《古邑侠踪》 第1章 夜客人 谨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故乡,我亲爱的祖国。 除历史事件及名人,书中其他人事尽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作者题记 1931年9月19日子夜。 南京城郊紫金山麓。 寂静的庄园,被一丈多的高墙和巨大的悬铃木所包围。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房间灯亮。进来一位中年男人,伸手拿起了听筒。 男人身材高挑,不胖不瘦,五官很端正,双目炯炯有神。他理着整洁的短发,上嘴唇留着两撇考究的八字胡。 电话是他北平的女友打来的。 虽然她的声音如莺啼枝头,鸟啭空谷,但仍然掩饰不了内心的焦急。 她告诉男人: 她远在关外的闺蜜来电告知,昨日晚上10时许,沈阳南满铁路柳条湖段被炸,日军以中国东北军破坏为由,进攻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并于今日凌晨五点半占领。 至晚上十点,日军又占领了四平、营口、凤凰城、安东等18座城镇。 按此形势判断,日军实已发动侵华战争,东北全境堪忧,北平的前景也不会好。 男人听了,同意女人的看法,并且告诉她,日军那是典型的“贼喊捉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目前国军最高层的决策是“不抵抗”。所以,他认为东北与华北都已不再安全。为防夜长梦多,希望她尽早动身南下,前来投奔于他。至于来宁后的一应生活问题,他都会妥善安排,不必存丝毫顾虑。 女方同意男人的决断,只是因准备时间过于仓促而颇费踌躇,但仍然答应会一早就赶去火车站。 男人认为,她在北平发展多年,所积财物不少,有所不舍,原能理解。但人财之间,孰轻孰重,望能妥善取舍。 女的让男的放心,她不会被钱财牵系。人最宝贵。人在即财在,人不在财在也没用,人财两失更是悲剧。四合院自然是带不走的,只能下一步委托亲友设法变卖。此行先将金银细软及一些字画文物带上。只是沿途转车,巩多不便。 男人让女友次日告知具体的车次,临了又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说:“亲爱的,放心,到时我会到上海来接你。” 双方的交流十分顺利。这让男人感到很是欣慰。 她那亲昵妩媚之音,让他联想到她精致的五官,善解人意的目光,还有玲珑的身材和优雅的仪态。如果国破家亡,反能了结他俩之间多年来的相思之苦,成就一段情缘,倒也算是不幸当中的万幸了,他想。 也幸亏女子已经答应南下,要不,连窗台上的“夜客人”,都恨不得破窗而入,去帮男主人做劝说工作了。 “夜客人”是南方许多地方对“梁上君子”的戏称。 “梁上君子”是什么人,就不需要多解说了? 夜客人的打扮,也不消说,总是那种经典的模式:一身黑色的紧身玄衣,脸上裹着黑色的头巾,只露出两颗黑亮的眼珠子。 夜客人其实也只是偶遇。 他本来只想来取一样东西。 这东西他以前并不知晓,是几天前在附近酒馆喝酒时,听邻桌客人聊天时说的,叫什么商代青铜簋。 听说这东西价值连城,举世无双,本来已被人带入坟墓,却被盗墓贼重新挖了出来,最后收藏在这座屋子里。 既然此物来路不正,则天下人均有权拥有之,取之不可谓不义,对不? 于是,夜客人今夜就来取了。 他想取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失手过,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 刚才,他就极有耐心地看着屋里的男人在打电话。 此前,他于一个光线阴暗处,在围墙上紧跑几步,手一按就跳进了院内,蹲着疾行至门房处,用手指在门上“唰啦唰啦”扒拉几下,然后隐在暗处。等门房出来,他用两指在对方脑后风府穴一戳,门房就晕倒了。 夜客人将门房拖进房内,让他反身趴在骨牌凳上,再在他脑袋上扣上一顶帽子,再从桌上的酒瓶中倒了一些酒,擦于他脸上、手上,弄成一副酒后酣睡的模样,然后迅速向着楼房的墙脚运动。 夜客人很快瞄准了伸向二楼窗户的一排悬铃木,然后选择了最大的一棵,青蛙一样在树上跳跃而上,很快就一脚跨上了窗台。 正当他拔出匕首,想撬窗而入时,室内的电话突然“叮铃铃”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之后,他听到“嗒”一声,房门开了,紧接着是“咔嗒”一声,电灯亮了。 一个身着睡衣的男子出现在房间里。他随手将门关上,一边接电话,一边在书桌前的楠木椅子里坐了下来。 夜客人连忙让身体半蹲,隐在窗台一角,一边侧着身体观察着室内。 原来这是间书房,有一面墙从上到下全是书柜,里面排列着装帧精美的书本。 这样的书房,夜客人是羡慕的,却从来都没敢奢望过。 书房、图书和读书,在他心里,都是至高无上的事情。“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小,父母、长辈和老师都是这么跟他讲的,所以令他仰望。 室内的这个男人,本是他仰望的一族,但由于国宝的原因,他今晚也只有冒犯了。 谁让他在书本之外,又拥有国宝的呢? 毫无疑问,男人不失是位美男子。 他虽然只是坐在椅子里,还穿了一身宽松的睡袍,却仍然上身笔挺,气定神闲,看上去气质不俗,社会地位不低。 对,这么有钱,地位肯定不会低,要不又哪能在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拥有这么高档的庄园?外面还配了一条专用的马路。 夜客人将身体紧贴于窗户一侧的墙壁,双目机警地盯着屋内的男人,也扫瞄着周围和树底的一切。 对于树下的一切,他是放心的,因为门房中了他的六合阴阳指,一小时内是绝对醒不过来的,除非运气差一点,遇上了换岗。 但换岗也无大碍。如果有必要,他可以迅速撤离。 他有一种本领,可在瞬间就抱住树杆,“吱溜”一下滑到地面,然后于顷刻间消失。 对于窗户内的男人,他是放心的。因为里面灯光亮,看不到外面黑暗中的一切。 再说,这么冷的夜晚,男人轻易不会开窗。 即使开了,也不会将窗开到全部打开的程度,顶多也就半开,窗门与窗框会留有45度的夹角。 而只要还有几度的夹角,能容纳半只脚掌的位置,夜客人就有能耐将自己隐藏在墙壁后面,而不必退避到树枝当中去。 如果确实紧急,他可以飞步回到树上,隐匿于枝叶间。 总之,他后面有许多个应对办法,要不怎么行走江湖?怎么在夜间飞檐走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果然,男人只将窗子开了一条缝,顶多只有10度的夹角,以清洁室内的空气。 这不仅丝毫未影响窗台上的夜客人,而且还将室内的对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夜客人并不关心男人是谁,是不是这幢宅子的主人,更不想听他们这种尔侬我侬的情话。 也许电话那头的女子是男人的情妇,或者是他心仪的女友、女同学、女学生、女同事、女下属,或者是什么表妹、昔日的邻家妹子之类……夜客人想。 他对这些兴趣不大。 他总是直奔主题,不管其他。 快12点了,你打完这个电话,也该睡觉了。你一睡,我就可以直奔主题了。夜客人愉快地想。 可想不到男人只是将窗户开了条缝,然后聊得更加热乎起来。 这样的结果,强迫他成了一位旁听者。 夜客人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相信,大部分人听到,眉头都会皱起来的。 明摆着是人家无事生非,炸毁我们的铁路,侵占我们的军营,接着又占了我们十多座城镇,怎么还不抵抗,并且命令手下“不可与之反抗”呢? 更气人的话还在后头: “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 这是什么混账话?讲这话的竟然还是东北军的一位中将参谋长?而他这样说,又是哪个更大的混蛋下的命令? 对了,那更大的混蛋还讲了这样的话:“吾早下令我部士兵,对日军挑衅,不得抵抗。故北大营我军,早令收缴军械,存于库房。” 天啊,士兵身边没有枪,那还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卫国土?这样的大坏蛋,到底是不是吃人饭长大的?他们的软弱可欺,比乌烟鬼还不如。他们裤裆里那两颗蛋蛋,不知还在不在?还硬不硬得起来?室内的男人还算淡定,可窗台上的夜客人,早已听得热血沸腾。 所以,当男人要求电话那头的女人火速前来南京时,夜客人觉得是对的。 他觉得这个男人能担事,能断事,能办事。行事就当如此当机立断,要不只会贻误战机。 可惜,男人只是这房子的主人,而不是什么“东北王”,甚至更大的什么王,要不我们国家就不会遭受这么大的损失和耻辱了。 当然,男人必定也是个手眼通天之人,要不他绝无可能在事发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得知国家高层的决策机密。 夜客人这才知道,他无意间听到了一件军国大事,自己的国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这件事情,与眼前的男人与电话那头的“亲爱的”有关,也与自己有关,与东北人有关,与所有的中国人有关。 这不是涉及财宝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有没有家、有没有国的问题。 与这件事相比,那存放于屋内某个角落的宝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哪怕是一房子的金珠宝贝,也是微不足道的了。 夜客人只想把刚才听到的消息尽快告诉同胞们,让他们设法通知远在东北甚至华北的亲朋好友尽快撤离。 因为,政府的军队即将抛弃他们。 他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滑落到地面,顷刻消失在夜色中…… 他总是能在各种常人望尘莫及的环境中来去自如。也正因为如此,江湖上的人送了他一个外号,叫“露不沾”。 随后的事情,果然应了男人的判断,日军开始得垄望蜀,长驱直入。 这些矮脚的军人,手持长长的“三八”大盖,戴着战斗帽,背着钢盔,跟在坦克、装甲车后面,闯过一个又一个关隘,进入一个又一个村庄,践踏一片又一片高粱地,如入无人之境…… 仅仅三个多月的时间,中国东北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即拱手相让于东邻虎狼。 这以后,许多中国人的命运,就与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民不聊生等不好的词汇联系在了一起。 旧檀有《失东北》诗评曰: 江阔地平黑土肥, 天皇觊觎梦难安。 三十万众蜷身退, 从此民国无美男。 第2章 悠闲的田家 6年以后。 千里岗山脉东段腹地。 崇山峻岭间,数十条大大小小的溪流奔腾跌荡,汇入云龙江。 这些溪流中,最长的就是壶溪,在巍峨的连山中逶迤近百里。 这壶溪发源于壶山,山形及溪流形状均像一把中国古时的老式酒壶,故均以“壶”字为名。 壶山在邻县的浦阳。 壶溪的主干在秦梦。 因流长域广,此溪被当地人分为壶颈、壶肚、壶底三部分。 在壶颈区域,由于落差较大,壶溪清流急湍,激起漩涡无数,也结成许多深潭。 而在壶肚,溪流在中部的燕落村一带,因山挡中流,溪分两支,分而再合,然后于山中百转千折,呈“s”型曲折东流。 流经永王时,两山的间距才逐渐拉开,开始出现开阔的盆地,壶溪也方才缓步从容,从盆地中间缓缓淌过。 壶溪流过蛇山下之后,在乌龟山上一撞,形成东西两支,并在山南回旋成一处深潭,名叫乌龟潭。 之后,壶溪又数度分流,形成弧形包抄环拱之势,最后在排潭汇合成一个大大的深潭,结成个壶底,然后流入云龙江。 这天,蛇山下的村民顾田宝,依然驾着他的木船,在乌龟潭上摆舵。 他悠闲地摇着橹,眼前出现自己少年时期在这里的生活画面。 那时的顾田宝不撑船,也不摆渡,而是经常在溪滩上放牛,牧羊。 溪滩上长满了嫩绿的芳草,是牛羊天然的美食。 他或坐或躺,看身边的牛羊悠闲地甩着尾巴吃草,看天上的风云变幻,看远山绵延如画,听流水“哗哗”弹奏一支千年不变的曲调。 兴致来时,他会从大水牛的背上跃到黄牛的背上,然后又从黄牛身上一跃而下,一个前空翻落在地上,然后连续几个前滚翻,再起身做几个左右侧踹,再接连几个前空翻,然后马步左右冲拳,弓步架打,左右连环腿,右脚前扫堂腿、左脚后扫堂腿,再立起身来,双手把住牛角,与水牛角力…… 有其他孩子时,他们会被身姿矫健的顾田宝吸引,纷纷过来凑热闹,与他一起把住牛角,合力将水牛摔倒在地。 然后,孩子们又会互相打趣,戏耍,追逐,摔跤…… 时光飞逝。一眨眼,顾田宝就成人了,出落成一名英气勃勃的青年。 他四肢粗壮,腰围紧实,两膀力大无穷,可以举起两百来斤的石臼。 他已不再放牛,也不再与牛搏力,而是在溪边的山上种上了茶叶、乌桕等经济作物,还有枣树、梨树、杨梅树、香榧树等果树,也按照农时种植玉米、番薯、高粱和各类蔬菜,还在山脚的田里种起了水稻、芋艿、油菜等,又在乌龟潭里驾起了木船,来来回回地接送客人,赚点过渡费。 去年底,他迎娶了村里最漂亮的一位姑娘。 小两口婚后的生活很是恩爱。 三四月,平原与高山的茶叶次第抽青,夫妻俩会在坡上摘茶、炒茶、包茶。 四五月蚕豆熟了,他们又在溪边收豆子。 六月起,桃子渐渐变红,两人各挑一担满满的桃子走在山道上,肩上的扁担被压得一弯一弯,发出“咯吱咯吱”欢快的闹担声。 顾田宝的妻子郦姑出生时,缠足的风俗已经没有上代那么讲究,加上奶奶心疼她,所以让她免受缠之苦,客观上也成就了她矫健的步伐。 七八月,镶着斑纹的西瓜滚满了地头。郦姑口渴了,好不容易用粉嫩的拳头拍开一个大西瓜,一口咬下去,整个腮帮全是红红的汁水和西瓜籽。她一边抹着唇边的西瓜籽和碎瓜肉,一边掰了一大块熟透的西瓜,和着甜蜜的眼光,一起递到顾田宝的唇边…… 九月后,地上的玉米、大豆、番薯、萝卜,树上的橘子、柿子、石榴、香泡、香榧、猕猴桃、山核桃,等等,又让小两口忙得不亦乐乎。 人们忙碌在自己的土地上,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沉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样的人生会有什么问题。 数千年来,他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忙过来的。 乌龟山顺流往下两三公里,就是排潭,也就是壶溪真正的底部。 排潭往下几里,壶溪就开始缓缓淌入宽阔的云龙江了。 前几日,顾田宝忽然听过渡的客人说,排潭一下子变热闹了,原因是国民党秦梦县政府迁到了这里。 “县政府不是远在七八十里外的秦梦吗?不呆那么繁华的集镇,搬到偏僻的排潭来干什么?”顾田宝好奇地问。 “啊呀,侬个位弟兄啊,年轻嘎轻,国家大事奈个一点都不关心的?县政府哪里是自己愿意来?那叫‘流亡政府’,是没有办法,被人家逼进龙潭饲鱼了——日本佬造反造到秦梦啦!” 这下顾田宝吃惊的啊,张着嘴巴,连渡船钱都忘了收,倒是过渡的客人,纷纷将钱拍进他树枝一样伸着的手掌心里…… 直到这个时候,这位壶溪边土生土长的老兄,才知道日本佬“造反”已造到了自己的县城。 自老辈以来,壶溪人就将兵变和战事称为“造反”,如太平天国起义叫“长毛造反”,日本人侵略中国叫“日本佬造反”。 壶溪人哪里知道,同样是举兵,性质却可以完全不一样:有的是国内底层老百姓的起义和反抗,有的是外国人的武装入侵,有的是国内外几股势力之间的武装冲突,等等,岂能一律用“造反”二字来概括? 顾田宝跟许多乡亲一样,没去过秦梦县城,也就不知道日本兵长什么样。 跟自己的祖先一样,他们每天往返于家里与田间、地头、山林、水边,两点成一线,一线是两点。一年中难得的走亲访友,不是安排在过年,就是安排在农闲季节。 前一个叫“拜年”,后一个叫“过节头”。 这样小农经济下的小圈子日子,让壶溪人觉得,“日本佬造反”的事依然发生在遥远的北方。 人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旷野里,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 村庄里,鸡鸣桑树巅,狗吠深巷中。 顾田宝做梦都不会想到,虽然这里的黑瓦上依旧每天炊烟袅袅,水车“咕咕”,棒槌“啪嗒啪嗒”,寂静的小巷中,梳着突髻、缠了小脚、身着青布大袄的中老年妇女,仍然依靠粽子样的小脚,在那里缓缓移动,但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 日本人已经一脚一脚地踏进来,从东北踏进了山海关,再踏进了北平城,再踏过华北平原,一路南下……, 是的,顾田宝等乡亲们又哪里会知道,此月,日军第十军柳川平助兵团已从上海沿海岸线南下,通过入海口进入云龙江,然后循江上溯,通过偷渡作战,占领了云龙江的中下游。 处于云龙江中游的秦梦,自然无法幸免,县城被日寇侵占,鹤鸣山上的“江山一览楼”成为日军的中队指挥部。 也就是说,“七七事变”爆发后仅仅4个月,日军就从北平的芦沟桥来到了浙西的秦梦县,其推进之速,不可谓不快。 排潭的枢纽地位,倒因此而更显突出。 顾田宝的渡船也格外忙碌起来。主人手中的橹,整天“吱嘎吱嘎”地在水面上响个不停。 这一响,三年又过了。 时间来到了1940年10月13日下午三点多。 何以形容船家顾田宝?旧檀有诗赞曰: 一枝轻橹横船头, 两句渔歌唱春秋。 灯火三更人最爱, 四季风物眼中留。 第3章 邂逅 午后三点,太阳已经有些偏西,日光开始弱下去。 壶溪两岸的晚稻已经收割,油菜等冬苗尚未播种。 空旷的田野上布满了一个个稻束,远望就如密密的稻草人。 顾田宝安闲地靠在木壳船的船舱上,手里托着一根旱烟管,在悠闲地品尝。 他年纪轻轻的,倒成了一杆“烟枪”。 再过一个多小时,妻子郦姑就会送晚饭过来。 他在船上吃完晚饭,到八点钟,就可以收工回坡上的茅屋里去。 等到他在暖暖的被窝里抱上郦姑那火热柔韧的身子,那再怎么有人叫渡,他也不会起身啦。 他是人,总不能一天24小时呆在这乌龟潭上不是? 这会,两岸都没人影,正可得闲眯上一会。小木船像一张硕大的树叶飘在乌龟潭东侧的水面上。 吸完一锅烟丝,田宝将铜制的烟锅倒过来在船弦上“嗒嗒”磕了两下,将烟杆插进大手巾扎成的腰带上,然后将船从东岸撑向西岸。 这一带的庄稼汉,出行时都会系上一块这种白粗布制成的腰带,叫作“大手巾”。 可别小看这手巾,用处可多了:挑担抬杠时将它在腰间扎紧,利于发力;劳作时可以擦汗;洗脸时可以当毛巾;休息时可以当扇子;在野地里小睡,可以垫在身下或盖在身上;野外洗澡后穿裤子,可以用它来遮挡下身…… 他这船,橹和篙都用。水深处摇橹;遇到急流或靠近浅滩,则可用竹篙撑。 他看到西北方向的马鞍山脚有人过来了。 他一边摇着橹向西岸靠近,一边观察着来人。 来的是支长长的队伍,大概有一百多号人。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 顾田宝遇上日军了,可他浑然不知。 这个中队隶属于日军22师团85联队,几天来正在秦梦、葛城等地,分五路进行“扫荡”,意在消灭各路抵抗力量。 今天凌晨,他们从葛城出发西犯桐江,遇到国军阻击,故掉头南犯,渡过云龙江,偷袭了排潭。 排潭是方圆几十里内的商贸物资集散地。 自从秦梦县城被日军占领,县国民政府南迁至排潭以后,其地位变得更加突出,每日里船来筏往,人流如织,热闹非凡,成为省内前几名的纳税大户。 树大招风。排潭的兴旺,自然逃不过日伪军的眼睛,于是受到垂涎。 清晨四点多,大雾弥漫。日军使出惯用的伎俩,乘坐橡皮筏悄无声息地偷渡云龙江,然后进入壶溪的排潭。 等国军哨兵发现,日军的橡皮筏已自浓雾中钻出,歪把子机枪“咔咔咔”地响起来,子弹瓢泼一般撒向渡口哨位。 国军哨兵当场被打死。其余士兵根本没敢接火,连滚带爬地撤出阵地。 很快,国军官兵护着县长一行,抱着国民政府的大印,匆匆逃往南面的永王山区。 排潭丰富的物资和靠山面水的地理环境,让日军欣喜若狂。 他们上午刚忙着盘踞下来,下午就立刻派出一个中队的日军向南扫荡,意在扩大战果,于是有了与顾田宝的相遇。 顾田宝的渡船缓缓靠岸时,才看清眼前来的是一支部队。 士兵们背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也有扛着机枪抬着小炮的。 前排的一位士兵,枪尖的刺刀上还绑着一块白布,中间画着一个鲜红的圆饼。 队伍到了岸边,有小头目正在向马上的军官汇报情况,也不知道他们想不想渡河。 顾田宝将竹篙往水中一插,把船定在水中,抽出大手巾上别着的旱烟筒,从烟杆上吊着的小布袋中摸出烟丝,装满烟锅,用洋火点燃。 那叫“洋火”的,就是火柴,但由于是从外国传进来的,老辈人一直叫它“洋火”。 那时,农村里的许多日用品,都带着一个“洋”字,如洋布、洋盆、洋碗、洋钉、洋肥皂,等等。 汉子将洋火小心地放入衣兜,“嗒嗒”吸了几口旱烟,冲着为首的军官笑笑。 他那国字脸,配上一副浓黑的剑眉,颇具一种英气,可惜打扮太土,一件蓝色粗布对襟的夹衣内,还是一件粗布对襟的白衬衣。 顾田宝出生在一个耕读相传的世家,但久居乡间,不出远门,也谈不上什么见识,自然没见过这样穿着黄呢子军服的部队。 他只觉得,这些当兵的,穿着与装备非同一般,又见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戴着白手套,挎着军刀,所以一定是支很有来头的正规部队。 为首的军官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大头,长脸,鼻子也还挺,眉眼比较端正,却偏偏在鼻子底下的人中上蓄了一撮小胡子,看东西和讲话时又喜欢蹙眉瞪眼,显得有些滑稽和做作,让淳朴的顾田宝觉得很是不爽。 他想,好好的鼻子底下,干嘛种上一棵葱呢!又像种田时用剩的一把秧,孤零零地丢在清水沟里。 鼻子下面那条沟,中医上叫“人中”。 你把胡子种在人中上,不就相当于在洞口种树,挡自己的路么?或者像是种田时,将一把秧丢在派田水的水沟里。 人中这地方,是用来出鼻涕的,你现在在这里种一把葱丢一把秧的,那不是平白地制造障碍么? 擤鼻涕时,不是会粘在上面? 吃粥喝汤时,米粒与汤水是不是也会沾在上面? 明显是放错了地方。真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再说,与山羊胡、八字胡、络腮胡相比,这只有一撮毛的胡须,翘翘的,怪怪的,简直丑死了。 虽然顾田宝对军官的这蓬胡须意见很大,但出于友好,他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哪要起嘎里?” “哪”,在壶溪土话中,是对“你们”的指称。 “起”,是“去”的意思。 “嘎里”,就是“哪里”。 这样的土话,在壶溪这里,属于最简单的一类。 有些复杂、难懂的土话,连本地人听了都是一头雾水,更不要说是外人了。 初次见面,能主动问人家想去哪里,这应该很有礼貌了? 可顾田宝的问话,让军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当中,九成以上的人都听不懂中国话,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听懂一点中国的北方话,但所有人都听不懂中国南方人的话。 因为南方人的话,一地一个样。 在秦梦这样的山区,更是一地多个样。 那外人还怎么听得懂? 听不懂就不发声,免得暴露自己,这是长官事先要求过的,也是他们一路过来所遵守的。 这会,他们互相看来看去,见没有人明白,便都保持沉默。 大家将枪竖在身子一侧,静立着,等待长官的指令。 风从溪面上掠过,“啪啦”“啪啦”地吹打着旭日旗,还有士兵们用来护耳的那些长长的帽垂,帽带子。 乌龟山孤零零地趴在溪中。 山上有一座小庙,也是孤零零的。 湍急的溪水南来,撞在乌龟山的石壁上,激起“哗哗”的漩涡,然后往东西两边分流而去。 鼻子下翘着小胡子的指挥官,名叫藤井原上。 他身高一米六七,在中国人这边顶多只能算是中等个子,但在日军队伍中,已属长腿长腰的高个子了。 他跳下高大的枣红马,马靴“沙啦沙啦”地踩着鹅卵石。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四周,之后停下来,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 镜圈越过村庄上空,停在对面的山梁上。那山梁如五六条巨蛇排列,直扑壶溪,与溪中的乌龟山和溪西的马鞍山遥遥相对。 藤井看了,不禁在心底暗暗喝彩。 他想,中国这地方,虽然生活在上面的人不够开化,但山河形胜,实在是巍峨壮丽,秀夺人寰。 不像他们日本,一座圆锥形的活火山,就被国人当个宝一样地供着,美其名曰“富士积雪”。看到几朵樱花,就会欢呼雀跃。实际上是资源贫乏,没有东西可以夸耀的缘故啊。 这几年,日本人控制下的中国东北农村,农民家里除了土豆、白菜和驴粪,已经拿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了。 既然原本富有的白山黑水已经无物可取,那么,骏马秋风的华北,鱼米之香的华中,杏花秋雨的江南,自然就成了下一个目标。 善于取物的日本人,就是这样不停地得陇望蜀,不知满足。 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他们始终认为,万物皆备于我。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于是他们钟情拳道、剑道、合气道、武士道,钟情造船业、军火与刀剑制造业…… 藤井让望远镜坠在胸口,左手习惯性地拎了拎腰间的军刀,再看了看前眼前的龟山和蛇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还真没有看错,这龟蛇守门,正是从北面由弯山进入永王地界的一个显着地标。 他一边赞叹着对面栩栩如生的五龙抢珠式的山岳形态,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路线。 他打算渡过壶溪之后,不再向南,而是折向东北的弯山方向,一路扫荡回秦梦县城。 这时,他听到山坡上有犬乱吠,急忙举起望远镜进行观察。 镜头里出现一间茅屋,屋前有一狗,正对着这边跳跃狂吠。 可能是来了这么多的陌生人,把狗惊动了。 一名伍长恼怒地举起步枪,被藤井举手阻止。 藤井摇摇头,再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叽里咕噜”了一通。 伍长明白,藤井中队长这是在告诉他们,遇事要多动动脑子,三思而后行,不要做无用功,更不要将好事办成坏事。 打枪也一样,没必要的时候不要打,打了反而不好。 藤井让伍长带一名兵士前去茅屋查看,顺便搞点吃的。 两人领命而去。 矮小的伍长跑在前面,耳朵边的帽沿往两边伸开了扑扇着。腰间别着的两个饭盒样的东西,是子弹盒。他粗壮的小腿上绑着绷腿,手里提着比自己人还要高许多的“三八”步枪。 这样的装扮,让他的形象横向拉开,看上去几近一个贴地爬行的怪物。 讲好听点,就像是钻地的土行孙忽然冒出地面来一般。 旧檀有《咏壶溪》诗一首记之: 千古江山丽, 我独爱此溪。 清流来碧落, 闲作俱相依。 胜日狼烟起, 和风动药旗。 子居东海尽, 何故遥相欺。 第4章 问路 藤井走到顾田宝身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船夫肩头轻轻地拍了两下,再用马鞭一指东北方向,问:“前面,什么地方?” 藤井讲的是北方话,而且还是普通话。 普通话是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 它于1935年开始在全国推广,但在北方也没有完全普及,更不要说南方了。 好在北方方言原本就大同小异,彼此间的差异比较小,因此西京(西安)人与东京(开封)人,山西人与山东人,他们之间的沟通,并无什么问题,而南方人听起来,也大致都能懂。 藤井在日本读书时学的是建筑,对中国的古建筑、古文物喜欢得不得了,认为中国的古人确实聪明绝顶,创造了辉煌的中华文明,包括建筑文明,值得日本人研究与借鉴。 为此,他在汉语上下过不少功夫,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芦沟桥事变”前,他在满洲与北平待过。 满洲就是国人口中的关外或东北,是日本人扶持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产物。 为了要将它从中国版图上分裂出去,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改称东北(关外)为“满洲”,将它扶植的溥仪傀儡政权称为“满洲帝国”,并以长春为界,分称“北满”与“南满”。 为此,藤井的义兄,日本陆军大臣冢田攻多次称赞他是个“中国通”,想调他到身边任职,但喜欢自由的藤井不想在狂妄自大的义兄身边受到束缚。 中国真大,山河锦绣,物产富饶,文化的土壤又很深,他要抓住机会好好地体会与享受。 只可惜,古老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远不是他所能理解和想象的,譬如南方的土话。 无论字词的发音、用词、语调,南语完全是一个独立的体系,并且不知道有多少个完全独立的分支。 这个差别,正如长江与黄河的区别,黄海与东海的区别,日本樱花与中国菊花的区别。 因此,在中国南方的土话面前,藤井这个“中国通”,也只能一脸懵逼了。 而在顾田宝眼里,这个鼻子下丢着一把秧的男人,就是个北佬,是北方过来的国民党部队。 只是让他百思不解的是,这些人的个子,怎么都像从小人国里出来的,明显要比壶溪两岸的人矮上一个脑袋。 他们的脸都晒得黝黑,腿虽然短,但是在绷腿的缠裹下,显得粗壮有力,一看就是经常在奔跑跳跃的。 也许是长年累月的训练和征战,加上吃得不好,休息没有规律,造成营养不良,让这些人个子长不高,而且有些横向发展了?顾田宝同情地想。 他发现这支军队的军旗也很特别,一方白布中间画了一个红红的圆圈,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庙下村张郎中膏药的放大版。 他依稀记得,国军部队军旗的中间好像也是一个圆,只不过圆的外面好像还有许多角,听人讲好像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意思。 那眼前这个圆得跟膏药一样的,也该是个太阳?那或许是国军当中的一支什么特种部队? “西仨(sa)。”他终于想起“一把秧”军官刚才在问他溪对岸是哪里,于是用方言作了清楚的回答。 “西撒(sa)?”可藤井听了,却是云里雾里的。 他刚才在军用地图上查过,上面标的明明是“弯山”,怎么又成“西撒”了呢?弯山往南四五十里,即是秦梦县城。 日本的地名几乎每个都有来历和寓意。如:日本,是太阳的家;福岛,是有福之地;水户,那是靠着太平洋;长野,是有广大的平原……嘿嘿,这才是智慧。 藤井为他的岛国骄傲着。 “是的,西仨。” 顾田宝再次笑眯眯地回答,并且在“仨”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不知道,北方人说话,喜欢将舌头卷起来,故而多卷舌音、舌面音、儿化音。 而这样的发音,南方人听起来却不爽,称他们为“大舌头”。 但大舌头归大舌头,来者都是客,态度还是要好。再说,眼前这位大舌头军官笑眯眯的,自己作为本地人,作为帮人过渡的船夫,自然更应该笑眯眯了。 父亲从小教育他做人要讲礼貌,礼多人不怪。 他也看过不少家中的藏书,深受先人礼尚往来思想的影响。 而且,自古以来,壶溪流域属于典型的尚义之地,待人十分真诚。若遇知音,头割下来给人当尿瓶都愿意。 尚义加尚礼,更当笑眯眯。顾田宝想。 藤井点点头,一边嘴巴里嚼着从东洋带来的饼干。他吃着吃着,下意识地递了几块给顾田宝。 顾田宝有些迟疑,他不好意思接。 藤井看了,用力一拍顾田宝的肩膀,说:“拿着,不要客气。” 顾田宝还真是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想法,看到这陌里陌生的军官对自己这么友好,反而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于是下意识地接了,只是不好意思吃,攥在手里又觉得不好看,于是将饼干放进了上衣一侧的口袋里。 他的衣服是老式的竖领对襟,肩头与衣摆处打着好几块补丁。 藤井见了,点点头,觉得这个人老实。同时,也为了显示皇军的富足、慷慨与仁义,便将手中整个饼干盒塞进顾田宝的口袋里,说:“都给你,回家吃。” 然后他蹲下身,在溪边的沙滩上写下“西撒”两个字,打上一个问号,一边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西撒,西撒……” 顾田宝看了,摇摇头,也蹲下身,在“撒”字上面打了一个叉,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大大的“山”字,然后立起身来,认真地补充一句,说:“西仨,是西边的仨。” 藤井听了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手指着顾田宝写的“山”字,急切地问:“你说的是西山?西边的山?” 他这回倒真成了“大舌头”,因为在普通话里,“山”字的声母是“sh”,必须卷着舌头念。 顾田宝虽然觉得对方发音时舌头也太“大”了些,但还是点点头。 在壶溪一带,土话中没有卷舌音,只有舌尖音,说话时都将舌头伸平,加上韵母区分也不严格,所以“sha沙”和“shan山”,统统念成“sa仨”或“sa撒”。 “西山”是弯山的一座山名,也是一个村名,只是地图上没有标注,所以外人不知道,东洋人就更加不会知道了。 藤井愣在那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顾田宝不知道,连藤井的手下都不知道,藤井何以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 只为,尽管那个方向不是西方,但那座山的名称是“西山”。 汉语中有“日薄西山”之说,意思是气数将尽。 藤井所带的这支部队,正是日本军队。 如此,“日薄西山”就有了谐音之效。 而且明明是东面嘛,怎么会出现一座“西山”呢? 简直是大凶之象。 藤井的脸拉下来。 在日本人心目中,他们的家乡位于东方,是太阳升起之地,阳气生发之地。 日本军人崇尚武士道精神,自认是所向披靡的威武之师,怎么可以“日薄西山”?怎么会“日薄西山”?这简直是对大日本皇军天大的侮辱! 藤井的内心由不悦渐变成恼怒。 他想,今天实在是晦气的一天,不吉利的一天。 凌晨向西进攻桐江受到阻击,出师不利,所以才会挥师南进占领排潭的。怎么这会又在前进路上横着一座西山?真是倒霉透顶! 决不能前往西山。要么退回排潭,要么改道向南。藤井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 而退兵不是日军的习惯,更不是他藤井的习惯。 在师长们的教导下,藤井从小习惯往前冲。 到了中国东北以后,更是一直都在往前冲,从来就没有后退过。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金朝皇帝完颜亮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他们大日本皇军做到了,他藤井做到了。 冲,往前冲。 只要你敢往前冲,支那人也好,美国人也好,英国人也好,都会一路后退,退得见不到人影为止,这是藤井踏上中国土地后得来的经验。 再说,出发前,据大队部飞机侦察,这壶溪一带,并无什么中国军队。 退一万步,即使到时万一真的出现了中国军队,也没什么可怕。上海、南京那么大的城市,他们都顺利拿下来了,在这无名的乡野之地,他们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抵抗?统统不堪一击罢了。 这样想着,藤井便毫不犹豫地展开地图,开始在地图上寻找。 不一会,他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移动在“黄泥山”这个村名上,然后重重地点了两下。 黄泥虽然平常,但与皇军的制服颜色一致;黄泥之“黄”,还与皇军之“皇”同音。既然同色同音,那么,看上去听上去都很吉利。 而且,黄泥山东扼壶溪六宅坎头渡口,背靠山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东面渡过壶溪即是永王村,有筹集物资之利。 综合起来看,这是一处理想的宿营地。 看了藤井的指向,几个小队长心领神会,立刻让手下发令。 只见曹长们挥动小旗,指挥各分队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迅速改向南面的黄泥山进发。 此时,坡上传来“叭叭”两声枪响。 众人抬头一看,见士兵正扬起手中的一只黄狗向他们炫耀。 一名军曹冲着那山坡上的士兵吆喝了几声,然后用手指了指黄泥山方向。 士兵点头扬手,表示知道了,然后对着茅屋叫了几声。 伍长在茅屋门口露了下身子,向部队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先走。 军曹与几个士兵叽里咕噜了几句,大家发出一通“嘎嘎嘎”“嘻嘻嘻”的坏笑,然后整队离开。 如何形容日军的这次改道?旧檀有《问路》诗为证: 西山挡路契心忧, 癞子见瓢乱抚头。 拨转马头南向去, 蹄声一路遣轻愁。 第5章 血性 话说前番那伍长带了一名士兵闯上山坡,见看家狗叫得凶,不禁恶向胆边生,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便一顿乱捅。 不想这狗并不是普通的看门狗,而是猎犬,动作灵敏,性如烈火,平时随主人跑山,练就一身本事,因此很轻捷地躲过了刺刀的攻击,跃起来就咬向伍长的大腿,把个东洋兵惊得三魂出窍七魄不在,早将长官不许开枪的命令丢进了脚下的乌龟潭,恶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啪”“啪”两声枪响过后,猎狗倒在了血泊中。 士兵将死狗拖进屋内,拉过小板凳坐了,拔下枪上的刺刀,就开始剥皮、剔骨、割肉。 伍长在屋后找到泉水,用木桶拎水倒入锅中,开始生火烧水。 两人分工协作,忙得有条不紊,不亦乐乎。 他们想把狗肉烧熟后,两人先饱餐一顿,然后拿着余多的狗肉去孝敬藤井等长官。 狗肉下锅后,他们闲着无事,又到屋外寻找鸡鸭鹅兔等家禽。 一出后门,好家伙,见到一位少妇迎面走来,虽然只着了件紧身小袄,仍然掩盖不了那山花一样明艳的脸蛋和柳枝一般柔软的腰身,顿时惊为天人。 来的正是这家的女主人郦姑,顾田宝的妻子,北方人叫“媳妇”,南方人叫“老婆”,壶溪人叫“老娘”。 郦姑刚才在屋后竹林边的菜地里除草,听到枪响,就在坡上观望,见到渡口有许多穿黄衣服的军人,也见到了自己男人顾田宝的船。 她有些不放心,却又不敢下去探视。后来听到枪响,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直到看见自家的烟囱开始冒烟,以为是自家男人回来了,才从菜地里下来。可她刚到后门,就见两个拖着帽带的矮脚军人,凶神恶煞地立在面前,愣了一下后,急忙转身就跑。 郦姑听到两个矮脚军人在身后吆喝了几声,估计是想让她停下,可她见过两人一脸的淫邪之气,所以头都没回,也没有停,反而加速往竹林深处跑去。 两个男人立刻尾随而去。 话说这日本人来到秦梦,作为一个个大活人,总是需要吃的喝的,而后勤补给又比较单一,随着旷日持久的中日军队对峙,日军食物的供应变得越来越困难,伙食也极不正常。 战事吃紧时,物资更加接济不上。这时,各地驻扎的军队就只能自己找食吃,于是就借口“扫荡”抵抗力量,四处抢掠中国商铺与平民。 日军抢掠的,主要还是物资,包括食物、被服、牲畜等。甚至连老百姓身上的金银首饰,家里的字画古董,他们也都要。 哪怕仅仅是找到点好吃的,只要是新鲜的、可口的,能调调胃口,提提劲儿,他们也会觉得不虚此行。 可安全因素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在秦梦,他们盘踞在鹤鸣山,以轻重机枪和山炮,居高临下控制着整个镇子。 在秦梦的外围,他们又押着老百姓修筑了几个据点,星罗棋布地呼应着鹤鸣山,主要也是依靠机枪和射程较远的“三八大盖”控制着周围十来里的地带。 在这样的范围内,日军可以自由地射击一切活物,而中国军人做不到与之对射。 中国的“汉阳造”步枪,射程仅为400米,只有“三八大盖”射程的一半还不到。 但走出碉堡,情况就不一样了,暴露在外面的日军,同样会成为中国军队猎杀的目标。 特别是在秦梦这样的丘陵山区,视野没有平原地区那么开阔,说不定在哪座山岗上就有伏兵。因此,一般情况下,藤井他们是不会渡江作战的。 这次,他们想西进搜集物资,结果在半路上中了埋伏吃了瘪,所以怕中国人靠着云龙江的天险而日渐壮大,才渡江占领了排潭,并且为了巩固据点和筹集粮草,开始对排潭的外围进行扫荡。 像今天这样,如果换了是一般的中国百姓,日本兵也就算了,可对方是个女人,并且是个年轻俊俏的女人,如何还肯放过? 他们的性饥饿状况,比所谓的“三月不知肉味”要严重得多,想女人都快想疯了。 见到郦姑这样水灵的山野妹子,两个当兵的眼珠子都快暴出来了,肾上腺素刹时汹涌澎湃,人就跟吸了木羊血一般,“吆嘻”一声,翻起脚板就狂追不舍。 穿花袄的俏媳妇郦姑,拧着腰低着头,两手拼命地摆着,往毛竹林方向奔跑。 本来,这中国的女人,平时都文文静静的,加上衣服都宽大得很,将能遮的都遮了,所以看上去并不性感。 但乡下的女子不拘礼节,居家往往不喜欢穿那宽大的袍子,而是随便套了一件紧身的小袄,这倒让本来就凹凸起伏的身材变得更加显山露水。 而且,这女人跑步,无论怎么用劲,在男人眼里都是十分滑稽和有趣的。 你只看她的双臂,并不像男人一样前后摆成个车轮,而是左右横摆,这跟顾田宝荡起双桨有什么区别?船儿悠悠,脚步也就悠悠,还快得了么? 那脚步当快不快,可偏偏那一对胸,倒是荡漾得厉害,加上一双手臂的摆动,腰肢的拧动,更是加剧了胸部的起伏和动荡,直至波涛汹涌,让两个追逐中的男人双眼放光,口中发出“哇啦哇啦”的欢叫声。 伍长与士兵一前一后狂追。 迅跑之下,郦姑那丰胸细腰圆臀,更是纤毫毕现,让尾随其后的两个男人看了垂涎欲滴,脚下便生出源源不断的动力来,像两道黄色的旋风猛刮过去。 可怜一个山里妹,再怎么善跑,如何要得过矮脚虎一样长年累月在外征战的东洋兵?就在日军伍长的手指快要够到郦姑辫子时,郦姑奋身往外一掀,把伍长推了个人仰马翻,而郦姑自己也因为反作用力而跌仆在地。 士兵赶到眼前,用双手来抓地上的郦姑。 郦姑急将身体蜷成一团,双手双脚紧缩于胸前。 士兵一个飞扑,想把郦姑结结实实地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却见郦姑的双脚猛然蹬出,将士兵踹出一米多远。 这招“免子双蹬腿”,是平时小夫妻在床上取乐时,顾田宝教她的防身绝招,想不到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起了身的伍长刚好见到这一幕,一时“嘎嘎嘎嘎”地笑个不停,并且一边笑,一边双手叉腰,狞笑着向郦姑一步一步逼近…… 郦姑抓起地上的泥土和石块,劈头盖脸地砸向伍长,嘴里发出骇人的尖叫。 士兵在一旁见伍长一下子拿女人也没办法,便也“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正在危急关头,只听“啪”的一下,一件东西直奔淫笑中的士兵后脑,击得兵士恼怒地转过身来。 你道那物是甚?却是适才藤井在渡口送出的一盒饼干。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身形紧随着饼干盒从高坎跃落,苍鹰扑兔一般飞临士兵上空,两脚在士兵太阳穴左右一夹。 只听得一声惨叫,士兵抱着脑袋在坡上跌跌撞撞,摇摇欲坠。 前面的伍长听到士兵的哀嚎,身体僵了一下,之后马上去拔腰间的手枪,可没等他转过身来,后脑勺早“啪”的一声种上了一根烟筒。 那箭竹制成的烟杆,竟然硬生生从伍长的玉枕穴插入,像根旗杆一样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脑壳上。 伍长握着手枪,身子在原地摇晃,面目变得十分痛苦。 这时,那个矫健的身影腾空而起,双脚重重地蹬在伍长的后心上,似乎聚集了排山倒海的力量。 伍长仆地后翻滚两下,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刚刚被夹了太阳穴的士兵,目睹伍长受袭,惊惧之下,去摸腰间挂着的手雷,可刚等他摘下手雷,前面那人一个鱼跃起在空中,手中一匹白练恰如蛟龙出海,一下缠住了他的手臂,然后用力一扯,手雷随即凌空飞出…… 紧接着,来人一个后空翻落地,双手铁钳一般扣住了士兵喉咙。 士兵的身子慢慢挺直,双眼翻白,舌头也渐渐地伸了出来,最后浑身瘫软而亡。 可叹这两个日本军人,自从他们随军进入中国东北以来,铁蹄过处,生灵涂炭。这会倒好,轮到他们自己送命了。 这真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定要报。 他们以为很多中国军人贪生怕死,却不知中国普通的老百姓身上,都蕴藏着如此可怕的血性和力量。 就在两位日本军人魂兮悠悠之际,刚才杀死两位日本兵的男人,却“噗”的一声跪倒在地。 这名搏斗中双眼喷火,像是一头下山猛虎的汉子,这会却低眉垂目,双手合掌,一脸的悲戚,连身后的女人都没来得及去照应。 来人正是船家顾田宝。 他平日里与妻子在此护林,撑渡,得空种点菜,挖点笋,采点蘑菇与茶叶,日子虽不富足,倒也夫唱妇随,小日子安安稳稳。 他哪里能想到,青天白日会跑出来日本兵,将魔爪伸进自己家里,伸向自己的亲人。 顾田宝是个独生子,从小依恋奶奶,整天看奶奶吃斋念佛,所以虽然喜欢跟着大伯他们舞刀弄枪,却有一副菩萨心肠,从来不欺侮其他孩子。 习武多年,他也没有开过杀戒,哪怕是山上的野兔狐狸,都是家里的猎狗在追,他从来没有去伤害过一只。 看到墙洞里的幼鸟掉在地上,他都会找个安全一点的草窝放放好。 对人呢,则更加不敢下重手。 练武时与人交手,只用一根木头跺柱当枪使,还在柱头上包上棉花,蘸上石灰,进攻时只用三分劲,点到为止。 这会眼见两条人命顷刻归西,这名善良的汉子不禁悲中从来。 他撕心裂肺地说:“爹,大伯,历祖历宗,我田宝今天杀人了!都是日本佬逼的啊!” 顾田宝一开始并不知道来的是日本军队,直到后来看他们都不说话,一脸严肃与陌生的样子,人又特别矮,还举着那奇怪的膏药旗,后来又掏出饼干来,上面写的字他一个都不认识。再后来,眼看着两个日本人循着狗叫声去了他家,后来又见狗被枪杀,才意识到八成是遇上了传说中的日本军队。 因为以前来过的中国军队,再怎么粗暴,也不会随便枪杀老乡的看家狗。 顾田宝心内又怒又急,早已放心不下妻子,但当时身处军人阵中,脱不了身,只好在心里祈祷郦姑不要在家里,躲得远远的。 藤井他们一走,他便飞步赶回家来,想不到正好为妻子解了围。 之前人家待他好,他也待人家好,那叫“以礼还礼”;后来人家开始杀狗调戏良家妇女,他自然也要奋起还击,这叫“以牙还牙”。 可日本人哪里好惹的?而且还被他失手杀了,这祸可是闯大了。 一旦被日军发现,不只是他顾田宝全家覆灭,就是蛇山下的一村老小,恐怕全得赔上性命。 顾田宝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他跟郦姑说,要赶紧消除一切痕迹。 他用篾箩挑了两具尸体,往屋后山上攀登了个把小时,将尸体扔到了非常隐秘的一个山谷里,一条遮满了金刚刺的干涸的山沟中,肉眼看不到沟底,人也根本下不去。 他知道,近期不会有雨,所以不会形成山洪,尸体也就不会被冲下山来。 而只要过上一天一夜,尸体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何?自有嗅觉灵敏的野兽会找上他们。 回到茅屋,他们赶紧挑了山泉水,冲刷所有的痕迹。然后将所有需要的、有用的生活物品一一捆缚停当。 两人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商量去投哪里为好。 田宝说:“郦姑啊,此去性命攸关,你我务必要想得周全,不可有丝毫闪失。” 郦姑说:“田宝哥,跟你在一起,是死是活,我都心甘情愿的。” 田宝说:“真是女人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冷静地想一想,去哪里。去对了,一个‘生’字;去错了,一个‘死’字。” 郦姑说:“我们女人家,除了娘家,还能去哪里?” 田宝说:“梨洲上的娘家吗?那不行,目标太大。这可不是走亲戚。去了娘家,今天到,明天可能就被抓了。” “那怎么办?我另外又没有可靠的亲戚和朋友。”郦姑犯愁了。 田宝让她别着急。事到临头,急也没用,感情用事更没用,必须冷静地想一条妥善的出路。 过一会,他提醒郦姑:你姑娘时有没有关系特别要好的小姐妹?或者是远亲。平时虽然不大联系,但可以一见如故、托付生死的那一种。好朋友,往往要胜过一般的亲戚。 郦姑经田宝一说,也不再六神无主,开始安静下来,心平气和地思考着。忽然,她眼睛一亮,说:“有了,我想起一个人来。” 原来,她母亲跟她讲过,年轻时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姐妹,姓朱,是同村的发小,嫁在云龙江南岸庙下的秦家,后来回迁到了娘家百花谷。 朱阿姨出身书香门第,为人非常贤淑文静,听说很多年前就一个人居住,平时深居简出。 那百花谷远在秦梦与桐江交界的山坞里,背山面江,是一个十分隐蔽的小村落。 田宝听了点点头,说,这样的地方倒是可以考虑。不过,那阿姨家中就没有其他人了么? 郦姑说,有。两个女儿,远嫁睦州、衢州那边了。一个儿子,正在念黄埔军校。 “什么?黄埔军校?那可不是一般的学校,是培养将才的地方啊,”田宝瞪大眼睛说,“听说这座学校的校长由蒋委员长亲自担任。那里毕业的学生,自称‘天子门生’,可谓个个前程似锦哦。” 郦姑点点头,说:“去投靠朱阿姨,我也正是考虑到了这层关系。我想,我们的事情,能不能通过秦少爷,来获得一种特别的保护……” “保护?他是国军阵营的,而我们得罪的是日本军队,怎么保护?”田宝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有地位,就会有人脉。他出面,办法总比我们小老百姓要多得多。”郦姑说。 田宝赞许地点点头,说:“你想的也有道理。他这层关系,要在平时,那是千金难求的。若想长官发财,找天子门生,那八成就走对路了。可眼下,我们的处境不一样。我们是在逃命,要的是保命,这样的话,人家越有地位,越有名气,越引人注目,对你我越是不利。向名人靠近,不是自投罗网自取灭亡么?我们要的是悄无声息、瞒天过海,所以越隐蔽越好。所以,我们得找一条更加隐秘的线路,去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最好是被世人遗忘的地方。” 说完,顾田宝告诉郦姑,他倒是想起了一个地方,然后附在女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通。郦姑听了,连声说“好”。 一切准备就绪后,郦姑用了些茶水和灶灰之类,将自己的脸脖和手弄成脏兮兮的,再将头发弄乱在额前鬓边,装出一副病容。 之后,两人去了村里的老屋,跟左邻右舍道别,说是郦姑江北梨洲的娘病重,要去侍候一阵,所以还得拜托邻居们照顾牲畜、家禽和渡船,之后又将快被日本兵炖熟的狗肉送了乡亲们,然后匆匆离去。 旧檀有《船家》诗相赞: 船家世代傍溪山, 摆渡种茶又放鹅。 木桨如犁耕日月, 银枪舞起慑龟蛇。 第6章 黄泥山头的枪声 话说这天傍晚,藤井带队离开乌龟潭后,向黄泥山进发。 全力南进的日军没有看到,此时,乌龟山上那座小庙内,也悄然出来一名五十挂零的瘦小男子,着僧衣僧帽,正是一名和尚,急匆匆地下了东面的山坡,在山脚的壶溪里登上一只小舢板,急急地划向东岸。 上岸后,瘦男人又在村子里雇了一匹马,沿着东面的山脚,飞快地往壶溪上游进发,直去暨阳境内,将正在壶溪西岸前行的日军部队远远甩在身后。 出于安全和作战半径的考虑,在进入黄泥山之前,办事老到又有经验的藤井,让部下抢先占领了离村三里的六宅坎头,在渡口布上岗哨,然后再占离村两里的香草墩,布好炮兵阵地,然后才安心地进了黄泥山,靠着村中的小山搭建帐篷,架设电台,设立了临时指挥部。 这样,从水到山,从东到西,日军都筑起了防线,三个地方还能互相策应。 做好这些事,日军安心地埋锅造饭。 炊士兵们做饭时,发现少了一个锅盖,伍长便吩咐一名士兵去农家借用。 别看日军远涉重洋侵略中国,但自身队伍内部,却是军纪严格,号令严明。 出于政治目的,一般情况下,他们也不主张随意危害平民,因为那样做有违《国际法》,也会招到国际社会的普遍谴责。 只有扮出一副秋毫无犯的模样,才有利于大日本皇军的正面宣传,树立所谓的“仁义之师”形象,也能为日本天皇和内阁赢得比较好的口碑,于是该装样子时装样子,该演戏时也演戏。 此外,日军的补给,还有战争期间挑夫、向导等人力资源的征用,都离不开当地的平民。失去了平民,也就失去了物资方面的重大依靠。 虽然日本军队有着上述如意算盘,但每当出现伤亡,又找不到中国军队报复时,他们往往会丧失理智,兽心大发,随意拿中国平民出气,出现滥杀无辜的现象。 这会,他们平安无事,见到山河秀丽,心情也不错,也就落得做个好人,没有进农家,而是将埋锅做饭的地点选在了山坡边。 找锅盖的士兵进了一幢像样一点的木头房子,站在天井里叫了几声,出来一名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士兵看看这小姑娘,着实水灵,于是心情很好地冲着她笑笑,一边朝灶台指指。 小女孩带他进去,他揭了锅盖,锅里有番薯丝稀饭,已经烧熟,上面蒸了一小碗鸡蛋。 他又笑笑,知道是小女孩为家人做的,于是冲女孩竖了竖大拇指,然后拿起锅盖,手向外指指,“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又将手往锅上指指,意思是拿去外面借用一下,等下会还回来的。 聪明的小女孩很快明白了士兵的意思,冲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这小山村里的小女孩,虽然也见过军队,但不知道这是支日本军队。她只知道,远来的都是客,人家自己做饭,向她家借一个锅盖,当然是要满足人家的啦。 别说是锅盖,即使是要她家的粮食,也是应该给的。 半晌,饭做好,士兵拿着锅盖送回来,上面放了一大块焦黄喷香的锅巴。 那时小姑娘的家人已经回来,见到士兵,有些紧张。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当兵的,国民党的部队,新四军的部队,这个小村都到过,他们也接待过,但眼见这支部队十分特别,人也特别矮壮,还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看了还是有些胆怯。 士兵将东西放下,嘴里说了句“阿里嘎都姑煞姨妈斯”,意思是表示感谢。 小姑娘听他说什么“饿煞姨妈死”,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想是自己听错了,笑笑,拿起锅巴掰开,见里面没有放盐,便进去灶头抹了点盐,拿出来给士兵看,一边掰了一块给士兵,自己也“咔嘣咔嘣”地吃起来,一边冲着士兵甜甜地笑。 士兵掰了一块尝尝,不禁连连点头,嘴里说着“唯西”(日语“好吃”之意),一边吃一边摇晃着脑袋走了。 其实,小姑娘不知道,日本兵是不吃锅巴的,可能是怕吃坏了肠胃,影响行军打仗。或者是怕锅巴一吃,对其他食物与美味的食欲就降低了。要不,这么香的东西,他们会拱手送人?何况是送给正受他们欺侮的中国老百姓。 中国人则不一样。 中国人受不得人家一丁点的好处。受了,便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就是中国式的善良。 当下,小姑娘吃了人家的锅巴,心存感激,一张脸笑得真跟阳光下金灿灿的野菊花一样。 地图上的“黄泥山”,其实只是个极普通的小山村,当地人叫它“黄泥山头”。除了十来间黄泥和着细沙与稻草末子夯筑而成的草屋,就是一片种着庄稼的田野,还有一处黄泥小山岗。 这村中的小山岗却一直往南延伸,在一里开外与天竺山汇合,成为甑山的余脉。 再往南,则是猎坞、仓头、古城等自然村,每个村都背靠着层峦叠嶂的甑山山体。 日军原以为背靠山岭,已经十分安全,可不想还是被驻防在暨阳、稠州一带的国军某师得到了消息。 送信的是中共新四军武工队的地下交通员,就是那乌龟山庙里的瘦和尚。 这支武工队属于新四军粟裕某部,长期活跃在云龙江两岸和千里岗山脉、仙霞山脉一带。 当时新四军的主力远在苏浙赣交界处,所以只能通知百里外的暨阳国军前来阻截。 得知情报后,国军某师师长迅速下令手下两个团的官兵,翻山越岭抄小道前来奔袭日军。 师长是名英俊的中年男子,五官轮廓分明,上唇留着漂亮的八字胡。 九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南京紫金山麓的一幢别墅里,有个男人与北平的红颜知己,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 那个通话的男人,就有两撇漂亮的八字胡。 事实上,他们正是同一个男人。 北方的红颜知己前来投奔后,男人女人度过了6年甜蜜的时光,但“七七事变”爆发后,男人很快就上了前线。 男人的部队本可以神不知神觉地合围黄泥山头的日军,不想小姑娘汪菊花的爸爸是个猎人,晚上在黄泥山外围的山里打猎,见到了在林中穿行的国军部队,于是急忙一路小跑回了家。 老汪告诉家人,那么多人的部队连夜急行军,不走大路走山路,恐怕是来对付村里的军队的。这时,他们才想起这些军人的面貌、装备和语言,判断对方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日本佬”。如此,这里八成是要打大仗了,得赶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当时正值子夜,外面漆黑一团。 老汪一家子火速收拾了稍微值钱一点的行李和米面,跌跌撞撞地跑向西边的村口。 他们想去投奔十里外庙下村的秦家。 秦家是老汪老婆的姐姐家。两家人好久不见,正可以借机叙一叙。 而且,秦家对门的张郎中,是远近闻名的骨伤医师。 天还没亮,山峦与房屋都在黑暗中矗立着朦胧的黑影。 在村口,他们撞见了日军的哨兵。 这哨兵本来不想为难他们,但想想这深更半夜的赶路,有些蹊跷,便拦住他们询问。 老汪有经验,说自己是村里的猎户,刚从山上狩猎回来,黑灯瞎火的,不小心扭了脚,想去庙下村的老秦家探亲。 秦家是老汪老婆的姐姐家。两家人好久不见,正想借机去叙一叙。 而且,秦家对门的张郎中,是远近闻名的骨伤医师。 其实,老汪说了这么多,日本哨兵并不能听懂。老猎户于是抬起脚让哨兵看了看,脸上还做出痛苦的表情,表示自己没有说假话。 哨兵想,这大冷的天,公鸡还才叫了头遍,要没有急事,谁不喜欢在热被窝里躺着,来这黑夜中走路干什么?再看到老汪一副焦急的模样,于是也没检查老猎人的脚,大手一挥就放行了。 小姑娘菊花却站住不走了。为何?只为她认出这哨兵正是昨天给她吃锅巴的士兵。她哥叫了她两声,让她快走,她却朝哨兵跑过去。 哨兵这时也认出了菊花小姑娘,冲着她笑笑,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递给她。菊花着急地向南边的山上指了指,说:“快走,有部队来,可能是来打你们的。” 哨兵听不懂中国话,自然也不明白她的意思。菊花又指了指山上,然后转过身,用右手食指弯了几下比作扣扳机的动作,左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转身做了个跑步的动作,意思是让他快跑。 看着菊花眼中焦急的眼神,哨兵一下反应过来,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看着菊花,用右手拎了拎手中的枪,再用左手指了指山上,意思是问她是不是有部队从那边山上过来了? 菊花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急急忙忙地去追赶家人。 哨兵立刻举起枪来,对天开了一枪。只听“啪嘎”一声,尖利的枪声划破了山村的寂静,在山谷中回响。 鸣枪示警之后,哨兵朝着村里的队部方向撒开了双腿。 正是这一声枪响,为日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他们迅速集合部队,分配战斗任务,并火速抢占作为村里制高点的黄泥山,架好机枪与迫击炮。 香草墩的日军也迅速抢占平山,确保了黄泥山头侧翼的安全。六宅坎头的日军则严密把守渡口,同时积极策应香草墩的日军。 国军则从南边的猎坞、天竺山、锦明山一带,向北推进。 两军迅速交起火来。 其实,昨天日军到达黄泥山头后,之前在乌龟潭山坡上杀狗的伍长与兵士,一直没有归队。藤井本想派人前往搜寻,但想想路程不远,两人又富有作战经验,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想,三年前,在南京,一名荷枪实弹的皇军士兵就可以管理几百名国军战俘。如今在这乡野之地,对付一些目不识丁的村民,自然更不在话下。 当兵苦啊,一路风尘仆仆,又远离家人。就权当放他们个假,美味娇娘,尽可野一野,享受一番,哈哈,哪怕半夜里回来,也不晚。这样一想,藤井就把这事给忘了。 凌晨起来小解,藤井问门外的勤务兵,那伍长和兵士回来没有? 勤务兵说,没有。 他骂了声“八嘎牙噜”(日语,“混蛋、蠢货”之意),刚想派人前往接应,却听到了报警的枪声,然后见到了惊惶来报的哨兵。 藤井听了汇报,脸都变了色,马上下令部队紧急应战。他虽然对中国军队不以为然,但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有些发怵,故而不敢轻敌。 他想,一定是昨天下午部下在溪边山坡上打狗的两声枪响,惊动了支那军队。 只要是有经验的老战士,日军“三八大盖”的枪声,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看来自己还是太骄傲太大意了。 再说,昨天两名手下夜不归宿,定有原因,怎么还可以如此坦然? 这时的藤井才有些自责,但觉得为时已晚,当务之急是迅速组织部队进行抵抗。 藤井刚下达战斗命令,枪声就密集地响起。好在他的部下平日里训练有素,枪法准,火力又猛,在抢占几处小山岗之后,很快稳住了局面,战斗进入拉锯状态。 无奈驰援的支那军队越来越多,藤井只能向战区总部呼救,于是三架日机抵近战场上空,开始投弹。 国军一边对空射击,一边迅速冲入敌阵,双方混在一起肉搏,让飞机无法投弹。 当一架日机被打下后,其余两只仓皇遁去。 失去空中支援的日军,火力大减,又不知支那军的人数,所以藤井不敢恋战,指挥手下进行突围。 他们原想从六宅坎头沿壶溪南进,但一看地图,前面是“苍州”,再往前还有个“古城”,城池如此密布,必是一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恐有军队驻扎,便决定向东面山区突围。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机枪和迫击炮的掩护下,蹿过壶溪,翻过梧岭,往东侵入常绿地界。但等藤井也想往东过溪时,两侧山上的枪弹封锁了溪面,于是只能往国军力量较少的西南方向突围。 随着枪声、喊杀声的平息,几个小时的围猎和狼奔豕突均告平息。 山野重新安静下来,不知哪里来的十几只白鹭,再次翩然从山上的树林向水田飞来…… 对于日军在黄泥山头一战中的失利,旧檀有《惜征人》诗相咏: 恶犬岂能吞大象? 蚍蜉撼树从来难。 黄泉路上愁云密, 奈何桥头水泼天。 而对于菊花小姑娘吃了锅巴以后的善良回报,旧檀作《雏菊》诗相赞: 揭块锅巴还锅盖, 寻常小物也带情。 一心换取一心报, 豆蔻年华最天真。 第7章 日落西山川 石阶消失后,出现在脚下的就是土路,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块,一些地方还裸露着成堆成片的岩石。 什么鸟在叫,一声一声的,让山林更显寂静。 再往前往上,路即越来越窄,两边的柴草倒是高至及肩及头,渐渐地将人淹没。 太阳慢慢地移向西边。 周围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峰。 草在摇动,树叶“嗦嗦”作响,是山风在吹。 不听,似乎什么都没有;谛听,则脚下、身边、头顶,到处都在响,包括脚边的虫鸣,近处的鸟叫,还有远处的水流。 再往前,路彻底消失,只余一片林子,每棵树约有二三十米高,绿森森地压在人的眉梢。 来人毫不犹豫地向树林走去。 在没有路的情况之下,树林和沟涧总是最好的选择。 树林底下不见日光,杂草相对稀少,地面比较干净。而树林以外,遍地荆棘。 尤其是那些金刚刺,简直是植物中的利刃,大有无坚不摧之势。人踩进去,直如陷入天罗地网,简直寸步难行。 除非你穿了最结实的牛皮靴子,否则立马会受到利刺的四面围攻,直到皮开肉绽。 来人穿的恰是牛皮靴子,可见其装备之精。 这年头,许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脚上穿的呢?在家一双旧布鞋,上山一双破草鞋。有人干脆一年四季都打着赤脚,风里来雨里去。 走了不到百米,领头的将手掌一竖,后面的人全都停住,一些人开始警觉地从肩头摘枪。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因为,除了树杆后面,这里根本无处藏身,一旦遇到埋伏,那真是凶多吉少。 “嘎——”的一声,林子里飘出一个硕大的黑影,在人们眼前打出一根漂亮的弧线,浮起在空中。 原来是一头巨鹰。 众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重新将枪挂上肩,拖着疲惫的步伐继续前行。 这以后,林子里的动静逐渐多起来,一会儿惊走几只山雀,一会儿又蹦出几只兔子,起起落落蹦蹦颠颠地消失在远处。 众人开始“叽哩咕噜”起来。 为首的也不制止。 因为野兽越多,越能说明这里人迹罕至,也就越是安全。 林子里有泉水,或潺潺地流,或在岩石上哗哗地泻,或在平坦之处结穴,成为清澈见底的水潭。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眼前的一切,会是多么的充满了诗情画意。 但不管怎样,面对如此幽景,众人的神经还是开始放松下来,有些人蹲下身去泉水边洗脸,掬水喝,有些人摘下水壶饮水,灌水,有些人解开衣襟散热,摘下帽子当扇子。队尾的几个,索性离开众人,走到一边去解手…… 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衔山。 回首来处,群山匍伏。 看看前路,密林无边。 领头的拿出军用地图,一一对照之后,见方圆几十里内再无人烟,又见大家困顿不堪,于是决定在此过夜。 他指点手下在一处石壁和松林之间安营扎帐,又派人于前后方布置哨位。 安排停当,他一屁股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解下水壶开始喝水。 水,顺着他的腮帮流到下巴,他用手抹了一把,随手甩在岩石上。 水珠也沾在他上唇与鼻子之间的一撮毛上。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上面挂的是清水鼻涕。 这位领头的军官,自然就是前文讲到的“一把秧”——藤井原上。 此前,他们从黄泥山头遭遇战突围后,攻入猎坞,再翻天竺山进入甑山坞,然后突入甑山。 进入茫茫丛林以后,眼前再无阻拦。 起先还能听到几颗子弹在树梢上飞过,后来就连一丝枪声都听不到了。 耳边,只有鸟声、风声、泉水声。 头顶,只有树丛、竹枝与荆条,还有不时露出来的一小爿天空。 此刻,藤井全身放松地靠在岩石上,喝着水,吃着饼干。 不经意间,他看到石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抵近,将岩石表面的树叶和青苔捋去,上面显出来三个大字——西山川,隶书字体,是用凿子凿出来的。 他左手托腮,右手拿着饼干举在唇边,怔怔地望着三个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之前,藤井为了避开西山而走南山,结果在黄泥山头遭到国军的袭击。 经过一番奋力的厮杀,丢下好多同伴的尸体,好不容易才带着一个分队突出重围,却进入了这个“西山川”。 眼前正当日落,是不折不扣的“日薄西山”“日落西山”啊。 昨天他躲来躲去的场景,这回是真正撞到了,这让他情何以堪! 夕阳落至西山背后,天地间的光芒顿时收敛,山峰渐渐退向远处。 林子里暗淡下来。 泉水的响声清晰地传送过来,抚慰着藤井疲惫的心灵。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感慨万千。 在普通人看来,藤井他如此忌讳西山,是不是迷信过度? 不,实际上,藤井从不迷信,也从不害怕什么。 他从小接受军国主义和武士道精神教育,只知道要誓死效忠天皇。 他也经历过冷酷无情、不怕艰苦、不畏生死的特种训练,所以内心十分强大。 特别是自从进军中国东北以来,大日本皇军在很多年里,几乎都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这更让他们狂妄自大。 当然,之后进攻上海,他们也受到了顽强的抵抗,经历了生死考验。 而越是经历枪林弹雨的洗礼,藤井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也越是淡漠。 可不知什么原因,每当安静下来,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藤井的内心还是会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落寞、空虚和恐慌。 他暗自解剖过原因,应该与战争的胜败关系不大,而是出于一种强烈的不踏实感、不安全感,还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感、负罪感。 良知告诉他:这里不是他的故乡,而是别人的家园。 不是别人的家园跑到了他们面前,而是他们不远万里闯进了别人的家园,还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谁侵犯了谁,不需要用脑子,摸一摸屁股和脚趾就能知道。 有时候,藤井也怪自己的这种感觉,恨自己的这种多情善感。 作为一名军人,他希望自己能够最大限度地成为一台机器,不知疲倦,毫无知觉。 这样,他就不会难过,不会怀疑,不会彷徨,不会生出什么感慨,更不会有良心上的不安和自责,不会产生无法自制的恐惧和迷惘,不会莫名其妙地走神,发呆,自言自语,不会从恶梦中惊醒。 眼前的支那虽然积贫积弱,但在历史上,它又确乎光芒万丈,成为东方乃至世界的中心。 仅唐朝时期,日本派遣到中国学习的“遣唐使”,就多达几千人。 他们在中国学习,生活,结婚,甚至做官,回国后带走大量先进的科技、文化和百工技艺。 在很多朝代,日本人在中国人面前,充其量只是一名虔诚好学的学生而已。 作为老师的中国人,其仁义、耐心和慷慨,有口皆碑。 而作为学生的日本,成为后起之秀以后,对老师做了什么? 1894年的甲午战争,日本打败中国的北洋舰队,继而霸占台湾,霸占琉球群岛,开始在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参与到列强蹂躏、污辱、瓜分、压榨中国的行列,在中华龙身上不停地增添新的伤口…… 中国人有句谚语,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而日本在中国获得的“涌泉”之恩,是否有过“滴水”之报? 汉语中还有不少成语,这些年藤井都不敢去触及,否则就会神经过敏。 哪些词?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落井下石…… 藤井开始感到有些燥热和不安,于是睁开疲惫的眼睛…… 士兵们正在拾柴砍枝,烧水做饭。 藤井躺在刻有“西山川”字样的岩石上,心里是一百个的无奈和空茫。 不管后续如何,他是再也不想动了。 至少今晚是不想动了。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极度的疲劳和失望,沉重的双腿和身躯,让他斗志全无。 是的,在双腿跟灌了铅一样,身体都快散架的情况下,在大家都跑不动的情况下,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他甚至这样想:此刻,哪怕有一个中国人出现在他面前,用枪口或利刃对着他,他也认命了。 他连枪都不想拔。 你想,他躲来躲去好几天,最终还是躲不过“西山”,岂非在劫难逃、气数尽耶? 他又累又饿,又为白天战斗中死去的同伴而悲哀,又为自己无法预知的明天而沮丧。 反正,他身体上的懒惰和情绪上的消极,实在有太多的理由和借口。 但他不能说,不能跟手下说。就像受伤的虎豹,身上的伤口再痛,也只能用自己的舌头去舔。 农历九月的山岭,已经很冷。 这些不速之客们简单吃了些沿途弄到的番薯、玉米等食物,痛饮了用山泉水烧就的开水,然后铺开背上的军用毯子,倒头就睡,一会便鼾声大作。 经过激烈的战争和长时间的行军,他们显然已经疲劳至极,成了强弩之末。 一轮弯月出现在悬崖上方。 月到中天。树林里有怪鸟开始“啧啧啧啧”数牙,猫头鹰开始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 夜晚的山风更烈,更料峭,似乎在水里浸过的一样。 换了平时,一定会有人被呼呼的山风和夜鸟阴冷的叫声惊醒,但今夜没有。 因为这里宿营的所有人,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几乎超越极限而快要垮掉的身体。而所有的身体,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松弛和贪婪的享受和修复之中。 放哨人背朝一棵可以挡风的榔树坐下,同时把枪往臂间一抱,借势也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一个黑影贴着山坡悄然移动到榔树后面。 哨兵想挣扎,但四肢均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扣住,身体如瘫软一般,无法动弹。口鼻呢,并没有被捂住,却根本无法出声。 不一会,另一处的哨兵也遭受了同样的噩运。 其余帐篷内的几个人,由于同样的原因,也莫名其妙地沉睡如死猪一般。 接着,一种低沉犀利的声音响起,似啸非啸,似箫非箫,似笛非笛,却穿透力极强。 约莫十分钟光景,一队低矮的黑影疾风一般刮到,扫荡了帐篷内外。 天未破晓,又一群巨大的阴影飘然降落,开始用其独特的方式,飞速打扫完场地,然后翩然离去。 可怜这一支日军小分队,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纷纷魂赴故里。 他们原以为来到荒山野岭,暂时总可以高枕无忧,不想睡梦中还是受到了攻击。一批离体后的孤魂,就这样惨兮兮飘悠悠寻往日思夜盼的东海蓬莱去了。 这真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便要寻。 由于该小队的日军全军覆没,此后再无消息。而黄泥山一役,打扫战场时并不见此13人的尸体,于是联队只能将它们列入失踪者名单。 殊不知,那夜,等一切尘埃落定,有一个人影,迟缓地从营地外面的树林里走了出来。 在他的眼前,除了树影和山影,什么都没有。 月儿悄悄移向西天。有一种什么声音,从什么地方升起,像云雾一样弥漫在山谷,只是没有人听到。 也正因为没有人听到,那种声音便变得愈加孤高与清冷,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仿佛在倾诉什么,又似在与天地对话什么。 旧檀有《题西山川》诗: 天皇号令征支那, 大海扬波送逝军。 何处青山埋盗骨? 西山川里纳孤魂。 第8章 星光下 话说当日顾田宝夫妇安排好一切,星夜离开蛇山下老屋。 他们没有去投梨洲郦姑的娘家,也没有去投百花谷秦家,而是要去投顾田宝祖居的旧地。 这还真是一般人所想不到的。 因为顾家落户蛇山下已有好几百年,一直过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回迁呢? 但大难临头的顾田宝,恰恰就是要寻找这么一处思维的“盲区”。 他觉得身处绝境之时,去认祖归宗,投靠累世以前的血地,不亚于格斗中使出的一招“回马枪”。 回投壶中的燕落村,他觉得至少有以下三个好处: 一是出人意料,安全。 二是能找到根基和血脉,会得到认同。 三是有归宿感。某一天如果还是被发现了,能叶落归根,与祖先长眠在一起,也就死而瞑目了。 急中生智的顾田宝,当时将这个想法在郦姑耳边一说,郦姑连连点头赞同。 他们本来夜幕降临就想出发,但怕前面有日军的哨卡,所以等到夜半才悄悄动身。 星光下,顾田宝推着独轮车循着壶溪向着大山一路向南,妻子在前面用绳子拉着车子。 这独轮车上,满载着生活必需品。 最底下绑的是装了粮食的麻袋,再上面是被褥和衣服,最上面压着些木炭。 锄头和麦叶枪则与车的两只手柄缚在一起,以备紧急防身之需。 车驾下面贴身的抽屉里,则备了一些火柴、火药和菜籽、麦籽、谷籽等。 车脊左右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里面放着锅碗瓢盆等器具。 可以说,这车子推到哪,他顾田宝一家就能生活到哪。 壶溪在身边“哗啦哗啦”地流淌。 正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人睡了,鸡栖了,连狗都叫累了进了梦乡。 周围只有两个人迅捷的脚步声和独轮车轮胎在地面碾出的“沙沙”声。 听着清亮的溪水声,顾田宝默默地想,自己的祖先,当年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溪声中从山里头出来的,坐在竹筏或木排上,身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山货,有木材、柴禾,有一捆捆的毛纸、宣纸、元书纸、黄烧纸,以及药材、木耳、笋干等土特产。 祖先是商人,靠经销这些山货过日子。 有一天,祖先的筏子在湍急的水流中失控,被冲到了蛇山下的岸边搁浅,数日无法动身,于是就地销售随身所带的商品。 慢慢的,与当地人熟了,也觉得这地方有山水柴米之利,便买地建房,定居下来。 他这番去,竟然是逆祖先足迹而动,溯溪而上去寻根。 那里虽是祖宗发祥之地,但早已举目无亲。好在他们身上带着一本家传的宗谱,可以靠它找到自己对应的族人。 这个举动当然具有一定的冒险性,但他们想好了,万一无法认祖归宗,他们就搭个茅棚住到野山上去,好歹能够活命,总比提心吊胆呆在蛇山下等死要强一万倍。 即便如此,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还是格外小心,尽量避开村庄,走田间的通道。 过横溪村,快到永王时,听路人讲,前面大路上有日本鬼子的岗哨,便折向东边的山脚,傍山沿着小路走。 爷爷和父亲在世时,经常跟他讲各样的故事,其中就有湘西的赶尸场景:前面一人摇着铃铛,后面一人敲着桐锣,中间是一群以笠覆面的僵尸。 据说这样的队伍经过村庄时,连狗都不敢叫。 他小时听了这故事怕得要命,睡觉时头钻在被窝里,连屋顶都不敢看,耳边仿佛还响着那阴彻彻的铜锣声。 今夜亡命之际,却巴不得自己就是一支赶尸队,具有同样的慑服万物让人退避三舍的影响力。 夫妇俩一鼓作气,过了永王山脚的前山坞。 快到荞麦岭时,为了避开溪东这条进山的主路,他们找了处水浅的地方,小心地过了壶溪溪滩,到了溪西的仓头地界。而看那仓头村的屋舍,已经远在身后。 顾田宝这下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再往南去,前面的这段山路,外人是很少知道的,只要走完几里山道,就是古城村了。 古城再往上,人烟会更加稀少。 山径越来越陡,推车的顾田宝明显感觉到两条小腿后部的肌肉都吃上了劲。 妻子郦姑不时担心地回过头来问他,能行吗?撑得住吗?可千万别溜坡了,要不人和东西就都没了。 顾田宝说,没事,你自己注意就行。不要泄气,不要停,一口气上去,但速度不要太快,得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踏稳了。 郦姑见田宝说话时气都不怎么喘,车子也推得稳稳的,便放心了。 她温柔地看看顾田宝,心里很庆幸自己嫁了个有力气的男人,干什么活都不怕累。 还有一身的武艺,关键时刻把她从日本佬的爪子底下救了出来。 行到一处高地,田宝突然吼了一句:“好啦,石门到了,再往前就是下脚路了。” 郦姑一抬头,见上方路边,一左一右矗着两块巨石,上下呈长方形,边沿又整齐如削,真的很像一扇石门的左右两边。 田宝脚下使力,加快步伐,口中“嘿嘿”两声,将车推进“石门”里面停住,让妻子一起坐在车柄上歇息。 两人共喝酒葫芦里灌着的水。 为了让郦姑放松紧张的神经,顾田宝给她讲起了这石门的故事。 这故事,还是顾田宝两三岁时,坐在爸爸膝上听的。它有个题目,叫“锦鸡叫,石门开”。 传说这石门,是白天开、晚上关的。 指挥这座石门开关的,不是人,而是对面山上的一只锦鸡。 清晨,锦鸡一叫,石门就开;临近子夜,锦鸡一叫,石门就关。 人们习惯了在锦鸡的叫声中起床,又在锦鸡的叫声中安歇。千百年来,周而复始。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一个轻雾缭绕的凌晨,一名贪睡的放牛郎睡眼惺忪地爬上对面山上的锦鸡岭,找那只锦鸡。 可找来找去,哪里见到什么锦鸡? 活的锦鸡,看到这么个活人拿着钩刀在找它,也早就跑了啊。 放牛郎找不到锦鸡,只找到了一处很像锦鸡的一块大石头。 他想了想,人们口中的锦鸡,莫非就是这块石头? 对了,也只有石头的锦鸡才会千年不死,一直叫下来呢。是了,是了,肯定是它在作怪! 放牛郎这么一想,就挥动手中的钩刀,用刀背将石鸡的鸡冠敲了下来。 也是奇怪,当晚,锦鸡没有叫,而对面的石门竟然没能关上,而是“轰隆”一声塌了,只剩下两溜整齐的门框。 “锦鸡叫,石门开”的瑞象,从此成为传说。 当年的小田宝问爸爸:“放牛小鬼为什么要去找锦鸡呢?还打掉了它的鸡冠。” 爸爸说:“他想多睡一会啊。而锦鸡一叫,东家就会催他起床去牧牛……” 小田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睡觉那是要紧的啊,谁让这锦鸡一定要在放牛小孩睡觉时叫呢…… 郦姑说:“田宝哥,听了你的故事,我都不觉得自己是在逃难了。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白自己。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哪怕天天跟着你放牛吃野菜,都是心甘情愿快快乐乐的。” 田宝将郦姑抱在胸前,说:“是的,我也是。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苦再累都是无所谓的。” 黑暗中,他们走过了古城高高的牌楼。 古城村出过宰相,所以有很多庄严的建筑。 他们继续沿着溪流和甑山山体之间的小道,一路逆溪而上。 左边的溪面是黑暗的,右边的山林是黑暗的,只有一条灰白色的路,指引着他们不断向前。 五更天样子,夫妻俩顺利穿越横坑坞,眼前荒无人烟,而燕落村正在远方一点一点地靠近着。 旧檀有《离乡》诗曰: 恩仇自古意难平, 戴月披星别故园。 直上高冈回首望, 河山不见叹连连。 第9章 浮云岭 燕落村是壶溪西岸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隐在一处山坳里。 山坳口子上就是清亮的壶溪。 壶溪流到这里,在一座小山上一撞,一分为二。 被小山分流的壶溪,一左一右一东一西环绕着山体,很像水壶壶身的主体部分,因此此地被当地人称作壶肚,实在甚为形象。 燕落村一点都不出面。 如果行走在对面溪东进山的主路上,由于右侧小山的阻挡,是看不到隐在山坞里的村舍的,甚至连山坞口子上的几间茅屋都看不到。 如果是从上游坐着排筏下来,一般也是看不到燕落村所在的山坞的。 为什么?因为溪流在小山前分流后,西面的一段溪流弯度小,溪流又要细一些浅一些,因此排筏不敢过,怕拐不过来而撞在小山上,或者是角度拐大了而冲到溪滩上搁浅。 而东面的溪流水深溪阔弧度大,所以比较安全,成为过往排筏的主航道。 这样,撑船人和坐船人的注意点自然都在小山东面的溪流和小山上,无法看到小山背后有些什么。 即便船过小山后,看到了山坞口子和山坞里村舍的一檐半角,也只是惊鸿一瞥,因为水流会迅速将人带离这里,让你来不及留下什么印象。 更有铺天盖地的森林,掩盖了小村稀稀落落的矮房子,将外来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除非你通过溪西的山林攀爬到村落的上头,才能俯瞰到这处世外桃源的星星点点。 小时候顾田宝跟着爸爸去山里出诊,曾经走过小山东面的进山主路。 爸爸指着小山说,山背后的山坞里,有一个叫“燕落”的小村子,就是他们家族的发祥地。南宋时,他们才从这个山坞迁去蛇山下的。 仅一次,他就记住了。 人无法知道自己的去处,但总应该记住自己的来处对? 燕落村除了隐蔽,还有一个好处是,背后就是连绵起伏的甑山,成为村民巨大的靠山和取之不尽的生活来源。 村民们不知道这属于义门山脉,而义门山脉又属于千里岗山脉。 他们只知道背后靠的是甑山,很大很大,可向四面八方延伸。向南可到浦阳、稠州、鹜州,西去又是桐江、睦州、衢州方向,听说一直可以通到安徽、福建等地。 甑山有多险?顾田宝也不知道。 听爸爸说,燕落村背后有浮云岭,浮云岭上面有黄天荡。 爸爸也是听他的爸爸讲的,说黄天荡原来叫“皇天荡”,由于爬这个山总是爬不到头,累得人直叫皇天,所以才有这个名称。 后来,唐朝时黄巢造反,曾在这里安营扎寨,于是有了“黄天荡”的讲法。 这样的大山世界,在当年儿时的顾田宝脑海里,那就大得无法想象了。 少儿时期,他在蛇山和乌龟山上玩够了,就会望着壶溪上游的茫茫群山发呆,心想,什么时候,他能上那种高山看一看呢? 后来成人了,听说日本佬在北方“造反”,他又在心里偷偷地想,哪天要是日本人打到壶溪,他无处可去,就上黄天荡。 那么高的山,爸爸和爷爷都没到过,日本人会到吗?肯定不会。 哪怕他们到了,我也不怕,总有地方可以躲。 即使是跑,也能跑过日本佬,因为全世界送给他们的绰号就是“日本矮子”。 不过,这些念头,以前只是想想而已,一闪而过,想不到有一天他顾田宝真会跟日本兵相遇,危急中还失手打死了两个,但自己也因此被逼到了这黄天荡下。 抬头看右前方的高山,但见群峰壁立,如刀枪剑戟般排列。 他想,那枪尖上的地方,估计就是黄天荡了? 而那看不见的群峰之麓,就该是自己的血地燕落村了。 从山脚到山顶,看看似乎不远,但听人说,其实不知要翻过多少座山岭,攀越多少处石壁,可见其幽深和险要。 反正,如果说燕落村是村子里的隐世者,那么黄天荡就是山林中的隐世者。 顾田宝夫妇继续埋头赶路,山岭也继续向南绵延,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顾田宝本来想先到燕落村寻根问祖的,但又怕有些唐突,弄不好会闹出什么动静来,便决定先不去打扰村民,最好能直接上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茫茫群山就是他的家,日本鬼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他们。 顾田宝停住独轮车,攀上路边一座高坡了望。 只见前面几里外依稀有几间茅屋,屋前的壶溪边泊着一只竹筏。 那该是传说中的燕落村村口了?顾田宝想。他正在踌躇要不要继续前行,只见右上方山林中有鹰腾起,盘旋不去。 他定睛一看,见右侧有条山路,蜿蜒游入林间。 他忽然觉得,在投村之前,他最好还是沿着山路进山看一看再说。 郦姑听了他的想法,对贸然进村也确实有些担心,便同意田宝的想法,进山探一探再说,实在不行再去村里求人。 进山才两三里路,就见到一间孤零零的房子。 两人进去一看,当中供着一尊小神,没有名字,却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上头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那我就暂时把您当作山神,”顾田宝口中喃喃自语着,拉了郦姑就在神像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十分虔诚的语气说,“我们夫妻落难,请山神救救我们!” 接着,他说了自卫时失手杀死日本兵的事,吐露了想在山里生活下去的愿望,祈求山神保佑。 拜完山神,他在庙里转了两圈,便在神像后面靠墙处打扫起来,再从外面抱来新鲜的松枝,作为暂时的落脚之地。 第一个晚上,在妻子入睡之后,田宝坐起身,开始打坐。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丹田,不一会即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 而就在那时,他听到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呜咽曲折,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像是在诉说着人生的艰辛和无奈,执着与抗争,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待想进一步谛听那声音,则再也无从寻觅。 连续几个晚上,均是如此。 顾田宝想寻觅声音的来处,可茫茫群山,让他到哪里寻找? 在这样无边无垠的大山里,不要说找一个人,就是想找一支多达千人的部队,都难比登天。 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白天都去山上转悠。 在长达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根本就没有见到什么人,唯见狐奔兔走,雉鸟出没。 后来,他在山神庙上方的一道石崖上,发现了一处落宕避风之所。 山神庙与石崖的直线距离,就是抬头与低头之间的关系,但若要到达,中间又颇多曲折,上上下下总有五六里之遥。 有一天,他攀到上面采一枝石斛时,无意中发现藤蔓中竟然藏着一个石洞。 这里视野良好,只要在悬崖处一站,山神庙和上山的小路就在眼皮底下,任何动静均可一目了然。 而如果沿着石壁往东走一段,转过一个拐角,燕落村村口的渡口和那几间茅屋也尽收眼底。 而如果后退几十米,来到石壁下,则下面任何角度均看不到这处崖根。 何况石洞又隐在崖根一条数米宽的裂缝里,不近前并不能发现,须得将头伸进裂缝,方能见到斜向有个洞。 进了洞,方向又有转折,所以风吹不进,只是光线有些幽暗。 这样的地形,使对山同高或更高的地方看过来,轻易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洞外附近的崖根有一汪泉水,是从石缝里渗出来的。 顾田宝砍树伐竹,制成床架桌椅。再以树桩作凳子,竟然建起了一处简朴实用的山居,在这里安下家来。 为了安全起见,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燕自立”。 以后就是燕落村的人啦,当然得姓燕。 妻子郦姑呢,则改称“余山妹”。 渐渐地,他在砍柴、打猎时开始接触到一些村民,村民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以为就是本地的山民,慢慢混熟了,也就当他是熟人,但他没让人来过他安在石缝内的洞屋。 也是那时他才知晓,自己所居的石壁,就是小时爸爸口中的“浮云岭”。 他告诉当地人,说自己是遵父命从浦阳回迁的燕氏后裔,为哪一脉第几代传人,结果自然得到燕落村人的印证,村人都将他视为族人,有时也会邀请他去村里喝酒吃肉。 他去了村里才知道,那远远能见到的茅屋,原来还开了一家酒店。 那竹筏,是酒店主人用来过渡和捕鱼用的。 至于燕落村,一直藏在茅店一二里的山坞内,也不过五六十户人家。 燕自立打猎功夫了得,出手又大方,每次遇到村民,不管是燕落的,还是更远的庙下、青草的,他都会将到手的猎物分给他们。 渐渐的,他就交了许多朋友,得了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大家都亲热地称他为“老燕”。 燕自立、余山妹夫妇从此如鱼得水如鸟归林,虽处乱世,却得山林之蔽,好不快活自由。 旧檀有《浮云岭》诗: 云林虽僻远, 中有异人居。 一俟英名动, 三江更五湖。 第10章 结义 这一日,燕自立去山上打猎,在林中遇到一个三十岁挂零的山民,“咿咿呀呀”地向他做着手势。 原来遇上了一个哑巴。 哑巴将他带到一处泉边,指了指草丛里躺着的一名汉子,再“咿呀咿呀”地比划一通,就管自离去了。 燕自立本想叫住他问问,但眼看地上那汉子已是气息奄奄,便也顾不上其他,急忙开始施救。 他先是掐了会汉子的人中,再对其胸背进行按压与按摩,过一会,汉子的呼吸才开始有力起来。 他给汉子喂了水和随身携带的红薯,汉子终于缓缓张开了眼,用手指指脚上。 燕自立捋起汉子裤管一看,大吃一惊,这脚和小腿已经肿成碗口粗了,上面还有两个牙咬的印痕,原来是被毒蛇咬了。 在山里,被毒蛇咬伤是常有的事,所以很多人掌握对付蛇伤的方法,或者干脆随身带着治疗蛇咬的药物。 燕自立从小活跃在野外,因此知道一些对付蛇咬的办法。 他迅速割下自己腿上的一截绑腿,用它将汉子肿胀小腿以上的部位扎紧,然后拔出匕首,趁汉子不在意时,飞快地在伤口划了一下,让它流出血来。再以口吸吮,将吸出的血吐净,自己用葫芦里的酒嗽了口。 这样操作之后,他将汉子挪到一处阴凉的树下,让他靠着树干原地休息,嘱咐他无事千万别动,自己去寻点草药。 找了一刻钟左右,燕朴成在一处近水的杉树上见到一种攀援植物,顿时喜出望外。 这种牵藤爬行植物,有着三片光滑油亮的叶子,叶缘呈锯齿状,正是治疗蛇伤的极好药物——三叶青。 燕自立小心地将此药连根掘起,在山涧中洗净,然后连同茎叶捣碎,回来给汉子敷上,再用绑腿扎紧,满意地长吁一口气,对汉子说:“客官放心,这下您安全了。” 汉子露出虚弱的微笑,双手握住燕自立的手,轻轻地说:“兄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由于不明其底细,燕自立不敢带汉子回家,只好将他安顿在自己平时用来歇脚和管理瓜菜的一处草舍内,每日送饭问候,也帮他用泉水擦身。 每过几天,他会下山到壶溪里抓来小鱼,让妻子余山妹烧熟后,拿来给汉子补充营养,调节胃口。 过几日,汉子身体好转,能开口讲话了。 听他讲,那条咬他的蛇有手臂粗细,身上布满了黑白格子,头是烙铁形的,非常恐怖。 燕自立听了,知道他是被蝰蛇咬了。 这种蛇,在壶溪一带叫作“方首斑”,身上的花纹呈黑白方格的形状,是一种毒性极强的蛇。 如果不是发现得早,加上这位汉子自身的身体强壮,怕已经没救了。 汉子说他叫方义云,江山廿八都人,是一名药材商人,经常出没于杭金衢一带。 方义云十分感谢燕自立的相救和精心伺候,并建议他不用再特意下溪去捕鱼,可以抓一些山上的石鸡改善伙食。 燕自立听了,连连摇手。 原来,他从小受奶奶的影响,不杀生。连鸡鸭等家禽,他都下不了手。 以前也从不打猎,只是迁居到浮云岭后,粮食紧缺,如果不打猎,他们会经常挨饿,因此才被迫狩猎。但也主要针对成群结队的野猪、野兔之类,至于麋鹿角麂、豺狼虎豹和雉鸡白鹇等珍禽异兽,他一概不碰。 石鸡是青蛙的一种,有成人的拳头那么大小,整天蹲守在山坑边吃蚊子、蜘蛛等等。 山里人喜欢抓石鸡,用辣椒爆炒着吃,鲜嫩无比。 但燕自立从来不抓石鸡,也不抓青蛙。 一是祖上的规矩。 他的爷爷和父辈将石鸡和青蛙视作益虫,说它们是水稻等庄稼的卫士,不许孩子们伤害。 二是个人的偏爱。 燕自立从小喜欢石鸡和青蛙漂亮清爽的外观,也喜欢它们雄壮的叫声——如波,如潮,此伏彼起,把山村的夜晚叫得分外宁静安详,把树梢的月儿叫得清辉如银,把少男少女们的内心叫得柔情似水。 方义云听了燕自立的话,连说几个“惭愧”,并说以后再也不吃蛙类,还会动员亲友对它们进行保护。 燕自立仍然隔三差五下山去溪坑里捉鱼。 那个时候,他就再次遇到了哑巴。 哑巴刚从溪坑里起身,两根藤条上串满了巴掌大的鲫鱼和一尺多长的大鱼。 他竟然还撑着燕落村渡口的那只竹排。 可想而知,他与那茅屋酒店的主人混得多熟。 这一点,燕自立自愧不如。 他对于生人,是能避则避。 他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圈太大。 大了,对别人也许有用,对他也许有害。 就目前而言,只要能守着老婆和石洞,能够过上安稳平静的小日子,他就很满意了。 燕自立见哑巴就凭了手中一个简单的鱼叉,就能抓到小臂长的大鱼,禁不住向他伸出大拇指。 他告诉哑巴,那汉子已经得救,现在身体正在恢复中。 哑巴似懂非懂,对他不停地点着头,又不停地笑着,临了送了他一条比棒槌还要大的草鱼,打着手势走了。 燕自立本来想问问哑巴住哪里,但想想山这么大,一时半会也搞不清,再说跟哑巴交流,猜谜语一样的,太累,于是暂时也就作罢。 回到草棚,他对方义云讲了遇见哑巴的事。 方义云听了,点点头,说,来日方长,以后有机会去感谢。 在燕自立夫妇的精心照顾下,方义云的身体很快得到恢复,一个星期之后,就能行走自如。 这一天,两人在山神庙一带溜达,方义云将随身携带的一支德国造20响驳壳枪送给燕自立,并教会他使用、佩带与保养的方法,嘱他以后若有要事,可到睦州乌龙山玉泉寺找住持日呆法师,或者到江山廿八都镇“仙霞堂”找古药师,就可以找到他。 燕自立把枪递回,说:“兄弟,你人在江湖,东奔西走,比我更需要它。” 方义云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同样的驳壳枪,说:“我还有一把呢。它们是一对。身逢乱世讨生活,没有这东西可立不了身啊。这些年来,老哥走南闯北,浪迹江湖,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们,今日送你一把,算是见面礼!也是咱兄弟结拜的信物。日后,咱就是生死兄弟,见枪如见人。好兄弟,咱们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燕自立素来直来直去,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却又喜欢打抱不平,与人肝胆相照,听了这番掷地有声之言,早已感动得血脉偾张。 两人当即携手入庙,撮土为香,拜过山神与十方诸天神佛。 方年龄略长,燕尊其为兄。 之后燕自立带义兄到了石壁下的家里,将他引荐给内人余山妹。 方即刻又向余山妹行礼,称其为“弟妹”。 燕自立见方义云虽是个跑江湖的生意人,却能使枪,还是个双枪手,心内十分敬佩。如今自己习了枪法,加上以前练就的拳脚和兵器功夫,一般人再不是他对手,一下平白地增添了一种安全感和自豪感。 而且,一种从未有过的保境安民的豪气,开始在胸中激荡,让他心潮澎湃。 送方下山时,两人约定,下次来时,就以山神庙为联络点,暗号是三声狼嗷。 燕自立授以狼叫之法,方义云学得惟妙惟肖。 六声狼嚎之后,对面山上也起了狼叫声。 两人哈哈大笑后别过。 这以后,方义云一两个月就会上山一次,多为一人,偶有一二随从,携带些药品、食盐、辣酱之类。间或也有枪支弹药交给燕朴成,让他代为保管。 旧檀有《兄弟》诗颂方燕二人结义: 人在江湖走, 关山风雨稠。 配枪今赠汝, 谁敢再寻仇。 第11章 黄天荡 甑山本就巍峨高耸,加上壶溪两边的空间很小,因此从山下看甑山,须仰面朝天,头上的帽子都会掉下来。 每逢雨霁,溪西的甑山和溪东的永王山上,蒸腾的白云就像农家蒸馒头时蒸笼里散发的热气一样,源源不断。 由于甑山更高更大,那么从溪东永王山脚看甑山,则云山雾罩的情景更为壮观。 常有一带白云浮于半山腰之上,如洁白的哈达托在主人的腰间,欲献贵宾。 而那白云所横,恰好正是浮云岭所在的崖壁。 那时,燕自立才知道古人取名,决不是随心所欲的,而往往都有来历。 燕自立夫妇落脚浮云岭之后,根本无人相扰,平日里静听鹰起鹊落,闲观云卷云舒,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他们爱这个山高路远与世隔绝的地方,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了这片寂静的山林。 特别是自从得了方义云所赠的匣枪,燕自立得空就往山里钻,找个僻静之处,先习拳脚和枪棒,再练枪法,然后再为余山妹寻找野生石斛,以缓解她逃难以来落下的失眠多梦症。 郦姑已改称余山妹。 考虑到安全因素,私下里,燕自立也是叫他山妹。 他觉得,要想多一分安全,就得少一分情感的牵系。 原来的称呼,田宝也好,郦姑也罢,不管有多么的亲切和留恋,该忘时还是应该彻底忘掉。 燕自立总是往深了又深的谷中行去,一天深比一天,十天就已九曲十八涧。 这样,打枪时,才能保证声音传不到山外。 时间长了,不仅枪法大进,采到的野生石斛,也越来越多。 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还找到了一条上山的秘径。 这条秘径并非先人踩出,也不是野生动物踩出,而完全是天成的,分别隐匿于树林、乱石、灌木、危岩、竹筱,在燕自立的误走误撞中拼接了起来。 他起先走了几次都还要迷路,更别说外人了。 认识到这条道的宝贵之后,他接连攀援数日,终于生米做成熟饭,将道路熟记于心。 原来这是条从浮云岭直通黄天荡的捷径。 一朝登顶,多年的心愿自然了结。 好一处山高路陡、林木参天、人迹罕至、珍禽异兽出没之净地。 站在山顶,环顾茫茫群山,俯瞰壶溪如精灵一般兜转于崇山峻岭之中,燕自立心中的喜悦啊,简直无以名状。 山顶很平坦,有片几十亩大的芦苇荡。 这里的芦苇要比平地的高大许多,叶片特别肥厚。 苇荡内水波不兴,涟漪阵阵,时有水鸟起落,也有成群的白鹭在翩跹翔集。 有时还有拥有花色羽毛的大雁。 但它们只是过客。 在荡中盘桓半日,补充过水和鱼虾,又会重入云霄迈上征途,排成人字形消失在远空。 小小的野鸭才是真正的主人。 它们拳头大的身子在水面滑行,耕出一条条弧形的水线。 它们清冷的叫声,让苇荡显得清幽不俗,让人有置身大荒与远古之感。 这荡很怪,不管春夏秋冬,水都是那么点满,不多也不少,不枯也不溢。 燕自立观察荡的四周,全是黑压压的老松,地上积着厚厚的松针。 他想,看来是下雨后,这些松针和泥土都吸饱了水,然后将水慢慢渗透汇集到荡中。 另外,他怀疑荡下还有泉水,这才保证了水荡的久旱不干和水量的均衡以及四周植被与生态的稳定。 多次上下之后,别人眼中插翅难上的黄天荡,在燕自立这里,倒成了来去自如的一方净地。 此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也。燕自立觉得自己捡了个大宝。 喜上加喜的是,在黄天荡以西数里的峰峦上,他还发现了一处奇异的天坑。 天坑靠北的一侧,绵延着一带十来米宽的光秃秃的岩石,而且有三四十度的倾斜度。 如果想从这岩石上经过,就必须克服斜坡的滑溜,否则一脚不稳,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雨雪天如果在这样的岩石上行走,无疑是想自取灭亡。 哪怕是大晴天,想经过这片岩石,难度也十分大,可以与华山的长空栈道比上一比。 因为天坑就在下面,一览无余。 你会发觉自己就站立在死神的身边,随时都可能飞流直下。 天坑的另一侧,是一条三四米宽的小道,两边长着些灌木。 这条灌木相夹的小道,自然成了沟通黄天荡与甑山山体的唯一通道。 初次到此,由于两边柴草灌木的遮掩,也许不觉得怎样,等到你向两边探寻,则往往会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这里一边是天坑,一边是万仞绝壁,你唯一的选择不是前进就是后退。 如果有人前后一夹,那你就会插翅难逃。 再说这天坑,东西宽几百米,南北长有好几千米,四壁如刀削斧劈,上面长满了灌木与柴草,下面则近乎深不见底。 似乎千年万年以来,就没有人下去过,里面也从未有过人类的活动。 偶尔能看到的,只是那些喜欢活跃在绝壁上的猕猴与山羊。 燕自立第一次看到天坑凶险的形势,就震惊得半晌无语。 从小到大,他哪里见过如此雄伟的高山和如此险峻的绝壁? 他少时经常登临的乌龟山,跟这甑山诸峰相比,简直就是只小馒头。 哪怕是蛇山和马鞍山,海拔也不过四五百米。 他以前放牛、种植、耕作、摆渡的壶溪,那平坦的溪滩和平静的潭水,如今想来,简直如梦幻天堂一般。 然而,自从来了日本兵,一切都变了。 梦幻消失了。 天堂成了地狱。 他现在只属于大山。 他要习惯于山里面崎岖不平的路,茂密的森林和柴草,也要习惯这里的豺狼虎豹、蛇虫猛禽。 他要更加勤快地练功习武,练出更敏锐的视觉、听觉、嗅觉,更敏捷的反应和身手,更强大的力量,以应对诗情画意当中潜伏的随时可能降临的种种危机。 旧檀有《望乡》诗,来形容燕自立对故乡的眷恋之情: 独立黄天荡, 极目故土边。 云海苍茫处, 老屋三两间。 第12章 秋老虎吃人 逝水流年。 转眼又是5年。 时间已是1945年9月3日。 在秦梦西境,壶溪往西十多里的庙下村,田畈里的晚稻即将成熟。 风过处,绿油油的稻禾带着饱满的稻穗在轻轻起伏。 起伏的稻穗尖上,露出几处凉亭的黑瓦与飞檐。 正是处暑节气。 处暑,是“止暑”之意,意谓夏天结束,凉秋到来。 再过5天就是白露。 而一到白露,则芦花飞白,清露凝霜,天气就会明显转凉。故《诗经》里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句。 按理,这个时候,应该要穿上单衣了。可人们依然是夏天的打扮。 女人们穿着汗衫,手中摇着麦草扇。 姑娘们汗衫里面还穿着小褂,小心地呵护着要紧的地方。 男人们仍然打着赤膊。 这天气怎么回事? 农谚讲:“早立秋,凉叟叟;晚立秋,热死牛。” 1945年的立秋是在8月8日,农历七月十一日,按照传统的判定方式,属于晚立秋,预示着接下去的天气会很热。 果然,之后的三伏天,气温创造了一个高峰,“十八只秋老虎”的凶猛程度,远远大于赤日炎炎的夏天。 “十八只秋老虎” 可能是长江中下游地区才有的称谓,意指秋天的“倒炎热” 所谓的“倒炎热”,就是指不该热的时候却热。 可江南很多地方就是这样,不该热的时候,就让你热,而且热个透,让你有种刻骨铭心的体验。 连续的干旱,摄氏40度左右的高温,让高粱这样的耐旱作物也无法承受,最终活活渴死。 此刻,这些过气的高粱,就站在坡度大于30度的山坡上,纵然浑身干枯,枝叶泛白,却宁死不屈,坚决不倒。 在此之前,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高粱的这种品质,而只知道胡杨。 胡杨生长在西北大漠,据说活要活1000年,死了仍然高高挺立,枝丫伸向天空,好像许多双巨手,向天空再要1000年。倒下后,还得1000年后再腐。 这南方没有胡杨,只有高粱、玉米、大豆、粟米、南瓜等耐旱作物。 而它们也不是最后的强者。 在极端干旱的条件下,能够保持昂扬生机,在你面前铺陈出一片坚强的绿色的,只有番薯。 是的,这时,一坡绿油油的番薯,足以吸引所有饥渴者的眼光。 就在正午烈日当空之际,有一支人马,出现在旷野里,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凉亭。 他们来自鹜州日军苏浙总部。出发时为一个小队,共54人,奉命前往秦梦某地,与驻扎沪杭的日军会合,向国民党第三战区某部投降。 走着走着,队伍分成了两拨。体力好的,遥遥领先去了。体力差的,互相照顾着落在后面。转过一些山嘴后,前后两拨就互相看不到了。 也许是怕遭到两岸中国军队的伏击,他们没有浮舟东下,而是走了岸路,而且不是沿江的大路,而是拣了麻绳一般蜿蜒曲折的山乡小道。 桐江、秦梦一带,驿道和村镇间像样一点的道路,用的全是鹅卵石和青石板。 随着连年的战争,在中国境内和整个东南亚的交战过于频繁,日本国的兵力消耗十分严重。 从1937年8月13日开始的松沪会战,到1944年的豫中会战,大小二十多次战役,每次都有成千上万的日本军人战死。 尤其是后两次长沙会战,更是再创高峰,日军伤亡分别有五六万之众。 小小的岛国,又哪里能够补充如此庞大的战争减员? 哪怕在家的夫妻每晚作爱,女人身上背着枕头随便接受陌生男人的示爱,哪怕在龟田、鹤野、竹里、地头、渡边、井上、松下随处交欢,哪怕所有的孕妇都能一次怀孕,10月怀胎,一朝分娩,顺利养育,也跟不上这样的送死节奏? 这样的伤亡,直接导致岛国兵力供应的严重不足,老的小的都开始穿上军装渡海出征。 两月前刚刚结束的湘西会战,更是为日本政府敲响了丧钟。 更要命的是,素来被日本人奉为法西斯楷模的德国,已于5月8日签署投降书。 之前的4月30日,纳粹头目希特勒在总理府地下室开枪自杀。 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政权,则早在两年前就已垮台。 墨索里尼及其情妇的尸体被吊在电线杆上示众。 两名纳粹头目的丧命,让倭国天皇惶惶不可终日,大有兔死狐悲之惊恐。 之后,美国在广岛、长崎分别投下了一颗原子弹,成为“压死”天皇的最后一根“稻草”。 8月15日,惊恐至极的裕仁天皇昭告天下:日本愿意无条件投降。各处的日军听到命令,必须一律放下武器接受投降。 早在天皇下旨之前,日本兵已是自感来日无多,于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开始龟缩在碉堡里混日子。 9月2日上午九点,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举行了签字仪式,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 日本外相重光葵代表日本天皇和政府,陆军参谋长梅津美治郎代表日军大本营,在投降书上签字。 麦克阿瑟衔着烟斗傲视群雄的照片,一时风靡世界。 宣布投降以后,倭寇是连“缩头乌龟”都做不成了。 随后,处于中国大陆东部的日军各部,接到上级命令,必须于9月4日下午四点前赶到秦梦某地,接受国民革命军的受降。 于是,这支军容不整的队伍,才会出现在山花烂漫的江南山地之间。 但这次出行,与以往已经不能相比,与五年前藤井他们在排潭那次耀武扬威的出击相比,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那时的他们,气势如虹,不可一世。可现在,萎靡不振,脚步零乱。 马蹄声仍然“格嗒格嗒”,但兵士的牛皮鞋不再踩出自信的富有朝气的步伐,而是“踢——咔,踢——咔”的极其慵懒乏力,外加“沙啦——沙啦——”的枪托拖地声,在长长的石子路上合奏出一支嘈杂的疲惫的几近颓废的哀兵之曲。 队伍之所以会分成前后两拨,是由于出现了一点情况,有几个士兵患了疟疾,上吐下泻,需要让马驭着走,还要队友在马上和炮车上保护着。 几个体力差的,年纪大的,正好以帮助照护病人为借口,懒散地落在队伍后面。 如此,掉了队的人又组成了一支几十人的小分队。 小分队走过庙下村溜光的石板街,在一家小吃店吃过包子、馄饨以后,开上了村东的黑松岭。 话说庙下的这个黑松岭,可不是一般的山岭。 先是从名字上看,就与松树有关。 从远处看,就能见到岭上蓊郁的一片,浓密的树冠在风中起伏摇曳,如波涛汹涌。 接近黑松岭后,只听得林涛如潮。 到了岭上,才知道这里有两片大的林子。坡西是松树林,坡东是樟树林。 两片林子一西一东,一黑一绿,泾渭分明。 黑松岭的西东两侧,都是坡度在十几度以上,长达数里的山径,西过庙下后通桐江方向,东去壶溪和永王方向。 南北均是甑山余脉,柴草茂密,虫兽出没,根本不适合人居住。 所以,这一带的老百姓,都选择在靠背朝南的小山脚下居住。 于是,不难推断,黑松岭的这两片林子,当系人工种植,目的就是为了遮风挡雨,减少大风对庙下村的冲击。 换言之,它就是防风林。 当然,也有可能属于风水林。 因为庙下位于甑山余脉围成的一个小盆地内,但四周的山岭偏偏就在西面的白石峧和东面的黑松岭骤然低了下去,这就等于将密闭的盆地撕开了两个深深的口子,直接沟通了东西方向的气流。 于是,一到春天,东北边永王、弯山方向的气流从黑松岭涌入,横扫庙下后通过西边的白石峧,直奔窄溪、桐江方向。 冬天,则反一个方向,造成西风怒号的情状。 为了最大限度地阻挡气流,减小风势,种植树林,自然是一种最简便易行的自我保护方法。 同时,从风水学上讲,在风口植树造林,还可以起到藏风聚气的作用,保护好村庄的气场,固定好村庄的财源。 以上是从理论上分析。 再从外观上看,两片林子系人造的理由也很充足: 一是林木过于均匀。天生林往往会混杂其他树木,而且大小不一、参差不齐,树种不会如此单一,树围和高度也不会如此一致。 二是有古庙的存在。两片林子之间,还有一个古老的尼古庵,古老得都不知道哪个朝代开始有的,而庙下秦家、张家等各家的族谱上却都有记载。 也就是说,出家人和在家居士们都有可能参与了这些林子的种养。 既然是天然的风口,这里的一年四季,自然都是树摇枝动,林涛阵阵。 即使烈日当空之时,这个坡上仍然是阴翳蔽日,阴凉彻骨。 这座黑松岭,白天会零零落落经过一些行人,小部分是本地种田锄地砍柴的村民,大部分是匆匆过路的行人。一到晚上,则人迹杳杳。 旧时,夜晚的黑松岭上,常有剪径之事发生。 所以庙下村和其他居于岭脚山边的当地人,过了黄昏,就不会再走这条道,晚上更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外村一些走夜路的,万不得已经过此地,都是浑身骨头做紧,目不斜视,冲锋一样跑过岭去的。 可日军对于这些情况浑然不知。他们在短暂的休整之后,高一脚低一脚地开始登岭,直到消失在黑松岭上。 日军前队下午三点前就到了受降地点,可后队的几十个人再无身影,沿途又没有他们的消息。 一群久经沙场的老兵,竟然从此消失得跟空气一样。 如果是在早几年,日军必会组织重兵,对壶溪两岸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也很有可能在恼羞成怒之下对当地村民实施报复性的杀戮。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的日本人不啻是秋后的蚂蚱,惊弓的鸟儿,全乎已是过江的泥胎冬天的蛇,整天忙着自保,哪里还有心思对付几十个不知去向的老弱病残? 事情于是不了了之。 可抗战得胜的中国人不是这样。 9月4日,华东战场的日军向国民革命军递交投降书。 中方代表为第三战区副司令韩某及省党部、政府代表,日方代表为第133师团参谋长桶脂一治大佐等人。 日军首脑脱帽鞠躬,呈上兵员、武器等花名册和随身佩刀,并在投降书上签字。 日军投降和小股人马失踪,可谓大快人心。 扬眉吐气的国人,自然大加宣扬。 一时,大报小报争相报道,甑山地区成了国人视线的焦点。 上海《申报》发布号外文章,题为《甑山——开启日军恶梦的神秘之山》。 文章不仅缅怀了五年前国军某师阻击日军的英勇事迹,还在文中指出:据有关人士分析,秦梦甑山,可能存在神秘的抗日武装。 而甑山周边庙下、永王一带的民间,却传播着另外一些讲法。 有说是菩萨显灵了,日本佬遭遇了“鬼打墙”,在黑暗的山林中转懵了圈,昏头昏脑掉进了万丈深渊。 有说是日本佬逃进茫茫群山当土匪去了。 还有人说,山中住着一批绿林好汉,专事劫富济贫杀鬼子。是他们击杀了日本人。 在庙下村,更离奇的说法都有,说是山里快要饿死、渴死的“秋老虎”,跳出来吃人了。 老虎们起初只想吓唬一下这些日本佬,想不到日本佬比老虎还要凶,举枪就打,举刀就砍,几只小老虎当即遭了毒手。 这他妈的,原来不光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连老虎也是这样啊!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你们把中华儿女当作“东亚病夫”,难道把中华猛兽也当作“东亚病兽”么?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之前多少年,这一带的百姓都敬我们老虎为“山大王”,如今来了你们这批乌珠朝天的“日本矮子”,竟然欺侮到我们老虎头上,还灭了我们的虎子虎孙,呀,这血海深仇啊! 今天不给你们个教训,还真不知道我们华南虎的厉害。 老虎说到做到,风一样刮到。 这日本佬的子弹快,可短距离内,哪有老虎的动作快? 老虎犀利的爪子和尖利的牙齿,瞬间撕开东洋兵的胸膛…… 讲这故事的,是庙下村的“牛爷”。 他叫罗四,因养了一群牛,人们就戏称他为“牛爷”。 牛爷平时沉默寡言,但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有板有眼,而且一本正经,好像亲历一般。 庙下人听了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才如梦初醒,原来人家是在搞笑,要不老虎的内心,他哪里能够知道? 众人于是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甚至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唯有牛爷自己不笑。 不管是哪种说法,都把一座方圆几百里的甑山说得神乎其神、云遮雾绕,涂上了一层迷幻般的色彩。 普通人只将日军失踪一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有个人不是。 他就是新任国民党秦梦县保安团副团长秦时月。 如何评述日军失踪事件? 旧檀有《败军行》诗曰: 一入辕门几度春, 青石古道碾车轮。 故国此去三千里, 古木悲风可送魂? 第13章 使命 星期天下午五点。 皇恩楼三楼。 秦梦县保安团团部。 副团长秦时月从办公桌前立起身来。 从早上七点半到现在,他已经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了九个小时。 中途除了到楼下小吃店吃了碗水饺,哪里都没去过。 即使是在午休的时候,他也只是将自己放松在藤椅里,并没有回宿舍睡觉。 他一直都在看书,看的是比砖头还要厚的《秦梦县志》。 今天是9月7日,休息天。 明天是“白露”,是他到单位报到的日子,很有纪念意义。可他还是提前一天来了单位。 他是个做事有准备的人。 他相信《礼记·中庸》当中的一句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故报到前一天,他就在了解秦梦的有关情况,主要是官方记载的一些史料。 办公室明显是新近整修过的,但他还是端了一盆水,用新毛巾将桌椅案几门窗,全擦了一遍。 卫生搞完,让门窗开着通风,他才开始安心地看案头放着的秦梦县志。 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要条件许可,他都会第一时间阅读当地的县志和地图。 县志看累了,他就踱到墙壁前看地图。特别是对壶溪流域和甑山一带的情况,作了仔细的研究。 地图也看累了,他就开始活动肢体。 先是正反方向转动双臂,再是顺时针、逆时针旋转腰胯,再是俯身,以双手带动上体作顺逆旋转,进行刷腰。 再将上身前俯,两手臂撑在办公桌桌沿,由轻到重进行压肩。 然后,他用两个拳头将身体支撑在办公桌上,让身体慢慢移动。 如此几个来回,才让身体回到地面,然后伏地做了100个俯卧撑。之后一边放松手臂,拍打全身,一边踱到窗口看风景。 办公室朝南。 玉浦河呈弧形淌过楼下,穿过皇恩桥,注入云龙江。 碧蓝的云龙江和上面来往的船帆,甚至江上泛起的涟漪,还有视线尽处的远山和白云,均可一览无余。 江天一碧,让人心旷神怡。 这幢楼的三层楼房,通体都用灰砖砌成。墙体东西绵延达六七十米,显得坚固而气派。 来前,他了解过,保安团属于民间武装,系从北洋军阀时期的“保卫团”发展而来。 其经费先是由乡绅和商人们出资,后来经县政府同意,又进行民间集资,每年挨保挨甲从农户收取保护费。 兵员原则上一户出一人,出不了人的以钱粮代替。 经费上有保障,独立性又比较强,让保安团的自由度比较大。 警察局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遇有重要行动,常需保安团协助。 更要紧的是,保安团在行政上并不隶属警察局节制,而是由县长直接指挥,这在无形中抬高了其地位。 后来,省里成立保安司令部,进一步使各级保安团的存在合法化、政府化,保安团从此摇身一变成为政府豢养的正式武装力量,维持着地方上的安全,必要时可以实施军事行动。 这样一来,保安团几乎兼具军队和警察的职责,地位和威信可想而知。 也许,这也是上级派他到保安团而不是其他单位挂职的主要原因,秦时月想。 这楼是小城西半部的地标。 东半城的主建筑是国民党县政府、县党部、警察局等党政重要部门所在的秦望轩。 一轩一楼,一东一西,镇住了这个小县城。 稍有古典诗词修养的人,一听秦时月这名字,便会想到初唐着名边塞诗人王昌龄的名篇《出塞》,想到里面“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名句。 当初父母亲为秦时月取名,正是受这首诗的影响,希望他能为国尽忠,而不是相反。 相反的是什么?祸国殃民。 父母之所以要强调这个对比,原因并不复杂,因为秦家的历史上,有个秦桧。 从族谱上看,秦桧并非秦时月的先祖,但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同姓总是事实。 听父亲说,自从南宋出了个秦桧,很多秦姓子孙都以自己的姓为耻,有些就悄悄地改了姓。 秦时月的曾祖父也曾议论过这件事,但最后的结论是:祖姓不改,引以为鉴。 先祖们还举了一个例子,来证明姓氏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为人。 谁的例子?乾隆时的状元秦大士。 秦大士在杭州游岳王庙时吟过一副对联: 人从宋后羞名桧, 我到坟前愧姓秦。 结果一吟成名。 名就名在有自知之明,不遮家丑。 是啊,有愧不等于就是有过,有愧方会知耻而后勇,发愤砥砺前行,努力报效祖国。 秦时月由此对这位秦大士刮目相看,结果发现他的文才甚是了得。 这位状元郎出身的官员,曾在南京燕子矶有题壁: 渔火只疑星倒出, 钟声欲共水争流。 又在游秦淮河之后,写过一首诗: 金粉飘零野草新, 女嫱日日枕寒津。 伤心曼莫悲前事, 淮水而今尚姓秦。 秦时月诵读之下,一时惊为天人——这文才,足以压倒古今才子一大片了。 至于秦桧,秦时月从小就把他当作反面典型来激励自己。 激励的结果是:每次考试,各门功课的总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18岁考入黄埔军校,21岁毕业,至今已在第三战区司令部工作两年多。 来秦梦挂职锻炼前,省委组织部官员找他谈话,说:“你此去是挂职锻炼,虽是闲职,但完全能够有所作为。譬如,可以调查一下日军失踪事件的来龙去脉,即使没有答案,提出几种可能性来,也是好的。再譬如,新四军游击队在壶溪一带很是活跃,你如果能够摸清他们的活动情况,也会有助于国军的军事行动。” 对于日军失踪一事,他确实是深怀好奇,很想作一探索。而对于侦查新四军的活动,他内心是排斥的,打算消极应付了事。 战区长官更是重视他的这次挂职。 “冈村宁次走了,还有一个人来了,并且更难对付。”长官看着窗外的栾树,忧心忡忡地说。 那栾树的叶子金黄,树底下还落满了金黄的花籽。 秦时月诚恳地望着自己的长官。 “他就是毛泽东,字润之。”长官神色凝重地看着他,然后无奈而沉重地摇了几下头。 秦时月当时想,长官也是,怎么能将冈村宁次与毛泽东相比啊! 前者是侵略者,后者是爱国者。 前者是冷酷无情的屠夫,后者是多情善感的诗人。 前者是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厚颜无耻的嗜血战将,后者是高瞻远瞩、目光如炬、才气横溢的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 哦,对了,长官的担忧,那是站在蒋氏政权的角度讲的。 食君之禄,忧君之事。以他的身份,也是可以理解的。 “是的,以蒋委员长来看,以前是内忧外患,现在只剩下一个国内老对手了。”秦时月说。 “所以,你这次到秦梦挂职锻炼,时间长短不定,要看当地的工作需要,还有你发挥的作用大小。你的主要工作任务就是去实习,学习怎么统筹安排,协调各方,为以后从事军政工作打下基础。同时也可以帮我们军方了解一些基层的情况,掌握敌我动态,为国军开展对敌斗争积累情报。” 长官建议他多去各地暗访,熟悉掌握秦梦情况。平时要尽量常驻秦梦,无特别重要的事不必去战区汇报,并会提供必要的工作经费和设备。 长官的看重与厚爱,让秦时月感动。 他想,此行哪怕肝脑涂地,也要努力做出一番成绩来。 熟悉和了解基层的社会情况,那是必须要做的。全县的政治、经济、文化、地理等方方面面,都要搞清楚。但要他去摸排中共及新四军的情况,他还是不乐意,内心还是四个字的对策——消极应付。 这不仅由于他反对国共之争、同胞相残,还出于对毛泽东个人魅力的叹服。 秦时月了解毛泽东,还要感谢一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时月上中学时,上海“八一三”事变爆发。 在上海一带行医的父亲,从此音讯全无。 母亲的眼不知红过多少次,每次落泪,总跟时月讲,上海发生中日大战,你父亲怕是凶多吉少。 后来,秦时月了解到,淞沪会战是中日首次大规模交战。双方投入了百万兵力,历时三个月,日军伤亡9万多,国军伤亡25万多。 那种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情景,让人不忍想象。 战争的残酷,让人义愤填膺。 它除了让无数将士曝尸疆场,还让无数无辜的百姓成为殉葬品。 他诅咒战争,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所有非正义的战争。 他爱好和平,祈祷和平。 因为只有和平,才能保证人的生存权。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一个人连生存权都没有了,那其他种种权益,又何从谈起? 因此,对于恶意挑起战争的一方,秦时月从来都是切齿痛恨的。 对于数次发动侵略战争的日寇,他更是恨之入骨。觉得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实在不配与人类为伍,甚至比禽兽还要不如。 禽兽的一切活动是出于本能,而坏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越本能的需求,属于道德败坏和人性丧失的层面,因此,他们是比禽兽还要坏的两脚怪物,是看得见的恶鬼。 是的,凡是坏人,诸如发动鸦片战争的英国人,闯进圆明园的英国人、法国人,在历次侵略战争中攻打中国的日本人,他们一律都是坏人。不是强盗,就是小偷;不是杀人犯,就是强奸犯。是连“动物”之称都不配的,只能称之为“恶鬼”。 在恶鬼横行的地方,文弱的父亲,哪会有生还的可能? 秦时月虽然觉得沉重和揪心,但也只能面对现实。 中学毕业后,为了投身抗日救亡运动,秦时月决定投笔从戎,一举考上了黄埔军校。 由于他一直谨遵“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又特别心疼中年守寡的母亲,所以觉得军校远在广州,离家太远,一度曾想放弃,但母亲坚持要他前往。 母亲说,绕膝儿孙无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 她铺开宣纸,用小楷毛笔写下一首诗: 七绝 改西乡隆盛诗赠父亲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母亲的书法,学的是王羲之《兰亭序》的路子,勾连引带,娟秀妩媚。 秦时月问是谁的诗,母亲说,毛润之。 那是他第一次读到润之先生的大作。 正是在这首诗的激励下,秦时月踏上了南下求学的路途。 因成绩优异,时月毕业后被直接分配到江西铅山的国军第三战区当参谋,从事文秘工作。 秦时月的母亲出身于中医世家。她父亲是很有名的疖毒郎中,但因有两个老婆,生了一大堆孩子,经济压力巨大,所以把前面几个女儿都送给人家当童养媳。 母亲作为大女儿,自然无法幸免,还在襁褓中就被送给了江南庙下的秦家。 多亏当木匠作头的公公爱惜母亲,把她当女儿一样抚养,供她念完了小学。 母亲聪慧勤奋,成绩很好,一手毛笔字让私塾先生见了都直伸舌头。 后来,回迁至娘家的母亲,虽然从事裁缝、绣花、剪纸等手艺,但会想方设法找书和买书看。 在母亲的熏陶下,秦时月从小就喜欢看书学习,求知欲非常强烈。 后来,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部迁至浙江杭州。但对于孝顺的秦时月来讲,几百里外的省城,离家还是太远,不方便照顾母亲。 以前求学时身不由己,现在工作了,再回不到母亲身边,这让他内心很是不安。 彼时,正值华东日军在秦梦集中受降,地方治安亟需加强,战区长官便问他是否愿意回乡挂职?秦时月自然喜出望外。 秦时月当时巴不得离开部队,还有一个小心思,就是不愿与朱德、毛泽东领导的中共军队开战。 这支军队,早先称“红军”,1936年国共合作后编入国民革命军序列,分别称为“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和“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后改称“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简称“新四军”和“八路军”。 秦时月认为,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既是同胞手足,自然就是一家人。 如此,怎么可以自相残杀? 与日本人厮杀,那是保家卫国的需要。你国共两党两军厮杀,算什么名堂?不就是争权夺利要天下吗?这与以前的军阀和封建帝王,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坚决反对内战。 任何主动挑起内战的人,都是国家、民族的罪人,也为他秦时月所不耻。 抗战时期,第三战区参加了松沪会战、浙赣会战等大型会战,可惜那时秦时月还在念书,无法上阵杀敌。 秦时月报考军校的初衷就是为了保家卫国。 现在日寇投降了,他浑身蓄着的那股劲,也一下子泄掉了。 他觉得自己的敌人已经不存在。他不想跟同胞手足为敌,更不想他们成为利欲熏心者的炮灰。 他的枪口,只能针对侵略者。 内战除了带来更多的灾难,别无其他。 故而这次长官能给他一个离开战场的机会,并且还能到母亲身边,他内心真的有说不出的感激。 旧檀有《对景》诗咏秦时月回乡任职: 关山处处行, 月是故乡明。 忽忆兵戎事, 叹息不可宁。 第14章 白升仙事 上回讲到,秦时月星期天主动“加班”,提前到单位作了“报到”。 他对办公条件,总体上还是满意的,至少符合干净、整洁的基础要求。 让他特别满意的是,案头居然放上了县志,办公桌对面的墙上还贴上了最新的秦梦挂图。 这两样东西,都是他十分喜欢的。 下楼时,他在楼梯上遇到一个人。 来人三十多岁,长相清秀,一双眼睛透着干练和机警。 他好奇而探询地看着秦时月。 时月将身立住,含笑与他点头。 来人突然开口问他:“您是新来的秦团长么?” 时月回答:“正是,请问您是……” 对方马上上前握手,惊喜地说:“秦团长,可把您盼来了!” 原来,他是秦梦保安团秘书科副科长金不换。 他今天来,也是想再看一下,秦长官的办公室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之前,办公室的卫生和布置,都是他负责安排的。 “已经很好了。特别要感谢你为我准备的县志和地图。”秦时月欣赏地说。 “啊呀,起先我也没准备,但后来想到,您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又是战区司令部的长官,所以很可能会需要这两样东西。” “特别是地图,以后工作上也需要的。” 金不换补充说。 接下去,金不换又陪秦时月去往宿舍。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让秦时月对新单位和全县的情况,多了不少了解。 包括这秦梦县名字的由来。 原来,事情还得从秦始皇身上说起。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长途跋涉祭拜会稽山大禹陵,曾在云龙江畔驻留。 却说这云龙江的滔滔波浪,挡住了秦始皇统一六国纵横九州的铁蹄。 大队人马车驾受阻江边,眼见江水泱泱,却不知何处可以过渡,又见天色将晚,便只能在江边设帐。 正值十一月严冬,荒江如练,众人手中虽有地图,也不知这小地方是哪里。差人去问江边的渔翁,才知到了白升郡。 这个郡县制,就是秦始皇统一六国时设立的。白升在那时就能设郡,足见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发祥地之一。 “白升?为何取了这么个怪怪的名字?”秦始皇听了,一时来了兴趣。 匆匆赶来的县令,便一五一十地向皇帝汇报。 原来,这地方竟然与道士鬼谷子有关。 鬼谷子的身世很神秘,也不知道他生于哪一年,只知道是他娘吃了未婚夫坟前的一株水稻,怀了孕,生下了他,故名鬼谷子。 鬼谷子身怀绝学,曾任楚国的宰相,后来隐居深山,一边修道,一边讲学,培养出上千名出色的弟子,其中最着名的有苏秦、张仪、孙膑、庞涓、商鞅、李斯、吕不韦、白起、徐福等。 这些名字,听起来都是响当当的,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白升山是鬼谷子的修仙地之一,秦时月少时有幸到过。 那个白升山,当地老百姓因日日上山樵锄,颇不以为然,称之为“猪婆岩”,而在地方志上,则甚是抬举,敬称为“毗卢岩”。 有佛学知识的人多半知道,这“毗卢”可不是普通的名词。 毗卢舍那,是大日如来或法身佛的通称。 毗卢帽,是一种高僧所戴的帽子。 《西游记》中的唐僧,就戴了这种帽子,显得端严异常。 秦时月因实地去过,他倾向于第二种意思。只为那溜长长的岩石是围绕着山体呈弧形绕转的,而且呈倒梯形状,岩根缩进而岩梢扑出,远看就是一顶巨大的毗卢帽。 这毗卢岩以山幽、崖长、洞奇、水清而着名。 数百米长的石崖上,有深浅大小不一的岩洞。 洞前泉水潺潺,自岩根底部涌出,四季涓涓不绝。 中有谷扎大小的一个水潭,名曰“灵应池”,据说水的满浅能与月华相应,池内泉水奇清无比,触之冰肌侵骨。 这样清幽的环境,一看就是适合修仙学道之人隐居的。 历史上便有多人在此隐修,其中着名的有鬼谷子、葛玄、葛洪等人。 那鬼谷子所居之洞,就在毗卢岩缀萝壁。 由于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服气养生和变化之术,膝下又弟子如云,故当地人尊称他为“鬼谷先师”。 据说,那日一早,鬼谷先师声称自己疲劳欲睡,让弟子们不要前来打扰,在洞内石床上卧睡。 日中,在隔壁洞中打盹的书童忽然看到洞外似有白光闪过,以为是闪电,天要下雨,却又不闻雷声,雨也一直没有下来。 后来,道童再去看石床上的鬼谷先师,却哪里还有人?唯留衣服而已,而且连衣带都未解开。 经事后推断,弟子们一致认为先生已白日飞升羽化登仙。 从此,鬼谷子修道所在的西岩山被称为“白升山”,住过的洞被称为“升仙洞”,睡过的石床被称为“升仙石”,山下的小村也改名为“白升村”,所在的郡县当然也叫“白升郡”啦——人人都想做神仙嘛。 其实,最想“白升”做神仙的,莫过于皇帝老儿嬴政了。 为何?他日子好过啊。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皇帝以国为家,凡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全是他的,全由他支配。 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楠木房子,出行有车马侍卫,全天有美女帅哥伺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就是一样他要不到——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可谓历代君王的梦想。 统一六国后的秦始皇,已将皇帝的事业做得登峰造极,自然更想长生久视了,连做梦时都在想。 即位以来,始皇他广罗方士,谈神弄丹,老想着自己长寿长寿再长寿,皇帝一世二世到万世。 特别当秦始皇听到鬼谷子就是徐福的师父时,眼睛霎时一亮,为何? 因为仅仅是那个徐福,在他眼里就已经是一等一的高人了,何况是徐福的师父呢?何况这位师父又是白日升天的活神仙呢! 此前,始皇曾向徐福请教长生之道,徐福告诉他,东海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岛,中有不死之药,愿帮皇帝求之。 始皇信以为真,多次拨给他金银财宝,作为访仙寻药的专项资金,可惜一直没有成功。 后来,徐福说,仙人不仅要珠宝,更需要童男童女。 于是,在出行找药的必备物资中,又增加了两千童男童女。 可是,徐福再也没有回来,让秦始皇好生惆怅。 随着身体的每况愈下,始皇对徐福的思念越来越切,也对神仙之事更为向往,于是以巡视九州、祭拜大禹为名,带了部下,冒着舟车劳顿之苦,踏上了求仙访道的征途。 其实,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这秦始皇明明白白是被徐福骗了。 你想,寻仙访药要童男童女干什么?那不明摆着是要找个地方去繁衍后代么?人家是要跑路了也! 可惜,当局者迷。 被长生不老欲望冲昏了头脑的秦始皇,哪里会想到这些事? 他是多么渴望尽快找到不死之药,或者能够在哪里遇到出走许久的徐福他们,或者遇到真正的神仙。 徐福走后,自然再无消息。秦始皇虽然失望,但也毫无办法。 徐福杳如黄鹤,现在却忽然冒出个白升郡,还有徐福的师父鬼谷子,这是多么吉祥的兆头! 皇帝老头一高兴,让太监上酒。 这太监头头赵高听了,顿时欣喜若狂,公鸭嗓子拎得跟唱戏一般,说:“皇上有旨:上——酒——” 别看皇驾威严,手下照顾也周到,一路美景、美人、美食侍候,可出门在外,舟车晕眩,始皇这一路还真是吃足了苦头,身体时好时坏,脾气也时好时坏,状态与情绪很不稳定,所以经常不胜酒力,所以有时吃饭并不上酒。 这会皇帝竟然说想要喝酒,可把赵高等太监和李斯等大臣们乐坏了——他们也可以跟着有酒喝了哦! 晚饭时金杯所盛,自然是白升特产的糯米黄酒,当地人叫做“老酒”,而且是知县从酒坊里找来的30年陈酒,叫“升仙酒”。 始皇听了名字,自然龙心大悦,尝一尝,醇厚甘绵,于是开怀畅饮,很快就将自己喝得飘了起来,陶陶乎差不多已是神仙状态。 美酒佳肴之后,侍女端上了秦梦有名的好茶——白升山的“升仙茶”。 茶水茶水,有茶有水,好茶配好水。 根据茶圣陆羽的体验,国内的茶叶与泉水,唯有如下搭配,方成至味: 久负盛名的龙井茶,须用虎跑泉相煮。这泉,有“天下第三泉”之称。 洞庭湖的碧螺春,须得江苏无锡的惠山泉相配。此泉有“天下第二泉”之称。瞎子阿炳的二胡绝唱“二泉映月”,就是诞生在这泓泉水旁。 庐山的云雾茶,则要用发源于庐山汉阳峰的谷帘泉来相煮。谷帘泉自然就是茶水界的“天下第一泉”了。 以上关于泉水的级别和档次,只是品茶人陆老先生的分法。 济南的趵突泉也不必生气。它的“天下第一泉”的名号,也不是凭空得来,自有佳处。 秦梦的“升仙茶”,在茶叶界默默无闻。煎茶用的泉水,也同样默默无闻。可事实上,两者皆是极品。为何? 没有名气,是因为皇帝不知道,没进贡,没封过。 说它们是极品,是因为东西确实太好。 茶是罕见的老茶。 茶树绵延在毗卢岩上方的山梁上,有千年的树龄,树杆比成人的腿臂还要粗。 这山顶野生的千年老茶,本来就是聚精吸灵之物,加上周围群山环绕,无尘氛相扰,茶叶的质量自然是旷世稀有。 泉是难得的清泉。 毗卢岩缀萝壁下渗出的石隙泉、沙土泉,能不好么? 从几丈高几百米长的岩石底下泛上来,经过无数层岩石和重重沙壤的层层过滤,可谓涤尽人间杂质,吸尽土壤、岩层和植物根茎的精华,自然是物华天宝之灵物,是醴泉中当之无愧的至宝。 此茶此水,真系仙茶仙水,恰如宋人秦观在《鹊桥仙》中所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老茶仙水相煮,岂能不产生世上绝妙的佳酿珍饮?岂能不谛造独一无二的人间至味? 仙茶仙水育仙人。 据说自鬼谷子之后,有“葛仙翁”之称的葛玄,还有他的孙子,晋代的葛洪,都在这里隐居修仙过。 葛洪在这里修仙炼丹很长时间,之后在秦梦转徙多地,后在白升山北去70里的一座山岭驾鹤登仙。 老皇帝听完掌故,顿时食指大动。 细察宫女奉上的茶水,果真其色莹碧;闻上一闻,其香幽远。轻轻啜上一口,其味绵柔,留芳齿间,缠绵不去,品质与境界远在众茶之上。 始皇一时龙心大悦,搂过宫女抱于膝上。 赵太监见了,忙命人奏乐,兼以香茶美酒及秦梦当地的特产侍候。 一时,什么“干炒香榧”“椒盐白果”“干炸响铃”“黄金臭豆腐”“至味苋菜梗”“翡翠蒸茄子”等白升名菜,热腾腾端上桌面,吃得老皇帝一干人齿颊留香,连声叫好。 酒过三巡,当新近进贡的几名楚地女子进帐献舞时,老皇帝的两眼都瞪圆了。 只见帐内云鬟飘香,纤腰悦目,恍若嫦娥下凡,仙女起舞,加上耳边丝竹环绕,犹如置身月宫瑶台,把个老皇帝乐得心花怒放,不知今夕何夕。 君臣欢宴,杯盘狼藉,尽欢而散。 老皇帝龙心大悦后,顿感体力倍增。 是夜,楚女中最美的一位姑娘沐浴侍寝。 当衣衫被老皇帝层层退去,但见香肌胜雪,抚之柔滑细腻;柳腰圆润,堪堪二握;酥胸荡漾,如玉兔待桂;柳眉如弯,如新月出岫。再睹其双眼泛波,搂之欲接还躲,触之娇羞难当,真个是不娇自媚,不妖自艳。 有道是:茶是花博士,酒为色媒人。 老皇帝激动之下,一时奋不顾身,直赴巫山。 于是乎,但见玉笛横陈,直叫人吹尽风月;惟闻花坞莺啼,真让人行遍千山。 几番游龙戏水之后,老皇帝沉沉睡去。 过后,有位白发老翁来到始皇面前,指点他从放马沙南行,至一江面狭窄处渡江。 始皇开心之余,欲跳上马背前往察看。结果不慎失手跌仆于地。 这一跌,就把老皇帝跌醒,眼见东方已白,自己却还枕在玉女臂上,方知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 起床用过早点后,始皇命人召来县令,问其梦中所示之地。 白升县令听了始皇之梦,当即跪呼:“恭喜万岁!”。 始皇问其原因,县令说,皇上所说的梦中白发老翁,正是鬼谷先师也。 鬼谷子所示之地,乃本邑汤家埠也。 此地江面极窄,水流较浅,恰可渡江。可见皇上此去,必定大吉大利;皇上龙体,必定万寿无疆。 皇驾启程。 果然,在放马沙南5公里处,有一名为“汤家埠”的打鱼埠头。 县令指挥手下征集渔船,安排皇驾顺利渡江,前往会稽郡。 旧檀有《问仙》诗一首: 人慕神仙事, 神仙哪可寻。 空山云雾起, 何处觅仙尊? 第15章 余韵成梦 只是始皇虽去,却余韵未了,否则也就没有后来的秦梦以及那么多纪念他的地名了。 传说秦始皇渡江那天凌晨,夜晚侍寝的楚女不知是劳累了还是着凉了,凌晨忽然发起烧来,娇躯无力,无法起床。 为了不耽误行程,在征得始皇同意后,丞相李斯与太监赵高一商议,决定让楚女留在白升养病,另派一名侍卫和一名宫女照顾,大队人马仍按时渡江。 拜完大禹陵,始皇未从原路返回,那楚女等三人自然没有机会归队,滞留在了白升。 那时的会稽已经是个热闹的城市,皇帝驾临,自然又是美人如女、美食如山。 不管西施东施,只要是面相妩媚、身材撩人的,一律都往老皇帝寝宫里送。 什么会稽山、古越龙山、花雕酒,只要是上点名堂的老酒,一齐从尘封的酒窖里搬出来。 霉干菜、酒糟肉、臭豆腐,看上去发臭发霉的,只要是味道好的,都纷纷呈上。 如此一来,只有几十户渔家的小小白升郡,连同那个楚女、宫女和侍卫,很快就被老皇帝忘得一干二净。 也有一种说法是,渡过云龙江之后,前晚快乐过头的老皇帝备感疲劳,到会稽祭过大禹陵后,体力已经不支。加上越女和老酒的日夜折腾,实已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对付下人?在北上回宫的半途,溘然驾崩。 秦始皇死后,随行的心腹各怀鬼胎,为掌权一事大搞内斗,乱作一团,谁还有心思顾念留在白升之人? 后来,李斯、赵高这些权臣小人先后被人害死,留在白升的三名下人自然从此断了与朝廷的所有联系,却因祸得福,也远离了朝廷党争。 三人组成家庭,一夫二妻,恩爱度日,并得子孙绵延。 据说白升后人为秦始皇归途中的暴毙,分析原因,得出了四个“过度”: 美食过度,造成消化障碍。 美酒过度,造成肝气消耗。 美色过度,造成肾精亏损。 丹药过度,造成铅中毒。 据好事者考证,在云龙江白升的那个夜晚,老头儿兴奋过度,一夜驭女数次,之后直接趴窝,连翻身下床的力气都没了。 个中真相,恐怕只有那晚侍寝的楚女才最有发言权。 据说那楚女因天降姻缘嫁给侍卫,才知道那夜皇帝老儿确实是透支了。 只为孔武有力的侍卫,一夜驭她多次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何况出巡途中的秦始皇,已经是一个49岁的人。 后据秦时月所查,49岁的年龄,在后世属于中年,但在公元前210年前后,则实在已属老年。 据有关资料显示,那时男子的平均寿命,也就秦始皇这个寿数。女子略长,为56岁。 如果是从养生的角度去分析,在白升一夜的快乐,确实是始皇命终的元凶。 酒后行房,等同于涸池而渔。年轻者行了还会有,年老者行了就得走。 又兼是在冬天。按照道家和中医的讲法,严冬肃杀,一切宜藏。 性事宜兴于春,藏于冬也。严冬行房,对于一个老年人而言,无疑等同于挥刀自刑。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这是有“诗佛”之称的王维说的。王维活了69岁。 “人生七十古来稀”,是“诗圣”杜甫说的。可见王维的长寿。 由此可知,长寿的秘诀在于“万事不关心”,也就是清心寡欲,特别是要远离女色。 以王维为例,其长寿的主因,当然与闲居辋川乡间有关,与吟诗作画、饮茶品酒、弹琴舒啸有关,但主要还是懂得养生,善于自律,吃斋念佛,洁身自好。 试想,皇帝的别墅不要太多哦,喜爱琴棋书画的皇帝也不少哦,却九成短命,何也?色也。 色乃伐命之斧,故有“色字头上一把刀”的古训。 做皇帝的,后宫三千,佳丽环拥,那命根子岂能忙得过来?于是笃定折寿。 始皇帝在严冬季节弄成“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活泼局面,结果自然要付出代价:49岁快活,49岁挂了。 秦梦云龙江边的“三美”侍候,倾力打造了中国第一个皇帝最后的狂欢,也成就了他最后一抹辉煌。 欢娱过后的秦始皇,像一颗燃烧的流星划过江天,坠落于荒野。 难怪连楚女与侍卫的后人都觉得这个“白升”不好随便攀缘,连秦始皇都福薄难当,何况普通人? 于是,当楚女、宫女和侍卫的子孙中有人做了本地县令后,为纪念父母之来历,也为了追慕始皇之圣名,遂将“白升”改名为“秦梦”。 秦梦,就是秦始皇之梦,秦国之梦,强大之梦,百世之梦,长生安逸之梦,吉祥如意之梦,男女老少都喜欢的梦。 自然,也是秦时月的梦。 此刻,他又释卷负手,立于窗前看风景。他的目光竭力往云龙江上游搜索,落在两山之间最窄的那一截,也就是县志记载中始皇过江的那一段上。 此时的秦时月,内心不乏欢欣。 有通过多年的抗战,逼日本人“还我河山”之欣。 有少年得志,衣锦还乡,小儿依止乳母之欣。 有可以通过努力工作,报效党国和父老乡亲之欣…… 是的,他的家国情结很深,很深。 儿时,父亲就为他讲岳飞、杨家将、薛家将等爱国故事,听过三侠五义、七侠五义等侠客好汉辅佐贤相忠臣为民除害的故事,培养了朴素的爱国情操。 12岁离乡念寄宿制学校,一到周末,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回家与父母团聚。 由于求知欲强,课堂内喂不饱,饥饿的小时月课余就到处搜罗小说演义,常常看得废寝忘食。 这种长期的对古典小说的阅读,培养了他根深蒂固的为国为民情怀。对忠臣爱之入心,对奸臣恨之入骨。 另外,也让侠客情结深植他的内心。 他渴望拥有一身所向无敌的武艺,梦想能凭三尺长剑行侠仗义,打抱不平,行走江湖,铲除人间不平事。 报考军校,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因为自己是个乡下人,一点门路都没有。 发榜那天,看到自己的名字位列红榜之上,他和父母都心怀感激,感激考试的公开、公平、公正。发誓日后一定要做事公道,维护公平与正义。 于是,从踏进军校大门那天起,他就淡化了个人的感觉,把自己当成了国家大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 在身体的锻炼上,更是下了猛药。跑步、负重,压腿、下腰,俯卧撑、仰卧起坐,射击、格斗……每天夙兴夜寐,勤练不辍。 长年累月练下来,成就了他一副好身材,四肢修长,肩宽腰紧,六块腹肌清晰可见,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 身体素质也发生的根本性的逆转。小时经常患的伤风感冒、发痧中暑,进军校之后,再未出现。 连起初晕车的毛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喜欢上了速度,喜欢开快车,骑骏马,越快越刺激。并且反应灵敏,上山下坡,应变自如。 一切要从党国利益出发,这是上峰训育他的,也是他时常用来提醒自己的。 9月4号,日军向国军递交投降书。9月8日,秦时月就被上峰安排到秦梦任职,自是一种光荣,也体现了上峰的栽培意图。 出发之前,秦时月久久凝视孙中山像和蒋校长的戎装照,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尤其是看着中山先生那双双眼皮很深的眼睛,还有他唇上的白髭,就会想到他老人家“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训词,觉得肩头的担子沉甸甸的。 他内心不想参与在正面战场与中共军队的交战,现在组织上派他到后方挂职,自然是万般珍惜,也决心通过兢兢业业的工作,来回报上级的信任与关爱。 旧檀有《拟出塞》诗为叹: 一轮明月照苍山, 阅尽浮华泪始干。 何处英雄歌落暮? 洞箫千古咏秦关。 第16章 墨香 次日,星期一,秦时月正式来到皇恩楼三楼县保安团团部上班。 进了办公室,他先是在窗口驻足,望了一会近处的江流和远山,然后将公文包放于办公桌上,双拳顶在桌面,坚持了几分钟,然后又略挽衣袖,趴在地上,分别以拳和十指抵地,连续做了100个俯卧撑。 秦时月多年来都有晨练的习惯,由于昨晚睡迟了,又早起到了单位,所以没有晨练,这会见缝插针地补一补。 爱上运动,是他上学以后养成的习惯。 小时在庙下老家,他见乡亲们的生活全靠肩挑手提,用的是蛮力,拼的是身体,所以一旦失去健康,就失去了基本的生存能力。 隔壁的大房子里,有一个中年人,胡子都白了,整天拖着沉重的双脚,抖着身体和四肢走路,有时把口水都抖出来了。 大人小孩都称他为“鞑子”。 小孩们还会悄悄地跟在“鞑子”后面,像猴子一般挤眉弄眼地抖着四肢学他的走相。 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秦时月幼小的心灵,告诉他:身体不好了,自己吃苦头不说,还会多么地丢人,多么地被人嫌弃。 反过来,那些男子汉挑担抬杠时威风凛凛的样子,以及劳作时强壮的身体,也给他深刻的印象。 这身体,包括隆起的胸肌,肌肉饱绽的手臂,粗壮的四肢……连水塘沐浴洗澡时,钩刀柄一样晃荡的男根,都让秦时月好生羡慕。 回到家里,他会摸摸自己平坦的胸脯和肉肉的肚子,感到失望。有时还会拨拉几下裤裆里软不拉几的小麻雀,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大人那东西可以神气得跟小炮弹一样,而自己的怎么看都是一粒尖屁股的小螺蛳呢? 思考的结果是:他得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从胸脯到裤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部分。 于是,上小学起,时月就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实施他的“强大”计划: 用火炭或大人丢弃的粉笔头在地面画上格子,一格两格地跳,练跳远。渐渐的就能跳上三格,后来是四格、五格。 弄来两张小板凳,上面横着架一根篾条,练跳高。后来小板凳变成半高凳,再后来就成了长凳,再后来长凳立起来了,到后来上面再搁上一张小凳子。 在菜园里的楝树、枇杷树上练爬树,滑下来再爬,一直到能爬上树枝为止。 在门前的石头院墙上往菜地里跳,从山坡上往下面的泥地里跳,练胆子。从高高的石坎上往软软的番薯地里。 三四米的高差,让他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而跃在空中时,又激动得无比自豪。 许多年以后,他还能回忆起那种衣服下摆被气流掀起后小肚皮上凉凉的感觉,还有耳边呼呼的风声…… 在这样没有师傅指导的盲修瞎练之下,中学时的秦时月虽然没有练出多少功夫,但四肢特别粗壮,腹肌也早早地显现出来。 弹跳力则特别好,走起路来,脚下像装着两只弹簧一样轻松自如。 秦时月刚起身在脸盆里洗完手,就听有人在门口喊“报告”。 秦时月应答着让人进来。 却见一个矮胖者,身高一米五几,肚皮像只麻袋一样鼓着,皮带像戏文台上官员的玉带,在肚脐下坠着。而双腿呢,又细得像两根麻花,跟只竖直的老菱一样支在门口。 来人自称姓马,是保安团的秘书科科长兼团长的副官。 “哦,原来是马科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秦时月礼貌地说。 在国军阵营,正团以上的军官可以配副官。但副官的级别要比他服务的军事长官起码低三级。也就是说,马副官最多只是正连级。但他秘书科长的级别又是正营级,所以秦时月按较高的职务称呼他。 一般而言,秘书科是一个单位核心的科室,科长的人选一般都是年富力强者,譬如说昨天碰到的金不换,就比较合适。故而眼前这个老菱一样的中年人,让秦时月感到很是意外。 可他既是秘书科长,又兼了副官一职,可见与团长的关系非同一般。 “哪里,哪里,以后马某还得仰仗秦团长多多关照才是!” 马科长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他一笑,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黑牙齿。 接下去,马科长昂首挺胸吊着个嗓门大声说:“秦团长,庄团长让你过去一下。”话音刚落,一股烟草的霉味就从他口腔直奔秦时月。 一个“让”字,足以提醒秦时月,他在这里仍然是个“做小的”,上面还有个“老大”。 秦时月醒了醒鼻,看看马肚皮朝天的模样,心想,吃什么呢,胖成这样。再说,不训练么? 他也不是不允许人家胖,而是希望不要是这样的“肥胖”——细手细脚大肚子,站起来像只企鹅,躺下去像只海豹。 这保安团毕竟是准军事机构,经常会有军事行动。那么,太胖了,还怎么“行动”? 再说,胖了,对身体也不利。 胖不要紧,但要像鲁智深那样,不光肚子大,胳膊腿也要壮,能倒拔垂杨柳,甚至像西楚霸王项羽一样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没再多想,只是纠正马科长说:“不是秦团长,而是秦副团长。” 他素来是个严谨的人,又是军校和行伍出身,凡事讲规矩,求完美,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他自己这样,希望下属也是这样。 “是的,秦团长。不过,我们都这样叫的。”马科长笑笑说。 “是吗?”秦时月扬了扬眉,“那不是正副不分,一样大了么?” 在军队,军令如山倒,官大一级压死人。 “是的,秦团,”马科长说,“我们下面就是正副不分的,哈哈哈。” 秦时月听了差点昏倒。 说话间,已来到团长办公室。 这是东边套,面积要比秦时月的中套大一倍,且东、南两面都开有木格窗。 一张比寻常办公桌大好多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圆头圆脑圆身子的中年汉子,圆圆的一双眼睛,不大,却透着一份和气。 连手中拿着的那根雪茄,都是圆圆的,粗粗的,要不是那一身军服,俨然就是一名乡间土豪的模样。 此人就是秦时月的顶头上司——国民党秦梦县保安团团长庄厚德。 他身后的背景墙上,有一幅“天下为公”的行书横幅。 这幅字,很多人要么不挂,要挂,便是孙中山的手书。 只是眼前的这四个字却并非中山先生的手迹,而且挂得太高了,几乎要接近天花板了。 秦时月爱好书法。 除了少年时练基本功时写过楷书和隶书,他一直偏爱行草书。 他喜欢书法,主要是喜欢字形、笔法与章法当中那种变化无穷的美,至于一撇一捺当中所包含的劲力,则在其次。 中年人放下手中的雪茄,站起来跟秦时月握手,个子竟然比秦时月还要高半个头。 尽管肚子也不小,但由于身材高大,看上去并不显胖,而是十分高大魁梧,很有男子汉的气概。 “秦团长在看字?写得怎么样?”庄厚德笑笑说,双眼含笑地看着他,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那眼光,还是挺温和的。 他也称自己为“团长”,看来这个“团长”他是当定了。秦时月想。 秦时月一点都不会蒙人,也不愿意蒙人,于是照实说了:“字不错,结构稳,字形漂亮,只是侧锋多了些。” 其实不是侧锋,而是偏锋了。 写出来的笔画一边光,一边毛,就是偏锋造成的。 偏锋写出的笔画,由于笔尖用不上力,墨水无法通过笔尖“渗”入宣纸,只是“涂”在纸面上的,所以笔力不够,写出来的字精神不足,像个病人。 而中锋运笔写就的字,骨肉饱满,神采奕奕。 为了顾及作者的自尊心,秦时月还说得含蓄了一些,只说是“侧锋”。 但有自知之明者,自然会想进去;而不明者,也不至于伤到人家。因为在行草书中,侧锋是被允许的一种笔法。 “哈呀,秦团真是火眼金睛,专业!不瞒您说,这是敝人的手笔。”庄厚德也开始用简称了。 秦时月说:“毛笔书法,撇开章法布局,就单字而言,中锋运笔是否到位,最考验功力。中锋取势,蓄劲,可以力透纸背。笔划转换中如果能始终保持中锋,则笔势灵动圆融,线条饱满滋润,富有弹性和韧性。侧锋取妍,只可配合使用,穿插点缀,多用于弧线,但不可多,多则浮,容易华而不实。” 庄厚德听了哈哈大笑,说:“啊呀,上峰真是为我送来了个宝。人才啊,人才!您刚才这些话,实是行话。说实在的,中锋运笔,一直是我的弱项,正愁没有老师呢!以后您多多指教!来来来,请坐,请坐。” 说这话时,庄厚德的手从肚子上下来,并且重新用火柴点燃了雪茄,满意地吸了一口,舒服地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在椅背上。 秦时月便在庄厚德对面椅子中落座,一边与团长闲聊,一边无意识地打量着办公室。 马科长在一旁介绍说,团长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边办公,里边休息。团长精力好,没有午睡的习惯,又喜欢书法,于是给他弄了张实木桌子,文房四宝置全,可以像模像样写字。 庄厚德听了哈哈大笑,说:“‘像模像样’,讲的好。写字就应该有氛围,有恭敬心,认认真真的。对啊,以后秦团如果中午不休息,可以过来一起写写字,不吝赐教,哈哈哈。” 秦时月连忙拱手示意,点着头说:“不敢不敢,谢谢团长信任。” 他这可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觉得庄团长这个写字的爱好好。至少要比搓麻将、打扑克的娱乐好。 闲聊中,秦时月告诉庄团长:自己童年时经常与小伙伴们打扑克,用的是自制的扑克牌,用硬纸板剪成的,游戏名叫 “抓车马炮”。 抓得天昏地暗,不知道时间,直到太阳偏西,身上凉起来了,鸟儿都叽喳着开始归巢了,才知道时候不早,起身一看,猪草篮还是空的,那怎么回去向父母交账? 小伙伴们一合计,于是潜入地里去拔草籽(紫云英),剥油菜叶,折蚕豆,等等,有什么顺什么。 再在篮子表面盖上一层薄薄的猪草,里面有卷耳、小蓟、荠菜、马兰头、酢浆草、牛筋草、蒲公英、垂盆草之类,身边野地里有什么扯什么,然后急呼呼地往家里赶。 运气好时直接到家,蒙混过关;运气不好时,被人发现偷了庄稼,就会被夺了篮子,牵了手,去家长面前“告消乏”,结果换来的不是一顿屁股就是一顿数落…… 这打扑克最大的毛病还在于,打时津津有味,起身后却晕头晕脑,脑子里一片空白。 既然什么收获都没有,上初中后功课一紧,他就不打了。 麻将也不是什么坏东西。秦时月在战区司令部上班后,也陪长官们玩过,但学会就戒了,主要是觉得时间和精力搭配不起。 这打麻将,一坐下就是半天、一天。要是迷上了这个,那他还怎么做其他事情? 他想把时间用在文化学习和体育锻炼上。 他想有渊博的知识,也想有一个硬朗的身体。 前者可以充实生命的厚度,提升工作能力,也可增加业余生活的趣味。 后者可以让人不受病痛的折磨,不受别人的欺侮,必要时还可以用来保护自身和亲人,又能像杨家将、岳家将、戚继光等古代英雄一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书法无疑是“文化学习”的一部分。 它属于文化,属于艺术。 可以增进知识,陶冶情操,也可以让他从点线块面的组合当中,获得一种赏心悦目的审美体验。 庄厚德站起来,将秦时月的手一拉,就拉进了内室。 “嗯,好一股墨香。”秦时月吸着鼻子说。 室内当窗放着一张硬木桌子,上面铺着毛毡,右边一张小几,放着笔筒、笔架、砚台、水注等物,笔筒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毛笔。 左边靠墙,则是一排湘妃竹架子,上面叠着白色的宣纸和黄色的元书纸。 庄厚德已经迫不及待地铺纸提笔。 时月见他运笔时,将毛笔一摁到底,当作铅笔、钢笔一般在划。 笔划转换时,毛笔又在纸上跳来跳去,削来劈去,跟农民锄草、削麦一样。 这样的行笔,是不懂“用笔”的表现。 没有起收笔动作,也没有提按、转折、起伏,产生的线条单薄而缺乏弹性,更没有圆润感。 笔划之间也缺乏必要的过渡、引带、呼应等关系,从而极大地影响了结字的严谨与紧凑,也影响到整幅字的章法和气韵。 秦时月说,古人认为,“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 在他看来,“结字”在于模仿和记忆,相对比较容易,但“用笔”就不一样,只能来自观察、揣摩与临习,来自大量的训练,容不得半点调皮。 很多人写一辈子字,都不会用笔,自己还蒙在鼓里,甚至顶着“着名书法家”的头衔在欺世盗名、误人子弟。 秦时月于是让庄团长不要急于求成,这段时间就不要写整字了,老老实实地写笔划,画圆圈,下笔时千万别压住笔根,而是要将笔向上拔一下,让笔毛的上下均有空间,富有弹性,才能写出软笔的韵味来。 否则,一摁到底,那要软笔干什么?干脆弄支排笔刷字就行,或者弄块抹布擦着写,还能写出墨韵和飞白来呢! 秦时月示范了提按的功夫。 庄厚德由于长期习惯了横着拖笔,所以提按时非常吃力,不是按重了出现一个个墨猪,就是提快了出现一根根鼠尾。 秦时月看在眼里,说:“下按与上提,都须蓄着劲,拿捏得稳稳的,渐进渐出,不可以遽粗遽细……”说完又做了示范。 果然,他写出来的撇和捺,笔划粗细的过渡十分匀称;写出的横与竖,哪怕中间细两头粗的,过渡也十分自然。 “这毛笔拿在你手里啊,就是稳,哪像我,写快了,大刀一样乱劈;写慢来,又抖成个筛子!”庄厚德心悦诚服地说。 秦时月安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特别是这手上的功夫,这个稳劲,得靠练出来,调皮不得,也急不得,团座不必叹气。以您的悟性,只要假以时日,必定能够很快掌握要领。” 三人回到外室。 庄厚德先在自己的红木椅中坐定,长吁一口气,摸着肚子说:“唉,我庄厚德呢,出身草莽,父母也只是普通的生意人,但他们偏偏希望我亲近道德文章,所以给取了这么个名字。今天来看,秦团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俊才风流,党国之希望啊!” 也许是有相同爱好的缘故,庄厚德对秦时月表现出很大的热忱和信任。 秦时月刚想坐下,听到此言,连忙欠了欠身说:“团座过奖,晚辈才疏学浅,加上初出茅庐,人生阅历浅薄,以后还望您多多指点。” 秦时月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庄厚德问了一些秦时月的情况,语气平和,就像邻家大叔拉家常一样,让秦时月的心里感到很是温暖。 旧檀有《临池》诗相赞: 常人皆有癖, 有癖乃真人。 笔墨含佳趣, 临池贵领神。 第17章 走江村 两人正谈得好,却听有人在门口急着喊“报告”。 庄厚德粗着喉咙应了声:“进来!” 秦时月一看,原来是秘书科副科长金不换,正喘着粗气呢,看来有什么要紧事。 庄团长向秦时月介绍了金不换。 秦时月点点头,说:“昨天见过面了,他去单位加班。他工作很细心,还为我准备了县志和地图。” 金不换向秦时月欠了下腰,谦卑地说:“没有啊,秦副团长,只是一点小事,应该做的。” 说完看看庄厚德,又看看秦时月。 庄厚德见了,大手一挥,说:“不错,刚来就得到长官夸奖,哈哈。不换,以后也不要叫什么秦副团长了。一律叫团长,秦团长。” 金不换点点头,说:“好的,我听团长的。” 秦时月看看两人,说:“按理嘛,这正的就是正的,副的就是副的,可这里似乎有着约定俗成的叫法。那好,我也入乡随俗,脸皮老老,随你们怎么叫。反正,不管怎么称呼,我都是庄团长的手下,对不?” 庄厚德哈哈一笑,说:“秦团谦虚!你是上峰派来的,又是代表战区长官的。在你面前,我这个团长又算个鸟!以后别计较什么正副了,咱们就是兄弟,一家人,哈哈。” 秦时月赶忙向庄厚德行礼,说:“团长客气,秦某感激不尽。”说完,见金不换一副迟迟疑疑的样子,便告辞说要离开。 庄厚德一摆手,说:“慢,秦团不必回避,一起听一听好了。” 金不换于是开始汇报,说马科长不在,事情又比较紧急,所以只能跑来越级向团长汇报了。 这保安团以前属于民间组织,负责清乡联防,检查国民身份证,清查户口,征兵、征粮、征税,军训,维护治安,逮捕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等等。 “七七事变”后,国民党中央政府为了加强抗日和排共力量,将保安团列为地方武装,可以参加各种军事行动。 省保安司令部“一把手”很多由省政府主席兼任,地方保安团接受县长和省保安司令部双重指挥。 这保安团既可协助警察局开展治安工作,又可协助国军执行清剿任务,又受县长和省里直接指挥,在地方上的地位自然举足轻重,风头甚至都盖过了警察局。 由于经常有突发情况,因此对工作汇报特别重视。遇有紧急情况,允许越级汇报。 原来,金不换接到排潭乡保安队长打来的电话,说本县桑园头附近的鱼桥埠有对渔户夫妻,昨晚被杀死在自家船上了。 庄厚德听了,叹口气说:“这什么年头,尽出人命。被日本人杀了还不够,自己也互相残杀,真是天晓得。” 秦时月正在思考,突然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一转头,原来肩膀边多了一个头,是马科长的。 庄厚德说:“马有福,你不在,不换做事负责,先来汇报了。” 秦时月这才知道马科长的大名。 马有福睁着两只圆眼,呵呵笑着。 他那双眼睛圆而无光,并且浑浊不堪,跟秦时月小时抓泥鳅时淘成的泥浆水一样。 马有福忽然转向金不换,冒出一句:“就这点小事,慌什么?这世道,死个人还稀奇?” 金不换皱了下眉头,说:“人命关天啊……”说完,又转向庄厚德,说:“团长,那我马上去把战训科史科长叫来?” “不用了?”秦时月在一旁插话。 “秦团的意思……”庄厚德狐疑地看着秦时月。 “就这点事,也不要去惊动其他弟兄了。让不换兄弟陪我走一趟行吗?”秦时月说。 庄厚德看了下秦时月,耷拉着眼睛沉默了一会,突然抬起头,冲着马有福和金不换将手一拨拉,说:“听到没有?这就叫大将风度!”一边说一边冲着秦时月直竖大拇指。 其实,对秦时月的话,庄厚德乍听颇为吃惊,以为人家只是客气,想为他分担,但转念一想,也好,何不借此机会试一试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人家下派之前,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军司令部参谋。 这个等级的参谋,到底有几斤几两,说心里话,他庄厚德还真是心中无底,也很好奇,所以很想见识一下。 金不换看看马有福,又看看庄厚德,迟疑地说:“合适吗?这工作归口战训科。再说,秦团刚来,情况一点都不熟。” 庄厚德说:“秦团是黄埔高材生,又是战区长官,这点事,在他眼里不过是小菜一碟。这样,既然秦团长想去,那就权当一次锻炼实习的机会,去练练手也好,那就麻烦您走一趟啦,哈哈。不过,不换,你得把秦团长保护好了。” 金不换急忙并步立正,昂首挺胸地说:“请团长放心,我一定保护好秦团长!” 马有福指着金不换,敲着破锣嗓子说:“多带几个精干的弟兄,不许出半点漏子!要是秦团少了一根毫毛,我可以放过你,但第三战区的司令长官不会放过你!听到没有?” 秦时月听了,知道马是在拍自己的马屁,但也太肉麻了,官腔也太足了些。他想,这人若是官当大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吃他的苦头。 于是对马有福说:“谢谢马科长关心。不过言重啦,我哪有这么金贵?”转而对金不换说:“也给不换兄弟添了麻烦。另外不必再叫人。请把装备带上。会骑马吗?” 金不换点点头。 秦时月在金不换肩膀上重重一拍,开心地说:“这才像个爷们,走!” 新来乍到,秦时月不想过于麻烦手下弟兄。再说下面又有保甲势力可依靠,所以多一人不如少一人。何况秦时月也真是打心底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小时并不强悍,但胆子泼天的大,自12岁走出村子求学,就没怕过什么。进军校之后,军事、体育、文化成绩样样拔尖,加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华,即便是单刀赴会,他也无所畏惧。 当然,他也不能免俗,也有表现欲,既想去体验一下生活,又想露一手给大家看看。 不一会,两人离了秦望楼,一前一后,策马扬鞭直奔云龙江上游方向。 金不换告诉他,鱼桥埠是在桑园头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壶溪,是个小埠头,有根小木桥从江边停靠船只的石矶通向堤岸,故称“鱼桥埠”,属于王洲。 王洲以前叫洋涨沙,由于出了个孙权皇帝,所以改称“王洲”。 鱼桥埠也是孙权先祖捕鱼卖鱼的地方。 “为什么孙权只拥有三分之一的天下,秦团侬晓得哇?”金不换问。 “听说过,是不是与种出个大西瓜有关?”秦时月笑着说。 “是啊,有个传说的。说是有一年,孙权的爷爷孙钟种的西瓜地里,只结了一个瓜。有一老者经过,向孙钟讨瓜吃。孙钟将西瓜摘了,切成三块,一块祭天,一块送老者,一块带回家孝敬老母。那老者其实是神仙变的,吃了孙家一块瓜,所以回赠了孙家三分之一的天下。” 秦时月听了,点点头说,孙权虽然只是取了天下的三分之一,却是正经八儿的国君,当然可以称帝,是“皇”,而不是“王”。只是按秦梦人的发音,“王”“皇”“黄”三字不分,都念“王”,于是才有了“王洲”这样的叫法,对吗? 金不换听了连连点头,说:“秦团博闻,不换自愧不如!” 昨天,秦时月刚仔细看过壶溪地图,自然也看到了皇洲。 这个沙洲实际上并不独立于水中,而是一面与陆地相连,其余三面凸出在云龙江里,相当于海里的半岛。 秦时月胆大,但同时心细。心细的表现之一,就是不管到哪里,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会提前做足功课,做到心中有底。 所以,金不换向他介绍的这些事情,其实他早已掌握。 个人防护方面,他不仅带了短枪,而且在胸腹穿上了自制的钢丝防护背心。 秦时月原以为要去汤家埠过渡,但金不换说,北岸村庄少,路好走,到泰山樟过渡就是。 于是金不换在前面领路,两人快马加鞭经放马沙、汤家埠溯江而上,半个多小时到达泰山樟,然后租了只船,径去对岸。 辽阔的江面碧波万顷,徐徐的清风拂人征尘。 两岸均是连山。 南岸的山岭离江远,山峰巍峨高峻,雄峙天边,绵延不绝。山与江之间,则是辽阔的平畴。 北面的山岭相对低小,山脉也有断续,并且层次感比较明显,从江边到山顶,是一层层渐渐高上去的,形成三四个阶梯,有中国山水画那种层层叠叠的堆染感。 这些村子由于离云龙江很近,所以同时也是小渔村,稀稀落落地镶嵌在山坳里,或匍匐在山脚下。由于远离陡峭的山崖,显得安全而舒适。 看着眼前这些久别的故乡山水,秦时月感到格外亲切。 金不换告诉秦时月,江北这些连山,总名叫“十里长山”,其实绵延有几十里,属于天目山余脉。 秦时月点点头,说,是的,在长山的西端,有条渚江,是云龙江的支流之一。 在渚江入江口附近,有个点将台,旁边有座将台山,山间有个百花谷。 8岁那年,他随家人从江南庙下村迁到百花谷外婆家。 他告诉金不换,天目山脉再向西南一直绵延,就与怀玉山脉相通了。 怀玉山脉属于黄山山脉支脉,绵延于浙赣皖边境。其中海拔高程达1600米的主峰六股尖,正是横贯秦梦等十多个县域的云龙江的发源地。 着名的黄山、三清山、大茅山,都属于怀玉山脉。 “秦团,您哪里像个军人,简直像个地理专家嘛。”金不换佩服地说。 秦时月摇摇手说:“不不,我只是好奇心强,想到了遇到了就想了解而已,何况与自己的家乡有关。” 看金不换听得专注,秦时月便继续介绍说,怀玉山以前为方志敏领导的中共红军根据地。 方是个人才,文章写得好,却投笔从戎,走上了造反之路。他1928年领导弋阳、横峰起义,开展土地革命,成立工农政权,创建赣东北革命根据地和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军。 第五次围剿之后,1934年底,在红军主力撤退之前,红军高层派红七军团长寻维州率领一支红军北上,号称工农红军“北上先遣队”。这其实是一个分兵之计,真正目的是掩护红军主力往西南方向的大撤退。 后来,这支部队与方志敏、刘畴西率领的红十军团合并,由刘畴西任军团长,粟裕任参谋长。 作为诱饵,红十军团迅速引起国军关注,并遭到七倍兵力的围剿。 除粟裕因判断准确,行动迅速,突围成功,余皆陷入国军的重重包围。 怀玉山脉高峰林立,但由于构成山体的岩石主要是花岗岩、砂岩、火山熔岩等,山体坚实,缺乏可溯性与可溶性,因此很少有洞,造成方志敏红军在受到国军合围之时无处藏身。 1935年1月下旬,经过七天七夜的苦战,因手下出卖,方志敏在江西怀玉山区被俘。因他坚决不降,同年8月,被蒋委员长下令杀害于南昌。 “方志敏这样的人才和忠义之士,不该杀啊,可惜,可惜!”秦时月说,“如果他在,红军当中的大作家,除了毛泽东,恐怕就是他了。他的《清贫》《可爱的中国》,实在是辉玉一般的文字。” 秦时月由近及远、由山到人的讲解,让金不换听得如痴如醉。他连连感慨于秦时月的博闻强志,说:“秦团,听了您的介绍,真是长知识啊。” 秦时月说:“求知欲使然。对不知道的东西,我总是想了解。那种心情和欲望,就像饥者求食、渴者盼饮一样。” 秦时月指着江南高耸于天际的那一带山脉,继续介绍说,那叫义门山脉,西去与千里岗山脉连通。 千里岗山脉坐落在衢州北部与古严州、睦州交界处,以平均海拔在千米以上而得名,系怀玉山支脉,长达五十多公里。 其岩石以沉积岩即石灰岩为主,山体空,多溶洞。明代敷中《太末集》对此有记载,有十八洞之说。 因山高林密洞壑幽深,古代义军如方腊、黄巢都曾于此练兵囤守,粟裕的新四军部队也常隐匿、转战于此。 “这才是一个适合藏身与打游击的地方,可惜方志敏后来转战到了怀玉山脉,要不很可能不会出事。”秦时月惋惜地说。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问金不换:“不换大哥,你对泰山樟熟吗?知道这地方的来历?” 金不换马上说:“啊呀秦团,您是长官,叫我名字即可。这地方我没来过,不熟悉。” 秦时月问:“泰山在山东泰安,这里怎么会叫泰山樟呢?难道这樟树是从山东泰山运过来的?” 他觉得泰山之名好,响亮,但樟树应该是这一带农村最平常的树种,不太可能从山东带一棵樟树树苗过来?不过,世上无奇不有,也说不定。 金不换想,秦团长也太认真了,区区一个地名,就让他想这么多。于是老老实实地说:“秦团,我学问没您好,也没您这么好学。您问的事,我还真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 秦时月笑笑说:“有好奇心是好事,天真烂漫,也可让生活多一份真趣。作为公门中人,好奇心可催人思考,有利于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为正确的决策打下基础。” 金不换听了频频点头,然后有些迟疑地说:“好像听说出过什么人物。” “人物?泰山北斗吗?那这个人物可了不得哦。但为什么又叫‘樟’呢?难道这樟树是那名人手植的?”秦时月自言自语。 金不换在一旁听了,由衷地感叹:“秦团啊,您这么爱探究事物,真是服了!” 秦时月笑笑,说:“这习惯,劳心。人生短促,短则几十年,最长也不过百年,何必活得如此累呢?还不如沐江上之清风,观天上之流云,来得快活自在,对不?好,接下来,我们休息,哈哈!”说完将身一仰,双手枕于脑后,靠在船板上,眼望着天上的白云出神。 “两位客官,到了哦。”约莫二十来分钟后,船工的话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一抬眼,船已靠岸。 旧檀有《江村行》一诗为记: 风尘仆仆履新位, 六月江天絮正扬。 快马嘶风穿岸柳, 轻舟一叶走四方。 第18章 骡爷与大江鱼 话说这金不换引着秦时月上得岸来,自报家门,说是县保安团的秦团长,来处理杀人案子,便早有热心的村民来引着去见了当地的保长。 保长听了金不换的引荐,不住地向秦时月哈着腰点着头。 金不换向秦时月汇报,这位保长也就是排潭乡的保安队长,并说秦梦各乡的保安队长,基本上是由当地最有名望和影响力的保长兼任的。 保长带了几名团丁,脚不点地地簇拥着秦时月二人到了江边现场。 一棵大柳树下,系着一叶竹篷小船,随着江水的“哗啦”声,在那里微微晃荡。 秦时月让金不换与保长立于缆绳处,再让团丁们在外围警戒,别让任何人近前,自己一人上了船。 半盏茶工夫,秦时月下船,吩咐保长安排当地的材夫(方言,即仵作)为死者入殓埋葬,然后召莫保长和金不换进屋。 秦时月问:“此地可有卖骡肉之人?” 保长想了想,说:“没有。” 秦时月说:“那对岸呢?” 保长说:“也没有。这一带鸡鸭鱼肉多的是,猪肉日日有,牛、羊、狗肉也隔三差五的有,就是没有骡肉。骡肉好吃是真,有‘天上龙肉,地上骡肉’的讲法。但这地方没骡,又哪来的骡肉?” “那难道连骡都看不到么?搬运货物都用什么了,牛车?马帮?” 保长听了,眼珠子一转,忽然拍了下大腿,说:“啊呀,长官您可提醒了我,有骡队啊,那庙下村的骡爷!” “庙下?骡爷?” “是的,庙下村骡爷,就有一支骡队!眼下正好就在鱼桥埠。” 秦时月听了眼睛一亮,问:“怎么回事?快快讲来。” 保长双掌一击,说:“嗨呀,赚钱嘛。本地有个大户建房,木料、石料全是从山里通过竹筏和货船运到附近的码头,然后再用骡队运过来。” 说完回头冲手下的团丁说:“去,把骡爷带来,就说县里的秦团长正等着呢。” 几个团丁一窝蜂去了。 金不换好奇地问秦时月:“秦团,这案子跟骡子有什么关系吗?” 秦时月眨眨眼,说:“过会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就见众人领着一个壮实汉子来到秦时月面前,说骡爷带到。 秦时月看时,见来人一身粗布灰衣,短而浓的眉,两只眼睛不大,却目光清澈。 秦时月看了,心想,这人看上去明明是个实诚汉子,怎么会是杀人犯? 可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人心啊,难测。 于是故意装着生气的样子,指着他大喝一声: “什么骡爷?看你还是条汉子,怎么就杀了人家夫妻两个?多大的仇恨?你既然杀人,怎么不把那骡肉吃完,结果倒留下了蛛丝马迹!” 汉子的脸顿时一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秦时月立刻从工具盒里用镊子拣出片东西,举在汉子眼前说:“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的?你身边还有多少?” 骡爷看了,脸一下变了色。 秦时月见状,马上朝金不换使个脸色,说:“搜他!” 果然,金不换就从罗三口袋里搜出了一把同样的东西。 大家凑近了看,有的不认识,保长却认识,说:“这不是穿山甲的鳞片吗?” 金不换这下明白了,说:“哦,原来秦团在现场捡到了这东西?” 秦时月点点头,说:“现在两样物证都在,赶骡的……你还有什么话说?”说完将脸转向保长,问:“他叫什么名字?” 保长身边一人说:“骡爷。秦团,他叫骡爷。” 保长用肘撞他一下,说:“笨蛋!” 那人恍然大悟,狠劲一拍脑袋,说:“啊哟,看我这人!有秦爷在,谁还敢在此称‘爷’?真是笨蛋!” 保长在他臂上捣了一拳,说:“算你聪明,废话少说……他大名叫什么?” 那人看看保长,转而将脸转向秦时月说:“报告长官,这人名叫罗三,姓罗,四夕罗,在家里排名老三。因为赶骡,整天跟骡在一起,所以大家都喜欢叫他骡爷。” 骡爷气焰早已矮了半截,低声拱手说:“小的罗三,祖籍本县罗村,庙下是高祖父时到的。因平日赶骡行脚,谋点生活,乡亲们抬举,称我骡爷,不过是个戏称,请长官息怒。” 秦时月听了,觉得此人还算懂礼,讲话也有条理,又是自己的庙下同乡,心里已经有了三分好感。但由于案情重大,仍然装作生气,厉声说:“好个罗三,还不快将你行凶杀人之事从实招来!” 只见罗三“扑通”一声跪下,大声说:“人是我杀的,可我也是被逼的!长官大人,他们是一对恶夫妻,谋我钱财啊!” 秦时月示意金不换与莫保长做好记录。下面的事,众人听了,也都唏嘘感叹。 正如秦时月的直觉,这罗三的人并不坏,而且可以说为人勤劳,待人热情,口碑不错。那一口袋的穿山甲鳞片,其实就是他拿来送人的。 他听这里的人说,江边潮湿,蚊子多,而穿山甲鳞片对付蚊虫叮咬引起的瘙痒有效,便特意从老家猎户处要了一些,几片几片地分送给要好的。 平时有什么山货,他也总会带在身边,出手的价格很便宜,见到要好的或年老的,还会相送,出手很是大方。 他与死者“大江鱼”,就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经常在一起饮酒吃肉吹牛皮。 前天在送货途中,罗三家的一头骡不慎溜坡,滚下山死了。 他念着骡为他拼死拼活驭货的份上,想找个地方为它安葬,可村民们哪里容他那样,早抢着下手,东一块西一块地开始分割。 他于是狠狠心,干脆将骡大卸八块,见者有份,你一块他一块地分。到鱼桥埠送货时,还特意给好朋友大江鱼也拿了一块,是上好的腱子肉。 酒酣之后,两人照例开始掏心掏肺地讲心里话。 大江鱼说,自己真是交了个好朋友,但有新鲜的野味,骡爷总会头一个记着他。 罗三说,是啊,你我是多年的铁弟兄,除了老婆,什么都可以共有。 大江鱼说,什么话啊,以你我的关系,老婆也可以共用。 罗三说,兄弟,你酒多了? 大江鱼说,没多,没多。兄弟,你没有老婆,要是熬不牢的时候,我老婆……你尽管……用。 罗三说,这……这哪行……再说,我可没有老婆。 大江鱼说,你没老婆,就不要提了,珍珠宝贝你有,肯与我分享么? 罗三说,什么珍珠宝贝啊!你连老婆都愿意共享,难道我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大江鱼说,当真?来来来,好兄弟,我们来一杯。 于是,已经喝到九分醉的两个人,又干了一杯。 罗三说:“今天也正是撞着好日子了,我这里正有一样宝贝,比金元宝还要稀罕,可以跟东海龙王的珠宝比一比的,你想要么?” 大江鱼说:“我不信。你是小母牛翻跟头,牛屄在前。酒多了,比皇帝还牛逼,万里江山都是你的了!” “我骡爷牛不牛逼,你自己瞧嘛!”罗三高叫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手掌大的物件,往案上“叭”的一扣。 大江鱼定睛一看,还真是个好家伙,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鳖,微微昂着头,像是在跟他打招呼呢。 这鳖通体金黄色,泛着诱人的光泽。 大江鱼又是作礼,又是堆笑,又给哥俩满上了一杯。 大江鱼的老婆,也不知什么时候从烧饭的煤炉边来到了两人身边,捧起金鳖,两眼放光,看得仔细,渐渐的就有些爱不释手。 之后,这婆娘翻出放了好长时间的干菜一样的茶叶,泡了水,满脸喜色地递在罗三手上。 晚上,夫妻俩就留罗三宿在船上。 等罗三睡下,大江鱼却起身了,说是要与亲戚去商量一下明天出江捕鱼的事。 这大江鱼前脚刚走,他婆娘火热的大腿便糖饺儿一般粘上了罗三的粗腿,那腰跟腚,扭得跟梨膏糖似的,鼻子里也开始“哼哼”起来。 这罗三又不是吃素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有不要的道理?加上酒壮色胆,于是一个翻身就将女人压在了身子底下,一双莆扇般的大手,在女人身上揉面团一般地活动开了……两人玩到好处,正如铁匠师傅打铁,一个抽风箱,一个抡锤子,哼哈哼哈干得火热。 正在这节骨眼上,大江鱼却回来了…… 好朋友归好朋友,可好过了头,好进了不该好不该进的地方,情况就不一样了,好不了啦。 罗三说,贤弟啊,侬刚才不是讲过,你我之间,老婆也可以共用的啊。 大江鱼说,好笑,亏侬说出这样的话,侬又没有老婆。只许侬用我的,我又用不到侬的,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想得美啊! 你看,没有利益,公事公办,私事也公办;有了利益,私事私办,公事也私办。一切都灵活机动。 别看大江鱼酒多,涉及到利益,他脑子清醒得很呢。 于是,一个好朋友跟另一个好朋友说:“是官了还是私了?” 既然是好朋友,这种事哪有“官了”的道理?除非双方都不要脸了。 谈判的结果是:金鳖归大江鱼,睡觉的事就当没有发生。 罗三懊恼地骂了一句:“偌大一只金鳖,才拾了半毛逼,你这算鸟个朋友。” 大江鱼得了鳖,腆着个脸说:“就是个鸟朋友嘛,谁让你的鸟动作那么慢的?还敢怨别人,哼!” 罗三骂骂咧咧,摇摇晃晃地上了岸。 一阵江风吹过,他“哇——哇——”吐了两口,脑子清醒些了,才开始后悔,明白自己刚才做了票折本生意。 他想,大江鱼老婆那腿间的物事,又不是金子做的……即便是金子做的,用用也不会少下去。哪怕用用会少下去,也不用那么贵啊——整整一只金鳖!一只金鳖,才弄了半毛,这事要是传出去,我罗三面子还搁哪里去?如果用那金鳖去换成叮当响的银元,再用银元去睡女人,那可以睡多少女人哦! 人才两失的罗三,本来是瘪三一样离了渔船,回他那个骡房去的,这会心疼加上气恼,又兼酒多了冲动,掉回头就去议论。 罗三回到江边时,大江鱼正在起锚。 这架势,不是要跑路么? “好你艘贼船,快给我站牢!”仗着酒劲,罗三笨骡一般大吼一声,一个箭步跳了上去。 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本来,两个男人,打一场也就算了,偏偏那婆娘见后,也来帮忙。 她却不是帮罗三,而是一个劲儿地用手抓罗三的裤裆,把个罗三气得七窍生烟。 他想,你这骚娘们,刚才摸我的蛋,宝贝得不行;现在掏我的裆,却辣手摧花一般,天底下哪有这样翻脸不认人的?侬也不想想,侬个只破船,我骡爷才撑了半回,竟要折送我一只金鳖!现在又与老公合伙欺侮我,想断我的命根子!……对啦,看看她这副狠劲,哪里会真正喜欢我的?莫不是她刚才勾引我,本就是为了图这只金鳖?要不怎么变脸比变天还要快?还有,大江鱼怎么睡了又会起来,并且说去就去,说回就回?哈呀,这八成是一个设好了圈套,存心让我钻啊! 罗三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陷害与讹诈了,心里那个气啊,心想,好,你们这对见财忘义的狗夫妻,原来我们多年的交情,还比不上一只金鳖!今日我倒要教训你们怎么做人! 他看看脚下摇晃,心想在这船上,我哪敌得过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的船家夫妻?再互撕下去,岂不要被你们整死在这大江里? 你们水性好,所以才有“大江鱼”这个绰号,何况那贼女人还死盯着自己的卵子下手呢。 对了,你不仁我不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别怪我骡爷翻脸不认人啦。 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随身携带的割牛肉的尖刀,对着两人就是一顿乱捅。一边捅,一边嘴里还直骂:“狗夫妻,贼夫妻,教你们爱财如命!教你们贪财忘义!” 这尖刀锋快,普通人有几刀好挨的?等到罗三发过疯,手酸了再歇,看看对面夫妻两个,早歪在船舱里,哪里还有半丝响动? 罗三这下傻眼了:自己也没想捅死他们啊,只想教训教训……再说,也没怎么捅啊?……算了,就算捅了,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也不算什么……嗨呀,不对不对,两条人命,我哪还得起啊!我罗三这下可算完了……黑暗中,罗三仓皇离开现场。 他本想连夜离开鱼桥埠,但一想,这一走,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事已至此,再看看,真找上他,也跑不掉;如果没有怀疑到他,他再走,反而安心。 这一想,他就在骡房呆了下来,借着酒劲,呼呼大睡到天亮。 经过的人都能听到骡房里鼾声如雷。有的就说,嗨,这骡爷好大的劲,连睡觉都这么威风。 第二天,东家和匠人们在谈论昨夜的凶杀案,迟迟起床的罗三却照样若无其事地运货、卸货,不时还插上几句嘴。要不是秦时月凭碗底的骡肉和船板上的一片穿山甲鳞片怀疑到罗三,别人还真想不到,凶手会是这个运石料的外乡人。 秦时月再问他金鳖的来历,罗三也一一供述。 他说是一次上山时,在山涧里磨钩刀时发现的。 一开始还以为是块石头,磨着磨着上面的亮光出来了,仔细看,才发现是只鳖的形状,于是拿回家研究,才发觉自己捡了一件宝。 后来问了村里的老人,才知道古时那山上有一座台基庙,后来塌掉了,村民们叫它“佛田鸡”,并且一直有个“十八只金鳖”的传说。 秦时月听了,想,既是“田鸡”,又怎么是“鳖”呢?这里面恐怕还有套头。 这只金鳖可不是寻常物,掂掂份量足有三四两重,上面还有一个繁体的“台”字,不是文物又是什么? 既是文物,应当前去考察一下,兴许能挖出点什么东西来呢。再说那是甑山,他早就想去,正好一作两便。于是心内作数,打算找个时间上佛田鸡去探一探。 事后,金不换让保长安排团丁和乡公所的人,将罗三押上,一起跟着秦时月去县政府交差。 旧檀有《江湖即景》诗记曰: 艺高人胆大, 仗剑走天涯。 一路尽欢笑, 江湖即我家。 第19章 饭前活动活动 第二天上班,金不换进来对秦时月说:“秦团,庄团长晚上要请您共进晚餐,犒劳您破案有功。另外应该也是为您接风洗尘。” 昨天是上任的第一天,走马之间便在鱼桥埠破了个案……之前还教了那么宝贵的书法心法,庄团长开心,自是常理。 新来乍到,接个风洗个尘,也是中国人的传统。秦时月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对于聚餐,秦时月还是比较谨慎的。为何?一是怕时间太长,二是怕氛围不好,三是怕喝酒。 我们国人聚餐,一顿饭动辄两三个小时以上,这时间多可惜啊。用来看看书,不好么? 如果气氛好,时间长点也就算了,权当联络感情。最怕的是交流不方便或不顺畅,那几个小时坐下来,岂不是受罪? 再是时间一长,这酒肯定是挡不住的,只会越喝越多,到后来就严重超标,即使不吐,也难受,第二天起来头脑都还昏沉。 所以,秦时月始终认为,对于他来说,聚餐是件很郑重、很私密的事情,不能轻易许诺。 对于喝酒,他倒是不怕的。 秦时月小时候在外公身边长大,很小就在外公的筷子头上尝足了老酒的味道,六七岁时就能喝二两烧酒了。 十岁那年,跟亲戚们吃饭,看大人喝酒,他也喝,烧酒当水喝。酒在他嘴里,是甜的。 结果呢?吃完几秒钟,人就往八仙桌下溜,耳朵里听大人在说“醉了醉了”,身子却无法动弹,后来被背上楼去睡觉,脑袋疼得要裂开来,像有许多的稻草在往里面塞。起来时,窗外已经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一醉之后,他的酒量却大增。 念军校时,每逢休息天,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去校外的小酒馆聚聚,每次都喝得很开心。 可他只喜欢与亲朋好友等熟悉的人喝,而不喜欢与陌生的和不相知的人喝酒。 这里头有个讲究。 秦时月是个真性情的人,一旦放开,像个孩子,天真烂漫,妙语连珠,可爱到对任何人都不设防的地步,很容易给人落下话柄。 为此,只有跟要好的人喝酒,他才能放得开,也才能少一些麻烦。否则,一旦纯系应酬,人就放不开。一顿饭下来,会感到很累。 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庄厚德便关了自己办公室的门,站在对面秘书科门口,高声冲着马有福和金不换说:“走啦,去‘小鱼篓’……秦团来了,要好好接个风!” 马有福一听,急忙起身,咧开大嘴哈哈直笑,对金不换说:“小金,快去把几位科长和营长、连长叫一下,大家陪团长好好喝一杯!”话未说完,嘴巴里已在喷着口水。 秦时月听了,马有福才长了金不换两三岁,官也才高了半级,“小金”这称呼,也亏他叫得出来。 过会,一行人来到秦时月门口,纷纷与他好言,说是托他的福,才有今日的饭局。 庄厚德趁机又表扬了秦时月一回,说他帮秦梦破了个“辣手”的案子。 秦时月听了,想,哎呀,是“棘(ji)手”。 庄厚德又对马有福说:“最厉害的,是我们秦团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他把案子都破了,警察局的那帮饭桶,竟然连人都还没到,哈哈哈。” 秦时月听了,无语。也是,警察局的出警速度确实是太慢了。 一行人拦了几辆黄包车,直奔城东鹤鸣山。 临江的山湾里,泊了一只帆船,那船头挑着一面酒旗,在风中飘扬,上面用篆书画符似地写着“小鱼篓”三个大字。 上了船,众人在船头船尾参观一通。走到船尾,见搭了个凉棚,里面竟然挂着一只水桶大的沙包,下面放了几副哑铃,还有一副杠铃。 或许是店主自己喜欢健身,或许是为了让吃饭的客人饭前热热身,消遣消遣,消化消化,吃饭时胃口可以好一点? 众人也算是大半个行伍中人,于是各各去搬举哑铃与杠铃。 等众人玩完,秦时月弯腰一掂哑铃,也太轻了。他在军校用的哑铃是自己请了电焊工特制的,每只有50斤重。眼前这个,怕是五斤的重量都不到,还怎么玩?于是直接拎了杠铃,连举十几下才放下。 接下去,大家开始打沙袋。有的站着随便打几下,根本就没有力度,一看就是外行。几个练过的,就不一样,有扎了马步打的,有摆了前后弓箭步打的,拳掌交替,很有气势和威力。 从他们步子的沉稳度上,还有腰、胯、臂的协同程度上,就能看出功力的深浅来。 秦时月在一边鼓掌,但内心颇不以为然。他觉得这样的练法,在锻炼劲力和身体的承受力方面是有用的,但实战中的作用恐怕不大。 因为对手是在运动中的,所以,击打训练也应该让自己动起来,而不是将身子固定住。在这一点上,他更欣赏自己所练的西洋拳击。 所以等大家玩过,他抱起拳击架子,双拳护在头面前,在沙包前轻轻跃动起来。 大家看看他的架势与众不同,便纷纷屏住呼吸,拭目以待。 只见秦时月身子前后左右跳跃,双脚也同时左右交替,突然出拳,左右开弓,刺拳、直拳、勾拳,变化组合,连绵不断,一口气击出四五十拳,打得沙包上尘焰腾腾,而整个沙包却像是被他吸在身边似的,并无多少位移。 其实不是沙包不动,而是在被秦时月追着打。他整个人像是粘在沙袋上一样,如影随形。 这个时候,外行可能会想,听起来拳那么重,“啪啪”作响,可沙包怎么就不晃荡呢? 其实,打沙包时沙袋晃来晃去的,其实还是初级阶段。 到了高级阶段,就是秦时月这样的情况,能够依靠拳法和力度,将沙袋限制在他的拳击范围内。 好比这沙袋是个人的话,能够动来动去,距离拉得过远,就说明你没能控制住他;但如果他频频挨打却无法大幅度移动,则说明已被你的拳锋所覆盖,也就成了你的活靶子。 这不——秦时月在左平勾之后又立马右平勾,限制了它的左右位移。直拳连击加上勾拳击底,又能使沙包不至于前后动荡。必要的时候,又能依靠肘击和胸腹迎击来阻挡沙袋的前后摆荡。 秦时月打沙袋的一个显着的特点是,不仅自己的身位始终处在变化之中,而且抱架也是正反架交替,这就给对手造成了很大的不便和麻烦,也造成很强的心理压力。 喜欢练拳击的朋友都知道,一般的拳手多为正架,即抱架时左拳、左肩、左腿在前,极少数的为反架。 不管是正架或反架,通常都是二选一。但秦时月却是正反架频繁交替,而且左右拳的力量重而均衡,这就给对方很强的压迫感。 因为无论在什么样的抱架情况下,一旦被他的后手拳击中,杀伤力都是巨大的。 像这种无固定抱架的打法,对身体的协调性要求很高,也对平时的训练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 众人看他打完,脸不红,气不喘,拳面上也毫无痕迹,一时纷纷拍起巴掌来。 庄厚德说:“好一顿快拳!真是英雄出少年!” 马有福走过去击了一拳,痛得拉开嘴巴,“啊唷啊唷”直甩手。 秦时月纠正他的动作,说握拳时要将手指节节卷紧,然后用大拇指扣住第二指节。出拳时,再将手腕压下去,使拳面对着目标物,这样打沙袋,手指不会受伤,也不容易痛。 马有福如法操作,果然好受多了,便向秦时月直竖大拇指。 大家陆续钻入船舱。 舱内只一张桌子。 也就是说,这一条渔船上,就一桌饭。周围又是江水。这样的饭局,毫无干扰,当然是再清静不过了。 落座后,秦时月向庄团长请教了几个关于时局的问题。 他说,据情报显示,今年5至8月,新四军苏浙军区第四纵队两次渡过云龙江,听说都是在本地游击队配合之下完成的。 5月那次,游击队还在江岸与国军挺进队交过火,听说新四军还折了一位指导员。后来,新四军某部政委还率部进驻弯山休整。 可见,共军在秦梦的活动很是猖獗啊。 秦时月来之前可是做足“功课”的,从省里有关方面调了不少关于秦梦新四军活动的情报进行了研究。 庄厚德听罢,将手在桌上一拍,向手下一招手,说:“弟兄们听听,这是新任的长官吗?对秦梦新四军的活动了如指掌啊,明明是个秦梦通了嘛!而且走马之间,就在鱼桥埠破了个大案。大家学学,啊,向秦团看齐……秦团还是个书法家,传授的都是经验之谈!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啊,难得,人才难得……来来来,快上菜,我要好好敬敬我们多才多艺的秦团长!” “是啊是啊,秦团不简单。” “有了秦团这个帮手,以后咱们团长可是如虎添翼了!” “是啊,有了秦团,咱们保安团上有战区司令部作靠山,更加威风了!” 几个营长和连长纷纷在一旁附和。 金不换接着秦时月的话头说:“是的,新四军好像还在发动各地筹粮筹款……又建立了什么县委……” “筹粮筹款?他们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支前吗?还是要迎接大部队的到来?” 秦时月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唔……别随便插嘴,”庄厚德斜了金不换一眼,对秦时月说,“那只是一支游击队,叫什么云千支队……” “云千支队?”秦时月好奇地问,也看了看马有福。 马有福眯着一双鱼眼,仰着两个朝天鼻孔,露着一副黑牙,在那里吞云吐雾,一副与他无关的模样。 一旁的金不换看不下去,对秦时月说:“云,指云龙江。千,指千里岗山脉。云千支队是指活跃在云龙江和千里岗山脉一带的一支新四军部队,成立于1943年12月,隶属于苏浙游击纵队。” 金不换的插话言简意赅,条理清楚,顿时让秦时月刮目相看。 秦时月翻阅过秦梦及浙江省地图,发现浙江的主要山脉都是呈西南至东北走向,平行排列,最西北的是天目山脉,最东南的是雁荡山脉,中间的是仙霞山脉、千里岗山脉。 仙霞山脉是从仙霞岭至大盘山至天台山,千里岗山脉是从千里岗山至义门山,也就是云龙江流域,包括桐江、浦阳江、壶溪、庙下溪、青草溪、窄流、渚江等几十条支流所在的区域,地方涵盖七八个县。 “是啊,秦团放心,这个云千支队只是支地方部队,实际上就是支游击队,成不了什么气候。再说它为了逃避国军的围剿,老是出没在深山老林里,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好找……军队么,不管大小,总需要粮草,所以筹集粮草毫不奇怪,秦团也不必劳神思量……”庄厚德说。 一位营长说:“团长说的是。国军和警察局在做什么?剿匪,是国军的份内事,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我们保安团毕竟只是协助他们开展工作……” 一位连长抢过话头,说:“对啊,我们的任务是配合警察局清查户口,筛查可疑人员,管好地方治安。再帮助县政府征粮、征税、征兵,搞好军事训练。其他的事情,哪是我们管的?” “是啊,党国的事操心不光,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是没办法的。”战训科长史达贵说。 秦时月听了,觉得是,也觉得不是。 着眼点放在治安管理上,没错。 对付新四军主要依靠国军,也没错。 但新四军在秦梦来来去去的,肯定会跟老百姓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还会发展地下党员,那就跟治安有关了,保安团怎么撇得清呢?袖手旁观肯定是不对的。 当然,上面的想法,秦时月只是从职责的层面在思考。对付新四军和中共地下党之类,秦时月素来不赞成。所以,就内心而言,保安团这批大小头目越是在反共一事上松松垮垮,他倒越是高兴。 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能与同胞手足为敌。这是秦时月一直坚持的一种立场与态度,也是他对自己校长最不满意的一个方面。 旧檀有《公门》诗相戏: 闲谈且论道, 移步打沙包。 嘴快手还快, 踢球招最高。 第20章 初饮 菜上来了,热腾腾的摆了一桌,真是山珍、海味、江鲜,样样俱全,好不丰盛。 庄厚德手一挥,说:“弟兄们,给我上!” 大家推庄团长坐了面向船头的主位,秦时月坐了其右首的主宾位。 机要科长扈小芹是个姑娘,人又长得漂亮,被马有福安排在庄团长的左侧。 马有福自己则坐在扈小芹的边上,并让金不换坐在下首,负责帮大家筛酒。 众人各拣位置落座。 庄厚德看看金不换已给大家都满上了酒,便端起碗来说:“日寇投降,华夏大喜,更是我党国之大喜。8月28日,延安方代表已飞抵重庆,商量国共合作事项,双方从此有望从死对头变成好兄弟。还有,我们秦团从第三战区前来我团挂职。昨天,他上班第一天,就到鱼桥埠破了一件杀人案子。来来来,让我们为国运昌盛、秦团光临,干杯!” “干——”大家各自举碗,一饮而尽。 这一下,把个秦时月惊得目瞪口呆。 这酒,不是秦梦本地的高粱烧酒,而是四川宜宾的“国窖”,属于国内的名酒,价格不菲,酒精度也有52度,而且口感较同档次的其他名酒要更烈,更带劲,属于汉子和壮士喝的那一种。 这碗,是南方特有的汤碗,盛满了刚好半斤。刚才约有八分满,那也有四两。 这么多的高度白酒一口吞下,一般人怕都受不了,可眼前的这几个汉子,却当水喝了! 除了扈小芹。 她喝的是茶,说不会喝酒。 秦时月的酒量还行。 军校毕业那天,大家在食堂里吃告别酒,他破天荒喝了一瓶52度的“泸州老窖”。 但今天这样的场面,他是没有见过,看来是遇到了高手。 但面对这种阵势,退肯定不是个事——第一顿酒啊,退了,相当于是被人来了个下马威。 既然明摆着是一种考验,容不得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那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主意打定,他双手捧碗,“咕咚咕咚”一滴不洒地喝了个精光。 当他将碗底亮给大家看时,只见众人全张着嘴在看他,半晌才“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掌声与叫好声里,他知道,自己来秦梦的第一关过了。 接下去,金不换又让小二给大家斟满一碗,然后彼此热热闹闹地推杯换盏。 时月想,这样喝下去,得喝掉多少“国窖”?他瞟了一眼,发现桌上放了整整一箱,难怪弟兄们当水喝呢。 这得多少钱啊,时月心疼地想。 “国窖”边上,还放了一箱绍兴产的陈年黄酒,已经拆了封,有一瓶已经打开。 时月感到肚子里有把火在烧起来。 他连忙夹了两块红烧肉咽下去,之后去一边倒了些水,晃了几晃,觉得温度合适后,一口吞了。 这么操作后,他感到胃里舒服了一些,抬眼看桌上,见金不换正在赞许地向他点头。 喝烈酒,得吃点肥肉,可减轻酒精对胃的刺激,也可缓解肠、肝等器官的分解压力。 喝开水也行,有稀释作用,但秦时月不喜欢这么做。只为有的人会用茶水作弊,把酒往水杯里吐。 他不希望自己给人这样的嫌疑,而是做每件事都能清清爽爽,包括喝酒。 秦时月重新落座,心想,这样的吃喝场面,哪里看得出来是枪声未绝、硝烟未散的战争年代呢。 庄厚德开局的几句话,颇让秦时月振奋,但也暴露出对时局的不敏感。 因为自八月底以来,国军在上党地区进攻解放区根据地,虽然时打时停,基本上以国军失利而告终,但军事冲突始终没有停止的迹象。 这从客观上说明,蒋校长说一套做一套,对中共并无诚意,有的只是戒备和敌对心理。 其实在秦梦这里也一样。9月9日秦时月报到的那天,保安团还在配合国军挺进队搜查进步人士呢。 既然如此,双方哪里能够从兵戎相见走向握手言和? 随着饭局的深入,从大家的言谈举止中,秦时月根本感觉不到什么远虑近忧,有的只是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理,于是内心很是失望。 要是中山先生知道自己的事业由这么一批人在继承,或许会吐血。 即使是蒋校长,知道这样的现状,恐怕也会大骂“娘希匹”了。 众人吃得开心,还划起拳来:“哥俩好啊”“一定恭喜”“三元及第”“四季发财”“五金魁首”“六六大顺”“七巧相会”“八仙过海”“九九长寿”“满堂喝彩”………… 酒过三巡后,庄团长说要换酒,将自己碗里吃剩的残酒往秦时月的碗里一倒,自己却倒上了黄酒。 原来这是个喝混酒的主,是个“酒林”高手,看来部下知道他的爱好,所以提前作了准备,黄酒还开了封,秦时月想,但心里开始有老大的不痛快。 为何?庄厚德不知道,这秦时月啥都好,就是有四样不好——一是有公心,二是讲公平,三是讲规矩,四是讲卫生。 而庄厚德喝酒,这四条全违背了。而且,之前喝酒,部下敬他都是碗底朝天的,他呢,只是喝一口了事,明显是在喝权力酒。 秦时月不喜欢这种酒风。 人家拍马屁,当然是人家愿意的,但你作为一桌之尊长,也不能那样托大。而且,完全可以倡导健康公平的酒风。 至少,你不想干,就别让部下干。酒喝适度,是福水;不论斤两,是毒药。做长官的,不能强迫部下喝酒,也不能看着部下往死里喝。 秦时月认为,别小看酒风这东西,它就是作风、性格和人品的反映。 所以,喝马屁酒、小人酒是让人讨厌的,但长官喝权力酒,问题就更大。 作为尊长,应该引导大家喝君子酒——既要心情舒畅又要量力而行,既让尊长满意又不伤及自身,营造一种平等、愉快、包容、和谐、宽松、随意的氛围…… 要不,这人不做做狗,大人不做做小人,那我们是在倡导一种什么样的风气、道德和文化呢? 酒文化,应该传播高尚的理念与价值观,而不能弥漫着庸俗和势利、下流和肮脏…… 秦时月酒多,思维也难免偏急,情绪也偏急躁,于是将手中的碗一倾,也将烧酒往大江里一泼,起身抓过一瓶老酒,也满上一碗,说: “庄团长换酒,部下没有不陪的道理,那我也吃老酒。” 白酒,在秦梦称“烧酒”;黄酒,则被唤作“老酒”。秦时月的动作干脆利落,衔接得十分紧密,别人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庄厚德愣了一下。 在以往,酒吃不下倒给部下,是他常做的事。像马有福这样的,就喜欢喝他的剩酒,还“滋溜滋溜”的吮出味道来,唯恐庄厚德听不到,吮得人人拿眼睛看他。 那时候,庄厚德的心里就特别享受。 可现在居然冒出这么个楞小子,不买他的账……他心里好生不舒服,有种权威受到冒犯的不悦,可他忍住了没有发作。 他再不舒服,也还明白一点:这年轻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是上面派下来的,而且有着军方的背景。 这样一想,他的心态很快就调整过来,面色也随之缓和,“哈哈”一笑,说: “哦,原来秦团跟我一样,也喜欢吃混酒。那好啊,以后吃酒就多了个伴喽,哈哈,开心……来来来……弟兄们有没有需要换酒的,大家重新满上。” 大部分人都捧着“国窖”喝得起劲呢,谁愿换便宜的酒呢? 秦时月看了,怕庄团长面子上过不去,忙起身敬酒,“咕咚咕咚”几下,一碗老酒就下去了。 “好,爽快!”庄厚德看看秦时月的空碗,又看看自己眼前满满的一碗老酒,拍拍秦时月的肩膀说: “咱们以后就是兄弟。自家人,不要见外,随便些,哈哈,”说罢端起酒,对众人说,“秦团刚来,对秦梦的情况还需要有个熟悉的过程,大家多协助,多服务。秦团开心,我们大家就开心,哈哈……来,我们也一起干了这一碗,祝秦团在秦梦期间身体健康,工作愉快,心情舒畅!” 众人立即一窝蜂地附和,秦时月耳朵里顿时一片“咕嘟咕嘟”的吞酒声。 看着大家纷纷摸嘴的动作,秦时月心里又忍不住不感动。但他又担心大家,怕大家喝醉。 酒再好,也是高度的烧酒啊。喝下去的,是酒精,不是水。 果然,落座后,所有空碗都满上了老酒,看来大家也真是吃不动了。 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大家比刚才更近乎了,一时频频举碗,喝得风生水起。 众人一开心,话题便转到男女方面,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连斯斯文文的庄厚德都问了大家一个问题:“你们知道男女为什么想找对象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供答案,庄厚德听了,笑笑,说:“你们都想得太复杂。其实很简单,是因为男人想通了,女人想开了。” 大家一时不解,有的说,这也太简单了,太无趣,没意思,来个刺激点的。 秦时月虽是雏子,却机灵,向庄厚德敬了杯酒,说:“这个制作谜面的家伙,真是有才,用的是谐音法。” 庄团长顿时哈哈大笑,说:“弟兄们,你们听,秦团不愧是破案能手,猜谜也一样。” 史达贵等人忙问原因,庄厚德说:“男女之事你史科长还不懂么?一开一通,你这么喜欢的事,还要别人来启发不成?” 大伙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于是大笑不止,纷纷举杯,说“有才,有才”“行啊,这家伙”。 接下去,夹枪带棒的荤段子一个接一个,弄得气氛高潮迭起,把个机要科长扈小芹两个脸颊烧得就跟红苹果似的。 秦时月想,看来,在众人心里,饮食男女,比国家大事更有意思啊。 秦时月对这类事兴致不高,加上又是个处男,哪里知道男女之事的疯劲,所以只是跟着打哈哈,可心里还是在嘀咕:这些老兄,说起黄段子来,就跟老母猪戴胸罩似的——一套又一套,不知干起活来怎么样? 警备科长史达贵见大家开心,便怂恿马有福支使伙计去拿烟,要最好的“凤凰”牌香烟。 伙计回来后,胸口的“凤凰”堆成小山那么一座,走到马有福面前。 马有福抓起来往每人怀里塞一条,大嘴巴咧得老开,墨黑的牙齿整副都露了出来。 他的牙,可能就是这些烟喂出来的?时月想。看着满桌飘飘欲飞的“凤凰”,他又开始发愣。 战争年代,倭乱方止,许多地方民不聊生,老百姓食不果腹。江南虽系富庶之地,但受日本人长年霸凌与掠夺,也是饿殍遍地,满目疮痍啊。 保安团虽未正式列入国民政府序列,但也受政府节制,得政府关照,还受老百姓供养,怎么可以如此挥霍?哪怕就是在和平年代,也不该如此铺张…… 想到这些,他将马有福递到面前的一条“凤凰”用手一推,说:“哀鸿遍野,政府财力又严重不济,这条烟我是拿不下手的,也盼诸位自重!” 大家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舱内一时出现了可怕的安静。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庄厚德。 庄厚德将手中的雪茄往烟缸上一放,“哈哈”笑了两声,说: “好,不愧是党国培养出来的英才!先天下之忧而忧啊,难得,难得!听秦团的,把烟撤回去!不过,弟兄们不就是因为秦团来了才开心吗?才小小地庆祝一下嘛!好了,有福、不换,你们记牢,以后喝酒,不准这样发烟。我们都是党国的精英,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嘛,对不对?好,今天我们薄酒一杯欢迎秦团加入我们的队伍,不成敬意,下回我们再找机会,大家高兴来,高兴回,散了,散了,哈哈……” 说完起身,大家也默默离场。 时月离开船舱时想,今天是自己扫团长和弟兄们的兴了。要不,这顿饭哪里会一个多小时就结束…… 刚一脚踏上船头,时月就听舱内伙计在唤:“马科长,您老请把帐单签一下。” 他回过身去一看,马有福正躬着身在桌上签字,一边在交待伙计:“等一下把剩下的烟酒都给我运到庄团长家里去……” 秦时月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好一个为人接风的名头……这集体的钱财,就这样落进了自家的腰包。 秦时月与众人告别,自己与金不换前往宿舍。他一路走,一路怏怏不乐。 好好的一桌饭,就这么吃得别别扭扭的,自己高兴不起来,别人的兴致也受到打扰,明显感觉到双方气味上的不投。 他也不想这样,也想与大伙儿融为一体,可他没办法,无法做到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凭他所受的教育和所处的地位,有些话不得不说,否则就枉读那么多书,枉受党国培养那么多年了。 何况,庄厚德团长可是将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悬挂在案头的人。 诗圣杜甫曾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悲愤控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难道这官场之中,必须得这样山吃海喝糟蹋公财么?秦时月想。 可他就是不会想一想:如果不是有好处,不是有油水,不能吃香的喝辣的,又哪会有那么多人打着箭脚也要去当官呢? 金不换与秦时月同路,悄声在他耳边说:“秦团,您以后慢慢会习惯的。人家都是又吃又拿的。像您这样清爽,以后哪里还能合群?古人不是说了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秦时月说:“也是,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忍不住要说,要管。如果就这种状况,老百姓会怎么看我们,我们的党性、公心和良心,又去了哪里!” 两人一路谈着回到宿舍。金不换又在秦时月的房间里坐了一会,才回房休息。 秦时月由于当晚喝多了酒,换上短袖和灯笼裤,到江边芦苇荡边跑了通步,出了一身大汗后,才回到宿舍休息。 旧檀有《回乡》诗: 朝来处处是乡音, 梦里河山见更亲。 非是不惜萍水聚, 男儿总欲报国恩。 第21章 请缨 这是秦时月到保安团任职后的第一次团务会议。 团长庄厚德主持会议,马有福、史达贵、扈小芹等科室负责人及三个营长参加,金不换负责会议记录。 秦时月之前是战区司令部的参谋,最初从事过会议安排,文件的收发、登记,资料的收集、整理等基础性的工作,后来因领会、概括和速记能力强,文字组织能力出色,转而负责重要军事会议的记录,为长官收集情报、资料,制定作战方案等等。 虽然工作很重要,但还没有以长官的身份参加部务会议和军事会议的资格。到了秦梦,摇身一变成了二把手,自然要参加团务会议。 会上,团长庄厚德通报说,几名团丁昨天在乡下巡逻时,截获了一批重要物资,开箱检查,才发现是文物。 由于事发突然,他当下直接电话邀请省文物局派专家前来鉴定,初步判明是宋代的古董,其中一件是《梁山泊水军阵法》线装书手写本,十分珍贵。 由于当事人在逃跑中被击毙,案情不明。 庄厚德强调,眼下日军刚投降不久,国内斗争形势未明,高层也还没表态,但防共限共的局面还不能变。所以,要在文物案子上投入许多精力,显然不太现实。 但这块工作看看难度不高,其实专业性很强,抓得到位的话,反而容易出成绩。如果全盘不管,拱手相让于警察局,也太可惜。 “请各位看看,这块工作怎么抓比较好?”庄厚德表达了上述意思之后,充满希冀地看着大家。 大家各抒己见,但意思都差不多,就是不方便接受这一块工作。 秦时月看看大家都已讲完,并且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便说:“我也来谈一下个人的看法。我是前来挂职锻炼的,主要职责是协助团长开展工作。这项工作,说好听点是什么都可以管,管全面;说不好听点是什么都可以不管,很超脱,很清闲,跟没事人一样。我是来锻炼和学习的,所以不想干坐,也不要装装样子镀镀金,而是希望有实际的工作可做,这样有利于培养自己的能力和水平。所以我提请负责这块文物案子协查工作。我有信心做好它,也会服从团长和各级政府首脑的指挥,配合好警察局等政府有关部门,还请各位支持为盼。” 在座的人本来就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向来都能推则推,能拖则拖,更不想惹件案子在身上,为自己增加无形的压力,现在秦时月主动往自己身上揽活,便觉得又奇怪,又开心,纷纷表示赞成。 庄厚德听了,将雪茄在烟缸上一搁,欣然拍板,说:“好,既然秦团长如此有担当,大家又都赞同,那就这么定了。这项工作由秦时月副团长全权负责,大家务必全力做好配合协助。破案的任务主要在警察局,但如果秦团长能够像上次鱼桥埠一案那样先声夺人,当然求之不得。不过,别有压力,能做好配角就行,也能为我团争得荣誉。秦团如需人、财、物等方面的支持,我会尽量予以满足。” 庄厚德对工作的分析合情合理,布置任务简捷明了,让秦时月在心里颇为认可。这样思路清晰、思维周密的人,如果品德好,一心扑在工作上,那是完全可以做出一番成绩来的。 会议一结束,史达贵向秦时月抱了下拳,两眼放光地说:“恭喜秦团,端着了一个金元宝,嘿嘿。用得着我时,呛一声就是。”说完抖了抖脚,摇头晃脑地走了。 秦梦人把随时吩咐叫做“呛一声”,表示豪爽,也表示关系铁的意思。 秦时月听了有些感动,觉得此人挺讲江湖义气。再看看他的走相,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倒也颇为认可。 他就欣赏有个性的人,特立独行的人,不墨守成规的人。 扈小芹也娇媚地看了秦时月一眼,娇滴滴地说:“长官信任就是好。秦团这下有的忙了,好好干哦。” 时月摇摇头,说:“我没有你们这样乐观。这案子无厘头,一点线索都没有,查起来估计很费劲,还请你们多加帮衬为好。” 秦时月说的都是实话,他真的对这项即将到手的工作觉得陌生。虽然心中没底,但还是比较乐意接纳,为何?他向来就喜欢接受挑战,从而激发出内在的潜力。再说,与文物打交道,他喜欢。 这恐怕与一个人的心性有关,也与个人的经历有关。 秦时月出身在一个匠人家族,祖父一辈,兄弟六人中有木匠、泥水匠,也有篾匠、箍桶匠。 爷爷是木匠,造屋起楼能当作头师傅,做桌椅条案更是轻车熟路。 小时候,堂前里一开作,秦时月就围在旁边不走了。 他喜欢闻木头锯开时发出的清香,喜欢看爷爷将刨子一推,刨花如云朵一般从刨子上升起来……爷爷还会各种木雕,只用一个凿子和一个榔头,就能在木头上雕刻出各种花鸟人物。特别是那些人物,神态简直栩栩如生,如手里托着寿桃的仙人,骑着马举着大刀的武将,手执扇子的读书人,等等。 爷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牛腿”。它们本来应该是镶嵌在楼板与屋柱之间的,就像时月他们住的老屋一样,但不知怎么流落到了爷爷手里。 爷爷空时常研究它们,一双大手小心地在上面抚摸,说这个雕的是“西天取经”,那个刻的是“郭子仪做寿”,另一块上又是“三英战吕布”……小时月听了云里雾里,便要爷爷跟他讲有关的故事。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这些精美的图案已经悄悄潜入了秦时月的内心,让他对艺术品和古董产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愫。 这也是长大以后,不管到哪里,他都喜欢看古建筑、看园林、看各种造像的原因。 爷爷常说,老东西好啊,上面有古代能工巧匠智慧的结晶,有历史和岁月的沉淀。 所以当爷爷看到“牛腿”等构件被人丢弃或糟蹋,会非常的不忍心,想方设法保护下来。 爷爷喜欢品鉴那些艺术品,却并不喜欢收藏。 他说,老东西有重要的文史价值,属于不同级别的国宝,应该存放于博物馆,供专家研究,受大众瞻仰,而不应该私储在家里。 后来,爷爷就把自己收藏的“牛腿”,都半送半卖给了一些古董商人,说经过他们的手,这些东西会找到最好的归宿。 秦时月打小耳濡目染,故而从小就有一个喜古、爱古的情结。 他爱古玩文物到了什么程度?他不仅爱皇帝、大臣的冠冕,爱凤冠霞帔,而且连穆桂英、杨宗宝帽上的两根雉鸡毛,都觉得好生漂亮,让他爱不释手。 他曾经将堂哥家板壁上插着的雉鸡毛用两只手握着,“种”在自己头上,想变成他们的模样。 有件事他老是想不通:古代人把自己装扮得那么漂亮,我们现代人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爱美,一点都不会打扮。 长大后,秦时月还看了一些文物方面的书,涉及石器、骨器、陶器、瓷器、铜器、玉器,瓦当、书画之类。 对四川三星堆文化、余姚河姆渡文化、杭州良渚文化等也有一些了解,掌握了一些出土器皿的名称、特点,如鬲、爵、罐、壶、盏、钵等器具,钗、坠、簪、环、牌等饰品,矛、斧等兵器,还有盔甲、车马等装具。 一个从如此家庭成长起来的人,一个从小就对华夏古老的艺术品怀有深深情结的人,现在让他来侦查偷盗、倒卖文物的案子,让他来为国守宝护宝,哪有不欣然而往的道理? 秦时月素有报国之心,但没有赶上与日本人打仗。如果赶上了,冲锋陷阵他也不甘落人之后。但现在的问题是日本人投降了,国共两党却意见相左,相持不下,以后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他希望国共能够精诚合作,就像好兄弟一样和睦相处,互敬互爱,而不是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说实在的,他不喜欢政治。 昨天还是对手,今天却成了朋友;昨天还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今天却笑脸相迎地握手、拥抱、碰杯……多假啊! 这个所谓的政治,里面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学问,包含着怎样的权谋、揣测与心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总觉得,政治这东西,太复杂,太深澳,太不可思议,太不近人情。 他玩不转,也不想玩。 所以,他喜欢做点实事,觉得自己也只能做点实事。 现在,这个保护文物的差事,就是个实事。 他觉得自己报国有门了。以后自己完全可以这项业务工作为口子,一门深入,置身于国共双方的矛盾冲突之外。 是的,只要他一门心思护好国宝,就是个有价值的人,于国于民有利的人。 他为自己的这一感悟而兴奋着,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而欣喜着,走起路来也精神多了。 之后,他带了几个手下,直奔医院太平间。 死者约莫四十来岁,蓄有小胡须,身材敦实健壮,系后心中弹而死。 察其左右手及右肩膀,均有老茧,尤其是右手更甚,很明显是长期扛枪握枪之手。 脚掌也有茧,看样子还经常奔跑。再察看其全身,皮肤白皙,显然不是务农之人。 秦时月又找来几个当值的士兵,详细了解了当时的整个过程,心里作数,脸上却不动声色。 回到团部,他先是去库房看了截获的物件,然后吩咐秘书科交办下去,明天召集各地保长和保安队长前来开个会,听听大家的想法。 其实,他是想先了解一下各乡、各村的情况,看看最近有没有丢失什么,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现象,出现什么可疑的人和事。 如果没有,这些文物有可能只是过路的,那秦梦保安团即便不能破案,至少已截获了文物,也是有功而无过的,下一步工作就不会有什么压力。但如果这些文物是从本域产生的,那责任就大了,后续工作也得抓紧,防止连环发案。 旧檀《时运》诗言: 鹤有冲霄志, 龙怀归海心。 一朝风水至, 腾跃复何欣。 第22章 从香豆腐到臭牡丹 话说次日早上八点五十分,秦时月就在团部会议室等候众人。 通知的开会时间是九点,他提前十分钟到了会场。 九点整,才到了一半人。换了在部队,无故迟到者,就得吃禁闭了。 已经超过十分钟了,开会的人还在零零落落地进来,有谈笑风生的,有东张西望的,还多半手里捧个茶缸或茶碗、茶壶,神情悠闲得很。 秦时月强捺脾气,冷眼相对。他要过签名单,想看看还有哪几个乡没有到。这时有个人探头探脑地过来,说是来报到的。 秦时月把签到单放到他面前,看他签名:迟立夏,石莲乡,香豆腐。 他看了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点了点纸面,问他:“姓迟吗?难怪如此姗姗来迟,嘿嘿。香豆腐?有这个职务吗?” 这个叫迟立夏的人听了问话,赶忙点头哈腰地解释,说:“有啊有啊,长官,我就是香豆腐啊,嘿嘿。” “什么?”秦时月疑惑地将目光投向负责会务工作的史达贵,问:“香豆腐?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史达贵拿过签名单一看,说:“有的,不过不是这样的写法——人怎么会成“豆腐”呢,可笑!应该是这样……”说完在纸的空白处写了“乡队伍”三个字。 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盲的隔壁,还是文盲,顶多还是半文盲啊。秦时月在心里感叹着,但又不想得罪史达贵,故而拿过笔,在一边写了六个字:乡队副?乡队附? 秦时月之所以这么写,因为看到其他乡参会人的签名,基本上是乡保安队队长,有个别是保长。 马有福也在,一看,马上接了灵子,挺着“九个月”满脸堆笑地说:“应该都可以的,队副,队附!是协助乡保安队队长的。秦团不愧是名校出来的才子!” “是啊,豆腐,豆腐,长官,我是乡豆腐,嘿嘿嘿……”迟立夏继续在一旁帮腔。 秦时月看看他,“哈哈”笑了几声,说:“香豆腐,您快坐好,要不再磨蹭下去,小心变成块‘臭豆腐’哦,开会了!” 秦时月本来就已经为众人迟到的事生气,被“香豆腐”的事一搅,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神色也就缓和了不少,但他还是首先强调了开会纪律,以后如有无故迟到者,一律站在门口“听会”。 还有,即日起,开会纪律将与考核、提升和奖金、补贴等的发放挂钩,如有迟到、早退、缺席等不良现象的,将酌情予以惩处。 会场里一下安静下来,众人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就只能面面相觑了。 接下去,时月听取了各乡的汇报,一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作了详细的记录。 正当他听得专注时,外面传来一阵脆亮的笑声,接着是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 秦时月皱了下眉。 到秦梦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召集会议。 初次碰到干扰开会的事,他还是想给人一个机会,于是让马有福出去讲一下,请外面的人将音量放低,不要影响大家开会。 马有福回来后,说讲过了,应该不会吵了。可他屁股还没坐稳,外面的说笑声又起。 秦时月看了他一眼,他马上又出去讲。可等他回来,外面又在笑了。 如此反复几次,等笑声再次响起,秦时月“啪”的击了一下桌子,把与会的人都吓了一跳。 秦时月沉着脸说:“岂有此理!竟然如此没有教养,如此不听劝说!” 还没等马有福起身,秦时月就大步流星地赶了过去,找到一处喧哗的办公室,把半闭的木门“嘭”的一下踢开,恼怒地说:“在搞什么名堂!几次三番劝说都不听,耳朵聋啦?这不是菜市场,是保安团!要喧哗,给老子滚外面去!” 训完也没细看里面是哪些人,气冲冲回到会议室,继续主持会议,一边竖着耳朵继续留心着隔壁。 隔壁总算鸦雀无声了。 秦时月想想实在是生气。 他家族里的人从小都有教养,别说在办公场所,哪怕是在自己家里,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如此高声说笑,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办公场所。 他也不是反对高声讲话,只是觉得说话、做事都应该分场合,至少不能影响到他人,影响到大局。 按他的认知,轮到你发言时,你再怎么大声都是可以的,而且也是鼓励的;没轮到你说,你再怎么小声都是不礼貌的。 该说时说,该听时听。这是起码的常识和规矩,也是必要的礼貌和教养。 会议结束之后,负责会议记录的金不换来到秦时月办公室,告诉他,刚才隔壁聊天的主要是“臭牡丹”她们。 “臭牡丹?”秦时月听了,很是吃惊。 金不换笑着告诉秦团,“臭牡丹”是财务科长宣自嫣的绰号。 这人长得妖娆,却一身臭脾气,又是个老光棍,所以跟臭牡丹一样,中看不中闻的。 时月知道臭牡丹,小时菜园里常有,长得姹紫嫣红,花朵有大碗那么大,但由于它臭气太重,大家都是敬而远之的。 他想了想,说:“说是没文化的地方,取个绰号倒很形象。前有‘香豆腐’,现有‘臭牡丹’,看来这秦梦老家啊,也是个出奇人的地方。”他将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摇着头,调侃着说。 金不换继续汇报说,另外还有扈小芹他们。 他们平时就这样扯着喉咙讲话,放开嗓子大笑。马科长跟她们一起嘻嘻哈哈闹惯了,他去讲,自然不顶用。 秦时月不响,但心里还是吃了一惊。 这第一次召开工作会议,他不仅会场内批评人,会场外也把同事训了,人家面子上下得来么? 难怪刚才在走廊上遇见,扈小芹沉着个脸呢。当时他还莫名其妙,以为是哪个愣头青惹着她了,原来自己就是那个愣头青啊。 继而又想,这姑娘,长得多俊啊,偏偏要跟那姓宣的老娘们搞在一起。姓宣的什么人?听团里人讲,没男人,却到处都是男人。 是了,那扈小芹多好的姑娘,干嘛要跟宣这样的女人混在一起? 时月把想法跟金不换一说,金立刻说:“是的是的,这个扈小芹人不错的,直来直去,像个爷们,可就是脾气大。也不是她要跟宣混在一起,而是刚好相反。这姓宣的,屁股上抹了油一样,整天就往别人办公室里钻,整日都有聊不完的话。扈小芹不过是被好绑架了而已。秦团的训词我们都听到了,训得好!只是估计这宣女士和扈大小姐,恐怕不会听进去。” 时月说:“正风肃纪,是蒋校长非常重视的事情,有什么可以顾虑的?怕得罪什么人吗?” “正是啊,哪得罪得起!”金不换说。 秦时月忙问原因,才知道扈小芹老爸是秦梦商会会长扈春生。 要是换了秦时月是扈小芹,爹妈越是有来头,就越是会低调,越是会约束自己,以维护老爸和自己的形象与口碑。现在看此女并不珍惜,所以好像还不太懂事。 “看来保安团是个好地方啊,背景这么硬的人都进来了。年纪轻轻的,放在这里混日子,可惜了啊。”秦时月说。 “是啊,利益嘛。保安团名下的资产多,每年都有红利发放,年收入比政府部门要可观得多,所以能进来的,背景都铁硬铁硬的。不说女的,男的也是如此,家庭出身,多半非富即贵,或者与本地的名人名门沾点亲带点故。马科长有个亲戚在县政府。连我,也是关系户,是一个富商表伯帮助打通关节的……宣自嫣的背景也挺牛的。”金不换说。 “怎么个牛法?老爸也是当官的?” “老爸倒不当官,只是个屠夫,杀猪卖肉的。但这女人手段厉害,仗着有点姿色,跟不少有头有脸的人来往,还是警察局长路上的红颜知己。” “是吗?”秦时月说着,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皮肤白白的,很丰腴,胸部满满的,却有一条小蛮腰,走路时喜欢绞着双腿,走成“x”线状。对了,好像两条小手臂还经常戴着暗色的网格手袜,跟西洋的那些阔太太一样。 “不过,人家毕竟是单身,有择偶权、恋爱权的,与谁交往是她的自由。”金不换说。 “嗯,那种事与我们何干?我们只管她在单位的言行。对了,我今天是不是捅了马蜂窝?” 秦时月问。 “是啊。刚才您在训斥那两个女的时,我们都听呆了。下面那些队长、保长之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巴张得跟衔了蚌的鸭子似的。” “哦,他们都认识这几个女的?” “这秦梦吃公家饭的,谁不认识这两个姑奶奶?一朵是臭牡丹,一朵是野蔷薇,不是熏人的,就是带刺的哦……” 秦时月听了,长叹一声,说:“原来如此。都是特权惹的祸!这样的人多了,还谈什么军纪、政纪、风纪,谈什么江山社稷!” 听金不换讲,这位宣大姐和扈小姐是做出牌子的,上班就跟逛商场似的,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要看她们的高兴。 偶然来一下,也是七迟八迟才到。泡上茶,就端着茶缸串门,聊天,等到翻开当天的报纸,刚扫了眼标题,又该打道回府吃午饭了。 她们还有个更牛逼的地方,就是只许她们说别人,不许别人说她们。 稍觉不爽,就会杏眼圆瞪,柳眉倒竖,跟刚放出笼的斗鸡一般,唬得大家纷纷敬而远之。 宣自嫣更是奇葩,一个女的,却喜欢像个大老爷们一样,成天往洗脚店、按摩店里钻。 有人甚至在背后猜想,她是不在店里接受异性服务?毕竟是个单身女人嘛。 秦时月沉吟地自言自语:“好个悠哉游哉的保安团啊……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噼啪响,三个巴掌风车样。” “是啊,秦团您形容得太对了,正是这样的情况,”金不换说,“她扈小芹嚷嚷,嗓门再大也掀不起声浪,但遇到宣自嫣这样的女人一接声,那就是老鸦对上了喜鹊,喳喳喳,叽叽叽,张家长李家短,赵四白王五黑,没有边界和刹车。” 秦时月听了,眉头紧蹙,问:“那其他人呢,那第三个巴掌?” “就是马科长他们啊。都四十左右的男人了,也动不动参与到俩女人的话题中去,跟那猪悟能一样,一张嘴就爱往女人的胸前拱,那副馋相哦……于是,屋顶都快掀翻了。”金不换说。 “这保安团也就成了菜市场、猪市场、戏文场,整天乱哄哄的,对不?这种风气要整一整,要不当心带坏了其他人啊。中共不是搞过延安整风运动吗?他们能整,我们为什么不能?”秦时月说。 “早带坏了啊,”金不换说,“不光是女同事,连大男人也喜欢在背后八卦别人的事。” “真是庸俗,无聊,”秦时月皱起了眉头,“吃得空,没有追求的缘故。也不知道看看书。” 金不换叹了一口气,说:“看书?他们想看书,书还不想看他们呢!肤白貌美,衣着光鲜,腹内却是草包。” 秦时月这才知道,保安团本身就是个懒散的民间团体,没有什么人来监督和约束,做事情全凭自觉。 一线的人凭了手中的一点权力和社会关系,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各显神通。 二线的人则闲得只能剥手指甲。 久而久之,串门、聊天、吹牛,搞团团伙伙、裙带关系,白吃、白拿,甚至敲诈、勒索,成了保安团上上下下的一大痼疾。 有的人自己为非作歹,却喜欢飞短流长,诬陷好人,尽喜欢拨弄是非,造成同事之间的不信任、不团结…… 秦时月听着听着,头都胀起来了,用拳头敲了下桌子,说:“知道共军为什么会壮大到今天这样的规模吗?就是风气好,纪律严明。国军呢?就像咱们这里一样,乌烟瘴气,散沙一盘。‘闲’有个鸟用啊——无聊、无事,生事、生非,无事生非!” 金不换看看秦时月,叹了口气,又看看门口,说马科长那边还有点事,先走了,说完轻手轻脚地离去,一边走一边还小心地察看着其他科室。 秦时月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是个好人,只是由于单位里正气不足,所以变得有些谨小慎微了。 “还有没有规矩?我就不信改变不了这种风气!”秦时月喃喃自语着。 他想,得起草一个开展正风肃纪的通知,继而对办公、开会、就餐等事项,要作出一系列的规定,明确奖惩措施。 想定后,他去跟庄厚德商量。 庄厚德听了秦时月的汇报,对他的设想大加赞赏,之后点上雪茄,将烟吸进嘴里,含一会,吐出,然后喟然长叹一声:“只是这东西要执行起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啊。这单位放任已久,覆水难收啊。” 秦时月笑了笑,说:“团长,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样,执行难不难是一回事,有没有规矩又是一回事。咱现在先立规矩,再谈执行。万事开头难,以前没有不怪,但现在开始得有。您团长这里开始立规矩了,就是头一功!做事一定要创新。如果老跟在人家后面,做得再好,哪怕做死了,也是跟屁虫,吃人家的屁,添人家的腚,吃力不讨好。” 庄厚德听了,沉吟半晌,说:“你说的也对,只是……这文稿,我们这里的人,恐怕吃不消起草……” “大姑娘坐轿子,都有头一回。公文起草嘛,跟其他事情一样,都不是天生就会的,还是要靠锻炼的。这样,可让不换兄弟先起草起来,我来把关,怎么样?” 庄厚德一听时月会把关,立时展颜,让时月布置下去就是。 旧檀有《三季人生》诗云: 年少不经事, 经时再悔迟。 人间含四季, 蚱蜢岂能知。 第23章 新问题 话说秦时月将任务跟金不换一说,金不换也很振奋,并且摩拳擦掌地开始起草文稿。 第二天,时月拿到金不换起草的稿子,两眼都直了。 根本就不是应用文的写法,语言和风格都像中小学生写的作文一样。 时月知道,这不是语文功底不行,而是对应用文这类实用文体的特点没有掌握。 应用文有特定的格式,更有特定的面貌和气息。 格式属于形式上的东西,是最容易掌握的。难的是表达的方式、过程和语气、视角、格调等方面的掌控。 譬如,多用陈述句,慎用修辞手法,少用议论,几乎没有描写和抒情。 再如,措词要力求准确、平实、简洁、客观,而不求生动、形象、感人之类。 如此等等,个中差异,非写过无以明白。 特别是对于原来擅长写散文的人来说,学写公文往往有一个艰难的过程。 难在哪里? 难在要把你原来可在笔尖随意驱遣的华丽词藻全部放弃,把胸中激荡的各种美好的情感置于一边,从头到尾冷静客观地陈述工作的各种要素,这不是一件味同嚼蜡的事情么? 这种提倡逻辑性而抛弃形象性的过程,却恰是一个极富理性的过程,是一件需要有深刻的思想力、高度的概括力、准确的表达力的事情。而且事前需要充分的准备,充分的资料收集与研究,有时甚至需要实地的调查与采访。 写一份有份量的材料,有时光资料就要看一大堆。 所以,公文写作,是一个“功夫在诗外”的过程,是一个十分理性的过程,是集思广益、深入浅出的结果。 这刚好与文学创作的感性与随性,形成鲜明的对比。 因此,作家往往就写不了公文。很多作家连个通知都拟不好。 这不是指格式的问题。格式可以忽略。是连句子都写不通。 作家要能写公文,必须专门学习过,锻炼过。惟有经历脱胎换骨般的阵痛,方能实现成功的蝶变。 为了培养金不换,时月将他叫过来,先跟他讲了上面的意思,让他明白公文与散文的区别,写作思维、习惯和风格上转变的必要,有个思想准备。 时月深有感触地说:“唉,当年我到战区司令部,左写右写都过不了关啊。不光是要写通知、通报、通告,还要写函、纪要、计划、总结、命令、请示、报告、批复、讲话,等等,各种公文。起初还不以为然,长官改了还不服气,后来一对照,就明白了:公文就得那么写,没有第二条路。” 时月告诉金不换,当年在战区写材料时,简直像打攻坚战。一稿通不过,再写;二稿通不过,再写。反复地揣摩、对比、修改,以至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为了写好一只材料,经常是挑灯夜战,通宵达旦,以至于有了头晕眼黑的毛病。 一问军医,竟然是患上了低血糖。 金不换听了,说:“秦团,我明白的,我那稿子肯定也过不了关,恐怕比你初学时写的还要烂多了。” 时月说:“也不是烂,是路子不同。公文与我们在校学的记叙文、议论文,还有小说、散文、诗歌、特写等等相比,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目的、用途、写作准备、行文方式、遣词造句、语言风格、语气格调等各个方面,全方位的不同。别急,慢慢的就适应了。” 金不换愉快地说:“秦团,我知道,您是怕打击我的自尊心,在安慰我呢。谢谢您对我的爱护!下面您直说,该怎么改。” 秦时月于是就内容、句式、语调等诸方面,对金不换作了辅导,让他回去重写。 临了,他说:“如果我这次直接为你改好,你不会吃痛的,进步就慢。只有一稿一稿地改,一遍一遍地对比,你才能自己走出来。对啦,还有标点。你末尾用那么多分号干什么?好像一大片蝌蚪向我游来,让我害怕哦。应用文的每个段落结束之后,原则上都应该用句号。感情号、破折号、省略号,几乎不用。你这个分号呢,只能用在并列分句之间。独立的句子不叫分句,那在语法上叫单句。所谓分句,是相对于‘总句’‘整句’而言的。也就是说,它有个前提,就是整个句子必须是个复句。通俗地讲,由好多句子构成的长句子,称作复句。复句中包含的几个句子,才可称为分句。表示并列关系的分句之间,才能用分号。你现在在每个段末用分号,表示各段的意思并列,对?以后记牢,意思再并列,段末也不能用分号哦。” 金不换听秦时月一说,兴高采烈地说:“秦团啊,您不做国文老师真是太可惜了。我念书时如果有您这样的老师,那国语水平一定会有一个质的提升呢。”说完开开心心地去了。 接下去,时月也没去催,由金不换慢慢地体会和起草。 这保安团的乱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要纠风,也决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因此眼下这通知和规定,也就慢慢酝酿。 草稿出来后,肯定还需要秦时月修改。改好,还要经过团务会议商议。等表决通过后,再对稿子进行修改。逐级审核通过后,才能予以实施。 你看,做一项工作,会遇到一连串的问题。你不去做,啥事没有;一做,许多问题都冒出来。 而且环环相扣,环环都需要会干事的人。 这时,人才的宝贵,才充分显现出来。 要不,吃吃喝喝的,谁不会?而且,越是能吃喝的,越是能讨得上司的欢心。 结果呢?大家都不想成为什么人才。 因为人才只有做的份。做完了,就没他啥事了。 功劳有人背,吃喝有人陪,他只有靠边站的份。直到下一次又需要有人挑大梁了,才会被人想起。 眼下,他秦时月想做事,就需要人才。人才少了,自己也难免受到掣肘,付出更多的心血。 一个人,再能干也没用,力量总是有限的。 想要干事创业,得拉起一支队伍。那就不要急。慢慢地培养,慢慢地引进。 对了,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锅粥。”凡事不可太急,都有个过程。 仅说金不换那稿子,就急不得,也急不来,不能逼。 写文章可不是靠蛮力就可以的,逼急了,会将人逼疯的。 让他慢慢地磨,慢慢地悟。悟了,也就会了。 想到当年自己写材料时的那种拼劲,秦时月心有余悸,也对当年的自己心疼不已。 他既然是过来人,就要懂得爱惜别人。决不能因为当年自己受过苦,现在也让别人来受苦。 他要让别人尽量少吃苦,少走弯路。至少不要像他一样,把低血糖都急出来和拼出来。 当然,他对自己所吃的苦,是无怨无悔的。 当年也没人逼他。是工作在逼他。是他自己逼自己。 后来,低血糖痊愈了,他写公文也慢慢适应了,出师了,从此“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成为整个战区的一枝笔。 从写材料上,时月也切身体会到“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因此在军事训练上也一样从严要求自己。 他的擒拿格斗,后来都是与侦察兵一起训练的,并且各项技艺,丝毫不落下风,从此赢得了战友们的尊重和爱护。 旧檀有《无为》诗劝世: 智者不寻事, 清闲互不烦。 人生三万日, 何故不求安。 第24章 老油条 转眼,他来秦梦已有十多天。 这些天,他是风光的。 举手之劳就破了个杀人案,使秦梦保安团受到县政府和省保安司令部的嘉奖,进而名声在外,前来取经的兄弟单位络绎不绝,让庄厚德出尽了风头。 紧接着,庄厚德又让秦时月挑起了团里的文物保护及文物案子侦破工作。 于是,一些同僚和下属纷纷前来亲近秦时月,前来邀请他吃饭和视察的人络绎不绝。 庄厚德心情好,便跟秦时月说:“放开干,有什么困难与要求,尽管跟我说。” 秦时月便说想有个助手,暂时把金不换归他支配如何? 还有,以后如果再招人,得招一些年轻而有特长的人,还要在文化上有个要求,不要老是招关系户和文盲。 庄厚德听了笑笑,点点头,也未置可否。 金不换听说以后直接受秦时月指挥,眉头一下子舒展了不少。 秦时月看在眼里,也替他高兴。接受秦时月的指挥后,金不换自然无形中也就可以摆脱马有福的控制和差遣。 他是真的心疼金不换。明明能力、人品、外貌、年龄,样样都比马有福有优势,却只有屈居马的下面,听从马的差遣。 他从同事处了解到,马有福原来只是个混混,不是赌博,就是游手好闲。后来欠了一屁股债,没指望了,才托人说情进了保安团。起初只是看门、打杂、管仓库,相当于目前的“别结巴”的前任。后来不停地把仓库里的物品搬去给团部的各位长官,于是大家都说他的好话,结果竟然成了团丁,后来一步一步当上了团长的副官,后来更是当上了秘书科长。 马有福整天侍候团长下馆子,自己也吃得红光满面,于是脸上常常钻出一些痘子来,弄得他老用指甲拨弄。可一旦弄破,痊愈后就多了一个疤,因此脸上变得更加坑坑洼洼。 而肚子呢,也吃得一副好相貌,差不多有九个月孕妇那么大。皮带在上面根本就勒不住,只能系在命根子上。 每当马有福进来,人没到,九个月的肚皮先到;肚皮没到,一口烟先到,熏得秦时月来不及要开窗;一口烟没到,一个破锣嗓子先敲起来,远在十米外的走廊上就能听到。 再看他那尊容,一对金鱼眼,下面垂了两个大眼泡,一副不堪其重马上要掉下来的样子。眼眶边上还常常堵着两颗白色的眼屎。 两个朝天的鼻孔,露着两撮黑黑的鼻毛,不识时务地从洞口探头探脑,像主人一样东串西问地“要事情”。 还有那薄薄的嘴唇,根本包不住参差不齐、残缺不全的黑龅牙,却常常咬着一根纸烟…… 这副尊容,有几个人愿意看的?何况还得像根尾巴一样日日带在身后。 秦时月真是为庄厚德感到掉价。 随从的情况应该也涉及到长官的形象?何况是贴身的副官或者秘书。 挑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副官,难道不是给长官长脸吗?反之,可想而知——大家都会认为你这个长官没有眼界和品位啊。 秦时月觉得,马这人,形象不好倒在其次,主要是三个问题:一是不干净,邋遢。二是不干事,懒惰。三是不成事,无能。 退一万步,哪怕所有的因素都撇开,光年龄而言,就不适合当中层干部了啊。 中层干部,理所当然应该考虑年富力强的、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怎么可以放着金不换这样年轻、阳光、有才、上进的人不用,而用一个快五十的人,而且还是个半文盲呢! 马有福唯一的长处,就是官腔足。 他这个科长怎么当你能想象出来吗? 每天有事无事,就是围着庄厚德转。 刚才还在庄厚德面前低头哈腰、低声下气、低三下四,比汉奸更像汉奸,可转身到了别人面前,马上就将腰板拼命向后反翘过去,用吃奶的劲将那“九个月”挺出来,开始发号施令…… 这样的人,你看看。 私下里时月曾经问过几个同事,他们的回答是:马有福成熟,办事老到。 时月觉得将信将疑。 他再问金不换,不换说:“圆滑,老油条,会走翘翘板,不得罪人。” 哈呀,这下时月可真是服了。 时月原来还以为主要是利益的问题,这马给庄的好处多了,庄称心着呢。现在听金不换一说,才明白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原因。 是的,马的圆滑、油滑、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不仅使他自己在保安团混得风生水起,立于不败之地,而且可能也帮庄厚德处理了很多关系,和了很多的稀泥。 也就是说,他这根“老油条”身上的一些东西,是金不换这样的“新油条”所不具备的,是许多年轻、正直、有才华的人所欠缺或不耻的,而在实际工作和生活中,又是非常实用的。 “老油条”不会轻易得罪人,还会察颜观色,投人所好,把所有人治得服服帖帖,也把“一把手”喂得舒舒服服。 这,难道不是他们的本事吗? 所以古往今来,帝王交相身边,都少不了这样的“老油条”。 甚至老得不能再老了,还很吃香,还在侍候皇帝,一直侍候到死为止——不是自己死,就是皇帝死。 故而金不换对马有福得宠一事的看法,可谓一针见血——老油条吃香,老油条抢手,老油条才是上等的好油条。 当然,断送皇帝和官员前程的,也往往是这些“老油条”。只是这一点,好多人要事到临头方能明白。 更多的是到死都没弄明白。 时月想到这里,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时,办公室小盛拎了一袋月饼进来,说是团部发的福利。 时月这才想起,不知不觉,今天就已20号,是中秋节了。 是该带点月饼,回家看看妈了。 时月看那月饼,足足有20筒,便随口说:“要这么多干什么啊,当饭吃么?庄团长好大的手笔。” 小盛听了,笑着说:“没庄团的事,是马科长进的饼,他一个亲戚开糕饼铺子的。” 这老油条!时月心里嘀咕一声,谢过小盛,拎了月饼就走。 刚路过秘书科,马有福就从里面“呼哧呼哧”地追了出来,说:“团长说要去排潭吃晚饭,那里八月半过节头,秦团一起去啊!” 秦时月说:“谢谢团长邀请,可我回来后还没去看过母亲,今天是八月半啊,月亮都圆了,人也该团圆一下了!帮我在团长那里请个假。谢谢!”说完风一样离开。 他一是怕团长亲自追下来,二是也想远离这位马科长嘴里足以熏开天门的强大气流。 旧檀有《老油条》一诗: 看看黑而脏, 摸摸软又炀。 回锅溜几下, 入口脆还香。 第25章 赶集 石莲村是壶颈最大的中心村,地位相当于壶肚的永王与壶底的排潭。 故燕落村附近的山民,平时采购日常生活用品,不是去下游的永王,就是去上游的石莲。 燕自立由于身上有案子,当然不会选择熟人很多的永王与排潭,而是选择了没人认识的壶颈石莲。 这天他去石莲,还拎了一篮自制的葛根粉,想到集市上出售了,换几个钱,再买一些食品。 明天就是农历八月半,壶溪一带最热闹的节头就到了,到时各村各档、家家户户,会比过年还要热闹。 他燕自立自从迁到浮云岭,除了结识了一个方义云,另外也没有特别的知交,所以门户不大。但出于习惯和对旧俗的尊重,他还是想准备一下,让家里的物资尽量多一点,特别是待客的酒,瓜子、落花生之类的下酒菜,他多少得准备一些。 却说这燕自立拎了一袋葛粉,下了浮云岭,来到燕落村渡口,到茅屋小店门口高叫了几声“困着”。 里面应了一声,出来一个矮个子男人,身高一米六十不到,头向着天,两眼眯成两条线,想睁却睁不开,实足一副睡梦未醒的困着模样。 燕自立让“困着”渡他到对岸,顺着溪东的主路,直去石莲村。 却说这石莲村所在的壶溪,溪面异常开阔。两岸连山相夹,溪中又有一大块汀洲,朝晚鸢鹭翔集,平添一份诗情画意。 更绝的是,溪东绵延的群山中,突然一峰兀起,且是整块巨岩,状如莲花盛开,故名石莲峰。 石莲村面向壶溪,背靠石莲,可谓绿水青山,山奇水秀,秀夺人寰。加上其万山丛中一平地的开阔面貌,又与浦阳、暨阳两县交界,故而成为商贾云集之地。 燕自立到了集市,找一处角落,面向行人,摆出葛粉。自己抱来点柴禾在地上垫上,盘坐下来看街景。 可过不多久,就听前方躁动起来,燕自立一问,说是保安队在抓壮丁。 这什么世道。 当兵应该自愿才对,怎么可以强迫?那不是比古代还不如了? 古代的义军也好,朝廷的军队也好,何曾听到过靠拉夫抓丁来充实部队的事情? 刘备、关羽、张飞他们,也都是想要建功立业,自己去投军的,对不? 岳飞、汤怀、王贵、张显他们,也都是在周侗门下学艺之后,为了报国安民才去投军的。 怎么到了国民政府统治了,打着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旗号的,倒开始拉夫抓壮丁了?这不是倒退么!那么“民权”又在哪里,“民生”怎么能好? 看来奉化那厮,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比之前的军阀也好不到哪里去。 燕自立想了想,自己来到浮云岭之后,还没有上过户口。按照老百姓的讲法,还是一个“黑人”。保安队是管查户口的,自己要不要回避一下?于是整理着葛粉,打算去小巷子里避一避风头再说。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喝斥声,只见一伙人往这边冲来,人群纷纷靠边。 燕自立想走,但显得太苍促了一点,怕引起怀疑,便干脆留在原地观望。 跑在前方的是一名二十左右的小伙子,眼见被人追上,就停了下来,拼命抵抗。 三个保安队队员拎着步枪赶到,一把将小伙子推倒在地,上去就招呼了一顿脚头,然后一人一脚将他踩在地上,还有一个则拿了麻绳上前捆绑。 小伙子在那蹄子下面嗷嗷直叫,口中哭喊着“姆妈”。 有人站在燕自立身边说:“这缸哥罪过啊!两个哥哥都被抓了壮丁,只剩下他在家侍候一个八十岁的老母,这些天杀的还要逼他去当兵。” “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日本佬都投降了,要这么多当兵的干什么,还要去打谁啊!”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有个知情的乡亲说:“啊呀,你们哪里知道真相。这明的是要他去当兵,暗的是要他去送命,好占他家的房子呀。” 燕自立忙问缘故。 那乡人说,要抓他的是本地的保长娄二虎,正是缸哥的邻居加族人。 娄二虎本来就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地痞流氓,以前仗着有哥哥在白军部队当连长,气焰很是嚣张。自从当上保长,就更加飞扬跋扈,不知道欺侮过多少乡亲。这会,他又想霸占这对孤儿寡母的老房子。 只要把缸哥家的房地占了,那娄二虎家的房子就从大路边直通壶溪边了,刚好占了一座小山的整个山脚。到时倚山临水,风水别提多好。 至于那背后山上的地和林,这些年已经全部被娄二虎弄到了自家名下…… 燕自立听了,想,这不成了恶霸地主么?并且连族人都要欺侮,心也太狠了!于是愤愤不平地说:“黑心做财主。这么凶恶,就没人治得了他么?” “谁去治啊?人家是保长,又是保安队长,手里有枪!”乡民说。 “不仅他有枪,他哥哥手里更有枪。听说现在已经当上营长了,手下有三四百号人呢。”有人在一旁补充。 “有枪也不能这样,还让老百姓活么?”另一乡民说。 燕自立想到自己早早死去的爹娘,再想想这缸哥八十岁的老母,一时按捺不住,上前就去劝解几个保安队员,让他们放了小伙子,说人家还有老娘需要照顾。他走了,老母怎么过活?谁为她送终?那可是一人两命啊! 一团丁将燕自立一推,说:“你谁啊?敢来管保安队的事,是吃了豹子胆不成?快滚开!” 燕自立说:“兄弟,你也是爹娘养的,可怜可怜人家孤儿寡母。” 另一团丁上来对着燕自立大腿上就是一枪托,骂道:“你一个务农胚,敢来教训我们?再不滚,连你一块抓了!” 这些能算是同胞吗?简直比日本兵还要坏! 燕自立从小到大都没有碰到过这么蛮横的人,于是将那枪托一推,说:“这枪是用来打日本佬的,不要冲着我们老百姓好不好?” “找死!”只听一声怒喝,一名团丁抡起枪托,冲着燕自立的后背就砸过来。 燕自立急忙侧身闪过,当时手里没家伙,只有一袋葛粉,刚才由于急,还没来得及扎上袋口,这会见团丁凶悍无比,便急中生智,搬起手中的口袋就掷向团丁的面门。 刹那间,葛粉淋了团丁一头一脸,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旁边的团丁见状,端起步枪就朝燕自立胸口捅来。 自立脚都没挪,只将上身一侧,右手一把扎牢枪身,飞起一脚踢向那持枪的爪子,一把就把枪夺了过来。 这时,他听到“咔嚓”一声,知是子弹上膛之音,立时一个就地翻滚,滚到持枪欲射的第三个团丁身下,左手用力将枪往上一架,右手并指成刀,对准团丁裤裆用力插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子弹凌空飞去。同时,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团丁仰面朝天,掉下几米高的石坎,“扑通”一声摔落在壶溪里。 丢了枪的团丁,扭头就跑,边跑边叫:“造反啦!有人造反啊!” 燕自立一看这势头,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还是快点撤了的好。可他刚跑出集市,还没到村口,就见一黑瘦的男人,带了一伙人追来。 那为首的三角眼瘦子,挥舞着一把匣枪,正指挥着手下围截燕自立。 燕自立这才后悔来时没有将义兄送的“二十响”带在身上,也没将刚才夺下的长枪拿在手里,只好另觅兵器。 他看到边上有个汉子在卖柴,墙上靠着扦杠与跺柱,于是立即冲过去,将扦杠操在手里,突然一个转身,两手一挺扦杠,如赵云抖着银枪,又如张飞挺着丈八蛇矛,猛虎下山一般冲向来人。 这扦杠,叫是叫“杠”,其实就是老毛竹制成的竹杠,粗细刚好一握,两头削尖,是专门用来挑柴的。 装担时,一头插进一捆柴。再扛着去插另一捆柴,之后拎起跺柱就能上路。 因此这扦杠,说说是农具,其实两头锋利得跟麦叶枪一样。乡里人打群架,经常会拿它当兵器。一旦被它戳中,也是非死即伤。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只见青光闪过,三角眼瘦子的手枪已被燕自立一扦杠打落在地。 之后,燕自立顺势往前挺刺,一个团丁应声倒下。 燕自立未等转身,将扦杠往回一抽,又戳中一个。后腿一记“蝎子摆尾”,踢翻一个,回身一记里合腿,踢中一个。然后身子往下一蹲呈歇步,同时双手持杠,使个“横扫千军”,周围几个全都倒了。 燕自立本想就此逃出,可拿眼一瞄,见三角眼已再次将枪操在手里,觉得再跑也跑不过人家的子弹,便决定拼死一搏,急使一个“猛虎跳涧”,放长击远,将手里的扦杠尽数一递。 只听“卟哧”一声,扦杠头整个扎进了瘦子的肚子。 上动未停,燕自立身形遽止,落地生根,同时一声大喝,双手持枪往上一拨,生生地将三角眼的身体抛向了空中…… 原来,这燕自立所使,乃是岳家沥泉枪法中最着名的一招,叫“大漠孤烟”。 使招之人须手握枪把,放长击远,只是对膂力的要求非常高。没有500斤以上的膂力,根本就使不出来。 当年岳鹏举枪挑小梁王,使的就是这一招。 正当众人被此举吓得魂飞魄散之时,燕自立将扦杠往地上一插,一个侧空翻起在空中,落地时身子原地转了一圈,同时将扦杠在身边由下往上、由左到右画了两圈。 周围哀叫连连,好几个人被杠尖扎伤,在地上挣扎。 余下的“哗啦”一下作鸟兽散,纷纷开始后退。 燕自立这一招,又是“沥泉”枪法中的另一绝招,唤作“长河落日”。 这一招,本来是枪尖由下往上扫,画的是一个立圆。燕自立却在刺杀中作了创造性的变化,多画了一个平圆,无形中大大增强了动作难度和杀伤力。 燕自立抢了地上的匣枪,对天“啪”地开了一枪,然后飞一样往村口而去。 余下的人显然已被这陌生汉子的功夫与气势吓破了胆,这会见他有枪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于是连滚带爬就跑,跑得屁滚尿流,只恨爹妈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 他们一边跑,一边在叫:“队长死啦!”“保长被人打死啦!” 燕自立心想,莫非刚才那个三角眼瘦子,就是乡人口中为害一方的娄二虎不成? 这样倒好,再也不会有人去迫害缸哥母子了,这地方上也少了一害。 只是自己怎么办?看来这浮云岭上也无法待了。 死了地头蛇,县里肯定会逐村进行追查。细致一点的话,恐怕连浮云岭都不会放过。 他想到来时有“困着”送他,所以还是留下了痕迹,加上燕落村等附近几个小村也有人认识他,所以还是离开为好。 由于情况紧急,他也没在燕落村过渡,而是提前在上游一处水浅流窄之处过了壶溪,然后走山径攀上甑山,钻山过岭回到浮云岭。 到家后,他拎了张小板凳,闷声不响地坐在石壁下,对着对面的青山发呆。 余山妹见了,马上用毛竹罐制成的杯子泡了杯茶,递在他手里,一边温柔地伏在他膝头,轻轻地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跟人吵架了?” 燕自立将茶杯放在草地上,一手揽过她肩膀,轻轻地说:“吵什么架,杀人了。杀了好几个。” 余山妹一听,神情一凛,之后温柔地将手心放在男人胸口,脸贴着他脸,柔声说:“我的男人,从来不杀无辜之人。他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燕自立紧紧抱住女人,许久都没有开口。 他觉得,有了这样的女人,再苦再累,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苦,也是甜的。 累,也是快乐的。 后来,男人把经过说了,并检讨说今天还是太冲动了一些,没能忍住,害得女人又要流离失所,过不了安生日子。 女人说,我们不安生了,有人却能安生了。 男人说,郦姑妹妹,你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真是对不起,这些年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女人深情地看着男人,说,田宝哥,我愿意,我愿意。 我也愿意。为了你,去面对一切困难,去杀敌,去踏遍千山。男人说。 女人坐在草地上,将上身紧紧依偎在男人怀里。 男人拥住她,用手细细地抚摸,从长长的眉毛到挺秀的鼻梁,再到红红的唇,像是在抚摸一件光滑细腻的瓷器,像是生怕不小心会掉在地上摔碎了一样。 四周青山逶迤,白云悠悠。林子里的鸟,一声一声地传来,像是在挽留,又似在送行。 他们又要起程了,所以无须再隐姓埋名。但这里是他们避世过的地方啊,如此静谧祥和,如此生死相依,怎能不让人留恋? 两个人从板凳上起身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商议着去处。 临走,燕自立在腰间插上了“二十响”,还带上了一些子弹,将余下的子弹埋进附近的石缝里。 他开始认识到枪的重要性。在豺狼遍地的时代,双拳难敌四手,再不能单纯地依靠拳头了。 他在居住的石洞口放了几棵大大的枯树,又堆了几捆楼板高的柴禾。 外人到此,多半会认为这里只是一处樵夫装担、歇担的地方,绝不会怀疑到树和柴的背后,还另有玄机。 两人也没有顺着壶溪走,而是翻越野牛岭,一路往西的青草、桐江方向而去。 旧檀有《壮士》诗相赞: 浮云岭上更名姓, 利禄功名无所求。 待到匹夫冲冠怒, 恰如猛虎出荒丘。 第26章 头到了 秦时月到了一楼,直接让门房老别开了马厩的门,牵马出来,喂了它些水,骑上后得儿得儿出了保安团大门。 他本来可以明天一早去,但想到过年后还没见过母亲,再说回秦梦差两天就半个月了,一时归心似箭。 秦时月的老家在百花谷,大部分路线跟上次去泰山樟是重叠的,不同的是百花谷更远,从泰山樟出发,还要沿江上溯一倍多的路。 此去虽然要个把小时的马程,但好在他腰腿力量强,柔韧性好,又善骑术,上马后双腿夹紧,臀部微提,风一样驰去。 这个“过节头”,是云龙江流域特别是南岸特有的风俗民情,尤以永王、排潭、梨洲等地最为热闹。 没见过的人,以为过节头就跟普通的过节一样,无非就是弄点吃的。但经历过的人就知道,它要比通常的过节丰富多了。 它其实是一种走亲、集市和庙会文化,囊括了走亲访友、休闲饮食、文化娱乐、商品销售和宗教信仰等多种元素,所以是家家动员,人人上场,十里八乡互动,牵涉面非常广。 与“过节头”的热闹相比,“过年”的景况是小巫见大巫了,根本望尘莫及。 过节头的日子乡乡不同,有的地方甚至村村不同。 从壶底排潭街上的“八月半”起,江南一带的“节头”便像过江的鲫鱼一样,联翩而至,前后长达半年。 喜欢吃和玩的人,可以整天跑来跑去撒欢,一跑跑上半年,则又要过年了。 所以,每年八月半起,壶溪一带村民的日子就开了挂:走亲访友,喝酒吃肉,打牌搓麻将,看戏观擂,烧香拜佛,押宝推牌九……项目多得应有尽有,好不开心快活。 各家洒扫庭厨,备足菜肴食品。 主人理发洗澡打扮光鲜后,在家里大宴宾客三天。 三天里,第一天是预热,第二天是正日,第三天是余庆。 反正每天都有高兴的理由,天天各个灶头都是镬窟烧得通红,镬子里煎炒烹炸之声不绝于耳。家家门槛上都是踏进踏出的人。 一些大户人家,更是雇了厨师和帮工在家,中饭、晚饭、半夜餐,一天三餐开门宴客,家里头人声鼎沸,一派欢天喜地。 祝寿、拿周、满月这些喜事,一般会放在第二天的正日。 寿庆人家,凡宾客送的丝绸被单,会在板壁上挂起来。一领被单算一个“焗头”。 焗头越多,说明来庆贺的宾客越多,主人也越有面子。 拿周、满月是指小孩满周岁、满一月时的庆贺。 小子多半还懵懂无知,大人不过是以小孩为借口,让自己图个开心罢了。 有点小心思的,还能通过这种喜庆,从亲友那边收点“人情”,也就是礼金,以贴补家用,或者办点修房、起屋等事业。 这几天,亲友来开心,亲友带亲友来更开心,家家以客人多为荣,户户以菜肴足为傲,十里八乡的人员、物资,像中了魔法一般流动起来。 连外地的叫花子都成群结队地到来,站在各家的门口吹拉弹唱地要钱,好像吃了“神仙屁”,或者是双方的土地菩萨打过招呼一样。 这三天,叫花子们的心可是放在肚子里的。因为不管他们站在哪里,站多久,主人绝不会相委屈。 很多人会当着宾客的面,慷慨地予以布施,以显示主人的大度和富有。 叫花子们一个村子转下来,荷包早已鼓鼓囊囊。几个村子转下来,背上的布袋里已塞满了钱。 他们回到宾馆后,洗个澡,换上鲜亮的衣服,很快就出现在客栈和饭馆里,尽拣贵的菜点,比正在过节的那些人家还要丰盛许多。 那边村子里众乡亲吃得热热闹闹,这厢饭馆里叫花子们会餐财大气粗,气焰一个比一个高,排场一个比一个大。 一时间,车如流来马如龙,菜如山来酒如池,狗忙人欢庆丰年,把个地方上的人气衬托得老远八天都能感觉到。 想想就跟做梦一样。 同一个地方,平时人们各忙各的,忽然间有一天,大家都不出门了,开着大门在家里接待客人。 一天几天,不管到谁家里,都有吃有喝,主人把你当活菩萨一般供着,让你觉得世界原来是这么美好,人间原来充满着爱,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仿佛大同世界已经降临。 话说回来,这首先过节头的,就是排潭街上及其附近一些村子,正值农历八月十五,今年公历9月20日,当地人叫“过八月半”。 之前,排潭有头面的几个乡绅来保安团办事或串门时,已来邀请过秦时月。 秦时月对美食的兴趣不大,而且偏爱素食与蔬菜豆菽。鱼肉之类,浅尝辄止。 他喜欢与亲朋好友聚会,醉心于互相之间没有隔阂的交流。 但他讨厌那种凑拢班子的饭局。一批陌生人头碰头脚碰脚地撞着碗喝着酒,吃着对方的唾沫,吸着对方的烟气,讲着掏心掏肝的知心话,起身后嘴巴一抹走人,过几天再在哪里遇到,又成了个陌路人。 所以,单纯就吃而言,秦时月的兴趣是很小的。 别人请他吃饭,他往往只是敷衍,并不当真,也多半不会去。 不过,从工作的角度,从熟悉情况的角度,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你想,一个地方一年当中最隆重的节日,三教九流都登场,英雄好汉齐聚首,乌龟王八也露头,不是了解其人文习俗、民情世态的最好时机和窗口么? 这对刚刚履职的秦时月来说,真是天赐良机,对他以后开展工作,也必有裨益。 只是,去大户人家一走,便是露脸了。在小地方,他这样的职务,目标已是不小。 他是军人出身,此行又是肩负秘密使命的挂职与暗访,所以不想让自己变成众目睽睽之下的一方名人。 他巴不得谁都不认识他才好,可以自由来去而不受人注意。 所以,这饭呢,还是先不去吃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而侦察暗访的事呢,却要紧,宜早不宜迟。 这样想着,他决定先去母亲那里过一夜,然后第二天去壶溪赶赶热闹,溜溜场子。 他喜欢那种一个人进入陌生之境的无牵无挂。 那样的情况下,人家在明处,他在暗处,悄悄地走,偷偷地看,默默地观察,多带劲啊。 旧檀有《志趣》诗曰: 同样衣食事, 各人自不同。 常人图享乐, 君子盼德隆 第27章 探母 其实,秦时月虽然心里念着母亲,但只要工作需要,再迟一点去探母,也是愿意的。 他始终记着母亲当年跟他讲的话:绕膝儿孙无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 还有母亲抄写给他的毛润之先生的诗作,一直都在激励他志存高远,奋发有为。 他心里同时惦记的,还有手头的文物案子。只是虽然开过一个保长会,却一点线索都没有。 而且是线索没有收获,不愉倒收获了一堆。 还徒增一项额外的正风肃纪工作。到今天为止,金不换都还没有起草好那个文稿。 但他是个操心的人,仍然对那个文物案牵肠挂肚,心心念念。 他昨天还去问过庄厚德团长,事情一点眉目都没有,下一步该怎么办? 庄厚德在秦时月的指导下,书法的点画刚刚上路,故而劲头十足。 他一边手里翻着储遂良的《大字阴符经》,一边安慰着秦时月,让他稍安勿躁,别太把它当回事,慢慢来。 这字帖是时月推荐给庄老团长的。 储遂良的字,虽瘦,但提按变化丰富。提起来时能免于虚浮,做到力达笔尖,故笔画虽细而更显劲道。其字粗细变化多,所以很适合训练提按的功夫。 时月知道团长的心思在书法上,况且鱼桥埠案子的红利还在,外来考察团络绎不绝,他接待陪酒都来不及呢,哪会顾及时月破案的事? 秦时月不喜欢抛头露面,更不想重复地介绍什么破案经验,所以凡有外来考察团,他都让马有福跟随庄厚德团长出面接待,自己则借口调查案子而回避。 时月告辞出门时,庄团长看出他的失落,便安慰他说:“人有时需要反向思维。就说这些辣手的案子,能破是不正常的,不能破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要不它警察局为什么破不了?这事警察局是主体,就让他们去操心好了,省得他们老梦想我们保安团。你尽可超脱一些,不要有什么压力。” 时月想,这庄团长恐怕要“辣手”一辈子了。 从庄团长那里回来,时月也想,破案的事,确实是警察局的分内事。保安团只是协助,风头不能太健,要不压过了路上局长,怕人家下不了台。所以懈怠一点,也讲得过去,何况他初来乍到,脚跟都还没站稳呢。 那好,不管是顺向逆向,他暂时就不去想破案这件事了,想想亲人。 那就趁这个空档,去看看母亲,给她一个惊喜。 高中毕业之后,因是念军校的缘故,秦时月一年只回一趟老家,但对老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怀着深厚的感情。 庙下的松林多美啊。 只是林子里的光线太过昏暗。 由于树茂林密,只有在树枝摇动时,阳光才能透过缝隙照一点进去。 即使有几个小伙伴在一起拣松果,扒松毛丝,秦时月也不敢在树林里久待,总是想办法催着大家早点离开。 可奇怪的是,一旦离开,他就会想念。 那树杆稠密如织的世界,那松枝连绵起伏的姿态,那林梢摄人心魄的呼啸。 两三年级时会看长篇小说了,才知道那声音叫“松涛”。 时月一年级时,为了照顾年老的外公外婆,也为了遵嘱继承他们的祖业,一家人迁到了百花谷。 百花谷的山虽然远没有庙下的高峻和深远,但也是森林遍布,林涛汹涌。 加上这里村少户少人少,所以山林里照样幽静得很。 时月仍然喜欢约着小伙伴们上山进林,或是砍柴,或是扒松针,或是采蘑菇…… 时月在松林里穿行,脚下踩着软软的松毛丝,头上响着让人惊心动魄的松涛声:“呼啦——呼啦——” 听多了,便醉心其中。 初一时外出念寄宿制中学,长时间听不到松涛声,时月就会很想念,入睡前常常回忆在松林里的情景。 即使是在广州求学的几年,他也常在枕上思念故乡的松林,还有屋边那条长着各种青苔和石菖蒲的弯弯的小溪。 进入百花谷,刚在山嘴一转,时月就见到了自家老宅的马头墙,高高地矗在那里。 母亲家老宅所在的这处山湾,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不热闹,倒也不至于冷清。 老宅靠山,又朝南,云龙江一碧千顷地横呈眼前,正是绝好的养眼养心之地。 唯一遗憾的是,是母亲一个人在此生活多年。 父亲早在松沪战役时就失去了消息。两个姐姐,远嫁外地,兵荒马乱的,平时也难得回家省母。 现母亲已七十多岁,秦时月想为她找个陪侍的人,可她一概谢绝。说能自理,弄个外人进来,反而是一种打扰。 秦时月一向听话,加之母亲身体向来健康,上下楼梯动作利索,而且记忆力惊人,家中物品放置于哪,一律清清楚楚。料理自己的生活,更是完全不在话下,便也随她自己作主,每日里吃斋念佛,倒也清静无碍。 他去时,母亲正在堂前切底。见到儿子回来,她惊喜地站起身来。时月抱抱母亲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下,然后拉张小竹椅,坐在她身旁,向她报告着近况。 这种堂前是秦时月喜欢的。 当中一张八仙桌,桌后一张长长的木搁几,搁几上方是一幅盛装的老人图,据说是秦家的“阿太”,也就是祖宗。 他两三岁时在庙下,就经常坐在搁几前的八仙桌上。 妈妈将他居中放着,说免得掉下去,自己则忙里忙外地做家务。 听说有一次,时月就掉下去了,可竟然一点事情都没有。 还有一次,是移家百花谷后,他在楼上帮爸爸布置桌子时,踏了空脚,一个倒栽葱从楼板上摔了下去。 先是摔落在楼梯,再是摔落在一楼的地上。 可除了头晕了一下,依然没事。 两次摔落没事情,时月想自己是有神灵或祖宗保佑的,轻易死不了的。 他想,既然能够幸存下来,就得珍惜生命,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小时,他高高地坐在八仙桌上,妈妈就在他眼前忙碌着。 她经常会坐在古板铺就的天井里,一张竹椅里,膝前放一个巨大的木盆,盆沿斜搭着一块雕出木沟的搓衣板,用拎来的井水洗衣服,聚起一盆白白的肥皂沫…… 将衣服晾到大门外墙架着的竹竿上以后,妈又抱过一大早从地里捋来的番薯藤,开始切猪草。 番薯藤切碎后,还得在锅里煮熟,然后储在厢房一侧的猪草缸里,踩紧,压上钵头大的鹅卵石。 每天喂猪时,搬开石头,用大勺子在缸里掏一勺猪草,再从相邻的另一口缸里挖一勺糠,与洗碗水搅匀了,拎去屋边上的猪栏屋里喂猪。 这个时候,小时月就会设法从八仙桌上挂下来,飞快地跟着妈妈跨过石户槛,顺着墙根来到关猪的小屋,看妈妈喂猪。 只见妈妈将桶里的猪食往石槽里一倒,那母猪或小猪就会几步抢到,头一搬一搬地吃得欢。 有时妈妈刚将门打开,猪就抢着将头伸进食槽里,猪食就倒不进去。 妈妈一边骂它们“抢丧”,一边用勺子打它们的脑袋。 等猪们避开时,妈“哗啦”一下将猪食倒进去。 由于猪重新抢过来时动作太快,有时倒进去的猪食就会淋在它们的脑袋和耳朵上,这又为妈妈和姐姐数落它们增加了新的理由。 但这时候再不能轻易打它们,因为一打,它们将头猛地一搬,它们脑袋上的糠粥就会飞扬起来,溅在喂猪人的脸上。 小时月人小,个子矮,猪们这么一闹,十之八九会中招,小脸蛋会被猪食溅成一张大花脸。 每逢那时,秦时月也不会很恼怒,而是同情地想,这些猪啊,也够可怜了,每次都要等到这么饿了,才有东西吃。 其实,幼小的秦时月哪里知道,那时,很多人跟猪一样饿啊——不对,甚至比猪还要饿。 猪总算有猪食可以吃,人却并非每顿都有人食吃。 那张坐了秦时月大半个童年的八仙桌还在,但秦时月再也不可能坐上去了。 要坐,也是坐在母亲的身边,一把矮竹椅子上,看母亲切底,一边与她拉着话。 切底是一种最传统的针线活哦,却也是最见功底的。 “底”是什么? 鞋底。千层布鞋的底。是用碎布通过糨糊沾在一起后晒制出来。 母亲右手一根几寸长的银针,上面连着“底线”,左手指上套一个铜制的顶针箍,用针将拇指厚的鞋底扎透,将针与线从鞋底的一面引到另一面,然后用牙齿咬着拉紧,直到将鞋底的线扎得比马蜂窝还要细密,然后缝上鞋帮,塞上木楦头,一双上好的千层底布鞋就诞生了。 可光是切底,就要好多天。一针一针地扎,一口一口地咬,一下一下地拉…… 时月小时试过这种底线,是用苎麻皮浸水后,取其纤维搓成的,非常坚韧,用牙齿都咬不断。 母亲与他谈话时,不时将针头在头发上擦一下。 头发是油性的,擦一下,针就光滑些,容易从厚厚的鞋底扎过去。 过一会,母亲放下鞋底,去烧晚饭,是他最爱吃的糊麦裹哦。 旧檀《归故园》诗: 梁上燕叽叽, 堂前曾绕膝。 长亭伤游子, 满目草离离。 第28章 逛庙会 次日,秦时月换上一身宽松的灰色便服,戴了顶黑色便帽,脚蹬黑色千层底布鞋,步履轻松地出现在人来人往的排潭街上。 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走过一处又一处小摊,听着老乡们的乡音,看着他们各式各样的穿扮与动作,心中甚感亲切。 看看快近十一点,便走过学堂山,来到壶溪边的马山滩,在一小吃摊前坐下,要了碗馄饨,两个麻糍,一碟花生,一盘牛肉,再要了一斤烧酒,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 一边是碧蓝的溪水。 溪中浮着些断断续续的沙洲,有的布满了一色的青草,有的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杂树。 还有一边,是熙熙攘攘的行人。 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挎着只竹篮,在时月身边流连徘徊,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他面前的食物。 显然,孩子在注意他,也注意着食物。 他看看孩子,眉眼很俊,五官清楚,衣服很旧却很干净,两只眼睛乌黑清澈,让人看了心生喜欢,便试探地问:“小兄弟,坐下来一起吃一点?” 孩子似乎不敢相信他的话,疑惑地看了他两眼。 他收起折扇,用扇一指对面的座位,说:“请坐。” 孩子略为踌躇,然后嗖地一下落座,动作机灵得像只猴子。再从桌下的篮子里抓了把栗子洒在时月面前,然后从碗里撮了只麻糍,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时月。 时月知道,麻糍是糯米蒸熟后,加入芝麻,在石臼里捣成的,食之香糯。 这东西是功夫食品,做起来麻烦,价格也不低,一般人舍不得掏钱买,难怪孩子会吃得如此开心,于是让摊主又上了两只,放在孩子面前。 秦时月摸了颗桌上的栗子,拿近一看,是炒好的野栗子,个头比普通栗子要小,咬开后,喷香。 “毛香栗,山上摘来的,好吃?”孩子问。 时月笑着点了点头。 交谈中得知,孩子叫张小薯,附近桑园头人氏,靠做点小买卖过日。 张小薯问他是干什么的,时月说是做纸生意的,收购一些宣纸、毛纸之类。以前销往上海等地,现在上海、杭州都沦陷了,生意就差了,几乎成了无业游民,整天东游西荡吃老本。 “哦,挣过大铜板见过大世面的,难怪这么阔气!”小薯又抓了一个麻糍,“不过,那你以后怎么办呢?坐吃山空,万贯家财也挡勿牢的啊,还不如我这个卖栗子的了,虽然挣点碎银,但总算日日都有进帐,对不?” “是啊,你很聪明,”秦时月对他竖起两个大拇指,说,“好的,万一走投无路了,我就找你,咱哥俩一起卖栗子,好不好?” “你来的话,不仅栗子,瓜子、番薯、桔子、番茄,都可以卖了。”张小薯说。 “是啊,天无绝人之路,更不要说养活自己这样简单的事情了。会喝酒、会写诗的唐朝大诗人李白就讲过: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要有自信。做买卖要多动脑筋。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时月说。 小薯说:“对,你不要怕,大不了跟着我把栗子、番茄卖到底,我们兄弟也可以过日,嘿嘿。我会喊,也会收钱找钱,你什么都不用做,只与我做个伴就行。” “啊哈,那今天我可是捡了个宝了。以后落魄也好,老了、病了也好,有你这位弟弟在,都不怕了啊!” 时月握住小薯的手,不知道有多少开心。 离家多年,他从未碰到过如此直爽仗义的年轻人。 接下去的交谈中,孩子如数家珍,把他知道的“过节头”的事,悉数向秦时月作了介绍。 “小薯,你们这里过节头,除了吃,还有没有其他特别的内容?”时月问。 “有啊,押宝,看戏,你喜欢哪样?” 时月摇了摇头,表示都不感兴趣,然后端起酒碗向小薯示意了一下,喝了口酒。 小薯找个汤碗,从酒壶里倒了点高梁酒,不过顶多只有一两,抿了一口后,闭着眼睛,咧开嘴唇,“啊——”地吁了口气,咂巴着嘴唇说:“好辣!” 时月用酒碗碰了一下他的汤碗,说:“好样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喝点酒,爽气又通气。” 这高梁酒烈,但回味不苦,看上去微微泛黄,听摊主说是10年的陈酒,并且还是出自好师傅之手,所以价格要比普通的高粱烧酒贵上一倍。 “那就只有看打擂了。”小薯说。 “打擂?”时月咕哝了一句,慵懒的身体一下就坐直了。 他小时最喜欢听大人讲“传”,什么《水浒传》《说岳全传》《儿女英雄传》《杨家将》《三国演义》之类。 并且小时候得堂伯启蒙,练过桩功、压腿等武术基本功,也会打几套拳,只是后来功课和训练紧,慢慢荒疏了。 这打擂实在是很古老的一种竞技方式,几乎成了一种伸张正义的武术文化现象: 发配中的秦琼打擂,交了个朋友史大奈。 杨七郎打擂,力劈潘豹。 呼延庆打擂,钢鞭勇斗连环铲,打死了欧子英。 薛刚梅花桩上为亲人报仇,打死了张天霸。 在古代,一些武艺高强的富家小姐,为了找一个理想的郎君,还会摆个擂台,比武招亲…… 时月想看一看,壶溪人是如何打擂的。 张小薯告诉他,这里的人打擂,其实是一种以武会友的搏击游戏,只是点到为止,不是书上那种你死我活的生死相搏。最终的擂主,可以得两大坛老酒。 “通过擂台来切磋武艺,交友会友。”小薯认真地说。 “这好啊!”秦时月兴奋地说,“这才是体育精神嘛。以命相搏的打擂,原本就是不对的。” “也有人是为博取大姑娘好感而上擂的。胜者为王,大姑娘也喜欢的。”张小薯向他顽皮地眨眨眼。 原来,戏文场上,常有小伙子为姑娘而起争执。有的人把持不住摸了大姑娘的胸,别人看不惯,或者想在姑娘面前出出尖献献殷勤,或者想借此露个脸、扬个名、出个风头,也会在擂台上见高低。 这样的打擂,不讲年龄,不分男女,凭的全是真功夫。因打得性起收不住手的,或者下手过狠的,也有,这就需要“中间人”——也就是裁判——来劝阻了。 秦时月顿时来了兴致,将碗中酒一口干了,说声“走”,张小薯便引着他一路来到排潭边的文昌阁附近。 这里实在是个好去处。 壶溪从东西两面呈弧形环绕包抄过来,在排潭汇总后,蜿蜒经过一阁一庙,流向西北方而去,在小薯他们的桑园头汇入云龙江。 溪畔蓬花高举,枫杨树高高挺立。 排潭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排、竹排和小舢板,还有零星的几只中型木船。 这些排九成是从壶溪上游放下来的,来时装满了木材、木炭、毛竹、干柴、箬壳、笋干、木耳等山货。 汇集排潭后,这些山货有些上岸进了商店,有些直接由其他排主接收,再转运至别地。 所以,这里是上下游和南来北往货物的集散地,交易非常火爆。 秦时月先进了文昌阁,拜了文昌帝君,然后跟着张小薯进了隔壁的庙。 只见那庙门口矗着一只大铁香炉,里面香烟缭绕。 香炉的两侧,分别有一个铁制的烛架,上面高烧红烛,烛火旺得“哔剥”作响。 一些赶集的男女在庙里进进出出,求财问卜,显得分外热闹。 秦时月对神佛倒也不迷,但每到一地,都喜欢进庙作礼,主要原因是出于对传统儒释道文化的尊重。 因为我国历代推崇儒学,故各地多有孔庙,供奉孔丘孔老二。 因为推崇重情重义,所以各地又有关帝庙、财神庙,里面供奉的是关羽。 因为有山岳崇拜,所以到处都是土地庙,供奉土地神。而土地神的化身,则各有不同,有土地爷,也有历史上有名的清官、武将、义士、孝子、贞节妇女,等等。 因为梦想益寿延年,所以推崇道学,建有道观,供奉玉皇大帝、三清道人、八仙和各路神灵仙家,等等。 因为渴望转世得益,不入轮回或投身善道,又笃信佛学,硬生生将“阿三”家的镇国之宝摘星移斗一般“空运”到了东土,到处都有释迦牟尼佛、西方三圣、东方净土、兜率天宫和地藏菩萨等道场。 儒家和孔子对中国文化与历史的深远影响,自不必说。 释家文化自从汉元帝时传入中国,很快就与我国土生土长的道家文化融合在了一起,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这三家学说,深植中华文化土壤,融入炎黄子孙血脉,哺育了无数的优秀儿女,造就了许多的文化精英。 第二个原因是出于对方外之人、修行之人的尊敬。 秦时月认为,真正的修行是很清苦的,也是非大丈夫不能为的事业。 仅仅冲着那起早摸黑的诵经礼佛、参禅打坐,那晨钟暮鼓、黄卷清灯的苦修生活,那些修行人就有足够的理由得到普通人的尊重。 他喜欢进庙宇的第三个原因,是喜欢那里的建筑。 基于王朝或信众的资助,以及百工匠人的虔诚付出,儒释道胜地的建筑往往得到历代统治者的重视,也得到大规模的修缮。 其设计之精美、做工之考究,可谓巧夺天工,是观赏性与实用性结合得十分完美的建筑精品。 如得唐太宗抬举而重修的少林寺,得明成祖朱棣赐修的武当山,还有青藏高原松赞干布为文成公主而修、历代达赖喇嘛居住的布达拉宫,云南昆明吴三桂修建的金殿,北京的白云观,以及四川青城山,安徽黄山、九华山,江西庐山、龙虎山、三清山等上面的诸多建筑,都是汇集了无数能工巧匠心血的旷世杰作。 观赏古建筑,与其说是在欣赏一件美好的事物,还不如说是在顶礼我们先人鬼斧神工的手艺和超群出众的智慧,也是在缅怀与其有关的人文胜事。 所以,秦时月一直认为,想要增强中华民族的自信心,想要让炎黄子孙仰望先辈,傲视群雄,就要鼓励他们走进辉煌的古建筑,走进浩瀚的古典文史之林。 由于人多,时月一时有些分心,还没来得及抬头观看大门上的匾额,就一脚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进得殿来,时月照例合手施礼,可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急忙跪倒在蒲团之上,对着上面的神像连磕三个响头。 你道上头供奉的是谁? 身穿五虎青,头戴英雄帽,腰扎丝鸾带,剑眉金面,目如朗星,两把铁锏护胸前,一身威风震八方。 正是自己的远祖——乳名太平郎的秦琼秦叔宝大将军。 秦琼名叔宝,双锏打遍天下,在《说唐》《隋唐演义》等故事中,是隋唐排名第十六名的好汉,为李氏王朝立下了不朽之功,深得朝野敬重。 他为人仗义疏财,一诺千金,这与好打不平、崇武尚义的壶溪人的性格脾气十分相合,也许这就是他在这里受到追捧的原因? 秦时月最爱看《说唐》中“秦琼卖马”那一章,里面将秦琼的善良和西门内王家老店店主王老好的势利刻画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 出了庙门,秦时月回首看那匾额,上面用铁线篆写的,果然就是“秦琼庙”三字,看来是刚才张小薯讲错名称了。 张小薯问他:“你跟秦琼是什么关系,跟秦桧呢?” 秦时月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因为这样的问题他可不是第一次碰到,多了。 他看着身边这位神色凝重的少年,理解他的心情,但自己又不想敷衍,更不想说谎,于是认真地说:“我们秦家家谱上只说远祖是秦琼,并且一代代的传承谱系都脉络分明,我仔细看过,里面没有秦桧。至于修谱时有没有掩盖与秦桧的关系,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可能一代代考证过去。” 之后,他与小薯作了真诚的交流。 他承认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没有必要回避这一点。但同样的种子,播在不同的地方,长出的芽,长成的茎干枝叶,还有差别呢。“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是《晏子春秋》中讲的,也是成语“南橘北枳”的由来。 再如一颗松籽,落在岩石上多半没命,落在泥土里会长成一棵树,落在岩缝里却有可能长成百折不挠的黄山松。 不管哪个姓氏,在几千年漫长的传承中,出几个坏蛋,十分正常。 忠烈的后裔当中,难道就全部都是忠烈?难道就没有作奸犯科之徒?所以扭住一个秦桧不放没有道理,也不公平。 反正,时月的观点是:不要以姓氏、出身、血统等因素去衡量和框定一个人,更不能用它们去否定一个人,把人一棍子打死。” 张小薯同意时月的观点,说,壶溪人供奉秦琼,据老辈人传下来的讲法,就是看中了他的侠义。 同样的姓氏,确实会有不一样的人品。 姓秦的,一个秦琼,以义出名;一个秦桧,以奸出名。 他这姓张的也一样,也有好有坏。 陪着岳飞、岳云父子一起死的,有张宪;那害岳飞父子和张宪的人当中,有张俊。 听他爸说,他们正是张宪的后代,从杭州逃过来的。 “啊呀,原来你也是忠烈之后啊,钦佩,钦佩!据说张宪不仅是岳飞的爱将,还是他的女婿!” 秦时月听了,对小薯更是增了一份怜爱。再想到壶溪这么个小地方,却能供奉秦琼这样的大侠,顿时让秦时月对这方水土多了一份认同感和亲近感。 想到这些,秦时月情不自禁地扳住小薯的肩膀,紧紧地抱了抱,说:“忠烈张宪的后人,以后就做我的小兄弟!” “好!以后你就是我的秦大哥!” 张小薯亲热地拉着秦时月的手,重新进了庙里,在秦琼面前跪拜过,许下诺言,再起身,两人就是实打实的亲兄弟了。 两人携手回到文昌阁前的空地上。 小弟对大哥说,这一片空地,农忙时用来晒稻谷,腾草;农闲时主要用来过节。这不,西边搭着戏台,东边一长溜的却是赌桌,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在玩一种叫做“押宝”的游戏。 那所谓的“宝”,其实是个两寸见方的木盒,套着一颗正方形的“宝心”。宝心的一边阴刻出一个月牙,漆成红色,俗称“红洞”。押中红洞者,既可得到两至三倍的赔付,扣除一至两成的“骰(tou)钱”,其余的均为胜者所得。 开宝时,每个人的脖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拉直了,伸得跟鸭子似的,神情高度紧张。 时月说:“这种游戏,一旦涉及金钱,那就成了赌博,千万不可去接近。” 小薯说:“是啊。十赌九输。走了上赌博路,就是踏上了黄泉路,我是绝对不碰的。我只在场子上卖栗子、瓜子、鸡蛋,赚点生活费。那些赢了钱的,出手特别大方,东西价钱卖得好,还不需要找零。” 西边的戏台上,正在上演悲喜剧,簇拥在台前的多为妇女和老年人。一听那糯软的曲调,便知是本地人爱看的越剧。 秦时月对越剧没有兴趣,觉得软绵绵的听着没劲。京剧倒是能吸引他。他喜欢那种大义凛然、铁骑突出刀枪鸣的味儿。 旧檀有《初识》诗咏秦张之遇: 路遇将门忠烈后, 相偕同去庙中游。 仰头一望神台上, 金面英雄坐上头。 第29章 打擂了 张小薯告诉他,这戏唱完,就要打擂了,嘿。 果然,一会主持人就在台上宣布,今年的擂台比武现在开始。 他讲了以武会友的原则,要求大家保证对方的人身安全,拳脚掌握分寸,尽量点到为止,不准用足全力,更不准打要害部位。 说完让两位年轻人上台演示,提醒大家不要打两耳上下、头顶、后脑、裆部,文明比试,以武会友。 时月问小薯:“这些地方受到攻击,会很危险吗?” 小薯说:“那当然。耳朵斜上是太阳穴,后面是完骨穴。头顶百会穴,脑后玉枕穴,这些可都是致命的要穴,你不懂?” 时月摇摇头说,穴位方面,只听过太阳穴。 小薯说,听很多老拳师都讲,练拳头和功夫,一定要懂人体的穴位,否则难成大器。 据说清代的方世玉练成金钟罩、铁布衫,全身刀枪不入,江湖上鲜有敌手,于是狂妄自大,为非作歹。 可他忘了,自己还有一个气门,在会阴穴,就在前后阴之间,没有练好,结果被南少林的五枚师太找出,一脚踢中毙命。 南少林在福建莆田。这个时月知道。但五枚师太就不知道了。 小薯说,她是有名的咏春拳的发明者,俗名朱红梅。 他提醒秦时月:有没有留意过,那咏春拳的招牌步子——二字钳羊马,就是夹着双腿的,那是为了防止对手攻击裆部,也显示出女人怕羞的特点。 还有那进退,都是小步,步碎而快。 起腿,也全是低腿,贴地而去,高不过膝。 那实际上都是基于女人的生理习惯以及穿裙子的特点而设计的。 时月听了,说:“哈,你这一说,还真有道理!小薯,你知道的可不少啊,让人长见识,大哥服你了!以后多跟我讲讲。另外,这穴位之事,真有这么神吗?” 小薯白了他一眼,说,连穴位都不相信,还算炎黄子孙吗?听老中医讲,黄帝内经讲的全部都是经络和穴位。 时月说,是吗?那他这洋相可出大了,还混称自己是“读书人”呢!好,他会尽快去拜读一下的。 小薯说,经络,土话叫“经脉”,就是由许多穴位组成的。经脉通了,百病全无。而练功修道的人,练来练去,就是为了把经脉练通。 好的拳师,经脉都是通的,所以能够运气,能够聚千斤之力于一点,无坚不摧。 那些神仙,经脉更是通了又通,天地间的气都能吸进来吐出去,所以会飞行变化的。 小薯越讲越起劲。 时月专注地听着,若有所思。 后来,小薯一指自己的人中,说:“发现人晕过去,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掐他的人中,对吗?人中就是个重要的穴位啊,又叫‘水沟穴’。这下,你该相信穴位是存在的?” 时月一想,是的,这一点,他们部队急救培训时教官也说过。 当时他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掐人中就会有特效,而掐其他地方就不行呢?原来跟经脉、穴位有关啊。 时月虽然觉得小薯说的神仙之道未免有些玄乎,但经脉一事,倒真是有些相信了,决定要好好去研究一下。 接着上去一个五短身材的人,挺敦实。主持人介绍说,这是去年的冠军,今年的擂主,双溪村的孙铁牛。 张小薯告诉他,这里的打擂就是车轮战,谁最后胜了,就是下一年的擂主。当然,如果气力不济,中途允许休息几分钟,也允许自动退出。 两人说话间,就有一人上去,你来我往地戏耍起来。 小薯介绍说,这两人属于贴身短打,多用弓箭步,骑龙步,身法低,非常实用。 秦时月在军校练的是擒拿格斗,套路练的是军体拳,所以对于中国传统武术,反而早已疏远。 张小薯在一旁不停地介绍,嘴巴里念念有词,说,这是“削手直指” 那是“黄牛挑角”,这叫“上步闷肘”,那叫“遁步落手”,一时让秦时月听得入神,看得有味,不时向小薯问这问那,小薯基本上能够一一解答。 秦时月想,这小家伙才像将门之后呢,而自己呢,离秦琼十万八千里了。 如果没有一身武艺,以后落难时恐怕真的会像身边没钱的秦琼一样,受店家王老好的欺凌,整天愁眉苦脸哀声叹气,到后来只能靠卖马来付账了。 他对眼前的拳术一无所知,对一些名称更是闻所未闻,不禁有些惊奇地看看张小薯,见他眉宇间闪现着勃勃英气。 “莫非你也会功夫?”秦时月问。 小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说:“会,但只懂点皮毛。谁叫我们是张宪的后代呢?祖上传下来的,从小就要求我们练一点功夫,要不就会被奸人所害。” “傻孩子,练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但有功夫,不等于就可以全身远祸。岳飞、岳云、张宪那么好的功夫,官居元帅和大将,不是也都被人害了?” 秦时月抱着小薯说,人生际遇,说起来太过复杂,与人的性格、脾气、志向有关,还与客观环境有关,与好多不可预测的因素有关。所谓的“时也,运也,命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岳飞父子及张宪遇害一事,确实是千古奇冤!但无论是秦桧夫妻,还是张俊,万俟卨(oqixie)、罗汝楫,都只是帮凶罢了。真正的主谋不是他们。 小薯吃惊地问:“啊?还有这样的事?他们几个人不是被铸成石像,跪在西湖边的岳飞坟前多年了吗?听说身上全是唾沫和尿渍,难道会有错?” 秦时月沉重地说:“让这些坏蛋跪在忠烈面前,遭受风吹雨打千人唾万人骂,当然没有错,但更应该跪的是指使他们干坏事的人——宋高宗赵构。他才是幕后真凶!” 接着,秦时月讲了赵构逃回江南,另立南宋之事,分析了他偏安一隅,迷恋帝王生活,不想迎回徽、钦二帝的心理。 只有从赵构身上入手,岳飞的一系列遭遇才可以找到逻辑上、情理上的依据。 否则,光是几个奸臣,又哪里来陷害抗金英雄的胆魄?又哪里能够连发12道金牌,将正在前线忙于收复失地的岳飞强行召回临安?之后,又能在毫无谋反证据的情况下强行囚禁和杀害岳飞? 小薯听了,也觉有理。 时月说,他们谋杀岳飞连常规的程序都没有经过。 所谓的风波亭遇害,那是小说演义中的讲法,其实并不准确。 岳飞是在大理寺审案的过程中,被施加酷刑,用铁棍夹碎胸骨、背骨而死。此事乃一狱卒亲见,而且岳元帅的遗体也是他偷偷收敛和埋葬的。 可怜一代盖世英雄,竟然就这样惨死在皂吏们的铁棍之下!足见有人想杀害岳飞之心是多么急迫,连正常的砍头都等不及了! 这一切,只能身居权力最高位的赵构才能做到。 这只白眼狼,被金人放回来时,信誓旦旦要救爹爹、爷爷;可做了皇帝后,迷恋上了荣华富贵的生活,早把老子和老爷子抛在九霄云外了。 试想,如果他真想念亲人,就一定会兴师北伐。而在岳飞连连告捷、形势大好的情况下,又一定会满怀喜悦,坚决支持岳飞收复失地、直捣黄龙,对不对?哪里会设计谋杀忠良,让北伐夭折的呢?这实在是一点都讲不通的。 时月还大胆推测,这赵构被俘后能从金人手中全身而脱,本就疑点重重。说不定他事先已经向金人屈膝并达成某种协定。 否则,很难解释他回来之后的一系列行为:面对金人,他是温顺的哈巴狗,是千古少有的懦夫;面对精忠报国的国之栋梁,他却面目狰狞,成为屈指可数的屠夫。 “对啊!这个赵构,原来比秦桧还要坏一百倍!真应该千刀万剐!秦大哥,您真是厉害,能够想这么深!” 小薯挽着时月的手,大声赞美,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可人家越看,他倒越将秦时月的手挽得紧。 时月感觉到,小薯就是典型的壶溪人,天性耿直,直来直去,又是古道热肠、爱憎分明,与自己的内心特别契合,于是也热烈地挽紧了小薯的手,开心地说:“你我已是亲兄弟了,以后可要听我话哦。” 小薯热烈地点头,说,好的好的,一定听秦大哥的。 正在这时,旁边有人“嗖”的一下蹿上了擂台。 这台总有一米多高,原地起跳就能轻轻松松地上台,可见其腿脚的功力。 小薯说,刚才跳上去的挑战者叫袁抱来。 袁抱来上台后行过抱拳礼,立个门户,就与孙铁牛在擂台上走起步来。 说时迟,那时快,孙铁牛上步左手照袁抱来当胸就是一记直拳。袁侧身向孙铁牛手臂外侧避过,让他的右手无施展之地,同时左手扣住其腕,右臂横着往对方肩臂处一磕,对方“啊唷”一声跳下台去。 张小薯说,这叫“天牛撞日”,是“天罡”拳法。 过一会,袁抱来又大喝一声,将第二个对手踢翻在地。 好一个“飞起阴阳腿”,张小薯在一边兴奋地叫,说这是“地煞”拳里的腿法。 接下来的比试中,又出现了“司土”“四门”“五虎”“杨雄”等拳种,张小薯一一向秦时月作了介绍。 时月顿时赞叹不已。 看到壶溪的尚武之风浓烈,而且拳种丰富,秦时月不禁心中有了疑问,问小薯:“这壶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拳种呢?是不是有祖上的渊源?” 张小薯说:“是啊,祖上传下来的为主哦。在这里,有曹操、刘备、孙权、凌统的后代。这些三国英雄,可都是习武出身,靠拳头打天下的。” 秦时月想了想,也是。这些人中,除了刘备弱一点,其他都是武术世家。 曹操横槊赋诗,乃历史上君王中首屈一指的文武全才。 孙权的哥哥孙策和老爹孙坚,都是刀尖上滚出来的。 凌统敢率500亲兵与张辽大军作战,成功救出孙权,实是天神一般的人物。 再说排潭上游20里许的分江关,由于对面有梨洲阻遏中流,将云龙江一分为二,使江面缩小到上游的四分之一许,为拦截过往船只提供了先天之利,故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历代王朝在此都有驻军,难免会将沙场征战搏击之术传入民间。 他想,此地有着十分丰富的武术文化,必定藏龙伏虎。 如此武艺传家、豪杰争锋之地,难怪他们会崇拜秦琼,个性刚强,轻易不肯言输。 转眼上来一位衣着宽松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只是用头巾蒙着脸。 时月想,来打擂也不换套紧身点的衣裳啊,还裹着个脸,有点出格。这衣服要是被人抓住,那不“哗啦”一下撕个粉碎?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比武开始后,蒙面后生在台上步法轻灵,人家根本碰不到他的衣服,方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 不过五六分钟时间,蒙面人已打败了好几位对手。 台下有人开始纳闷,说:“这细胳膊细腿的,再说也不见他有多少移动啊,可对手没几招就会倒地,这是怎么回事?” 秦时月看得出,那后生使的是低腿,类似潭腿和咏春拳中的腿法,进攻腿不高于支撑腿的膝部,幅度小,出招隐蔽,攻收奇快,十分诡异。 并且他在腿部进攻之前或同时,往往会高调展示上臂动作和手上的招式。加上他手上的动作又快又密,极易分散别人的注意力,成为最好的幌子。 其实,他手上的多为虚招,真正的攻击,是从脚下进行,在对手毫无觉察之中完成进攻。 但如果对手过度关注他的脚上了,他手上的虚招又会一下变成实招,以拳掌得分。 这一上一下,虚虚实实,让人防不胜防,难以招架。 这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拳腿组合,实战效果非常好。 看着看着,秦时月的观念开始转变。 他发现了腿法的妙处,更发现了中国传统武术在肢体调动上的全面性和侧重点。 “客人别走,老哥陪您玩玩。”听得一声高叫之后,只见台阶上人影晃过,已见一瘦瘦矮矮的黄脸男子立在台上。 “是黑猴老七,洋涨沙大路村的。在家排行老七,面皮长得黑,所以有这个绰号。”人群中有人说。 这个“洋涨沙”,指的就是皇洲,上面有好几个村子。上次时月带金不换前往破案的鱼桥埠,也在这沙洲上。 大洋涨起来的沙洲哦,这原始的地名,就是有味道。秦时月想。 秦时月定睛看去,见“黑猴老七”鼻梁又长又扁,虽年近四十,但举手投足直如猴子一般。 只见黑猴老七与蒙面后生在台上你来我往,纵跳自如,直如人猴相戏,只是不知道是猴子戏人,还是人耍猴子,反正两人在擂台上进退来去玩得滴溜溜地转。 这“黑猴老七”也真当是轻薄绝顶,招招直奔白面后生的敏感部位,一会袭胸,一会撩阴,一会又想去抹他的头巾,让下面的看客都替小后生捏了把汗,也把台上的后生戏得剑眉倒竖,杏眼圆睁。 不一会,小伙瞅准一个空档,一招“迎来送往”,右手拉左手推,右脚下又使绊,将“黑猴老七”放了个仰八叉。 正当后生行了抱拳礼准备下台时,“黑猴老七”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呼地甩出,直奔其面门而去。 后生刚刚避过,“黑猴老七”却已经双手撑地,腾身而起,双脚踹向后生的胸部…… “叭达”一声,“黑猴老七”重重地摔在台上。而后生什么招式都没有使,只是往后移了一个身位,致使来袭的“黑猴老七”踢了个空。 后生神速的身法,让他在眨眼间化险为夷。 台下一时喝彩声四起。 秦时月与张小薯奔上擂台,将后生拉了下来,快速离开擂场。 在一小巷,后生抱拳与时月二人告别,朗声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兄弟,咱们后会有期!” 这时,巷口出现一个戴着布帽、宽衣遮面的男人,立了几秒钟,飘然隐去。 旧檀有《少年行》诗题蒙面少侠: 田翁争过八月半, 新雁单飞草莽台。 皓月今宵无意照, 几曾装罢又重来。 第30章 回归 送走蒙面后生后,时月与小薯又找了家小吃摊坐下来,从现成的小菜中点了蒸臭干、水煮花生、炖豆腐、炖猪肺,再要了三斤老酒,然后对酎起来,权当是提早吃晚饭了。 也是这秦时月心田里有颗种子的原因,虽然多年未与国术接触,但今番一见,勾起少时情愫,再见其实战威力,故一下就爱上了。所以坐下来后,话题一直没离开过这拳头与功夫。 两人一边举杯,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今天的擂台比武和搏击之术。 时月小时候跟着伯父练过桩功和腿法,会打少林罗汉拳、八步连环拳,会踢12路潭腿,但自从在军校里练了擒拿格斗和西洋的拳击之后,腿法基本上就不练了。 有段时间,他还认为在直接快速的拳法面前,腿法只是理论上的存在,实战中施展不出多少。 因为以西洋拳击的理论来看,腿的主要功能是进退移动,是辅助拳法进攻的。 在快速凌厉的拳法面前,起腿的机会很少,或者根本就没有。 而今天看了壶溪人灵活的腿法在实战中的运用,才觉得西洋拳击的理论与搏击的实际并不完全符合。 就今天的比武较技来看,西拳术中对于上下肢的定位,完全反了。 在中国武术界,素有“南拳北腿”的讲法。 北方武术重腿脚的进攻,认为下肢的力量要远胜双手,所以在一些拳种里面,腿是主角,手反而只是辅助。 今天那宽衣蒙面少年频频得手的脚法,让秦时月想起一句话:“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 三斤老酒下肚后,两人吃得一头热汗,于是再要了两斤。 小薯将罩衣脱了,只穿件贴身小褂,将他知道的各种手法、步法、身法、腿法,一一演示给时月看。 摊主受到感染,找了个没生意的空档,也坐下来陪他们喝酒,还把自己所会的一些拳法也贡献出来,一时气氛甚是热烈。 练成一身武功,是秦时月小时的梦想。只是后来进了军校,受师生们影响,将眼光投向西方,以为洋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包括健身方面。于是开始学练哑铃、杠铃、拉力器、弹簧条、单杠、双杠等器械,还有西洋拳击。 但今天看了排潭的打擂,才明白,自己的注意力主要是放在了肌肉力量特别是上肢的训练上,而忽略了下肢以及全身协调性、柔韧性、爆发力、抗击打力等方面的开发。 现在,一个张小薯,还有一个小吃摊主,就已经让他大开眼界,可见自己在武术上面的浅陋与欠缺。 他内心已经吃定传统功夫这块沃土,决心将自己当作一张白纸,要在上面画上最美的图画。 时月这样想着,一时瞪圆了双眼,恨不得将二人所传吃下肚去一样。 时月因为小时就有基础,加上半天来的心摩手追,因此很快就将今天所见牢记于心。 当晚,两人在排潭边的木排头村找了家旅店住下。 等小薯睡下,时月一个人悄悄来到壶溪边练功。他细细回想白天擂台所见及小薯他们所授,将其身法、步法、手法、腿法一一还原,并逐一模仿揣摩。 只是由于长期不压腿不踢腿,腿法无法仿效,其他身法、手法上的动作,倒是基本上能够做出来。 收功前,时月两脚开立蹲了个高马步。从今夜起,他要恢复桩功锻炼。 虽然大腿与地面呈70度角,但还是做到了含胸拔背、虚领顶劲、舌抵上腭,所以半小时蹲下来,亦觉得神清气爽。 次日,秦时月问张小薯,他昨天观擂时讲的“天罡”“地煞”等拳术,有没有拳谱,他想研究一下。 小薯说,没有的,一直都是口口相传,如果秦大哥想研究,他可以凭记忆说出来,只是不知道有些招式的名称怎么写。 时月听了大喜,让小薯一一演示,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将一招一式记录成拳谱。 天罡拳36记:一请、贴吸、又贴吸、滚风、吊手、退步插拳、天牛撞日、黄牛挑角、扎来缩步双插、插起四门手、上门双落、站起双刀、上步即闭、吊杠扞起、喉插、左框啷、右框啷、扎来左绕分丝、扎来右绕分丝、退步死拉弓、缩步打枪、上步闷肘、外手、抗来凤阳步、撨手直指、扎来起腿落手、扎来行将、上步闷肘、遁步落手、起腿、喉撮、又撮、拿来一扎、缩步一插、抽来提弓带一。 五虎拳28记:一请、退步直指、平马落手、挖脚削手、上步、削手直指、上门(步)双切、摇手直指、上步双切、盖头起梢、提脚抢手、退落马步、挖脚吞(腾)手、分手、又分手、越来腾手、遁步打肚、缩步双切、摇手直指、上步钩手直指、上步双切、摇手直指、上步双切、提步地三刀、摇手直指、上步双切、摇手直指、上步双切、拿来一扎、缩步一插、抽来提弓带一。 地煞拳48记:一请、削下、阴手进阳手出、抽来提弓带一、踏出、黄龙献爪、鹰爪手、踏出七星剑、飞起阴阳腿、平步标插、上门即闭、献步、上步双拳、献步、缩步双张、右钩来、白骨如山、撨上一记、撨上一记又一拳、钢鞭敬主、上步闷肘、背后塞一拳、通天炮、弯弓打马、五虎下西川、献步、遁步保护平阳、开弓、扎来硬挑、又硬挑、擀起双拳、上步即闭、缩步扩大辕门、回马三枪、挡门闭肘、出肘上拳、掌刀、拿来拔剑、上门(步)七桩、地擂、上门(步)七桩、地擂、下拳、起箭、连打三拳、钩腿出腿(钩来一腿)、撩阴、闭拳、拿、插、迟、闭、落、抽来提弓带一。 秦时月觉得这三套拳演练起来,身形半蹲者多,连起收式及名称都一样,似乎同出一门。 这些拳动作开合有度,攻防兼备,简捷实用,虽然有些招式的名称令人费解,几套拳之间还互有串联或误记,但总体上说瑕不掩瑜,不失为优秀的拳种,姑且记录下来,也算是为中华武术宝库增添一砖一瓦。 对于秦时月在练功上的浪子回头,旧檀有《国学》诗相赞: 国弱民心散, 驰趋向外朝。 蓦然回首望, 异彩满东皋。 第31章 近乡情怯 如果没有鱼桥埠那案子,秦时月恐怕没有那么快地想去甑山走一走。 虽然日军失踪是件够刺激的事,但毕竟已过去有些时间。一些痕迹,能消失的,都已消失。 而且,答案有或者没有,其实都已不再那么重要。因为,连日本人都不再穷究,何况我们? 但鱼桥埠案带出个骡爷,骡爷又带出只金鳖,并且还有十八只金鳖的传说,那就不一样了,就有文物和文化的含义了。 而这一切,都与庙下有关。 庙下正在甑山之麓,是离甑山腹地最近最大的自然村。 与它相比,燕落、青草等,就属鸡毛小村了。 而且后面还截获了《梁山泊水军阵法》一书。 这本兵书,仅看其完整却几近腐败的纸质,就知道不是赝品,而是货真价实的文物。 那么,它是从哪里出土的?其他那些同时被截获的陶瓷器物,又出自哪里? 有一连串的问号需要回答。 于是,时月想从甑山入手。 那青苍齐天的一带大山,少说也要涵盖十乡百里的,也不知会涉及多少村庄。 秦时月八岁前,日日在家仰望那座高山,只是从来没有上去过。连主峰的山脚都没有到过。 八岁后迁到百花谷,还是能老远见到那南天的一溜大山,只是越发无缘一到。 且在远处眺望,更分不清具体的峰峦和政区所属。 查了地图,才约略知道一些山峰的大致所在,才知义门山脉沿云龙江西延入桐江,与千里岗山脉相接。 千里岗山脉入福建,是怀玉山脉。 怀玉山脉的南面是武夷山脉。 甑山,正是义门山脉的高峰之一。 甑山主峰双弓尖海拔一千多米,仅比第一高峰杏子尖低了几十米,并与黄天荡比肩齐高。 小时候,时月听长辈们讲,甑山是一座野山,早时没有人烟。汉代时,一清官为避董卓乱朝,辞官避世至此,耕读传家,子孙绵延,然后才有其他姓氏的加入,始有庙下此村。 后世,山坳密林间又现零星的茅屋或窝棚,乃是割漆、采菇、逃荒的外来人。 庙下远离甑山主体。从村里出发,到甑山之麓的青草岭,得一个小时,到跺柱坳要三个多小时。到主峰双弓尖,则需四五个小时的路程。 时月让门房将马喂饱,然后策马直奔庙下而去。 老辈手里传下来的说法是,庙下的起名,来自于最早建在那里的一处寺庙。 庙建在前,故村以庙名;庙建在上,故村名为“庙下”。 秦时月听了,觉得有理,而问庙在哪里,则村人都讲不出来,因为庙下村的东西南北四面岭上和山坞里都有庙,地势也比村庄要高许多。 由于年代久远,这些庙的规模谁大谁小,建设时间孰早孰晚,已是无从考证。只知道西北方向的大雄寺,晋代就有了。 时月家迁离后,祖屋借给族人使用,在庙下已无落脚点。 时月善骑,依仗自己的腰腿力,常常可以在行走的马上打盹。 从赵家村折入,缓辔穿越乌桥下、苏家桥头。 进入老山坞芦海陇后,两山夹紧,道路变得十分狭小,右首山上有一巨岩,如老鹰一般振翅欲飞。 走出长长的芦海陇,啊,眼前就是一带苍莽雄浑的大山,耸立在西南天际。 这便是浙西名山千里岗山脉东段的义门山脉。 其中庙下村正南的一段山脉,平地起峰,如一把巨大的扇面,高耸于天际,其巍峨雄伟之势,丝毫不在泰山之下。 这座雄阔的大山,当地人叫做“甑山”。主峰为并峙的两座山峰,称“双弓尖”。 此山的命名,据秦氏宗谱所记,乃是山形如甑的缘故。 秦时月读中学之后,在字典上查了这个“甑”字,原来是一种用来蒸食物的容器,四面看皆如穹形,中间高,四周低。 也就是说,这样的山形,是立体的,纵深很长的,方圆范围很广的。 时月已有好几年没有这么近地细细端详过这座大山了。 甑山,你好吗?别来无恙否? 秦时月对它,有着非常特殊的感情。 小时候,它让他高山仰止,浮想联翩,充满了神奇的吸引力。 他老是伏在二楼的窗洞里,对着高及天际的大山痴想:那山里面住着什么?除了豺狼虎豹,还有没有神仙老道?那山背后呢,又有些什么? 成人后,秦时月每次清明回乡祭祖,远远地见到它,就会肃然起敬,心潮澎湃。 秦时月在“寿萱亭”畔勒住了缰绳,让马在沟中饮水,自己进了亭,欣赏石柱上的对联: 小坐息肩跋涉暂忘行旅苦,长亭纵目溪山好作画图看。 胡不遄归倚门有母,似曾相识倾盖而谈。 且自宽怀闻道人生原寄旅,何妨歇脚须知世路更崎岖。 看题跋,原来是庙下人汪某为庆祝母亲80寿辰而建,不禁颔首而赞。 他在溜光干净的石板上坐下来,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身上穿着崭新的蓝布粗衣,脚上穿着妈妈缝制的千层底布鞋,跟着长他五六岁的姐姐,在石子路上一步一滑,痛得直甩脚脖子。 小男孩看到这凉亭,就如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坐着不肯起身,最后还是姐姐将他背在了身上,去15里外的分江关拜年,见那个屠夫一样四肢粗壮的做疖毒医师的外公。 由于小男孩穿了新布鞋无法走路,姐姐又无力全程背他,聪明的姐姐想了个办法,不走石子铺就的官道,而是抄近道走了软软的田塍,再翻过老鼠山,就到了外公在云龙江边的诊所。 这个小男孩,就是当年的秦时月。此刻,回忆塞满了他的心里。 秦时月抬眼看那庙下村,还有村庄上面的甑山。 正值雨过初霁,层层峰峦在袅袅升腾的白云间若隐若现。 时月重新上马,循着石子路官道,沿甑山溪直上庙下村。 在他右首的田畈尽处,有一座叫作黄山的小山,约有两百来米的高度,像道屏风一样横着,为庙下村阻挡着西北风。 黄山脚下,就是那千年古刹大雄寺。 时月本来想去瞻仰一下寺院,无奈有任务在身,没时间分心,便径直来到庙下村口的接峰塘。 到了这里,就算是进村了。 接峰塘呈长方形,南北狭长,占地约有两三亩。水波静止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有一座高峰的倒影。 这塘,既是一口风水塘,又是一处浣衣洗菜之处,又是一个小集市,也是村民们休闲、聊天、纳凉的地方。 这里恰是西至凤梧、东去永王的官道必经处,因此形成了一处小集市。 说是集市,其实有些夸张,无非就是一间张郎中的膏药房,一间凌老二的毛纸店,一间方家老三的榨油坊,一床金屠夫的肉案,一个阿娇婆婆的油灯果摊。 那杀猪屠王的肉案,由一块厚厚的香樟木,配上四根柱脚组成的。 旁边一个肉墩头,用箭槭蔀头截成。 这两样东西,由于太重,从不搬进,任由它们踞在长塘边,经受着风吹雨淋。 长伴这肉摊的,就是阿娇婆婆的油灯果摊。 另外的,就是机动的了。今天可能来一副皮匠担子,明天来一个卖狗肉、羊肉的,后天可能来一个山里的汉子,畚箕里盛着角麂肉、野猪肉,甚至是刚打死的面目凶狠露着长牙的狼,有时甚至是活的蛇和雉鸡…… 而这会,只有那个小小的油灯果摊。 旧檀有《亭歇》诗记回乡感受: 溪山可作画图看, 小坐息肩胜似仙。 但向灵山求圣药, 孤云独去意缠绵。 第32章 乡音 这秦时月一骑绝尘来到村里最热闹的接峰塘边,马高人俊,自然吸引了众多的围观者。 一些年轻人和小朋友更是将他当作了天人,围着他和黄膘马端详个不休。 连几只白鹅都来欢迎秦时月,只是模样很凶,“嘎嘎”叫着,伸长着脖子,张着嘴,脑袋贴着地面,摇摆着身子碎步前来,要咬时月的脚脖和黄膘马的嘴,被小孩拎了脖子往旁边甩了几次,它才摇着大脚板往旁边摇去,“扑通”一声跳进了接峰塘,在水上游弋起来…… 一只黑狗见来了生人,也“汪汪”叫了几声,经主人喝斥之后,才噤声,在地上东嗅嗅西嗅嗅,不时还抬头看一眼秦时月。 大家听说时月想去登山,纷纷跃跃欲试,表示愿意当向导。可一听秦时月说想去爬甑山,所有人不是摇头,就是闭了口。 时月问原因,什么样的回答都有:有的说太远啦,上下就得十多个小时;有的说太累,回来脚会疼好几天;有的说太险,弄不好就会鸟一样地飞下来;有的说脚底太慌,有刺,有尖石,有柴桩竹根,很容易就将脚扎破了,还有毒蛇…… 秦时月想了想,用个激将法,说:“那村里就没有人敢当向导了?” 有人说:“怎么没有?罗四就肯的啊。” 秦时月一了解,原来罗四就是罗三的弟弟。 罗三是谁?鱼桥埠杀大江鱼夫妻者是也,在坐牢。 秦时月便让人去把罗四找来。 有人说:“牛爷,快过来!”。 大家一边叫一边笑,将一个人推到秦时月的面前。 秦时月问:“不是叫罗四么,怎么又成了牛爷?” 大家哈哈笑着说:“哥哥赶骡,叫骡爷;弟弟牧牛,就叫牛爷嘛。” 秦时月不得不佩服村民的智慧,生活中寻找幽默、互相消遣的本事。 是啊,生活多么艰辛,日子多少苦啊,那何不多给自己找点乐子呢? 那好,那就让人家“牛”一把,他也就入乡随俗,称人家为“牛爷”。 秦时月打量牛爷,也是个矮个子,跟他兄长一样。一张扁平的脸,门牙缺了一个,看上去精干巴瘦,但脸上黑里透红,动作敏捷,一看身体就很棒。 牛爷话很少,动不动就“嘿嘿”地笑。 时月见了他这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打心里就心疼和喜欢。 他也不是见不得油腔滑调、嬉皮笑脸者,只是觉得诚实是最好的美德,所以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秦时月为啥要找罗四?除了需要向导,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上次“骡爷”罗三交待,当时他在甑山上的山涧里捡到金鳖时,弟弟罗四也在。所以,时月这次来,对村民说是来登山,其实也想顺便去看看发现金鳖的现场。 在村民眼里,外来人空脚荡手去山上,就是玩;可在秦时月这里,不是玩,是工作。 甑山事关金鳖的发现,事关其他失踪文物的调查,也事关日本人的失踪,不是一处寻常之地。 他邀请牛爷跟自己一起在接峰塘边的油坊边用午餐。 说是午餐,其实就是随身带的饼干。 他看着津津有味地吃着饼干的牛爷,眼前浮现出“骡爷”的身影。 说心里话,他内心是同情罗三那汉子的。“大江鱼”夫妻通过那种方式图财,实在不地道。 罗三先是酒后乱性,后因激情杀人,并无预谋,而是一个矛盾自然激化的过程,在法律上讲就有活命的理由。加上秦时月想方设法为他开脱,所以法院刀下留人,从轻发落,判处监禁服刑30年。 虽说逃脱了死刑和无期徒刑,但30年过后,骡爷还真是要成“爷”了,七八十岁的老人,风烛残年矣。 这人啊,交朋友可得慎之又慎,否则,一辈子可能就栽在上面。时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时月看看有个小摊,问牛爷能不能来两碗馄饨? 牛爷说,馄饨摊的生意不好,因此经常不来。老百姓舍不得花钱,平时难得吃碗馄饨。农闲时光,外出割点新鲜肉回来,由老娘擀面做皮子,自己动手包呢。 庙下所说的“老娘”,指的是老婆、婆娘。 这里今天能买到的,只有油灯果和油条。 油灯果是麦粉加水加萝卜丝加辣椒末调成糊,放在一个油灯状的铝皮煎斗中,再放入沸腾的菜籽油中烹制而成,观之金黄,食之外脆内嫩,又香又辣,味道真是好极。 油条略微简单一点,两根湿面条捏在一起,放下油锅,就会变魔术一样的放大成丝瓜那么长和粗了。 秦时月告诉村民,有一种说法,这油条的发明,与老百姓痛恨秦桧夫妇有关。 据说岳飞被害后,气愤的老百姓捏了两个面人,把他们当成秦桧和王氏,抛进油锅里炸,捞出来后吃了。久而久之,就演变成油条这种面食。 村民们听了感到新奇,也对见多识广的秦时月格外敬重起来。 时月与牛爷吃油灯果时,身边围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秦时月便再付了些钱,给孩子们一人一样,要么油灯果,要么就是油条。 孩子们开心得又羞又乐,不论拿到什么,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边吃一边看着这个慷慨的小后生。 没拿到果子的,在油灯果摊前又蹦又跳,争着说:“轮到我了。”“下一个是我的了。” 做果子的老婆婆就跟他们讲:“有的,都有的,勿要轧。今朝有好心的客官做东道,你们都成福气伯伯了。” 孩子们于是“哄”的一下笑起来,推着对方,口中说着“福气伯伯”,互相打趣着。 也有胆子大的,当老婆婆把油灯果给他时,他迟疑了一下,指着锅里的油条说:“我要丝加筋。” 秦时月没听懂,问:“什么丝加筋?” 老婆婆笑笑,说:“也不知这孩子哪里学来的北佬腔。” 牛爷笑着拍拍孩子的小脑袋说:“‘丝加筋’啊,是你小脑袋灵过头了?城里人叫的‘油条’,我们农民伯伯叫它‘丝瓜筋’,你看看,它的相貌跟豆架上牵着的丝瓜像不像?你的‘丝加’在哪里呢?怎么给你发明出来的?” 人们一齐哄笑。 原来,这地方的土话,“瓜”和“家”的发音是一样的,都念“锅”。小孩一高兴,想表达得斯文些,结果弄巧成拙,把“丝瓜筋”念成了“丝家筋”。 有人告诉秦时月,那个老婆婆,村里人都叫她“阿娇癫婆”。 秦时月打量她,小小的个子,穿着青布大褂,围着同样是青布的围裙。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髻,但还是有不少发丝飘到了额前。好好的老奶奶,怎么成“癫婆”了呢? 村人告诉他,“癫婆”当然不是她名字,是她的绰号。她的名字没人晓得了。 阿娇癫婆其实一点都不癫,只是命苦。 老公死得早,又没有孩子,五十多岁了,人小,力气也小,砍不动柴,平时只能上山扒些别人不要的松毛丝和落叶,用脚钩(篾制器具,比筲箕更高,容量更大)挑回来当柴烧。 或者砍一根毛竹拖下山,到家后制成扒松毛丝和落叶的柴扒(又名“落叶扒”),拿到这接峰塘头或凤梧街上去卖。 逢年过节或农闲时,又用黄泥与铁丝糊个小风炉,下面用松木油伴柴块生上火,上面搁个陶瓷罐,放上半罐菜油,沸上些油灯果和油条来卖。 松木油也是土话,即松明子,是松树上已经油化的那一部分,劈下来可以生火,也可以当火把,夜间用作照明。 既然不癫,还会生活自理,还会做油灯果,那应该叫她“阿娇婆婆”才对,秦时月真诚地对村民们说。 吃完六个油灯果,他用阿娇婆婆提供的毛纸擦了擦手上的油腻。 阿娇婆婆说,当年在朝里做官的董邦达,在皇帝身边吃完肉夹馒头时,也是用这个毛纸擦手的。 孩子们听了,开心得哈哈笑,说她真是“癫婆”,要不怎么会说这样的疯话——皇帝的事老百姓哪里能知道呢? 阿娇婆婆于是很耐心地跟大家讲这个故事。 董邦达此人,秦时月是知道的,秦梦人,是个私塾教员出身的进士,后来官至尚书,工书画。 他年轻时曾在壶溪一带教书,卖大字。 其儿子董诰,也是个书画尚书。 父子俩均享有御赐紫禁城骑马的特权。 但皇帝吃不吃肉夹馒头,时月就不知道了。也许,好东西人人爱吃,不分皇帝与平民。 肉夹馒头是壶溪、庙下、凤梧一带最丰盛的食物之一,一般只有婚宴、寿宴和上梁起屋时才能吃到。 这等地方美食,老董与小董推荐给皇帝吃,也是极有可能的,呵呵。 阿娇婆婆能把这样的故事分享给自己和孩子们,想是她今朝开心了。 可她的话马上招来村人的反驳。 有人说:“阿婆啊,侬又是奈个(吴方言,“怎么”之意)晓得人家做官的是用毛纸擦手的呢?” 阿娇婆婆说:“侬阿婆什么东西不晓得?红还晓得,皇帝吃完肉,是用绸缎擦手的,结果越擦越油。他看到董邦达的手干干净净,忙问怎么回事。董邦达说是用家乡的毛纸擦的。结果,毛纸就成了贡品。” 孩子们听了,再次“咯咯咯”笑起来。他们为家乡的毛纸被皇帝看上而开心呢。 有一个机灵的孩子问:“那皇帝用毛纸擦屁股吗?我们都用它擦的。” “屁股也擦,手也擦,” 阿娇婆婆说,“自从有了红得个毛纸,皇帝只要有擦不干净的地方,都用它擦,一擦就好。” 孩子们“哄”的一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重复着“红得个毛纸”这句话…… “红”与“红得个”,都是庙下当地的土话。前者是“我”之意,后者是“我们的”意思。 时月想,这阿娇婆婆其实聪明着呢,还是个“开心果”。见时候不早,便与牛爷告别了老老小小的村民,向着甑山进发。 牛爷也吃得开心,骑了头牛在前面卖力地引路,嘴里叫着“嗨糗嗨糗”。 牛虽然走不快,但牛背上的牛爷一路上给秦时月讲了不少当地的传说。 秦时月故意问:“庙下这地方虽然靠近大山,但也只是个半山区,因为庙下畈不小,老百姓的耕地有保障。当年日本人来过吗?” “来过的,”牛爷说,“他们将手榴弹往阿毛讨饭头颈里一挂,逼他带路,要去分江关渡口。阿毛讨饭活相(方言,“灵活”之意),将他们带到了凤梧,趁日本人吃饭时钻进了黄山的柴蓬里,逃了回来。” “后来呢?日本人没有回来报复?” “没有。那时日本人已经勿大相干了(方言,“不行了”之意),于是又抓了个向导,带去了分江关,却遭到国民党挺进队的伏击。日本人一怒之下,一把火将分江关最大的十间四厢烧了。” 那日本人后来有没有来过这里呢?时月问。 听说后来又来过的,是支小部队,没有几个人。他们在上黑松岭前,还围着某人家的水碓看了老长时间。牛爷说。 水碓是南方山村特有的一种动力设施,用来加工食品。 它常用凿通了的树木或毛竹当管道,将泉水从山上引下来,冲击竹木制成的大圆轮,使它产生旋转,带动一根杠杆,让它产生上下击打,从而达到将稻谷、米粒等舂碎的目的。 水碓对人视觉和听觉的冲击力都很大。那巨大的木桩在哗哗的流水声中产生的上下击打,震耳欲聋,令人胆寒。 面对这种古老的设施和震撼人心的场面,日本人觉得新鲜,很正常。那时,或许他们还意识到了什么?譬如中国人的智慧,譬如中国悠久的历史与古老的文化,等等。时月想。 那后来呢?他问。 后来就上了黑松岭,不见了。应该是往永王或乌龟潭方向去了。牛爷说。 也就是说,日军在甑山一带失踪的事,庙下人并不知情。那这事与庙下,估计就没什么关系了。要不没有不透风的墙。时月想。 经过桐荆坞,攀上青草岭,两人在山涧中饮马,饮牛。 时月问牛爷,当年与你哥发现金鳖,是在哪里? 牛爷说,就在前面隔两座山岭的一条坑道中。 那里有人烟吗?有人住吗? 没有的。上下都没有人住。但古时候听说上面有个庙。 那庙还在吗? 小时候上去时,房子没有了,墙脚还在的。庙下老辈手里的人叫它“佛田鸡”。 那上去方便吗? 不方便。那个庙基所在的地方十分特别,下面全是很陡的石塔。只有从南坡上去,登上双弓尖后往北面翻下去,反而稍微容易进一些,但要翻山越岭不少时间。 两人一问一答。 时月想,那今天还是从南坡的古道登山,爬到哪里算哪里。佛田鸡的事,下次再说。 此后,他们将牛马放在岭上吃草,钻进林子开始登山。 对于自己的坐骑,秦时月是十分放心的。 这马产自西康甘孜大草原,是匹烈马。他游历时偶然遇见,亲自驯服后带回来的,一般人根本就近不了身。 旧檀有《接峰塘》诗相记: 马蹄南去绝尘垢, 满目青山如画开。 忽遇小儿塘坎立, 童声清越问何来。 第33章 樵路忧思 弃马后,秦时月在裤带上别了手枪与匕首,背了个大包,里面除了一应露营设备,还有压缩饼干和维生素c片等食物药品,还有水壶、电筒、急救包、救生索、指南针、信号枪等用具。 近山如门,一扇扇地开;远山如屏,一道道地迎。 翻上“雄鹅凸”,经过“饭包石”,走过“头鸡石”边,已经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再上,见有一亭,用石板作门楣,上刻“半山凉亭”四个字。 两边的休息处是用石灰抹面,虽然简陋,倒也干净,想是这里没有车马喧闹,灰尘不到风儿到的缘故,时月想。 但他还是选了路边的松针,在上面坐下来。松针软软的感觉和特有的清香,让他有一丝回到儿时松林的感觉。 坐了一会,他起身在凉亭里踱步,看那柱子,也是用石头采制而成,方形的,上面还刻有文字: 晨时烟霞怀旧侣,夜晚山月盼友人。 四时风月此间足,十里山川到处通。 走不完的前程停一停从容步出,想不尽的心事静一静暂且抛开。 时月想,我的天,这什么人啊,这么好的才情。 比起前头在庙下田畈里看到的,这对联,显然又是另一种味道,少了人间的烟火气,却多了一份山野的纯粹与空灵。 想不到这荒山野岭的,还有如此隽永的楹联,不俗的胸怀。时月在心里暗暗喝彩。 牛爷说,凉亭上头是“烟火围山”,再向上是“跺柱坳”。想攀上主峰“双弓尖”的话,还有一半的路要走。 时月想,前面经过的“雄鹅凸”“饭包石”,一看就是象形而来,一个像煞了鹅头,一个完全就是樵夫装饭包的粗布袋的放大版。 那块石头,顶上的一面娟光发亮,莫不是空手经过这里的人,常会用手摸一摸? 至于“烟火围山”,也可以想象。也许是雨后初霁时光,樵夫们结队进山时,见到这里雾气蒸腾,将上面的山峰衬托得跟海市蜃楼一般,于是所作的比方。 由于许多农民兄弟大都没有条件上学,不识字,面对如此美景,无法用文字进行描摹,于是只能用农村里烧泥焦灰、稻草灰、山林着火时烟雾弥漫的景象来形容它了。 “头鸡石”是什么意思?时月问。 牛爷讲不出来。 时月想了想,说:“是不是走到这里,才听到头一遍鸡叫?” 牛爷摸了摸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对啊对啊,我们上甑山砟柴,走到这里会听到山下村里传来的鸡叫声……你是怎么知道的?嘿嘿。” 秦时月心中释然。 儿时,父亲、姐姐与邻居她们上山砍柴,都是起个半夜的,图个早凉。等到太阳出来,刚好到山上。至中午,一担柴就可以挑到家。这样,一天中最毒的两点左右的太阳光,就可以避开。 这种自我保护,源自先民农耕生活的丰富经验。 秦时月即使自己没有经历过,但他的父母、姐姐和乡亲们经历过。 儿童时的他虽不劳作,但大人们的辛劳,村民们干农活时的呼朋唤友,村子里的鸡飞狗跳,点点滴滴,他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对鸡叫声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觉得鸡一叫,才有了田园味、乡村味。 半山凉亭边上,有一带山泉,从乱石间蹦跳着跌下来,汇成个绿汪汪的水潭。 秦时月用手掬水喝了,只觉清凉微甜,远非山下之水可以比拟。 两人小歇了十分钟左右,再度起程。 秦时月庆幸自己有了牛爷,否则,他如何知晓这一路经过的山岭与石头的名字? 他问牛爷:“为什么这里叫做‘跺柱坳’?” 牛爷说,或许是旁边的山峰像个跺柱顶的形状,两头高,中间凹的。 时月认为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山是山,坳是坳,怎么联系起来? 这时,耳边听到一片“笃咯笃咯”木棍戳地的声音。 时月一抬头,见前面有十余名山民,挑了柴担,引龙灯一般地从山坡上牵下来。 他们手中都持有一根跺柱,跺柱急点地面时,发出一连串的“笃咯”声。 这跺柱,是所有善于挑担之人的好助手。几乎所有挑重担走远路的人,都有这么一根跺柱。换肩时用,下陡坡时也要用。 如果没有这根跺柱,下坡时会缺少减少缓冲的工具。而且重担压肩时,根本无法换肩;若要换肩,只能放下担子。可一百多斤以上的柴担,一旦放于地上,就再难挑起来了,除非是斜搁于路堤之间。但很多时候,山道上并无足够的空间可容搁担。 有了一根跺柱,就方便多了。 因为这跺柱的顶部有一个凹坑,支在地上后,就可将担负着重担的扦杠搁在上面。 毛竹做的扦杠搁在跺柱的凹陷部,丝丝入扣,不会有半点移动。 这样,歇担时自然不必将沉重的柴担抛到地上去了,也不需要再从地上搬起来。 荷担急行中,担夫可以用跺柱通过空着的肩膀,从底下撬着扦杠(跺柱头的侧面也削成凹形,可扣住扦杠),再将手臂压在跺柱上,这样就可以将别一肩上重担的很大一部分重量分到压跺柱的肩上。 小小一根跺柱,实是挑担用的神器,凝结了古代先民的经验和智慧。 所以,学会使用跺柱,是上山砍柴的基本功,也是挑夫的必备技。 这一切,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知道的。 时月少年起也偶尔上山砍柴,并且学会了使用跺柱,所以对个中的奥妙十分清楚。 听到密集的跺柱声,他如修行人开悟一般,一下明白了地名的由来。 这里山坡陡峭,所以铺上了石板台阶。肩了重担的樵夫到此,必得用手中的跺柱撑地,以防止脚下打滑或身体失去平衡。 在这样的陡坡上,挑着几百斤重的担子,一旦摔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脊柱和腰腿要是受到损伤,那下半辈子基本上就完了。 乡亲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到了这个陡坡,大家都用心着脚下呢,尽量用跺柱支撑着下坡。每过一个台阶,跺柱就要在石板上笃一下,人人如此,大家耳朵里自然就是一片跺柱戳地声了,难怪会叫“跺柱坳”啊! 秦时月一说自己的看法,牛爷说:“少爷,侬才是真正的‘牛爷’,能讲出这番道理来,实在是太牛逼了!这里来过多少砍柴的人啊,没有一个能讲出这番道理的。侬是个破案高手,当警察去顶适合了。” 时月笑笑,心想,自己就是来破案的,只是不便告诉你牛爷哦,呵呵。 他由此想到,凡事深入实地,对于得出一个结论,是多么的重要。 当年苏东坡登石钟山,百思不解其名。后来泛舟江上,听到潮水撞击石壁,发出钟磬之音,从而破译山名的来历。 他还联想到善于深入农村搞调查研究的毛润之先生。 若是没有亲临一线的调查研究,他又哪里能够写出《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那样务实的文章?又哪里会将目光瞄准农民和农村?又哪里会有后来的秋收起义?失败后又哪里会想到去钻井冈山的毛竹林?后来又哪里会经过两万五千里的长征跑到陕北的黄土高原去…… 对了,他还想到黄土高原窑洞里诞生的杰作——《论持久战》。 听说毛泽东写此书是在1938年5月上旬。当时国内各界在对日作战上有悲观畏惧、盲目乐观等各种心理。为稳定人心,激励军民,毛泽东在窑洞里夜以继日地写作近十天,完成了这篇五万余字的论文。 其鲜明的观点,充分的论据,严密的逻辑,昂扬向上的情绪,还有全文散发出来的智慧之光,得到全社会的高度认可,也让当时正在念军校的秦时月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厚积薄发之作,是实践出真知的典范例子。”秦时月读后感慨不已。 这样的人做事,会是多么严谨、缜密,务实、高效。与这样的人为敌,后果会是多么可怕。 由教书先生出身的毛润之,他自然而然想到了身兼黄埔军校校长的蒋介石。 秦时月刚入学时,参观校史馆,见到蒋经常一身戎装,身上也无赘肉,显得很是精干,印象还比较好。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蒋当年在黄埔军校建校10周年(1936年6月16日)时的讲话录像与录音,一时感觉全变了。 “要为自由,要为党国,来争气。这是我们今天六十周年的必要任务。各个的同学,各个的教官,应该要一条心。完了。” 这段讲话,可谓真情流露,激情可佳,但水平实在无法恭维。一字一顿,还是用溪口方言,用极其嘶哑的嗓子嘶吼出来的。 讲话短不是个问题,有时反而是优点。但如果讲话既无深度,又无文采,那就是个问题。如果还不合语法,还拖沓累赘,那更是个大问题。 古人说“勤能补拙”,他们的校长偏偏不会像润之教师那样深入一线,而是喜欢高高在上安居总统府,并且在办公时都在监视着副总统。 偶尔下乡,不是青衣小帽卫生棒,前呼后拥,游山玩水,就是带着美人去别墅度假,这跟高原上吃着咸菜、红薯、山药蛋,进窑读书、出窑走坡的毛润之相比,简直没有半点竞争力啊。 思想间,他看到山民们在前方不远处停住了步,将柴担搁在跺柱上。 时月不禁对他们的生活境遇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这些沉重的柴担,少说也有两三百斤,从高山上挑到家,得付出多少汗水。千百年来,压弯了多少乡亲的脊梁! 先人和乡亲们顽强的生存意志诚然可嘉,诚然值得人敬佩,但他们如此艰辛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时月觉得,谁能让山民抛弃这些扦杠、柴束的,就是好皇帝,好的当家人。 什么时候,山民们走在这山道上,能够不为柴米油盐操心和愁苦了,那就是太平盛世到来了。 作为年轻一代,如果漠视人民的痛苦,只会经营自己的小天地、小家庭,那我们有什么脸面对祖宗? “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可是连种田人都懂的道理啊,何况是读书人!西装革履占据公位的人! 我们应该为谋求国家和社会的进步而努力,为改变千年不变的落后生活方式而努力,把老百姓从苦难的深渊牛拉出来。 那么,首先应该让战火平息下来,让人民不必再流血送命,得到休养生息。 所以,和平太可贵了。国共合作,建立联合政府,共同治理饱受帝国主义欺侮、饱受战争创伤、千疮百孔的国家,是太必要了。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这样的好日子似乎正在到来。 就在1月10日,国共双方同时向各自部队颁布停战令。 中共方面,毛泽东在停战令中声明:“中国和平民主新阶段,即将从此开始。” 同一天,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政府大礼堂隆重开幕。 蒋委员长在开幕词中说,“要最忠实地执行总理制订的三民主义、建国纲领,建成世界上最讲民主的先进国家。” 为此,举国上下都很高兴,秦时月的情绪也很受鼓舞。 随着道路的窄小与荒芜,随着植物变得越来越短粗,随着猛禽的到来,还有周围山峰的减少和脚底峰峦的越来越多,时月觉得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接近甑山的主峰。 一片矮竹林,竹子基本上为两个人的高度,每棵竹有成人手臂那么粗细。 穿过竹林,前面一片齐胸高的箭箬林,间杂着高高低低的岩石。 这些竹叶,当地人叫做“箭箬壳”,摘回去可用于裹粽子,也可垫在蒸笼里用于蒸麦果、米果之类。 时月想,有此资源丰富的大山,即使遇上天灾人祸的饥荒之年,乡人再无营生,哪怕来此高山上摘箬出售,加上四季挖笋,采集药材、野果等等,也是可以吃饭度日的。 而如果身逢盛世,又可以通过资源的开发利用,将这大山上的竹箬和其他山珍,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山外,满足人们的需要,也可以帮助山民致富。 人逢喜事精神爽。再看满山的箬叶,越发青翠养眼,在风中轻舞,欢迎时月他们的到来呢。 时月对牛爷说,下次我登这座山,需要时还找你当向导,好吗? 牛爷说,好啊好啊。 时月说,说话要算数哦。 牛爷说,那当然,要不我就不是“牛爷”了。我们罗家的血统,石刮挺昂……” 时月好奇地问,他们家族是哪里的?凭什么让人家相信他们会“石刮挺昂”? “石刮挺昂”又是庙下的土话。末一字其实应该是“硬”字,但“硬”在当地的发音,与“昂”相近。 “石刮挺昂”,意谓说到做到、绝不反悔,也有性格刚强、不愿屈服之意。 牛爷说,祖地在江北往西几十里,葛溪罗村那边,曾祖父时迁来的。 时月这才想起以前罗三讲的话,说他的老家是罗隐的后代,难怪如此憨倔。 想起罗隐一生“十试不第”,只能在权贵手下当书记员的遭遇,一时对罗四多了一份恻隐之心,言语当中更为尊敬与爱惜。 箭箬一过,眼前一片密密的灌木林,约有两三个成人高,树身粗糙,枝头一张叶子都不见。 牛爷说,这是栎木。山高风大,把树叶都吹光了。 树林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岩石。攀过百米乱石,眼见前方有峰,却没有路的痕迹。 这岭岗生得奇特,全由岩石构成。这些岩石也生得奇怪,个个胖着鼓着,有一两丈见方,远看像是挂着几串巨型的灯笼,又像叠着几堆巨大的冬瓜。 牛爷说,上面就是鼓石岭了,石塔像铜鼓一样一记一记的。过了这岭,就是回雁峰,再上去,双弓尖也就到了。 眼前这些石头,这会看上去只有铜鼓一样大,到面前时比谷扎还要大,嘿嘿嘿。 谷扎是农村里用来脱粒的农具,四面用木板钉成个倒梯形,底面总有小方桌那么大,敞口则比八仙桌还大。割起来的稻子和麦子,一把一把地捏在手里,用力在谷扎内壁抽打。这是一种十分原始的脱粒工具。 时月看看日头快要搭牢西山岗了,问牛爷,到峰顶还要多久?牛爷说,半个钟头是最起码的。 啊?看看那么近,还要那么长时间?那一上一下加起来不是起码还要一个多小时?加上下山起码两个多小时,则回到青草岭就是夜里了。 时月惦着那黄膘马和牛爷的黄牛,便决定让牛爷不要登顶了,先回去,赶紧去照顾马和牛。余下的路,他自己一个人走就可以。 因天色不早,他今晚就住在山上了,身边食物和防身的工具都有,让牛爷尽管放心。 说完,时月向牛爷支付了带路的工钱,并交待牛爷说,只管骑了自己的牛,牵了黄膘马回村便是。 牛爷看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时月说,放心,快去。一边再从背包里掏出一袋大豆和一方手帕递给他,让他在喂马吃豆子时,用这方手帕托着。 那马认识是主人的信物,自然就会吃。 “石塔陡,上面的路窄,先生侬千万要当心点。还有,夜里要小心野兽……”牛爷临走时,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秦梦人称岩石,一律唤作“石塔”。 秦时月伸出手。 牛爷见了时月细皮嫩肉的手和洁白修长的十指,将自己的黑手迟迟疑疑地伸了出来…… 时月一把握住,说:“牛爷,放心,明天中午时,接峰塘边见!” 牛爷的手简直跟松树皮一样糙,岩石一样硬,但热气腾腾。 旧檀有《朝山》诗一首,记经行之感: 儿时望大山, 山在白云端。 今日来朝圣, 神仙在哪边? 第34章 峰回路转 一堆远比铜鼓大的石塔,静静地叠在秦时月眼前。 看看就在眼前,可走了半个多钟头,人还在栎树林里穿行。 愈往上,栎树愈细,后来几乎只有手臂粗了,像被杀过头的一样,一棵棵活像山民手中的跺柱,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山岗上。 栎树尽头就是牛爷说的那片铜鼓石。 隐隐的一线路,是绕着铜鼓石往山谷里下去的。他想起牛爷的话,说要么顺着小路先下山再上山,绕远路;要么就从铜鼓石上直接爬上去。 他看看眼前的岩石,一块块至少有坦克般大小。仗着自己有点臂力,又喜欢挑战和冒险,时月想都没想就蹿上了石塔。 攀这些岩石,乍看确实有点可怕,石头上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就那么圆鼓鼓的一块,万一滑落,纵然不死,也必残废,因为两侧都是70度以上的万仞陡崖。 难怪刚才牛爷的神态会有些犹犹豫豫,他是担心着这年轻人的安危呢。 但时月仔细观察后,心里有数。石上的落脚点还是有的,只是细小狭窄,但为手指和脚尖提供了足够的抓握和踩踏之处。 更有利的是,这些岩石上有着细密的小孔,无形中增大了摩擦系数。 这些细孔也许是大自然在造山活动时因火山喷发而成,也许是千万年来的海水与风雨侵蚀所致,反正让秦时月的心里变得踏实。 根据经验,凭他的指力与臂力,只要脚上略有支撑,而两只手的中间两三根手指能够吃住岩石,他就有把握将自己的身体拉上去。 秦时月胸部紧贴石壁,眼光守在眉鼻之间,双手双脚伸展成“大”字形,手脚交替上移,一鼓作气,很快就攀过了一长串的鼓形石头,站在了一处山岭上。 站在岭上一俯首,好家伙,哪里还能看到刚才来路上的栎树林?目光直接就落到了众多高高低低的山峰上。 他原以为无限风光在险峰,该到顶了,可往上一抬头,天啊,一处万仞绝壁出现在面前,上面倒挂着几棵枝叶稀疏的矮松,与下面深谷里的一片黑松林相呼应。 他想,这该是牛爷讲的回雁峰了。 真的是“猿猱欲渡愁攀援”(李白《蜀道难》)之地。 这样的地方,因其险峻,寻常人是不敢生存也无法生存的,日本人一般情况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因为来了也于事无补,除非是借路通过而去往别处。 时月在石壁下徘徊寻觅,见有一处草短木稀,试着攀援了一下,勉强能够上去,于是手攀足蹬而上。 经过二十多分钟一鼓作气的冲刺,到底是站在了峰顶之上。 脚下的山峰只二十来米宽,而旁边相隔五六十米,又有一峰并峙,两峰几乎是差不多的高度,时月便知道这就是乡人口中大名鼎鼎的“双弓尖”了。 时月仔细观察,这两座险峰的表面都呈弧形,确实活像两把向天而射的巨弓,先人的取名,总是那么贴切。 虽近薄暮,立于此尖,山脚的村庄、原野与丘陵仍然一览无余。 东西方向,在群山中曲折游走的,是壶溪。 北面远处,白亮亮蜿蜒直去天边的,是云龙江。 真如王维诗中所描述的那样: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泛》)。 南面与西面,全是莽苍起伏的山海,一眼望不到头,又让人想起元代张养浩的名词: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山坡羊·潼关怀古》)。 环顾四周,比自己所立之处低的山峰,无以计数,真可谓层峦叠嶂;而与自己所在几乎同高的,是南边和东边的两处山峰。 南峰近而东峰远,三座峰看上去几乎等高。 时月来前详细研读过地图,知道那就是黄天荡和杏子尖,分别是秦梦的第二、第一高峰,海拔均在一千多米。 杏子尖他念初中时登临过。立于其上,但见万山来朝,呈梯次匍匐于脚下,确有王者之气。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要比登上泰山、庐山极顶时强烈得多。 黄天荡虽然屈居第二高峰,但因风景奇险而着称,他只有听闻,却没去过,于是在心里将它作为下一个调查和攀登的目标。 因时间已晚,时月没有从北坡下山,而照原路返回。 下到回雁峰下时,由于要过铜鼓石,他不敢再如来时那样攀越巨石的表面,而是从石林脚下绕道。 这下可好,一绕两绕,不知不觉贴着回雁峰的崖根转下去了。 等到坡度稍缓,时月猛一抬头,见前方矗起一块巨石,来时并未见到,才意识到可能是偏离了下山的方向,拿出指南针一看,已经是在甑山主峰的西面了。 眼见暮色渐起,倦鸟归巢,时月想,趁天色还亮,也该找个地方安下帐篷了。眼前这块卡车样的巨石,不是正好做靠山么。 于是将身上的大背包卸下,活动了一下肩膊,察看周边的情况。 这石靠山峰的一边是栎林,往北往西方向下坡,是松林和杂木林。只此巨石四周有几十米的空档,生着些短小的灌木与杂草。 此地较为平整,四围皆山,又能避风,确是个天然的宿营地。 他从背包侧面取出水壶,边饮边走,心想:今天这一路行来,倒也没见什么特别的情况。眼前这地方,形势倒很是独特,加上晚上要在此过夜,不妨好好看看。 这样想着,他就踩着短草柴丛,在空地上溜达起来。 听到淙淙的水声了。 他循声过去,见有一股清亮的泉水,从草坡下流过,于是跳下去掬水洗脸。 洗完脸,他见水中似乎有东西,伸手又够不着,便折了根手指粗的柴棒,一挑,竟然是只靴子,是日军的黄牛皮靴唉。 这地方,难道日本人来过?但如此完好的靴子,又怎么会丢了呢? 他一边想,一边又在水边的沙地上细细寻找,结果又发现了一板子弹,又细又长,一眼就认出是日军三八式步枪专用的那种子弹。 时月兴奋得一下心跳加快。 因天色转暗,他没再继续寻找,而是迅速回到巨石下,开始搭建帐篷。 就在快要完工时,他脚下绊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起初以为是被金刚刺绊住了,动了几下,挣脱不了,回头一望,却是根帆布布带,弯下腰去看,眼前什么一亮一亮的。 拽出来一看,好家伙,滚出来个东西——望远镜哦。 拎起来一看,可来了劲。它可不是普通的望远镜,而是军用的。也不是国军的,而是日军用的那一种! 他前后左右一看,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正在浓起来的暮色,还有微风吹动草叶的“嗦嗦”声。 他内心一阵狂喜,心想,牛爷,这回要轮到我时月“牛”一把火一把啦。 他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想,待明天天明,再来细细寻找蛛丝马迹。 不,干脆回去后让专家们组队前来发掘。 他将三样东西放入背包,拿出干粮吃起来,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岩石。 他突然觉得岩石表面的青苔有些异样。用手拂去上面的青苔和落叶,竟然显露出来字迹,是“松云深处”四个行书,有团扇扇面那么大,用的是类似颜真卿《祭侄稿》中的字体和笔法。 再绕到岩石下方,也就是北面,又在草叶堆里拨出三个斗大的草书——“西山川”,明显是黄山谷的书体,那种典型的“荡浆”笔法,似乎还是集字而成。 两处刻字都没有留下书者姓名,想是书者或凿工认为是沿用了古人的墨迹,不好意思留名。 时月想,根据当年上海《申报》的推断,不是说有日本军人在甑山一带失踪吗?莫不就在这里? 若真是那样,实在是应了“日薄西山”“日落西山”的讲法,一语成谶了。 “西山川”里好安生啊,哈哈。 看看暮色渐起,时月便没再作多想,脱了外套,开始在帐篷外练功。 他哪里会知道,当年藤井原上的帐篷,也就搭在这块石头东面的栎树边。 风声,草声,泉水声,还有不知道是鸟是兽的怪叫声,不时传入他耳朵。 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秦时月仗着血气方刚,还有强悍的身板,竟然一点都不怕。 风吹它的,鸟兽叫它们的,他有条不紊练自己的:压腿,踢腿,俯卧撑,仰卧起坐…… 自从那次观看打擂之后,他重新开始摆马步。这些天下来,由于日日早晚压腿和站桩,他的马步桩功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大腿与地面的夹角越来越小,蹲马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一般可持续到半个时辰以上,并且常能感觉到会阴穴有蚁走感,而后腰命门穴还有一种顶上来的感觉,有一种温暖感。 收功睡下后,梦中似闻隐约的乐声,呜咽回环,却如真似幻,身体也绵软如散,醒不过来,直到凌晨被清脆的鸟鸣声唤醒。 秦时月起身后,虽说一晚似梦非梦,也睡不踏实,但身体还是恢复得很好。 他本来想就此回程,下山去找牛四,但意外的发现,让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再往甑山南面探一探。那里是它的纵深,也是去黄天荡的方向。 至于牛爷那边,虽然爽约,但事出有因,想也能得到理解。 旧檀特赋《甑山》诗一首: 甑山何巍巍, 鸟道愈迢迢。 寂寂空山里, 悠悠起数鸮。 第35章 干草坡 时月简单地吃了点饼干和维生素片的,收起帐篷,打好行装,重新往南上坡,下了铜鼓岭后,循着昨天上山的小路,继续往上攀登。 事先牛爷跟他讲过,那里有个地方叫做“香樟坞”,是向南进入甑山腹地和黄天荡一带的口子。 行不多远,右前方果然出现一片好大的古樟林,绿森森地压满了整道山梁。 这些巨樟,树围均需几个成人合抱,绿叶遮天蔽日。人一进去,就是进了森林的怀抱,几近见不到天空。 这气势,跟蜀地剑阁的古柏林好生相似,只是颜色更为苍翠。 由于心中有事,时月未作盘桓,而是径直穿过林子,在山岭间跋涉。 约莫走了一个多小时,远远的见到一座巨峰,孤零零地耸立着。 秦时月游历不少,见过各种各样的山峰,常见的是锯齿形的,或者像笔架一样的。 也见到过枪尖似的,在贵州。 还有像斧子一样的,天山的博格达峰,在新疆。 有棺材一样的,在龙虎山。 有官帽一样的,在武夷山。 还有各种生肖状的,如桂林的骆驼峰、象鼻岩,黄山的狐狸石、猴子观海石。 还有一些像人体部位或器官的,如三清山的神女峰、双乳峰,黄山的阳物石,龙虎山的“大地之母”,等等,不一而足。 反正什么奇形怪状的石头都有,就是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的,不由得细细打量。 但见这座孤峰的相对高度约有两三百米,四面均是光溜溜的绝壁,顶部有块巨岩横向突出,活像一个狼头,并且嘴巴是张开的,张嘴怒目欲扑,跟真狼一模一样。 秦时月暗想,这应该就是上次牛爷罗四向他提起过的“狼头峰”了? 此峰四周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恐怕自造山运动以来,除了老鹰等厉害鸟儿,该没有其他活物能够上去过? 只是地图上并无标记。 也许是山大峰多,标不胜标了;也许是没有人到过,制图员不了解实情,遗漏了。 他在一大片荆棘与乱石之前止步。 荆棘挟裹着乱石,乱石点缀着荆棘,无路,也无处落脚,疑是到了末路穷途。 他细细观察,只见荆棘的尽头是一片起伏的茅草,当中零星点缀着一些披着藤蔓的古松。 秦时月在军校时是短跑名将,成绩在12秒以内,身体颇为轻巧。 这会面对一地的荆棘与乱石,他将裤腿扎缚之后,深吸一口气,铆足一股劲,总算跌跌撞撞地越过了百米刺蓬,但裤管有几处已被刺丛割破。 眼前是片绵延一里多地的茅草丛,一路斜下去,直到狼头峰脚下。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健步进入草丛。 他刚疾进几米,立刻发现了问题,因为感觉到了手和面部的疼痛,于是停下来,仔细观察眼前的这片草丛。 这些茅草,比平时山野见到的要更高更大。 最窄的草叶也有将近两指宽,大的有半个巴掌阔,捏上去跟刀片似的硬挺硬挺。 再细看草叶边缘,竟然有密密的锯齿,难怪一割一个口子。 天,这哪是什么茅草,是干草啊。 一直生长在城市的人往往不知道茅草与干草的区别,但秦时月小时候生活在山村,经常与小伙伴上山牧牛,打猪草,砍柴,自然了解它们的特性。 茅草与干草,除了硬度与叶缘不一样,其余形状几乎一模一样,不仔细看很容易混淆。 但正是这点微小的区别,让两种草有天壤之别:一种是文的,一种是武的;一种是温柔的,一种是刚硬的;一种绵软如毛,一种锋利如剑;一种可用于高枕酣睡,一种却是嗜血切肉的利器。 这个干草坡也一样,不懂的人以为是茅草坡,故往往一冲而入,结果就惨了,轻则手指割破,重则头面眼耳受到伤害。 小时在庙下,他听长辈们讲过,说甑山上有个干草坡,是个“杀头坡”。 当年“长毛”的一批游勇,在山下烧杀抢掠之后,想通过这里南下追赶主力部队,结果在此全军覆没。 “长毛”指的是太平天国部队的军人。 他们不愿意跟满族人一样结发梳辫,故而全都披头散发。当他们手执利器冲向清军之时,头发随风扬起,老百姓便形象地称其为“长毛”。 历史上洪秀全领导的金田起义,在秦梦人的嘴里,叫做“长毛造反”。 不过,秦时月是个善于独立思考的人。 他觉得,一处干草坡,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让强悍的“长毛”丧身其中。 干草再硬,毕竟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怎么可能有割头卸手的威力? 如果这些军人真的遭遇了不测,只能有一种解释,那便是遭到了伏击。 至于伏击者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有可能是清军,有可能是土人,也有可能是其他人。 试想,如果在此几人高的干草丛中埋伏刀斧手、弓箭手,那可是一击得手的事情。 如果再附以陷阱或火攻,那敌军更是插翅难逃了。 这样想着,秦时月的警觉心便提高了不少,在草丛中步步小心,如临大敌。 但见几人高的干草在眼前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密密的天罗地网,哪里还能容秦时月前进半步? 秦时月小心地退回来,一抬头,却见两对绿莹莹的眼睛正在盯着他。他迅速反应过来——那可是两头野狼啊,正在眦着獠牙瞪着他呢。 刹那间,秦时月吓得魂飞魄散,但他没有马上扭头就走,而是掏出了背包里的手电,一道强光过去,对面的绿光顷刻便被淹没,两头狼“呼啦”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时月趁机转身,将衣摆倒卷上来蒙住脑袋,转身冲进了干草丛,踩着曲线往里一通狂奔。 几分钟后,见狼并没有追上来,时月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搏动声。 可刚才不停还好,一停下来,双手剧痛,一看,手背上全是血。 想必是因为手背挡了脸面,虽然隔着衣服,但还是被划破了。 他见几米外有棵松树,便奋力跋涉过去。 到了树下,他才发现,这些一抱粗的松树并不只是一枝,而是有一排,曲折错落地散布在草丛间。树与树杆之间的距离总有十几米,但浓密的树冠伸展之后,树冠之间的距离就只剩下几米了。 要是身体轻盈灵活之人,又经过长期的爬树攀竹训练,那是完全可以通过这些树冠越过这片干草林的,时月想。 他正思索间,忽听“嗒啦”一声,见是一根手臂粗细的枯藤从树上坠落下来,在眼前晃荡着。 他用手拉了几下,见上面纹丝不动,便忽然明白了如何出去。 于是臂上运劲,使出攀绳的功夫,“嘿嘿嘿”几下,将自己拔离了干草丛,之后双脚在树上用力一蹬,人就嗖的一下飞向旁边的一棵松树。 攀住枝条后,他跳落在地,开始寻找新的枯藤。 果真,这棵松树上又有好几根枯藤。时月于是如法炮制,总算顺利越过了干草坡,只是两只手掌心已经被磨得生痛,看上去红红的。 回头一望,不见狼,只有狼头峰,才知刚才一番冲刺之后,已来到此峰下面。 由于距离很近,才发现这狼头峰的嘴,其实是一块巨石,中间开了裂,长了些柴草,远看自然就跟狼的舌头一样。狼的脑袋及身体上,则长着粗短的杂木。 周围安静得很。连鸟儿都没有。 时月放下背包,一屁股坐在地上,翻出酒精与药棉,开始为自己处理手上的伤口。 看着眼前的那些松树,还有树上垂着的藤蔓,想着刚才两只野狼绿莹莹的眼睛,他才有些后怕,还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一切不像是真的一样。 看看日光渐淡的山林,望见远远的南天又起一峰,像一只正在奔跑的野牛,想想那也许就是地图上标注的“野牛岭”。 那座岭,听说是秦梦与桐江、暨阳的交界点,有“两足踏三县,一吼惊四方”的说法,于是决定不再前行。 他想能不能就地扎营,但刚才的狼眼还是让他心有余悸,便决定在附近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人烟。 由于时月是通过枯藤越过了干草坡,所以,他没有发现,在干草深处,其实有一处临时搭建的窝棚。 那里面被褥、干粮、泉水,一应俱全,不仅可以过夜,想住几天都没有问题。 不过,也幸亏时月没有发现它,要不,也不会有下面的奇遇了。 若想知道秦时月遇到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旧檀有《山深》诗: 松密藤萝绕, 山高鸟不到。 青青干草坡, 时有野狼叫。 第36章 开蒙 时月走着走着,因为山高林密,好多地方并不能见到参照物,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所以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走了。 无意间,见有一小径往左侧山岭斜下,便顺着它走出了干草坡。 他正在担心不知道小路通向哪里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几声狗叫,顿时心中一喜,循声快步前行。 转过一座长满杉树的山岗,前面出现一处狭小的山谷,里面有几处稀稀落落的小茅屋。 时月见第二个院落略显宽敞,院门上有个伞斗,看上去环境比较齐整,便直奔而去。 此时,暮色渐浓,树木已开始变得有点模糊。 院门在“吱嘎”声响中被秦时月缓缓推开。 他刚进步,耳边就起了风声,忙一矮身,顺势一个前滚翻,急回头看,却不见人。 “哈哈,亏你躲得机灵!什么人,报上名来!”头上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他一抬头,即见一个身影从一株松树上飘然落下。 原来是名俊俏后生,椭圆的脸蛋,白皙的皮肤,潭水般明澈的眼睛似嗔非嗔地看着他。 他扫了一下门口,地上有一截松毛,盖是刚才袭击他的器物。 行啊,这小子,竟然上树下树轻松自如,而且落地的声音还很轻,足见功夫了得。 时月心内虽惊,但面色镇静,冲对方一笑,说:“在下秦时月,来自秦梦县城,因游山误闯宝苑,还请少侠多多担待。” 他看到对方只用松枝当暗器,自然绝无伤人之意,便也放松下来,说:“宝苑?还挺咬文嚼字的啊,何不称‘椒房’与‘兰室’?嘿嘿。好,看你是个斯文人,就赏你一口水喝……” 说话间,两人距离拉近。少侠突然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时月疑惑地看着对方。 少侠露齿一笑,开心地说:“临川楼上棿园中,十五年前会此同。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哈哈哈,来者可是故人?” 故人?时月听了,自然明白话中的意思,不禁定睛细看,可怎么看都不认识,只是隐隐间觉得似乎有点面熟,特别是那对清澈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为免尴尬,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这首诗我也十分喜欢,只是忘了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南宋宴殊的《金棿园》,呵呵。邂逅恩公有感,聊表重逢之欣。”少侠说。 “好个宴殊的《金棿园》!恩公?您……”秦时月根据他的声音以及这几年自己的经历,一下子想起来了,说,“公子莫非是排潭擂台上比武的蒙面少侠?” 秦时月一边抱拳行礼,一边细细地打量对方,真的是肤白貌美,玉树临风。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果真是您啊,恩公,哈哈!当日小弟身慢,幸得恩公相助,拉我一把,否则恐怕我已中那黑猴之招,也不知如何下台。请受小弟一拜!” 少侠说着,单膝跪地行礼。 秦时月刚伸手去搀,后生已玉立而起,动作甚是敏捷。 “贤弟少年英雄,与人切磋武艺很正常,只是难免会遇到少数居心不良、行为不端之人。以后浪迹江湖,还望多个心眼。”时月诚恳地说。 那天后生脸上裹着头巾,只露着两只清澈的眼睛,所以并未见其相貌。 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偶遇,而且还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之地,真的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时月很是感慨。 “恩公请。”少侠做了个手势,在前引路,领他进了正门。 与众多庄户人家的陈设一样,这屋进门即是一张八仙桌,桌后未设搁几,直接就是木头板壁。 板壁当中挂着一幅画,画面上一轮圆月挂山岗,一只土狗蹲伏在茅舍门口,抬头望着月亮。 寥寥数笔,已将空山月出的意境渲染得淋漓尽致。 两边还设有对联: 传家有道唯忠义, 处世无奇但率真。 对联两侧钉了两只大大的竹节筒,一边插的是霍香,一边插的是六月雪。 这又让时月感到欣慰。 不少山里人家,墙上钉的往往是牛角、鹿角、麂角等,竹筒里插的是花纹漂亮的雉鸡毛,杀气太重。这里却纯是植物,很合自己的趣味。 正在打量间,少侠已端上花生、栗子,还有番薯,外加一杯热腾腾的香茶,然后向秦时月灿然一笑,说:“恩公,干草坡不好闯?呵呵。吃,都是自家种的。” 时月听了,忙起身施礼,说:“莫非刚才抛藤蔓者,乃贤弟也?” 少侠笑笑,说:“也只是凑巧罢了。当时我只知道有人要过草坡,却又迟疑不决,便施以援手。干草太高,看不见人,不想竟是恩公。能找到这处乌珠旮旯里,也真是您的运气了。” “什么,乌珠旮旯里?”时月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少侠说:“是啊,乌珠旮旯里,就是这么个名字,呵呵。” “乌珠”,在壶溪当地的土话中是“眼睛”的意思,但多为贬义。如讽刺人家不善于观察,会说“乌珠不生的”;批评别人瞧不起人,会说“乌珠长在额角头上”。 时月想,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竟然还有如此好玩的名字!只是他薄幕中匆忙赶路,也未看清这“乌珠旮旯”长什么形状。 不过,刚才来时扫了一眼,觉得小村所在的峡谷倒确实是很狭窄的,说是长得像眼睛,不管是人还是动物的眼睛,倒都很形象。今天幸亏到了这里,还遇上了少侠这样好的人,要不又得野营了。 他想想那些间隔合适的松树,还有松树上的那些藤萝,总觉得有一种被安排好的感觉。 时月正在出神,眼见少侠无声无息地进来,身形轻盈得如风一般,便觉得好奇,问是什么原因。 少侠笑笑说:“看兄长虎背蜂腰,却不懂步法之妙,想来练的是外家的东西?” 秦时月便将军校所学以实相告,说自己平素只是跑步,举重,练肌肉,打沙袋而已。 少侠笑笑说:“可惜了一副好身材。国术这么好,怎么反去学洋人的东西?那些教官真是误人子弟!兄长也许不知,练肌肉练到一定程度,功夫就到顶了,威力根本不能跟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功夫相比。” 秦时月听了大惊,忙起身作礼,诚心请求指教。 少侠带秦时月来到院子一角,拿起一块青石,放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右手一拳砸下,石块已碎成好几块。 之后又拣了三块砖头,叠在一起立在墙根,提起左脚迅捷点去,只听“啪”的一声,砖块全断成了两截。 秦时月之前亲眼目睹过少侠在擂台上的表现,也看了张小薯等人的表演,但今天见了他的开石断砖之功,真是大开眼界,心中顿生敬意,心想,这少侠年纪轻轻的就有这等功夫,不知道背后还有什么高人。 想到这里,他真诚地说: “这样的功夫,我也想学,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因缘?” 少侠对他笑笑,说:“今天相遇,不就是因缘来了么?小弟愿为恩公引路。” 秦时月急忙起身施礼谢过。 少侠问秦时月:“你刚才看我碎石断砖,有没有张牙舞爪地运劲?” 时月实告:“没有啊,我看您心平气和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你看我的手啊臂啊,有没有什么肌肉?”少侠伸出手臂,摊开手掌。 秦时月看到的是纤细的手臂,修长的十指,还有白皙细嫩的掌心,比自己的还要文气,便由衷地叹了一句:“这完全是公子王孙的手啊,哪里像是练武人的手!”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少侠哈哈一笑,说,“论手臂,我绝没有你粗;论肌肉,更没有你发达。可凭什么你无法做到我这样呢?” 说完,他弯腰捡起刚才被击断的半块砖,递给秦时月,让他试着用手打或用脚踩,可不管用什么办法,那砖纹丝不动。 少侠笑笑,拿起来用掌一切,砖又断成了两截。时月见了,愈加心服口服,说真是长见识了,愿听听其中的道理。 少侠跟他讲,这就涉及到一个字,也是一个概念,就是“气”。 老外练力不练气,而中国古人刚好相反,是练气不练力。 气练好,力自生,而筋、骨、肉自壮。 时月听了,跟发现新大陆一样新鲜,好奇地问这问那。 少侠跟秦时月讲,要练成这个功夫,先得练好筑基功。 时月说,他小时练过一些基本功,如冲拳、勾拳、砸拳、顶肘,再如正踢、里合、外摆、弹腿、蹬腿等,并一一做了动作。 少侠看了,点点头说,认为他有一定的基础,接下去应继续练,并且要主练马步桩功,稳下盘,通经络,达到腰马合一,全身劲力畅通。 扎马步时要注意松腰松胯,并将命门穴微微后顶。同时舌抵上腭,轻提会阴,让百会穴虚虚上领。 至于马步的高低,可根据自己的体力和功力来灵活确定,没有固定的要求。 同时,还要练柔韧性。边讲边为他示范了一些动作,如前后左右的一字腿,单手、五指俯卧撑及铁牛犁地,侧手翻、前后手翻等。 前后空翻先不要练,等以后有机会有条件时再练,免得受伤。 之后,还教了他每天子午时的采气功。 还说可以盘坐,金银铜盘当中任选一个,可依下肢的承受力而定。 时月怯怯地问: “何谓金银铜盘?” 少侠莞尔一笑,说: “看来恩公是亲了洋人,丢了国人;亲了今人,丢了古人。金银铜盘,不是放东西的盘子,而是通常讲的双盘、单盘与散盘。这下总明白了?洋学生?” 时月听了,脸上火辣辣地热了起来,这“洋学生”三个字,比打他脸还难过,是刺在了他心上。 于是说:“哦,这盘腿,倒了解一二,平时也打打坐,惭愧!” 原来,他老家百花谷后山上有座小庙,里头有个瘦瘦的老和尚,教他盘过腿。 时月想,幸亏少侠还不知道自己是隋唐好汉秦琼的后裔,要不真是丢人丢到“太平郎”家了! 秦琼的乳名叫“太平郎”。 此时,时月已经比排潭观擂时还铁了心,一定要回归传统功夫,把功夫练好,也为自己和祖先挣个面子。 “这些够你练了?马步半小时,其他的半小时,之前还要热身,加起来也要一个多小时了。有时间早晚各一次,没时间确保早晨练一次。” 少侠笑笑说,“练功次数,多多益善;练功时间,越长越好。想要功夫,就得花精力,肯投入。北方人说的‘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天上不会掉馅饼’,以及洋人说的‘世上没有的午餐’,讲的都是这个道理,呵呵。” 时月趁机又请教了一些知识,才明白人体有“任督二脉”和“奇经八脉”之说,才知道祖国武学的博大精深,而它又是以经络学为基础和依据的。 可见,之前小薯说的经脉,并非空穴来风,更不是迷信,而是有武学和文化传承的,是很严肃的祖传瑰宝。 闲谈中,少侠告诉他,这是他亲戚家。他自己的家在对面的永王山上。 再攀谈了一会,窗外已暮色四合,不见山峰。 少侠起身点着了马灯。 柔弱的灯光摇曳在草屋内,昏暗却温馨。 两人吃完简单的晚饭,少侠拎着马灯领他去了北屋的一个房间,然后自己去了南首的一个房间。 临走,少侠叮嘱秦时月:“恩公记住了,晚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起来。另外,我不需要您操心,睡您的觉就行。” 夜太静。 窗外传来“呼啦——呼啦——”的声音,一阵又一阵。 这是久违的松涛啊,让人心旷神怡,也让时月重温了儿时的感觉,满足了多年的相思,心内一下充满了温馨与感动。 时月按照少侠所教,先是站桩,再是打坐。 这夜的几小时打坐,效果分外的好。也许是有人指点的缘故,也许是了解知识后增进了信念和力量,他很快就进入一种身心放松的状态。身上也出现了冷、热、麻、胀、跳等各种感觉。 时月想着这个神秘的少侠,才想起还没请教他的尊姓大名。过了子夜,时月方收功入睡。 朦胧中,他好像听到有猛兽的吼声,围着屋子在转。 后来又有一种奇怪的呜咽声,似笛又非笛,似梦又似真。 次日一早,时月在隐约的鸡鸣中醒来,屋里院里找啊喊,却哪里还有少侠的身影? 但见桌上放着一个篾壳热水壶,两只碗对扣着,里面放着两个玉米和一截山药,摸上去尚是热的。 碗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首诗: 杀尽江南百万兵, 腰间宝剑血腥腥。 山僧不识英雄汉, 何必叨叨问姓名。 落款是“来自平”。 秦时月看了,才知道来少侠已走。 他吃了山药和一个玉米棒,将另外的一个玉米和字条揣进包里,收拾好碗筷,关上门窗,方才离开。 出了院门,没几步就转过了山嘴,再回头,茅屋和院子都看不见了。 秦时月想,难怪这地方叫“乌珠旮旯里”,原来真是缩在一处极其狭小的山坞里的。 山坞的口子很窄,几乎只能通一辆独轮车,或者过一头牛,两边全是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乱石。 他手搭凉棚看向东面,只见峰峦挺秀,起伏连绵。 青霭缭绕之中,隐隐露出几角杏墙与飞檐。 而山下,村舍如青螺点点,沿山或沿壶溪分布,一直延伸到北面天际的云龙江边。 时月想,这苍茫群山深处,真是卧虎藏龙啊,也不知道接下去,他还会有什么样的奇遇。 旧檀有《山中投宿》诗云: 日暮投荒院, 层云脚下飘。 山人何处觅? 耳畔起松涛。 第37章 永王山探古 话说秦时月离开甑山乌珠旮旯里后,迅速从原路回到庙下,在接峰塘边与牛爷会合,然后急速赶回团部。 他将捡到的子弹、军靴、望远镜交给庄厚德,把庄团长喜得抓耳挠腮,喜不自禁。 他见这小伙子才来半个多月,收获却接二连三,比保安团好几年的成绩都要大,实在厉害至极,没有办法不刮目相看。 惊喜之下,他便说要给秦时月放假半月,任他自由支配时间。 时月想,同事们的业务,只要没有主动前来联系,一时也不好随便插手,便也落得清闲,可以专注于自己喜欢的探案工作。 彼时,国共谈判已经结束,合作协定已经签好,全国上下一片欢喜,人们都在盼望着两党两军的精诚合作,也在等着联合政府的出现。 一时间,原来的工作节奏倒确实是慢下来了。上面也没有新的动作和指示。 闲下来的秦时月,又想起临行前战区长官的叮嘱,要他开展秘密调查和监视,一旦掌握证据,即刻向他汇报。 “党国想要强大,想要击败对手,想要收获民心,想要长盛不衰,必须依靠一批光明磊落、无私奉献、精忠报国的栋梁之材!对于一切的贪官污吏,必须坚决铲除,以儆效尤!” 即是说,在秦梦,不光是保安团长庄厚德、警察局长路上,就连县长袁楚才、县党部主任贾勤公,都是秦时月的监视对象。 长官关起门来正襟危坐与他密谈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也是清晰在耳。 秦时月既为上峰对他的信任而感激,又觉得有点不喜欢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他认为监督官员的工作,应该由专门的部门(不是还有军统、中统等特务组织吗?)去承担,而不应该靠着私人的授意。 任务当中唯一让他感兴趣的,就是调查日军失踪一事。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日军遗物,也就基本上可以确认:西山川就是日军的失踪地之一。 为此,他已写了个简单的报告,连同实物一同交给了庄团长。 接下去怎么向上汇报,怎么勘察,就不是他的事了,有专门的部门会做这件事,他也无意介入。 即是说,长官交给他的而他又感兴趣的任务,已经完成。 而对于监视工作,他没有一丝兴趣。 如果到时一定要他汇报,他只讲通敌叛变、贪污腐化、为非作歹、朋比为奸、欺压百姓的,其他的他一概不管。 接下去,他还是想继续做具体的事,特别是做保护文物的事,破盗卖文物的案子。 他喜欢做这个。可以就事论事,与琢磨人无关,更与害人无关。 为此,他心里已将目标瞄准《梁山泊水军阵法》一书。想在这件毫无头绪的案件上有所突破。 于是,拣了个大晴天,秦时月又策马直奔永王山。 为什么要去那里? 因为他想到了那日来少侠所留之诗,明显是在告诉他自己的踪迹所在。故而想去寻访,自然得上一趟永王山。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永王山上的妙智寺可是千年古刹,县志上载有多首古诗,均是历代名人对它的题咏。 如此古老的寺院,里面有什么历史遗存,那是再正常不过了,也就很容易成为文物贩子和盗掠者的目标,所以他不放心,很想去看一看。 一路蹄声轻叩,只在山脚凉亭作了停留,为何?石柱上有他喜欢的楹联啊: 客遇何须问主宾,息肩休说来远近。 突然而来坐一时无分你我,偶忽相遇谈几句各自东西。 秦时月再次为故乡的凉亭文化而击节赞叹。 这些亭子,多半是善男信女用私款捐建的,而里面的柱联,总是那么富有文采和哲理。 他发现亭子是建在岩石上的,石上有些浅浅的石窝。 他正看着时,身边响起一个声音:“这些印子像什么,侬看出来没有?” 时月抬头一看,是一位砍柴的农民,正用跺柱支住扦杠歇担,一边摸着额上的汗,一边冲着他笑。 时月也回了一笑,说:“像是马蹄印?” 樵夫点点头,说:“是的,年轻人好眼力。这些马蹄印都是朝山下去的,当年救了朱元龙。他是兵败后逃上山来的。他的战马聪明,在这石头上转过身踩了几个蹄印,让追兵误以为朱元龙逃下山去了,所以没有上山,才保住了朱元龙的性命。” 秦时月听了,赞许地说:“真是一匹神马,也是一个动听的传说!” 他仿佛看见朱元龙的马在泥地上掉转头,倒退着往山上走的情景了。 看官,你道这朱元龙是谁?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也。 朱元璋的原名叫朱重八,在家里孩子中排行第八个,因家贫被父母送入皇觉寺出家,他师父已经得道,能预知未来,说他以后会是元朝的一条龙,就为他改名叫朱元龙。 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可时月知道。因为小时候奶奶、爸妈和乡人们讲故事,向来都称“朱元龙”的。 时月知道,朱元龙曾在浦阳江一带与陈友谅的部队激战,兵败后流落到壶溪永王山一带,那是极有可能的。 出了亭子,他一刻都没有停留,只消半个小时就到了半山腰。 迎面一座好山门,全由石灰岩凿成,以榫卯合拢,两边照例也凿着对联: 一脚踏进空无界, 双手关上是非门。 横批为: 妙智清凉地。 秦时月见了,知道已入大名鼎鼎的千年古刹妙智寺范围,便急从马鞍上下来,改作牵马缓行。 听着清脆的马蹄声,他想,当年的朱元障,是不是也跟现在的他一样,是这般牵着战马缓步进入寺院的? 前方绿树掩映中露出了杏墙,墙上的花窗是钟形的,大门里面的隔断又是一面莲花的造型,正是宝刹庄严之地。 秦时月连忙找了处角落,将马拴好,放上马食,然后通过一扇侧门进入寺院。 穿过伽蓝殿,走进大雄宝殿,正面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的坐像,两边立着迦释与阿难。 秦时月不是佛弟子,但来到道场,还是生起不小的恭敬心,脚下也变得小心翼翼。 道场是修行之所,也是劝世之地。你看那柱上的对联: 敲晨钟暮鼓,拷问眼耳鼻舌身意。 办夏水冬汤,接引过去现在未来。 秦时月看过一点佛书,知道眼耳鼻舌身意在佛学里称六根,相对应的就是色声香味触法,称六尘,与此对应就是六识。如此六根、六尘、六识,统称十八界。 在钟楼、鼓楼走了走,时月又被其对联吸引: 巨钟当当惊醒世间名利客,余音袅袅唤回苦海迷梦人。 小槌轻点妙音能除三世苦,急鼓密声威风远震九霄云。 不到这类清静场所,是无论如何看不到这些振聋发聩之语的。它们能让喧嚣的市声远去,也能让躁动的俗心安静下来。 时月正在沉吟,思绪被一阵脚步声打断,抬头一看,原来是个清瘦的和尚,正向他含笑合十。 秦时月还了一个英雄礼,说无意惊扰,请乞宽恕。 和尚问他是否愿去客堂一叙?秦时月欣然而从。 两人坐下喝茶聊天。 眼前是慈眉善目的出家人,身边是一扇鼓形的窗洞,外面的紫竹在风中轻轻摇动,发出“息索息索”的响声。 秦时月照例自称是纸商,闲来信马走走,见到宝刹,便来拜谒。 和尚听了,自然很是热情,自称法号见山,是本寺的住持。 秦时月听了,连忙重新起立施礼,方才落座。 秦时月施此大礼,也不无道理。 原来,这住持,是料理寺院一应事务的“一把手”。 如果庙大,上面还有一位方丈;如果庙小,住持就是最高负责人了。 见山见他气度不凡,又如此谦恭有礼,便愈加礼待。 在见山住持的讲述中,时月仿佛回到了元末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话说朱元龙通过泥地倒踏马蹄,避过追兵以后,干脆就上了山。 渐渐远去的喊杀声,让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高度紧张的神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随后,一代枭雄朱元龙,歪打正着地走进了这座建于唐太和元年(公元827年)的千年古刹——妙智寺。 当时这里的住持是一初守仁和尚。 一初以为朱元龙只是个普通的散兵游勇,起初并未在意,便让手下的沙弥安顿这军汉在庙里住下,有时也分配他做点杂事。 一天,一初回庙,见几尊佛像被挪到大殿门外的道地上,忙问手下出了什么事。 僧值说,他吩咐朱元龙将大殿打扫一下的,莫非这军汉为了好做手脚,将菩萨搬了出来? 一初于是去问朱元龙。 朱听了哈哈一笑,说:“我扫地时手肘撞到了这些菩萨,嫌他们碍手碍脚,让他们出去,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听话。” 一初听了目瞪口呆,心想,这是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如此口出狂言!你一介莽夫,哪里配向尊者发令?即使下了命令,他们又哪里会听从你的命令?这些佛像,八成是你闲了没事来练筋骨,将它们搬了出去,却拿来与山僧取乐,有本事你再让佛像归位试试? 一初本想将这些意思说出来,但看看朱元龙高大威猛,腰间又挂着宝剑,便有些怵他,怕不小心激怒了会吃眼前亏,于是心中作数,私下里让小和尚将佛像搬回原处,心里却开始不放心朱元龙了,担心他精神不正常,于是每日里旁敲侧击打听他的底细,也考验他的智商。 朱元龙知道一初和尚心里的小九九,懒得点破他,却又烦不过他的打探,一日晚间,在寺壁上题诗一首: 杀尽江南百万兵, 腰间宝剑血腥腥。 山僧不识英雄客, 何必叨叨问姓名。 庙里的如兰古春和尚见了朱元龙的题壁,真是吃惊不小,翻着脚板底跑去报告一初住持。 一初看诗后大惊,心想,如果说让佛像出去可以通过人力来伪装的话,那么,这写诗可是真功夫,凭空杜撰不出来的。此人有如此胸怀,究竟是何方神圣?于是也想多会他几会。 次日,他私下里悄悄地去看那军汉,却听说跟着僧人出坡去了。 一初来到菜地,见只有几个和尚,并无别人。 转过菜地,是一片林地,可以遮蔽太阳。他一眼就瞅见那里仰八叉地躺着个人,头下枕着根扁担,两手摊开,两脚又左右劈开。 他走近去,那人听到动静,也不起身,只将身一转,却将头下的扁担垫在了腰间。 这一初见了,更为吃惊。他是个修行之人,悟性不是一般的好。他想,刚才这两个睡姿,不是“天子”二字么?这睡觉都能睡出“天子”二字来的,不睡觉的时候那还了得! 惊慌离去的一初和尚,在回去的路上细细品味前面那首题壁诗,心想莫非真是天子落难来到此间? 回到庙里后,他急召如兰,让他专门就此事占上一卦。 精通易数的如兰掐指一算,正是真龙降临之象。 两人霎时又是兴奋又是焦急,急得在方丈室内坐立不安,摩拳擦掌。 在各自嘀咕一番之后,两颗烫出戒疤的光脑袋凑成一个“8”字,商量出一套应急的接待方案。 先是当晚,待朱元龙睡下后,两人于烛火光里,一个擎墨,一个执笔,在朱元龙的诗下面和诗一首: 御笔题诗不敢留, 留时唯恐鬼神愁。 忙将法水轻轻洗, 尚有红光射斗牛。 次日晨起,朱元龙见到和诗,知道和尚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又见一初、如兰侍候变得殷勤,每日里除了足量供应茶水饮食,还破格让他饮酒食肉,还在他卧室摆上了糕点、水果,照顾得无微不至,便也颇为满意。 而朱元龙呢,也正好借此机会休养生息。 讲到兴处,见山住持将秦时月带至寺院旁边一处山谷,指着眼前一块六七台风车大的巨石,问此石有何异样? 时月抬眼细看,觉得那石像个秤砣,下大上小,有几丈高,孤零零地弃在山坡上。 见山说:“有点像,不过贬低它了。” 时月问:“难道此石有何讲究么?” 见山说:“正是。它叫骊珠石。骊珠者,宝珠眼,龙眼也。” 时月听了点点头,心想,这圆鼓鼓的石头,独一无二地镶嵌在山谷的正中,将它比喻为宝珠,倒也不算为过。 两人登上此石。 时月见其顶部呈圆形,中间平坦,四周高起,可坐人。 巨石四围皆山,一面是下山的谷口,背后及左右皆是低岭,众岭拱石,甚是奇特。 见山告诉他,当日朱元龙每日里拉着一初、如兰二人,在此饮酒下棋,尽兴而归。 时月与见山住持在石上对坐下来。确实,眼前平坦处刚好摆一块棋盘或棋布,在此空谷品茗对弈,把酒言欢,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见山住持说,当年,两位和尚就常常陪同朱元龙,在此喝茶对弈,消磨时光。 但时间一长,和尚们有些犯难,这个说要去田里拔秡草,那个说要去地头管麻雀。 为何?只为这妙智寺,自从唐朝元和年间僧人会遇骑驴至此建庵,定下的祖规就是农禅合一,躬耕自食。 时月说,是的,禅门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规矩,是唐朝百丈怀海禅师所创,世称“百丈清规”。 话说朱元龙听了两位和尚的念叨,有些不耐烦,说:“好啦好啦,你们放心好了,以后这永王山的田里,不必担心长什么秡(bo,发声为阳平)草,也不会来什么麻雀的!” 这天子金口一开,可好了,此后永王山上的田里就不长秡草,也没有麻雀。 后来朱元龙定都南京,专门将一初和尚召去南京报恩寺,如兰和尚则选去杭州天竺寺,对自己藏身过的妙智寺,也大加封赏。 妙智寺由此声誉鹊起,极盛时有僧尼一千余众。 山上的坡地良田,几乎全都划归寺院所有,供和尚、尼姑白天出坡所用,多余的租给山下的村民耕种。 那日在乌珠旮旯里,那俊俏后生来少侠留给秦时月的,正是当年朱元龙在妙智寺内的题壁诗。 秦时月闲下来手不释卷,只要能找到借到的,什么书都看,因此知识面比较广。 那题壁诗,以前在《山海经》上看到过,来秦梦后,又在县志上看到过。所以那天一看少侠留言,便知其意:一是想考考秦时月对地方文化的了解程度,二是想掂量一下他的聪明度。 如果他足够聪明,又有意结交,自然能够按诗索人。 只是这和尚修行之地,哪来的俗家人? 时月心中有疑,便问见山住持,这寺院附近及永王山上有没有人家?见山说没有。 时月又问这庙里有没有常年居住的居士之类的外人?见山也说没有,不过短时来居住的还是有几个的。 秦时月便问有没有一个叫来自平的小后生?见山说有啊,他是庙里的檀越,与自己过从甚密,常捐一些银两给寺院。只是新近可能家中有事,没有来过。 秦时月了解到,来自平是凤梧乡西南屏峰园人氏。 凤梧那边时月有远亲,小时随大人去拜过年,于是决定趁着天色未晚,去走一趟。 在见山住持的陪同下,秦时月参拜了大雄宝殿、弥勒殿、韦陀殿,又在地藏殿为父亲作了祈祷。 他问见山住持,近来庙里是否平安?有没有什么文物失窃?见山说没有,一切安好。时月听了放心,并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作为对庙里的布施。 见山称谢接过,并盛情邀请秦时月在寺院安住一晚,但时月因访友心切,未作逗留。见山住持一直送到山门,两人施礼作别。 旧檀有《题骊珠石》诗: 宦海多何事, 逢迎哪有边。 骊珠石上坐, 无事胜神仙。 第38章 夜过黑松岭 话说秦时月离了寺院,一路往西而去。 他先在永王街市要了坛陈年芦稷酒,作为送给来少侠的见面礼,然后乘竹筏横渡壶溪。 在竹筏上,他与筏工攀谈,打听五年前国军某师奔袭阻击日军之事,筏工侃侃而谈。 时月知道,这支部队,因了抗战中对日作战的赫赫战功,几乎就是神一样的存在。特别是龚副师长,更是因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而英名盖世。 在六宅坎头上岸后,面对着左前方辽阔的田野和田野尽头起伏的山峦,秦时月双脚并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好久才将右手放下。 中日军队的殊死拼杀,就发生在眼前这片原野和山丘上。 当时国军某师两个营投入战斗,有一百多名官兵在这里英勇捐躯,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成功阻挡了日军疯狂南进的铁蹄。 指挥此战的正是英勇善战的龚副师长。秦时月到第三战区后,龚副师长已经战死沙场,但英风豪气,让他万分崇敬。 时月一边牵马而行,一边打量着这块浴血过的土地,心里充满了对先烈的崇敬与怀念之情。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时月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背诵着“初唐四杰”之一王昌龄的《出塞》诗,这首成为他姓名源泉的名作,为自己无缘亲临前线杀敌而深感惆怅。 不过,虽然抗日的烽火已经远去,但报国的机会永远存在。 此生不报国,岂不枉此生?秦时月觉得自己的内心,有种火一样的激情在燃烧。 这种激情让他内心充满着使命感,随时愿意为国家和人民付出自己的所有。 慢慢地,他走过了平山,走过了香草墩,走过了黄泥山。 沿途均是百十来米高的小山,确实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 快到金岗坞时,看看天色将晚,他才重新跃上马背,向低低的天竺山岭再行一个军礼,然后两腿将马一夹,缰绳一放,口中“驾”的一声,黄膘马便沿着山脚一路向西而去。 时月一路打马以中速跑过,等到过了汤坞一侧,驰上长长的黑松岭,已是暮色四合,右手一二里外山脚下的几处茅屋,也亮起了昏暗的油灯和烛火。 来到岭上,只听得风声如吼,似有千军万马从两侧山坞里奇兵突出,又似百万阴兵,在虚空里穿梭疾行,听了让人头皮发紧,周身发寒。 他这时才想到,自己已经来到当地出名的黑松岭。 四下观察,这黑松岭南北两边俱是高山,是甑山的分支。 时月打马走在黑暗中,神情高度警觉。 两边山上风声呼啸,树影幢幢,柴草摇曳,大有厉鬼出洞之势,煞是阴森可怖。 秦时月从小在这庙下长大,对黑松岭一带的环境十分熟悉,又兼正值血气方刚年龄,胯下还有黄膘马,所以胆子比较大,对猛兽之类格外留心,而对剪径之事倒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但为防万一,他还是将手枪打开了保险,平握在手,只用一手操控着缰绳。 回想一路过来,左侧全是山梁,一道比一道高,直入甑山深处;而右侧呢,又是一大片在溪流和山梁相夹之下的田野,壶溪在东,山梁在西。 这山梁从甑山余脉自南向北延伸,过了这黑松岭,一直通到那乌龟潭和排潭边的马鞍山,乃至更远的马山。 到得岭上,但见两边是高耸的山影,头上又是墨影如盖。 一株大樟树下,有着三间黄泥与稻草夯成的土坯平房,不过房顶盖着的倒是黑瓦,不是茅草。 这里是风口,屋顶如盖茅草,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 凑及一看,门窗紧闭,用电筒一照,大门上方依稀有个“庵”字,前面几字已为风雨剥蚀,看不清形状。 路边立着块石牌,上面写着“庙下”二字。 从刚才的那个汤坞起,就已从永王进入了庙下地界。 庙下是秦时月先祖于南宋末年自余杭迁居以来生活的地方,也是自己的第一故乡,立时让他生起一份特别的情感。 他上次来庙下登山是白天,从北边的老山坞抄近道溯甑山溪而上。这次却是从东边过来,完全不同的路线。 他想起当年日军失踪的事,想起西山川。 难道日军是过了这黑松岭之后进了汤坞,再上了甑山?还是在黄泥山一带激战后逃上了甑山,再进了西山川? 如果是因为在黄泥山一带战败而遁入西山川,那还可以解释;但如果是翻过黑松岭之后进了汤坞,那是违背了常理。 翻过黑松岭之后,正常的应该是继续沿岭脚而下,直去东面的永王或北面的乌龟山方向。那里可以通往秦梦。 但进了汤坞就不同了,是绝路。 如果进了汤坞还不够,又上了南首的甑山主体,那更是由绝路进入了绝境。 那里方圆数百里均是荒无人烟的野山。 不管是往正南,还是往西南或东南,全是山,以及镶嵌在大山缝里的零星几户人家。 往南,翻越上百里的大山,是暨阳、稠州、婺州一带,变成了走回程,没有道理。 往西,更是无边无际的丛林,绵延几百里,一直通到福建的怀玉山脉去。 唉,现在也不用他去多想了,案子该已经上报给县政府或移交给警察局了?只待调查组得出结论便是。 今后他秦时月要对付的,主要是那个文物案子。 那案子破了,他的挂职实习期怕也差不多要结束了,他也就功德圆满了。 时月在黑咕隆冬的岭上慢慢走着,想着。 眼前漆黑一片,只露着一线灰白的路面。 耳边阴风怒号。 左右两侧漆黑的山坞里,似乎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似的。 如此阴森之地,晚间确实不宜久留。 他本想看看牛爷讲的那个让日本佬觉得稀奇的水碓还在不在,但夜这么黑,加上自己还有事,便打消了念头。 时月放好手枪,手里握着手电筒,重新上马。 因是下脚路,马儿驭着主人越跑越快,如一支离弦之箭冲下长长的山坡,进入半里地外的庙下村。 旧檀有《黑松林》诗相赞: 先民开此山, 植树卫乡邦。 冠盖秀云表, 涛声撼四方。 第39章 宿小庙 屏峰园远在凤梧西南的山坳里,此去起码还有十多里的山路。 这个情况,秦时月是知道的。 但如果道路通畅,现在过去也不过半小时不到的路程,不至于太晚;但万一路上不畅,那就不好说了。 为牢靠起见,时月缓辔来到屋舍稠密处,下马问了前面的路况,才知道这段时间由于刚下过雨,青草溪正在涨大水,晚上过溪很不安全。 而且溪边必经的道路上还新挖了一处露天煤矿,煤场上空只有一处用绳子和竹木架起来的临时吊桥,桥上的木板铺得很是稀疏,板与板之间留有一块板的空隙,整座桥还晃荡得很,通行十分困难。 时月想,那条路,有溪有水有瀑布,现在又有了煤场与吊桥,白天都崎岖难行,晚上走,黑灯瞎火的,危险系数就更大了。 何况这样摸黑去深山坞里敲人家的门,不是存心要让人家受惊?于他而言,也太过唐突。还不如先就地找个地方过夜,明天一早去就是。 再说,这庙下虽是时月故乡,但除了偶尔在清明随父前来上过几次坟,八岁时离开后就没有专门再来。上回探甑山,也只是从接峰塘边匆匆路过。 那好,今晚正好补补课,满足一下多年来的思乡之情。 庙下秦家还有他族人,但夜晚贸然登门,难免给人添麻烦。这时月本是随遇而安之人,对生活原无讲究,所以决定自己解决为好。 虽然由于天黑看不到故乡的面貌,但时月能感受到故乡的气息。 故乡的面貌,一直就在他心里。不管岁月如何流逝,始终清晰如昨。 这样想定,他便一边缓辔前行,一边抬头四顾。 右边一座小山上,透着些光亮,一问,乃是山上土地庙发出的光,心中就有了主意。 他在一处叫“客来悦”小店吃了些酒酿馒头、馄饨,还有一斤黄酒,再让伙计喂了马,感到肚中饱了身上暖了,便付了帐,拉了马沿着小溪走,不下半里地就来到了那座小山前。 这山名叫狮子山,他小时常与伙伴们前来玩耍。 在山顶的麻栎树上捉金乌龟,用一根线系在它脖子上,然后牵着它飞。 山顶朝南之处有一面悬崖,大人禁止他们这些五六岁的小孩攀爬。 听大人说,悬崖上面有个洞,古时候里面住过猿猴。 悬崖根部也不见有什么房子,只有几截塌坏的矮墙。 真是一座好山。 山尾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周围皆是一抱以上的老松,在风中呼啸生风。 秦时月拉着马踏上山径,却见脚下只是羊肠小道,左边是黑乎乎的松林,右边却是逐渐升高的陡崖,便叮嘱黄膘马好生看着脚下,不可轻举妄动。 这马儿着实通灵,将身体微微往山体这边倾斜,一步一步踏得很稳。 陡崖下面,起初还能见到一些草丛灌木,到半山再望下去,已是黑乎乎的深不见底了。 时月牵着黄膘马,费了近半个小时才到达亮灯的小屋。 烛光影里,腰门上影影绰绰现出一排字:“白猿仙师庙”。 庙极简陋,纯系搭建于石壁之上。 靠山的一面石壁上,有一处半米见方的石洞,里面供奉着一尊半身石像,头戴英雄巾,像是一名道士,又像一名绿林好汉。 石洞下面是一张厚木板钉成的案桌,上面放了些烛台、香炉之类。 哦,原来是一处神庙。洞里供奉的,该是白猿仙师了。也许,小时候大人口中的那个洞,就是现在这个当神龛的洞了。 秦时月一边想着,一边将马牵至庙外路边的巨松下,将缰绳轻轻地挽在一截残枝上。 只要主人在,这马就不会乱跑。缰绳松一点,是为了它的安全,一旦有歹人偷袭,可让它有活动的余地。 秦时月安顿好马,进了庙,冲壁上的石人行了英雄礼,然后取了案上的香烛点上,在蒲团上合掌跪下,说:“上首白猿仙师,小生有礼了。小生来此投宿一晚,有犯清修,还请仙师放怀接纳为盼。” 时月拜完,刚想起身,见眼前有个树桩雕成的木罐,上面写着“白猿先师灵签”字样,里面插了把竹签。于是起了兴致,对着神像说道:“小生今夜有幸得遇仙师与灵签,一时生起好玩之心,也想占卜一下前程,请神灵显灵为盼!” 说罢持签筒在手,“沙啦沙啦”地摇将起来。过会,“嗒啦”一声,一根竹签掉落在地。他急忙捡起,凑着烛火一看,上面写着: 前程此去定无疑, 石中藏玉有谁知。 一朝良匠分明剖, 始觉安然碧玉期。 末宫,刘备求贤,中上签。 有些话时月不懂,但既是中上签,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在庙里左顾右盼,思忖着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看看刚才跪过的蒲团,他有了主意。就在上面坐一夜,他想。 打坐是中国古人的传统,更是释老儒三家的必修课。按理,在秦时月从小到大的功课里,并没有这一项,只是由于因缘际会,小时候有过一次经历,才让他与打坐结缘。 百花谷后,他上学之余,常去后山的一座小庙游玩。 那庙叫作“洗心寺”,时月去时,寺里只有一名浑身干瘪嘴巴也干瘪的老和尚。 听人说这老和尚整天整夜都不睡觉,用打坐代替睡觉。 秦时月好奇地问和尚,坐着就是坐着,又怎么讲是睡觉?睡觉不是要躺下来的吗? 和尚摸摸他的脑袋,说他“聪明”,并说,只要坐得对,会比躺下来还要舒服呢。 时月不相信,缠着老和尚问这问那,老和尚便教了他打坐的方法:双手相叠,双目垂帘,舌抵上腭,目光与意念内敛到鼻子下方一寸左右的地方。 之后,秦时月中午或白天劳累时小憩,都习惯用老和尚教的这种打坐代替睡觉,只是他做不到老和尚那样“五心向天”。 啥叫“五心”呢?就是双脚的脚心、双手的手心,加上头顶心。五心朝上的打坐法,也就是乌珠旮旯里来少侠所讲的“金盘”。 时月的两腿只能作单盘,即是来自平讲的“银盘”。 坐下后,其心神也无法全数收摄,经常杂念纷飞,有时还会打瞌睡。 但即使这样,时月也初尝了打坐的好处。为甚?安静的时候,打坐一刻钟,可抵过个把小时的睡眠。 另外,睡觉须得有床有被子,打坐却只要有一块毯子盖住膝盖与脚板底就行。 因此,凡到无床无被之处,秦时月都是那么一盘腿就坐了。 他虽然不能跟和尚、道士等有功夫的人相比,但难得坐上一晚,想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即便全程单盘做不到,以散盘凑数也行。 散盘就是两腿一屈,两条腿互不相压,因此什么痛感都没有。 头顶传来“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维。 时月仰头一看,原来是只松鼠,跳在了庙门上方一棵倒挂的松树上。 他看看椽子耷拉、柱子歪斜、瓦片开着裂缝的小庙,再看看头上的石壁,想到签诗当中“石中藏玉”的字眼,不禁勾起了一颗童心,想上去看看。 再说下面这神庙,东西两边连个门都没有,山风从这头穿进,那头穿出,除了壁洞里的大神,其余地方都不挡风,吹一夜要是着凉了可不好。 秦时月平时每日里跑步举重练拳,今天这半日奔波下来,上肢还未曾用过筋骨,便想活动活动,于是先将毛毯抛挂到树枝上,继而腾身一跃,已将手臂挂在松树上,再缓缓曲臂,做个引体向上,轻轻松松就将身体拉了上去,坐在横空伸展的松树主干上。 别看秦时月虚龄已经23岁,但以前都是从学校到学校,经历简单,本来就还是小孩心性,不谙人情世故和社会的复杂,对什么都还好奇,到哪里都喜欢东张西望。 他伸头一看庙顶,全是筷子粗细的瓦松。庙的后面与上方,又都是岩壁。其中有一处平台伸出,刚可容一人。平台里面,黑森森的似乎还有纵深。 他将毛毯往平台上一扔,让身在枝上立住,一个箭步就跨上了平台,抵近一看,乐了,原来柴草里面,还真有个石洞,地面有块平坦的青石板。 莫非这才是古时的猿猴洞?他想。随后扯了些荒草垫在石板上,就盘腿坐了上去,然后扯过毛毯盖住双腿。 坐着坐着,时月觉得意识渐渐有些恍惚。 这其实是他功夫不到之故。 据说真有功夫的,意识清清楚楚,对身边的动静了如指掌,但外人看上去像死掉了一样。 心神恍惚其实是接近昏沉的一种状态,在禅堂里是要受到棒喝的。 据说厉害的执法僧,见到有人打坐时睡着了或者正在打瞌睡,他手里的香板,是会劈头盖脸地打下去的,根本不管打坐者的身份,一点尊严都不给。 因为出现昏沉,说明打坐者用功不够,着魔了。什么魔?睡魔。 按佛学里的讲法,什么魔都有,什么佛也都有,这让秦时月觉得有趣,所以他才有兴趣研究。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时月好似依稀听到一声叹息。微微睁眼,并未见到什么,但似有一抹白光倏地消逝于东北角,恍惚是一只白色的老鼠。 他睁眼看看,熹微的晨光之下,洞内什么都没有。再屏息听了听,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倒是小鸟“叽喳叽喳”的啁啾,开始自洞外传进来。 他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打坐与闭眼久了,刚才出现幻听与幻视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差十分钟就是凌晨五点了。 这表,是秦时月念军校时,在学校举行的十项全能比赛中拿了总分第一名得来的奖品。 哪十项全能?射击、投弹、搏击、举重、体操、短跑、障碍跑、负重越野跑、驾驶、泅渡。 他有点好奇地将眼睛往洞的东北角看看,好像角落里还有纵深,于是手脚并用,轻轻爬将过去。 他用手在石洞转折处探了探,硬的,说明石洞已经到顶。再用手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什么,拖出来一看,竟然是个细长的几近腐烂的木盒子。打开,里面竟然是满满的一盒银元宝。 刚才的那只白老鼠,莫非就是这银元宝变的?是有意让他来得这个宝藏?秦时月看着满满的一盒元宝发呆。 不是时月见钱眼开,而是因为太出乎意料。至于钱,时月倒向来不是很看重。 他只要身边有钱,就喜欢做三件事:一是施钱给人,给流浪汉,给穷苦人,给鳏寡孤独者。二是买书。文史哲、军事战争、搏击格斗,各种各样的书都买。三是喝酒。但不喜欢独酌,而是喜欢请要好的、投缘的人对酌,尽兴而归。 他拿起一只元宝看看,比大的菱角还要大一些,手上掂一掂,总有五两左右。 他将木盒提了提,然后将元宝“哗——”的一下尽数倒在地上。 他将木盒往边上一放,突然感觉有点不一样。一个是声音,好像不够实;再是份量,好像比通常的要重一点。 他随手将木盒拉过来,细细地察看底部的里里外外,然后拔出匕首,在木盒的底部敲了两三下,底部的木板就被起出,下面果然有个隔层,露出一个陈旧的布包来。 木盒竟然还有暗隔,那隔层内藏的,岂不是要比盒子里的银锭还要金贵了?时月这下来劲了,连忙拿了布包回到青石板坐定,借着洞外射进来的天光,拆了布包。 原来里面是一支洞箫。 它比笛子略长略粗,但远没有通常的箫那么长。 金色的箫体,拿起来盈盈半握,很是称手,很轻,却坚硬无比,细看材质,应是天然的金竹。 箫下还有本用线缝成的书,封面上用上好的碑体字写着:鬼谷先师金箫神功。落款是“白猿洞主”。 秦时月想,底下那个“白猿仙师庙”,想来就是为了纪念这位高人而建的。 翻开扉页,正中排列着五句话: 欲做神仙, 须得志坚。 裸女陈前, 气定神闲。 他看了,心想,好家伙,这是要人不近女色嘛!那一般人恐怕都得望而却步了。不过,我目前还没有找对象,也没有看过什么“裸女”,可以试一下的? 于是,他翻了翻,里面都是些练功的图文。 功法分四部分: 第一部分是箫法。 乃技击术。点、刺、戳、击、挡等实战中的用法,跟剑法相似,但核心是近身的持箫点穴法。 第二部分是经络与穴位图。 记载着全身密密麻麻的经络与穴位。 第三部分是“白猿松柔功”。 开篇两句话:欲成神功,必先放松。何谓放松?万念俱空。 讲述的是如何通过行坐住卧来松柔肢体,追求大松大柔、极松极柔,从而打通经脉,与天地通,吸八方气。 如此,还可将内气贯注于箫体,达到人箫合一之境界,增强攻击力。 第四部分是箫谱。 记录的是古代传下来的名曲,如《忆故人》《关山月》《阳光三叠》《渔舟唱晚》《荒山僧踪》等。 书的末尾附有一诗: 石室寄宝六十春, 叱咤金箫缄默存。 异日再逢新主纳, 神光万道撼群尊。 再看落款时间,距今正好是60年,不禁暗暗称奇。 时月想,六十年一轮回,终点又回到。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之事? 他这下明白自己平白得了个大宝,成了一脉功夫的传人,心内真是又惊又喜,忙将一应东西收起,重新装回木盒,然后用毯子打了包套在脖子上。 他想,那盒中的元宝,原是迷惑俗人之物。 俗人得了元宝,自然会欣喜若狂,于粗疏中弃了木盒;只有像秦时月这样对财宝比较淡然办事又比较精细之人,方会察看木盒的情况,可见藏宝主人的巧妙心思。 只是秦时月以前对传统功夫并无深研,也无系统的学习,这些年来学的不是擒拿格斗、西洋拳击,便是力量、技巧、射击等训练,再是化妆、谍报等技术,直到遇到张小薯,看了擂台赛,才开始转变观念。后又在甑山乌珠旮旯里遇到来少侠,才得到真正的开蒙。这下偶然之间肩头落了个使命,实在没有心理准备,不禁有些惶惑。 他想到那天来少侠跟他讲的关于传统功夫的那番话,心想,该来的总要来。近来接二连三的奇遇,莫非真是我学武的因缘到了?且带去给来少侠看了再说。至于这些银锭,也一并带去,日后可资小庙等修葺所用。 他心里想着,便在石洞里跪下来,嘴里说:“先师高人在上,感谢传授神功!请受小徒一拜。”然后对着藏宝之处连磕三个响头。 拜完,秦时月抬头一看头上,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头顶黑压压的一片,密密麻麻的全是倒挂的蝙蝠。这些蝙蝠的眼睛都是圆睁着的,似乎随时都可以向他俯冲下来,将他的眼珠琢了。 秦时月想,自己如此折腾,蝙蝠们竟然愿意与他安处一夜,也真是奇事。也许幸亏自己有所祷告,加上动作还算轻灵,要不将这些蝙蝠们惊扰了,他哪里还能在洞中安坐,又哪里还会有奇书可得? 他想起迷糊中的那个声音,莫非是白猿仙师的灵感妙应?还是这些蝙蝠发出的声音? 他越想越奇,又无法解释,只是心里充满了一种幸福感,一种被信任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幸福感。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时月出得洞来,跳下松树,进了庙,在石像前再行三次跪拜大礼。 礼毕一侧首,见进门左边的墙上有白猿仙师简介,说是汉代人,系鬼谷先师弟子,不知姓名。晚年在此修行,常有一白猿相伴,人称“白猿道士”。 有一年,山下闹瘟疫加春荒,百姓饥病交加,苦不堪言。道士每天在洞前以大锅熬汤药和薄粥招待乡亲,救了很多人,后来不知所终,而白猿亦随之消失。 后世乡人感念他的恩德,为他造像,尊称他为“白猿仙师”,并尊他为一方土地。因位于陡崖之畔,小庙多次塌圮,又多次重修。 原来先师生前乃如此大仁大义之人,难怪身后受此供奉。秦时月看完事迹,不觉肃然起敬,在石像前再行跪拜之礼,口称“师父”,毕了方才牵马下山。到了山脚,跃上马背,只将缰绳一松,双腿一夹马腹,坐骑就箭一样射了出去。 回首再看那狮子山山形,则活脱脱一头卧地昂首之雄狮。一山的松树,竟然作了它的鬃毛。而西山根那棵樟树,直如狮尾一般,神气地竖在那里,呼风唤雨。 这真叫: 有心栽花花不发, 无心插柳柳成荫。 旧檀有《庙下早行》诗一首: 为访萍踪投绿野, 危崖小庙敢存身。 马蹄踢醒山前月, 无限青山纳故人。 第40章 药庄来客 话说离庙下西南方二十里许的山坳里,有个地方叫屏峰园。 不到其地,光听其名,就让人浮想联翩——山峦如屏风一般包围着的家园,该是多么蔚然深秀。 此地位居义门山脉深处,在甑山的西面,天子冈的东麓,四围皆山,只通过山径与外界相连通。 如果从庙下前往,一般只能先往西到达凤梧,再转折向南,走完村与村之间沟通的卵石路、石板桥之后,再沿着崎岖的乡间小道走上十多里,转过一重重的山,才能到达。 小村总共也就三四户人家。 在村子东南一处山坞里,有个几亩地大的院落,当中一幢三开间的两层楼,耸着马头墙;北首是一溜五间的平房。 四周有着一人多高的粉墙,墙上有各种用瓦片叠成的造型别致的花窗,沿墙根种着许多果木和花草。 房子的周围,除了南向的大门没有遮挡,其他地方三米开外都密植着香橼、金桔、无患子,从二楼的窗口便伸手可及。 这些果树与灌木之间,却是略显空旷的草地与小径。 这些绿植,参差错落,疏密与高矮的搭配,进入院门就能强烈地感受到。 院子北面与西面俱是坡度较小的平缓小丘,南面院门外流着一条清澈的小溪。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这都是一处绝佳的隐居养怡之地。 周止泉老先生一家在此已住了几十个年头。 连最小的周紫苏,也不知不觉长到了18岁。 且说这日清晨,周紫苏因昨夜看书过晚,为书中主人公命运所系,一宿心神不宁,朦胧间听到马蹄声,还以为是在梦中。 后来听到姐姐周白苏在楼下脆声与人打招呼,才起身凭窗观望,却见一名俊俏小哥进了院子,手里牵着一匹毛色黄亮的骏马。 好一个丰神俊逸、骨骼清奇的青年郎君。 只见他豹形身材,四肢修长,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一双眼睛如山泉般清澈明亮。 还有那对嘴唇,竟如涂了胭脂一般,红得让人心跳。 她们家难得来人,更难得来一个男人,何况还是一位如此年轻英俊的小伙子。 周紫苏忽然有些慌神,想穿衣,却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并且丢三拉四,好不容易才穿戴停当,又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生怕出现什么不雅之处。 而急急忙忙下楼之时,帽子又被楼梯口的柱头挂了一下,一时哗啦一下,落下满头的青丝来。 她正在迟疑要不要将头发重新绾回去时,却见爷爷站在楼梯下面,微笑地看着她说: “慌什么?不就来了个客人么?” 她突然觉得爷爷的目光有点意味深长,顿觉一阵脸热,娇羞地唤了一声:“爷爷——” 说完索性披散着一头秀发,迎着来人走去。 来者正是秦时月。 他于凌晨从庙下白猿仙师庙出发,看看天色尚早,故而一路迎着薄雾,缓辔而行。 渐渐的,卵石驿道变成了山径田塍。 穿过几处凉亭以后,他并没有往露天煤矿那里去,而是沿着山边小道,一路往南疾进。 到得一处谷地,见青草溪收拢得只有二三十米宽了,才打马涉水而过。 他这条路线,乃是为了避开煤场上空的吊桥。 那桥是临时架设的,风吹着都会动,人走上去更会晃,马踏上去自然会产生很大的摇摆和动荡。 加上桥面的木板不完整,对马的考验实在太大。万一受惊或失蹄,场面将无法收拾。 所以他宁可绕一些远路,也要确保人马的安全。 过溪之后,他沿溪往回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了一座气势不俗的石拱桥,两头各有一株参天古樟,桥下又是淙淙的流水。 他在桥上勒马立住,辨别了一下溪流的方向,原来来自西边的一带山峦,从桥底流过后汇入青草溪。 时月想,按照方位,估计只要顺着这条溪流逆行,就能找到屏峰园。 果然,这一路过去,又是一番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境界。 到了山脚,方见两山相夹,中间一溪,溪边一条羊肠小道,巨蛇一般游入山坞里去。 这水流呢,越往山里进,越是丰沛和清澈。 溯溪而上几里,再见到一座石拱桥时,屏峰园到了。 因为拱桥的一头连着一块巨岩,石上凿着“屏峰园”三个颜体大字呢。 过桥,右边有溜小山,朝南的坡上,卧着几间茅草房。 这些房子的墙壁是用黄泥和着稻草丝筑成,有的地方已经开裂。房子四周的草坡上,几只鸡正在散步觅食。 时月不急于下马,而是继续前行。 前方是一处山坞,进去便见一幢瓦屋隐约在绿树丛中。 近前一看,有个院落,围着有镂窗的粉墙。 当中一个木头台门,稻草覆盖的门楣上,刻着“药庄”两个钵头大的篆字。 两边粗大的木柱上,也用拳头大的字,刻着一副对联: 焦琴弹落天边月, 野鹤衔来世外丹。 用的是类似李斯《峄山碑》当中的小篆字体。 在这山野之地,竟然有着如此雅致的门楼,可见主人的修养。秦时月看着,不禁有些出神。 “请问客官找谁?” 他循声望去,只见台门边嵌着竹叶砖雕的镂窗后面,露出一张年轻女子俊俏的脸。 他说,自己来找一位名叫来自平的朋友,是住这里吗? 年轻女子笑了笑,为他开了院门。 他看看眼前的女子,年龄与自己相仿,体态轻盈,美目顾盼。 秦时月牵马进入,不由细细打量眼前这座开阔的庭院。 对面矗着一幢两层三开间的木楼,白墙黑瓦,耸着高高的马头墙。 墙上爬满了红木香。 楼的周围,种满了花草树木,而且层次甚多。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个活泼的身影来到面前。 时月定睛一看,是个长发如瀑身形窈窕的美少女,红唇皓齿,一双秀丽的眼睛波光粼粼地打量着自己。 秦时月立住脚,对她笑笑,叫了声“姑娘”,便不知道再说点什么。 他被少女的美丽和清纯所震惊。 刚才开门的姑娘冲时月一笑,说:“来自平的事,你问她便是。”说完冲长发少女笑笑,消失在花草丛中。 长发少女抱了下拳,含睇对着他浅笑,口中发出柳莺一般清亮的声音:“您好。我叫周紫苏。紫苏是一种香草。”说完抿着唇,有些羞涩地看着秦时月。 秦时月抱拳作礼,说:“原来是周姑娘,幸会,幸会!鄙人擅闯尊府,多有打扰!” “今天叫‘尊府’,那天说‘宝苑’,公子呆也不呆?” 秦时月听了大惊:“来自平是您什么人?莫非他告诉过您我们的事情?” 周紫苏莞尔一笑,说:“哈哈,吾兄终日在外游宴,岂有心思顾及家人,休要提他。”说完莞尔一笑,将脸转向马儿,双手轻轻抚着黄膘马的鬃毛,赞道:“好漂亮的马哦。” 那马似通人性,见到这么漂亮的少女,一见面还对它这么友好,似乎也很享受,摇着尾巴,眨巴着大眼睛,有点害羞地用头小心地触碰着姑娘的纤纤玉指。 秦时月见状,急忙作礼道歉,说:“请周姑娘息怒,鄙人专为拜谒令兄而来,如有冒昧,还请宽恕为盼!” 周紫苏见到秦时月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盯了他两眼,然后目光变得温柔,轻轻地说: “兄长不在,妹妹可否代他尽地主之谊?” 她看看秦时月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益发觉得可爱,温柔地做个手势,说:“公子,请——” 沿着花径,秦时月随周紫苏来到一座圆月门前,门上以隶书写着“兰麝住云”四个字。 “好字!”秦时月赞了一声,还下意识地醒了醒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香,却又讲不出是什么花的香气。 这股独特的幽香,还有这隶书的稳重,让他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 前面的周紫苏便也停了下来。 秦时月觉得这字体选择得恰到好处。 要让云驻下来,当然用稳重些的书体比较好;但如果将“住云”二字换成“飞云”,则用行草来写,就比较切合意境了。 他想,自己这几天不就是一朵飘来飘去的轻云么,到此小驻,聊寄浮生半日,不亦乐乎? 周紫苏告诉他,周围这香气,是院子里的绿植散发出来的。这里的绿化,有十多个层次呢。于是一边走,一边指点给他看: 最低的是地面长不高的山坡草,才寸把高。这种草,时月认识,农村山坡上到处都是。乡亲们还在上面晒毛纸。小时月与小伙伴们经常在上面摔跤戏耍的。 再高一点的是沿阶草和麦冬。大多长在踏步、墙根和小径的两侧。 再往上是低矮的黄杨木、红花继木、女贞等灌木。 第四层是杜鹃、青木。 这两者构成花径两侧的主要装饰物。 再往上是修剪成圆球状的红叶石楠、枸骨、火棘。往往植在小径的拐角处,起到一种隔断作用。 第六层是垂丝海棠。主要装点墙角。 第七层是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和上面种着的蜘蛛抱蛋、南天竺、绣球花等。营造出一种由绿植构成的岛屿。 第八层是樱桃、梅花。也常常忽然出现在墙角或小径的转折处,让人收获一份惊喜。 第九层是金桔、石榴、胡柚、香圆、香泡。 第十层是朴树、榆树、榔树等高大的树种。 以上两样主要用于掩饰墙面…… 几亩大的庭院,不管是脚边还是头顶,都簇拥着绿植,难怪会飘满着这么一股异香。 来自平和他眼前的这个漂亮妹妹,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以住在如此美妙的神仙之境。 秦时月想着,不禁又重重地深吸了几口气。 穿过月门,眼前就是刚才所见的那座中式主楼。 砖砌的门楼上刻有一枝梅花,两边的青石条上阴刻着一副对联: 才听竹叶皆唐句, 又睹梅花品宋诗。 用的正是行草体,书风明显承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和北宋名家米芾的风格,但起收笔少了二王的露锋勾挑,多藏锋,下笔刚猛果决,收笔又含蓄沉稳。结字却又偏偏采纳了米元章的险绝一路,欹侧揖让,变化多姿,故而又显得十分妍美。 秦时月进了堂前,在八仙桌右侧的太师椅上落座,周紫苏则于左侧相陪。 秦时月打量四周,觉得这客堂与上次乌珠旮旯里的茅屋相比,布局已大不一样。 虽然还是八仙桌与搁几,但全是乌黑锃亮的紫檀,自己与周紫苏坐的两张太师椅,还是雕花的,跟明堂横梁的木雕一样,尽是精工细作。 搁几上方呢,不再是插几根雉鸡尾巴了,而是挂着一幅蜡梅傲霜图,两旁配着对联,联曰: 过岭素月是胜友, 横窗疏梅当佳人。 觉其平仄自出机杼,又是即景遣兴,尽是空灵的意境,看了不禁微微颔首。 这一进门,连续多处均是跟梅有关的图案与诗句,可见主人对于梅花的喜爱之情。 秦时月甫始入座,便问:“令兄别来可好?” 周紫苏笑言:“托公子的福呢,吾兄出则骑马仗剑,入则喝酒抚琴,不要太逍遥呢。”她歪着脑袋开心地说。 秦时月点点头,说:“如此快意人生,真乃神仙日子,让人仰慕也!”之后又不无怅意地说:“只是我来得不巧,恰逢他外出。” 周紫苏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公子今天怎么有空?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刀血腥腥。山僧不识英雄客,何必叨叨问姓名。怎么样,找过来不容易?”说完笑咪咪地看着他。 “令兄与贤妹真是感情甚笃,无话不谈啊,连荒山留诗这样的事也跟您讲?”秦时月讶然。 “当然得讲啊。公子与吾兄素昧平生,却能于危难之际出手相助,实乃义士,容小妹代兄谢过!”说完,周紫苏起身道了个万福。 秦时月慌忙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常理。而且我那天并未拔刀,只是将其拉下擂台,拉出是非之地而已。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倒是令兄重情仗义,后在甑山干草坡助我一臂之力,又在乌珠旮旯里授我武功要诀,让我好生感激思念。” 周紫苏微微一笑,说:“是吗?公子这样的人才,确实有责任为弘扬中华武功而不懈努力哦。” 秦时月有些腼腆地说:“说来惭愧,我对老祖宗的东西了解甚少,更谈不上掌握。直到那天令兄作了启蒙,眼前才豁然开朗,方知华夏武术,实乃绝世瑰宝……早就想来,只是苦于公务缠身。适逢胜日,乘兴访扰,也上了永王,拜了庙,一路寻来,实在饶有情趣,但愿贤妹不要见烦。只是未见令兄,难免有些遗憾。” 秦时月想想昨晚在狮子山白猿洞里的奇遇,不禁有些感慨。 周紫苏摇摇头,说:“哪里哪里,公子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到呢,吾兄听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秦时月听了,也突然想起个问题,问:“令兄姓来,妹妹怎么姓周,莫非你们分别跟爹妈姓的?” 周紫苏听了一楞,然后又急忙点头说:“是啊,是啊,公子说得没错。” 接下去,两人聊了些话,周紫苏这才知道,秦时月原来是公门中人。 说话间,秦时月见先前开门那女子用托盘捧了两杯热腾腾的香茶过来。 周紫苏双手将茶一一接过,说:“有劳姐姐。”转而对秦时月介绍说:“我姐姐周白苏。白苏也是一种香草。” 秦时月这才知道她们两人的关系,便忙着起身行礼,叫了声“白苏姐姐好。” 周白苏听了,双颊立时飞红。 周紫苏看了,拍手大笑,说:“从没人叫过姐姐,姐姐也从没见过哪个弟弟,呵呵。看,脸都红啦!” 秦时月再去看周白苏,两人四目相对,如清泉遇上涧水,顿时哗的一下激出水花来。 秦时月心想,啊呀,这姐姐的眼睛,清澈得能让人掉进去呢……可等不及他细想,周白苏已一个转身出了大门,随后从门外飘进来一句话:“我做饭去了……” 旧檀有《如约》诗云: 当时有诺岂能忘, 一路寻踪到药庄。 小径呀然门骤启, 美人芍药竞天香。 第41章 惊喜 秦时月一边喝茶,一边想,她们真是仙姑一样的姐妹啊,加上来自平那么好的兄弟,这一家子,真是别提有多幸福了…… 再看那茶,只见细叶升腾,如云飞雾卷,煞是好看。闻一闻,香气四溢。小啜一口,因水太热,也没多少感觉。但过一会,唇齿留香,经久不去,才知道周紫苏所言不虚。 品尝间,秦时月耳边响起周紫苏的声音:“这是我爷爷手植的‘撷云’茶,总共也就十几丛,茶种是当年一位来自江西三清山的道长送的。只有家中来了贵客,才上这个茶呢。” 时月听了,不禁有些诚惶诚恐,忙欠身说:“多谢,多谢!我今日成贵客了,真是荣幸之至!‘撷云’这名字好啊,让人联想到蓝天白云之下,你们姐妹二人在青山绿叶中素手采茶的情景。” “是吗?是谁在这里美誉我的茶叶呢?”门口有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时月抬头一看,只见一位面容清矍的老者正缓步进来。 他身着略显宽大的袍服,银须及胸,一手抱个拂尘,笑呵呵地望着他们,还特意向秦时月颔首微笑。 这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如果在外面遇见,时月八成会把他当作一名道长看待呢。 “爷爷!”周紫苏见了,雀跃着起身上前,将爷爷的臂膀扶住。 秦时月连忙立起,躬身行礼,说:“晚生秦时月,秦梦人氏,只为拜访好友,寻至尊府,见过仙长。” 周紫苏嘴角微微拉向一边,含睇看着秦时月,说:“咬文嚼字的,真多礼啊。” 一边将爷爷扶到自己原先坐的位置,转身为爷爷沏了茶,然后坐在下首作陪。 周老爷子将手一递,对秦时月说:“请坐。这样说来,你是我孙女的朋友了,哈哈哈。深山老林的,一路找来不容易?” 秦时月再次惶恐地起身,说:“不敢,不敢。晚生认识的是令孙,紫苏妹妹的兄长来自平。” “兄长?来自平?”老爷子看看周紫苏,见她诡秘地一笑,然后掩了脸,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哈哈一笑,说:“紫苏姑娘,你还想戏耍多久?人家秦公子可是贵客,嘿嘿。” 秦时月听了,疑惑地看着爷孙俩。 周紫苏急忙起身,在堂前瞬间使了几招,全是那天在擂台上的身手,然后含羞向秦时月致礼,说:“小弟来自平献丑,敬请兄台指正!” 秦时月看了,口中“啊哟”一声,急忙起身行礼,道:“多怪我眼拙,多有得罪,请来兄——啊不——请周姑娘见谅!” 周紫苏施礼说:“兄台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秦时月怔在那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说:“当日在乌珠旮旯里,周姑娘在传统功夫上多有启蒙,实乃我的启蒙恩师,我感谢还来不及呢!”说完郑重还礼。 周紫苏摆摆手,说:“哎,那算什么?你以前只是无缘接触而已。一旦入门,练起来要比我们姑娘家快多啦。只要假以时日,必能后来居上!” “哈哈哈,真是一个调皮的丫头!看把人家糊弄得,还不好好赔罪?”老爷子乐呵呵地说。 周紫苏回到桌前,对秦时月说:“秦兄一路辛苦,让小妹不胜感动。希望兄长能在敝庄多呆几日,也好让小妹聊尽地主之谊。” 老爷子用手一指,哈哈大笑说:“也开始子乎者也卖弄斯文了,可见,近珠者赤也。” 秦时月与周紫苏相视一笑。 时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来自平”三字是“来自屏峰园”的缩略,可见这女孩的心思。 话说这屏峰园的其他几户村民,虽然都知道这里住着位周老先生,但对他的身世来历都不清楚。只知道他花甲之年携家人来此,买下几块山地后筑庐定居。 平时除了采药、制膏、接诊,难得露面,可谓深居简出。 每值采药,只见这周老先生步履轻捷,出没于烟云之中。大孙女随后,小孙子则像头小鹿,在前面蹦蹦跳跳。每次下山,三个人的背篓里都会装满了药材。 对了,周家的院子里,就种满了药材。 附近村民一般的伤筋动骨,只要贴上周家的“小神农”膏药,明显就能好转。 为什么村民会将周紫苏当作小孙子? 只为这周老先生见小孙女活泼好动,又不爱打扮,却喜欢看爷爷打拳踢腿,又整日围着那练功房内的刀枪剑戟打转,便从小就将她当男孩养。 而周紫苏呢,也乐在其中,喜欢骑马、练武、着男装,连在家里也很少女儿装束。 每次出门,周紫苏更是喜欢女扮男装,加上易容术了得,一般人根本识不出她的女儿身,连善察的秦时月都没有看出来。 再说这周紫苏,虽与秦时月见过两面,也陪人家吃过饭,只是野山深岫,孤男寡女,又是在傍晚和夜里的油灯光里,未曾久处,彼此间的印象总有些不太真切。 这回,她倒是将人家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觉得这位公子虽在衙门当差,但一点官场习气都没有,身上反而有一种清新脱俗之气,不禁满心喜欢。 秦时月得知周紫苏便是之前两次遇见的少侠,也禁不住反复打量。 当日的少侠威风凛凛,剑眉插鬓,面前的姑娘却柳眉如漆,素装便服,乌发披肩,无脂粉之饰,恰如刚出谷的新月,又如清晨带露的小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清纯,简直判若两人。唯一相同的,就是一份清秀与灵动。 刚才秦时月进得人家门来,不好意思盯着人家姑娘细看,也难怪他一时认不出来。但现在拜访的对象一下子由小后生变成了小姑娘,男女有别,他心理上缺少准备,一时不免有些拘谨。 好在周紫苏看出了这一点,变得更加主动,秦兄长秦兄短的,叫得时月心里暖暖的,才慢慢有所放开。 不一会,周白苏来唤吃饭,三人便移座右厢房内的餐厅。 时月想起在永王集市买的酒,起身去马上取了行李过来,将酒搬出。 厢房靠天井的一面,依然是板壁,下半部实心,上半部镂空,雕的是渔樵耕读人物。 日光斜入,将镂窗投影到墙壁桌椅上,显得分外温馨宁静。 厢房中间摆着一张小巧玲珑的紫檀圆桌,西面墙上是一幅山水,画着涧水、老松与远山,两边配着行书条幅,内容是唐朝太上隐者的一首《答人》: 偶来松树下, 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 寒尽不知年。 采用的是石鼓文书体,笔画简洁沉着,瘦劲如老根盘曲。落款是“止泉”。 这石鼓文是大篆向小篆演变当中的一种书体,面貌古拙,笔笔清楚,因此最见功夫。 时月看了,自言自语地说:“真是苍劲古雅之至,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的功力了?止泉者,住也,不输‘老泉’之号也。” “嗯,我爷爷幼即习字,该有一甲子以上的历史了。老人家名‘止泉’,字“近梅”。公子说的‘老泉’又是谁的号?”正在上菜的周白苏问。 时月说:“苏洵,乃大文豪苏轼之父。” “噢,原来差点傍上文豪世家了。”周紫苏俏皮地说。 “你爷爷这样的品性,哪用得着傍别人?自己就是一个传奇,”时月说,“名字里有梅,品格中有梅。甘处山野,自开自谢,临泉独芳,本身就是一株老梅。难怪会对梅花那么喜爱了,饰物和楹联当中,都有梅花。” 白苏说:“爷爷爱梅,还有一个原因,是紫苏的生母名叫小梅。” “是吗?”时月看了一眼周紫苏,见她低头不语,忙再看周白苏,见她又眨眼又摇头的,便不敢再问。 此时,热腾腾的菜肴已经安排停当,双方分宾主坐下。 周止泉老先生在西面靠墙主位入座,秦时月与周紫苏一右一左打横,周白苏在下首相陪。 时月看在眼里,心想,俗话说:“若要好,大做小。”白苏这姐姐当得好,连坐位置都这么谦让,把尊位让给了妹妹。这样做,一是体现了对妹妹的爱护,二也便于妹妹陪同客人。与秦时月面对面的,聊天更方便。可见这姑娘的聪明和善良。 这秦时月有个特别的脾气,吃饭吃的不是饭菜,而是心情和氛围,所以不挑饭菜只挑食伴。 如果伴侣不合他的心意,则山珍海味也无食欲。一顿饭吃下来,筷子都懒得动几下。 假如伴侣称心,则粗茶淡饭也能吃出至味。而且落座必饮,开怀畅饮,妙语连珠,不将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决不罢休。 西方人那种一人一盘一刀一钗的吃法,在他眼睛里是孤老头的吃法,一点都不欣赏。 但如果遇上性格不爽或喝酒调皮的人,他又宁愿选择那种“孤老头”式的吃法,一碗米饭,半碗蔬菜,五分钟解决问题。有时连坐都懒得坐下来,站着就将饭菜扒拉进肚子里了。 时月的爷爷虽是木匠,却喜研究袁天罡、李淳风的学说,闲来经常登山涉水寻龙探穴,颇喜黄老之术。 父亲喜欢舞文弄墨,欣赏字画。 母亲出生于郎中之家,向来贤淑治家。 两代人的儒雅秉性,直接影响了小时月,读书之余临池不辍,尤其对苏黄米蔡宋四家颇有心得。 时月从小浸润于传统文化,故而到了古色古香的“药庄”,与神仙一般的爷孙仨一起吃饭,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秦时月注意到,桌上的餐具是一色的龙泉青瓷。 景德镇的青花瓷是他喜欢的,但还是觉得那种带着紫色调的钴蓝,釉色太过鲜艳了一点。相比之下,他更欣赏龙泉青瓷的低调、拙朴与厚实。 除了盛菜的八个盘子,每人面前还放了一只汤碗和一只二两的青瓷杯。大孙女周白苏手执一把三斤青瓷壶,先为爷爷筛上一杯,再为秦时月、妹妹和自己筛上一杯。 时月看那酒,黄得莹澈透亮,冒着微微的热气。一看就是好酒,还在沸水中烫过了。 这时,小孙女周紫苏执杯在手,说:“今天秦兄远道而来,药庄和住云楼蓬荜生辉。现在我与姐姐陪同爷爷,敬秦兄一杯。秦兄,请——” 周老先生哈哈一笑,说:“是啊,孔子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今天紫苏的好朋友来了,我们开心。这酒,是上好的绍兴老酒,已在酒窑存放了十年。来,我们爷孙仨敬小秦一杯。”说完一饮而尽。两位孙女也随爷爷干了。 时月一看这爷孙齐上阵的气势,哪敢怠慢,站起身来,双手执杯将酒干了。 周白苏又一一满上。 老爷子让吃菜,秦时月哪敢,再次双手持杯,依次向老爷子、周白苏、周紫苏一一敬酒,又连干三杯,方才落座吃菜。 周老爷子看着秦时月的酒风,真是开怀无比,捋着银须不住地点头,说,他就喜欢喝酒爽快的人。酒品如人品啊,绝非虚言。 周紫苏抢着为爷爷和秦时月布酒。 周白苏则盈盈起身,又去厨房烫了几壶酒。 一时大家把盏言欢,其乐融融。 周紫苏像只快乐的云雀,周白苏则话语很少,不时为大家添酒布菜,适时柔柔地看上秦时月一眼。 那种姐姐式的温柔,让时月心里好生温暖。 席间,时月趁着酒兴问了一句:“白苏姐姐此名,莫非也是取自中草药么?” 紫苏说:“是啊。爷爷是郎中,所以用中草药为我们姐妹取名。二者均是香草。姐姐所名的‘白苏’,能够理气散寒,又叫‘荏苒’,‘光阴荏苒’那个‘荏苒’。我叫紫苏,则有治‘风痛之王’的美誉。” 时月听了,赞叹不已,说:“真是中医世家,书香门第,连名字里都这么有学问,佩服佩服!”说完自浮一杯,起身敬老仙翁。他喝完,老仙翁竟也喝完。 时月惶恐:“我敬仙翁酒,仙翁自可随意,不必喝光,要不折煞晚辈矣。” 老爷子“哈哈”一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没事没事。” 他话音刚落,周白苏又替二人满上了酒。 时月想,已经喝了这么多,大孙女却毫不忌讳地为爷爷斟酒,可见老爷子的酒量。 于是又试着敬了几杯,老爷子果然全都奉陪。时月一时惊为天人,忙着为老爷子筛酒,可再也不敢主动敬酒。倒是老爷子反过来敬了他几次,后来看看时月已吃到了八九分,才让白苏上饭。 时月这才领教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连喝酒都是这样,何况其他?于是态度更加恭敬。 饭毕,因念秦时月两日来一路劳顿,周紫苏请其早点休息,放一壶热水在其床头,还在矮几上放上了一杯蜂蜜水。 秦时月饮了杯水,于灯下取出洞中所得奇书阅读,此后盘坐行功,不觉渐入佳境。 周围说不出的安静,唯有虫声唧唧。 他安心静坐,不久即觉后背有蚂蚁爬动之感,自下而上,非常舒服。头顶百会穴也似有轻风在拂。 他意识到这可能是真气发动,在通督了,于是更加注意以舌抵上腭,微咽金津,暗吞玉液,并尽量做到上身中正、虚领顶劲、会阴轻提,一时间,尾椎处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恍惚间,窗外似有“飒飒”之声,还以为是风声,或者风吹落叶之声,也就没有在意。后来困意袭来,他收了功,倒头睡去,安然进入梦乡。 旧檀有《巾帼咏》一诗赞周紫苏: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本是闺中一弱女, 偏贪戎马欲平胡。 第42章 拜师 次日晨起,周紫苏前来请安,并叫吃早餐,问他:“兄长昨晚睡得可好?可曾听见或看见什么?” 秦时月按实说:“窗外似有声,可是风声、叶落声?但似又不像。因在你家做客,高墙深院的,觉得安全,也就没有多想,未起身一看。” 周紫苏笑笑,说:“嗯,兄长很实诚,感觉也很灵敏。以后若是觉得有什么动静,起来看看也无妨,我们家很自由的。”说完抿嘴轻笑。 吃完早餐,秦时月说要回去,周紫苏坚决挽留。 时月想,团里的常规工作,其实他在与不在,也没多大区别。以前他没来,不是照常运转? 文物案子的事,光他心急也没用。何况人家警察局都不急,保安团的庄团长也不急。 就像“西山川”的事,他都起了很好的头了,却一点下文都没有。唉,皇帝不急太监急,总不是个事嘛。 至于工余吃吃喝喝的事,去了伤身误时,不去伤感情得罪人。他人不在单位,反而免了诸多的麻烦,得一个清静。 也让人家多一份清静。像他这样的,真去了,庄厚德、马有福他们反而忌讳,因为他们之间,本质上心气是不相通的。两拨人在一起,如泾河与渭河的交界、东海与黄海的交界,清浊分明。 也罢,我且在这神仙之家再叙一日。他们身上,实在有太多吸引他的东西。 这么一想,时月也就答应再住一晚,喜得周紫苏拍着手将身子转了好几个圈。 当晚,时月多了个心,就寝后没有脱衣睡觉,还将窗户的插销都拔开了,便于随时开窗,并且不至于弄出声响。 然后收拾好行李,和衣坐在床上,一边静心打坐,一边留意着窗外的动静。 时近午夜,窗外飒飒声又起。时月悄悄起身,从窗缝里张望。 正是月色满园,花园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有两个人影,走马灯似地在那里旋转,一会儿飞身蹿上假山与围墙,一会儿又翩然落地滚翻,但不管是上蹿还是下跳,两手似有东西飞出,击得树上果叶索索飘落。 看得入神时,他慢慢将窗打开,忽听一声“着”,但觉鬓边凉风一掠,“嗒”的一声,窗门上已经挨了一击。 细看却是一棵无患子果子,打扁了粘在木窗上。 时月这才想起,这房子四周,种的可都是无患子、金桔等结果子的树,原来这些果子可以用来当飞镖的呢。 再看下面,已人影全无,刚把窗关上,打开房门,眼前已站了两个人,却是周紫苏和他爷爷。 时月几乎就没有多想,“扑通”一声跪在楼板上,说:“仙长在上,恳请授我武艺,晚生不胜感激!” 周止泉将时月挽起。三人来到周老房中坐定。 这时,周白苏闻声也走了进来,拎了水壶帮大家沏茶。 周老在太师椅上坐定,呷了口茶,缓缓地说:“我周某择徒甚严,且早已收山。多年来,家中也从未留人过夜。今番既已被你窥破,再看你为人磊落真诚,又对紫苏有恩,就破例再收一个徒弟,从此功德圆满,也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是啊,爷爷功夫了得,却已归隐多年,也该收个关门弟子了,可传您的衣钵!”周紫苏在一旁开心地说。 老爷子捋了把银须,悠悠地说:“往事不堪回首。自从当年儿子离家不归,我一直责己对他家教过严。眼下这后生,虽是萍水相逢,但观其眉宇之间正气浩荡,甚合我意,呵呵。” 时月跪着向老爷子抱拳行礼,说:“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说完恭恭敬敬地在地上连叩三个响头。 这秦时月在地上向周止泉行完拜师礼,被师父搀起,继而又对着周白苏、周紫苏姐妹鞠躬致礼,说:“多谢两位师姐玉成好事,时月在此谢过!” 周白苏脸含羞涩。 周紫苏却吃惊地睁大眼,转向爷爷说:“爷爷,我和他这辈份,我看就算了。白苏姐姐长他几岁,做他师姐自然够格。可我呢,要比姐小好多岁,怎么当人家的师姐啊!” 老爷子笑笑,说:“学艺之人,先进师门为长,这是常理……可这年纪轻轻的做长辈,也难怪你不习惯,呵呵……”说完看着秦时月,暗自沉吟。 这时月本是冰雪聪明之人,得知紫苏想法,便直率地说:“师父在上,假如紫苏姑娘不嫌弃,就做我的小师妹如何?” “这还差不多!”周紫苏脱口而出,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答复太快,忸怩地抚着长发,转着身子,一脸娇羞地瞟着爷爷。 老爷子开心地一拍腿,说:“佳日多好风,吹云到此间。住云,住云,今日驻彩云也!好,‘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唐·王勃《滕王阁序》)人生相逢,乃是宿世修来的缘分。那就这么定了,我的小孙女就委屈一下,屈作师妹,哈哈哈……” 周紫苏一听,马上左掌右拳,以掌盖拳,向秦时月行了个英雄礼,说:“周紫苏见过秦师哥!” 秦时月也拳掌相合回了礼,唤了声“愚兄秦时月见过紫苏师妹”,然后又向师父周止泉、周白苏行礼,说:“感谢师父、师姐!往后还望多加教诲,不吝赐教!” 之后,周老爷子带秦时月来到正房东边的一处抱屋,虽非大门,只是过道门,但仍然十分讲究,正上方嵌着以梅、兰、菊、竹四君子为图案的砖雕,还有四个字的阳文:闻鸡起舞。大门两边石条上刻着明代寒溪子的诗: 万卷图书销日月, 一湾鸥鹭共朝昏。 也有一个小天井,正房在东面,南北两侧则是厢房,非常安静。 周紫苏告诉他,两处厢房,分别是她们姐妹的绣房兼练功房,正房是祖师殿。 三人来到东面正房。 迎面地上放着三个草编的蒲团,上首一张楠木案几,陈列着香炉、线香、火柴等物。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位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在松下双手拄刀而立。 周紫苏告诉秦时月,那画上的老者,正是周家的祖师爷周侗。 时月大惊:“这周侗不是岳飞的师父吗?有“铁臂金刀”之称。” 白苏说:“正是。他是我们屏峰园周家的近祖。” 老爷子按照师门所传的规矩,焚香叩拜,然后指点秦时月行过跪拜礼,也向他陈述了宗门的规矩,核心是16个字:开门效忠,闭门守身;上马击贼,下马读书。 意思是外要忠君爱国,内要洁身自好,并且文武兼修。 秦时月说:“师父放心。其他事情时月也许办不到,但这16个字,我是一定能做到的,也与我的人生信条甚为相合。” 老爷子点点头,看看两位孙女。两位孙女也向爷爷和秦时月点点头,表示认可。 礼毕,一行人进入北首的练功房。 房间靠东陈列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架前一溜放着几个蒲团,看来是供观看演武的人打坐所用。 三人在蒲团上坐定。 只见师父与师姐、师妹三人一撩袍裙,便轻松地坐了个双盘。 待秦时月坐时,三人含笑看着他。 秦时月点点头,一上座也做了个单盘,虽然离双盘还有一定的距离,但足已让周家爷孙仨惊奇。 他们原以为,秦时月初次打坐,会跟许多人一样,用的是散盘,两条腿是放不平的。双腿相交后,膝盖会竖得跟搭草舍用的树段一样。 秦时月告诉他们,小时候得过老家一位和尚师父的传授。 周师说:“那是你的因缘啊,合该你跟修行有缘,好,好!” 时月说:“只是我不够努力,所以多年来始终只是单盘。” 周师说:“单盘,腿上有些筋膜是拉不到的,一些经络穴位也就刺激不到。双盘,身子更中正;再加上五心朝天,便于吸收天地间的能量。这就是为什么练上乘功夫,最好采用双盘的原因。” 周紫苏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持之以恒,小小一个双盘,又怎能难倒秦大哥这样的英雄好汉!” 四人正聊得起劲,时月却“啊哟”一声,记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你们等我,我马上回来!”说完径直往楼上抱屋的客房跑去。 过一会,他气喘吁吁地回来,将包裹放在三人面前。 原来是在庙下狮子山白猿洞所得之物。 他先将银锭取出,再拿出金萧功法,二物一并敬献给师父。 老爷子看后,微微颔首,说:“这些银两,价值不菲。既然徒儿没有贪念,以后就当作修桥铺路、扶危济困的善款。这箫,是南屏山慧日峰金竹林所采,可惜你目前还用不上。与通常的箫相比,此箫超短超细,属于小巧玲珑形,但只有内功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方能将它吹响。功夫层次低,声音会显得单薄。随着功力的上升,声音会越来越饱满,越来越好听。这个功法呢,确实很独特,讲究松静安舒,目的在于打通经络,培养内劲。此功不意守,不导引,因此不会走偏,很安全,属于上乘的内功。内劲足了,持箫点穴自然力透筋骨。” 说完,老爷子拿起案几上的火柴,抽出一根,随手一掷,只听“卟”的一声,火柴梗钉在了对面的门框上,把秦时月看得眼睛都瞪圆了。 周紫苏在一旁解释说,爷爷最擅长的正是内功,并且能将内劲贯于火柴、树叶等很轻的物体,已到了飞花掷叶均可伤人的地步。两人每值天晴之晚,在院中纵跳穿梭,练的正是轻功与暗器。 姐姐白苏喜静,所以练的是气功,还有道家张三丰所传的十三势软手。其功法功理,与你书上所传的白猿松柔功十分相似,几乎如出一辙。 “别小看姐姐的这几下软手,看似软绵绵的,其实以柔克刚,并且变化无穷,以不变应万变。” 时月听了,敬佩地点点头。 他现在知道,什么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的道理了。 好多人咋咋呼呼的,其实不过是个俗人,甚至俗不可耐。 真正的高人,往往其貌不扬,而且多沉默寡言,深藏不露。但在关键时刻,又能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成就惊天动地的事业。 周师于是趁热打铁,向时月传授了调心调息和周天运行之法,而且结合白猿先师所传功法来练,只放松,不意守。 秦时月专注地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 当晚,他按照周师所传,反复放松身心,从会阴到命门到百会一线,明显已连成一线。 旧檀有《戏赠师妹》诗云: 有心依诺来寻友, 无意即成座上宾。 为遂女儿灵感动, 一声师妹可知音? 第43章 听琴 第二天,秦时月还是没走。 既然拜了师父,自然要多取点真经再回。 接下去的两天,老爷子为秦时月讲解了金箫点穴法。 此法其实不难,先熟悉掌握全身要穴,然后学着以箫击之。 手法要斜着点入,讲究快、准、狠,难的只是使上去的力道。上乘的点穴手,力透末端,并且能透骨入髓,让人顷刻无法动弹。而力道要通过练内劲而得。 最后,重点教了他各种空翻动作和投掷暗器的方法与诀窍。 所谓的暗器,不是匕首、尖刀等利刃,而是桔、果、叶等物,直到能飞花掷叶为止。 从中不难看出,周师所传武功,以不害人性命为前提,进行必要的自卫和反制,可见其宅心之仁厚,让秦时月深为感佩。 可他想模仿周师的动作,却根本做不到。 因为空翻不熟练,动作的高度、速度、变化及肢体的伸缩衔接方面都不够,根本来不及发放暗器。 往往是空翻动作完成了,暗器却出不了手;或者刚好相反,暗器投出,动作就完不成,身子摔倒在地上。 师父让他别急,一样一样练,功到自然成。练到全身劲力充沛,丹田之气鼓荡之后,可以学习吹箫。此法一是能培养内气,二是可作娱乐,三还可以用来遮掩这件点穴神器——从表面看,这的确只是一件材质考究的乐器而已。 周师看了书上所载的古谱,说都是好曲子,有《寒江雪》《春江花月夜》《潇湘水云》等,并借着酒劲说:“我老爷子今日开心,来,带你们上楼听琴。”说完径直上楼。 走在楼梯上时,周紫苏兴奋地对秦时月讲:“多少年没有看到爷爷这样开心了,今晚我们可以大饱耳福了!” 楼上有三间房,三楼是周老爷子的卧室、书房与练功房,二楼自东向西依次是白苏、紫苏的卧室和书房。 秦时月这次来,只能住在抱屋三楼的一间客房内。 秦时月跟着姐妹俩进了师父的书房,只见窗边墙上挂了柄宝剑,临窗横着一架蕉叶状的古琴。冰裂纹的窗格上面,缀着点点梅花,隐含“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寓意。东西两边的墙壁,则是满壁的图书,散发出阵阵书香。 这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哦,时月看了,一时肃然起敬。 老爷子先焚了柱香,然后对琴面窗而坐,白苏、紫苏与时月三人则侍立其后。 琴声一起,煞是清越,待渐入佳境,则人琴合一,操琴者与听琴者均已到了物我两忘之境。 老爷子一连弹了四支曲子,三人听得如痴如醉,如入大荒,置身于太虚幻境之中。 弹毕,老爷子问三人分别喜欢哪一支曲子。 周紫苏说喜欢第一支。老爷子含笑而语:“那是《关山月》,苍凉有金戈之音,你一女儿家的,喜听此曲,那是穆桂英、花木兰再世,巾帼不让须眉也。” “师父所指可是李白写的《关山月》?”秦时月恭敬地问。 老爷子说:“正是。只是直到清代才由毛式郇谱成古琴曲。白诗可会背诵?” 秦时月点点头,然后朗声吟哦: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 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 思妇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 叹息未应闲。 周白苏、周紫苏姐妹一时都钦佩地望着秦时月。 老爷子击掌而赞:“真不愧是青年才俊!英雄出少年。为师希望你们文武兼修,报效国家。” 之后,老爷子一指两侧墙上的图书,说:“这些书,你们空时,可任意阅读。将这些书都读完,将重要的东西消化吸收,那你们的学问可就大了。里面有许多门派的理论及功法,定能开卷有益。如果能够融会贯通,则必定继往开来,成就非凡。” 秦时月一听,不禁两眼闪闪发光。他最喜欢读书了,尤其喜欢中国的经典古籍。 他觉得读古人书,就是与古人对话,听先人讲道,能够极大地突破个人阅历和精力的限制,获得更多的知识、经历和体验,进而极大地丰富自己的生活,提升自己的境界。 只是,听到师父希望他们报效祖国的愿望后,时月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说:“不瞒师父,愚徒也想报效祖国,可是不喜兵戈之事。就像《关山月》诗中所写,边关的将士多少苦啊,白日须得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晚上还免不了思乡念亲之苦。家中的亲人也一样,朝思夜盼征人早归,实在是摧人断肠!小徒祈祷天下太平、百姓安宁,却不想征战沙场,过那种血雨腥风的生活。” 周紫苏在旁边用手背碰了他手臂一下,嘟了嘟嘴,说:“师兄真是仁慈有余,杀伐之心不足。男子汉大丈夫,就当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老爷子举手相止,说:“紫苏不得无礼。你师兄是可怜天下苍生啊,这可是大慈悲,远超一般的匹夫之勇。要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总是灾难,能避当然要避啊。像抗日战争,保家卫国,我们中华儿女是被逼上梁山,别无选择。但同胞手足之间,则不一样。‘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兄弟阋墙,两败俱伤,那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说完,转头问周白苏,“大孙女,你呢?” 周白苏说喜欢第二支。老爷子点点头,说:“这支叫《阳关三叠》,送别诗。深情缱绻,儿女情长,多情,却是辛苦。不过,这倒比较符合姑娘家的心思。”最后,他朝向秦时月,笑吟吟地问他:“后面两支曲子没听到过?” 秦时月慌忙作礼说:“禀告师父,徒儿不才,且孤陋寡闻,刚才您弹的曲子,我全都没听到过,不过一听即知,乃天籁之音也!” “这个正常。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你学的又是军事,哪有心思和条件接触音乐?” “曲子我都好喜欢,尤其偏爱后两曲。” 老爷子听了脸色一凛,道:“为何?” 秦时月答:“清静寂寥,如空里流霜,雪满千山,听之,身心俱洗矣。” 老爷子击掌而赞曰:“善哉善哉,知音也!尔与吾同也!吾与尔徒也!然尔如日出东山,正当青春,何以有此意也?惜哉,惜哉!” 众人忙问其故,老爷子默然良久,叹曰:“此乃出世之音也。” 听了老爷子的介绍,众人方知末两首分别为《寒山僧踪》和《普庵咒》,是老爷子特别钟爱的两支古曲。 老爷子喜欢,是因为它与自己隐居山林的心境十分吻合,但秦时月喜欢,就显得与其年龄和所从事的职业格格不入了。 前者过于清寒幽冷,非有避世之心焉能喜欢?后者雅朴、庄严,乃据明代普安禅师所创之《普安咒》谱就,意在“普安十方,安定丛林”,寺庙每月朔望常奏,用以驱邪降魔。 周白苏听了,默默凝眸秦时月。 周紫苏听了,却抚掌大笑,说:“好啊好啊,秦大哥戎马倥偬,当然喜欢‘普安十方’的哦,正可以大有作为,哈哈,下楼吃晚饭去啦。” 周白苏知道曲中的“普安十方”并不是妹妹讲的那个意思,但知道她是在营造气氛,便也说:“是啊,那蘑菇金针虫草花汤已炖了多时,也该起锅了。” 众人于是簇拥着老爷子欢欢喜喜下楼。 下楼时,秦时月心里那个空明与喜欢啊,无以言表。 他喜欢那些曲子,喜欢眼前的这些演武听琴的悠闲氛围,却不喜欢官场的纷纭热闹。 而他不知道的是,老爷子却在心里轻轻叹息,叹息国家留不住一个好人才。 晚饭时,自然是欢谈更甚,时月大有与师父一家相见恨晚之感,于是陪师父开怀畅饮,早把回去的事丢到爪哇国了。 后来闲聊中,时月又想到姐妹俩父母的事,所以趁紫苏离开时,小心地问了一下白苏,问她那次为什么说到紫苏妈妈的事,要向他眨眼睛。 白苏告诉他,她与紫苏其实并非嫡亲的姐妹。 她是爷爷从凉亭里捡来的,当时还裹在蜡烛包里。她被亲生母亲丢在凉亭里的石头凳子上,石头缝里长着几朵白苏,故以此名。 紫苏妈名叫周小梅,长相非常出众,人也十分温柔贤惠,但在紫苏三岁时,竟然在洗衣时被山洪冲走,不知所终。后来,紫苏爸外出做药材生意,竟然也是一去不归,生死未卜。 因此,紫苏实是由姐姐白苏一手带大的,真正应了“长姐胜母”的俗话。 出来已有四天。按理,团长放了他半个月的假,他落得逍遥自在,但秦时月终究惦记着案子,又想到不可久居温柔之乡的道理,便请辞归去。 周紫苏再怎么不舍,也不便强留,于是两人在院墙外的小溪边依依惜别。 淡淡的星光下,秦时月一跃上马,挥手作别。 就在转身的刹那间,他看到二楼的一个窗子开着,有人正依窗凝望呢。 时月策马消失在夜幕中。 旧檀有古风《少年行》留记: 策马从兹去, 去时不可顾。 顾则对玉人, 风满轻衫袖。 第44章 失望 重庆谈判开始后,老百姓以为国共有意言和,从此天下将趋太平,但秦时月的心里不以为然。 因为上面下来的通知,仍然是让抓紧“清乡”。 高层也许只是想以和谈为手段,吃掉对手;或者将对手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成不了气候。 目的达到就好,达不到就翻脸。 可时月认为,人家在那么弱小和艰苦的时候都从未屈服,何况是已经立定脚跟、拥兵百万的当下? 所以,有人的如意算盘,十有八九会落空,后续的形势不容乐观。 秦时月的家乡观念很强,总希望家乡人在外面混得体面,做人做事都上得了场面,经得起咀嚼和评判。 可目前看来,他最有名的那位同乡,显然无法为家乡人挣脸。 在抗战胜利的大好形势之下,如果能步中山先生后尘,以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利益为重,团结国内外一切力量,做出一番掀天揭地的功业,那该多好。 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一种以苍生社稷为重的胸怀。 然而,事实正好相反。 8月22日,国军第二战区司令阎锡山进占中共控制的长治县城。6天后,延安方面代表团抵达重庆进行和谈。 在这样的形势下,按理,阎锡山应该退出长治,以示和谈诚意。 退一步言,即使不退出长治,至少不应该再生新的事端。 然而,接下去的日子里,国军仍在咄咄逼人地进攻八路军,妄想得陇望蜀。 9月10日,中共方面刘伯承、邓小平率军反击,狠狠收拾了国军一家伙。 这无疑是重重抽了国军几个大巴掌。 然而让人惊奇的是,有人竟然照样戎装笔挺地出现在镜头里、报纸上,操着方言很重的普通话,说着国共合作的大话。 秦时月的脸上觉得火辣辣的。 庙下有句古话,叫“天下只怕厚脸皮”,时月现在算是见识到了。 一个人一旦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惯了,不知羞耻为何物,则何事不可为? 相反,延安方面代表却在重庆广泛会见社会各界人士,身处险境却谈笑风生,一身粗布衣服,掩不住浑身上下的光芒。 从他们儒雅的外表上,秦时月感受到一种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与力量。 他们自然是带着诚意而来。他们希望和平,希望国民政府能顺应民意,成立由多方人员组成的联合政府。 同时,他们还主动作了让步,命令江南八个解放区的军队撤至长江以北,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合作姿态。 苏浙境内的中共军队和地方党委政府都陆续撤至江北。 据秦时月了解,中共秦梦县委和县抗日民主政府也随之北撤。 然而,国军这边的行动却恰恰相反,不仅没有收敛反共动作,反而得寸进尺。趁云龙江以南广大地区中共力量薄弱之机,国军猝然进行“清剿”。 九月中旬开始,国军21师某团,对新四军留境部队和其他中共地方力量进行搜查。 一方在让步,一方却在步步紧逼。如此,谁想合作,谁不想合作,连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秦时月从机密战报上获悉: 9月下旬某日,也就是他在壶溪过节的次日,国军在壶颈的石莲乡神僧寺发现了新四军游击队的临时医院,以及来不及转移的部分伤员。 在严刑拷问无果后,卫生员、炊事员、伤员被枪决,中共石莲乡秘密联络站站长被杀害。 关于该站长的死,秦时月看过详细的报告。 国军“挺进队”在当地乡队附迟立夏的带领下,伪装成掰六谷的农民,上山悄悄搜捕新四军伤员。 站长本来白天藏在树林里,晚上睡在六谷舍(六谷,指玉米。舍,草舍)里,“挺进队”发现不了。后见几位村民被扣为人质,于是挺身而出,承认自己的身份,结果被抓。虽经严刑拷打,始终守口如瓶,后被杀害。临刑前,该烈士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等口号。 看到这个战报,时月心里一点喜悦都没有,反而心情分外沉重。 他分明感觉到,那口号的背后,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 他想到北宋《太平御览》中记载的民谣:“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子早就讲过的话,为什么我们就是不懂!”时月将战报往桌上一丢,对送文件的机要科长扈小芹说,“打仗不杀俘虏,这是军纪和常识,可现在竟然连新四军伤病员都不放过,不是疯了?!要知道,新四军、八路军虽由中共领导,但至少目前还是国军序列的部队,也吃国军的军饷,怎么可以说抓就抓,说杀就杀呢?什么‘挺进队’,一直在倒退;什么‘香豆腐’,都是‘臭豆腐’——遗臭万年!” 扈小芹那天与宣自嫣在办公室谈天说地,被秦时月吼了一回,总觉得面子上下不来,认为这个挂职的副团长多事,认真得像个书呆子。 但后来听了老爸扈春生在家里的开导,才明白了一些道理,觉得人家一心为了党国的利益,整饬风纪是对的,于是才意识到自身的差距,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秦时月。 只是她从小娇生惯养,大小姐做惯了,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毛病,所以即使觉得理亏,也不肯认错,只是内心对秦时月的成见,已消除大半。 刚才听了秦时月的话,姑娘好奇的天性一下上来,睁大眼睛问:“什么香豆腐、臭豆腐的,我怎么听不懂啊,该不是又在取笑我们?” 时月听了,笑笑,说:“大小姐,国无宁日,我哪有心思取笑别人?更哪敢无缘无故嘲笑您这位芳名在外的千金小姐?” 之后用手指点了点密件,不屑地说,“帮助挺进队抓住新四军联络站长的告密者,就是一块‘香豆腐’。” “啊?”扈小芹拿起密件,盯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拍着手原地一跳,说:“哎呀,秦团,你也太逗了,原来是‘乡队附’啊,咯咯咯……” “是啊,我也觉得太逗。”接着,时月讲了这家伙上次来开会,签到单上签的职务就是“香豆腐”。为此,他很是诧异。更严重的问题是,连团部几位主任、科长都写不好这三个字。他当时那个惊异和失望啊。 “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和宣大姐等人却在边上大声喧哗,你说我懊恼不懊恼?” “啊,原来如此!”扈小芹这才明白上次秦时月大光其火的原因。 这时,窗户忽然“噼啪”作响。 时月抬头一看,却见风摇窗动,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空忽然阴霾密布,外面狂风大作,树冠起伏,枯叶乱飞。再过片刻,雷声隆隆,骤雨瓢泼而至。 扈小芹听到惊雷,本能地一把扑在秦时月身上。秦时月只感到臂上一软,见是扈小芹的胸脯结结实实地压在自己的手臂上,本能地将身一侧,却看到扈小芹因为失去依靠而欲倒地,急忙伸手一捞,将她腰部紧紧揽住。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短暂的迟疑之后,时月将美人扶正,扈小芹这才站稳身体,满面绯红地看着他。 秦时月不知道,人家虽已立住,可自己的左手仍然搭在人家的腰间呢,呵呵。那腰,好温暖,好柔软…… 秦时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触电一般缩回了左手,嘴里说了声:“对不起,扈小姐……” 扈小芹含情看了秦时月一眼,兔子一般地遁走了。 看着她凹凸有致的背影,时月一时有些恍惚。 他觉得这女孩,其实很漂亮。刚才那一刻,也显得很温柔…… 不过,眼下国军挺进队搜山捕人,打砸寺庙,枪决僧人、伤兵与新四军联络站长的血腥行为,让他的心里压上了一块无形的巨石,心情格外沉重,心思一下还转不到其他方面。 他想,有人真是“大门旮旯里拉屎——不顾天亮”。这些完全背离“协定”的行为,就不怕天下人笑话,不怕伤及关联方的感情么? 国共双方18年斗法的事实证明:“围剿”与“清乡”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握手与对话、协商与合作,才是唯一的出路。 可现在,和约未签,又添血债。 如此口是心非、口蜜腹剑,骗得了初一,骗不过十五,明显就是一条不归路。 果然,战报接二连三传来,几乎全是国军失败的消息,弄得秦时月连看的兴趣都没了。 “清乡”行动,上级抽调的是国军挺进队与警察局部分警力,没让保安团出兵,自然更没秦时月什么事。 时月觉得,自己来到保安团后,已经够尽力了。 “西山川”发现日军遗物一事,他写了报告,也呈了实物,但上面至今都没有什么说法,也不知道有没有成立专案组,有没有派出考察队,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看来,他们对日本人已经没有多少兴趣,注意力全在新四军、八路军和中共地下组织上面。 反正,用老百姓的话来讲,连个“阴爻阳爻都没有”,没有个交待和下文,那还要他费什么心思?“剃头挑子一头热”,终究没有作用。 同样,如何处理国共关系,是高层大人物们考虑的事,他这样的小吏再怎么操心,也是白搭。 为了离开那些让他闹心的战报和小道消息,秦时月抓紧时间消化鬼谷子和白猿先师所授的功夫。 他每天抽空就携着金箫与古谱来到江边的沙洲上、苇荡里,练他的功夫,吹他的曲子。 这里的草地柔硬适中,又分外干净,十分适合翻斤斗。 上次得周止泉师父面授后,时月的前后侧空翻都能做起来了,旋子也打得很溜,左右方向都能连续打。 “鲫鱼爆”(“鲤鱼打挺”)呢,不用手撑地,只将双手抱在胸前,用腰背和腿发力就能做成。 至于压腿,正向、横向的一字马也能劈下去了。 练功上有“筋长一寸,寿延十年”之说。只有将筋膜肌腱都拉开了,将肌肉纤维拉粗了,出拳踢腿才能做到快速有力,也才能提高抗击打的能力。 练功累了,他就练吹箫。 起初,不管怎样费劲地吹,也勉强才能发出一丝丝声音,明显是气力和技巧不济之故,人也很容易疲劳。 但日复一日之后,气息就能贯穿进去,中间的停顿与换气也越来越少,气息逐渐变得绵绵不绝,箫声自然也变得连贯而好听起来。渐渐地,就能将几首曲子吹得有模有样了。 箫也吹累了,他就打坐。 起先,他还能听到浪打浪涌之声,鸥鹭鸣叫、盘旋、起落、振翅之声,到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得命门穴像有一把火在燃烧,烧得好舒服好舒服。 而后,一股股的热流在周身流动,有时如温水漫溢,有时如电流迅逝,却尽皆舒服无比,让人如痴如醉…… 天气开始转凉,旁边的同事们都盖上了薄被,秦时月却仍然是夏天的一袭毯子。 他的心里和身上都有着一团火呢。练功越勤,这团火烧得越旺。 旧檀有《守信》诗曰: 君子重然诺, 小人多戏言。 一言九鼎重, 号令始得严。 第45章 过异人庄 都一个多月了,但和谈还在山城进行,可见双方意见统一之难。 秦时月翻了翻黄历本,眼见重阳快到,不由感叹光阴似箭。但《梁山泊水军阵法》来自哪里,依然没有线索,就算他脑子动破也没有什么用,心里不禁开始焦急起来。 “走的地方多多益善。”他想起临行前战区长官跟他讲的话。 是啊,想查案子,走起来是第一步。走着走着,也许就有眉目了。坐在办公室,线索不会从天而降?他想。 再说,连日来的战报,让他看得索然无味,正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把手头的事心中的事也都放一放。 那去哪里好呢? 由于近来“挺进队”一直在江南一带搜捕中共人士,时月再去江南,怕互相之间有所交集。再说,他来挂职以后,跑的一直都是江南。 那这次换个方向,去江北看看如何? 何况11月19日就是 “十月半”,按照乡风,他是要回乡与亲人团聚的,那江南和甑山一带,到时正好可以顺道。 扈小芹自从受到雷惊,再见到时月,就温柔多了。她听到秦时月想去江北,便也赞成,说秦梦西北一带古代多道士修仙,可去走一走。 从地图上看,江北的地形多为低矮的丘陵,是天目山的余脉。 人说:“白露到,竹杆摇”,是说白露开始,就可以打山核桃了。 山核桃虽小,但果肉饱满,炒制后去壳而食,香脆可口。 天目山的土壤,又特别适合山核桃的种植,成为秦梦西北地区的特产。因此,秦梦人提起那一带,都叫“核桃山里”。 想到山核桃佐热老酒,秦时月的劲头一下就上来了,嘴里说声“走”,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箭一般地射向葛城方向。 扈小芹原本想,如果秦时月邀请,她是可以陪他走一趟的,可没想到此人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的那一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黄膘马已载着人流星一样消失在拐角。 而她呢,连马都还没有牵出来呢。 小子不解风情,让美人气得在原地跺脚。 门房老莫在一旁看得合不拢嘴了。 他第一次看到大小姐被人甩掉的窘样,乐得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扈小芹不见还好,一见老莫幸灾乐祸的模样,顿时找到了出气筒,恼火地说:“莫结巴,都是你啊——动作那么慢,连马都没牵出来!” “啊?是……是……是说我?……大……小姐,你……你没……没叫我,牵,牵,牵马噢……” 扈小芹斜了他一眼,命令说:“现在就去牵!” 等莫结巴将马牵到,扈小芹一把夺了缰绳,上马后用脚后跟朝马肚子猛踢一脚,直往家里驰去。 却说这秦时月甩了扈小芹,内心也有些不忍,只是他此番去,很想一个人静静,借机也随便走走,所以弄个娇小姐在身边,怕会徒增不便。老家有句土话:“带个人,还不如带根绳。”因此也就将心一硬,顾自去了。 他沿着葛溪,一路时快时慢,好不悠闲自在。 要去西北的核桃山里,必得先经过葛城。葛城之名,就是因为葛玄在那里修仙炼丹而得名。 他在罗村村头问路时,听一牧牛老汉说,这里是“罗横秀才”的老家,心里很是惊讶。 又听说是“罗村”,又觉得耳熟,于是想起这是骡爷罗三、牛爷罗四的故里。 这弟兄俩为人耿直,不会作假,还有血性,原来是诗人罗隐的子孙。 不过,与万俟卨一起在大理寺祸害岳飞的那个罗汝楫,会不会也是罗隐的后代呢?但愿不要是,他想。 小时候,父亲在被窝里为他讲过很多罗横秀才“开金口”的故事,这会竟能路过这传奇人物的故里,自然不愿错过,于是问道而去,不一会就站在罗秀才的老屋前。 罗隐本名横,唐末诗人。由于十试不第,故愤而改名为“隐”,从此不再应试,在地方官员手下当幕僚,一边游历名山大川,写下好多诗篇,以讽刺时政而出名。 这是最平常的一种明代老建筑,耸着风火墙,上面堆叠的瓦片已经残破不全。白墙也已经变得斑驳不堪,好像一张长满了雀斑的老妇人的脸。 里面有个小天井,有正屋,也有厢房,但不知道罗横住的是哪一间,里面是独户,还是挤了好几户人家。 他想,当初忽闪娘娘用电光照着小罗横和他妈妈的时候,这对惊恐的母子,会是躲在哪一个角落? 时月在老屋里发了会呆,出来,按照村人的指点,又来到诗人小时读书经过的土地庙。 这是一处只有二十平米左右的小庙,据说当年却发生过让人匪夷所思的灵异事件。 据老辈人讲,小罗横每次经过这土地庙,都要上前作揖行礼,可每次都见土地神起立向他还礼。 这事如果光是小罗横一个人知道也就算了,怪都怪小孩子天真无邪,把它告诉了自己的妈妈。 罗横妈起初并没将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但小罗横讲的次数多了,她也就留意了。 这天,她赶在罗横出门前,一个人悄悄来到土地庙,在土地神没膝的布袍兜里放了两个生鸡蛋,自己躲在斜对面偷偷地看。 过一会,小罗横来了,恭恭敬敬地向土地爷作揖。小罗横蹦跳着离开后,罗横妈急忙跑进土地庙察看,只见两个鸡蛋已在地上摔开了花…… 她这下才知儿子没有撒谎,看来土地爷还真给她儿子回礼了!而且,此事说明儿子是有阴阳眼的,长大后必定贵不可言,前途不可限量。难怪私塾老先生总是夸奖她儿子聪明,以后必成大器…… 妇人兴冲冲回家,一路上整个人轻快得就像飘在云雾里一样。 这以后的日子,不管是洗菜、烧饭,还是喂猪、干农活,她都在想着儿子发达后,她们家会是个什么样子。应该会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还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迎不完的贵人宾客……那个时候,她在亲戚面前会是多么风光啊!她该如何向人夸耀呢?对啦,那些以前待她不好的人,她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是不是? 于是,这个被美好幻想包围了的女人,开始拣点别人对她的不好。 她一边在砧板上切菜,一边数落着别人的不是:某年某月某日,向东家借米,不肯,记牢;某年某月某日,向西家借油,不肯,记牢…… 农村妇女么,见识少,气量小,在家念叨念叨,也不算过分,可偏偏她家因为有个命贵的小罗横,不是普通的人家哦。 按照民间的传说,罗横既然是有帝王之命的人,那么家里是有神灵守着的。什么神?门神、户神、灶神、厕神、井神和土地神,该有的全都有啊。 且说这灶神年纪有点大了,耳朵失聪得厉害,听了罗横妈的话,急坏了:东家不借米,几刀;西家不借油,几刀……这得死多少人啊!于是,没等到腊月廿三,灶君就坐不住了,急急忙忙上天去向玉帝报告。 玉帝听了,大怒:“好歹毒的妇人!若是日后让她儿子坐了江山,那还了得,岂不是杀人如麻,血流成河!”于是急令雷公电母去换罗横的骨头。 二神领了命,施展法术,按下云头,来到罗横所在的罗村上空。 霎时,凭空起乌云,乌云罩罗村,一道道闪电划破天空,直扑小村,寻找罗横。 这小罗横是何等聪明之人,在户外与小伙伴们玩耍时,见闪电不照别人只照自己,本能地觉得反常,急忙跑回家里。于是,闪电就透过门窗进来,把他家照得跟白昼一样,让人无所遁形。 小罗横藏无可藏,吓得肝胆欲裂,扑在妈妈怀里,一口咬住妈妈的布蓝。 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过后,小罗横昏迷在妈妈的怀抱里。 此时,他全身的骨头已经从皇帝骨头换成了讨饭骨头,但由于牙齿紧紧咬住了妈妈的衣服,没能换掉,于是日后讨饭的罗横,却有一张金口,说什么应什么,道什么什么灵,这就是民间代代流传的“讨饭骨头圣旨口”的传说。 传说有神话色彩,但神话里面有道理:为人不可得意,得意不可忘本。这个“本”,就是善良。还有,做人要存善心、积口德。做什么事、讲什么话,别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其实呢?“离地三尺有神灵”,天知、地知、神灵知,后世不可不以罗横妈为鉴啊。 不论平地与高山, 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 为谁辛苦为谁甜? 罗隐的这首《蜂》,可谓洞透了人生忙忙碌碌的背后,也可以为他虽然颠沛流离却喜欢佯狂常醉的生活方式,找到相应的思想依据。 罗横有才却屡试不第,久居人下,最困窘时只能靠乞讨过日。最好时也只能靠当幕僚混口饭吃,这让秦时月感慨不已。 罗横有那么好的才能,却报国无门。自己才能平庸,却年纪轻轻的就在战区有了个职位,现在又蒙上峰信任在地方挂职,那更当珍惜仕途,多为国家和百姓出力。 他在土地爷面前毕恭毕敬地作了三个揖,然后上马离去。 他沿路又游了两个洞,一个是葛仙洞,躺在一只小船里,由人从葛溪水面上露出的一处洞口拉进去的,一路顺着瀑布往上攀,最后从山顶冒出来。 然后又经村民指点,去斜对面山上,游了一个旱洞,叫白云洞。巨大的洞厅内,大洞套中洞,中洞套小洞,洞洞相套。 时月想,既然有这许多的洞,那会不会全是相通的呢?要是能够连通,又能通向哪里呢? 由于时已近午,他也来不及多想,只是一路打马快走,半小时后来到一处三溪交汇处,当地人叫“三溪口”。 时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牵马而行。 在当地人的指引下,他观摩了唐朝状元施肩吾的祖宅。 施当过宰相,后来辞官学道,再后来去了澎湖列岛,最后不知所终。 中国道教史将施肩吾列入神仙序列。但到底有没有升仙,没有佐证资料和人物,只有天晓得。 就连那本以施肩吾冠名的《西山群仙会真记》,也被不少人目为后人的托名之作。 他的诗,时月倒是读过,写得不比罗隐差。而且风格与罗隐的愤世嫉俗完全相反,虽然也反映民间疾苦,但多了一种超尘脱俗之气,不愧是个修仙学道之人。 施状元虽然走了,但留下的传说不少,并且当地的土特产当中就有“状元糕”。 而这出状元的地方,风景也确实很不一般。 时月细细打量三溪汇合之处,但见水面宽阔似湖,两岸枫叶如火,几人可抱的银杏直指蓝天,金黄的树叶落满了溪岸。而两侧山上呢,全是尖叶子的山核桃树。 溪中起汀,遍生芦蒿,百鸟翔集,振翅有声。 正如唐代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描写的那样: 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秦梦西北还真是一处神仙之地也,难怪会出施肩吾这样的神仙,罗隐这样的异人,时月走着看着,不禁大声喝彩。 当地人听了这个英俊后生的夸奖,自然十分高兴,一高兴就指点他说:北面那山上有片枫树,尽头有个“噎水灵关”的景致,很神奇的。再上头还有个千年古寺,也蛮有嬉头的。 时月听了,觉得惊奇,便问:“那罗隐、施肩吾他们都到过?” 乡人说,这两人是本地人,自然到过,只是没有留下什么凭证。听说有个大官到过,还留下了题字。 时月于是放心而去。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是罗隐《自遣》诗中的句子。 时月本想先在三溪口喝下两斤黄酒后再去,但想到酒后进寺多有不敬,便决定先游山,拜寺,然后再来吃酒。 旧檀有《叹罗横》诗: 讨饭骨头圣旨口, 小村代代传分明。 菜刀砧板声声怨, 说与世人细细听。 第46章 奇泉通幽处 那时月顺着山涧牵马而上。 走过一处山谷,前方山坡出现一片枫树,战袍形的叶子,红得跟火一样。 时月刚才听乡人说,泉水就在这片枫树林里,于是径直往枫林攀登。 山道左边是深深的山涧,里面时而泉水清清,游鱼历历,时而岩石裸露,细沙铺陈,时而又野草丛生,分布着石菖蒲、水芹菜、野茭白等等。两边的石缝里长满了青苔和八角刺、长春藤、何首乌藤。 就在枫林尽头,峰峦突起处,他看到石壁上刻着四个字:枫林咽泉。落款是苏东坡。 哦,这个“枫林咽泉”,想必就是乡人口中的“噎水灵关”了。原来他们口中的“大官”,是苏老爷子啊。 这老夫子可真是个人物,又当官又写诗,又特别喜欢游山玩水,是半个徐霞客呢。时月一边想,一边欣赏着东坡的字。 这字的笔画肥而不腻,就像老夫子发明的“东坡肉”,充分体现了苏字骨肉匀称又有意“压扁”的特点。 就为这个,当年他的学生黄庭坚还讽刺其字为“踏死蛤蟆”。而苏老师则反讽黄字为“死蛇挂梢”,亦十分形象,因为黄字反东坡之道,故意将笔画拉开拉长,十分夸张,后世美称其为“荡桨”笔法。 其实,师生二人的结字各有千秋,但无论长还是扁,因其丰神俊逸、骨力内蕴,所以都成为书法史上的名家。 苏轼因不肯变通,老讲真话,所以不管是王安石当宰相,还是司马光主政,哪一头哪一时都不讨好,都受到排斥与打击。 说好听点当官一辈子,实际上是流放一辈子。好在这老夫子天性善良聪明,到哪里都是一片赤子之心,好事办尽,山水游尽,美食吃尽,是一个让后世读书人顶礼膜拜的饱学之士和达观之人。 此人做官做得认真,做人做得豁达,到哪里都有新发明。 到黄州,才发现确有秋风扫菊花之事,当年王安石“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的诗句是正确的,为自己的轻率否定而感到惭愧。此后开荒种地,躬耕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到杭州,疏浚西湖,增设堤坝,筑了后世所称的“苏堤”。 在惠州,传播插秧技术,建造水碓水磨。 到儋州,为百姓掘井,解决了吃水问题,还大力发展教育。 …… 苏东坡在杭州当过两次官,一次任通判,一次任太守,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秦时月到达泉水旁时,这水刚好在“咕咕”地冒上来,山涧中一时流水潺潺作响。 后来水不冒了,上游的山涧里变得空空如也,下游石涧里的水,也开始浅下去,浅下去,一直浅到没有,只剩下石窝子里的那么一丁点;声音也随之小下去,小下去,一直小到完全没有。 只有风在轻轻地吹,树叶在轻轻地动。 原来这泉是从山体根部流出来的,却突然之间没有了。 秦时月想,该是一会儿又会出来的?他在书上看到过,这种时有时无的泉水,在地理上叫做间歇泉,是空气压力作用到山中的泉体而产生的。 而产生这一现象的山体,往往是喀斯特地貌,山中藏有溶洞。 果然,十多分钟以后,水声又“咕咕”地响起来。 他看看山体根部,泉水大团大团地涌出来。一时,山涧内泉水奔流,“叮咚”作响…… 风中飘来肉香。 时月想,是周围人家在烧饭了,这才感觉到肚饿。 当年苏老爷子来此一游,就写过“西崦人家应最乐,烹葵煮笋饷春耕”的诗句(《新城道中》)。所以,咱也别老说百姓苦了,山民之乐而悠闲,有时胜过皇帝老儿呢! 这样想着,他便抬头四顾,却哪里能够见到人家? 这咽泉所在,恰是一处半山坡,视野极好,只要是在这山上的,上下左右一览无余。他以为刚才闻到肉香只是错觉,是自己想吃饭了而已,便急忙牵马下山,不一会就从野地转到山道上。 不想这一转,却听到了隐约的风铃声,转头一看,西面高高的山崖上,露出一角杏墙。 一听到风铃声,他就想到檐下那酒杯大的钟形的造型,铜或生铁的材料,那种长年累月经霜沐雨后形成的斑驳的表层。 他喜欢那种成色,透出岁月的沧桑,又包含着隐隐的生气。 他甚至还由此联想到那屋脊上的龙吻(鸱吻)和檐角上的蹲兽,那些仙人和走兽。 仙人骑在凤凰身上,后面一批神兽排着队跟在他后面。 这些神兽颇有来头,不仅有龙、凤、狮子、天马、海马这些人们喜闻乐见的动物,还有麒麟、狻猊、狎鱼、斗牛、獬豸、狎鱼等传说中的神兽。 他觉得这些神兽实在可爱又可敬。跟定了一位仙人,那就不管前面是丽日祥云、和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霜雪雷电,是刀山火海,还是天堂胜景,他们都会紧密相随,姿势永远都是那么昂扬,笑容永远是那么轻松安闲…… 他听一位木匠说,古代的建筑工匠称这些小兽为“小跑”或“走投无路”,秦时月觉得有些愕然。 他觉得,应该称这些小兽为“小义士”或“义无反顾”才对啊。 他非常佩服中国古代的能工巧匠,但独独就这一称呼,觉得不能接受,原因是太过戏谑与不尊。 试想,这些小兽明知前面已经“走投无路”,依然队形不乱地一往无前,这种忠诚和义气,难道不值得人类学习? 再往深处讨论,你一个造房子的凡夫,又怎么知道人家仙人与神兽此去就“走投无路”呢?也许你的“无路”,正是他们“有路”,要不怎么称“神”称“仙”呢? 在神仙眼里,整个宇宙,应该无处不是路才对,什么都不能阻碍他们前进的步伐。 他们有路能通,无路也能通,进入的是一个自由的王国,一个常人理解不了的通行无碍的时空。 他看看那寺庙,打马上去,估计也就个把时辰,于是来了兴趣,便将马头拨转。 他素来对庙宇感兴趣。 古人说:“天下名山僧占多。” 庙里出高僧,能破生死迷局。再说出家人四大皆空,打破贪嗔痴,勤修戒定慧,自然是人中之杰。这样的人不受尊敬,还有什么人配受尊敬? 秦时月想想,自己难得出来,也不差多消磨这两个小时,便策马上山。 他愈上,那肉香愈浓。 他忽然意识到,那肉香会不会是从庙里发出来的?但念头刚产生就立即被自己否定了。这断断没有可能啊。庙里的僧众茹素,连鸡蛋都不吃,何况是吃肉? 藏地的僧人有些是吃肉的,这是因为他们那里处于高寒地带,常年冰天雪地,蔬菜种植十分困难,所以要断肉很不容易。更重要的是,佛祖好像没有规定信徒不得吃肉。 也是,比丘戒为“杀、盗、淫、妄、酒”五戒,里面并没有肉戒啊。 肉戒是汉传佛教到梁武帝时才制定出来的。 只可惜,梁武帝新增了肉戒,自己却是饿死的。被反贼困于城内,断粮而死。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要受到具有那样讽刺意味的果报。 如此说来,肉是可吃可不吃的,关键是看哪里的寺院,哪里的僧人。莫非此地住的,乃是来自藏地的和尚?时月这样想着,好奇心倒被勾了起来,于是加快了上行的速度。 到了庙外,他将马拴在一株小腿粗的老桂树下,却没有进门,而是绕着寺院探查起来。 大门关着,他就绕到后墙。那肉香反而更浓了。他看看那窗子,想该是厨房,便小心地将手搭在围墙上,然后缓缓引体向上,伸出脑袋观望。 好家伙,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是一光头的胖大和尚,正与一云鬟高耸的美妇在里面用餐呢。 那桌上不是肉又是什么?而且看那形状,一份丝状的是狗肉,还有一盆是红烧大猪蹄,在那里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呢。 这男女二人并排而坐,一边搂搂抱抱,一边将酒杯往对方的嘴边送,亲热得不行。 好个和尚,不仅喝酒吃肉,还玩女人,这还了得! 秦时月从墙壁上悄悄下来,转到贴山的一面,从院墙上爬上去,落地之处,却正是和尚的寝室。 他想想这对男女吃得正欢,一时半会还不会上来,就推开房门进去,在房里四处察看。 在壁上的案几和佛像背后,发现有一处洞口,刚好够一个成人半蹲着进出。 时月进到里面,方知是个溶洞,有着天然形成的不规则的洞口,一侧岩石上刻着“飞龙洞”三个字。 秦时月想,看来这洞被人发现有些年代了,要不也不会有洞名有刻石。 倒是这寺院贪心,将洞口纳进了围墙。而这住持更是贪心,将洞口纳进了自己的寝室。真是一贪更比一贪高,贪贪都将洞口瞄。 古人讲“人心不足蛇吞象”,真不是冤枉人的。人之贪欲,实无止境。 从洞口望进去,里面还有光线,是山体上方石壁上一处草帽大的洞口照进来的。 这洞往里延伸,黑黑的也不知道有多深,时月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借着光线打量,却见左右洞壁处排列着许多瓷器,有龙纹玉璋、玉璧、玉璜,有龙纹玉觽(xi,秦时用具),还有罐、釜、鐎斗,镂空牌饰、青瓷执壶,等等。 秦时月虽然无法讲出其年代,但观其陈旧古朴之样,明显都是上了年份的老东西。 他见了,心里暗暗吃惊,却退出来,移好佛像,轻轻下楼。 刚到楼下,就听外面有人声过来,于是蛰伏佛像边上的暗处。 来者是那胖和尚与妇人,两人相拥着上楼,一边放肆地调笑。 只听妇人说:“好个野猪肉,香气扑鼻,入口爽滑,肥而不腻,真是个好吃场!” 男的说:“那是。这厮一只脚被弓夹牢了,我这人过去,它还凶得跟老虎一样,吼叫着抢过来,我用开山锄头掏了它十几下,将它的脑壳打碎,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山上拖下来。有好几百斤重哦。” 秦时月想,好你个歹毒的家伙,竟敢杀生害命,手段如此残忍,真是玷污佛门净地!还窝藏这许多上好文物,真是贪财又贪色。如此作恶,我岂能容你?说完从马靴里抽出匕首,抬腿就想追上去结果其性命。 可转念一想,又回身下楼,来到拴马之处,脱了外套,塞于马鞍底下,再从包里扯出头巾,将脸蒙了,只露出两只眼睛,悄悄摸上方丈室楼梯。 这秦时月本就一米七三的个子,68公斤体重,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赘肉。拜周止泉为师后,更是早晚苦练,身形更加矫健,上楼轻悄如猫,近乎一点声息都没有,所以他不怎么担心会被听到,也不担心有人发现。 这地方山高皇帝远的,寺内只有泥塑木雕的佛像作伴,寺外徒有柴草拂衣、山风吹脸、鸟儿噪耳,平时哪里会有人上来? 话说楼上两个,酒足饭饱之后,正在眠床里你贪我爱,缠绵得风生水起,把张木头床闹得“吱嗄吱嘎”直响。 这秦时月进房时,一对男女露着白花花的两板肉,像是两截剥了皮的树段一样,在那里耸着身子取乐,嘴里面还直哼哼呢。 这秦时月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好家伙,这是在做什么,真是去他娘的!他刚才上来时还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这对男女。现在看他们这种贪欢的样子,那正是紧要关头啊,哪怕楼梯上上来个千斤重的大胖子,一路“咯吱咯吱”地将楼梯蹬得震天响,估计他们也听不到。 秦时月不敢细看,掀起一边的被子,劈头盖脸掷去,然后冲着棉被就是一顿生猛的脚头。 那男的瞬间被揍得“啊唷”“啊唷”直叫,女的则“呀——”的尖叫一声,滚在一边,将身子背过去,肩膀与大腿抖成一团。 时月将男人脑袋拨拉出来,用匕首抵住他下巴,用了个假嗓,低沉却厉声问:“法名、俗名?” “戒贪,戒贪……俗名巫旺财。” “洞里的瓷器哪来的?从实招来,否则一刀结果你性命!” 戒贪吓得浑身一颤,却不发声。 秦时月将刀一横,平压于对方咽喉,一加力,刀片水平压住其喉管。 戒贪只觉得喉咙一凉,顿时吓得浑身瘫软,说:“是一个陌生人留在这里的,也像大侠一样蒙着面……当时给了10块大洋,说到时会来取,取时再给10块大洋……大侠饶命,我说的都是实话!实话!” 秦时月再问了些话,知道那女的原来是寺里的烧饭女佣,山背面村子人。 石洞里面很大,而且有支洞,往下延伸,深不见底。 时月对着二人说:“这批货给我保管好了。万一那人来取,你只管给他就是,但要弄清对方的来路。今天的事,咱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说出去,我这刀子可不认得你!”说罢将刀往床榀上一扎。 这不扎不要紧,一扎,让一对男女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戒贪的手是按在床榀上的,而刀尖正好插在他虎口的大拇指与食指之间! 秦时月拔了刀,下得楼来,从大门出,骑上马,回首一看门上,写着“枫月寺”三个字。 他一边催马下山,一边想,什么枫月寺,简直已成“风月寺”了。酒色财肉样样都贪,还“戒贪”呢! 佛祖慈悲,乱世无道,连这佛门净地,都成了藏污纳垢之所,真是罪过,罪过! 话说这秦时月回到团部,把在枫月寺遇到的情况向庄厚德作了汇报。 庄团长听了,沉吟了一会,说:“这事你没有打草惊蛇是好事,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假以时日,幕后之人自然浮出真容。这事也就你我知晓,切不要走漏了风声,以免打草惊蛇。” 秦时月听了,点头答应。 旧檀《题枫月寺》诗曰: 染色枫林藏噎水, 荒凉野寺俯清流。 常思林下眠高致, 可有神僧面壁修? 第47章 贪小这件事 这一日,秦时月让金不换帮他取一本信笺纸过来,金不换迟疑地问:“能不能过几天给您?” “这么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为什么要过几天?你怕麻烦是吗?那我陪你过去取就是。没这东西,有时随手记个号码、名字、想法之类的,很不方便。”时月说。 “哪里啊,秦团,您这话是折煞我了,”金不换说,“是没货了,要去印了。” “这些必要的办公用品,应该有个提前量,怎么可以断档?”时月提醒说。 “秦团,您是不知道。这个……这个……” “怎么这样?有话快讲。”时月不满地看着金不换。 于是金不换反映了一个问题,说保安团贪小便宜的风气很盛。 从信笺纸到信封到笔记本,从浆糊到大头针、回形针,从斗笠到雨伞、雨鞋、铁锹,见什么拿什么。 手电筒、毛巾、肥皂等,有些东西刚采购回来,转眼就所剩无几了,全被人拿回家了。 这秦时月最见不得的,最深恶痛绝的,就是一个“贪”字。 自从参加工作,他从不拿公家的东西。唯一拿回宿舍自用的一叠战区信笺纸,还是作废的。战区地址变更后,原来的信纸只能作废,堆在走廊上,要当废纸处理。他看着可惜,拿了一刀回寝室,一直还在用。 他认为贪婪是动物的天性,动物最原始的本性。而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应该有节制,能自律。 别说贪公家、集体和他人的,即使是贪自家的,贪吃、贪睡、贪玩,他都反对。 而贪别人和单位的,贪大贪小,情节轻重而已,性质都一样,都是人品问题,需要坚决抵制。 在秦时月到来那时,秦梦保安团还没有食堂,每逢中饭时分,大家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己找食吃。 秦时月觉得这样首先不利于大家的身体健康,因为许多人中午不仅没有好好休息,而且还在吆五喝六地喝酒。 其次是不利于保安团的形象。大伙儿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各找地盘与搭档,不少人吃的是人情餐、霸王餐,平白地添了许多埋单的冤大头。 听金不换讲,慑于保安团的势力,那些东道主表面上低头哈腰,背过身就骂娘,骂保安团的人是“白食祖师”。 秦时月了解实情之后,便竭力建议庄厚德办食堂。 过了几天,庄厚德回复秦时月说:“行,食堂你就办起来,也省得弟兄们吃个中饭都没着落,东游西荡,像条流浪狗似的。” 秦时月很开心,觉得庄团长还是个体恤下情的长官,不愧是写字的,有人文关怀之心。 不出半月,食堂办起来了,就在保安团的楼下。自己的房子,买了些锅盆瓢碗,请了个厨子,大伙儿早、中两餐就有热腾腾的饭菜可以享用了。 食堂办成后,众人吃得好,中午作息有规律,人都胖了一圈,于是纷纷在背后赞美庄厚德的善举。 这秦时月听了,也不与人说破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与人争功,也不会争这么丁点功。 有次吃中饭,秦时月去晚了一点,只他一个人,饭却没了,便问怎么回事,是不是突然间来了什么客人。 食堂的大师傅是个高大胖子。他一边为秦时月临时加烧油渣面,一边瞪着双眼,络腮胡子像猫须一样根根竖起。 他用长柄汤勺“啪啪”敲了两下锅沿,说:“有的人吃一份带一份,有的人打双份,还有打三份的,烧再多也不够啊,哼!” 时月问他:“是女人吗?” 胖师傅说:“女人有,男人也有。眼光浅啊,贪小便宜。公家的便宜哪里贪得光的?” 时月说:“是啊,师傅您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公家的便宜真的贪不光,也不能贪。他们的行为,说明思想境界远不如您这个炉台师傅!” 秦时月这才知道,有了油水,就会有一些手伸过来。他即兴背诵了一首元代无名氏的《醉太平》给胖师傅听: 夺泥燕口, 削铁针头, 刮金佛面细搜求, 无中觅有。 鹌鹑嗉里寻豌豆, 鹭鸶腿上劈精肉, 蚊子腹内刳脂油, 亏老先生下手。 看到炉台大师傅似懂非懂之样,还特意解释了一下。 胖师傅听了,说:“懂了。可见这贪小的行为,古来就有,也从来被人看不起。” 时月讨厌占公家便宜的人,也讨厌多吃多占之人。 他认为多吃既反映了内心的贪婪,也对身体不利,是人为地加重肠胃的负担。人若想要健康,少食是一个途径。 所以佛道两家都讲究节食、素食、断食(辟谷),这实在是有依据的。 下午,秦时月转了些科室,问了一些实诚点的下属,才知道大师傅并没有冤枉人,是有些人多带饭菜了,包括宣自嫣和扈小芹。 扈带两份,宣带三份,家中的老小都照顾到了。还有门房老莫和几个三四十岁的少妇,也是瞅着空子拿。 听胖厨说,别看有人说话结结巴巴的,做有的事可利索了。用自己的食盒,看似打了一份,实际数量连两份都不止。临走时,还会顺走一棵包心菜,两株莴苣笋,一捧土豆……早上吃剩的冷包子、冷油条,也不能被见到,要不就一锅端了…… 但胖厨只能背后发发牢骚,还不敢指名道姓。 他不敢当面阻止是有原因的。 因为这保安团里,连个门卫都是有来历的,他哪里得罪得起,除非自己是不想干了。 秦时月想起来,经常见门房莫师傅早上或中午离开单位时,会赶着一头小毛驴,上面驭着两只布袋。原来布袋里都放着这些好东西啊,真是让人昏倒。 秦时月于是问马有福,食堂里那些贪小便宜的事怎么没人管? 马哈哈哈哈地笑笑,没有下文了。 后来金不换告诉他,“莫结巴”的大名叫莫用心,但由于这个姓氏特殊,取什么好听的名字都是白搭,连姓叫的话,意思都会反一下:如名叫爱国的话,连姓一叫,就成了“莫爱国”,那不是反动了?名叫“勤奋”的话,连姓一叫,就成了“莫勤奋”。他又结巴……人家让他慢慢说,莫结巴,结果他还以为人家是在骂他,讽刺他说话结巴,于是跟你急。一急,就更加结巴,偏要结巴了,于是“莫结巴”的绰号就叫响了。 但不管“莫结巴”如何小贪、小摸,大家都当作没看见,为何?这“莫结巴”很会做人,团里长官的几匹马和几辆自行车,他烧完水分完报纸,闲下来时,会将它们擦得纤尘不染。长官家里缺个针头线脑,仁丹、蚊香、藿香水,摔坏个锅碗瓢盆之类的,要他跑个腿,他都会走街穿巷的一一安排停当。 宣自嫣老大不嫁,所以爱在人前自称为“姐”。家中呢,还有一对不放心她的老父母。 自己吃得好,就想让家人也享受这份福利,想法倒是好的,但没想过这福利家人该不该共享。 大家看在眼里,但当面谁都不响,谁都不愿意做恶人,背后却谁都在讲。有些人讲着讲着,看看长官没反应,身边顺手牵羊的人又越来越多,于是自己也随大流,加入到多吃多拿的队伍中了。 秦时月初时听了,也不怎么在意,心想,让他们尝点甜头也好,慢慢的总会有所收敛。 可后来情况失控了,有人越打越有劲,跟风的人也越来越多,同事们反响很大。 特别是食堂的胖厨经常发牢骚,说再怎么多烧,都不够,都会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于是时月觉得不能不管,得抓一抓典型才是。要抓就抓龙头,“莫结巴”这样的龙尾巴也就算了。想想宣自嫣年长自己十来岁,怕人家面子上下不来,于是去找比自己小几岁的扈小芹。 旧檀有《凭栏》诗云: 蜗角争何利? 放怀天地宽。 黄金碧玉器, 身后在哪端? 第48章 狗粮 扈小芹的机要科在战训科隔壁,是个带铁门的套间,里间放文件、电台等,坐着一位小姑娘。外间是科长办公室。 面积虽小了一点,采光也要略逊一些,但室内放满了盆栽的花草,把四壁映照得明媚鲜艳,再加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充满了特有的柔媚与温馨。 秦时月想,这办公室倒不失雅致。 扈小芹正在用剪子侍弄花草,见秦时月进去,一时有些突兀,将剪子收入抽屉,微笑着问他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她原是客气,不想这秦时月却不知道客气,没聊几句,就说起了上次开会被她大嗓门干扰的事。 扈小芹没想到秦时月还记着这事,“嘻嘻”笑了两声,说当时遇到宣大姐在串门,也就坐了下来,说到某件事,大家谈得开心,又不知道隔壁会议室有会。以前团部几乎从来不开大会,这个会议室也从来不用。不好意思,大嗓门吼惯了,扰了会议,请勿怪为是。 时月听了,说,哦,原来是事出有因,那倒是他过于性急,讲话太冲了,心里已有了歉意。 之后,他与扈小芹分享了自己以前在战区司令部上班时的体会,那种紧张、肃穆的氛围。 “你们那边是天上,这里是人间。天上与人间怎么会一样呢?天上住的是仙人,人间住的是凡人,两者自然会有天差地别的嘛。”扈小芹有点不悦地说。 秦时月知道她是在损自己,也没在意,笑笑说:“哪里来的天上和神仙,不都是烟火人间和凡夫俗子?单位性质不一样罢了。” “那你们的单位级别高啊。”扈小芹继续不依不饶。 “好了,妹子,咱们也别抬杠了。实话说,那天我也只是对事不对人的,也不知道是你们,更不知道那会议室从来不用……我对你们会有什么意见啊?何况我只是来挂职锻炼的,犯得着得罪谁吗?” 秦时月见扈小芹不响,便继续说,“讲话嗓门大也没什么,我老家人都这样,喉咙放开了吼的。只是,公家人,需要因时因地而已……唉,不说这个了。至于那天开会的事,由于是临时通知的,你们几个不知道很正常……我的态度也不好,不问原因就横加指责,过于粗暴……是的,太粗暴。今天过来,也是来道歉的。” 扈小芹这才将头抬起来,冲他嫣然一笑,说:“您是长官,又是为了工作,道什么歉呢……” 时月见她笑了,知道僵局已经打破,便笑着说:“其实,我倒是比较羡慕你们基层,人放得开,讲话也自由自在,不像我们在战区,说话走路都是静悄悄的,男人迈的是猫步,女人移的是莲步。除了电话铃声,还有轻轻的接电话声,几乎没有其他声音,也难怪自己一下子适应不了秦梦这里嘈杂的人声和语声。” “秦团谦虚了,总是上面好啊,要不怎么会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呢?我们是水平不行,没有办法,所以只能在下面糊口饭吃。” 时月听了,忙说她是过于“谦虚”,并夸她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单纯、直爽之类,让扈小芹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时月于是装作不经意地聊起了食堂,说:“听人说扈科长是独生女儿,家里条件很好。如此金枝玉叶的姑娘,那一天三餐可能会很讲究?” 扈小芹说:“别听人家嚼舌头,我哪有那么娇贵?团部食堂的饭,我也吃。” 时月说:“这样啊,那说明那胖厨烧的伙食还行嘛!是在这里吃的?还是打包回去的呢?” “打回去的。”小芹说。 时月听了,见机会来了,便说:“哦,对了,听人讲,不少打包的人都是两份三份地打的,是吗?” “是啊,他们带回去给家里人吃呢。”小芹仍然没有听出什么弦外之音来。她显然从来没听到过食堂大师傅的话,还有同事们的议论。 “那你呢,有没有带去给家人吃?你父母啊,家里的保姆啊,之类。”时月问。 “谁啊?我?带饭给父母或保姆吃?什么人啊,亏他们想得出来!我老妈早死了。老爸吃饭讲究得很呢,得保姆专门烧给他吃,每天的菜谱都不同。这保安团的粗茶淡饭,他能咽得下去?哼!” 秦时月一拍大腿说:“就是啊,我也不相信,你们大户人家,吃饭哪能这么随便……人家带两份三份的,我信;你扈小姐也带几份的,我不信。可有人硬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你特别喜欢吃单位食堂的饭菜……” 秦时月表面上是在表扬扈小芹,其实是用了激将法。 扈小芹听了,不屑地将嘴撇了撇,大大咧咧地丢了一句:“这些打嘴的,就会在背后说人坏话。什么我喜欢吃,呵呵,他们懂个屁!是我家的猫狗喜欢吃!” “什么?我没有听错?”秦时月睁大眼睛看着她,“你家的猫狗也在吃保安团的饭菜?” “什么确定不确定,文绉绉的——我就是给猫狗吃的,”扈小芹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保姆不会照顾,老给它们吃剩菜剩饭,我心疼。看看同事们吃一份带一份,也有带两份、三份的,我也就随手多拿一份,给小猫小狗吃呢。”扈小芹说完,看了秦时月一眼,拉开抽屉拿出剪刀,又开始修她身边的一盆兰花叶子。 看来,这谈话应该接近尾声了。时月想。 其实,秦时月也不懂扈小芹的心理。 自从上次他不让她跟去乡下,她对秦时月也没先前那么热情了。也是,她傲得很呢。她扈小芹是什么人?还怕缺男人?追她的人可以排几条街呢,只要她愿意。 “你这不是胡闹吗?糟蹋了粮食,也糟蹋了自己!”秦时月这时可不再笑盈盈了,变得很是生气,连眉毛都拧了起来,“抗战刚刚结束,许多老百姓一天三顿都还保证不了,不少人家吃的是两顿,还是瓜菜相代清汤寡水的,你倒好,竟然用这么好的伙食喂猫狗!若被老百姓知道,会怎么骂你?说不会骂你是‘猫狗小姐’‘猫狗科长’。你爹呢?他干什么的?怎么不教育你?养出你这么个暴殄天物的俗物来?!” 扈小芹惊呆了。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被人数落过,也从未被人称作过“俗物”,何况还是一名长了她几岁的同僚。 天生“尤物”,以前倒是有人赞美过的。 她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贪小的人,有什么好东西很喜欢跟小姐妹分享,也经常会叫人去家里聚餐。 她起初并不从食堂捎饭,后来看人家都在带,又听了宣自嫣的怂恿,便想到了家里的猫狗,心想不带白不带,带了解狗难,于是就学了样。 现在秦时月这么严厉地批评她,好像她犯了多大的错似的。 她虽然对“暴殄天物”的意思不甚明了,但想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一时又羞又恼,却不知说什么,激动与尴尬之下,竟然直接捂着脸“哇——”的一下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往楼下跑,然后骑上马向家里急奔…… 金不换刚好经过门口,眼见扈小芹这样哭着跑了,可急了,冲着楼下喊了几声“扈科长”,可哪里还有扈小芹的影子? 金不换不知道秦时月怎么她了,惴惴不安地过来问。 秦时月说:“她带饭给家里的猫狗吃呢,被我说了几句!” 金不换结结巴巴地对秦时月说:“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扈会长怪罪下来,我们怎么担当得起。” “扈会长?哪个扈会长?” 秦时月一头雾水。 “秦梦前商会会长兼商人团团长扈春生啊。” 秦时月听了,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噢,之前你向我介绍过的。那扯到他身上去干什么?难道扈是她……” 金不换说:“啊呀,秦团您真是太不上心了——我上次跟您提起过的,扈小姐可是扈春生的千金宝贝哦!” 秦时月这才反应过来,心想,哈呀,是了,他这一生气,把这层关系彻底给忘了。 有扈春生这么一个硬后台,难怪扈小芹她可以那么随心所欲呢。 于是“哈哈”笑了两声说:“我又没怎么她,只是提点提点她罢了,想不到她眼泪水那样不值钱……” 秦时月说完,径直进了庄厚德的办公室。他得先发制人,把事情澄清一下,免得到时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也幸亏他汇报及时,两人刚聊了没几句,庄厚德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 庄厚德接了电话,将听筒捂住,看了一下秦时月,说是“扈会长”,然后示意他坐下。 电话里,扈春生问庄厚德知不知道扈小芹发生了什么事,哭着回去的,但问她也不答,只是拿着鞭子死命地抽家里的两条小猫小狗。 庄厚德笑着说:“没事没事,是我们秦团跟她开玩笑,得知你们家的猫狗也在吃我们单位的午餐,觉得有些好奇,便想让扈小姐回去问问她的宠物们,保安团的饭菜味道怎么样,哪里需要改进,哈哈。完全是个玩笑嘛。” 扈春生说:“哦,那是在教育她哦,应该的,应该的……这囡子,不懂事,不知稼穑之艰啊……替我传话给秦团,他这个玩笑开得好,您替我谢谢他,我这里替小女赔罪了。本来应该请你们吃饭,只是目前时局吃紧,吃饭也没啥心思。你们知道的?昨天晚上,又一家乡公所被端啦。” 扈春生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秦时月听得清清楚楚。这爹,还真不简单,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全是道理和时政,看来真是跟女儿不一样哦…… 时局吃紧?乡公所出事?谁干的?伤亡大吗?一系列的问号在秦时月脑中出现。 不过,那扈会长说得对,这都是县长和警察局长的事,跟他这个退下来的前商会会长又有啥关系呢?此人不简单啊。 这人与人区别还真是大。像秦时月与扈小芹,一个关心的是国家大事,一个念着的是猫儿狗儿。而扈小芹同单位的那个老闺蜜,那个宣自嫣,关心的也许只是家长里短、蝇头小利、小道消息、别人的八卦和隐私呢。 庄厚德通完电话,把扈春生的话跟秦时月讲了,秦时月听到扈会长那么有高度,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庄厚德见机,便对秦时月说:“是不是该考虑给扈小姐一个面子?” 秦时月看着他说:“庄团长的意思是上门去那个一下?” 庄厚德点点头,咬起刚才放在一边的雪茄,说:“对啊,大丈夫能屈能伸,落下几句好话算什么?何况得人心者得天下,值,嘿嘿。” 次日,秦时月带了金不换到了扈家。 扈府位于鹤鸣山的后山,过了鹤头颈就是。秦时月从未来过,想不到一转两转,过了几间茅草屋之后,后面豁然开朗,出现一栋青砖白灰勾缝的两层楼,呈“回”字形布局。 外面有着高大的围墙,院墙上开着茂盛的刺梨花。 一扇大铁门,门前还有一个岗亭,足见主人的身份。 门房问了情况,金不换赶紧作了介绍,说这是秦梦保安团的秦团长,来拜访扈会长。门房说扈春生有事出门去了,家里只有大小姐。不换说,你家大小姐正是我们秦团长的同事呢,正好叙一叙。 门房将二人让进主楼客厅,奉上茶,然后出去传话。过了好一会,才见扈大小姐披散着头发,略显慵懒地进来问好。 这秦时月也是个人才,“唰”的一下立起身,向扈小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不才秦时月,特来贵府拜见扈大小姐,承蒙接见,不胜感激!” 秦时月这番操作,把个扈小芹乐得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就秦时月看来,扈小芹无疑是一位漂亮的小姐,人也单纯,没有心机,只是欠缺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呢?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是综合性的,但与人文素养有关,与人生阅历有关,与书本知识有关,是依靠日积月累从身体内部全方位散发出来的一种气质与魅力。 离开了这些东西,再美,也只是一个空壳。至多,也不过是原生态的一份清纯罢了。 旧檀有《闺怨》诗云: 何处有金枝, 深闺别梦痴。 辚辚车马过, 窗外月移西。 第49章 正风 先前,秦时月开摸查会时,25乡都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当时他的心怀放宽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打消心中的疑惑。 他当然希望上次保安团截获的《梁山泊水军阵法》等文物,只是从秦梦过路,如此,事情就可以到此了结。 但他最担心的是,失窃地就在秦梦。 明明是从秦梦某个地方盗取的,地方政府却一直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这会是多么恐怖。 是啊,未发现,不等于就是没有。况且盗墓之类的犯罪,专业性很强,隐蔽性自然也很强。 不少有价值的墓葬,不是在深山老林等人迹罕至之所,就是因年代久远,被荒弃和埋没在村庄、田野、山丘的下方。 这也是许多盗洞往往要在事发多年以后才被发现的原因。 而那时,被盗走的文物早就不知去向,甚至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漂洋过海了。 再说,秦梦绝非一个寻常之地。不说历史上有过那么多名人,只说精明强悍的日军凭空消失一事,就是个奇迹。 在这样的地方,出现文物被盗之事,又有什么奇怪? 这次,秦时月在枫月寺飞龙洞里发现文物后,更加证实了他心中的判断——秦梦很可能存在盗掘现场,或许还存在一个盗卖文物的团伙。 秦时月就是这么个人,做事非常认真,非常专注。他的心思都在案子上,总想通过详细的摸排,尽快找到蛛丝马迹。哪怕是找到文物案子与秦梦无关的证据,也是好的。 如果因为自己的不作为或懒作为,让案子不明不白地拖着,这是他最不可原谅自己的。 正当他苦思冥想从哪里入手之时,单位里乱糟糟的气氛,让他很不舒服。 他在思考,在谋划破案方案,在制定工作计划,人家却在串门聊天,声音高亢而杂乱,严重干扰了他的思绪和情绪。 他想起团部出现的贪小便宜的事,食堂里多带饭菜的事,等等,眉头越皱越紧。 他的情绪,也火苗一样窜上了心头。他把马有福、金不换叫过来,讲了自己的几点意见: 第一,如此嘈杂的办公氛围,要设法改变。 第二,贪小、多带饭菜、占单位便宜的事要管起来,不能再听之任之。 第三,对症下药,赶快将上次让他们起草的正风肃纪的文案拿出来。对条文要进行细化和补充。对乱拿公物的行为要进行经济处罚和纪律处分。 马有福翻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挺着“九个月”,不响。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吵吵嚷嚷的,就有自己的份,却愣是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辜样子。 金不换犹豫了一会,说:“文稿基本上起草好了,只等您和团长过目。前阵子您忙……说到这团里的气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秦团您上次也批评过,也发过火,可才好了几天,又是老样子……说白了,就是太空,大家闲得慌,自然只有串门聊天打发时光。至于嗓门大,那是因为土,没受过良好的教育,见识也不够,没去过多少优雅的场所……” 马有福听了,“哈哈”一笑,说:“金副科长,这话怎么说?你好像很不土的一样,那你又受过什么高级教育,去过什么样的优雅场所?” 金不换遭到抢白,有些气恼。换在以前,也就算了,现在有秦时月为他撑腰,说话也硬气了不少,于是没好气地说:“我确实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我能够在书中不停地吸取营养,懂得一些自律的道理。不像有些人,上班‘哇啦哇啦’,下班‘哗啦哗啦’。” 马有福说:“你是在说我?搓麻将也犯罪么?那不搓麻将还能干什么?” “怎么就是说你了?聊天、打麻将的人多的是,也不止是你。”金不换也恼了,反唇相讥。 秦时月对着马有福说:“不要老虎屁股摸不得。有时候,听听别人意见没有坏处。不聊空天,不打麻将,人就没事干了?这个我倒是头一回听到。我的观点恰恰跟你相反:若真想做点事情出来,非得把这两样毛病改了不可。” 接下去,他好言好语地开导这位马科长,说,聊天无罪。谁听过历史上有因为谈空天而受责罚的?被判刑的?没有。但你听过下面这些话没有? “杂草多的地方庄稼少。空话多的地方智慧少。”那可是古人留下来的谚语。 再如,“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两年学说话,一辈子学闭嘴。” 这些话,能理解它们的意思吗?回去好好咀嚼一下。 马有福不响,愣愣地看着秦时月。 时月又跟他说,打麻将也没有错,更没有犯法。但有几个成语你们不妨听一听:一个叫‘玩物丧志’,一个叫‘蹉跎岁月’。 麻将也好,扑克也罢,甚至唱歌、跳舞、钓鱼、打球、看戏……诸如此类,一切的游戏和娱乐,都是让人消磨意志的东西啊。 游娱很有趣,会让人乐此不疲,乐不思蜀,影响干正事的积极性,也最费时间,一天半日,眨眼就过。大好年华,也转眼就过。 如此消磨人意志的事,其毒害跟‘温水煮青蛙’的道理是一样的。 所以,古今中外,大凡有成就者,有事业心者,几乎每一个都是控制自身欲望和娱乐享受的高手。他们把宝贵的时间,都用在了正当的事业上。 这个道理,老百姓都懂啊,所以他们会讲一句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人身上的好钢,就是最宝贵的时间,那有没有用在干事创业这个“刀刃”上呢? 这时,秘书科的小盛过来,说庄团长正在找马主任。时月便让他走了。 秦时月刚打开话匣子,却只剩下了金不换一名听众,也就没兴致讲了。 他问金不换,保安团的人整天聊空天,聊什么呢?有那么多的内容吗? 金不换告诉他,多半在背后议论同事。 保安团有个很坏的风气,很多人都是当面背后的两面人。 表面上很客气,背后则互相诋毁,人身攻击十分厉害,搞得人人自危。 因此互相之间面和心不和,猜忌很重,根本没有信任与合作可言。 “啊?还有这等爱好?这泥腿子上岸,有书不看,有样不学,却整天窥探别人的隐私,有何收获?”时月惊奇地问。 “是的,有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在背后闭着眼乱讲,也不怕烂舌头。”金不换说。 “一是无德,二是无知。”秦时月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难怪偶尔经过一些办公室,就听里面有人在窃窃私语,而且神态东张西望,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原来是心术不正,在背后攻讦别人呢,真是些须眉浊物! 如果讲话高声只是个习惯与修养问题,那么背后非议、攻讦、诬陷别人,就是个德行问题了。 秦时月想了想,让金不换通知下去,他要开一个正风肃纪动员会。 他要把刚才跟马有福和金不换讲的话,拿到大会上去讲,教有些人怎么做人。 不管庄团长是否同意,这个会他一定要开,否则,他要将这里的情况上报长官,对这个劣迹斑斑的保安团采取有关措施。 必要时甚至可能会撤销或解散这支队伍,重新招兵买马,另起炉灶。 金不换听了,一脸肃穆。他能看出来,这位挂职副团长这回是动了真怒。 金不换建议最好事先征得庄团长的同意。 时月点头说:“这个自然,我怎么可能违背程序?现在就去跟庄团长商量,你跟我一起过去。我想他是一定会同意的。” 秦时月将开会的想法跟庄厚德讲了,庄团长良久不语。 时月说,整顿保安团的作风,已经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否则它跟土豪劣绅的看家护院队没有多少区别,甚至还不如。如此无聊和无德,完全是在自绝于民众,也是在慢性自杀。以后如真遇上什么事,又哪里来的战斗力和号召力? 时月说,问题是总有一天会混不下去的。有作为才有地位。如果没有本领,加上没有好的德行,人人痛恨,那要它干什么? 长此以往,强盗乌龟贼等各种社会渣滓都混进来,就会更加乌烟瘴气,成为藏污纳垢的社会毒瘤,人人割之而后快。所以现在得及时治病,向中共的延安整风运动学习。这件事很有意义。 “不换,保安团真的有秦团说的这么不堪吗?”庄厚德面无表情地看看金不换。 金不换叹口气说,问题确实比较严重。在地主豪强那边混饭吃,要靠本事,要不人家哪会白养活人?保安团是民间组织,吃大众供养,混日子方便,所以才会出现各种乱象。请团长明察。 秦时月见庄厚德尚有疑虑,看来真是灯下黑了。也是,要不怎么会有“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样的古话呢。 于是说,通过多种渠道反馈过来的,也是他亲身感受的,风气确实很不好,诸如在外吃拿卡要,形象极差;在内拉帮结派,挑拨离间,还贪小便宜。 “贪公家便宜之风很烈,为此,我还单独找扈科长沟通过,此事您也是知道的。其实,在保安团,她的手属于最干净的一类。” 听了时月的话,庄厚德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有秦时月的手。 他勉强笑了一下,问了时月会议的开法,又听说正风肃纪通知已经起草好,于是说:“那好,试试看。这事情有点新鲜,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那意思是担心效果好不好。 但时月认为,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先怀上孕,再生下来。总不能因为担心得不到你想要的,就不生了。 他觉得工作该做就做,需要做就做。不能因为担心做了没用,就不去做。如果这样想,许多工作永远都无法开展。 开会那天,时月不仅让秘书室召集了团部全体成员,还让各乡保安队长列席。 会上,时月就三个现象与大家作了探讨式的讲话。一是说话嗓门大的事。二是贪小占团部便宜的事。三是背后聊天、议论同事的事。 第一件,关于大嗓门的事。 他首先肯定其直接、豪爽、粗犷等优点。 他小时生活的乡村,乡亲们就喜欢扯着大嗓门说话,粗着喉咙叫人。扎堆时聊天,说话的声音跟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高。 在保安团听到大家这样说话,他有一种回到家乡、如闻乡音的亲切感。 众人发出笑声。 但是,他话锋一转,指出任何言行须因时因地而宜,不可千篇一律、放任自流。 高声讲话,甚至像敲铜锣一样地讲话,在农村和野外,也许是好事;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时,也许更可以威震敌胆;但如果你在敌后从事情报工作呢?在战区司令部从事参谋工作呢?在最高统帅身边从事秘书工作呢?如果再那样将喉咙当作高音喇叭,那就是不合时宜,恐怕今天吃禁闭,明天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同样,在县级保安团,这样一个准军事机构里,也不能再像在农村和家里那样高声讲话了,要不咱保安团跟广场、菜市场、小猪市场有什么两样? 不管是机关还是其他什么单位,都要有适度的严肃感。保安团这样的准军事机构,那就更不必说了,必须杜绝大声嚷嚷,才能让人生起敬畏之心。 大家的脸上开始严肃起来。 而撇开单位性质,仅以个人的修养来讲,也应该努力改掉大嗓门。 英国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莎士比亚认为,一夜可以产生一个暴发户,但三代才能培养一名贵族。 那贵族是怎么样的?首先,他肯定不会在公共场合大声聒噪。其次,他有良好的修养、优雅的气质、得体的言行举止,等等,那些发乎内形于外的让人赏心悦目的好风采、好风度。 这种风采和风度,不是凭着位高、权重、钱多就能拥有的,也不是突击培训一下就能拥有的,而是来自长期的阅读和学习,不断的自律、自省、自我提升,不断地磨炼意志,陶冶情操,美化心灵。 第二件,占公家便宜的事。 秦时月用三句话提醒和告诫大家。 第一句:“故君子慎其独也。”《礼记·中庸》里的话。意思是人贵慎独,没人看见也好,没人听见也好,都应该慎言慎行,管住自己的身口意,保持自己的良好德操。 为人要有敬畏之心。敬畏什么?天地、鬼神。故独处并非等于无人看见。谁看见了?天知、地知、鬼神知。 有人说,哪来的鬼神,那不成迷信了吗?时月认为有,这“鬼神”,就是每个人自己,自己的灵魂与意识。 第二句:“不义而富且贵,于我若浮云。”出自《论语·述而》,是孔子讲的话。是说人要有“义”的观念,要有羞耻心,不能为了“利”而不择手段。 第三句:“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刘备《遗诏敕后主》里面的话。意思是无论善恶,都会积少成多,由小及大,所以务必树立起谨小慎微之心、防微杜渐之心。 第三件,背后聊天、议论别人的事。 时月将它上升到误国误民和道德堕落的高度来讲了,大家一时瞪大眼睛,耳朵都拎直了。 他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是唐朝杜牧《泊秦淮》诗中的名句。 诗中讲到的“后庭花”,是指南唐后主李煜谱曲的《玉树后庭花》,素来被称为亡国之音。 但时月认为,新的时代,应对“亡国之音”有新的理解。 李煜因诗酒女人亡国,早就成了过去时,但我们现在要警惕什么样的东西会亡国呢?哪里一定是妖姬所唱的靡靡之音? 他列举了几样:如果不加节制,那么,舞厅里的“蓬嚓蓬嚓”,麻将桌上的“哗啦哗啦”,餐桌上的“叮叮当当”,乃至办公室里的“嘻嘻哈哈”,都是可以成为亡国之音的。 会场上有人发出了“嘻嘻”的笑声。 谈空天会亡国,在他们想来,那是“大头天话”——太夸张了。 马有福的一对圆眼笑成了两条线,似乎已经在等着看挂职团长的笑话了。 时月了解他们的心思,不慌不忙地说,办公室里的“嘻嘻哈哈”会成“亡国之音”,当然是一种夸张手法。 说说笑笑,不至于误国,但却能误事。长期误事,从小事误到大事,不就是在误国么?当年有人光顾了在戏园看戏,而没让军人抵抗日军的进攻,不是丢了大片的国土么? 从这样的逻辑来分析,透过现象看本质,就一点都不夸张了。 会场里点头的人多了起来。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两千多年前的孟子就已经在告诫国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宋,林升《题临安邸》)那是亡国之音。 “温泉水滑洗凝脂,从此君王不早朝”(唐,白居易《长恨歌》)那是亡国之象。 上班后嘻嘻哈哈谈空天,下班后噼哩啪啦打麻将,或者在饭店里、茶室里、洗脚店里泡上一天半天的,算不上是错,但都是耽于游乐的表现哦。 如果举国上下都如此无心无事、不思进取,那这个国家还会有希望吗?特别像今天的中国,倭乱方止,民不聊生,百废待兴啊! 作为党国的一分子,身上应该有使命,有责任,有担当,有作为啊,否则哪里对得起这身皮子?哪里对得起老百姓的供养? 一些人听了,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 庄厚德坐着,屁股开始挪动起来,鼻子里喷了几股粗气。 秦时月以前不讲这些大道理,今天既然讲了,就一发而不可收。 他问,大家想过没有?为什么保安团串门聊天的现象特别频繁?那是因为太空啊。 秦时月觉得,工作没有压力,或者压力小,不一定是坏事。但无事可做,也不想做事,却一定不是好事,是一个大问题。 其实,事在人为。事能找人,人更能找事。一个人只要想有所作为,总有让自己忙起来的理由和机会。 反之,一个懒人,成堆的事情等着他,他也忙不起来。 懒有懒的借口,勤有勤的理由。一切因人而异,因观念而异。而观念是可以引导和改变的。 今天,他就想协助庄团长,来做一个观念的引导者和改变者,也希望大家能够跟上来,参加进来,一起帮保安团营造一种干事创业的好氛围。 秦时月没忘记将开会、正风的事归功于庄厚德。 他看到身边的庄厚德听到他的话,将身板挺了挺。 对于聊天中议论、中伤、离间、诬陷别人的事,秦时月更是毫不客气地予以了鞭笞。 “在我们这里,大声嚷嚷不提倡,窃窃私语更是要禁绝。除了研究工作,任何时候都不要东张西望、交头接耳,否则就是搞阴谋诡计。”时月强调说。 下面发出笑声。 他劝告大家:人与人之间相处,最要紧的事就是要真诚相待,心口如一。 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说的是心胸的区别,一个坦荡无私,一个只计较利益得失。 有什么意见,当面提多好,为什么要背后搞小动作? 而且,说话一定要负责,对别人负责,也对自己负责。 对人负责,是说评论别人,要有事实依据,不可人云亦云、捕风捉影、见风就是雨。更不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横加攻击。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对己负责,是说管住身口意,是一件长福德的事,会长久利益自身的事。 反之,非议、诬陷别人,是在造孽,报应是非常严重的。 他还讲了查案途中凭吊罗隐的心得。 在传说故事中,罗妈妈在家用菜刀砧板数落邻居、亲友,实际上就是身口意出了问题,从而触怒天神,将她儿子的“皇帝骨头”换成了“讨饭骨头”。 虽是传说,但教育意义极大。 而在背后拉帮结伙中伤、离间同事,那与罗隐妈的唠叨相比,罪孽不知要大多少倍了。 别以为人家听不到。他知、你知,天知、地知。这就有四方知晓了。天知地知就是鬼神知。鬼神在哪里?“离地三尺有神灵。” 这个鬼神与神灵,就在人的身上,在心里,在大脑的意识深处。这不是迷信,是科学。 从心理学上讲,人的恶言与恶念,会被及时记录下来。谁记录?自己的灵魂和潜意识。 按照佛学上的说法,叫做第八识——阿赖耶识。这是一颗种子,会随业流转,永不磨灭。 随什么业?善业、恶业。 流转到哪里?来生来世,生生世世。 有的朋友心里可能又在嘀咕了:来生来世?那不是迷信么? 这问题无解,因为谁也没有死过,又如何回答?所以不去讨论。 但佛学认为,所有生命,包括天、人、阿修罗、地狱、畜牲、饿鬼这六道众生,都有前世、今生、后世;所有事物,都有过去、现在、未来。 不去迷信。只将它当成一种学说来尊重和研究。 但有个问题一定会引起质疑:人死后,肉体会消灭,那意识是随肉体消灭了呢?还是能够离体而去,去往另一个地方,或者附着到另一个生命身上? 同样是无解,原因相同,不作讨论。 所以,灵魂和意识会不会随业往生这件事,还是不确定的。 那么,是相信它有好呢,还是相信它没有好? 时月认为,如果信其无,导致人的福报享尽、坏事做尽,可万一两脚一伸之后,发现那东西真有,悔之晚矣。 反之,如果信其有,那个第八识,那个“阿赖耶识”,那个不确定的将来,那么人就会更加自爱,自觉管住自己的起心动念,断除任何的恶言、恶念与恶行。这样既利益众生,又能问心无愧,临走时自信满满,多好! 听说大家都很会做生意,那么,今天这笔生意,怎么做才最划算,请大家回去好好想一想,算一算。有心得的,欢迎探讨。 会议结束,回到办公室后,秦时月长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放松在椅子里。 他感到好累,比破案还要累。 他今天这番讲话,差不多快将心都要掏出来了。 他当然明白,跟人讲一些远远高出其认知的事情,也许是一种徒劳。 庄子在《秋水》中说,“井蛙不可语于海……夏虫不可语于冰……曲士不可语于道”,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场的很多人,在他们的人生经历里,恐怕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们面前谈论人生的取舍问题,身、口、意的问题。 这样的话题,实在是闻所未闻,也远远超出了其认知范围。 不过,明知对方缺乏而不讲,就一定对了?也许是更大的罪过。 听不听在别人,讲不讲在他,应该给人一个闻道的机会。 他是宁可自己徒劳无功,甚至成为笑柄,也要将善念播撒出去的。 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大有当年杜少陵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二首》)的孤独与无语。 旧檀有《说教养》诗云: 教养是什么? 欲说境已低。 诗书从不展, 礼乐哪得知? 第50章 民意 秦时月不知道,正当他暗访枫月寺的那天,国民党秦梦县政府接到省政府的一封加急电报。 电文大意如下: 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命令各部撤军时带走所掠财宝。其中有件重要文物将由秦梦运出,行动代号为“落樱”。 上峰要求秦梦县政府务必周密部署,力求抢在日军行动前破案。同时要严密检查过往商旅,织成天罗地网,对任何非法盗掠的文物,进行有效拦截。 这副担子,自然落在警察局和保安团的肩上。而日军投降后,秦梦警察局的治安任务很重,所以经县政府研究,将破获“落樱”行动的任务交给保安团,代号就叫“扫叶”。 庄厚德赶到县政府,听了县长袁楚才的面授后,紧张得脸都变色了。 对自己手下这批人的能力水平,庄厚德再清楚不过。 这是批窝里斗的货,拉出去就熄火。又是批耍嘴皮子的高手,动手能力实在太差。 回到团部后,庄厚德更是坐立不安,在两间办公室内走进走出,心神不定。 好一会,他终于想起秦时月来,亲自过去商谈,却见门开着,室内却无人,一问金不换,说这几天秦团休息啊。不过,他一早就下乡去了,说是要去西北山区的枫月寺。 庄厚德这才想起自己给秦时月放了假呢。秦时月去那枫月寺,想是冲着那批文物去的。 他不得不佩服时月这人的事业心和责任心,连假期都惦记着那案子呢。 看来,有秦团长在,这“扫叶”一事,也不必他犯愁了。这样一想,他才略微安下心来,在椅子里落座,点起一根雪茄,喷出几口烟雾后,才感受到烟草的滋味来。 他嘱咐金不换,今天如见到秦团,请他明天来团部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他问马有福、史达贵去哪了,金不换说不知道。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的,吃起饭来坐一桌,做起事来不见人。 他这才意识到,身边在做事的,也就秦时月和金不换这两人。这秦时月实际上又不是他的人,随时都可能回战区去,那他身边,其实就剩下一个人了,内心一时生起一种深深的落寞感。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秦时月跟他讲过的话,以后招人要多招人才,少招关系户。是啊,乌龟王八一大堆,不会做,不会写,也不会思考,脑子里一片浆糊,没用啊! 话说在庄厚德寻找秦时月时,时月已从枫月寺下来,到了三溪口临溪的一家小饭馆。 他又进了那寺,见了戒贪。 那荤和尚见到秦团长,恭敬得一塌糊涂,忙说储宝人尚未露面,请长官稍安勿躁。 时月晓之以理,嘱他一有动静,即来保安团当面向他汇报。戒贪将头点得跟巴儿狗似的。 时月让店小二安排人喂马,自己上楼,找了张靠窗的小桌,要了半斤当地陈年的苦槠酒,再要了一碟盐焗白果,一盘野芝麻,一份腌菜汪刺鱼,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脑子里梳理着全县的文保点和文物场所。 他忽然想到上次去鱼桥埠时,那个名叫“泰山樟”的渡口小村。 凭直觉,那里就是个有故事的村子。他得让金不换将任务布置到梨州乡公所和保安队,把境内的古坟、古建筑好好查一遍。 对了,他们不是说查过了吗,没发现什么啊。那就自己亲自去走一趟。 他不放心那些乡绅保安队长的工作。就像枫月寺的事情,如果不是他亲自出场,哪里能够发现? 他觉得自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挑战欲,并且对自己经手的事情,有一种力求完美的要求。 他当然也想到了时局。 此前,中共刘邓领导的部队,在晋冀鲁豫军区发起上党战役,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从9月10日到10月12日,仅一个月的时间里,国军的13个师加一个挺进纵队共35万人被全歼。 这数字听听吓人,其实有31万人并没有战死,而是当了俘虏。这当中,还包括第十九军军长史泽波,真是丢尽了国军的颜面。 我们的军人为什么会那样没有血性?那样的毫无斗志?那样的不堪一击?秦时月伤感地想。 而共军呢?资料显示,这次战役的国共两军战损比为:4000。也就是说,八路军的伤亡人数连国军的零头都不到。 听说蒋委员长为此感到十分恼火。 换了谁都会感到震怒。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何况在武器装备上,国军不知要高出八路军多少个等级。 上党战役的实质是什么?争地盘。日军一投降,国共两军便争着抢占原来的日占区。 这时候,作为中山门生、合法政府领袖的蒋委员长自然很生气。 他一生气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包括讲过的话,做过的事,作过的承诺,白手套一挥就让手下继续“剿匪”,在国统区加强“清乡”。 前线失利后方清理,一头不足另头补,这个思路很正常,但要将失利补回来,又谈何容易。 因为这个时候的“赤匪”,已经不是从前的几百、几千、几万,而是快到国军的一半人数了,岂是说剿灭就能剿灭的? 而且,对别人的称呼,哪里想变就能变的?昨天还称兄道弟,怎么一夜之间又称人为“土匪”了?这个样子的待人,以后谁还敢与你打交道、交朋友? 接到上峰命令后,秦梦县长袁楚才当了急先锋,主动联络国民党顽军中的“挺进队”,四处搜捕共产党人和亲共分子。 一时,全县又有好几名共产党人及其家属遇害。 一名新四军领导人祖宅的瓦片被揭,灶头被毁,祖坟被挖。 时局不稳,案子又还悬着,秦时月想着想着,已无心喝酒,让伙计上了碗饭,匆匆扒拉完,就下了楼。 来到饭馆后院,马儿还在吃草。周围围了几名乡亲。 时月一边帮马儿梳理鬃毛,一边听他们闲聊。 一个说:“作孽啊,抓不到共产党,就迫害共产党的家人,这比隋炀帝的株连九族好不了一刨花。” 凡是看过木匠师傅刨木头的,对“一刨花”的距离都是清楚的。“一刨花”等同于零距离。 另一个说:“哪里止啊,连死人骨头都不放过!”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大拇脚趾头。那趾头从布鞋头上拱了出来。鞋子四周都是散开来的布条与线头。 “是啊,从灶头挖到房头,再挖到坟头,就差粪桶和茅坑里不去捞了,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做得出来,”有一个端了碗薄粥,“稀溜稀溜”地吃着,也加入到聊天的阵营中。 粥上面盖了两根炸得焦黄喷香的泥鳅。 自从这碗粥端出来,粥快吃光了,两根泥鳅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始终喷香着,让旁边的人不停地醒着鼻子,再不停地拿眼睛瞅几眼。 有人干脆说:“阿乌,你是抓泥鳅的高手,什么时候太多吃不掉了,拎点过来,勿要老是让我们流口水。” 这个叫阿乌的男人笑笑,黝黑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秦时月知道乡人们抓泥鳅的方式。 他们一年四季拎着一副三角形的摆网,在小溪和池塘里拦泥鳅。 他们将网摆在水较浅的一头,然后人下到水里,从齐胸的地方开始拦。 怎么拦?手里拄着一根钉成三角形的竹拦,底边上套着一些铅丝圈或破电筒圈。 竹拦上下抖动时,底边上的铁丝、铁圈会发出“啷啷啷啷”的响声。泥鳅听到身后的这些响声,就会拼命往前逃跑。一个跑,一个赶,一直赶进网里面。 这种网口大尾小,呈个喇叭形,越入越窄,最后就是绝路。 阿乌他们将网口提离水面,让网尾仍然浸在水里。等网移到岸边,再将整张网拎出水面,就见泥鳅们在网的尾部“噼哩叭啦”在跳。 这个时候,孩子们便一齐跑过去检点战果,数数里面有几条泥鳅,哪一条最大,有没有拦到鲫鱼、红铁鲨之类…… 那种拦法简单而有趣,总让孩子们欲罢不能。往往是阿乌他们在水里拦多久,孩子们就在岸边的草地上趴多久,虽然到头来连口泥鳅汤都吃不到。 “阿狗,他们就不怕断子绝孙的报应?”脚趾头从鞋头顶出的那个男人,从荷包袋里摸出一把炒黄豆,往嘴里塞了两颗。 那个被叫作“阿狗”的,捧起洋铁罐,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嘿嘿,你以为他们也跟你一样啊,老是惦着子孙……人家只要自己一代过得好就行,还子孙呢,侬个只绍鬼阿猫。” “绍鬼”是秦梦人调排人的话,意思是“傻瓜”,但多半含有昵称的意思。 “调排”则是嘲讽、戏弄人的意思。 那罐子盖上的白漆已掉了大半。茶叶据他说是从深山坞里的千年老茶树上摘来的。人家问他千年老茶树在哪里,他就当作没听见。 也是,一旦告诉了别人,明年恐怕连一片叶子都轮不到他采了。 时月觉得他们的对话很有味道,便在旁边冲着他们友好地笑笑,一边磨蹭着打理自己的马。 其实,马身上干净得很呢,他无非是想多听点他们的对话。 “是啊,阿狗讲得对。要是惦着子孙,他们敢去挖皇家的坟?敢把坟头里的夜明珠钉在自己的鞋子上?把翡翠白菜摆在自己的房间里?”阿乌说着,看看粥快喝光了,开始夹起一根泥鳅,小心地咬了一口。 泥鳅的一面被撕下一块长条的肉。他终于开始下嘴了。 其他几个人看着,咽了咽口水。 秦是月听着,心想,真是不能把老百姓当傻子啊。其实,他们啥事不明白?心里清爽着呢。 什么时候,他从老百姓嘴里能听到对时局的好评了,那这个政党和国家就有希望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啊。 他上了马,冲乡亲们点头笑笑,再招了招手,嘴里说声“走啦”,便催马踏上归程。 旧檀有《感时》诗: 兄弟阋于墙, 家衰人又亡。 欲知民向背, 只管到山乡。 第51章 种刺得刺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串人影悄悄来到燕落村外的山神庙,然后几个人又悄悄摸上了浮云岭。 之后,两股人马重新会合,消失在茫茫夜雾中。 当晚,两把大火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半爿天。 第二天听人说,国民党石莲税务站、乡公所被人烧了。 那个向顽军告密的乡队附迟立夏,被发现吊死在自家院里的枇杷树上。 之后几个晚上,位于云龙江南北的三处警察所受到袭击,多名反共分子被枪杀。 秦梦的国民党顽固派一时吓得接连几天都不敢出门。 警察局、保安团如临大敌。 各乡的还乡团、自卫队之类的反动组织也高墙壁垒,严阵以待。 整个秦梦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老百姓纷纷传说:共产党的反“清乡”开始了,粟裕的新四军先头部队打过来了…… 粟裕当然没来,来的是方义云、燕自立他们。 那天晚上到达燕落村山神庙和浮云岭的,就是他们和一个班的武工队员。 话说那天燕自立大闹石莲村,杀了地头蛇娄二虎以后,带了妻子余山妹翻山越岭走了野牛岭,穿越桐江,直奔当年水浒英雄攻打过的乌龙山,到了玉泉寺,找到日呆法师。 直到方义云带了几名手下匆匆赶到玉泉寺迎接燕自立,燕自立才明白这位义兄的身份,是新四军云千支队的大队长。 自此,燕自立夫妇加入了云千支队。 方义云与燕自立赶到浮云岭后,发现崖壁下的家安然无恙,竖放在那里的几捆干柴与几棵枯树,根本就没被挪动过,于是一行人就在洞里驻扎下来,并在山神庙和浮云岭各处安上了暗哨。 这以后,他们发动了一连串的夜袭,还在一夜之间拔了云龙江南北3家警察所,让国民党以为有多股中共军队到了秦梦。 方义云他们打完夜袭战,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浮云岭,放心大胆地吃饭、睡觉和休整。 前面讲过,黄天荡一带的山林绵延于桐江、暨阳边界,几乎没有人烟。武工队到了这里,直如飞鸟投林,龙归大海,加上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徒手搏斗的狠汉子,谁还能奈何得了他们? 原来,为配合远在西南山城的和谈,显示诚意,9月25日,中共浙东区委奉党中央和中共华中局的紧急指令,要求云龙江流域五县乡以上干部和武装力量与新四军云千支队一起火速转移。 队伍在转移途中接到上级的工作传达,才得知重庆谈判中,我党决定让出南方八块根据地。 10月底,转移的人马到达苏北,被整编入新四军第一纵队第三旅。 而方义云这支武工队,为了掩护大部队撤离,也为了支持留守的同志,直接受新四军司令部和省委指派,逆大部队而动,秘密潜回秦梦,以义门山脉浮云岭为根据地,在云龙江两岸开展地下活动和“反清乡”斗争。 潜回的方义云一行,共12人。 人数这么少,为何能受到军地两级信任,担当如此重任? 原来这12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汉。 他们参军前的体格就很强健,有的还从小习武。加入武工队之后,每天进行高强度训练,高抬腿、俯卧撑、仰卧起坐、引体向上都须在300个以上。还要进行跑步、蛙跳,举重,射击、刺杀、格斗等训练,个个练得如下凡的天神一般,冲锋陷阵如砍瓜切菜,以一敌十可是家常便饭。 军部和省委将这样一支小分队安插在敌后,恰如将一根钢钉钉在了敌人的心脏上。 更厉害的是,这支小分队还在燕自立的传授下,增加了传统武术的训练内容,练就了一手搏杀绝技和一身钢筋铁骨。 与之交过手的,无不心胆俱寒,而且非死即伤,基本上没有二次交手的机会。 燕自立还利用原先在壶溪流域积累的人脉,秘密发动群众和爱国乡绅,不断扩大拥军队伍。 武工队的目光,还在国民党军队和地方豪绅中反复搜寻,最终落到了秦时月身上。 通过分析各方面反馈的信息,他们认为秦时月经历简单,为人正直,品行端正,履历上没有污点,也没有敌对行为与言论,并且军事、文化素质过硬,有勇有谋,办事效率极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决定寻找机会,创造条件接近秦时月,做好团结与策反工作。 这天,武工队得知国民党某师营长娄一虎探亲在石莲老家,还带回一些枪支弹药。 半夜,方义云、燕自立一行包围了石莲村的娄家。 燕自立一到,一问战友,才知这是石莲村原保长娄二虎的家。国军营长娄一虎正是他的哥哥。 娄二虎当年被一赶集的武林高手当街杀死。 燕自立问了娄二虎的死亡时间及此人的相貌特征,才知道自己当年所杀,正是此人。 方义云对他说:“贤弟,真是冤有头,债有主,他娄家欠石莲村的债还没还清。当年娄二虎被你杀了,想不到他兄长娄一虎仍然在为害一方,我们今天就来个斩草除根,为民除害!” 队员们这才知道燕自立之前的英勇事迹,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 小分队两人一组,趁着天黑悄悄包围了娄家。 娄一虎当时正在跟几个乡绅打麻将,由于内急,到茅棚小解,却听狗叫得厉害,多了个心眼,扒着院墙向远处瞄了几眼,刚好见到有几个黑影跳进院内,躬着身子悄悄向正房逼近,于是急忙退到茅棚背后的菜地里,连滚带爬就跑。 可他不跑则已,一跑,他家的狗不明所以,竟然就“汪汪”叫了两声。这一叫,将旁边的狗都引得叫起来。 燕自立警觉,狗一叫,他即跳到屋外观察,刚好看到一个身影冲出菜地跨上围墙,于是扬起手中的匣枪就是一梭子。 随着“啪啪啪”的枪声,那人一头栽了出去…… 等小分队冲进屋子,才知道跑了营长娄一虎。 屋里只有两名乡绅,一名娄一虎同村的相好,还有一名士兵。 分队屋里翻遍都没有找到枪支。 两个乡绅说是临时被请来打麻将的,不知道娄营长带了什么回家。而娄的家人只知道他让人抬下过一只木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后来去了哪里。 方义云得知士兵是娄某的勤务兵,便知道他了解内情,对他进行耐心的开导。 由于身边有人,勤务兵先是闷声不响,后来转过身,背对乡绅和娄的家人,眼光直往打麻将的圆桌底下瞟,嘴里却说:“长官,我是真的不知道啊,营长他是带了几条枪的,可没告诉我埋哪啊!” 他故意把“埋”字说得又重又长。 方会意,说:“你是他手下,却是外人,他不告诉你很正常。来,大家一起动手,就是把整个房子拆了,也要找到枪支弹药。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东西,他还能藏到哪里去!大家动手,重点搜查墙壁、板壁、楼板。如果还找不到,就来个掘地三尺!” 于是众人装模作样地先敲墙壁,再踩楼板,再搜寻地面,最后将目光汇集到麻将桌下。 拖开麻将桌,下面是一层木板。问家人下面放什么,答是储存番薯的。 两名战士打着手电筒下去一看,发现有好几只木箱子。 拖上来揭开一看,好家伙,里面有美式步枪、手枪,德式冲锋枪、手榴弹,还有上千发子弹和地图、望远镜、防毒面具等用品。 这时,刚才追逃的战士回来,说燕自立刚才打死的,正是国军挺进队的营长娄一虎。村民们认识。 燕自立听了,想想这家伙与他当恶霸保长的弟弟一样,都是恶贯满盈,合该是老天等着他来收拾。 武工队的四面开花,给敌军造成新四军大军压境、遍地开花的错觉,让国民党顽军和反共分子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慑。 方义云、燕自立率领的武工队在发动群众进行 “反清乡”斗争的同时,也从中共秦梦县地下党处获悉了国民党“扫叶”行动的内容,从而决定展开侦破和截获行动。 旧檀《斥兵》诗云: 武力威天下, 人心自不服。 不服则举义, 杀气撼皇都。 第52章 英雄初会 10月14日,重阳节,气温已明显下降。 秦时月走在街上,只见一阵风过,两旁的枝头木叶飘飘,洒落一地。 群鸟叽叽叫着,在枝头、屋脊和电线上转栖,画出各种优美的弧线。 秦时月走进国民党秦梦县党部和县政府所在地,一处靠江的,有着长长围墙的院子里。 衙门八字朝南开,他以前以为只是一个比喻,现在才知道居然就是真的,大门两边的围墙,就是八字形朝外伸展的,让门面显得更为开阔和霸气。 今天县党部有个要紧的会议,庄厚德昨天吃坏了肚子,让秦时月来代一下。 对了,昨天庄团长跟他讲,说县里新搞了个“扫叶”行动,专门对付日本人的“落樱”计划。 这项工作,虽然担子不轻,但秦时月倒很有兴趣和信心。他就喜欢挑战。 何况,《梁山泊水军阵法》一案本身就需侦破,两件事情他可以一并着手调查的。 而且,这两件事属于同一件事,或者互相之间有着关联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那么,今天的会议,是不是还是研究部署这项工作呢?他带着疑问在会议室等候。 一名干瘦的男人走进会议室,在主席台中间落座。 此人身高近一米八十,干瘦,脸色黝黑,一双眼珠在镜片后闪闪烁烁。 秦时月问了下身边的人,才知他就是国民党秦梦县县长袁楚才。 袁县长首先声明这是个秘密会议,精神只限于与会者及各单位的一把手。 会议第一项,由国民党挺进队第三支队队长柴火旺汇报前期的“清乡”成果。 会议第二项,由袁楚才县长传达上级精神。 袁县长首先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10月10日,蒋委员长同毛泽东在重庆签订了《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号称“双十协定”),标志着国共合作进入新阶段。 同时,他还重申了对共工作的总基调——国共如何合作,且等上面通知。近期工作中,对中共及其军队的活动还是要严加防范。要开展明查暗访,尽量掌握中共地下党和新四军云千支队的活动情况。 走出那处八字衙门,秦时月回想着袁县长的相貌,对他的国字脸和两道剑眉印象很深,可称得上相貌堂堂。只是那一对眼睛,让他感到老大的不舒服。为何?因为每逢主人讲话或皱眉思考时,那两颗眼珠子就会鱼一样地左右游动。 这样的眼睛,让他想起老鼠。 是的,老鼠的眼珠子就是这样墨黑而不停游动着的。而老鼠的狡猾,逃生与适应环境的能力,在地球上可是公认的。据研究,老鼠是地球上生存历史最久的动物,比人的出现要早得多。 秦时月想,这蒋毛握手,乃神州之幸,黎民之福。只是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合作?实行军队合并?搞联合政府? 他希望具体的合作内容不日就能传达。但刚才袁楚才的一番话,又让他心存疑惑。 因为袁县长的工作布置和近期反映出来的种种迹象,明显体现出国军高层对中共惯有的不信任和戒备心理。 国共能走到化干戈为玉帛这一步,多么不容易!但愿一切都能向好的方面转变,不会影响国共合作的大局。 局势的好转,让时月立时心情转好,于是想起了母亲和师父一家。母亲那边,下元节他会去;倒是师父那里,得去看一看了。 这样一想,看看十点钟还没到,如果一路快马加鞭,过渡时又趁巧不必多等的话,那么午饭前赶到屏峰园还是来得及的,于是沿着江边放马沙急行而去。 也许真的是心有灵犀之故,此刻,有个人也正在强烈地思念着他。 自打秦时月走后,这周紫苏的内心就没有停止思念过。 正值少女思春的年华,秦时月的出现,扰乱了她素来平静的心境。 秦的外貌自然不必说,但他文雅的举止,还有敏捷的思维,真诚的态度,更让她心动。 她下一步要试探与了解的,应该就是他对她的心意了。 姐姐周白苏显然是明白妹妹的心思的,笑着逗她:“是不是有点动心了?秦时月是个才貌出众的好青年,但是不是投缘,还须深入考察。反正你俩年纪都还轻,来日方长,勿急勿急。” 是啊,不急。姐姐周白苏就是这么个不急的人,整天安安静静,不生气,不呆想,平心静气地料理着家中的一切。 如果撇开年龄,在爷爷面前,她几乎就是个合格的女儿。而在周紫苏面前,又是个合格的姐姐,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当妈妈。 爷爷和周紫苏曾经为白苏的婚姻焦急过很长时间,但白苏总是以淡淡的微笑和一句“勿急勿急”作了轻巧的回避。 时间一长,他们看白苏日子过得云淡风轻,也就不再拿婚姻一事去叨扰她了。 每逢爷爷讲拳授功的时候,白苏都会在一边端茶送水,静静观看,却从不舞刀弄枪。 而在制做膏药、制茶、制干菜、制笋干、烧饭,洗衣,采办物资等方面,她却饶有兴趣和耐心,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除此之外,就是看书与弹琴了。 她的清心寡欲,几乎超出了同龄人的极限,也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 妹妹周紫苏可不是这样。 她从小不爱红妆,也不喜欢千娇百媚的女儿样,喜欢男孩子的装扮、男孩子的游戏,也喜欢乔装打扮行走江湖。 她以前从来没有为男人动心过,可自打秦时月走后,心里却多了一份牵挂,每天不经意间就会想起他,想起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还有那善解人意似乎能看到她心底的目光。 她甚至还想过要去县城找他,但少女的矜持让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想,秦时月刚刚履职,应该会有许多工作等着他去熟悉,公务一定很忙。如果贸然前去打扰,难免唐突,也会影响到人家。 先安下心来,如果真的有缘,机会总会有的,她想。但她还是暗暗盼着他的再次出现。 另外,从师妹这个角度考虑,她也很想见识一下秦大哥这段时间的功夫进展情况。 看他上次那种虔诚拜师的情景,他必定是个勤奋精进之人。 他身手矫健,力量和柔韧性都很好,理解力又强,只要刻苦坚持,功夫的提升指日可待。 今天是个好日子,因为她还在床上时,就闻到了花糕的香味。 做这花糕的自然是姐姐周白苏。 每逢节日,姐姐就会制作几样精美的食物,今天一早就在蒸花糕,想必又是什么节日了。后来一问,说是重阳节。 哈,重阳!周紫苏愉快地吟诵起唐代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诗: 故人具鸡黍, 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 青山郭外斜。 待到重阳日, 还来就菊花。 花糕是本地的一种点心,用本地产的粳米添加些许糯米,磨成粉,再拌入芝麻、白糖等,然后蒸制而成。 吃花糕一定要趁热,一出笼便热热地捧在手上,掰开,一股热气扑鼻奔脸而来,米香沁人心脾。 雪白的糕体内还嵌着一粒粒黑芝麻,黑白映衬,煞是漂亮。 看够了之后,将花糕塞入嘴里,松软易化,让人直叹人生的幸福与美好。 当地人有种说法:一屉糕成百米香,关起门来吃花糕。可见其魅力。 闻到花糕的香气,周紫苏就想到了那个人,想送一点给他尝尝。 重阳节是老人节。秦时月既然是爷爷的徒弟,如果有空,自然会想念长辈。只是人家是公门中人,身不由己,即使心里想来,也不一定能够成行。 这样想着,她也就将这事放下,直奔厨房,去看看姐姐周白苏和程暖阿姨都准备了哪些好东西。 姐姐周白苏见到周紫苏,笑着说:“小丫头,是不是嘴馋了?” 周紫苏嘻嘻一笑说:“那是啊,这是我每天的头等大事嘛!” 周白苏往案几上一指,说:“喏,都是爷爷和你喜欢吃的。” 周紫苏一看,有菊花酒、菊花菜,还有螃蟹、麻糍、牛肉、腊肠,加上锅上冒着热气的花糕,好生丰盛。 正当她在厨房内喜滋滋打量时,忽然听到窗外传来马蹄声,心不禁狂跳起来。她急忙抬眼望去,却又看不到人影,于是抽身出来,一个箭步就上了围墙。 那门口缓辔而来的人,果然是个汉子,她见了一时胸口如小鹿般乱撞,惊喜之下,竟然童心复萌,从围墙上一路轻跑至门口,然后蹲下身来,凝眸而待。 正当她满心以为会给来人一个惊喜时,下面忽地扔上来一个东西,把她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起来。她避是避过来了,但由于猝不及防,身体失去了重心,“哎哟”一声跌下墙来,于是急忙使个侧空翻,落地时才勉强站稳。 紫苏抬眼怒视,眼前之人却不是秦时月,而是一个蓄着一圈虬髯的陌生汉子。 那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对她一拱手,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侄女的身手俊多了啊!哈哈哈。” 她一看来人,刹时满脸绯红,娇羞地说:“燕叔叔,原来是您。搞突然袭击,好坏啊!” 来者正是燕自立。 自从他到了壶肚,住在浮云岭之后,因经常采药狩猎,在义门山脉穿梭往来,很快便与经常上山采药的周止泉爷孙仨结识,所以每次经过附近,都会前来拜访。渐而渐之,便成莫逆之交。 燕自立看了下手里接着的松果,掂了掂,朗声说:“小小一个松果,竟然把大名鼎鼎的周小姐吓下了墙头,嘿嘿,”说完突然将手一挥,说声“着”,只见树上一样东西应声飘落。 周紫苏连续一溜空翻到了那树下,起身时,手里已多了一只垂头丧气的小鸟。 周紫苏有些嗔怒地看着燕自立,说:“燕叔叔武艺超群,只是可惜了这只小鸟!想是您狩猎多了,竟然毫不惜生!” “紫苏姑娘是不是看花眼了呢?您看,它不是睁开眼了么?”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 周紫苏一侧脸,却见一人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一时惊喜得瞪大了双眼。 原来,就在刚才周紫苏与燕自立对话之际,秦时月已经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 时月让紫苏看手中的小鸟,果然已立了起来,正扑闪着翅膀呢。 时月走过去,将鸟托在手心里,另外一只手拨弄了几下它的羽毛,然后右手使劲往空中一抛。 只见小鸟先下后上,划了根漂亮的抛物线,然后落在附近的一棵树枝上,发出“叽——叽——”的叫声,似乎是在向时月、紫苏鸣谢,又像是在向燕自立抗议。 秦时月对周紫苏笑笑,说:“这位大哥刚才投它时,掂着份量的,很明显无意伤它性命。” 燕自立听了,笑笑对周紫苏说:“你听,人家初次见面,就能讲到我心里来。我狩猎只是为了温饱,粮食接济不上时才迫不得已去捕猎,但从来不伤害珍禽异兽。请问这位公子是……” 周紫苏连忙为两人做了引荐。 燕自立得知眼前的年轻人就是秦时月,真是欣喜不已。 此前的反清乡工作会议上,刚听说过这位年轻人,说是可以争取和发展的对象,正愁怎么接触,不想今日机会骤然天降,能够意外相遇,实在是让他喜出望外。 他细细打量这年轻人,果然是一表人才。特别是一双眼睛,异常清澈,让人看了还想再看。 两人握过手后,燕自立还特意豪爽地抱了抱秦时月的肩膀。 三人一路说笑着进入庭院深处,直到隐没在绿兰、黄菊和红枫深处。 楼上,周止泉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微微颔首,露出欣慰的笑容。 秦时月将“双十协定”签订的事讲给大家听。众人听到国共两党已经握手言和,自然分外开心,一时围墙内笑声朗朗。 燕自立仔细打量秦时月,见他两道整齐的浓眉之下,一对明澈的眼睛朗如天星,透出聪颖、善良与坚定。于是佯作随口而出地说道:“国共合作后,你们的蒋委员长会有很多杰出人才做帮手,那以后可是兵强马壮,可以做一番千秋大业了啊!” 秦时月笑笑,说:“联合政府啊,还不知道谁是谁的帮手呢。还得看能力水平,也得看民心向背。” 好一个能力水平、民心向背!燕自立听了,心想,看来,眼前这小伙子,绝对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庸俗之辈,有着独立的思想和判断是非的标准,看来组织上还真没有看错人。 燕自立因耕读传家的传统,平时亲近经书,所以特别敬重有才学的人。这让他与秦时月交流起来,一时多了许多共同语言,也让秦时月如坐春风,顿生好感。 旧檀有《知音稀》诗相叹: 茫茫人海谁与聚? 不是冤家不聚头。 若问知音何处觅, 烟波尽处白云悠。 第53章 献技 吃饭时,大家围着满满一桌菜,为国共合作而举杯同庆。 听周白苏、周紫苏姐妹说,许多年都没见爷爷像今天这般开心了。 大家一时轮番向老爷子敬酒。 秦时月的爱国与正直,让燕自立分外欣赏。心想,组织上看人还真准,这个发展对象真是选对了。于是心中暗暗喜欢,对秦时月也更加亲密无间。 燕自立在方义云的引导下,成了新四军的一员,此后当联络员,发展地下党员,参加破袭行动,迅速成长起来。 他越与新四军打交道,越觉得这支队伍的不简单,是一支胸怀祖国和人民,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所以奋不顾身投入其中,也把自己的武艺传授给战友们。 他现在遇到秦时月,觉得这样优秀的青年,陷身于没落的国民党体制当中,直如美玉落于尘泥,实在太过可惜,所以下定决心要将他从泥淖中拉出,参加到缔造新中国的伟大事业当中。 酒过三巡,老爷子哈哈一笑,说:“这酒也喝到兴头上了,怎么样,各路英雄,又该到了大家亮家底的时候了,哈哈哈。” 时月忙问缘故。 紫苏示意他别问,之后冲着爷爷嘻嘻一笑,说:“好的,爷爷,先看我的。” 话音刚落,她已离席走去室外,众人纷纷移座相随,来到练功房坐定。 只见她缓缓走到兵器架前,稍事沉吟,竟然取了一把单刀,这倒出乎秦时月的意料。 他原以为她会取一把长剑。 紫苏向大家施礼,介绍说,献上一套“四门刀法”,敬请大家指点,说完便舞将起来。 为了让大家对此刀法有所了解,紫苏在演示时,还创造性地自报招式。当然不是一招一式全讲,而是拣一些要紧的或者是她重新取名过的动作。 如她以“金鸡独立”式起架,接下去做了一个并步勾手抱刀式,这本来不过是个寻常动作,她却临时给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侠女亮相”,让大家觉得耳目一新,禁不住“啪啪”鼓掌。 做完“夜叉探海”“苏秦背剑”“白猿入洞”“燕子抄水”等招式后,又报了个“玉女提篮”,原来就是提膝势,刀柄在胸前,刀尖斜上于左肩外而已。 在做跃步裹脑弓步藏刀之后,报一个“左顾右盼,力劈金石”,做的却是金鸡独立后提左膝向右前上方挂刀,然后落马步向右侧方落刀立刀。 上动未停,周紫苏再报一个“左顾右盼,金梁玉柱”,做的却是转身提膝挂刀接马步架刀。 再报一个“流星赶月”,原来是并步向左下侧按刀。 每逢要紧的、出彩的或一些生僻的动作,她更会提前报名,如“燕子啄泥”,动作是弧行并步扎刀;“金刀拦腰”,动作是后跃步裹脑马步横斩;“银蛇起舞,九尺旋风”,做的是左右舞花背刀加右式旋风脚;“单峰插云”做的是马步立劈刀;“仙姑背剑”,动作是缠头遮背提膝后于左胁藏刀,同时右膝提起左掌撑天呈金鸡独立势。诸如此类,一连串难度不大却非常实用的招式,做得造型俊美,英气逼人。 等她做完“栓马势”“白马回槽”,收刀向大家致礼时,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 原来,这套刀法是紫苏最近向爷爷讨学的。她长期练剑,剑法纯熟后就想尝试一下刀法。 剑重刺,刀重劈,但在扎、挂、撩、挑、抹、截、扫、架等手法上,还是相通的,甚至几乎是完全一致的,所以上手很快,不久便能将一把单刀使得虎虎生威。 轮到周白苏,却挑了一双筷子一样的兵器,在掌心滴溜溜地转。 秦时月不知道是什么,紫苏告诉他,那叫峨嵋刺,又叫分水峨眉刺,原是水战中使用的一种兵器。《三侠五义》中的翻江鼠蒋平,用的就是它。 后因携带方便,也用于陆战。但由于此兵器太过短小,无法与刀剑抗衡,所以不能用于搏力,只能作近身攻防,对使用者的手眼身法步的要求很高,通常与轻功和点穴术结合起来练。 之所以叫峨眉刺,是因为该兵刃乃蜀地峨眉山高人白眉道长所创,并且因其形状跟女人的蛾眉相似,故名。周白苏为人安娴文静,与这种低调隐秘的防御型兵器十分和谐。 此技踩井字步法,身法轻灵。别看它短小细瘦,其用法却是吸收了刀、剑、棍等长兵器、重兵器的要领,取其精髓精研而成,特点是紧贴敌身、粘连快狠,貌似纤弱,实质凶狠无比,往往能够一击得手。 秦时月听了,不禁肃然起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根不停转动的细小银针。 只见那针在主人掌心缓缓转动,不动声色,静似处子,但动如脱兔,双臂伸缩托抖之间,银刺恰如灵蛇吐信、狡鼠回洞,须臾之间完成攻防动作,可谓杀机四伏。 这秦时月的内心,进一步被祖国武学的博大精深而深深震撼。 接下去,老爷子让秦时月演练一下上次所教的内容。 因秦时月每天夙兴夜寐,苦练师父所传,加上身体素质好,特别是爆发力强,协调性好,又有早年的腰马基础,因此进步神速,动作转换轻灵,已经能够在身体倒立时顺利地将暗器投放出去,下一步要提高的,只是命中的精准度罢了。 秦时月打拳,本来就十分注重姿势的优美,加上酒酣之后,兴致高涨,跳跃和空翻时如豹跃鹰飞。虽然拳腿力度尚待提高,但已展现出雄强之美,看得老爷子和燕自立频频颔首。 最后,大家都把眼光投向燕自立。 只见他缓缓脱去外衣,从架子上取了条长枪,立个门户,之后舞将起来:云海拂吉,玉带缠腰,犀牛望月,白蛇吐信,退避三舍……刺、戳、点、扫、挑,格、拨、架、挡、淌,攻防兼备,人枪合一,真是平地起风、白光如练,看得人眼花缭乱,引起一片喝彩声。 只见他连续空中转体,一转一道银光。如此几个“怪莽翻身”之后,突然将铁枪往后尽数一递,然后往天空一挑,目眦尽裂般地大吼一声:“大漠孤烟”。 秦时月听了,真是惊为天人。 话音刚落,又见燕自立人枪合一,使一个侧空翻离开原地,紧接着一个旋子起在空中,落地时将长枪贴地一插,然后身形一转,“唰——”地一声,手中直立的铁枪随着身体的旋转在身体一侧画出一个360度的立圆…… 周师说,这一招,又是沥泉枪法中的“长河落日”。 若是实战,枪尖扫过之处,尽是断腿残臂,鲜血淋漓啊! 唐代诗佛王维《使至塞上》中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竟然成了岳家枪法中非常着名的两个招式,可见岳飞的文才和武艺! 秦时月不禁生起满满的敬意。 燕自立收住枪后,告诉大家,他当年就是用沥泉枪法在石莲村勇斗保安队的,并用“大漠孤烟”这一绝招,结果了恶霸娄二虎的性命。 至于六年前的日本军人,更是不经打,他只用一根旱烟筒和一块大手巾,就将二人送回了老家。 大家听了经过后,一时全体起立鼓掌。秦时月和周家姐妹,将手掌都拍红了。 时月被众人的精彩表演所慑服,心里暗暗坚定,一定要在武术上持续攀登,一览群山。 接下来,大家交流心得。燕自立教了秦时月一些腿法和拳法,还与秦时月交流了对于时局的看法,约定了联络地点和方式,邀请他前往浮云岭登山探险。 秦时月正想择时一探黄天荡,加上有过干草坡的遇险经历,自然满心喜欢。 由于时间已经不早,在听师父作了一些意守方面的点拨后,秦时月从树下牵出黄膘马,腾身而上,向各位抱拳告别。 燕自立目送秦时月消失在薄暮中,目光中流露出赞许。周老先生在一旁赞叹:“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啊。” 燕自立说:“周老,他还年轻,机会多得是。现在在那个阵营,对我们是件好事。” 原来,周止泉老人作为开明士绅,早就为中共所争取。多年来,药庄一直是中共新四军的地下交通站。 两人交谈中返回院内,却没注意到,周紫苏正默立在一株无患子树下不开心呢。她是想让秦时月再多待一晚的,哪知道秦时月一心都在工作上,想走即走,根本没有顾及她的感受。 理智上,她知道他回去是工作的需要,可感情上她就是接受不了。她只想他能多陪自己一会,再多一会。 苍涯子有《苍山行》一诗: 平生既慕神仙事, 岂顾身前身后名。 踏遍千山餐秀色, 疏星淡月吾独行。 第54章 报帐结怨 史达贵父亲是街上开茶叶店的,店名“御茶行”,卖的是龙井茶。 人家卖茶也就老老实实地卖茶,什么茶就什么茶,什么价就什么价。他史家卖茶,花头透了。 正宗的“龙井”,须从龙井、梅家坞一带收购茶叶。那以18颗“御茶”为核心的几十亩茶叶,价格更是奇贵,买主多为达官贵人、商贾巨富和三教九流的头面人物。 但假“龙井”呢,只是打了“龙井”的幌子,其实不过是本地的茶叶,或者是从西边桐江、睦州等地收来的茶叶。 针对一些买茶送人的,或者对茶叶不内行的,或者外地的、过路的客户,这“御茶行”给的,全是假龙井,却按正宗龙井的价格收款。 就是靠了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史家的财富一年年累积起来,直至成为镇上排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这史达贵小学毕业后赋闲在家,偶尔帮衬老爹倒腾倒腾茶叶。后来看看在保安团里混,荷枪实弹的不失威风,黑白两道都沾边,还能与权贵搭上脉,于是花钱将自己弄了进去,穿起了一身皮子。 史达贵不学无术,但因了基因遗传,坑蒙拐骗一套无师自通,很快就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 与老爹的吝啬不同,这达贵却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平日里三个一道四个一伙的,吃用开支很大,自己又喜欢钻那花街柳巷,所以常常接济不上,须向老爹伸手。 后来见老爹那铁公鸡的毛难拔,便开始打单位的主意。他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上司的喜怒哀乐,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并见缝插针地投其所好。于是几任团长下来,他就成了保安团的红人。 团长的吃喝用度日常工作,都是他说了算,自己也从中揩油获利。身份也从一名临时工爬到了总务科长的位置,掌管警卫、交际、运输、医务、经费出纳及被服装具之补给等事项,几年下来,着实捞了些进账。 后来觉得总务科虽有油水,但权力不够,又将目光瞄准了更具权威的战训科。 当时县级保安团的科室设置,基本上是参照省保安司令部,但由于经费限制,科室数量要少得多,因此不少职能是归并在一起的,这在客观上也放大了科长们的权力。 如秘书科,原本只掌管机要文件,但将宣传、军法、人事等科室的职能合并进去,权力就大多了。 再如战训科,原来主要负责军事训练,但承担了参谋科的职能后,又负责情报收集和作战,还有交通、通讯及械弹补给等,既威风八面,又有不少经费可以支配,成了保安团的核心科室。 史达贵自然将这些看在眼里,把老团长当作亲爹一样地供着,还专找老团长的痒处挠,所以顺利当上了战训科长,混得个风生水起,也赚得个盆满钵满。 在史达贵看来,他混进保安团这样的地方,自愿受到约束,甚至牺牲尊严,无非就是冲着权和利。要不他进来干嘛?还不如开个店来得自在。 再说,尊严值多少钱一斤?没有钱和实惠,尊严再多又有什么用?听说那个丢了县官不当,回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人,后来是讨饭过日的,最终饿死在破房子里。这样的做人,值吗? 反过来,只要能有荣华富贵,低个头,哈个腰,说几句奉承话,那算个啥?哪怕让他跪下来叫“亲爹”,他也愿意啊。 大家虽然对史达贵的哈巴狗一套颇为不屑,但看到团长对他的信任,便也做墙头草,对他高看三分。 于是,原来一个小混混,倒成了香饽饽,挎着驳壳枪到处招摇,到哪里都受人待见。 秦时月来之前,史达贵为了取悦这位新来的挂职副团长,请了工程队,将原来的装修全部敲掉,重新装潢了一番,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在保安团和社会上混久了,他根据自己和身边的狐朋狗友的经历,得出一条经验: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一般色,天下官吏一般贪。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所以,看到秦时月欢欢喜喜坐进他负责装修的办公室,史达贵的心情特别好。心想,这位秦副团长,迟早也是他碗里的菜。 转眼就到年底,各个单位的工作都在收尾,一些财务上的账目,更是要有个了断,要不拖下去,会影响年底做帐。所以,一般至少在12月上旬,该结的账要结,该报销的要报销。 于是,11月底,史达贵把几张收据递到秦时月面前,说是局座庄厚德的一些开销及团部的一些维修费用,当时垫了资,现在来报销。 这经费支出,按理都由单位“一把手”签批的。但秦时月来后,庄厚德竟然将此经济审核大权交给了他,足见对他的信任和支持。 这段时间,史达贵在赌桌上输了不少钱,又在青楼里眠花宿柳,花费太大,口袋有点瘪,所以故伎重演,想在公款上捞一点补缺。 秦时月虽然不是大户人家出身,但生性慷慨,学校时与同学出行,经常自掏腰包请客。但他有个特点,就是公私特别分明。自己的钱,花起来不心疼;公家的钱,却是一是一二是二的,绝不含糊。加上刚刚上位,对团部的开支项目也需要熟悉一下,所以签下去之前,他还是看了一下内容。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数额大啊,几乎相当于自己一年的薪水。 再看内容,上面写着“办公用品”,便将笔悬在手中不肯签了,抬头问史达贵: “具体采办了些什么东西呢?怎么要这么多钱?” 史达贵含糊其辞地搪塞了一通。 秦时月说:“具体添置了哪些东西?名称、型号、单价,等等,基本的要素应该明确的?东西多的话,应该有个清单,有采办人、证明人,让人一目了然,不可这样糊里糊涂的。”说着将发票递回给史达贵,让他再补充一下。 史达贵以前报销费用,由于事先功夫做足,都是一次签就,从来没有吃瘪过。 这次也一样,事先帮秦时月装修了办公室,平时见到,言语中也很是殷勤,还自认为已经人情做足,想不到人家还这么认真,便有些不悦,说:“不少是团长的用度,也要这么清爽?” 秦时月本来还是公事公办,现见他拿团长来压自己,无名火腾地一下窜上来,一字一顿地说:“谁的用度都一样,必须明明白白。公家的钱不同于个人的钱,一分一厘都要清清爽爽!” 史达贵受了抢白,待要反驳又没词,面子上又下不来,一时恼羞成怒,一把抓回票据,说:“这样狗逼倒灶!”说完扬长而去。 “狗逼倒灶”,在秦梦是过于精细、吝啬、抠门之意。 秦时月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数落过,于是有些恼火,也就随他离去,未加理睬。 直到半个月之后,秦时月想想自己来后,史达贵一直比较热情,便催他报销,史达贵才弄齐了清单前来,不过数额降下了不少。 秦时月问起原因,达贵说有的地方开不出票据,暂时就不报了,以后以后再说。 时月说,自己不要贴,以后适当时候,在其他开支里慢慢消化。 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或许有些项目本身就是虚列,这会拿不出票据了? 时月签罢,达贵无言离去。 自此,两人心里便有了疙瘩。 时月见达贵平日里来往的尽是些油头粉面贼眉鼠眼之人,整日里花天酒地,便更加对他心生看法。 这人啊,一旦对某人有了看法,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会觉得不顺眼。 特别是史达贵那对眼睛,以前秦时月并没多少在意,可现在再去看,总觉得史达贵里面射出的光是特别的,好像恨不得要将人身上的肉挖一块过去似的。 这种调羹一样挖过来的眼光啊,让秦时月很不舒服。 史达贵也自知秦副团长与自己不是一路,不仅不作反省,反而认为秦时月不识抬举,不够朋友,仗着自己资历深,加上家底也殷实,也就不把时月放在眼里。两人从此面和心不和,见了面也漫不经心,爱理不理,开会商量工作时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相处得很是吃力。 旧檀有《世态》诗曰: 女人拧胯动春心, 汉子低头必有因。 世事洞明自坦荡, 茅屋何处见人亲? 第55章 拳脚争锋 这一次,保安团团部要招聘3名协警,拟定的名单放到秦时月桌上后,一了解,竟然全是史达贵、马有福和宣自嫣的关系户,心内着实不悦。 因为此前他已经了解到,团部不少人都与这三个人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 本来,他上面还有庄厚德,不干他的事,可偏偏他是副团长,庄厚德又要他管财务,管案件侦破,实际上已经参与了团部军政大事的管理。 要么啥都不管,要么啥都管起来。秦时月想。而按他的心性,要他不管,除非就不当这个官了。只要在位一天,他就会认认真真地履职一天,把好一天的关。 于是,他将马有福等三人一一找来,了解意向人的情况。 马和宣的态度自然是好的,也没忘记把几个意向者好好地夸了一通。 秦时月听了,心想,这两个真是“人精”,既会做好人,又懂得审时度势。由于自己不了解几个新进人员的文化、操行等具体情况,但又为了保证团部的利益,便采取了一个缓兵之计,说只能先聘用,设一个试用期,到时根据表现再考虑是否录用。 马和宣听了,愣了一会,但也没法反驳,只能道谢而去。 轮到史达贵谈话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没等秦时月把话说完,史达贵的脖子就在那里一梗一梗的了,说:“以前招人没有这样复杂的。” 时月跟他讲:“正是因为以前太随便,进来的人素质不高,用处不大,所以从现在起,进人把关要严一点,这是为了单位好。” 达贵嘟囔着说:“什么叫素质高,什么叫素质低,怎么看出来?” 多年来,他在保安团处于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地位,素来说一不二,骄横惯了。至于进个人嘛,更是小菜一碟,现在却被人卡脖子,自然很难受。 他不知道,他这副拎着两只膀子螃蟹一样横行的“破脚骨”相,只能吓吓窝囊的人,可在壶溪一带人的眼里,叫作“骨头胀”,不拷一顿是不会知道怎么做人的。 可越是“破脚骨”,自己越是想不到这一层,总以为别人敬他、怕他,是因为自己很厉害,从没想到这是自己狐假虎威、有了一个职位之果。离开了这个位置,他啥也不是。 达贵到保安团任职后,总觉得自己有钱有势,高人一等,只有他找人家茬的份,哪有被人家欺侮的道理? 他认为秦时月属于掇凳给坐不要坐的一类。年龄比自己还小,资格也嫩,却难弄得很,就像刺蓬里蹦出来的一块三角石头,几次三番都没有摆平。你不仁我不义,今天不可再便宜了他。 达贵心里想定,便没好气地说:“上次报发票,你不相信;这次招人,你又设这样那样的条件。你什么意思?把我当什么人?认为我好欺侮是不是?” 时月说:“没有的事,史科长你想哪里去了?这涉及到公家的利益啊,我不过是履行公事罢了。” 达贵可不依,说:“你这是以履行公事为借口,明摆着来压我。以前连团长都让我三分,你一个挂职的,又算老几?” 时月见他言语中充满了挑衅,便也有些恼,说:“我一个挂职的,算不了老几,但在这保安团,现在勉强算个老二,怎么样?这事我有没有说话的份?” 达贵想,好你个小子,果然把自己当根葱了,那我可要让你见识见识手段。于是阴阳怪气地说:“什么老二,我看你是老三老四!” 在秦梦,说人“老三老四”,是说人资格老,摆谱,托大。 时月从小也没遇到过这样的狂妄之徒,便也轻蔑地一笑,说:“我看你是昏七昏八了!” 这明显就是唇枪舌剑了。时月想,这下对方恐怕要发作了。 果然,这史达贵听了时月的话,一时气冲上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抓起桌上的茶杯,冲着秦时月“呼”的一下掷出,劈头盖脸地砸将过去。 这面对面米把远的距离,遇上一般人,这瞬间发生的事,哪还能避开?偏偏这次他遇到的,也是个练家子。而且到秦梦以来,先后拜了好几个师父,习的就是手眼身法步。 话说时月见达贵忽然眼露凶光,平常的两只“调羹”变成了两支“烙阳铲”,唰地一下扎过来,身体已处于警戒状态。又见对方手臂挥动,便迅速将头一偏,茶杯“呼”的一下擦着自己脖子过去,“叭啦”一声在墙上撞了个粉碎。 时月在军校念书可不是玩的,哑铃、杠铃、单双杠天天玩,又在擒拿格斗之外,单独学了西洋拳击。 初到单位,他对史达贵礼让三分,后见他内心顽劣,贪心太重,才拒签发票。现见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开始动武,便也不想退让,心想,这家伙,原来是“老母鸡上天——不是什么好鸟”!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茶杯声落,时月已冲出座位,对着达贵的面部,左右开弓接连打出四记直拳和两记平勾拳。 时月这拳快如闪电,达贵避过前面的五记,但第六拳却再也无法避过,脸颊结结实实地挨上了。 只听“啪”的一声,达贵顷刻间人仰马翻,先是撞在墙上,然后栽倒在地。 秦时月见好就收,后撤几步到了桌子与门之间的空处,大声喝斥其“放肆”。 他虽然措辞严厉,但手下还是留情,出拳只用三分力,而且没有击其要害。 上勾拳可打胸腹、腰肋和下巴,可碎人脏腑、夺人性命,他没出。平勾拳可打太阳穴,杀伤力也很强,他也没有用。 就在时月放松警惕之际,冷不防达贵飞起双脚,来了个连环踢,直冲秦时月的裆部和胸部而来。 时月一缩裆,避过下面,再下意识地以双臂去隔挡对方的第二脚,结果手肘重重地挨了一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时月没有再进攻。他想,人家那是在地上,得给人一个台阶下,所以不想再与之缠斗。 可达贵得势不饶人,一伏身,冲着他的小腿肚子又来了个扫堂腿。 秦时月急退避过,左脚裸却撞在门框上,重心顿时失去,人向门外走廊跌出,急使一个空翻,以平马步落地,才勉强将身子稳住…… 金不换与小盛二人刚好从外边回来,见状马上架住追出门来的史达贵。 这达贵打小狐假虎威,只有他欺侮人家的份,哪有被人殴打的经历?这回见秦时月中了一脚,又避过了低扫,跌仆中竟然还能立住,很是吃惊,心想,妈呀,这军校出来的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若再打下去,自己怕不是他的对手,不如见好就收。 于是冲着金不换他们说:“没事没事,我跟秦团练练手呢。厉害,真厉害!嘿……今日不玩了,下回再玩过……” 说完迈开罗圈腿,赶紧开溜。边走边摸着红肿的脸颊,呲牙咧嘴地说:“有两下子,不愧是军校出来的,哎哟……” 秦时月看看对方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地离去,便回到办公室坐定,捋起手肘和脚踝一看,肿得老高。于是强作没事,装作踱步的样子,扶着楼梯,慢慢下到马房,上了马径去街上。 他来到一处药店,要了两张“神农”膏药。这膏药用了沥青,贴敷前先得在灯上将沥青融化了。闲谈中,他才知道这膏药正是从屏峰园“药庄”进的货,于是心里一动。 回到宿舍,秦时月给金不换留了张字条,说这几天胃病复发,要去老家乡下找一名熟悉的郎中看看,吃点草药。再说“十月半”到了,正好顺便回去看看母亲。之后还想去泰山樟等地调查一下,须一星期左右才能回团支部,让他明天上班跟庄团长说一下。 时月将纸条塞进不换的房门底下,即刻催马奔向屏峰园。 路过泰山樟时,他打听到古墓所在的山坞,顺道去探了一下。但见高大的古墓封土完好,甬道两侧的石兽及墓碑、供桌都保存完好,加上自己身上有伤,便也没有久待,转了一圈即策马离去。 周止泉见时月忽然到来,并且身上带伤,吃了一惊,忙问发生了什么。时月据实相告。 老爷子听了,摇头叹息,说:“真是人心不古。此人利欲熏心如此,无可救药矣!” 检查完伤处后,他安慰时月说:“没事,骨头没裂。既已贴了膏药,再吃三帖药,在此静养几天就好。那个破保安团,暂时就别回去了。” 时月告诉他,团长本来就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是他自己太操心,太负责,才会结上这样的梁子。 老爷子看看他,心疼地说:“孩子,你太忠心,又过于正直,也许不适合官场啊。在此将息几日,不要多想。” 时月拿了老爷子开的处方,去药房撮药。 离了周师,他想,自己这副一瘸一拐的模样,万一让人瞧见,太过不雅,于是戴上了口罩。 来到药房的小窗前,他闻到一股很浓的药材香。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子,接过处方,收了钱,进内开始配药。只见她先是在桌上铺好三张方形的元书纸,再打开一只只贴着药标的抽屉,用小铜秤称重,然后一味一味地倒在纸上…… 秦时月在窗口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看那身形,好生熟悉。 女子用纸线将三帖药扎好,拿起方子,习惯性地念着上面的名字:“秦时月……”念完,急抬头打量时月。 时月见周围无人,忙将口罩摘下。 女子吃惊地看着他,惊呼:“天啊!怎么会是你?怎么啦?哪里受伤啦?”说完也拉下了口罩。 时月开心地唤一声:“白苏姐!” 白苏将时月带去院子北面的平房,开了最东侧的一间净室,将他安顿下来。 她跟时月说,由于这次他是以病人的身份前来,所以没让他住抱屋上面的客房。 她告诉时月,北面平房总共设了三个病房,也只有关系特别好或病情十分特殊的病人才有资格入住。 “药庄”原则上不留客人过夜。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留病人住宿。 时月得知,紫苏师妹随燕自立去衢州送膏药了,顺便也进一些药材。 时月便安心在药庄住了下来。白苏帮他炖药、服药、清洗伤口,整天忙进忙出。 时月看着她好看的背影,还有浑身漾出的优美线条,感觉好温馨、好甜蜜。他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养伤,实在是太过奢侈。 安静下来时,他想起这次与史达贵的交手,才有些后怕。 是啊,要是输在人家手下,你往后该怎么办? 以拳而论,史达贵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但达贵的身手,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混小子,看上去鸦片鬼一样的,竟然还有这等凌厉的腿法。 这也为自己敲响了警钟:原来这秦梦果然藏龙伏虎,以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可盲目自大。 同时,他进一步认识到了腿法的神武之处,觉得自己必须要将腿功练好。 上次在排潭观擂,腿法第一次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内心总有些不够重视,总以为就速度而言,拳肯定要快于腿。但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 只要好好练,腿脚完全是可以跟手臂一样灵活。而且它们的主要优势在于:力量更沉,杀伤力更大,打击距离更远,自身更安全。 看来他以后训练的重心不仅要从西洋拳向本国拳转移,而且要将手法向腿法转移。以腿为主,以手为辅,踢出一片新天地。 他当然也想到了单位里的人和事。 想到伤好回去,还得继续面对那么一帮烂人烂事,心里便感到有些烦躁。 以前,凡到心里不爽,他可以通过练武来排遣,但现在脚肘有伤,行动不便,就只能吹箫了。于是烦闷时常从床头摸了金箫,呜呜咽咽地吹。一支曲子下来,心中的块垒方才消解一些。 这以后,他打坐之余,就是吹箫。几天下来,谱子上的几支曲子,如《关山月》《寒江独钓》《荒山僧踪》《阳关三叠》等,渐渐已能上手。 箫声一起,周白苏就会来,坐在床边静静地听。她那如瀑的长发,洁白修长的脖子,还有浑圆的肩膀和纤柔的腰身所构成的剪影,柔美,娴静,淡泊,与世无争,一如风过后的树叶,一如山涧中曲折无声的清流。 与紫苏活泼开朗、外向俏皮的性格有别,白苏处事淡静,话很少。对许多事,她只是看一看,笑一笑就过了,不喜多言。但她清澈的目光投过来,好像能进入时月的心底,把他的内心熨得安宁和舒适。 时月觉得,紫苏的出现,像一道阳光,哗地一下洒进来,让身边的气息变得活跃和温暖;而白苏的到来,能够让他的内心变得沉静和踏实起来。 白苏在身边时,他不需要任何的掩饰,只须袒露自己,尽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行。因为无论他做什么,身边的姑娘都会是他最忠实的拥护者、倾听者、陪伴者和守护者。 只是,这样的感觉让时月有些担心。理智上,他并不想对周氏姐妹的感情有任何区分。而且,与他最先相遇的是周紫苏。正是由于她,他才走进了药庄这个神仙之境。他怎么可以得陇望蜀,甚至是见桃忘李呢?这样负心的事,他秦时月如果做得出来,那是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 何况,她们姐妹两个都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甜美,对他毫不设防,对他付出了真心,都值得他去喜欢,去回报和爱护啊。假如一定要分出个眉眼来,那么,也当考虑先来后到、前因后果等因素,绝不允许出现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行为。 是的,自己既然做了她们的师弟和师兄,就应该当她们为嫡亲的姐姐和妹妹来相待,对谁都要好,决不能厚此薄彼,分出个亲疏远近出来。 再说,这一年来,他对传统武术的兴趣爱好越来越强。白猿先师遗训讲得很清楚:欲做神仙,须得志坚。裸女陈前,气定神闲。 师父周止泉也跟他讲过:欲成大道,必守元精。 如此看来,他这辈子要么选择平庸,若想练成绝世武功,不结婚的概率会很大。不仅不能结婚,连女色都不能近的,自然不能对哪个女子生起特别的感情。对别的女子是这样,对周氏姐妹,更应该是这样。 是啊,越是喜欢的,关系越是亲密的异性,越是能考验他的道心啊。 旧檀有《抚箫》诗: 花自飘零水自流, 红尘梦醒再无求。 笙箫一曲灯如旧, 夜静更深人未休。 第56章 梨洲赴宴 11月19日,是农历“下元节”,在壶溪一带叫作“十月半”,是一个大节。秦梦云龙江两岸及壶溪流域的大部分村,都过这个节。 梨洲是云龙江中一块占地十多平方公里的狭长沙洲,虽然在水一方,相对独立与封闭一些,但习俗与两岸大同小异。 “双十”协定签后,双方摩擦少了,上峰忽然开始重视文物保护工作,因此袁楚才县长对“扫叶”行动的关注也多了起来。 话说秦时月在屏峰园药庄静养,原想没有十天半月,脚踝和手肘上的伤不会痊愈,不想师父的“神农膏”和草药十分灵验,三天功夫就肿痛全消。 时月念着案子,即刻动身北渡,先到百花谷看了母亲,只吃了一顿中饭就直奔梨洲。 早在八月半之后,那洲上的保长、乡保安队长成天乐就邀请过他,希望他能前去巡察作客。 这成天乐是乡绅之后,祖辈就在当地经营渔业,父亲又做沙石买卖,富甲一方。 成天乐只比秦时月大了三岁,却因为人仗义疏财,老少无欺,故朋友极多,在当地的威信极高,甚至超过了祖父两代。 更特殊的是,他与秦时月还是发小。念初中前,两人都在江北一位有名的私塾先生那里学过毛笔字。 时月文静,喜欢看书写字。天乐却大大咧咧,喜欢上房爬树掏鸟窝。两人一静一动,相处却十分和谐。 秦时月此去,目的自然不是为了过节赶热闹,更不是为了弄点江鲜吃吃,而是想去领领信息,碰碰运气,也实地勘察几个地方。 这过节时光,天乐作为保长兼保安队长,又是做生意的,家里一定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其中有一处地方,他慕名已久,也想借机去走一走。 他从小听妈妈和外公、外婆讲,百花谷所在的将台山,向西向北延伸有十多里长,号称“十里长山”。十里长山上有座神仙山,山上有个“神仙洞”,深不可测,历来无人能够走到底。 这十里长山,正是梨洲一水之隔的北岸靠山。“神仙洞”呢,就在离泰山樟不远的半山腰。 秦时月对探险有着天生的喜好,加上手脚敏捷,所以很适应户外运动。 自拜周止泉老人为师以来,更加擅长倒立与空翻。练了白猿先师所传的“白猿松柔术”以后,不仅经脉畅通了好多,臂力指力大有增长,而且柔韧性也变得非常好,一旦放松,身上不少地方柔若无骨,因此特别擅长跳跃腾挪、攀援涉险。 自从来到秦梦,警察局的得过且过,保安团的拉垮瘫痪,让他彻底失去信心。乡绅保长们的各自为政、明哲保身和敷衍应付,又让他被迫放弃依靠外力的幻想,决心凭一己之力来开展“扫叶”行动,侦破《梁山泊水军阵法》等案件。 于是,他又一次背起了旅行包。 他每次出门,不管是执行任务还是去远足,都会背起这个大包。 这次去药庄疗伤,也不例外。 这包,可是个百宝箱式的神器。里面有矿灯、蓄电池,绳束、被单、帐篷等一应器具,还有干粮、淡水、维生素等。 他没有穿制服,只是在衣衫里面穿了紧身的深色小袄,自制的胸包武装袋里放上了指南针、手电、短枪、匕首、石子等。 那梨洲因古时洲上遍植棠梨而命名。其所在的一段云龙江,当地人也称作“梨江”。 棠梨这树很草根,农村里房前屋后常有。它也结梨,却小如鸟蛋,故此树又名鸟梨、鹿梨、野梨、豆梨等。 这梨不仅小,而且不能吃,味涩,俗话又称“屎秘(bi)棠梨”,意思是吃了会便秘。那为何此树又到处都是呢?只为有两个好处: 第一个是美。“二月东风遍野棠,莺花一片两茫茫。”这是清代彭孙贻的诗,写的就是它。 其花先于叶而放,细小繁密,如白雪压枝。而后叶绽,又清翠欲滴,加上鸟儿啼跃,落花纷纷,让人眼迷心醉。 小时候的秦时月,对着门口的棠梨花,可以痴痴地坐上半天,到头来脚下身上和头发上都是细碎的棠梨花。 时月家乡有句民谚,叫“棠梨花开落夜雨”。午夜时分,躺在被窝里,听着那“悉里索落”的声音滴进梦乡来,连梦都是甜的。 第二个好处是它的果子。新鲜的果子不能吃,但家乡的先辈总有办法让它变得好吃。用谷壳或砻糠焐之,待熟,则果肉黄亮沙糯,甜中略带一丝酸味,成为一种独一无二的美食。 梨洲南面是云龙江的主航道,隔江是分江关,北面过江就是连绵的十里长山。 由于梨洲和分江关扼守着水陆两路,故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梨洲的形状如同一片漂在云龙江上的绿叶,四周碧波荡漾,有着清静独立的小环境。 秦时月人马渡江,到得彼岸,第一个村子正是成家村。听人说,这里聚居的全是姓成的人。 只见码头上人流熙来攘往,小贩的叫声不绝于耳,各种烧烤蒸煮热气腾腾,“嗞嗞”发声,散出诱人的香味。 这番景象,简直是排潭“八月半”、义门“九月半”的翻版,但又自有风味。只为这里四周都是大江,食摊上的水产自然要丰富许多。 他在村口问了路,村民说:“你只管沿着村中的主道走去,路边最热闹、客人最多的那户人家,就是乐神的府上。” 秦时月听了,想这“乐神”乃是成天乐的绰号?成天快乐,那不就成“乐神”了么?哈哈。又看看村民的态度,都还热情,可见“乐神”在本地的人缘。 时月一路策马缓行,过会儿听到前方一处人声鼎沸,拨转马头转入,穿过一条巷子,果见一个半亩大的道地,搭了临时的布棚,里面放了几十张桌子,坐满了宾客。 看到秦时月打扮,早有人迎出来。 此人身形高大,两眉如剑,一脸虬髯,原来正是主人成天乐。 他见到秦时月,实是说不出的开心,高声嚷嚷着让人泡茶,然后陪去上首的主桌,要让时月坐主位。时月坚辞,只坐了天乐右首的主宾位。宾主欢叙不提。 开席后,众宾客听闻保安团长在座,纷纷过来敬酒,秦时月几乎都坐不安宁了。 酒过三巡,猜拳声四起。 秦时月此来,本是打探消息,便由主人陪了,挨桌去敬酒,一是作为回礼,二是也借机与大家作些交流。 看看大家谈兴正浓,秦时月有意活跃一下气氛,也好将话题往风水、古墓等方面引,挨桌敬毕,回到主桌时,又满上一杯酒,对一众宾客,说:“这梨洲四面环水,独立江中,有鱼虾灌溉之利,真是天赐宝地,是理想的旅游养老之地。但就百年后长眠来说,尚缺来龙之靠,并非首选。倒是洲北的低丘缓坡,因其面朝大江,背靠十里长山,真乃少见的风水宝地也。来来来,值此国运向好之际,我借东家成兄这一杯酒,祝梨洲风调雨顺,祝各位朋友人寿年丰!”说完一饮而尽。 这杯酒,足有二两半,又是当地的高度白酒,秦时月一杯下去,豪爽立见,一时让大家纷纷喝彩。 众人的话匣子也就此打开,氛围一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地热烈起来。 有人当场回应说:“这位团长了不起!年纪轻轻,满腹经纶啊。” 还有人说:“还真让他说对了,梨洲北面隔江相对之地,葬着父子宰相呢!” “老辈人说,还有什么地方,葬着位大将的。”又有人说。 秦时月这才想起,县志上确实记载着,这里长眠着清朝的父子两代清官,均以书画见长,深得皇帝尊敬,钦赐紫禁城骑马。 问清了两处墓葬所在后,趁主人四处敬酒,各桌又在忙着猜拳行令打混仗时,秦时月悄悄离席,在岸边叫了一只小船,直奔对岸。 旧檀《下元节》诗曰: 人间十月半, 颗粒俱归仓。 户户亲朋满, 家家酒肉香。 第57章 “泰山樟”究名 七点半钟的样子,江村的冬夜,已很安静。虽有上弦月升在半空,但江水黑黑的看不清楚,山野无人,冰冷的寒风从江面吹来,呼呼作声。 由于秦时月事先问清了方位,又借着月色,故能直奔目的地。在渡船时,他用布将马蹄包了。到了北岸,他先是看了两处尚书墓。 一处很普通,未见异象。另一处位于离江边半里地的一座小山上,甚是宏伟。甬道自山脚而上,两边立着石仲翁,墓前趴着石羊、石马。 这是荒僻山地,又值寒夜,氛围不是一般的阴森,可这秦时月也是艺高人胆大,又兼喝了酒,正是豪气干云之时,心里岂有一个“怕”字?竟然将夜晚的踏山巡墓当作游玩风景名胜一般。 时月奔走间,又想到了泰山樟。 他第一次从那里过渡去鱼桥埠时,曾经问过金不换,这泰山樟名字的由来,不换讲不出来。可现在,他倒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跟他讲的,说有的墓不叫墓,而叫“樟”。 为何?只为古代帝王将相等显赫的墓葬,规模十分宏大,都有守墓人。 这些守墓人初时年轻,及长,就会娶妻生子,有了家眷。在一地居住年代久了,自然子孙绵延,房屋也越造越多,形成村庄。 村庄得有名字,直呼“某某墓”自然不雅,也会暴露自家的身份、地位及来历,而墓地多植樟,自然就以“某某樟”指称。 于是,倒过来理解,从“某某樟”之类的称呼里,往往可以窥见居民的来龙去脉。 即是说,“泰山樟”很可能就是“泰山墓”。 自鱼桥埠回来,秦时月觉得云龙江与方腊起义及梁山好汉的渊源很深,故回去后又仔细阅读了《水浒传》后七回。 《水浒传》他小学里就看过。后来军校里找不到多少闲书,便又看了一遍。前两次看,都是奔着故事情节去的,一目十行。这次看后七回,则完全不一样,是研读,读得极为仔细。 幼时读《水浒传》,还以为宋江、方腊只是小说里的人物。及长,方知实有其人。后游杭州西湖,感觉更加真切。武松墓就在三台山路,鲁智深还是在六和寺出家圆寂的。 如此看来,《水浒传》中的人物,多半都有真人作依托。即使那108将不完全属实,但其中的代表人物,应该都实有其人。 有人说,生活远比小说精彩。这实有道理。为何?小说的作者只有一个两个若干个,生活的作者却是千千万万个。 三教九流人物,其一生的所作所为,汇集而成的,就是生活的汪洋大海,那种丰富与庞杂,岂是小说家所能想象的? 时月将思绪拉回对于泰山樟的考究。 南方人特别是秦梦一带人讲话,多舌尖音和前鼻音,发音比较简捷快速。这样,有别于北方话的字正腔圆,秦梦人讲话有时显得有点模糊。即是说,发音上往往没完全“到位”,就打住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宋代的发音,经过千年的传承,有些地名与人名出现细微的差别是很正常的,如同“皇洲”变成了“王洲”一样。那么,“泰山樟”难道原来就一定叫“泰山樟”么?何况此地实无泰山,为什么要凭空飞来一座“泰山”呢? 这个“泰山”,会不会是“炭山”的音误?古代先民会不会曾在这里烧过炭?但事后,时月问过成天乐等人,说走过梨洲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从来没有听人讲起过他们那一带有烧炭的事。 即使老辈人手里,也没有过。 烧石灰的事,倒是有过的。所以好几个村里都有“石灰山”“石灰窑”这样的地名。 那么,再发挥想象,会不会是“太岁”的谐音呢? 对啊,如果“泰山”是“太岁”的音讹,那里面可有文章了! 《水浒传》中不是有个活阎罗阮小七么?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短命二郎阮小五。这阮氏三雄不是都参加了征讨方腊的战争? 而战争的发生地,就在云龙江上游。三兄弟当中,有两人战死疆场,阮小二战死于新安滩,阮小五死于清溪。 关于两人的死,《水浒传》中是这样记述的: 在新安滩遭受火排攻击时,童威、童猛将船傍岸,爬过山边回寨,但阮小二和孟康仍在船上迎敌。 后来,孟康被火炮打成肉泥,而阮小二等到跳水,也已晚了,被敌方挠钩搭住。阮小二心慌,怕被俘受辱,扯出腰刀自刎而亡。 至于阮小五之死,书中只是一语带过,说他战死于青溪帮源洞附近。 阮小二自刎后,尸身顺江而下,为宋军所得。 战争时期,因战事吃紧,死难的将士一般都会被就近草草掩埋;但如果战事或兵力允许,而死的又是重要人物,就另当别论。 就像秦始皇死于出巡途中,成吉思汗死于征途当中,但决不会随便乱葬一样,一定会找一处风水较好的地方进行安葬。 同样,阮氏三雄是梁山好汉,又是水军头目,上山聚义后战功卓着。何况前面两位哥哥战死后,弟弟阮小七九死一生幸存下来,自然会竭尽所能厚葬两位兄长。 晚饭时,听乡人说,这里不是葬过“大将”么?那会不会就是阮家兄弟呢? 阮小二战死之地,位于云龙江上游最狭窄的地方,沿江山势过于陡峭,明堂也不够开阔,按照唐朝袁天罡、李淳风和宋朝赖布衣的风水学来看,并不是理想的结穴之所。 而梨洲位于云龙江中游,波平浪宽,沃野平畴,视线开阔,有山水之利,又离当年的战场不远,顺流而下不过一盏茶功夫,运下来择地掩埋原系正常,各方面都经得起推敲。 阮小七在军中,有吴用、公孙胜等高人指点,让两位哥哥安息于如此江山如画之处,很是符合情理。因阮小二绰号“立地太岁”,后世便称其安息之地为“太岁樟”了。 英雄落幕,安眠于山水之胜,本来该是英雄传奇的一部分,只是后人不知就里,将“太岁”误以为是“泰山”,以讹传讹,致使千古英雄埋没于荒草之间也。 完成这样的假设和推理后,秦时月开心得差点跳起来。 如果他的推理成立,那么《梁山水军阵法》,八成出自“太岁樟”矣。 旧檀有《灵感》诗云: 厚储知何用, 廓然可贯通。 心怡观故里, 山色有无中。 第58章 追踪灰衣人 一小时后,他就到达了石马坞的“泰山樟”。 因几天前来过,他自然熟门熟路,到山坞口子就下了马,将马栓在杨梅树下,一个人悄悄步行来到墓地。 这墓地贴山,山上长着茂密的柴草树木。 时月边走边想,如果这里果真是水浒英雄阮氏二雄之墓,那他可是三生有幸了。 两位英雄当年在梁山泊大败官军,痛骂奸贼蔡京、童贯,是老百姓心目当中的大英雄啊。 就当作是,也可让自己心安。 秦时月找到墓碑,上前恭敬行礼。 与前番拜谒两位父子尚书不同,他这次不是作揖,而是行了武人的英雄礼,继而双膝跪地,叩了三个头。 秦时月从小就有英雄情结,对反抗朝廷恶政的英雄更是心怀敬畏之心,所以礼节特别隆重。 秦时月此前到过南京的明孝陵,即朱元障的墓,完全是一座大山,位于钟山的怀抱当中。大山之中,何处觅坟?徒让盗墓者望山兴叹也。时月直夸设计者聪明。 后来又去过钱王墓,虽然状如一座小山,但与大山的分隔界限十分清楚,陵墓的范围也就了了分明,很容易被盗。 秦时月仔细察看了阮氏墓,却发现不幸与钱王墓相同,封土堆的形状也很明显。 他叹了口气,趁着月色攀上大墓后侧,却见上面新覆了一株杉树梢头。想是有人在坟墓后山砍倒杉树后,搬走了树杆,却将枝叶浓密的树梢丢在了山下。 砍过杉树的人都知道,它的树皮和树冠上全是披针形的刺叶,很是扎手,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去触及。 时月双手小心地捏牢残存的树杆,将梢头从墓上用力扯了下来。 这一扯倒好,竟露出一处塌陷来。 树梢扔下来,刚好遮住墓上的这个坑,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 那这处坑又是哪里来的?丢下来的树梢也好,还是倒下来的树杆也好,都无法把墓砸出一个坑来的。 那这坑是一处自然的塌陷?还是山上流水冲刷而成的?还是人为地挖掘出来的? 在秦时月看来,这是山岗龙脉所在,不是流水所经之地。水往低处流,要冲毁也应该是在旁边的凹陷之处。 按照山势来龙,如果没有意外,主墓室应该就在塌陷处的正前方。这样想了以后,他观察再三,基本断定这是一处盗洞,便想等天明再带人来细细勘察。 秦时月刚转身,就见一个黑衣蒙面人迎面走来,见到时月,掉头就走。 时月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说完急赶上去。 那人突然立住,转身使出一记右脚里合腿,冲时月面门踢来。 时月将头往后一仰避过,只觉面门上有一股劲风掠过,可见其腿力。 那人见一击未中,回身以左腿使一个外摆,即“神龙摆尾”,直击时月的腰部。 这种连环腿法,对付外行很有用,但在时月这里,那是小儿科了。因为第一脚踢来时,他就料到十之八九会有第二脚,区别只在第二脚是踢上中下哪一路而已。 对方欺时月不还手,还以为他不会功夫,便乘势腾身而起,一个“大鹏展翅”,双掌凌空朝时月头上拍下。 时月想,一二不过三,你这全身凌空,不是犯了拳家大忌么?真把我当木偶打了,看来得给你一点教训。于是将身往侧方一矮,两臂往上一架,同时使个“倒挂金钩”,双脚一前一后飞踢其胸腹…… 那人“啊唷”一声,借助惯性一个前滚翻落地,再度拳腿并用向时月袭来。 时月也不接招,只管往侧方走位,避其锋芒,冷不丁左脚起一个低鞭腿,直扫对方右小腿,待对方往左躲避时,一伏身又是一个右腿后扫,攻其双腿。 对方猝不及防,只能将身跳起,而时月等的就是那这第二次身体凌空,于是右脚蹬地,左腿使个“腾空摆莲”,如鞭子一样抽向对方的脑袋。 那人将头一偏,脖子却已躲避不及,结结实实吃了秦时月一脚,“哎呀”一声倒在地上。 秦时月迅速欺身而上,使个鹰爪手,想去抓其双肩锁骨,对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同时两手向前一扬。 “鲤鱼打挺”俗称“鲫鱼暴”,一般人都是两只手在肩后推地,配合双腿上举下劈的动作来起身,但眼前此人并没用手,仅凭两腿往下一摆就起来了,足见其腰胯的柔韧性和协调性之好。 而且,也正是因为两手空出来了,所以能够在身体起跳的同时向对方发出攻击。 秦时月一见对方挥手,急忙将身往右一扑,使了个鱼跃扑出,落地后还未完全起身,就已急取果子在手,一扬手掷了出去。只听 “哎呀”一声,黑衣人捂额便跑。 原来,刚才黑衣蒙面人双手一扬,是向时月发放了暗器。 这暗器功夫乃是时月师父周止泉的独门绝学,其身法、手法非常特殊和隐秘。所有暗器均是在空翻与奔跑时发放,而且全是在头朝下或身子歪斜的情况下投出,这样的发放难度非常大,但也非常隐蔽,可以攻敌不备,让人防不胜防,往往一击得手。秦时月自得亲授,早晚刻苦练习,早已掌握技法。 本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用暗器的,总认为有胜之不武之感。 但今天见对方交手时间不长,即用暗器,觉得此人宅心不仁,便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是教他做人,二是也想试试所习技艺的效果,所以掷了一颗果子出去,果然一击奏效。 他不用石子,觉得威力太强,所以平时身上揣的,都是麻栗果、楝树果、无患子等新鲜的坚果,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对人的伤害。 胸袋里倒是放了金钱镖,那可是杀器,非紧要关头不要。 秦时月正待追赶,斜刺里忽然闯出一骑,上面有个着灰色便服之人。没待时月细看,眼前白光一闪,想是有刀剑来袭,于是急挫身,以双膝跪于地面,身子往后一仰,人就从对方马肚下贴地滑行出去,一边摸出几颗楝树果子,从肩上倒掷出去。 只听“哎呀”一声,待他转身,已见灰衣人摸着后脑急驰而去。 秦时月这时就怨自己少了听风辨音之术。他想,第一个黑衣人谅已跑远。第二个灰衣人倒还可以追,只是不知道对方往哪跑了。 如果是往江边跑的,他追去也没用,因为不知道那人是顺流而下还是溯江而上。刚才来时,见有条山道通向西边的山岭,那里僻静,便于隐蔽,那还不如顺着它追一下试试。这样一想,便飞奔前往杨梅树下,上马急追。 约莫跑了五六分钟,前方出现一点人影,约莫有半里路,在月光下快速往前移动。 秦时月见了大喜,双腿在黄膘马肚子上狠狠夹打了两下,然后双膝一扣,黄膘马就四蹄腾空,开始风驰电掣一般奔驰。时月耳边一时风声大作。 这马,打秦时月自草原上收服以来,已经习惯了他的肢体语言,根本不需要鞭打或口令。 时月缰绳一松,小腿一磕又肚,双膝扣紧两肋,它就会开始奔跑。 时月将上身伏于它背上,就会往死里跑。 时月身子直起,马就会略微减速。 一旦双膝松开,它就会碎步小跑。 缰绳拉起,则会停住。 秦时月很快将距离缩小到七八十米,可以清楚地见到,是刚才那个灰衣人,骑着马在跑。眼看就要追上,可山路一转,对方却在视野中消失了。 秦时月策马奔上旁边一个种满茶叶的陡坡,手搭凉蓬望去,只见山路蜿蜒,尽在眼底,但就是不见了那黑马与灰衣人。 根据刚才的距离,对方绝无可能跑出他的视野之外,于是急往两边山坡上张望。 果然,西面的山坡上,那灰衣人已经弃马往上急奔。秦时月急忙跟上,追上黑马后,让黄膘马与它并辔,将两条缰绳拴于松树上,然后从马鞍上的旅行包里掏出两份马料,再将双肩包背在身上,健步追赶起来。 到得一带巨石前,灰衣人再次消失。好时月,也不怕对方有没有伏击,将插在包里的金箫拔出来,握在手里,聊作兵器,一边在巨石前警觉地搜寻。 他忽然被一个下行的斜坡吸引,走下斜坡,向右一转,前面居然是个两三米高的岩洞,如怪物一般张着大口立在他面前。 他犹豫了一下,伏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听了,听出洞中有人跑动的声音,于是从包里取出矿灯戴上,甩开脚步追赶起来。 岩洞曲折,好在脚下是干燥的,虽有上下坡,但地面多半平整,即使偶尔有岩石阻挡,由于有强光照明,都能及时发现和避让。 洞顶时高时低,高的有几丈,低处须蹲身通过,都悬着钟乳石,灯光照上去,反射出晶莹的光芒。有的石壁微微潮湿,隐隐有滴水的声音。好在没有发现支洞,故时月能一路追踪。 约莫半个时辰,前面忽然开阔,时月便见前面民有一根光柱在晃动,该是刚才那个灰衣夜行人了,原来也带着手电,难怪敢进洞,还跑得那么快。 他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格外留心脚下。对方显然发现了后面的强光,一时移动得更快了。 时月脚力向来很好,但因不熟悉环境,又要留心脚下,还背着个大包,无法放开,而对方看上去轻车熟路,两相比较,他就落了下风,所以即使紧赶慢赶,两人却始终保持着百十来米的距离。 秦时月跑得气喘如牛,于是冲着灰衣人喊道:“站住,不然我开枪了!” 喊声在洞内激起巨大的回音。 对方显然怵了,犹豫了一下,速度也明显慢下来。秦时月抓住时机,急从胸袋中摸铜钱在手,冲着人影连投三镖,灰衣人身子晃了几下,消失在拐角。 秦时月赶到,不见人影,用手电仔细搜索地面,却有一滩新鲜的血迹,知是对方中了镖,便起身用手电仔细搜寻,却见左边出现了一个支洞,洞口黑黢黢地立在眼前。 出现了岔路,这如何是好?他忽然见到支洞地面似有一物,用手电一照,原来是一块沾血的手帕。 时月想,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不明摆着让我上当么?便转身离开支洞,照原路径直追去。 再过半小时光景,洞口到了,可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秦时月这下才怀疑自己是上了对方的当,灰衣人应该是从手帕所在的支洞走了。真是兵不厌诈,他上当了。 秦时月仔细观察自己所在的洞口,不禁大惊,原来已经来到了枫月寺,只是上次的洞口是在方丈室,这次却是在庙的后花园。秦时月看看手表,方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秦时月心内感叹:从“神仙洞”到“飞龙洞”,两地相距总该有四五十里地,换在平时,一个多小时能走到也不错了,可见人的潜力! 还有,这核桃山里的山上,竟然可以直通云龙江边,这秦梦的地理,也太奇妙。难怪上次游的两个洞,听说都有支洞呢。 还有,梨洲沿江的十里长山,能有亚洲储量最大的石灰石储量。 石灰石产区,都是喀斯特地貌,多溶洞,难怪这一带古代多修仙之人,盖是大洞套小洞,神龙见首不见尾,隐蔽性特强的缘故。 更想不到的是,这些洞,将云龙江的南面、西面、西北一带,连成了一个整体。 刚才他走过的地下通道,竟然贯穿了秦梦半个县的南北诸山,真是不可思议哦。他在心里惊叹着。 由于已经来到枫月寺,秦时月便想到戒贪和飞龙洞里的文物,当然要再去看看。 时月越墙进了方丈室,想将这酒色和尚叫起来,问一下有没有那货物存放人的消息,结果敲了好几下门都没有回音,仔细一看,才见门上挂着锁,想来是出门潇洒去了。 他转到庙门前,才看到右前方有一孔晒谷的畅垫大小的水潭。 走近一看,泉水澄明如镜,泉底不时有一串串的水泡冒出,就像一串串珍珠一样,再细看对面的泉壁,近水处赫然刻着“珍珠泉”三个字,俨然又是苏东坡的手迹,一看署名,果然。 这苏通判、苏太守,真是好兴致,时月在心里赞叹着。 他这时才感到又累又饿。他取出水杯,从珍珠泉中舀了半罐,一喝,清凉微甜,真是神品。 再来到僧僚,叫起小和尚,亮明身份,让他用钥匙开了方丈室,守在门口,自己进内后直奔石洞。 洞内的货物竟然不翼而飞。时月问小沙弥,他师父去哪了?小和尚回答说是去庐山参学了,但不知具体在哪里。 庐山号称有171座山峰,寺庙也多得不计其数,到哪里去找那花和尚?时月听了心里暗暗吃惊,担心自己会不会中了那淫僧的“缓兵之计”和“金蝉脱壳”之计,早已逃之夭夭。 时月面上不动声色,让小沙弥重新锁了门,给了他一块银元,好言交待他,等戒贪师父回庙,烦请小师父私下前来相告。小沙弥惶恐允诺。时月借了庙里的骡子,将自己驭回县城的保安团。 他在办公室盘腿打坐两个小时,等精神基本恢复后,嘱咐金不换通知有关人员,包括县文保所的人,一起前往泰山樟。 时月让人围住太岁墓,进行人工勘探,自己带人先去取了两匹马,再回到墓地。 这时,专家已经启开了封土,进到了墓中。时月一到,专家即刻从墓中出来汇报,说啊哟,来迟了,来迟了,被盗挖了。从痕迹看,也不会超过半年。 时月一想,这跟发现《梁山泊水军阵法》的时间恰好基本一致。 专家陪时月进了墓室,只见里面狼藉满地,到处是打翻了的瓶瓶罐罐,想来盗贼是夜晚入内,并且进行了暴力翻找。 大家心疼得直骂娘。这样的盗墓,比搬得空空如也还要野蛮,因为毁坏的文物太多。 尽管贼人进行了洗劫,仍然留下几只散落的金锭和元宝,还有不少碎了的陶瓷瓦罐。 秦时月让专家带回去查验,结果发现与上次保安团截获的那批文物,不论是形制、风格,还是用材,完全是同一个年代。 而且,专家还在墓中一锦盒中发现了一张随葬品清单,《梁山泊水军阵法》及最近截获的器皿名字赫然在列。 更让人惊喜的是,在墓室内壁,专家发现了镶嵌其上的“墓志铭”,明白无误地告诉后人,这里长眠的,正是水浒英雄阮小二、阮小五,并详细记载了阮氏二雄血洒疆场的过程。 “太岁墓”由此大白于天下。 众人一时欢欣鼓舞。 专家和金不换他们纷纷前来拥抱时月,称之为“我们亲爱的秦团长”“考古界的大功臣”“秦梦的好儿子”。 旧檀有《夜行》诗作记: 飒飒夜风掠面寒, 江村渡口问渔船。 英贤夜半开新路, 多少愚夫正醉眠。 第59章 埋头拉车 话说这秦时月虽然追丢了黑衣人与灰衣人,但还是破译了“太岁墓”的秘密。仅此一项,功莫大焉,故内心还是比较欣慰的。 回到团部,时月将情况向庄厚德作了汇报。庄团长听得入神,渐渐两眼放光,之后说要亲自起草报告,向上峰汇报。 时月喜欢做事,却不喜欢汇报,也就落得个清脱,将“太岁墓”和《梁山泊水军阵法》一事放于一边,又开始琢磨如何找到灰衣人的事。 他本来心情很好,但刚在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走廊那头又传来马有福、宣自嫣等人惊天动地的嘻嘻哈哈声,心情一时晴转多云。 人说“狗改不了吃屎”,还真是那么回事啊,时月想。 那次,他在会上那么语重心长、掏心掏肺地讲了个把小时,连下面来的乡绅听了都有所动容,怎么这保安团的人,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看来,这跟自己不在单位有关,也跟自己的挂职身份有关,人家不怕他啊。 是了,这些多为重实际利益之人。你一个不会长久在这里当官的人,他们内心哪会真正在意你?当着你的面,他们是没有办法;但背后,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给他们好处,又想凭一己之力来改变他们,好天真哦! 算了,反正自己好歹是努力过了,给过人家机会了,他们自己不珍惜,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因缘不具,但是因果不空,一切随缘即是,他想。他转而想到这次梨洲之行的收获,内心才得到一些安慰。 这次收获是巨大的。 一是找到了上次日特所盗文物的出处,《梁山泊水军阵法》一案可以结案了。 二是证实“泰山樟”就是“太岁墓”,无疑是近年来国内考古界的一次重大发现。这个红利是巨大的,可以为省、市、县、乡各级带来诸多好处。 三是发现了梨洲“神仙洞”至枫月寺“飞龙洞”的暗道。只是,在这件事上,他多了个心眼,暂时秘而不宣,没跟任何人讲。原因在于,事情还没有眉目,让黑衣人跑脱了;那花和尚戒贪很可能也跑了,而且有可能卷走了文物;这条地下暗道连通半个秦梦,具有十分重要的地理、军事价值,他至少还不想让在他心中威信日降的国军一方知悉此事。 他现在关心的头等大事是确保“扫叶”行动尽早成功。秦梦的文物,是中国的,决不能让日本人抢走。 现在,秦梦文物盗卖案的侦破已经破题,前景广阔。这个时候,作为有主见和责任心的长官,应该乘胜追击,立即召开一个案情分析会,进一步部署下阶段的“扫叶”行动。 他想,庄团长应该会想到这一点的。可是,他在办公室等了将近一上午,也不见庄厚德有什么动静,于是觉得很是失落。 按他的情绪,他恨不得马上就去母亲或师父那里了,但强烈的事业心在提醒他:千万不可松懈,千万要趁热打铁,争取一鼓作气将案子拿下来。或者至少要持续推进,再立新功。 这样想着,他主动来到庄团长办公室,想听听他的意见。可他看到的一幕是:庄厚德正在悠闲地喷雪茄呢,似乎对手中雪茄的兴趣,远胜于对案子的关心。 他故意在门口站了一下,让庄团长看到他的到来。庄团长看了看他,微笑了一下,继续沉浸在雪茄喷出的烟雾中。时月便转身离去。 这么明确的肢体语言,如果人家再看不懂,那就无语了。 回到办公室等了半小时,也不见有人过来。时月便死了心,心里郁闷着。 也许,人家正沉浸在如何邀功请赏的喜悦之中呢,对下一步的工作,根本无所用心。 是的,这团部的工作,也的确不需要这庄团长费心嘛。 不是已经硕果累累了吗?还要花什么心思?真叫天上掉馅饼,懒人有懒福。 再说,自从来了秦时月,惊喜接二连三,人家报功获赞已习以为常,那还用操什么心? 这样看来,接下去,时月还得自己继续单打独斗了。人家以前没干成什么事,今后也干不成什么事的。 面对保安团和秦梦如此没有生气的局面,秦时月的内心充满了失望。 他是在对比的。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看看人家那边的形势,那是何等蒸蒸日上,充满了生机。 别的不说,山城之行,有人的翩翩风度,给社会各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更让人吃惊的是,11月14日,重庆《新民报·晚刊》发表了《沁园春·雪》一词。其影响力远胜日本军机的炸弹,产生了极其轰动的效应。 从官方到民间,从上流社会到市井街坊,从文人墨客到高官巨富,皆为词中体现出来的壮美意境、坚定信念和大气磅礴所折服。 国军高层调动一切文坛力量,纷纷推出和作,只可惜都当了绿叶。 讲绿叶算是好听的,实乃枯枝败叶。 一批和作,竟然成了一群乌鸡,将凤凰衬托得更加富贵华丽。 有人痛骂手下文人的词作是 “从腐朽的棺材里发出来的声音”,“什么中统,军统,统统都是饭桶!” 足见其失望与恼怒。 写诗押不了韵,骂人倒是押韵的,时月想。 如果说前番的谈判,人家是以勇士的形象赴汤蹈火,那么,此后《沁园春·雪》的发表,则是以一位诗人的风采登上了文坛。 如此两番形象展示,让此前的一些妖魔化宣传不攻自破。 更让秦时月吃惊的,是该词的创作背景。 此词写于1936年2月7日,地点是在陕西清涧。 当时红军长征都还没完全结束,几大主力更还没有会师。 为了拓展抗日根据地,诗人率军离开陕北,渡过黄河,第一次踏上山西的土地,恰遇大雪,为祖国的壮丽山河所倾倒,于是挥笔而就。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十年前的诗人已有如此睥睨众生、傲视群雄的气概,何况统兵百万的现在! 秦时月看了,震惊得浑身直打激灵。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比自己的任何时候都清楚——中国出了一位巨人,一位吞吐日月、怀抱宇宙、空前绝后的旷世伟人! 相比于中共那边的气冲霄汉、鼓舞人心,国军这边的情形却是沉闷颓废,看不到一丝生气。 唉,自己既处于国军阵营,又在基层做一小官,没有资格忧国忧民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将手头的事做好,多为国家和人民办事,来回报党国的培养。至于个人的得失,周围环境的好坏等因素,尽量少去考虑。你只管埋头拉车,莫问前路。 时月想定,便来到秘书科,当着马有福的面,对金不换说:“通知下去,下午召开一个全县的保长和保安队长会议。谁也不许请假。梨洲乡的与会人员更是一个都不许少,必须全部到会。” 他现在直接指挥金不换。因为马归庄厚德使唤,而且做不了事,听他指挥也派不上用场。 这次会,秦时月不允许请假,是有原因的。 壶溪一带过节头,一般都要三天时间。这天刚好是第二天,众人兴致正浓,哪里有心思开会?况且保长和保安队长这职务,几乎全是各乡有头有脸的人兼任的,过节时光,家里每天都是宾客盈门,这忽然冒出个会议,大家一定不爽,一定会想方设法请假。 这你请我请,会还怎么开?形势逼人,这会拖不得,不能拖。所以,时月要求通知时明确不许请假,以断了众人的幻想。 时月还让金不换带人牵了黑马,在一楼保安团大门口等待,让与会者一一辨认,看看是否知道马的主人是谁。 下午一点半,各地的保长兼保安队长陆续涌进团部会议室。秦时月提前五分钟进入会议室时,里面就像一锅沸腾了的开水。 秦时月将两手上举,然后缓缓放下,沸腾的“开水”才开始平复下来。 时月向众人通报了昨天追逃一事,说有人在逃,但身上已被他金钱镖所伤,要求各位回去后逐户排查身上带有新伤之人,特别是背面受伤的。对会武功之人,要进行重点排查,千万不能漏过一个。 时月只是故意忽略了具体的路线,就是神仙洞到飞龙洞的暗道。 “现在云龙江两岸,好多村子都在‘过节头’,村民们能回来的几乎都回来了,能请的亲朋好友也都请来了,可以说恰逢家庭大团圆、人员大集聚的时候,应属最好的排查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今天才将大家从过节中请出来,一起来开这个会,商量下一步工作。这实在是形势所迫,容不得拖延,请各位队长多多理解和支持为盼。”秦时月恳切而严肃地说。 众人听了,神色方才凝重起来,一边在下面小心地交头接耳: “这秦团长牛逼的,过节头也不放下工作。” “是啊,晚上还去查案,而且去的是坟地,真是了不得。” “嗯,有胆有识,不愧是战区派来的。” 他们当然更佩服秦时月的功夫,竟然还与盗墓贼交了手,还在山上追了半夜。 盗墓贼很可能就在他们身边的假设,让保长们感到刺激和兴奋,进而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工作冲动,恨不得立马回到村里,带着手下去挨家挨户地排查。 成天乐兴奋地说:“我认同秦团的分析,黄金时机不可错失。我们应该立刻回去排查!” 他还告诉秦团长,一楼那黑马,他们梨洲也有,也好像有点面熟,只是黑马有好几匹,一下子无法断定是谁的。回去后再查,看看有没有谁家的马丢了,特别是黑马。 秦时月说,那最好了。如果一下查不出来,可将马拉去梨洲,任凭其行走,只派人悄悄跟着。古人说“老马识途”,它到了哪家,哪家就是它的主家了。 大家听了笑起来,纷纷说这个办法好。 “查出一位脸上、臂上有新伤的,奖银圆两块;查实系盗墓贼的,奖银圆30块。”散会前,秦时月掷地有声地说。 他话音刚落,人群“哄”的一下散了,像一群受了惊的胡蜂,刹那间四散而去。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保长,在各地都是比较殷实的人家,但30大洋的赏钱,还是具有不小的吸引力的。 那时,一块袁大头相当于一两四钱银子,可以买150个鸡蛋或150个油条或者30斤上好的大白米,那么,30块大洋就差不多值千斤大米了,也难怪大家不动心。 临别,秦时月待地与成天乐再作了私下的交流。时月要他千万保证百分之一百的排查率。天乐让他放心就是。 第二天上午,各乡排查出来的受伤者,由保长带着,陆续来到保安团。 秦时月与法医一一查看,把陈伤的、受伤时间长的,一一排除,将新伤的留下来,然后将银元发给保长。 轮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时,保长兼保安队长成天乐说,这是他侄子成怀文。 秦时月与法医交换了一下眼色。 成怀文的额头有块乌青,据说是喝醉酒摔了一跤,在地上撞起的。成怀文还趴到地上演示了一下当时的情形,起来前还顺便轻松地做了几个俯卧撑。 秦时月本来想让对方脱衣服,看看手臂有没有受伤,但法医在一旁说:“秦团,算了,小年轻应该没伤,要不还能轻松做俯卧撑?” 时月想想也是,又见天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自己,便也顺水推舟说:“好,我想成公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况且人也长得这么秀气,哪里会是个盗墓贼?以后喝酒小心点便是。” 其实,就秦时月看来,这年轻人的身段,与那晚受伤的灰衣人不像,但与先前出现的黑衣人倒有几分相像,只是这般文气,怎么看也不像练武之人,再看其腼腆的样子,与盗墓贼贼浑身上下都搭不上边啊,骨子里不是那块料。 时月问天乐,所有的人家都查过吗?天乐说,只有一户人家家里没人。户主是个光棍,又是个赌鬼,居无定所,经常不在家的。 旧檀有《还债》诗来戏谑他与保安团同事的关系: 何故来相聚, 灵犀本不通。 今朝还宿债, 明日复西东。 第60章 家丑也要抖一抖 验完伤,团部重新安静下来,秦时月这才感觉到内急,便起身前往厕所。 说起这如厕,还真是不方便,只为地方实在是有点远。 不过,远有远的好处,要不那地方的气味,可实在让人受不了。 他与庄厚德的办公室在东头,而厕所在西头,并且是在大楼外面。他须得从走廊东端走到西端,通过楼梯下到一楼,再出大门绕过去。 时月沿走廊行去,但闻一路的喧哗,看到有人手捧茶杯在串门,悠着双腿荡进荡出,好清闲啊。 这门里面呢,说事的说事,谈天的谈天,语速跟比赛一样,抢着讲;声音也跟比赛一样,一个高过一个。这热闹的状况,跟梨洲过节头有的一拼啊。 时月想,这种吵法啊,与他刚来时相比,一点变化都没有。 唯一好一点的,就是上次正风肃纪动员会后的两三天内。三天以后,开始反弹;七天之后,基本复原。而他呢?再去老调重弹吗?那弄不清楚的,倒成了他了。对牛弹琴,牛不入耳,如之奈何? 走过一扇门时,他听到有人在议论,还挺热烈,便立住脚跟听起来。 除了小时候捉迷藏,他从来不听壁。因为他认为,偷听跟窥探没有区别,都是窃取人的隐私,不光彩的,见不得人的。 但到了这单位,看大家谈兴那么健,又听金不换等人反映的背后议论人的事,便也很好奇,今天撞着了,也想听一听,有人到底在谈些什么。 “什么挂职啊……整天人影都见不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干什么?游山玩水嘛!人家是长官,又是空降的,你管得着吗?” “啊呀,你我没他的命,管什么闲事呢?还不如管牢你自己的老婆,别自己整天盯着人家的女人,家里的却被别人困了去,嘻嘻嘻……” 听口音,里面有史达贵、宣自嫣、马有福等人。 他娘的!时月在心里骂了一句。连长官都敢议论,何况是其他同事了,这些家伙的嘴巴确实碎啊,真是欠揍! 他想,我上班之时每天都在忙着破案,连夜晚都在追踪嫌犯,怎么就成了“游山玩水”? 他几次上甑山,都是周末去的,看似私下里的“游山玩水”,其实都属于侦查工作,而且还发现了“西山川”那么重要的地方,事关日本人失踪的迷案。 这次去梨洲的收获,那更不是一般的大,你们这些鼠辈啥事都不做,却在背后攻击你们的功臣长官! 再说,挂职怎么啦?挂职原本就是可以超脱一些、清闲一些的,可我秦时月像是“挂职”之人吗?每天忙得连在团部清坐的时间都没有。倒是你们这些正式在编的人员,比我更像“挂职”呢,整天正事不干,坐到东坐到西,张家长李家短,说三道四,飞短流长,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实乃粥中鼠粒、害群之马也。花钱养这么一批饭桶小人,真是国民之不幸啊。 秦时月心里窝着一股火。 他真想推门进去与他们好好论个理,但想想他们的嘴脸,还有上次与史达贵之间的冲突,觉得实是污了自己的手,还是不与计较算了。 人的精力,当用在值得你付出的人和事上面,对不?找错了对象,用错了心,岂不冤哉! 他现在这样用功办案,为的是党国和百姓的利益,不是为了某个团体,更不是为了某些人、某个人。 一片公心,天地可鉴。 快到厕所时,他遇到了庄厚德,忍不住说了一句:“庄团,这单位吵得像个闹场,会开过,话讲过,通知发过,都没用,您得治治啊。” 庄厚德说:“乡下人嘛,个个大嗓门,哪改得过来?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哈哈。” “可这是办公场所啊……”时月还想跟他理论,庄厚德挥下手,走了。 时月来到小便处,一抬眼就见到小便池内堆了一坨屎,还冒着热气呢……顿时一阵恶心,拎着皮带就逃了出来。 是哪个没教养的……这已经出现好几次了!时月恨不得将这家伙揪出来打一顿屁股。 这团部的茅坑,原来是大小便合在一起的。靠墙一排站位,大家冲着墙壁尿尿,背后就坐着那些出大恭的人,熊一样蹲坐在一根木头横梁上。 他们一人一位,互相能看到白花花的臀部与大腿。 他们的背后,是隔断用的木板。木板的背后,又是女厕所。常有女人在那里一边“放松”,一边“叽喳叽喳”地聊天。她们的话,总是比屋檐上的鸟儿还要多。 如果大小恭分得清楚,那如厕环境差一点,设备简陋一点,互相之间难堪一点,也就算了,毕竟还是艰苦年代么,得将就点。可偏偏有些人不安分,小便也站在大便位上解,结果将尿淋在坐栏上,害得一些来出大恭的人不得不用纸擦干了才能坐上去。 还有一些,连屁带阿,跟炸石、放鞭炮似的,溅得栏杆及两侧盖板上一塌糊涂。 秦时月虽然不在这里解决“大问题”,但解决“小问题”还是有需要的啊,所以也会光顾这里。 几次三番下来,看不下去,提出意见,得到庄厚德的支持,才将小便处独立出去。 方法很简单:在墙外增建了一处人高的墙壁,墙根用三合土砌上便槽,就成了。 虽然上面连个屋顶都没有,但除了下大雨,都能便民,很受众人欢迎。 可现在有人竟然看上了这里相对比较干净的环境,开始在此出大恭了,天。 秦时月习惯于凌晨即起,洒扫庭院,也清洁体内卫生。之后,会即刻拎了马桶下楼,到街上专事收集的大爷那里报到。然后走下石阶,在江边指定的埠头,将小马桶洗刷干净,放上清水及青苔,拎回房间。 这样的习惯养成后,他白天黑夜在外面奔忙,都不会遇到“大急”的问题。 后来,他嫌这个过程太过麻烦,找到了一处心仪的地段,是在玉浦河入云龙江之所,一段浅滩上,有着高大茂密的枫杨,还密布着芦苇。 他一个人静处水草之间,静听江鸥呼唤、波浪拍岸,好不悠闲自得。 也不需要他收拾残局。因为涨潮之后,潮水会轻而易举地荡涤一切,不留下一丝痕迹。 从此,无特殊情况,他房间里的马桶基本上就不用了。每天凌晨都会跑步去江边苇荡出恭,然后再在那里跑步练功。 有时晚上偶尔有急,他也宁可去苇荡那里走一趟。 就当是加练一回跑步与打拳,沿途还可以欣赏渔火之类的夜景,将难事转化成乐事。完了洗个澡、擦个身入睡,一身轻松和惬意。 简易小便处建好后,“大干”“小干”之人互不相扰,也省去不少尴尬和不便。可好景不长,现在小便坑内多次出现“情况”,弄得大家纷纷痛骂。 为此,时月让门房老莫在小恭处墙上用毛笔写上“此处禁止大便”的字样,可情况一直没能得到根除。这会,又新堆了那玩意儿,怎能不让他恼火? 他突然见到门房老莫拎着畚箕及铁锹救火一样地赶来,然后迅速铲了那物事扔进隔壁的大便坑里。看其娴熟的动作,显然不是一次两次的了。 等老莫出来,时月问他:“谁?是谁?是哪个王八蛋!”一向出口文明的秦时月,这会也开始飚脏话了。 老莫看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时月说:“老莫,你铲什么屎,你又不是‘铲屎官’!把狗一样乱拉的人找出来,好好地教训一顿!” “嘿嘿……这个……吃……吃……” “吃?让那王八蛋吃屎吗?他这是人干的吗?”时月说。 “哪里,吃,吃,吃不消说的……侬想想,刚……刚,出,去的……是哪……哪,哪一个?” 啊呀,这莫结巴啊,听得人累死了。这老莫,人家越让他莫结巴,他越是要结巴。 但他嘴结巴,脑子一点都不结巴。 他的话提醒了时月——刚才出去的,不是庄厚德吗?啊,难道是他…… 时月一拍脑袋,想,哈呀,谁下来过,做门房的老莫最清楚啊,要不他干嘛要救火一样地拿着家伙跑过来呢? 是了,是了,是他了……可见,庄厚德来厕所时,老莫就拿了工具在准备替他“善后”了……可越是有人帮他铲,他越是改不了啊。 如此粗俗不堪,还练什么书法,真让人惊掉大牙!时月失望得直摇头,决定以后再也不去看庄厚德写的字了。 他觉得,那个字里头,已经有那东西的形状和气味了。 刹时,秦梦保安团和庄厚德的种种不堪,一下子全涌现在他脑海里。 是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保安团那么多的不良现象,那些歪风邪气,跟“一把手”是直接相关的啊。 秦梦老百姓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上梁不正下梁脱榫”,完全是几千年人世间的经验总结。 “一把手”如果是唐僧、孙行者,行端影正,正气盈怀,心中存正念,眼里能照妖,那下面又哪里会有妖怪藏身之所?更哪来的妖气冲天?妖魔鬼怪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嘛! 反过来,若是牛魔王做了老大,那肯定是妖子妖孙各据其位,铁扇公主吹枕头风呢…… 是啊,这庄团长上班,不就是半仰在他宽大的红木椅子内,嘴里咬着一支雪茄吗?偶尔接打几个电话,多半是约饭、约玩的,几乎啥正事都不办。 秦时月来后,工作会议都没开过几个。开了,也是轻描淡写,应付了事。 大量的时间,就花在吃饭上,打牌上,洗脚上……回到单位,除了抽雪茄,就是拎着毛笔涂鸦。由于不用心研究字帖,写来写去都跟拿个拖把拖地似的…… 按照秦时月的脾气,他是很想上楼去跟庄厚德理论一番。但现实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他不能再像上次开会讲话那样的“幼稚”了。他得学会包容,学会打哈哈。 这回,庄团长还没说要放他的假,可他内心,倒真想好好去游一回山,玩一回水,放松、犒劳一下自己……山野起码没有流言,没有嫉妒,没有满地的大小便。 时月这下想起一个人来,他清纯的眼睛,直爽的性格,善良的内心……其实,他在梨洲看人打擂时,就已在强烈地思念那个人了。 之前,由于秦梦保安团接连破案出成绩,得到县长和省长的批示表扬,前来参观考察的兄弟单位很多。保安团一时成为县里的模范单位,连庄厚德有可能被提拔到省保安司令部的传言都已有了。 庄厚德春风得意。得意之余,又想招人。秦时月建议他创新一下,不妨通过限定年龄、学历、身体、特长等条件来公开选人。 庄厚德摇摇头,说不现实的,摆不平,会得罪一些有头有脸的人,人家都想把关系户塞进来。 又说,人家县政府办公室、警察局那么重要的单位,都没有公开招人,我们保安团这样的边缘组织,出什么风头? 时月想想,也有道理,故只能作罢。 好在庄团长信守承诺,答应给秦时月一个名额。 秦时月看看建议无果,想了想,名额他还是要的。不要白不要啊。他看中的人,总比团里那几个人弄进来的要强多了。 这么多事忙下来,他觉得自己也实在是需要一个助手。 金不换因为要忙方案,工作太杂太忙,跑不开,所以协助时月的时间很少。 为此,他想把那个人招进来。 秦时月招他,其实没有半点私心,也没想要让自己得什么好处。 他的动机很纯粹,就是想开展工作方便点。那人正直、勇敢、机灵,又会武功,甚合他的心意。 第二天,张小薯就跟着秦时月踏进了保安团,见过庄团长等人。根据他的特长,时月将他的编制放在了战训科,具体工作却是当自己的勤务兵。 马有福是庄团长的副官。他秦时月这个战区参谋,是上校军衔,比庄厚德的中校军衔还要高。现又任保安团的副团长,配一名勤务兵是名正言顺的事。 那接下去几天,我也“自私”一回,就让小薯陪自己好好地“游山玩水”一把,也为兄弟二人的重逢好好庆祝一下。时月想。 旧檀有《江天独立》诗: 同依一脉水, 共事一国君。 虎豹异豺狗, 独行不与群。 第61章 幽境 有了张小薯的相随,秦时月的内心安定多了。 首先是生活上方便多了,不必再自己操心一日三餐及如何出行,小薯会帮他考虑或安排。 再是凡是工作上想到的事,只要托付给小薯,都会帮他传达、处理和安排,不必担心遗漏或没有着落等问题。 还有就是多了个伴,凡事有商有量,也不再有寂寞感,可以最大限度地将一些无聊的人事从脑海中排除出去。 时月于是一门心思要找到那个灰衣人。 他想,如果灰衣人真的是往支洞走了,那么,那个逃跑的方向,很有可能是梨洲一带。但万一梨洲那边还是排查不出,那么,那个神仙洞里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支洞泥?又是通向哪里? 这样一想,他内心又高兴起来,决定再入神仙洞一探,于是向庄厚德请示行动。 庄厚德自然支持,满意地点点头,说,去,只是要注意安全,并建议他最好多带几个人。 时月说,有张小薯就够了。兵在精而不在多。庄厚德听了,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似乎有所触动。 时月想,团长大人啊,您是该好好反省一下的了。看看您手下,平时鸡鸣鸭啄的一大帮子,吃起饭来热热闹闹,满满三桌都还坐不下,可干起活来呢?不就一个金不换吗? 时月这次骑了缴获的黑马,让小薯骑了他的黄膘马,两人径直来到神仙洞口,将备了一应物资的帆布大包背于身上,然后让小薯带着马儿去梨洲码头客栈等他消息。 正常情况,他明天就到客栈与小薯会合,万一不能赴约,就去找成天乐,带着乡保安队的人马进洞,再往左边的支洞进行救援。 秦时月来到洞中,打开矿灯,刹时,一道白光直扑漆黑的岩洞,像一把利剑刺破了黑暗。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支洞。 地上,静静地躺着那块带血的手帕,好像是在向他示威一样。 秦时月进入支洞,一边前行,一边以木炭划石作记。 这洞一路向西倾斜,时宽时窄,时高时低,但明显比上次那个上行的主洞要潮湿多了。 后来又听到水声,岩洞七拐八弯,但凭着指南针,他大抵能掌握方向,觉得前面应该是沿着云龙江在走,也就是在十里长山的肚腹内。 个把小时后,洞口显现出来,秦时月刚想钻出,却不甘心地将矿灯往左侧阴影处照了一下,却豁然又现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来。 秦时月点点头,心想,是了,这就对了。 于是先从正面出了主洞口,在山坡上打量一番,见到了树叶般浮在江中的梨洲,便知道从这个洞口出去,即可到达梨洲,故而梨洲人恐怕脱不了干系。 不过现在,我倒是想从另一个洞下去,看看会到哪里。时月想着,于是拐入左侧的支洞,一路摸索而下。 道路渐渐折向南边,那就应该是往江边靠了。再继续,落差越来越大,难道是往江底去了?后来遇到蝙蝠惊扰,他也就没敢多想,只是专心于脚下和眼前,随时提防着不测。 沿途石壁潮湿,还时有飞瀑流泉,也有“哗哗”的流水声传来,想是底下还有暗河。 走了约莫四五个钟头,中间时月肚子都“咕噜咕噜”响了,便掏出饼干和锅巴充饥,一边吃一边走。岩洞又逐渐向上延伸。 后来,他总算走出了几丈高的洞口,一看,自己好像身处谷底,抬头向上看,双眼被光线刺得有些睁不开。 时月于是急忙将视线收回,闭上眼,向不同方向转起了眼球。转一会,再睁眼,然后再转一会,再睁。如此反复,才睁眼用力观察身边近处的柴草与水流。等基本适应了,才将视线渐渐放远。 四周都是几百米高的悬崖绝壁,看不到一点路,只露出顶部长方形的一小爿蓝天。低头打量,面前是恍如河洲一般的湿地,有水有沙,有树木草丛。 秦时月想,这会是哪里呢?自己能不能上去?他的目光在绝壁上搜索,很快就露出了笑脸。 原来,他看到那石壁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缝,里面长满了小树与灌木,他想,如果要爬上去,那就惟有依靠这些树木了…… 他正在出神之际,忽然眼前一黑,急忙往后一仰身,随即一个后空翻,然而已经迟了,脸上是避开了,大腿上却一阵生痛,低头一看,裤子都被抓出一个口子来,鲜血开始渗出。 他急抬头张望,只见两只猕猴正在他头上的藤蔓上跳跃荡悠,一边冲着他呲牙咧嘴。 秦时月想,好你个猴头,竟敢袭击本公子,我让你们见识一下三藏法师的手段!于是随手从地上拣起几颗小石子扔去,猴子受惊后发出凄厉的尖叫。 这下好了,随着满壁柴草响树枝摇,许多只猴子合围过来,对着秦时月“吱吱”示威,有的还向他投掷坚果呢。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只听一声吆喝,随即见到一个人影轻捷地落在他面前,原来是一名白发白须的老者。 时月打量眼前的老人,长相与打扮就是个普通的山民,只是显得瘦劲,似只一身精肉,动作格外敏捷。 最是那一双眼睛,亮得跟手电似的,看过来好像要将人照穿一样。 只见老者将手捂在嘴上,吹出一串音调古怪的口哨。 过一会,一只豹子呼的一下蹿出来,依偎在老者身边。老者以左手轻抚豹子的脑袋,与豹子四目相接,恰如亲人一般。 那些猴子见了,纷纷停住了身子。豹子昂首对着崖壁一声低吼,猴子们“呼啦”一下跑得踪影全无。 秦时月连忙向老者作揖致谢,说:“这位仙长,多谢搭救之恩,要不我真不知道怎么脱身了。” 老者“哈哈”一笑,说:“不客气,不客气,不是‘仙长’,只是‘痴长’你半百而已。古稀老人了,嘿嘿。你刚才的举动,确实是激怒它们了。人都要骗,喜欢听好话,何况动物?硬碰硬可不行,哈哈哈。” “是的,是的,晚辈不自量力,让前辈见笑了。”秦时月腼腆地说,心里想,这话中可有机锋啊,莫非我是遇到高人了?更让他诧异的是,看这人的长相,虽然发长须飘,但脸色红润,皱纹很少,最多也就五十多岁,怎么说是古稀老人呢? “你能从此洞出来,还能甩石击猴,可见勇气过人,后生可畏!不过,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小伙子,你还真应该学会有敬畏之心——在这里,猴子、豹子它们这些野兽才是主人,你我都是客人啊,呵呵呵。”说完用手抚了抚豹子的脊背,另一手往旁边一指,说:“你看,又一个主人来了……” 秦时月转头一看,见一只高大的山羊出现在视野中,慢慢地向他们接近。 豹子动了动身子,昂首看看老者,老者摇摇手,说:“这是你的朋友,不可伤了它哦,”然后又转向秦时月,笑着说,“以为是山羊?你再仔细看看。”秦时月细细打量,确实不是山羊,只是有山羊的胡须罢了,头像马,身类牛,于是抱歉地说:“晚辈孤陋寡闻,还真不识,要请仙长指教。” 老者告诉他,那叫鬣羚,本地人叫“四不像”,又称木羊。这动物姿态威武,力气也大,速度又快,集羚羊、麋鹿、野猪等优点于一身,是攀援高手,是跋山涉水时十分理想的坐骑。 原来,老者在此生活久了,与飞禽走兽相熟,一声忽哨吹出,常能招来好几样动物,把个秦时月听得目瞪口呆,好不羡慕。 待自己从出神中反应过来,秦时月忙不迭地说:“晚辈冒昧闯山,实是鲁莽,只是形势所迫,还请仙长指教!” “哦,你难道不是来旅行或探险的么?”老者诧异地看着他。 秦时月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作了汇报与介绍。秦时月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也是典型的云龙江人的脾气。 老者从怀里掏出两个番薯,递给他一个,还有一个扔给了一旁的鬣羚,又在豹子身上拍了一下,豹子便腾身离去。 他找了处干净的岩石,让秦时月一起坐了,然后跟他愉快地攀谈起来。 两个人都是直性子,讲话不绕弯不兜圈子,谈得很是投机。 “我姓公良,复姓,公正之‘公’,良善之‘良’。名闭目。你叫我闭目即可,又通俗,又上口,又好记。意思也好:两眼一闭,万事大吉。做人一要学会闭嘴,二要学会闭目。当然,如果眼耳鼻舌身意都能闭住了,那就得道了啊,哈哈。” 秦时月说:“那哪敢?我叫您公良先生!” 老者打量了他几下,摇摇头,笑笑,说:“山野之人,称什么先生啊?” 时月说:“当年鬼谷子不是也在秦梦毗卢岩一带修行吗?大家都称他为‘鬼谷先师’呢。我那大师父仙逝后,人家也尊他为‘白猿先师’。您是当世高人,晚辈就称您‘公良先生’如何?” “非得称‘先生’啊,可见是个犟孩子。那随你了。”老者说。 公良先生用手朝头顶一指,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此处是山谷,其实是一处天坑。走,我带你上去。”说完在前面攀援引路。 旧檀有《幽境》诗述之: 秘洞通幽境, 桃源迎面开。 坑深谁与共, 豺豹虎狼来。 第62章 闭目师父 两人脚踩崖壁,手抓树枝藤蔓,很快就到了崖顶。 在公良先生的指点之下,时月才明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原来是在浮云岭之上接近黄天荡峰顶的一座山岭上。 抬头望去,左有野牛岭,中有饿狼峰,右有双弓尖,另外还有一些起起伏伏叫不出名字的山峰隐约其中。 站在崖顶往天坑下面看,秦时月觉得裤裆内都在一阵阵发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是从那么深的坑底爬上来的。 “凭你的手脚,多上下几次,也就习惯了,”公良先生显然看出了时月的心思,朝他笑笑,说,“来,我教你一个动作,回去每天练,练后必定受益,也就不会恐高了。” 说完,教了他一个桩法,叫乾坤益寿桩。 具体功法很简单:身子直立,两脚与肩同宽,舌抵上腭,自然呼吸。 除百会、会阴上领外,全身放松,松至极限,意求骨肉分离。 同时意想天地能量从头顶百会穴源源灌入,滋润全身。朝可采日光,晚可采月光、星光。 日日坚持,浑身自有不竭之动力。并且因为体内充满了天地之间的能量,身体会非常健康,百病不侵。 时月听了,想起《黄帝内经》中讲的一句话: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刚才公良先生所教桩功之原理,与此甚合,又见其所传功法,与白猿先师所传之“白猿松柔术”,几乎异曲同工,于是单膝跪地行礼,口称:“感谢仙长教诲之恩!” 公良先生将他搀起,然后捋须缓言:“嗯,年轻人,你很懂得感恩,而这恰恰是很多世人丢失了的宝贝。俗话说,‘人有良心,狗不吃屎’,鞭笞的就是这种薄情寡义的世象。这世上有多少人,受了人家的恩惠,一发达就忘,一转眼就忘,甚至一转腚就忘。至于我们老祖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教导,更是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本来我只想指点你一下,现在看你是个忠义有情之人,聪慧可造之材,看了心内欢喜,就干脆收你为徒,哈哈哈……” 不想秦时月却说:“恕晚辈不敢。” “什么?我好心收你为徒,你竟然还不领情?”公良先生收起了笑容,皱起了眉头,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不是,不是,请仙长万勿误解。不是晚辈不想,而是晚辈不敢,也不能。只因为我之前已经有师父了……而且还是两位。” “哦?是哪两位?”公良先生来了兴趣。 “我大师父是一个石神,被供在一处庙里的山洞内。二师父姓周,住在一处深山里。我既有两位恩师,岂可再拜?” 说完,秦时月将大师父传内功心法及点穴术、二师父传暗器与翻腾术等事一一作了汇报。 “哦,原来是这样,”公良先生捋须沉吟,说,“江湖上传说有一位姓周的隐士,是周侗的子孙,功夫十分了得……师父当然得尊敬,也要从一而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但特殊情况可特殊处理。有好的师父,多拜几个又有何妨?这是古人提倡的‘转益多师’嘛!再说你拜周先生为师之前,不是已经拜石人为师了么?那么,在两个师父的基础上再多一个,又有何妨?君子重信取义,但可以不拘小节,不拘一格。你放心好了,这拜师学艺,又不是偷东西,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啊。不必担心,你周师会理解你的。日后我有机会,也会替你解释的。” 秦时月听了,求之不得,于是纳头便拜,口称“三师父”。其虔诚之样,把闭目先生乐得跟个孩子似的。 等时月拜完,公良先生急着将他扶起,说:“徒儿请起。你要笑死我不成?这世上哪有‘三师父’这样拗口的称呼?以后叫我‘闭目师父’即可。” 时月诧异:“哪有徒儿直呼师父名字的道理?何况师父这小名怪怪的,呼之甚为不雅,我看还是叫‘仙师’比较好。” 公良先生摇摇头,说:“唔——仙师之类,后人尊称那是没有办法,我还活着,哪敢受此名号?这不是自己损自己吗?世上多少人,皆为虚名所累!听我的,你就叫我‘闭目’。闭上眼睛多轻松啊。我从小喜欢盘坐,一坐下就闭上眼睛,因此父母唤我‘闭目’,后干脆作了名字。闭目好啊,眼不见,心不烦。闭目还是通向大道的门径呢。神不外露,可养浩荡之气也,是求真修仙的第一步。以后,你也要学会经常闭目。这混沌世界,睁眼即是红尘,闭目即是深山。红尘即是非,深山方为道。‘闭目’好听啊,朗朗上口,亲切自然。” 时月听了,深深作礼说:“听师一言,深受教益!原来貌似俗之又俗的‘闭目’,竟然有这么多的好处,包含着这么深的道理。闭目原来是一种境界,是通向仙道的一种方法,那我恭敬不如从命,感谢闭目师父的谆谆教诲!” “哈哈哈哈,徒儿真是爽快之人,看来我是看对人了。久处深山,竟然与你能够一见如故,可见宿世之缘,为师并非了尽,所以确实还不能称‘仙’啊……对啦,下次再来,可以啸音为号。” 说完,闭目师父教时月放松下颔,气沉丹田,然后长啸一声,只听身边的松果噗噗掉落,远处深谷久久回音。 这种充沛的内力,让秦时月肃然起敬。 秦时月依样作啸,虽然声音要短许多,倒也有几分相像。 闭目师父再授以养丹功,让时月每晚子时打坐习练,久之便可结丹,那时声音自然雄强不息。 但练此功,有个前提,就是不能近女色。 “五色令人目盲,女色令人气残。气残非身残,眼不能见,身却能感。身残行动不便,气残飞行不便也。眼下你也许不知所云,日后你自会明白。徒儿切记!切记!” 时月深深一拜,说:“徒儿谨记,请闭目师父放心为好。” 之后,闭目师父又教了时月一套云拳,是从元末明初道人张三丰所创的“十三势软手”演化而来。 由于动作不多,却能循环演练,所以秦时月很快学会,再次跪谢恩师。 闭目师父见了,哈哈大笑,说:“真情大恩,均不必言谢,一切自在心中。记情惜福者,不仅利益他人,更是自受福报也,徒儿以后不必多礼,”说完将秦时月扶起,“走,咱师徒俩初次见面,理该豪饮三十碗,喝它个痛快!” 时月想,这闭目师父还真是豪爽,太对自己的胃口了。只是这荒山野岭的,去哪里豪饮呢?难道取涧水当酒么?酒在市井乃寻常之物,到了这里,就成稀罕之物了。该不会他的住所里藏有许多美酒么? 旧檀有《三师父赞》诗相寄: 两耳不闻事, 平生哪有愁? 做人能闭目, 万事却心头。 第63章 仙饮 时月随闭目师父迤逦而行,几经曲折,来到一处茅棚。 时月细看,这里背靠黄天荡,下瞰天坑,头上是白云悠悠的天空,脚下是阒寂奇秀的深谷,迎面是甑山的层层峰峦,是一处真正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 但见四棵松树梢上,缚了一领竹片编成的顶棚,上面盖着厚厚的干茅草。草棚内以枯树拼成案几,以树根、树桩作凳子,以松针作坐垫和褥子,可坐,可眠。 案上置一箫一剑,还有斗笠、蓑衣,柱上靠着扦杠、柴束、锄头、铁耙等农具。还有一只小烽炉,一个陶瓷水壶,几只竹筒杯。 一口大水缸,里面满储着清水,上面浮着一个葫芦水瓢。边上还有一堆劈细了的可用来发火和照明的松木油(即松明子)。 这里显然是一处临时的住所,也是一个休息场所。 公良先生告诉他,这样的休息场所,他在山上搞了好几处,黄天荡顶上也有。平时可供自己游憩,也可让难得撞进来的有缘人歇脚过夜,躲避猛兽。 这样以树为依,以山为家,以水为邻,以云为笠,以日月为饰,以鸟兽虫草、风霜雨雪为伴,以功夫、音乐、茶酒等怡养身心,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也是秦时月向往的生活。 闭目师父舀了一瓢水,递给时月,说:“渴了?来,喝了它。” 时月接过,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吞起来。可吞了两大口才觉得不对,这哪里是水,明明是酒嘛!他抬头一看闭目师父,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呢,便也心领神会,咕噜咕噜一口气把酒干了,将葫芦瓢底朝上一举,看着师父,心想,这位闭目师父,真是仙风道骨之人啊,竟然把上好的陈年烧酒当作水在喝呢。 闭目师父见了,哈哈大笑,接过葫芦瓢,也舀上满满一瓢,一口气喝完,再将瓢往缸里一丢,拉着时月的双手哈哈大笑。 接下去,两人各执一竹筒,举筒畅饮,谈笑风生,恍如一对分别多年再偶然重逢的爷孙俩,那种开心与亲热啊。 时月问:“闭目师父,您这个喝法,不会醉?这荒山野岭的,醉了我可背不动哦。” 闭目师父哈哈一笑,说:“徒儿看来还是有所不知。我醉了的话,你想把我背去何处呢?我本无家,又处处是家。这茅棚,就是我的家啊。这大山,任何一处都是我的家啊,需要你背什么呢?” 时月这才恍然大悟。按闭目师父这样的道行,他人到哪里,哪里自然就是他的家了。 处处无家处处家,原来,这就是神仙的功夫啊。 只是心中尚有一个疑问:闭目师父虽然健康,但毕竟已是古稀之年,这样的喝酒,不伤身么? 闭目师父听了他的疑问,告诉他,这酒入肠胃,需要依靠内气来运化。内气越盛,运化越快,也越彻底,所以不容易醉。像他这样的,喝五六斤高度烧酒根本没事,再唱功下去,如果身体觉得多了,会提醒他。怎么提醒?大腿会酸起来,一直酸到小腿和脚尖为止。这个时候,他只要用意念放松全身,松至指尖四梢,则酒气自能从足底涌泉穴尽数排出,故能经久不醉也。 时月听了,大奇,忙请教此功练法。 闭目师父说:“无须习练,水到渠成,功成自然能化也。” 时月这才想起,古书中记载的许多神仙,都是饮酒的高手,原来他们均已练成化酒之功了。就像传说中不知活了几百岁的张三丰,史载他或者多月不食,或者饮酒食肉数斛,完全超出了常人的理解,打破了生死的规律。是了,三丰道人有《游砥柱山》诗,甚合眼前之景。诗曰: 路从怪石丛中过, 人自高峰顶上行。 暂扫百花相坐语, 桂林深处午钟清。 这里唯一欠缺的,就是几声午钟了。不过,闭目师父的笛声、箫声与啸声,还有狼嗥虎吼声,哪会比钟鼓之声逊色么? 这个时候,他想起在乌珠旮旯里过夜时,梦中似乎听到过箫声,难道就是闭目师父吹奏的么?是啊,那是完全可能的啊。像闭目师父这样的,整日服气养生,作息可能已经不需要什么规律,饥来吃饭困来眠,兴来吹箫可神游,完全能够依性而行,顺其自然了,所以那夜半箫声,只是寻常之物,又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呢? 他忽然好奇地问:“闭目师父,酒您是储足了,那饭菜呢?一日三餐您是怎么解决的?” 只见闭目师父双手自身体两侧缓缓伸开,举至头顶,再掌心朝下,十指相对,从面前缓缓下落,同时用嘴缓缓呼气,吹得长须如风中的窗帘一般散开。 呼气尽时,双手恰好下落到小腹。然后双臂再次伸展至体侧,掌心朝上,缓缓上举,同时以鼻轻轻吸气。手到头顶百会穴上方,吸气亦足,然后重新按掌呼气。 如此反复三次,闭目师父将眼缓缓张开,对他说:“饭食矣。” 原来,闭目师父已经到了不食五谷,服气而生的境界。他告诉时月,自己不仅能靠口鼻吐纳来向丹田灌气,而且全身毛孔都可以吸取天地宇宙间的能量。 刚才所做的双手上举下按、吸气呼气之法,实是演示给时月看的,让他每日照此习练,呼气时神注下丹田。随着功力的上升,全身毛孔自然舒张,最终功成时,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将呼吸吐纳,实现“体呼吸”,甚至回归先天的“胎呼吸”,从而完全摆脱后天的口鼻呼吸,即可以长生久视矣。 时月一听,这世上还果真有长生之道,一时更加欢欣鼓舞,连连向闭目师父敬酒,乐得老人家欢喜无比,说:“多少年了啊,没人陪他喝过酒,更想不到这陪酒的人与他意气这么投,酒量会这么好!开心哦。” 时月喝着喝着,忽然想起一事,说:“闭目师父,箫,我这里也有一支。”随即从包的外围小袋中取出金箫。 闭目师父生看到秦时月手中的箫,不禁面色一凛,急问:“啊呀,你这箫从何而来?” 秦时月讲了在庙下白猿洞得箫的经过。 闭目师父听了,赞叹道:“善哉!原来就是你讲的石人师父传给你的,好,好!这白猿仙师,我以前倒有听闻。他的徒弟是义门山火炉圈白云观的灵狸真人,是我师父的道友。这么看来,你既已得白猿仙师衣钵,实际上已是白猿门之掌门。后又得周老先生授艺,这番又遇见我,足见你与仙道之途的缘分之深!缘分不可推,天命不可违!尔当善自珍惜,以所学武功来爱护生灵,造福人类。” 后又跟时月说:“你下次来,可以三声长啸为号,亦可以一首箫曲告知。”说罢,闭目师父从怀里摸出一支笛来。 秦时月那管箫,遍体金黄,显得雍容华贵;闭目师父这支笛,却是浑身紫色,显得质朴厚重,看上去古雅神秘。 “你那金箫的材料,来自杭州净慈寺后的南屏山金竹林;我这紫笛的用材,却是来自南海观音的紫竹林。”闭目师父呵呵而笑。 时月瞪大眼睛,托腮聆听。 “金箫紫笛合璧,则天下兵器难敌,”闭目师父语气轻缓,却意气漫溢,“武林中有言,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是从通常意义上讲的,但对于真正进入武学上乘境界的人来说,则早已摆脱了兵器的长短之限。夫夺人者,意也;杀人者,气也。真正的高人,可杀人于无形无象之中,哪里用得着上窜下跳,还得借助于刀剑棍棒?” 说完,闭目师父随手轻轻一挥,只听“喀嚓”一声,面前五六米开外,一棵手臂粗的枫树被拦腰折断。时月上前查看,伤口完全不规则,就像被强力震断一样。这伤口,明显是新鲜的,之前也决没有加过刀剑之类的外力。 闭目师父见时月查看,心知这徒儿还不相信自己的功力,便对时月说:“好徒弟,快过来,小心你身边的石柱。” 时月见枫树后面不远处有一根几人高的石柱,只见闭目师父伸出食指与中指,嘴中“嘘——”的一声,石柱顶端,“啪啦”一声断下钵冰大的一块。 “这是金刚指,”闭目师父说,“下面我再用大力金刚掌,通过双手劳宫穴放气,来断其中部。”说完,左手单手一扬,只听“轰隆”一声,石柱拦腰倒塌,碎石纷纷落入柴草丛中,噼啪作声。 时月此时心服口服,肃然向闭目师父鞠躬行礼,口呼:“师父神功,弟子折服!” 闭目师父哈哈一笑,重新入坐,缓缓启齿,说:“为师刚才知你心中不服,所以向你展示绝技,此是道心不足之验也。为师尚须修行。不过,今番让你长长见识,对你有好处,此后不管是经纶世务,还是脱离红尘,均当淡泊自如,固守道心,虽巨利不可动、绝色不可摇、宝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确保神识的冰清玉洁,则大道自成也!” 时月跪地,三拜而起,说:“闭目师父之教诲,实乃弟子的平生之幸。自当谨记,没齿难忘!” 闭目师父微微颔首,跟时月说,闲来一曲箫笛,还能让人放松身心,怡情养性,超然物外,此普通兵器所不备,所以定要万分珍惜。 说完,但见闭目师父侧风而立,取笛横唇,须髯飘飘之间,便珠圆玉润地吹奏起来,正是箫谱上的那首《荒山僧踪》,但他以笛子来演绎,别有洞天。 这曲子的旋律清孤幽冷,让人俗肠尽涤,直入大荒。而以笛子演奏,更是多了一份空灵婉约,让人生起无尽的人生之叹,近乎热泪盈眶,把个秦时月听得如痴如醉。 等秦时月回过神来,却哪里还有闭目师父的踪影?唯见风吹草动。依稀仿佛之间,秦时月像做了一场梦。 要不是眼前的茅棚,里面放着的一应器具,还有已被喝得明显浅了一截的洒缸,还有上面浮着的酒瓢,还有折断的枫树、残存的石柱,他简直会怀疑,刚才的一切有没有发生过。 他拿过一顶斗笠将酒缸盖上,再在两边压上一块石头,然后怔怔地立在风吹叶响的山径,一时心中涌起无限的敬意与不舍。 想想保安团里的嘈杂与混乱,再想想上面卯足劲与中共明争暗斗的一系列做法,秦时月实在是不想回去。 日本人走了,但如果国共无法合作,则必定兵戎相见,天下大乱。 但不管谁执政天下,他都愿意为天下的太平、百姓的安宁付出努力。至于保护国宝文物,自然当仁不让。眼下张小薯还在梨洲等着他,他得赶快前去,用老马识途之法,一定能将灰衣蒙面人挖出来。 看着岭上的白云,沐着徐徐的山风,听着禽鸟的鸣叫,秦时月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放松、陶醉和依恋。这样看着,听着,想着,便觉胸中郁结的情绪消解了不少,不禁对着空山深情呼唤:“闭目师父——闭目师父——” 空谷传音:“师父——师父——” 涧水有声,群山无声。风吹草动,白云悠悠。 但秦时月知道,凭师父的功力,必定是听到的,只是想让时月学会在人世间独立行走而已。这样想着,脚步就轻快了许多。 转过几个山湾,秦时月见到了石蜡烛头和狼头峰,再走,又见到了远处的鼓石岭。他想想自己竟然一下之间从江北穿过云龙江来到了江南,钻进了天坑,还遇上了闭目师父,见到了绝世神功……这样的经历,简直快跟《西游记》中的场景一样魔幻了,只是少了唐僧师徒、女儿国国王,白骨精、玉兔精、老鼠精等各式妖魔鬼怪,还有玉帝、嫦娥、七仙女、四大天王、太白金星、太上老君等各路可爱的天神…… 霎时,秦时月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欢欣。 也就是说,无意之中,他在上次发现江北秘道的基础上,又发现了一条贯穿整个秦梦南北的大秘道,还有一个让他心仪已久的现实的神仙世界。 旧檀有《游仙》诗相咏 勿谓仙途多坎坷, 修仙哪有做人难? 不看世上纷纭事, 独观心田把道参。 第64章 闯擂 次日,是梨洲过节的最后一天。 秦时月前一日探洞没有发现灰衣夜行人的踪迹,却意外探得一条穿越江底连通秦梦南北的天然暗道,不亚于得了一笔意外的天落之财,可谓收获巨大,但对于眼前的破案一事,并无直接的帮助。所以,他的心事还是在灰衣人身上。 据闭目师父讲,天坑上下除了他,别无他人居住。普通人即使通过神仙洞误打误撞进了天坑,也无法上去。 不说攀登悬崖十分困难,没有一流的身手根本就上不去;就说是面对动物们的攻击,也会束手无策,弄不好就有性命之忧。 因此,即使到过天坑,唯一的选择就是原路返回。 而如果当天灰衣人是去了枫月寺方向,那一定早被秦时月追上了,因为对方中了他的镖,跑不快,也跑不远。 再说,去天坑的岔洞,洞口隐匿在梨洲方向出口边的阴影处,灰衣人慌不择路,不容易发现,直奔而出的可能性很大。 退一步说,即使是支洞的洞口被发现了,一个受了伤的人,自然不会贸然进去,去冒险走一条陌生的路,而是会选择自己熟悉、可靠的去处。 也就是说,带了伤的灰衣人,八成是直奔梨洲方向去了。 秦时月离了天坑,本想按照闭目师父的指点,从野牛岭下山,然后取道屏峰园侧方的一处山坞,再顺便去屏峰园看看周师和师姐、师妹,但因情况紧急,怕走新路耽误了时间,于是还是走了熟悉的路,经狼头峰、干草坡、香樟坞、跺柱坳、半山凉亭到了庙下,让牛爷罗四用牛将他送到分江关,再过渡到达梨洲,在渡口客栈与张小薯会合。 时月洗过澡,吃过饭,打坐半小时后,与小薯骑马前往沙洲深处。 时月骑黑马在前,小薯骑黄膘马随后。 时月故意信马由缰,不加导引地让黑马自由行走。这马似通人性,果然就是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自信地“得得”前去。 到了岔路,时月故意不拉缰绳导引,只在嘴巴里喊着“驾”,且两腿略微催动,看它去往哪儿。 黑马略事踌躇,离了主道,往成家南边的一处树丛里奔去。 穿过树丛,见到一个小村,约有十几户人家。进了村,马儿顺着村中泥路,一直走到村东,停在一幢孤零零的房子前。 时月看看这房,是座两层两开间的泥坯房。东面就是碧波荡漾的云龙江。 江的对面,就是他刚才来梨洲时渡江的分江关。那标志性的大樟树,还有露出水面一高一低的姐妹礁,清晰在目。 门关着。小薯敲了好一会的门,也没人开。 两人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看到后面有个马棚,马槽里有草。时月将黑马牵过去,它很安闲地吃起草来。 时月笑着对小薯说,看来它找到自己的家了。 两人离开房子,来到旁边一座清代老宅前,见一位老叟正举着斧子,“哼哈”有声地在破柴。 云龙江两岸,一律将劈柴称作“破柴”,而且将“破”字念作“趴”。“柴”字则发“遐”音。 时月恭敬地问:“老伯,请问隔壁那屋子住的是什么人?”说完用手一指那泥坯房。 老人家说,那是水荣的家。 时月说,哦,自己是来还水荣马的,不知他是否在家?说完将马牵给老伯看。 老人看那大门紧闭,压低声音说:“这马是水容的,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时月扯了个谎,说是受朋友之托来转交的。既然水容不在家,那过几天再来,说完道谢着要走。 老伯说,近来没见过水荣。这年轻人三天两头不在家的。 时月谢过后离去,一边走,一边低声对小薯说:“好了,现在终于找到马的主人了。” 他讲了自己遇见黑衣蒙面人的事。小薯听了很兴奋,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庙找到了,我们守株待兔就是。” “好小子,真聪明,竟然想到我心里来了,”时月一拍小薯的肩膀,笑着说,“走,咱哥俩久别重逢,去戏文场上喝一杯!” 时月当然不是为了喝一杯,而是想在闹场上访一访俞水荣的踪迹。不过,从昨天进天坑起,除了吃过点饼干,再与闭目师父饮了好多烧酒,他真没有像样地进过食呢,这回也该去补充一下能量了。 两人来到腾草场,也就是晒谷场。南首搭着个戏台,上面却不在唱戏,晃动着一些人影。背首靠码头一侧,是一长溜的商贩。 稻谷晒完装进谷柜后,农民便要在晒谷场腾草。 所谓的腾草,就是让稻草得到净化和软化的过程,为下一阶段的腌草、踏草做准备。 农人们将堆好的稻草用木叉一个个扬下来,铺开,然后让牛拖着木制的滚筒,来回反复地碾压,以软化稻草,去除杂质。 之后,农人们将压过的稻草挑去溪边的石灰坑,投入石灰进行腌制。 腌熟后的稻草被起出,堆在岸上,任其发酵,然后搬入一边的草塘,让牛反复踩踏,成为纸浆,再将纸浆装进粗布做的洗草袋,在溪水里反复撞洗,用石板压出水份后,搬出草块,挑去草舍,放进盛满了水的纸槽,将草块捣碎,搅匀,用竹帘一张张捞取纤维,叫做“捞毛纸”。 待湿的纸张叠成人高的纸堆,压上原木,再用巨木制成的杠杆,将草块中的水分榨干,叫做“榨毛纸”。 榨完,留下的纸块一分为四,挑回家去,放在纸架上,让姑娘和妇女们一张张剥下来,叫做“牵毛纸”。 牵下的湿纸,天晴时须挑到山上的草坡上晒干,回家后再将搭紧的毛纸撕开来,由富有经验的毛纸师傅笃齐,刨齐,用篾丝捆扎成齐膝高的长方形,两侧弹上红墨线,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运往南北各大城市了。 那时,就像阿娇婆婆讲的那样,京城里的乾隆皇帝和大臣董邦达、董诰他们,就可以用毛纸来擦手上的油污了,呵呵。 所以,别小看腾草场只是一片长着些寸草的空地,它在江南农村,用处大得不得了。 农忙时,它可供铺畅垫、晒稻谷;完了再供人们腾草;农闲时,空出来了,又成了乡亲们唱戏消遣的好地方。 时月想,也许还没开场,于是在小吃摊上坐下,点了酒菜,兄弟俩举杯相敬,满满地干了一杯。 时月取了张桌上放着的干净毛纸,在嘴角印了印,以吸掉残留的酒水,看着小薯,感慨地说:“小薯啊,又想起在马山滩初见你的那个情景了。我们俩的遇见,真是缘分啊。” 小薯说:“秦大哥,跟着您,我才像个人样,感觉做人有了归宿。” 时月说:“贤弟,您大哥身无长物,只有一腔热血。只要你愿意,咱们就是亲兄弟,比最亲的兄弟还亲的那种兄弟,从此一起过日子,好不好?” “好啊,秦大哥!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啊,小弟我真是高攀了!我小薯其他不行,有的是力气,也很勤快,能够养活自己,决不会拖累大哥的。只要您不嫌弃,哪怕风风雨雨,我都会跟着大哥的!” “好啊!”时月高叫一声,伸出手,与小薯互击一掌,然后满浮一杯,一口干了,哈哈大笑。小薯也将酒干了,开心地笑着。 过一会,戏台上有人讲话,说是要打擂了。 时月与摊主拉起了话。摊主说,这里每年十月半过节,都要打擂。不论年龄性别,更不论身高体重,并且打的是车轮战,一人摆擂,大家轮番着上阵交手,直到打不下去为止。 如果打不下去,又没有人应战,台上的人就是当年的英雄,明年的擂主。 今天已到第三天,胜负差不多已经决出了,就是那个面对台下坐着的黑脸汉子。 时月定睛一看,果见一个硬须黑脸的粗壮汉子,双手叉腰坐在台子正座。 主持人正在台沿高声吆喝,鼓动台下的人上去打擂。 秦时月听得一高个子瘦汉在一旁说:“神气什么啊,要不是‘露不沾’来不了,哪轮得到个只绍牌在上面耀武扬威。” “个只绍牌”,在梨洲、壶溪一带,是“这个傻瓜”的意思。 秦时月忙问“露不沾”是谁,那瘦汉看了看秦时月说:“你是个外乡来的?喜欢凑这样的热闹,想来也是有点手脚的。如果有本事把台上那个黑脸打败,我就告诉你。” 秦时月因一身便服,对方自然不清楚他的身份。 小薯刚想说话,秦时月用掌一挡,说:“没事,我平素就敬英雄,早想会会这地方上的好汉。贤弟,你就陪这位老哥在下面略等一会,陪他喝杯酒,我去去就来。”说完缓步上前,一边走,一边舒展着自己的筋骨,只听得全身骨骼一路上“咯咯”有声。 自从回归传统武术,时月已经试出来,他这样的放松,完全可以替代通常的热身法。等会再有怎样剧烈的动作,都不会伤及筋骨和韧带的。 他走到台前,挑个人少一点的边角,迅跑两步,将手在擂台边沿一搭,人就上去了。 台下人见了,一时闹哄起来,纷纷叫嚷着让时月把台上的黑脸打下来。 那黑脸汉子见凭空冒上来一个年轻人,也知道是个角色,沉着脸问他:“来的是哪个村的,报上名来!” 秦时月笑笑说:“不是哪个村的,名就不报了,哈哈。我是秦梦县城来的,来这里看朋友,见了好汉,只想过过手,交个朋友,并无他意。请好汉点到为止,谢谢。” 黑脸盯着他,也不点头,拎着两支粗壮的胳膊和两只碗口大的拳头,绕着他“咚咚”地走圈,把擂台都震得有些晃。 时月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对方是个以力取胜者,并不懂多少武技。因为凡懂行之人,光立门户一事,就很有讲究。 凡双方较技,身体这门户,那是必须看护好的。 怎么个看护法?不可洞开。 第一个,是要侧面对着人家。尽量缩小自己留给对手的攻击面。 第二个,是重心要压低一些。低了,左冲右突前出后撤上窜下跳就会灵活不少。 第三个,是双腿要有虚实。不管你用什么步,也不管人是否在移动,两条腿始终须有虚实,这样重心的转换和身体的位移就会十分轻灵。 只是高手的两腿虚实,只他自己知道,外人看不出来。秦时月练功越勤,功夫越高,对这一点越是体会深刻。 而看那黑脸,双脚在台面上不停走动,两腿根本没有虚实,只是在“咚咚”地吓唬人而已。 要是遇上高手突然出手,黑脸这样的走步,那是很容易落于下风的。 时月与人交手,一般不主动攻击。这一是谦让,二是便于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但今天他是挑战者,理应先出手。 只见他两只手前掌后拳,向对方虚晃几下,趁黑脸上身闪避之时,出前腿以侧踹点了几下对方的大小腿。 黑脸腿上挨了一下,却并不后退,反而欺身上来抓秦时月的腰部。 时月知道对方想使跤法,将自己掼倒,便左躲右闪,不让他的手够到自己。 转眼间,时月已退至擂台边上,后面已无余地可退。下面的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 小薯急得在下面高叫:“秦大哥,当心后面!” 时月不动声色,忽地一个低腿,以脚背踢中黑脸的小腿肚,待其身子一矮,猛然将身一纵,头前脚后,身子如同一条飞鱼一般从黑脸头顶射了过去,之后一个抱头前滚,人就立了起来。 这招式,叫“鱼跃前滚翻”,在拳术当中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招式,但需要技巧。 如果落地时下肢没挺直,团身又不及时,自己的膝盖就会撞到自己的脸鼻或牙齿,还是很容易受伤的。 由于时月跃得及时,跃得高,落地无声,起身利索,故极具观赏性,顿时赢得一片喝彩。 大家对陌生人的捧喝,显然激起了黑脸的斗志,只见他猛地往前一扑,就箍住了秦时月的腰身。 时月不挣也不顶,而是顺势往前一靠,双拳狠狠捣在黑脸脖子的两侧,痛得黑脸中呲牙咧嘴不已。 等黑脸双臂一松欲抓时月双手的瞬间,时月又转身下蹲,两手往上一抄,箍着其后颈,用力往前一带,同时后背向上一弓一顶,用了个“移山填海”的过肩摔,将黑脸麻袋一样结结实实地摔在台面上。 时月将黑脸从台上扶起,友好地拍了拍他肩膀,然后从台上纵身而下,消失在人山人海的看客中。 旧檀有《云游》诗: 昨日单飞雁, 今宵落哪枝? 嘤嘤啼夜月, 切切故园思。 第65章 俏技惊艳 时月从人群中钻出来,立在刚才那位瘦汉村民面前。 瘦汉此时眼中已满是敬意,笑着告诉他,“露不沾”叫俞水容,是隔壁村的一个无业游民,嗜赌。但此人轻功了得,迅跑起来脚不点地一般,是本地功夫最好的,所以有了这个绰号。 时月想,原来就是黑马的主人,他们刚刚去拜访过的那间屋子的主人。 他问俞水容现在何方,瘦汉说估计还在村里,因为昨晚半夜还见到他在赌场的。 这人喜欢押宝。过节时更是日日夜夜聚赌,听说昨晚输光了钱,八成在家挺尸呢。此人精力过人,赌钱时可以几天几夜不困;困起来又可以几天几夜不醒。 壶溪一带的人说“挺尸”,是对睡懒觉的贬称。赢了,钱往小贩篮子里和女人胸脯上乱塞;输了,一头扎进床里不肯起床,这是嗜赌者的常态。 农村里过节,正是赌鬼们狂欢的时节,轻易哪肯错过?故而不出意外,俞水荣这几天笃定会在梨洲,只是在哪村哪户的区别。梨洲就三个村,成家最大,其余两个都很小,要找到他,应该不难。 只是宝场常常要凌晨才散场,所以赌鬼们回家时,隔壁邻居正在梦乡呢。而且,赌鬼的特点就是相好多,家多,所以他回哪个家,也就是个未知数,故而显得行踪诡秘。 时月与小薯对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走。”说完两人为彼此之间的默契而笑出声来。 时月从口袋里抓出一卷法币,往瘦汉手心里一拍,说了声“兄弟,谢啦”,遂与小薯迅速离去。 两人来到泥坯房前,小薯上前叫门,依然无人应答。时月上前一推,门居然开了一条缝,原来只是虚掩。两人推门而入。 楼下只有很简单的一桌两椅一长凳,还有一个灶台,一只碗橱。灶边有一扇后门。有楼板,却找不到楼梯。 时月正在惊奇地寻找时,小署一指墙上。 时月顺着小薯的指向一看,只见墙壁上有两处凹陷,磨得特别光滑,楼板上只有一个楼梯口子。 他明白主人是怎么上去的了。人家既然有“露不沾”之称,哪里还用得着楼梯呢? 时月示意小薯在门口警戒,自己暗暗运了一下气,突然迅跑几步,飞身上墙,脚在墙上两个凹陷处飞快地点了一下,就纵身抓住了楼梯口的楼板,做一个引体向上,人就上了楼。 时月还未完全立起身子,就听一个声音传来:“依侬的身手,我逃也没用。来的是什么人?” 时月循声一看,见床上坐了一人,额头上蒙着块白布,正在闭目养神。 他穿了一身蓝色的粗布对襟衣服,身板坚实,身材与那晚的灰衣人很是相符,便说:“明人不说暗话,我是县保安团的,姓秦。知道为什么找你?” “久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俞水容明人不做暗事,悉听尊便。” “那好,告诉我那晚在泰山樟的黑衣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见他蒙着面,或许是同道。又见他处于下风,就帮了他一下,做了个顺水人情。” 时月没料到对方竟然如此直爽,一点都不抵赖,相当于承认他就是当晚的灰衣人了。 时月说:“事关重大,我只能公事公办,兄弟,那只能委屈你了,你得跟我去保安团。” 一边说一边掏出手铐,轻轻靠近对方。 他脚下蓄着劲,双腿始终虚实分明,随时提防对方的反抗与攻击。 俞水容安静地坐着,身形纹丝不动,眼睛缓缓睁开,十分平静地看着秦时月,伸出了双手。 时月打量着俞水容,也就三十多岁的年龄,皮肤白皙,眉目清秀,不像是个种田打渔之人。也是,他平日里靠赌吃饭,不晒太阳,皮肤又哪里会黑呢?只是目光中透露出来的野性,反映出其桀骜不驯的内心。 他想,这么好的一个人才,为什么偏要做盗墓贼呢?和风丽日之下,在云龙江里撒网打渔唱歌,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这样想着,便生出恻隐之心,说:“我敬你是条直爽汉子,就不上铐了,你老实跟我走就是。”说完将手铐挂回腰带上。 临走,俞水容随手拿了两顶笠帽背上。 时月小时老听爸爸讲,做人要“晴带伞,饱带饭”,意思是说凡事应考虑周到,有备无患,于是有感而发道:“秦梦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也出能人!听说你武艺超群,是个人才。既然如此,真豪杰就应该做大丈夫,走正道,干点光明正大的事。盗墓这一行,做摸金校尉,可不光彩。” “挖坟的事我没干过。那夜我只是有碰巧帮了一下人家。”俞水荣说。 “那晚人家想盗的是一处将军墓,哪一天他就会去盗宰相墓、帝王墓,这样的人,哪里犯得着你拔刀相助?” 俞水容听了,不语,只是将头低下,神情也收敛了好多。 在秦时月的要求下,俞水容让秦时月查看了他额头的伤势,不过是受到金钱镖打击后,皮肉开了个口子,已结了淤青。由于位置正在印堂部位,属于督脉的末稍附近,因此当时被击中时,应该会有些晕眩,估计也流了不少血,若不是功夫好,又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又哪里还跑得掉? 在时月查看伤势时,俞水容说:“你的镖投得很准,感谢手下留情,要不我俞水容可能早没命了。” 秦时月说:“我那也是不得已才用的手段,但确实只用了六七成的力量。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作为党国的官员,又怎么可以痛下杀手?” 两人跃下楼。三人出了屋子,来到后面的马厩。黑马见到主人,亲热地用额头去摩擦俞水荣的胳膊。 俞水荣摸了摸它的脑袋,叹了口气,转而对着时月说:“马是无辜的,你们能放了它吗?” 时月说:“你不是它主人吗?现在你要局子去了,它在外面怎么生存?再说它是你作案时的坐骑,算是作案工具,可以充公的。不如我现在替你作个主,这马从现在起归我们小薯,权当是帮你收养。哪天你从里面出来了,马如果还在,你只管来取便是。” 俞水容想了想,说:“也对。这样的话,我即使坐牢去了,这马也有个着落,不至于饿死或落难,也好让我安心。谢谢你们啦!” 说完抱了抱马脖子,再在马的身上拍了几下。那马很通人性地用脖子碰了碰他的手。 三人来到江边码头,雇了船,解缆往江北而去。 在船只离岸十来米时,船底忽然冒水,船夫大惊,两匹马不安地踢着蹄,打着喷嚏,秦时月一时也不知所措,而俞水容则趁乱唰地一声跳上船头,将手中的两顶斗笠“唰唰”掷于江面,然后双足点地,双掌前伸,整个人腾空而起,如箭一般扑向对岸。 只见他身子在空中翻了个斤斗,双脚各在两顶斗笠上点了一下,人就到了岸上,把个秦时月等一干人惊得目瞪口呆。张小薯惊呼一声:“哇——还真是个‘露不沾’啊!” 船夫也说:“这人是邻村有名的赌鬼,听说轻功了得,今天我也终于见识了一次,这么厉害,简直就是个‘水上飞’!” 只见俞水容跺了跺脚,甩了下鞋尖上的水头,回首冲着秦时月抱了下拳,大声喊道:“官爷,对不住了,用木塞堵牢洞口就行。水容就此别过,感谢不铐之恩!”说完一溜烟消失在棠梨林中。 对于水容的俏技踏浪,旧檀有《凌波》诗相赞: 荒江送暮秋, 小艇泛中流。 四顾无倚处, 人飞笠自留。 第66章 向往 俞水容走后,船上时月等三人忙着堵洞。 原来还真有个木塞子,想来刚才被俞水容偷偷拔掉了。船夫把舵,时月与小薯一个盆一个钵,急急忙忙往舱外舀水。 这时,一领竹筏快速向他们漂来。船夫一看,欣喜地说,是“梨洲女婿”到了。 秦时月抬头一看,是个长他几岁的淳朴汉子,腰间扎着粗布手巾,头上一顶竹笠,一对浓眉下,眼光如利剑一般扫来。 秦时月一见,觉得好生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竹排缓缓靠近,来人向秦时月行礼,说:“啊呀,秦团,你们怎么有空在这里?船进水了吗?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秦时月这才认出来,原来是在师父药庄见过的燕自立,便告知说危机已经解除,现在要赶回保安团去。 燕自立二话没说,就让时月一行人马上了他的竹筏,然后付了船夫路费。 燕自立告诉他,他老岳丈家就在这梨洲,他通常每年至少要来两次,一次是十月半,一次是过年。 其实,燕自立这次来,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替新四军武工队前来刺探情报,包括日军的“落樱”计划和国军的“扫叶”行动,只是没跟时月讲。 由于从小就在壶溪里学会了撑筏、摇船,在乌龟潭里学会了深潜,燕自立的水性特别好。又仗着一身武功,所以每次回岳母家都是撑着竹筏直接从壶溪入云龙江,然后得空就环洲遨游江上,顺便打些鱼虾。 每次出江,出时以坛载酒,归时鱼虾满筏。 特别是十月半的三天节日,他不来则已,一来就会上擂台会会各路英豪,每次都能独占鳌头,所以留下个“梨洲女婿”的美名。 自从离开蛇山下,隐姓埋名迁至燕落村浮云岭,他还蓄起了一把胡子,所以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无形中拉大了秦时月与他之间的年龄差距。其实,他只比时月大了三岁。 加入新四军武工队以后,为了保护自己和队友,他除了夜晚参加破袭行动,平时都深居简出,游猎山林,轻易不再下山,更不会参加梨洲的擂台赛,但一舟一楫游江捕鱼,仍然是他的一大爱好。 这次遇上秦时月,也是缘份。两人惺惺相惜,好不开心。 燕自立将秦时月渡到对岸,临别时跟他讲,梨洲人都知道俞水容在桐江夏氏塘有个漂亮的相好,这会犯了案子,又输光了钱,极有可能就遁去那里了。并让他有事可去燕落村外浮云岭找他。找到山神庙,以三声狼嗥为号。 两人依依别过。 秦时月带着张小薯回局复命。庄团长听了他的经历,还是大大奖掖了一通,并嘱张小薯,以后再随秦团长出去,一定要保护好秦团长。他叫来马有福,让他带了张小薯去找史达贵,领一把匣枪。 安排停当以后,庄厚德对秦时月说,千万要注意安全,要不出了什么事,让他怎么向上面交待? “你千万别小看自己,可是个上校级别的将官啊,比我狠多了。而且年纪还这么轻,前程远大,要善自珍惜。”庄厚德咬着雪茄说。 秦时月出了团长办公室,心里还是温暖的。这庄团长虽然不干事,但待人倒还是真诚的嘛,可见很会做人,难怪会混到这个位置。时月想。眼见前面史达贵进了扈小芹的办公室,便有心前去与他们打个招呼。 他虽与达贵交过手,但认为男人之间发发火,吵吵架,动动手,很正常。应该对事不对人,过去了就好,不能放在心上,更不能记仇。 但他看得出来,交手以后,达贵倒有些避着时月走。时月正想找个机会为两人之间解解结。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恩怨,没有理由互相回避啊? 至于扈小芹,也有阵子没见到了。上次回来,发现串门的人当中不再有她,难道是变得沉静起来了?那好啊,才像个淑女的模样。 他正想进去打个招呼,却听里面两个人已在说话。 达贵说:“什么破案啊,还不是借着这个名头吃喝玩乐的。” 另一个细细的女声是小芹,说:“那不至于,秦团不是破了好几个案子了吗,这可比你们几年的成绩都要亮眼哦!不过也是,听说秦团就喜欢单枪匹马地到处逛,喜欢喝酒,酒量也惊人……” “才能是出众的,但人品呢,难说。外来和尚好念经,我们又不知道他的底细……整天在外面逛来逛去,说不定还在泡妞呢。”达贵说。 秦时月一听就来气,心想,老子在前方马不停蹄没黑没夜地寻访线索,一路危机四伏,你们倒好,在后方吃香的喝辣的,还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泡妞?你们不妨去打听打听,我在学校也好,战区也好,有没有交过什么女友?来此保安团后,有没有色眯眯地盯过谁?还是拉过谁的手,摸过谁的腿。唯一一次手臂上与异性的一次亲密接触,还是人家姑娘的胸主动撞上来的…… 时月听着,心里气得啊。 不过,扈小姐对自己的成绩还是蛮肯定的,态度还比较客观。 时月现在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壁角了,脸皮也老了不少,心胸也宽广起来,所以不再回避,而是直接推门而入,跟两人打了个招呼,还挤出几分笑容,问:“两位好雅兴,在说什么好事呢?” 他在心里命令自己装傻,不跟达贵一般见识。 里面两人吃惊地回过头,见是秦时月,脸色一下变了。 扈小芹脸一红,但反应还是挺快的,嗲声说:“哎唷,是秦团啊,回来了?听说又出去破案了,案子有眉目吗?” 这话虽然属于寒喧,倒也不乏关心,时月便说:“人到手了,又给跑了。技不如人,没有办法。要是史科长在,以他的身手,情形也许就大不一样啰,小贼恐怕插翅难逃啊,呵呵。” 达贵愣了一下,很尴尬地笑笑。那笑,还真是皮笑肉不笑,看上去比哭还难受。 看官,说到这笑啊,还真有讲究。真心实意的笑,是从心底泛上来的,如莲花盛开于湖面一般,与清风蝴蝶共舞;但虚情假意之笑,则好比是硬生生拼凑而成的食盘,上面零乱地放些瓜子、杂果,由奴仆双手托着,缓缓地呈上来,让人看了不是滋味,甚至浑身冒出鸡皮疙瘩来。 秦时月朝他们拱拱手,说:“感谢记挂,只是本次外出,有辱使命,惭愧!待我下次有所收获,再来相告。”说完转身离开。 扈小芹在里面叫了一声“秦团”,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秦时月已经走远。 时月觉得心寒,也心烦。达贵他们自己置身于事外,游手好闲,花天酒地,整天闲得除了谈空天就是剥手指甲,倒像他们才是下来挂职的一样。而他秦时月呢,反而成了这单位的编内人员,一个人就把业务这副千斤重担挑了起来。他们没有感谢反而讥讽,没有真诚反而怀疑,这什么表现、什么心态、什么素质啊! 他对扈小芹倒没有什么反感,觉得她是个被宠坏的娇小姐罢了,与宣自嫣打得火热,也不过是女跟女之间找个聊天的伴而已,可以理解。可现在她又与史达贵这样的混混搅在一起,就让他内心颇为不悦。 这达贵除了平时还练练拳脚,其他还真是一无可取啊,是不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对不对? 反正,回到这保安团啊,心里就温暖不起来,也就踏实不起来,也就缺乏认同感和归宿感。既然自己只是个过客,那就不要太当真,也将人家当成自己生命中的过客好了,千万不要在意。 这样一想,他就想起分别时燕自立的提示,觉得就必要立马去邻县桐江的夏氏塘走一走。那里距屏峰园不远,如果事情顺利,还可以顺道去看一看师父与师姐、师妹。 这样想着,时月便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恨不得插翅飞去那宁静秀丽飘满了花草香的“住云楼”。 住云楼与皇恩楼之间,在他心目中,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时月半夜醒来,想到白天自己在史达贵面前说的“技不如人”,便有一种只争朝夕的紧迫感,连忙披衣起坐,练起功来。 一刻钟后,内气便在周身流布,身体的各个部位都纷纷苏醒与活跃起来,有的热,有的冷,有的麻,有的跳,有的如过电一般。内气的神出鬼没所带来的种种体验,让秦时月如痴如醉,沉浸其中。 旧檀有《轻燕》诗表达了内心对轻身术的向往: 家在梨花下, 人飞露草尖。 纵身如掠燕, 出没水云间。 第67章 走马夏家塘 话说这秦时月为追踪“露不沾”俞水容的踪迹,听了燕自立的指点,决定穷追到底。他请示庄厚德并得到同意后,出于工作需要,也为顾及自身安全,便带上了张小薯,扮成做生意的主仆二人,在除夕那日一早,分头骑上黄膘马和黑马,并辔沿云龙江溯流而上。 他们先到百花谷时月母亲那里转了一下,然后经过将台山,在渚东过渡到对面的窄流,然后一路问讯而进。 有个老者听说他们要去夏氏塘,笑着打趣:“小后生,到那边可是去相亲的么?”秦时月勒住马,笑吟吟地问:“老伯,为什么这么说呢?您老一下子就能看出我们的心思来?” 老者抹了把嘴说:“若要大姑娘,樟坞夏家塘。这可是本地出了名的古话。” “是吗?”秦时月微微一笑说,“老伯真是火眼金睛,晚辈正是要去那里拜访一位女子呢!只是听人介绍,也没看到过,不知道有没有像人家说的那么好看。” 老者收了笑容,侧目而视,说:“哦,真是这样的么?那小后生要去看的,莫非是夏菱姑娘么?” 时月看了下小薯,眨了眨眼,转头对老者说:“正是,正是,原来她名气这么大哦,连您老人家都知道她!只是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很想去拜访一下,请问她住在哪里?” 老者于是如此这般地向他介绍了一番,听得秦时月不住地点头,还从兜里摸出一块银元赏他,喜得老者连连作揖致谢。 秦时月探得夏菱所住,不由得喜上眉梢,按照老者所指,放马疾驰,一盏茶功夫,已来到一片千年古樟前。 这些樟树,总有几十棵之多,每棵树都需要多人合抱,排列在散发着幽暗光泽的青石板路两侧,将天空都遮蔽得严严实实。 秦时月想,所谓的樟坞,大概就是山坞里有这些千年老樟之故,名字真是出自实景。 穿过光线暗淡的古樟林,眼前豁然开朗。一边是云雾缭绕的巍巍高山,山脚隐隐绰绰的有几处屋舍茅棚。另一边侧是低丘环抱,当中一带曲曲折折的碧水,两侧镶着芦苇荡,泛着梦幻般的灵光。 会不会是夏氏塘到了呢?秦时月找个路边农家一问,果真就是,还告诉了他夏菱姑娘所在的地方。 村人朝那低丘下的水面一指说:“喏,就是那里,到水边往右,朝南的第二间瓦房,门前有一棵梨树和枣树的,就是。” 秦时月想,有梨树就容易找,因为它不落叶。枣树虽然11月后已经落叶,但那多刺的瘦骨嶙峋的枝干,他认识。 于是,过一会,他就站在那一片湖蓝色的秀水前了,在第二间屋子跟前的西首,果然并排立着两棵树,一株瘦硬无叶,一株青枝绿叶,状如一位丰满的少妇,依止着一名精神矍铄的老妇。 小薯不解地看看他,说:“团长,会有人么?而且,这个夏菱是你要找的人?” 秦时月说:“没烟,不等于没人。人么,是,也不是;不是,也是,”然后低声跟小薯解释说,“不管是不是,她总是这一带的人。这里的村子都这么小,四五个村总共也就几十户人家,还能不知道彼此?所以,找到了她,也就能找到俞水容的女人。” 小薯连连点头,轻声说:“秦大哥,真是服了你了!” 秦时月将食指竖在嘴唇边,示意张小薯别作声。两人蹑手蹑脚逼近房子。 时月让小薯拔枪把住大房的窗户,自己上前走到小房正门,轻轻一推,门“吱——”的一声轻响,开了,里面现出一个布衣女子的背影,正在灶前往锅里倒水。 时月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捂住她嘴,一手以中指顶住她后腰,悄声说:“你是夏菱姑娘?” 女子浑身一激灵,僵在了原地。 秦时月拿眼一瞄锅里的米,轻声说:“我找你梨洲来的男人,有急事。他在哪,快带我去!” 女子想挣扎,他用手指戳在她后腰,说:“我知道他在。你一个人不需要这么多米的。” 他感到女人的腰一松,于是用手指顶着她来到室外,走到大房门口,让她开门。女子慢慢将门推开,秦时月将门完全推开,看眼前并无人影,才将女子一把推进里面,然后迅速将门关闭。 女子将手往后一甩,喝了声:“你想干什么!”一边对秦时月怒目而视。 时月一看,内心禁不住喝彩。只见她眉头微蹙、星眼含嗔之时,却展露出一种别样的美丽之态。 秦时月将驳壳枪拔出来端在手里,迅速扫视门后、窗边、床上、床下、屋顶,没发现人迹后,才说:“放心,没想干什么。” 他用枪正面逼住女子,说:“刚才顶你的是手指,现在这可是真家伙。‘露不沾’俞水容在哪里?老实讲来,饶了你们性命,否则,小心我手里的枪走火!” 女子怔在那里,两眼看着他,双眸盈盈欲语。秦时月打量她,只见她虽身着灰白布衣,但目如深潭,眉若贴柳,杏脸桃唇,好一个标致的村姑哦。 他正打量间,只听“吸答”一声,对面那两处“深潭”里的泉水开始漫溢而出。 秦时月心一软,说:“别怕,只要说实话,我保证你俩的安全。” 女子说:“客人说话算数?” 秦时月说:“当然算数,我以人格担保!” 女子于是说;“那我带你们去。千万不要伤害他,他是个好人。” 秦时月问:“他在哪?” 她用手一指门外,说:“山上。”说完开了房门,径直走到秦时月的马前。 秦时月问:“需要骑马么?” 她目光盈盈地看着他,点点头。 秦时月纵身一跃上了马背,刚想弯下腰拉她上马,早见她已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然后熟练地在马蹬上一踩,身形敏捷地坐到秦时月后面,然后抱住他的腰。 仅凭这个动作,秦时月就知道她是经常在骑马的,而且还经常让人带着她骑马。 小薯骑马跟在后面,两骑一前一后,往南山而去。 眼前好一片大山,中间高,两边低,曲曲折折拉出锯齿形的山脊线。而山脊线不止一道,而是有三四道,峰峦层层错开,呈现出一派重峦叠嶂、复水重山的意境。雨过初晴,峰峦之间升腾着袅袅云雾,恍若仙景一般。 随着坡度的上升,夏菱不知不觉抱紧了眼前正在专心御马的小伙子。 时月忽然间感受到背上的温暖和柔软,初时不知为何物,后来低头看到腰间一双纤白的小手,才意识到背后驮了位姑娘,一下子竟有些心慌意乱,心想,啊呀,这东西,啊呀…… 可他越是心慌,越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一会儿顶上来,一会儿又离开,搞得他心猿意马,心跳加剧。 好在山道很快变得又小又陡,他必须专心看路,掌控方向,同时嘱咐后面的小薯要注意安全,这才让他分散了对背上之物的注意力。 经过许多个“之”字形的山道后,前方终于出现了几处茅檐,村口一棵很大的梓树下,有面天生的石壁,上面凿着三个斗大的黄庭坚体行书:棠梓上。 他想,终于到了,自己也可以解脱了,于是急忙跳下马,再接应夏菱下马。 看着这位身姿窈窕的小姐姐,想到刚才背上的体验,心里生起一种莫名的害羞感。 他这才意识到,如果单纯从两性关系讲,他在这位长自己六七岁的女人面前,还只是个小孩罢了。 旧檀有《佳人》诗曰: 若要大姑娘, 樟坞夏氏塘。 樟撑坡顶上, 人立水中央。 第68章 论武棠梓上 快近午饭时光,小村里升腾起一缕缕的炊烟。 秦时月数了下,也就五六根烟柱。 他想,这一路过来,蒋坞、严坞、樟坞……一路的山坞,一路的巨樟,一路的苇荡,真是个山水相依的好地方。可到得棠梓上,则樟坞、夏家塘那边,则完全又是在坡脚了。 下面有那么多的耕地,灌溉也方便,人烟又不多,完全可以再住人,为什么偏要住到这么高的深山坞里来呢?古人的择居也真是奇了。 是喜欢清静?还是因为是后来者,挤不进山脚下的那个先民圈?还是另有隐情? 国内好多山区都有一种情形:先到者占据有利地形,迟来者只能进深山老林。有些还因此分出主、客家之别,互相之间世代忌惮与争斗,矛盾纠纷十分严重。 他希望义门山麓和云龙江两岸,不要出现这样的偏见与恩怨。 樟坞出了夏菱这样的美女,屏峰园出了白苏、紫苏姐妹。你看她们,一律皮肤白嫩,眉目灵动,绝非偶然,而是与山青、水秀、空气好、山珍多分不开,与悠闲单纯的田园生活分不开,与远离尘嚣、淡泊名利的心态分不开,是各种因素综合叠加的缘故。 穷山恶水出刁民。好山好水,自该出好人、好物,更应该有美好的品德与风尚,要不岂不是对美丽山水的巨大糟蹋和玷污? 时月想着,刚想问夏菱往哪里走,夏菱凑近他耳边说:“看到那片棠棣树没有?边上有两蓬巨大的干草丛的,就是那里。” 说话间,秦时月感到她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自己脸上,里面夹带着年轻女人特有的香淳气息。 秦时月是个雏子,在男女之事上没有经验,加上当时心思又在抓捕俞水容上面,所以也没有太多的感触,赶紧悄悄地向前靠近。 三人绕过干草丛,发现草丛后竟然有个一人多高的山洞,流着澄碧的清泉,还顺坡结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潭,清水下密密地支着些蕰草,里面游动着小鱼小虾。 泉流右侧地势略高一些的石坡上,立着三个谷仓大小的稻草垛。 女人示意秦时月他们躲在干草丛后面,自己走到中间的一个草垛前面,将底部的稻草抽出一束,柔声说:“水容哥,出来吃饭了。” “这么快啊,好的,来了。”里面一个男人闷声应答,接着“窸窸窣窣”一通响,一个男人头里脚外,麻利地从里面钻了出来。 等他头面全部露出,秦时月的枪管已经抵在他眼前。 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时月说:“俞水容,枪无情,但人有情,你女人帮你说了情,我答应她不伤害你,但前提是你不能像上次那样跑掉。” 说完,时月示意水容向一边看去,只见张小薯两把短枪,一把指向水荣,一把指着眼泪汪汪的女人。 俞水容见了,叹口气,说:“好。只是我俞水容平生服艺不服人,今天栽在你手里,也是自己受情所累,劫数难逃。我有一个请求,不知你敢不敢答应?” “什么请求,尽管讲来!”秦时月说。 “长官能不能丢了这枪,与我比比拳脚?我赢了,让我走;我输了,跟你走。” 秦时月一听,心想,真是豪杰脾气,到了这步田地,还不服输。好,这脾气,他喜欢。 于是点点头说:“也算你求对了人。换了别人,你的理由好生荒唐,都成枪下俘虏了,还在讨价还价。可我不一样,素来就敬佩英雄豪杰,也喜欢结交江湖好汉。这里地势隐蔽,可以避人耳目,正好交手。我在军校,练的是手上这杆枪,拳脚上纵使败给你,也不倒霉(秦梦方言,“羞耻”之意),你只管使开来便是。但我也有句话,您想听得听,不想听也得听,那就是比武结束,不管输赢,都得听我的,因为您身上关系着大案子。而且,上回我已放你一次,机会已经给过你了。” 时月说完,将枪往张小薯手里一递,然后对俞水容说:“我们点到为止,不得使用阴招。如果你敢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自有夺命绝招。” 说完抬手一扬,只听“叭嗒”一声,一只比巴掌还大的斑鸠,扑闪着翅膀掉落下来,没死,但一时间就是歪斜着身子起不来。 秦时月以两根手指夹着一颗麻栗果,举在空中示意,俞水容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官爷这一招,那晚水容已经领教。刚才打鸟,你只要略重一点,就可取它性命。你是个好人,我欠你的。俞某素来敬重仁义之人,也说到做到,你放心就是!” 秦时月示意张小薯与夏菱靠边。两人侧身而立,静观对方。 无风,四周好寂静,秦时月能听到对方骨骼松开时发出的轻微的“格格”声。他知道这回还真是遇上了高手。 一般人对阵,全身都会绷紧,只有高手临阵,才会充分放松自己的肢体。 由于自己是应战,所以时月并不主动进攻,只是脚下作数。 双脚看似不动,其实随时在变换虚实,蓄势待发。 只见水容左手朝时月面目一招,时月脑袋左避时,水容右手一个直拳就进来了。时月急撤一步,还没出手,水容左拳单风贯耳,同时右腿朝时月左脚一个勾踢。这两下可不像前面那样有虚实,而是左右开弓,上下配合,用的全是实招。 秦时月左脚离地一蹦,右脚踢出个穿心脚,同时两手向外一挡,使了个“巧拨珠帘”,紧接着右手三指往外一刁,去拿对方的左腕。对方一伏身,使个左腿后扫。秦时月则使个右腿“腾空外摆莲”,避过对方扫堂腿,之后急使后空翻落地,摆个骑龙步,左掌在前,右拳在后,严阵以待。这算一个回合。 两人如此来去,对拆了三个回合不分胜负。 下一个回合,秦时月使了个连环腿,将对手逼到草垛边,眼看俞水容已无路可走,却见他身形一飘上了草垛。 秦时月这才意识到对方的绰号叫“露不沾”,也想起他上次踩着两顶笠帽从船头飞上岸去的情景,内心不禁啧啧赞叹。 要真是实战,时月这时只能用暗器,才有希望将对方从草垛上打落,可这是友好比划,他决不会这样做。如果对方不下来,自己又上不去,两人就只能一上一下对峙了。 草垛不同于墙壁。墙壁是硬的,可以扒着借力,脚下也可以使力,草垛不然,无处着力和借力,只能全凭轻功使出“旱地拔葱”的功夫飞上去。 秦时月正尴尬间,只见俞水容“哈哈”一笑,在草垛上立定身子,抱个拳,说:“官爷功夫领教,在下钦佩!”说完飞身而下。 秦时月连忙起身抱拳说:“不愧有‘露不沾’的名号,实是草上飞的轻功,秦某佩服,佩服!” 见俞水容跳下草垛,小薯上前要给他上铐,时月制止,说:“不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相信他。” 再转头冲俞水容说:“你也不要见怪。上回我待你那么客气,你却说走就走。” 俞水容说:“上回是我不对。但牢狱之灾,谁不想逃避?何况我还有女人割舍不下,请官爷包涵为是。这回不一样,我俞水容是心服口服。”说完伸出手让小薯上铐。 时月摆摆手,又对俞水容说:“你我虽不同道,但我看你是条汉子,再信你一次。对了,我还相信你会全力配合我们破案。” 俞水容点点头,说:“官爷如此厚待,我如果反悔,就跟这木头一样……”说完照着身边一株手腕粗的松树飞起一脚,只听“咔嚓”一声,树身折断,然后缓缓向一边折弯。 秦时月看了,点点头,抱拳致敬。 旧檀有《樟坞秀色》诗赞曰: 苍山郁郁云飞处, 水荡曲曲挡险途。 何日抛开功利去, 桃花岭上听鹧鸪。 第69章 结拜 一行人回到夏家塘,进了芦苇荡边的夏菱家。 时月让小薯在门外把守,让女子生火做饭,自己与俞水容聊开了。 女人见秦时月眉目和善,语气平和亲切,跟自己男人在叙旧一般,便也放松下来,安安静静地烧火做菜,偶尔向俞水容投去一瞥,眉眼温柔得不行。 时月想,这样柔顺可人的女子,哪个男人不喜欢?难怪能让俞水容如此不舍了。 不一会,肉香扑鼻而来,连不怎么在意菜肴的秦时月都禁不住吸了几下鼻子,朗声问道:“啊呀,这么香,在做什么好吃的?” 俞水容说:“还用问啊,神仙鸡嘛!这是她招待上宾的当家菜。” 夏菱温柔地看了一眼两个男人,微笑着,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甜蜜。 秦时月说:“哈,这什么年代,还如此讲究,随便吃点就行。” 俞水容说:“能随便吗?认识秦团长,是我俞水容夫妇三生有幸的事。再说今天可是年卅夜,能不好好庆祝一下吗?” 停了停,他又说:“也没讲究什么,全是土货。鸡是自家养的,满山在跑。做法也简单,钵头底下铺层盐,另外就是三只稻草。稻草,你知道的?咱农民其他没有,稻草有的是。石洞口那几个草垛,刚才我睡觉的地方,就是个稻草窠。世上可能再没有比稻草更贱的东西了,但它在农民眼里,却全身都是宝。它可以做毛纸,可以喂牛,也可以回田当肥料用,也可以洗干净晒干了垫在草席下,冬天特别暖和。现在还可以用来焐神仙鸡。” 秦时月赞许地点点头,说:“东西不在大小,不分贵贱,有用就是宝,”既而好奇地问,“是三担稻草?”说完看看俞水容,又看看夏菱。 “不,就三只稻草,水容哥讲的没错。”夏菱轻柔的话语从镬庄后面飘过来。 她露了下脸。红红的灶火,将她雪白的脸映得红彤彤的。 “三只?三只是多少啊?”秦时月不解地问。 “是的,三只,”俞水容双手做了个交叉缠绕的动作,说,“稻草这样一绞就是一只,再一绞是两只,再一绞是三只……不过,这也不是我的发明,也不是夏家塘、樟坞人的发明。这一带的农村,都这样烧,老辈人传下来的。” 在秦梦农村,只要割过稻的,都知道稻草,也能纠稻草。 稻谷脱落以后,堆在田里的稻草都会收拾起来。怎么收拾?要将它缚成一个个的稻草纠,竖在田里自然晒干,到时再堆成垛,冬春时再用它做毛纸。 时月想,“纠”字,确有缠绕之意,要不怎么叫“纠缠”嘛。看来,它的本意就是来自生产劳动的,是在砍柴割草收拾庄稼时,进行“打结”的意思。 用一小束稻草将稻草颈部一缠,然后往田里一扔,它就能自然立住。一个个稻草纠立在那里,远看像一群群稻草人似的。 倘是燕自立在这里,就会告诉他们:六年前,日本兵扫荡壶溪流域时,站在田里迎接它们的,正是这些稻草人。 三只稻草结,至多就是三个稻草人,竟然可以焐熟一只老母鸡?也真是奇了。时月想。 其实,小时候时月妈也经常在钵头里烧“神仙鸡”给家人吃,年幼的他,只是顾着吃,却不关心是怎么烧熟的。 秦时月好奇地期待着。 果然,差不多三个稻草纠烧完,钵里的鸡就喷香了,真是神仙闻了都会流口水的。 吃饭的时候,俞水容扯下两只鸡腿,一只给时月,一只给小薯。时月转手就递给了夏菱,说她忙了半天,辛苦了,转而马上夹了一只鸡翅,尝一下,稀烂喷香。 他想,中国老祖宗的智慧,怎么夸奖都不过分,连炖鸡都有这样的独门绝技。 他再看看夏菱,又将鸡腿夹给了俞水荣,自己只是舀了点鸡汤。另外又将鸡脯肉啊鸡肠啊鸡胗啊,这些鸡身上好吃的,全都夹在时月与小薯的碗里了。 美酒配佳肴啊,那酒呢? 那夏菱早已从墙角移出一个大瓮,倒出一些发绿的酒出来。 时月见了,大喜。酒体发绿,是年头长的标志,起码有十年了。 他不喜欢与陌生人及趣味不投的人喝酒,但遇上谈得来的,就喜欢豪饮,是个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主儿。 他认为喝酒不爽之人,性格必不豪爽,甚至胆小怕事;喝酒不公之人,办事必定不公,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喝酒作弊之人,八成是鬼头鬼脑、奸诈自私之徒。 时月倒了一点在碗里,闻了闻,又尝了尝。夏菱与水容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只见时月光在舌头上咂着味,半晌没说话。小薯急着问:“团长,怎么样?” “啊——”时月长出一口气,然后捧起汤瓶,哗啦啦将四个人的杯子都倒了个满。 庙下、百花谷一带,都将大肚小口的“瓮”叫做“汤瓶”,大概是这种器物主要是用来盛放酒水的缘故。 小薯说:“团长开心,可见真是遇上了好酒!不过,这会我们在执行任务,团长,他们……不要紧吗?” 秦时月一摆手,说:“要什么紧?都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了,还要紧吗?今天喝它个痛快!来,干一个。”说完一仰脖,汤碗就见了底。 除了夏菱,两个男人互相看了看,也一口干了。 “好酒,好酒啊!”秦时月赞叹一声。夏菱忙给三位爷满上。 “秦团长,能喝出是什么烧的吗?”俞水容一杯下去,感到肚中发热,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抹着嘴,转头问秦时月。 秦时月老实说:“反正不是高粱,也不是荞麦,里面东西挺多,药材气挺浓的,只是讲不出来。” “确实是药材,也讲不出来的,因为东西太多了啊。”俞水荣说。 “有金刚刺蔀头、野荞麦、羊桃(猕猴桃)、山奇良(土茯苓)、毛棠果果(刺梨)、扁枣(地桔子、平地木),有灵芝、三叶青(金线吊葫芦、老鼠人参)、酒酒汤瓶(金樱子)、白芨、白蔹、丹参,还有山里果子(山楂)、金雀根、青藤根、七叶一枝花,铁皮石斛、何首乌等等,几十种山珍杂烧的。具体到底是哪几种,也记不全了,反正有什么烧什么。都是好东西,任何一种都是稀世山珍,有祛风排毒、延年益寿的功效。所以我称这种酒为‘天地补’。”夏菱说。 “难怪啊,此人间至味也!酒龄也在十年以上了?”秦时月问。之前在药庄里吃“八珍酒”,秦时月就觉得很享受了,这会饮上“天地补”,真是说不出的开心。 “十五年以上了,是我爸爸在世时浸的。”夏菱笑弯了眼睛。她为这酒逢到了知己而开心。 四个人吃得其乐融融。 一斤酒下肚后,俞水容竹筒里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把时月想了解的、不想了解的,全说了。 原来,俞水容以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后来加入“忠义救国军”,解散后又加入过“挺进队”,后来看国民党的这些军队干得全是不上路的行当,加上自己又不会奉承拍马,眼看着混不出名堂,索性离队单干,吃起了赌饭,后来又学会了盗窃,沦为江洋大盗。 只不过他从来不偷老百姓的,而是“黑吃黑”,专偷资本家、官员、土豪劣绅等为富不仁者。 意气最盛时,他曾在南京紫金山脚,夜入一座神秘庄园,想窃取传说中的贵重珠宝,不想意外偷听到一个电话,事关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而国军高层决定不予抵抗的秘密。 从那个时候起,他对老蒋的国民党彻底失望,所以连公家的财物也要盗取了。 吃喝嫖赌的他,直到遇见夏菱,才开始收心,但押宝这个爱好,始终没改掉,这也是他到手的钱财守不住的原因。这回梨洲过节,他又输了不少。 秦时月听了,念他系生活所迫,为了糊口饭吃,便也不计前嫌,好生规劝他从此必须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他说:“赌是万恶之源。凡嗜赌之人,必无善终。你想想,自古哪有靠赌发财之人?一宝定输赢的,江山宇宙也能赌掉啊,何况你这区区钱财?!” 俞水容听了目瞪口呆,若有所思。 夏菱见男人有些触动,便立刻趁热打铁,接口说:“水容哥,我看今天俺的是遇到贵人了。你如果再听不进,以后的日子就没指望了。” “俺的”,是桐江樟坞、窄流一带的方言,“我们”的意思。 “你看,看在这么好的女人死心塌地跟着你的份上,你也应该回头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时月说。 俞水容听了,长身而立,操起一张长凳,将它侧立起来,说:“以后俺如果再赌,就跟这凳脚一样!”说完挥掌切下,凳脚“咔嚓”一声断裂。 小薯将他拉回桌边,众人举杯同贺。 夏菱开心地说要再去烧菜,时月怎么劝都劝不住。 过一会,夏菱热腾腾地端上一盘菜来,时月举着筷子看着。 夏菱原本是想让男人们趁热吃的,看了时月的样子,又看看俞水容不加解释的模样,故作懊恼地说:“怎么啦,你们是怕我下药药翻你们不成?” 时月一听,忙说:“不不不,你想哪儿去了!这里又不是十字坡。” “什么十字坡?”夏菱双眼茫然地问。 “怎么样?在秦团长面前,显得没文化了?”俞水容笑笑,说,“十字坡是《水浒传》中的一个地名,母夜叉孙二娘与她老公菜园子张青在那里开黑店呢,专杀过路的贪官、囚犯、强盗等坏蛋,卖人肉包子。” “啊?”夏菱听了,脸一下变得绯红。 时月说:“老兄,你就别吓唬自己的女人了。我只是想到了一个画面,非常亲切的画面。” 大家听了,一时非常好奇。秦时月于是跟他们讲了一件事。 原来,时月在三四岁时,族里的奶奶们听到堂楼屋里有人磨豆腐,总会让小孩子们去讨豆腐渣。 那时,时月每每会接过奶奶给的小箩盖,可每次到家,总会得到奶奶一顿愉快的奚落。为何?因为他会一路吃着冒着热气的豆腐渣,等到到了家里,豆腐渣就剩下一半了。 而刚才夏菱手中所端,正是一盘豆腐渣炒辣椒、咸菜,是时月十分喜欢的一道菜,而且已有好多年没有吃到过了。 欢谈中,时月从这对露水夫妻处获悉,从棠梓上山洞边的山坡上去,有一个山岭,叫“天子冈”,是孙权奶奶的坟地。 传说当时棺木到达山岗后,突遭暴雨,轿夫们躲进林中石崖,等风雨过后,寻棺不见,后来才发现棺木已自动入宕,故而顺势而为,做成一穴。 后据风水先生说,此坟歪打正着,恰好葬在了仙鹤的嘴巴里,所以后世子孙当中才出了个帝王。 秦时月说,真好,下次一定找机会登临此冈,以睹形胜。 临别,秦时月对眼前的一对男女说,念在‘露不沾’对此案的贡献和他与夏菱的感情上,今天他私下作个主,放俞水容一马。但前提是必须从此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老实做人,并隐姓埋名,安享天伦之乐,否则,一旦被捕,必定牢底坐穿。 夏菱听了,拉了俞水容跪地叩谢不止。 俞水容更是感动得泣不成声,说:“见过当官的当差的多了,哪有像秦团长这样仁义的,一次两次地放他一马!秦团长假如不弃,结为兄弟如何?” 时月看了看小薯,然后一把握住俞水容的手说:“好啊,来,大哥,请受两位弟弟一拜!”说完拉上张小薯,三人一起拜了天地,再拜过夏菱嫂子,喜得夏菱不住地抹眼泪,呜咽地说:“我夏菱也不知几辈子积来的福,一下得了这么好的两位叔叔……” 俞水容对秦时月、张小薯说:“你们嫂子自从跟了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我也一样。只是我是男人,不会哭,来,咱们兄弟仨干一碗!今天太过开心,喝了‘天地补’,再是拜天地,真是谢天谢地,以后更要白天黑夜珍惜我们的情义!” 秦时月说:“我还有一位结义大哥,叫燕自立,为了区别称呼,我就叫你二哥。二哥,人生短短几十秋,唯有真情贵难求。来,我们再干一碗!” 夏菱帮大家筛满酒,然后也为自己筛了一碗,看了看三个男人,见他们都在欣赏地看着自己,不禁豪气陡然而起,说:“嫂子今天我豁出去了,也陪你们干一碗。”四个人端起酒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 待众人酒足,水容握着时月、小薯的手来到屋后,说要送给他们一份“结拜礼”。 四人转至屋后,进入一腊梅丛中。原来里面有一处两尺多深的土坑,坑边放着一只竹节制成的碗,里面有一根竹制的汤匙。 水荣一手持碗一手持匙,跳入坑内,然后在脚底挖一匙土在碗内,持碗直腿跳上地面,将土倒在坑边,然后再跳入深坑,再挖一匙土,跳上来后,又将土倒在坑边的低处。然后将碗瓢递给秦时月。时月心领神会,接过碗瓢就如法演示,只是跳上来时,腿是曲的。如果是直腿,他跳不到这么高。 水容跟他们讲,要保证直腿跳,先不管能跳多少高,实靠实地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脚下的坑会越挖越深,而坑边的土越来越多,势必会增加高度。所以千万别小看这一小匙土,万丈高楼平地起,日积月累,就能练出惊人的弹跳力。 以后功夫深了,可以再绑上铁绑腿;功夫再深,可以加穿铁背心。 跳坑之余,还可以跑山。 铁绑腿、铁背心都是有铅条插口的,重量可逐渐增加。 这功夫,要的是细水长流,练的是日久之功。 秦时月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他这才知道,二哥这草上飞不沾露的功夫,原来是这么练成的。真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时月和小薯离了夏家塘和樟坞,一路向江边出发。 时月说:“今夜除夕,实乃天赐良机。” 于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跟张小薯讲了一通,把个小薯听得脑袋跟小鸡啄米一般。 原来,据俞水容交待,在泰山樟盗太岁墓的,是成天乐侄子成怀文的朋友一伙。 那夜时月遇到的灰衣人,正是成怀文。 两人一路疾奔前往梨洲。 秦时月想,如果是在平时,作了大案后,嫌疑人必定小心,一般会外出躲避,等风声过后才回来。现在听说公家的追捕对象是俞水容,而且又是除夕,对方必定松懈,十有八九会回家与亲人团聚,因此也给抓捕创造了黄金时间。 如果顺利,他在将嫌疑人送进团部看守所之后,还可以返回百花谷,与母亲吃个团圆饭呢。 秦时月这样想着,不由催快了身下的坐骑。而马儿小风也像懂主人心事似的,风一般地刮在山道上。 但让秦时月他们感觉不对的是,吹在脸上的朔风越来越凛冽,天空也青灰得紧。不一会,朔风就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吹落下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云龙江两岸的群山,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等时月他们赶到渡口,哪里还有船和艄公的影子? 小薯说:“团长,看来我们得在这里找个地方过年了。要不返回那夏家塘去,让漂亮的夏菱嫂子招待我们过年?嘿嘿。” 秦时月听了,回望樟坞那边,也是白茫茫一片,便笑笑,说:“是啊,美人在骨不在皮。可咱们的嫂子,左看右看,皮骨都美,确实是个可人,咱二哥真是艳福不浅。这里山堆山,水叠水,好山好水出佳人啊。好,既然下雪了,也是天遂人愿。那我再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这千里岗山脉,处处钟灵毓秀,是个江山如屏人风流的地方。出美人的,绝不止樟坞夏家塘哦。” 说罢,两人一路顺流而下,到柴埠折而向南,直奔屏峰园。 旧檀有《知音》诗赞: 茫茫人海里, 切切觅知音。 偶遇松云下, 相交明月心。 第70章 奔袭 周紫苏听到马啼声,急从楼上下来,果真在院门口遇到了牵马而入的秦时月二人,一时欢喜得把手捂在胸口,讲不出话来,只用一对眸子,在秦时月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 分别这些日子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眼前的这个人。在她看来,秦时月瘦了,神色却更刚毅了,更成熟了,让她既心疼又喜欢。 时月唤了声“师妹”,然后顾不上叙话,说有紧急公务,需要立刻拜见师父。紫苏听言,即刻带他们直上二楼爷爷的书房。 急促的脚步声,让书房里的琴声戛然而止。 等众人入内,周老爷子已经从琴凳上立起,转过身来,负手微笑地看着他们。 时月本来很急,可看着师父慈祥平和的眼光和笑容,一下就为自己的匆忙而感到惭愧。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先把张小薯介绍给师父和师妹,然后将此行前往樟坞、夏家塘和棠梓上的事,以及接下去想去抓捕成怀文而无法过渡的事,一一作了汇报。 老爷子凝神听完,微微颔首,捋了几下银须,对周紫苏说,快去把你姐姐叫来。 五分钟之后,姐妹俩同乘一匹马,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时月和小薯,三骑鱼贯而出,直奔窄流渡口。 紫苏身着白色的紧身短袄,在前面扬鞭策马,恰好与天地融为一色。白苏则是一袭鲜红的披风,如红旗一般招展于雪原之上,煞是好看。 原来,周白苏有个奶妈叫程暖,老家就在渡口附近的窄流老街,也常隔三差五来药庄走动和帮忙。 她有个弟弟,叫程饱,平时以打渔和运输为生,家里除了有一只打渔用的小舢板,还有一艘运输用的大驳船。 今天时月他们急需过渡,又都有马,正好用程饱的驳船跑一趟。 时月二人牵马上船,与白苏、紫苏姐妹挥手作别。船离岸好远了,姐妹俩还站在渡口挥手目送。 远远望去,身着红白二衣的姐妹俩,如同红白两支梅花,绽放在白雪镶边的江岸,让秦时月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还有发自内心的感谢与喜欢。 “她们姐妹啊,真是漂亮。团长,你说得对,云山深处多佳人。这姐妹俩,简直就是仙子下凡哦。”小薯说。 “好小子,你也动心了?”时月冲着他眨眼。 “那倒没有。说句实话,我现在还想玩呢,没想找对象的事。再说,真有一天想找了,也不敢想有福气遇上这么好的姑娘。”小薯实诚地说。 “嗯,儿女情长的事,我也没经历过,也不敢多说。就我个人而言,再怎么千娇百媚的姑娘,也比不上我对武功的喜欢啊。也许跟你一样,我也没到时候。”时月淡淡地说。 “啊呀,你们两位客人眼睛好大!那穿红衣的大姑娘,可是团转一朵花呢,多少后生哥去问过了,她都看不上,说不嫁,要陪爷爷养老的。”正在撑船的程饱插话说。 时月看看他,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眼神中透出一种精明与喜乐。 “团转”是方言,附近、方圆几里之意。紫苏习惯女扮男装外出,所以很多人并不知道她是女儿身。 窄流位于将台山上游对岸,梨洲上游六七公里左右,因有一条小溪在此入云龙江,而云龙江到此,江流也一下收束起来。 更奇怪的是,它对面的渚江,入江时也变得十分窄小。 大江小流到此都明显收窄,故称窄流。 由于从窄流到梨洲是顺流而下,所以沙船行进的速度很快。 秦时月在船上隐隐能看到母亲居住的百花谷谷口,心里默默地说:“妈妈,待儿子完成公务,再回来与您团聚。” 约莫半个小时,小船靠在梨洲南头的一片棠梨树下。 时月让程饱在原地等待,付了三倍的船钱,然后带着小薯急驰前往成家村。 看到秦时月他们风驰电掣般赶到,成天乐惊奇地看着他们,说:“这不是大年三十了吗,你们两位官爷风风火火地到来,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时月将他引到一边,低声跟他解释。 天乐听完,吃惊地后退一步,说:“有没有搞错啊?” 时月说:“情报可靠,我还当场提审了俞水荣。遗憾的是,此人轻功了得,不愧有‘露不沾’的名号,我稍有大意,就让他跑了。现在看来,怀文脱不了干系。有个团伙卷入此案,其中怀文是重要一环。水荣就是他请去帮助传送文物的。不过你别急,只要怀文好好交待,自能将功折罪,我也会在上峰面前力保,务求从轻发落。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让他好好配合我们。” 天乐也是个爽快人,对时月说:“那行,怀文现在就跟你走。不过,你听好了,不管事情怎样,都不许伤害他。他虽是我侄子,但从小我就当儿子养。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你要确保他的安全。若华文受到一丝伤害,可别怪大哥我翻脸不认人!” 秦时月郑重地说:“这个自然,一切包在我身上,请大哥放心就是!” 秦时月与成天乐因是同学,当年就是忘年交,虽未结拜,但感情一直很好。以前念书时寒暑假回家,成天乐还会到百花谷看他母子俩。 天乐将成怀文从楼上叫下来,取了酒,递一杯给怀文,自己执一杯在手,说:“今日本是团圆夜,想不到有此一劫。怀文,你要好好配合秦团长破案,我等你早日回家。” 叔侄俩喝完酒,怀文哭丧着脸上了张小薯的马。时月骑马断后。 一行人回到团部时,已是下午四点光景,团部除了门房老别,哪里还有人影? 老别结结巴巴地告诉秦时月,团部昨天上午就没人了,“都,都,都,家里,去……家里去……过年了。” 时月将怀文送到看守所,然后立即致电团长庄厚德。 庄厚德在家,正准备吃年夜饭,接到秦时月的电话,觉得有些扫兴,但听说抓到了嫌犯,一下高兴起来,在电话里说:“你辛苦了。请在看守所吃份便餐,我立马就到!” 看守所位于一处山坞里,周围别无建筑,两侧都是山峰。 庄厚德赶到看守所时,秦时月早在门口等候。 天上漆黑一片,只有几点寒星,月亮早已不知躲去了哪里。 庄团长风趣地说:“秦团为了党国的利益,真可谓披星戴月,连月亮都被您的干劲给吓跑了!” 秦时月说:“为党国效劳,应该,应该。连庄团长都抛了饭碗心急火燎地从家中赶来,这个气场,月亮能不被你吓跑吗!” 两人哈哈大笑而入。 时月一边走一边问他,是否需要通知警察局长路上一道来参加审讯。 庄厚德两颗眼珠子发定了一会,摇摇头说算了,先不要惊动他们,等有了眉目再说。 秦时月看了心里觉得好笑,因为他想到了警察局长路上的神态,思考问题时,两颗眼珠会像绕地卫星一样骨碌骨碌地转动起来。 而面前这位团长大人,每当动脑筋,却是两颗眼珠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一个是动来动去动鬼主意,一个是以不动应万动,都不简单。按云龙江流域的土话讲,都是“好佬”。 庄团长不想路局长来,也许是怕人家抢功。 接下来,看守所审讯室里灯火通明。 成怀文是个聪明人,想到临行时叔叔让他好好配合的提醒,又看到团长亲自提审,周围又布满了各种刑具,便知道抗拒没用,也没必要,便平静地把犯下的事招供了。 原来,那俞水容与成天乐两家乃是老亲。水容父母因疾早亡后,与成天乐家走动很多,所以两家关系甚密。 俞水容从小顽皮,不喜读书,却喜放羊、牧牛、砍柴、打鱼,整天游荡在山林湖塘。后来因为留宿一位过路老人,得到老人器重。 老人看看俞水容孤身一人,性格又豪爽,竟然留下不走了。 老人懂医,村人得个急痧什么的,他能以一根银针放血,手到病除。 水容与他相处和谐,感情甚好,后来干脆以师徒相称。 老人不仅授其医术,而且密授轻功绝技。 俞水容学武有悟性,又胆大又能吃苦,乐此不疲,终于练成绝技,得了个“露不沾”的雅号。 拳脚功夫也好,梨洲之上,无人是他敌手。偶与“梨洲女婿”燕自立交手,也是棋逢对手,难分高下。 成怀文因父母患病早逝,从小就跟着天乐,两人情同父子。 天乐虽与水容交往频繁,但嫌习武太过辛苦,不感兴趣,只热衷于喝酒打牌泡女人。 怀文却不然,从小耳濡目染,自己又喜欢揣摩,倒是学到了一些功夫。于是经常跟在天乐身后,与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人士来往,上面结交一些史达贵这样的恶少、官员,下面结交俞水容这样的江湖好汉,一时场子愈混愈大,在云龙江两岸很有名气,几乎到了无事不可办成的地步。 上回有一位外号叫“快手”的朋友,称有件货须走分江关,而关卡甚严,求成怀文帮忙。 怀文本想通过关卡上的弟兄行个方便,但“快手”说此货非同寻常,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说完从搭袋中取出四封白洋给他。 怀文一看,都是白花花的“袁大头”,再看要护送的东西,原来是一个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滴水不能进。 他也不问这油布包里包的是什么,只是点点头,便答应请高人护送,想办法越过分江关。 之后,怀文将此任务托付给了俞水容。 俞水容以岸边九里桑园作掩护,背负五顶斗笠,以斗笠掷水作辅,踩水踏浪,飞跃几十米江面,将油布包送到泊于桑林边的接应船上。 但后来,船只还是在半路被国军截获。 “快手”来报,成怀文方知所送之物乃“快手”在泰山樟墓中盗得的《梁山泊水军阵法》一书,难怪只是一个薄薄的纸包。 当时在桑园头接应俞水容的是日本人,后在逃跑中被保安团士兵击毙。 成怀文这下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毕竟与文物有关,还与日本人挂上了钩,而且出了人命,所以一直深居简出。 后来躲过检查后,他又唆使俞水荣逃跑,以转移官方视线。水荣所去之地乃荒山野岭,本人功夫又高,所以安全系数很高。 自此,怀文认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却不想秦时月的动作这么迅速,这么快就通过俞水容找到了自己。 时月陪庄团长审完怀文,将怀文押回房间,然后让司机送团长庄厚德回家休息,之后即刻布置人马搜捕“快手”。 为防万一,他特意安排张小薯与战训科的人一起前往,并且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快手”跑掉,必要时见机行事。只要将人活着带回,可以先斩后奏,不择手段。 待一切安排停当,才缓过神来,让自己好好歇口气。于是起身泡了杯茶,呷了一口,顿觉满口留香,才想起这是白苏、紫苏姐妹所采的“撷云”茶,一时十分想念。 这时,窗外的鞭炮声开始响起,他一看手表,时针已即将指向12点。 秦时月本想赶赴百花谷看妈妈。他知道妈妈有守岁的习惯,不到黎明不会睡觉。 此刻,妈妈也许正在楼上凭窗坐着,在等他的马蹄声呢。 而楼下的灶台上,会亮着红红的蜡烛。烛前供着灶神的画像。 听妈妈说,大年三十要接灶神,也称灶司菩萨、灶司爷。 他还知道,妈妈将灶神送上天,是腊月廿四的事。 按照传统的习俗,这天,家家都要送灶神。因为灶神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东家一年来的善恶情况呢。 于是,除夕之夜,就要将灶神接回来,一是供奉香烛美食,二是也祈祷灶神保佑东家新一年能够顺风顺水、大吉大利。 秦时月对鬼神之事素来心怀恭敬,这并不代表他相信,而是出于对祖传习俗的尊重,对天地宇宙的崇拜。 每次置身于那种香烟袅袅、虔诚祷告的庄严氛围,他的心中就会豁然开朗,明白中国人对于鬼神的信仰,何以会几千年不变——让人们心里多一份敬畏之心,多一份美好的寄托和期待,有什么不好?而且,历代帝王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素来都喜欢把“君权神授”的理念灌输给百姓,让百姓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和臣服感。 母亲既然在守岁,那儿子无论几点到家,母亲都是知道的,都会高兴的。可想到案情紧急,明天就得向上峰汇报,于是时月还是转身进了内室,赶写案情报告。 他一边写报告,一边思考这起独特的案子。 听庄厚德讲,以往走私的文物案子,从未涉及书札一类,何况是兵书。这引起了秦时月的警惕——莫非日本人对华掠夺的兴趣和对象正在转移? 日本侵华多年,从中国抢走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现在到了仓皇撤退之时,黄金白银珠玉之类可能已经不在他们视线之内了。 他们也许开始觊觎中华文化了。 是啊,文化这东西,既不引人注目,又是无价之宝,那兵书就是一个启示。这不能不引起时月的重视。 果然,提审怀文后,他们得知日本人在窃取《梁山水军阵法》之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行动,代号为“落樱”,目标直指宋代拳术第一高手金台留下的武学秘籍。但它在哪里,目前日本人一无所知。 日本人正是想要通过成怀文、俞水容他们这些江湖势力,帮助日本人寻找此物并予盗取。 案子的关键,是要找到此前与“快手”接头的日本人。可之前怀文听“快手”说,自从《梁山水军阵法》被截后,此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有露过面。 时月写完报告,一抬头,哇,窗子已经露白,新的一天到来了。 这是新年的黎明啊。 新年,自然充满了崭新的希望。秦时月虽然疲惫,内心却很充实,也很开心。 他饮了两口茶,信步来到廊上,对着薄雾笼罩下的山谷,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对着对面石壁上的青草,开始摆无极桩。 起初,他还想着“扫叶”行动的事,怎样寻找那些隐藏的日本人……但很快就开始打嗝,头顶百会穴也如蚁队一样在向前奔走,身上的穴位开始跳动,经脉开始发热,身体进入一种放松、圆融、发动的状态…… 自从接受闭目师父的传授,秦时月的武功的理解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他当然也练周师、俞水荣传给他的翻腾跳跃和暗器等功夫,但他的核心理念已受闭目师父的影响,从追求外在的技巧向追求内在的精气神转变,出拳起腿也不再追求外表的刚猛和张扬,而更在乎意念的到达、内劲的贯通和穿透力等方面。 随着功夫的深入,他的身体也正在冬去春来,逐渐变得柔韧而富有弹性,进入一种内外滋润、柔中带刚的全新状态。 旧檀有《丹田歌》: 丹如一块田, 专把命来延。 日日勤耕作, 何愁不作仙? 第71章 过年啦 秦时月站桩毕,收功,到一楼时,见成天乐早在门卫处等候。 时月请他上楼,奉上热茶,向他介绍了昨夜的审讯情况,说怀文的配合是好的,成果是明显的,等抓到“快手”,即可审理结案。 判决后,如果刑期较长,服刑期间可视情为怀文争取假释,让他既改造好,又尽量少吃点苦头。 看到天乐将信将疑的样子,时月便带他来到怀文的监禁室,让看守打开两道铁门,两人入内探监。 成天乐见到戴着手铐的侄儿,便哽咽起来,说:“怀文,没事?他们没让你受委屈?” 怀文说:“没有。秦团他们很守信用,没有动我半个指头,”顿了顿,又说,“墓不是我盗的,我只是帮人送货了而已。我知道的都说了。我会立功赎罪,改过自新,请叔叔放心!” 天乐往怀文手里塞了包大洋,又佯装握手,在看守手心里塞了两块。 时月装作没看见,转过身子,说了声“走”。 时月送成天乐到门口,打算与他告别,不想天乐突然握住他的手,说:“贤弟,你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虽然做了官,手里有了权,但跟小时候一点都没有变。我佩服!到您办公室坐坐怎样?有些情况,我也讲讲。” 时月说:“那当然好啊,你这当保长、队长的乡绅,请都请不到啊!有的事情,我也正想向兄长请教。”时月刚才原本已经掩面打了几个哈欠,这会听了天乐的话,精神陡地上来,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办公室。 一席深谈,让时月收获良多,对秦梦境内的古墓葬及可疑人员,也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特别是有个叫“圣僧庙的寺院,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成为下一步重点考察的对象。 心情也一子舒畅好多,想到今天已是年初一,得赶快回家与母亲团聚,于是借送天乐之机,两人一起骑马出了山坞,再沿江逆流而上。 过了太岁樟,到了一个岔路口,两人在马上拱手作别,天乐左拐前去渡口,等船前往江心的梨洲,时月则继续溯江往西南方向奔驰,直去十多里外的将台山百花谷。 到达家门口,秦时月轻轻推了下门,门是虚掩的,没有上栓,只在门背后靠了一张小竹椅,想来母亲确实是等了自己一夜。 他小心移开椅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来。进了门,径直走到灶台前,见灶山上的两根红烛已经燃尽,镬窟里还有红红的火炭,锅上则架着三层蒸笼。他打开上面一格,随着一阵白雾散去,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白白的麦果。他拿起一个吃了,嗯,好香。 时月妈做的麦果,虽然名称里有个“麦”字,其实是用米粉做的。薄而硬的壳内,是鲜美的馅料,里面有猪肉、冬笋、萝卜、豆腐干等食材,均切成极细的丝,吃起来脆嫩无比。别看这窝窝头一样的麦果,其米粉外壳的制作技术要求非常高。 它是用晚米、糯米等几样米,按照特定的比例掺和后,煮熟,揉压、指捏而成。 各样米的配比,搅拌、揉压米团时间的长短,都极有讲究。只要有一样不到位,壳都达不到又薄又挺。 如果糯米偏多,粉团就会过软,壳就偏厚,立不起来,口感也会太软、太粘嘴;而糯米少了,壳就会太硬,容易开裂。开了裂的麦果,气息和馅料外露,水分也会入内,香味和咸度就会大打折扣。 与米粉的配比道理相同,对面团的揉压时间,也是这样,唯有分寸拿捏到位,指捏时方能得心应手,做出来的麦果才能又挺又圆,壳薄馅足,蒸熟后看上去饱满透亮,吃起来松软合度,不沾牙齿,而且满嘴留香。 反正,小小一个麦果,看似简单,其实套头多了,妥妥的一项技术活、经验活,非反复体验无法掌握。 秦时月从小吃惯了妈妈做的麦果,一般人家做的,根本吃不上口。用当地人的话讲,叫“白吃厌憎淡”。 秦时月连吃三个麦果后,轻轻地上楼,但等他推开房门时,母亲还是在里面唤他了:“是时月回来了?” 母亲觉浅,人也警觉,时月的开门声,或者上楼时木头楼梯的“咯吱”声,想来早就被她听见了。 时月急忙答应,并立在母亲房门外,让她躺一会再起。 母亲说:“早就起了,刚念完一卷地藏经。今天是你开的门哦,大年初一男子开门,好的,吉祥啊。那我下去给你烧早饭!” 时月说:“妈,不必了,正月初一的早饭也该是男人烧的。反正蒸笼里有热腾腾的麦果,我再下点长寿面,搭配着吃,行吗?麦果我吃了,真香啊!妈,您好好歇一会,早饭就归我了。”说完赶紧下楼去煮面。 时月不知道母亲算不算是个虔诚的佛弟子,只知道她每逢初一、月半,只要是晴天,都会去庙里的佛像前上香。下雨天就在家里拜灶公,拜门神,拜天地。 今天很安静。当地的风俗,年初一是不拜年、不串门的,让一年忙到头的当家人好好地歇上一天。所以,早饭后,母子俩安安静静地闲聊。 屋子是明清时期的徽派风格,白墙黑瓦,高耸着马头墙。 母子两人一边一个坐在堂前的八仙桌边,背靠着搁几聊天。 面前是明堂,铺着大青石。明堂里以大门为中心点,一左一右放着两口大水缸,水缸内养着金钱草。明堂上方是长方形的天井,可以看到同样形状的天空。 天井四角有铁皮制成的方形水管,雪融后的水,慢慢地通过管子落入明堂石板间的水沟内,再通过镂空的排水孔流出屋外,发出轻轻的水声。 大门两侧也镶嵌着厚厚的青石板,下面有青石条切割而成的户槛。门楣上方还有屋瓦,上面长着一些瓦松。瓦松上方写着四个字:千山云起。秦时月还知道它反面——也就是大门的正面上方,也写着四个字:朗月布辉。 大门进来,两边是厢房,除了接近地面是半尺宽的石础条,石条上面还是以木板作墙。木板的上半部镂空,左边是万字纹,象征着日光常照,吉祥如意;右边是冰裂纹,镶着几朵梅花,有“十年寒窗无人识,一朝成名天下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寓意,用来劝学和勉励。 童年、少年时的秦时月,正是在父母的这种“寒窗”教育下,一头扎进了书海。 天井边两根木柱上方的牛腿是香樟木做的,一边一只狮子托底,狮子是透雕,连嘴里的绣球都雕刻得十分精致。 两边的内容是郭子仪庆寿,一边车马来往,宾主举杯欢饮;一边是几个仙人送桃,穿袍着靴的仙人笑容可掬,栩栩如生,脚下祥云如卷,托在掌心的大寿桃似乎还带着白毛与露水。 秦时月欣赏着屋子里的一切。 这屋子是行医的外太公手里建的,从同样行医的外公手里传到了妈妈手里。 他非常喜欢这样的老屋,冬暖夏凉,宽敞亮堂,又特别的安静祥和。一个人再怎么有心事,在这样的通透的老宅里坐坐,看看日色,听听雨声,内心就会沉静、清明起来。 他向母亲汇报了工作上的一些事,还有城里的吃穿住行,让母亲放心。 母亲见他不停地打量那个托桃仙人,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了一句:“昨天夜里,那个人又来了,还是一个红布袋,里头二十块大洋啊,这位恩人,也不知道是谁,住在哪里……” 时月点点头,说:“姆妈,别多想。吉人自有天相,好人终会得好报的……他不肯现身,自有他的原因,我们不强求,随缘好吗?” 临了忽然想起日本人的“落樱”计划,嘴里不由喃喃出声:“金台,金台……” 母亲问:“儿子,你念着金台干什么?” 秦时月愣了一下,问她:“妈也知道金台?” 母亲笑笑说:“你还真在想着金台啊?你这个年龄,想英台才对啦。英台是美女,梁山伯的同窗,他们多般配啊,可惜没能在一起。金台是一位侠客,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现在的年轻人不了解,可老辈人哪个不知道金台的?你年少气盛,正是建功立业之时,想着金台,想跟他一样有出息,也是对的。” 时月说:“英台的事下次再说,儿子还年轻,目前正要学学金台。妈,那您还是给我讲讲金台的事。” 于是母亲就讲了金台的故事,从入寺学艺、为父报仇,讲到打遍72座擂台,一拳打死黑风,双掌劈死石猴,再被封为宋代“天朝第一拳师”,得20万赏银,然后散财出家,不知所终,把个秦时月听得如痴如醉。 他想,金台如此伟大,难怪日本人要打金台着作的主意了。凭他“天朝第一”的武功,一旦有什么着述,那可是无可比拟的稀世珍宝啊。 那金台的遗着为何会在秦梦?难道是金台的墓葬在秦梦?他想到太岁墓和《梁山泊水军阵法》,想到凌晨刚审讯完毕的成怀文,正在追捕当中的“快手”,心中充满了急迫的期待与好奇,也生发出保护国粹的强烈使命感。 母亲说:“按宋朝的讲法,农历二月十二是花朝节,百花的生日。当然,也有一种讲法,说是花朝节就在明天,正月初二。唉,也不知你何时会有个女朋友,要不该送送她花啊草啊布啊之类的,也该带她来这里玩玩——这里可是‘百花谷’哦。唉,我这个年纪,想看看媳妇,也不算过分的要求?” 母亲的一声喟叹,将时月从思考中拉回现实。 他想到了周白苏、周紫苏姐妹。想到她们,他倒也没有胡思乱想,只是在他接触的女性当中,唯一可以让他心动的,恐怕也只有她们姐妹俩了。 问题是他现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他的心思,一半在练武上,一半在案子上。 每值空下来,他就站桩,行拳,让身体不断地松松松,在静默中体会气机的发动和运行。 接到破案任务以来,他何曾空过?虽然在他的追踪下,人物在不断浮现,但案件依然扑朔迷离,没有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 不过,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既然已经挑起了这副担子,那就坦然面对,几个案子,一个个对付,一个个研究、分析,通过理清线索,来进一步顺藤摸瓜。 案与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条分缕析,不要排除各种可能性,也不要主观加以强化与拔高,要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对待每个人、每件事。 想到这里,他对母亲说:“妈,该有的总会有的,何况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只是一个媳妇嘛,不用急。老家人不是常说的吗,一棵树上总有一只鸟来停的。四只脚的蛤蟆难找,两只脚的人还不好找?侬看看好脚好手的正常男人,有几个讨勿起老娘的?眼下时局复杂,我手头也有要紧的工作,空一点再说,条件成熟了,我自然会考虑这件事。” 壶溪人的土话中,常将老婆称作“老娘”,把“娶媳妇”称作“讨老娘”。见母亲神色转悦,他就说要回团部,有个要紧的事在等着他。母亲是个识大局顾大体的人,自然答应他回去,只是再三嘱咐他要注意安全。 明天是百花生日,送花?秦时月心里想着,立时有了主意。 他来到花园,剪了几枝刚开的红梅,用红线缚成一束,再塞进一张宣纸条,上面写了一首咏梅诗: 疏疏山野梅, 寂寂点汝台。 他日不经意, 迎风朵朵开。 书体用的是王铎的行草,墨色厚重,笔划屈曲遒劲,与梅树的瘦硬盘曲十分吻合。 梅是师父的最爱,也是师姐、师妹喜欢的。一花可让一家人喜欢,实乃一件珠胜妙事。 时月捧了梅枝,再从家里翻出两瓶存放多年的四川宜滨产的“老窖”酒,乘渡船到对江,上窄流老街找到程饱,给他一块银元,嘱他将花和酒送去屏峰园,交给周家爷孙,然后原船返还百花谷,告别母亲回秦梦。 对于秦时月母子大年初一叙话,旧檀有《春节》诗为记: 除夕归故里, 母子语依依。 不想英台事, 金台事可知? 第72章 连续抓捕 正月初二夜,张小薯一行解“快手”到达秦梦。 据金不换和张小薯他们介绍,“快手”听到俞水容出事的风声后,一路东蹿,一直躲到了凤鸣的筱岭。 筱,是小竹子的意思。 云龙江流域,除了盛产毛竹,还多竹筱,就是长不大的苦竹、箭竹之类,从一人高到几人高,竹竿从小指头粗到大拇指粗不等。 这筱岭的苦竹,还是做毛笔笔杆的上品原料。 随着他们的讲述,秦时月仿佛看到这样一幅图景: 山坡上竹筱丛生,一间草棚欲倒不倒地歪斜在那里。 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子正在棚里呼呼大睡。 激烈的狗叫声将他从梦乡中唤醒。他昂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看棚外,阳光已经从外面钻进来,晒在自己由石头、松针和稻草堆成的枕头边。 这时,他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刚想探出头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草舍就被“呼啦”一下掀开,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秦时月火速赶去山坞里的看守所。 “快手”是个20岁左右的光头,圆脸细眼,一副身板看上去很强壮。 又是连夜突审。 据“快手”交待,前番被截获的陶瓷确实是日本人私运的,自杀的是日本人“樱特工队”的一名成员。太岁墓也是日本人指使“快手”他们干的,盗挖出来的《梁山泊水军阵法》等一应文物都由“快手”交给日本人河野英男。 河野英男的中国名字叫关自民,在县城南门云龙江边的水埠头开着一家“润秦药店”。 日本人接下去要做的,是展开一次代号为“落樱”的重要行动,目的是想得到宋代拳术大师金台的武学秘籍,具体由河野英男执行。 秦时月审完“快手”,看看时间,又快子夜了。心想,事不宜迟,今夜就当实施抓捕。 以时月的效率,本想抓住河野后再一并向庄厚德汇报,但考虑到事关重大,也为保万无一失,可能需要警察局配合这次行动,因此必须由庄团长亲自出面跟路上局长沟通,于是拨通了团长庄厚德的电话。 庄厚德在电话中说:“此人事关重大,务求力擒。为稳妥起见,先勿要急,待我跟路上局长商量一下再答复于你。” 秦时月到门口走了走,见张小薯带人守在监房门口,而史达贵已走,于是重回办公室,再次致电庄厚德,觉得事不宜迟,唯恐夜长梦多。可电话出现忙音,看来是对方正在与路局长通话。 秦时月心里那个急啊。他现在才后悔,觉得这样机密的事,刚才实在不应该在电话里汇报,而应当面去请示才对。不过,刚才打电话是因为考虑到正值春节假期,又是夜晚,他觉得直闯上峰私宅不太妥当。 他担心刚才那个电话被人偷听。隔墙有耳,防不胜防啊。 按照他内心的想法,直接带人把河野抓了再说,先斩后奏,那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约莫过了半根烟的功夫,电话铃响起,是庄厚德。他告诉秦时月,路局长正在集结人马,约好半小时后在南门“润秦药店”会合。 这次行动由路上局长亲自指挥。 秦时月听了,心想,怎么还要半小时啊?这该死的效率!换了是他,五分钟就足够了。 他恨不得立刻赶去南门渡,但想到须由保安团与警察局联合行动,又是路局长亲自指挥,那自己就没有私自行动的权力了。要不出了什么纰漏,不仅前功尽弃,而且哪怕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 按照路局长的能力,指挥这次行动应该没有问题。路局长的眼光贼亮贼亮的,放出的眼光好像要将人一口吞了的一样。 有这样眼光的人,其掌控欲、攫取欲,可想而知。 他又想到路局长那两颗一想问题就会骨碌骨碌乱转的眼球。但这次,因为涉及到行动,秦时月倒是希望路局长的眼珠能转动得快一些,计划再周密一些,行动再果敢一些,确保手到擒来、马到成功。 他吩咐守候在监房外的小薯他们检查枪支弹药,为继续抓捕作好准备。 他也想到是不是要通知史达贵等人参加,但因这次行动由庄团长亲自负责,不方便再去插手行动部署的事。 凌晨一点,两股人马汇合在南门。 路上局长指挥警察和团丁将润秦药店团团围住,自己亲自带人叫门。 敲了半天门,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秦时月跟路上和庄厚德说:“情况好像不对。不能再等,让我来!”说完两眼迅速扫描药店的上上下下,寻找突破口。 换了普通的房门,秦时月一脚就可以踹开,但这种沿街的店面,上的都是排门,非常厚实坚固,并且里面落榫,用脚踢,效果比较差。若想破门,最好抬着大木头来撞。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采用这种野蛮的笨办法。 只见他瞄准墙角两脚宽的墙面,一个冲刺,风一般刮了上去,在墙上连踏两步,然后往斜刺里纵身一跃,双手就牢牢抓住了二楼的一个木制窗格,引体向上后腾出右手用力一拉,只听“喀嚓”一声,窗子碎裂,时月先头后身再脚,吱溜一下破窗而入。 路上、庄厚德等人在下面张着嘴巴看着。秦时月这身手,凭的全是手脚的速度和力量啊。 他们哪里知道,这挂职的副团长自从来到秦梦,除了不停地查案,就是接二连三的奇遇和拜师学艺,夙兴夜寐地习练武艺,功夫每天都在精进,身体也如脱胎换骨一般,远不是史达贵与他交手时的境况了。 特别是在弹跳力和手劲上,还有全身的协调性、柔韧性方面,更是突飞猛进,几天就上一个层次,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灵、柔韧而富有弹性,两个脚心就如空的一样,走路无声无息,轻巧无比,却又如安上了无形的弹簧,似乎随时都可以蹦得老高。 登高攀援,更是见长。只要下面有落脚之处,上方又有可抓附之物,都能一跃而上,穿房越脊就如狸猫一般。 话说时月落地后,并不停住,也不起立,往空处扑落扑落翻了两个跟头,再持枪在手,先看地面床底,再观察四周,再冲到床前,却哪里有人? 他一摸被子,还是温的,忙冲到房门外,见是一条走廊,外面就是云龙江。一探头,天,一架活动铁梯挂在木栏杆上。 跑了啊,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 他快速下楼打开店门,放大家进门,然后指挥士兵进行搜寻,自己顺着铁梯下去,一手抓着梯子,一手握着枪。 铁梯到底,是一楼。沿墙根走了几步,有台阶通向江边的沙滩。黑呼呼的江面上,泊着一只小舢板,里面空空如也。 秦时月想,如果是从这里逃走的,为什么小船还在?难道是另有船只?还是潜水走的? 他极目搜寻,江面上黑黑一片,不见星火。再侧卫细听,除了轻轻的江水击岸声,别无其他动静。 之后,他在岸基的石墙上敲敲打打,反复搜寻,以脚试踢,竟然掏出两根松动的青石条,里面是个储物洞,隐隐的似有东西,用手一拉,拖出一个备用的潜水氧气瓶和一副氧气面罩来,于是气得连连跺脚。 很显然,河野是听到风声,先一步走了。 难道是抓捕人员到来时被及时发现而迅速脱逃?还是之前已有人通风报信?秦时月满腹狐疑。 回到楼上,见桌上已放了两把手枪,一枝冲锋枪,一箱手雷,一部微型电台,还有十多根金条,几叠美钞,是保安队员和警察们刚从布柜后面的夹墙里搜出来的。 确定无疑,这里就是个日特窝点。 秦时月一行再转到药店前面几十步的后河边,见河中也泊有一只小蓬舟。如有什么情况,从这里也可以摇船离去。 这条河与前河、玉浦河等相通,既在城区四通八达,又可以汇入云龙江。 这前前后后,可谓条条都是逃生路啊,秦时月不得不佩服河野布局的老到和精细。 第一次交锋,就感到了对手的厉害。 路局长说:“他娘的,这日本佬难道是吃神仙屁的?也太警觉了,我们一行动,他就知道了!” 庄团长说:“能来中国闯荡的日本人,均非等闲之辈。何况现在日本人已经战败,敢留下来与我们周旋的,更是一等一的高手,我们千万不可小瞧对手。” 秦时月想,今天这事,一般有三种可能,要么就是河野英男如老鼠般警觉,狐狸般狡猾,在包围圈形成之前的千钧一发之际成功脱身;要么就是他提前得到了消息;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今天他根本就不在店里。 如果是一、三两种情况,那不要紧;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事情就大了,弄不好就是有内鬼,那这案子还怎么破?往后还敢相信谁? 想到这里,时月不禁长叹一声。 但愿事情的真相属于第一种情况:河野英男反应灵敏,瞬间发觉,瞬间逃逸。 夜晚,等一切静下来,秦时月双盘上坐。但他静不下来,无法进入练功状态。 他还在想着突袭药店扑空的事。直觉告诉他,行动泄密了。 那么,就当是泄密来推断一下,泄密者,会是谁呢?史达贵没有参与审讯,当然不知道“快手”背后还有个河野英男。 听小薯说,在抓捕和押解“快手”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人私下与“快手”单独相处过,也就排除了审讯前“快手”向别人供出河野英男的可能性。 团长庄厚德应该是不会泄密的?他一团和气,平时还临池不辍,是个自律和有修养的人。 虽然他也喜欢喝酒抽雪茄,但听说兄弟姐妹都做生意,家里很有钱,不需要为了钱而通敌卖国。 那么,那个整天阴沉着刀条脸,两颗眼珠不停地游来游去的路上局长呢? 此人看上去面相不善,欲望很强,让秦时月觉得不舒服,也许嫌疑比较大,接下去应当作为重点侦查对象之一。 其实,之前秦时月私下打听过路上局长的为人,收集到的信息是:路上的社会关系网非常广,在秦梦可有“路路通”之称。靠了手中的权力,敛财手段也很多,家里开有一家枪械修理所,还有饭店、客栈、澡堂、土特产等店,吃喝玩乐一条龙。 “又是做近水楼台生意的啊?这样搞,以权谋私不也太方便了?上面怎么不管?”秦时月当时问过金不换。 “谁管啊?谁不是这样?秦团,您如此聪慧而博闻,不可能没听说过四大家族?从上到下,权力不都在与资本联姻?再看国军队伍中的那些司令、军长、师长的,多少人家中都是妻妾成群、金山银山的,又有多少是以欺男霸女、欺行霸市闻名四海的!上行下效,有何办法?” 秦时月摇摇头说:“是的,我们壶溪那边有句老话,叫‘上梁不正,下梁脱榫’,唉……” 不换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若浮云”,那只是孔子等道德楷模、正人君子的理念,对于普通人来说,信奉的则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爹亲娘亲,铜钱银子顶亲”“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在这样的信条指导下,又有几人愿意放过升官发财的机会? “做官了,就想发财;发财了,就想做官。纵观人生世象,莫非如此。”小盛在一旁插话说。 也只有她这样的小年轻,还有一份正义感。三十岁以上的,基本上就学会闭嘴或者打哈哈了。金不换只是个个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时月很是悲哀地想。 不管是路上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既然是个逐利之徒,又为什么不能与日本人眉来眼去呢?为了利益,双方一拍即合,是顺理成章的事。想到这里,秦时月感到不寒而栗。 他想起唐人卢纶的那首《和张卜射塞下曲》: 月黑雁飞高, 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 大雪满弓刀。 人家摸黑逃走,眼下大雪满路,还怎么追?往哪里追?找不到人家的马蹄印,也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如之奈何! 秦时月目前就是这种处境,眼看就要擒住对手,然因一念之差而错失良机,悔之晚矣。 既然追不上了,无法追了,那就暂且收心。 时月想定,才开始安心练功。 慢慢地,他意识上开始放下工作,放下生活中的一切,注意力转移到身体内部。 他想象着星光自头顶源源灌入,继而又有天泉沐身,如浴温泉,并且层层透入,让全身舒爽无比…… 他能听到身体放松时骨骼、关节发出的“格格”声,感受到随之而来酸、麻、胀、实、空、冷、热等各种感觉。 每一次练功,都让他离现实远了一步,向功夫靠近了一步。独处和练功,已将他的身心,从喧嚣的生活之河拉出,一点一点飘向空旷宁静的山野。 直到子夜,他才收功睡去。 旧檀有《过年》诗云: 过年味正浓, 星汉点灯笼。 诗酒梅花礼, 情深意不同。 第73章 鹤鸣山 行动队扑空后,众人在街上找了家早饭铺,吃饱后各自回家过年。 换了秦时月是行动负责人的话,他应该会再召开一个案情分析会议,小结一下前面所做的工作,研究部署下一步行动。 是的,按理,接下去至少可以做一下排查,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员存在,如对旅店、客栈等公共场所,如对秦梦镇上的居民,等等。 可是,谁去做呢?光靠一两个人是不行的,而要调动太多人的话,又与春节假期相冲突,会导致怨声载道。 不仅老百姓要骂,连参加行动的警察和团丁都会骂。 再说,负责这次抓捕行动的是警察局路上局长,保安团只是配合行动,并且庄团长也在,又哪里轮得到他这个挂职副团长来决策呢? 何况你今天凌晨已经将行动队的人从家里拉出来加班加点了,再打扰下去恐怕不妥。 这样考虑后,他就懒得再提工作建议。 庄厚德看看秦时月垂头丧气的模样,安慰他说,甭急,案情已经有进展,汇报起来也有内容了,怕什么?这些天他们太辛苦,回家好好休整一下。有需要的话,他与张小薯的假期可以延长几天。 时月点点头,感谢团长对他的关照,回到宿舍,洗漱后,倒头就睡,直到小薯进来叫他吃午饭方才起床。 时月决定与小薯分头回家探亲,初七再回来上班。 两人骑上马,沿街一路找去,好不容易看到有家商店还在营业,便让伙计给他们准备了三份土特产,里面有腊肉、香肠、咸鱼、香菇、炸肉皮等,让小薯带上一份,再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回家孝敬父母。 小薯看着马背上叠得满满的年货,眼里噙着泪花,说:“团长,我还从来没有带这么多好吃的回过家呢,爸爸妈妈看了,一定会高兴坏了。” 时月说:“小弟啊,应该的应该的。你现在吃公家饷银,也算半个政府的人了,哈哈。你这次是代表咱俩去看咱爹咱娘,下回我有时间,再与你一起去。” 两人在泰山樟分手。小薯过渡去对江的皇洲,再骑马前去排潭。时月则沿江岸直去百花谷。 接下去的两天,秦时月安心在家陪伴母亲。他虽然也想去“药庄”,但多年来母亲都是一个人,太寂寞了,回到身边的儿子,如果一有空再去陪师父一家,怎么对得起母亲?所以,他只能将师父一家装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 说是休息,其实他一刻都没有闲着,只不过是换了一样事情忙忙而已。 什么事?练功。 在他心目中,除了破案,就是练功。前者是报效国家,后者是提升自己,一样都不能少。 回到家里,心静下来了,他就开始好好地整理与消化近来师父们及俞二哥传授给他的功夫。 他也在花园里的僻静处挖了一个浅坑,向母亲要了一只旧碗、一只调羹,照着俞水荣的方法,上上下下地跳起来。 又在园中紧靠山体的篱笆边,挂了一块木板,训练周师教他的暗器术。 早晚练功毕,总该心静了?可操心的秦时月,就是静不下来。 连觉都睡不好,翻来覆去,像是烙烧饼。 为何?案子在折磨着他呢! 辗转反侧之后,他干脆起来站桩,可即使这样,念头还是转在案情上。 那个日本人河野英男,会去了哪里呢?他想。 “润秦药店”周围的地形,放电影一样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按照他的推断,河野从药店逃走后,从店前后河走的可能性很小,因为目标太大。后河里的船只本就很少,何况是过年时候,何况是半夜三更时光。 而从店后的江边走,不外乎去了三个方向: 一是潜向对岸。这个距离最远,有几公里水路。江阔流急,难度和危险性都很大。而且到了对面,都是平畴,无处藏身。 二是潜向上游。从距离上看,去上游的野猪山,要比去对江还要远,而且是逆流而上,对体力的要求非常高。上游唯一的隐身地是野猪山。山小,与西面的群山又有着一二里的路程,很容易暴露。 三是潜向下游。下游一公里处是鹤鸣山,半座山突出在江中,山脚礁石与江水连为一体。靠江的一面树木葱茏,除了偶有游泳和垂钓的人,通常难见行人,环境十分清幽。由水入林或上山的话,会非常隐蔽。 鹤鸣山上多岩石,翻过山就是后河,沿山岭走,东北面就是狗趴山,再往北就是苍茫几十里的四顾平、覆船山和筲箕泉。 筲箕泉是哪里?元代首席画家、道士黄子久晚年的隐居地。 进了那里,无异于山鸡入林,难觅踪影。 如此水连山、山连山的纵深地形,无疑是隐匿行踪的理想之地。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顺流而下,是河野离开窝点的捷径。 谁都喜欢走捷径不是?于是,走路要抄小道;办事要走后门;做官还有一条所谓的“终南捷径”,就是故意去终南山隐居起来……哈哈哈。那么,逃生就不用讲啦,分秒之间,事关生死,谁都希望早点脱身,火速离开事发之地,不走捷径难道是想等死? 这样推理下来,河野九成就是往鹤鸣山上去了。 经此判断,秦时月哪里还能坐得住?好不容易在妈妈家呆了两天,大年初五,凌晨五点半就起来了,告别母亲,一路蹄声驰回秦梦县城。 小薯自然还没有回来,同事们都还没有回到团部,除了皇恩楼安排了一人值班,整幢宿舍,只他一个人。 他在宿舍附近找了家熟悉的客栈,安顿好马匹,并安排好这几天的吃饭问题,一个人到江边练了会拳脚。 他控制着运动量,没让自己出汗,练完直接去鹤鸣山。沿途见到有家早饭铺,吃了点咸浆油条,然后沿着江堤的石栏,一直往下游方向慢慢逛去。 来到鹤鸣山,他从东面临水的山脚进入丛林。 走过一处悬崖,见上面写着“鹤鸣山”三个金文。再过一处亭子,眼前出现一块巨石,上面刻着“登云钓月”四个字。 察其笔画,一看就是东坡那“踏死蛤蟆”的造型,字形斜扁,却笔力沉雄,意气内敛。一看落款,果真是那好玩的苏老爷子的。 时月从石刻下经过,沿着水边细细搜寻。 好一条幽深的通道,只见水边怪石嶙峋,老树如蟒,遮天蔽日,寒气森森。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江流拍岸。 他在幽暗的林子与岩石间摸索一会,正不知道从何处能够上山时,听到上方有钟声传来。 这钟声,时月是熟悉的,是寺院里的那种,浑厚幽远,余音袅袅。 好像听人讲过,说附近有座寺院,只是他从来没有到过,今天不妨借机一访,他想。 终于从江边的乱石堆里攀上了山体。原来,这里有条青石古驿道,泛着幽暗的光亮,上面古树参天,但多了一些大鸟扑翅的声音。 一条十分荒僻的小径,将他引向一处悬崖。到得近前看时,却是一个丈余深的山洞,洞口长着些狼鸡毛和蒲草、灌木。 洞内的岩面,顺山势往内斜上,石壁上凿有大大小小的佛像。佛像脚下,则是高低错落的岩石,可坐也可卧,有些地方甚至磨得有些光亮,可见平时经常有人光顾。 经过洞口,小径一转上了洞顶,再攀上几百道台阶,就见一带一人多高的黄色院墙横在面前,里面有一栋杏墙黑瓦的大殿。 秦时月迤逦找到正门,见上书“鹤鸣寺”三字,由带有篆隶功底的行书写成。 踏进门去,见是个几亩地范围的小寺院,照例是伽蓝殿作正门,进去迎面就是一尊捧着大肚嘲笑世人世事的弥勒佛,背面是举着降魔杵的护法伽蓝。 再进去是个天井。过了天井,上房供了西方三圣,阿弥陀佛居中,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分侍其左右。 香炉里燃着三炷香。 一个满脸皱纹七十来岁的老和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海青,佝偻着身子在扫石子路面的树叶。 秦时月左顾右盼,也没见其他和尚,心想,扫地这些事,本来应该由小沙弥来做才是。 这时,他心里好像有种什么感觉,只是一下子抓不住,待再抬头,眼前什么都没有了,连老和尚都不见了。 他顿时有种梦幻一般的感觉。 他想起《金刚经》里的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是的,实在是没有恒定不变的东西,一切都在变化流动着,一切也就是虚妄不实的。 不要说人的念头在刹那刹那地变,在纷飞,就连这个肉体,也随时在变化,在新生,在成长,在掉皮屑,在脱毛发,在病变,在老去…… 即使是这眼前的场景,又何曾会恒定不变?明天再来,一个星期后再来,一个月后再来,看似一样,其实已经变化了多少啊——草木此枯彼长,砖瓦墙体在剥落,虫鸟在生生死死…… 哪怕是这些树,看看还是同一棵,同一批,可树叶已经掉了多少批,更新了多少批,早已经是叶子叶孙的了,哪里还是同一棵? 一切都在朝暮间新陈代谢着。 真如《金刚经》结语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样想着,他不禁感到有些悲凉。 也难怪有人要出家了,他想。 天井两边的厢房内,一边供着药师佛,一边放着些经书和香、蜡烛等法物。 放经书这边的厢房开了一扇边门,走出去,靠后山有三间低矮的平房,门前种着棵大芭蕉树,芭蕉树边有一泓泉水。 一间当门放着一张小方桌和几把椅子,似乎是用来会客的。后面是灶台、碗橱和水缸。 隔壁一间是睡房,面对面布着两张单人床,中间靠窗叠放着两口箱子,估计这里是住持和扫地老僧的生活起居之处了。 还有一间门关着,估计是杂物间之类。 出了寺院,他来到山顶,竟然还见到了一座两层木楼,周围有高墙,墙内还植着肥大的芭蕉和丁香。楼下的房门都锁着。上二楼的门也锁着。 秦时月想,这么个巴掌大的小庙,谅也藏不住什么人。估计河野就通过这些松径潜去了他方。最大可能是去了狗趴山,去了更远的筲箕泉等深山坞里。 下山时,秦时月没有走原路,而是挑了山的另一面。每到一地,他都不喜欢走回头路,而是喜欢另辟蹊径。 他这个习惯,是好奇的性格使然,也是职业的需要,可以尽量多看一些地方。 又在半山腰见到一个洞口,有人在门口清运杂物。 一问,说是个防空洞,以前是日军使用的,军队撤离后,暂时废弃着,县政府机关事务处正在打扫接管。 他想进去看看,但见里面黑咕隆冬的,自己又没带设备,于是没有进去,只是站在洞口与工人聊了一会天。 这一聊,他才知道山顶上的两层木楼,原来是邑内一位着名医师的寓所,抗战八年间,日军中队部——也是他们在秦梦的最高指挥部——就设在那里。 秦时月想,好家伙,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这些日本人做事,贼着呢。 下了山,又来到上山前的后河边。 望着河里“吱呀”而过的渔船,他想,什么时候,坐着船,在城区的河港里绕一圈。 走到隆恩桥那边时,见到桥头挂起了两排红灯笼,一问,说是在准备闹元宵了,不禁感叹,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他忽然想到要去一趟省城。一是有关工作要向战区长官汇报一下,二是也想去省图书馆查查金台的事迹。 他做事从不拖拉,总是争分夺秒,还喜欢环环相扣。一个目标接着一个目标,像江水一般连续不断。 又是个完美主义者,总想取得最高的成效。一项工作未完成,脑子里就始终绷着那根弦,胸口就始终压着块无形的石板。 何况那河野英男在逃,又是个本领高强负有重任的间谍。这日本间谍,可是国之大敌啊,岂能让他心安? 他要与对方比智慧,比速度。 他不觉得这是两个人之间的比拼,而是两个国家之间的较量。 他想,等到年初七上班,省图书馆也开门了,他得去一趟杭州。 旧檀有《过鹤鸣寺》诗记事: 闲来无意走一走, 且把闲愁丢一丢。 梵唱一声惊何在, 芸芸过客几人留 第74章 金台传奇 秦时月压根没想到,就在他在鹤鸣山上转悠时,灌木丛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呢。 那人三十多岁,身材矮小健壮。见秦时月下山后,他迅步回到鹤鸣寺,向老僧行过礼,然后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通。 老和尚对他摇摇手说:“知道了,没事。等下晚饭你就下点面条,咱师徒俩随便吃点算了。明天你再带我上甑山采草药去。” 那年轻和尚支着耳朵神情专注地看着老和尚的嘴唇和比划,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开始鸡啄米似地点头,一迭连声地“啊啊”应着。 哑巴耳聋,所以只能察颜观色,凭人的神态和动作来揣测人家的意图。 有人说这是造物主特意设计好的。要不如果他听到别人在诬陷他,他又无法用嘴进行反驳,岂不是要气死?所以,为了保护哑巴,就得让他聋着。 这个说法有趣,也体现了人性温暖的一面,也反过来说明了一点:对于背后的嚼舌攻讦、造谣生事,很多人都是深恶痛绝的。 原来,这哑和尚就是那甑山上的哑巴,发现昏迷中的方义云,送鱼给燕自立的那个哑巴。 有一次,鹤鸣寺的老和尚到甑山采药迷路,幸亏遇上这哑巴,将他接回茅棚过了一夜,第二天还送他下山。 一来二去,两人交往多了,哑巴就开始走进鹤鸣寺,帮助老和尚挑水劈柴、洒扫做饭,里里外外忙得很勤。 老和尚正需要这样的帮手,便让他住下来,教他念经打坐。每过几个月,两人就结伴上一次甑山,采药,办山珍,相处甚是和谐。 白天秦时月离开鹤鸣寺时,哑和尚正好从街上买了香烛回来,所以尾随着跟了些路,方才回转。 时月虽有警觉,几次回头,但因林密光线暗,灌木又多,所以没有发现尾随的哑巴,但感觉还是不安全,所以也就快速离去,直到遇见防空洞前的工人,才放心停下来闲聊。 子夜,秦时月想着白天在鹤鸣寺里的转悠,一时也找不出个破绽,想那河野如果真去了宵箕泉那边的大山里,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自己一个人追踪前去,也不过大海捞针,很难有所发现。 想着想着累了,直打哈欠,便打算休息。睡前,他打了一套闭目师父所传的云拳。 这套拳从张三丰“十三势软手”演化而来,全程用意不用力,看似盲人摸象,实质对疏筋通络有奇效。 时月初练时,动作比较僵硬,身上也放松不了多少,并且还会顾此失彼,但随着每天早中晚三次不间断的练习,他觉得全身越来越松,各种打通经脉的现象也纷纷出现。 起初只是打嗝,出矢气,后来就有经络的跳动和冷热酸麻胀等各种反应,再后来行拳时,只要做个起势,肩、胯、腰一放松,浑身关节和骨骼就会“格格”作响,此伏彼起,连绵不绝。 行拳时,弸捋挤按、采挒肘靠、牵拉勾挂、进退迎送时,掌臂常有一种奇妙的膨胀感、收缩感、温热感。 更奇妙的是,最近几天起,四肢常会出现过电一般的热流,刹那间出现,刹那间消失,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又妙趣无穷,给他带来巨大的惊喜。 初七日,上班了,一些单位纷纷鸣放鞭炮,秦时月便去了趟省城。先去西湖边葛岭下的长官官邸走了一趟,送了一袋上次买的土特产,再去了省城图书馆。 这一查,可把自己吓了一跳。这金台啊,果真如母亲所说,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屹立于中华武林巅峰的人物。 金台为北宋稠州(秦始皇建县时称乌伤)佛堂金庄人,从小跟寺院里的蛋子僧学艺,后又浪迹江湖,得到田七等人的传授,艺成后为父报仇,力挫72座擂台,打遍天下无敌手,成为“天朝第一拳师”,有“天下拳王”之称。 武林中有“王不过霸,将不过李,拳不过金”之说,将金台奉为古今拳师第一人,可见金台在中华武林当中的至尊地位。 金台之名,不光是因为他个人武功的登峰造极,还有他的师承和所传脉络,都十分有名。 金台的徒弟有周侗、林冲、武松、卢俊义。鲁智深也得到过他的指点。 他的师父蛋子僧,俗名谭宗芳。世人对他并不熟悉,但谭的徒弟或者徒孙,却甚是了得,好几个都是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 如二徒弟宗泽,系金台同乡。南宋抗金名将、三朝元老,能开两百斤宝弓,使120斤钢枪。 三徒弟周侗,因征西夏有功,被封为“天朝第一武师”,培养了许多高足。 四徒弟孙立。 五徒弟栾廷玉。 金台的师弟周侗,在师父谭宗芳过世后,又向金台学习武艺,所以两人的关系,既是师兄弟,又是师徒关系。 周侗收的弟子,几乎个个有名,他们是:岳飞、卢俊义、林冲、史文恭、汤怀、王贵、张显。武松、栾廷玉、孙立、黄信、鲁智深等人也得到过他的指点。 据金台弟子们口口相传,说金台晚年写了《拳法指津》这部着作,主要包括金台拳谱、金台拳论、谭宗芳拳论,金台弟子周侗、武松、鲁智深、燕青等人的功夫及拳论,实乃中华拳术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中华武林的至尊瑰宝。 其中金台与其师父所论,系金台亲手所着;金台弟子所论,由燕青补撰。 因此,这本指要,不仅囊括了金台的武术精华及其毕生武学心得,而且囊括了金台到燕青一脉徒子徒孙三代人的武学精华,代表了华夏武术的最高成就。 仅以《金台拳谱》为例。内含八卦拳、降妖拳、猴拳等拳法,以及各个招式的具体用法和练法。 而在《拳法指津》成书之前,《金台拳谱》曾单独刊传,但数量很少,且只有上述三种拳术的招式及用法简介,没有详细的心法和练法。 《拳法指津》的第二项成就是禅学。金台自幼学武,进出禅门,与和尚交游甚密。晚年隐居,一生不近女色,禅学修为极高。而这又是日本人梦寐以求的宝贝。 日本人痴迷禅宗,而其禅宗又源自中国。 宋理宗淳佑六年(公元1246年),34岁的兰溪道隆禅师(俗姓冉,名莒章,重庆涪陵人),奉旨率领南宋僧团至日本弘法,后受邀在镰仓创建日本第一个禅宗道场——建长寺,任住持,全套引进了宋时禅林的建筑、清规、法语等,并开日本书法变法之先河。 后来,日本镰仓幕府的两代掌门人都皈依在道隆座下。这为日本人信奉禅宗起了很好的引导作用。 日本人信奉禅宗,还有非常重要的实证激励。 据日本史书记载,日本人正是依靠僧侣做法,两次依靠飓风击败东征的元军。他们坚信这是得到佛与菩萨保护的结果。 传说《拳法指津》的第三项成就是在书法艺术上的杰出造诣。 金台在隐居之后潜心授徒,也醉心于书法,一手行草书如刀枪起舞,骏马出征,比其徒孙岳飞还要高出一筹。 而岳武穆的书法,其潇洒雄劲,早已驰名书坛。 集上乘功夫、禅学和书法于一体的《拳法指津》,自然成为日本人梦寐以求的珍贵文化遗产,成为日本天皇朝思暮想的至尊宝物。 金台成名后因不堪奸臣侵扰,隐姓埋名,不知所终。而秦梦壶溪及云龙江两岸,又是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很适合高人隐居。故金台很有可能遁迹其中。 历史上,隐居秦梦者不乏先例,死后葬于秦梦的则更多,如三国的程普将军,南北朝十六国时的李重耳,五代十国时南唐后主李煜,清代父子尚书董邦达、董诰等。 历史上这么多名士,无论生的死的,都想把自己留在这里,足见秦梦对他们的吸引力。 金台的老家稠州,与秦梦相去不远,中间仅隔了一个暨阳,步行也就几天的路程。如果是沿壶溪南下,那就更快了。 而相比于稠州和暨阳,秦梦的山更高,谷更深,林更密,更适合避难、隐居和修行。 换作秦时月是金台,换作任何一个需要清静的人,都会很愿意离开多事的家乡,来到云龙江边的深山里,与清风明月为伴。 而嗅觉极灵的日本人,自然就循味而来,想找到金台最后的隐居之地或墓葬,窃取其遗墨。 旧檀有《金台赞》相咏: 天下拳师名不虚, 七十二擂任驰驱。 艺成鬼慕仙人羡, 寤寐欲将宝物图。 第75章 月夜笛箫 秦时月见到金台的事迹,既欣喜若狂,又心潮澎湃。 待他回到秦梦,已是午后三四点钟。 刚到宿舍门前,就见江边石栏杆上伏了一人,一袭布衣,还戴了一顶便帽。 那人听到脚步声,一转脸,哈,你道是谁?这不是当初在壶溪渡头打擂的小后生么?可那个人不就是…… 时月正在出神发愣,对方将身子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说:“真是贵人多忘事。久处繁华闹市,盖已忘却山野之交?” 秦时月上前一步,张口就要叫出,对方将嘴一努,拿食指在嘴前一竖。时月明白其意,急忙在前引路,到二楼打开房门,将其迎入。 一进门,秦时月就抓住来人的手,扯入房间,欢喜地左看右看,把个来人看得满脸绯红,半天才挣脱了手。 原来,来者正是周紫苏。 她素来喜欢女扮男装出门,这次来访,又是故伎重演,想不到照面之时,连秦时月都无法一下认出,只觉得面熟而已。 时月被紫苏甩了双手,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姑娘,自己忘了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尴尬得直搓手。 周紫苏看看自己把人囧了,便又在秦时月的手上轻轻捏了两下,算是一种亲昵的补偿。 两人坐下喝茶。周紫苏便将程饱送花,她姐妹解诗等事如数讲来。 分别后时月没有消息,又事关抓捕,爷爷和她们姐妹都牵挂着时月,听说县里各公家机构放假到年初七,所以就派她来探视一下,图个放心。 秦时月向她介绍了抓捕成怀文、“快手”和河野逃跑等事项,嘱她保密。也讲了上午省城图书馆之行,只是省略了拜谒长官一事。 秦时月去了战区长官那边,把下挂以来的情况,自己做的工作,还有文物案的进展以及下一步的计划,都作了详细的汇报。 长官让他全力对付“扫叶”行动,至于国共之间的党争及军队之间的打仗,让他尽数抛开。 但这些情况,由于涉及上峰与长官,秦时月半丝都不会在第三个人面前透露,连亲密如周紫苏,也不例外。 但日本人“落樱”计划的事,他还是跟紫苏说了,而且取得了较为一致的看法。 在破案上面,他想尽量多地得到身边关系亲密者的支持和配合。 当天下午,两人租了只小船,在城区的前河、后河和玉浦河等内河上游了个遍。 秦时月与周紫苏说的是屏峰园、窄流和百花谷一带的方言,试试船夫,一点都听不懂,所以两人放开而谈。 百花谷那边的方言,与桐江县城、屏峰园、庙下等地基本一致,所以交流起来十分方便,但与秦梦又大相径庭,所以在船夫听来,就跟鸟语一样了。 秦时月借陪师妹的机会,把城区整个水系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当夜,两人找了处小酒馆,点了几个特色小菜,喝了个痛快。然后两个人乘着酒兴,去隆恩桥赏花灯。 不想这一赏,竟然赏出个事情来。 秦梦农历正月半时兴引龙灯、舞狮,这些人多半都有武功,要不咋经得起长时间的跳跃与翻腾? 当地还有个风俗,观众中凡有心亲自舞上一阵的,只要掏点喜庆钱,都可替代舞者舞上一阵。钱呢,不论多少,礼到即可。 偏巧这晚,为了正月十五的表演成功,龙灯队和狮队在预演。行人于是纷纷驻足观看。 这天举狮头的是一个轻薄子弟,见到围观的人群中站了两名清纯的学生妹子,月白色的短衫配着黑裙子,更显得身材窈窕,便摇头晃脑,一张大嘴一开一合,一再扑向两位女学生,明摆着有轻薄之意,吓得女生们花容失色。 周紫苏看不下去,一个“朝天蹬”就将舞狮者踢翻在地。 这下可闯了大祸,不仅是对舞狮人的侮辱,也是对狮队的不敬,于是成为众矢之的,两个舞狮人丢了狮头、狮尾,追着紫苏不放。后来,其他不明真相的舞狮者也加入追赶之列。要不是时月和紫苏轻功了得,哪里还能突出重围。 只见两人一前一后从众人的肩膀与头顶越过,直如蜻蜓点水,跳上隆恩桥的柱头,再飞身落下玉浦河,再踩着船蓬,飞一般消失在夜幕之中。 桥上众人见了,禁不住大声喝彩。 是夜,两位俊俏后生大闹舞狮队,保护女学生,反击浮浪子弟的事,一时在秦梦大街小巷传颂。 时月师兄妹在城里疾驰一番,后见城西八仙山麓有家“忆秦娥”客栈,便落地收功,调息整衣后,两人款款而入。 他们不知道,两人阴差阳错住进了当地最隐蔽也是最豪华的一家旅店。此山据说以前为铁拐李、汉钟离、张果老等八仙聚会之山,故有此名。 秦时月进了月洞门就格外的喜欢,为何?因为安静,几乎听不到人声。灯光呢,是朦朦胧胧的,不刺眼,也不晃眼,让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他把这种感觉跟紫苏讲了,紫苏也甚是认同,而且突然有所发现,说:“秦大哥,你有没有看出来,它的灯全部是镶嵌在墙壁内部的,外面以花草作遮挡,所以仅透出光,却不见灯,自然就分外柔和了哦。” 秦时月说:“是啊。而且灯源的高度不超过腰部,这使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会晃人的眼睛。” “哎呀,这真是天才的设计哦。”紫苏由衷地赞叹。 两人在花园逛了一圈,进楼,见两壁全是字画,一片云烟苍茫。 进入房间,见主壁上画了明代“青藤道士”徐渭的《黄甲图》,虽说落款署名不是徐文长本人,而是“映雪临摹”字样,但用墨大胆泼辣,酣畅淋漓,荷叶亭亭如盖,又如烟花绽放于夜空。 叶底那只湖蟹,虽只寥寥数笔,却生动传神。 而整个画面大量的留白,又造成一种水连天碧、波光浩淼的意境。 两人看了,禁不住“啧啧”赞叹。 秦时月觉得有些肚饿,问了周紫苏,也一样,看来两人晚饭没有吃饱,后来又闹了舞狮队,在城里各处起落驰骋一通,消耗太多,于是让侍者去准备夜宵。 两人酒至八分,不觉又从房内转到廊上,先是凭栏极目,再是面对着园中柔和的灯光,天际淡淡的月光,相顾无言,眼中却深情脉脉。 紫苏从腰间抽出携带的紫笛,轻轻吹奏起来。 时月见了,知是周师已将紫笛传于师妹,便也将随身携带的金箫举于唇边,附和着师妹的笛声。 两人笛箫合奏,一口气吹奏了《关山月》《阳光三叠》等名曲,把廊上的几名侍者听得如痴如醉。 几曲下来,女侍端上两份热腾腾的燕窝,说是主人听了客人的笛箫,觉得好,特意赠送的。 秦时月与周紫苏相视一笑,也没有多问,与周紫苏小口分食了,赏了点法币给女侍,再让她代向主人致谢。 用罢夜宵,两人伫立廊上,与一轮上弦月静静相对。 不知不觉之间,秦时月的手指已轻轻抚在周紫苏的腰上。时月发觉后想撤手,却感到那柔软的腰肢正在轻轻颤抖。 他忙看师妹的反应,却见紫苏已转过身来,含情凝视着他,时月将紫苏揽进怀里,四片热唇轻触在一起,只听到双方的心在“怦怦”急跳…… 微弱的古琴声不知从何处飘来,虽若隐若现,却分明是一首《凤求凰》,呢喃缱绻,一往情深。 月光下,美人在怀。 琴声,若即若离萦绕周遭,仿佛在照看着他们一样。 时月刚才在吻了一下师妹之后,竟然震撼得浑身麻木,一时竟茫然无措,呆呆地看着闭着双眼几近迷醉的紫苏,不知道如何收场。 这时,他脑海里浮现出师姐白苏潭水一般明澈的双眸来,又想起白猿先师的训辞:“欲做神仙,须得志坚。裸女陈前,气定神闲。”再是师父周止泉“欲成大道,必守元精”的忠告,一时如临大敌。顿时如梦初醒,激情骤然开始降温,最后终于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此生最大的使命是练成绝世武功,所以切不可沦为一名凡夫,陷入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之中,自当清心寡欲,守身如玉;也绝不可污人清白,愧对师妹。 他将紫苏轻轻放开。 也是奇怪,刚才明明浑身酥软似醉还睡的周紫苏,一旦离开秦时月的怀抱,马上就清醒过来。 她娇羞地凝视了时月一眼,就躲进房内去了,剩下时月一人在廊上,傻傻地发呆。 他想,这男人的手和唇,就这么厉害么,会让一个清醒活泼的姑娘,在瞬间失去任何的抵抗力……可见情这个东西,多么让人意乱神迷、神魂颠倒哦。一个人如果想成大事,切不可坠入情网,不知东西。 旧檀有《春夜》诗赞曰: 小城何处箫声咽? 明月高楼伫玉人。 暗夜渔舟归何处? 芦花深处晓帆轻。 第76章 母亲的饭 次日,时月带紫苏去将台山百花谷看母亲。 母亲一见时月带回个俊小子,心想,怎么又带了个小子回来?虽然比上次那个什么小番薯还要俊,但毕竟还是个小子啊,我这儿子啊,什么时候才能让做娘的开心一下呢? 后来,时月趁紫苏不注意,凑到母亲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母亲脸上的皱纹一下荡漾开来。 原来,儿子告诉妈妈,这回带来的,是个假小子真姑娘。老母亲还能不开心吗? 一开心,她便要做儿子最喜欢吃的饭——糊麦果与面羹。 母亲忙得欢天喜地,儿子也高兴得食指大动。 为了给母亲节省体力,时月带着紫苏为母亲打下手。 糊麦裹,在秦时月老家又叫麦裹,做法是将小麦粉加水调成糊状,搅拌到一定的粘稠度,然后将锅烧旺,用锅铲将面粉糊上去。 这会,秦妈妈就在教他们面糊调制的技巧,诸如水和面粉的比例啊,搅拌的时长啊,粘稠的手感啊,等等。 周紫苏专注地听着,模仿着,操作着。 看看母亲的眼神和态度就知道,她这是把人家姑娘当作自己未来的儿媳在教呢。 一钵面糊调好后,母亲又在两张长凳上铺上洗干净的水缸板,开始在上面和面。 先倒上一堆面粉,中间挖出一个坑,放上一小瓢冷水,然后开始用手调和。 周紫苏净了手,帮秦妈妈和面,一边听她传授要领。 其实,这和面,她姐姐白苏也会,只是不擅长,加上太费功夫,所以只是偶尔做做。 两人看着时月妈将面团揉到很韧,再用一根中间粗两头细的面棍来回压,压到面盆底大小后,换一根小孩手臂粗细的长长的擀面杖,原地顺时针往前推,将面皮打得越来越薄。 时月妈擀面时能将面皮推得“啪嗒啪嗒”响,一直响到厚薄符合自己的要求才停下来。 之后擦点干粉,卷起来,用菜刀切成细细的条状,然后用手指将它抖乱,等锅里水开,撒下去煮。 到面条七八成熟时,再放入马铃薯和咸菜,一块煮。 时月说,配面羹的佐料有讲究,但绝配还是这种山核桃大小的土豆与农家自制的焦黄的咸菜。 面羹煮好后,母亲将它盛在一只大钵里,然后将锅洗净,烧热,开始摊麦裹。 她用锅铲将先前钵头里调好的面糊放入烧热的锅中,持着锅铲转圈,将面糊在热热的锅上拖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时月说,这就像战斗机在长空加速时拉出的音爆声哦。 紫苏看了也啧啧称奇,说,那就权且称之为“面爆声”。 母亲一口气熟练地将麦裹从外圈糊到内心,然后将多余的一点面粉用手抓掉,放回面钵里。 等麦粉渐渐变干后,时月妈用调羹淋上菜油,洒上盐,用铲刀铲下来,卷上辣椒咸菜,双手捧着递在紫苏手里。 紫苏咬了一口,忙不住地点头,说:“哇,这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美食了!”说完将麦裹递到时月嘴边。 时月摇摇手,对着正在忙碌的母亲一兜嘴,眨了眨眼说:“第二张很快就好的,安心吃你的。等下,怕你吃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我妈摊的速度呢。” 果然,紫苏还没吃到一半,时月嘴里已经香喷喷地塞上了一张。 这时,时月已盛了一碗之前烧好的面羹,摆在桌上,让紫苏坐下来好好吃。 麦裹加面羹,又是绝配哦。时月说。 土豆的沙与手工面的韧,还有土豆被咬开时发散出来的独有的香气,与面粉的香气,构成了一种天然的交融与和谐,让一碗面羹在一对小青年嘴里生出无穷的滋味来。 还没等紫苏和时月的第一张麦裹吃完,秦妈妈又在他们面前摆上了好几张,用一个篾条编的稀眼摊箩盛着。 时月看它们桥面一般笔挺地横着,忙取了一张,对折,只听“啪嗒”一声,麦裹从中断裂。拣取一块,一咬,喀嘣儿脆,连忙将紫苏手里吃剩的小半张替了。 紫苏试探着咬了一口,刹时眼睛都睁圆了,说:“哈——果真又脆又香啊!” 紫苏让秦妈妈吃,时月让她不要谦让,下一张就是妈妈的了,但这一张你一定要吃,因为妈妈在里面放有特别的好东西。 紫苏再咬一口,吃出了鸡蛋的香味,打开麦裹一看,果真啊,上面涂了金黄的一层,泛着清亮的油星子。 原来,秦妈妈在起锅前,在上面打了一个鸡蛋。这样的待遇,只有贵客才有的。 时月告诉紫苏,小时候生活艰苦,没有好的配菜时,他们也会尝试在上面擦上腊猪油,撒上点白糖、红糖等,也照样吃得狼吞虎咽。 即使是涂上腐乳也照样美味无比。 而糊麦裹最美的吃法,就是像今天这样的,配上稀稀的面羹。 时月告诉紫苏,他长大后,利用军训、培训学习等,也走过东西南北一些地方,也跟着长官们吃过好多山珍海味,其中还包括许多面食,如兰州的牛肉拉面,四川的担担面,山西的刀削面,昆山的奥灶面,等等,虽然确实各有特色,但至味还是妈妈做的糊麦裹与面羹。 后来,时月妈也坐下来吃了。三人一起吃,一起聊,俨然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时月妈又给他们讲了一样美食,叫大麦饭。 早时有些年头,由于正值春荒,青黄不接时,家里没米了,或者为了节省大米,就会到山上将尚未完全成熟的小麦粒捋下来,在饭锅或菜锅上蒸着吃,那个香啊。 关于这大麦饭,老辈一直有个故事传下来,说的还是与朱元龙这位大神有关,叫“朱元龙吃大麦饭”。 据说这位老兄登基做皇帝后,吃来吃去还是在秦梦永王山妙智寺一带逃难时的大麦饭最好吃,让御厨做,可吃来吃去都吃不出当年那个味道,一怒之下杀了不少厨子。 最终大臣们没有办法,只好从永王山脚的前山坞村,找到了当年招待过朱皇帝的那位老婆婆,请她去皇宫里面救急。 老婆婆凭记忆做了一回大麦饭给朱皇帝吃。 没有配料,只用了点盐,是很纯粹的一种粗粮饭。 朱元璋吃后,皱了皱眉头,说有点当年那个味,但味道没有当年的好。 要不是看在老婆婆一大把年纪的份上,还有当年招待过他的份上,这皇帝老儿恐怕又会吹胡子瞪眼珠地发作了。 老婆婆说:“万岁爷啊,您当年流落江湖,又饥又饿,处境实在是很狼狈的,有东西吃,当然都是美味了。可您现在做了安乐皇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山珍海味吃到烦厌为止,还有什么能让您生出快乐来的东西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老皇帝这才明白“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的道理,明白当年觉得大麦饭好吃,纯粹是由于“饥不择食”“肚肌好吃食”的缘故。 这个故事,虽则是在教育人,但秦梦的美味,让皇帝老儿久久难忘,却也是事实。 时月打趣说,看来这朱元龙的口福还不是最好的,要是吃到我妈妈做的糊麦裹和面羹,保管他一辈子都会为它犯相思病呢。 三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旧檀有韵句《母亲》,赞曰: 瓦屋烟袅袅, 泥灶气缭绕。 世上美食多, 母调味最好。 劝君勤祈祷, 母亲不要老。 第77章 风云将台山 吃过中饭以后,时月对紫苏说:“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真那么好吗?” …… 从百花谷谷口往上游走半里许,时月一指右前方,说:“喏,就那里。” 周紫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不过是一座几十米高的孤零零的小平冈,不禁脱口而出说:“不就是个上小下大的低矮小土台吗?有什么好玩的?” 秦时月说:“是不高,也很小,但历史上非常有名。当年方腊之妹方百花扼守云龙江,曾在这里操练水军。这个小土台就成了她练兵点将之处,后世称作‘点将台’。” 周紫苏听了,顿时惊得眼睛睁得老大。 她仔细观察土台,觉得虽然低小,但临江的一面尽是笔陡的悬崖峭壁,后面又可通过百花谷与一处百米高的山岭相连通,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时月,时月表示赞同,说,那北面的一带山岭,历史就称作“将台山”。 秦时月接着说,将台山的地理位置很独特,古时即为水陆交通咽喉,所以当时水军都在山前的云龙江里集结操练。 三国东吴时,凌统率领的水军就在这里练兵。孙权于建安十三年攻打江夏,就是凌统水军打的头阵。 北宋方腊起义,义军又在这里训练,为攻下钱塘,定都临安(今杭州)打下基础。后来丢失临安后,方百花又退守此处进行抵抗。 关于镇压方腊义军的过程,正史与野史中的讲法有所出入。 就秦时月看来,方腊起义与宋江起义都发生在北宋末年,分别是在宣和元年(1119年)、宣和二年,两者仅差一年。 宋江等人被朝廷收编后,被派去征讨方腊,令他们彼此消耗,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但朝廷为了粉饰自己,觉得靠义军去镇压义军,显得自己没有能耐,并且还显得卑鄙无耻,故极有可能予以掩饰和否认。 因此他个人比较支持《水浒传》中的说法。 据《水浒传》描写,宋江虽平了方腊,但损兵折将十分严重,一大批梁山好汉战死在了云龙江上游的睦州、歙州一带。 如立地太岁阮小二、玉幡竿孟康战死于新安滩,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身死乌龙岭。 清溪一战,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夫妇为郑彪所杀;又死了霹雳火秦明、短命二郎阮小五。 昱岭关九纹龙史进、拼命三郎石秀、打虎将李忠等六好汉中箭身亡。 歙州城下,又折了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夫妇。 加上攻打钱塘时遇难的浪里白条张顺等人,梁山好汉征完方腊回师时,“止剩得三十六人回军”。 之后,豹子头林冲疯瘫,半载而亡;病关索杨雄发背疮而死;鼓上蚤时迁感搅肠痧而死。 最后只有及时雨宋江等二十七人去朝见徽宗,加上在京五员,共32人。 紫苏惊奇于时月对《水浒传》故事的熟悉。时月说,不过是有英雄情怀和家乡情结罢了,所以看过多次。到秦梦后,又看了一遍。 紫苏感慨于那么多英雄战死沙场。 时月说,是啊,真是可惜,可叹!宋江接受朝廷招安,害死了弟兄们。不过,有几个脑子活络,会独立思考和福报的,还是幸存下来。 到苏州城外,混江龙李俊称患风疾,带了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到京城寻到赤须龙费保四个,七人将家私打成船只,从太仓港出海,投化外国去了,后为暹罗国之主。 如行者武松与花和尚鲁智深,在江畔六和寺出了家。这两个在《水浒传》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均得善终 鲁智深圆寂于八月十五潮信来时,应了他师父所说:“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武松八十而终,葬于三台山附近。 时月特别提到了浪子燕青。说在小说中,这是个智勇双全、多才多艺的人物。 燕青辞别家主卢俊义,“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竟不知投何处去了。”只给宋江留了张字条,说:“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国家任用,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 “这些好汉当中,林冲、武松、卢俊义、智智深都是周侗的徒弟,而周侗的师父就是金台。”时月说。 “啊呀,他们的徒弟都这么厉害,难怪你老是念念不忘金台了,真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大英雄!”紫苏由衷地赞叹着,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秦时月,好像什么时候他也能成为这样的大英雄似的。 两人感慨武侠大师们的结局,多为四种:战死、病死、出走、隐逸。世人最羡慕的就是末一种,最好还能带上个红颜知己。像燕青,退隐江湖时,据说是携了当红歌妓李师师。 “历史的风烟已经远去。回过头去看看,那鲁达、武松、燕青的选择是多么明智啊。”秦时月感慨地说。 “嗯,功成身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早已成为中国历史上司空见惯的一种怪象。树大招风,也常有飞来横祸。从李斯到韩信,到刘基、胡宗宪、岳飞,等等,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啊。秦大哥,我觉得你也还是早点从军政事务中脱身。你的正直清廉、嫉恶如仇,并不适合官场,容易得罪人,自己也太痛苦。”周紫苏温柔地挽住时月的手臂。 时月低头不语。俄顷,他告诉紫苏,将台山的传奇还有下文,那就是南宋时,护驾都指挥使余安隆(兵部尚书余崇龟之孙)也仿效凌统和方百花,在此安营扎寨,构筑朝廷的退守防线,同时也为王室出逃打通一条生路。后来,他在临安迎战元军时英勇战死。 好在练兵时,他已将家小迁至将台山附近山坞,于是子孙在此繁衍生息,人才辈出。 元末朱元璋起义,余氏家族中出了7员战将,可谓满门战袍,英风千古。 周紫苏听了不住地点头,说:“不听不知道,一听不得了。这云龙江流域,真是英雄辈出啊。耳濡目染,难怪秦大哥会拥有如此强烈的英雄情结。其实,您自己就是一位青年英雄!” 秦时月被周紫苏捧得满面通红,一个劲地说:“哪里哪里,我怎么能跟他们相提并论!师妹自己是女中豪杰,休要取笑于我,要不实在抬不起头来。” 两人游完将台山,重新回到百花谷,与时月母亲作别。 老夫人还以为他们是双双前去秦梦,脸上露出一派欢喜。 两人到了江边。江边长着一排大柳树,柳丝刚刚爆出嫩叶,在风中飘拂。黄莺在上面婉转啼鸣。 两人依依惜别,彼此眼神中都露出明显的不舍。 紫苏从马背上驭着的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时月。 时月接过一看,是一捆弦线那么粗的铁链,心内疑惑,但等接过来展开,才知是一件背心,全用铁环串联而成,顿时明白了用处。 “爷爷让我给你的,说以前那‘露不沾’教你的是第一步功——弹跳功,接下去你要练第二步功——负重功。这背心有五斤重。你每次练完功,洗完澡,将它穿上。起初里面可以穿一件布背心,适应了,贴肉穿也行。” 紫苏说完,又递给他一包铁环,约莫也有5斤重,说:“觉得身上的铁背心跟不穿一样时,可每隔一周在上面加一个环。之后视情逐渐增加。铁环用完了,到爷爷那边取。等到背心有10斤重时,每月加一个环。等背心到20斤重时,每两个月加一个。如此循序渐进,多多益善,只是应以舒适为度,不可硬扛,以防拔苗助长,适得其反。一旦伤了气血,就会前功尽弃。” “感谢师父栽培!徒儿一定不负师父厚望!”秦时月接物在手,凝视着师妹,心里涌起无限的怜爱之情。可是,他明白自己心里还有另一道防线——不——简直是一道红线,一道鸿沟,所以,他只能让自己狠下心来,尽量不要表现出儿女情长的一面。 紫苏也同样凝视着时月,她心目中的师兄,亲爱的大哥哥。 她是多么想在秦大哥身边多待几天啊。可这位师哥,总有查不完的案子,忙不完的公事。 他们的眼里和心里都喜欢着彼此,但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但纵有千般不舍,还是得各奔东西。 时月让紫苏先走,一直目送她消失成为一个黑点,才转身打马前往秦梦。 旧檀有《将台山》诗: 峡江来碧水, 天目去莽苍。 昔日百花谷, 英雄点将忙。 第78章 摇身一变 二月五号元宵节以后,一场大雪降临秦梦古邑,将云龙江两岸的山山水水都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 这是十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平原的积雪超过二十厘米,山区就不好说了。 这样的天气,除了猎人,一般是不会进山的。 上午十点钟左右,一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牵着马,跋涉在壶溪东岸。 中年男子过了金刚潭、木塔潭等地,就见前有巨石凌空,如钟桶悬挂。上有一峰,状若莲花盛放。一问村人,原来分别是钟石塔和石莲峰。 男子自称姓赵,是省地矿局的工程师,前来考察壶溪的地理,说省里有意在壶溪流域修筑水库,正在考察选址。说完,老赵掏出一叠法币,请一村民作登山向导。 两人一边向钟石塔攀登,一边闲聊。 工程师老赵对这里的山水特别欣赏,不停地问这问那。 后来他就将话题引到姓氏身上,说:“刚才看到指路石上写的是石莲二字,请问是村子的名字吗?还见到路边有座李氏宗祠。这里的李氏村民是谁的后代?飞将军李广么?” 村民说:“前头是石莲村。不过,村民是皇帝的后代。” “这么厉害啊?李世民的?” “不是。我在家谱上看到过,那个字我不认识,只记得是个火字旁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皇帝。” “哦,那可能是李煜,是南唐后主,五代十国时候的。隋唐以后,还有个后唐。梁、唐、晋、汉、周,五代,但前面都要加一个‘后’字,以别于先前同名的朝代,听到过吗?”老赵说。 “没有啊,我们务农种田的,又没条件读书,哪里知道唐朝还有前唐后唐的,实话实说,也不怕难为情了。” “是的,唐有前后,晋、汉、周也一样啊。中国历史太长,朝代名称复杂,哈哈。”工程师笑笑,说。 “崤个吗?弄得那么复杂,窝啦老百姓哪里还搞得清楚!”村民瞪大眼睛说,明显是在嘲笑那些皇帝,什么名字不好取,为什么一定要取跟前朝一样的名字? “崤”只是取其音。“崤个吗”在这里是“傻的吗”的意思,表示反问与不屑。 “窝啦”是自称,相当于百花谷、窄流等地的“俺的”,葛城的“吾的”,杭嘉湖一带的“吾啦”,是“我们”之意,只是音调、音律有所不同。 工程师说:“但你们的李煜皇帝不傻。相反,他是个文人皇帝,诗词写得一流,有千古第一词帝之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他写的。” “真的吗?这话写得有味道,我们老百姓都听得懂,好像是愁煞了,是不是?” “是啊,愁煞。亡国了,坐牢了,美酒、美女,宫殿、珠宝都没有了,连自由都没有了,能不愁么?沉迷于花前月下,却将朝政荒废,教训啊!” 村民听了,说:“是啊,那叫不务正业!就像我们农民种田,如果光顾了抲鱼抲泥鳅,田里稗草成片也不去拔,哪里还会有收成?到时吃西北风去啊?” “也不止你们祖先。中国历史上,这类教训多了。像宋朝的钦宗、徽宗,沉迷于书画,明朝有个皇帝整天做木匠,都是玩物丧志,丢了江山社稷。” “客人厉害!侬这么懂事,这江山要是交给侬坐就好了,”村民敬佩地看着他,手一指,说,“到了,前面就是他的墓。” 矮草丛中,赫然耸立着一座巨墓,可惜墓碑之类都已不见,只剩下几只石羊、石马蹲伏在草丛里。 工程师老赵见了,不动声色地取出相机进行拍照。一通忙碌后,他说肚子饿了,让村民先下去喂马,顺便帮他准备一下中饭。 村民走后,他迅速勘察周围的地形,寻找其他古墓的蛛丝马迹,一边用手中的洛阳铲这里戳戳,那里铲铲,以观察地下泥土的成色,判断其年代。 这个铲子,由于在头上套了一顶塑料帽子,伪装成登山杖,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其实,它是一种专业的盗墓工具。 在老赵看来,李煜死时才41岁,时为公元978年,距今已一千多年,墓况哪能如此完好?即使后代为他迁葬秦梦,有专人看管,也无法保存得这样规整。 岁月的沧桑感,是造化留下的印记,是无法制造和复原的,不管是人,还是物体。 眼前的古墓,里面埋的八成是另一名达官贵人,年代估计是清代或民国。 所以,要想知道李皇帝的寝宫,恐怕得费许多的周折。 只是老赵此行的目标,并非李煜墓。 这李墓在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找起来都这么难,那要寻找其他传说中的古墓,岂不是难上加难?要寻找连传说中都语焉不详或根本就没有提到过的古墓,不更是难比登天? 看着眼前的重峦叠嶂,老赵犯难了。 他要找的,是金台的墓。 当然,如果能顺带发现李煜皇帝等古墓,那他也是开心的。 他又不嫌多。他们从来都不嫌多。 那这个老赵,是盗墓贼么?是,又不是。 只因为他的身份要比普通盗墓贼金贵许多,贪心也要高出许多,而智商和力量,更是要高出许多倍。 他就是前些天秦时月苦苦寻找的日本特务,原名河野英男,中国名字叫关自民,秦梦南门“润秦药店”的掌柜,日本“落樱”计划的执行者。 他们这一计划,直指中国武林的至尊瑰宝——《拳法指津》,作者为宋代武师金台,中华武术史上唯一受皇帝敕封,被誉为“古今拳术第一”的金台。 金台曾当过宰相王安石10年的私人保镖。离开王安石之后,有奸臣想收买他当保镖和鹰犬,金台不愿意,奸人便欲加害。 为避迫害,金台只好退隐江湖。 《拳法指津》正是他晚年隐修时所着,记载了他毕生的武学心得。 此书不仅是武学秘籍,同时还是禅学巨着,书法杰作,日本军方梦寐以求多年,名列日军撤离中国大陆之前意图攫取的宝藏之首。 日本军方首领是岳飞的崇拜者。对于岳飞的文化遗产,无论拳法、枪法、箭法、书法,无不搜罗备至。岳飞师承周侗,周侗又师承金台。所以军方特令侵华日军,撤出中国大陆之前,要千方百计找到金台的《拳法指津》,以求让日本武术在国家战败之后照样能够生生不息,激励日本国民卧薪尝胆、东山再起。 而要找到这本千古奇书,首先就得找到金台的隐居和墓葬所在。 那天晚上,坐在榻榻米上的河野英男原本已经昏昏欲睡,恍惚之间眼前似乎出现了箱根老家的风光,与旧日情人欢爱缠绵的情景,却不想头上“嗒”的一声,将美梦惊得烟消云散。 他扭头一看响处,见柱子上插了一把弩箭,上面贯穿着一封书信。再看看窗子,是开着的,弩箭正是从那里直飞而进。再观其角度,应该是从对面屋顶或窗户里飞来,而不是下面的街上。 河野感到脊背上一阵发凉。他想自己的小命,如果人家想取走,那是随时随刻分分秒秒的事。他顿时变得谦恭起来,慢慢地靠近柱子,看了看窗外,小心地拔下了那支弩箭…… 信上只三个字:危。速走! 他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抓起手枪就翻出了栏杆,通过架设的铁梯下到江边,再从暗匣中取出潜水装备,穿戴后无声无息地潜入江中,来到了鹤鸣山。 说起这鹤鸣山,也是与河野有缘。 此山踞于他药店下游一公里处,虽只百米高程,却古木参天,怪石嶙峋,特别是两面临江,一面临街,一面连着狗趴山,直通覆船山等大山。 临江的两面,全是悬崖峭壁。 当年河野闲时常在云龙江中潜水,由于有护目镜、鸭脚板、氧气瓶等先进装备,常人到达不了的水底,他都能到达。 有一次,他在鹤鸣山悬崖下,发现在水下五六米的地方,有一个大窟窿。 他头戴防水矿灯,手握匕首,潜入窟窿,待冒出水面,发现是在一处三四米高的洞厅。经过一番摸索,竟然到了鹤鸣山的半山腰,并且在一处岩石堆中找到了出口。 说也奇,这处出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能够让河野的身子穿过。 这穿洞也不是站着或蹲着就能过去,而须用手抓住洞穴上方,将身子悬空,然后将脚伸出洞外,之后让全身慢慢出洞,然后再用双手扒住洞口下缘,松开双手自由落体三十厘米左右,方才落到另一块岩石上。 而回洞呢,又须双脚在岩石上借力,仗着良好的弹跳力,才能扒住洞沿,然后通过引体向上,让自己的脑袋和上半身慢慢进入洞内,再攀住洞顶的岩石,把自己的身体拉进去…… 所以,想要利用这样一个通道,必须拥有良好的身材、臂力、弹跳力,还需要较好的协调性和水性,还需要有先进的潜水用具。而这一切,只有他河野这样的人才能具备。因此这条路径,似乎天生就是为他打造的,成为他储藏物资和应急逃生的一处绝秘通道。 那天他从药店逃至洞内,全仗洞内储备的压缩饼干、罐头、军毯、马灯、打火机等物资,就地安然度过几日。 当然,白天,这洞内也并非漆黑一团,有几处洞顶有天光泻入,有照明之利。 惊魂初定之后,他在洞内游走寻觅,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凭着洞内的各种物资,他一个人在里面生活几月根本不成问题,可他河野是名帝国的军人,肩负着军部的重托,岂能做一个缩头乌龟而在洞内苟延残喘?他要尽快出去,完成上级交给他的“落樱”计划,尽快将金台的武学秘籍带回日本。 这天,他在洞内栖息时,突然听到了几下悠扬的钟声。 在中国生活久了,他知道这钟声。 在中国,只要是规范的寺院,起床时会敲钟,吃晚饭时会击鼓,晚上就寝会打板。 听了钟声,他才想起这鹤鸣山上还有一座鹤鸣寺,在东面的半山腰。他以前去过一次,属于小而幽静的那一类。 他突然心中一动,随即一拍大腿,一个计划在心里迅速形成。 次日早晨六点钟,河野准备停当,悄悄出洞,故意将衣衫在尖石上划破多处,然后团身在泥地上、落叶中滚了一通,佯作不经意地逛进了鹤鸣寺。 眼见庙门已开,他即料定老和尚已经起身,便径直进了观音殿,在案几上取了香,用火柴点上,在香炉中插上,便开始可怜巴巴地进行祷告,没过一会就干嚎起来,渐渐地竟然真的哭出了伤心与凄凉。 这一哭还真奏效,不出半分钟,门外即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河野装作没听到,干脆赖皮狗一样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等老和尚扶起他来,他便用事先编好的一席话去进行蒙骗,说自己是嘉兴人,被日军抓去修工事,因为替受伤的中国劳工治了几次病,被日军发现特长,征去当了战地医师。后来日军战败,逼迫他一起前往日本,他在半路跳海逃跑,被中国渔船救起,回到岸上后又一路挣扎着回来,结果家中妻儿不知去向,房子也被日军烧了。 他无家可归,流落到秦梦。昨夜正好住在鹤鸣寺附近的客栈,听到钟声,便想来此出家,了此残生。 老和尚听了,信以为真,口中呐呐道:“是个苦命人。可这小庙……” 河野泪眼朦胧地从怀中掏出五块“袁大头”,说是流落江湖时替人看病赚的,现在拿来供奉师父。 看到老和尚双手接过,河野就“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说:“师父慈悲!余生我愿意做牛做马侍奉在您身边!” 老和尚看这汉子衣衫破烂,处境可怜,态度又实诚,又见光凭这些白洋,也够小庙维持几年了,便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为河野落了发,法号无尘。 老和尚兴冲冲地领了光着脑袋的河野去山顶的两层楼,为他指定房间,嘱他洒扫铺床,并说这楼以后也归他打扫保管,然后自行离开。 过一会,河野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老和尚回来了,也没有回头,却听一声呼啸,要回头看已来不及,急忙将身往旁边一让,只听“哐当”一下,一根棍子砸在他身边的床沿,把他吓得不轻。 河野右手按住棍头,也不回头,左臂一个回肘往后顶去。只听后面有人“哎呀”一声,双手撒了棍,棍子就到了河野手中。 河野夺了棍,定睛望去,原来是一个30挂零的光头和尚,正抚摸着左胸,瞪圆了眼向他扑来。 河野本来只要用棍随便一戳,和尚就会顶在棍子上,但他没有动,任凭对方欺身进来,双手抓住那棍。 河野看看对方想硬抢,开始与他比力气,便反客为主,主动道:“这位法师,你我有话好说,不要动手。”说完先行将棍子放开。 来人抢回棍,背却撞在门上,于是“当啷”一下将棍丢在地上,冲他“呜哇呜哇”叫嚷起来。 河野一看,乐了,原来是名哑巴。 于是满脸堆笑,上步作揖施礼,说:“哑巴法师,我是这里当家师父的朋友,刚剃度出家,法号无尘。是师父他老人家让我住在这里的。如有什么误解,我们一起去见了当家师父再理论好不好?” 哑巴听了,又是“咿咿呀呀”一通,指指寺院方向,拍拍自己的胸脯,意思好像是说,如果真是师父的朋友,也就是他的朋友。 河野笑笑,猜想这哑和尚有可能是老和尚手下的沙弥,因不明情况,所以才袭击了他,于是再笑着拱拱手,示意他一起去找老和尚。 老和尚跟河野讲,这哑巴和尚是自己的徒弟,法名后觉,一早就出门去山上拣柴火了。想是见到山上小院门开着,里面又有人在忙活,以为来了毛贼或流浪汉,于是才出现了前面那一幕。 听了老和尚的解释,哑巴后觉双手合十向无尘师弟致礼。 这以后,无尘每日跟着老和尚与哑巴后觉念经,日子一天天过去。 后来,无尘发现哑巴后觉每天清晨在林中僻静处练武,一招一式,却是日本军人的军体拳,还有刺杀术,便大为诧异。 这日,正当哑巴后觉一人舞着棍练刺杀练得兴起时,无尘突然也持了一截枯枝,从一旁跳出来。两人迅速搏击在一起。等到后觉持棍往前飞扑突然又回手一棍搠来时,无尘禁不住喝了声“吆嘻”。 这喝彩声一出,哑巴身子一抖,立即停止了动作,并用日语轻声问他:“你刚才说了什么?你是日本人?” 这回轮到无尘傻住了,原来“哑巴”后觉竟然会说话,而且用的还是日语。 无尘想是刚才一声“吆嘻”暴露了身份,便也不再隐瞒,直接用日语告诉对方,自己是日本商人河野英男。 后觉和尚上前鞠躬,无尘和尚鞠躬还礼。接下去,两颗光头并排凑在一起,用日语叽叽咕咕地耳语起来。 无尘这才知道,后觉原来是一名战斗中幸存下来的帝国军人。无尘便也坦诚相告,自己是帝国的一名特工,奉陆军军部之命,长期潜伏于秦梦,现在负有特别行动使命。 假哑巴假和尚后觉听了,竟然说可以帮助无尘迈出行动的关键一步。 无尘大喜,问后觉计将安出,后觉便在他耳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喜得无尘连声说“屎拉稀,屎拉稀”,意思是太好了、太棒了。 这日本文字,原是根据汉字的偏旁、部首和草书写法改造的,但发音没有照搬,而是自己创造,读起来音节繁复,有的从中文的角度听起来很是不雅。就像刚才无尘说的“屎拉稀”,翻译成汉语,即使是用“死罢拉西”,也一样不雅,而且看起来更不吉利,更加滑稽。 次日晚饭后,两人说要去甑山采药材,拜过老和尚,然后于子夜时分,来到江边一礁石边焚起一个火堆。 不一会,一艘运沙船悄然靠近。 两人上船,一路逆流而去,凌晨两点多到了桑园头,再溯壶溪到达排潭。 两人下了船,再租了只竹筏逆流而上,到永王已是四点光景。 两人下了筏子,付了路费,在街上找了家早起的豆腐店,要了两碗豆腐脑,再在旁边一个油炸食铺要了四根炸得焦黄的糯米糖饺,呼噜呼噜吃了,然后步行前往永王山。 上山后,两人进了妙智寺。 后觉轻车熟路找到方丈室,向正在喝茶发呆的大胖和尚真定方丈引荐了无尘,说他是一名游方僧人,正在鹤鸣寺挂单,与老和尚关系甚好。听说妙智寺乃千年道场,特来参访。 无尘和尚随即奉上10块“袁大头”,说兵荒马乱的,颠沛游离多年,这回见永王山气象万千,一心只想拜在真定方丈门下学佛修行,望大和尚玉成。 方丈真定法师见状,点头收留。 自此,无尘慢慢在僧人中周旋,逐渐产生影响力,自然也就落地生根。 旧檀有《出家》诗讽世: 有钱能使鬼推磨, 进庙还须一柱香。 穿上袈裟充弟子, 木鱼声里蟹初黄。 第79章 神僧庙 话说这无尘在永王山妙智寺安顿下来后,表面上每天礼佛念经、参禅打坐、出坡劳作,做出六祖慧能一般的苦修模样,表现得十分虔诚,实际上心怀鬼胎,暗地里寻宝觅藏,在壶溪两岸到处转悠。 无尘和尚来中国前就接受过系统的汉语和中国文化培训,来了后又十分注重学习和吸收,很快成为不折不扣的“中国通”。 在中国古文化方面,他的修养早已远远超越普通的中国人,甚至是普通的读书人。 他想,李煜自号中隐、中峰隐者、石莲居士,死后又偏偏葬在了石莲峰下的钟石塔,这难道仅仅会是巧合?说不定他生前就来过这里。 对了,史载李煜的祖先李重耳就葬在这一带。那么做皇帝的李煜来过这里,喜欢这里,以此地山峰取号,最后留下遗言叶落归根,也就顺理成章了。 既然李煜如此,那么,金台呢?会不会也看上了这一片大好的溪山呢? 无尘自奉命寻找《拳法指津》后,特意花了很多心血,对岳飞、周侗、金台一脉作了深入的研究。 这一研究,让他大吃一惊,金台一脉,几乎全是中国历史特别是军事史、武术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哦。 岳飞是个神人,不仅武功盖世,连诗词、书法都是超凡绝尘。他的《满江红》词,慷慨激昂,有气吞万里之势。连其书法,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由此,无尘和尚对岳飞的师祖金台——这位中华武术的集大成者——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既然连远在金陵,吟诗作赋风花雪月的皇帝都能找到这里,何况家乡就在附近,擅长骑射和搏杀的英雄呢?金台生前到过这里的概率就更高了。 金台的老家就在稠州(古称乌伤)佛堂,离此也就一百多里,路途不远。 再是古时候,甑山、壶溪一带寺院众多,并且有山水之利,环境清幽,很容易吸引看破红尘的金台。 金台从小就在稠州佛塘村的寺院玩耍,也在那里被蛋子僧收为徒弟,初次接触到功夫,打下了基本功。后来又跟河北田七、红云法师等学艺,可谓从小就跟佛门结缘,历经坎坷后心灰意冷,归隐佛门,寄情佛学,原是很自然的事。 何况金台本就不爱金银,不贪女色,不图名利,那在奸臣蔡京等人的迫害之下,遁入空门,实在是最为相宜的。 但其家乡的寺院,如小时候频繁进出的法惠禅院和双林寺,显然无法为他提供安全的隐身场所,也无法让他的身心得到安宁,所以自然只能投身异地。 再说,这些年来,河野以开药店为名,侦查了秦梦的许多地方,当然也包括寺庙和道观,但地域基本上局限在江北。 哑巴后觉认识无尘后,却极力劝他将侦查的重心放到江南,将隐蔽于高山之上的永王山妙智寺作为其实施“落樱”计划的据点。 后觉的建议,让无尘如梦初醒,意识到这些年之所以在江北无所建树,原来是重点搞错了,趁此机会,赶快调整,于是立刻行动,再一次如法炮制,靠着手中的光洋,敲开了妙智寺的大门,得到了真定方丈的信任。 站稳脚跟之后,他就从妙智寺出发,开始地毯式地搜寻金台遗墨。 他首先探访了位于壶肚永王山脚的万春寺等寺院,再去访了壶颈石莲峰上的神僧庙。 在神僧庙,他终于嗅到了金台的气息。 那个叫遍慈的住持,捧着无尘给他的两块袁大头,把无尘引到自己的卧室,然后从樟木箱底翻出一本发黄的书。无尘一看,眼球都差点鼓出来了,双目顿时睛光灼灼。 那是一本《金台拳谱》,内含三套拳法——八卦拳、猴拳、降妖拳! 遍慈告诉无尘,听师父说,另有一部分当年遗失了,叫《拳法指津》,讲的是金台的练功体会,属于心法。 心法当然要远远高于拳法啊,却遗失了,无尘心疼得连连跺脚。 “不过,即使是这《金台拳谱》,也仅仅是手抄本,不是原件。”住持遍慈的一句话,让无尘的心凉了一半。 “那原件去了哪里?”无尘急切地问。 遍慈狡黠地看着无尘,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欲说还休。 无尘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叠美元,往他手心里一拍。 “喏,在那上面,”遍慈带着无尘出了庙门,往左前方一座山峰一指,说,据庙志记载,金台临终前“携书跃麂壑,消彼石莲峰”,故此推断金台圆寂在石莲峰的石洞里,《金台拳谱》真迹和《拳法指津》也应该是在那里。 正是雨霁时分,无尘看过去,那石莲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恍如石莲盛开在云天之上。 一只鹰隼,正伸着翅膀,盘旋着从石壁旁掠过。 无尘对着那山峰发呆。 刚才遍慈告诉他,那山峰下面是万丈深渊,当地人叫它为“惊麂壑”,说是角麂到了那里,都会心惊胆战,可见其险要。 下山时,无尘遇到一名樵夫。为谨慎起见,他也不打招呼,不对视线,转过身擦肩而过。 却说这无尘下山时路遇的樵夫,你道是谁?燕自立是也,现在已经是新四军云千武工队的副队长。 原来,日军投降以后,开始分批撤回日本。按理,日军电台的活动应该慢慢少下去才对。但有一段时间,日台的活动反而十分频繁。这一反常现象,引起了中共高层和新四军军部的高度警惕。 上级提示云千支队武工队,要特别戒备日特的垂死挣扎搞破坏,搞文物偷盗,密切监视日特“落樱”计划实施和国军“扫叶”行动情况,保护好国宝文物。 燕自立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到石莲峰神僧庙看看。 这家寺院,是秦梦最高的一处宗教场所,又位于东南部的深山老林之中,属于浦阳、暨阳、秦梦三县交界地,地理位置非常隐蔽。 神僧庙大有来历。 传说中的神僧是一位武功盖世的武僧,只是不清楚其俗家名字。后来连慈禧都慕其事迹,题了一块金匾来挂上。 当地老百姓叫这庙为“神僧庙”,可慈禧出手,就多事了,题为“圣僧禅寺”,名字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但老百姓不买账,依然叫它“神僧庙”。 这庙远处深山,山道又陡,平日里人迹罕至,连樵夫都轻易不会上来,更别说普通游客了。可刚才与燕自立擦肩而过的,明显就是个外人,而且皮肤白净,还不是个务农人。这马上令他警惕起来。 到了庙里,见东西堆得杂乱无章,地上满是枯枝败叶,这燕队长的心情就坏了不少。到了大门口,叫半天那和尚才从里屋出来。 燕自立打量这和尚,只见他双颊浮肿,眼光浑浊不堪,还挂着两个眼袋。 没穿袈裟可以理解,可也没着衲衣,譬如海青、大褂之类,而是套着一身脏兮兮的山穿的短装,上面还污渍斑斑,一看就知道很长时间没洗了。 这燕自立素来敬重出家人,今见其仪表不整,心中已有三分讨厌,于是没好气地问:“刚才可有人来过?” 遍慈张着嘴没说话。 燕自立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拔出20响就顶在对方脑门上,说:“信不信?一枪打死你,我可一点都不会后悔。” 遍慈吓得慌忙举手,说:“好汉息怒!我说!我说!”于是把刚才无尘的来意都说了,只是没有说对方给钱的事。 燕自立说:“住在这里,你就给我好好地管住这寺庙,也管住《金台拳谱》。如果哪天来我发现这拳谱没了,要你的脑袋!” 遍慈一个劲地说:“不敢,不敢!请好汉放心,放心,我一定替国家管好寺庙和里面的宝贝!” 这燕自立看看面前耸立的石莲峰,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匆匆离去。 他一路走一路想着那个白白净净的路人,越想越觉得有问题,便坐了竹筏直下木塔潭、金刚潭,再弃筏行经楼村、上南坞等地,取道野牛岭、站桶石、小水顶、青草、邓家、西坞里等地,翻山越岭走捷径,仗着两条“飞毛腿”,于天黑前赶到了屏峰园,把情况向做了多年新四军联络站站长的周老爷子作了汇报。 而老爷子又及时让白苏、紫苏姐妹把情况传递给了新四军云千支队的交通员,也顺便告诉了秦时月。 旧檀有《题神僧庙》诗赞曰: 一入壶溪景转幽, 烟云环绕旅人愁。 石莲峰上神僧庙, 慈禧题额在上头。 第80章 聚焦台基庙 秦时月得到消息后,带上张小薯,马不停蹄地赶去石莲峰。 他们会过住持遍慈,看过《金台拳谱》抄本,然后绕道上了石莲峰,千辛万苦攀上狸猫洞,却在里面一无所见。 下山后,他们到访了浮云岭。在山神庙前学了三声狼叫,燕自立果然现身,将他们引上崖根的住所。 嫂子余山妹兴奋地为他们烧饭。三人一边喝着高梁烧酒,一边分析着金台的去向。 时月听着听着,提出了一个自己的观点:神僧庙八成不会是金台的最终归宿。 他认为,一个本来就是为避祸而出家、与世无争的人,怎么可能在临终前还会施展轻功绝学,登上绝壁,把自己的托骨之地公诸于众呢?那样的话,不仅是对自己的身份不打自招,而且还会祸及身后,连武功心法都会落入坏人之手。 所以,那个飞入石莲峰狸猫的神僧,要么不是金台,要么就是金台所使的“障眼法”。 燕自立和张小薯认真地听着。 为什么说是“障眼法”呢? 时月继续分析,说,越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石莲峰,也越有可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石莲峰,却把一个假目标留给了不明真相的世人,从此让自己得到永久的安宁。 燕自立说,贤弟的意思,是金台采取了当年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昌”的做法? 小薯问是什么意思,燕自立耐心地作了解释。说韩信“明修栈道”只是幌子,只为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和有生力量;“暗渡陈昌”才是其真正的目的,以期突袭取胜。结果,章邯果然中计。靠了韩信的这一计谋,刘邦得以重返关中,为打败项羽、占领三秦大地,进而统一中原打下了基础。 时月点点头,说:“燕大哥说的是,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核心都是迷惑对方,掩盖自己的真实动机。现在,我们再退一步,且不去说石莲峰神僧庙的那位高僧是不是金台,只说离开了朝廷和家乡的金台,会去哪里?” 小薯说:“金台是天朝第一拳师,在武功上没有对手,相当于自然界老鹰之类的顶级掠食者。那么,四海之大,他哪里不能去?我们又哪里能够猜得到?” 时月说:“是的,从表面上看,像金台这样的绝世高手,哪里不可以安身?但事实上,天下虽大,每个人的天地却并不大。因为由于性格、脾气、爱好、禁忌、理想等种种原因,人的去处,还是各有局限,可以推断的。” 燕自立点点头,请他说下去。 时月认为,云龙江南岸的寺院,即是金台的首选,理由如下。 金台成名后,奸臣蔡京想拉他入伙,并当自己的保镖。金台看轻其人品,耻于为伍,但又不便当面得罪,于是只教了姓蔡的一点养生内功。 蔡京哪里是等闲之辈,对此心知肚明,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起了杀心,想方设法罗织罪名,谋害金台。 敏感的金台预感到危机,于是带着书童周侗离开京城回到家乡。 但奸臣并未罢休,而是收买了一批江湖鹰犬,四处打探金台行踪,欲置死地而后快。 在这样严酷的情况下,金台只有隐姓埋名一条路。 家乡自然是隐不住的。京城呢?是个伤心地,不会去。而周围的暨阳、浦阳、骛州,又太近,熟人也太多,不利于隐居,也不想待。 投靠亲友更是不安全。朝廷查访,哪怕你有半丝瓜葛之处,也隐瞒不了。故关系越是亲密,越不安全,越当避嫌远离。 金台当时关系最密的当数其书童周侗,祖籍河南汤阴。周侗可以回去,金台却不可以同去。 秦梦位于京城临安与暨阳之间,有千里冈、天目山脉,又有全省最长的大河,支流众多,或清流激湍,或碧水潺湲,风光宜人,适合颐养天年。更有佛禅之风,拥有寺院无数,是寄托身心的好去处。 特别是云龙江南岸的壶溪、甑山等地,与金台故里稠州相隔才一二百里,说近却远,说远却近,既离了故乡,便于藏身,又能经常听到故乡的消息,万一回去也比较方便,实际距离和心理、情感上的距离都恰到好处,很容易成为他藏身隐居的首选。 这方面,还有一个旁证,就是金台书童周侗子孙的南迁。 周侗晚年回到河南汤阴县周流村三教寺设馆授徒。 也就是在那里,他收了岳飞这位高徒,还有汤怀、王贵、张显等徒弟。 周侗百年后葬于三教寺后面。其后世子孙中的一支,又千里辗转来到云龙江南岸。 秦时月的师父周止泉,在义门山麓的屏峰园筑庐定居。 周老爷子就是周侗的后裔。 时月认为,周侗子孙的南迁,很可能与周侗的遗嘱有关。而周侗的遗嘱,又很可能事关他师父金台等人。至少在情感的纽带上有关。 记得周紫苏跟他讲过,他们屏峰园的周家家谱手抄本上有始祖周侗的遗嘱:“遇金当拜,逢燕则交。” 燕大哥也跟时月讲过,他第一次进周家,就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遇金当拜”,这个“金”,自然就是金台了。 那么,假定金台确实是到了义门山脉一带,那具体又会去了哪里呢? 首先,可以排除青楼、赌馆、客栈等浮华嘈杂之地。这些场所不符合金台的爱好。 再次,道观、教堂也可以排除。因为在佛学看来,异教都在“外道”之列,不会符合金台的心意。再说,天主教、基督教虽然唐代已传入中国,但在云龙江流域没有市场,教堂十分稀罕。 第三,金台从小与寺院结缘,嬉戏于寺院,学艺于寺院。寺院对于金台而言,就是第二个家。面对奸臣的加害,最安全、最能治愈他内心创伤的,无疑就是寺院。 而且,金台进寺院,会与普通人不一样。他绝不只是单纯的栖身避难,而是他心灵的归宿。 在那里,他可以练武强身,更可以通过学习佛法来修心,也可以通过学佛敬佛来追荐亡故的父母亲人。 因此,从小不近女色的金台,六根相对清净的金台,在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处境下,更易产生红尘缘尽、万念俱灰的想法,从而决然剃度出家。 那样,住在寺院,他就不会再有客居他乡之感了,而是回到了家。 如前面讲到的神僧庙,由于它毗邻鹜州,却又在秦梦县境,又位于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十分隐蔽,金台到此隐迹的可能性就很大,要不怎么会偏偏在那里留下一本《金台拳谱》?在里面住了些年头后,或许是消息有所泄露,或许是担心被人知道,金台便巧设迷魂阵后离开。 之后,金台可能沿着壶溪一路往北下来,直达云龙江,继而又通过云龙江去了更远的地方;也可能没进云龙江,却在壶溪永王这里上岸,沿着甑山和义门山脉,经黄泥山头、庙下方向,一路向西而去 往北是去了京城临安方向,他不愿意。 往东是大海方向,平原渐多,不利于隐居。 而且,学佛之人,情结在西边,西方净土,西方三圣。 “只履西归”,说的是少林达摩祖师圆寂后的灵异之事。 “何立自南来,我往西方走”,这是金山寺道月禅师留下的名偈。可惜此前南宋兵马大元帅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路过镇江金山寺时,没有听从道月禅师的规劝,结果惨遭毒手。 后来,秦桧派何立带人去金山寺抓捕道月禅师,却惊悉禅师已于一日前圆寂,并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就写了那句偈言。 为什么“西方”会那么吸引佛教徒?因为按照净土宗的信仰,西方正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所在的净土极乐世界,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归宿。 而稠州、秦梦等地流行的正是净土宗。 秦梦往西几百里远的睦州新定乌龙山玉泉寺,正是净土宗五祖少康大师的道场。 史传少康大师弘法时,每日有三千余人前往听经闻法。少康大师每念一句佛号,口中即飘出一佛,连诵十声,即出十佛。 凭着金台虔诚的信仰和对佛门的感情,八成是沿着千里冈山脉西行了。 巍峨的崇山峻岭,晨钟暮鼓的深山寺院,才是金台心仪的隐居之地啊。 燕自立说:“那我们的思路能不能再开阔一点呢?藏身山林,不一定非得进寺院啊。落脚农家,或者自建精舍,不行吗?” 时月说:“燕大哥言之有理。这个我也想到了,但概率最大的,还是寺院。” 他分析说,当年六祖慧能携五祖衣钵南下时,为躲避神秀弟子的追杀,就曾数年与猎人、牧羊人为伍。但以金台当时的情况,尚未窘迫到这步田地。 金台有那么一笔朝廷赏赐的巨款,要造几间房子,简直易如反掌。 但自建精舍有着天生的弊端:一是太费周章;二是目标太大;三是固定于一地,等于是画地为牢,把自己锁住了,不安全。所以,这个可能性也比较小。 以金台卓绝的功夫和人品,到寺院会银受欢迎。而且他从小进出寺院,适应那种环境,也怀有感情。 再说,住庙吃住都是现成的,不必付出太多的辛苦,还可以灵活机动地进行选择和迁徙,不容易被人掌握行踪。僧人优良的素质,也能最大限度地确保他的安全。 还有一个好处,是可以学佛。对于武功登峰造极的人来说,余生要做的事,就是闻法了生死了。而这方面,佛门高僧无疑是最好的导师。 这样一分析,金台驻锡于寺院,几乎就是笃定的事,不必猜疑的事。 接下去要寻找的,就是那处寺院。 玉泉寺树大招风,一般可以排除。 相反,偏僻而不受人注目的无名小庙,反而更为安全。 众人都赞同时月的分析,也支持他从永王开始,开始一路西访。 时月与小薯于是作别燕自立夫妇,下了浮云岭,只要见到杏墙,一律逢寺必访,一路调查西进。 在庙下附近黄山脚下的大雄寺,他们终于了解到,寺志上居然记载着金台的事迹! 这寺院,时月小时进去过一次,当时还有一个大围墙,五六位和尚,见其香火寥落,也就没放在心上。这会看了寺志,才知道大雄寺原来名列十方丛林,影响不小。 此寺乃唐代诗僧贯休创立。宋时着名的鸟窠禅师也在此修行圆寂。白居易在临安做太守时,还专程到此拜访。 这一官一僧有过一段精彩的对白。 白居易见鸟窠禅师住在树上,提醒他高处危险,不如早点下来。 禅师说,危险的是太守,身处宦海,随时都可能葬身风浪。 白居易顿时肃然起敬,虚心向禅师请教为人处世的道理。 金台虽是武人,但1069年(宋神宗熙宁二年)始,奉神宗之命,做王安石的卫士10年,对欧阳修等文士甚是钦佩。在金台跟王安石的第三年,欧阳修过世,享年65岁。 金台离开朝廷以后,开始浪迹江湖。听说大雄寺是醉翁、“六一居士”欧阳修到过的寺院,自然心生好感,便住了下来。 据说寺后那孔泉水边所扣的石条,最长的一根重达500斤,石工们运下山后,就是依托金台的神力才一次性扣筑而成。 但金台后来去了哪里,寺志上并无记载。 这大雄寺位于高坡之上,脚下是肥沃的田畈,一带小溪从甑山流出,在寺庙不远处横贯而过。南边天际就是巍峨的甑山。 据该庙僧人介绍,甑山上有个佛田鸡,以前有个台基庙。但从大雄寺远眺,那佛田鸡所在,并不在视野之内,被山峰挡住了。 时月想,要是换了他,要他在大雄寺和佛田鸡两个地方挑选一处隐居之地,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为什么?大雄寺虽处高坡之上,背靠泉水,有生活、耕作之利,也能闹中取静,但这里是西去凤梧、桐江,北去分江关、秦梦的咽喉之地,处于交通要道之上,过于喧嚣和暴露。 台基庙则不然。高山峡谷,使它的位置极为隐蔽和清静,是一处理想的避世之地。 秦时月幼年时在庙下村生活了8年,听老人们讲,村里有一名老和尚,叫本足法师,活了130岁走的。走之前足不出户,能知天下大事,而且准确地预言了自己圆寂的时间和日本人的失败时间。 老人们说,本足法师以前就是台基庙里的小沙弥。 时月想象着金台在大雄寺的情景,每天会在茶余饭后在寺前空地上散步,一边遥对着甑山的云起鹰飞。看多了,于是生起上甑山看一看的想法。 这一上去,就不再下来。 那时甑山上也许已有庙,也许还没有庙,但金台去了,或托钵栖身,或召集村民拓荒建庙。 这样想来,村民口中的“台基庙”,会不会是“金台开基建的庙”之意呢? 时月说起庙下村的本足法师,大雄寺的和尚说知道。而且据他们回忆,本足老和尚跟他们讲过,台基庙的镇庙之宝为一件御赐的金牌和18只金鳖。 秦时月听了,拍案叫绝,把几个和尚吓得一脸惊愕。 时月想,那御赐金牌,不就是“天下第一拳师”或“皇城殿上御教师”的封号么? 而18只金鳖,则很可能是金台用打擂所得的二十万两赏银兑换成黄金打造而成的! 那么,《拳法指津》一书,正是继金台在石莲峰等处写就《金台拳谱》之后,在甑山台基庙隐修时完成的又一武学杰作。 台基庙荒弃之后,18只金鳖当中的一只,不知怎么被水冲到了山下的溪坑中,为经常上山赶骡行脚的罗三所得。 时月私下把自己的推理跟小薯一讲,小薯兴奋地说:“团长,听您这么一分析,脉络就清晰多啦。我们赶快上佛田鸡,去看看台基庙!那里也许还有什么遗迹呢!” 关于游子离乡,旧檀有《夜坐》诗描摹: 春宵一刻值千金, 梦里徘徊犹作宾。 起坐痴听天籁作, 鹧鸪数下泪沾巾。 第81章 佛田鸡探遗 次日天晴,秦时月与张小薯扎缚停当,到庙下叫了牛爷罗四,三人一块前往佛田鸡。 由于从庙下直接上山已经没有路,到处都是金刚刺,人踏进去就寸步难行,两人只好绕道青草岭,走上次时月与牛爷走过的线路,先登顶双弓尖,再从北坡下山,一路过岭穿峡,近两个小时才到达一个峡谷,一眼望去,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箬竹林。 山岗上阳光普照,可到了这山谷,一下就变得幽深阴暗,两边绝壁相夹,天空只露出小小的一爿。 峡谷内的温度也低了不少,感到冷气透骨。时月这才想到那些登山“失温”的事故,其实就是由于雨雪等恶劣天气的影响,气温骤然变冷,人又脱离不了低温的环境,被活活冻死的。 这简直就是箬叶的世界。 比成人巴掌还要阔、有手臂那么长的箬叶,从腿部延伸到头顶几米的空中,将人整个淹没了。 风过处,箬叶“哗哗”作响,犹如千军万马埋伏于谷中。 脚下时不时还有危岩、泉流,故走在箬林中,须得十分小心。 穿行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眼前才开始变得开阔起来,对面的山坡与远处的峰峦也一点点显露出来,原来已快要接近谷口。 这时,牛爷说,佛田鸡到了。 这里坐南朝北,立在台阶上,背后与面前均是甑山的山梁,脚下一带泉流,左前方为下山的谷口,隐隐露出一点远山,还有庙下村零星的几户人家。 看下去的视野都才那么点,那从山下看上来,几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可见佛田鸡所在位置之隐蔽。 时月左看右看,这里的地形也没有什么田鸡、青蛙的形状,所以对名字的由来百思不解。但看到山下那遥遥在望的庙下村一角,倒是知道村名的由来了,原来就是在这座庙的下面而已啊。 是了,甑山是大山,台基庙是大庙,庙下村是大村。这大山藏大庙,大庙佑大村,就配套了。 至于村里的土地庙和白猿仙师庙,实在是小了一点,尚不足以影响村名。你想,土地庙哪里没有呢?难道都取名为庙下、庙上,庙里、庙外么?呵呵。 他把想法讲了,牛爷感叹说,原来这庙与村与国一样,都有个大小的讲究。大了,影响就大;小了,影响也就小,没办法的事。 小薯于是不停地左右张望,想在这大庙的旧址有所新鲜的发现。只是不管他如何观察,都见不到什么建筑的遗迹,只有左边有一排几百米长的石林,高低错落着。 罗四似乎看出了小薯的心思,说:“庙址不在这里,还在后面,石林的后面。” 三人钻过石林,见到一排密密的檫树。过了檫树林,又见一带松林。钻过松林,才见到塌败的石墙。 小薯说:“藏得这么好啊,这些和尚!难怪刚才一点东西都看不出来。” 秦时月心内也正在震撼:如此层层阻挡,从山下看上来,那是一点都发现不了的。 要发现这里,唯一的视角是从空中,并且是从北面和东面的山上看过来。 南面的山体有百米高程的崖壁,延伸有几里长,并且崖根收进,崖顶扑出,所以如果从双弓尖等南面的峰岭上看下来,位于这崖根的寺院,是一点都看不到的,被石崖挡了个严严实实。 再晴朗的天气,这里也受不到阳光的照耀,哪怕是正午一二点钟直射的阳光。 这让时月想起白升村的毗卢岩缀萝壁,可长度、宽度与峻奇程度,这里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特别是山石的形状,不再只是自下而上往外倾斜,而是下小上大,上面的岩石整体向外伸出,像一个反写的“7”字,如盖子一样隔断了上下的视线。岩石上面还长满了各种柴草和藤萝。 东、南两面有山体,北面又有树林、石林和山梁层层阻挡,上方还有山崖遮蔽,让这里穿上了一件天然的“隐形衣”。 黄天荡下的天坑不为人知,是因为它深入地表,是一处很深很大的“井”,平常人下不去也上不来,所以成为秘境。而这处叫“佛田鸡”的地方,明明暴露在地表,却能藏得这么好,也真是造化之工了。 在此构筑房舍,尽可安心修道。因为除了神仙,凡人恐怕真是难以找到,除非发生《桃花源记》里讲的情景,于阴差阳错当中,误打误撞而入。 秦时月向同伴分享了观察结果后,三人都很兴奋,觉得此地必有先人遗踪。 经过仔细察看,果然在竹木交错中发现了一些断垣残壁,还有乱草荆棘中散落的乱石陈迹。随着三人探寻踪迹的扩大,埋在柴草丛中多年的一些墙脚、门台、门槛和石阶,次第呈现出来。 它们做工坚固考究,却都小巧玲珑,反映出袖珍型的特点,高度估计全部控制在两层以内。 这就对了,低矮、袖珍的结构和规模,便于它们隐蔽在树石后,镶嵌于石壁下,让它们多年来安处岩壑而无人知晓。 “长官,快过来!”牛爷叫了一声。 时月与小薯立刻围了上去。 原来他在残存的块石断柱中看到了两块比较完整的石板。 根据长度和宽度,好像是门边石,牛爷说。 小薯说,上面似乎有字。 时月说,是的。一边用竹枝小心刮去表面的腐叶和青苔。 “经坎坷莫问寺闭深山,恋红尘谁悲英雄失路。团长,这是一副对联!”小薯说。 秦时月一下就兴奋了,惊叫道:“是啊!这可是一个历经沧桑之人的心灵感悟啊!” 牛爷看到时月二人激动的模样,满意地拍着手上的泥土。 时月又在残石中翻找,竟然又发现一块门楣石,上书“安处方丈”四字。 将它与门边的对联石一比较,完全就是同一种材料和成色。 它们显然原本就是一个整体,对联加横批,又喻示此处乃“方丈室”,真是一语双关,妙不可言。 时月说:“可以初步确定,这里就是‘台基庙’的遗址了。” “是个吗?”牛爷也激动起来,于是讲起了一个有关这台基庙的传说,让时月二人听得入神。 牛爷说,这个传说是本足法师讲给村民们听的。那时牛爷还很小,但听在耳里印在心里,就跟昨天刚听过的一样。 时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否则会入无间地狱。既是本足法师这样的高僧所讲,那就不能当它是“传说”了,应该是真人真事,权且称它为“故事”,旧事,以前发生的事。 故事说,不知是哪朝哪代,台基庙有过一位高僧,德高望重,乐善好施。在他的带领下,道场建得很庄严,清规戒律更严,慕名前来修行的僧人却越来越多,最多时有八百之众,寺庙因此香火兴旺。许多人不远百里前来烧香拜佛。 又不知到了哪个朝代,有一年,连下几场大雪,地面的积雪有好几尺厚,甑山上更是大雪封山,不见道路。 几个月下来,寺庙里不仅粮食告急,连灯油都要燃尽。 漫山遍野只见雪,不见路。山上的人下不去,山下的人上不来,和尚、居士们被困在山上了,怎么办? 庙里只好派狗下山,到离庙最近的山脚农户家去借火种。 那几户人家,看看距离不远,就在东面半山腰以下,实则隔着好几道山梁,还须通过猎人和樵夫走的猫狸路曲折上下,好多地方还要攀岩钻林,很是难行。 平时,即使是比较快的步行,也需要几个小时。狗的速度再快,上下也总要个把小时。 好在借火种的事,不是第一次,以前也有过,所以操作上已经熟能生巧。 僧人们在狗的尾巴上缚上用来引火的纸捻,村民看到后,自然明白其意思,会将纸捻点着,然后灭掉明火,由狗将冒着火星的纸捻带上山。 但天有不测风云。不巧的是,这一回狗在回庙时,遇上了大风,呼呼的北风将纸捻吹着了。 燃烧后的纸捻烧着了狗尾巴,又蔓延到狗毛,结果将狗活活烧死在半路上。 狗死了,火种自然也就丢失了。和尚们被大雪封在山上,饥寒交迫,年老的病饿而死,年轻的冒死下山,不是摔死、冻死,就是九死一生后流落四方。 本足法师就是从雪窠里挣扎出来的,后来被庙下村民所接纳。 就这样,一座古庙,竟以悲剧收场,也不知是僧人有什么地方不如法,招来了报应,还是前世因果所致,反正就这么曲终人散,遗迹荒山。 山麓那几户人家,基本上都目不识丁,就把狗跑过的路叫做“狗跑路”,狗被烧死的地方叫做“狗爬岭”。至于那庙,竟被称作“饿煞庙”,好生没心没肺也。 后庙下村一清官上山,听到这个传说后,将此庙基改称“佛田鸡”,将庙称作“台基庙”。 你看,在善良者、有道者和文化人眼里,台基庙是一处值得尊敬的道场,是一块殉道者的丰碑,所以哪怕只剩下些废圮的瓦砾与朽木,也值得敬畏和仰慕,不容亵渎。 是的,这是一个悲壮的殉道故事。 环顾眼前的荒山残基,秦时月觉得如在梦中一般。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和尚们因冻饿而死的身体,还在禅堂的单位上笔直地端坐着,至死都在念佛,都在入定。 看官也许会说,你这说书的,说累了说糊涂了是?他们又哪来的“单位”呢? 是的,没错,他们就是在各自的单位上圆寂的。后世用的“单位”,最初就是和尚打坐用的地方,那个仅供盘腿的“方尺”之地。是俗世借用了佛家的用语而已。 我们汉语中大量的词汇,都是从佛经里借鉴过来的,诸如“众生”“妄想”“涅盘”“布施”“世界”“信心”“慧眼”“执着”“庄严”“宿命”“地狱”“阎罗王”“大千世界”“四大皆空”“如如不动”等等。这下,佛学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您该了解一二了? 而和尚的头头,用度会相对照顾一些,故才有“方丈”之地可用。 大殿的各处东倒西歪着。 时月不是信徒,但由于受母亲的影响,也了解一些佛学的基础知识,还读过《心经》《金刚经》《地藏经》《阿弥陀经》《圆觉经》《药师经》《四十二章经》《无量寿经》《六祖檀经》等经典,于是肃然而立,在心里默默致敬。 忽然,时月脑子里灵光一现,如柳暗花明般豁然洞开——佛田鸡,会不会是土话讹传或谐音所致?就如那个“太岁”被误称作“泰山”一样? 时月看看脚下荒芜的庙基,心想,不是“佛田”而是“佛殿”?不是“田鸡”而是“殿基”?是了是了,那连起来就是“佛殿基”了!这座千年古庙,很可能建于宋代甚至更早,苦苦撑过明代,到清代或民国时候就毁于饥荒或战乱,于是徒剩一个大佛殿的殿基,被人称作“佛殿基”。而山民大都没条件念书,不识字,也就误以为是“佛田鸡”了。 秦时月这样一推理,小薯和牛爷都觉得很有道理,三人很是开心了一把。 再回到这个佛殿基上的台基庙。 按照庙下人的发音,庙名可写成“台箕庙”。但此庙这么大,决不会被喻为老百姓晒豆晒芝麻用的小小台箕。 那么,如果写成“台基庙”,就可理解为“金台开基之庙”,完全可以成立。 如果写成“台寂庙”,理解为“金台圆寂之庙”,倒也通顺。 另外可以作为旁证的是,骡爷罗三不是在这山下的坑涧里捡到过一只金鳖吗?上面有个“台”字。这个“台”,应该就是“台基庙”的缩写。 所以,不管怎样,此庙与金台有着很深的渊源,几乎已是铁定的事实。 三人再次为时月的推断而欣喜。 时月想,如果自己的推断成立,那么,山下发现一只金鳖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传说中的18只金鳖就在佛殿基。 是“台基庙”也好,是“台寂庙”也罢,这里就是金台的最后归去之所。那么,金台墓和《拳法指津》就一定是在这里! 时月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给小薯和牛爷,只是碍于牛爷是外人,所以没有讲金台墓和《拳法指津》的事。 小薯开心地在庙基上看来看去,忽然在草丛中发现了一眼水井,一时十分高兴。 过一会,牛爷也在旁边叫道,称还有一个水井。 时月等过去一看,这不,相距两三米之外,又是一眼同样形状的水井。 以前时月见到的水井,都是单眼的,像今天这样成双成对出现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并排并的,像一副眼镜哦,那就称它为眼镜井。” 迟疑了一下,又说:“小薯啊,宋朝恐怕还没有眼镜这东西。眼镜最早估计也要清代才从西洋传入宫内。民间估计就更迟了。” 牛爷听了,突然冒出一句,说:“洪的吼伊如意井的。” “洪的”是庙下村的土话,“我们”的意思。“吼伊”是“叫他(她,它)”“称呼他(她,它)”的意思。 秦时月听了,心里暗暗叹服。如意相对于眼镜,不知道诗意了多少倍啊! 这个联想,连秦时月都没有,估计更不会是山民的发明,应该是当初僧人取的名字。 另外,也由此可见当时这里的出家人之多——一口井的水不够用,或者来不及供应,故而又在旁边打了一口,形成姊妹井。 三人围着两口井啧啧赞叹。这井岩是用上好的花岗岩石条打磨而成的,井水呈湖蓝色,快满到井沿了。秦时月与小薯都掬了一口尝尝,有淡淡的甜味,只是冰凉彻骨。 从小到大,跑遍五湖四海,时月都没有体验过如此冰凉的水体,哪怕是在深海游泳时的水温,也都没有这么凉。 时月表示诧异后,三人作了分析,一致认为:这水绝不是地表水,而是山体里面的泉水,并且是从极深的地方泛上来或流出来的,所以才会这么凉。而这泉水的源头,是上面的多处高峰。正因为流经山体的距离太长,封存在泥土或岩层中的时间太长,才会有如此冰寒的效果。 三人在断墙后面的山体边细细寻找,希望能够见到僧人的墓葬。但奇怪的是,根本没有见到一处土包。 时月说:“僧人不是都火化的吗?” 一语点醒了牛爷,说:“是啊,我怎么忘了!那应该找找塔林,人造的石塔。” 三人再往后山找,结果在柴蓬里找到了几排高高低低的石头塔,高的有一人多高,低的也有一米左右,上面都结满了青苔。 小薯刮去一座塔上的苔藓,想看看上面的文字。时月制止了他,说,真正的僧人,四大皆空,不一定会让徒子徒孙替他留名。 尤其像金台这样的隐士,出家的初衷是为避祸,后来又喜欢上了林泉,最后一定心归净土,对身后丢下的皮囊或骨灰,自然不会在意,留什么名字?假如留个名字,反而变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徒增麻烦罢了。 只有慈禧、李鸿章之类无德无知的卖国贼,才会愚蠢、自负到死后留碑的地步。 结果呢?一个衣裤被剥,暴尸墓穴;一个惨遭挫骨扬灰。这一对禽兽不如的东西,给中国带来沉重的灾难和无法估量的损失,死后却除了笑话,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薯与牛爷听了,纷纷点头。 时月想,再往东南方向攀爬,就是天坑与黄天荡了,正可借机与闭目师父一晤,也可请教佛殿基、台基庙和金台诸事,于是打算原路返回,重上双弓尖,再下山去黄天荡方向。 旧檀有《金台》诗为叹: 双拳打遍九州擂, 八面威风得御封。 摆去天罗奔秘岫, 白云深处啸余生。 第82章 山内有山 秦时月正想着怎么回到那长满箬林的原路时,却听到前面有隐隐的水声。 刚才来时,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头上翻飞的箬叶上,还有脚下坎坷复杂的路面上,耳边又是山风呼呼,箬叶唰唰作响,根本没有听到什么水声。 他抬头一看,眼前是一片石林。原来三人只顾着找寻佛殿基和台基庙的遗址,还有僧人们的墓地,不知不觉已经循着石崖往谷中走了不少路,峰回路转,早已偏离了箬林。 他想,如果经此石林能上山岗的话也好,省得钻那密不透风的箬林,还可以看看新鲜的风景。这样想着,三人便索性往石林里面行去。 石林里多岩石和灌木。 岩石大大小小,高低错落,一会儿要爬,一会儿要钻。这些石头表面溜滑,多孔窍,想是由石灰岩组成的缘故。 灌木有几人高,很多是干瘦的檀木,其余就是手臂粗的葛藤。 如果不是身在山野,秦时月都会怀疑,这些巨大的藤蔓是不是拍电影时人工制作的道具。因为从小到大,自己跑遍山野,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野藤。 走过藤牵蔓萦的石林,眼前赫然出现一挂瀑布。 瀑布不大,也就三四米的宽度;水量也不大,薄薄的似一张宣纸。但由于百米上空的石崖是突出的,故瀑布悬空而下,就显得格外壮观,比那庐山的三叠泉不知好看多少倍,就因为藏在这深山峡谷,没人知晓,自飞自落,倒也自由自在。 飞瀑下面该有流泉,这里却没有,因为瀑布落于深涧,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水声都不太能听到。 山涧的两侧又长满了箭箬,将下面传上来的回声大部分都掩盖了,难怪他们来时的路上毫无觉察。 箬林又在谷底,位于瀑布和山涧的下方,秦时月他们在箬林丛中跋涉之时,两侧的视野几乎没有,看不到瀑布,也听不到瀑声。到了佛殿基,瀑布位置早过了,而石林与树林,又将谷中的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个经历,让时月明白,为什么很多登山的人会迷路了。 现在想来,这山谷里的箬林茂盛如许,毛藤比成年人的手臂还壮实,与水气的滋润是分不开的。而水气除了来自降水,其余主要就是来自这挂瀑布和下面的深涧。 秦时月三人在瀑布后面找到一条路,穿过瀑布后,沿着深涧走,几经曲折,一抬头,前面出现一根穹形的石梁,跨在深涧之上,上面长了些稀疏矮小的灌木和杂草。 这石梁虽然各处粗细不一,却浑然天成,真是大自然的杰作。 时月与小薯相视一笑,指了指石梁,再指了指头上的山峰。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即是从方位上判断,如果越过石梁,应该照样可以翻上双弓尖一带。这样,从甑山纵深到这佛殿基,便又多了一条通道。 三人走过石梁,进入一个山坞,走了一阵,又见眼前耸起一峰,虽然也就三四百米的高程,但东西两侧的山坡十分险峻,像个麦叶枪头一样。 秦时月问牛爷,这又是哪里? 牛爷说,他没来过,但听老人说,佛田鸡里有泉水,泉水里头有天生桥,天生桥里有虎啸岭,想必就是这里。 哦,那根石梁,原来古人叫它“天生桥”。那么,所谓的“泉水”,就是那瀑布,时月想。 “虎啸岭?难道这里古时有过老虎吗?”小薯好奇地问。 “有啊!别看你们团长来这里两趟了,我来了多少次,都还没有跑到边呢,许多地方都没有到过。这山,大着啊!”牛爷说。 “是的,老虎哪里算稀奇了?这山里什么没有?听老辈人讲,豺狼虎豹,统统都有。”时月说。 牛爷说:“狼就更多了,我们傍晚砍柴或种番薯,经常是踏着狼叫声回家的。一些大姑娘没听过狼叫,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孩被丢在山林里,呜啊呜啊地在哭。后来我跟她们讲,那是狼在叫啊,她们立刻瞪大眼,不响了,加快步子跑到我前面去了……”牛爷哈哈笑着说。 三人来到峰下。峰北是那条山涧,时宽时窄,往东面钻山而过,成为一条暗涧和地下河。 牛爷说,现在他知道了,双弓尖现在已在西侧。只要再往南攀上几道山梁,估计就是天坑一带了。 秦时月仔细察看,也觉得这里确实是有些像天坑北侧的山岭。 以前他是从天坑往下往北面俯瞰,这次是从北面往上往南面仰视,总有些不同,但依稀就是同一片山林。 如果没有那座石梁,从这里到天坑和黄天荡,就必须先翻上西侧的双弓尖,再从南坡下山,经香樟坞、干草坡、狼头峰等,才能迤逦到达天坑和黄天荡。 也就是说,路线十分曲折,相当于是一个横放的“w”字形。而现在有了石梁,就等于在第一个“v”字中间加了一横,自然会省时省力不少。 由于虎啸岭的东西两侧太过陡峭,三个继续往里走,转到山岭的南首,终于见它与大山边为一体了。 也就是说,只要攀上这虎啸岭的山腰,他们就可以顺着山岗前往天坑方向。 秦时月仰脖察看着眼前的山峰,突然惊喜地叫道:“你们快看,上面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像一只腾空的豹子啊,大家看像不像?” 小薯等人连忙顺着他的指向看去。 可不,那几百米的东南侧山崖上,有一块石头横向伸出在空中,活像一只正在跳涧的猎豹。 而东面的山峰,看上去只有几十米的宽度,凭豹子的神力,似乎真的能一跃而上。 牛爷这时也开心起来,说,他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虎啸岭上有块豹飞石,只是没有到过,冈勿来这就是了。 “冈勿来”是庙下土话,“说不定”的意思。 时月一了解,才知庙下一带有个传说,说古时这座山为豹子所占,后来老虎看中了,便来抢。豹子当然不让,于是就打起来。 斗了几个回合,豹子落败,便一跃而起想跳过涧去。 正好吕洞宾仙游到此,见此情景,想要打抱不平,于是大喝一声:“仙家在此,豹子何必慌张?”豹子愣了一下,就永远定格在了悬崖边,变成了一块石头。 老虎见了吕洞宾,想要拜他为师,仙人却认为它秉性凶残,尚需修行。时日一到,自然会来度他。老虎于是只能乖乖离去。 但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老虎就会出现在豹飞石,对着群山咆哮,似乎是在宣示它的领土主权,以及强者为王的自然法则,又似乎是在召唤仙人吕洞宾。 时月说:“哦,那就对了,一个是虎啸岭,一个是豹飞石。虎啸岭上豹飞石!原来还有这么动听的传说。这甑山真是个宝,物产丰饶,人文汇聚,让人骄傲!还听说过什么吗?” “他们说豹飞石下有一株千年柃木,它的根茎叶都是上好的消肿解毒之药。”牛爷这下来劲了,一边说,一边在那岭上找柃木。 “找什么啊,不是在吗?——那石头上,有棵树。”小薯高声叫着。 时月也看到了,说:“确实有棵树,而且不小啊。” 他怀疑牛爷的眼睛已经有白内障了。 听牛爷说,由于上虎啸岭太难,上豹飞石更难,因为地势太过险要。 而且听说山上还有毒蛇、毒蜂等,所以,他们这一辈的村里人,都没上去过,也不敢去冒这个险。很多人砍柴都在甑山的余脉,偶尔有人到过佛殿基,却很少有人到过天生桥。登过这座虎啸岭的,上过那凶险的豹飞石的,没有听到过。 千百年来,也许只有极少数胆大包天的采药能手上去过,但没有留下过任何记载。 时月与小薯本来跃跃欲试,但想想还要去天坑拜见闭目师父,便想留到下次。 三人转而开开始琢磨怎样通过虎啸岭的山腰,攀上天坑北侧下方的那道山梁。 三人费劲攀至虎啸岭的山腰,继续往南攀登。 他们很快发现了一处阶梯状的岩壁。只是这些岩石很隐蔽,被岩缝和荆棘、灌木等遮挡着。不长年累月在此生活、采药和探索的人,根本就看不到,也想不到。 经过一段榛莽,他们找到了一条猫狸走的路,虽然曲折,但很顺利地到达了一座崖壁边。 牛爷说,只要上了这道崖,估计就是狼头峰一带,也就不用再走樟树坞、干草坡了。 时月精神一下来了,但仔细察看头顶那崖,又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是八十几度的绝壁啊,怎么上去? 几经观察,他发现有一道错层,边缘呈锯齿状,像架梯子一样斜斜地粘在绝壁上。 这错层大部分地方呈四五十度的角度,借助上面的柴草,上去并不难,难的是恐高,因为一点保护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离崖顶越近,错层的仰角更高,好多地方达到了七十度左右,而且山石更加光滑。 三人一计议,决定时月带小薯上去,牛爷循原路经天生桥、台基庙、箬林、双弓尖、笃柱坳、青草岭返回庙下。 时月从兜里掏出两块白洋交给牛爷,说是工钱,并嘱他一路所见,请守口如瓶,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牛爷拍着胸脯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讲。我牛爷讲话算数!” 说完将随身携带的钩刀、绳束等工具全部递给小薯,让他路上备用。 牛爷苦里出身,这么金贵的光洋,以前只有眼馋的份,哪里有机会亲手摸到?于是拼命摇着手拒绝。 时月抓过他手,将银元往他手心里一塞,然后与小薯向绝壁发起了冲击。 牛爷手里紧攥着银元,在下面看着他们猿猴一样往上攀,紧张得嘴都张得老大。 他以前两次陪过秦时月,只知道这个年轻人胆子大,心野,却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以为这个城里人多半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跟谈天(壶溪土话,故事之意)中的徐霞客、李白一样。今天看到他在绝壁上跃进,方知是有功夫之人,而且胆子大得泼天,内心便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想,江山代代出人才,这世上自有能人。以前总以为山里的事,自己算个行家,今天见了,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什么叫“自古英雄出少年”。加上秦时月待人没有架子,每次登山,都相处得跟兄弟一样,不由得更加佩服。他看了看手中的银元,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和开心。 就在出神的当儿,牛爷见绝壁上的两人停住了。之后,当头的秦时月手脚并用,唰地一下窜上了一个高台,再将手中的绳束丢给张小薯。小薯借助绳子的拉力,两个箭步也上去了。 牛爷见两人上去后,兴奋地叫好。过会见到两人向自己招手,还传来秦时月的声音:“回去——注意安全——” 牛爷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已经登顶成功,于是也回了一句:“哦——晓得了——”然后咧着嘴,摇着头,三步一回头地往回走。 他这摇头,是表示佩服。 回去,还要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但牛爷没事。他轻车熟路,而且从小一个人在山里转惯了,没什么怕的。 他五六岁时就在牛背上过日子。再大点,就上树躲猫猫,钻竹蓬掏鞭笋。八九岁就会砍柴伐木采草药掰蘑菇了,还跟着大人围猎野猪与角麂,对大山再熟悉不过,翻山过岭跟走平地似的。 他小时听大人说,山里有鬼,常化作红衣女人在前面走。可他不怕。如果真遇上这样不即不离的红衣姑娘来吓唬他,才好呢,一定会追上去,扛回家当媳妇。也不怕这鬼姑娘不从,弄块肥皂擦擦干净,当晚就揿在床上收拾一顿,让她生一个鬼儿子出来。 他牛爷就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务农人。但今天,他见识了两个比他更牛的男人,比他还玩命。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接下去的好时光。到青草岭回庙下,拿着秦时月给他的大洋,在隔壁那个小寡妇开的馄饨店里好好吃上一碗锟饨,两块肉,七两金刚烧,然后回家呼噜呼噜地睡上一大觉。 如果那小寡妇愿意,他情愿将剩下的银子都给她,只要她能够让自己软软和和地抱在怀里,热热呼呼地整上一宿,整得她要死要活,叫爹叫娘,整得左邻右舍都能听到,然后在次日早上,一脸羡慕地竖着大拇指赞他:“牛爷,牛爷,昨日夜头,侬真是牛啊……” 旧檀有《幽境录》一诗纪行: 泉是瀑飞成, 桥为石柱横。 岭开虎啸后, 石自豹飞生。 第83章 瓢饮论英雄 就在秦时月他们途经狼头峰的时候,干草坡方面,有一个身影伏在草丛里,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他们。 原来此人就住在这干草深处。 居处极简,只是四面用树杆架起的一处窝棚。顶上一层层的铺上竹篾、松枝、干草,让人无法将它从干草丛中辨识出来。哪怕是从干草坡边缘的松树上往下俯瞰,轻易都发觉不了。 窝棚的地面,由下往上,依次铺满了厚厚的干草、松针、竹叶和龙须草,放着简单的被褥和衣服,还有柴刀、锄头、短棍等农具。 虽然活动的余地很小,好在人在窝棚里面可以直立。 从窝棚到草坡外面,在密密的干草丛中打出一条可容一个人低头通过的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片石林,石林里面有锅碗瓢盆铲等炊饮器具,还有生火用的干柴、毛柴等。岩石堆后的土坎上挖出一个洞,有扇上了锁的栅栏门,里面储存着成堆的番薯、玉米、黄豆等粮食,挂着风干的鱼干、野兔肉、野猪肉、角麂肉、獐子肉等。 外人怎么都不会想到,就在人们谈虎色变的干草坡上,在这干草和石林当中,在这深山老林里,有人竟然营造了一处衣食无忧的营地,随时都可以前来落脚和消遣。 连考虑问题十分缜密的秦时月,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因为干草坡的火灾风险太大,只要有外人前来,随手扔下一个烟蒂,就有可能引起漫天大火。有人在此造窝,也确实出人意料,险处求胜了。 秦时月找到初遇师父的那棵老松,茅棚还在,里面一应物件如旧,秦时月揭开大水缸,用半个葫芦制成的水瓢舀起半瓢递给张小薯。 小薯喝了,咧着嘴看着时月。 时月笑笑,将他手中的瓢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一抹嘴角,大声说:“啊——好酒!”之后拿起木板上搁着的箫,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刚吹完曲子,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好一曲《忆故人》啊,深沉柔宛,情真意切!秦团长驾临荒岭,幸甚,幸甚!” 秦时月转身一看,正是闭目师父,一身灰色布衣,笑吟吟地立在那里,身边还立着一头似羊非羊的动物,于是急忙拉着小薯下跪行礼。 闭目师父将他们一一扶起。只一扶间,闭目师父已掂出小薯的功夫,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好的筋骨,可造之材也!” 秦时月忙把张小薯介绍给师父,小薯立刻忙着叫“师父”,喜得闭目师父拉着他的手哈哈大笑。 师父将两位稀客徒弟引至一旁的树桩坐下,拿出三只竹罐,用瓢舀满了酒,将竹罐一一倒满,然后豪饮一杯,方才开始叙话。 师徒亲热攀谈间,那头似羊非羊的家伙也蹭过来。 小薯问:“这是什么动物?” 时月说:“是师父的坐骑,叫‘四不像’。” 闭目师父纠正说,上次时月见到才是“四不像”,学名鬣羚。眼前这头叫王彪,属于“六不像”,更加珍稀——脸像马,尾像羊,蹄像牛,角像牛羚,背像棕熊,后腿像鬣狗。 原来,多年来,闭目师父与山上的野兽相处和谐,亦师亦友,还充当了它们的保护神。平时经常用草药求助受伤的鸟兽,又在大雪天用食物投喂它们,获得了动物们的信任。每逢他出行,大小动物都喜欢前来陪伴。 脚力好的猛兽,更是会自动前来接引效力,有的还驭着他出行或巡山,及时掌握山中的动态。山林里发生的一丝一毫,自然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周围黄鹂叫得宛转。 山梅只开了零星的几朵。 山上气温低,比平地和城区开得慢,故而白乐天才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句。 时月以前闲来喜欢徜徉花径,今年由于忙着案情,清明已过,谷雨将到,连梅花都没有好好关注过。 众人正在感叹光阴似箭,忽听得远处“呜——”的一声狼叫。 闭目师父说,有人来了。那狼是在向他报信呢。三人拭目以待。 果然,半支烟功夫,只听脚步沙沙,频率极快,已到草棚之前。 时月一抬头,顿时欣喜地叫出声来:“燕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来者正是燕自立。由于念着秦时月等人的安危,他安排好手头的事情后,急急忙忙从浮云岭向黄天荡赶来。由于见到茅棚的影子,又听到了箫声,闻到了酒香,所以才能准确找来。 时月忙向闭目师父引荐燕大哥,燕自立拜过师父,一起落座。 时月向师父和燕大哥汇报了国内形势,还有日本人的“落樱”计划,河野英男的逃脱等事项,也讲了自己在佛殿基的发现和思考等。 闭目师父听完神色凝重,一改以前的逍遥与漫不经心,缓慢而坚定地说:“日本人想窃取金台宗师的《拳法指津》,那是烂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不过,也要小心烂蛤蟆的毒液,被射中眼睛的话,也很危险。” “那是不是找机会除了那个河野英男,以绝后患?” 秦时月说。 “那不行,要设法跟踪与活捉。河野身上有不少秘密,我们应该顺藤摸瓜,找到与他关联的其他人员,拔出萝卜带出泥,务求一锅端,做到斩草除根。而且,我们要在国际上揭穿日本法西斯的阴谋,把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直入灵魂,下次再不敢轻易造次。” 燕自立说。 闭目师父听了,不住地点头。 时月觉得,这位山里的硬汉,其眼界和思维,已远远超出普通山民,让他由衷地感到敬意。 时月想到当年日本人失踪的事,禁不住感叹,说:“当年甑山阻击战,日本人有一队人马失踪在这一带。时隔五年,前往罗殿受降的日军中,又有掉队的鬼子失踪。这两起日军失踪事件,应该不是偶然,那会是什么人所为呢?” 闭目师父凝望远方,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人所为重要么?问题是这些日本人该不该死?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来中国后都干了些什么?当然,他们也为人子为人父,也是被逼无奈,也值得同情,可谁叫他们到别国土地上烧杀抢掠的呢!所以,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承担造成的后果,直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是啊,侵华日军之罪,罄竹难书;侵华日军之死,死有余辜!可叹国民政府老是拿着汉代晁错‘攘夷必先安内’那句话,长期将精力放在排除国内的异己方面,消极抗日,为了对付中共,确保有生力量全力剿共,在1943年美国愿意将琉球群岛从日本手中归还中国之时,老蒋竟然放弃接收,导致错失良机。1946年1月5日,还迫于苏联方面的压力,承认外蒙独立。仅此两项昏招,就白白丢弃了大片河山,真是让人目眦尽裂、钢牙咬碎啊!”燕自立愤愤地说。 时月听了,甚觉惭愧,沉默了一会,幽幽长叹一声,说:“惭愧啊!我作为读书人,竟然都不知道这些事。当年报考军校,初衷也只是想报效祖国,可毕业好多年也无所建树。我那时不知道军队还有国共之分,只知道学校和军队都是中央政府开设的,没有选择。” 闭目师父说:“你没有错。错的是国府当权者。他们整天想的就是如何一家独大,坐稳天下;如何独掌权力,让部下一心效忠于他。这样的掌权,不从国家人民的角度考虑问题,只是满足一己之私,要名要利罢了。” 时月承认自己对这方面所知甚少。 燕自立说:“某人当年混迹上海滩时,为了笼络各方势力,向流氓头子递帖子,拜把子。为了跻身上流社会,还进行学历造假。之后,他先后在日本东京清华学校、振武学校念过书,为士官候补生,归国后却谎称自己是日本士官学校第六期毕业生,并用5万元公款行贿,买通刘宗纪作假证,又用拜把子的方式,买通部下张群、何应钦作假证,可谓用心良苦。” 大家当然知道这个“某人”是谁了。 秦时月感叹一声,说:“怎么会这样?我最反感造假行为了。” 燕自立告诉时月,后来,某人刻意向先生靠拢。取得信任后,又把目光瞄准了军校校长一职。 这位置初定是程某,某人与李某仅为副校长。某人为此到上海消极躲避,并以辞去军校筹备委员会负责人一职相要挟。 后来,某人又派人找先生说情,才谋得校长一职。这是他拥有军权的开端,为他日后登上权力巅峰创造了重要条件。 之后呢,某人习惯成自然,一路机关算尽,直到登上国民政府主席、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委员长这个宝座。 秦时月听了大为震惊,一个是为某人的心机之深,另一个是这燕自立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燕自立仿佛能看穿秦时月心事一样,继续说:“回顾某人的发迹历程,说他是政客还是客气的,究其本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接着,他以西安事变为例作了分析。 某人“义弟”出于国家利益、民族大义,才联手杨将军,对某人进行“兵谏”。在某人被迫同意联共抗日之后,义弟护送他义兄前往南京,却遭到非法拘禁。当时说好是10年,现10年已过,犹未释放。某人之言而无信,一至于此。 这件事时月听长官和同僚们暗地里讲过多次,也觉得甚为过分,因为义弟对义兄有恩一事,众所周知。 中原大战,如果没有那位义弟的易帜相助,则其他军阀根本不会屈服于这位义兄。 闭目师父在一旁插话,说:“某人的事,江湖上也广有流传。其实,某人也有光彩的方面,如北伐建功;如抗战以来,毕竟组织过那么多重大的卫国战役;但总体上‘诈取’过多,谈不上‘伟人’。但说他是‘小人’,却又于心不忍。比较恰当的评价,是属于‘奸雄’之列。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抛开道义、不择手段的那种人。” 燕自立说:“是啊。中国的政权和大好河山,交在这样一个出尔反尔,靠权谋笼络人心、立足政坛的人手里,总让人不放心。还要说到那个外蒙古。15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啊,快接近新疆的面积了,几乎相当于16个浙江省大的一片国土,由于某人答应了苏俄领导,说丢就丢了。其实,即使是在国民党内部,某人也是不得人心的。各路军阀与他貌合神离。“双十二”事变发生后,当时的一些国民党高层将领,不仅不思营救,反而想落井下石,欲除之而后快。何某当时就主张轰炸西安,炸死某人,取而代之。而反观华夏西北一角,则是领袖英明、上下团结,前途不可限量。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燕自立越讲越是慷慨激昂。 秦时月猛地立起,高声责问:“燕兄,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是赤党吗?” “坐下,”闭目师父语气平静地说,“是赤党又怎么啦?又不是青面獠牙的妖怪。白党又怎么啦?也不全是谦谦君子!不少人看上去冠冕堂皇,实际上人面兽心,还不如吴承恩、蒲松龄笔下的妖魔鬼怪来得善良可爱呢。什么党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要看心中是不是装着国家和人民。看国难当头时,它能不能凝聚人心、团结国人、保家卫国,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看和平时期,它能不能带领国人建设国家,达到民富国强和民族振兴之目的。要不,如果当了最高统帅,只肥了自己和亲朋好友少数家族,国家与百姓却依然积贫积弱,则功在何处?简直是罪不可赦!那我们要它这个党,要他这个领袖干什么?” “师父讲得太好了!自立佩服!”燕自立听了闭目师父一番话,急忙站起来抱拳行礼。 时月也连忙起立行礼。说:“师父当头棒喝,让小徒如梦初醒。感谢师尊教诲!” 又转向燕自立作礼,说:“愚弟平生所恨,就是损公肥私之人。眼下正在挂职,看到的情况实在糟糕,胸怀党国和黎民的官员少之又少。燕兄,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敬重您的为人,敬重您的选择,也尊重您的所作所为。只要您真心为国为民办事,有需要愚弟帮忙的地方,愚弟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燕自立一把抓住秦时月的手,紧紧地握了两下,说:“贤弟,愚兄也不过是个务农汉,只是遵从祖训,耕读传家,所以也看过一点书,懂一点道理,有一点家国情怀。咱们以后好好努力,争取为国家和老百姓多做点事情。” 闭目师父高兴地说:“古贤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位卑未敢忘忧国。’假如人人都像你们,则中华何愁不兴?” 旧檀有《英雄》诗曰: 何处有英雄? 烽烟燃九州。 刀兵积怨愤, 四境傲王侯。 第84章 仙师授艺 三人商量了一通对付河野的办法,闭目师父听说秦时月要走,又看燕自立为人忠厚,功夫也不错,便向他们演示了一套拳法。只见他行拳完全不像通常的那样刚猛快捷,而是像病夫一样绵软无力,跟盲人摸象相差无几。 秦时月问:“师父,这有点像您上次教我的云拳。” 闭目师父说:“是一体的。只是上次教的是基本功,动作少,招式也相应简单,用以通经络。这次教的完整的拳架,久练不仅可通经络,亦可用于实战。” 燕自立练惯了叱咤风云的刚猛拳法,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软绵绵的拳,诧异地问:“师父,这拳如此绵软,用来健身养性还差不多,能打人么?” 闭目师父也不回答,让他与时月一起向他进攻。两人先是象征性地轮番进攻,后来动了真格,也都被师父一一轻松化解。再后来,两个人一起进攻,也占不到一丝便宜,方知此拳通神,只是不明就里。 闭目师父告诉他们,这是武当山一位云游道士教给他的,称“祖师拳”,说是他们的前辈根据伏羲、黄帝、周文王等人的阴阳五行原理,精研张三丰祖师的《大道论》《玄机直讲》《玄要篇》等着作,并根据张三丰祖师所创之“十三势软手”进行演绎生发而成,此后与绵拳、戚家拳等一起,成为太极拳的母拳。 此拳步法重阴阳,手法走圆弧,练时全身松沉,以意领气,意与气合。整个行拳过程,皆着意顶天立地,气达天边,无论推拉分合,均在天边云端进行,手心与天地之气相接。 秦时月的悟性极高,加上每日练功,又有此前练“十三势软手”和云拳基本功的基础,故体验颇深,所以对放松有助于经脉畅通一说绝无异议,但对“祖师拳”的技击作用却有所怀疑。 他问闭目师父:“少林、南拳等诸拳种,都求刚,求猛,求快,追求劲力通达,排山倒海,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白蛇吐信,可这“祖师拳”练久了,肌肉会不会越来越松?虽说养生功能是具备了,但技击的作用不会弱化么?” 燕自立听了,也在一旁附和,表示存在同样的疑问。 闭目师父笑笑,说,这就涉及到一个力量从何处来的问题。 他启发三人,说,通常以为,劲力是靠练出来的,其实不然。你们注意过一个现象没有:一周岁以内的婴儿,手臂上几乎没有肌肉纤维,但他的抓握力惊人,有的甚至还能悬挂于床沿不掉下来。 请问,他们的力量来自肌肉吗?显然不是。那来自哪里?气。气来自哪里?意。 也就是说,人的发力过程,是一个意到、气到、劲到的过程,是一种整劲,而不是通常认为的肌肉收缩的结果。 如果需要依靠肌肉才能发力,那么,老人与小孩又哪来的力量?而事实情况是,功夫大家,哪怕年事再高,看似瘦弱不堪,依然能够于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这一现象,靠肌肉是解释不通的。 闭目师父看了看身边的柱子,上面挂着一只布袋。他将袋摘下,把里面的山核桃倒一些在树段拼成的案几上,然后拣起一颗,食指、拇指轻轻一捏,核桃就碎成了数瓣。连捏10颗,请大家品尝。 秦时月与燕自立好奇,也拿来捏,却哪里有反应?山核桃在自己手里坚硬如铁。 闭目师父见了,笑笑,再取出几颗山核桃,排于案上,拎起食指一击,山核桃就碎了,然后含笑看着秦时月。 秦时月和燕自立用食指、中指并拢去敲,甚至用拳头,都无法将山核桃敲开。 闭目师父再让大家看他的手,单薄纤瘦,跟普通的书生没有什么两样。 而燕自立的手,由于常打沙包,常干农活,厚实粗壮,手指更是粗得跟红萝卜类似。 秦时月的手臂,也由于长年练功而分外壮实。由于击打沙袋和长期用拳头做俯卧撑,指关节正面都结成了硬茧。 “大家明白了没有?看肌肉,你们都比我发达;看手臂,你们都比我粗壮。因此,就肌肉的强度与硬度来讲,你们都要远远超过我。而事实呢?你们的力量远不如我。 这是力量并非来自肌肉的一个有力证明。”闭目师父说。 他再伸出手指比给大家看,说:“你们再看,这两根手指很平常,也没多少肌肉,更比不上你们的手指健壮,但为什么它们能够捏碎核桃,而你们的手指不能?” “非手指也,气也。”时月说。 “对了。这就是意生气,气生劲的结果。”闭目师父欣赏地看着时月说。 小薯不停地搓着食指和大拇指,歪着脑袋琢磨着。 闭目师父说:“心到意到气到,气到劲到力到。这是一个过程,操之过急没有,需要依靠长期的训练。打通全身的经络,就可以调动全身的气力。” 燕自立问:“师父,那是需要练气功么?” 闭目师父说,练气功有两种基本的方式。 一种是静功,如打坐、站桩之类;甚至 是睡觉,也可以练。华山陈抟老祖的气功,就是躺着练的。 还有一种是动功,通过站桩、做动作或练拳来导引气息的周流。五禽戏、八段锦、真气运行法、少林内劲一指禅,等等,都是这一类,通过站桩和做动作,来打通经脉。拳种里面的太极拳、形意拳、心意六合拳、八卦掌等,还有刚才教你们的祖师拳,都是。 “那我们练静功还是动功好呢?”小薯问。 “都行。但静功需要意守,常守上、中、下丹田等窍穴,问题是容易出偏。一旦走火入魔,很麻烦。如果没有高人援手,人会疯掉或废掉,所以必须十分谨慎。一般而言,无明师在旁,不宜习练。动功则不然,无需意守,依靠动作来导引真气运行,所以很安全。只要方法得当,持之以恒,任何人都可以练出来。一旦任督二脉和全身经脉打通,即可百邪不侵,健康长寿,无疾而终。高明者还能以意运气,以气生力,达到技击效果。” 说完忽然转身,伸出右掌,缓缓推向五米外一根小腿粗的毛竹,只见毛竹开始凭空摇动,枝叶“哗哗”作响……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纷纷鼓掌。 闭目师父告诉大家,久练祖师拳之后,全身会发生变化。松时如棉,紧时如钢,绵里藏针,刚柔相济,形成一种独特的整劲。 这整劲的感觉妙不可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功到自然会有体会。 此劲成后,全身松活弹抖,形成一个整体,无力不可受,无坚不可摧。这是软和硬的辩证法。 时月抱拳向闭目师父致礼,说:“幸得闭目师父教诲,以后必勤修意气,以求神力。” 之后三人一起离开天坑,燕自立当先,时月断后,闭目师父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相送。 快要离开天坑,在一支圆圆的石峰前拐弯时,秦时月忽然发现闭目师父已不知去向。 正当三人在四处寻找时,只听一声咆哮,山谷震动。 回望天坑,只见闭目师父远远地立在天坑去往黄天荡路上的一块岩石上,身边的王彪已经不见,而是换成了一只斑斓猛虎,而闭目师父的手,正抚在那猛虎的头上,恰如庙里的伏虎罗汉一般。 三人一时看得忘乎所以。 闭目师父向他们挥了挥手,将腿一抬跨上虎背,消失在密林中。 闭目师父是什么时候离开队伍的?怎么一下子就到了那么高的地方?那地方,即使是时月、燕大哥这样的身手,上去也得半小时左右?换了俞水容那样的轻功高手,也总得一袋烟功夫,可闭目师父说上就上去了,实在是不可思议。 回想自己分到秦梦以来的所见所历,多少事情又何尝不是不可思议的?既然如此,再遇见新的人和事,又有什么奇怪呢?如果觉得奇怪,只能说明自己的认知局限太大。 秦时月默默地想着,暗暗下决心要刻苦练功,以破解更多的未解之谜。 对于时局,旧檀有《丈夫》诗为叹: 娇娃本自无来历, 不是囤粮即贩盐。 浴血烽烟成大器, 名垂青史判忠奸。 第85章 委屈 时月一行从天坑下来,经燕自立推荐,走了一条新路,可从黄天荡与天坑一带直下浮云岭。 这条路是燕自立练枪法和采药时自己踩踏出来的,部分路段竟然与时月他们上山时的路线有所重叠。 当晚,时月与小薯宿于浮云岭,三兄弟喝酒演武,好不快活。次日下午,两人先到庙下村取马,等骑马回到县城,已是晚间。 次日,秦时月早早起来,去街上吃了豆浆与油条,便在团部等待庄厚德。等庄团长一到,他几乎是踩着人家的脚后跟进去的。 时月汇报了工作的进展,也汇报了对案情的分析,特别提请下一步要加强对河野英男此人的排查。 庄厚德认真听完,笑着对他说:“辛苦啦!工作很有成效!事关重大,我得去向袁县长汇报,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你好好休整一下,放自己一个假,去看看母亲,或者到哪里好好地玩几天,就是别让我看见,哈哈。” 时月想,这个团长虽然不做事,大便也乱拉,但总算还知道心疼别人。离开团部后,他一个人到后河边转了下,然后又去了趟鹤鸣山。 这不去不知道,一去才知时序之进,崖上的迎春花已经开出了细碎的黄花。腊梅也开始举着田黄质地的小花,从墙角探出脑袋来。一些人家的篱笆墙内,绽放着半树洁白的玉兰。另外半树呢?白鸽那么一群,落在园中的草坪上。 秦时月想想这些日子来,自己老是忙着办案,与团部的弟兄们也没怎么接触过,便想去看看大家,于是一个个办公室挨着转过去。 大家见到秦团到来,自然高兴,纷纷起身迎接。可有个人就不是,斜着身子,翘着兰花指在剥瓜子。 秦时月讨好地说:“扈小姐今天有闲呢。” 扈小芹头都没抬,只用眼角往旁边斜了一下,依然专心吃她的瓜子,一边说:“有些人才闲呢,整天不见踪影。” 秦时月看看她,秀气的脸蛋,白里泛红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烫成波浪形的卷发,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可就是配了一个大嗓门,还有一嘴的刁说刁话,还有撇着嘴斜着眼睛瞧人的不屑样子。这种形、神、语的不协调,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心内觉得遗憾,却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扈小姐啊,‘有些人’不是在办案么?呆在团部,坐在椅子里,还怎么查案子?总得下去转悠,去接触人,去翻山越岭,才能了解情况,慢慢地理出头绪来,对不?” “办案?也包括饮酒赋诗、登高览胜?包括去庙里听经喝茶?哼!”扈小芹满脸的不屑。 秦时月笑笑说:“那是啊,山山水水都得行去,三教九流都得交游,包括和尚与道士,尼姑与道姑,也许还有土匪与盗贼呢。哪怕线索真在那里等着你,也得你找上门去啊。你不会魔法,它也不长脚,哪会自动跑到你面前来?至于那些蛛丝马迹,更是须去旮旮旯旯,一点一点地访查出来。” 扈小芹拍了拍手,在座位上挪一下身子,然后做了个扩胸动作,将两臂缓缓地向后拉去。啊呀,这不扩不打紧,一扩不得了——单薄的春衫底下,一对胸如火山喷发一般慢慢从海底升起来…… 时月想,这哪里是胸,简直就是一对吸晴器,把男人的眼光牢牢地吸引住了。 扈小芹见秦时月的目光在她的“火山”上停了停,却并没停住,便觉有些扫兴,转而示威似地盯了秦时月两眼,故意将胸夸张地向前向上顶了几下,说:“这样说,我们英明的秦团已经发现什么了?能不能分享一下啊?” 秦时月看着她斗鸡般的目光,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说:“乖乖,这么凶干什么?我胆子小,扈小姐莫非是要吃了我不成?”说完佯装胆小,往后退了两步。 扈小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斜了他一眼,然后立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再次将圆润的身段和丰满后翘的臀部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双手扣在高耸的胸脯下,眼睛看着窗外,叹了一口气说:“哎——呀,有人就要立大功啦,咱没本事的人,就等着吃庆功酒喽。” 秦时月看她阴阳怪气的样子,只好“哈哈”一笑,说:“有些事,涉及到案情,不便说,还请扈小姐多多担待……您忙,我隔壁转转,转转。”说罢逃也似地离开,身后还听到背后追上来的一句话:“转什么转呢,不就套近乎嘛!” 幸亏秦时月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类风凉话了,有心理准备,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接下去,秦时月又转了几个科室,不外是一些寒暄或客套,自己觉得都没有意思,刚想回办,却听到财务室里传出来的话,可不淡定了。 你道里面是什么人?又是那个“宣姐”。 秦时月刚来时,第一个跑进自己办公室的,就是这位财务科副科长宣自嫣,满嘴“欢迎啊”“辛苦啦”,一边说话,一边将自己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那时,这个四十挂零的妇人,穿着裹身的旗袍,鬓边还插着一朵粉红的小花,给他的印象还好,至少觉得她是开朗的,阳光的。 可后来,随着日久观察,情况就不一样了。秦时月发现她不做事,所有账目都是手下做的,她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会,纯粹是个甩手掌柜。 然而,有两件事她却做得津津有味——一是审查财务账目,二是串门聊天。 这个财务科也十分奇怪,科长位置是空缺的,于是副科长就是老大。她整日里在团部各科室串来串去,就是不坐自己办公室。 后来,团部的一些人告诉秦时月,说宣自嫣最大的兴趣是打听别人的隐私,然后搬给另外的人听。搬来搬去,乐此不疲。 对多嘴饶舌之人,秦时月向来就讨厌,还在正风肃纪会议上对有些人好好敲打了一番,告诫大家要将精力和心思集中到工作上。要多忙自己的事,少管人家的事。口德更是德,放任即造孽。现在看来,这种提醒收效甚微啊,对有些人根本不管用。 更搞笑的是,秦时月在台上讲时,下面响应最热烈的又是这个宣自嫣,称赞他讲得“到位”。而会后老方一贴我行我素的,也还是这个人。 这还真让秦时月长了见识。 眼前这个女人,别人的旁敲侧击,竟然全当与她无关。 她生活在自己的认知里,过得没羞没臊,有滋有味,难怪会得到一个“臭牡丹”的称号。 这会,“臭牡丹”又在和谁“臭气相投”呢? 女的说:“听说追着追着,被人跑掉了……那个草上飞与河野是怎么跑走的?该不是谁走漏了风声?而这件事,知情的也只有他们几个!” 男的说:“不是‘草上飞’,是‘露不沾’,不过意思差不多。你讲的有道理,庄团长肯定不会告密的?” 女的说:“你的意思是?……不过,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也难说。何况人家是从上面来的,以前的底细,谁都不清楚……整天在外头,说是在搞调查,其实谁知道呢……对?可叹我们庄团长,好像十分信任他……比你史队长红多啦!” “狗屁!案子破不了,我看他怎么红,到时连个屁都放不响!”是史达贵的声音。 “也是,志大才疏是书生通病,我也不看好。” 秦时月没有停步,径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但觉得自己的心跳已明显加速。 他刚才之所以没有进去跟他们论理,是觉得跟他们根本就无法对话。如果一味争吵,只会丢价和失态,最终又有可能爆发武力冲突。 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他不能一再降低自己的档次。 但其缺德的言行,又实在让自己气愤。 他不认为自己是不够豁达的人,但遇到这类人,恐怕连弥勒佛都笑不起来的。 时月想,你弥勒佛是能笑的,因为你整天坐在庙里享清福啊,听不到风言风语、挖苦讽刺之语,见不到你不想见的人。要不让你遇到今天的事试试?你笑笑看?笑得出来算侬本事喏,服侬的大人大量喏! 今天这样的情况,换了是韦陀菩萨,恐怕要举起手中的金刚降魔杵,进行当头棒喝了。 这捕风捉影么,也得有个风或影对?连影子都没有的事,他们硬是靠着自己的想象,讲得有鼻子有眼……老子在下面猎狗似地嗅来嗅去查案子,山水林田,黑天白日,哪里没有去过?连地洞都钻了好几次,只差就飞天了。 可你们这批爷们、姐们、太太们,在干些什么?不就是翘着二郎腿唠嗑么?三个一道四个一伙吃酒谈天么? 我也不是不许你们吃喝玩乐,可我不参加你们的聚会总可以?我一是不感兴趣,二是真的没空,得把时间花在办案上。而这,也是过错吗? 再说,你们都是吃公粮的人,旧时叫“吃皇粮”。那么请问:这当公差的,不为老百姓办事,不为党国分忧,拿着薪水,吃着皇粮,良心和党性上过得去吗? 哪怕是从最朴素的感情出发,也得替人家想一想。我长期在外颠簸,难得回来休整几天,还知道来看看你们,可你们连句客套话都没有,更不要说体贴暖心的话了。反过来还冷嘲热讽,还无中生有,进行中伤和攻击! 试问:鱼桥埠和泰山樟的案子,是谁破的?食堂、厕所等吃喝拉撒的事,是谁帮你们操心的?办案和加班发放补贴的规定,又是谁帮你们制定的?那些外地保安团,是冲着什么工作来的? 秦时月觉得委屈和郁闷,去找庄厚德,办公室门开着,人却不在。 小盛说,团长由马科长陪着散步去了。近来他们两个肚子大了好多,经常头晕,医生说是高血压,建议他们多动动,所以两人每半天就会去江边遛个弯。 旧檀有《为官》诗曰: 当官只做事, 天下第一痴。 上下都和气, 自然福禄齐。 第86章 果蔬店的背后 第二天去时,庄厚德还是不在,小盛说他带着马有福刚刚下楼不久,又遛弯去了。 时月想,肥胖,血压高,这事怎么不请教他秦时月呢?一个桩功就可以搞定的事,却搞那么复杂!如果遛弯能解决这些问题,那这世上还会有高血压、糖尿病吗? 长官自己不明事理,偏偏又配了一名更糊涂的副官,能好得了吗? 而且,他们现在遛弯,等下就双手捧着猪脚牛蹄啃得满腮是油,那遛弯又能管什么用? 这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问题只会层出不穷,那到死都弄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第三天,总算遇到了。这庄团长带着马副官,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从走廊上过来,像两架已经落地的喷气式飞机,正在跑道上隆隆驶来,让秦时月老远就能感觉到。 秦时月于是去人家办公室门口等着。 庄团长一边用毛巾擦着满额满脸油光发亮的汗水,一边听着时月的汇报,末了说了句:“女人嘛,让她们说几句就是,又怎么了!她们空啊,不嚼嚼舌头,又能做什么?总得弄点事做做。不过,那几个的逃脱,也真是蹊跷,唉……” 秦时月听出来了,这庄厚德非但没有支持他,对团里的歪风邪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而也在质疑河野英男逃脱的事……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当初我不向你请示,恐怕十个河野怕也抓牢了。我不质疑你与路上,你却在怀疑我,这着实让时月感到震惊和可怕。 他想,别人不理解他秦时月倒也罢了,庄厚德这个当团长的应该明白秦时月对工作的满腔热情和对组织的绝对忠诚。如果他也耳根发软,去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往后还让他如何开展工作?他于是对庄厚德生出极大的不满来。 他逐渐发现,这庄厚德看似成天打哈哈,但有的事情上精明的很,那就是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 只要对他个人有好处,什么样的歪风邪气他都能容忍;只要对他没好处,再有利于工作的正气也不会扶一扶。古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指的就是庄厚德这样的“歪把子”长官? 小到秦梦保安团,大到整个蒋氏政权,恐怕都是如此! 想到这里,秦时月恼火得再也坐不住,“哗啦——”一下推开椅子起身,对庄厚德说:“团里形成今天这样的风气,‘一把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除了整风肃纪,另外一揽子的事,具体到人、财、物等等,您都得管起来——人是怎么进来的?钱往哪里去了?团里名下的房子等产业,都在怎么使用?产生什么效益?一系列的事,都要理清楚,弄得明明白白……否则等到东窗事发,那将难以收拾!” 庄厚德脸色明显变了,却仍然目不斜视,一边还悠闲地吐着雪茄。 秦时月看了他一眼,推开椅子起身,呼啦呼啦甩着两臂大步离去。 这些事,时月本来不想说的,因为他毕竟是来挂职的,管得太多,得罪的人也太多,犯不着。但庄厚德对团里事务的超脱,对无德部下的不加管束,还有对秦时月没有理由、缺乏根据的不信任,让时月感到恼火。他终于意识到,前面几次,他幸亏是成功了,万一失利,庄厚德是会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的。 此人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究其实质,是个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小人罢了。 所以今天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他想,今天这番话,估计已触到庄厚德的软肋了,否则他哪里会脸色发青呢? 时月这样想着,竟不知不觉到了张小薯的办公室,看到金不换也在,三个人便闲聊起来。 秦时月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人品,还是很相近的,都是是非分明、心底无私、敢于直言之人。 以金不换而言,工作无可挑剔,人也勤快自律。每天都是一早到单位。比他早的,只有门卫“别结巴”了。 老别开庄团长的门,搞里面的服务——开水放好,桌子擦好,地板拖好,烟灰缸倒好,毛笔、砚台洗好,丢弃的字纸清理掉……金不换则搞自己办公室的卫生。等他忙碌停当,马有福才剔着牙齿,挺着那“九个月”,“踢沓踢沓”地到来。 正因为欣赏他的人品,秦时月才毫不避讳。时月说了有人在背后中伤自己的事,问他们有没有听到过。 金不换说:“人嘴两张皮,怎么讲都可以啊,又拦不住……总不能将人家的嘴缝了不是?秦团长,您的人品与才学有目共睹,大家都是敬佩的。有些人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就大人大量,让他们嚼舌头去好了。” “是啊,团长,您身正不怕影子斜,先让他们威风一阵,到时您回到战区了,来个秋后算账,一次性收拾他们!”张小薯听了,愤愤地说。 时月想,自己哪里会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但他们的话,倒确实让他感到暖心,一时释怀不少。接下去,他们无意中聊到物价问题,薪水问题,最后就聊到了团里的公款使用和投资方面的事。 听金不换讲,公款是财务科在管,存哪放哪都是庄厚德指挥宣自嫣在做。 保安团的公款,经常无偿出借给私人。其中不少借给了庄厚德的兄弟姐妹,也有不少借给了马有福的老婆。 马的老婆名义上开着一家客栈和土特产店,实际经营以放高利贷为主。 秦时月听了,说:“这放高利贷,拿利息时开心,但一旦打了水漂,本金有去无回,那就偷鸡不成折把米了。这叫做只顾今日、不顾明日,是发财心理和侥幸心理在作怪!” 公款投资呢?投了好几家私人的营商项目,但多年下来,没见过一分红利。也就是说,这些钱根本没有产生应有的效益,全做了人情。 “就拿开果蔬店来说,开一家倒灶一家。搭上这样的合作伙伴,也真是倒霉透了!庄团长这么聪明的人,竟会一次又一次上当,也真是奇了。”金不换说。 秦时月听了个大概,说:“事出寻常必有妖。越是奇怪,越是聪明,里面越是有文章啊。方便的话,带我去实地看一看这几家店如何?” “好啊。”金不换一下来了兴趣。他倒想看一看,秦团这个破案能手,能不能解开自己的心头疑惑。 张小薯急忙下楼去备马。 秦、张二人跟着金不换去了两处开过果蔬店的地方,金不换正要带他们看第三家,秦时月问:“地段也像前两家一样吗?不在闹市区,却位于道路交叉口?来往车辆很多,停车却很不方便的?” “是的,目前还没营业,正在装修。”金不换说。 “那不用看了,”秦时月非常肯定地说:“三处地方都不对,没选好。为何?都处在交通枢纽,车流密集,却不适合停车。独轮车、双轮车、三轮车、马车、轿车,什么车都不好停,一停就堵塞了交通。加上附近居民又少,没有人员停留和聚集,那买果蔬之人又从哪里来呢?用魔法变出来么?少量的人即使路过时想买,也没办法停车,一停就堵。所以,选择这些地方开店,简直没有一丝理由。” “是的,开几月都没几个人上门,只好关门大吉。”不换说。 “那不是明摆着做折本生意吗?他们的脑子进水了?”小薯一脸迷茫。 不换说:“脑子进水?弼马温也没他们灵光哦。” 秦时月笑笑,说:“这样好,那答案就有了:他们的脑子没有进水,而是出偏了。选择这样的地点,不是误判,而是故意。” 金、张二人深吸一口气,屏着呼吸望着秦时月。 “这些项目,肯定有得益者。”秦时月肯定地说。 金不换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会……没有利润,又何从得益呢?”只是语气将信将疑,缺乏自信。 “光看结果,确实不可能。那过程呢?整个项目的投资过程,是有可能产生利益的……”秦时月边说边想。 小薯说:“这倒有可能的,这么大一幢房子啊,要开店……对了,房子是谁的,租金是怎么付的?” 时月欣赏地点点头,笑着说:“小薯啊,你也能破案了。” 不换说:“他们跟房子关系不大,要不还是太露骨了。” “哦,要不露骨的,那么……”小薯挠了挠头皮。 时月问:“不换,你刚才说第三家店正在装修?装修怎么样?豪华吗?” “豪华。以我个人看,一个菜果市场,根本就没必要那么讲究。公家和集体的钱,他们不心疼的,真是!” “前两家呢?也是装得很豪华吗?”“是啊。结果惨了,店不开了,全泡汤了,流失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三家店的装修是不是同一支装修队?”时月问。 “秦团,您怎么知道的?是同一家。” “哈哈,那就是了,问题就在这里了!这装修老板是谁?是我们的投资合作方吗?”时月听了两眼闪闪发光。 “项目出资合作方是祈先生,也是个放炮子的。是他老表的装修队做的。不过,听说他老表只是挂了个名,实际上装修队是他的。难道……”金不换眼睛一亮,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哈哈,”时月转而看着小薯,问:“看出什么猫腻了吗?” “团长,难道是他们利用装修一事,中饱私囊?”小薯急切地问。 不换紧张地看着时月,说:“是啊?难道他们是打了装修的主意?开店只是个障眼法?” 时月点点头,双手一左一右揽住两人的肩膀,低声说:“是啊,有人为了将公家的钱装进自己的腰包,真是机关算尽啊。” 他分析说,果蔬店开得再好,赚的钱也是归公家的,流不进私人的腰包。那么,反过来讲呢?店开不好,倒灶了,亏的也是公家的,作为单位的负责人,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做生意有赚有亏,投资有成功也有失败,这都是市场行为,都是被允许的,对不?项目亏损了,对上照样可以交待,最多听几句口头上的责备或批评。 但对于装修队来讲,它没有风险。果蔬店开得好也好,开不好也罢,它都是稳赚不赔的。 而且,果蔬店开得越好,装修人的利益反而越小。这什么道理? 店里的生意再兴旺,对于装修队来说,都是一锤子的买卖。 但如果店里生意不好呢?换个地方再开呢?那就有第二锤、第三锤的买卖了。 “啊呀,我明白了,这些家伙,心肠好狠啊!”张小薯恨得牙齿都磨出声音来了。 金不换则脸色煞白,好像做亏心事的人是他一样。 “此计的恶毒就在这里:一是损公而肥私。二是欺骗性极强。 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因为合作项目的失败而叹息,但也就一声叹息而已,不会再有更多的想法。连谴责都不会有。 因为不是你亏他盈,而是大家都亏了。 因为做买卖总是有盈有亏,有成功有失败,原本就很正常,根本想不到这“亏本”的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于是,几个出资方,都会被当作冤大头,收获的只有同情、理解、原谅,而不会有任何责备…… 因为决策者都是相关单位的“一把手”。“一把手”做事当然是为了单位,为了集体,自然应该得到原谅的啦。 可有人正是利用了人们的这种善良心理,通过让合作项目的多次失败而大肆敛财。他们以为能够瞒天过海,却不知如此算盘,连计谋都还算不上。 江湖上一些有名的骗局,比这种把戏要复杂和高明多了。有的需要好几年来做一个局,简直是天衣无缝,但最后还是会让人如梦初醒。只是等到局中人发觉,对方早就人去楼空,恰如黄粱一梦…… 这人啊,只要内心没有敬畏之物,缺乏道德底线,对自己的行为不加约束,就会沦为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那个合作的祈先生,是马有福的小舅子。三天两头陪着马有福和庄团长喝酒、泡澡、打麻将……求求您,秦团,别说了……”金不换蹲下身子,双手蒙住了脸。 小薯拔出手枪,愤怒地吼道:“呀,呀,呀——这些不得好死的王八蛋,我要毙——了他们——”吼叫声中,他冲着近处的芦苇荡扣动了扳机,打得芦苇折断,水鸟惊飞…… 旧檀有《咏钱》诗一首: 钱乃通神物, 喜欢切本心。 取之当有道, 安可损德馨? 第87章 庄三响 时月蹲下身,抚着金不换的肩膀,轻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真相,总是这么残酷。”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保安团的投资,只有小的拼股,有一点微小的回报,而大的投入,几乎全是肉包子打狗……原来一直有一堆巨兽,在围猎和吞噬着这一切。这么多年,我却一直都在拼死拼活为这些人卖命,真是愚蠢至极!”金不换说。 “他们自以为聪明,能够瞒天过海,其实呢,哪里逃得过我们秦团长的火眼金睛!团长,你要是去当法官就好了,所有的罪犯都会难逃法网。不换大哥,你也不要难过,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王八蛋,迟早会有报应的!”张小薯激昂地说。 时月握住不换和小薯的手,缓缓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的善良是无价的,回报也是无价的。反之,‘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红楼梦》里这句话,也不是凭空说的。善恶到头总有报,只在报早与报迟,只在常人看得见与看不见。哪怕今生不报,来世也会报。报迟了,或者报了人家却看不见,不等于就没有报啊。‘万般带不走,徒有业随身。’这个‘业’,笼统地讲,就是人的所作所为所形成的善恶积淀,如影随形,无法摆脱啊。” 金不换抬起头来,看着秦时月,说:“秦团,我以后再不敢轻易相信别人了。我也愿意相信您所讲的‘业’的存在,可是很多人不相信啊,也不相信有来世,所以他们才敢为所欲为。” 时月说:“这个上次正风会上我不是讲过了吗?有人不相信是正常的,因为谁都没死过,也没见过,但假如真的有呢?那作恶的就该死了,后悔都来不及了。佛学的三世说是劝人向善的,所以我们宁可信其有,作为对自己的一种警策。” 小薯说:“不换大哥,我们听秦团长的,不会错。我文化低,有些东西理解不了。但我愿意跟着秦团学。” 时月说:“业这个东西,通俗点讲,就好比是一块田。做好事就是种稻,做坏事就是种草。人死后,有人带走的是一畈稻,有人带走的是一片草。这个带走的稻或草,就是业。” 小薯说:“啊呀,这个太好懂了。团长,我和不换大哥种的,当然人是稻咯。” 不换说:“是的,秦团,我们以后一定跟着您,只种稻,不种草。” “只是,秦团长他是要走的啊,那我们以后还能信任谁呢?这世上好人太少啊!”小薯有些懊恼地说。 “你们别泄气。这世上好人怎么会少呢?我们这里不是有三个吗?”秦时月安慰他们说。 时月嘴上虽这么说,不过心里倒确实挺难过的。好人多吗?也许,只是很多好人都混不出名堂,更发不了财,上不了位,默默无闻地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和角落里。 就目前的保安团来讲,他一眼看去,觉得良知未泯的,本质上好的,可以放心进行交流和交往的,真是屈指可数。工作上他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也就张小薯和金不换了。 这不换见的人多,但只管自己埋头干活,对人对事很少琢磨,纯啊,所以一旦见到人性阴暗的一面,往往受不了,情绪才会有些失控。 小薯呢?年龄虽小,但混社会早,强盗乌龟贼见多了,反而比较坚强。他最可贵的地方,是没有随波逐流,而是能出淤泥而不染,一直保持着农家孩子的质朴与纯洁。 “秦大哥,跟这些魔鬼混在一起,我都为您叫屈啊。我们不当这个鬼差使了好不好?您回战区司令部,我还回乡下卖栗子去,把案子扔给那姓庄的好了。到时,担子吃牢了,看他还哪来的心思挥笔弄墨摸肚皮!到时恐怕只有搔头皮皱眉头的份了。他那几个饭桶手下,只会端着个肚子吃喝拉撒睡女人。让他们去破案,不是等着上司来拷屁股么!” 天,这小薯虽然进了保安团,野性一点都没有改啊,依然快人快语,说话一针见血,一下就说了个彻底。而且,现在报纸看看,文化都上去了,口齿也更伶俐起来了。 不过,小薯算是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凭什么要不停地为他们办事,还要受他们的气呢? 他完全可以不做,睁只眼闭只眼,袖手旁观好了。 也可以装聋作哑,跟他们一起混吃混喝打哈哈好了。 是他迂啊,倔啊,能清闲不清闲,非要自己为自己扣一顶为民办事、为党国效劳的高帽子,整天就想着怎么才能多做点事…… 只是,小薯还年轻,又是刚从农村里上来的,可以使着性子做事,你秦时月行吗?你可是上面放下来挂职的……挂职,就是来锻炼人的啊,怎么经不起一点委屈、看不得一点黑暗就拍屁股走人呢?那不是辜负组织上的期望,更加让人嘲笑了吗? 时月的内心敏感而玲珑,就这么一刹那,心思已绕了好几个弯,并且最终绕不过自己的身份和相应的担当。 于是,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小薯,谢谢你对我的好!可是,我们不能被恶势力吓走是不是?不换你说呢?” 金不换板着脸说:“秦团,小薯讲得没有错,我们为这帮人做事,确实是太便宜他们了……这帮人当中,除了扈小芹是根直肠子,成天咋咋呼呼的,其余几乎没有什么好果子,基本上就是些‘歪瓜裂枣’啊。” 秦时月劝他要乐观一点。金不换摇摇头,脑子一根筋似地继续控诉着: 史达贵是‘破脚骨’,吃喝嫖赌明着来,坏在面上。 马有福是‘老油条’,见谁都咧着大嘴,露着副黑牙,实际上是个不要脸的家伙,吃软饭的。让自己老婆和小舅子的老婆成天侍候着庄厚德,三家人好成了一家人…… 姓庄的表面上是个忠厚长者,没有架子,对什么都打哈哈,对下属也没有什么要求,其实就奔着两个字——利益。 只要给钱,给好处,什么都好讲,要位给位,要钱给钱。所以当团长这几年,庄家迅速崛起,有了半条街的产业。在当地,庄家有了个“庄半街”的称号。 庄厚德当团长,薪水其实不多,只能过过日子,发不了财。他兄弟姐妹经营的那些实业,才是真正的摇钱树,为庄家带来滚滚财源…… 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子,这样的人我瞧不起。还不如史达贵啊,都在面上——我是流氓我怕谁?嘿,人家流氓也流得有骨气,真小人总比伪君子要强! 秦时月诧异地盯着金不换,好像不认识了一样,说:“不换,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庄半街’也不一定是错,说明他们家人会经营啊。他那些产业,我也听说过,那可是他老子和兄弟姐妹的,不是他的哦,不能把账都算在他头上,把气都出在他头上的。再说,他不是为大家办了食堂,建了厕所吗?吃和拉,两头都关心着呢。又把团里闲着的钱存放在利息高的地方,为大家搞创收呢。” 金不换说:“秦团啊,您别故意抬举人家了,他们庄家那点老底,谁不清楚?以前兄弟姐妹一大帮,挤在十来个平方的一间草屋里。也没有其他靠山,更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和才学,都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人,突然间却又办实业又做生意,本钱哪来的?凭什么有那么好的财运?还不是靠了他庄厚德在保安团当了个团长?就像路上局长和马有福科长家的店一样,人家吃喝拉撒的,谁不是冲了他们的面子才去消费的?庄厚德家的产业也一样,名义上是他老爹和兄弟姐妹的,其实全是他的。再说食堂的事,您以为他真是在为下属着想啊?听大师傅讲,里面所有的用品,全是从马有福老婆店里进的。至于公款的存放,恰是我一块心病,因为庄团长交给了马有福的老婆和舅媳!而这两个妖怪,都是放炮子的啊。今天利息是高的,但明天呢?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秦时月无语。他没想到,看似不声不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金不换,对庄家的底细和团里的事情竟然了如指掌。而自己,作为一个挂职团长,上峰的眼线,对此却浑然不知,实在是失职。而且一度还把庄厚德当作忠厚长者和文化人看呢,真是讽刺!金不换刚才讲的事情,在他听来,更如天方夜谭一般。 “秦大哥,您说起来是长官,其实是个书生,虽然分析问题十分透彻,看问题能透过现象抓住本质,但对社会的了解,甚至还不如我这个卖栗子的,”张小薯说,“您了解那姓庄的吗?除了庄家有‘庄半街’之称,庄厚德还单独有个外号,叫‘庄三响’呢。” “真的?什么意思呢?”时月好奇地问。 “爆竹一响,黄金万两;炸药一响,黄金万两;铜锣一响,黄金万两。”金不换说。 “爆竹一响”,是说他家办了个鞭炮厂,泥土炸药出门,铜钱银子回家。全县只批出了一家,红白喜事,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用,要不发财都不行。 “炸药一响”,是说他家有石宕,有砖厂。石头滚滚,财源滚滚。砖头叮当,铜钱银子叮当。这秦梦的矿点,一般都在深山里,在看不到的地方。沿云龙江的山,出于环境保护的需要,更是批不出来,可他庄厚德就批了一个。这几十亿年造就的全球最好的优质石灰石,是秦梦人甚至全中国人的共同资源,凭什么就他庄家能采能卖呢?这道理哪怕拿到联合国去评,也通不过? “铜锣一响”,是说他家有个棺材铺子,用的都是山上的好木料、大木料。人家死人伤心,他家发财开心。 庄家从活人身上赚到死人身上,可以说啥钱都赚,简直就是吸血鬼转世。 “这‘三响’还实是了得,挣钱比那路上局长办枪械所还要急滚。”金不换说。 “急滚”,在秦梦这里,是厉害之意。 “要超过‘三响’家,恐怕只有一门生意好做了,那就是贩毒。”小薯撇着嘴说。 时月说:“做鞭炮是垄断行业,挖矿、伐木,吃的是资源饭。这庄家,确实有点急滚。这么牛逼,我来了也有些时日了,怎么一点都不晓得呢?” “侬哪会晓得?侬一是不进他们的圈子,也不进所有人的圈子,整天独来独往,除了忙工作就是忙练功,还要挤时间吹箫、写字,忙自己的事都来不及,哪能听到这一些?”小薯说。 “是啊,秦团是一个完全沉醉在自己天地中的人,有君子之风的人,又哪会了解小人世界的忙碌内容呢?而且,你总是以自己的善良去看人看事,哪知道人心的阴暗与复杂?所以很容易被人家的表面功夫所迷惑,也很容易被人家的虚伪与恶毒所伤害……”不换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啊呀,你们说的也是,说中了我的毛病,也切中了我的痛处。我确实涉世不深、阅人太少,看人、看事、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从没有弯弯绕绕。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人的背后,竟然会有那么多的东西……只是,他们要心那么强,要那么多的钱,有啥用呢?” 秦时月忽然变得有些语塞。因为他忽然觉得,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他什么都不是,连卖栗子的张小薯和整天埋头做事的金不换,都可以当他的老师了。 “啥用吗?自己用不掉,可以传子孙嘛!他们听不到老百姓的骂声啊……他们以为别人当面不讲就没事。可是,谁会是傻子、瞎子和聋子呢?对于庄家的欺行霸市,人家背后讲啊,骂啊。”金不换说。 “秦大哥,你受点委屈,大人大量就是。你是上面派下来的,他们奈何不了你。我看当务之急还是破案,破了案再走。走也要走得风风光光的,别给那帮小人弄得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对不?” 张小薯说。 秦时月说:“小薯,你成长了,成熟了!刚才这些话,以前只有不换才讲得出来,想不到你来保安团才这么点时间,倒是进步神速,又会观察又会思考了,还会表达,真是可喜可贺!你刚才一席话,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案子不破,我再计较也没用,白白地伤神;案子破了,谣言不攻自破。所以,破案才是关键!” 张小薯被时月这么一夸,倒不好意思了,说:“秦大哥,其实很多东西我是向您学的,包括文化上。进保安团以来,我空下来就在看书,还从不换大哥那里拿《中央日报》看。有不认识的字、不明白的地方,就向不换大哥和小盛姐请教。” 金不换说:“小薯,这都是你自己好学的结果。我也赞同你的观点,还请秦团长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辛苦一点,早点破了案子,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 时月说:“好啊,我答应你们,不过今天晚上你们要陪我喝酒。咱兄弟仨不醉不归,好不好?” “好!”金不换与张小薯异口同声地说。三人哈哈大笑一通,驱马直奔八仙山“忆秦娥”酒楼。 对于庄家的敛财,旧檀有《泡汤》诗打趣: 荣华草上露, 富贵瓦头霜。 两脚一伸后, 啥财都泡汤。 第88章 谈心 次日,时月一早起来练拳。为何这么早?因为他对拳术已有新的体会。这新鲜感一上来,人自然受鼓舞。 昨晚三人从酒楼出来后,到了江边,不换和小薯酒后兴奋,打起了“醉拳”。 时月看他们疯过后,便也打了一套拳。 他的拳,与两位手下酒后力气倍增刚好相反,却是轻飘飘的如影子在晃一般,把个金不换看得奇怪极了,不停地对小薯说;“哪有这样打拳的?这根本就不用力嘛,连张树叶都推不动似的,还怎么打人啊?” 小薯说:“奥妙就在这个‘不用力’里面啊。团长的拳,已经到了用意不用力的境界,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是不像常人的样子了啊,纸人一样飘来荡去的,像是个幽灵。在这样的夜里,在江边,会把人吓煞的。”不换说。 时月微笑着。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他却舌抵上腭,不予搭腔,全神贯注地行拳。 他觉得浑身放松后,骨节在不停地“喀喀”作响,身上不断出现各种反应:一会儿左大腿外侧发热,一会儿右臂近腋的肌肉达达发跳,一会儿左手中间两指的指背开始强劲地搏动…… 回到房间后,他意犹未尽,反复比较这祖师拳与常规拳的异同,体会手臂肌肉极度松弛后所产生的酸、胀、通、实、沉等感觉。 由于兴奋,一早又起来跑步练拳。他发现身上一松,气从后脑唰唰往头顶上蹿,感觉十分奇妙。 但他这种美好的感觉,到了单位,看到庄厚德、马有福他们,想到他们背后的种种猫腻,心情就变得压抑起来。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他对工作的投入,是不是出了问题? 因为他觉得在庄这样的人手下,不做事都不会有内疚感的;而做出成绩来,让庄的头上和脸上平白地多一层光环,反而是一种罪过——那是在替恶棍遮丑啊。 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里,他似乎一下就将案子放下了,每天在房间和江边研习祖师拳,不断地将身体的松柔推向极限。 他感到有一股神奇的东西,进了他的四肢,进而进入肌肉和皮肤,进入骨头,进入毛发指甲,感觉到十根手指越来越沉实有劲,而且看上去也更加粗壮圆润,油光发亮,仿佛增添了不少营养,爆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是的,还出了个现象,头发和指甲长得特别快,三天两头就需要修剪。 清明,他回老家上了坟。不仅看了长眠在将台山上的外公、外婆他们,也去了庙下,为秦氏祖宗扫了墓。 两天时间里,他江北、江南驰骋,还跑了多处山头,砍了许多坟边的竹木柴草,但丝毫都不觉得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 他明白这是改拳以后,僵力渐去,新力渐生的结果,故而心生喜悦,早晚的练功更是勤奋,往往一练就是几个小时。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与练功上的收获相比,工作上的一些现象,则让他心生不悦。他内心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被各种出格的工作任务打乱了。 古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开春了,连农民都在筹划一年的农事,作为一个国家、一个团体,总得有个打算对不对? 果然,通知发来,县里要召集各单位“一把手”开工作会。庄厚德打了一夜麻将,早上起不来,打电话到单位,让秦时月去代会。 时月想通过会议了解一下全国的形势,下一步的工作重点之类,于是兴冲冲去了。 结果呢?啥都没听到,听到的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通话”。 袁楚才县长念着不知道哪里抄来的冗长的稿子,每一句都对,每一句都没用。 废话和空话,对下一步的工作能起到什么指导作用呢? 接下去,县里又开始组织各单位学习委员长的训辞。 学习上级精神无可厚非,但离谱的是多了稀奇古怪的规定:每逢口中提到孙先生和委员长的名字,需要起立,还必须立正。立正时还必须以右脚跟去撞左脚跟,碰出声音来。 一时,会场上可热闹了。会议开到一半,县党部的人还来抽查开会纪律和到会情况。 秦时月以前在军队,全部围绕打仗备战,哪里见过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招,一时很是恼火,借口上厕所离开了会场,再也没有回去。 对上峰和长官的尊敬,当发自内心,也要以自愿为前提,哪有这样强迫的道理? 时候已是谷雨,采茶都进入尾声了,转眼就会是立夏,县里还在开这样不合事宜的学习会,这不是胡闹么? 实招没有,对虚的一套却很是热衷,这分明是一种形式主义和马屁文化,他才不买账呢。自己是来挂职的,县党部能奈他何? 更让他懊恼的事还在后头。 过几天,团部来了三个人,又是县党部的,说是受省党部和省委组织部委托,前来考察干部培养工作。 团部的人都被召集到会议室,每人面前发一张表格,上面写着保安团科长以上人的名字。秦时月由于担任实职,自然名列其中。 测评的项目,是忠诚爱国、工作能力、工作表现、工作业绩、清正廉洁等情况。 表格填完收起后,又随机找人谈话。先是团长庄厚德,再是秦时月,再是科室同志。每个人一谈就是半小时。 组织上来人考察测评,涉及到各人的政治前途,这可不是儿戏。出于对同僚的爱护,秦时月说话非常谨慎,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他想,即使对有些人的工作表现不太满意,但此时此刻,绝对不能说半个不好的字。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可能毁了别人的一辈子。 谈话快结束时,来人让他给几位科长排排队,这下时月可为难了,说,这怎么排得好?各人自有优点和缺点,但要给他们打分数,就难了。 如果是就某一方面作评价,他又熟悉每个人,倒是大致能够分出个档次、排出个名次来的,但要综合性地进行排名,太难了。特别是把哪个排在末位,更是煎熬人的一件事。这不成了揣摩和算计人家么?不地道啊,我做不出来。 再说,这样的排名,考量的主要是当事人的人际关系如何,与其思想品德、能力水平、工作成果等也许毫不相干,评价不科学、不合理,结果自然也不会客观与公正。 试想,这人品的事,又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样可以计算的。有些大奸大恶之徒,往往道貌岸然,光从表面看,是可以打九十多分甚至是满分的。而一些看上去有这样那样缺陷的人,恰恰就是不会掩饰的正人君子,那他们在考核排队中不是吃了大亏么? 为了提高说服力,他还以史达贵为例加以说明。 他说,这个人与自己打过架,行为的确有失粗鲁而冲动,但我能因为这件事,而将他排在末位么? 另外的人,有工作能力比不上他的,有比他会取悦长官的,有比他会挑拨离间闹不团结的,有比他虚伪的、贪婪的……这些人,难道不比史达贵的行为更让人恶心么? 而在这些恶心的行为当中,又哪个排前哪个排后呢? 秦时月还认为,末位排名的做法,会给某些内心阴暗,喜欢发泄私愤的人提供载体和机会,从而成为变相的官场暴力,造成内耗。 三名考察官想不到秦时月会提出这样的异议,一时面面相觑,却又反驳不了。 秦时月并非成心为难考察官,而是真心觉得自己很为难,不知道怎么排。 有一名官员见秦时月占了上风,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讲得太多了?这个名次,如果一定要你排呢?” 时月见他以势压人,便也没好气地说:“如果非排不可,那就排我,把我秦时月排倒数第一即可。”说罢扬长而去。 秦时月气冲冲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他想,自己反正是上面派下来挂职的,位次差一点没关系,地方上拿他没办法的。再说,反正自己在这里也待不长,得罪一次这些无聊的工作人员,总比无缘无故伤害别人要强,要来得心安则理得,内心没有亏欠和负担。 是的,老百姓有句话: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如果要他秦时月去做亏心事,他倒宁愿伤害自己的。 第二天,庄厚德告诉他,县党部主任贾勤公来电话,想请他过去一下,有要事相商。 秦时月想,确实,来挂职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拜访过这位贾主任。他只在县政府开会时见过这名长官,觉得是个很沉静的人。 时月去了秦望轩,见到了又高又瘦的贾主任。 贾主任先是与他拉家常,慢慢地谈到工作,问他称不称心。时月说还行,单位领导和同事对他都挺支持的。 “是吗?”贾主任笑吟吟地拿出一张考察测评名次表,放在秦时月面前。 时月瞄了一眼,是保安团的考察测评排名。排在第一位的是庄厚德,第二位是马有福,金不换倒数第三,张小薯倒数第二,秦时月压阵,倒数第一。 秦时月只觉得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他虽然昨天测评谈话时,确实是给自己打了倒数第一名,可他压根儿没想过,结果还真成了倒数第一。 是他的态度得罪了考察组,成心让他难堪?他想。 一名战区司令部下挂的干部,还担任了副团长,二把手,竟然在测评中成了倒数第一!这不是讽刺吗? 在他秦时月的履历中,从小学到大学,他的排名,多为顺数第一,最差没有跌出过前三名的。 一贯先进之人,到了这个基层单位,却成后进了,这啥破地方啊,都是些什么人啊!他是个即使进了泥潭和墨缸都不会受到污染的人,这会怎么就成了这个破单位的头号“坏人”呢?! 贾主任说:“你是组织培养的对象,组织上自然是相信你的,也了解你的工作和为人,但排名这样,你也要好好反省一下原因。而且,只有两票是投你最好的……这两票,其中一票还是你自己投的?嘿嘿。” 两票?他为保安团做了那么多的事,只得到了两个人的肯定?他妈的,这些王八蛋!秦时月马上知道这两票是谁投的了——张小薯和金不换啊,不会有第三个人选了。 “我自己?我怎么会自己投自己?我是那样的人吗?相反,考察组当面要我给其他人排队,我办不到,把自己排在了末位。”秦时月“唰”地一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贾主任将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之后给他泡上茶,端过来,笑笑,说:“自己投的才符合常理嘛……你没投自己,倒真是难得,有几人做得到?不过,你也不要生气。你是上面派下来的,排名如此垫底,实在是要引起高度重视的——这会影响今后的提拔和使用啊!” 反省?让他反省?他做错了什么?他需要反省什么?反省自己反对这种排名的行为?反省自己公心太强?他日日夜夜都在为公事而忙,难得拜访一下师父、师妹也是匆匆忙忙,连探望母亲都只能安排在出差的路上,还要让他怎么做?难道让他去陪庄厚德他们下馆子、打麻将、泡脚?与马有福、宣自嫣他们扯着喉咙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与人合伙侵吞团里的资产?伙同亲友侵占山林、矿产等公共资源大发横财? 总之,为了获得人家的认可,他秦时月就得收敛锋芒、夹起尾巴、委曲求全、同流合污? 接下去,他不知道贾主任跟他讲了些什么,只知道内心已经刮起了狂飚,心脏抖得像惊涛骇浪、狂风骤雨中颠簸不已的一叶小舟…… 他回想着挂职以来的桩桩件件,自己对时局的操心,对党国前途的忧虑,审发票、办食堂、建厕所,在招人、正风等事项上的多次建言献策,几上甑山,夜探古墓,独闯枫月寺,追踪蒙面人,义服俞水容,审讯成怀文,抓捕快手,追踪河野,探访大雄寺、佛殿基、虎啸岭……一桩桩一件件,过电影一般浮上心头。 他想着,想着,不知道时间的流逝,直到贾主任为他拿来了一块毛巾,才知道自己竟然当着人家的面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为未到伤心处。看来他今天是真伤心了,泪水才会如此潸然而下。他记得,自从13岁外出求学起,他都一直没有体会过流泪的滋味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是古人说的?然而这个人情世故,在书上学是一回事;在生活中学又是一回事。只有自己经历过了,才会有切肤之痛,才能刻骨铭心。现在你知道了?什么是象牙塔,什么是生活。”贾主任将茶递到他手里,语重心长地说。 时月喝了一口茶,看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忽然觉得,贾主任是这么有修养。 他的修养,不是像秦时月一样,体现在知识的积累上,而是体现在对人情世故的把握上。此时,他想到一句古话:姜还是老的辣。人家这个县党部主任,决不是无缘无故当上去的。 但是,有些东西堵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释然。 他有些茫然地问贾主任:“那难道我只有随波逐流了?面对种种以权谋私,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唉,小伙子。有些话请原谅我不能讲得太彻底。不过,你总得让人家有所得益,不管是什么好处,你得学会给人利益。孔子在《论语·里仁》中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现实生活中,又有几个君子?而且,即便是君子,也是要吃喝拉撒的,需要实际利益的。还有一句话,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更是道尽了人世间的真相。所以,你想在人世间悠游自如,在人群里左右逢源,一定要学会向人输送利益,否则,就无法受人欢迎。这很残酷,却是生活的真相。” “不,这不符合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我们的教育,从来都是‘君子教育’,而不是‘小人教育’!请原谅,贾主任,我不能接受。我要走了,谢谢您的爱护和开导,真心地谢谢您!” 离开秦望轩,时月一路上心潮澎湃。 他感激贾主任今天没有摆起面孔训人,反而跟他推心置腹地讲了不少书上没有的道理。可是,这些话,颠覆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啊! 如果按贾主任的讲法,那么,传播了几千年的那些圣贤之道,岂不全成误人、骗人的鬼话了么? 旧檀有《至人》诗一首: 圆熟总要事中练, 刃快须从石上谋。 日久石削刀始亮, 玲珑八面鬼神愁。 第89章 沮丧 时月因心中不快,不想去单位面对那些装模作样的人,而是直接去了宿舍楼。 因内心激愤,坐立不安,于是铺纸提笔,书写岳飞的《满江红》,可几次都将“怒发冲冠”写成了“怒发冲寇”,气得将笔一掷,不想写了。 被丢弃的毛笔未落进笔架,在砚台边缘滚了小半圈,落在白色的毛毡上,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墨痕。 时月用宣纸去擦,却越擦越糊…… 懊丧之下,他取了金箫,想去江边苇荡发泄一番,可刚到宿舍楼下,就遇到了张小薯。 小薯在单位不见秦时月,怕他有什么事,便赶来宿舍看看。 “团长,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了?要不我陪您去外面走走?” 张小薯自从在排潭边的小摊上结识秦时月,结拜为兄弟后,便称时月为“秦大哥”,但到保安团后,出于礼仪,也出于对两人关系的掩饰,还是改了口,跟同事一样叫“秦团”,但私下里喜欢叫“团长”。 秦时月点点头。两人沿着玉浦河遛达。 小薯问:“团长 ,您看上去还是不开心。还在生那帮家伙的气吗?” 秦时月说:“可不是?不仅在背后非议我,而且在测评与谈话时,打我黑枪,县党部贾主任约谈我了呢。” “真是一批乌龟王八蛋!您为了案子日夜操心,光山路都不知道跑了多少,短短时间就破了好几个案子……他们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他们抱团取暖,是个小圈子。你不给他们好处,还时不时要管头管脚的,他们挤兑你,”秦时月叹口气,说,“我幸亏只是来挂职的,要是在这里上班,恐怕得憋死。正如你之前讲,这些人当中,只扈小芹与史达贵坦荡一些,一个大喇叭,脑袋简单,听风就是雨的,一根肠子通到底,全吼在嘴上。还有一个坏也坏在面上,急了会跟你动拳脚,其他的都是躲在暗处放冷箭的。最恐怖的是‘一把手’竟然是个‘歪把子’、伪君子,整个单位的风气全被带坏了。” “是啊,阴司鬼最可怕了,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人比做鬼还要假,真是混帐,”张小薯恨恨地说,“不过,团长,您是挂职长官,还在意这些鼠辈?要不要求回去,犯不着受这些鸟人的气。还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一天官当大了,挑几个最坏的整一整,杀一儆百!” “你真会开玩笑,报复吗?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你也只是嘴上快活一下罢了。犯不着计较倒是对的。鸟人也好,鸟事也罢,原与我关系不大,只是我自作多情卷进去了。我不够超脱,太认真,太会管闲事。我以前看《红楼梦》,见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以为不过是平常之句,现在才知道里面的内涵。‘世事’”和‘人情’,原来是如此残酷的东西。可见,读书不能停留于字面,才不会囫囵吞枣,流于肤浅。俗话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果真!今天贾主任的一席话,算是为我上了一堂人生课。原来,这人与人之间,最大的纽带就是利益。只要有利益,很多人会无视事情本身的是非黑白,这与我们多年来所受的道德教育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实在颠覆‘三观’!原来几千年来,书上提倡的是孔孟之道,是仁义道德,生活中奉行的却是另外一套‘厚黑学’,是利益之道,推崇的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一团和气、皆大欢喜,擅长的是当面背后、趋炎附势、奉承拍马。书上批评和抵制的种种行为,在生活中却恰恰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书本与现实如此脱节,如此背离,如此颠倒,真是莫大的讽刺和悲哀!我也不是光为自己的处境而难过,是为中华文明的传承而难过,为党国的未来而难过。表里不一,心口不一,当面背后不一,讲做不一,这是国家的悲哀,民族的悲哀,文明的悲哀啊!对我内心的打击实在太大。你想,万一这类利己分子占据了党国的上上下下,各大阵营,会是多么可怕!这样的话,你到哪里不都是一样?哪个朝代不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伤害的是善良者的心,动摇的是国民的信心,污染的是五千年的文明之河!” “是的啊,团长,您是读书人,又是君子,难怪会这么难过了。听我爸讲,古来官场上就是小人得志,君子遭罪。那么多威风凛凛的将军,最后不都淹死在奸臣们的口水与诡计当中了?好人当大官的,还真少,像冠准、包拯、海瑞等等,数得出的几个。好人哪怕当上了大官呢,多半也当不长。听说那历史上被贬官被流放的,基本上都是好官啊……而好的皇帝呢,像李世民、宋仁宗这样的,又实在太少,反过来,昏君、暴君比比皆是。” “嗯,确实。这官场上的含沙射影、尔虞我诈,毒过战场的刀光剑影啊。”秦时月自言自语地说。 “团长,这当官好没意思,不如挎着篮子卖栗子去自在。”张小薯说。 “人生天地间,总得做点正事。大丈夫处世,当为国为民,岂能拎着几颗栗子过日子?要都像你这样想,那么刘备就会一直在卖席子,关羽卖枣,张飞卖肉,诸葛亮就会一直在卧龙岗摇着鹅毛扇……谁还想建功立业呢?你听说过孔子赞美他弟子颜回的话吗?‘贤者,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这是何等的境界!” 秦时月说着,心里开始强烈地怀念军营。那里虽然随时面临着牺牲,但没有阴谋诡计、猜忌排挤,充满了阳刚之气、豪情壮志,充满了随时准备同赴国难、杀身成仁的牺牲精神,活得简单而快乐。 “团长,我看您还是早点回司令部,或者去军营带兵。依您的人品和性格脾气,军队可能更适合一些。在这里,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嘛。这是戏文里讲的。”张小薯似乎能读懂秦时月的心思。 秦时月点点头。他没有想到,小薯懂得的道理,要比保安团的一些人多得多。 是了,保安团的人不看书,卖栗子的小薯,却可在戏文场上听戏。戏文里头有乾坤,有学问,有正气哦。 也别说保安团的人不读书,“刘项原来不读书”(唐代章碣《焚书坑》)啊。古来多少成功人士,不是依靠读书,而是依靠权谋才得以飞黄腾达。如此,读书又有何用? 君子以读书来修身,通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但小人和俗人不修身,则要读书干什么?读书对他们又有何益? 不读书,不明理,做起一些事情来还可以少一些顾虑和禁忌,少一些羞耻感,少一些道德的负重;读了书,明了理,好多事情就不能做、不敢做、不想做了,则书本在他们搏取功名利禄的征途上,反而成了“绊脚石”,则读书之于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也。 时月不再让自己想下去——这样想下去,实在是太可怕了——便对小薯说:“嗯,是的,军营比地方单纯。但我下来就是来经受锻炼的,这些挫折,就当是人生经历。何况还有案子未破。即使想回去,我也起码得对上有个交待,对不对?” “那团长,您还是集中精力加快破案,别在这里跟他们耗。这骡是骡马是马的,鸡是鸡鹰是鹰的,跑不到一个道、尿不进一个壶,又有什么办法?您的时间和精力多宝贵啊!”张小薯心疼地说。 “是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文化知识少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地不善良,又不学好,尽干些损公肥私、损人利己的下三滥勾当。”秦时月连连叹气。 说实在的,他很感激张小薯的体谅与安慰。 刚才小薯出现前,他是很想念周师父和周白苏、周紫苏姐妹的。可是他们远在山坞里,与世隔绝,耳根清静,日子过得云淡风清,好让他羡慕……现在听了小薯的话,心里更向往那安静的屏峰园,百草丰茂的“药庄”,药香氤氲的“住云楼”。 他好想离开身边这些讨厌的人,去山里住些日子,去坐在那山泉边,观游鱼细石,看蒲公英逍遥地随风飞舞,听近处小鸟和芙蓉花的落地声,听远处隐隐传来的松涛声…… “团长,前面有个饭店,要不咱俩进去喝一杯如何?”张小薯的话,将秦时月拉回现实。 “看来这饭店与咱哥俩有缘。那好,进去喝一杯,冲冲晦气!” 两人相视一笑而入。 旧檀《哀君子》诗曰: 事事求公正, 时时愚且迂。 云何呆如此, 根在圣贤书。 第90章 识佳人 “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是什么好风把秦团给吹来了!” 两人刚走进饭店大门内的花园,一个身影就迎上来。 秦时月侧脸一看,竟是“忆秦娥”酒楼的总管闻香姑娘,正从一边的小径转出来。 “闻香识美人嘛。”时月笑笑说。 “啊呀,秦团说话真是应景应人,一语双关打趣我呢!”闻香脸红了一下,转头冲张小薯点头,称他“张副官”。 由于上次时月带着小薯与金不换来这里豪饮过几次,所以闻香认得他。看他与时月关系甚密,便自作主张地给人家封了官。 三人一起到了二楼,在走廊底部的一个包间落座。 闻香让服务员放了四副碗筷,叫完酒菜后,让秦与张坐了中间的主位与副宾位,自己在下首坐了。秦时月指了下自己右面的主宾位,眼睛探询地望着闻香。 闻香笑笑说:“啊,刚才我忘记跟您讲了,今天可是立夏节,我们店里呢,也做了点立夏饼,正好请秦团尝尝,为我们提提宝贵意见。之前我与人约好的,现在你们来了,正好同饮。您是我们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哦!” 饼是苏式的千层酥,没有点技术,做不起来;做成了也酥不了。秦时月掰了一个,半个递与张小薯,另半个自己尝了,点点头,说了声“好吃”。里面的料是桃仁百合之类,香酥可口,是时月喜欢的一类。他不喜欢红糖枣泥的,看着太艳太俗。 过一会,包间门轻响,秦时月扭头看时,见进来一位陌生女子。 女子年龄与秦时月相仿,两弯柳叶眉,一个苹果脸,一双眼睛灵动得会说话一般。 要不是闻香招呼,秦时月差点就陷在那两汪碧潭里出不来了。不是他好色,而是那眼睛真的好看,水波粼粼,意态万千。 听了闻香的介绍,才知道来的是这酒楼的主人。 “原来是秦团,久仰久仰,” 来人拱手作揖,温柔地说,“小女子姓梅,名映雪。” 秦时月立时起身,行了个礼,说:“梅姑娘,幸会!不好意思,今天我们两位倒成不速之客了。” 梅映雪含笑点头,说:“秦团这个礼我喜欢,虽然没军礼帅气,却更有江湖人情味。” 闻香不愧见多识广,说:“这是英雄礼嘛,江湖好汉和绿林豪杰都这样行礼。不像商人,两个拳一抱,猴子似的,”说完嘻嘻一笑,接着说,“听说秦团日夜断案,骏马如飞,枪法百步穿杨,实为当世英雄!” 秦时月慌忙摆手,说:“岂敢,岂敢!当世之英雄,蒋毛是也!吾辈连马前卒都不配啊,”之后忽觉失言,连忙补充说,“毛是异党领袖,不提,不提。” 接下去,闻香屏退了小二,自己筛酒布菜。 席间,秦时月不住打量梅映雪,虽是第一次见面,却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闲谈间,才知道她在庙下居然有个阿姨。时月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梅映雪:“梅老板,可曾认识一位名叫‘腊红’的女子?年龄与你我相仿。” 梅映雪惊讶地问:“秦团怎么会认识她的呢?” 秦时月说:“有一面之缘罢了。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时。” “什么?三四岁?”闻香在一旁惊呼,“那么小时的事,你还记得?” “记得!我连一两岁的记忆都有,眼睛上面有层膜一样,看不清东西,只喜欢往亮的地方看。后来眼睛能看清了,才知道自己晚上经常看的地方,叫‘灶山’;自己喜欢看的那团红光,叫‘洋灯’,煤油灯啊,呵呵。” “哦,是的,那叫‘看亮’。”梅映雪说。 秦时月又说,三岁时我会走了,但不出堂楼房子的大门,只在前厅的几间厢房之间来往。当时我家与堂伯家各住一间厢房,两间厢房是东西对应的。有一天,对面厢房里走出来一名小姑娘,我们一起玩弹子,玩“打标”。 梅映雪看着他,专注地听着。 时月说,其实当时一点力气都还没有,纸标拍在地上都没什么声音,差不多只是在丢。凭小姑娘的力气,根本掀不动旁边的“标”,她只是用手指将纸标拨翻了而已。她把自己“赢”的标,全归我了。 那纸标,是用烟壳纸折成的三角形,很光滑。还有许多漂亮的包裹水果糖的玻璃纸,她也都送给我,帮我一张张铺平了,垫在草席下面的稻草上…… “是吗?记那么清楚,看来秦团您还真不是编的。那么小就懂得怜香惜玉啊,啧啧!”闻香向秦时月敬酒。 “那女孩怎么会去你家对面的呢?您堂伯叫什么名字?”梅映雪一脸正色地问。 秦时月告诉她堂伯的名字,并且说:“女孩两只眼睛大大的,黑黑的,一对灯芯绒的衣裤,裤子屁股上一左一右绣着两只小猫,十分可爱。那个女孩就叫腊红。” “天啊,简直就是一个小情种嘛。要是我是那个‘腊红’,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 张小薯也说:“是的啊,至少20年了,我们团长这记性,真是没得说了。” “那对衣服,我是有记忆的,可你讲的事,我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梅映雪斟满一杯酒,立起身来敬秦时月,动情地说,“原来咱俩那么早就相遇过,可惜后来错开了。谢谢你还记得我。”说完将酒一口喝尽。 秦时月急忙站起来将酒干了,说:“果真是你啊,难怪总觉得有些面熟。最让我记忆犹新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分别的时候……” 随着秦时月的讲述,一幅画面呈现在大家面前: 春节假期结束,小女孩腊红的母亲要带她回县城,腊红不肯走,说还要跟秦时月玩。她妈好好讲,腊红就是不听。后来妈妈强行拖她走,她整个人都赖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嚎,说:“我不走啊,我不走,我要嫁给时月的。”结果呢,自然是吃了一顿屁股板。 她妈妈狠狠地揍她的屁股,巴掌一下一下地打在两只小猫身上,每一下都打在扒着门框的小时月的心上……最后,她妈像拖只火腿一样将她拖出了堂前,拖出了石户槛,拖过了道地,直往铺着石子路的官道而去,哭声也随之远去。 小时月倚在门框上,难过得要掉眼泪。他想不通,腊红这么想跟他在一起,她妈妈为什么不允许? 结果,是自己的妈在旁嘀咕了一句,说:“我们家穷啊,她妈妈哪里看得上?” 若干年之后,上学了,他才了解到,腊红爸是政府部门的一名要员。是啊,一名要员的女儿,又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农民的儿子? 于是,读书以后,秦时月特别勤奋,为的就是长大后能跳出穷山沟,不用砍柴种田当农民。 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军校,摆脱了赤脚务农的命运,成为庙下秦家家族里第一个“穿鞋”的人。 只是,很多年以来,他不时会想起那个叫腊红的小女孩,想念她那份对农家小男孩的不舍,想像她是如何哭着与妈妈走完15里的山路,再在云龙江边搭上小火轮,“啵啵啵啵”地驶往秦梦县城的。 秦时月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而梅映雪的眼睫毛也在微微颤抖,下面还有晶亮的泪花。 她说:“想起来了。我妈妈是幼儿园的老师,那个寒假,她带我去庙下阿姨家住过的。邻居家是有一个小男孩,我们玩得很好……那次回来,我哭着走了很长时间的山路,也还记得的……谢谢你,秦团,谢谢你还记得,也谢谢当年的你。那个小男孩,真的好好,好俊,端正的五官,一对双眼皮,两只眼睛乌黑乌黑的!” “啊,太感人了,这还是小孩的故事吗?这分明是成人之间一段可歌可泣的恋情嘛!”闻香说,“把我听得都快哭了!来来来,为儿时的伙伴重逢,为人世间最纯真的友谊,为美好的记忆和情感,干杯——” 四人将酒干完,秦时月默默坐下,良久没有发声。他仍然沉浸在那个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里,一时难以自拔。梅映雪也说要出去一下,过一会回来,两只眼睛也有点红。 四人重新斟酒叙谈,不过感情上明显进了一大步,似乎成了一家人。 酒,是上好的陈年绍兴黄酒,秦梦人叫“老酒”,也就是当年秦始皇喝的“升仙酒”。随着酿酒工艺的改进,口感估计要比始皇喝的那种好多了。 杯是容积为二两的杯。一口干了便是二两。这样的杯,喝烧酒嫌大,喝老酒却正合适。 梅映雪与秦时月款款对饮。两人的话题转到琴棋书画上,一时相叙甚欢。为此,秦时月还敬了梅映雪两杯酒,为何?当中有个道理。 看官可还记得,上次时月与周紫苏正月十五闹花灯,跑进这里来,两人饮酒弹琴,得店主赠送燕窝一事? 当时时月并不认识店主,只是听侍者讲是店主所赠。 又见壁上所临徐渭之《黄甲图》,落款也是“映雪”,一问还是店主,便知眼前之映雪,即是那赠者与画者。 梅映雪一听,格外佩服秦时月的记性,便盈盈起身,也跟着饮了两杯。 酒到酣处,梅映雪引三人到了三楼自己的琴室,弹起了《阳关三叠》。 这个曲子是根据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曲》)一诗谱就的,围绕诗意反复演绎,离情别绪抒发得淋漓尽致。 秦时月酒酣,也来了兴致,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箫,在一旁应和起来。 一曲终了,闻香在一旁“啪啪”地鼓掌,道:“哇——好一对天作地配的金童玉女哦!” 张小薯也赞:“我们秦大哥与你们家梅老板,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两人一通赞词,把个梅映雪羞得扭头偷瞄秦时月,一时觉得不妥,又佯作看窗外的风景。 秦时月笑指闻香,说:“丫头片子,可别瞎嚷嚷哦,吓坏了你家梅姑娘,我可赔不起。”说完,见案头有笔墨,一时兴起,乘兴一挥而就,写的正是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笔刚柔相济的行草,把个闻香看得再次拍手称好,说:“浓淡相宜,疏密有致,写出了依依惜别的离人情状,真是妙手着墨啊。” 秦时月走时,梅映雪将秦时月二人送至一楼花园。 闻香对张小薯说:“秦团真是好大的面子!我们梅姐送再大的官,也只到这楼梯口,今夜可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啦。” 秦时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忆秦娥”的设计,设的是前花园,花园放在楼的南面。凡吃饭、住宿的客人,一律都得经过花园才能到达主楼的楼梯口,然后进一二楼的包厢和三楼的房间。离店的时候也一样,得穿过花园才能到达酒店大门。 这样的设计,虽然没有后花园那么幽静,却也给来往的客人增添了一份温馨感。 张小薯已经先一步出去叫黄包车了。 秦时月看看手表,已经夜晚九点多,想来自己是最后离开的客人了。 花园里没有人,只有梅映雪和闻香一左一右地陪着秦时月。 秦时月看看身边的两位美人,听着清晰的步声,轻轻的呢喃,忽然之间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一下成了名纨绔弟子,过上了花天酒地、左拥右抱的生活。 他想,也难怪,如果真的有锦衣玉食相侍候、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机会,又有几人能推却的呢? 花园里的灯朦朦胧胧的,所有的灯,只见微弱的灯光,却不见灯。 灯在哪里呢?都藏在暗处了,不是在墙角,就是在灌木丛中。 反正,设计者绝对是个高人,只让你感受到光,却绝不让你看得见灯。 他这时想起来,自己与周紫苏第一次踏进这家店,就是被这里的灯光迷上的。 暗影中,身边的两位美人与他的距离时远时近,柔软的肩膀和手臂,不时碰在自己的身上。还能闻到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呢…… 想到紫苏,时月的神志一下就清醒起来。是的,你可别忘了,在那山坞里,还有白苏、紫苏姐妹在等着你呢。 他又想到与紫苏在这里度过的元宵之夜,那是他与姑娘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啊。他亲了她,可紫苏在他怀里就快化了的模样,把他吓坏了。他想到白猿先师的忠告,才放开了怀里的紫苏……此后,他竭力避免与师姐或师妹单独相处。怕自己一个闪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傻事来。 虽然身边的两位佳人,一个正当青春,一个充满了成熟的风韵,但他都只能与她们保持合适的距离,因为他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是向往练成绝世武功的人,是负有师门传承的人,是有一对可爱的师姐师妹的人。 黑暗中,秦时月觉得,白苏、紫苏两姐妹那乌黑深情的双眼,恰如星光一般,遥远而清晰地看着自己…… 四人在酒店门口告别。 闻香说,听说秦团长功夫了得,很想见识一下。时月说不敢,不过行伍之人,拳脚乃必备之技,于是请小薯一展身手。 小薯酒后,正有些技痒,于是拉开架势,打了一路醉八仙拳。因酒后身体绵软,意气也盛,故动作开合也大,身体前俯后仰,左摇右晃,拳脚呼呼生风,看得闻香、梅映雪二人拍手叫好,时月也频频点头。 轮到时月,演的也是同一套拳。但见他醉步虚浮,似乎马上会不推自倒,又突然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撞到小薯身上……小薯伸手一扶,人却触电一样被弹开了好几米。 只见秦时月前后左右跌跌撞撞,身体忽高忽低,但就是欲倒不倒,突然间出拳起脚,动作毫无预兆,用的几乎全是寸劲,手脚却能噼啪作声,犹如钢条一般,爆发力与弹抖力惊人。 小薯为两位佳人说拳。说秦团长这拳,最可怕的是,他即使不动拳脚,全身也都是“手脚”。那身子,看似弱不禁风,摇摇欲坠,其实杀机四伏,无时不在进攻:进时膝顶,退时背靠,歪时肩撞,转时肘击,把一套寻常的醉拳打得随心所欲、不露痕迹,可谓攻防无形,出神入化…… 两位佳人原本不懂拳脚,得知门道后再来观拳,不禁看得如痴如醉,一时拍手跺脚,叫好声不绝于耳。 拳毕,四人作别,各自尽兴而归。 旧檀有《岁月》诗云: 童真何所忆? 梅是腊八红。 星月当如旧, 离人已不同。 第91章 诗书传情 梅映雪回到房间,对着案头的那幅字,反反复复端详,简直有些爱不释手。回想起刚才两人琴箫合奏时的珠联璧合,又想到秦时月打拳时的矫健身形,一时竟有些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呆呆地坐了很久。等到子夜躺下去,才觉得手脚冰凉。 原来刚才晚饭时喝的是热老酒,开了毛孔,又去花园走了,吹了些夜风,回来忘了加衣,之后一个人又自斟自饮,抚琴良久,不经意间早已着凉。 梅映雪睡下后,半夜一个噩梦,梦中被一只恶犬疯狂追击,逼至悬崖,无路可退。等到恶犬再次扑来,她拼胆纵身一跳,在无尽的黑暗中飞速下坠……。 急剧的下降让她产生极度的恐惧,于是大叫一声醒来,方知不过是南柯一梦。她惊魂未定地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凌晨四更时分,一摸身上,湿湿的一身冷汗。 她想起身倒杯水喝,却觉头晕目眩,浑身筋酥骨软,一丝力气都没有,后来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闻香前来上班,才发现梅映雪额上火烫,便又是喂水又是炖药,忙得团团转。 接下去的几日,梅映雪又咳又喘,只好卧床休息,可秦时月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老在面前浮现。 她从秦时月的眉眼中寻找当年的那个小男孩,正是越找越像,越找记忆越清晰,也越让自己感动。 话说梅映雪感受风寒卧床后,闻香可急坏了。 她们俩,名义上是老板与雇员的关系,实际上情同姐妹,一个爱,一个敬,成为无话不说的好闺蜜。 女人的心事女人知。那天四人相聚,闻香的感觉非常好。秦时月一点官员的架子都没有,谈吐间透露出良好的修养和扎实的学问根基,让她少了距离感和拘束感,也学到不少东西。 梅映雪更是表现出少见的开心。闻香来此“忆秦娥”有年,从来没见她那么放开过,不仅欢声笑语频现,而且举杯畅饮不休。她觉得这天真烂漫的秦时月和张小薯,就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们刻板单调、谨小慎微、强颜欢笑的生活。 以前陪官员、商人等客户喝酒,她们都要察言观色,话说三分,还要拣好听的、对方喜欢听的讲。美食好菜夹到对方碗里,酒呢,往往得舍命陪君子,不想喝也得喝。可与秦团长他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心情特别舒畅,竟不知道讲了多少话,喝了多少酒。 那天晚上,梅映雪看秦时月的眼神,真是无比的温柔甜蜜。闻香看在眼里,也急在心头。平心而论,遇上秦时月这样年轻英俊有修养有地位的军人,生出欢喜心,那是很正常的,是人之常情。可是梅映雪的情况很特殊。 几天过去,见梅映雪依然郁郁寡欢,闻香便小心地说:“梅姐,有句话您别嫌我多嘴,有些人您可不能放在心上,万一让袁知道了,可不好。” 梅映雪说:“别躲躲闪闪的,你是不是怀疑我喜欢上了秦时月?” “可不?”闻香看着她。 “那你喜欢吗?” “我……不敢。” “你也喜欢是吗?不喜欢才不正常呢,” 梅映雪苦笑一声,说,“喜欢就喜欢了,不要欺骗自己,关键是他是不是也喜欢你,两个人是不是同频。我呢,已经这样了,却偏偏冒出一个自己喜欢的出来,也是命啊……”说完神情黯然。 闻香悄声说:“如果没有袁这方面的因素,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现在毕竟袁是很喜欢你的,那你怎么办?你真的想摆脱袁吗?又如何摆脱?弄得不好,恐怕还会连累人家秦团……这些,你可都要想清楚的哦,不能随水淌,走一步算一步的。” 梅映雪点点头,说:“你说的很对,也谢谢及时提醒我。这事我知道轻重,你放心就是,唉……这几天你辛苦点,替我张罗客人。如果袁前来,就说我苏州老家有点事,回去小住几天。”然后闭上了眼睛。 两人所说的袁,就是国民党秦梦县县长袁楚才。 他是“忆秦娥”的常客,时间长了,看梅映雪色艺双绝,又是单身,于是大献殷勤。梅映雪起初守身如玉,无奈人家是一方诸侯,有权有钱有势,隔三差五就来吃饭、约请。她一名弱女子,又怎么扛得住一位“县太爷”的频献殷勤呢? 何况这袁楚才虽然学问不行,但四十多岁,看上去斯斯文文,仪表堂堂。在他鲜花、美酒与厚礼的攻击之下,小女子最终沦陷。 袁楚才本有妻室,在俘获美人心之后,也懂得珍惜,明里暗里让手下关照着梅映雪,一时,“忆秦娥”门庭若市,车如龙来马如流,生意独树一帜,让梅映雪赚了不少白花花的袁大头。 然而,不怕货识货,只怕货比货。这次秦时月的出现,让梅映雪惊醒。在英俊威武、多才多艺又重情重义的秦时月面前,袁楚才简直就成了一堆浊物。她几乎就是在毫不经意之间,便已经芳心暗许。 这以后,她开始差闻香为秦时月送花送点心。当然,为了掩人耳目,不是送去单位,而是送到秦时月的寓所。 几次三番之后,秦时月也明白了梅映雪的心意,但他心有所归,所以不为所动。梅映雪见秦时月没有反应,只有单相思的份,于是整日在屋内长吁短叹。心里还怪这怪那,连过世的老娘,她也开始恨上了。 是啊,都怪那狠心的娘啊。自从那一个寒假,她再也不许女儿前去庙下度假。那么小的农家小子,她也防着。 后来,梅映雪上中学,经常会有同学或学长向她示好,可母亲不是嫌人家没权就是嫌人家没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结果弄得梅映雪逆反心理发作,从此再不谈恋爱,直到多年后遇上有妇之夫袁楚才…… 6月4日这天,是端午,店里做了粽子,结了香囊,门边窗上插了艾草,可梅映雪一副百无聊赖的慵懒样子。闻香见了,问他可有请秦团前来吃饭过端午节,梅映雪摇摇头,说:“电话打过了,办公室没人,可能是去办案了。袁县长倒是想来,我说身体不适,回复了。” 闻香看梅映雪失落的样子,劝她直接向秦时月表白就是。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怕什么羞?表白了,成就成,不成拉倒,省得拖泥带水。 被闻香一激,这温柔文静的梅映雪也野了一把,写了一首诗,附上几只香囊,连同一小篮粽子,还有一些水果,让闻香带去给秦时月。 秦时月见到闻香,请她暂坐,一边当面拆了信。里面是一张薛涛笺,上面以娟秀的小楷抄了一首唐代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好诗配好字、好纸,精致得让人怜惜。 秦时月看了,自然明白其心意,想想再回避也不是个事,于是也想回赠一幅字。刚好晨起有感,吟有一诗,何不用上?走到案前,便将《端午有感》一诗,笔走龙蛇地写下来: 端阳之夜怀屈子, 愧对先贤意迟迟。 无限江山纷又起, 清宵坐断晓星低。 为何说“纷又起”呢?因为他从方方面面感觉到,上峰对于“双十协定”的履行,实际上停留在口头上,而真实的行动,却是在紧锣密鼓地组织备战。他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之感。 秦时月书罢,却觉得此诗全是伤时忧国之语,与儿女私情何干?于是又抄录唐代元稹的《离思五首》之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秦时月写字时,闻香在一边看着,过后背着手拧着身子,娇嗔地要求秦时月解释。秦时月笑笑说,相见非时,错过了啊。 闻香小心地打量了他一会,莞尔一笑,说:“秦团,你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柳下惠么?换了是我,管它呢,美人投怀,享受了再说呗,哪里肯让来让去的。人生苦短,你又不是屈相国,操心什么国家大事,到后来不是落了个抱石沉江的悲惨地步!换了我,只要巫山、美人,管它什么江山、社稷,累不累啊!你们高层有个特务头子,3月份摔死了。听说此人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在灾难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不是照样灰飞烟灭?听说死状很惨,只剩下一具焦尸和一副金牙。所以说这人生啊,昨天已经过去,明天还没到来,抓得住的,只有今天,只有当下,不及时行乐,岂不是傻?” 秦时月明白她指的是谁,3月17日坠机在南京岱山的。这军方保密的事,想不到跟长了翅膀似的。不过,“忆秦娥”这样的高端旅店,进出的多为达官贵人,消息灵通也很正常。 秦时月说:“唉,妹子的意思不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夜夜抱得美人归?可你知不知道,那位大人坐飞机是去干什么的?不是公干,正是要去见其情人——上海滩上的当红艺人胡蝶。这不是为女人而死么?为行乐而死么?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就是赶着去做风流鬼的。” 闻香听了,愣愣地说:“啊?秦团到底比我们小老百姓知道得多。是的,我哪来的胆气,敢教训起您老人家来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秦时月笑笑,说:“呵呵,言重,言重。权当是在讨论人生嘛,不要有身份之限,就应当见仁见智。你行啊,有见地,也直率。不过,‘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是古训。别光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很甜蜜,实际上费心劳神着呢。还有,感情这东西,不是食物,岂能分享?” 闻香听了,将眼中放出的光芒收回,说:“好的好的,秦团这番话,乍听虽然有些冷血,不够怜香惜玉,但小妹敬重!我们梅姐没有看走眼。只是,您这般的回复,可要伤透她心了,小心人家恨您哦。”说完敬佩地看了秦时月一眼,旋身即走。 看着闻香的背影,秦时月明白,梅映雪这样用情深重的女子,加上她特殊的身份,还有与袁楚才之间的关系,他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上海生煎包好吃,可得小心烫嘴。你要不起,也不能要,就得回避点,免得让人家产生错觉或联想。 他随后想起闻香讲的军统局的事。老局长死了,新局长未定。老局长以铁腕闻名,是校长的死党,不知新局长的人选会是谁…… 唉,管他谁当局长,至少目前是个真空期,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一旦新局长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又会烧得下面鸡犬不宁。 军统局虽然不是保安团的直接上级,但许多工作都需要保安团配合。 他想到手头的案子,觉得自己最终还是无法释怀与放手,所以得赶快从近来的负面情绪中走出来,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话说这梅映雪得了秦时月的信,又听了闻香的讲述,既感佩秦时月的胸怀天下,忧国忧民,又明白他在婉言谢绝自己,内心是既害羞又失落,一会在琴前闷坐,一会又倚窗伫立。 看着窗外的江面,还有芦苇丛生的汀洲,她想像着那个秦时月心仪的姑娘,会是一个怎样的可人。她可是山梅一样清纯,白雪一般纯洁?而自己呢,只是一朵饱经风霜和颠沛流离的残花败柳罢了,哪里配得上如新月出谷的秦时月?自己一边枕着袁县长的臂弯,一边还想着人家秦时月的怀抱,羞也不羞? 这样想着,也就认命,一时打消了对秦时月的贪想,只是心底那一点情愫,虽然被挪到了角落,但始终如小火星一般,乍看是灭着的,飘着丝丝缕缕呛人的烟雾,什么时候风一吹,也许就会重新点亮起来。 因感秦时月家国情怀,旧檀有诗为叹: 征衣未换春归去, 昨夜睡莲带雨开。 屈子行吟犹在耳, 千年可已入君怀? 第92章 梅雨哗哗哗 好多国人都以为我国只是南部沿海与西南部高原多雨。 南部是热带雨林气候,下雨就跟三岁的小孩哭一样,一天可以来多场。 西南呢,高原气候,也自成一体。如贵州,就有“天无三日晴”之说,经常阴雨连绵。 殊不知,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梅雨季节,雨水更加集中。梅雨季可从五六月延续到七月中上旬,因为刚好是梅子成熟时,所以称“梅雨”。 俗话说:“夏至大烂,梅雨当饭。”“夏至无响雷,梅雨十几回。”意思是说6月22日夏至以后,正是江南梅雨季的核心期,天好像成了一块被雨水浸透了的棉被,不时“哗哗”地往下泻。 1947年的梅雨季比往年提前,从农历五月的立夏就已开始。6月6日芒种一到,天就漏了,竟然一下就是一个月,直到7月8日小暑到来才慢慢消退。 连续一个月的雨,让云龙江的水开始浩荡如倾。云龙之水天上来,波平两岸村若浮。滚滚急流之上,飘满了树枝柴草和失足落水的鸡鸭猪羊。 水位迅速抬升已经到达历史最高值。县城放马沙等地势低洼处,千亩良田已经成了一片汪洋。沿江人家的八仙桌一半浸在了水里。野猪山山脚的住户,大水也到了门槛。 深山里面,山洪爆发,泥石流冲垮了好多乡村的田地与农舍,也有小孩在溪中翻蟹时被水冲走的,还有老人下溪去捞木料失足落水而失踪的,反正各乡的信息汇总上来都不妙,不是死人就是塌房。 听紫苏说,她妈妈小梅当年就是在屋边山涧里洗衣服时,被突然而至的山洪冲走的。当时秦时月听了,还觉得很是诧异,这会听了各地报来的消息,才知道还真有此事。 听人说,山洪到面前时,只要稍有迟疑,就会无法脱身,最后被挟裹而行。如果水性不好,很容易出事。紫苏妈不会水,那自然就没有救星了。庙下老家有句老话:不会游水的人,一脚背的水就可以淹死。 有条件的人,在这 “哗哗”的大雨声中可以选择闭门不出,但没条件的人呢,迫于生计,还是得出门,譬如一些特殊职业的人,渔夫啊,矿工啊,等等。 就像壶底蛇山下有个石宕,邻村十多名男子正在装石料,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岩石凌空落下,将底下的石宕埋了个严严实实。 村里人朝石宕所在的山体一看,半座山已消失在空中。 小村里顿时哭声震天,大人小孩号啕成一堆。 村里总共才三十几户人家,如今一下压死15个成年男子,相当于半数人家死了顶梁柱,不是“当家老倌”(方言,一家之主之意)就是儿子,都是家里的精壮劳力,不是塌了天么? 这山体不是泥,也不是泥石,而是十足的岩石。也就是说,光被这石砸中,人就没命了,何况已深埋其中。 等到报出信,就过了十多分钟;等到县政府组织救援队赶到,已经快一个小时了。里面的人,早窒息了。 人是最没套头的生物,三分钟不呼吸就没命。所以释迦牟尼说,生命在呼吸之间,就是这个意思。 警察局和保安团负责派人封锁现场。庄厚德带了秦时月等人,陪同袁楚才县长,在现场指挥抢救。 由于崖壁是呈整体下落的,大的比坦克车还要大,小的也比谷扎、八仙桌要大,人力根本撬不动,也抬不动。又缺乏起重机,只好叫来其他地区的矿工,采用人工作业,打算通过炮钎和榔头,将巨石采成几块。再在石块上绑上绳子,用人力一块块拖开来,然后进行拣尸。 有几块石塔实在太厚,救援队经过一个下午的作业都没能凿开,于是只好挑灯夜战,最后只能进行爆破。直到次日凌晨,才清理了石宕一角。 石块拖开后,在手电和汽灯的照耀下,只见岩石下面血肉模糊,人早压成了肉泥,只剩一套裹着血肉的衣裤沾连着。 秦时月看看这阵势,心想,若要将这些岩石全部清理完,那不知要折腾几天几夜了。这样热的天气,不仅现场臭气熏天,蝇蚊成片,还会滋生细菌,对作业人员造成伤害。倒不如随缘了断,也省得家属见到惨状而呼天抢地。 于是悄悄向庄厚德建议,希望当地保长能出面找死者家属商量一下,遗体就不要动了,就地做成个墓园。政府可以在矿主赔偿之外,再出一笔抚恤金或救济款给家属,这样大家省心。 袁楚才正在愁眉不展,听到这个建议,顿时眼前一亮,让保安团将当地的保长、保安队长、乡绅叫来,让他们去做家属的思想工作。 家属们早就六神无主,听了这个主意,人财可以两安,便也表示同意。 于是县长让保长雇来人力,就地将石宕做成一巨墓,立上石碑,刻上死难者姓名,再安上供桌,再在周围植上柏树,到成了一处整洁的墓地。 家属们拿了钱,一时也得了不少安慰,此事就此安顿下来,从县里到乡里到村里一干人,才各各长吁一口气。 袁楚才自此对保安团和庄厚德的办事能力也更加高看一眼。 事后,秦时月才了解到,这石宕的主人竟然是庄厚德的一位哥哥。当时觉得非常吃惊,才想起张小薯跟他讲的话——“炸药一响,黄金万两。”这庄家啊,原来真有这样的产业。 而且,据村里当天调班在家休息的矿工说,石宕的安全隐患早就存在。作业时由于懒惰,不停地往岩根里面掏,形成一种内凹形的崖壁。这样的崖体十分危险,上面的岩石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来。 除险之法不是没有,只要将上面略有松动的浮石及时铲除即可。可安监员麻痹大意,抱有侥幸心理,想过些天再说,不想梅雨一来,山体和岩石加速松动,于是酿成了惨祸。 也就是说,按理,这是一桩严重的安全生产事故。死了那么多人,矿主是要受法办的,枪毙不说,坐个五年十年牢总不冤?然而,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看来,袁县长是被庄团长摆平了。”金不换私下里对秦时月说。 秦时月听了,摇摇头,不语。 在秦时月眼里,暴雨、洪灾这样的天灾,那是避无可避的;可人祸,就不一样。 人祸的源头是缺乏公德和责任心,对国家和集体的事不上心,对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不重视。 壶底的石宕事故是人祸,那么整个国家呢?更加让人担心。 就在6月26日,国军160万人(占其正规军兵力的80)大举进攻解放区,围攻鄂豫边宣化店为中心的中原解放区,之后相继在晋南、苏皖边、鲁西南、冀东等多地向解放区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其中有30万人重点进攻中原解放区(鄂豫交界处)。 这相当于是全面撕毁了上一年10月10日所签的“双十协定”。 中共方面的反应毫不含糊,于7月20日发出开展自卫战争的党内指示,进行自卫还击。 自此,举国上下一直都在担忧的国共内战,终于还是爆发了。 当时国民党总兵力有530万人,装备精良;而中共八路军、新四军共有200万人,却基本上是小米加步枪,几乎没有重武器。 从力量上看,国军和蒋氏统治集团依然占有绝对优势。 但秦时月不这么看问题。 他只知道中共的力量,自从井冈山开始,就一直在成长,“星星之火”,已经“燎原”成势,再也扑不灭了。 想想看:当年人家带队伍钻山林时才千把个人、几百条枪,国军这边十几万大军重重包围都剿灭不了;现在人家已有几百万人了,人数已达国军的一半,还怎么打? 以前有人家几百倍、几千倍的兵力啊,都是一次次扑空,一次次损兵折将,现在只有人家的三倍兵力,这可如何是好?要想吃掉对方,无疑痴人说梦。 所以,从趋势上看,秦时月对国军的胜算是持消极态度的,实际上是完全不看好的。换了他秦时月领军挂帅,早就打退堂鼓啦,不仅要鸣金收兵,而且要永不言战,千方百计地予以“招安”才是啊。 可事实上呢?之前这边几次三番邀请人家来议事,人家也诚心诚意上门来言和了,历时43天,最后两家也签了协议了,可不知怎么的,这边就忽然毁约发兵了,这不是发神经么? 旧檀据皇洲民谣作一顺口溜《洋涨老娘》曰: 一点雨星一个泡, 洋涨老娘爬上灶。 老娘不怕龙王闹, 只怕村头响大炮。 第93章 灯下美人兮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不,九月起,台风又来。 前面是暴雨攻城掠地,这会是飓风摧枯拉朽。 秦梦一些离山地略远一点的地方,烂屋顶被吹走一大片,山上的毛竹更是像被无形的巨手捋过,变得东倒西歪,惨不忍睹。 本来,进入第四季度之后,政府各项工作都进入收官阶段,有的甚至已接近尾声,上上下下,该汇报的汇报,该验收的验收。这台风一来,就打乱了正常工作的节奏和步骤。各乡都在忙着救灾和善后。 10月9日寒露以后,省政府发来通知,说省里将陆续派遣专员到各地了解受灾情况。 这专员下来,可不是小事。一是代表上级前来视察工作,二是也为下一步发放救灾补贴作准备。 县长袁楚才知道份量,加上今年秦梦又发生了石宕塌方的事,上面目前还不知道,一旦知道了问起责来,那可不是儿戏——15条鲜活的人命啊,说没就没了,要找你个茬,不是太容易了? 之前,庄厚德给了袁楚才一大笔钱,袁楚才用其中的一部分送了省政府主管矿产的官员,但汇报时避重就轻,大事化小,说是山体滑坡,导致几位村民受伤,后来因抢救无效死亡。至于安全隐患未排除的事,压根儿就没讲。 为保险起见,县政府还提前开了个工作吹风会,袁楚才在会上再三叮嘱各单位负责人要守口如瓶,不要多事,不要向专员打小报告。 他还特别叮嘱县政府民政科、财政科、粮政科等相关科室的人员和警察局、保安团“一把手”,千万要小心伺候,既确保专员的安全,又要让人家吃好、睡好、玩好、拿好,务使称心如意。 22日重阳节这天,时令虽是秋末,论气温其实已近初冬。当夜秦时月睡下时,已经快12点,突然一声巨响,震得房梁颤动。原来是天上炸了一个响雷,“隆隆”滚过夜空。 秦时月拉开窗户一看,天上并无乌云,却有寒星几点。用手一探,亦无风雨。时月关好窗,也不再拉上窗帘,回到床上后,披衣坐着,看着夜空中的那几颗寒星,有些发愣。 秦时月想,再过12天就立冬了,就是正宗的冬天,现在怎么还有这样的惊雷?今夜这个雷,估计会将许多人从梦中打醒的。 中国古人对于冬天打雷,一直都心生畏惧,有着各种各样的讲法,但都认为不吉利。如:“十月打雷,遍地是贼。”“十月雷,阎王不得闲。”“十月雷,人死用耙推。” 秦时月听了雷,再也睡不着,索性穿上背心与棉袄,在被窝里盘腿打坐。 恍惚之中,好像眼前来了一个人影,似乎想跟他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时月想看清楚来人的面孔,可念头刚生,眼前的影像已飘然消失。 他总觉得那个身影似曾相识,但一下又讲不出来。后来,练功产生的热流、跳动等反应,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沉浸在内部能量发动和循环所产生的奇妙享受之中。 次日,庄厚德带了秦时月、金不换等人,与县政府有关科室的人一起,一早便在北城门口等候。 县长袁楚才和警察局长路上去省里参加一个治安会议,所以委托庄厚德他们迎接。 专员来了,却只有一个人,一米八几的个子,身材颀长,灰色的大衣,戴着灰礼帽,看上去儒雅斯文,风度翩翩,却寡言少语,甚是高冷。 一干人便越加小心地进行陪侍。 这专员巡察的沿线,凡是大一点的岔路口,都安排了警察或保安团的人值勤,以保证其人身安全及沿线道路畅通,也表示对专员此行的重视。 这样的安保级别,原本只有省长莅临才能享受,但由于县长想拍专员的马屁,将级别抬高了。 温采华专员见了这么隆重的安保工作,嘴里说着“礼多,礼多”,脸上表现出来的神色却十分受用。 连续两天,众人陪专员在秦梦周围的农村看了多个点,有塌房的,有山体开裂的,有河水淹没村子的,有人畜被水冲走的……保安团长庄厚德等亲自带领团丁随行护卫。 县里和团里对专员此行格外重视,事出有因。除了专员此行是代表上级检查工作,事关一个地方的工作排名和县长的政绩,又关系到秦梦救灾补助资金的多少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位专员的身份比较特殊,是保密局的一名处长。 在秦梦这样的县城与乡村,大家对保密局并不熟悉。其实,它的地位非常特殊和显赫。 保密局的前身就是赫赫有名的军统局,是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不归口国民政府管理,而是直属国防部。 1946年3月17日原局长戴雨农坠机死亡后,军统一时群龙无首。同年10月1日,军统局改组为保密局,由郑介民任局长,毛人凤任副局长。 保密局继承了原军统局的所有责任,执行监视、跟踪、暗杀等任务,局长直接效忠于委员长,所以让人敬而远之,许多国民党内部官员都避之唯恐不及。 温专员作为保密局中层正职,与郑、毛两位上级的关系可想而知,与更上层有关系也极有可能。秦时月作为兵团领导身边的人,对这些自然要比土生土长的庄厚德他们懂得更多,所以在接待温采华时,态度分外恭敬。 24日早上八点二十四分,节气已入霜降。傍晚,专员终于视察完毕,待回到秦梦,已经是傍晚六点,众人蜂拥着专员来到八仙台下的“忆秦娥”酒楼,却见袁楚才县长早已在大门口等候。 为何县长大人也来陪饭?只为正常情况,明天早餐后,专员就会打道回府,那么今晚这顿饭就是送别宴。这一迎一送,意义非凡,若要讨好,须做足功课,故头尾两天的晚饭,袁县长都是亲自出席的。 迎的那顿饭,袁县长只带了秘书,今天这顿饭,却带了两枝花。 什么花?县花。县花是什么花?梅花或桂花么?梅花倒没有,梅映雪倒是在,娉娉婷婷地立在袁楚才身边,俯身向专员问候。 而出乎秦时月意外的是,梅映雪边上,还立了个丽人,竟然是保安团的扈小芹,也笑容可掬地在向专员弯腰致敬。 见到梅映雪的一刹那,专员的双眼倏的一下亮了,就好像饭店门口夜晚突然点亮的灯笼一样。而见到扈小芹,那两盏“灯笼”更是越点越亮了。 在体制内有过经历的人都知道,这从政,最平常、最频繁的事就是接待。像保安团这样的机构,由于它半军事化的特点,又是半官半民,所以接待任务更多更杂,一年到头要对付多少各级领导都不晓得。 每逢上面来人,为了多个帮手,也出于科室对口的需要,他们经常会从对应的科室调人进行接待。有时,也会借梅映雪、扈小芹这样漂亮、能干的女性来帮衬或救场。 这不,这次上面有个专员来,听说很重要,所以庄厚德把扈小芹推荐给了袁县长。 美女不到,领导不笑;美女一到,立刻见效。正因为有这么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存在,才会有今天二美出场的画面。 梅映雪见到袁楚才、庄厚德和秦时月一行,掩嘴轻笑。而扈小芹见专员钻子样的目光直往她胸脯上扎,便有些不舒服,看了眼秦时月,挺不自然地扭了几下腰肢。 席间,专员温采华兴致挺高,不管是喝酒还是聊天,眼睛就没离开过梅映雪和扈小芹。后见袁楚才与梅映雪亲近,也就将注意力渐渐集中到扈小芹身上。 这扈小芹本来就是奉庄厚德之命来陪客人的,为了讨好袁县长,她对温专员真是开了后门与绿灯,一改平时的骄傲,又是布菜又是倒酒,又是柔声软语,把个温采华伺候得骨头都快酥了。 酒到八九分,这姓温的言语便轻狂起来,手也开始不老实了。别看这扈小芹嗲声嗲气的,但在男女事情上,还是个一尘不染的雏子,是朵没开过苞的花骨朵,所以扭妮着不让近身,把腰身拧转得跟糖棒儿似的。 不想,她越是这般拧来拧去,越是将温采华这只老花蜂的欲望拨弄得烈焰腾腾。 袁楚才可是个老江湖。他见扈小芹这样子,还以为她是碍于人多之故,便找个借口离席去外间喝茶了,同时使个眼色,让梅映雪也跟他一起走。 众人见了,也纷纷避嫌,虽然没有全都离开,但起身落座、进出包间的多了,顾自聊天喝酒的多了,放任专员对扈小芹上下其手。庄厚德看此情景,也借口外出抽雪茄,到了外间陪袁县长聊天。 这扈小芹从小娇养惯了,平时仗了老爸的威风,只有她使唤捉弄别人的份,哪有倒过来的事?大腿刚被温专员摸上,她就触电一般跳起身来。可腿刚避开,专员的右手已经揽住了她的后腰,并顺势移上她的臀部,恣意揉了两把,左手又嗒的一声压上了她的右胸。 眼见自己的禁地遭此蹂躏,又无法挣脱,逃无可逃,情急之下,扈小芹抡起右手对着温专员就是一巴掌,然后冲着对方裤裆又是一脚。 温专员“啊呀”一声惊叫,放开手,跌坐在椅子上,一手摸脸,一手捂裆,瞪大眼睛看着扈小芹,脸上臊得热烘烘的。 这温专员要是普通的来头可能也就到此为止,偏偏这家伙是个老牌军统特务,打人、绑架、暗杀,什么坏事没干过?平时只有他欺侮人家的份,哪里想到下面还有人会如此犯上,一时竟然懵了。 他也合该倒霉。原本并未列进本次巡察名单,恰巧拟定灾情巡视工作人员的是他一位朋友,得知温很想来秦梦散散心,便将他排了进来。 这次来秦梦,本该有几个随从,但温采华为了自由自在,方便找点刺激,偏偏只身而来,不想碰到了扈小芹这朵棘手的玫瑰。 这时候,扈小芹如果抢上去倒个歉还好,偏偏她花容失色,柳眉倒竖,指着温采华大骂:“畜牲,竟敢如此为上不尊,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军统特务手里握着生杀大权,更何况温采华是阴险毒辣的杀人魔王手下,又托了有亲戚在国防部任职,所以在保密局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作威作福惯了,哪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根本不加思考,掏出手枪就是“当当”两下。 外间的袁楚才听到枪声,僵在那里,瞪大眼睛,转动脖子,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秦时月反应快,大叫一声“不好”,立刻飞步抢进包厢,却为时已晚,只见扈小芹仰跌于地板上,嘴里呻吟不止,全身剧烈抽搐,鲜血从胸口涌出,浸透了衣服…… 众人跟进。袁楚才见了此状,吓得一手扶着眼镜,一手指着地上的扈小芹,用颤抖的声音说:“这……这……这……” 庄厚德还算清醒,拔出手枪对着温采华,说:“专员,你竟敢行凶杀人!” 温采华一手持枪,一手疯狂地挥舞,说:“你们都给老子退下,要不老子的子弹不长眼!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 没等他第二个“杀”字出口,只听“啪嗒”一声,温采华的手枪掉在地板上,左手捧牢右手,在那里“嗷嗷”叫着打虎跳。 众人一看,一簇牙签插在他手背、手指上,鲜血直流。 原来是情急之下,秦时月随手抓起桌上的牙签筒,朝着温采华的右手腕掷了过去。 秦时月一声令下,张小薯迅速上前控制住温采华。 温采华大叫:“我是专员,姑夫是蒋委员长手下,你们谁敢对我不敬,谁敢对我不敬!” 秦时月向小薯做了个手势,小薯立即双臂一环,将温的双手反剪予以制服。 马有福没来。原来,这人老是喜欢往领导身边蹭,又挺着个大肚子,出门在外,常被人错当长官。这次庄厚德怕马有福又抢了自己风头,怠慢了专员,所以没有带他,而是带了扈小芹。本想讨好一下县长和专员的,想不到弄巧成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秦时月再将目光转向惊恐不安的梅映雪,说:“快,梅老板,你让闻香安排一间三楼的静室安顿专员。再亲自陪护扈小芹前往县里的协和诊所抢救!小薯,你带上几个弟兄保护梅小姐她们!” 说完用桌布帮地上的扈小芹包扎好伤口,让人送去诊所。 再看庄厚德,还愣在那里。 秦时月转向温采华,说:“专员如此怒发冲冠,我们也只好委屈您在秦梦多留几日,消消火气。再说,您现在出门,我们无法保证您的生命安全。我们会向上峰汇报,按指示办事,您稍安毋躁便是。” 边说边用温采华身上的手帕,包住他的手腕,再让他自己捏着。 温采华双眼茫然地点着头。 然后,时月对县政府秘书室的人员说:“快将专员带去饭店三楼。务必保证专员安全,确保万无一失!” 看着温采华他们走后,秦时月马上致电保安团值班室:“我和团长都在八仙台‘忆秦娥’酒店。你们马上派一个排的兵力过来,封锁酒店,不许放走一个活人。其中一个班直接对酒店三楼予以戒严,听从县政府秘书室的指挥!同时再调一个排的兵力,前往协和诊所警卫,听从张小薯的指挥。” 安排停当以后,秦时月又向一边坐着发愣的袁楚才和庄厚德建议: 一是封锁消息,暂缓通知家人。从现在起,旅店所有人员只进不出。要出必须经得秦时月同意。 二是请县政府秘书室马上向省政府发电,汇报此突发事件,静待指示。 三是对凶手严加看管,防止脱逃。看守人员两人一班,实施12小时轮值。 袁楚才惊魂未定,由着秦时月一手安排落实工作,连连应着“好,好,好”,一边不停地用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水。 庄厚德坐在一旁,茫然地点着头,抽着雪茄。 秦时月随后赶去饭店三楼,叮嘱负责的秘书室人员: 一是必须让饭店一日三餐送到三楼,交给卫兵。食物由卫兵端进专员房间。食物送进去之前,必须由酒店送餐人员和卫兵分头尝过。 二是要检查门窗、墙壁和周围通道,严禁人员进出房间。 三是要召集今天在店的服务人员开会,严禁走漏风声。除梅映雪和闻香以外,一律不得离开酒店一步。 四是保安团人员到达后,接管酒店和三楼的警卫。 吩咐完,秦时月火速赶往协和诊所。 他赶到时,保安团的一个排也刚刚布上岗哨。他向排长下达命令:未经秦时月同意,任何人不得进出医院。 他直奔一楼手术室。 刚到门口,梅映雪就扑在他胸口,说:“秦团,来不及了,扈小姐没气了。” 主治医师听到动静,出来将秦时月迎接进去。 扈小芹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秦时月将白布掀开,映入眼帘的是扈小芹苍白而美丽的脸庞,双眼茫然地睁着,一对挺拔饱满的乳房,一只如鲜花一般怒放着,一只却绽开了一个口子,虽经酒精清洗,却仍然残留着血渍。 医生说,子弹穿过左胸,打中了心脏。 秦时月用手轻轻将扈小芹的眼皮抹上,双手合十作揖,温柔地说:“扈科长,小芹小姐,愚兄秦时月,无意冒犯尊颜玉体,恭请谅解。您好好安息,我一定替您讨回公道!” 时月轻轻将布盖上,转身对医生说:“谢谢您。请将她的胸部用干净的纱布裹好。还有,不要让任何人惊动她。净身穿衣的事,让她家人来,绝对不要亵渎了她的清白。” 说完安抚梅映雪,请她陪着医生处理好小芹的身体,又叮嘱小薯千万要看护好扈小姐的遗体,保护好梅姐的安全,之后径直离去,直奔团部。 苍涯子有《国殇》诗曰: 天灾犹可躲, 人祸不能防。 冬夜惊雷震, 九州烽火扬。 第94章 苦心善后 秦时月一路策马,一路想,这宝贝千金横死专员枪下,她老爸获悉,那不啻于晴天霹雳啊! ……他忽然想到昨夜子时听到的惊雷,莫非是对小芹之死的预兆?但小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至于有如此大的人天感应?要有,也应该是事关国运的大事,涉及到战争灾难、改朝换代、帝王将相之类的大事…… 倒是后来的梦境,那床前飘过的人影,总觉得似曾相识……对了,那不就是扈小芹吗?天!难道是她的魂魄预知要走,先来与我辞行?秦时月顿时觉得后背发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不迷信,也未亲历过鬼神之事,但总觉得这个梦境有些离奇,场景也有些让人瘆得慌,而且不早不迟,很是蹊跷,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他摇摇头,努力不去想这些玄乎的事。他得面对现实,考虑如何安排死者的后事。 他想,女儿含冤身死,老爸倘若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通知,会是一件多么震怒的事。 何况人家是因公务接待而死,并且还是一位花开正艳的妙龄女郎。 又是地方名门之后,又是老父亲的独生女儿…… 将心比心,换了谁都受不了,换了谁都无法原谅。 不行,这事他得火速向庄团长建议,应该立即通知扈会长……但关键是怎样才能不让他老人家怒发冲冠呢…… 他上次去看扈小芹,没见到扈会长,对他没有什么了解,所以只能凭想象努力设想着老会长接到噩耗时的种种反应,还有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各种行为,直到庄厚德在走廊上叫他,才反应过来。 秦时月进了庄厚德办公室,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庄厚德一拍大腿说:“哈呀,我也正在考虑这件事。这事要是处理不好,那可是要惊天动地的啊!” 秦时月说:“对啊,绝对惊天动地。这地,是指地方上,家属的反应,本地军民的反应;这天,是指上面,直到蒋委员长。您知道,委员长身边还有个夫人啊,是个留过洋见过世面的新女性,1943年2月曾在美国国会发表演讲,以纯正的英语、端庄的仪态和激昂的演说风靡全场,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取得美国等国家的支持作出了贡献。如果她从扞卫女性权利、维护女性尊严的高度来看待这件事,那是会上纲上线的,不仅那个温采华不会有好下场,连袁县长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团长您呢,说不定也会受连累……” “这可如何是好呢?”庄厚德长叹一口气,皱起眉头,从盒子里抽出一根雪茄,再从另外一个盒子里取了一根银针,在那雪茄上轻轻戳了一个洞,塞进一根小木条,然后用火柴划燃雪茄,美美地吸上一口,将身靠在太师椅上,再将烟缓缓吐出,显得分外惬意。 那盒子里整齐地堆放着许多这样火柴梗粗细的小木条。 庄团长座下那张椅子,红得发黑,发亮。 史达贵以前告诉过他,团长桌椅用的,是红木当中的佼佼者,叫做“交趾黄檀”,俗称“大红梭枝”,南洋进口的。而时月那办公室的木料,是产自缅甸的花梨木。 当时秦时月还怪达贵太考究,战争时期,一切当从简才是。如果他事先得知,一定会阻止这样的采购行为。 后来,时月让秘书科下文规定,办公桌椅一律不准用红木,最多只能采用国产的普通实木。 然而,庄团长的生活的确太过讲究。就看他刚才吸烟上的操作,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庄厚德见秦时月正在打量他的两个盒子,便笑了一下说:“哈瓦那雪茄,朋友从巴西带回的,要不要来一根?还有这香插,是上好的马来西亚加里曼丹沉香,香味绵甜,有奶油的芳香。” 秦时月婉言谢绝,说:“我小时有气喘病,发育时才带出的。医生说不能抽烟,否则很有可能复发。一旦复发,那就治不好了。所以,抽烟是我的禁区,请团长见谅。” 为了岔开话题,他又说:“抽烟还用香插这样的稀罕物件,我是第一次见,在团长这里,开眼界长见识了。” 庄厚德听了,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开始大谈这沉香的好处。 秦时月想,以前听小薯说你“庄三响”,我也没多少往心里去,只道你是爱财。现在遇到小芹的事,才知你这庄厚德还是个多么没心没肺之人。都什么时候了啊,人家人都死了,尸身还躺在医院,你还有心思品你的沉香?为人家讲沉香?那死的可不是一条狗,而是人,是你的老部下,是一位正当花季的美貌姑娘啊! 他很想顶庄厚德几句,可他现在的心思全在扈会长身上,寻思这事怎么跟他开口,怎么不让一场势必要燃烧的大火烧得小一些,甚至能够不烧起来…… 他虽然不是“一把手”,可考虑的全是“一把手”的事。他明知道这样很劳碌,吃力不讨好,但天性如此,又有什么办法?等庄厚德讲完,他的主意也有了。 他向庄厚德预判了扈会长接到女儿死讯后的几种反应: 一是带部下向庄厚德要人。 二是带部下直闯县衙,向县长讨要公道。 三是兴师动众将“忆秦娥”酒店团团包围,迫令交出凶手。甚至有可能直接踢开禁闭室提人,或者当场击毙仇人。 四是从医院运尸,然后陈尸于县衙或省政府门前讨要说法。 这几种可能性,性质和影响从小到大排列,但哪一种都不好,哪一种都是官方被动。 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要争取化被动为主动,即刻安排袁县长带队,庄团长等人参加,备上厚礼,代表省政府、保密局、省保安司令部、县政府、县保安团,就发生血案一事,火速赶往扈家赔礼道歉,争取得到家属的原谅。 下一步,再商量对凶手的制裁办法。原则上是要押解前往省警察厅或省保安司令部,等候上级发落。 庄厚德听后,喜形于色,赞叹道:“秦团不愧是战区参谋出身啊,决策快,点子准。那好,你我这就去县衙走一趟,估计这会儿袁县长已经成了热窝上的蚂蚁啦,嘿嘿!” 秦时月这才反应过来,虽然出了命案,事关重大,但这直接责任是在县政府的啊,第一责任人是袁楚才,不是庄厚德。难怪事到临头,团长还在悠哉游哉地抽雪茄谈沉香呢——隔岸观火,不急,也许还幸灾乐祸呢。 如此,估计这庄厚德平时与那袁楚才的关系也不怎么样,所以庄厚德巴不得看上一场好戏。哪像他秦时月一样,老是急人所急,急别人之不急,把公家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在考虑的。唉,真是人心隔肚皮,心心不一样。时月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刚商量完,想动身,庄厚德桌上的电话响了。秦时月说:“团长,会不会是扈春生的电话?” 庄厚德接起,朝秦时月直伸大拇指,点点头,然后示意他坐下,清了清嗓子,在电话中一叠声地说:“扈会长啊,刚才正在念叨您老人家呢……记挂宝贝女儿了……哦,好的,好的……您安心在家,别急,别急……好的,我们马上过来,马上!您稍等。” 搁下电话,庄厚德对秦时月说:“你真神了,幸亏我们已经商定,要不就被打个措手不及啊!老会长说他心里别别跳,不放心女儿,让我们尽量护送他女儿回家……可见,这亲人之间,特别是父女、母子之间啊,是有感应的……咱们快走。” 秦时月说:“好的,只是您得马上打电话给袁县长,建议他立即让财政局准备好1000块大洋,火速送到县政府大门口。10分钟后,我们在那里汇合出发。” 约莫半小时后,众人在袁县长的带领下,来到扈府院子。院墙内,绣球花开得正旺。围墙边贴地的绿叶丛中,还开有不少一带洁白的栀子花,将庭院装扮得分外素洁。 时月心想,啊呀,这花,怎么跟宅子少主人的事,会如此相合?难道花也解人么? 一名七十挂零的老者迎了出来,一边与各位官长握手,一边听着庄厚德的引荐,还用眼睛扫视着人群。 秦时月觉得这名老者虽然瘦劲,但颇有风骨,特别是那一对眼睛,鹰隼一样的,很亮,打量人时,眼光会像刀片一样在你脸上刮过。 秦时月想,他显然是在寻找扈小芹呢,这戏,看袁楚才怎么唱了。 扈春生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落座。 他背后的墙壁上,是一幅猛虎啸山图。只是不是凶猛的下山猛虎,而是一只立于崖边昂首对月的侧身老虎。 两边对联写的是:虎步无声威百兽,兴来长啸震山川。 扈春生请客人一一入座后,转身让侍女上茶。这时,却见袁楚才“扑通”一声在他跟前跪下了,“啪!啪!”很响地打了自己两下耳光。 扈春生一脸茫然。眼看这县长大人跪在自己膝下啪啪地扇自己的耳光,他的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眼前所跪之人,在古代,那可是县太爷啊!他扈春生纵使拥有泼天富贵,也不过是个民间商人,属于蛮人的头脑,又怎么比得上朝廷御封的七品官员呢?于是惊惶起身去扶。 可袁楚才在地上连连叩首,说:“如果扈会长不原谅他,他绝不起身。” 扈春生当下一头雾水,说:“大人贵体,怎么可向小民下跪,让扈某如何担当得起?请起!快快请起!” 袁楚才俯在地上,脑袋深埋在两臂间,闷声闷气地说:“袁某对不起扈会长,先伏地请罪为是。” 扈春生再次上前扶住其双臂,说:“袁县长请起,有话好说。” 袁楚才三叩,说:“袁某三请会长原谅,否则绝不起身。” “好好,我原谅大人,有话好说,好说。”扈春生说。 袁楚才听了,这才由扈春生扶起。 秦时月在一边看了长吁一口气,心想,这姓袁的,官场上也没有白混一场,要紧关头,还挺会装逼耍赖的。不过也好,如此作贱自己一番,演一场“苦肉计”,免了一场刀兵相见啊。 看到扈春生已重新落座,秦时月便从人群中旁开一步,“啪”地一下向老会长行了个军礼,说:“现在,保安团副团长,第三战区下派之实习参谋秦时月,奉袁县长之命,向扈老前辈汇报工作。” 没等扈春生反应过来,他就小步上前,俯身在扈春生耳边,小声将扈小芹的事,一口气说了。说完又后撤一步,笔挺地站立于扈春生身边,一是表示恭敬与哀悼,二是以防万一。一边又以目示意庄厚德上前慰问。 这庄厚德见了,也学秦时月的样,连忙也行了个军礼,然后上前双手握住扈春生的手,说:“事发突然,万望扈会长节哀!” 隔桌而坐的袁楚才见了秦时月他们的动作,知道已经帮自己开了口,便也立时赶过来扶住扈春生的臂膀,说:“会长大人,小芹姑娘之事,实属天降横祸,还请节哀顺变啊!”一边让秘书捧上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1000块白花花的袁大头。 袁县长接过锦盒,双手奉上。 扈春生愣在那里,两眼发直,眼见银元递上来,一下找到了泄恨的对象,怒吼一声说:“我要银子干什么?我要我的女儿!还我女儿!” 话音刚落,只见老会长飞起一脚,将盛着银元的铜盘踢得飞上楼板,“呯”地一撞,然后来了个天女散花,只见白花花的银元满空乱飞,最后“当啷啷”洒落一地,到处翻滚…… 扈春生伏在八仙桌上,双手拍桌呜咽:“我的小芹啊,我的宝贝女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突然,他从座后的搁几上取了手枪,疯了一样冲向屋外,大叫一声:“姓温的,拿命来!拿命来——”然后将手枪向空中一挥,“啪啪啪啪”连发,一气将20颗子弹射向空中…… 对于扈小芹的香消玉殒,旧檀有《咏菊》诗相悼: 秋菊开处蜂正忙, 小院幽深径也香。 一夜狂风兼飞雨, 落英满地蝶断肠。 第95章 神奇的石马岭 话说扈春生听到女儿死讯后,悲痛欲绝,冲到门口将枪中子弹尽数打完后,口中大呼“备车”,人却已晕倒在地。 秦时月马上上前抱起,放到堂前的红木湘妃榻上,又掐人中,又作心肺复苏。这些技术,是他在部队学的急救知识,这会派上了用场。 在他的努力之下,扈春生终于缓过气来。神智一醒,两行清泪早从脸上挂了下来,喃喃自语着:“小芹啊,我可怜的女儿,你在哪里……” 秦时月看了心疼不已。他早些年就不见了爹,现在又看扈春生一下子苍老不堪的样子,不禁情由心生,动情地说:“扈会长,您我初次见面,我也不了解您,但我明白您此刻的心情,明白一位慈父痛失爱女的心情。这样,今天袁县长、庄团长都在这里,他们可以为我作证,只要您不嫌弃,以后尽可把我当儿子使唤。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我会代小芹尽绵薄之力。您千万节哀保重。小芹现在协和诊所,只要您全权托付,她的后事,我会一手操办,您尽可一万个放心。” 秦时月的一番话,让袁楚才、庄厚德侧目相视,也好生感动,纷纷向扈春生表示心意,说扈会长如有什么要求,政府一定尽量满足。 袁楚才说:“扈会长好有面子!秦团长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麾下的爱员,来秦梦挂职,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啊。” 庄厚德等人也都说了些祝贺之语。 扈春生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扈春生何德何能,能得秦团垂怜!小芹啊,我的小芹,爹也活不长了,爹马上就来找你……”一时又呜咽起来,众人看了心酸不已。 秦时月忍住泪水,吩咐扈府的下人端茶递毛巾,然后让他们去请材夫,布置灵堂,然后安排车辆,亲自带人押车,到医院领了扈小芹的遗体回到扈家。 扈家一时哭声震天。 秦时月亲自全程照顾扈会长,同时安排张小薯协同扈家下人安排一应入敛事项。 在经得袁、庄同意后,他派小薯带人到“忆秦娥”酒店提了温采华,将他双手铐了,来到扈家,将他一把扔在扈小芹灵前,罚他跪祭扈小芹。 温采华起初还以省府专员身份相威胁,臂根被张小薯三根铁指一捏,痛得嗷嗷直叫。进了扈府,又见人人看他时眼中喷火,吓得哪里还敢吱声,只在灵前抖成一团。 扈春生见了温采华,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颤抖着起身,对着温的屁股和全身上下一顿脚头,一边踢一边咆哮:“我踢死你这个流氓!踢死你替俺小芹报仇,踢死你替党国除害!” 温采华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这会只能委曲求全,“啊呀啊呀”直叫唤。 秦时月看看老人家气也出了,怕场面无法控制,便赶上去劝开,让温采华上了香,三跪九叩后,才让团丁将他押回“忆秦娥”。 秦时月眼看扈春生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便让袁县长、庄团长先回,自己带了张小薯进房,与扈春生商量小芹的后事,决定亲自出面,为扈小芹觅一处好地。 扈春生原已经在床上躺下,见秦时月进来,勉强支起身子来,时月忙上前扶住,为他披好衣服。 这秦时月自从进了扈家院门,为小芹的事忙前忙后,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俨然就像扈家的少主人。扈春生看在眼里,也感激在心里。 以往扈小姐在家,好的时候让佣人吃这样吃那样,不好的时候疾言厉色,摔这摔那,情绪起落很大,闹得家里猫跳狗叫的,老是让佣人们感到惴惴不安。 而秦时月处事,考虑周到,态度又好,让家中上下都感到很是温暖。 扈春生想,也是女儿没福,不懂事,不会交朋友,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就没有带来家里过?要是她能处这么好一个对象,很多事情也许就不一样了,甚至也不至于去陪酒了。即使去陪酒,估计也不会发生那样的血案了……唉,只是人生不能假如,否则也不叫命运了,也没有“在劫难逃”这样的说法了。 他长长地叹了几口气,对秦时月说,他已吩咐扈家下人,小芹的事由秦团长全权作主,一应事务悉听他调度。还说会让人去找县城最好的风水先生,配合秦时月外出找地。 时月说,《金刚经》有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佛门从来不讲风水。讲风水便是着相,为阴阳五行所困,逃不出人、天之道,也就无法出离。讲风水还容易被人糊弄,受制于人。所以还是自己找,感觉好就行。 扈春生想了想,说:“也好。小芹也没有子孙,我一个糟老头子,到了这步田地,活几岁都已无所谓,还想怎么样?所以不想沾风水什么光。《金刚经》还讲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虽不解,但还明白,在佛理面前,风水之说又有何用?那就不折腾了。这事就拜托秦团长操心。只要您觉得好,就行。” 时月作礼,对老会长的信任深表谢意,一再嘱他诸事放开,安心静养。 时月出了老会长的卧房,吩咐家佣班头外出采办一应白事用品,特别叮嘱两件事:一是去请一位修行好、念佛功夫好的僧人来,为小芹念佛超度。二是觅一副上好的寿材,材料是缅甸花梨木的。 时月知道,寿材最好的木料是金丝楠木。但由于时间紧急,如此珍贵的木料,一时怕难采集。 而红木要相对容易采购。 红木当中的顶级木料是大红酸枝,又称交趾黄檀,但在秦时月看来,颜色过深,质地过于光滑和明亮,显得高调华贵,更适合有地位和实力的老年人,特别是男性。 缅甸花梨是红木,又称大果紫檀,价格虽要次于大红酸枝,但色泽红润,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低调又不失尊贵,十分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也更适合小芹姑娘这样的身份。 为防夜长梦多,秦时月又建议庄厚德亲自与省保安司令部联系,火速将凶犯押去省城,等候发落。当天傍晚,省警察厅就派车过来,将温采华押走了。 看着囚车绝尘而去,秦时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下去,他可以全心帮助扈会长料理女儿的后事了。 他了解到扈小芹生前特别喜欢游山,而且喜欢去壶溪两岸狩猎,于是在征得扈会长同意后,决定将目标定在壶溪一带。 是夜,秦时月在将睡未睡间,再次想起扈小芹出事前那个晚上的梦,那梦中似微微曲膝道万福的身影。 难道事情还没发生,扈小芹的魂识已经能够预见,并且先来感谢和道别了? 次日一早,秦时月带上张小薯,找到了燕落村的山神庙,学了三声狼嗥。果然,燕自立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裤腿上沾满了苍耳子。 时月将此行目的讲明,为了不让燕自立抛头露面,时月让他回了浮云岭,自己与小薯一起去会了燕落村的保长,三人一起在壶溪中上游两岸,翻山越岭,梳头一般地进行寻找。 来到壶颈一处岭前,秦时月站住不动了,激动地问:“对面是什么地方?好一群威武的骏马哦!” 保长顿时分外惊讶:“秦团看到马了,在哪?” 秦时月将手往溪南的一片石塔一指,说:“那里啊,一群高头大马,正在昂首奔跑呢,后面还有几匹小马在跟随。” 小薯看了,也说确实像,只是他刚才怎么没有注意到?他不由佩服秦时月的观察力。保长也弯着脑袋左看右看,神色仍然有些狐疑。 时月心里也感到奇怪:这活脱活像的一群马,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保长说:“秦团,看来这石马岭跟您是有缘分的。我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也没觉得这些是石马,看到的只是一座山崖,一堆石塔。不过,老辈传下来的地名,是叫石马岭。” 秦时月惊喜地说:“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这石马能不能看出来,跟视角也有很大关系。其实刚才在对岸,我们是经过它背上的,就看不出。这会到了溪这边,马的造型就逐渐凸显出来了。远处看时,起先是一匹,后来越看越多了。而在这个角度,它是正面的造型,昂首挺胸的,简直威风凛凛。” 保长说:“被您一讲,也确实是像的,特别是马头。并排的是有好几只。啊呀,秦团真是好眼光。说起这座石马岭,还有故事呢。” 秦时月欣喜地说:“真的?” 保长见到时月的开心样子,也就来了劲,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就像他亲身经历的一样。时月等三人一下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传说古时候,这石马岭一带,还少有人住。而下游十几公里的荞麦岭一带,人烟略微多一点,所以荞麦岭上经常种着绿油油的麦子。 有个山民,也在荞麦岭上种了许多麦子,但每年麦子抽青后,总会被吃掉许多。 被吃的年份多了,山民也重视起来,决心要弄个明白,看看是谁家的牛羊没有看护好,还是哪个人在有意驱使牲口糟蹋他家的麦子。 然而,当他仔细察看麦地里留下的足迹时,却发现那蹄印是圆的。 众所周知,猪牛羊等家畜或野兽的脚印是尖的。 那什么牲畜的脚印是圆的呢?想来想去只能是马,因为它被掌了蹄铁。但他想遍附近的山民,并没有人家养马啊。而且,他每次循迹而觅,蹄印都会在半路消失。 后来,山民想出了一个主意,用红色的毛线在麦地里布了绳套。第二天,他发现麦子被吃,而且地里留下不少圆蹄印。他再次沿着足迹细细搜寻,结果一直找到壶溪上游十多公里外的一处石山前,才看到红色的毛线缠在一处石柱上。 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近看远看,才看清毛线缠住的,是一匹石马的一条后腿。 山民将这个发现讲了,村民一时称奇,都拥去看,都说是一群活龙活现的石马。 后来,乡民们集资在马背附近建了一座庙,名唤“石马庙”,里面供了三匹马的塑像,以四时鲜果供奉。 这以后,石马就再也不出来吃麦子了。 石马庙原先一直都有,只是在国军79师与日军激战时,由于国军一挺机枪守在石马庙,目标暴露,被日军扔下的炸弹炸毁了。 三人于是找一处水浅之处,涉水而过,到了石马岭,攀上岭去,就相当于到了这些石马的背上,马的形状自然也就不明显了。倒是对面的山岭,从甑山到黄天荡,呈现出一派莽苍恢宏的气象来。而燕自立居住的浮云岭,此时也现出概貌,只见一带白花花的裸露山崖,如浮云一般横在大山中间。 秦时月攀上石马岭后面的山坡,果然在柴草丛中见到了残存的庙基。 他在庙基附近挑了处凹陷处,人往里一坐,刚才吹在脸上的风,一下就没了。站起来走到两边的高处,脸上又有风了,便满意地点点头,说:“好,那小芹姑娘就睡这里了。” 根据小时候跟着爷爷相地的经验,这里起码有以下好处: 第一个是藏风得气。风吹不到,感觉自然好;风吹不到,气自然容易聚。气聚则精生,自然容易结穴。 第二个是坐东北朝西南,南多西少,自然少北风侵袭之忧,享阳光普照之利,也就冬暖夏凉。 第三个是靠山好,来龙清晰,龙脉贯通。 第四个是壶溪横陈,弓背向外,如玉带之围。 第五个是石马饮溪,得水得财。 第六个是溪对岸的山势不是很陡,无压抑感,也无尖峰峭壁相对,而且山坞纵深好,视野开阔辽远。 第七个是石马吃麦的传说,石马庙的曾经存在,非常吉祥。石马成精,说明这是一处通灵之地。 第八个清静无扰。行人进出壶肚的路,是在石马背上,离结穴处还有好几百米的路,所以南来北往之人车,对逝者并无打扰。如果路和庙是在穴位的后面,则不一样。后山不静,穴不安宁。 保长听了时月的分析,很是赞赏,说秦团知道的就是多。时月谦虚地说,只是小时跟爷爷寻过龙觅过地,听在耳中,也只是拾了点牙慧罢了。回去把情况和想法向扈春生作了汇报,老会长连说三个“行”字。 有道是,这世间之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富贵见不到真相,真相伴不了富贵。人一走茶便凉,事后方知人情之冷暖。 时月对扈家如此眷顾,一是出于公心,在料理公案;二是出于对人家老父弱女的同情与怜爱。 守灵至半夜,时月来到庭院内,遥望星空,想到扈小芹的早逝,更觉生命的可贵,于是拉开架势开始练功。 他这会练的是福建南少林所传的内劲一指禅功,又叫“罗汉神功”,据说系六祖慧能所创。是时月念军校时,去南华禅寺参学,得一禅师所授。 时月初时练过,练了一年多,后腰命门穴似有一把大火烧起,非常舒服。后因转练擒拿格斗和拳击,已搁置多年。自从练闭目师父所授云拳后,觉得两者有相通之处,所以又恢复此功的练习。 此功有热身法、桩功、扳指法和动功四个部分。 由于时间和心情原因,他今晚省去了桩功和扳指,只练热身法和和动功,前后各九个动作。 前九为:摇膀子、摩肩、猫洗脸、恨天无环、野马奔槽、扁担、搓草绳、乌牛摆头、磨豆腐。 后九为:双臂揽月、抱球、十字手、丹凤朝阳、仙人指路、力劈华山、海底捞月、怀中抱月、霸王举鼎。 前九个动作每个动作基本上要做7遍以上,做完就相当于做了63个动作以上,全身上下已经是热气腾腾。 等他再做完后面的九步动功,直觉得周身真气满盈,劲力无穷,一丝睡意都没了,于是回屋,在灵前上香,烧锡箔和黄纸折成的元宝。 彼时,法师已去休息,扈家留了两名侍者守夜,而小薯呢,已在扈小芹生前专用的湘妃榻上深深睡去。 旧檀有《叹红颜》诗为证: 也曾含睇笑, 少有出言亲。 廓尔轻烟逝, 方得见本心。 第96章 香魂安处 扈小芹奉安一事,也由秦时月一手指挥操办。 他没有用那种吹吹打打的热闹排场,而是让人联系秦梦佛协会长,请来了6位僧人,为扈小芹做了七日七夜的法事,然后送至石马岭入土。 全程都是和尚的念经唱咒和清越的引磬声,让人觉得肃穆而安宁。 大家私下里纷纷低声赞叹,说这些唱念,比起那些兔死狐悲、惺惺作态的嚎天哭地,不知强了多少倍。 连躺在床上的扈春生听了,也说这种形式好,以后应提倡。他对身边的侍者说:“小芹不幸中之大幸,就是遇上了贵人,下辈子会非常吉祥。” 秦时月听了下人的传话,进来握住老会长的手说:“扈会长,您满意了就好。以后如蒙不弃,您老人家就当我是小芹她哥好了。家中一应事体,尽可吩咐于我。” 扈小芹的遗体是“头七”后入土的,等到“二七”到来,秦时月见老会长精神恢复一些,便问他想不想去现场看一下?不去也不要紧的,从“二七”到“七七”,自己会继续让出家师父在庙里做法事,帮助小芹往生。 扈春生说:“您都做了那么多,难道我去看看她都不行吗?走。” 那天,袁楚才和庄厚德也在秦时月的邀请下一起陪同。 由于石马岭踞于一座小山峁上,须走青石板台阶上去,众人便在岭脚下了马拾级而上。 到了岭脊,也不见什么坟,只见往前是下岭的旧台阶,往东边山上而去却有一串新铺的石阶,呈“s”形曲折盘绕而上。 路边山石上有一新修的凉亭,上覆黑瓦,门额以篆书写着“眠香亭”三字,落款是袁楚才。 大门两侧有对联:音容宛在为守贞节眉眼凛;豆蔻佳人金枝玉叶笑临风。落款为庄厚德书并撰,用的是米芾的字体,常有侧锋取妍之笔。 另两柱上,又有联: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撰联人是清代着名文人李渔,书写者是秦时月,明显为二王书风,笔笔中锋,且瘦劲洒落。 秦时月向扈春生等人介绍了此亭的功能,一是纪念扈小芹因公殉职,二是为路人提供一个歇脚和躲避风雨烈日的场所。 扈春生左顾右盼一阵,频频点头,脸色也和缓下来。 说实在话,他为政府和秦时月做事的用心而感激。他压根儿没想到他们还会为女儿单独修亭,并且县长大人、保安团长、秦时月都题了字,这样的哀荣,在秦梦估计是极少的。 他不知道的是,亭名虽是县长落款,字实是秦时月所写。而庄厚德的对联呢,内容是秦时月代拟;字是他从米芾的字帖中集了字,再让庄团长摹写的。 扈小芹的墓小巧玲珑,坐落于芳草之间。周遭均是野草野花,茅草花随风摇曳,野菊开得正闹。 墓的正面开辟了一个大大的拜堂,安放了一块天然平整的青石,作为案几,案几上放了一只石香炉。 左右的青龙、白虎两侧和背靠山体的玄武位斜坡上,未用水泥筑起坚固的挡墙,而是用了就地取材的块石进行砌坎。 墓穴呢,更没用钢筋水泥进行整体浇筑,而是用混凝土勒了两尺高的腰箍,再上面部分则全用石块和泥土夯成,再在外面植上土生土长的草皮,使墓与整个山坡和谐共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这里的地理环境也非常清幽独特。眼前是青山幽谷,脚下是潺潺流水,头顶有蓝天白云,四周芳草如茵,野花簇拥,煞是宁静优美。 拜堂两侧,各有两张石椅子,可供扫墓人歇脚赏景。 这扈春生做了快一辈子的生意,送了不少人,见了不少墓,这会见到女儿的陵寝,竟然如此素朴雅致,如此温柔地依偎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心情一下子舒朗不少,自言自语道: “小芹啊,你遇上秦团这样的好人,是前世修来的啊。” 扈春生转过身来,握住秦时月的手,动情地说:“让我怎么感谢您好呢?老夫只差跪下来了,内心的感动,无以言表!” 秦时月说:“扈会长满意就好。一切都是缘分。能帮助小芹和您老,是我秦某的福气。再说,这首先还是要感谢袁县长、庄团长的关心和重视。” 扈春生于是转向袁楚才、庄厚德,双手抱拳,说:“老夫我也不懂什么风水,可看了周围的环境,听了秦团的解说,觉得真是好。好,好!” 众人纷纷附和。 袁楚才说:“是啊,小芹姑娘是因祸得福,可惜就是天年太短,英年早逝啊。人生固有一死,早晚而已,本质上并无区别,区别只在这个死的价值和意义上。小芹姑娘因公殉职,又保护了自己的清白,难能可贵,必定芳名千古!请扈会长万勿太过伤感为盼。” 庄厚德说:“县长说得是。从中国传统的生死观来看,这有生之年,活得再长也是很短的,人去世之后,还有无穷无尽的旅途。小芹姑娘的后事,办得庄严无比,她下世的去处,一定会非常圆满!” 扈春生颤声说:“感谢你们为她所做的一切,感谢!我扈某感激不尽,无以言表啊!”说完又向庄厚德作揖行礼。 庄厚德说:“只要扈会长满意,我们做得再多也是心甘情愿的,”然后转向秦时月说,“秦团,是?为了小芹的事,袁县长和我们,这些天都商量了多少次哦,却又担心扈会长不满意,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嘿嘿。” 秦时月心里暗自发笑,想,你们商量什么呢,还不都是我在操心?但他明白庄厚德他们的需要,于是笑笑,对扈春生说:“是啊,扈会长,这些天,县长、团长他们为小芹的事操足了心,只求您的满意。今天看来,大家都放心了。” 扈春生听了,向袁、庄二人一拱手,说:“两位大人领导有方,秦团办事得力,扈某感激!” 之后,他又转向女儿的坟墓,说:“小芹啊,我的好女儿,你就安心呆在这里,好好地享受这良辰美景。老天没有给你寿数,却让你遇上了好人,你可以安息了!”说完又呜咽起来。 众人连忙再行安慰。秦时月见机行事,马上建议打道回府。 下山时,扈春生又在“眠香亭”内小坐,口中喃喃自语:“这哪是让人心生悲凉和恐惧的坟墓,分明是一种近乎诗意的栖居嘛。” 之后转向秦时月,郑重地说:“老夫百年之后,如果有幸,秦团就让我陪着小芹。她不再寂寞,我也可以有个伴。身边有小芹,再有这些花草山水,清风明月,夫复何求?” 秦时月连忙扶住他,安慰说:“区区小事,何劳会长牵挂?一切自会有最好的安排。把身体养好,您还可以为乡亲们办很多事,为党国培养许多人才呢。不要多想,人只要健康地活着,每一天都是美好的!咱们走,您留心脚下。” 庄厚德等人也纷纷附和,扈春生才在秦时月的搀扶下,颤巍巍依依惜别而去。 到家已是午餐时分。只见扈府屋里院内都摆满了宴席。 秦时月他们陪扈春生在堂前主桌用膳。扈春生坐首席,袁楚才坐于扈右首,庄厚德坐于扈左首,秦时月坐于袁县长右首。 虽因白事原因未曾上酒,但众人的情绪已经明显好转,聊天也放开了一些。 特别是宴席上的菜肴,让众人大加赞赏,纷纷问厨子是从哪里请的,怎么做出来的鱼肉虾鳝有着独特的味道? 秦时月笑笑,让厨师长出来敬茶,大家才明白就里。 原来,秦时月让和尚师父们从永福禅寺搬来了几位名厨和一干人马,做的是素食。 这些鱼肉荤腥,看看是鱼、肉、虾等形状,其实全用植物蛋白塑形而成,外人自然吃不出什么不同。 如果说要有,就在于鱼和肉平时在烹饪时会多放葱、姜、蒜、酱油等调料,而素斋制作时没有这些佐料。 而正是因为没有,品尝起来却多了一种别样的清爽,这对平时吃惯山珍海味的食客们来说,自然是口味一新。 众人听了缘故,纷纷向秦时月伸大拇指,说他点子多,会办事。 自女儿走后,扈春生寝食都没正常过,今天看了回来,总算安心了,脸色也缓和起来,也就来了胃口。他吃在嘴里,听在耳里,心里亦悲亦喜。 女儿的突然离去,让年近古稀的他倍受打击,但秦时月的出现,又让他颇受安慰。 好一个充满前途的年轻人啊,脑勤脚勤,态度和善,为人大方,处事得体高效,真是越看越是喜欢。 说心里话,他扈某人平生轻易不服人,但这个年轻人却让他心服口服。 他虽不了解秦时月与女儿的感情,但估计一定没有超越普通的同事关系,要不,依小芹的脾气,还有与他无话不说的习惯,老早就跟他讲了。 而秦时月的难得,正是在于他与小芹没有特殊关系这一层上。越是关系普通,越显出他的不凡。 他看得出来,秦时月那天说愿意当他儿子之类的话,既是为了小芹,更多的是为了工作,平息他这位老头子心中的悲伤和怒火,才会作出那样的表态,实在让他感动。 他觉得自己不能趁人之危,平白地拣一个儿子回家。 再说他扈春生何德何能,要让人家好好的小伙子做他的儿子,为他尽孝? 如果真的有这个缘分,那也不必着急,待事情过去,双方都冷静了以后再说也不迟。 他只是替女儿遗憾,没谈过恋爱,更没能与小秦这样优秀的小伙子结为夫妇,黄花闺女一个,就突然去了,真是好生可怜啊。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 秦时月将扈春生的神态变化都看在眼里,便提议去给大家敬个茶,感谢他们这几天来的辛苦。扈春生答应,便在秦时月的陪同下,挨桌去敬,也就从情绪中摆脱出来。 敬完出家师父那一桌,秦时月刚想离开,却被贴上来的一名年轻和尚唤住。 秦时月看看他,虎头虎脑的,看上去很憨实,一身大褂虽然旧了,但很干净。 那和尚一脸恭敬地来到秦时月身边,说:“秦团您好,小僧是妙智寺住持见山法师派来的,法号戒嗔。关于做七的事,想向您简单汇报一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秦时月确实想物色一家寺院替扈小芹做七,也想到了永王山妙智寺和见山法师,但因一直陪着老会长,还没来得及吩咐下去,怎么人家就主动找上门来了呢?此事必有缘故。于是不动声色地对和尚说:“请师父先去侧门外等候,我将扈会长送回餐桌,即刻过来。” 秦时月将扈春生送回主桌后,与大家寒暄几句,便急忙来到门外。两人站在门外也就半分钟的时间,和尚低声跟他讲的话,却让他内心一凛。 为了避人耳目,秦时月高声跟和尚说:“见山法师乃得道高僧,上回山上一晤,已过去多月。这次请你们在寺院为小芹姑娘做一场隆重的超度法事,不日我将登门拜谢。” 两人分开后,秦时月还故意回过头去高声说:“小师父,请回去好好安排一下,务必请修行好、唱功好的师父们出场,报酬我们会从优!” 戒嗔和尚合掌离去。 这一晚,秦时月打坐时,老觉得扈小芹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所以一直无法安下心来。后来干脆起身,到楼下练了一趟云拳。 起初仍然东想西想,后来随着动作的展开,加上遵守用意不用力的原则,肌肉筋膜一众拉伸,气机开始发动,浑身穴位也开始跳动或发热,让人格外舒服,人自然而然就安静下来,进入一种不静而静的境界。这个时候,他才体会到内家拳的神奇魅力。 此拳练完,时月意犹未尽,想到昨晚所练之罗汉神功,因时间关系,省略了其中的桩功及扳指功,想补一补,于是回到房内后,面向房门,两脚开立,身体下蹲成马步,双掌朝上抱于腰间,后拉成覆掌向两侧划弧往前平伸,再后拉,两肘自然下坠,两小臂基本平行,双掌呈瓦片状,舌抵上腭,上身中正安舒。大腿与小腿的夹角视腿力灵活调节。 站桩半小时后,再扳指。扳指顺序为食指、无名指、大拇指、小指、中指。慢上慢下,每指耗时约两分钟,结束后再站桩十分钟,然后双手由侧面上举再下按贯气,再以“雷声”收尾。 所谓的“雷声”,就是举起右掌往斜下空击左掌,同时昂首挺胸,作金刚怒目状,口中发“噫”声,达到荡尽病气、激浊扬清之目的。 这样做下来,总共一小时左右。只觉通体安泰,一身轻松,内衣都已湿透,一摸额上,竟然早已一头汗水。 完全不用力,而出汗的效果却这么好,可见它在舒经通络上的神效,难怪刚才经络和穴位会那么活跃了。 想到这里,秦时月真是有说不出的开心,也进一步提振了练功的信心。 对于扈小芹的回归自然,旧檀有《马岭》诗为咏: 马岭开新土, 香魂到此安。 明年芳草绿, 人燕共盘桓。 第97章 古寺斗法 话说戒嗔和尚与秦时月低语一幕,当时吃饭的人几乎都看到了,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就是在商谈做法事的事,其实呢?无关法事,却事关重大。 原来,戒嗔法师代表见山住持,向秦时月反映了一个情况:寺内新到一僧人,担任寺内知客僧,与外人过往甚密,不像是个本份的出家人,存在许多嫌疑之处。 秦时月知道,知客僧在寺院内是住持的得力助手,相当于行政部门的秘书长、办公室主任之类的角色,协助行政“一把手”管理单位的大小事务。知客僧往往交游广泛,是个厉害角色。 秦时月当即答应,趁为扈小姐做法事的机会,前往寺院侦查,这样外人就看不出端倪。 戒嗔听了,点头领会。 回到酒桌后,秦时月让小薯下午通知县政府秘书室,让他们准备20块大洋,作为超度扈科长的报酬。让小薯明日一早带上,随自己上永王山妙智寺去。 众人听在耳中,纷纷赞秦时月既热心又会理事,一顿饭没吃完,就将做法事的事安排清爽了。 次日,天公作美,艳阳高照。虽已是10月霜降节气,但天气放晴时,仍然可以穿衬衫,难怪母亲经常会说“十月小阳春”。 秦时月带领金不换、张小薯及县政府财政科人员等几个随从,一路蹄声前往永王山。 为了核实河野英男的身份,他还特意让小薯带上了平时专在南门头一带查户口的两名团丁。他们认识润秦布店的掌柜关自民。 众人才进山门,见山法师率领僧众,身披袈裟,已在大雄宝殿外列队迎候。 自从寻找紫苏时见过见山法师,秦时月一直无暇再上妙智寺。见山法师见过秦时月,方知去年的青年施主,原来是保安团的长官,一时肃然起敬。 这时,一蓄了长须的僧人前来施礼,见山介绍是寺院方丈真定法师。 秦时月见真定身材臃肿,满脸赘肉,且目光浑浊,感觉很不好。再与其他人相见,其中有一精干和尚,满脸堆笑合十,口称“秦团吉祥”。 秦时月料想此人估计就是那名知客僧,时月看向两名团丁,只见他们眼神迟疑,先是微微点头,后又微微摇头,于是心中有了点底。 果然,见山住持随后就向他引荐了知客僧无尘。 秦时月不动声色地点头致意,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大殿。 住持见山安排秦时月在一旁立定,做个手势,一时梵唱响起,引磬、木鱼齐鸣,众人神情顿时肃穆起来。 “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外悉遥闻,诚意方殷,随处结祥云,诸佛现全身……”领唱的见山法师嗓音洪亮,声震屋宇,穿透力极强,一下将大家带入意境中去。 时月打量众僧,见全都全神贯注于唱念之中,那知客僧无尘也没有例外,便借口出恭,让小薯他们在大殿内观摩,自己悄悄离开,直奔僧寮。 此时僧人们都集中于大殿内做法事,僧寮这边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看官有所不知,正信的寺院,僧寮的各间房门一般是不上锁的。出家人四大皆空,身无长物,也无秘密,有什么必要锁门? 秦时月挨间入内侦察。到一间时,见到一位年轻僧人。时月问他为何未去大殿做法事,说是最近才来,还不会唱念。 时月便问他知客僧住哪间,自己是他的客人,想借便桶一用。沙弥便指引秦时月,却就在隔壁。 时月入内,掩了门,迅速以目搜索。觉无特别后,直奔其床头,掀开枕头,下有一物,是把匕首。再往床头底下的床脚边一掏,掏出一把日式手枪出来。时月将子弹退了,放进自己口袋,把枪放归原处,出了门,向小沙弥道过谢,径回大殿。 这佛事也真长,一做即做了两个小时。秦时月要不是有身好功夫,还真是吃不消站。 法事一结束,秦时月见那无尘急急去了自己房间,又急急返回。 看看离午饭还有点时间,僧人便邀秦时月一行去方丈室用茶。 佛门无酒。酒是佛门“杀、盗、淫、妄、酒”五戒之一,不许喝。非酒有错,是喝酒容易乱性,乱性则会破其余四戒,所以佛道二门都禁酒。有的所谓的“素酒”可喝,完全是杜撰,是强词夺理,不如法。 酒禁了,茶却讲究。托了各路施主的福,饮的都是名茶,什么狮峰龙井、黄山毛峰,洞庭碧罗春,福建铁观音之类的,应有尽有。 众人喝茶聊天。方丈真定春风满面地坐在一张上好的海南黄花梨茶桌后司茶。 秦时月由于奶奶与母亲都是信佛的,从小就在经声礼忏声中长大,所以对佛学一直很感兴趣,《心经》《大悲咒》早在小学时就能背诵。后来即使进了军校,也照样关注,阅读过不少经书,也看过《五灯会元》《景德传灯录》等记载佛门趣事和异象的书,对佛门公案了解不少。 秦时月装着不经意间将话题转到知客僧无尘身上,问他之前在哪个寺院修行。 无尘说在庐山。 秦时月追问,庐山哪个宝刹? 无尘说,住过东林寺等多处。 秦时月说:“那可是名寺,历代文人亦多有吟咏,这您知道?” 无尘忙说:“秦团长博学,小僧只顾念经修行,对文人的题咏不感兴趣。” 秦时月想,看来他对苏轼那首《题庐山东林寺》(横看成林侧成峰)并不了解,也不加揭穿。 然后,他又沉吟说:“出家乃大丈夫之事。修行苦啊,光经书就有得师父背诵了。背个两百多字的《心经》还好,《大悲咒》也不算难,但遇到两万字的《楞严咒》,那可有点头皮发紧的?” 无尘听了,谦恭地笑笑说:“那是,那是。吃苦么,应该的,应该的。” 秦时月听了,也笑笑,心里说,老狐狸,你可终于露了尾巴。原来,说这话时秦时月设了个陷阱:《楞严咒》哪有两万字?只有四千多字。但对方丝毫都没有察觉。 “原想秦团是个研究军事之人,想不到佛学方面的造诣也这么深,小僧真是佩服,佩服。”无尘说道,话锋一转,“小僧僧腊短,又忙于应接等事务,故经书上多有荒疏。特别是跟了虚云法师之后,不是打坐,就是出坡,参禅劳作多了些,念经上确实没怎么下功夫。” 秦时月想,看来他是怕露了马脚,开始主动为自己打埋伏,可惜迟了。不过这假和尚的心思,倒也缜密。既然对方说到虚云法师了,他想再挖个几个坑让他跳跳,于是朗声赞叹:“虚云法师可是名震海内外的高僧,无尘法师能够侍奉其座下,让多少人羡慕啊!不知您跟从老和尚是在哪一年?” 无尘说:“13年前。” 秦时月说:“哦,那就是1934年的事了,那时老法师好像在福建鼓山?” 无尘说:“团长好记性!不过,同年秋,老和尚应将军之邀,去了广东南华寺。我正是在1935年底以后,跟随了老和尚两年时间。后来老和尚让我外出参学,这才有缘来到这里。” 秦时月一听,不简单啊,老和尚的行径他居然一清二楚,会不会是有备而来?那好,既然他如此清楚老和尚卓锡南华寺的时间,那我索性考他一考。于是故作神往地说:“听说老和尚神通广大,无尘法师能不能为我们讲一讲他的一些神通往事,让大家长长见识?” 无尘双十合十,恭敬却委婉地说:“阿弥陀佛,团长吉祥!佛门不讲神通,老法师平时也不许我们讲。” 秦时月说:“嗯,确实。只是有些灵异现象,作为我们红尘中人,还是很感兴趣的。有没有听过猛虎皈依一事?” 无尘一脸不解地看着秦时月,说:“没有。” 秦时月便向大家介绍说,此事绝非道听途说,更非虚构,而是自己当年游历南华寺,听虚云座下一徒弟亲口讲的。 话说虚云自1934年到达南华寺以后,十年间兴建殿堂两百多楹,塑像六百多尊,使南华成为广东最大的寺院。此后,老和尚举行千佛大戒,吸引了港澳大批信徒前往观礼。 此年冬月,结坛正殿,入夜说菩萨戒时,有虎来伏阶下。众人异之。师为虎说三皈依,并作偈一首:“虎识归依佛,正性无两样。人心与畜心,同一光明藏。”之后此虎每年现身寺院周围,但从不伤及人畜。 寺后因建“伏虎亭”一座。秦时月也在僧人陪同下游过此亭。 “不仅禽畜如此,连树木也现瑞象,无尘法师可有耳闻一二?”时月问。 无尘又是一脸茫然,低声说:“阿弥陀佛,小僧不知。” 秦时月想,既然你一问三不知,那么,继续由我来讲给你听。也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原来,1935年冬,南华寺的三株宋代柏树,竟然枯枝发新芽。它们位于伏虎亭之北,卓锡泉之南,据说几百年来从无绿叶,早已被人当作朽木枯枝,那一年忽然死而复生,绿满枝头,让大家啧啧惊奇,以为是虚云复兴祖庭,让老树有所感应,便欣然再春。 无尘听了,合掌恭敬而白:“阿弥陀佛,小僧一心念佛,对这些事概不关心,竟然不如团长熟悉,惭愧惭愧!” 秦时月想,我索性猫戏老鼠捉弄个够,说:“听说虚云法师南华寺之行,颇有来历,不知无尘法师能否为我们一讲?” 无尘说:“老和尚去南华寺,是受广东一将军所邀。” 秦时月点点头,说:“没错,是李汉魂将军去信邀请的。不过,据庙里众僧说,虚云老和尚亲口说过,还有一位更重要的人物,曾经数次邀请过他,知道是哪位要人吗?” 无尘说:“小僧孤陋寡闻,未曾听说。” 秦时月说:“实为不该。因为此事乃老和尚亲自跟弟子们讲的,自然真实不虚。”于是又讲了一段公案,听得一干出家、在家之人呆若木鸡。 原来,1934年二月某夜,虚云于趺坐中见六祖至,对他说:“时至矣,汝当回去。” 老和尚以为自己阳寿已尽,次日对弟子说,昨晚梦六祖召归,可能世缘已尽。 四月,一晚三次梦见六祖催他回去。 过了几天,广东李汉魂将军来信,请他前往曲江南华寺主持重修工作。 是年9月,虚云离开鼓山前往南华寺巡视。南华寺虽系六祖所创,但自明代憨山清公而后,已冷落数百年。也就是说,真正催促虚云老和尚去南华寺的,其实是六祖慧能。他以显灵的方式,要求虚云前往重振祖庭。 秦时月讲毕,有些嘲讽地说:“如此灵异之事,俗子也许不信,可在佛门,早已传为佳话,无尘法师作为老和尚座下,如何会不曾听说呢?” 无尘这时脸上已经冒汗,结结巴巴地说:“小僧一心礼佛,心不旁骛,惭愧惭愧!” 见山住持合掌恭敬而白:“阿弥陀佛!想不到秦团长年纪轻轻,对佛门公案了如指掌,老衲不胜钦佩!” 秦时月哈哈一笑,说:“没有打虎术,焉敢闯虎穴?不过,法师有所不知,我也是因缘所使,在军校学习期间,有幸拜访过南华寺,承蒙院方接待,也亲见过虚云老和尚威仪。老和尚粗衣陋服,粗茶淡饭,却宝相庄严,文采盖世,自得风流,实乃旷世奇才,故而深为钦佩,铭记于心。” 秦时月又对大家说:“老和尚修行有成,故高寿,今年应该快百岁高龄了?” 无尘楞了愣,说:“法师的年龄快成迷了。” 见山法师这时再也听不下去,合掌对曰:“阿弥陀佛,法师慈悲。虚云大和尚已历四朝五帝,在民国丛林,声名如雷贯耳。1934年他去南华寺已经是95岁高龄,今年应该已有107岁了,这个怎么会是迷呢?” 秦时月点头赞许,觉得这位见山法师还真是正直,与自己的脾气很是相似。前面那些灵异之事,无尘不知道还可以掩饰,但说到老和尚的年龄,他又说不知,哪有这个道理?我且不再跟他纠缠,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算了。于是高声说:“师长的年龄,的确不好经常去问,但虚云老和尚乃当代高僧,是佛门国宝。他的健康长寿,也一直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一件美事。无尘法师,恕我直言,您居然连自己师父的年龄都弄不清楚,也太悖常理。不过,虚云法师的年纪,数字有点大,记不清楚也还有个托辞。他的徒弟当中,有一位武功很好的无相法师,你该认识?” 无尘说:“对,他是我师兄,武功是很好的。” 时月未置对错,继续问:“南华禅寺有一样镇寺之宝,罚您下回带我前去瞻仰,不知可否?” 无尘笑笑说:“阿弥陀佛,南华寺乃祖传道场,镇寺之宝甚多,小僧不知团长指的是哪一样?” 秦时月“哈哈”一笑,说:“无尘,您就不要再为自己强辩了。别说南华寺的珍奇,恐怕连这世上再多的宝物,也比不过那一样——它就是六祖慧能大师的肉身。在座各位想一想,除了释迦牟尼的佛骨舍利,这世上的文物,比六祖大师的真身塑像更珍贵的,恐怕也已不多。 此像当年在大师肉身基础上裹以泥胎,再以生漆与苎麻交错,层层叠加,后将泥胎挖去,剩下坚硬如钢而富有弹性的漆苎外壳,再于表面以生漆调色而成。 此像距今已有1200多年,日军占领时曾取其身体部分化验,证实为肉体真身,故恭敬礼待,未敢冒犯。神奇否?不可思议否? 前说种种,你一样不知,我还可以勉强容你,但你竟然连六祖真身佛在南华寺这一点都不知,岂能自圆? 还有,南华寺根本就没有一个叫‘无相’的法师,却有一个叫‘一无’的法师,我的一指禅功,就是他传授给我的。可见,你根本就没有在南华寺和虚云老和尚身边呆过,连你的僧人身份,也是假冒的!” 说完,他向金不换和张小薯一招手,说:“好个欺世盗名的无尘法师,给我拿下!” 众人再看无尘,无尘却已掏枪在手,指着秦时月。 秦时月掏出一把子弹,将掌心摊开在无尘面前,说:“这是你枪中子弹,对不起,我提前没收啦。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秦梦南门“润秦药店”的老板关自民——日本名字叫河野英男,对不?” 无尘张口结舌,张小薯唰的一下将他的枪下了。 假和尚的脑袋霎时耷拉下来,满脸死灰,额上渗出了汗珠。 见山法师见状,立时向秦时月合掌赞叹,说:“阿弥陀佛!真修行何必投寺院?假和尚终将露真容。自古英雄出少年,秦团长真是神人,老僧叹服,叹服!” 秦时月拱身作了个揖,说:“佛门净地,用人选人不可大意。特别是在这兵荒马乱之世,更要明察秋毫,谨防歹人混迹。” 他表面上是对见山住持说的,实际上是话里有话,讲给一边的胖大方丈真定听的。 真定法师好不尴尬,喃喃自语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见山法师也连颂“阿弥陀佛”。 秦时月让金不换带人把住大殿门,不许一个和尚进出。然后让小薯押了无尘,自己叫了见山法师,另觅净地审讯。 旧檀有《劣僧》诗: 几世修来几世行, 千年古庙做闲僧。 黄昏才下金刚座, 夜半思财又掌灯。 第98章 宝窟 秦时月一行进了药师殿,安排两人持枪守住大门,自己带了小薯,对无尘进行突击审讯。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基于如下考虑: 一是原地审讯,利于就地起赃,省去路上来回。 二是上次抓捕河野乃绝密计划,行动之前只有他、团长庄厚德和警察局长路上知道,却扑了个空,怀疑有人泄密。这次要吸取教训,免得节外生枝、夜长梦多,确保万无一失。 三是执行任务要抓住黄金时机,当机立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抓住了战机,取得了成功,先斩后奏自然会得到原谅。 面对秦时月严密的推理和句句扎心的心理攻势,无尘不再抵抗,长叹一口气说:“中国有句古话,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今天我信了。秦团长如此厉害,我河野英男那是输得心服口服!” 接下去,他就作了彻底交待。 原来,无尘正是南门药店老板关自民,日本名字为河野英男,是日本侵华头号间谍土肥原贤二安插在华东的一名老牌特务。 混入妙智寺以后,由于化妆术高明,又在额头按了一颗假痣,还进行了减肥,所以从未被人认出。包括这次前来的两名团丁,也觉得似是而非,无法确认。 混进寺院前,为防万一,无尘通过佛门中一些知情人,对虚云老和尚去南华寺前后的情况作了精心的打探,以冒充自己曾是虚云座下,却遇上了对老和尚有过详细研究的秦时月,结果破绽百出,终显原形。 那天逃跑,无尘确实收到了弩箭传书,但委实不知道通风报信者是谁。 他也的确是这次日军”落樱”的具体实施者,但只按指令开展行动。至于给他下达指令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 无尘到永王山妙智寺,被方丈接纳以后,为进一步取悦方丈,新建了方丈室。之后又修了已是危房的药师殿,在里面为自己建了个办公室,暗地里却建了夹墙和地下室,藏的全是盗来的古董。 其中有一批古董,是保安团史达贵科长从枫月寺转运过来的。史达贵是他收买的中国小弟。每次达贵为他办事,他都支付丰厚的报酬。 枫月寺住持戒贪已被史达贵所害,遗体埋在后山。飞龙洞内的文物,由史达贵运到无尘这里坚壁起来,准备以后通过货船运往上海,再设法通过各国的商船偷运至境外。 他已经从真定方丈处得到了寺院历代方丈传下来的藏宝诗,愿意贡献给秦时月。 秦时月于是推定,当日通知河野逃跑的,会不会是史达贵?因为他也参加了当晚的行动。至于他背后有没有人,是谁,只要撬开史达贵的口,结果自然出来。 审讯结束,秦时月长吁一口气,说:“河野,日本侵略者霸占中国的黄粱美梦可以醒了。你今天配合国军,实在是明智之举。日本禅宗是从中国径山寺传到东瀛的,深受你们日本人尊崇。既然这样,那我今天就借用佛学里的两句话来劝你,一句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另一句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将功折罪、立功自救的机会到了。接下去,请你做一回阿里巴巴,叫一回‘芝麻开门’,打开你设在本殿的宝库,让我们开开眼界。” 河野连道“是是是”,起身向秦时月深鞠一躬,然后带大家来到药师殿边上的偏屋。 这里竟然还供奉着吕纯阳的塑像,始知此处是佛道并峙的一处古道场。 河野将吕洞宾的神像移开,然后点燃一支蜡烛。 烛光照着佛像背后的一幅中堂画,上面画着老松仙鹤图。 河野将画作下端的地杆往上一掀,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口来。 秦时月跟着河野躬身跨进洞内。 沿着一张仅能容一人上下的楼梯走下去,底部有一扇门,挂着一把巴掌大的锁。 也就是说,万一有人发现了这个暗道,面对这把锁,也是无可奈何的。 河野从裤带上解下一大串钥匙,找出其中最大的一把,打开,里面是一个山洞,进深约有二十来米,横五六米,静静地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坛子和瓦缸…… 河野说,里面放的全是古董。这些宝藏中,其中有一批就是来自枫月寺太岁墓的盗品。只是其中三阮兄弟所着之《梁山泊水军阵法》,已被国军截获。 更让秦时月吃惊的是,里面竟然有明高皇帝朱元璋为永王山妙智寺题写的三首诗。 除了那首出名的题壁诗(杀尽江南百万兵),竟然还有《题牵牛石》等两首。 因是首次见到,秦时月用心读了: 《题牵牛石》 一拳怪石在山巅, 头角峥嵘似俨然。 苔藓作毛因雨长, 藤萝穿鼻顺风牵。 几时会吃原头草, 何日能耕谷口田。 笑杀牧童鞭不起, 空教弄笛夕阳边。 就秦时月看来,放牛出身的朱元龙能写出这样的诗作,已经非常不错了。 另有《题黄菊》一诗: 百花开时我未开, 我若开时百花杀。 昨夜秋风战一场, 满身穿着黄金甲。 这诗怎么看都像唐代黄巢写的那首《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但总体要逊色不少。但秦时月认为,这反而显出诗的真实,更接近朱元龙的作诗水平。 至于黄巢那首诗,时月倒是疑有代笔之嫌。 当然,一初和尚的和诗以及如兰和尚的新披御赐袈裟诗也在其中。 河野告诉秦时月,之前他们在寺院陈列室看到的已经不是真迹,而是高仿品,可惜一直没有人看出来。 秦时月察看完藏宝的洞穴,问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地方,河野说没有,便让河野依原样锁了。 回到殿内,秦时月温柔地对河野说:“河野君,你这个戴罪立功的‘投名状’可大了,我要代表国民政府和秦梦人民感谢你,希望你继续走好这条将功折罪的新生之路,为声讨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行再立新功!还有你说的藏宝诗,给我。” 河野说:“报告秦团长,诗无法取来。” 秦时月一愣,问:“怎么回事?” 河野抵近他耳朵,轻声说:“诗在我心里,寺院内历来口口相传,不落文字,所以必须由我亲口讲给团长听。您身边的下属……” 秦时月明白了其意思,让小薯去门外,然后两人转回后殿,听河野口述。 河野向秦时月行了个礼,说:“秦团长,我河野自小佩服英雄,也向往中国的数千年文明史,其中特别向往中国功夫。今天得知阁下身怀一指禅绝技,我要斗胆向您讨教,请赐教!如果我输了,当即奉上藏宝诗;但万一您输了,那就对不住了,您得另请高手前来比武,直到战胜我为止,方能将诗相授。” 时月心想,竟然还有这样的武痴。这日本人,对中国功夫的崇拜,超过了许多的中国人啊,难怪它会这么强大。 他坦诚相告:内劲一指禅功自己虽然得到一无禅师的亲授,但练了一年多就停止了,大功未成,只是积累了一些基础罢了。 河野告诉秦时月,他的师父是泽井健一,在日本为柔道五段、剑道四段、居合道四段,1931年到中国东北,从无败绩。河野就是在那时得到泽井健一的悉心教授。 1940年,泽井健一在与一位姓王的中国拳师比武中失败,遂诚心拜王为师学艺数年,目前正打算回归日本。 河野从小尚武,也崇拜武力。打得过他,他就服;打不过他,就得听他。 自从踏上中国的土地,他到处找人切磋武艺,与无数中国人交过手。 他最痛恨的是那些喜欢吹牛、言过其实的习武之人,功夫蹩脚或没有功夫却冒充大师的江湖骗子,每次遇上,绝不手软,打死打残了不少中国人。但他从不内疚,反而认为是在替中国人除害。 对那些汉奸走狗,他也不屑一顾,借着切磋武艺的机会,教训过不少人。 秦时月听了,颇感意外。 一是河野英男的正直,竟然有些切合他的内心。 二是河野竟然还有个中国师公。这些年,竟然还有中国拳师在收日本弟子! 如果早一些年头,他还可以理解,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从唐朝的空海法师、圆仁和尚以来,日本人到中国求法,总是那么虔诚,总会让善良慷慨的中国人倾囊相授。但在1937年的“七七”之后,还有中国人在收日本弟子,就超出他的想象了。 按他的想法,即使是在1931年的“九一八”以后,就不应该再将武艺传授给日本人了。 因为日本人的侵华野心,从那个时候就显露无遗。那么,把功夫教给日本人,就相当于让他们多了一样杀人技。因为只要这功夫真的好,就一定会从民间传入军营的。 唉,也不知道那个泽井健一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会让那位姓王的中国拳师能抛开国恨家仇,授他武艺。但愿是另有隐衷。 不过,时月看看眼前这个日本人,好像又有些理解那个王拳师。 说真的,撇开河野的身份,对于他这份认死理的崇拜武力和对中国功夫的痴迷,倒很让他欣赏。这比那些虚伪狡诈、以权谋私、假公济私、欺世盗名的奸恶之徒和拜倒在金钱和权利之下的势利小人,不知要可爱多少倍了。 估计那个泽井健一,比眼前这个河野英男还要死心眼,一定是三天两头到王拳师家去软磨硬泡,才让人动了恻隐之心的? 中国人中有油滑的一族,更有善良的一族,永远不记人的仇,只记人的好。 还说眼前这位河野,说实在的,如果不在战争年代,说不定仅仅因为今天这一件事,自己就会喜欢上这个家伙。只可惜国界、身份有别,而且他和他的团队,给中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罪孽深重啊! 秦时月想了想,说:“好的,我答应你的较技请求。中华武术博大精深,高手如恒河沙数,你如果想要找个对手,恐怕遍地都是。我的武艺也只一般,但可以跟你过一下招。”壶溪一带的人一直都称武术为“武艺”或“功夫”。 两人约定点到为止。 刚施完礼,秦时月便觉眼前一花,同时感到右脖有股劲风袭来,疾忙后撤一步,河野的拳锋已擦着他的鼻尖横扫过去。 原来,刚才河野左拳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右拳直接使了个“单风贯耳”,想横击秦时月的太阳穴。 紧接着,河野再使个“白鹤双飞”,左右膝轮番顶向秦时月胸口和小腹。 秦时月一吸腹,左肘、左膝、右拳已经分上中下三路袭向河野,上攻其胸,中击其腹,下顶其阴。 河野急退,秦时月使个“单蹄敬酒”,上步右侧踹,而且又是下中上三路,依次踢向其膝、腹、下巴。 前两脚为虚招,后一脚踢下巴才是真正的目的。 河野急使一个“暗渡陈仓”,一矮身,哧溜一下从秦时月右腿下钻将进来,左手使出“霸王举鼎”,上击秦时月的攻击腿,右手成指,使一招“灵蛇出洞”,直插秦时月的裆部。 时月想,他娘的,这一招太狠太阴! 彼时,秦时月右腿早已弹回,但裆部空档尚来不及闭合,于是将身微右转,只见他左腿合裆以保护会阴部,同时左手使一招“哪吒探海”,五指如钢针一般插向河野袭来的右掌,同时右掌使一记“猛虎出山”,以迅雷掩耳不及之势推向河野的面门…… 河野急收右掌,同时扭头躲闪,时月身体左转,使一个右鞭腿,踢中河野左脖,河野“哎唷”一声跌翻于地…… 秦时月行礼,打个手势让他起身。 河野起来后,向秦时月一鞠躬,说:“秦团长果然少年英雄,鄙人心悦诚服!贵国的儿女如果都像您,哪怕再多几个日本国,又能奈你们何?”说完他目视屋顶,吟诵道: 寒窗 燕落荒汀鹿柴间, 奇峰兀起碧湲边。 书声新透纱窗远, 闭户勤读夜夜参。 黄叶飘飞秋日尽, 天阶难步梦难安。 荡边柳色因风绿, 下此苦功又一年。 原来是一首七律。 秦时月听了,知道它不会是一首寻常的诗,肯定有讲究。出于慎重,他让小薯去取了纸和笔,请河野写下来,回头再作斟酌。 等河野笔走龙蛇写下来时,秦时月一看,果然是一首藏头诗,连起来为一句话:燕奇书闭黄天荡下。 秦时月顿感心情大好。 虽然“黄天荡下”的范围还是很广,但总算是有个确切的地方了。 再来看河野的字,不禁暗暗叫绝,好一手黄山谷的“长蛇挂梢”体,行笔如荡双桨,潇洒飘逸,劲韧爽利,不禁连连点头,说:“对于中国书法,你可谓下了不少功夫。下功夫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居心要正。如果居心不良,就是对中国书法精神和华夏文化的背叛和玷污!” 河野看了下秦时月,说:“这个我知道,了解历史的日本人都明白,日本文化的很大一部分精华,包括文字、服饰、建筑、禅宗、书画等等,都直接来自中国或受到中国文化的巨大影响,特别是汉唐文化的影响。但凡有良知的人都承认,中国曾经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日本文化的重要源头。” “那你们应该知道中国的一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自从甲午战争开始,你们这个学生,对老师都做了些什么?”秦时月愤怒地说。 河野顿时将脑袋耷拉下来,说:“是的,学生确实有不敬之处。作为一个日本人,我真诚地向你们道歉!”说完深鞠一躬,然后继续挥毫,在诗的末尾落款:丁亥年秋,河野英男愧录。 秦时月知道,以本名落款,再加一个“愧”字,反映了河野的真实内心。他觉得这个日本人还是天良未泯的,还有救。 写毕,河野双手呈给秦时月,并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秦时月听了,不禁有些吃惊。 原来,河野告诉他:他以前与线人接头,都不是人跟人的接头,而是靠传送纸条。 传送纸条的地点,就在保安团楼下西侧,那棵榔树边的盆景园里。 秦时月想起来,皇恩楼靠西的几间,开了一家修脚店。平时他在办公室,有时也站在窗口眺望,探头出去的话,偶尔可以看到各样的男女在那里进出。 而那榔树,就在洗脚店西面几十米的地方,树冠极其茂盛,差不多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树身比楼顶还高,树围得好几个成年人方能抱得过来,估计树龄有好几百年了。 一些客人从店里出来,在等黄包车的时候,会在树下抽根烟散散步,有的也会踱进篱笆墙去看盆景。 盆景园就在榔树西边五六十米远的一块菜地里,一半种菜,一半盖了一座茅屋。 里面一个驼背老头,咬着一根竹制的旱烟杆,烟杆上坠着只豆腐干大小的布烟袋。成天弯着腰在里面侍弄菜地,也出售些树桩盆景。 河野英男经常去欣赏盆景,给驼背老头递递纸烟。老头自然高兴得点头哈腰,只是因为腰本来就是弯着的,所以轻易看不出那哈腰的动作来。 离开时,河野常会买走一个盆景,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在进门到底右边角落里,一个榆树盆景下。 这盆景有几人高,份量总有一百多斤,普通人挪不动。 河野将盆景的陶瓷盆用一只手拎起来,另一只手将纸条塞进盆底下。 最迟第二天,纸条就会被人取走。取走它的,自然也是跟他一样有着极强膂力的人。 河野他们自从当特工始,就一直进行极其艰苦的体能训练。 他们被告知,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所以只有自强不息,方能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何况日本是小国,是个资源贫瘠的岛国,更需加倍努力,强大自己,方能消灭敌人,掠夺人家的资源和财富。 他完成这个动作,只要几秒钟的时间,驼背老头看不到。看到了也不要紧,他会说是在测试这陶盆的牢固度,然后再笑嘻嘻地递上一根烟,即可轻松地蒙混过关。 更巧妙的是,纸条也仅仅是一张白纸条,上面根本就没有什么文字。万一被人发现,也还以为是原先就在地上的一张废纸,丝毫不会引起人的怀疑。 纸条上其实有字,是用白醋写的,风干后,上面什么都没有,但取回后只要在蜡烛上烘烤一下,字迹就会显现出来。 这样的诀窍,普通人哪会知道,他们又没有受过专业的特务训练。这便是“隔行如隔山”的道理。 秦时月想起一种讲法,叫做“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日特竟然将情报交接的地点选在保安团楼下,一棵大树边,一个卖盆景的草棚里。这恐怕是谁都想不到的,实在是高明至极。 只是,这样的地方,来往的人太杂,看盆景的人也肯定多,前来取纸条的人,会是谁呢? 排查工作虽如大海捞针,任务艰巨,但河野总算是抓住了,史达贵也已暴露,案子总算有了重大进展,秦时月便想去看个人了。 对于佛门败象,旧檀有《末法道场》一诗为叹: 地狱门前僧道多, 此僧此道本妖魔。 钟馗何日重操剑, 遍扫道场把鬼捉。 第99章 靠山 转眼已是11月8日,正是立冬节气。 秦时月让张小薯陪着去上了回街,采办了一些秦梦土特产,如豆腐皮、臭豆腐、霉干菜、金针干及香榧、核桃、瓜子等炒货,让小薯驭上马。两人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他不喜欢坐车,而是喜欢骑马,像风一样无拘无束,像云一样行住无碍,像水一样急缓自如,而不是风风火火、匆匆忙忙、身不由己。 他一路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离开永王山妙智寺时,河野跟见山法师他们说,他还会回来的。 时月问他何意,他说他希望恢复自由后,能够正式来妙智寺出家,专心参禅念佛,希望住持能够满足他这个心愿。 时月示意见山法师,当场予以允诺。 时月说:“佛渡有缘人。你原本远在东瀛,不想与中国和此古刹结缘,也是宿世因缘,不可不受。只是你之前随侵华军队作恶多端,之后当日日反省,悔过自新。” 见山住持说:“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曰,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希望你能忏悔孽障,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老衲在此静候佳音。” 河野一听,喜极而泣,纳头便拜。之后又对着秦时月下拜。 时月大惊,问:“拜僧有理,何故拜我?” 河野说:“他日愿在秦团长麾下,学习中国功夫。” 秦时月说:“祖师爷的东西,有许多祖规与禁忌,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更不是我想传就能传的。您只要弃恶从善,自然能广结善缘,不用着急。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别强求,顺其自然便是。” 河野称善,说恭领教诲,于是戴着手铐,却是欢欢喜喜下山来的。 将河野交给警察局后,秦时月专门提醒路上局长,说史达贵武艺高强,前往抓捕时务必要多带些人手,万勿麻痹大意。 不出所料,面对破门而入的大批警察,史达贵竟然大打出手,用拳脚连伤多人,然后跳窗而出。 当时楼下全是警察,皆举枪瞄准窗外的史达贵,喝令他投降。 达贵不听,翻上屋顶,用驳壳枪居高临下射击,打死多名警察,子弹打光后腾空跳向隔壁屋顶,企图逃脱。 路局长大叫着“快追”,又让大家不要开火,可众警察见多位同伴身死,早已义愤填膺,又生怕被达贵跑掉,有人情急之下开了枪,于是众枪齐射。 可怜那史达贵,纵有三头六臂,也难逃密集的枪弹追击,终被乱枪击中多处,从屋瓦上骨碌碌滚下,跌落地上,当场死亡。 由于史达贵为日本人办事,已经构成汉奸罪,后又武力拒捕,打死打伤多名警察,更是罪上加罪。因此即使身死,也落得一个骂名。史家前来收尸时,还缴了一大笔赎金。 秦时月听后,实在是吃惊不小。 想不到这人平时吃喝嫖赌,跟其他混混没有什么两样,但在面对武装追捕时,却能表现得那么死硬,很有一种男人和武者的气概,不由让时月心生佩服和怜惜。 早知事情会这样,倒不如自己参与抓捕,做做达贵的思想工作,也许他能听进一言半语,不再顽抗,就能捡回一条性命啊。 现在,一切假设都已晚啦。史达贵还真是个汉子,可惜走了邪路!时月心内感叹。 本来,他倒很希望什么时候,两个人能和气地切磋一回武艺,检验一下双方拳技的进步。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史达贵能与秦时月接触多一点,或许多少会受到一些影响,慢慢地收敛陋习,弃恶从善的可能性都有。只可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史达贵交游的,均是一帮行尸走肉般的混混,整日出没赌场、饭馆、青楼,日子过得醉生梦死,没有灵魂,完全是在满足一具肉身的动物性需求而已,所以才落到那样的下场,令人叹息! 史达贵身死,则向河野通风报信之人,以及在盆景园取信之人,一时又少了一条原本已经唾手可得的线索。 时月一边想着,一边看着沿途起伏的茶山,心潮澎湃。二人一路翻山越岭,两个多小时后到达钱塘葛岭下方的山坡上。 这里背山面水,居高临下,西湖之水铺陈于脚下,白居易、苏东坡二公所修之堤,还有明代张岱看雪的阮公墩湖心亭,一一尽收眼底。 两人在一处高大的围墙前勒住马。 这种围墙跟北京紫禁城的城墙一样,高大得让人仰望却难以逾越。加上两边都有高墙,中间的助跑距离很短,所以想要通过迅跑冲上墙头,完全不可能,从而确保了安全。 从一条与主弄垂直的小巷进去,一旁围墙上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时月在围墙上的拴马铁条上系好马绳,再去小门上轻轻叩了六下。 开门的是一名持枪的士兵。秦时月通报之后,士兵拿出访客本和笔,让他和小薯登了记。时月让小薯从马上取了礼物,给了士兵一些小费,拜托他照看并喂一下马,之后进入院内。 这里原是一名宋代奸臣的私邸,此后辗转多人。江山更替,物是人非,让人感慨。 两人经过一处花园,里面有假山水池、亭台楼阁。茶花和月季花攀在石上开得正旺,南天竺已结了红红的果子。 两人进入北首朝南的主屋时,又遇一卫兵。时月通报后,卫兵将其带入。时月让小薯与卫兵在大厅暂候,自己一个人进入会客室等候。 俄顷,一中年男子进入。只见他戴了一顶狗皮帽子,脚着手工的蚌壳棉鞋,裹一件貂皮背心。 来者正是时月所在战区的司令长官。 长官与他亲切地握手,问了沿途一些情况,再是时月到秦梦后的工作和生活等情况,时月一一作答。 长官显然对时月的工作成效颇为满意。他认为秦梦的文物保护工作大有可为。 秦时月也讲了测评排名的事,讲了自己与一些同僚格格不入的苦恼。 长官说,基层保安团作为特殊的准军事机构,人员身份太过庞杂,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特别是学历和文化素养总体过低,对秦时月这样学校出身的正统读书人来讲,环境确实是太差了一些,受些委屈甚至吃些苦头,在所难免。 “有句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人生经验之谈啊。吃苦受委屈,也可以说是你这次挂职的收获之一。你要这样去看问题,人就会释然,就会宽怀,也会生起感激之心。”长官语重心长地说。 秦时月听了,认真地点点头。他觉得,长官看问题,立足点就是要远远高于普通人。 接着,长官打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是打给省长的。 长官打电话时,也没有让秦时月回避,可见对他的信任。 长官在电话中的意思是,县级保安团层次太低,人员素质太差,秦时月所处的环境非常不好。好在他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仍然做出了突出的成绩,实在难能可贵。下一步,建议让他换一个好一点的环境,以便更好地为党国开展工作,特别是文物保护工作。 秦时月离开长官官邸时,这个电话正在发生作用——省长又在为他的事打电话给省委组织部长,而组织部长又在吩咐他的下属,下属又将电话打到了秦梦县长袁楚才那里。 于是,一个新的人事调动正在生成。 由于知道自己的职位要变,时月干脆在省城多盘桓了几日,带着小薯好好地玩了几个地方,如玉皇山、南屏山、五云山、飞来峰、上中下天竺等地,还去省政府、保安司令部、警察厅等附近转了一通。 三天后,时月二人才回到秦梦。时月拿了任命文件,直接去“秦望轩”四楼向县长袁楚才报到。 “秦望轩”原本也是幢三层的砖混建筑,后来为了让县长办公更清静,更少一些干扰,在屋顶正中加建了两间小屋,作为县长的办公室。 这楼从此相当于多了一层。多出来的四楼,与“轩”的形制近了,显得名副其实一些。 秦时月一进门就发现,从这间办公室的窗户看出去,云龙江恰好在窗前拐了个大弯,上游的视野极其开阔,几乎就能看到当年秦始皇过渡的渡口了。 袁县长见到秦时月,立刻起身离座,紧紧握住秦时月的手,脸上堆满了笑容,热情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接着又说了一些上峰“慧眼识才”,他自己初见秦时月就觉得“人才难得”之类的恭维话。 秦时月笑笑,说:“多谢上峰栽培!也感谢袁县长一直以来的关照!” 按照文件所示,秦时月这次被提拔为秦梦县政府县长助理,一方面协助县长开展全面工作,另一方面专门负责秦梦的文物保护工作,打击文物犯罪活动,全权侦破“落樱”计划。 这一身份,使秦时月可以协助县长分管全面工作,同时又可以直接指挥县政府直属的警察局、保安团、文化局等部门及乡镇相关机构,开展文物保护等工作。 他多次听过袁县长讲话,条理分明,并且极具鼓动性,是个精干的能撑场面的人,自然也是适合官场之人。最近处理扈小芹的事,也与袁县长频繁接触,所以了解渐多。 袁楚才五官端正,长一张国字脸,还有一副长长的带点弧度的浓黑眉毛,皮肤也白皙,配上一米七六的身材,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秦时月只是不喜欢那一对眼睛。那眼睛不小,也有好看的双眼皮,可惜眼珠子没配好。 不对,也不是眼珠子不好,而是眼珠子没有活动好——它们该动时动,不该动时也在动,动过头了。 每逢主人思考或讲话时,它们会像鱼一样游动起来,游到东,游到西,一点都不安分。 这样的不安定,可以见到其主人内心的不安定、不安全、不信任,故而也让看着这眼睛的人心生不适。 这样的眼睛,让秦时月想起窜来窜去的老鼠,以及老鼠极度灵活的眼珠子。 是的,老鼠的眼珠子就是这样墨黑而不停游动着的,所以它狡猾,逃生与适应环境的能力都是一流,成为地球上生存历史最久的动物。 常言道:鹰钩鼻子斜视眼,眼神不定是奸人。 秦时月觉得,这种说法不能说百分之百准确,但至少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不管怎样,闪烁不定的眼神,至少反映出主人内心异于常人的警觉、多疑、不安定、不放心。 当然,秦时月宁愿这是自己的多虑。他宁愿相信另一句古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他喜欢把人想得好一点。 严格地讲,他不会阅人,也不喜欢去阅人。 去琢磨别人干啥呢?累不累? 他工作够忙了,空下来可以观景,练拳,打坐,写字,吹箫……时间远远不够用啊,难道还要分出心思去揣摩别人?这不是自寻烦恼、无事生非么? 只是感觉使然,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而生活的经验告诉他,他的直觉和第一感觉,往往都是准确的。 袁县长又让他稍歇几天,熟悉一下县政府的情况以及工作流程,还让秘书室帮秦时月物色一名随从。 秦时月想到张小薯,当时就跟袁县长讲了,问能不能把张小薯调过来? 袁楚才问县政府秘书室主任兼县长秘书崔志海,崔志海说:“可以啊,只要秦助理需要,袁县长又同意,有什么不好办的?编制不对头,可以混岗使用嘛。” 于是,次日,张小薯也调进了县政府秘书室,给秦时月当随从,编制放在机关事务科。 张小薯私下里对秦时月说:“秦大哥,托您的福,我一个拎篮子卖栗子的,今天成了县长助理的秘书了!我现在才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 秦时月说:“也是。不过这些规矩,可不是我首创的。官员们到哪里,都喜欢带自己熟悉的人。不光是秘书和下属,好多连马夫和司机都带。所以你想想看,这官场的亲疏远近还怎么根除?亲一支近一支,人之常情啊。只要官员的特权还在,这些事就避免不了。不过,咱俩的亲近,是为了替公家和老百姓办事更放心、更方便,而不是为了谋求私利。就是这个出发点,让我心安。你也一样,跟我在一起,如果想为自己谋好处,那是做梦。一旦到了那一天,你我兄弟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小薯说:“放心,秦大哥。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就跟您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一样。我不一定能给您争气,但一定不会给您添乱。” 时月伸出手掌,与小薯互击一掌,哈哈大笑。 之后,时月带着小薯,回皇恩楼保安团,跟弟兄们一一告别。 庄厚德、马有福那天都不在,听金不换说,两人相跟着出差去了。 食堂里的大师傅一边烧饭一边挥着汤勺说:“秦团长,以后想吃我的油渣面了,打个电话到团部,我随时给你烧就是,油渣会多放点的哦。” 别结巴则说:“团长……不,不……县……县长助……县长,侬……侬想……想洗……洗马……侬想洗,马了……叫,叫,叫……叫我。” 大家“哗”的一声笑出来,说:“叫你?县政府有的是伺候秦县长的人啊。” “秦团的马,以前也是自己洗的,难道以后还要大老远的牵过来让你洗?” “侬,侬,侬不晓得……吾,吾,吾与秦县……秦县长,的……交情!”别结巴将大拇指一竖,骄傲地说。 秦时月笑笑,拍拍老别的肩膀,心想,这人嘴结巴,脑子可顺溜得很呢。 有感于史达贵身死及日人河野英男发心向善一事,旧檀有《落发》诗赞曰: 浪子回头金不换, 屠刀放下再非魔。 咔嚓声里红尘断, 明日荷锄去种坡。 第100章 洗回脚再走 秦时月离开“皇恩楼”时,除了带走一本县志,另外就是自己带来的笔墨砚台,其余属于保安团的东西,一样未取。 他整理完东西,关上门,在窗口静静地站了十多分钟。 他想着在保安团一年来的桩桩件件,还是生出不少的留恋。 来时,是在楼梯上遇见的金不换。之后又与庄厚德大论书法。又在“小鱼篓”大碗喝酒 史达贵因发票审签一事对他生隙,直至拳脚相加。 宣自嫣压着膀子的走相。 马有福“九个月”的肚子。 扈小芹那拎着嗓门的冷嘲热讽,还有雷声响起时,回归出来的女儿娇态…… 这嘈杂热闹的单位,曾经让他多么讨厌,可现在一旦要离开,又有些许的不舍。 自己在这里,毕竟做过很多努力啊:办食堂,建厕所,提补贴……走江村,上黎州,追寻蛛丝马迹,苦口婆心正风肃纪…… 他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满心希望把这个单位改造好,更是满心希望大家各方面都好起来——工作变好,有作为,有地位;生活变好,少饮酒,多节欲;素养转好,远离粗鲁和贪婪…… 可是,他的努力,几乎是雨后的彩虹,江上的浮沤,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而且,眨眼之间,两位同事已经离去……都那么年轻啊,韶华可惜! 人生如梦,醒来方知。可是,多少人还在梦中沉醉啊,而且自己根本不愿意醒来。有人前去唤醒,还会受到喝斥或埋怨。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醒过来的人。他自以为是,只是是不是真的是,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真心希望大家过得好。对于这一点,他心内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他所有的付出,都心甘情愿。有好的赞词,他自然喜欢;倘若没有,或者反而收获了怨恨,他也原谅。 他能改变的,只能是自己;他能接受的,却是所有。 是的,他无法改变别人,哪怕他是抱着满腔的善意,也不能。 他曾经就想改变史达贵,可事与愿违。人家不仅不接受他的批评与规劝,反而积怨日深。 他没有生过报复之心,连幸灾乐祸之心都没有,更别说害人之心。 他觉得史达贵虽然顽劣,却像个男人,一切都放在面上,放在拳头上。 男人之间,在道理讲不清或不想讲道理的时候,通过武力来表达情感是最好的方式之一。这一点,秦时月不仅不反感,而且很欣赏。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要不哪来的隋唐十八条好汉?哪来的三侠五义、七侠五义、梁山泊聚义? 在适当的时候,用拳头表达情感,总比奸佞小人在背后陷害人要强上一万倍。 所以,欧洲中世纪还时兴决斗呢。为了女人,为了财富,为了名誉,他们敢于一搏决胜负,一枪定生死,这何尝不是一种勇气、风度和品德? 因此,对史达贵,秦时月从未怀恨在心的,有的只是恨铁不成钢的心理。随着案子的进展,拔出萝卜带出泥,那就怨不得他秦时月了,只能怪他史达贵自己走了一条独木桥,自作自受。为日本人办事,迟早会东窗事发,而且得不到国人的原谅。 但达贵的负隅顽抗,倒更加出乎常人的意料。 也许是为自己沦为日本人的走狗而万念俱灰?还是由于长期任性惯了,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还是因为长期过着极富刺激的生活,精神状况极不稳定?还是自知铸成大错,想以一死谢天下? 达贵如果能像那个河野英男一样,认罪,悔过,有立功表现,而且对以后的生活有着正信的憧憬,那该多好!…… 人生在世,很重要的一点,不在于以前做过什么,而在于今天认识到了什么,以后愿意做些什么。 去袁县长那里报到后,秦时月为河野英男说了很多好话,理由是人家有悔过自新和立功表现,应当予以宽大处理。 庄厚德对于秦时月的突然提拔,自然很是意外,但表现出来的姿态又很大度,都是“恭喜”啊,“以后请多关照”啊之类的祝贺、攀缘之语。 马有福在一旁“哈哈”笑着附和,金不换、小盛他们,两眼放着光,看得出是由衷地开心着。 在皇恩楼的最后一天,秦时月悠闲地踏进了楼西的修脚店。 他想在去县政府上班前,看看这个一直让他好奇的地方,也对这幢房子再多留一点念想。同时也想接接地气,长长见识。 站柜台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见了秦时月,高叫一声:“噢,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楼上请。” 话音刚落,楼上就下来一位肤白貌美的年轻姑娘,穿着旗袍,将身子裹得凹凸尽显。 她摇着腰臀将秦时月引上二楼,问秦时月要大堂,还是要双人的,还是单人的?秦时月想了想,说,那就单间,清静。 姑娘莞尔一笑,将他引到尽头北面的一间,为他沏上茶。然后说去安排洗脚的人员。 秦时月这才意识到,这说是说修脚,其实是洗脚——也对,修脚总得先把脚洗干净? 落座前,他在窗口张望了一下,却见北面是一溜平屋,门前还有几棵树。他的办公室在南首,所以平时没有机会从北面的窗口观望。今番见了,才显出南北两楼的差别来,一个是三层楼,一个是平屋。 门“滴答”一响,进来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女人,端着一只木盆,穿着宽松的短袄,领口却散着几粒扣子,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一小片胸口,让人的目光禁不住往下延伸。 这女的年纪比他略小几岁,但由于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突髻,看上去像个结过婚的小媳妇,有着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由于衣服略显宽松,随着她弯腰放盆,可以见到一对丰满的胸在衣服里面隐隐约约地荡漾。 秦时月摇了摇头,心想,这地方的女人,变着花样显身材撩汉子呢。要是遇上花心的男人,恐怕眼光就沾在她们身上下不来了。他又想到刚才上楼时的导引小姐,那风摆柳苇似的性感身材,有几个男人不喜欢的?也难怪男人们都喜欢往这些地方跑了。 他将眼睛移开洗脚妹,打量着室内和窗外的环境。 “先生,”女人主动向他问好,“请试一下水温,如果觉得太热或太冷,我再去调。”她说的不是秦梦的方言,而是北方话,并且不是标准的那种,而是带着一点中原的口音。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讨好地冲他笑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配上一对粗大的眉毛,一看就来自北方的农村,说不定还生过几个娃呢。 秦时月一问她的籍贯,果真是开封的。 莫不是蒋某人在花园口炸开黄河后,老百姓流离失所才流落到此间的?秦时月脑子里又开始异想天开。不过,也不能怪时月多虑,那老校长的骚操作实在太多。很多事情都是不懂装懂,想想做做,结果酿成大祸。 也不知道他手下那些人是在干什么的。参谋当不了,馊主意可能出了不少,整个儿为虎作伥而已。 想到这里,秦时月问她,是不是黄泛区过来的? 他这一问,就把女的话匣子打开了。她还真是那场水患的受害者。 1938年6月6日,为了阻挡日军攻打开封,进而兵临武汉,蒋大人下令炸开了郑州附近的花园口黄河大堤。 这一炸,日军不过死了2000人,可中原的老百姓倒是遭了大殃,1200万亩土地被淹,近40万人死于洪水,近400万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豫、皖、苏三省交界处,从此形成一个不长庄稼只长草的“黄泛区”,活生生糟蹋了一个天然的米粮仓。 这位叫阿惠的年轻女子也一样,刚成了家就被滔滔黄河水淹了,一夜之间变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小两口只得一路南漂,结果就在秦梦落了脚。 在玉浦河边搭了个窝棚住下来。男人开荒种粮,闲来在内河里撑船,运货渡人,赚点碎银。女人在地里养些鸡鸭牛羊。过些年,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于是又搭了一间窝棚。 好在东家人好,也不向他们要多少东西,他们就每年用些自养的家畜和鸡蛋、鸭蛋等充作租金。 秦时月听了,好不伤感,便嘘寒问暖地将人家当了自家的姐妹,激动得小媳妇阿惠抱着秦时月的脚直往自家的怀里搂,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哪知这秦时月是个雏子,何曾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别说两只脚,即便是一个小脚趾,碰到那温热的肉团,身体都开始不正常了,于是忙将脚收回,催她快一点洗好,可以早点修剪脚指甲。 小媳妇有点娇嗔地斜了他一眼,说:“别的男人都巴不得多洗一会,巴不得俺将脚抱紧一点。您这先生倒好,却催着人家快点,真是少见。”说完暖暖地看他一眼,给他捏起脚心来。 时月再问了一些店内的情况后,让她快点结束洗脚,进入下一道程序。 下一道却是按摩。 秦时月是练武的,经络穴道都很抗力,觉得这女的手指一点力都没有。女的弄明白意思后,在他背上抚了抚,说:“小兄弟啊,你可太纯了,那怎么跑这地儿来呢?来的都是老伙计啊,要什么经脉和穴位?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让我好好摸摸,最后就想好好摸我哟……” 说罢,叹口气,说:“劲儿大的有啊,我这就去叫,您稍等,马上就来。” 秦时月一听,本想不难为这女子,将就一下算了,但一想自己反正练武,遇上好的按摩师,对舒经通络也有好处,于是听任安排。 之后上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技师,胖大身材,长得膀阔腰圆,手臂跟猪蹄子可以一比,一双手有蒲扇大小,手指更是粗得跟红萝卜一样。 这胖身板,这熊掌般的手,粗大的手指,拿捏起来的劲道,自然不同凡响了。秦时月以前没有接受过按摩,一下子还真有点受不起力,好在他长期练武,筋骨好,肌肉抗压性好,所以很快就适应了。 按摩师一边帮他按摩,一边直夸他的肌肉韧性强,按上去特别有弹性,还问他是干什么的。秦时月说是做生意的,业余喜欢登山攀岩。按摩师点点头说:“哦,难怪难怪。” 秦时月偷眼瞄他,发现按摩师的两只眼睛一翻一翻的,白多黑少,似乎是个盲人,一问,还真是,一时生出好大的不忍来,于是让他简化流程,早点让技师来给自己修脚便是。 修脚的技师,却是刚才那个站柜台的,三十挂零,长得结实精干,理着小平头,熟练地操控着修脚刀,一边与时月拉着家常,一边夸耀着他们这个“扬州一把刀”——修脚刀。 时月说,扬州好地方啊,乃天下名州,自古文人墨客,对它可谓不吝赞词。 唐代徐凝赞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李白有诗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杜牧更是对它情有独钟:“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自隋炀帝开通京杭大运河,扬州即以漕运而兴,因盐市而盛,因经济而强,因文化而名,在唐朝就是亚洲最大的商贸港口,至明代到达鼎盛。其富庶和繁华,曾经胜过京城。园林建筑和文化产业,更是名冠天下。 技师听了秦时月的话,直夸他了解扬州,并且博学多才,所以打理起来更加用心,还不停地问这问那。 秦时月不想透露自己的信息,也怕他分心伤了自己脚趾,便说累了想睡,尽量不再跟他说话,一边默默地观察对方。他见技师动作干练,臂上青筋暴出,便知其手上功夫了得。 因为大凡这样文气的职业,一般来说双手都比较纤秀,难得见到血管和手筋。相反,只要是筋络绽出的,不是体力劳动者,就是军人或练家子。 结束时,见对方刀子已放进皮套和匣子,秦时月故意用脚勾翻了搁脚的凳子,只见那技师随手一撂,就稳稳扶住,还冲他呵呵一笑。 秦时月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想坐起来,却又突然侧翻了身子。 那汉子只一托,就把秦时月扶住,仍然嘿嘿一笑。 时月觉那扶背的手指,甚是坚实有力。 时月说声“谢谢”,又说自己困了,得赶快回去睡觉。 汉子说:“客官如果想睡,楼上有房间,要不要给您开一个?” 秦时月说:“外面睡觉不习惯,在你们这里,怕更难入睡了。” 汉子诡异地笑了一下,说:“要是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能让您很快入睡的,要不?” “啊?难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灵丹妙药不成?”秦时月露出奇怪的神情。 汉子凑近他身边说:“哈呀,有啊,客官,只要您想。有大烟,也有女人。譬如刚才帮您洗脚那妹子,虽说结了婚,可水嫩着呢,又有经验,味道其实比那些姑娘家还要好呢,嘻嘻嘻……” 秦时月听了他有些淫邪的笑声,佯装生气地说:“这位师傅,您说什么呢,我可还是个童身,难道就给了人家小媳妇不成?倒贴我钱也不干啊!” 汉子听了一愣,说:“啊?还真看不出来,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还有您这样正经的爷,天!也算是我看走了眼。乱世命贱,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及时行乐的人多啊。人家有几个铜钿的,哪一天不在想着法儿花天酒地?日本人走了,咱中国人好歹又可以抬起头来做人,得自己好待自己,想法子找乐子嘛!” 秦时月哈哈一笑,佯作粗鲁地说:“也好,等老子日后娶了媳妇变了男人,再来这里拾掇拾掇小娘们。” 那汉子看了看时月,见他浑身上下透出的正经相,便不再以烟花之事引诱他,埋头干起活来。 旧檀有《立冬偶拾》诗: 走马山川冷, 江湖烟水深。 章台多柳色, 深院锁佳人。 第101章 悍勇“铁拐李” 秦时月从修脚店出来,心想,这店没那么简单,似乎有些不清不白。 他再慢慢踱到墙根外的榔树下,摘了帽子遮住脸的一侧,一边细细观察那榔树、盆景园及其周围环境。 那树位于一个小土墩上,起码有数百年了,要不主干长不到那么大,可供几个大人合抱,上面还缀满了三角梅。有的枝丫上,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结节与疙瘩,更多了一副沧桑感。 榔树西面是块一亩大的菜地,里面有三间茅草盖成的小屋。 站在篱笆墙和茅草屋边,回首来时方向,却发现这里基本上是一个视角的盲区,除了这棵榔树和斜对照的一棵樱桃树。 那棵樱桃树位于保安团后面那溜平屋的最东侧。秦时月看了,心里一动。因为从菜园和茅屋这里看去,只能见到樱桃树,见不到树后平房内的动静。虬枝盘曲的樱桃树,成了最好的掩护。 那么,根据生活中的经验,若从平房门那里看过来,情况也许就会不一样,因为目光可以穿过樱桃树枝观察到这面的情况…… 秦时月先进花圃看了看,驼背老人不在,只听到河边有很响的对话声,估计是老头正在与钓鱼的人聊天。 时月将里面的盆景察看一番,里面有鸟不宿、榕树、枫树、梅树等。走到右侧底部的屋角,果然见到了河野讲的那株老榆树根。 他蹲下身,掂了掂盆景的份量,确实很沉。于是暗暗将气运至右手手腕和指头,嘿的一声就将盆景的一角拎离了地面。 从花圃茅棚出来,秦时月哼着小曲逛到平房的东侧。果然,他看到樱桃树后面的门开着,门边的白灰墙上写着“铁拐李裁缝铺”六个墨笔字。 门里面当横铺着一块木板,有个矮个子男人立在前面握着剪刀“喀嚓喀嚓”地裁布。 秦时月看了,心里已经想好说什么,便冲对方微微一笑,说:“老板忙着呢!” 那男人抬起头来,满脸堆笑地说:“啊呀先生,哪阵风将您给吹来了,坐,坐。”说完去一边搬凳子。 凳子搬到后,秦时月照例注意地看了看那双手,也是筋脉鼓突,跟修脚匠一样,当然也与自己一样。他想到自己也有这个特点,于是将手插进了裤兜里。 他只许自己观察别人,不许别人观察自己。 再看对方的相貌,三角形的猫脸,留着两撇八字胡,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像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似的,一看就是个机灵人。 秦时月问了他姓名,矮裁缝说姓李,因人矮小,一只腿又有点瘸,人家戏称他是“铁拐李”。 秦时月“哈哈”一笑,说:“那好啊,都成八仙之一了,好啊,好。” 聊了几句后,时月说是想来做一对宽松点的便服,过几天外出旅游时穿穿,不知要多长时间。“铁拐李”便忙着给他量尺寸。秦时月故意不断地变换着身位,惹得人矮的“铁拐李”绕着他滴溜溜地转。 时月趁机观察他的脚步,听他的步声,虽然有点瘸,但是很轻盈。 又细看他的双腿,结实而呈罗圈形,便知其下盘功夫相当了得,如果不出意外,要比那个扬州修脚师傅还要技高一筹。 这样想着,他趁裁缝师傅在身后量腰肩尺寸时,装作不经意间,突然用肘向后顶了一下,这师傅身子一摇就避开了。秦时月解释说,他怕痒,什么人都碰不得,所以刚才师傅手指一碰他,他就打激灵。 “铁拐李”笑笑说:“怕痒的人怕老婆,哈哈。” 秦时月说:“幸亏我还没有老婆。不过,但愿以后有老婆了也不要这样。一个男人怕婆娘,还有啥出息的。”他说着普通话,故意南腔北调的。 由于职业和性格原因,他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是本地人,更不愿意别人了解他太多。他喜欢自己身上少一些神秘感,却能多一些未知数;亲昵,却又隔着些距离。 秦时月离开裁缝铺后,找到张小薯,让他去将金不换召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一通,然后静等结果。 他没有将情况向袁楚才汇报。至于庄厚德那边,那就更不需要了,因为他秦时月已经离开保安团,并且成了庄厚德的上级。如果工作需要,他倒是可以听取庄厚德、路上等人的工作汇报。 他想等鱼儿上钩,情况水落石出之后再向袁县长和战区长官汇报,这样,事情就不容易出什么变故。 此前,不管是抓河野,还是抓史达贵,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纰漏,他已经怕了。现在庄厚德出差在外,他正好有十足的理由绕开他,直接将任务布置给金不换。 他让金不换按河野的方法写了密信,并让河野在白天惯常去的时间,亲自将纸条放到了盆景园的榆树盆下。 金不换带了几个保安团的弟兄,配合张小薯,早就埋伏在江边、菜地、盆景园、裁缝铺一带。 按照秦时月的布置,只要是从洗脚店、裁缝铺等可视范围的房子里出来,又去过盆景园的,不管是什么人,一律现场控制并搜身。一旦搜出密信,立刻逮捕归案。 金不换在保安团二楼、北面平屋两侧都安排了人手,有扮作卖烟小贩的,有佯装在江边钓鱼的……自己呢,则去市场上买了一袋松木油(松明子),坐在榔树阴下售卖。 张小薯则拎了一篮栗子,在裁缝铺和洗脚店门口吆喝晃悠。 时隔多日,他再回归小贩行业,可谓驾轻就熟,如鱼得水,一时竟生起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自己在排潭边的马山滩上,遇到了慷慨豪爽的秦大哥…… 自河野英男中午离开茅草屋以后,裁缝店一点动静都没有,菜园和盆景园里也没有什么客人进出。 直到傍晚时分,菜园里的老头都在“滋啦滋啦”煎鱼烧晚饭了,“铁拐李”才拄着他沉重的镔铁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裁缝铺,路过大榔树底下时,突然将手中的拐杖举起来,勾住上方的树枝,然后将自己的身体吊起来,屏住气,靠两只手互换,熟练地顺着拐杖往上攀了几手,挂了一会,再跳回地面,缓步穿过菜地的篱笆墙,进了那茅棚。 “铁拐李”刚才那个持杖挂枝的动作,外行也许看不出名堂,可但凡是练武的,见了都会倒吸一口冷气。 普通人面对一根手臂粗细的毛竹尚且没有办法将身体拉上去,更何况是这么细的一根拐杖?而且毛竹是固定的,容易攀爬,拐杖却是活动的,又短又细,如果没有强劲的膂力和握力,那是根本无法将一百多斤的身体吊上去的。 可不幸的是,“铁拐李”刚从盆景园出来,原先在河边钓鱼的人已经拔枪喝住了他,要他举起手来。 “铁拐李”双手托着拐杖缓缓举起,忽然将身子往地面急速一蹲,手中的拐杖已准确地挥了出去。 只听“啪嗒”一声,钓者的短枪被打落在地。 还没等他俯身去捡,铁拐往下一落,又抽向钓者的小腿直筒骨…… 钓鱼人痛得呲牙咧嘴,却见裁缝左手一扬,又将地上抓起的一把土撒向另外围上来的几个人,然后左脚一个“白蛇吐信”,使一个侧踹踹翻一人,再转身以右腿使一记“乌龙摆尾”击倒一个,之后身体拔地而起,双腿在空中横扫,同时又以拐杖横击,扫击一周后方才落地,将围着他的一圈人都击了个人仰马翻。 特别是不会武功的金不换和他的一个同伴,脖子与脑袋分别被“铁拐李”的脚扫了个正着,一头栽倒在地,手枪都摔出去老远。 小薯见头顶的拐杖来势凶猛,急使一个后空翻避过,落地后使个“乌龙绞柱”,以肩背顶地起身,持枪再次指向“铁拐李”,喝斥道:“别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铁拐李”见一个旋子打下来,仍然有人逃出了自己的攻击范围,且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便将拐杖“咣当”一声丢于地上,等小薯眼睛往地上瞟时,飞起一脚踢向那持枪的手腕。 只听“叭”的一声,小薯的驳壳枪应声飞出。 小薯这才见识到“铁拐李”的厉害,一时摆开门户,如临大敌,说:“哟,好你个瘸子,有两下子,智勇双全啊!” “铁拐李”一腿屈膝半蹲,一腿在前,以虚步点地,微微抖动着,鄙夷地“呸”了一口,说:“看你们手中有枪,老爷我只能智取,哈哈。现在你们赤手空拳,老爷我就陪你们好好玩玩。我本当弃杖,无奈你们以多欺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啦!”说完将拐杖在头上、身边盘旋舞动几下,一时劲风飒飒。 小薯看了,知道遇上了高手。 一般人使长棍,都无法让棍发出风声,何况是这么短的手杖?可见其内力之深厚。 小薯心里明白,嘴上却不依不饶,有些嘲讽地说:“你这抖,不过是个‘寒鸡独步’的桩法,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今天不管你这‘铁拐’有多少重,能从我们两个拳脚下逃走,算你是个真神仙!接招!”说完使出岳家拳中的掌法,运足气力叱咤而上。 这是一套模仿动物的象形拳,“大鹏展翅”“青龙献爪”“白虎抬头”“猴儿偷桃”“浪里抓球”“蟒蛇吞箭”,等等,一系列的招式,或掌或拳或指,招招都十分凌厉,疾风暴雨一般袭向“铁拐李”。 这“铁拐李”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见张小薯来势汹汹,便舞动拐杖护住自己,用的是一套少林达摩杖法。 这杖法,虽然看上去并不凶猛,但护体效果奇佳,像“蒙头鸳鸯”“金龙盘柱”“白猿藏身”“达摩抱杖”之类,将自己防护得十分严密。 同时又不是被动挨打,而是守中有攻,让人猝不及防。 像“开山问路”“拨云望月”“玉女采桑”“后拉破腹”“樵夫砍柴”“力劈华山”“云龙戏水”“老牛拦车”“金鸡上架”等,是攻前;“回头望月”“拦路斩蛟”“黄蜂刺心”“套马回头”“古树盘根”等,是击后。 一会儿“黄莺展翅”“顺左撩衣”,一会儿“顽虎游山”“右封摆左”,是旁击斜刺。 刚才还“扎地成泉”刺下,突然又“白猿献棍”“迎面向天”“太公钓鱼”攻上…… 一个矮壮之人,将一条麻绳粗的短棒挥舞得跟刀剑一般,真正做到了人杖合一、攻防兼备、神出鬼没、杀机四伏,弄得张小薯不得不收敛攻势,眼睛盯着拐杖的首尾两端,生怕不小心就被它戳翻在地。 一旁的金不换呢,根本插不上手,直看得两眼滴溜溜直转,张着嘴发呆。 张小薯见状,冲他大喊一声:“不换,快捡枪!” 木鸡一样的金不换这才反应过来,但刚想去拣,“铁拐李”哪里给他机会,拐杖使个“拨草寻蛇”扫开一支,再接着一个扫堂腿,又扫飞一支,然后一伏身,左腿往后又使了个反扫堂腿,将正想弯腰捡枪的金不换扫得腾空仰跌于地。 “铁拐李”很快发现张小薯也是个练家子,便不想恋战,使两招“雄鹰盘旋”“横扫群妖”,“呼啦”一下拐杖携着一股风声呼呼呼猛扫三圈。 趁逼退众人之际,“铁拐李”拔腿奔向盆景园侧面的一带篱笆墙,一个鱼跃腾身跃过篱笆,落地后迅跑几十米,大鸟一般腾身而起,扎上了对面的围墙,眼看就要越过墙去,却突然“啊呀”一声,像只断线的风筝一般栽落地面…… 小薯等急忙赶过去将“铁拐李”双手反锁,不想“铁拐李”痛得哇哇直叫,原来是肩部和大臂外侧肱三头肌各中了一支竹镖,鲜血染红了衣服。 小薯一回头,见秦时月从洗脚店门口疾驰而来,方知刚才是秦大哥发了竹镖。 小薯欢叫一声:“团长!原来是你出手了!再迟一步,这家伙就翻过去没影啦!” 秦时月虽然已经升任县长助理,按理张小薯要改口,但叫“助理”算个啥?叫“县长”秦时月又不允许,所以还是用老的称呼。 秦时月走近时,张小薯将手伸进“铁拐李”的外衣兜,摸出那张河野放进盆景底下的小纸条。 秦时月剥下“铁拐李”的外衣,将他胳膊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下,说:“功夫不错嘛,哪里像个瘸子!乖乖地呆着别动,别说子弹,就是我手中的飞镖,都要比你的跛脚快哦……小薯,你和不换送他去协和诊所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押至警察局。我在那里等你们,要立刻提审!” 旧檀有《孤胆》诗赞秦时月: 履新离任前, 再入虎狼间。 铁拐泼风雨, 神镖不走偏。 第102章 魅影侠踪 话说专员温采华由省警察厅的人押解回去后,被单独关押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这温采华家庭出身不俗,父亲是国民政府下属部门的一名铁路工程师,母亲是一名演昆曲的戏子。 人说生儿像母,“三代不出舅家门”,看来还真有几分道理。这温采华不仅长相如母,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桃花眼灵动传情,很得异性喜欢,而且性情也像母亲,喜欢一些情情爱爱的戏,如《长生殿》《西厢记》等等。 自中学始,他无心读书,却整日将头发和皮鞋弄得油光锃亮,蝴蝶一般绕着漂亮的女生转。中学没毕业,就为了抢夺一名女生与年轻老师争风吃醋,被学校开除。之后开始混社会,交了很多狐朋狗友,整日里吃喝玩乐,架鸟遛狗,寻花问柳。后经江湖弟兄介绍,混进了军统,从此开始得瑟。 他一方面对上溜须拍马,言听计从,另一方面像猎狗一般嗅着异党人士的气息,暗杀、绑架、刑讯逼供,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深得上峰器重,很快成为戴大人的亲信。戴坠机死亡后,他又拼命巴结郑介民和毛人凤。郑、毛二人面和心不和,仗了一番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之能,他竟然也能在两人之间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关押起初,他佯装肚子痛,整日叫苦,一脸的萎靡不振。没过几天,就被放出去,理由是因病假释。 温采华自然知道是谁帮了他的忙,马上拎了好烟好酒去了毛上峰那里。至于省保安司令部和警察厅长那里,他也照例送礼宴请,酒酣后互相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哪里有半点犯事的落魄样? 按理,在等待处分期间,他总得安分些,可仗着与上面的关系,加上狗改不了吃屎,这吃饱喝足之后,淫欲之心便起,于是故态复萌。 这日,正是11月23日小雪节令,天气冷得很,气温约莫在零下二度左右。温采华请几个同僚吃完饭,在回寓路上,本来可以叫黄包车的,由于穿着皮大衣,戴着真皮的熊皮帽子,加上吃饱喝足,身上暖暖和和,心里就蠢蠢欲动,想一个人逛逛街,猎猎艳,便一路步行。走着走着,走进了一家美发店。 他一个人在街头钻来钻去的,不担心安全问题么?这里涉及一句老话,叫“群赌独嫖”。别小看只四个字,却是老辈人的经验总结。 “群赌”是指凡逢赌博,必定成群结队。要不,独自跟谁赌?怎么热闹?钱从哪来?人多势众,财源滚滚,赌起来才有兴致,作起弊来也有个遮掩,赢了钱也比较安全。 如果一个人单独行动,手气太好反而有危险。一旦对方有同伙,而且心生歹意,不仅到手的钱要吐出去,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 “独嫖”呢?是指拈花惹草、偷香窃玉之事,总喜欢一个人悄悄的进行。鲜花喜独赏,美食喜独吃,也许是人性使然?既能暗自销魂,又能遮人耳目,无人知晓。 如此,简单的四个字,道出了世态人情。 看官们又会想,这温采华不是刚刚为了扈小芹的事,差点被扣在秦梦回不到省城么?他怎么那么差记性呢?怎么不怕人家跟踪报复呢? 这又应了四个字,叫“色胆包天”。 这人之好色,如狗之好粪,乃是本性,不使出铁石心肠,还真是无法改变。 从古到今,一旦美色当前,鲜有人能够抵挡,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连性格刚猛、长于杀伐的英雄都难过美人关,那么,温柔多情、吟风弄月的文人雅士呢?挥金如土、左拥右抱的富豪商贾呢?风流倜傥、没有约束、沉浸在胭脂海里的帝王将相和达官贵人呢? 甚至连一些修行很好的出家人,也在美色面前沦陷,最后前功尽弃。 据宋代大才子苏轼自称,他的前身就是南华寺的五戒和尚,三世修行,却毁于妙龄红莲之身。 大师尚且如此,何况俗人? 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见美色之深入人心。即使是最胆小无用的人,最穷困潦倒的人,在美色面前,也没有一个是畏缩不前的,无一例外成了奋不顾身的扑火飞蛾。 于是,金钱美人,古今中外,毫无例外地成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猛药神器。 温采华是正常的男人,还是男人中的佼佼者,有着出色的外表和显赫的财力与地位,对于美色的喜欢,自然比常人多一种瘾头;而在掠取美色方面,也自然比常人有更多的优势。 何况是酒多以后,脑子简单,只要想着某样有趣的事,所有顾虑都会丢在脑后,故中国的老古话当中,还有一句话叫“酒是色媒人”。酒壮英雄胆,也壮小人胆,更壮色鬼胆,哪还记得有一个“怕”字? 前面出现一家店铺,门口挂着红灯笼,灯笼光里现出一把剃头刀,上面还有一个洋气的卷发美女象。 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这里却是美人脖下一把刀啊。 正是九点多钟时光,正经理发的男人,这个时候早已理完,在家里陪婆娘与家人了。 温采华见了灯笼与头像,脚步不稳地上了台阶,玉山倾倒一般撞进门去,把正在屋里聊天嗑瓜子的三个女人惊得如蝴蝶一般翩飞起来,纷纷扭动旗袍裹着的丰腴腰身,将他扶住,然后是一通嗲声嗲气的搭讪: “侬来了啊,先生。” “哎唷,好俊的公子哦!” “哟,一身的酒气,下回有好吃的,叫上我们姐妹哦,嘻嘻。” 面对这样的场景,一般的人怕都会有点怵。可温采华什么人?他这样的情场老手,什么场面没见过?特别是在女人堆里,那是脂粉味越重,他越来劲,越有表演欲。 他旋风一般地在几个女人面前摇晃,挨个儿用爪子招呼过去,这个肩头搭一下,那个脸上捏一把,嘴里“嘻嘻嘻”笑着,两只肩膀一只高一只低地耸着,一副骨头轻得都要飘起来了。 这般狂蜂乱蝶的轻薄模样,在正经女人眼里,只会招来恶心,可对于风尘女子而言,却是求之不得。一时间,几个女人在温采华面前拧腰递胯,打情骂俏, “咯咯咯咯”地戏闹成一堆。一时,就如母鸡窠里撞进了一只骚雄鸡,气氛一下就急剧升温了。 女人们端茶递水,大献殷勤,有的还向他索要礼物。 温采华抱香拥玉间,不禁心花怒放,掏出一叠金元劵,想挨个分给女人们,却酒力发作,一头支在女子胸口,“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为首的女人将钱收了,每人分了几张,剩下的尽数放进自己皮包,然后让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温采华扶到内室的按摩床上,指使一名女的为他脱鞋宽衣,轻轻按摩起来…… 约莫两个小时后,温采华醒过来,身边的女子们已不见踪影,理发店的门却依然敞开着。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子夜时分,便出了门,高声叫住一辆黄包车,报了个地址,径往河坊街方向而去。 在他身后,还有另一辆黄包车。两车相隔四五十米,在昏暗的街灯下缓缓而行。 温采华在吴山脚下的一座独立小院前下了车,付了车费,“踢踏踢踏”地来到院墙的小栅栏铁门边,手伸进镂空的铁门,从里面将插销拔开。进了小门,眼前是一栋两间两层的小洋楼,他在下面开始拍门。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拍门的当儿,一个黑衣人也从小铁门闪了进去,并且迅速隐伏在院子角落的阴影里。 黑衣人是从后面那辆黄包车上下来的。 只一会,门就开了,一个穿着真丝睡衣面容娇好的年轻女子出来相迎,柔声说:“啊呀,先生侬可归来了,钥匙没带?吾等到个歇啦,快进,快进来。”说完关上门,上了保险,搀扶着他走进灯光朦胧的室内。 “个歇”是沪地方言,“现在”“这会”的意思。 女子闻到满身的酒气,心疼地说:“又在哪里喝多了,都跟哪些人啊,也不知道照顾侬一点的……要不要烧点馄饨之类的点心把侬吃吃?” 温采华搂着女人的腰,一把就抱将起来,一直抱到楼上寝室,往眠床里一扔,学着吴地方言说:“吃什么馄饨啊,小亲亲,侬就是我最好的馄饨哦!”说完饿虎扑食一般压到女人身上…… 一时,两人在床上如龙凤相戏,闹得不知西东。 院内,戴着防滑手套的黑衣人,双手抱住墙角,猴子一般三下五下就攀上了二楼,翻越走廊木栏杆,掏出闷香就往房间内吹。 房内的两个人,仍然在那里起劲地做着爱的游戏。温采华做着做着,身子不胜酒力,叫了几声就不行了,身子歪向一边,一声不吭地睡着了。从秦梦回来,有半个月了,温采华终于在女人身上过了把瘾。 女人正在兴头上,男人却睡着了。意犹未尽的女人,难免嘀嘀咕咕,一边帮死猪样的男人收拾着衣裤。可没过几分钟,她也一头倒下睡着了。 从门缝吹进去的闷香起了作用。 黑衣人掏出锋利的匕首,只几下就拨开了房门的木插销,来到床前。只听“卟”的一声,睡梦中的男人,喉管被挑断,鲜血喷泉一般射向天花板…… 这个曾经飞扬跋扈的男人,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采花蜂做梦都不会想到,刚才的这顿“夜点心”,会成为他人生最后的点心。 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个男人在世时做的是风流人,过世时做的是风流鬼,也算是圆了他的浮世梦。 黑衣人静静地在床前立了一会,然后脱掉黑衣、蒙面的头巾和练功鞋,从房间里找了只袋子,将衣物鞋子放入,拎在手里,之后穿上温采华的西装、皮鞋,戴上温的鸭舌帽,擦掉地上的脚印,关掉电灯,踩着从容的步伐,“的格的格”下了楼,大摇大摆地打开小铁门,合上,再反手将插销插上,走进了小巷深处。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的背影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天亮后,温采华在情妇处遇刺身亡的消息传遍省城。报童纷纷在街头奔走,叫卖着“号外”。老百姓在油条豆浆摊上争相传播。温采华的政敌们则是眉飞色舞地津津乐道。 毛大人他们疑是仇杀,也怀疑过会不会是秦梦商会会长扈春生为女报仇,却又找不到证据。 凶案现场除了女人和温采华的指纹,没有第三个人的指纹,也见不到什么脚印。 众人想想温的所作所为,也是罪有应得,所以没有人为他出头,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温的妻子因知道丈夫的为人,加上他新近刚在秦梦杀过一名年轻姑娘,这回又是死在情妇家里,既觉得理亏,又觉得没面子,家丑不便外扬,又哪里敢作声张,去警局领了遗体后,匆匆出殡了事。 报纸上热闹了几天之后,再没人提起。 一个人的消失,就这么简单。与一只猫猫狗狗的消失,并无多少两样。 许多人活着太把自己当回事,其实,死后如果有灵,就会知道,他的消失,初时跟亲戚同事相关,再是跟几个家人相关,之后就跟任何人都没有了关系。慢慢的,有关他的一切,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喧嚣的生活之流中,任何人的存在,都只是一丝微澜、一星泡沫而已。 秦时月听到消息后,迅即赶到扈府向扈春生报喜。 “自作孽,不可恕啊。人生无常,因果不虚。罪过,罪过!” 扈老脸色平静。略微停顿后,他反过来问秦时月:“听说保安团有个人也出了事,知道是谁吗?” 秦时月说不知道,当即通过老会长桌上的电话打给金不换。电话打通后,秦时月听了情况,呆住了,说:“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旧檀有《软玉吟》诗: 盛年逐日流, 何处觅闲愁。 才诉离情苦, 又捉被看嗅。 第103章 缘尽太湖 一个电话,何以让秦时月那样吃惊?且听书者道来。 上次秦时月去县政府报到前,特意去保安团拜访过老同事,唯独没见到庄厚德和马有福,说是两人相跟着出差去了。 却说那庄马二人出差来到太湖之畔,眼见白帆点点,清风徐徐,湖鸥翻飞,远处岛影起伏,水波接天,顿时心情大好。 他们的家乡秦梦,虽然山更清水更碧,但山高水窄,哪怕云龙江水势浩荡,但终归还是狭长的江流,场面哪有太湖那样广阔? 这湖的气势,历史上可是有名堂的,要不怎会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唐·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万顷湖光里,千家橘熟时”(宋·王禹偁《洞庭山》)的讲法? 再说这出差,也大有讲究。要紧的、务实的出差,那是风风火火,一路舟车劳顿,苦不堪言。而更多的,却是不打紧的,只是挑了一个地方,让地方出钱出人,供其他人潇洒去的。 这次全省的保安团长会议,就属于后者。半天的会议,却排了三天的议程,用意何在,不言自明,大部分时间让大家自由活动,实际上就是变相的旅游与度假。 这庄团长带了马副官,在吃了会议餐之余,意犹未尽,会后尽拣好玩的玩,好吃的吃。 玩呢,有几处上好的庄园,是明清蚕茧、丝绸商人的庄园,一律是幽深的假山池沼、亭台楼阁,说不尽当年的舞榭歌台、金屋藏娇。 吃呢?“太湖三白”,白鱼、白虾、银鱼,还有螃蟹和猪蹄,每日里变着花样吃。白天吃了,晚上还要出去换着地方吃。 这一日,两人夜老酒吃了回来,兴致特好,回到客栈后,让伙计带去洗浴房洗澡。 这洗澡是在热气腾腾的大池内,当时两人还在一起。洗着洗着,两人就各取所需了。 庄厚德让人搓背,大白猪一样赤条条地躺在那又长又宽的木凳上,身上的垃圾,一层层、一把把地被干毛巾搓下来,看得马有福直作呕。 马有福看看一个人等着无聊,便进了一边的房间。殊不知,里面却是有按摩服务的,他人一进去,那穿着花肚兜的妖娆小娘们,早迎上来将他拽了进去。一时,熏香袅袅,燕语呢喃,好一处温柔乡也。马有福挺着那“九个月”,尽情地享受着太湖丽人的按摩。 本来,人家是守株待兔,他却是无意间撞入,一场误会,转身出了房间也就没事,不想这马有福本来就酒多,被热水一泡,酒气上头,又在全身发散,一颗春心早就荡漾,很想艳遇一下太湖女子,这会见到半裸的娇娘,心内蠢蠢欲动,于是很快迷失在碎花肚兜之上,调笑之间,早已三魂已走、七魄不在,满嘴哈喇子直流…… 两厢情愿,一拍即合。男人如山,女人如水。山水相逢,一刚一柔。刚柔相济,方 乃和谐。两人玩得开心。 这高兴一下,似乎也不算罪过,偏偏这马有福平时白吃白玩惯了,快活过后,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女的拉住他,说:“哎,你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啊,钱呢?” 是啊,人家这可不是做慈善,是有偿服务啊,给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男的这才想到钱的事。那给钱不就完事了吗? 偏偏这男的不知是哪根筋搭牢了,竟然开始讨价还价。 女的想,自己开的价也不高啊,这死胖子,还砍价呢,算什么男人?一听口音又是外地的,于是咬定一个价,绝不松口。 你不松口,我偏要还;你想压价,我偏不买账。一来一去,两个人杠上了。 马有福见女人老是拉自己的膀子,一时恼了,发力推了一把。 女人跌翻在按摩床上,便捂着紧要部位,扯开嗓子开始喊人。 这不喊,你们悄悄做生意,大伙儿开只眼闭只眼,装疯卖傻,相安无事;这一喊,那可有戏了。这澡堂子里,搓背的,洗脚的,拖地的,打开水的,哪一个与这些女的不是“一家人”?有几个男的,还与女的有过一腿呢,时不时瞅个空档就会亲热一回,这会儿人家遇到麻烦,怎会不仗义援手? 于是,女人一叫,外面有男人吼了一嗓子,大家伙全都涌进房间,将这个精赤剥落的外地男人饱揍了一顿。 等到庄厚德被打闹声吵醒,从搓澡凳上起来,房间内已经尘埃落定,马有福大小便失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谁打的?凶手是谁?怎么打的?打了哪里? 庄厚德一问,大家都说不知道、不清楚、没看见。 后来又干脆说,好像谁都没打,是他自己滑倒的,跌的。 甚至还有人说,这胖子会不会本来就是有羊癫疯的? 女人一边急急忙忙地穿衣,一边指着地上的男人对庄厚德说:“他睡了我,钱都还没给,这会却挺着家伙睡着了,真是好没羞耻。” 很快,浴室里的人都作了鸟兽散,只剩下庄团长对着地上的马副官发呆。 一个团长,一个副官;一个直的,一个横的。不管直的还是横的,两个人都赤条条白花花的……这到哪里去讲理?还怎么讲?讲得清楚吗? 半晌,庄厚德才想起报警。好在白天开会时他认识了本地的保安团长,两个人还互留了电话。 庄厚德跑去房间,找到号码,又央求老板娘胎让他打了个电话,当地的警察才在保安团长的陪同下匆匆赶来。 经法医鉴定,马有福系肝、肾等多处内脏出血而亡。 然而,接受异性按摩,还接受性服务,完事后因嫖资起了纠纷,被人打死,这些能说吗?再说,他庄厚德又没在场,也说不清,对不?说了,即使死者还是生者,一世英名扫地。 于是,经双方协商,定性为酒后猝死。 看在死者是保安团的,报警人还是保安团长的面子上,当地警方及保安团在客栈老板那里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店老板才同意拿出一笔抚恤金。要不是有官方的背景,马这下就是个白死。 就这样,庄厚德开心出差,黯然扶柩而归。 马有福的撒手归西,让众人呆如木鸡。马妻干嚎了一通,就将亡夫送上山埋了。 听人说,她并无多少的悲伤。原因不难解释,只为这些年里,她一直在做保安团的生意,也在拿着保安团的钱放炮子,暗地里早就与庄厚德眉来眼去好上了。现在原配走了,她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人来往,仅有的一块遮羞布,都不需要了。 秦时月在得悉马副官的事后,良久不语。他感到难过。 他眼前浮现出马有福被人暴打的场面。那么肥胖的一团肉,怎么经得起一伙膀大腰圆者的拳打脚踢呢? 他也为马有福感叹,毕竟才五十多岁的盛年啊! 想到这里,他倒是分外佩服扈春生的人生。 自从女儿扈小芹走后,扈春生更加深居简出,除了重大的生意不得不自己出面之外,几乎已经摒弃了所有的社交活动。 同时,去寺庙和道观的次数反而在增加,经常去那里听经、打坐、清谈,日子淡泊得跟自在的山间流水一样,欲行欲止,欲动欲静,全看自己的心情。 据扈会长介绍,刚才他所讲的“人生无常,因果不虚”,是《占察善业业报经》中的话。很明显,他是为了超度女儿的亡魂,在亲近地藏菩萨了。《占察善业业报经》正是“地藏三经”之一。 秦时月对信佛信道等没有成见,一直是持中立的态度。 他觉得,人一旦喜欢上哲学和宗教,就说明他内心已经开始觉醒,开始懂得让自己跟庸常的生活拉开距离,开始审视人类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了,开始在精神领域步入一个更高的层次了。 马有福惨遭不测,兔死狐悲,庄厚德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失去史达贵与马有福,相当于是他庄厚德失去了左膀右臂,要办点事情,再也不可能像往日那样顺风顺水、如鱼得水了。 他以前办事,总有这几个人在前面遮挡掩盖,现在呢?他就暴露在散兵线上了。而要重新物色和培养马仔,则谈何容易?俗话说:“日久见人心。”马里亚纳海沟再深,也是有深度的,最多也就一万一千多米;可这人心啊,却是深不见底的。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没有个三年五载,能看出一个人的子丑寅卯来么? 要是庄厚德是一位好官,秦时月别说是调了单位,即使是调了地方,在天南海北,他也会想方设法赶过去安慰的。可人家是“庄三响”,是一个公事啥都不做、私事样样到位的人,与他秦时月毫无共同语言,又怎能在情感上发生共鸣? 再说,以前秦时月在正风肃纪会上的讲话,如果他们能够听进片言只语,从而反省、检点自己的行为,对山河大地、宇宙苍生抱有些许的敬畏之心和怜爱之意,那么,史达贵、马有福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人的很多悲剧,就在一念之间矣。 而且,作为“一把手”,他庄厚德,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啊! 如再不悔改,则对保安团,对他庄团长本人,恐怕也没有多少好处。明的好处——这世间的财富、利益,拿得盆满钵满,但暗的坏处——贪赃枉法所构成的天人感应、果报惩罚,也许哪一天就会悄然降临。 秦时月的思绪回到办案上。 那天,他会同警察局路上局长,连夜突审了“铁拐李”,方知这裁缝店是侵华日军设在秦梦的一个联络站。“铁拐李”是站长,也是“落樱”计划的负责人。 “铁拐李”知道河野英男是他们的人,河野英男却并不知道有“铁拐李”他们的存在,因为他当年是直接效忠于土肥原贤二的,二者是一对一的绝密关系。 洗脚店呢?原是汪伪特务76号的一个情报站。汪精卫、林森死后,武汉国民党政权覆灭,这些汪伪特务成了没娘的弃儿,又不想效忠蒋氏集团,于是被“铁拐李”收买,转而为日寇卖命。 审讯结束,秦时月和路上亲自带领人马赶去皇恩楼,却见人去楼空。 也许是抓捕“铁拐李”时的打斗场面,早被洗脚店的人看到,所以逃之夭夭。时月甚至还想到了那个帮他洗脚的小媳妇,难道她也是日特么?要是的话,那实在是太恐怖了。 树倒胡狲散,胡狲捉不光。好歹日特在秦梦的几个窝点都已被拔除,这样,秦时月他们在搜寻金台着作的过程中也就少了一个劲敌,于是,秦时月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按照省政府的调令,秦时月现在已是秦梦县政府的县长助理,职级要高于部门一把手。 国民政府不设副县长,那秦时月这个助理,实际上就相当于副县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且又明文规定他负责全县的文物保护工作,所以完全可以利用这个优势,一鼓作气执行“扫叶”行动,粉碎日特的“落樱”计划。 接下去,秦时月主动向袁楚才汇报了捣毁裁缝店、审讯“铁拐李”一事,特别强调了金不换、张小薯和保安团其他弟兄的作用,也汇报了自己下一步工作的打算。 袁县长听了,一对眼珠滴溜溜来回游动几次,问秦时月,有没有将此事向第三战区长官及省里汇报?时月说没有,只要不是特殊情况,他不会越级汇报,这一点请袁县长尽管放心。 袁楚才听了,忙碌的眼珠方才消停下来,满意地点点头,对时月说:“贤弟真乃党国之英才!人刚进县政府,投名状就有了,而且又是在不需要投名状的情况下。难得啊,难得!要是党国的官员都像你这么尽职高效,日子哪里会像今天这样艰难!” 袁楚才同意秦时月的计划,让他安心办案,不必到县政府上班清坐。 时月表示感谢,满心欢喜地出了县政府的八字南大门。 他想,从明天起,他就可以排除干扰,一心一意地去对付河野英男他们记挂的金台着作和“燕之书”等宝藏了。 旧檀有《梦醒》诗云: 举头三尺有神明, 不畏人知畏己知。 一俟无常来索命, 方知往日太痴迷。 第104章 官声与民意 秦时月转身走出“秦望轩”时,身上如卸去许多份量一般,顿感轻松不少,一时想到这次抓捕“铁拐李”行动中立下大功的金不换和张小薯,觉得应该请他们好好喝一杯,一为庆功,二表感谢。 秦时月这人,一旦忙起工作来,就会作息无定、茶饭无心,吃饭果腹即可,又以素食为主,很多时候就一两个蔬菜,吃得比一些出家人还要简单。也是该请大家聚一聚了,也要犒劳一下自己。他想。 再又想,都年底了,妈妈怎么样?几位师父和师姐师妹怎么样?梅映雪和闻香不知过得如何?梅映雪的失眠症好点没有? 这人脑的速度啊,一转就想到了许多人。 因距离的远近,他当然还是先顾牢身边的再说,于是让小薯通知下去,晚上在“忆秦娥”聚餐,请上次围捕“铁拐李”行动的弟兄们参加,也邀请一下梅映雪和闻香姐妹。 闻香一听秦助理请客,当然欢喜,连忙报告给梅映雪。梅映雪自然也喜欢,立即吩咐闻香让伙计取了一坛上好的陈年老酒,并亲自到厨房暖酒。 原来,这暖酒也有讲究,须得掌握火候。过了,酒气跑了,影响口感;火候不到呢,香气与酒味又出不来。酒面开始摇白烟时,就像檀香的青烟在香盒上缓缓飘荡时的模样,那时起锅,刚好。 梅映雪听秦时月说了本次聚餐的缘起,很是赞叹,说捣毁敌特窝点是大喜,秦团长履职又是大喜,双喜临门,实该大庆。今晚这顿饭,本该袁县长请,哪能让秦县长破费?现在她来了,自当由她来请,代表秦梦的黎民百姓。 众人听了,一时感佩。时月表示感谢,说心意领了,但做东的事不必抢。而且你们是商家,做生意不容易,这样搞请不如数的。 梅映雪了解时月的脾气,埋单之事,从来不许人家抢单。于是说:“那好,这次的酒就了,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时月说:“那好,今天他代表弟兄们笑纳,但下不为例,要不也是变相的收礼啊。”说完擎了满满的一杯酒敬大家,祝贺行动取胜,感谢大家的群策群力。 大家纷纷干了。连平素喝酒很文气的金不换,也一仰脖吞了,完了嘴里咂巴几下,说:“啊,这庆功酒,味道就是好!”。 小薯抹着嘴唇,说“是啊,梅姑娘还代表百姓送我们美酒,意味更是深长。这酒,实在是太舒服,太过瘾了。” 闻香说:“梅姑娘今日开心。请你们这样的功臣吃饭,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平时想请我们的秦团长吃饭,哪里请得到?今天,是我们酒店和梅姑娘荣幸啦!” 闻香说完,挨个替大家布酒,说:“近朱者赤,你们在秦团长身边呆久了,一个个都成了破案高手,还成了喝酒的好汉呢。” 梅映雪说:“对了,可见长官对下属的影响有多大。古人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那反过来也一样,将领能干,带出来的可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哦!来,我敬你们一杯,祝各位新的一年,在秦县长的领导下,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 众人欢声雷动,又干一杯。 有人高声说:“真是好酒!在秦团长的影响下,弟兄们都成酒仙啦。” 众人纷纷附和。 秦时月哈哈一笑,说:“古人说,有情方喝酒,无聊才读书。这个‘情’,是‘情致’的意思。真人就当饮酒。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古往今来,凡遇要事,凡有大喜大悲,都当痛饮。今天,我们喝的是庆功酒,也感谢梅姑娘的赠酒,让人感动。来来来,大家听我的,杯中倒满,敬敬我们两位可爱的姑娘,祝她们新的一年里人美财旺,万事如意!” 三杯下肚,众人的情绪更趋高涨,话匣子也渐渐打开,气氛热烈得快要沸腾起来一样。 秦时月一开心,继续高谈喝酒的妙处: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大喜,喜喜要饮酒。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客来当饮酒。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分别当饮酒。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说独酌的妙处。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的就是今天这样的情况,约好友,饮酒取暖,把酒言欢,人生夫复何求? 梅映雪听了,感慨地说:“弟兄们有没有一种感觉?跟你们秦大哥在一起,做什么事都好有情趣,连吃酒都能吃出个学问和好心情来不是?”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是啊!” 闻香说:“可不,简直羡慕死我们了。看我们姐妹,整天围着这饭店、饭桌和食客转,迎来送往,不仅脸上要赔笑脸,腰上还要挨爪子,真是又腻又烦,脸上光鲜,心里有苦难言。” 时月听了,又会同大家一起安慰两位佳人,众兄弟把酒言欢,个个喝到了八九分。 旧檀有《欢饮》诗相记: 胜日阴晴不必谋, 断鸿声里夕阳楼。 一壶老酒怀初遇, 海北天南任尔游。 聚会结束,回去的路上,时月想,河野提供的藏头诗已经在之前由矮裁缝报送给上级了,所以估计日特的“落樱”计划已在行动,留给中方的时间已经不多,于是对张小薯说,明天出发去燕落村。 小薯提醒他:“团长,您现在是县政府的长官了,得服从大的工作安排。” 秦时月说:“袁县长已批准我不用坐班,只管一心破案。” 张小薯说:“以前你只是一个单位一把手的助理,现在是全县最高长官的助理。只要县长管的,你都有权参与,这是一种权威和地位啊,对开展工作有利,希望不要放弃。比方说,明天县政府有个‘首效日’,我看你还是参加了再去燕落村。” “什么‘首效日’?‘安息日’倒是知道,《圣经》里讲的,说上帝创造世界后,到第七天,累了,得休息一下。”时月诧异地说。 小薯说:“全称叫‘首日效忠日’。” “怎么回事?” 时月问。 小薯说:“起初我也纳闷,向秘书室了解后,才知内容是学习高层的指示精神,主要目的是表忠心。时间固定在每月首日即1号的上午,由县政府直属各单位自行举办,要求雷打不动,不准变更日期。这项工作是秦梦首创。” 秦时月听了,没好气地说:“效忠高层当然没有错,学习也是需要的,但搞什么仪式嘛,那不成礼拜天跪耶酥,初一、十五拜佛敬菩萨了?政治怎么宗教化?日子又如何能够固定?要是一号这天暴雨、山洪、台风、地震来了,或者战争来了,子弹嗖嗖地飞进来,炮弹梆梆地从头顶落下来,你还在这里‘效忠’?真是荒唐!这搞形式主义,也得有个度,有个边界和底限!” “确实太过滑稽,也不知是怎么想出来的,”小薯说,“大家都在背后议论呢,说发明这个的人,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秦时月叹口气,说:“是脑瓜灵过头了。过犹不及。工作想标新立异可以理解。想进步,想有政绩,想邀功请赏,也都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形式’到这个样子啊。形式主义害死人,连古人都知道。封建王朝都不搞的东西,难道国民政府还要搞?我们依靠内外力量,好不容易才赶走了倭寇,国内千疮百孔,百废待举,多少民生实事等着政府去做,还有闲心搞什么‘效忠’?做下属的,多解决老百姓生产生活方面的问题,就是对上级最好的‘效忠’;做上级的,多制定有利于国计民生的计划,多安排解决民困的实事项目,就是对党国、百姓最好的‘效忠’。就目前秦梦的情况来看,当务之急是要帮老百姓做到有地方住、有饭吃,同时打压地痞恶霸,多破些案子,把社会秩序维持好,为老百姓创造一个安定一点的生活环境,就是最好的‘效忠’。” 小薯说:“团长说的是。而且,你没见过‘首效日’那阵势……我是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时月问:“有嘎腻心吗?” 小薯说:“讲到孙先生和蒋大人,说话人就得站起来立正。是军人的,还得行军礼。立正时,要让鞋跟碰出声音来。结果一场会议下来,尽是‘稀哩哗啦’的凳子声,“的卡的卡”的鞋跟撞击声,那个乱哄哄哦……” 秦时月皱了皱眉头,说:“这个搞了有些年头了。在军校和战区、军队,也是这样。我一直反感。其实,是否尊敬和感恩,要看内心,看工作,看成效,而不是看表面功夫。还有,个人的威信,不能靠自己吹出来,也不能靠下属捧出来,而要靠旁人和对手捧出来的。” “可是上面有人喜欢。听秘书室崔主任讲,省里正将它作为秦梦经验,向全省推广呢。”小薯鼻子里“哼”了一声。 “如此肉麻滑稽的马屁行为,也能推得开?可笑!要不这江山社稷堪忧。换了是我,轻则痛骂,重则撤职。”时月说。 小薯说:“是啊,有些人总把老百姓想得太傻。其实老百姓啥不知道?虽然文化和学历有高低,但都有判断是非对错的能力,心中都有一杆秤,都有一面明镜。要不怎么会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呢?” 时月赞许地点点头,举起杯,说:“是啊,这是唐代贤相魏征说的。小薯,你出身底层,读书也不多,但良知未泯,本性清静,倒比一些当官的明理多了,真是难得!” 小薯说:“‘首效日’应该是袁县长的得意之作?” 秦时月听了,摇摇头,说:“是他身边之人想出来的也未可知,但至少他是同意的,要不推行不了。一个地方,如果热衷于搞这些太虚太假的东西,就不妙;全国上下如果都兴这一套,那就糟了……这样,小薯,每月一号,你都帮我安排实实在在的工作。哪怕是下乡去帮老百姓种地,也比在会议室立正、敬礼、喊口号要强。封建社会的那些皇帝,就是被奸臣小人捧死的。多少英雄豪杰、王侯将相,沙场征战没倒下,却倒毙在马屁精的口水和唾沫里。” “可是这样的话,可能又会影响他们对你工作的评价,弄不好还会给你穿小鞋。”张小薯担心地说。 “如果他们想,那就给我穿,穿到穿不上为止,”时月平了平呼吸,说,“接下去我们要全力侦破‘落樱’计划,找到‘燕之书’,否则很可能被日特抢了先机。日本人愚忠天皇,也没设什么‘马屁日’。他们只重效率和结果,所以能对全世界的好东西——譬如中国的文化,西方的现代科技等等——兼收并蓄。他们重实际的利益,我们重虚幻的荣光,这也是几百年来彼兴我衰的重要原因。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啊。寻找‘燕之书’一事,应该就是日本人‘落樱’计划的核心内容,我估计他们早就在行动了,只是没找到点子上。我们得快马加鞭。你跟秘书室说一下,以后,那些什么视察、慰问、出席典礼之类,我一概不参加。有袁县长代表就够了。我要集中全力保护国宝。” 张小薯开心得直拍手,说:“秦大哥威武!我就喜欢跟您在一起,做实在人,说实在话,办实在事!” 秦时月抬手制止,说:“小薯,有三句话我要跟你说。第一句,称呼我,不要用‘您’这个字,用‘你’就行。‘您’是北方的称呼,我们可以有所取舍,要不兄弟之间就生分了。第二句,不要戴高帽。我没你说得那么‘实’,也有认真过头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要提醒我,别让我把尾巴翘起来。第三句话,帮我调一个人。要将金不换调到县政府秘书室来。他是读书人,又是个重实效反形式的实在人。县政府需要这样的人。他以前在保安团不受重用,内心憋屈,现在,凭他的正直,也只有埋头拉车的份,我得拉他一把。你呢,是武的,又是我弟弟,别想着当官发财,安心跟着我查案子就行。” 小薯说:“秦大哥,我记住了。不过,那马有福不在了,金不换现在所有工作一肩挑,哪里还能脱得开身?” 秦时月听了,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不过,这管不了。‘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么?让保安团另想办法,反正姓庄的又不想做什么事。不能埋没了有才的好人,不能见死不救。何况,县政府需要这样的人才,要服从大局。” 小薯说:“团长,跟着你做事,心里温暖。你总是在为别人着想。” 时月说:“我又没有什么好处给你们。我做清官,你们变‘清兵’,惭愧啊!不过,唯一可以自慰的,就是大家可以安安心心地睡觉,坦坦荡荡地走在阳光下。” “我要的就是这一些。我不要那些见不得人的好处,也不要出卖良心换来的荣华富贵。”小薯说。 “好,这才是我的好贤弟!等会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出发前往燕落村。”秦时月说。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宿舍下。 调到县政府以后,时月与小薯的宿舍搬到了鹤山脚下,既傍山,又近江,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香气。 早晚,时月都会带小薯通过山径来到山上树阴下练功。寂静的山林中,空气清新,鸟声婉转,心特别安静,得气也很快,练功效果特别好,功力也与日俱增。 这夜,时月与小薯反复回想那天见到的“铁拐李”的一些动作招数,竟在那旋子基础上,发明了一个“大鹏临风”的动作。 这个动作,是在腾空分腿双踹的同时,双手再击,这样就可以同时打击周围的多个目标。少则四个,多则以手中兵器而定。如果使的是祖先秦琼一样的双锏,挥舞起来,那就可以打击一大片了。 小薯由于弹跳力不够,腾空高度不够,做不出来,所以时月先让他学习打旋子,既像“铁拐李”一样,人起在空中时,脸是朝下的,身体转一圈后落地。这个动作的目的是回避敌方对自己下盘的攻击,同时转守为攻,实现双腿的连环踢和身体的位移。它主要是利用起跳时的惯性和身体的协调性,所以一般人都能做出来。但要像“铁拐李”一样做得又高又飘,就需要超强的弹跳力了。 练功的舒爽,让两人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旧檀有《民国饭桶》诗云: 几大草包天下知, 每逢大战必折戟。 蠢才无用口如蜜, 断送江山未足奇。 第105章 山村童谣 昨晚练完功回到宿舍,时月对小薯说:“我们接下去要专心研究那藏头诗和‘燕之书’。‘燕’是指谁呢?日本人所要的,不是金台吗?难道这个‘燕’字,与金台又有什么联系?” 这个问题,在不明中国文史的外国人那里,可能就是个巨大的障碍,可在秦时月这里,不是个难题,他即刻就由“燕”字想到一个人,他就是《水浒传》里面的燕青。 燕青是卢俊义的家仆,为人聪明伶俐,文武双全,不仅人长得俊美,还吹得一口好箫。 据《水浒传》里描写,他为了帮宋江投靠朝廷打通关节,私下里拜访了当时的京城名妓李师师,而李师师正是宋徽宗赵佶的相好。 自从见了燕青的眉眼,听过他的箫声,李师师这位当红丽人,就已芳心动摇,对年轻的绿林英雄念念不忘。 征方腊回后,燕青借故离开队伍。 《水浒传》中是这样写的:燕青辞别家主卢俊义,“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竟不知投何处去了。”只给宋江留了张字条,说:“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国家任用,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 据说最后与李师师隐匿于山林,从此远离江湖。 这个故事,与范蠡携西施消失于烟水之中,几乎有异曲同工之美。 燕青的事迹,只见于文学作品的描述,还有后世的附会传说,当然不一定就是史实。 但史实如何,又有谁清楚?官史都是官方写的,立场永远是在帝王将相一边。相形之下,文人写的野史和民间的传说,倒自具魅力。 对于后人来说,什么官史、野史,小说、家谱,一切都不过是传说,都有各自的立场。 有了立场,就难免掺杂褒贬,甚至出现故意添枝加叶的情况,也就产生了偏差。 而一些口口相传的东西,年代一久,那就更容易出现误差。 所以,很多的人和事,我们不妨持一个态度:姑妄听之,姑妄信之,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一笑了之。 上次为扈小芹择地时,时月与小薯去会了燕落村的保长,当时由于有心事,也只在村里匆匆进出了一下,并未停留,所以除了知道小村隐在山坞里,很幽静,交通不便,其他并无多少印象。 从字面上看,那里背靠悬崖峭壁,燕子飞不过去,到此只能回落下来,说是“燕落”,名符其实。但是,如果你了解到那里的村民清一色的都是燕姓,那么,这个“燕落”就有另外的深意了——乃是燕氏后裔落脚之地。 而这个“燕”氏先祖,又会是谁呢?他又会是历史上哪个名人的后代?会是征方腊结束之后,在青溪道上或云龙江边连夜走掉的燕青么? 所有的疑问,只有实地去看一看,听一听,才能理出个大致的脉络来。 听燕自立说,他是成年后迁回故里的,又独居在浮云岭,因此对燕落村的情况,应该不太熟悉,又看在他平时不愿抛头露面的份上,时月没有去浮云岭打扰他,而是带了小薯,轻车简从进了燕落村。 到达村口,时月便喜欢上了这里。 两边均是陡崖和高山,当中一座长长的小山,小山被壶溪左右包裹着。 这样的形势,跟壶底乌龟山的环境有些相似,只是乌龟山的西边是马鞍山,东边隔一大片良田后是蛇山。视野不知要开阔多少倍。 小山的山体呢,却比乌龟山要长出好多,像一个巨大的枕头,又像一处天然的屏风,安放在溪中和燕落村所在的山坞口。 村庄缩进在溪岸西侧500米处,已经变得灰暗的白墙与很有年份感的黑瓦,被茂密的古树遮盖着。 进入村落,迎接你的是石头与鹅卵石垒成的院墙,还有墙头开着的不知名的野花,还有小巷里摇着大尾巴悠闲迈步的毛茸茸的土狗,院落里一声两声的鸡鸭鹅、猪羊牛的叫唤声,还有上各种各样的鸟雀的身影与啼鸣声。 从县城来到这里,秦时月一下就觉得时光有了脚步,并且这脚步是慢悠悠的,就像身边的壶溪水一样,不急不缓地流淌,该拐弯时拐弯,该徘徊时徘徊,有时索性就停住了,自成一个清潭。 有那么几天,不管是天晴还是落雨,秦时月都带了张小薯,挨家挨户地上门去唠嗑。 下雨天去,路上是辛苦一点,但村民都在家,采访面广,收获自然大。 时月二人冒着大雨,涉过渐渐漫涨的溪水去寻访燕落村的来源,让村民们十分感动。 他们纷纷端出姜茶、米酒、炒米糖、炒花生、炒六谷、炒蚕豆、炒圆圆豆、蕃薯干、年糕干、风啸、油尖等好吃的,招待两位不辞辛劳的官差。 炒米糖又叫冻米糖、冬米糖,是将糯米蒸熟后晾干,再晒干,然后在白鳝泥(又称高岭土、观音土、陶土,是一种含铝的硅酸盐矿物,状若面粉,颗粒细腻)中炒成炒米,再用极细的筛子筛去泥土,将炒米与芝麻、花生等煮成饭,盛于木框中压紧,再切成片,吃起来香脆无比。 蕃薯干是将蕃薯蒸熟后切成条状,晒干,也在白鳝泥中炒熟。 六谷即玉米,也是如上法炒制。 风逍是用面粉在一个平底锅中糊成饼状,蒸熟,将饼在竹竿上晾成半干,再切成菱形,还是在白鳝泥中炒熟。 油尖则是在菱形麦片的中间剪个洞,将麦皮的一端从洞中穿过去,等晒干后,在油里炸制而成。 春节前,家家户户都制作这些土法美食,是孩子们最欢乐的时候,常常吃得满嘴留香,连饭都不想吃了。 这些在冬季制作好的农家零食,被农妇们用一只只大大小小的陶瓮、瓷坛等储藏起来,可以当零食吃到次年的夏秋季节,解决了很多农家孩子嘴馋和肚饿的问题。 秦时月二人吃着这些零食,喝着糯米酒,听了不少的掌故和传说,得到一个可以确信的答案——燕落村就是正宗的燕青后人的聚居地。 在末一天的访谈中,下午三点左右,他们离开的时候,却听巷子里传来一阵童谣:燕落荒汀鹿柴间,奇峰兀起碧湲边…… 秦时月大吃一惊——这不是他跟河野英男斗智斗勇好半天才拿到的那首藏头诗么?在这里怎么就成了小孩唱的儿歌呢? 他进了小巷,叫住几名正在唱着儿歌踢毽子的小孩,一问,还真是这样,这歌,他们的哥哥姐姐都会唱,说是老辈手里传下来的,目的是勉励他们要好好读书,求取功名。 “那你们还会唱什么儿歌?来,唱得好的话,有糖吃。”秦时月从兜里取出一把水果糖。 看到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孩子们的眼睛都变得晶亮晶亮的了,于是争相献上儿歌,唱到第三首,秦时月听得眼睛也开始发亮。你听: 说金台, 道金台, 金台本是农家孩, 父母双亡好孤单。 说金台, 道金台, 金台飞身打擂台, 打得黑风吓破胆, 打得石猴脑瓜开。 说金台, 道金台, 金台山上筑高台, 桌上高供御师牌 说金台, 道金台, 灵鳖十八金灿灿, 好像群星下瑶台。 啊呀,这不是得了个宝么!这与他上次探访佛殿基台基庙得出的结论,不是高度吻合了吗!秦时月想,将身边的水果糖悉数给了孩子们,一个人立在那里发呆。 “小后生啊,侬在个里打什么呆果?”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有人在问他在这里发什么呆呢,秦时月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原来是村里的阿饼。 这个阿饼,这几天秦时月来采风,每天都能看到的,听村里人都“阿饼阿饼”地叫他。 阿饼看上去七十多岁,身板笔挺地出没在村头巷尾,背着钓鱼竿和鱼篓,也拾拾他认为有价值的破烂。 有村民多次指着阿饼的背影对秦时月说,阿饼是村里的一名闲汉,也是个老光棍。但别小看这个闲汉,他可是个跑过三江六码头的人。虽然身边没钱,只是“穷游”,到哪都是讨碗饭吃,找马棚牛栏睡个好觉,但全国各地许多地方都去过,是个不简单的人。 之所以叫他“阿饼”,是因为他最喜欢吃麦饼,如果尽供,一顿能吃上十八张,能得跟景阳岗上喝十八碗米酒的武松比一比了。 秦时月看看阿饼的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阿饼的一只眼是斜视的,露出白多黑少的质地,很难看。 时月想,你阿饼吃得好空,一天到晚在村里转悠,无心无事的胜似活神仙呢。而我秦时月呢,看似少年得志,却是个操心的种,整天被烦恼或心事挟裹着,您就别来打扰我了哦。 阿饼的眼睛看着别处,突然冒出一句:“你是对小鬼头唱的歌谣感兴趣?” 秦时月一听,才将注意力集中到阿饼脸上,才明白阿饼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这才想起,阿饼有斜视。阿饼的眼睛看着你时,实际上是在看着别处;眼睛看着别处时,却是在看你。这感觉好生奇妙,呵呵。 秦时月于是笑笑,说:“是啊,阿饼叔,想不到这村里还有这么有文化的儿歌啊。燕落村就是不一样,厉害,厉害!” “是啊,黄天荡下闭奇书哦,咱燕家的奇书……”阿饼双手背在后面,诡秘地冲着他笑笑。 “啊呀,阿饼叔,您老可真是位高人,一下子就听出其中的意思了。那好,以后可不许对外人讲了,好不好?”秦时月示意张小薯,小薯掏出两块大洋,递在阿饼手里。 阿饼掂了掂,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将大洋递还小薯,说:“这兵荒马乱的,要大洋有什么用?也不是吉利的东西。我身边要有了它们,要被贼骨头记挂了,日里夜里都勿会安耽了,夜里头更加困不好了。客人如果有空,请我去渡口喝杯梆当酒就是。”说完哼着小调顾自走了。 小薯看看时月。 时月问他,“梆当酒”是什么酒? 小薯说,这壶颈、壶肚一带的人好酒,空下来就喜欢举着酒杯喝酒,吃着吃着,总有人会“梆当”一下倒在地上,所以叫吃“梆当酒”。 秦时月听了,兴奋地赞道:“啊呀,这里的人真是太有性格了,太可爱了,好喜欢!” 小薯说:“是啊,山里人单纯,直爽。秦大哥,你我实际上也都是这样的人,只是控制力稍微强了一点罢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都是喝山泉水长大的啊,怎么能不像?” 听小薯讲,这里的“梆当酒”酒呢,与庙下、排潭、黎洲那边有点不一样,不是自酿的烧酒,而一般是指本地酿的糯米白酒,酒精度比绍兴那边的黄酒还要低一点。由于度数低,口味绵甜,男女老少,都能吃上一碗两碗的,轻易不会醉。也正是这个原因,就很容易误导人,让人贪杯,结果等到酒性发作,就来不及了,十有八九醉倒。许多北方来客,第一次喝这老酒,全都放松了警惕,只是当水喝,最后常常会“梆当”一声倒下,这使得“梆当酒”的名气越叫越响。 慢慢的,壶溪人将喝酒都称作“吃梆当酒”了。不管是吃八九度的米酒,还是十几度的黄酒,还是五六十度的烧酒,都是这样的叫法。 时月听了,眼见阿饼已经慢慢走远,便示意小薯跟上对方,自己一个人在后面默默行走,边走边打量这个藏在溪畔密林和高崖之下的山村,一边思考着阿饼刚才所说的话。 其实,阿饼说的,并不难破译。 这首儿歌在燕落村流传了多年,除了儿童,只要初通文墨的人,如果静下心来研究,不难看出这是首藏头诗。 也许是早有人看出,不少人看出,却不肯说出来?莫非也在暗地里寻找着宝物? 燕青是梁山好汉,而他的师兄武松、鲁智深、林冲等又是周侗的学生,而周侗就是金台的书童和弟子。 作为卢俊义的家童,燕青的武功估计很多来自于卢家,但自从上了梁山,他吸收师兄弟们的武学精华,也是十分自然的事。后来,他又随宋江等水浒英雄征讨方腊,见识了浙西义军中的高招绝技,加上本人具有的一身绝学,武学造诣自然深不可测。 这样分析下来,“燕之书”十有八九就是燕青的武学心得,与金台武学有极大的关联。弄不好,“燕之书”与金台的《拳法指津》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是一脉相承的中华武学遗产。 这样想着,时月便高兴起来,快步追了上去。 旧檀有《小巷童谣》诗云: 村巷起童谣, 毽子飘又飘。 山中人物好, 游子勿心焦。 第106章 “困着”和他的女人 在村边的壶溪渡头,有三间围着紫荆花篱笆的茅草房子。 时月等三人在一张靠窗的小方桌上坐下,时月与阿饼贴窗而坐,小薯对窗,便于招呼小二上酒上菜。 小二前来,问他们要吃些什么。小薯让阿饼尽管点,阿饼说“随便”。 这“随便”可是有讲究的。不知道的人,以为人家说“随便”,你就真随便,那就怠慢人家啦。其实,越是对待说“随便”的客人,越是不可“随便”。 秦时月轻声对小薯说:“不可随便。让小二拣好的上,稀有的上,特别是阿饼叔喜欢的上。数量也要到位,上到桌上摆不下为止。” 阿饼听了时月的话,眼睛都笑成了两弯眉毛月。 小薯想,这秦大哥,哪里像是书呆子呢,明明很了解人情世故嘛。 其实,小薯还真是没有完全了解秦时月。 秦时月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而是很多时候不想遵循那种陈规陋习。特别是对官场上低声下气、颐指气使的那一套,尤其深恶痛绝,内心抗拒而已。 至于花自己的钱,他向来都是大方的。之前外出小酌,小薯、金不换有时抢着埋单,都被他拒绝。他以收入为由,一律拒绝他们支付。 今天这顿“梆当酒”很重要,对于破案可能会有大帮助,那他就更不在乎一点小钱了。 “困着,听到了么?这位客人让侬拣好菜上。石斑鱼、漾石虎、红铁鲨有么?还有炸小鱼干,炸花生米。还有镬焦,要泼一调羹金菜油在上面,再撒上盐,镬窟里烧一蓬松毛丝,烤得焦黄喷松为止。不要烤过头。过头了就黑了,吃起来苦的。” 阿饼发话了,一边将两手合掌,指尖朝下,插在双腿间,眯着眼睛,身子前后摇晃着。 镬焦是云龙江和壶溪两岸的方言,就是锅巴。前述在黄泥山头,那块救了藤井他们好多日本兵性命的那块锅巴。 时月一听,这人是吃客哦。光听听他对锅巴的要求,便知道是个美食家。锅巴他也喜欢这样吃,听阿饼一讲,口水都要来了。 那个被叫“困着”的人过来,睁着两条“一线天”似的眼睛,点着脑袋听完阿饼的话,说:“好嘞,好嘞,我这就去准备啦,阿饼叔放心就是。” 时月好奇,问阿饼,为啥小二有这么好玩的一个名字?难道是眼睛一条缝的原因? 阿饼告诉他,“困着”是店里的小二,也是老板。烧饭的是他的老娘。 叫他“困着”,是一天到晚喜欢睡觉的缘故。别人与他聊天,只要三句话不说,他已在打鼾。从小就这样。 而醒着的时候,由于眼睛小,睫毛长,睁着也似睡着,所以愈加要被人叫做“困着”了。 “老娘”“老嬷”都是秦梦方言,妻子、内人、老婆的意思。 农村里就是好玩,什么有趣的事都有。 真正有趣的灵魂,还是在乡村坊间,在普通人身上,在毫不掩饰任其自然呈现的真性情上。 时月去旁边的灶头转了转,见有个年轻的阿姨在安安静静地掌勺,眉眼很是端正,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还有一双水水的大眼睛,身材也甚是窈窕。 去饭店,他习惯要看一下厨房。太过邋遢的话,他会考虑换地方,或者对厨师作点提醒。 回到小方桌边,时月说:“这壶溪的水养人哩,怎么连烧饭的阿姨都长得如此俊俏!”说时,他不禁想到保安团和县政府食堂里的大师傅,都是清一色的油腻汉子,看着他们满身的肥膘和一头油亮的汗水,肚皮差不多就饱了,哪里还有多少食欲? 阿饼嘻嘻一笑,拖着长声说:“羡慕了?这做人啊,人算不如天算,靠前世修的。讨老娘也一样。” 时月问以缘故,阿饼指了指远处正在理菜的“困着”说:“那女人是他的老娘。” “啊?”张小薯倒吸一口冷气说,这两人不是父女吗?不过,我谅他这个样子,也养不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来。 秦时月更是惊得差点掉了下巴,问:“怎么回事?内中有什么隐情吗?” “还不是!对于这个男人来说,那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 听阿饼一讲,时月与小薯都十分好奇,催着他给他们讲讲这女人的故事。 原来这女子是北平人,“九一八”事变后投到南京。“七七事变”爆发后,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在全国人民的要求下,国共结成抗日统一战线,开始联手抗日。 随着战火越烧越烈,女子的情人被派去前线带兵打仗,从此再没回来。 那军官打过许多胜仗,其中1940年永王乡黄泥山头那一次奔袭战,就是他指挥手下的两个团打的。后官至副军长,却在次年的上高会战中壮烈牺牲。 军官的亲属看上了他的庄园以及里面的财产,变着法子要置女人于死地,女子只好打了一包金银逃了出来,一直流落到壶溪的石莲。 石莲是壶颈的一处繁华集镇。由于壶溪在这里呈数个“s”型迂回曲折,所以船与木排、竹筏到此水域都会横着漂移,行驶十分小心,有的靠岸歇力打尖,弄壶“梆当酒”喝喝,还有的干脆过上一晚再走。 汉子们从上游将船筏撑下来,往往颇费周折。遇到大水时,还会有九死一生的经历,所以个性往往很豁达。 到了石莲、永王、排潭这些大的埠头,他们往往会找找乐子犒赏自己,如喝喝酒、泡泡妞、会会相好,一时让这些地方的服务业煞是兴旺,几乎是要啥有啥,到处都是香喷喷的酒肉,还有香喷喷的女人。 那一天,南京庄园里的女人,就辗转来到了石莲镇。 她在客栈呆了几日,也看了几日排客与卖春女的勾搭,听够了他们之间的调情,却怎么都下不了决心走上这条路。 一天早晨,睡梦中的她被眼前耀眼的白光晃醒,睁眼一看,床上方的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她急忙伸手去摸枕头边的那个布包,可哪里还有?该是“三只手”老早就盯上了她这个落单的外乡女子,趁着夜晚,揭走了瓦片,用钩子钩走了她放在床头的包裹。 那包裹里是她全部的盘缠啊,也是她所有的生活依靠。 彷徨无助的女子来到户外,面对湍急的壶溪,想寻死。可她又怕死,不敢跳下去。 就这样,从早上一直坐到太阳下山,女子都在对着溪流和青山哭泣。 后来,身边响起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问了她的一些情况,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家。 在苍茫的暮色中,她就跟着老男人走了。 她一边走,一边听着壶溪“哗哗”的流水声,眼泪也同样哗哗地流。 到了老男人的家,眼泪流干了,她的眼睛里反而射出两束坚定的光芒出来。 这个男人就是“困着”的爹,一个六十多岁的半瞎子。 怎么瞎的?年轻时清晨担水,经过一个族人议事的厅房,水桶在偏门内的屋柱上撞了一下,水晃出一半。 这挑水的后生就开骂了,说:“侬这根敢死的柱子,连侬都嫌憎我穷啊,也来欺侮我,什么时候火起来,一把火把侬放过了!” 过了几天,厅堂着火烧光,族人们追究原因,有人说听到这个挑水的小伙子骂过,说要一把火“放过得侬”。 众人认定是挑水的纵火,将他绑在柱子上,用炉灰生生地将双眼擦瞎。万幸的是,没有弄成全瞎,好歹还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 这年轻人的惨痛经历,印证了一个成语——“祸从口出”。 可见,这人生一世,第一件事就是要管住自己的嘴巴。 当年挑水的那个小后生,就是今天的老瞎子。 女人看看老瞎子,只叹自己命苦,但也认命。可老瞎子的儿子见到这样漂亮的女人,不甘心了,跪下来求老爹,把女人让给他,给他做老婆。 老瞎子总算良心未泯,再说他也看不见女人的容颜,要不见女人如此绝色,不肯让也是说不定的。 这自古以来,父子为女人翻脸的事,甚至互相残杀的事,可不是一件两件。而先事父,再事子的绝色女子,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儿子聪明,说:“爹,你别听这女人哭起来娇滴滴的,摸上去也净嫩净嫩,长得却不怎么样,是个白眼,嘴巴也有点歪。你要是留在身边,走出去一个瞎子,一个白眼,那不是更让人笑话了吗?不如让给我,我眼睛小,她眼睛大,还是能够互相补充一下的,以后你的孙子、孙女也也不会难看。” 老爹想了想,自己的儿子摊上自个儿这样的爹,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四十多了还没娶上老婆,已经很对不住他了。现在自己平白地拣了个城里女人,让给儿子也好,也算是自己帮了儿子,于是就为他们完了婚。 这样一来,女人死心塌地跟着瞎子父子俩过日子,连生几个孩子,把家里闹腾得生龙活虎。 这个从爹手里骗来老婆的贼灵贼灵的儿子,就是现在这个“困着”。 而“困着”爹拣来的女人呢,想必耐心陪伴笔者许久的看官们早已看出,是那南京紫金山官邸里电话那头的北平美女哦。 时月与小薯听了女人的遭遇,纷纷陷入了沉思。 旧檀有《命运》诗叹曰: 千里姻缘一线牵, 只凭前世几番缘。 眼前流水滔滔过, 心底伤痕可愈全? 第107章 吃老酒,听故事 “困着”先上了一坛10斤装的老酒,一只腊肠片,一盘事先炸好的花生米,一盘萝卜炖辣酱。 时月问阿饼,这酒可是他喜欢的?阿饼点点头,说“困着”了解他的口味,所以直接上了老酒,问时月好不好。 时月告诉他,米酒太淡,烧酒太凶,老酒刚好对胃口。 阿饼笑了,向时月竖着大拇指,说他懂酒。 小薯让“困着”将老酒去烫了来。时月连忙制止,说有些人喜欢喝冷老酒的,先问问阿饼叔再说。果然,阿饼也说冷老酒更见老酒的味道。 小薯敬佩地说:“秦大哥,看来您真是懂酒的人,是阿饼的知音啦。” 小薯给三只碗满上酒,时月二人先敬了阿饼一碗,三人一口干了,然后用手抓了把花生米,慢慢吃着等热菜。 小薯又去点了漾石虎、红铁鲨。 这两种鱼是壶溪中极珍稀的,对水质的要求也奇高,一般人也抓不到。 时月想到什么,又去厨房问厨娘,会不会摊麦果?厨娘说,会。时月于是让她尽管摊了来,有多少都要。随后又点了豇豆干炒辣椒,蕨菜干、辣椒炒肉片三只菜。 “困着”上菜时,秦时月在一旁观察,见他胖胖的,两眼细成两根针,睁着跟闭着还真没有多少分别,不由得叹服老百姓取绰号的本事。 两位带着好奇心的差人,一个困着一样梦游着一趟趟上菜的酒店主人,一个看着你就像看着别人一样的酒鬼阿饼,生活是不是就像在戏里梦里一样? 想到这个,秦时月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用手揉了揉,发觉自己就是在真实的生活里。 最后一定会讲到那首童谣的,对不?那是自然。但讲了跟不讲,区别也不大。 诚如秦时月所料,这几百年里,燕落村有不少人上过黄天荡啦。 可上去了有什么用? 明知奇书是在黄天荡的“下面”又有什么用? “下面”是哪里?是天坑,是绝壁。 这两个地方,谁都“下”不去啊。 好不容易有几个胆大的,结了粗麻绳下去,下了五十米就快尿裤子了。 第一个原因是太怵。不能失手啊,要不人就没了。可那么深的坑,人就靠一条绳束悬在绝壁上,能不怕么? 第二个原因是看不到特别的东西。除了悬崖就是绝壁,除了灌木就是荆棘。加上猴子、老鹰和胡峰的攻击,让他们胆战心惊。 他们想,在这样的地方,能找到什么样的宝贝?燕青不就是个侠客吗?又不是大盗与贪官,能积下什么样的宝贝?至于金台的十八只金鳖,会不会只是传说呢?与其拿性命冒险,不如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过日子舒服。 这样劝说自己安慰别人几次之后,村里就不再组织什么探险队、寻宝队。 但儿歌还是一代一代流传了下来。 探险的经历,也停留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讲述里。 也许大人们是这样想的:让村子背后的大山多一点神秘,让孩子们多一点梦想与好奇,总是不错的。 什么东西都看穿了,都明明白白了,生活还有多少味道呢? 这就像旅游,如果前方的一切都清晰明了、一览无余、一眼可以望到头,那还有多少味道呢? 人生也一样。生活的滋味,不就是在隐隐约约、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若明若暗当中?在似是而非的期盼和模模糊糊的等待之中? 燕落村的秘密,似乎就藏在几首儿歌中,显得扑朔迷离,让人心向往之。 只是,小孩子们有口无心,大人却当回事了;村里人耳熟能详见怪不怪,外村人倒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当作了新鲜事。 新大陆是我们的大太监兼航海家郑和发现的不是?郑和没当回事,哥伦布却当成了天大的事。 秦时月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当年少见多怪的哥伦布一样。 三个人轮流敬酒,几乎每碰一次碗,都是一干而尽。 秦时月喜欢这种豪饮。豪饮见性情,见真情,见情趣;见酒量,更见人品;也方能体现喝酒的乐趣,方能尽兴而归。 阿饼吃着源源不断上来的麦果,高兴得像个小孩一样,手舞足蹈地说,哈哈,多少年没有这么尽兴地吃过糊麦果了,啊哈,味道真是好极了! 秦时月后来看阿饼醉眼迷糊的样子,仗着酒兴问了一句:“阿饼叔,请您直讲,那黄天荡下,真会有什么你们燕青祖师或者金台大侠留下来的财宝么?” 阿饼看看他,嘻嘻一笑说:“你说有就有,你说没就没,嘿嘿。” 张小薯说:“老阿叔这话,不是等于没说?” “不能这样说的。阿饼这话,才是高人的话,” 秦时月以手向小薯示意,又问阿饼,“金台是谁知道吗?”说完将刚才听到的儿歌唱了一段。他一唱,阿饼便接着唱了,直到唱完。 秦时月趁机问他:“金台与燕青有关系吗?” 阿饼说:“金台是燕青的师公嘛,这谁都知道,嘿嘿。” 秦时月点点头。 阿饼起身伸了伸懒腰,连打两个哈欠,说:“你说有就有,你说没就没,哈哈,家去啦家去啦,哈哈。” “家去”是去家、回家、归家之意。秦时月老早就发现,这壶溪人的方言中,有许多古文的用法,很有味道。 “家去”是对人而言。对鸡而言,则是“归起”,回到鸡笼里去。 小时候,秦时月他们经常会说这句话。 别看那些鸡白天满地找食,眼睛尖得很,甚至还能飞到桑树巅和桃树枝上去,但当夜幕降临、黄昏到来时,它们却会犯迷糊,看不清道,找不到方向,村里人叫“犯鸡盲”。这时就需要时月他们挥舞着小手在后面赶,嘴巴里喊着“归起归起”,鸡们就头一伸一缩慢条斯理地进到篾条编成的鸡笼里。 那个时候的鸡,看不到秦时月挥舞的小手,听到的只是“归起归起”。 那些能说“归起”的小孩、老者,以及能听懂“归起”的鸡们,与保安团里满口粗话整天只知道占公家便宜的文盲、半文盲们相比,是不是显得更有文化呢? 时月点点头,冲小薯说:“好的,咱们送送阿饼叔。趁天还没全黑,我们也该家去了,归起了。” 小薯哈哈一笑,说:“大哥,你真是学得快,用得快。” 三人起身出了酒馆,月光拖出长长短短的影子。 旧檀有《山中夜饮》诗为记: 当年意气冲霄汉, 投笔从戎未足奇。 野店举杯惊宿鸟, 渡头鹰隼笑人痴。 第108章 阿饼显宝 秦时月忽然想起一事,说:“阿饼叔,既然燕落村的人都是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的后代,那会武艺么?” “武艺?什么叫武艺啊?”阿饼说着,身子摇摇晃晃,脚步踉踉跄跄。 小薯要去扶,但每次都扶空,而阿饼明明在东倒西歪,小薯就是碰不到。 几次之后,时月以手制止小薯,并示意他仔细看那阿饼的步伐。 只见阿饼穿着棉背心的身子,虽然显得有些臃肿,酒多以后脚步凌乱,身子也摇摇欲坠,但脚步虚而不浮,虚中有实,始终有一条腿起支撑作用,故而重心在变化中依然很稳,身子也就成了不倒翁,每次倾斜均是有惊无险,能够化险为夷。 那对手臂呢,随着脚步的游走和身子的欹正,在体侧与头顶一伸一缩,活像乌龟的脚肢。 秦时月也故意装着酒多步乱,尝试着用身子去撞阿饼,但每次也都被他轻灵地躲开。 起初,时月还以为阿饼只是靠巧合与运气罢了,但次数多了,每次都能被阿饼堪堪避过,这就引起了时月的重视。 经过观察,时月发现阿饼动作虽慢,但时机拿捏的很准,所以总是能以最小的幅度,最小的力,化解时月的冲撞,这就不是运气的事情了,而是一种很高的功夫。 使到兴奋处,阿饼一个后仰,头肘已支在草地上,但后背、臀部与双腿全是凌空的,双脚如古树盘根一般牢牢地抓在地面。 你欺身过去,他以肘和头为支点,一仰身使个后翻,就让身子面对着你了。 趔趣几步,忽然又俯跌于地,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可突然间,身子又从地上平平跃起,金枪鱼一样往前蹿了一个身位。 练武之人都知道,这种位移,完全是靠四肢于瞬间触地反弹时生发的整劲,是依赖全身高度协调之后所产生的一种“共振力”。 之后,阿饼翻身仰天,单腿贴着肚子一扫,肩背一挺,人就从地上起来了,使的却是“乌龙绞柱”,灵活得像只猴子。 小薯凑近时月耳边说,团长,演义上讲武松和鲁智深都是醉拳的高手。武松在快活林醉打蒋门神,鲁智深酒后大闹五台山,都是戏台上非常经典的武戏段子。莫非这老头是得了他们的真传? 秦时月笑着纠正他,说,人家不是“老头”,而是“前辈”哦。得祖宗真传么,完全有可能的,谁让他的祖宗是梁山燕青呢。 他再看阿饼的动作,越发觉得跟通常的打拳有些不同,双臂伸缩上下自如,很像乌龟在水里游动的模样,于是笑着说:“阿饼叔练的或许是上乘的乌龟功,大巧若拙啊。” “什么乌龟,别,别功夫啦……”阿饼一边步子跌跌撞撞,身体摇摇晃晃,一边自言自语。 秦时月听了,想是人家也半醉了,并无心思与他谈论武功,便也打住,不再追问他功夫的出处,倒是跟阿饼说:“阿饼叔,今晚大家酒也多了,时候也不早了。夜风起来,当心感冒,我看大家还是各自回家。” 阿饼嘴里说:“好,好,家去啦,家去啦。”跌跌撞撞之间,已在前面慢慢拉开了距离。 时月由于心里想着案子,脚下慢了,不知不觉已落在后面。 小薯酒量不及时月,今晚舍命陪君子喝了一通,早就不胜酒力,摇摇晃晃地跟在时月后面。 时月不管他。 他始终认为,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喝酒还能干什么?酒量和胆量都要练出来的。如果先天酒量不行,那么后天练功作补。总之,不管怎么样,一个男人,顶天立地,如果连杯酒都对付不了,怎么还能驭马如风,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呢? 阿饼一个人哼着小调径自到家。 家是两间柴门,一间烧火做饭,一间吃饭睡觉。门不锁,风进风出,吹得檐下挂着的红辣椒、玉米棒摇摇摆摆,荡来荡去。 这阿饼不锁门。也是,家徒四壁,锁什么门呢?不锁,省得拿钥匙,进进出出多少方便。 阿饼脱了鞋,也不脱衣裤,直接在板床上伸展四肢囫囵躺下。 他这个样子,真的是应了一句形容光棍汉的讨巧话,叫做“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次日,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想起来再起来,想不起来可再原地做梦。 《三国演义》当中有首描写诸葛亮卧龙岗生活的诗篇,看官可曾记得?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此刻,如果用这首诗来形容阿饼过的日子——潇洒随意、自由自在的日子,怎么样? 秦时月觉得,二者相当匹配。 其实,诸葛亮那样心怀理想的人,住在山中,不过是《红楼梦》中描写的贾雨村一样,“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是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罢了,还做不到真正的清心寡欲、四大皆空。倒是像阿饼这样的人,没有家人,没有职业,没有抱负与想法,整天无心无事,高枕无忧,才是真正的旷达与出世呢,真正的放下与无求呢。 过了一会,鼾声停了,阿饼竟然突然起身下床,用力抬起一只床脚,将一样东西举在手里左右端详,一边看,一边呵呵笑着自言自语:“什么乌龟,别,别……” 有人在外面扒着窗子看,却是秦时月与张小薯。阿饼貌似疯疯癫癫,在秦时月看来却更为神神秘秘,所以他招呼着小薯尾随而来。 此时,两人隔着窗子看进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醉汉阿饼手里举着的,不是砖石,却是一只老鳖。 时月想,那八成是一只鳖干,竟然拿来当床脚石垫,也多亏他想得出来,这家伙。连块砖头都懒得拣,真是懒得不能再懒了。 正思忖间,却见阿饼用指头弹了一下鳖头,鳖头竟然缩了进去,四只脚也动了几下——天啊,那鳖竟然是活的!时月和小薯顿时面面相觑。 阿炳迷朦着双眼满意地笑笑,然后将老鳖塞回床脚,嘴里嗫嚅着:“什么乌龟,别,别功夫……”一个翻身倒下,再不言语,不一会就“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 秦时月在窗外发着呆。他想起阿饼刚才脚步漂浮的身手,又听他几次自言自语的话,才反应过来,原来阿饼讲的话是:“什么乌龟,鳖,鳖功夫……” 联想刚才看到的床脚下的老鳖,可以推想,这老家伙在渡口练的,原来是鳖功啊,难怪看着像乌龟,而且总是能躲过时月的进攻。 哈呀,一个别人眼里的光棍、闲汉、流浪汉、醉鬼,原来是个武林高手! 象形拳是中华武术的一个重要拳种。 我们伟大的先人,通过观察、模仿和琢磨猫、狗、猴、蛇、虎、豹、鹰、兔、螳螂、仙鹤等动物的姿态,创造出了相应的拳法,极大地丰富了中华武术的宝库,也为许多内功心法提供了重要源头。 同时,这种师法造化,吸收天地万物和宇宙星辰精华的做法,也为广大练功修行的人和哲学家、艺术家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启示。 壶溪一带从来都有“千年乌龟万年鳖”的讲法,是说乌龟寿命够长了,而鳖的寿命更长,那就说明鳖的呼吸吐纳功夫还在乌龟之上,可见其厉害,也难怪庙下村一带会有十八只金鳖的传说。 时月联想到闭目师父教给自己的云拳,发觉它与阿饼打的鳖拳有不少相通之处,特别在松柔和绵软上面,在心静重心稳而其他一切皆可处于动荡变化之中等方面…… 这个豁然开窍,让秦时月好生激动,益发对燕落村生起一份特别的情感,对下一步的寻宝也生出新的信心来,并对金台、燕青的武学思想产生更多的遐想。 秦时月推开阿饼家的门进了屋,将睡梦中的阿饼叫醒,说天太晚了,不回城了,想与小薯在他这里留宿一晚。 小薯又掏出银圆递给阿饼,阿饼以手作挡,说;“随便睡,不要钱。” 秦时月真心说:“我们宿夜店的话,还是要钱的,你拿着。” 阿饼摇摇头,说:“我要你们的银子干什么?金子我都有,也不在乎。” “金子?你哪来的金子?吹牛,哈哈!”小薯笑着说。 阿饼听了,骨碌一下起身,揭开灶台边咸菜缸上面的木盖, 一只手往缸里一掏,又抓出一只鳖来。 秦时月想,这阿饼也真是疯疯癫癫的,怎么床脚下有鳖,咸菜缸里也养着鳖啊!不过,他盯着看了半天,发现这只鳖没有动,这回难道真是死的? 看着他狐疑的目光,阿饼告诉他,这鳖,倒真是死的,因为它是一只金鳖。 啊?秦时月急忙抓过来,果然是硬而沉的,掂一掂分量,足有一斤左右。乖乖,那得值多少钱啊! 他记得上次破获鱼埠头大江鱼杀案后,他专门去查询了黄金方面的知识,了解到,北宋的一两黄金,相当于九两白银。南宋时金价翻了一倍,一两黄金可兑换20两白银。一两白银可购两石约290斤上好的大米。也就是说,一只金鳖,在南宋可购大米六万斤啊。 时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发现这鳖都跟上次鱼桥埠酿成血案的那只金鳖一模一样,于是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到门口将金鳖冲洗了一下,放在烛光下看,见鳖背上刻着一个繁写的“台”字,顿时大喜过望。 经问,这金鳖是阿饼的男阿太(壶溪土话,“祖先”之意)传下来的。 那阿太原先是甑山台基庙的出家僧人。后来流落到村里,慢慢的就还俗娶妻。 刚才在壶溪边,阿炳酒后所练的,叫“灵鳖神功”,也是阿太传下来的。 此功讲究浑身放松,所有动作都要沉肩坠肘,以腰胯带动四肢,追求全身的松沉与整劲。 秦时月想,看来,那“十八只金鳖”的传说,还真不是空穴来风,至少目前已经发现了两只。那么,余下的十六只会在哪里呢?难道也被其他僧人带走了不成?而且它出自台基庙已有铁证。鳖上面的“台”字,既是台基庙的实证,又让人联想到金台,只差文字记载佐证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早已飞向了百花谷、药庄及闭目师父天坑上的茅棚。他想,等拜访过母亲、师父和师妹们,他就上甑山拜见闭目师父,去寻找燕青和金台留下的宝藏,然后就可以回百花谷过年,再去屏峰园拜年。 想着与亲人们团圆的情景,他的心里别提有多么开心。但想到冬至马上就到, 30日是腊八节,1947年1月21日就是除夕,22日为春节,而日本人全力追踪金台武学着作已有多年,连河野、“铁拐李”等人都掌握了这首藏宝诗,那会不会有另外的人已掌握了更多的东西?秦时月不得不感到强烈的紧迫感。 时月来到门外。夜深了,好静,连声狗叫都没有。一弯弦月挂于峡谷上空,壶溪的流水清晰可闻。 时月与小薯在房前拉开架势开始练拳。 他们一般都是起初各自练,到后来再来看对方练,然后再进行切磋。 由于时月技高一筹,他的疑问与指点,往往讲在关键处,讲到小薯的心尖上,因此倍受小弟欢迎。 他每天在睡前和起后练拳,几乎雷打不动。有时午饭前时间允许的话,他也会练上一趟。他信奉“拳不离手”的古训,更相信“勤能补拙”之理。一分汗水,一分收获。有志者事竟成。皇天不负苦心人。 但时月凭练功以来的体会,知道修行光靠勤奋还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善于思考,要靠开悟,要得益于因缘机会,要靠冥冥当中积累的福报…… 回想起阿饼如老鳖游移的动作,他将它结合进自己练的云拳当中,觉得肘坠指实,肩也松了不少,后背内气豁然贯通,嗞嗞地直往后脑勺上冒,全身也变得更加暖和,右手背和右脚背像有热水在淌一样,温暖舒服极了…… 旧檀有《邪眼乜世》诗记阿饼: 眼斜只为世风偏, 心正才得高枕眠。 但唤渔樵个, 清宵把酒话神仙。 第109章 雪中情 次日,时月与小薯一早离了燕落村,到浮云岭会了燕自立,并将此行的收获跟他讲了,决定下一步要去黄天荡探一探,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燕自立欣然应允,并约好了大致的登山时间。 时月本想即刻下山,燕自立邀请他在山上住几天,干脆到22日冬至这天再走,到时直接回乡祭祖就是,然后就可以上黄天荡一探。 时月想想,正可以借这几天好好向燕大哥切磋一下武艺,便留了下来。 22日冬至这一天,时月一出窝棚就见岭上银装素裹,一时心情大悦。 12月8日“大雪”节气以来,还没下过雪,他心里一直都在盼望。一夜之间,雪却在他的睡梦中不约而至,给了他一个惊喜。 时月便作别燕自立和余山妹哥嫂,乘兴下山。他与小薯约定了在浮云岭相会的日子,之后在六宅坎头分手。小薯前去乌龟山和排潭方向,也回去探亲祭祖。时月则取道黄泥山头和庙下,前往百花谷。 山上有积雪,但平原上雪薄,路面更是清晰可见。 时月自小爱雪。 小时候,每逢清晨推窗看见大雪覆盖山村,他总会兴奋得在床上欢呼雀跃。 那个时候,跟他一样兴奋的,就是雪地上不停撒欢的小狗。 见雪欢呼的习惯,他一直保持到现在。 他想,雪是多么纯洁和漂亮的东西,下雪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连狗都懂,何况人呢! 冬至呢,在秦梦称“冬节”,老辈传下来就有“冬至大如年”的讲法。人们要在这一天祭祖,两天后送灶神。 每次送灶,妈妈就跟时月讲,灶神要上天了,去向玉皇大帝报告主人家一年来的功过、是非、善恶情况,还让秦时月他们管住嘴巴,不许说脏话…… 那时,时月就会想起喜欢抱怨的罗隐的娘。她就因为嘴碎,喜欢在背后说人家,结果把儿子的皇帝位置给说丢了。 秦时月尊重传说故事和老祖宗传下来的风俗与规矩,与它们是否符合科学原理无关,只在于它有劝人向善的道德教化功能。 每当母亲祭祀祖宗或灶神、门神、猪栏神、土地神时,那种虔诚的态度和神圣感、仪式感,总会让他感动。他觉得,要是每个人都能如此敬畏天地鬼神,这世间就会太平许多,人与人之间也会相敬如宾了。 以前,送灶神、作年福之类的仪式,基本上都由母亲一手完成;而祭祖,只要时间允许,他是会尽量赶回老家去参加的。他认为自己的生命有今天,全仗祖先的血脉相传,所以绝不可以数典忘宗。 他先到百花谷,协助母亲焚香,点烛,跪拜,再筛了三回酒,烧了纸钱和锡箔、黄纸折成的元宝,将桌椅归位,给母亲留下一些钱,也没有吃饭,只是在嘴里塞了个米粉做的“麦果”,一边吃一边快马加鞭赶往屏峰园。 离开百花谷时,天上竟然又开始撒雪霰,“息列索落”地打在路边的屋顶和树叶上。等到过了渡上了岸,雪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先似糠屑,再似谷壳,后来就成了芦花与鹅毛了。 虽然地上没有积雪,但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这个时候行路,感觉是最好的,眼前风景好,雪中我独行,地上又还没有积雪,不至于行路艰难。 一旦雪满山野,田野、溪水、小路、水井、坡坎都分不清楚,那行远路去陌地,可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得抓紧时间,赶在积雪满途之前到达目的地。 上下一白。秦时月策马奔驰其间,一下觉得自己好像融入了仙境之中。 于是,秦时月双腿夹马,加快了速度,一路迎着“呼呼”的劲风,策马奔驰。 这黄膘马是匹神驹,一旦四蹄腾空,秦时月就像稳坐快艇上一样,平稳得很。此时,如果手里端着满满的一杯酒,也一点都不会洒出来…… 这种骑马的感觉,估计许多人都没有体会过。有的人即使骑过马,也不会有这种体会,有的只是马背撞屁股的记忆,还有肚子被马儿“得得得”的小跑颠得难受的记忆。 凡有那种骑马经历的人,看到秦时月对骑马的这种描述,就会以为过于夸张。 其实,这是秦时月真实的体会。他爱上马,也正是源自这种美妙的体会;他这匹马,也是因为这种近乎极致的体验而结缘。 在战区供职时,有一次秦时月出差陪都重庆,顺便去了西康甘孜大草原。 当时,他正在牧民的蒙古包中饮酒,几次听到帐外有马嘶叫,便问缘故。主人介绍说,新近收购到一匹野马,因性烈而无人可以驾驭,故而关在马厩里。 秦时月平时练拳举重,颇有些力气,又兼喝了些酒,正是豪气干云之时,便跃跃欲试,怂恿主人带他一看。 众人一窝蜂出了帐篷,来到马厩。马厩里有十几匹马,惟有一匹单独隔开。那马一身缎子似的黄膘,虽然孤零零一个,但丝毫掩盖不住其威武。 秦时月一个人走近马厩。起初马儿并无动静,等秦时月贴近,突然撂起后蹄就是一腿。 时月酒酣人不醉,下面早有防备,靠近马儿时就是前腿虚后腿实的,也想好了避让的方法和路线。只见他身子往旁边一闪,同时前腿一提,飞起一脚就踹在野马那只踢人的腿上。 当然,他脚下留着分寸呢,要不放腿踢去,马腿断了怎么办? 马儿显然吃了痛,将蹄子拎了拎。没待它撂第二腿,秦时月双手一压马脊,“嗖”的一声就跨上了马背。之后双手抓住马的鬃毛,两腿死死地夹住了马腹。 秦时月在军校经常参加负重越野跑,腿劲和脚力好得很呢,这双腿一箍,马就吃到了份量,一声长嘶就直立起来,然后甩动脖子和脑袋,想把背上的人掀下。可这点小伎俩,对付普通人可以,对付秦时月却毫无用处。 黄膘马一招不成再施一招,一边向后仰脖子,一边打虎跳,一会儿突然又是一个直立。可无论它怎么折腾,怎么发怒,秦时月就像一只牛虻,死死叮在了它背上。 秦时月嘴里嘀咕说,我十公里越野跑时,小腿上还绑着沙袋,身上背着几十斤装备呢,还能蹿上很陡的山坡,还要攀上一根毛竹,难道现在还对付不了你这长毛的畜牲不成?你再折腾,信不信我用双腿夹破你的肚子?这样想着,双膝铁夹一般扣向马的肋骨。 马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很不服气地奋力一挣。这一挣还好?只听得“喀嚓”一声,马儿竟然将绳桩拖离了地面,呼的一下越过围栏,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秦时月双腿用力夹紧马肚,臀部微微提起,双手鹰爪一般抓紧了马的鬃毛。 马开始发疯一般地狂奔。可它越不肯就范,秦时月的腿和指就扣得越紧,他腿越紧,则马跑得越快。 约莫跑了十分钟光景,马身突然一平,马脖子也不再挣扎,而是昂首挺胸,扬鬃奋蹄地迅跑起来。 秦时月觉得自己一下被放松在一艘快艇上,身底下平稳得出奇,耳边狂风呼呼,眼前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马显然已经服从了他的驾驭,但奇怪的是,后来,不管他口中怎么“吁——吁——”地喊,怎么拉动缰绳,黄膘马没有丝毫想停下来的意思,而是一直跑,一直跑,跑了二十多分钟左右,一直跑到一处荒无人烟的胡杨林,才开始缓步前行。 好半天,他朋友才带着人马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到。 朋友和骑手告诉他,这马是跑出汗了,也就是跑出性了,所以跑到自己感觉累了方才停下来。 马就这样认了他这个主人,跟着他来到了南方。 时月得到此马后,对他倍加爱惜,除了人畜异途,其他几乎就当是兄弟一样在相处。时间一久,他与爱马之间,也有了深厚的感情和高度的默契。 秦时月在午饭前赶到屏峰园“药庄”时,师父周止泉正好带着孙女们在祭祖,时月便也匆匆加入其中。当大家转过身来发现秦时月来了,一时都开心得欢呼起来。 “下雪天,留客天,师兄不妨多住几日再回。”周紫苏一脸兴奋地说。 秦时月指指天空,说:“没看到雪已快停了?这是叫我上路呢,路上没问题的。再说接下去几天都是重要日子哦,后天是基督教的平安夜,再下一天是圣诞节,我怕上级有任务下来。30号是腊八节,到时我可以再来。” “师弟,紫苏刚从浙赣边界回来,你们已经许久未聚,不如就多盘桓半日,明天一早再走。中午、晚上,你就陪爷爷好好喝几杯。老是由我们姐妹陪酒,爷爷也无聊啊!爷爷平时经常念叨你的哦,却难得看到你一回……”周白苏在一边说。 秦时月想,也是,自己这个徒弟,一年到头,陪师父一家好好吃过几顿饭?更不要说陪师父饮酒了。要知道,古人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惭愧!再看到紫苏噘着嘴巴的模样,于是将帽子一摘,爽快地说:“那好,我今天就住下了,陪师父好好喝几盅。” 紫苏高兴得直跳,说:“这才像个好徒弟嘛。” 白苏对秦时月眨了一下眼,众人哈哈大笑。 大家正在说话,见餐厅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跨进一个人来。 旧檀有《雪行》诗: 策马雪中行, 心舒蹄自轻。 碧流环白絮, 鸥鸟落寒汀。 第110章 惊梦 你道来人是谁?原来是燕自立,众人一时惊喜。 燕自立两眼雪亮地向大家抱拳行礼。 秦时月马上站起来迎接,说:“燕大哥,这个天还下山来,一个人吗?我正想明后天上山来找你呢。” 燕自立说:“谢谢贤弟!我也不客气了。庄外还有五名弟兄,让他们一起进来好吗?” 紫苏说:“啊呀燕叔叔,你这是什么话?本来就是一家人啊!大冷天的,怎么能让弟兄们在外面吹风呢?快请进,请进!” 周止泉点了点头,说:“紫苏讲得对,自立你太见外了,快叫弟兄们进屋。” 燕自立听了,向外面高喊了一嗓子:“弟兄们,进来!”话音刚落,只听得脚步声响,五名汉子携着一阵劲风刮进了屋子。 他们一个个身材健硕,精神抖擞,让秦时月等人看了好生欢喜。 时月与他们一一握手。 白苏见了,忙说:“那我去跟程妈说一下,让她多准备些饭菜。” “程妈?”秦时月下意识地反应过来,问了一下。 “是的,是我的奶妈,叫程暖,窄流渡口人。上回大雪天,秦大哥与小薯黎洲执行公务,还是她弟弟程饱撑的船。 陈暖阿姨每个月都会进来住几天,帮衬我们做些家务,为爷爷做点喜欢吃的点心,如麦糕啊,甜酒酿啊,等等。今天她请了弟弟程饱在为爷爷烧八珍酒。” “哦,”秦时月沉吟了一下,“暖啊,饱啊,这姐弟俩的名字倒有些意思。” “农民伯伯苦啊,一辈子就图个吃饱穿暖的,哪像你们当官的,饱汉不知饿汉饥。”紫苏“嗒”地一下蹦过来,蹲在秦时月面前,像那只黄山上“观海”的顽皮猴子一样,眨巴着眼睛说。 祭供完毕,大家坐下来准备吃饭。 白苏对程暖说:“程妈,你弟弟不是在为爷爷烧酒吗,请他过来一起吃酒。” 程妈说了声好,过会回来说,村里人等着她弟弟回去烧过年的酒,所以程饱等不及吃饭,赶回去烧酒了。 众人便各拣位置落座。 大家难得团聚,加上刚新酿了“八珍酒”,还来了新老朋友,一时好不欢喜。 这吃酒的人都知道,热的烧酒,味道是最好的。又逢大雪天,正是喝酒聊天的时光。大家轮番向周老爷子敬酒,气氛分外热烈。 程妈不喝酒,只吃饭,所以很快就吃好了。过一会,她牵着一头小毛驴过来,在门口跟大家道别,说家里和亲戚小姐妹们要备土特产等年货,比较忙,也得先回去。 大家让她路上小心。 小毛驴驭着女人,温驯地迈着小步,“得儿得儿”悠闲地开步,可把秦时月乐坏了。 周紫苏眨巴了几下眼睛,看着时月,说:“团长大人,您乐什么呢?” 周白苏说:“可爱呗,那小毛驴,还有那小碎步,还有媳妇儿回娘家……” 时月看一眼周白苏,说:“你咋这么懂我?是啊,太可爱,太有意思了……可这样子的走,可能得天黑才能到窄流?” “什么意思嘛,你们!”紫苏突然起身,将手里的筷子往桌上“啪嗒”一掼,脚步重重地蹬着地往外走去。 秦时月不解地看看师父和燕自立他们,燕自立挤眉弄眼地直乐。师父将头一扬嘴一努,示意他快去追。时月呼啦一下就追出去,在一个墙角拦住了紫苏。 紫苏看着时月,眼泪珍珠似地扑落落就下来了。秦时月一急,双手禁不住就握住了紫苏的手。自小到大,他只见过自家的姐妹哭,没见过人家的姑娘当着自己的面哭过,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急得两只膀子直摇。 紫苏看着他着急的样子,突然破涕为笑,在他胸口上连捶好几拳,说:“懂你懂你懂你,到底谁更懂你……” 时月说:“啊呀,原来是为这个。白苏是你姐啊,又不是外人。自家人之间说说体己的话,你也在意?你还是你,无人可以取代的你——快乐、活泼、聪明、美丽的周紫苏!”秦时月用责备的眼光看着她。 紫苏见到时月有点情绪,就开始服软,说:“也是,是我太小家子气了……可我就要你对我特别好,比任何人都要好……” 秦时月说:“好好好,我现在知道了,有的人就是喂不饱。” 紫苏含羞而笑。 两个人牵手回来。直到门口,秦时月才意识到什么,放开紫苏的手。 这一幕,早被里面的白苏看到,这当姐姐的脸,一下子黯淡下来。可做姐姐的毕竟是姐姐,很快就调整过来,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起身为妹妹挟菜,打趣她小心眼小性子,还没长大呢。 紫苏被白苏一说,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忙着为爷爷和客人们筛酒。 接下来,大家重新落座筛酒,开始互相敬酒,个个开怀畅饮,谈笑风生,差点就把餐厅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秦时月把最近破获的敌特案介绍了一下,简单地讲了一下侦破的经过,众人听了都拍手叫好。 燕自立斟满酒,说:“我代表新四军武工队,向勇敢机智的国军团长表示敬意!”说完一口将碗中酒干了。秦时月也饮了一碗作为回礼,大家一时鼓起掌来,于是吃酒谈天,气氛更为热烈。 这顿饭一吃两吃,竟然与晚饭连在了一起。紫苏不停地搬来酒坛,白苏则不停地撤去空碗,再去厨房烧了新的菜肴过来……秦时月不 知不觉就喝了好几斤八珍酒,兴致一来,就把在燕落村听到的诗念给大家听了,众人听了,啧啧称奇。 燕自立说:“这首童谣传了几百年了啊,到底只是传说还是真有其事,我看也到了见分晓的时候,得弄个水落石出才是。” 周老先生说:“是啊,这个任务,就落到你们这些青年豪杰身上了……”说完指着壁上的木壳挂钟,说时近子时,让大家各自歇息为好,说完先自回房,大家一直送到楼下才回。 此后,燕自立一行六人也告辞而去,说要宿浮云岭去,明天一早还要运一批过年急用的山货药材去闽西。时月说,那上黄天荡一事,他就见机行事了,不再等燕大哥。燕自立再为时月讲了一回上次上黄天荡走过的线路,与弟兄们离去。 秦时月与师妹们送至药庄门口。年轻人们喝了酒,高声道着再见,在静夜里传得很远。等到时月与白苏、紫苏姐妹各各回房,已是午夜。 因白天赶路,又兼酒多,秦时月这一倒头,便入了醉乡。 约莫三更时分,见隐约有一女子冲到秦时月床前,柳眉倒竖地大声喝斥:“秦时月,你大难临头,怎么还在睡觉?还不快跑!” 秦时月定睛一看,原来是扈小芹,心想,她怎么来了?从哪里过来?怎么会知道我在药庄?怎么会认识山坳里的屏峰园?对了,她不是已经躺在石马岭了吗,怎么还能起死回生?他一激灵,刚想发问,却见对方手中的马鞭照着自己的脸蛋呼啸而下,于是大叫一声,下意识地将头向后一仰。 只听“咚”的一声,秦时月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床的靠背上,痛得他伸手直摸,猛然惊醒,方觉不过是南柯一梦。他一摸额上,湿淋淋的全是汗。 时月怔怔地坐在床上,一时忘了寒冷,只感到毛骨悚然。这时,一种强烈的不祥感袭上心头,让他迅速意识到了什么。 “不好!”他内心惊呼一声,连忙穿上毛线背心,也来不及穿外套,急将枕边的手枪抓在手里,将子弹上膛,然后又抓了石子袋揣进兜里,左手持枪,右手取石,将目光投向窗外…… 旧檀有《雪村》诗相记: 大雪到山村, 野无蓑笠翁。 围炉把盏坐, 烈酒一杯吞。 第111章 雪夜魑影 却说时月扒窗一看,但见月光下的庭院一片寂静,却有几个人影在洁白的雪地上悄悄移动,一时浑身打了个激灵,大脑一下清醒过来。 他快速套上裤子,光脚穿了黄牛皮鞋,将石子袋揣入裤兜,操起手枪,轻轻打开门,再轻轻掩上,然后蹑手蹑脚伏身前往紫苏姐妹房间。 他想通知紫苏姐妹赶快起床,可未到门口,就见一人蹲在那里,扒着门缝,应该是在吹闷香。 趁对方注意力在屋内,时月轻移猫步来到那人身后,双指在其右腋下的极泉穴上一戳,那人低哼一声,麻袋一般瘫倒在走廊上。 这时,时月又听到脚步声,回头见两个人影蹿上了楼梯,于是扬起石子就是“啪啪”两下。 只听得“哎哟”声中,那两人跌下台阶去了。 “外面什么人!”时月听到紫苏在里面喝问,于是大声说:“师妹快起!有贼!”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蹿过去,与两个黑衣人打斗在一起。 他本来可以用枪,但职业习惯,让他总是想活捉对方,便于一网打尽,同时也怕伤及无辜。别人可没他这般仁慈,早已举枪向他瞄准。 千钧一发之际,秦时月一闪身,飞起一脚踢向对方手腕。 “啪!啪!啪……”随着一串清晰的枪响,伴着夺目的火星,一串枪弹在黑夜中闪亮。 秦时月一听,好家伙,这枪可是跟燕大哥所使的一样,是德国造的毛瑟枪啊,中国人管它叫“快慢机”“匣枪”“二十响”,连他们保安团都尚未配发,普通的小毛贼哪里会有?可见来者不善,这使他一下子如临大敌。 时月正自迟疑,见又一黑影凌空飞扑而至,便边闪边退,但一只腿还是被对方抱住了。 时月见一下摆脱不了,干脆将腿往对方怀里狠命一送,趁对方推送出来之际,迅即一抽,然后又使力狠狠一脚踹向对方的胸部,只听那人“啊呀”一声滚翻在地。 这时,时月突然听到几下桌椅碰倒之声,是从师父卧室里传来的,便不再恋战,飞身前去救援。 他知道,凭师父这样的身手,要在平时,刚才自己这边与人搏斗,他早就起来了,但今晚师父也喝多了,说不定正在熟睡当中呢。 他一边“啪啪啪”地敲打师父的房门,一边将身蛰伏于墙边。 房门开了,师父现身,捂着右胸,艰难地将手往窗户那里一指,然后跌坐在地。 时月一边伸手扶住师父,一边抬头看去,只见一人已翻窗而去,根本来不及发石子。等他冲到窗口,下面已不见人影。 他飞步返回师父身边,察看他的伤情。 老爷子说:“不要紧,不是枪伤,是对方来得突然,自己睡眼惺忪刚刚坐起,对方就向他索要‘神农膏’配方,他当然不从。听到你的叫门声,对方慌乱中推他一掌,然后逾窗而走……” 这时,白苏、紫苏提着灯笼赶到,时月将灯笼往边上一推,低声说:“这不是当活靶子吗,赶快灭了,离开这里!” 紫苏低声说:“好,到花园去,你在前开路!” 时月见师父腿脚没事,顿时放心不少。见到姐妹俩,才想起倒在她们门口的那名蒙面人,忙问那人怎么样?姐妹俩摇摇头,都说没见到人。时月便知是被同伙救走了。 他让姐妹俩搀扶着师父下楼,自己持枪握石冲在前面。 到了楼下,再没见到一个人影。时月心想,莫非是因为刚才有一个被他点穴,还有两人中了他的石头,于是一窝蜂跑了? 他问紫苏:“往哪走?” 紫苏低声说:“跟着我。” 秦时月一把背起师父,说:“趁现在没人,快!” 姐妹俩带时月来到花园西北角,低头钻进一片茂密的绿植。 时月一看,这是一片高大的铁树,有一人多高,披针形的叶子像礼花和喷泉一样向四周绽开,四五个植物的“喷泉”互相交叉,将相互之间的空隙填得满满当当。 这种植物的叶子看上去非常骇人,每片叶子都像排满了无数根坚硬的钢针一样。 要在平时,秦时月怎么都不敢往这样的树丛里面钻。 他们从铁树根部略为稀疏的空间突入。 时月原以为这样一来,手上脸上一定会被扎得伤痕累累,不想进了才知道,这些树叶只是貌似可怖,其实不失柔软,叶尖扎在手臂上,至少还是可以承受的,远没有杉树叶那么刺痛,更没有金刚刺那么锐利,一下就可以将厚厚的衣裤扎破,让人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穿过铁树丛,面前又是一排树叶呈盾形还带有尖刺的灌木,也有一丈多高。 由于长得太高,这些带刺的叶子就变得高高在上,相反,其甘蔗一样粗细的稀疏杆子,正好供人钻行。 紫苏轻声告诉他,这叫“十大功劳”。 时月心想,甭说“十大”,今天仅仅让他们得以藏身这“一大”功劳,就已经足够让它成为他们的“恩人”了。 钻过“十大功劳”,秦时月一回头,自己已经完全被绿植封闭在里面,丝毫看不清外面的情况,神经一下就放松下来。 他这时再回望这些绿化,觉得实在是煞费苦心,也颇具匠心。 你看,这些铁树和红花继木并排交错着种植。铁树有几十年了,有一人多高,披针形的叶子看上去硬如钢针,不知情的人根本不会从那里穿越。 而铁树之间所植的红花继木,只有人的腰部高,却可以通行。它是伤药,又是灌木,很有弹性,所以当人越过之后,会自动闭合而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是第一道绿化。 第二道,就是比铁树长得还要高的十大功劳。这种绿植非常茂盛,可以很好地遮挡视线,并且因为坚硬而带刺的叶子,也让人望而却步。但它叶下的杆子部分,却稀疏得可以钻进一个成人的身子。而从花径那边看过来,这稀疏的下半部分,又被铁树和红花继木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茂密的带着刺叶的上半部分,所以直接就将人吓退,根本没人会想到,原来它的下半部分,是可以通行的。 第三道绿植,是一排高过人头的竹筱。 只见周紫苏走到一处竹筱前,用力一拎,一丛竹竟然被整体移开,下面露出一个地洞来…… 一条暗道,就这样天衣无缝地镶嵌在绿植当中。 真是心有多巧,手便有多巧,景便有多妙,时月想。 前两道绿化由于选择了具有尖刺形叶子的植物,具有很强的“欺骗性”,第三道则巧妙地掩饰了洞口。 这些精妙的考虑和设计,构成了一个隐秘的掩藏在绿植当中的“绿色通道”。 暗道入口设在第三道屏障的竹筱下。这个洞口的设计也是煞费苦心。 它是待竹筱全部长成后,用利刃割出了一处圆柱形,连竹子和泥土一起切割出来的,所以,竹子还是活的。 平时,这丛竹子与周围的竹子一起生长,由于下面是空的,营养要少很多,所以叶子细一些黄一些而已,但外人哪里能看出其中的奥秘? 用时,将竹子用力拔起,下面就是一个洞,可以到达围墙外的山坡,成为一处隐秘的逃生通道。 紫苏在先,白苏和她爷爷居中,时月断后,依次下到地洞里。 只听“嚓”的一声,紫苏点燃了一根火柴,然后点着了洞壁上的一盏带玻璃灯罩的马灯。 时月这才看清,下面竟然是一条可供人站立的通道。 紫苏返回来挪好竹丛,将洞口堵上,然后抬手一拉,一块厚厚的木板挡在了洞口下。 她将木板边的搭扣扣好,说,好了,现在可以放心了。这洞外人发现不了;发现了也进不来。 时月想,确实,如此隐蔽的洞口,只要不是掘地三尺,外人如何发现?万一发现了,没有合适的工具,一时也打不开这个洞盖。 紫苏提了防风的马灯在前引路,时月与白苏搀着师父,四人小心鱼贯前行,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泥土气,感受到湿湿的潮气。 通道呈二三十度的斜角向上。 白苏在身后告诉时月,这地洞连通到围墙外面的山体,在山体上又有隐蔽的两处出口,构成一个复合地道。 在一处宽敞点的拐角,紫苏停下来,也让时月放下爷爷,搀扶而行。 紫苏告诉他,地洞通气口兼观察孔外面有藤蔓作遮掩,一般情况下很难发现。洞里还储藏着番薯干、炒米糖、生番薯、晒干的番薯丝、萝卜、旧衣旧裤等物资,真遇上紧急的事,如避难和逃避空袭等,几个人在里面呆上个把月没有问题。 时月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师父办事的周密,让他心悦诚服。 从观察孔看出去,自己身处之地已经是在山上,比师父家的院墙要高出许多。 “不过,智者千虑,终有一失。这个绿化掩护巧妙,但如果碰上积雪覆盖的天气,如果这里绿化带上的积雪断了破了,那不是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洞口自然而然就暴露了。不过,好在昨天的雪没能在路面和绿化带上积起来。”时月说。 白苏笑笑,说:“秦大哥言之有理,但这些爷爷都考虑到了。积雪之后,另有通道。”说完对他耳边轻声相告。时月听了,不禁频频点头。 原来,竹筱底下除了打出一个竖井,还横向打了一条通向花园内部的地道,虽然只能蹲着前行,但可直达主楼“住云楼”南墙边的绿植中。 秦时月听了,等天光开始微微放亮,他让大家在山坡洞内休息,自己通过半人高的地道进入院内,移开木盖探身出来,发现身处两棵高大的海枣树底下。 这海枣有几丈高,快攀上这幢两层主楼的二层窗洞了。其枝叶纷批,层层叠叠,加上针形的叶子看上去比铁树还要粗大与坚硬,故人与动物都不敢近前触碰,在两树之间隐藏点什么,那实在是再安全不过了。 旱井打在树根边,一边通向西面围墙外的山坡,一边通向荷塘的排水沟。通向围墙和山坡那边的地道,地势是慢慢向上的,所以水流进不去,显得干燥而清爽。 这秦时月从海枣树中探出脑袋,谛听和观察了好一阵,直到确定无人,才从树中跳出,然后顺着墙根直奔马厩,见到自己的黄膘马和师父家的一匹白马、一头骡子都在安闲地吃草,才放心地靠近。 他轻轻抚摸了马和骡子,然后持枪上楼,对房间作了挨个检查。除了楼梯及地上有些血迹,再没发现什么人,看来真的是落荒而逃了。 在确定没人之后,他才重新通过海枣树中间的竖井,回到山坡上的地道。 师父见秦时月回来,便跟大家说:“到1月21日除夕刚好还有一个月时间。现在家里遭了贼,双方有过拼斗,虽然没有伤及人命,但梁子一定是结下了,以后要安生怕是有些困难。贼人来自哪里,我们一无所知,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所以,稳妥起见,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暂时回避为好。”说完,他讲了一个去处,大家都觉得好,决定回院内打点行装,15分钟后在马厩会合出发。 为免让人家看见炊烟,白苏也没有按照惯例做早餐,而是让大家简单吃了点干粮和水,再去上了茅房。过后,大家在马厩会合,唯独不见老爷子准时前来。 时月问紫苏:“师父呢?” 紫苏说:“爷爷该是还在房间里?” 时月点点头说:“你们在此等着,对周围的动静警觉一点,我去看看师父。” 时月轻快地跑上楼,远远就喊着“师父”,却听不到回音。 他到房门口,一推房门,自己身体却往下一蹲,一个前滚翻进入,却见师父正在床上打滚。 时月观察房内,并无他人,于是立刻起身上前,掐了一会师父的人中,然后跑到栏杆边大声呼叫白苏姐妹。 师妹们进房来,时月让她们取来温水,调了一颗师父平时备好的“补气壮力丸”服下。时月再帮师父急揉双足涌泉、足三里等穴位,助他排浊。 过一会,师父长长吁出口气,缓慢地说:“那一掌很厉害,我感到元气大伤啊。”时月大惊,再细看师父,果真脸色铁青,印堂青中带黑。 时月问:“就是刚才您起床时被人偷袭的那一掌吗?铁沙掌?” “差不多,也许更厉害。遇上高手了,练的是极阴的功夫。我感到全身发冷,四肢麻木。” 鉴于老爷子内伤转剧,本当就地安养,但山庄不再安全,地道内太阴太潮,只是临时藏身之处,不可久留。故而还得按原计划转移。 时月问师父,按刚才的计划去山里,身体是否吃得消,师父点点头。时月便让姐妹俩带上尽量多的玉米、红薯和大米,还有上好的膏药与药材,一行人骑了马和骡子,出了院子,径直往南首山里而去。 这一路,秦时月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夜袭山庄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从情形来看,仇杀的可能性不大,要不老爷子与紫苏姐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难道是来抢夺“神农膏”配方的?有没有可能是冲着燕自立他们这支小分队而来的?想到这里,秦时月又开始为燕自立一行的安危而担心了。 旧檀有《冬至述怀》诗云: 白雪落山间, 举杯忆旧年。 弓刀闲马上, 雁唳在云天。 第112章 野径通幽处 却说时月带了俩师妹,护着师父周止泉,乘着夜色向南首山里进发。 为了能让马多驭一些货物,四人分坐两匹马,时月带了师父,紫苏带了姐姐白苏。 为了防止受了重伤的师父不慎落马,秦时月还用攀岩的带子,将自己与师父紧紧地捆在一起。另外一匹马和一头骡子身上,压满了粮食、药材、被褥等生活必需品。 为少些动静,秦时月还在骡与马的蹄子上包了布。 这些骡马其实均通人性,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意,出门时不仅一声没叫,而且连个喷嚏都没打。 进了山,人马在山间小路上放慢了速度,大家开始聊天,骡马也就跟着活跃起来。 一路涉小溪,攀岩石,上下陡坡,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跋涉,众人来到一处山涧边,老爷子说到了,大家才长吁一口气,于是驻马观看。 两面高崖,中间一条宽阔的山涧,蓄满了蓝莹莹的涧水。 老爷子告诉他们,这山涧一方面汇集了上面的来水和两边山上的泉水,一方面自身底下又有泉水,所以终年不枯。 哪怕是在久旱的年份,这里的水也从不减少分毫,所以当地人叫它“塘”而不是“溪”。 由于这里地势较低,风不易刮到,所以被称为“遮风坳”,底下的涧水又被称为“遮风塘”。 秦时月看看这遮风坳的形势,简直就是长江夔门天险的缩小版。 老爷子说,接下去要走最陡峭的一段山路,让大家千万小心,所有人都须牵着骡马步行。 原来小路是从山涧边顺着四十多度的山体,从巨崖的侧面呈“之”字形绕上去的。上得崖顶,再从几株大朴树的根部下山,在一株巨大的枫树前上坡,眼前又是一处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水塘,老爷子说,石鸡湾到了。 众人正打算卸马,老爷子说:“别忙,还得从水边绕过去,在水那头呢。” 众人左找右找,找不到可走的路。 老爷子指点时月策马从水塘的出水口涉水而过,再让他用砍刀清理掉面前老松上的藤萝,对众人说:“这里原有路,几年没来,毛藤就长成指头粗了。再不来,这老松树就要被缠死了。毛藤的学名叫葛藤,根茎可入药,也可洗淀粉,能食用,称作葛粉。此藤生命力极强,又喜攀援逐日,所以天长日久之下,会将树木紧紧围绕,严密包裹,最终让树木因见不到阳光而枯死。” 说话间,时月已用砍刀劈出一条道来,果然还有依稀的山路迹象。 行了两三百米左右,前方出现一根两米长的木桥,用几根手臂粗细的杉木拼成。 时月让队伍停下,自己走到桥边,以左腿稳定重心,拎起右腿往桥木上轻轻一蹬,只听“咔嚓”一声,木桥应声断落水面,原来早已腐朽。 时月眼光往右侧山上一瞄,纵身拉住一丛竹筱,三下两下上了山坡。只听“咣当咣当”几下,时月已砍倒两棵小腿粗的杉树,之后返回山道,将杉树拖下来,砍去树梢扔进山塘,再将杉树砍成两米多长的树段,在路边割了葛藤,将树段捆扎成一块木排,往桥址上一横,踏上去踩了踩,感觉到稳了,便指挥马队过河。 老爷子看着秦时月的一番操作,赞许地点点头。 过了桥,前面都是几人高的荒草,不知该往哪里去。老爷子刚想开口,前方传来似是青蛙的叫声,但比普通青蛙要响好几倍。 紫苏皱着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说:“爷爷,是在那叫声发出来的地方?那循着叫声走就是了。”老爷子点点头,虚弱地笑了。孙女的机灵让他欣慰。 原来,他以前跟紫苏姐妹讲过,石鸡湾是石鸡居住的世界。 石鸡不是鸡,而是蛙,是山里最大最干净肉质最鲜美的一种蛙。只是周家从来不吃,也反对乡民捕食。在他们看来,这石鸡是非常富有灵性的动物,又吃害虫,不应该用来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 时月让老爷子坐稳,然后拉着马探路,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拨着干草前行。 走到一处地方,紫苏向右一指,说:“你看那是什么?” 白苏按着她的指向看去,除了乱草,什么也没有。 紫苏说:“问题就在那草上啊,看那草的形状。” 时月仔细一看,那些草不像刚才遇见的一样直立,而是往两边倒伏,中间有一条曲折的小路状,好像是农村里晒谷用的敞垫,卷起后被放倒在这里过,或者从草上拖过。他脑子里忽闪一下,脱口而出:“莫非有大蛇从这里经过?” 紫苏点点头笑了,说:“真不愧是黄埔生和野战军出身的,让你说对啦。” 白苏看了,也明白过来,说:“大蛇是奔着石鸡湾的石鸡去的?蛇是石鸡的天敌。” 老爷子虚弱地说,对的,对的。 三人沿着蛇迹前行,行不多远就见到草丛中隐约有石阶出现,紫苏便欢呼起来说:“爷爷,找到了,找到了!” 几年前,她听爷爷说过,雇了几个外地人在石鸡弯修踏步,由头是要在上面为自己筑一处生墓。原来,爷爷当年那样做,就是为了备日后的不时之需,不想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时月听了紫苏的介绍,不得不佩服老爷子的先见之明。这个踏步工程,就跟药庄的地道一样,都属于未雨绸缪啊。 石阶曲折向上,迤逦转折约一百来米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块坳地。 坳地的中间很平坦,立着三间砖瓦房,房后还有一个原木搭成的两层木楼,顶上盖着茅草。这种盖着茅草或稻草的简易住所,庙下人叫作“草舍”。 只是一般的草舍,都是用三四根木头搭成“人”字形的,而这个舍搭成了“日”字形,上下有两层,第二层上面还有个“人”字形的屋顶,南北两面都留了钵头大的窗洞,其实已经算是个木楼了。 坳地的四周,被一带三四米宽的泉水围绕着。 白苏告诉时月,这块由泉水围起来的平地,叫“螺蛳坪”。 时月一想,也是,刚才他们从东面上来时攀登的那处陡坡,不就像螺蛳的身子么?这上面由泉水包围的地坪,自然就是螺蛳的叶盖了。 时月看看身后的陡坎,再看看前面位于水中央的螺蛳坪与房舍,并无桥梁。 紫苏看看他,莞尔一笑,带着他在泉水边绕行半圈,身体忽地腾空挂在一株杜英树的树枝上,然后轻松落在坳地上。秦时月依法而过。轮到白苏时,她跳起来挂在枝上不动了,而下面正是泉水,急得她“哎哟”直唤,花容失色。 时月见了,纵身回跳,一把揽住白苏的腰,单手在枝上移动,然后稳稳地落在地面。 落地后,时月感叹说:“师父构筑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啊,真是太有远见了。”一边冲着紫苏傻傻地笑。 紫苏看看他,又指指自己的胸前,秦时月盯着她的胸看,紫苏又羞又急,用手指指秦时月的胸。 时月这才低头看自己的胸,一看还好啊?白苏正贴在自己胸口,满脸绯红地看着自己呢。原来,他人落地后,右手并没放开师姐,一直还抱着她的腰,将她紧紧搂在胸前呢! 时月这才感觉到胸前和臂弯里都是温软的一团,才“啊呀”一声松开手。 白苏抚着自己的腰,哭笑不得地对时月说:“啊哟师弟,你的手臂就跟铁条一样,把我勒得哦……” 紫苏白了秦时月一眼,气鼓鼓地说:“只顾了抱美女,师父要不要了?” 时月反应过来,急忙说:“要的,要的!” 紫苏见了他这副窘样,“嗤”的一声笑了。 时月从平房里搬出一张梯子,横放在小溪上,再在梯子上铺上木板,一根简易的桥梁就成了。 三人将老爷子接入螺蛳坪,再将骡马牵入。时月将师父和姐妹俩分别安顿在平房的两间房间,将骡马系在草舍的一楼,再将自己的衣物用具带上草舍二楼。 时月发现,这里虽然长久没有人来,但室内的桌椅和地面倒也干净。难道是这里避风落宕,四周又有山岭树木围绕,空气洁净的缘故?还是有猎人或登山者到过这里了? 时月把自己安排在草舍二楼,一是将方便让给爷孙仨,二是自己跑上跑下权作练功,三是便于了望,担任空中警戒。 安顿完后,时月跑去陪护师父,看看他的伤情有没有好转。这时,师父从口袋里取出一物交给时月,竟然是一颗钮扣。 师父告诉他,这是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 时月将钮扣托在手心里,默默地观察了很长时间,然后小心地放入衣兜。 旧檀有《投山》诗云: 故里山河胜, 林中幽境多。 居安思远近, 困顿有依托。 第113章 山人 秦时月看看众人已经安顿好,便绕着螺蛳坪转开了。每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察看地形。 时月发现师父在草舍搭建的用材上十分超前,楼上的人字顶没有全部用草盖住,而是当中留了半个平方的空缺,镶了块玻璃,白天既可以采光,晚上又可以见到天上的星星。 两面的窗洞倒没有装玻璃,只挡了个草帘子。由于这里是个洼地,避风,所以冬天也不冷;夏天要避蚊,可以点艾草或蚊香。 但听老爷子讲,这里夏天根本就没有蚊子,也许是太干净的原因?还是石鸡多的缘故?对啊,蛇是石鸡的天敌,而石鸡又是蚊子的天敌,三者构成了一条食物链。 这坳地的东侧是石阶,北侧是一个小山包,成为天然的屏障,把来路方向完全遮挡住。西面和南面都是大山伸展下来的山梁,提供了很好的靠山与纵深。 刚才到达遮风坳时,已经感觉不到什么风,这会到了石鸡湾,更是风平浪静,连石鸡叫声也听不到,四周唯能听见的就是各色各样的鸟叫声。 “这可真是个世外桃源啊!”秦时月感慨道。 “快看快看,头上有石城墙唉!”紫苏说。众人循声一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紫苏已经立在北面的小山顶上了。 众人紧走几步,也都上了小山包。顺着紫苏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在螺蛳坪南面的山峰上,绵延着一带天然的石墙。石墙的里侧,依稀有着各样的怪石。 秦时月观察之后,觉得螺蛳坪北面这个小山包是设观察哨的绝佳之地。 因灌木丛生,人躲在里面,从远处看过来根本看不清楚,而从这里看出去,刚才的来路有一半都在视野中,一直能看到七八里外的拐弯处。 他于是跟紫苏姐妹约好,每半天一个人在小山包的灌木丛打坐,兼作放哨值班。 时月在小山的密林中穿行,观察。突然,他怔住了,因为前方两块巨石间出现一个窝棚,而石头上面的树枝上,竟然吊着一个人。 “我的天,是有人在这里上吊了吗?”时月惊呼一声。 周家姐妹顺着他的指向望过去,也“哇——”的一下惊呼起来。 三人正在考虑下一步如何行动时,树上那人却一个后空翻下来,立在他们面前,冲着他们弯腰作揖。 时月定睛一看,原来是位六七十岁的老者,留着一蓬花白的山羊胡子。 紫苏问:“好你个老头,吓我们一跳!你在树上神神鬼鬼地搞什么名堂?” 老人笑笑,不语。 白苏向老者行个礼,温和地说:“这位老伯,您刚才在树上干什么呢?是在掏鸟窝,还是在观察什么?” 老人笑笑,说:“你这个女孩有礼貌。好的,那我告诉你,我刚才是在练功呢。” 时月听了,也上前行礼问好,才弄清楚,老人原来真是在树上练功,练的是下巴功。他每天早晚都会让自己用下巴挂在树上或岩石上,一挂就是一小时。 时月等三人请教此功用法,只见老人走到一棵小树前,用下巴在一根二指粗的树枝上一磕,只听“咔嚓”一声,树枝应声而断。姐妹俩看了倒抽一口凉气。 时月也怔住了。心想,这一下要是磕在人的上肢的尺骨、桡骨或者下肢的直筒骨上,那还了得?他一问,老者附在他耳边说了,原来是近身对敌时,主要用来攻击对手的琵琶骨的。这骨头位于两肩正面,恰好比下巴略低,所以很容易受到偷袭。一旦击中,则会于瞬间丧失战斗力。 秦时月听了连连点头。他还真是想不到,在这几乎连道路都没有的野山上,竟然还住着这样的高人。 时月告知自己的情况,并邀请他住进草舍去。老者说不必,他已经习惯了住窝棚,很好。说完从窝棚中取出野猪、野兔等兽肉干,还有一壶烧酒,递给周家姐妹。时月见状,邀请他一块下山吃饭。 老者先去看了周老爷子,号了他的脉,然后回窝棚去取了一块很大的黑疙瘩下来。 时月不识。师父说:“这是百年黄精啊,很稀罕。老神仙,您还是留着自己吃。心意领了。” 老者不依,说此物补元气,周先生伤得重,只能用它补补看了。先少吃点,慢慢补。说完马上张罗着用小火炖起来。 周老爷子双手合十作谢,让时月陪老者去喝酒。自己喝了碗黄酒,然后闭目垂帘,管自己打坐了。 席间,双方谈吐甚合。 老者的酒风甚是豪爽,一看就是个爽快人。他告诉三位小年轻,自己姓焦,老家河南,是杨家将焦赞的后人,因得罪地痞而受到打骂,某夜,他一把火烧了地痞家的房子,从此亡命天涯,最终流落到此地。 起先,他怕这草舍有主人,没敢去住,所以自己搭了个草棚住。后来住久了,见草舍与平房中从没有人来,也就将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场院,不时到里面去活动活动,也会对小屋和草棚进行一些简单的打扫,就当是顺带着帮人家看管着这些屋子。 遇上风雨特别大的天气,也会睡到里面去,但一般的日子,他还是习惯住在自己的窝棚内。逃难的当年,父母已故,本就没有牵挂,如今一个人在此荒山消磨岁月,倒也无牵无挂,也无所谓生死了。 时月问他,这铁下巴功是怎么学的,自创的?焦老说不是,自己哪有这么聪明,乃是祖传。 他还传授了秦时月一种铁裆功,但须禁欲,问时月能不能做到?时月看了看周家姐妹,两姐妹当中,大的扭头看着别处,小的向老者斜着眼睛。 时月笑笑,向老者点点头。老者便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传授一番。 原来是要早晚扎四平大马,再将睾丸浸于冷水中,再辅以呼吸吐纳之法。 秦时月听了,起身向焦老敬酒,口称“师父”。 焦老哈哈大笑,说:“你这俊俏后生,如此如花似玉的美女不要,却要练我的铁裆功,实在可惜可叹。不过,美女都是负担。别看她们平时千娇百媚的,关键时候经常弄不灵清的,不要也罢,嘿嘿。你叫我的这个‘师父’称呼么,我也不要。以后不要叫我什么‘师父’。什么‘师父’不‘师父’的……老焦,老焦,此处只有老焦,只有一个焦老头,哈哈哈……也没有什么老焦,没有什么老头……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哈哈哈。”说完狂饮一碗酒,大笑而去。 只剩下周家姐妹,一个沉默不语,一个气呼呼地斜视着臭老焦的背影。 旧檀有《冬日入山》诗云: 日落高岩后, 人隐草棚中。 几点蛙声里, 寒山一望空。 第114章 儿女情长 不知不觉,秦时月与紫苏一家已经在遮风坳石鸡湾螺蛳坪住了四天。周老爷子原先住的屏峰园,也只三四户人家,环境本就清幽,这会到了遮风坳,更是远离了人寰,除了一个神出鬼没的老焦,连樵夫、猎人的踪影都看不到,平时只有风声、松声和泉声,再就是飞禽走兽的叫声与扑翅声。 秦时月利用这几天的休整,通过按摩、点穴帮助师父疗伤,但不见大的效果,好在也没见有大的恶化。 这日,老焦又拿来一株柴状人形之物,约有一米高。时月见了,便疑是传说中的何首乌,白苏一问,果然,说是想送给周老先生滋补。 周止泉本是名医,知道此物的价值,但对自己这样受内伤的人,作用却不大,于是婉拒说:“此乃灵物神品,尤其可大补肝肾之不足,但于老夫无益,可再珍藏,静待有缘之人。” 接着,他讲了个道理。原来,这千年何首乌确是稀世山珍,可补元气,但内伤太剧之人不宜,否则适得其反,重者只会断送性命。再说,老爷子此前已在服用百年黄精,已经够用,不可强行再补。 白苏、紫苏姐妹便对老焦千恩万谢,只是坚决不收。老焦便也只能作罢,说:“既然如此,那就先留着,以后能服用了再说。” 接下来,老焦讲了这神物的由来。 自从他来到这石鸡湾螺蛳坪,秋毫无犯,不仅从来不对珍贵的石鸡和蛇打主意,对其他动物也是一样,从不下手,也不下套设陷阱。他窝棚里储藏的野味,不过是动物之间互相厮杀后遗留下来,再被他拣回来的。 老焦的仁慈,造成山湾内动物云集的局面。野猪经常一群群前来作客、生崽,野兔、角麂也很多。 有一回大雾天,他恍惚听到小山下面有嬉闹声,出窝棚观望,见一鹿驰过,然后有一着红衣肚兜之孩童尾随而去。 老焦惊疑:此地哪来的孩子?他擦擦眼睛再看,哪里还有鹿和童子的踪影?于是好奇地追踪而去。追了好多路,他也没见到什么,只好返回,却见有株藤状物拦在路上。他认识那是珍稀的山珍何首乌,于是进行挖掘。整整挖了半天,才将它连根刨出。 周老先生缓缓点了点头,说:“植物但过人高,均有灵性,何况此千年山珍也。” 众人称奇不已,对大千世界,也更多了一份恭敬礼待之心。时月还对来的那天伐木搭桥一事生起愧疚之心,于是对空祷告,祈求原谅。 接下去几天,秦时月一边与师姐、师妹精心服侍师父,一边进行实战对练和切磋,一边向老焦请教一些功夫上的问题,可以说日有收获。紫苏见师兄的身形更加敏捷,发力时动作更加有力,不禁感叹其后来居上,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并心悦诚服地当起了配角和陪练,对他的动作提出种种完善的建议。 时月在吸收众人建议之时,对功夫的理解也越来越深。他已经不再追求外在动作的华美,而将重心放在劲力的迅速送达和瞬间爆发上,以求不动则已,一动则达;不击则已,一击制敌。这个时候,他再去看紫苏姐妹练功,就有一种俯视的感觉,觉得她们的招式启动太慢,意图太明显,劲力明显不足。 就他看来,师姐与师妹的功夫之所以会被他超越,本质上还是全身的经脉还不够畅通,肌肉、骨骼和筋膜等身体组织还不够松柔。 体松才能经通,经通才能力顺,力顺才能收放自如。此所谓意、气、力的统一,意到气到,气到力到也。但由于自己还处在探索之中,因此轻易也不讲,免得给人骄傲自大、好为人师的错觉。 功夫上身后,他反而懂得谦虚了,藏而不露,依然耐心地陪着师姐、师妹对练,让人看上去珠联璧合。 对此,周止泉老先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而且也只有他才能看出,面对白苏、紫苏姐妹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进攻,秦时月表现得是多么的游刃有余轻松自在,说明这位关门弟子的功力已经远在两位孙女之上,心情一时愉悦了不少,只是伤势奇特,体内的阴冷总是消散不了。好在百年黄精的功效,让他能够坚持下来。 第五天上午,负责了望的老焦急急进了秦时月住的木楼,说看到有几个骑马的人,在山坳尽头出现了一会,又回去了。时月便急忙召集姐妹俩向师父作了汇报,担心有人会进山搜寻,恐怕得立刻做好应急准备。 老爷子沉思良久,缓缓地说:“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提醒我们要有忧患意识……” “是啊,古人还有‘狡兔三窟’的说法嘛……”紫苏说。 时月说,狡兔三窟,原非得已,实乃出于自保的需要。如果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了,那兔子这样的食草动物还如何抵挡食肉动物的攻击和追剿?在豺狼虎豹面前,兔子毫无还手之力,只有逃命一个选择,自然就得为自己多找几个窝了。 人也一样,不管处于什么阶段,特别是在自己还是弱小的时期,一定要为自己多营造几处用于退守和全身的巢穴,不能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紫苏马上接着说,那如果说遮风坳是我们的第一只“篮子”,即第一道屏障,那么这石鸡湾就是第二只“篮子”,即第二道屏障,那第三只“篮子”、第三道屏障又在哪里?应该再往后山去找吗? 白苏说,对的,因为后山才是最方便的退守之所。 “是啊,姐姐,我们得赶快上后山去探一探,看一下纵深情况,找一找那第三只‘篮子’,到时万一这里不安全了,也好有个去处。对吗?爷爷。”紫苏飞快地接了话。 时月看看紫苏、白苏姐妹,点点头,说:“师父,我也正在考虑这件事。事不宜迟,那我马上就去后山看看如何?” 周老爷子微笑着点点头,说:“好。你们都是冰雪聪明的好孩子。这下,我放心了。” 秦时月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一旦考虑清楚下了决心,就会当下即做,绝不拖延。由于紫苏的武功要比白苏好一些,为防万一,时月让她留下来陪伴爷爷。自己带白苏去探后山。 紫苏虽然很想跟着时月,但为了爷爷的安全,也只好同意时月的方案。倒是白苏,言语中还是挺不放心爷爷与妹妹。 老焦在一旁帮腔,说:“你们只管放心前去探路。有我在,小孙女与她爷爷自然会安全。” 秦时月这下才想起还有老焦这个“邻居”能派上大用,于是欣然相托。 临走,紫苏再三叮嘱他们路上要小心,时月笑笑说:“没事没事,就爬个山嘛,算什么事?再说有我护卫着,你姐姐绝对不会少一根毫毛。倒是你跟爷爷,还有焦师父,你们要多留点心。你去小山上警戒时,一定要隐蔽好自己,决不可掉以轻心。要防人,也要防兽,手里抄好刀剑,不可赤手空拳,啊?” 紫苏听了,用手打了秦时月一下,说:“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当我是三岁小孩啊?还不快走?”说完故作洒脱地冲他笑笑。 “且慢。月儿,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周老爷子突然发话,并以手势屏退其他的人。 时月将耳朵送到师父嘴边,听完师父一席话,当即跪下行礼,说:“师父所嘱,如雷贯耳,弟子秦时月铭记在心,没齿难忘,请师父放心!” 说完,时月起身挎上食物和水,作别师父和师妹,与白苏踏上了行程。 起初,山坳里满是干草、竹筱与荆棘,秦时月用砍刀开路,须三步一停,五步一劈,举步维艰。渐渐的,随着高度的上升,荆棘少了,出现在眼前的基本上是灌木和树林,等到攀上山梁,眼前是一片无边的栎树林。落叶在地上积成了一床厚厚的毯子,人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 在这样的林中穿行,安全度其实是最高的,因为树林里没有一丁点的杂草,也没有绊脚的石头,甚至都没有其他的树,呈现在眼前的就是密密的树干和一地的落叶。 走出几里地,前方出现了石墙,石墙的上部呈现不规则的高低和犬牙状,很容易误以为是人工砌成的。 这石墙其实就是岩石,只不过是扁薄状地立着而已。石墙上面长着一些小树和杂草,而石墙里面,无非还是岩石与乱草杂树,跟通常的野山没有什么两样。 石墙内的植被比较单纯,且有阶段性的分布,初为硬木,过一会出现一片毛竹,再过一会出现的是苦竹,再上去又是矮竹筱,到走出五六里后,又全是藤类植物了…… 秦时月看山势高高低低,慢慢地向西部延伸,右侧山脚就是通向遮风坳去的那条峡谷,看看再往前是一片几人高的草丛,似乎已经没有了路,于是决定回来,一转头,却与白苏撞了个满怀。两人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都快连成一个人了,一时都怔在那里…… 他们似乎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没有进,没有退,也没有避,也不想避,眼睛对着眼睛,呆在原地,根本动不了。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气息吹在彼此的脸上,眼睛看到彼此的眼里,看到彼此的心里…… 从认识到现在,一晃也快到第三个年头了,除了时月疗伤时,他们从来没有如此安静地独处过,何况是在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彼此还尽情感受着对方散发出来的体香……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人几乎同时握住了对方的手……后来,一个揽住了对方的腰,一个将双手搭上了对方的肩头。两张滚烫的脸颊,触碰到了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月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看着酒醉一样的白苏,唤了一声“师姐”。 白苏闭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时月说:“师姐原谅我……看我都干了些什么!” 白苏缓缓睁开眼,才见到自己的领口钮扣开了两颗,露出洁白的颈项,于是羞涩地扣上扣子,一边温柔地说:“师弟,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只让你看了,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啊?秦时月懵在那里。这身体他看了么?是的啊,他解了她衣扣,还摸了亲了她洁白的脖子……脖子不是身子的一部分么?那不是已经拿走了人家姑娘的清白了么?那好啊,她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突然想到紫苏。正月里,在“忆秦娥”酒楼,那个夜晚,在那廊上,他不是也拥抱过她吻过她了么?她当时也是这么讲的啊,她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与紫苏的相遇,可是要比白苏早。自己也是因为紫苏,才走进屏峰园药庄的。他怎么可以有了紫苏以后,再与白苏好呢? 他一下想起自己与紫苏之间的种种过往:戏文场上的初遇,乌珠旮旯里的重逢,初访药庄,县城回访,同游百花谷、将台山……白天坐过船,听过桨声,夜晚举过杯,凭过栏,接过吻……想到这些,时月顿时柔情缱绻,神思游离。 白苏看出了时月的神情有些恍惚,温柔地问他怎么了。 时月据实相告。 白苏说:“原来是这样……不过,你们相处这么长时间,又这么优秀,彼此相爱原系正常……不要紧的,我能接受你的选择。” 时月说:“也不怕你生气和笑话,说实在的,你与紫苏妹妹,我都喜欢。只是我真的没有考虑过要娶你们当中的哪一位。因为,我已经是白猿先师的传人,成了一代掌门,不能结婚的……但我内心是想跟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我当然不能害了你们。你们如果想跟谁结婚,我决不会阻拦,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幸福的……就我这边,绝不会负了你们。不管我负了你们当中的哪一个,我都会心痛,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好的,我了解你的心意,也知道你的苦衷了。如果你不娶,那我也不嫁,一生陪着你,好吗?紫苏的内心我不清楚。即使也像我这样,那我也是很开心的。就让我们姐妹俩陪着你,我们三个不是夫妻胜过夫妻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秦时月听了,情不自禁地将白苏紧紧拥抱在怀里,说:“好!以后我们永远不分开……只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对得起你们。要是我负了你们,我……” 时月的话还没出口,嘴唇已被白苏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封住。 白苏说:“我不要你发什么誓言。只要你待我好,待我们姐妹好,永远跟我们在一起,就满足了。” 时月说:“我当然愿意跟你们在一起,只要你们不嫌弃我,不嫌日子太清苦,不嫌我无法与你们行夫妇之道。” 白苏说:“师弟,我要的是你的心,其他形式上的东西,多一样少一样,无所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怎样清苦,我都会是快乐和满足的。” 两个人牵着手,眼对着眼,心照着心,眼里有着对方,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 过了一会,还是时月回过神来快,说:“啊呀,我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儿女情长起来了呢。你爷爷、妹妹,还有焦师父,都在盼着我们早点回去呢!” 两人这才手牵着手继续赶路,走着走着,却不知到了哪里。 白苏说:“师弟,我们是来察看地形的?” 时月说:“是啊,怎么把正事忘了!” 两人再看看周围,除了树林就是岩石。于是拣着树林走,想找找隐蔽一点的地形,如山洞啊溪涧啊之类,好不容易才在山涧上方,找到一堆大石。两人在里面攀援一阵,觉得这些堆叠的岩石,可以用来遮风避雨。并且中间有些空隙,不影响空气的流通,是一处天然的落脚地。 出了乱石堆,两人着实兴奋了一阵,便决定暂时回去,过些天可再来探探。可他们往回走时,走到一处空旷的林子,却不知往哪个方向回去了。 他们来时,一是由于进入空旷地后缺乏明显的标志,二是空旷地周围的几座小山峰形状几乎都一样,三是眼里只顾了看对方,本就不曾留意来时的路,所以一点印象都没有,两人东走走西撞撞,竟然找不到归路了,转来转去就转在空旷地周围的几座小山峰下…… 转了半个多小时后,两人着急起来。秦时月想了想,分析判断了一下遮风坳及石鸡湾的方向,掏出随身带的指南针,设定了一个方位和角度,对白苏说,就按照东偏北35度的方向走,一条道走到底,总能走出去。 旧檀有《情无价》诗云: 黄金万两人皆喜, 一握寸心去哪寻? 海角天涯君伴我, 无边风雨酒一樽。 第115章 重逢 话说这秦时月与周白苏走啊走,往前走了约有一个多小时,前面却没有路了,只有几百米深不见底的悬崖。 看来又走偏了。因为来时并没见到这么高的悬崖,所以现在即使能够通过悬崖降落下去,也没用啊,前方也不是他们要去的方向。 两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冒着危险降落悬崖没有意义,唯一的办法是往回走,到一定的地方再修正方向。 两人刚想动身回转,就听到了几声尖利的狗吠。 “哪来的狗叫?”秦时月一时高兴起来。 “喏,前面,师弟,你看那是什么?” 秦时月冲着白苏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两人来路方向的草丛里站着一只似狗非狗的动物。 说它是狗,因为眉眼耳朵脸形都像;说它不是狗,是因为毛明显长了些,尾巴也特别粗大,而且身形偏胖,有点像小浣熊的身材。但它显然又不是小浣熊,因为脸上不花,尾巴也不像小浣熊那样有着一节节的花环。 “这是什么动物啊?”时月迷糊了,“好在它似乎并无攻击我们的意思。” “能攻击什么啊,它体量这么小,还不如农村里的普通黄狗大。真打起来,它哪里受得住你的一拳一脚?”白苏甜蜜地看了秦时月一眼。 突然间,她的眼睛一下睁大了,惊喜地说:“三只脚,师弟,你看,它只有三只脚!” 时月定晴细看,果然,那小家伙只有三只半脚,右前足脚掌没了。但别看它只有三只脚,立在那里却稳如磐石,神态也依然很威武。 “狂!”小家伙又冲他们叫了一声。那叫声有点像狗,但声音要单薄许多,远没有狗那种浑厚的胸腔共鸣之声。 “哈呀,我知道它是谁了,时月!”白苏一下攥紧了秦时月的胳膊。 话说出口,她才知道自己无意中破天荒第一次直呼了师弟的名字。 她有些惊奇于自己称呼的改变,也许是感情上近了一步的原因。但转念一想,她不就大了他一岁么,哪里非得称人家师弟不可? 叫“师弟”,显得生分啊是不是?再说,她内心还真的从来没有把秦时月当作过自己的师弟,而是觉得他各方面都要比自己成熟,是自己的兄长呢。 “那它是谁啊?它又不是人,哈哈。你这么咋咋呼呼的,不知道的人要被你吓一跳的。”秦时月握住她的手,让她镇定下来。 白苏轻声在他耳边说:“是貉,一只貉,一丘之貉的貉,你听说过?” 时月也轻声说:“‘一丘之貉’这个成语当然听说过,我现在与某人就是‘一丘之貉’嘛,但貉这种动物倒真是没见过。以前去过几次动物园,对它也没有什么印象。怎么啦,你认识它?” “是的,我救过它的呢,大概一年多前。” “是吗?山上貉多着呢,你怎么就认定它是你救过的那只呢?” “能认定。因为它只有三只脚,它就是‘三脚’。” 白苏告诉秦时月,有天早晨起来,药庄的狗叫得凶,她过去一看,见门口趴着一只似狗似獾的动物,耳朵两边的毛特别长,但模样甚是温驯可爱,只是一只脚断了。估计很可能是被山上猎人放的夹子夹断的。 她轻轻靠近,它冲着她叫。她温柔地跟它打招呼,还冲它微笑着,用轻柔的语言安慰它,再慢慢地靠近,俯身,蹲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就不响了。此后,她把它抱回家,让爷爷看了。 爷爷说这是貉,一丘之貉的那个貉,断足的伤口正化着脓呢。折断的骨头已经坏死,无法续上,必须截肢。要不细菌大面积感染后,它会死的。 在爷爷为它打上麻药,截完肢以后,她用药水帮它洗了伤口,又用草药进行了包扎,养了半个月,等它伤愈,再放回山上去的。 讲完这一些,白苏说:“在它养伤期间,我为它取了名,叫‘三脚’,不知道现在它还认不认识我,”说完慢慢走向前,跟它打招呼,说:“三脚,三脚,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呢?” “汪!”那貉冲她叫了一声,不过叫声不凶,弯着脑袋看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乌黑乌黑的,似乎充满了深情。 白苏停住步,冲它笑笑,轻轻地说“别叫别叫,三脚,你认出我了对吗?想起在我们家的经历了,是吗?三脚啊,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你的家人都好吗?” “三脚”温顺地接受着白苏的抚摸。过了一会,它突然挣脱她的手,走了。走出十多米远后,又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冲她“汪”了一下,不走了。 秦时月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对着白苏说:“跟上,白苏,我们跟上它。” 果然,他们一跟上去,“三脚”又顾自往前去了。 走了几百米,那貉一下子拐进了草丛。时月与白苏小心地接近草丛,却没有进入。 “三脚”重新回来,冲他们“汪”了一声,转身又走。于是,他们轻轻地向它靠近,它又掉转头在前面领路。 再走了一阵,时月开心地说:“白苏,前方就是我们来时的路,那一左一右两棵粗大的朴树,来时我注意过的。” 白苏一下子醒悟过来,说:“哈,这小家伙,难道它是来帮我们带路的?” “是啊,肯定是的,要不它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动物有灵性啊,它是知道我们的大小姐有难,前来报恩了呗!”时月笑着说。 白苏这时那个开心啊,满脸喜悦地靠近那貉,嘴里说:“三脚,三脚,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迷路的?你好聪明,好神通广大哦。谢谢你啊,三脚!”说完张开双手去触摸那貉。 那貉没有动,很享受地接受着她的触摸。 白苏忽然有些动情地说:“三脚,你靠着三只脚谋生,多难啊,跟我们回去好吗?姐姐养你!” “三脚”喉咙里呜咽有声,似乎在回应着什么。 秦时月也蹲下来,温柔地对白苏说:“人兽殊途,我们还是任其自然。这样好不好,你先放开它,我们在前面走,如果它跟着我们走,我们就收留它;如果它不走,那就说明不想跟我们回去,那就任它山高水远地去。人生,总是要分别的,哪怕是家人至亲,哪怕是你我之间。貉生也是一样,免不了要分别。这也是佛学里讲的,是有情众生的‘八苦’之一啊。” “哪八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白苏转过身,一下扑在秦时月肩头,哽咽地说:“不,不,秦时月,我不要你分别,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生生死死在一起!” 时月抱住她,说:“好的,好的,我答应你,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咱们走。” 两人起身,向貉致谢,并打着手势邀请它一起回家。 那貉立在原地,两只眼灵动地看着他们。后来,它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右前的断腿稳稳地举着,其余的三条腿更是稳稳地支撑着身体,显得特别粗壮。 “三脚,跟我们走,三脚……”白苏一步三回头地唤着,几乎快哭了。 时月说:“它有它的天地,有它的亲友同伴,有它的爱人、子女……白苏,我们不要强迫它,也不要悲伤,任其自然,就是最好的安排。” “三脚”立着不动,一对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离开,只是始终都没有跟上来。随着距离的拉远,它渐渐地模糊在视野中。白苏转身扑在时月胸前,呜呜痛哭…… 日色冷去,晚风起来,气温一下就降了多度。这几天的气温本来就低,约莫在零下五六度左右,加上太阳偏西,风骤然就凉了。 时月忽然听到有人在召唤一般,细听又没有。过一会,又听到了呼唤。这次听清楚了,是师父的声音,唤了他好几声。 他四处张望,可除了风吹草动野草作响,又哪来的人影?再说,师父受了重伤,也不可能跑到这么远的野山上来啊。 他想,也许是自己累了,出现了幻听;也许是潜意识中在挂念师父了,产生了幻觉。那赶紧回去,免得互相牵挂。于是扯了紫苏的手,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我们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了,得抓紧时间回去,师父、师妹一定在记挂我们了。” 白苏也说:“师弟,我也觉得不安呢,师父和妹妹肯定在担心我们的,那我们走快点。” 正当两人紧赶慢赶之际,前面草丛忽然“唰啦”一响,蹿出一条黄狗来。 时月初时还以为是“三脚”追上来了,仔细一看,这次却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土狗,打着箭脚甩着尾巴向他们“汪汪汪”地狂吠。 有狗就有人嘛,秦时月冲着草丛高声喊了一声:“哪里的弟兄,快出来,山上遇见,都是有缘的朋友。” “拜托,别伤了我狗。”话音刚落,一个戴着尖顶笠帽的男人“呼啦”一下从草丛里钻出来。 他提着一把土枪,下颔蓄着短须,见到秦时月他们,迅速喝止黄狗:“阿威,回去!回去!” 黄狗听了,马上收敛了敌意,转身走回男人脚边,一根尾巴竖得像根旗杆一样,起劲地摇着。 秦时月看着男人的一身对襟便服,还有他头上戴着的笠帽,心想,这云龙江两岸的农民戴的斗笠,一般都是圆顶的。这尖顶斗笠,通常出现在江西、福建一带,难道这个人是江西过来的? 他好奇地上前招呼,说:“朋友,从哪来?”可他话刚出口,人就怔住了,因为觉得眼前的人太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啊呀,原来是秦团长……贤弟!”对方倒比秦时月先反应过来,把枪挎上肩膀,快步抢上来握住了他的双手。 秦时月这时也终于认出对方,狠狠地捏了一下对方的手臂,说:“哇,原来是二哥您啊,怎么蓄起胡子来啦!怎么样,您整天在草叶露珠上飞来飞去的,今天怎么飞到这里来了?是追野兽么?” “是的,先是想打几只雉鸡的,后来遇到野猪群,结果一路追踪到了这里……我的好贤弟,别来都好!”男人紧紧握住秦时月手,不停地摇晃着。 来人正是“露不沾”俞水容,秦时月的结拜二哥。 秦时月向他介绍了白苏,然后问了弟妹夏菱的情况,方知义兄家里一切都好。 三人就在草丛里席地而坐聊天。 俞水容拿出随身携带的牛肉干,三人吃着聊着,别提有多开心了。这天气虽在降温,但三人在草丛里坐着避风,加上心情舒畅,又吃着上好的牛肉干,心里暖暖的。 俞水容听秦时月讲了眼下的情况,说刚才秦时月他们迷路的地方叫“鬼迷峪”,由于四面地形相似,路人很容易迷失。 过鬼迷峪往前三公里,就是峡谷最窄的地方,下到谷地,攀上西面的山,那全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钻进林子,那就真的会神鬼迷路了。往西北翻上岭,那头就是天子冈,他现在安家的地方。 秦时月这才想起来,按照方位,天子冈确实就在那一片山林。再往下就是棠梓上了。 时月向白苏介绍,当时自己正是从窄流往樟坞,再往夏氏塘找到夏菱,再找到棠梓上的俞水容,再与他比武结拜的事,一时感慨光阴之迅。 俞水容也好奇地问秦时月,这里离秦梦那么远,又是山高坑深的,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时月将几天前的遭遇讲了,水容听了唏嘘不已,说:“想不到屏峰园那么幽静的地方,贤弟还会受到惊扰。今天遇上我,您就一百个放心,正可以为您解此燃眉之急。周先生是您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父,暂时就由我接到天子冈去住一段时间。我一定会照顾好!” “既然俞大哥有这样的心意,那我也不客气了。快,咱们出来都一整天了,您这就随我去接师父和紫苏师妹。” 三人快步踏上归途。那黄狗更是箭一般地射向前方去了。 对于人貉之情,旧檀有《腊八咏遇》一诗为记: 江湖盛赞英雄气, 驿路偏多儿女情。 衰草无边寻幽处, 归途貉犬吠声清。 第116章 英雄谢幕 夕阳落山之际,秦时月一行三人抵达遮风坳石鸡湾螺蛳坪。 一种异常肃穆的气氛,让人感觉很是异样。白苏口里唤着“爷爷”“妹妹”,当先直奔平房,然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秦时月与俞水荣紧跟进门,已见白苏哭成了个泪人,而紫苏的双眼早已红肿不堪。老焦在一旁口中念念有词。而师父呢,安详地坐在床上,结跏趺坐,面露微笑,却已没了生气。 秦时月抢上前,试过师父的鼻息,抚了他胸口与脉搏,确认师父业已仙逝,一时悲从中来,伏地哽咽而拜,哀声说:“师父,弟子秦时月来迟,请师父宽恕!师父……一时哽咽抽泣不已。 他这时方才想起出门前师父为何会单独交待他一些事项,原来是老人家已经感觉到自己要走了。 师父交待了他什么?四件事: 一是替他妥善善后。万一他某天走了,就地掩埋即可。不必寻龙觅穴。福人睡福地,只要阴阳调和、藏风得气之地,就是好地。 二是三人要亲如手足。无论秦时月日后是否婚配,时月都要将白苏、紫苏姐妹带于身边,当嫡亲的姐妹对待。 三是政治上要择善而从,弃暗投明。要向燕自立看齐,支持为人民打江山、坐江山的政党和军队。 四是成为一代武学宗师。要终生勤修不辍,将中华武术发扬广大。 好在他当时就答应了师父的要求,但没想到师父会走得这么快。 一时间,师父对他的种种好处,一一浮现于眼前: 进药庄时,师父对与他的慈爱与赏识。 摒弃门户之见,毅然收下他这个关门徒弟。 在周侗祖师像前叩拜宣誓。 手把手教他手法、身法、步法、心法。 焚香弹琴,淡泊明志。 托紫苏送来铁环背心。 师徒之间的一见如故、把盏言欢…… 一幕一幕,不是父子,胜如父子啊,让过早失去父爱的秦时月倍感温暖。 世间难得是真情,可真情好不容易降临了,又为什么这么早离我而去呢。师父,我好舍不得你,我还没有好好尽弟子之礼啊!还想陪您喝酒,还想带给您全国各地的很多好酒,还想在您面前表演更好的功夫,再听取您的谆谆教诲和爽朗的笑声…… 万般不舍之情,让秦时月泪如雨下。 “大家节哀。你们的爷爷、师父吉人自有天相,此去自有神佛一路蔽护!请大家不要过度悲伤,更不要在师父灵前痛哭失声。要不,按佛学的讲法,老人家是会因为过度留恋而不忍离去的,那会误了他的大事啊,南(na)无(o)啊(a)弥陀佛。”老焦在一旁提醒说。 白苏听了,声音从恸哭渐渐变成抽泣。 老焦将其搀出,并让紫苏、时月他们一起过来,说:“按照佛门的讲法,新故之人,不能听闻哭声,要不其魂识会产生依恋之心,误了转世的最佳时机……我们不搞迷信,但人死不能复活,哭本无益;何况大家都没有死过,没有经验,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魂识和来世……,只要对逝者有利,不如宁信其有。” 水荣说:“是啊,老师傅讲得对,我们要为故掉的人考虑,不能光顾着自己的感受。” 时月说:“焦老之言极是。我以前在南华寺听过僧人讲法,也请回一些佛书,上面确实是这么讲的,有生死轮回之说。人的第八识——阿赖耶识,就是投胎的种子。我们无力评价真伪,只能当作学说予以尊重。逝者为大,我们自当怀抱最美好的祝愿,祝愿先人们能够往生净土或善道。如果真的有灵魂,而且能够长存不灭,这地世人是一种最好的劝诫。这样的话,善良者就能往生善道,真正体现‘善有善报’。” 老焦在一旁语重心长地说,“好啊,好!你有如此识见,又有如此善良、宽广的胸怀,实在难得,也是周老英雄之大幸!来,孩子们,跟着我一起诵佛号,”说完领诵起来,“南(na)无(o)阿(a)弥陀佛……” 由于他是反复唱念,所以众人跟了五六遍就能和上,一时螺蛳坪上梵唱声声,气氛变得甚是祥和。时月与师姐、师妹的哀伤情绪也平复了不少。 后来,老焦又教了大家一句咒语,说是“观音心咒”,又称“六字大明咒”。 时月听了,原来就是《西游记》中出现过的六个字——嗡(ong)、嘛(a)、呢(ni)、叭(bei)、咪(i)、吽(hong)。 时月一问,周紫苏、周白苏也都说,对啊,她们也有印象,是五指山上的一张符纸,上面就写了这六个字。 时月说,是的是的,《西游记》中的确是这么写的。有“齐天大圣”之称的石猴恳求骑马路过的唐僧攀上山去,替他将符纸揭了,之后石猴才从五指山下挣脱出来,成为唐僧的弟子,护他前往西天取经。 水容听了,说,老辈人讲,《西游记》,活放金娘屁。被你们这么一说,倒还是有几分来历的哦。 时月说,《西游记》只是小说,完全是作者吴承恩杜撰的。但据学者研究,唐僧、孙悟空、猪八戒在历史上均有原型。 唐僧不必说,原型就是唐代高僧玄奘,俗家名字叫陈祎。其余二人,一猴一人,在玄奘取经的路上,都曾陪伴过,敦煌壁画和灵隐寺的石刻上都有反映。 老焦说,肯定有来历,天上人间之事,自然可以天马行空地编造,但六字真言之类,决不是凭空而来,乃是有佛门传承的。 时月说,是啊,有些东西,凡夫俗子既然不懂,科学也证明不了,又有道德教化之功,就不要轻易否定,应予尊重。 姐妹俩听了,这才完全止住哭泣。 老焦将一张树段拼成的桌子挪到周老英雄床前,在上面点燃蜡烛,设了个简易灵堂。 没有香烛,时月去拔了些艾草与藿香的干枝来,在火盆里点燃,一时烟雾缭绕,香气馥郁,氛围也平和了许多。 老焦又开始诵《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tuo)伽(qie)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多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jia)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nuo),枳(zhi)多迦利,娑婆诃。 秦时月也学着老焦和庙里和尚的模样,双手合掌肃立师父床前,背诵起以前背过的《心经》和《大悲咒》,并将它们回向给师父。 说也奇怪,就这样诵佛号、经咒一小时后,师父的仪容变得更加慈祥和红润,面色如生,就像睡着了一样。 时月用干净的手娟,将师父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泪轻轻吸了,然后长吁一口气,说:“这下放心了,师父去了好地方了。” 他这才问了紫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自从他们离开后,师父的伤势就开始转重。想来前几天的精神好转,一是受了百年黄精的滋补,二是回光返照罢了。 伤势转沉后,师父对紫苏说,他中了阴寒之掌。换了早年健壮的时候,可以通过自己的阳刚之气慢慢恢复,但现在上了年纪,体内阳气本就不足,阴寒之气进入心脉之后,便再难驱除,丧命是迟早的事。 紫苏提出,能不能再吃一下老焦那枝千年何首乌试试? 爷爷摇摇头说,要是补药真能续命,那历代皇帝还会没有长生的吗?灵药再补,也补不了人先天的元精、元气、元神啊。纵然补得了一时,也补不了一世。而且,大补之物,垂死之人服之,反而会因无力接纳消受而加速气绝。人啊,应该尽人事而顺天命,天命不可违也,该走就走,不必留恋这具形骸。 时月听了,便知师父已了悟生死之事,于是心内也坦然许多。 他跟姐妹俩讲了江湖上的一件公案。一位有名的外家拳师与一名内家拳师,因斗气而逞强,双方约定互击三拳。结果呢?互击后,三年内两人相继辞世。家人未说原因,但武林中人推测是因内伤而死。他们正属英年,尚且无法经受重击,何况师父这样的古稀老人呢? 紫苏说,师父还讲,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求死得清白、走得洒脱。他个人与家族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看到天下大同、百姓安乐的局面。 家里的事,师父说希望白苏、紫苏姐妹能多听从秦时月的意见和安排。他少年老成,日后必有大成。 姐妹俩要更加互敬互爱,并且妥善处理好与秦时月的关系,一切以和睦亲爱为目的。 至于婚姻之事,理当顺其自然,勿要强人所难。不管姐妹俩与秦时月有没有夫妻之缘,不管哪一个与秦时月结成夫妇,三人都要亲如一家,并且将周家的医学和武技传承下去,还要辅佐秦时月做到医武双修、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推陈出新,为弘扬中华武学和医学等传统文化作出贡献。其余概无牵挂。 之后,老爷子让紫苏退出,说自己须一人静心运气,以毕生功力与病邪作最后一次搏斗,宁可力竭而亡也不想承受病痛的折磨。他让紫苏一小时后再入,届时成败便知。 如果失败命终,则任其陈尸七日,期间对遗体不可有丝毫搬动,也不必替他沐浴更衣。七日后择一干燥之地就地掩埋即可。 紫苏于一小时后进入,发现爷爷已驾鹤西去,静坐双盘而逝,面容安详。 时月听了,口称“阿弥陀佛”。他佩服师父的睿智与豁达,也在心里下决心要不负师恩,有所成就。 在善后之事上,幸好还有老焦和俞水容在,有个商量和帮衬。大家分工协作,选墓地,挖墓穴,烧炭,铺炭,烧水,两人一组轮流护灵,唱念佛号,然后伐木做棺,一应事项,做得有条不紊。 本来,按照本地乡村的惯例,还要为老英雄净身、换衣,但因为老英雄有遗言在先,老焦、水容、时月也都赞成,姐妹俩也就无话可说,虽心中不明原因,但还是放心由他们办理。 时月知其心理,便向姐妹俩解释说,按照佛学所言,人在断气之后,神识离体的过程,相当于金蝉脱壳,甚为艰苦。 这个过程,短则几小时、几天,长则七七四十九天。期间的神识,神通广大,能够飞行变化,上天入地,并且还能知道生者所思,具有不可思议之本领,称为“中阴身”。 这个时候,亲属要做的,就是要生恭敬心,任其自然,不去打扰;一旦打扰,就会帮了倒忙,不仅让逝者感到痛苦,从而心生嗔恨,投身恶道。 因此,这个过程当中,肉体和身上穿的衣服是否干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往生顺利、往生善道,才是根本大事。 天、人、阿修罗、地狱、畜牲、饿鬼这六道,前三道为善道,后三道为恶道。 故而人断气后,净身事小,转世事大,宜舍小取大,勿加干涉,助人随业往生。 紫苏问:“秦大哥,什么叫‘随业’往生?‘业’又是什么?” 时月说:“这个概念很复杂,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我这里只能简单地解释一下。这‘业’,是‘业力’的简称。按我的理解,是身、口、意构成的记忆和能量,以及由此所产生的结果。再换一种更通俗的讲法,是众生一生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形成的功过积累。它会直接影响下一世的去处。这说法不一定准确,但可以帮助你们理解。” 老焦双手合十,说:“善哉,善哉。想不到你年纪轻轻,懂得这么多,老夫真是不枉与你相识一场。” 姐妹俩听了,也甚是欣慰,更加相信爷爷的话,以后遇事要多与秦时月商议。 在挖掘墓穴之时,得五色土,移除一蝰蛇窝及大小蝰蛇五条。 俞水荣对众人说:“听老辈人讲,蛇住的地方落宕避风,冬暖夏凉,乃吉地也。” 时月与焦师父点头称是。众人便颇感心安。 老英雄入土后,众人守孝七天,已是12月30日,为腊八节。 时月想,后天就是1947年公历元旦,建议大家过了元旦再拜别师父,白苏、紫苏姐妹也正有此意。 时月问:“俞二哥,你过年不回,大嫂她那边没事?” 水容说:“没事。她相信我。这么多年,遇到好多事,可哪一次我都闯过来了,她放心的。” 于是五人一起在石鸡湾再守了两天,在袅袅香烟中送别1947年最后一个漫漫长夜。 2月2日,秦时月带领众人在墓前拜别师父。 时月说:“师父在上,弟子福薄,与师父相处时间太少,更无缘尽孝,也无缘再睹慈颜,再领教诲。此地藏风聚气,冬暖夏凉,又得云山秀水相环,实乃天生福地,可容师父安息。弟子本当为师父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但因公务在身,又急于为师父报仇雪恨,故须早点离去,恭请师父理解体谅,万勿见怪为盼。” 众人依时月样,在坟前一一拜过,然后打点行装依依离去。唯有老焦执意留下,说在此生活几十年,习惯了,也有感情了,哪里都不想去,就让他在这里陪伴老英雄。 众人虽有不舍,但有他在陪伴老爷子,心里倒是多了一份安慰,于是一一拜谢而去。时月将手头的银两留下一半,可老焦哪里肯要,只象征性地留下一块大洋,然后哈哈笑着前往小山上的窝棚,再没有回头。 秦时月知道他非常人,便也心中释然,目送老焦消失在林中后,才转身上路。 旧檀有《别情》诗云: 才跟故友逢, 又送亲人行。 寄语蓬莱道, 波涛可暂平。 第117章 传奇天子冈 此后,一行人随俞水容攀上石墙,穿过鬼迷峪,再下到谷底,穿过峡谷对面的原始森林,历尽五六个小时才翻上一处山冈。但见东、西、南三面峰峦起伏,连绵不绝,北面平畴沃野直达云龙江边,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众人来到主峰下面的一处凹地,眼前一片一亩多大的开阔地里,长满了金刚刺等荆棘。秦时月正想怎么过去时,俞水容一指那些大大小小的乱石,说:“从石头上跳过去。” 秦时月攀上一块岩石,站在上面目测了一下乱石的间距,基本上在一米五到两米左右。这样的间距,足以让一般人望而却步,可在练功者眼里,属于热身的对象。在俞水容的带领下,大家依次纵跃而过。 到了尽头,又是一片大腿粗的野生杜英树。林子里很清爽,除了落叶,连荆棘都没有一丛。众人踩着厚厚的落叶穿过树林,来到石崖边。俞水容在石壁前站定,说“仰头壁”到了。果真,到了此间,众人无一例外地在仰头观望石壁。 俞水容抬头打了声尖利的唿哨,过一会,石壁上两人高的地方,就有一处藤蔓被拨开,露出一张女人俊俏的脸。秦时月一看,那不是夏菱又是谁? 等夏菱踩着石壁上的错层下来,听到秦时月叫了声“嫂子”,她也立时认了出来,一把握住秦时月的手,喜欢得直叫“好弟弟”。 时月介绍了白苏、紫苏姐妹,夏菱一个个抱过来,左看右看,口中“啧啧”连声,说:“要不是亲眼看到,还真难相信,天底下竟还有这样滴灵的姑娘。我这回知道了,‘若要大姑娘,樟坞夏家塘’这样的话,完全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知天高地厚。你看这屏峰园的姑娘,才是花中牡丹哦!”一番话,把周家姐妹羞得满面通红。 进了洞,大家纷纷长吁了一口气。夏菱用脸盆接来洞中的泉水,让大家擦脸,一边为大家泡上野生的山茶。 时月喝了几口茶水,出了洞口,重新下到坳地,在林子里四处走动。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总是会这样勘察四周的地形,做到心中有数。他看了一会,问陪同他的俞水容:“二哥,这就是着名的天子冈么?” 水容摇摇头,说:“不是,这是羊角峰仰头壁。天子冈还在下面,半山腰稍微上来一点,有个标志性的石嘴头,本地人叫‘龙头石’。从龙头石到这里,估摸还有个把小时的山路。天子冈太出名。太有名的地方,太有特征的地方,去的人多,比较受注目,安全性就差了,不适合隐居,这个贤弟可比我懂哦。” 时月点点头,说:“兄长明智。‘枪打出头鸟’‘出头椽子先烂’‘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些都是古代老百姓总结出来的经验。这里不起眼,又有一处有名的地方挡在前面,这里就也就成了安全的后方,对吗?” 俞水容哈哈一笑,说:“对了对了,人都往天子冈去了,我这里就没有人来啦。而且从棠梓上开始登山,到天子冈也要三个小时,一般人都觉得累了,加上羊角峰、仰头壁又没有什么名气,人们不知道,自然不会上来。野猪、角麂等动物反而会来光顾。不过由于没有东西吃,它们一般也只是歇个脚,过个路,逗留几个小时,顶多也就耽搁一个晚上,因此十分清静。” 时月看看头上笔陡的山峰,还真有点像个羊角。 水容明白他的意思,说:“从这里看还不是很像,因为是仰视的。从东面远处看过来,这个羊角那是活脱脱像的。” 时月点点头,再找那个洞口,却哪里找得到? 只见俞水容笑了笑,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前面去,腾身就上到了离地两米多高的地方,撩开石壁上密密织就的络石,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来。 时月想,洞口这样的离地高度,刚好可以避免动物的侵入,外面又有藤蔓、树林、荆棘、乱石层层遮隔,可谓隐蔽至极,真是个天然的藏身之地。 想完之后,他也施展轻身之术,提一口气,一步就跃上了洞口。 进洞后,他将络石复原,心想,洞口遮上了,那这采光如何处理?再看洞内,却是亮的,诧异之下,一抬头,却见洞顶还有个小洞,透进光线来。再看洞里的地面,竟然是干燥的。 俞水容知道他心思,说:“头上那洞是斜向的,雨水进不来,而且这“天窗”洞口位于一块巨大的斜坡上,雨水全部顺着岩面流走了,所以雨水不会进洞,”再一指洞内,说:“洞里面却有泉水,不过不大,水边还有路。” 秦时月他们听了俞水容的介绍,又在他带领下进去察看了一段,才知道进去一百多米,拐弯之后,洞内多了条脚背深的小溪,是从另一个支洞流过来的。洞的中间有小溪,两侧却是干的,分布着细沙和平整的石灰岩,可供通行。 沿溪进去,洞厅曲曲折折,时大时小。小的地方仅几米宽,大的地方有几亩到十几亩不等。洞厅深不可测,并有多处支洞,顶上也有多处缝隙与外界相通,所以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往里、往外撤离,神通再大都难以找到。 由于洞并非是密封的,所以即使向内排放烟火、毒气,也伤不了里面的人。 “一处天生的避难所,也是一个理想的藏兵洞和战备要地。”秦时月说。 “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无绝人之路。”周紫苏俏皮地说。 水容也感慨:“是啊。我起初到这里,想在天子冈的仙鹤眼睛里安家的。但后来想想看,它那么出名,慕名前来的人一定不会少。天长日久,只会越来越多,不适合安家,所以在这山上到处找。有一天,我见到一只老鹰在山上树林上空盘旋,于是一连几天关注它的行踪和起落,才找到这个洞。只是我住进来后,老鹰只能换地方了,真是难为它了,嘿嘿。” 水荣告诉大家,此洞本无名,自他住入,美其名曰“摩天洞”。 时月觉得这名字好,有气势。又说想到天子冈去看看。 水容说,好,但不忙,先好好歇歇,有的是机会。 他知道秦时月十分好奇,又是个急性子,于是向他介绍说,所谓天子冈的风水,其实就是一个龙头石加两个洞穴,外加一泓泉水。 目前来说,龙头石是可以到的,两处洞穴从上往下到不了,得从下面的棠梓上攀上来,通过一条很隐蔽的小径,才能到达。 那孔泉水呢,在其中一个石洞里。 据水容介绍,龙头石其实就是传说中的仙鹤头,而龙头石正下方的两处山洞,自然就是仙鹤的两只眼睛了。 鹤眼自然是凹进去的,所以人站在仙鹤头顶,看不到下面的鹤眼,只能看到植被茂盛的深谷。 从这些方面讲,鹤眼所在之处,也是比较安全的,只是它的名气太大,山脚村里的老百姓又人人皆知,故还不能作为隐居或避难藏身之地。 鹤眼所在的两个岩洞,一个有水,一个没水。 据棠梓上流传的说法,早先两个岩洞都是有水的,但后来有个上山的妇女内急,在水潭边解决了,还在潭中洗了手,从此泉水干涸。按照风水上的讲法,即是仙鹤的一只眼睛瞎了,该风水宝地也就破了。 白苏听了好奇,问:“俞二哥,那此地又是一块怎样的风水宝地呢?” 秦时月也知道,据庙下、百花谷老辈人讲,天子冈有风水宝地,地在仙鹤的嘴里,也就是两个山洞正下方一处伸出的垄冈上。 据说此处福地,只有有福之人才有资格安眠;无福之人,葬下去了也不得安宁。 怎么个不宁法? 一是地震。一旦有人偷葬宝地,天子冈一带就会地动山摇,山脚棠梓上村民家的碗橱都会“啷啷啷”地响起来。 二是村民水缸的水会发臭。所以,只要出现这两个现象,棠梓上的人就会来冈上寻找,将新坟挖掉,曝尸荒野。几次三番之后,大家都知道仙鹤嘴里无法偷葬,于是才方罢休。 然而,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脑筋人都能动出来。 有人到了垄冈上,装作砍柴不小心,一狠心将手指头切下来一截,挖开土埋了。结果呢?照样地动山摇,水缸发臭。村民们倾巢而出赶往冈上,一寸寸摸排查找,果然就在土里刨出一截新葬的断指,扬弃后,一切复归平静。 还有一个叫花子,在垄冈上睡觉,结果睡到半夜就被一顿巴掌打醒,见是一位青面獠牙的鬼怪,正扬着蒲扇样的手抽打得起劲。后又被一把揪起胸脯,骂道:“你这种讨饭骨头,哪里配睡这样的真龙宝地!马上给我滚蛋,要不打你个骨裂筋断!”说完将他整个人拎起来往山下扔去…… 乞丐惊醒,连滚带爬下山,在山民那里哭诉,说这风水宝地有鬼神看护,连睡觉都不让。 那这处风水宝地,后来被谁家得走呢?说出来大名鼎鼎,就是几十里外秦梦云龙江洋涨沙上的孙家。 孙家是洋涨瓜桥埠的渔民,世代务农,下江捕鱼,上岸种地,过着渔樵耕种生活,连读书人都没出过。 到孙钟这一代,又种上了十亩田的西瓜。 却说这一年非常特别,整片瓜田里才结了一个大西瓜。为此,孙钟还日夜抽时间看守,防止被人偷吃了。 有一天,瓜棚里来了一处白胡子老头,向他讨瓜吃。好客的孙钟看看瓜八成已熟,可以吃了,便摘下来,用刀切成三块,跟老者讲,一块祭祖,一块孝敬家中老母,一块供老者享用。老人直夸孙钟厚道,吃完西瓜后,飘然离去。 据说,那吃西瓜的老者原来是个神仙。为了感谢孙钟,也表彰他的孝顺,所以送了孙家三分之一的天下,于是后世才有了孙吴、曹魏、刘蜀三国鼎立的局面。 统一江东的吴国国君孙权,就是种瓜人孙钟的孙子。 而诞生孙权和他的哥哥孙策、父亲孙坚这些英雄豪杰,则又是通过天子冈“仙鹤形”这一风水宝地来实现的。 孙钟施瓜后,不久老母亲就病故了。他请了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在云龙江南岸选择的风水宝地有两处,只是直到棺材都抬出了,家人还都没有想好选择哪一处,一路尚在争议。 后来,风水先生看看众口难调,便问了他们一句话:“你们到底是想出万代诸侯呢,还是一朝天子?” 族里有个有主见的人说:“万代诸侯也还要仰人鼻息,哪比得一朝天子风光,可以君临天下,唯我独尊!” 族人们也纷纷表示认同,说:“是啊,要么不做官,要做就做个老大。” 风水先生听言,马上对抬棺的材夫们说:“回杠!回杠!” 因为据当地的风俗,棺材一旦抬出,是不允许掉头的,所以他想让大家掉头,不能说“掉头”,只能说“回杠”,一边用手指示着方向。 于是队伍掉向改道,浩浩荡荡前往天子冈。后来,那掉头之地就被命名为“回杠”。后人为美其名,又改作“翙岗”,意谓瑞鸟翔集之高地。 队伍虽然改了方向,可是天公好像并不作美,等到送葬队伍到达天子冈的仙鹤嘴上,还没等风水先生指明穴承所在,一场声势浩大的乌风暴雨突然降临。大家于是四处找地方躲雨。 半晌后雨停,大家从林子里、岩石下、洞穴里出来,却再也找不到棺木,原来是狂风骤雨将棺木吹进了垄冈上的一处洼地,之后泥沙俱下,早将棺木坐实。 众材夫见状,一时大惊失色,愁眉苦脸,不知如何应对。 风水先生让大家别急,拿出罗盘一对,顿时喜形于色,连连称奇,说:“奇哉!奇哉!棺木所坐,恰是仙鹤之嘴,也正好是穴承所在,真乃天意也。孙家以后必出帝王!” 后来,孙坚因艺高胆大,被录用为衙门捕快,初时抓捕盗贼,后又领兵打仗。其长子孙策勇武过人,时称“小霸王”,转战江东,占据南京,为一统江东奠定了基础。后来,孙坚次子孙权继承父兄基业,成立吴国,当上了开国皇帝。 吴国后为魏国所灭,据说与“仙鹤形”风水被破有关。农妇一泡尿,尿瞎仙鹤一只眼,可谓一物降一物也。风水一破,江山便无法再固,天子宝座也就被别人坐去了。但给人一块西瓜,得到一朝天子,这回报也不可谓不大啊。 旧檀有《风水》诗来调侃人心: 风水古来讲, 先人重子孙。 一朝为帝子, 万代梦王尊。 第118章 暗访 当晚,夏菱做了满满一桌好吃的,有腊肉、野兔肉、野猪肉、地衣、笋干、蕨菜干、金针干、豇豆干等,轰轰烈烈地招待恩人义弟秦时月一行。 众人在“噼啪”燃烧的松木油的照耀下,气氛热烈地喝着“天地补”,一边分析这次药庄遇袭的原因,剖析案情,誓要为老爷子报仇雪恨。 秦时月启发众人反复排查,疑点慢慢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他就是程暖的弟弟程饱。 程饱每年都随姐姐程暖来“药庄”为周老先生烧“八珍酒”。那一天,本来烧酒已经结束,他却没吃饭就走了,而且离开的时间,正好是饭点,颇悖常理。往年,他都是留下来吃饭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反常离去的呢?周家没有人轻慢他,也没有在言语上冒犯他。难道真的是窄流那边有人在等着他烧酒?或者是有更要紧的人在等着他吃饭? 有没有可能是燕自立及手下队员进庄时,被程饱看到了?程饱觉得身份可疑,便赶着去告了密。可这么多年,周家待他姐弟不薄啊。而且程饱一直是老实巴交的,轻易不会出卖周老先生一家。周家不行了,对他姐姐不利,对他也没有好处。 大家分析着,一时下不了结论。 俞水容朗声说:“贤弟,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年关近了,该回家的差不多也都要回家了,正是打听消息的绝佳时机。我明天就下山一趟,弄明白了再回来。你们安心住在这里,等我消息便是。” 次日一早,水容下山时,时月也陪他一起下山。 水容说:“贤弟,这么点小事,还不劳你大驾,而且你露面不方便的。” 时月笑笑,说:“这个自然,老弟当然知道二哥的能耐。我只是送你一程。” 水容听了,忽然想到什么,哈哈一笑,说:“贤弟莫非是要去天子冈一行么?” 时月听了也哈哈大笑,说:“知我者,二哥也!你将它说得那么神奇,我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岂有不乘兴瞻仰一番的道理?” 两人刚走进杜英林,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接着是一个声音:“两位兄长,有好事怎么不分享?独乐乐,哪如众乐乐?” 原来是白苏、紫苏姊妹跟了上来。 四人谈笑着一路前行,不知不觉就进了一处峡谷。当中有一条小溪,溪边上有断断续续的溪岸。众人跳跃着前行。 后来峡谷越来越窄,最窄处几乎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岸地也消失了,若要通行,必须蹿上石壁后两脚在左右石壁上连续交叉走步四五米,才能落回地面。幸亏四人均是练武之人,要不只能涉水而过。 当他们在石壁上飞步之后,才发现两侧的崖壁上突然现出许多狰狞的面孔。加上光线阴暗,胆小的人根本就不敢从这里过。 白苏说:“嚯,这地儿阴恻恻的!” 时月说:“可不,怎么崖上现出这么多鬼脸?” 水容说:“两位好眼力。这个地方叫‘鬼面峪’,一般人独自是不敢进来的。也由于这处山谷的存在,从天子冈上来的人,到此九成都会回头,那上羊角峰的就少之又少了,除了几个探险的,有功夫的。” 时月一下来了兴趣,说:“相传鬼谷子曾在这一带隐修过,莫非就在这鬼面峪?峪就是山谷,鬼面峪就是鬼面谷。鬼谷子一名,也许正是由此而来?” 众人听了,觉得有理,一时兴致更足,纷纷说既然鬼谷先师曾经住过,或许会留下什么遗迹,以后得空当再来一探。 出了鬼面峪,下方就是天子冈。 俞水容领着三人来到龙头石上。 传说中的两只鹤眼,就在脚底下的山崖凹陷处,却看不到。 卧在悬崖前方的鹤嘴倒是能够见到,是一条狭长的垄冈,绵延约有一公里的长度,近处宽,远处窄,果然很像一张长长的鹤嘴。 放眼北面山下,但见阡陌纵横,云龙江如一条银亮的白线横于原野。山下和江对面的村庄历历可见。 正当秦时月用目光搜索故乡时,紫苏一扯他的衣袖,惊喜地说:“秦大哥,看,百花谷!” 时月顺她手指定睛看去,可不,一阵云雾之后,百花谷现于眼前,甚至连母亲居住的那幢老宅的马头墙,也似乎依稀可见。 水容忙问百花谷的事,紫苏快人快语,告诉他那里就是秦时月的老家,老母亲还住在那里呢。 水容听了,缓缓点头。 白苏说:“好一处背山面水的养生宝地呢,秦妈妈真是有福。” 双方别过,俞水容径直下山办事,秦时月带领姐妹俩离开龙头石,寻找潜入谷底,攀上鹤嘴和鹤眼的通道。 次日,时月一早就叫上姐妹俩,来到龙头石上练拳,然后静坐石上,等待日出。看完日出,姐妹俩听时月吹箫一曲。 曲终,三人起身,欲返回羊角峰仰天壁吃早饭,时月回头朝山下看了一眼,说:“也不知二哥此去是否顺利,何时才能返回?” 话音刚落,却听山道上传来一声呼唤,回头一看,竟然是俞水荣回来了。 水容抢先握住时月的手,长长吁出一口气,说:“贤弟,事情搞定了。”然后一边走,一边将两天来的行踪作了汇报。 话说俞水容下山后,先是在窄流街头采办了一些猪牛羊肉和山核桃、香榧等年货,拎了满满的两手,再到云龙江边雇了一条小船,径直划向百花谷。 来前,时月并没有托付他去探视母亲,但俞水容这样的人,行走江湖多年,凭的就是两个yi字,一个是武艺的“艺”,一个是义气的“义”。 他与秦时月之间的交往,也是建立在这两个字的基础上,首先是被对方的武艺吸引,惺惺相惜;再是被对方的重情重义所感动,故结为金兰兄弟。 下山的路上和站在天子冈龙头石上时,俞水容就想好了,过些天就是大年三十除夕夜了,再怎么样也要去探望一下秦妈妈。 云龙江流域有个传统,过年,过十月半,过冬节,总要想方设法回家。尤其是过年,千里万里风里雨里都要回家与父母家人吃上一顿团圆饭。 刚才立在龙头石上,秦时月非常想念母亲,只是不便向水荣哥开口罢了。 作为结义兄弟,俞水容自然会设身处地替弟兄着想,将弟兄的事放在心上,虽然秦时月没有跟他提过半个字。 见到秦妈妈,俞水容自报家门作了介绍,老太太一时欢喜异常,口称“阿弥陀佛”。 水容讲了时月因执行公务,可能无法回家过年一事。简单叙了家常后,水容说还要回窄流办事,为老太太留下两大包过年用的食品菜蔬,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老太太直送到江边,目送水荣坐上船,船夫解缆打桨而去,才放心回家。 水容回望老太太的背影,见她虽上了年纪,但腰背挺刮,腿脚利索,便感到由衷的高兴。 俞水荣返回窄流时,已是午饭时光。 他弃了船,走进埠头老街最大的一家客栈,在一楼茶室挑了一处临江的窗口,要了一壶当地的土茶,两斤黄酒,再要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辣椒炒肉片,一盘腌菜汪刺鱼,一个人自斟自饮。 店小二见来了好主顾,侍候得格外殷勤。慢慢的,一楼茶室里的客人多了起来。大部分只是喝茶,也有一些人叫酒与菜的,但基本上只上一小碟盐焗花生米或一只小菜,像俞水容这样的,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 这不,有一光头村民看看俞水容面前的杯盘场子,便有感而发道,听人说,最近撑船的程饱发了,好像交了什么好运,不仅还清了赌债,还托媒人向邻村一寡妇提了亲,打算挑个黄道吉日办结婚酒呢。 水容向那光头村民一招手,叫道:“这位阿哥,许久不见,原来您在这里。来来来,大家过来,一块喝酒!” 光头先是一怔,觉得不认识俞水荣,后来见酒菜丰盛,也就顺坡下驴,招呼乡亲们一起过来共饮。 俞水容招手让小二过来,吩咐再上一碗红烧猪脚,一碗肉圆子,一碗青菜滚豆腐皮,五斤老酒。 乡人多年未遇如此慷慨豪爽之人,于是饮酒吃肉,好不开心。 三杯酒下肚,众人聊得热乎。水容将光头之手一执,说,阿哥,我要解手,不习惯用粪桶,你陪我出去指个地方。 两人到了屋外,水容将三块大洋拍在光头手心里,在他耳边悄声说,兄弟,带个路,到程饱家。 到了程饱家院墙外,水容嘱咐光头回饭店,不要说出刚才两人的行踪,让他只管招待乡人们吃好喝好,之后帮他结帐走路就行。光头接了大洋,如获至宝,一溜烟消失在墙角。 水容退后几步,再紧跑几步后在墙上“嚓”地踩了一脚,两手在墙头一搭,人就进了围墙。 他悄悄绕到侧门,轻轻一推,门是虚掩的,便蹑手蹑脚而入。 走在楼梯上就能听到楼上鼾声如雷,上去一看,有个高鼻子汉子,正仰着肚皮挺尸呢。房间里一股酒气,想来是吃饱了酒睡的。 俞水容提着汉子的一只耳朵,将他从睡梦中拎醒。问明正是程饱本人,便一顿耳光招呼上去。 这程饱看似长得魁梧,其实外强中干,才连哄带吓没几句,就将一切和盘托出。 原来,他是借了黎洲保长兼保安队长成天乐侄子成怀文的高利贷。 程饱赌技不行,又没有进团伙或帮派,混在赌鬼群里,是十足的“瘟猪”。平时跟着成天乐、成怀文一伙跑跑腿,撑撑场面,混口饭吃,也就养了段身子。 由于好面子,不仅没有财物积起,还欠了一屁股债。而且往往是旧债未清,新债又添,这些年利滚利的下来,早已是一个吓煞人的数字。 那天,他帮周止泉老先生烧完酒,见到一队陌生男子从山坳里出来,便留了神。后来又见他们分两批进了“药庄”,便觉不正常。再看看他们的衣着打扮,虽是务农人的打扮,但一看就不是真正种庄稼的人,缺少庄户人的那种风雨沧桑貌,疑是新四军武工队人员。于是就动了歪脑筋,跑到保长成天乐那边去邀功请赏,领到了5块大洋。 本来,俞水容也只想警告一下程饱,让他以后懂得重新做人,不想自己前脚刚出门,就见程饱如丧家之犬一般直奔巷口而去。 难道这家伙又要去告密?水荣一时有些恼怒,在后面叫了几声,让他站住。 不想程饱听到叫声,竟然像见到鬼一样,跑得更快了。 可他跑步哪里是“露不沾”的对手?俞水容脚下一使力,很快就追上了程饱。 这程饱也真不是个善茬,拔出匕首便刺将过来。这下倒好,俞水容避过两次,一伸左手就用三指钳住了程饱持刀的右手腕,一发力,那刀就“当啷”一声落了地。 俞水容以右手扣住其喉,说:“既然你如此凶恶,今天我‘露不沾’就送你上西天,也算是为民除害!”程饱这才知道眼前的胡子哥竟然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露不沾”,一时好生后悔。可此时后悔还有何用?俞水容三指一紧,只听“喀嚓”一声,赌鬼的喉管就碎了,人仆于地,挣扎几下就没了动静。 俞水容其实没想要他死,只是条件反射式地做了个动作,想不到这赌鬼脆弱得跟豆壳似的。 看着程饱的尸体,俞水容叹了口气,说:“你这个弟兄啊,这般没用,也敢在道上混?上次出卖了老英雄一家,害老人家丢了性命,今天又想出卖我,可不能怪我下手没有轻重了,还望多多包涵,也望你自去阎王那边悔过。” 他见附近废弃纸槽边有一口枯井,只用一只手就将程饱的尸体拖了,然后倒提着扔了进去,就像扔一只破麻袋。再在旁边地上找了些废纸和破蓑衣扔进去盖上,再用破畚箕搬了些泥土倒进去,也算是作了掩埋,之后扬长而去。 他没有就此走掉,而是去了江边,找到几只渔船,买了一些鱼,拎着回到客栈,与小二打过招呼,说刚才肚子吃坏了,外面去解决了一下。然后让他在二楼开了一间净室,晚饭也没下楼,让小二做了个鱼,再炒了个肉丝爆蛋,烫了两斤老酒,一个人在房间吃了,早早上床休息,次日一早就飞步回山,不想在天子冈与时月等三人相会。 秦时月听了,叹息说:“好女不落舞场,好男不落赌场。这老古话讲得最有道理。这个程饱不学好,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也怪不得别人。只是他这一死,打我师父一掌之人是谁仍然不清。好在还可去问成天乐他们。” 他说,当日师父挨那一掌时,本能中还了一掌,无意间摘取了对方布扣一颗,可以据此慢慢访来。 事情既已过去,请二哥别放心上,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明天他也要下山去,回县城汇报工作。 他是县长助理,不管那天有没有被人发现他在药庄,都不宜长时间在外逗留,否则小薯和袁县长他们都会着急的。 程暖不知他身份,程饱又不认识他,而保安团他们行动时又没在药庄发现他,那他就不会暴露。而万一他被发现或怀疑了,他也可以正当维权,说自己根本不认识燕自立一行。实在不行就去省城长官处告‘御状’,说黎洲保安队听信谗言和诬陷,无中生有草菅人命,倒要向他们讨个说法。 时月心里已经想好,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春节以后,争取正月半之前,他会上黄天荡找闭目师父,一是拜年,二是按照藏宝诗所言,寻找“燕之书”的蛛丝马迹。 当晚,水容赠授时月一套太极拳。时月一看,便觉是与闭目师父所授云拳一脉相承,甚至一些招式的名称都一样,只是动作慢了好多,练拳更重意念和内劲,所以很快学会,并于当晚反复勤加习练,直到将套路完全掌握。 练完此拳,他觉得四肢一下更为浑厚充实,顿时心生喜欢。 次日,时月与众人作别,说如果没有意外,1月22日除夕,他会上山与大家吃团圆饭。 旧檀《男儿》诗曰: 生死寻常事, 丈夫何所趋? 时危不惜命, 万死继前仆 第119章 以柔制柔 却说时月听俞二哥说,是程饱向成天乐告的密,于是怀疑是不是天乐贪功,私下率领黎洲保安队的人夜袭了屏峰园药庄。 为防节外生枝,时月决定私下里隐蔽行事,于是下山以后,在窄流江边,一个人雇了条渔船,悄悄来到梨洲,暗访了成天乐,并将他约到了江边的梨树林。 天乐笑着问:“贤弟将我约至如此隐蔽之地,难道有什么机密大事相商?不以领导职务相称,你不会有想法?” 成天乐是个场面上人,见多识广,觉得称时月为“助理”不怎么好听,叫“县长”“副县长”又过于抬举,与职务名称不符,所以还是用了私人之间的称呼,一来免得听者不悦,二来显得亲密。 时月笑笑,说:“感谢兄长信任,与我来此僻静之处一叙。你我自小相识,兄弟情深,自然不必客套。我以前场面上称您“保长”“队长”,那是工作和礼节的需要。这私下里么,早该以兄弟相称。” 天乐一听也笑了,说:“好的好的,那是我受抬举了,谢谢贤弟!” 时月便问他,最近是不是到屏峰园药庄走了一趟?怎么会有那样的闲情逸致?目的何在?收获如何? 天乐对时月的消息灵通表示诧异,说最近是去过那里一次,是在一个夜晚。原因是得了线报,说有共匪出没。可等他们赶去,人影皆无。真可谓乘兴而去,扫兴而归。 时月赶忙施礼,正色说:“以前只听说兄长乐善好施,以慷慨仁义着称,今天看来,果然行事磊落,襟怀坦荡,真不愧为一方豪杰,小弟佩服!” 天乐说:“贤弟谬奖,愚兄不敢。不过,天乐虽然读书不多,但是非黑白向来还能分清,也还有点担当精神,这点请贤弟大可放心。” 时月说:“那好,我也不绕弯子了。请问那次夜袭屏峰园药庄,消息从何而来?可曾伤着什么人没有?你们自己呢,有没有什么损失?” 天乐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那次袭击,报料的是窄流一位名叫程饱的船夫,听说平时喜欢赌一把,欠了不少债,怀文那边也欠了一些。那次前来报料,估计目的是为弄几两银子花花。我给了他五块大洋。但我们去后,药庄并无异常,而且主人已睡。正当我们想入室查询时,却遇上了高人,有几个弟兄中了石子。好在对方手下留情,弟兄们没有性命之忧,伤的都是头面和双手。” 天乐停顿了一下,看了时月一眼,说:“听说贤弟也会掷石子,不知道功夫怎样?那晚的人是位高手,指哪打哪,百发百中……” 秦时月哈哈一笑,说:“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只是自娱自乐,哪能跟人家江湖高手比肩?双方无大碍就好。听说那屏峰园周老先生可是武林前辈,轻功与暗器功夫都十分了得,大哥一行夜闯豪杰私宅,人家岂能善罢甘休?不知老英雄有没有起来喝斥?跟成兄长有没有切磋一番呢?” 天乐听了,嘿嘿一笑,说:“听说周老先生的武功高深莫测,要在平时,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可那晚的报料非同小可,说是周家来了新四军游击队。由于情况紧急,所以只能贸然行事,可也不敢惊动老英雄,所以进出都是悄悄进行的。可惜没等我们通报名号,就被人家发现,还被石子打了个落花流水,伤了好几位弟兄的脸面。真叫‘偷鸡不成反折把米’,无颜见江东父老啊。吃了阴司苦头,所以回来后只能默不作声。眼下几位受伤的弟兄全躲在家里养伤。打石子的是不是周老英雄,还很难说,因为自始至终,老先生的房门都没有开过,所以我也没有机会与老英雄交手。” 时月安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你们趁夜色贸然闯入人家家里。周老先生即使送你们几粒石子,那也是客气的啦。要在别的豪门,喂的恐怕就是子弹了。” 天乐说:“是啊,别说是喂子弹,只要用了飞镖,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也正是念在对方手下留情这一点上,才命令大家立刻撤退,而且事后也没有组织报复行动。” “周先生一家人没有受到伤害?” “没有。我们是去查探情况,又不是去执行暗杀任务的,去平白地伤害人家干什么?我们错就错在去的时间不对,正值夜深人静之时,所以确实是一种极大的冒犯。然而,我们绝无恶意,即使是把他们家人叫起来,也不过是问问情况,哪里就敢兵刃相向?当晚我们实无加害,而且连伤害人家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刚上楼梯就遭到了石子的迎头痛击,于是只好火速撤离……蹊跷的是,过几日派人再去打探,发现周家已经人去楼空。” 时月说:“兄长宅心仁厚,让人佩服。至于周家此后人去楼空,原是常理——试想,一户地处深山的良民,夜半三更受到不明身份之人的袭击,哪里还有安全感?叫他们怎么生活?找个地方躲避一下,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 天乐听了,点头同意。 时月告诉天乐,听凤梧、窄流、桐江那边的人在说,周老先生被高手偷袭,受重击不治而亡,故其家人逃亡之后,已到省警察厅报案。他也是听袁楚才县长和警察局路局长讲,才知道这件事的。 天乐闻言大惊,再三申明此事绝非他们所为,并深为老英雄离世而叹气惋惜,说真是天妒英才、好人不在世啊。 时月看他的神态,决无伪装之样,便拿出那颗布制纽扣请天乐辨认,天乐说这不是黎洲保安队员身上的,只是对襟服上常用的布扣罢了,要想通过它去找人,实如大海捞针。 时月之所以要将师父的死讯告诉天乐,一是试探他的反应,二是要他们放过屏峰园药庄,三是要将此案的核心从查访新四军武工队转到追查袭击老英雄的凶手上去。 接下去,两人深入交换了对偷袭者的看法。 时月问,当时程饱前来你家告密时,还有什么人在场? 天乐说,当时家里确有几个客人在打麻将。但当他得知窄流那边有人求见,有重要情况相告时,他是一个人离开的,并在一间静室单独接见了程饱。他俩的谈话,外人应该不会知情。客人所在的麻将室,离他密谈之处相隔多个房间,而且一东一西,根本不可能听到。 时月见天乐答得真诚,又敬他是地方豪绅,便不再深究此事,于是伸手握别。 以往分别,秦时月习惯行英雄礼,今天怎么就握手了呢?一是打小的感情使然,二是个中自有心思。 两掌相搭,时月骤然发力,天乐下意识地予以回力,而此时时月又在瞬间松了手指,将自己的力尽数卸去,于是完全感觉到了对方的力量。等到对方力尽,时月用力一握,只见天乐 “哎哟”出声,痛得脸都变色了。临了不停地甩手,嘴巴里“咝咝”作声,说手指都快被捏断了。 时月此刻才行英雄礼,说:“兄长握力惊人,小弟佩服,佩服!” 天乐点点头,说:“哪里哪里,你的力量远胜于我。不过我理解,不交一下手,你又怎么放心我这个手头有兵的地头蛇,对么?” 时月哈哈一笑,说,兄长见笑,理解就好。刚才他用的只是巧力,不算数的。他与天乐相识多年,却因年龄、经历等关系,从未交过手。今天机会这么好,务请赐教为盼。兄弟之间,本来也不一定过招,无奈他是个武痴,回秦梦后就想遍交武林豪杰,博采众家之长,所以今天请兄台无论如何给个机会,不要让他错过。 其实刚才那一握,时月已经试出,成天乐武功太弱,绝不是那晚打伤师父的那个蒙面高人。但出于习武之心,他还是想与天乐过一下招。 天乐同意,两人于是退后几步,蓄势待发。 天乐右掌走弧形往右上一扬,左手走弧形往下一按,护住左腰,显然是个“白鹅亮翅”的招式,看其手法,又是太极拳风格。果然,在之后两人的交手中,天乐全是以静制动、以慢制快的,步法、手法、身法也都是注重圆转避让,从不正面顶抗。 时月看出其奥秘后,也用同样方法反制。几个回合下来,天乐根本讨不到半丝便宜,不觉大惊。等到时月连续化解了他的“野马分鬃”“玉女穿梭”之后,他一步跳开,说:“三招已过,我的进攻都被贤弟轻松化解,而贤弟均未发力,可见技艺远在我之上,愚兄佩服!” 时月真诚地说:“兄长所使,乃太极拳也。威而不露,绵里藏针,刚柔相济,真是好拳!小弟正好有幸学过,故能避实就虚,保全自己。” 时月口中褒奖,心内却已彻底排除了天乐的嫌疑。因为天乐这个太极拳水平,无法对师父造成那么大的内伤。 两人惺惺相惜,执手话别。 旧檀有《师恩》诗言: 何谓情深重? 音容刻骨铭。 冈头松兀立, 朝暮自青青。 第120章 一“松”驱千疾 这个年卅夜,秦时月是在羊角峰仰头壁摩天洞度过的,与俞水容夫妇和白苏、紫苏姐妹一起过的年。 之前他下了天子冈,先去黎洲会了成天乐,本想去县政府见一下袁县长,再与小薯碰个面,但一看次日就是除夕,县政府已放假,大家也已各自回父母家过年,便打消了念头,索性过完春假再去县长那边述职了。 想定,他即去百花谷与母亲团聚,但只过了一夜就快马加鞭赶回天子冈。 时月母亲是一位知书达礼之人,非常理解儿子的守信履约,又多年独居,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所以支持儿子回到摩天洞,陪义兄、义嫂和师姐、师妹吃年夜饭。 时月一路冒着微雨前行,到仰头壁之后,雨就越下越大了。 从小到大,时月常听母亲说“干净冬节邋遢年”。按此说法观察冬节与春节,情况基本吻合,可见我们老祖宗的经验。 这不,今年的冬节又冷又干,所以春节就下雨,从除夕开始就没停过。 虽然雨不大,但道路变得泥泞,走亲访友变得很是不便。 下雨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让人安心待在室内,做一些平时没空做只有闲下来才能做的事。 譬如说探险。时月与师姐、师妹打了电筒与火把,将摩天洞探了个彻底。 绵延十几里路的山洞,大大小小的洞厅,几乎都到过了,还探出了好几个可以通向洞外的秘密洞口。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此话是晋人虞喜讲的。以前时月没有体验,这会深有感触。 譬如说对几位师父所授武学的回顾、总结与消化。 时月还用心钻研了俞水荣给他看的明代王宗岳的《太极拳论》一文,深受启发。 初三这天晚上,大家饮酒尽兴之后,秦时月心情特别好,跟大家闲谈时,忽然开始兴致勃勃地分享练拳的体会。 他说,这老祖宗留下的功夫,真可谓是沧海无边,望不到头,但若论自己的体悟,还是有的,用一个字讲,是“意”;用两个字讲,是“意气”,用三个字讲,是“淡”、“静”、“松”。 “意”,指心意、精神。 “意气”,指心意与内气。 “淡”是淡泊。看淡世上的功名利禄,不羡慕,不执着,不贪求,明白自己的所要。 “静”是安静。内心不再浮躁和动荡,能够安住下来,守住自己的身、口、意。 人淡了,就能静下来。人淡如菊,方能心静如谷。 “松”是放松。从精神到肉体,从神经到四肢到肌肉,都能远离紧张,达到松空自如的境界。 人能淡静了,就会放松下来。 “静”“淡”“松”三者是相互联系、相辅相成的关系。不淡无以静,不静无以松;松了自然静,静了自然淡。 反映到行拳上,三个字当中,“松”是核心。 意念松,则身体松,肌肉、血管、筋腱、骨膜、器官等肉体各部位各组织自松,则经络松开、释放、扩大,能量运转和代谢加快,则身体机能自然提升,武艺也自然提升,同样的一拳、一掌、一脚,质量完全不一样,内力通达、浑厚、实沉,有整劲和贯穿劲。 身、心、意放松后,身体成为提线之木偶,无一处着力。则行拳时,浑身的骨节筋膜,无一处不松,无一处不空,无一处不胀,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响。久练,则无一处不通,无一处不实,无一处不舒服。 打拳宜无意出而出,心平气和而出,气定神闲而出。 金刚怒目、叱咤风云的打拳方法,没把敌人打倒,却将自己累倒。 武林中所谓的“拳怕少壮”,也是因为打拳进了努劲攒力、筋骨暴绽这个误区。 所谓的“沉肩坠肘”,实际上求的就是一个“松”字。 松了行拳,则81岁的人跟18岁的人没有什么两样,都可以轻松自如,延年益寿,也可以劲遍周身,力达四梢。 松无极限,柔无极限。松柔至极,也会刚强至极。正如风是柔的,水是软的,但风和水一旦在特定的条件下骤然发力,则威力巨大。 同理,一个极度放松后的身体,正如风和水一样,一旦骤然收紧,或者在瞬间产生速度和爆发力,其力量直如飚风激浪,可以无坚不摧。 这是“松”产生的善果。 说完,他向紫苏姐妹演示说,他以前打拳,均是捏紧了拳头,做足了筋骨“冲”出去,讲究劲力和速度,也讲究肌肉与骨骼的硬度。现在他却认为,出拳应该是“松”的,松出松入,不做筋骨,只在接触目标的那一瞬间,才可将拳攥紧。 接着,他走步行拳,果然浑身“咯咯”出声,拳掌出击时,有弹抖破空之音。 众人也跟着他一一实践,都说确实有不一样的体验。 “习武练拳,通常追求的不是一个‘紧’字么,怎么会是‘松’?像传统的举石锁、石担之类。这些,秦大哥又怎么看?”紫苏问。 “是啊,当年我在练这些方面,花了不少功夫,”俞水荣也说,“不练举重,肌肉没力量啊!” 秦时月认为,确实,练肌肉的过程,是一个求“紧”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却是有问题的。 起初,肌肉在石锁、石担等重物的压迫下不断收紧,肌肉纤维不断增粗,肌肉块不断膨胀,身材越来越好,力量越来越大,整个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孔武有力。 但随着不断的训练,不断地求“紧”,肌肉的紧张达到极限,体内血管和人体内部的经络通道就会受到挤压和堵塞,从而物极必反,既无法得气,得天地之生气;又无法泻气,泻体内之病气、浊气,从而影响新陈代谢,影响能量的流动、分布和获取,提升不了功力,却让健康状况下降,也容易感到身心疲惫。 这时如果还不收手,仍然苦练肌肉,就会出现肌裂、筋断、气绝的悲剧。 琴弦收紧至一定程度,就会“啪”的一声断裂。 这是“紧”产生的恶果。 所以,肌肉要练,但不是为肌肉而肌肉,而是要练前面讲过的“意气”,而将肌肉作为一个副产品。 “副产品”才会有一个合理、合适的度。反之,你当作“主产品”去追求,那就会练过头。“过犹不及”,“物极必反”。练意气产生的肌肉,才会达到最合适的强度,肌肉内部才会意气通达。所以,拳功常有“得意忘形”之说,可见“意气”之重要。 “那按照师弟的讲法,外家拳及西洋拳,走的就是一条求‘紧’的路子?”白苏若有所思地问。 时月说,外家拳还好,它在外练筋、骨、皮的过程中,如站桩啊,打沙袋啊,插绿豆、铁沙啊,要求沉肩坠肘、含胸拔背、松腰松胯,力达四梢,等等,更要求动用意念,进行‘运气’,所以也会产生松、通、顺等效果,某种程度上与内家功殊途同归,达到全身经脉的贯通,能量的贯通,所以只要方法得当,循序渐进,并不会对身体构成伤害,反而能练就一身好功夫。 少林功夫,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 清代的方世玉,练的就是福建南少林所传的武功。其“金钟罩”“铁布衫”,是内外兼修而成,既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全身只有一个前后阴之间的会阴穴无法承受攻击,其他地方均是刀枪不入。后来,也是此穴被五枚师太踢中而身亡。但西洋拳就不一样了…… “是啊,西洋拳,尤其是西洋的健美运动,它们完全是依靠负重来刺激肌肉的生长。练到后来,肌肉猛增,血管暴绽,像个怪物一样。我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听秦大哥一讲,才明白它走的是一条求紧、求硬之路,却是一条不归路。因为松无极限,紧却是有极限的。人体无法承受太紧、太硬。紧则僵,则硬,则断,则裂,万物皆然,对吗?”紫苏抢着说。 “啊呀,如此看来,西洋拳和健美术那是万劫不复的了,决不可去碰了。”白苏吃惊地说。 俞水荣听了,频频点头,说:“你们在时月的启发下,真是一点就通啊。” 时月说,俞二哥过奖。他也不过是在前人武学理论的基础上,自己的一点体会,也许并不成熟,允许讨论。 他认为,拳击与健美,在身体可承受的范围内,练练倒也无妨,毕竟可以锻炼肌肉的强度,筋腱的韧度,反应的速度,等等。但如果向极限追求,则一定是误入歧途。极限到处,就是悲剧。随着年岁的增大,满身的伤病也会显现出来,生活质量和寿命都会受到严重影响。 总之,肌肉、筋骨是要练的,但须通过锻练意气而得。主次不可颠倒。 王宗岳《太极拳论》中说的“意气君来骨肉臣”,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颠倒了,将肌肉当作终极产品来追求,走进的则是一条死胡同。无限追求肌肉块这个“死疙瘩”,五脏六腑所受的伤害和承受的压力也会随之增大。 “要成大道,还得将视线转向东方,转向中国的古人。命要‘松’中求,功在‘柔’中有,真理掌握在我们老祖宗手里,”时月肯定地说,“人体可以通过求松而不断超越自己,不断创造奇迹,从提高摧毁、控制能力向摆去拘束,进入自由境界转变。” 紫苏听了,点着头,攥紧拳头挥了几下。 白苏说:“我以前不学拳,是觉得打拳太累。今天听师弟一席话,才知道打拳原来应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行拳的过程,是一个身体不断松开、膨胀的过程,一个不断打通全身、沟通内外的过程,一个不断排出浊气、过滤糟粕、吸收天地日月精华的过程。我用‘松’的理念来重新体会练拳,可谓飘飘欲仙,乐在其中,不愿出离矣。” 紫苏听了,也开始静默尝试。 果然,松松的一遍拳练下来,气不急,话不颤,却脸色红润,额上全是汗。她说,连身上都出汗了,而且周身舒泰,口舌生津,实在妙不可言。 俞水容听了,鼓掌赞叹说:“贤弟真聪慧之人也!会总结,会比较,分析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虽闻所未闻,但连我这个识字不多的人,听了也都明明白白。佩服,佩服!也难怪贤弟的功夫一日千里,原来悟出了这么个‘松’的道理,‘松’所具备的无限可能性。以贤弟之才学和勤奋,日后必成一代宗师啊!” 众人于是纷纷摆开架势,开始体会如何“松拳”,连夏菱都开心地加入其中。 旧檀有《学艺歌》云: 师父只开门, 修行在自身。 真传一句话, 只付有缘人。 第121章 一“气”解百秘 连日阴雨,哪里也去不了。 水荣知道时月性急,惦着要上黄天荡,也想去一趟县政府,便说雨天上下山很不安全,不妨将心安住下来,借机好好休息几天,大家也好好聚聚,等雨停了再去也不迟。 于是,众人在饭后茶余,日日切磋武艺。 水荣的腿上功夫好,向大家演示飞檐走壁的技能和诀窍。 时月看的书多,身上也敏感,所以继续高谈阔论,发表对功夫的理解。众人倒听上了瘾,老是催着他讲。 时月便也不客气,按照自己的理解,现炒现卖。 他说,上次讲到淡、静、松,今天就讲精、气、神。 记得在乌珠旮旯里第一次听紫苏讲“气”,他还如闻天书。后来读了白猿先师武功心法及周师父的藏书,再随着练功的深入,他对“气”的体验是越来越深了,对古人讲的“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也越来越有感触。 内练一口气是指培养丹田内气,让它充盈全身,直达筋、骨、皮、指甲、毛发。 外练筋骨皮,是借助沙包、绿豆、铁沙、树桩、木板、石块等软硬之物来锻炼身体的负重、击打、抗击打等能力。这其实只是表象,其内在,练的还是一口气。 内气充盈之后,无空不入,直接渗透到全身五脏六腑等各个部位,筋骨皮自然得到充实,这时就会感觉到筋韧、骨壮、皮厚,有无坚不摧之勇。 练内气,根本的是丹田之气的培养。这就涉及到大小周天。 小周天是指任督二脉。 从丹田至会阴(两腿前后阴之间),再沿脊椎向上,一路过尾闾、命门(后腰正中)、夹脊、大椎、玉枕(后脑),直上百会(头顶),往前过印堂(眉心),直达人中。此为督脉。 自下嘴唇中点往下,过下巴、十二重楼(咽喉)、膻中(两乳连线中点之凹陷处),直下中庭、鸠尾、巨阙、上脘、中脘、下脘,至神阙(肚脐)、阴交、气海、石门、关元(即丹田,脐下三横指处),为任脉。 任督二脉平素断开,只有舌抵上腭,搭上“鹊桥”,方能连通,如“牛郎”“织女”之相会。 大周天是指奇经八脉(任督二脉加冲脉、带脉、阴维脉、阳维脉、阴跷脉、阳跷脉),其中的阴阳四脉包含了通常讲的十二经络(手足三阴、三阳)。冲脉即密宗讲的中脉,自百会垂直贯穿至会阴。带脉围绕于腰间。 大周天贯通后,全身气息通畅,周流不息,形成无缝衔接,从而造就一个“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的气息环境。 中脉通后,有的人还可以打开前额之松果体,也就是二郎神那只“天眼”,从而突破三维世界,看到其他空间的事物,诸如鬼神之类。 而要打通大小周天,就需要长期坚持不懈的锻炼,其中最核心的就是积聚精气,而以积精为基础。 精在男为精,在女为血。男精女血。精血旺则气足,气足则百脉通。 如何积精?培养丹田内气和禁欲修身。 时月脸红了一下,说:“这些,由俞二哥来讲可能更合适,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俞水荣说:“谈,有多少谈多少。你这样精彩的‘纸上谈兵’,我们求都求不到呢。” 时月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也不怕班门弄斧,哈哈。” 他接着说,丹田精足,精生气,气经两腿间之会阴,往后过尾椎、命门,沿脊柱上升,过夹脊、玉枕、百会,经印堂到达人中,再过鹊桥,下十二重楼(咽喉),经膻中直下丹田(脐下一寸半,约三横指)。 气走这一圈,完成小周天循环。 气在小周天循环畅通和加速之后,进而滋养全身经脉和各个脏腑,是为大周天循环。 白苏说:“开发丹田和打通小周天之功,常被称为‘筑基’,有‘百日筑基’之说。也就是说,只要方法正确,三个月左右即可以打通任督二脉。这个修静功的人都知道。” 紫苏说:“这个我练拳的人也有体会。我的大小周天基本上就是通的,要不如何开砖裂石?嘿嘿。” 时月说:“是的是的,我相信师姐与师妹练功这么多年,周天应该是通的。其实每个人都是通的,区别只在于是小通还是大通,在于通道的宽细、深浅。小通只通皮肤、肌肉,大通则往深里去、横里去,通筋膜、骨髓与骨骼。只要方法得当,无论是意守、站桩还是练动功、练拳,从理论上讲,三个月应该可以开发出丹田之气,推动它打通任督二脉。但前提是精不能丢。丢了,则半途而废。故练百日筑基功时,宜禁房事。” 说到这里,秦时月的脸又红了。因为他这方面并无经验,完全只是纸上谈兵。 白苏、紫苏姐妹俩见时月这样子,两人的神情也很娇羞,时不时偷瞄两个男人一眼,有时干脆背过身去看其他地方。 俞水荣见了,哈哈一笑说:“贤弟,让你这个童男子来谈这些,还真是有些难为你了。不过,愚兄佩服你的理论水平。不妨,接着讲。对我们练武之人来说,你的归纳,既可以帮助我们总结经验,也有指导意义。” 时月说:“多谢二哥鼓励!至于气足通关、通督的反应,则各人各异,但都会有比较强烈的体验。就我个人而言,前后阶段的反应也是不一样的。初时只是皮肤有冷热蚁行等感觉,继而头顶有微风吹拂之感,进而各穴位、经络发生搏动,后搏动变得反复而持久,再往后,出现更剧烈的跳动,印堂穴还有过一根‘泥鳅’,活泼泼地往下钻呢,钻了好几天,那泥鳅不知去向矣。最后,命门如火把一样燃烧起来,非常舒服。然后,这把火沿脊柱一直烧到头顶,过膻中后直至丹田,此后小腹变得温暖如春……” “这‘泥鳅’就是气,去了丹田,去了全身。气足冲关,所以才会出现“泥鳅”钻洞的现象。我当初通关,就有这些反应。”俞水容接过话头说。 白苏说,“像俞二哥这样轻功好的,周天是一定通了的。来,二哥,您也给我们讲讲当初通督过程中的感受。” 俞水荣说:“就像贤弟说的那样,全身各处常有冷、热、酸、麻、胀等感受。有一天,睡梦中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后背至前额、眉心、鼻梁、人中,有皮带那么宽的一根热流通过,非常惬意。惊醒过来后,以为外面打雷了,打开窗看看,星斗满天,无风也无雨。而全身的感觉呢,十分舒泰,人也特别的神清气爽,再也不想睡觉。第二天,跑跳起来身体也轻了许多。” 时月点头,鼓掌,继而又问师姐、师妹的反应。 白苏说,练功过程中常会感到后脑勺上有股气,嗞嗞地往上窜呢。 紫苏说,不仅是后脑,还有人中、脸颊,会麻起来,像有蚁队在行走。小腹有很温热的感觉。还有,连口水都变甜了呢。 时月说:“那说明任督二脉正在扩展,只是还不够彻底。很多人以为通周天一次就够了,其实不然。周天之通,有程度上的区别,有一个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由局部到整体的过程,是个渐进和深化的过程,一个长期的、反复的过程,不会一蹴而就,毕其功于一役。就像佛家的开悟,往往不是一次能够达到,而要经过无数次的开悟,方能达到大彻大悟。” 说完,时月又讲了一种行拳过程中很特别的体会。那就是,随着练拳时松、静状态的不断深入,不仅全身多处会跳动,连手指背上都会有脉动。 以前右手中指背上有,后来其他手指上也有,再后来连脚后跟上都有。 那时,他才想起“真人呼吸以踵”的话。这是庄子说的。以前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因为年代久了,流传下来的过程抄写有误、以讹传讹之故,体会到了才知道真有这么回事,感到非常神奇。 这说明庄子确实是一位内家功夫的大师。他文章中的鲲鹏之类的意象,其实都是练功中的体验,只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罢了。 他由此想到老子及其惊世着作《道德经》。几乎可以确定,老子决不仅仅是伟大的思想家,而首先是一位功夫大师。他远远高于世人的思想,正是来自于他的功夫。他通过练功实现“开悟”,进而有了石破天惊的《道德经》。 其经中之“道”,其实就是练功中体悟到的终级真理。 许多不练功的人凭着自己的浅见去注释《道德经》,根本摸不着边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永远都在缘木求鱼。如此,则研究万亿年,学术论文堆撞天,也是枉然。 时月看到姐妹俩的眼睛都睁大了,连在一旁烧饭的夏菱,走过来听到片言只语后,也站在一旁出神。 直到嗅觉敏锐的时月闻到一股焦味,扭头问夏菱:“嫂子,锅中烧了什么?”夏菱才“啊呀”一声说:“镬子里闷着番薯呢……” 时月说,对未知事物充满敬畏之心是对的,充满敌意、抗拒和否定,却肯定是不对的,是胸怀不够宽广的表现。 就像人类祖祖辈辈都敬畏的鬼神,很多人就不相信他们的存在,理由竟然就是。 殊不知,“看不见”、“没见过”不等于就是“不存在”。 每个人曾祖以上的祖先,活着的人几乎都没见过,但他们不曾存在过吗? 在人类发明显微镜之前,细菌就是“不存在”,因为无法看见。可其实呢?它一直都存在。 对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的人来说,今天人类所拥有的一切生产、生活方式,都是魔幻一样的存在。 依此类推,目前人类怀疑外星人和飞碟的存在,就跟石器时代的人怀疑当今轮船、汽车、火车、飞机的存在一样,跟细菌、蚂蚁怀疑有人类的存在一样。 将未知现象斥为‘迷信’者,不仅反映出人类科技水平和文明程度的低级,更反映出人类整体思维和认知水平的低下。 等到有一天,人类的科技和智慧水平上去了,许多现象就会迎刃而解,或者被接纳。那时,鬼神也许就不叫“鬼神”了,而是称“暗物质”“外星人”“外维人”。“外星(维)文明”“地外文明”等名词也许就会应运而生。 总之,可以断言:世界,绝对不会是三维的世界,也不只是四维、五维,而是多维世界,无数维的世界。 秦时月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滔滔不绝。众人在一旁屏息聆听。 白苏说:“是的,人类对于物质的分类,一直都在细化,这就是一个认知的过程。” 紫苏说:“那按照秦大哥的说法,从理论上讲,物质一定是可以无穷无尽地分解下去的。” 时月说:“正是。如果什么都要等到实验来证明,那也太可悲了,还要人的思维与判断干什么?” 他说,人脑的可贵,就在于能够透过现象看到本质,通过归纳得出结论,通过概念、判断、推理、论证等逻辑思维来观察和理解客观世界,并由此洞察到肉眼看不到的各种世界和其精妙之处。 时月讲着讲着,有些激动起来,语气也变得斩钉截铁,十分自信。 停了一会,他看到众人期待的目光,于是又说,像白苏师姐这样的状况,说明体内的气机正逐渐充盈。但由于长期只练静功,体内的能量只是储蓄在那里,在自然流动而已,不会被调动。如果以后多练拳术套路,能够以意驭气,则可运用自如。 紫苏师妹练的是以外家为主的,注意力在动作和发劲上,所以对内气的感受可能少了一些。只要让心神和身体松下来,则会有助于丹田之气的培养,从而深层次地打通大小周天。 身体只有松了才会有气感。小松得小气,大松得大气。松到一定程度,大小周天自通。松到极点,气通无碍,就能做到意到、气到、力到,出现‘挨着何处何处击’的反应功能,全身都能打人。 到这个地步,就拳术这个层面,可以说已达到‘阶及神明’的境界。但对于修行而言,相对于大神通、大境界而言,还只是在基础的层级,相当于井底之蛙。 只有继续内外兼修,加上守身如玉,才可以进入元神出体等更高的境界。 “那啥叫‘守身如玉’呢?” 夏菱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俞水荣斜了她一眼,说:“你也配问这话啊?都叉过腿的老娘们了,哼!” 夏菱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转而恼羞成怒,大声说:“啊?说我叉腿?那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草包冤家!一个江湖老毛贼,还敢嫌人家的不是?我哪里配不上你了?我老娘们?当年多水灵的一枝花。‘若要大姑娘,樟坞夏家塘’,而本人就是夏家塘姑娘中的姑娘,还不是活生生地给你掰成了一个‘老娘们’!” 俞水荣连忙讨饶,说:“姑奶奶,嘴下饶人,我错了还不成?” 大家哈哈大笑。 俞水荣笑着说:“刚才是玩笑,想不到把娘子惹急了。我现在正式跟你们姐妹讲。所谓的‘守身如玉’,就是像你们和时月贤弟这样,不处对象,每天一个人睡觉,而不是像我和夏菱这样的,老是要肉搏……哈哈哈。” 说完才知失言,赶紧四处查看夏菱,见到她的背影在灶台前,才松了一口气。 时月尴尬地看了紫苏、白苏一眼。白苏羞涩地低下头,紫苏也忽然明白了什么,“啊”地一声将脸蒙住,起身跑开了。 还是白苏老练一些,转了个话题,问:“那么,师弟,精气足了之后,要怎么样修行,方能使功夫继续上升,直到元神能够出体呢?” 时月的兴致又被撩拨起来,说:“这正是接下去要讲的东西,就是一个‘神’字,也是修行人要追求的终极目标——神灵、神通。” 他说,修行之道,张三丰等古人已经说得很清楚,是个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的过程。 前两个阶段,前面已经讲了很多,无非是培植丹田内气,打通大小周天,进而达到内气外放、外气内收的境界。 这时已能做到局部能量的外泄。小到为人灌顶通络,中到开碑裂石,大到隔空制物,已有一定的神通。 第三个阶段是气通百窍、毛孔,人体实现体呼吸,与天地融为一体,达到天人合一,飞行变化,无所不能,即为天人神仙,元神可出入体内,自由来去各个时空,直至能与宇宙内的大能量体实现交汇。 这种元神出体,即是整体能量的外泄,能与宇宙至尊能量体融为一体,即佛家所说的,证罗汉以上果位,直至成为菩萨和佛。 这种交汇之后,有的还会回来,投身六道众生,即如佛学所言之“乘愿再来”,实现转世;有的永不再来,即所谓的永驻“净土”也。 紫苏说:“听秦大哥一说,这练气练到高级状态,全身经脉练通了,人就可以突破肉体、时空、维度限制,进入天人合一之境了?” 时月说,理论上是这样。虽然我们现在达不到,也许一辈子都达不到,但不等于其他人达不到,总有人能达到。 人达不到,不等于其他生灵也达不到。 像我国的老子、庄子,古天竺的释迦牟尼,就是达到‘天人合一’的成功者。 也就是说,人一旦能突破固有的观念、执念、成见,打开脑洞,放开胸怀,以更开阔的视野打量这个看得见的世界,思考看不见的世界,那么,也就不会盲目排斥传说中的许多现象。如狐仙、蛇精、树妖、山鬼之类,或许就是动物、植物中的修仙者,完全有存在的可能。 所有的生灵,只要通过特定的方法持续修炼,吸收天地、日月、宇宙之精华,均可使自己的能量呈几何级数增长,由量变实现质变,达到神通广大之地步,甚至“得道成仙”“立地成佛”。 成仙成佛,不是肉体能举,而是元神出窍,能量离体,在道曰白日飞升,在佛曰涅盘圆寂也。 俞水容听了,悚然动容地说:“这样看来,小时听的《封神榜》里的人物都是真的?他们大多能够飞行变化,还能撒豆成兵、呼风唤雨,有的还有‘千里眼’‘顺风耳’……” 夏菱说:“按照秦叔叔的理论,应该是的。不是迷信,而是一切皆有可能。” 俞水荣感慨说:“贤弟做事,真是举一反三!你讲的这些,可谓闻所未闻。对于一个不练武的人来讲,简直不可思议。但你的观点,并非异想天开,而是全部基于我们这个肉体,建立在经络学的基础上,而且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推理十分严谨,完全能够接受。连以前听起来神乎其神、玄之又玄的佛道之说,都有了身体这个依据,全部能够解释通了。” 白苏说:“我觉得俞大哥总结到位。师弟的讲解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实在是对历代武林典籍的继承与发展,有推陈出新之功,让人茅塞顿开啊。” 紫苏拍手称赞,说:“是啊,是啊,听秦大哥这么一说,成仙成佛之道,原来最根本的就是练气之道,最要紧的是做到淡、静、松,最核心的还是要将心修好,做到‘心如止水’,则自可‘随心所欲’,无所不能,对?于是,一切都不再变得神秘兮兮,万物皆备于我也,哈哈。接下去的人生,可以通达无碍啦。什么是非功过、成败得失、功名利禄,全是浮云!我们拥有的这具肉体、这颗心、这个大脑,就是无价之宝,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一座宝库哦。余生,我们可以满怀信心地生活在修练的喜悦当中了!” 夏菱也说:“是啊,按秦叔叔所说,每个人只要淡泊无求,知足常乐,勤奋练功,都可以做神仙了。” 秦时月笑笑,说:“神仙、菩萨是什么,虽然理论上是讲通了,但真正要修道,还是难比登天的,只因为人有七情六欲,往往把持不住自己啊。” 白苏抢着说:“那按秦大哥所说,拳术只是修行当中最基础的东西了?” 时月说:“那当然,只是积精聚气然后通过瞬间的能量释放来攻击对方或摧毁物体而已,此小技也。” 紫苏问:“我知道,秦大哥所说的‘大技’,就是大神通,能隔空驭物,飞行变化之类。我觉得那个离我们太远。我们还是不要好高骛远,先把小技练好,能够用意念控制内劲,做到内气外放、点穴击人、开碑裂石,也就很受用了。以后有条件了,再去追求大神通如何?” 时月说:“也对。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老子早就在《道德经》中讲过,‘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紫苏说:“按照秦大哥说的,以后我们不练拳时要养‘气’,练拳时要得‘气’。‘松’能得气,气能助‘松’,相辅相成。身体松了,经脉通了,掌、指、拳、脚、四肢、周身的内气自实。所有的拳架就是气架,每一次身动就是气动。练拳实是练气,最终迈向神明之境,对么?” 时月说:“对啊,对啊,师妹的悟性真是好极!” 大家纷纷赞扬时月在拳术理论上的突破,也表达了练好拳术的信心。连夏菱听了,都神往地看着时月说:“听小秦叔叔这么一说,我以后也要练拳修身了。” 俞水荣笑着对她说:“你又不去与人打架,练什么拳?再说,练拳还要看拳谱,盘架子,手舞足蹈的,多累。你就干脆直接打坐念经,一步登天做菩萨好了。”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时月等大家笑完,正色说:“还别说,二哥这话,其实说到点子上了。练拳练武无非是为了技击。如果不要这项技术,修行么,完全可以直接从心入手。那么,甚至连打坐都不需要,念经就可以。只要做到一心不乱,万缘放下,就能‘横出三界’,确实是一条捷径。” 夏菱听了,骄傲地水荣说:“你看,到头来还是我这个叉过腿的女人总结到位,原来一句佛号就能到西天的事,你们孙悟空要翻多少斤斗云?斤斗翻煞,也翻不出如来的手掌心,哈哈。” 时月说:“确实,大道至简。一切从心入手,便是通天大道。” 众人一时陷入沉思。 这时夏菱过来说饭已备好,众人谈笑着围向树段拼成的餐桌,一时把酒言武,纵论东西,好不快活。 夏菱说,多少年没有这么欢喜过了,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旧檀有《气韵》诗云: 万两黄金顶上悬, 千钟米粟眼前铺。 一身浩气松无限, 百岁青松再不枯。 第122章 新春别 初五这天,雨止。天虽未放晴,但时月已急不可耐地想下山了。 去黄天荡自然还不行,雨后山涧漫溢,道路崎岖泥泞,不少原先可走的地方都会无法通行。 那么,就去燕落村。为何?因为时月从师父中的那一掌,想到了一个人——阿饼。 师父说,那一掌让他感受到了阴冷之气。而在秦梦,练阴冷功夫的,他所知道的,只有阿饼,所以很想马上前去弄个明白。 古人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于秦时月来讲,师恩重如山,“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真是恨不得马上就能为师父报仇雪恨。 可眼下,燕落村也去不了。为什么?还是因为连续的降雨。 壶溪位于崇山峻岭之间,溪床落差又大,这一个星期日日夜夜的落雨,足以造成“壶溪之水天上来”的效果,窄窄的溪床中早已洪水滔滔,漩涡翻腾,其情势要比云龙江还要凶险好多倍。 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对急流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过渡?仅有的几只渡船和竹筏,早已拖上岸加固起来了。 再说,凭“困着”那点三脚猫的撑筏功夫,在水势平缓之时还能勉强凑合一下,浊浪翻滚之时,即使有一堆的“困着”,也早被冲到云龙江和东海里喂鱼去了。 思来想去,还是先回秦梦,跟县长与小薯见个面,让他们先放个心,然后等天气晴朗,大水退了,即刻动身前往燕落村。 与阿饼碰面后,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才能安心上黄天荡看师父,同时细细访查“燕之书”。 再说,现在去秦梦刚好,县里五天的春节假期刚刚结束,旧历新年的工作刚刚开启,很有象征意义。 看官也许会想:民国春节的假期怎么这么短?看上去国民政府很勤政嘛。实际上不是。这要从北洋政府时说起。 为了推行新历,北洋政府规定,只在元旦放三天假,旧历春节一律不放假。可老百姓不依。在他们的观念里,什么都可以改革,但“年”是一定要“过”的。中国人的传统是,千里万里都要赶回老家,赶到父母身边去,哪怕仅仅吃上一顿“年夜饭”。这是中国人流淌在骨子里的亲情,也是中华民族能够生生不息、传承千万年的深层次原因之一。 也就是说,除夕和春节这天,不管你北洋政府放不放假,大家事实上都逃回家里去了,通过各种的理由和借口。法不执众,人一多,政府也只能开只眼闭只眼。慢慢地,春假没有也相当于有了。到了蒋氏执政,只好顺应民心,旧历新年还是会放五天假。 时月先去了袁楚才办公室。 两人多日未见,自然也觉亲切不少。时月先是问了一下,最近县里有没有重要的事发生,需要他配合做点什么? 袁县长说没有,有重要的事自然会跟他商量。 时月于是一边汇报着自己最近的工作,一边看着县长的两颗眼珠骨碌骨碌地来回游动。 为了避免袁县长的多疑,时月的汇报,故意删繁就简、避重就轻,只讲了去过燕落村调查,却不讲儿歌、阿饼及金鳖等事。也讲了屏峰园有人遭歹徒袭击身亡一事,却避开了药庄的情况和成天乐接线人举报夜袭屏峰园等事。 他说,下一步,他想再去山上寻访古墓文物,时间长短暂时还不好说,也没讲黄天荡、天坑等具体的目的地。 袁县长当然支持他的行动,并表示会静待佳音,也让他注意安全。 时月在县长那边待了20分钟左右,出来后就去找了张小薯。 小薯正在办公室看《隋唐演义》,见了时月,惊得抛了书,嘴都差点合不拢了,失声问:“秦大哥,这么长时间,您去了哪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让我好生担心!” 秦时月将食指在唇前一竖,然后左右晃了几下,示意他别吱声,然后回身关了门,握住小薯的手,压低声音跟他讲了别后之事,说目前正在查访伤害师父的凶手,接下去打算去燕落村寻访,然后就上黄天荡探宝。 他问了袁县长的行踪,也问了最近县政府有没有重要的军事行动,等等。 小薯告诉他,袁县长来找过秦时月一次,小薯说是秦团长母亲身体欠安,陪侍去了。至于军事行动之类,没听说过。 还有,金不换调动的事已经办妥。他还要在保安团帮一阵子忙,把小盛他们带出来,等他们能够独立开展工作了,再正式过来上班。 时月点点头,说这事办得好。又问: “听到过枪声吗?” “没有。爆竹声倒是零星的有。虽然政府不提倡,但老百姓遵从风俗习惯,变着法子放。” 秦时月点点头,吩咐秘书室通知警察局和保安团,在全县各裁缝店和缝纫摊排查,一旦发现有换老式盘扣的人,就进行隔离审问。 两人去江边小饭馆吃了午饭。小薯跟他讲,“忆秦娥”闻香小姐来过电话,代表他们客栈和老板梅映雪,向他们问候新年,也邀请他们找个时间吃顿饭。时月想到梅、闻二人的好,又想随时都可能会去燕落村,于是就对小薯说:“拣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晚上。”我们请她们。 当晚,两位佳人见了秦、张二人,自是分外开心。 时月送了她们一些路上买的糕点和水果。闻香则忙着吩咐厨房为时月他们烹制菜肴,也安排店小二拿出上好的草料喂马。 时月让她们饭菜简单点就行,主要目的不是来吃喝,而是过来“张一眼”,看看她们别来是否无恙。 过一会,热腾腾的菜端上来,老酒也烫热了端上来,四人举杯,彼此祝贺新年大吉。 酒过三巡,闻香才告诉时月他们,受梅映雪一个亲戚的邀请,她和梅姐要去成都接手一处客栈。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生就是这样,总是离多聚少。”梅映雪将杯斟满,盈盈起立,敬了秦时月和张小薯一杯。 此后,四人面上是杯来盏往,好不热闹,但彼此心照不宣,这饭吃的是意兴阑珊,不是个味道。 特别是秦时月,素来将朋友看得重,听说她们要南行,心里好生不忍,但还是得装出一副洒脱的模样,说了些事业重要、后会有期之类的安慰话。 酒到八成,各人的掩饰松懈了许多,内心的感情也就流露出来。梅映雪看看秦时月,一口将满满的一杯酒吞了,扑在时月肩头就哭,哽咽着说:“我们姐妹,其实是不情愿走的。” 时月宽慰她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是唐朝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的句子,多么旷达!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也会有相逢之日的。” 他嘴里虽是如此说着,其实已经双眼含泪,强忍伤感,也回敬了梅映雪一杯。 后来,小薯见这饭别离之情太浓,让人难过,便征求时月意见后,让小二上了一小盆油泼阳春面。时月与小薯吃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才把梅映雪二人逗得掩嘴轻笑。 分手的时候,梅映雪让闻香送至门口,自己只在廊上目送。 闻香悄声告诉秦时月,其实梅姐是想逃避袁楚才。她觉得袁位高权重,亲近他物质上的收获是有的,但精神上的太少。而且,长此以往,对梅姐的伤害太大。 时月点点头,说:“好。早该结束这样的关系。你们梅姐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或家庭。人生在世,无财自然不可生活,但有德方是至宝。说实话,袁楚才远远配不上你们梅姐。‘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们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长,要好好珍惜、爱护自己啊。” “不过,她内心真正要逃避的,恐怕还是另外一个人。”闻香意味深长地看着秦时月。 秦时月装傻,哈哈一笑,说,一切都是缘啊。人生要惜缘,更当随缘。不执着,就会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痛苦。他的爱好是练功,莺莺燕燕的日子,似乎不是他所向往的,以后很可能会过一种特别的生活,所以不想误了别人。 离开花园时,闻香与二人一一拥别。在抱住时月时,将脸埋在他胸口好一阵方才松开,说:“秦大哥,能结识您,是我们姐妹一生的荣幸。” 时月让她不要伤感,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与小薯就会出现在她们成都的客栈里呢。 闻香微笑着点点头,嘱咐小薯千万要保护好秦大哥。 小薯说:“放心。到了成都,我会陪着秦大哥前来看望你们的!” 两人策马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秦时月伤感地想,美好的童年已如风筝一般飘逝。青春年华,也正在像云龙江一般日夜奔流。与梅映雪她们这一面,也许就是永别啊。 旧檀有《韶华》诗感叹人生: 雨稠江水满, 人美是非多。 年少芳华季, 离情涌碧波。 第123章 阴寒灵鳖掌 次日早饭后,秦时月带上张小薯,买了酒和糕点,一人一骑往南首山里疾进。 在秦梦,正月里不管去哪里,都不能空手,何况是拜访重要的朋友。 为老到起见,他们选择在地势相对平坦的永王过渡,走六宅坎头——仓头——古城——横坑坞——燕落村一线,两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 时月挑这条线的另一个目的,是要先上一趟浮云岭,把师父遇袭病故的事告诉燕大哥,也好让他帮助一起追踪凶手。 两人来到浮云岭山神庙,时月让小薯模拟了三声狼叫,然后在门口静候。过了一刻钟,听到小径上柴草声响,一抬头,见来人是嫂子余山妹。山妹说,燕大哥前几天随方义云去衢州了。时月将情况告诉她后,与小薯急匆匆离开了。 到了燕落村口,时月才知今天的选择是明智的,只见小山两边的溪水汹涌漫流,船筏根本无法横渡。 虽然水流湍急,时月心中却是喜欢的。为啥?城里的车水马龙,让他烦着呢。而眼前的滔滔急流,在他眼中却是宁静的风景。波涛击岸之声,在他的耳中,也是最动听的天籁之音。 两人也不进村,径直去了渡口附近阿饼的草屋。还没见到那房子,远远地就见溪边石头上坐了个人,在钓鱼,正是阿饼。 时月蹲下去,见那大竹篓里,小的有白条鱼、石斑鱼、漾石虎,大的有潮鱼、白鱼、鳜鱼,便用双手抓住鱼篓摇了摇,说:“‘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叶,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阿饼叔,收获不错嘛,中午可有下酒菜啦!” 阿饼也不扭头看,只是嘻嘻笑着说:“哈呀,我的小老弟来了,看来阿饼中午又有酒喝啦。” 时月这才想起,阿饼的眼睛是斜视的,因此不需要扭头就能看到边上的来人。他自己称自己为“阿饼”,就跟小孩称自己为宝宝一样的。 时月说:“不光有酒,还有糊麦果。不光是中午有,晚上也有,明天也还有,只要我们的阿炳叔喜欢,而我这个外来拜年客,又有时间,嘿嘿。” 两人嘻嘻哈哈一通玩笑,阿饼便也无心钓鱼,收了钓竿。小薯忙将鱼篓提了,撒着欢儿蹦在前面。三人一起来到渡口小酒馆。 阿饼接过小薯手中的鱼篓,将它往“困着”嫂手里一递说:“来,妹子,我的两个小老弟来了,你把这些鱼都烧了。不同的鱼,你可以变着花样烧。白鱼可清蒸,石板鱼、漾石虎和汪刺鱼可以滚腌菜,白条鱼油炸……酒,你让“困着”掇一坛“梆当酒”过来,我们叔侄要喝它个痛快!” 小薯连忙将手中的酒一扬,说:“今天的‘梆当酒’,我们换个品种。秦大哥专门为阿饼叔买了两瓶‘古井贡酒’。这是曹操故里——安徽亳州产的名酒。我们秦大哥看中的酒,必定是价廉物美的好酒。” “困着”嫂开心地转身去内室找她的男人,一边高声呼唤着:“‘困着’‘困着’,侬这个困不醒的,快点起来,有贵客来啦——” 时月想,刚才,阿饼想叫店家搬10斤米酒来。要在以前,这个数字着实会让他吓一跳的。可自从功夫上去后,他发现自己的酒量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许多,而且每逢酒酣,腋下出的汗特别多,有一次无意中摸了一把闻闻,里面带着很重的酒味呢。 他想,豁哟,难道这武功没练成,酒功倒是练好了?那释迦牟尼的母亲摩耶夫人能通过腋下生儿子,你秦时月难道能通过腋下排酒精了? 这事,后来他也没有多想,只是从那以后,不管喝多少烧酒,他都没有醉过。而且每次酒后洗澡时,他都会摸一把腋下的汗闻一闻,里面有没有酒味。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啦。 为此,他还多次想过:难道老祖宗发明的功夫,真就这么牛?不过,想一想经络打通了,新陈代谢加快,正气充盈全身,自然可以抵御邪气。进入体内的酒精得到及时的消化,本就很正常嘛。 这样想过,以后就不再担心酒多。而越是不担心,就越是自信;越是自信,酒量就越是好。好到后来,都不知道能喝多少酒了。 这阿饼在时月陪同下,喝得那个尽兴啊,还连说时月带来的是“好酒”。他将酒进口后,会非常惬意地“滋溜”出声,让不喝酒的人都会心生喜欢。喝到开心处,身体会荡桨似地前后左右轻轻摆动…… 最让人舒心的是,即使是这个时候,他的心也清得很,不管秦时月问什么,皆有问必答。这一答,就把一个很私密的事情讲出来了——他竟然还有一个不曾谋面的师弟。 “也就是说,阿饼叔,您的那套灵鳖功,你师弟也会的?”小薯吃惊地问。 “是啊,”阿饼“咕咚”喝了一大口酒,说,“我师父只教了我中级功,说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又喝酒无度,成不了气候,是一生抓渔砍柴的料,拳头够用就行。但师弟不一样,聪明乖巧,沉默寡言,目不示人,口不轻开,又能把师父哄得开开心心,所以学了高级功法,掌握了‘灵鳖掌’。听师父说,那才是灵鳖功的精髓,是一种极阴的掌法,也是武林中的上乘功夫。” “灵鳖掌?”小薯惊奇地问。 阿饼说,是的,这个高级掌法,师父虽然没指导他练,但口头还是向他介绍过的。 此功每次习练,均以双掌覆于两坛口。坛中养有龟、鳖、水蛇、鳝鱼之类极阴的动物。天长日久,阴气由掌而入,循环周身,让练功人的内气变得阴冷。一旦内气外放,其气不像正常练功者一样是热的,而是冰凉的,如冰刀霜剑一般。 中掌人初时并无察觉,但半个时辰后,阴气逐渐通过经络周行全身,再无回天之术,轻则无力,重则毙命。 师父说阿饼的气质禀赋不适合练这个功,练了对他没有好处。 “灵鳖掌”阴冷狠毒,必得性格沉静、不苟言笑、控制力极强之人方能练习,否则阴阳二气无法调和,越练越会损伤自己的身体,一旦阴气极盛而无法自控,人就会喜怒无常走火入魔,并随时可能丧命。 时月听了,心头一懔,想:“这说的功夫,与师父所中之掌是多么吻合。访到此人,也许即可解开袭击一案,找到真凶了。” 但当他问及阿炳师弟的长相时,阿饼说,他师弟每次出现都戴着面罩和手套,说是小时受过烫伤,不敢以丑陋面目示人。所以从未见过其真实面目,也极少听到他讲话,身份很是神秘。 “不过,有一次,他的手套不小心弄湿了,摘下来沥水时,我见到了一样东西,”阿炳得意地眯上了眼睛,“是的,他以为我是傻子,不会在意,可是,我真的见到了……” 时月忙问他见到了什么。阿饼附在他耳边得意地说:“左手虎口有一块铜钱大的红色胎记。” 秦时月与张小薯听了,不禁面面相觑。时月想,自己从小到大,见过有六个手指的人,但虎口有胎记的,倒真还没见过。再说,这人海茫茫的,让他上哪儿找这块胎记呢?只好暗自苦笑。 旧檀有《武德》诗云: 中华武艺有奇功, 四域八方类不同。 邪技胜人终不武, 七星北斗耀苍穹。 第124章 老少情 2月4日,“立春”到来。次日即是元宵节。 时月自燕落村回来后,一直在思考着如何才能找到伤害师父的那个蒙面人。 如果光从“二十四响”及其枪声上去找,希望是很渺茫的。 有“二十四响”的人,既然平时不肯亮出来,那肯定是讳莫如深的,藏在家里,人家又怎么知道? 至于枪声,也比较麻烦。屏峰园处在深山坞里,几下驳壳枪声,附近的村庄不一定能够听到。即使有人听到,也不会引起多少注意。 有人还会误以为是猎枪声、鞭炮声。 山上夜猎的事常有。 时近年关,农村里不分时段燃放爆竹的事多的是,加上做红白喜事要放,小孩玩乐时要放…… 特别是鞭炮声,与打枪的声音很像。 村民有几个听到过手枪,步枪和机枪声的?没听到过的话,很容易会把枪声当作鞭炮声。 所以,对于普通人而言,屏峰园的枪声,就像没有响起过一样。 如果从虎口有着红色胎记和会“灵鳖掌”这两个条件上去找,则要简单得多。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除非有漏网之鱼,除非对方不是本地人。 2月5日元宵节次日,排查布制盘扣和虎口胎记两件事,才布置下去。 秦梦这边有个传统,正月半(元宵)之前,除了饭店、客栈等特殊行业,通常的商号、店铺是不开门的。老百姓有句话:“拜年拜到正月半。”正月十六放了“开门炮”,店家新年的营业才算真正开始。 要在全县完成一轮排查,按照秦梦警察局和保安团的那种办事效率,少说也得一星期,长则十天半月。 按照时月的作风,或许三天就够了。可是,他现在已经是县里的领导,手不能伸得过长,去直接代替局长、团长等人发号施令,甚至代替保长去走村串户,否则真会得罪一大批人。 也正是考虑到下面的办事效率,时月才将查盘扣、查胎记两件事情一并布置的,以方便下面行事,至少可以少跑一趟。 接下去,他只能静待结果。而上黄天荡一事,也就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果然,10天后,排查结果出来:全县各乡各村都没有出现过补缀老式盘扣的事。要有,都是整件或整套衣服新制的,用于祝寿或作老衣。 至于虎口胎记,所有的爹娘都说没生过这样的子女;所有的子女都说没见过这样的爹娘,那不是也有答案了? 两条线索就到此为止了,案情也就无法进展。 这个结果,其实在时月意料之中。 你想,凡是谨慎之人,又怎会去冒天大的风险补一颗尚无小指大的纽扣?万一东窗事发,岂不是得不偿失?只要脑子不糊涂,那是宁可衣服不穿了,也不会冒着风险去外面钉盘扣的。 而胎记呢?要么本来就没人有,要么那个人死了,或者去了异地,或者本来就是外地人……要么早年有,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退化了,消失了,损坏了,或者割掉了,用什么颜料涂盖了,等等,有多种可能。 此后,除了秦时月和周家姐妹,还有俞水荣、燕自立、老焦、张小薯等几个人惦记着暗夜遭袭这件事,再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提到过哪怕与它有一丝关联的事。 再过三天,就是“雨水”,时月心内不禁开始焦躁起来。为何? 才晴了半月,天上的雨水又要开始多起来了——雨水之后,3月初的4号为“花朝节”,6号为“惊蛰”。那时,万物苏醒,嗷嗷待哺,春雨就会如期而至,帮助它们萌发生长……所以民间有“春雨贵如油”之说。于是,到处会是一派“润物细无声”“微雨燕双飞”“多少楼台烟雨中”“春雨断桥人不渡”之类湿漉漉的景象……那时再去黄天荡,则山湿、石滑、泉流多、视野差,上下山的人又要叫“皇天”了。 时月遂让小薯准备好食物、水等一应物资,即刻取道甑山浮云岭,前往黄天荡。之后在山上先见上闭目师父,把探宝的事商量起来,然后能探几天就是几天,直到雨季来临方才告一段落。 总之,要着手做起来,不能长时间地挂在心头,干着急,空累。 他刚吩咐完小薯,电话铃响了,原来是扈老会长,邀请他前去吃晚饭。 时月这才想起,过年后回到秦梦,除了托小薯捎去一些龙须粉、番薯淀粉、炒米糖等土特产,他还没有与老会长好好地吃上一顿饭呢,于是决定推迟半天,吃了晚饭,次日再去浮云岭。 就让山上的瀑布和泉水多冲半天,明天上山,水势总会小一点。他这样安慰自己说。如此一想,眉头就舒展开来。下午四点多,时月就带了小薯,两人开开心心地打马前往扈府。 时月这次带的礼物很特别,是他一次下乡时从农家收购来的,叫作蔓陀萝花干,可当作卷烟或填在烟头里吸,据说在治疗哮喘发作方面有奇效。 在秦时月交往的这个圈子中,唯有扈春生有哮喘,还比较严重。 有一次时月去看他,曾亲见老会长发病时的恐怖情景:头像鸭子一样往上伸,嘴里喘得跟只破风箱似的,双手还拼命地扒拉自己的咽喉……那天幸亏时月看到,帮老会长取了急救用的进口雾化剂,要不晚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候,时月才知道这种疾病的可怕。所以当他看到农家院中晒着的蔓陀萝花,得知它的功用后,马上想到了扈会长,毫不犹豫就买了下来。 扈春生与自己,虽非家人,也非亲戚关系,但又是最不能忽略的一种关系——只因为他是一位孤独的父亲,一位失去了爱女的父亲。而其爱女,又是秦时月以前的同事,并且又是因公而死,死时时月还在场,所以总觉得很是内疚。如果庄厚德负有直接的领导责任,那么,作为事发时在场的秦时月,难道能说自己毫不相干?难道就没有不作为的责任?没有“大意失荆州”的责任?他至少没能保护好手下啊。 秦时月与扈小芹虽无情感上的瓜葛,平时相处也不多,但在他看来,小芹除了平时刁蛮一些,会使小姐脾气,本质上还是个好人,直率,纯粹,不戴假面具,人也长得好看。最重要的一点,她是因公而死。她去陪同特派员就餐一事,并非自己愿意,而是团长庄厚德要她去陪——那是不折不扣的公务接待啊,性质就是公务在身。 不管怎么样,小芹小姐的死,总与工作和保安团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 所以,他亲近扈春生,既是在替个人表达心意,又是在替公家传达歉意和关怀。他这不是在唱高调,也没有必要唱高调。如果扈小芹的事发生在别的同事身上,他也会这么做。 再说,一想到扈会长的安静与和蔼,秦时月就会觉得温暖。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失去父亲太早,才会对别人的父亲如此上心?他当然予以否定,但又觉得这个否定似乎中气不足。 因为老会长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气质,那是让他真心喜欢的那一种。 那是一种成熟的安静,历尽沧桑笑看风云变幻的那种从容与淡静。 平时,秦时月经常会在某天下班以后,买上一点水果或糕点,信马悠悠地来到扈公馆。但他一般都不吃饭,因为两人的年龄不一样,生物钟不一样,作息时间自然也不一样。等秦时月进门,扈家往往已经吃好了晚饭。 今天是受邀专程前来吃饭的,因此时月和小薯提前一个时辰到来。 进入扈家院子,见大门两边的红梅和阶前金黄的迎春花正开得闹猛。 时月想,中国人常以“花好月圆”来形容一户人家的幸福祥和,可老会长恰恰相反,花好人不圆。也许,正因为人不圆,侍者才会千方百计让庭院内四时都充满了芬芳美丽的鲜花,来慰藉老人的内心? 老会长早在堂前太师椅上等候。见时月与小薯一到,即从座起,邀请他们进入书房,并让侍者上茶。 宽大的书房内,靠窗新置了一张书画桌,上面铺陈着一幅山水画,时月看了环境,觉得似曾相识,仔细一看题跋,赫然写着“马岭春早图”,落款正是扈春生本人。 时月顿时赞叹连连,说,啥时候,扈老的字可以题到石马岭的亭子里去了。 扈春生摇摇头说,他的字画只是用来寄托思念之情,也用来寄托闲情逸致,至于小芹那边,有你们三位父母官的字,已经令扈家蓬荜生辉了,要他的字干什么?一是滥竽充数,附庸风雅,二是白发人题黑发人,徒添悲凉。 时月表示赞同第二个观点,至于“附庸风雅”一说,并不赞同。他觉得扈老的字虽然结体有点自由体,但能够中锋运笔,笔力雄厚,基础已经很好。下一步只要多临帖,多在熟悉字形结构上下功夫,完全可以写出好字来,至少比袁楚才、庄厚德他们的字要好上许多。 扈春生听了,开怀大笑说:“多谢秦县长鼓励。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小秦县长只要继续努力,前程不可限量啊。走,咱们去吃饭。认识这么久,咱俩都还没好好喝一杯。来来来,今天我们不醉不散,喝它个尽兴!” 说完,扈春生陪着时月他们来到附房。这房两间两层,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厨房。这样,油烟可以直接排出屋顶,不会熏到餐厅和房屋的其他部位。时月二人看了结构,对此设计理念大加赞赏。 一楼的餐厅设了大中小三个包间。今天专请秦时月与张小薯,故而安排在可容六七个人坐的小包间。扈春生坐主人位,时月与小薯打横。桌上放着花生米、海蜇头、咸鱼等冷盘,还有一个炖锅,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豆腐包。两瓶酒已经打开,是四川的“剑南春”。 扈春生说:“菜是素的为主,有些还在烧,咱们边吃边上。” 时月说:“甚合我胃口,我就是以素食为主的,并且尤好蔬菜。‘剑南春’是名酒,又是价格比较实惠的好酒,是我素来喜欢的。” 扈春生听了,一时开心得哈哈大笑,说:“咱们两个,不是父子,胃口却胜似父子,怎么会如此相像?真是缘分啊!” 秦时月笑着称“是”。言谈中,他听扈老喜欢用“咱们”,想是年轻时一定在北方待过不少时间,一问,果然。扈春生当年求学就在北平,后来又经商,前后待过十年光景呢。 时月突然想起什么来,着急地说:“啊呀,扈老,您那个哮喘,要不要紧?不是不能喝酒吗?您看,我药都给您带来了,难道还想看着您发病不成?” 扈春生看了看蔓陀萝花干,一听此药的功用,立马说:“人生在世,自当及时行乐。有情方喝酒,无聊才读书。我这病确实是不适合喝酒,有时还会有生命危险,但与朋友相聚时的欢欣和喜悦,实在具有诱惑力。这样,咱今天难得喝一回,想来老天定会垂怜,不会有事的,哈哈。再说,你帮我拿来了特效药,那我心里就有底气了。今晚要是因为喝酒而诱发了哮喘,正好试试它的奇效!哈哈哈。” 老会长的乐观、豪爽与盛情,一下感染了秦时月,让他深为感动,于是说:“好,有您这句话,我今天就是喝死了也值,来,今晚我陪扈老好好干几杯!只是,我对您老提个要求,前三杯随您便,第四杯开始,您就得听我的了,每杯最多只能倒到我的一半,怎么样?” 两人击掌为定,小薯将三只杯子斟满。 扈春生先敬秦时月一杯,说:“秦县长,您在秦梦挂职,时间应该不会长。为前途考虑,尽量多干几件漂亮的事。如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但说无妨,老夫一定尽力为之。您是有来历的人,要珍惜这个机会,要不太过可惜。” 秦时月说:“没事,我自努力工作,以后的事听天由命,请会长不必挂怀。另外,在我这里,称‘你’即可,不必多礼,要不折煞小辈。” 扈春生笑着答应,一老二少敞开了互敬。 时月觉得与老会长对饮,气氛特别好,感觉特别亲切,人也很是放松,难道这是因为扈小芹的关系?还是自己早早没了父亲的原因?还是两个人脾气、性格比较相投的原因? 三杯之后,三人放松下来,话题也宽泛起来。 时月喟然而叹,说:“眼下手头有件事很棘手,想得老会长指点一二。” 扈春生问他何事,时月方才觉得失言,只得实言相告,说有个案子,涉及到一位虎口有胎记的人,只是全县作了地毯式的排查,也未发现此人,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扈春生听了,将手抬起,向时月一亮虎口,问:“是这合谷穴么?” 时月点点头说:“是啊,上面有一块铜钱大的红色胎记。会长可曾见过此人?年龄至少应该是60岁以上。” 阿饼今年75岁,按照他的讲法,他没见过他师弟的真容,也自然不知他的岁数,但凭声音判断,应该与他不相上下。为保守起见,时月把年龄范围放大了一些。 “虎口?红色胎记?”扈春生下意识地将两手肘支在餐桌上,两手交叉互握竖于下巴前,两个大拇指一开一合,神情若有所思,之后以双手顶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在哪见过啊,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确定不了,就不能乱说,但应该是见过的,看看能不能回忆起来……不过要看运气了。” “是吗?”秦时月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既然您见过,那多半就在秦梦,请扈老帮助回忆回忆……我呢,再加强查访工作,慢慢的,就一定能够找到他!” 三人又共饮一杯。 人一兴奋,心情就好。接下去,时月与小薯又敬了老会长几杯,觉得自己有点晕晕乎乎了,才起身告辞,信马由缰地打道回府。 旧檀有《无题》诗陈扈春生丧女之痛: 花自飘零水自流, 鸟飞鱼跃各何求。 娇儿一去亲情绝, 白发镜前懒再修。 第125章 黑夜精灵 在回宿舍的路上,秦时月想,这扈会长接触的人,非富即贵,均是社会各阶层的头面人物。那么,那虎口有胎记的人会不会隐藏在上层阶级?……回想起抓捕河野时有人通风报信的事,一下子醒悟过来:那晚的行动,庄、路二人绝对脱不了嫌疑的,你怎么就没怀疑过他们呢?对了,像他们这样的官员,手里有枪,也有人,如果私下里要办点杀人越货的事,还不再简单?这明摆着的事,你当初怎么一味在史达贵等人身上动脑筋呢? 这次胎记排查工作也一样,疏忽了县政府及下属各部门。现在看来,想把事情办得周密,必须将这些上层部门和单位统统纳入,做到全域普查,不留死角。 于是,时月让小薯一个人先回去,这会就去告知金不换,让他明天就来县政府上班,并且通知下去,由县政府公安科牵头负责,警察局为主,保安团为辅,在全县所有党、政、军等行政和事业单位开展虎口胎记排查。 即是说,凡吃财政饭的,领政府薪水的人,都要纳入排查范畴。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拒绝接受检查。并建议袁楚才县长带个好头。 由于秦时月的任命文件中,明确授权他主管全县文物侦查工作,因此只要不是原则性的大问题,有关工作的开展,事前无须经得袁县长同意。 为慎重起见,秦时月让张小薯将自己的意见复述一遍,听了没有问题,才跟他说,自己还有点事,想在城区的一些地方转一下,暗访一下治安情况。 时月骑着马在街巷中缓缓而行。 他感到有几丝凉风飘在脸上,一摸,竟然是雨水,又想到,三天后,时令就是雨水了。 雨水这个季节,顾名思义,那是多雨之季,会给山上的文物搜寻工作带来很多不便……你可得抓紧时间啊! 他突然想起,庄厚德家就住在前面的一条胡同里。 对于这位团长,其实他疑心已久。一是上报的事情总没有下文,缺乏一个交待,做事讳莫如深,不透明的。二是几次行动泄密,他都有脱不掉的嫌疑。 这会借了酒劲,他突然想要做点什么。到了一处光线照不到的墙角,树丛下,他将马拴了,并抚摸着马脖子,在它耳边柔声说,不要乱走,自己马上回来。 马儿用头轻轻碰了他的手两下,时月便知道它听懂了。这马通灵,能听懂主人的话。 时月将裤管用皮筋圈套了,摸了摸树身和叶子,觉得并不怎么潮湿,于是心里有了数,知道刚才只是起了风,飘了几点雨星,树上、墙上和屋脊暂时都还是干燥的,还不会打滑,上房越脊应该不受影响。 于是施展脚下功夫,一会就来到一处院落前。 他佯作酒醉,歪斜着身子,嘴里哼哼唧唧,脚步虚浮地绕着院子晃。这样,即使有路人或居民看到他,也以为只是一名醉汉,不会在意。 秦梦这地儿,虽处南方,但民风彪悍,喝酒成风,一到晚间,街头巷尾遇见醉汉的事很平常。 时月晃着,其实是在偷偷观察院子里的动静。时间才八点多,小巷里还有灯火。有的人家还在吃饭,不时传出谈笑声和划拳声。一些人家正在洗碗,路人能听到清脆的锅碗瓢盆碰击声。眼前的这座院落,却一片寂静,屋子里也没有灯火。 难道是主人不在?但既然来了,总要探一探,也好为以后作点准备。人不在更好,可以自由自在地看看。时月这样想着,摸了摸系在裤带上的手电筒,施展轻身功夫,一跃上了围墙,再跃上了门台,三跃就到了二楼的走廊。 时月用蒙了布的手电照明,从三楼到一楼,每个房间都进了,并在正房床头见到了弹夹、茅台酒等物,还在床下见到了一支德国的p40冲锋枪。 打开房内的衣柜,却是一扇暗门。顺着狭窄的转梯下去,直到一楼侧门。 楼梯下有一顶斗笠。拿开斗笠,下面是一处同样大小的圆形盖板。打开盖板,是一张梯子,下去一看,是一个储藏室,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瓦缸和陶瓮。 时月揭开几口大缸一看,天啊,里面全是白花花的袁大头。再打开两个陶瓮盖子,掏出来的则是手指粗的金条。其他还有成箱的茅台酒、五粮液、国窖等名酒。还有堆积如山的茶饼、人参、鹿茸等珍贵物品。四壁的货架上,陈列着树枝一样的珊瑚,钵头一般大的田黄石,鹅蛋大的羊脂玉等等,各种宝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时月想,果真是个“庄三响”啊。这里面的宝物,有些连县里的博物馆都没有的,可谓价值连城。 看完之后,他从原路返回二楼,看看院外没人,照样三个起落回到地面,然后催马离去。 当他看到鹤鸣山的山影时,突然想到了鹤鸣寺。对了,那里面还有老和尚与哑巴和尚,很容易成为排查忽略的对象,何不趁现在去看一看? 秦时月心念一动,说去就去,很快出现在城东的鹤鸣山上。 好一个幽静的所在,静得几乎可以冒出鬼来。头上是黑黑的树阴,脚下是山崖,崖下是云龙江,传来清晰的江涛声。 寺庙的山门早已关上,只有门楼上的一盏灯笼,发出昏黄的光。 时月看准一棵树,跃身在树杆上跑了几步就挂上了一枝横伸的树杈,再一个空翻,直接跃过寺庙的黄泥围墙,轻轻落在院里面,只发出了一点点声音。 这练功的人都知道,落地声音的大小,反映出功力的高低。 功夫好的,以脚尖触地,又将重心依次过渡到脚面和脚跟,声音就会很小。 功夫差的,以脚跟或整脚撞地,就会发出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很容易被发觉。 时月从高处跃落时,不仅用脚尖落地,而且在脚面接触地面时,脚心是吸起的,以脚的边缘接地,所以轻巧得跟猫一样。 时月半蹲身子,在地面悄无声息地快速移动。 睡房里是黑的,大殿里却有灯光。难道是和尚在做晚课?他一边想,一边贴近观察。 果然,通过门缝,他见老和尚一个人在里面打坐。他在门上轻叩三声,老和尚也不睁眼,直接开言:“阿弥陀佛!施主暗夜来访,何不现身一叙?” 时月赶忙进去施礼,也口称“阿弥陀佛”,说:“生死事大,浮生亦短。大师早晚用功,晚辈佩服!因有公务在身,有扰清修,请大师不要怪罪。” 老和尚听口音熟悉,睁眼见是秦时月,便微笑致礼,说:“原来是秦施主,是哪阵风将您送来?贵客光临,幸会,幸会!”说罢起身领秦时月出殿,来至客堂相叙。 此前,时月早借老和尚双手合十和泡茶的机会,将他左右手虎口细细观察,见并无异样,便放下心来。 他问起哑巴和尚,也说起要查虎口胎记一事,老和尚告诉他,哑巴去甑山住山很久了,并未回来。佛法无边,人生有限,确实当抓紧修行,如救头燃。耐得住寂寞,坐得了更漏,住得住深山,是功夫精进的表现。 老和尚还告诉秦时月,哑和尚手上并无胎记。这些年来,庙里进出的施主,也没有手上有胎记的人。 时月与老和尚攀谈近一个小时,也请教了佛法上的一些知识,顿觉心里畅亮了许多,对以前在保安团遇到的人和事,也有了新的认识。 他说,人人都具有佛性,也就是善根,区别只在于能不能通过自性进行观照和发掘罢了。他将自己的感悟说给老法师听,法师双手合十赞曰:“秦施主吉祥!佛门广大,不度无缘之人;鹤鸣虽小,诚迎有缘众生。阿弥陀佛!”说完恭送秦时月出门。 “吱呀”一声,山门在秦时月身后轻轻关上。秦时月觉得,有一扇门,却在他心里打开了——那就是宽恕之门。 时月离开寺院走了一会,正在想往哪个方向下山时,却听山道边传来窃窃私语声。 他收住脚步,屏住呼吸,却见身边右前方有两块巨大的岩石,中间隐隐绰绰的有个不大的洞穴,窃语声正是从那石缝里传出。 时月想,这个时间点,是什么人在这山上,难道会是窃贼么?这样一想,他就继续立在黑暗中谛听。 一女的口音说:“你要多帮帮我。现在秦走了,副的位置空着,你提个科长上去,我不就可以当科长了么?嘻嘻……” 男的说:“你啥话啊,只要你忠心事我,我还会亏待你不成?我都被你这小妖精迷住了,怎么会忍心看着你久居人下?……” 女的娇声说:“那你自己也得赶紧跑跑,想办法爬上去……你看那个姓秦的,爬得多快哦……下一步估计就要到省里了呢。” “好好好,我努力努力……哪怕没得去,有你这样的小心肝陪着,我也满足了,嘻嘻嘻……” 接下去是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女人“嗯嗯啊啊”的娇喘声…… 原来是男女在幽会啊,时月听不下去了,想离开,可转念一想,怎么几次说到一个“秦”字,难道是指自己么?又听两人的声音好熟,特别是男的声音更熟,难道是保安团的? 慢慢地,他听出来了,原来是他俩啊!好家伙,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跑这山上来了?难道室内不方便么?难道真的是娶的不如养的,养的不如偷的么?也是,估计是在附近吃的晚饭,饭后两个人情不可遏,便就近找个地方亲热上了…… 对了,听人说这女的本就有情人,怎么又跟自己的主子搞在了一起?看来这男女之间的事啊,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要么守身如玉,要么就一发而不可收…… 他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掏出手上的电筒,扯掉上面蒙着的布块,对准山洞打开了开关。 刹时,一道强光劈开黑暗,将一对男女罩了个严严实实。只见那男女搂抱在一起,嘴对着嘴正亲得热呼呢。灯柱射过去时,男人的手迅速抽回,却正好露出女人一对雪白的胸部……两个人本能地僵了一下,然后唰地一下转过身去。女的还迅速蹲下身往上拉了什么。秦时月手电没往下移,只为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只是用假嗓喝了一声:“举起手来!” 男女马上乖乖地举起了双手。 秦时月看其虎口干干净净,于是移开手电,快速离开。 此刻,他觉得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那一对男女,一定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拐了几个弯后,他熄了电筒,让眼睛适应了一会黑暗,然后继续赶路,找到马,直奔宿舍。 刚才山洞里那个男人,正是保安团长庄厚德。而那女人呢,是一个科室的副科长。 考虑到接下去摸排的是县级单位,还包括本邑政界所有的头面人物,为避免不必要的误解,也为取得县长的支持,防止节外生枝,上班以后,秦时月还是先去了县政府,向袁楚才汇报了前期摸排的结果和后续要做的摸排,强调了全方位、无死角摸排的重要性。 袁楚才听了,对他的工作表示支持。认为人命案子,每个公民都有配合的义务,党国官员也一样。并表示自己会第一个接受检查,说完将双手虎口亮给时月看。 时月对县长的理解和支持深表感谢,说马上就跟金不换讲,袁县长这里已经检查过了,不必再检。并说等下将带上小薯前往甑山,查访金台遗书。成败恐在此一举。至于时间,上了山就不好说了,请县长放心就是。 袁楚才对他的效率高度赞赏,说:“党国的官员若都像你秦时月,则匪患早绝,江山可固。”他同意时月的行动计划,并答应让永王乡、石莲乡乡公所做好准备,以三声枪响或一堆篝火为号。 时月答应而出,再叫上小薯,到金不换处看了起草好的排查通知,改了几处,让他即刻发出,然后与小薯急驰前往江南。 旧檀有《夜行》诗相咏: 才会江湖客, 又敲贵胄门。 身轻如燕掠, 专做夜行人。 第126章 天坑探险 时月与小薯先到浮云岭,跟燕自立夫妇说了去黄天荡寻找“燕之书”一事,并约好七天为期。到时不回,则要烦请他们到天坑上方的茅棚接应。 山高路陡,马是绝对上不去的。于是他们将马交给余山妹,两人各背一个大大的行军包,取道燕自立探出的捷径,直上黄天荡。 所幸来得还早,山上的草木还没发力生长,所以一路过去还比较轻松。惊蛰前后,草木加速生长。到清明上山,则是草深没顶,行路艰难,得一路砍伐而进了。 所以,通常的登山,会选择在秋冬季节。那时不仅秋高气爽,更是因为草木凋零,蛇虫隐迹,万物都在准备过冬,可以为探险减少许多障碍。 历经两个多小时的攀登,两人终于来到天坑顶部。由于抄了近道,起码要省去一个多小时。 时月立时仰天发一声长啸。过一会,他们听到远处山上也响起一声激越的长啸。 啊,是闭目师父在回应了。两人于是精神再振,兴奋地加快了脚步。 果然,在天坑上面的茅棚,见到了闭目师父。他正在打坐,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将腿上的拂尘执在手里,朗声道:“好徒弟,你可终于来了,为师盼你好久。” 时月三步并作两步进入草舍,双膝跪地行礼,口称“师父”。小薯见了,也急忙跟着跪下行礼。 闭目师父说:“以后无需行此大礼。即使非得要跪,单膝即可。双膝用以跪天地,跪父母,为师岂能承受!” 时月唱了个喏,再引荐过小薯,三人刚要叙话,闭目师父将手一举,说:“慢,又有客来了。” 时月与小薯凝神静听,耳朵里却只有微微的山风和清脆的鸟叫声。 闭目师父说:“听脚步声,是两个人,女的。” 秦时月将信将疑,迅速起身来到草舍外,刚伸头观察了一会,就听五六十米外传来一声脆响:“师兄,你让我们追得好生辛苦。”抬头一看,原来是紫苏,背着剑从一块巨石后转出。紧接着出来的,是姐姐白苏。 闭目师父超乎寻常的听力,顿时让秦时月好生佩服。 见到白苏、紫苏姐妹,秦时月心里是又喜又急,脸上却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怎么来了?此行艰险异常,岂是玩笑?” “正因如此,我们才放心不下,来做个帮手,请师弟不要嫌弃。”白苏说。 “是啊,秦大哥不必担心。我们绝不会成为您的累赘。相反,端茶送水,洗衣烧饭,还是能做一点的,对不?”紫苏侧着头嘻嘻而笑。 时月有些恼火地说:“甑山、黄天荡一带山高坑深,人迹罕至,野兽出没,没有我的陪伴,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冒失?” 白苏说:“自从师弟下山,多日不见音信,我们都很是焦急,只好去县政府找你。幸亏有个叫金不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你们上午已经出发前往黄天荡,我们于是随后追来。” “那你们又是怎么得知我们的路线的呢?这一路过来顺利吗?” 紫苏不高兴地说:“师兄老是把我们想得太傻。你上甑山和黄天荡的几条路线,都跟我们讲过的啊。于是我们姐妹分析,从秦梦县城出发,最短的路线就是过浮云岭直上。而且,那样可以让你们寄存马匹,还可以顺道看望你的燕大哥。怎么样,被我们算准了?” 时月看着她,又看看抿嘴轻笑的白苏,才将心放下来,说:“好,算你们能干。向来琢磨和追踪别人的秦时月,想不到被自己的师姐、师妹破译了行踪,也是难得的事情。好。那你们就算是本次探案的编外人员,谢谢你们的友情加入!” 紫苏白了他一眼,又“哧”的一声笑出来,说:“这才差不多,才像个开明长官的模样。” 时月摇了摇头,将她们带进来见师父。 闭目师父见了,微微一笑,说:“擂台较技好身手,自古英雄出少年。” “啊?”周紫苏一时似中了定身法,双手抱拳的姿势保持着,嘴巴和眼睛却睁得老大。 秦时月在一旁会心一笑,说:“师妹,你可遇到真正的恩人了。” 紫苏听了,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跪倒在地叩拜,脆声说:“屏峰园药庄民女周紫苏拜见恩人!” 紫苏行此大礼,连带白苏也马上跟着跪下,口称“紫苏姐周白苏拜见师父”。 前年八月半,有位蒙面小哥在排潭打擂时的情景,看官们还记得?他实是周紫苏所扮。 当时“黑猴老七”抛出了暗器流星锤,继而又使了个腾空双蹬腿,眼看对方的双脚就要踹上自己的胸口……忽感身体向后一个位移,堪堪避过。 她当时自感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不可能再避开那一脚,更无法使出那样绝妙的身法,于是只能听天由命,不想有人在身后拉了她一把。 但回过头去,又没见什么人,很是纳闷。以为是人家身快,拉了她一把后又退下去了。 紧接着秦时月与张小薯又跑上来拉她,之后分开人群一路狂奔,也顾不上访查恩人,不想今番能在此地相遇。 “真可谓山不转水转,山水总有相逢时。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怪不得会那样俏皮可爱,哈哈哈。”闭目师父捋须而笑。 闭目师父的援手,不仅帮紫苏解了围,而且让她免受了一种玷污,因为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啊。胸口那禁地,还从未被人触碰过呢…… 原以为会因冒失而被这老仙丈批评一通,想不到还被夸赞了几句,紫苏一时羞得满脸绯红转身弄辫,却抓了个空,因为发辫早被自己塞进帽子里了。 时月好奇地问:“师父,当时并不见您在擂台上啊,那是怎样帮助师妹解围的?难道是……” 闭目师父点点头,说:“你不是见过的吗?那些岩石和毛竹……” 时月点点头,向紫苏姐妹说,闭目师父是凭借劳宫穴放气,将她隔空往后拉了一步。 姐妹俩与小薯听了,惊奇得面面相觑。 接着,时月向闭目师父汇报了上次下山后的一系列事情,并拿出河野献上的藏头诗给师父看。 闭目师父看完,同意时月的分析,说:“燕之书在黄天荡下,或许真有其事。因为我知道这天坑上有个洞,偶尔看到有猴子、羚牛等出没,为防打扰它们,也没进去过。如果它的深度达到一定程度,还真是位于黄天荡的下方。那我们就借此机会去看一看,也可了却老夫多年来的心愿。” 时月说:“好的,师父。以后我省略‘闭目’二字了,因为我在这世上,只有您一位师父了。” “唔?怎么回事?你的那位周师父呢?” 时月单膝跪地禀报说:“周师父他……他老人家圆寂了……”说完双眼就红了。 接着,他讲述了燕自立带人到屏峰园药庄打尖作客,当夜药庄受到偷袭,周师受伤,大家转移至山上,后来俞水荣除掉举报人程饱,虎口胎记之人尚逍遥法外等事,一旁的白苏、紫苏早已泣不成声。 闭目师父问:“莫非两位姑娘是……” “紫苏是恩师周止泉的孙女。白苏年长一些,是周师父的养孙女。两人从小以姐妹相称,感情更是胜过许多嫡亲的姐妹。” “原来如此。好啦,两位姑娘不必伤心。放心,你爷爷修行多年,一定去了好地方啦。还有,以后你们要是想爷爷了,或者是谁惹你们不高兴了,就来找我这老头子,我代替你们爷爷,为你们作主,好吗?” 姐妹俩一齐跪在地上,口称“师父”。 也是,既然闭目师父是秦时月的师父,那么她们与小薯,自然都应该称他为师父的了。老人家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的徒弟,可能困着梦里都要笑醒来了。 一行人跟着闭目师父,来到天坑边的绝壁。 闭目师父问大家怕不怕,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怕。 小薯说:“师父,我只要往下看一眼,下面两个蛋蛋都发胀啊。” 紫苏羞涩地斜了他一眼,说:“尽扯蛋。” 张小薯说:“我就在扯蛋啊。你没蛋,想扯也扯不成,哈哈。” 白苏看了时月一眼,含羞不语。 时月说:“笑话归笑话,我裤裆里也胀呢。但我相信,师父想让我们下,说明我们是有能力下的,大家听师父开示,要注意些什么。” 闭目师父赞赏地说:“大姑娘坐轿子,总有头一回嘛。多上下几趟,也就习惯了。凡事都有诀窍的,掌握了就不难。” 他嘱咐大家攀援时要注意的事项:一是身体要紧贴石壁,保持重心靠内。二是要确保重心的稳定。任何时候都要保证手脚有一处为实,足以悬挂或者支撑身体,并且预先瞄好下一处地方、备用的地方或能够转移身体的地方,才能移动脚步。三是要尽量预瞄两处落脚点,以防万一。四是眼睛别往天坑底下看,也尽量不要看远处,只看手脚和眼前之物,余光旁及周遭动静,以免分心或惊魂。 为以防万一,时月还让小薯从包里拿出降索,将一端牢牢固定在天坑顶部的一棵大榆树上,下来时,每个人都用双臂环着绳索,再跟着闭目师父下到岩石裂缝内,抓住藤树往下攀援。 起初,众人难免有些胆战心惊,手忙脚乱,后来随着相互的提点,胆子慢慢大起来,身体的协调性和灵活性也好了不少,移动起来逐渐得心应手,速度也快了不少。 约莫在绝壁上行进了半个多小时,闭目师父说了声“到了”,一处洞穴的口子呈现在他们面前。 在进洞前,秦时月看了看脚下,妈呀,简直就是万丈深渊。坑底茂密的树枝,就跟小草一样密密麻麻。对面的石壁,除了岩石与树枝,就是飞鸟。而脚底下下脚之处,不是几尺宽的岩体,就是胳膊粗的树枝,要不是有树叶的遮挡,真的会让人魂飞魄散。难怪师父不让他们看远处,要不一旦惊魂,是很有可能失足坠崖的。 进入洞中,秦时月打开了专用的矿灯。洞中布满了大大小小光滑的石头,与洞顶悬挂着的钟乳石上下呼应。 洞不大,却深,好在是个旱洞,走起来不费力。时月头戴矿灯引路,一行人鱼贯而入。 时月引导大家一路走,一路观察洞的地面、两侧和洞顶,以发现有用的东西。 走了约莫一里多地,洞厅左拐,又走了二里地左右,就到了底。然而,让人奇怪的是,这一路都没有发现什么,连支洞都没有,大家一时有些失望。 “把灯关掉看看。”闭目师父跟时月说。 时月依言关掉矿灯,周围一片漆黑。突然,身边的紫苏用肘碰了碰时月,说:“秦大哥,你们看,有亮光。” 确实,就在几十米开外,透入一处亮光。小薯说,好像是个洞口。 时月打开灯,众人慢慢靠近。果然,是个洞口,却只有脸盆那么点大。时月凑近一看,只见甑山如巨龙一样盘曲在对面。 秦时月将自己看到的跟众人分享了一下,众人一一看过,说真是壮观。 闭目师父观察后,让时月仔细搜索一下洞壁。果然,在洞口下方的石壁上,依稀有字。大家凑近了仔细端详,你一言我一字地拼凑,终于明白了是两句诗: 抱念探奇来此处, 飞来葱岭慰心田。 秦时月感叹说:“师父,明摆着是有人料到我们会来这里,而且会一无所获的。” 闭目师父说:“是的,但不见得没有收获。不是有‘飞来葱岭’么?” 时月再次回到洞口一看,可不是?天生桥和虎啸岭清清楚楚地隔空相对。于是再告以观察结果。 “这就对啦,说明它还是在帮我们指点迷津,就像你之前在燕落村获得的那首藏头诗一样。” “藏头诗?这两句诗的藏头不是‘抱飞’吗?……‘抱飞’,难道是‘豹飞’之谐音?我们去虎啸岭、豹飞石看看?师父?”紫苏恍然大悟般地说。 “是的,去,也许那里就有答案,哈哈。” 闭目师父笑笑说。 “不过,来一趟不容易,大家别急着回去,再仔细找找,看看能不能再发现点什么,特别是洞口周围,一定要仔细查找。”白苏建议说。 时月说对的,大家再好好找找,不要放过一丝地方。 他用矿灯,张小薯用电筒,一行人的目光随着灯光,在洞壁上一寸一寸地搜寻。 不一会,他们又在洞上方接近顶部的位置,找到了更多的文字。秦时月站在张小薯的肩膀上,逐字逐句地辨认,原来是一首完整的诗: 只此世间无价物, 千金难买定不悬。 捉得固命金鳖宝, 径去洞天拜异山。 十二重楼云雾半, 即驱虎豹上摩天。 神功绝世寻何处? 八脉奇经会此穴。 时月让姐妹俩记下来,然后开始讨论。 秦时月最后一个发言,说,此诗表面上是练功秘诀,实际上是寻宝秘诀。人家用藏头诗,这里反其道而行,用的是藏尾诗。末字连句为:物悬宝山半天处穴。“十二重楼”指咽喉关。“穴”明指经络上的穴位,这里却是暗指,是说宝藏在对山豹飞石的洞穴里。台基庙往东有天然石拱桥,名“天生桥”。拱桥之外有“虎啸岭”、“豹飞石”,即是诗中所指之“洞天”与“虎豹”。 两处文字一对照,这豹飞石为藏宝地的结论就很明显了。 闭目师父高兴地说:“徒儿所言极是。” 众人正在欢呼,闭目师父却突然一扭头,厉声喝问:“谁?谁在那里!” 众人尽皆吃惊地举目望去…… 旧檀有《天坑》诗云: 闹市人皆往, 深山独去来。 坑深人不至, 绝壁见云开。 第127章 谍影 秦时月一转头,矿灯的光带循着来路巨刃一样杀进黑暗中。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影飞快地向洞外跑去。众人动身急追。快在洞口时,时月掏出袋中石子“嘿”的一声掷去,只见那人“啊哟”一声捂了下头,继续猛跑。但由于后脑上流着血,很快就被时月一行团团围住。 那人露出一脸惊恐和无辜的样子,嘴里咿咿呀呀地讲着什么。 小薯叫了一声:“是个哑巴!” 众人问了哑巴一些话,都没有问出什么东西来。 时月想起,以前燕自立跟他讲过,这山上住着一个中年哑巴,当年方义云倒在草丛里,就是这哑巴发现的。他想,这哑巴会不会就是燕大哥讲的那个哑巴呢?那会不会是因为打猎或者游玩才来到这洞里的呢?不要冤枉了好人哦…… 小薯看到时月在迟疑,便提醒他,说:“团长,我看这哑巴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 时月听了,点点头,说:“是啊,虽然俗话说‘无巧不成书’,但也不至于巧到这种地步?这地方千年等一回,才等到我们的到来,怎么哑巴就来凑热闹了呢?这里面八成有问题……” 闭目师父说:“不是是非人,不入是非地。” 时月听了,转向张小薯说:“将他……”可没等时月把“绑起来”三个字说出来,已感到耳边有劲风袭来,于是急挫身,左右臂迅速竖起护住身体,左臂在头面前,右臂在胸腹前,同时迅速转体格挡…… 对方的右拳从时月脑门顶上扫过,看来是想击破时月额上的矿灯。 见一击未中,左拳又击向时月的腰腹…… 时月往下一个勾手,将来拳拨开,左手迎面一掌击出,使的就是“白鹤亮翅”,但不像一般人,只是个招式,而是应用进了实战当中。 那人虽然避过,却是“噔噔噔”往后急退了三步。 小薯趁机迅速跟进,使一招“右蹬一根”,狠狠一脚踢在对方的小腹上。 哑巴痛得双手捂住肚子,身子蹲了下去,突然又腾身而起,使用连环腿攻击小薯的头部。 小薯被迫连连后退…… 紫苏对时月说:“时间宝贵。又不是比武,干嘛非得与人一对一地消耗?再说,靠车轮战取胜,照样胜之不武,我看不必与他恋战。” 眼见哑巴又被小薯一脚踢翻,仰跌于地,然后顺势做个后滚翻,曲腿正面迎敌。 张小薯一个飞扑,将哑巴压在地上,不想哑巴突然侧身,下面的腿伸直,钩住小薯的小腿,上面的腿曲起,正准备踢出…… 紫苏突然上前,将张小薯用力一推。 哑巴的腿蹬了一个空。 时月见了,大叫一声:“好险!刚才要不是紫苏解围,小薯啊,你的小腿恐怕就完啦。” 紫苏说:“他这招是绝地反杀。你的腿如果被他下面的脚钩住,他上面的脚踢过来,你的腿就断啦。” 时月见哑巴腿功了得,学的似乎是中国北方的腿法,便一伏身,使出了通臂拳,身位很低,攻击的都是对方腰部以下的要害部位,哑巴一时手忙脚乱,终于被时月的一记“推窗望月”分别击中胸部和腹部,“噔噔噔”一路直退出去……时月上步,右腿使个里合腿,被哑巴避过后,紧接着转身一记左腿外摆。 哑巴又勉强避过,但脸颊几乎就被时月的鞋底扫到。正当他庆幸自己的躲闪能力了得时,秦时月突然使了个凌空双飞膝,膝盖狠狠地顶在他的下巴上…… 膝盖是人体非常坚硬的部位,加上时月他们练武的,平时常以膝击顶沙袋底部,一般人中了他的飞膝,不伤也会跌个四仰八叉,可今天这哑巴中了飞膝,却跟没事人一样的,竟然一个后空翻就站住了,并且再使了个老鹰扑天飞,冲着秦时月猛扑过来…… 原来,这哑巴从小练习一项功夫,无事时常用下巴将自己挂于桌沿、床架、门框上,上山后又用下巴将自己挂在岩石上,长年累月的,不想练就一个铁下巴。平时与人摔跤、角力、比武,关键时刻常以下巴攻击别人的琐骨,每每一击便中,让人骨断落败。这会,眼见自己与时月交手落于下风,便想故伎重演,用下巴进行偷袭。 时月往旁边一个侧空翻避出,同时反手一掷,将两颗石子打将出去。 哑巴啊唷一声叫唤,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但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日式手枪来…… 只听“叭嗒”一声,一顶斗笠飞到,哑巴的手枪落地。 紫苏见状,立马使一个“单蹄敬酒”,身子如闪电一般腾空而起,右脚直踹哑巴胸口,将他踹翻在地。白苏则连忙将地上的手枪捡在手里。 眼前已多了一人。 “燕大哥!”时月高叫一声。众人一看,来人竟然是燕自立。 原来,燕自立回到浮云岭后,听余山妹说秦时月一行已上黄天荡探宝,便迅速赶来援助。他到天坑顶部,就发现有人在尾随时月他们,于是一路跟进。 时月发现哑巴的手腕上鲜血直流,让小薯上前帮哑巴包扎。 闭目师父说:“等一下。”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对准哑巴的小海穴,口中发出“嘘——”的一声,之后说:“现在可以包扎了。” “师父,这是隔空点穴吗?”张小薯一边替哑巴包扎,一边敬佩地看着闭目师父父。 “是的,这叫内气外放。是用剑指发放内气封闭对方的穴道,以制止血的流失。是不是这样,师父?”时月问。 闭目师父缓缓地点点头,也不说话,左手通过加强内力,将哑巴硬生生地拖到面前,然后右手擎起虎爪在他天灵盖上凌空击下…… 哑巴吓得面如土色,闭上眼睛等死。 时月想,这一掌下去,再强的好汉也会毙命。可是奇迹偏偏发生,闭目师父的手掌在离哑巴头顶百会穴两公分处停住。 哑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闭目师父磕头,说:“谢大师不杀之恩!” 闭目师父缓声说:“但我已将你武功全废,不怨我?” 哑巴有气无力却感激涕零地说:“不怨,不怨。是我不好,不甘心失败,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你们。” 燕自立近前一看,大吃一惊,说:“你不是发现方大哥,后来又送我鱼的哑巴吗?你怎么回事?快快讲来!” 哑巴点点头,说:“好的,壮士,说来话长……” 七年前,他不仅幸运地从国军枪下逃脱,而且在小队扎营回雁峰下时,因内急去树林拉稀,躲过了夜行侠的猎杀。 此后,他伪装成哑巴,在甑山干草坡搭棚隐居,很快就博得了山民们的同情与信任。 后来,他又结识了秦梦县城鹤鸣山上鹤鸣寺的老和尚,认识了河野英男,两地往返,参与到了“落樱”计划之中,一心要为大日本帝国夺取燕青的《拳法指津》。 刚才时月他们进洞时,因为断后的小薯不懂收绳之法,将绳子遗留在大榆树上,被哑巴发现,于是尾随而来。 在洞里,他将秦时月师徒的话都听在耳朵里,也认定宝书就在豹飞石下。他正想悄悄离开,脚步声却被闭目师父的“顺风耳”捕捉到。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的武林高手云集洞内,实在是交了大运,开了眼界,却又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啊。 燕自立听完,才知面前的“哑巴”,就是当年日军22师团85联队的中队长,名叫藤井原上。于是缓缓走到他面前,说:“真是冤家路窄啊。他仔细看看,还认得我顾田宝吗?” 藤井左看右看,终于想起来了,迟疑地问:“你是那个船家?问路……西山?” “哈哈哈哈,”燕自立大笑几声,说,“正是那个船家顾田宝啊!你的两位士兵,闯进我山坡上的家,开枪杀我家的狗,还记得?” 藤井点点头,说:“他们两个,一个是伍长,一个是兵士。莫非你把他们……?” 燕自立嘿嘿冷笑两声,说:“他们杀了我的狗,还想霸占我的妻子,所以被我那个了——咔嚓!死啦死啦的,哈哈。”说完用手做了一个劈砍和挺刺的动作。 “吾嘎生!”藤井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意思是:妈呀! 这时,闭目师父哈哈大笑,说:“原来你就是当年西山川里的那个幸存者。看来,也是你命不该绝。如果你珍惜自己的福报,以后重新做人,我今天可以再放你一马。如果你贼心不死,想继续危害中国人民,那么,这万丈深渊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藤井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大师,我一定珍惜您给我的生命,余生好好反省自己和日本政府、军队的过错,重新做个好人。好人!” 众人忙问究竟,闭目师父便将当年国军79师在黄泥山头奔袭南犯日军,日军落败逃跑,其中有一小队日军误入甑山西山川,被他夜袭全歼一事说了。 顿了顿,闭目师父又说:“无独有偶。五年后,我又遭遇一支日军,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当时正在西山川下面的汤坞山坑里洗澡,嘴巴里一边咔嘣咔嘣地咬着白嫩的番薯……” 时月详细研究过那里的地形。汤坞正位于庙下东南方的山坞里。 听闭目师父说,也许是汤坞口子上一片绿油油的番薯,吸引了日军的视线,才把他们吸引进了偏僻的汤坞岭。而吃上可口番薯的日军,看到坞内一带清亮的山涧,又纷纷跳进去洗澡驱暑。 藤井的点头,证实了闭目师父的推测。 在中国目中无人猖獗惯了,这些日军洗澡时,连岗哨都没有设,而是集体泡进了清凉的涧水中。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过于自信,认为溪坑并不深,也不大,枪支就在几米远的岸上,即使有什么事也来得及反应。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些人的速度,要远远超过他们这些擅长行军打仗的军人。即使是在陆地上,也是他们望尘莫及的,何况他们当时都身处水中。 还没等他们看清楚来人,枪已在闭目师父手中。等他们看清楚,子弹已经喂进了他们的脑袋与胸膛…… 秦时月激动地说:“1945年日军小队在接受集中受降的半路失踪一事,当时《申报》等大报均有报道,一直是个谜,想不到抗日英雄就在眼前,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说完就跪下叩拜起来。 大家纷纷仿效,并赞叹说,师父真是太厉害了!大快人心,大长国威啊! 假哑巴藤井听了,发呆了好一阵,竟然也“扑通”一声跪下来,对着闭目师父直拜,说:“想不到几个小小的番薯,成了大和军人的劫数!原来当年我也是进入了大师的领地,扰了您的清修。不过,有一事我还是不明,大师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让我的部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1940年日军小队在甑山消失之事,国民党某师在统计战果时并未发现,是事后军统从截获的日军密电中得知的。 由于这支日军小分队消失得神秘离奇,国民党总参谋部也干脆将这事捂严了,所以连当时正面迎敌的某师官兵,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闭目师父笑而不语,忽然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 啸声过后约半分钟,只听得头顶传来一片“忽剌剌”的声音。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数十只翼展达几米长的老鹰临空而下,在石洞前面的天坑里上下翻飞。 闭目师父又作一声异样的啸叫,只见老鹰们腾身而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呀,简直比召唤飞机还要灵光啊,太神奇了!”张小薯神往地看着天空发呆。 “是神兵天降,天兵天将。”时月说。 紫苏拍手称快,说:“哈呀,比戏文精彩多啦!我们的师父,功夫实在是太俊了!” 闭目师父看看目瞪口呆的众人,对藤井说:“现在你明白了?你们的侵略行径,已经让人神共愤,禽兽皆怒!” 藤井再次向闭目师父叩首,说:“是的,我总算明白了,支那是灭亡不了的,是有上天在佑护的。我错了,天皇错了,我们几朝几代怀有侵华痴心妄想的人都错了!我要拜您为师,学习中国功夫,师父!” 白苏掩口而笑,失望地摇着头。 紫苏说:“一看人家的好,又想偷师学艺了,你们日本人,从唐朝开始就这样,羞也不羞?” 燕自立说:“知羞也不至于这样了。偷师与杀师,是倭人惯技,不必理他。” 藤井说:“我的拳术,也来自中国。我的师公是王大师!” 大家听了,纷纷诧异得直摇头。他们不敢相信,在日军侵华战争发生后,竟还有这样的中国拳师。也许那位拳师有什么苦衷,或者出于什么样的不得已,但大多数国人还是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 时月正色说:“中国的拳师,并不人人都像那位北方拳师。我师父决不会收日本人做徒弟的,包括你,包括所有的日本军人和平民。你死了这份心。而且,刚才你的武功已被我师父所废,再想白手起家,恐怕这辈子也练不到你原来的七成。我奉劝你,从今往后,不要再有任何练武的想法了,更不能再有任何动武的念头,对任何人。你当悔过自新,做一个好人,开启你的慈悲向善之旅,争取为人类的和平与文明做出一点贡献。” 藤井跪在地上,呆呆地听着,然后闭上眼睛,将脑袋深深地埋到了地上。 旧檀有《逐猎》诗云: 螳螂善捕蝉, 黄雀笑其憨。 一物降一物, 谁能居顶端? 第128章 山雨欲来 时月本想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探索虎啸岭豹飞岩的,但凭空插进个假哑巴藤井原上,既是个意外的收获,也打乱了他的计划。 从天坑的岩洞回到地面后,时月等人对藤井进行了突击审问,决定先将他押回秦梦处理了再说,下一步再去虎啸岭。 就目前的情况判断,时月等人对“燕之书”和金台遗宝的寻找工作,业已后来居上,跑到了日特前面。 据藤井交代,执行“樱之落”计划的河野英男和藤井原上均已落网,“扫叶”行动潜在的障碍基本扫清。 倒是燕自立跟时月讲的一个情况,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据各个方面得到的情报,国军“西北王”胡宗南正在集结大军直扑西北的黄土高原,大有合围延安之势。 解放军华东野战军已接到指令,要加强对敌斗争,开展敌后袭扰,旨在调动西北的国军主力回援江南,以减轻陕北方面的压力,也策应全国的解放战争。 为此,方义云的武工队近期将在云龙江流域组织几次破袭战,甚至有可能夺取县城,来牵制敌人,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 秦时月听了,语气沉重地说:“两党两军之争,终于到了白热化阶段。前面五次围剿都没有能够扑灭几点“星星之火”,难道靠现在的“第六次”,就能扑灭“熊熊大火”?如此明显的天下大势,有人为何总是看不清? 而一个罔顾事实、掩耳盗铃之徒,又怎能指挥千军万马?怎能让天下归心? 连小薯都说:“那光头是不是疯了?他的书怎么读的?不是留过学么?学了点什么?” 紫苏说:“学什么啊?听说只是给长官们擦皮鞋罢了。回来后又到处吹牛,买通校友作文凭上的假证明。还向上海滩的黑社会头子递帖子,拜把子!我看除了张啸林那汉奸,黄、杜等其他几个黑帮老大的才能,都要比他强!” 白苏说:“从种种迹象看来,有人做老大做上瘾了,脑子已经不正常。一个擦皮鞋的士兵,怎么可以跟一个手不释卷勤于实践的思想家、革命家、军事家相提并论呢?打天下,靠的是谋略与威信,那种一呼百应的号召力,那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文韬武略;坐天下,靠的是胸怀与仁政,靠的是以德服人、以量容人,而不是匹夫之勇和阴谋诡计。” 时月说:“有人身边围满了鸡鸣狗盗、利欲熏心之徒,有人身边却集聚着胸怀天下、叱咤风云的时代精英,二者如何相比?兵马未动,胜负早判也!” “一个与流氓、匪徒为伍,长于勾心斗角耍心眼的小人,想与千年难遇的豪杰争锋,确实是不自量力,自取灭亡啊。”闭目师父捋须摇头,一边举起酒葫芦喝了两口,目光追逐着远空的雄鹰。 燕自立一把握住秦时月的手,热切地说:“贤弟,我没有看错,你是一个非常具有爱心的人,也是非常具有正义感、大局观、侠义心的人。” 时月正色说:“我俩本是同类人,要不怎会如此肝胆相照?大哥,其实我早已知道您的身份,只是没有明说而已。我秦时月虽为国民政府当差,但素来敬仰精忠报国的英雄。所以,只要利国利民的事,我一律拥护,不管他姓蒋姓毛,是国军还是共军。反之,一切祸国殃民的人和事,我都坚决反对,不管他是什么人,什么党,什么阶层!” 燕自立说:“好,贤弟磊落如此,咱们不枉相识一场!”然后,他向众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他已是解放军云千武工队的中队长,此行代表大队长方义云,执行华东野战军指令,来与时月商量解放秦梦一事。他们希望秦时月能够弃暗投明,加入解放军阵营,或者能为解放秦梦充当内应。 秦时月沉吟有顷,说:“我感情的天平,早已倾向于中共和毛先生,但投诚一事,尚需深入的考虑。至于作内应,没有问题,只是还要时间准备。” 燕自立紧紧握住时月的手,说:“贤弟,这么大的事,事关你的信仰和前途命运,当然需要好好考虑,要不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党和国家的不负责任。至于解放秦梦,更是需要你作些周密的安排,希望抓紧!” 时月说:“放心!” 他看着燕自立,心想,有这样的下级,他们的领导该是多么幸运!反观国军队伍和国民政府,上级总是在唱高调,不顾下面的实际情况;下级则整天忙着混日子,捞油水,也不为上级分忧。这样的毫无公心,人心涣散,又哪来光明的前途? 作为国军阵营的一员,他的内心早在动摇。只是,投诚就意味着背叛,与王铎、吴三桂之类的贰臣又有什么区别?他秦时月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很深,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会愿意背上这不忠不孝的骂名?何况他的姓氏又特别,不想别人把他与卖国贼秦桧绑在一根藤上…… 燕自立见秦时月不语,便说:“贤弟,在这何去何从的紧要关头,且不可迷糊。别看国军目前人数比我们多,装备比我们好,但它人心尽失,大势已去,已成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多久。而人民解放军正如旭日之升,马上就会如日中天的。” 紫苏说:“燕大哥,您说的这些,秦大哥自然明白,他只是受传统忠孝文化的影响,有些东西还放不下。是吗?秦大哥。” 时月感激地点点头,说:“知我者,师妹也。燕大哥其实也明白我内心的,无非是怕我顾虑太多,在及时敲打,也是出于好心。大哥,你们的星星之火早已燎原,而我们呢,则成了强弩之末……我已经听到了大厦将倾的嘎吱声……我只是为自己感到悲哀,一心报国,却投身到这么一个阵营!” “那现在,重新选择的机会来了呀,秦大哥!你可一定要抓住。你当初报考军校,发心没有错,选择也没有错,错的只是当政者。报国要投明主,而不是愚忠。良禽择木而栖,君子择善而从。历史上重新择主的贤臣良将多的是。你的先祖秦琼,也是其中之一,不是照样名垂青史吗?”紫苏挽住时月的臂弯,神情急切地说。 白苏说:“燕大哥和小妹说得极是。上梁不正,就不能怪下梁偏斜。如此形势,师弟不必再生迟疑和愧疚之心。利国利民之举,就是最大的效忠。” 燕自立热切地说,“国共之争,是非曲直,贤者无不清楚,贤弟无须犹豫。眼下两虎相争,人心向背非常重要。贤弟人才难得,正是择善而从、扬威立名、建功立业之际,理当当机立断。” 闭目师父听了,高声说:“是啊,侠之大者,报国利民。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当拿得起,放得下,不拘小节,追求真理。哈哈。” 秦时月听了众人的话,觉得内心洞明,最后的一丝顾虑也荡然无存,但他说,加入中共一事,容后再议。目前只答应鼎力相助,提供有价值的情报。 两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众人告别闭目师父,下了黄天荡。到了浮云岭,又作别燕自立夫妇,之后骑马下山。 到了永王渡口,时月拜托白苏、紫苏姐妹在去天子冈的途中,到百花谷一探其母,自己在秦梦处理完事情之后,会上天子冈找她们,到时一起再探虎啸岭。 时月与小薯一直目送姐妹俩牵马上了筏子,过了溪,打马消失在对岸。回顾刚才来时的甑山和黄天荡,只见层岚耸翠,天空中开始出现一角乌云,范围正在渐渐变大。 风起云涌,一场大雨就要到来。时月二人押着藤井,急驰前往秦梦。 旧檀有《咏黄天荡》诗云: 峰高成地标, 白雾涌波涛。 云动征人影, 峰高鹰更高。 第129章 良心发现 回到秦梦,时月让金不换调派人员陪张小薯将藤井解去警察局,办理羁押手续。自己径直到了袁楚才那里汇报此行抓获藤井一事。 袁县长自然喜形于色,直夸秦时月总是出师有得、旗开得胜,真乃党国英才。于是急召崔主任到办,火速起草案情专报,并一起赶往警察局亲审。 秦时月跟在保安团时一样,老方一帖,将人移交之后,再也不插手后续的事情,任其邀功请赏,迎来送往,自己一概置身事外。 接下来他要着手办两件事,一是了解虎口胎记排查结果,二是开始谋划如何掌握城防一事。 他刚想让小薯去叫金不换,不换已拿着一叠表格主动过来,汇报的正是胎记排查一事。时月高兴地说,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没有看走眼,你的工作责任心挺强的。 不换汇报了排查工作的经过和结果,没有发现有相关特征之人。 秦时月失望之余,让不换明天安排他陪袁县长前去视察城防工作。 他是一个永远不会让自己陷于不良情绪之中的人,做起事来滴水不漏,非常理性。 金不换说好的,走到门口却又回来,说:“城防是由国军挺进队把守的,保安团协助。对了,团长,保安团的那朵刺梅出事了,目前瘫痪在床。” 时月大吃一惊,问是哪朵刺梅? 不换说:“这个绰号还是团长您发明的。以前在保安团时,您说扈小芹是蔷薇,宣自嫣是刺梅,呵呵。” 时月惊讶地问:“啊?难道是那个宣大姐出了什么事?” “是啊。走在大街上,人家屋顶的瓦片飞下来,砸在头顶……幸亏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但全身无法动弹,差不多成植物人了……作孽啊,生不如死。” “能排除谋杀的可能性么?” 职业的本能,让秦时月提出异议。 “哪会是谋杀?走在大街上,两边都是她的小姐妹,她走在中间,那张瓦片落下来,正好劈在她头上……所以,从时间、地点、对象来看,谋杀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哎,这人啊,真是祸福难测。她这么带刺,带毒,老虎屁股摸不得,常人敬而远之,瓦片却不怕,直接招呼上头了!”不换说。 秦时月感叹一句,心想,自嫣,这下真的像花一样先自蔫掉了。如此也好,再也搬不动别人的是非了,可以减去多少人的怨恨、猜疑与嫉妒。只是,当事人自己太受罪。 你想,她以前那么好动,整天花蝴蝶一样穿梭在别人的办公室搬弄是非,现在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应呢?时月不禁生起一份恻隐之心,对金不换说:“你安排一下,拿个信封,封笔慰问金,叫上张小薯,我们仨一起去看一下。” 这世界就是这么奇妙,许多是非、矛盾、纠纷,往往只是起于一个脑袋,一丝念头,一张嘴巴,一个舌头。反过来,一颗狂心顿歇,万处尘境得安。 到了宣自嫣的寓所,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边坐着一名护理的妇女。 金不换低头附在宣的耳旁,大声叫她,说是秦团长来看她了。 宣自嫣睁开眼睛,看到时月等三人,泪水哗地一下流下来。 时月向侍候的妇人问了些情况,才知宣自嫣除了能听懂来人的话,其他能力都丧失了。口不能言,四肢无法动弹,大小便无法自理,实在只比植物人好了一丁点。 时月说了些安慰的话,鼓励她增强信心,要坚信自己会好起来的。并教了她一个养身功法——意守丹田。 讲完,时月问她懂了没有?宣自嫣眨着眼睛。妇人说,宣小姐的意思是懂了。 时月又跟她讲:“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勤修丹田功,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等到你的手脚能动了,我再教你练一套‘练功十八法’,专在床上练习的,包你能够坐起来,下床行动!” 他看到宣自嫣的眼睛亮了起来,快速眨了几下,于是舒心地笑了,让她好好休养,空了再来看她,说完告别而去。 过了三日,时月陪袁楚才看完城防体系回来,金不换过来汇报说,照顾宣自嫣的阿姨来过了,说宣小姐的右手能动了,想请秦团长有空过去一下,她有重要事情相告。 时月想是丹田功起作用了,便带了小薯前往,问宣是不是有什么要求?他会尽量满足她的。 说完,他让小薯递了一支笔在她手里,自己亲自将笔记本伸到她面前。 宣在笔记本上颤抖着写了一句话:润秦药店,我报的信。弓弩。 时月看了,大惊,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又写道:你打电话给庄团长时,我们在一起。 啊?在一起?那天电话是打到庄厚德家里的,而且听出来,他已经睡觉。那他们在一起,说明都在被窝里,而且接电话还不让她回避,两人的关系就十分明了了。 于是,秦时月飞快地在脑海里生成了这样的判断:那天,庄厚德老婆可能回娘家去了,宣自嫣便乘虚而入。庄厚德接听电话时,还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下身边的宣自嫣,见她背着他躺着,呼吸均匀,睡得正香,于是就放心地与秦时月通了电话。 虽然庄厚德努力把听筒按紧在自己的耳朵上,但电话那头秦时月的每句话,还是清晰地钻进了在一旁假寐的女人耳朵里…… 于是,宣处嫣借口出来时忘了锁门,家中还有现金,得赶回去。 心急如焚的庄厚德根本没有多想。他正愁顾不了女人,现在女人要回去,正中下怀。 宣自嫣离开庄家,立刻到家取了弩箭,赶在庄厚德、路上他们行动之前,飞箭传书…… 时月又问了她的上司,宣自嫣写出来的名字是“铁拐李”。 时月明白了,原来她是矮裁缝“铁拐李”的部下,那一定早就在暗中接受过特务训练,所以窃听、传书之类,自然不在话下。 时月又问他为什么要将这些情况告诉他?她本可以不讲的。 宣自嫣写道:你善良,不记仇,对我好! 时月这才明白,原来是去看了她一下,鼓励了她几句,还教了她一套功法,把这朵“刺梅”感化了,哈哈。好的,宣自嫣这样的人能够良心发现,幡然醒悟,那是多么难得的事,可见慈悲的力量。 由于对话不便,又事关重大,时月感谢了她一番,又嘱她继续好好练功,必能有更大的收获,然后匆匆离去。 他要马上将此情况报告给袁楚才县长,与他商量如何处置“铁拐李”和庄厚德。 “铁拐李”被抓后,留了一手,没有供出宣自嫣,可见其狡猾与顽固,必须对他再次审问,看看还有哪些重要的事情作了隐瞒。 庄厚德呢?男女关系方面,男情女愿,不上法院,长官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庄厚德作为“一把手”,与多名手下女性有染,违反生活纪律。而且当着情妇的面接机密电话,毫无戒备心理,事后也不作反省,显得缺乏常识,思维不密,行为不慎,职业素养非常不足,完全不适合担任保安团长这样重要的职位,必须进行处分和调离。 有感于老姑娘宣自嫣的回归正觉,旧檀有《醒悟》诗叹曰: 百年人去后, 万丈落红尘。 小小檐头瓦, 专砸痴慢人。 第130章 献礼 次日,袁楚才听了秦时月的建议,十分重视,立即通知秘书室,让庄厚德停职反省。又通知警察局,让他们对“铁拐李”重新进行审问。 时月见袁县长决断如此迅速,也就松了口气,说上次陪袁县长视察城防体系时,走得比较匆忙,有些情况还了解不够,放心不下,近日想再去看看。 何况以前国军都是注重进攻的,对防御工作并不重视。现在敌方力量不断增强,我方有必要吸取屡次丢城失地的教训,对城防工作做一个比较彻底的调研,为全国的工作提一个完善的意见出来。 这个建议正好说中了袁楚才的心事。 由于解放军逐渐从西北向其他地方渗透,对国统区的防御构成挑战,所以确实需要未雨绸缪。秦梦的城防体系由于基础条件较好,有完整的城墙可以依托,理当做成全国一流。这又是一个可以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自当提上议事日程。 袁楚才对军事一窍不通。秦时月却是军校和战区参谋出身,又是个屡出成绩之人,如果让他牵头负责城防工作,全权行使长官职责,他会很放心。 如果心念仅仅到此为止,那么,他袁楚才还是个好人,眼珠也用不着那么游来游去了。他的特别,就在于转念太多,而且越多越不正。 这不,他最后想的是:让秦时月代表他负责城防工作,不仅比较专业,而且对他袁楚才有利——做成了榜样,出名的是秦梦,得利的是他袁楚才;而万一以后出了什么漏子,他可以有个地方推卸责任,让别人替他背锅。 这也是佛学里讲的,第一念往往是正的,是从内心出发的;但第二念,也即转念,如果还是正的,就很不容易。不少人坏,坏就坏在这个“转念”上,很容易将原来的善念转成了坏念,从而让发心由正转邪,留下孽障。 袁楚才就是一个十分善于“转念”之人,转来转去就是怎样对自己有利,而不管对别人是不是有害。 等到游动的眼珠停下来,袁县长说:“贤弟办事,我袁某放心,你再去看看也好,最好能找出些问题来。有什么需要我拍板支持的,尽管提出来。可先拿出一个书面方案来,大家讨论了再说。” 于是,秦时月带着张小薯,走进了久别的皇恩楼。 这是他调到县政府以后,第一次走进这幢楼。前几天,庄厚德已经在停职反省,所以此去并未见到,团长办公室也锁着。 时月想,这个被停了职的庄团长,此刻是在他自己的别墅里呢,还是在他相好的客栈里?他应该不会在写字,而是一边揉着他的大肚子,一边悠闲地吐着哈瓦那雪茄,雪茄里还插有弥漫着幽香的加里曼丹沉香。只是,同样的行为,心情恐怕再没有以前那么惬意了? 秦时月先是在会议室听取了保安团轮值营长关于驻防情况的汇报,然后进行了座谈交流。在全面掌握情况后,又去实地进行了勘察。 一行人走在环镇城墙上。 以前,守城以国军“挺进队”为主,保安团辅助。最近,“挺进队”开赴省城执行任务,守城的任务就全部落在保安团身上了。 这保安团平时管理松散,办事拉垮,做事随心所欲,哪有正规军那样严谨?结果被秦时月看出了不少毛病。 时月看在眼里,却不响。因为这一次的工作很不寻常。 他表面上是来检查工作的,实际上却是来帮助解放军侦察情况、搜集情报的。城防的毛病越多,日后解放军可钻的空子就越多,他心里喜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指出来? 所以,秦时月不但没批评,反而拣了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对保安团的工作进行了表扬,还说了一些鼓励的话。 几位营长、连长本来对自己的工作心中有数,不过是差强人意罢了,怕在老的秦副团长面前露拙,心里很是紧张。这会听到表扬,一时心花怒放,将他们自鸣得意的几大“绝招”和盘托了出来,以示对秦时月的感激,也是表达自己的忠心:“如果共军胆敢侵犯秦梦,我方先是远距离狙击拒敌,再是安排迫击炮和冲锋枪对付城下的攻坚部队,第三是安排刀斧手死守城头。第四,一旦共军突破城门进入瓮城,我东南西北四个暗堡的四挺马克沁重机枪破墙扫射,定叫他们有来无回,全军覆没!” 说完,他们在北面大门内的瓮城边停下,将四面的机枪位置指示给时月看。 时月看了,心想,这一招确实厉害。涌进大门的军队,在射速很快的四挺马克沁重机枪的无死角打击下,瞬间就会覆灭。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在攻城之前,就将机枪炸毁。最好是能控制住,变敌为我,则战斗力就会成倍增长…… 秦时月想着,竖起大拇指赞扬道:“好!这才是委员长所要的党国的军队,成为名符其实的钢铁长城!” 随后,他让几位营长再合计合计,拿出一个加固城防的书面建议出来,供县政府讨论研究。 至于一些重要的方面,他反而只字不提,如弹药和机枪手的储备,军事训练,换岗的无缝对接,不得擅自脱岗,不得于值守当日饮酒之类,他都没有讲。 临了,秦时月问:“对啦,你们庄团长近来在忙些什么,怎么袁县长那里好久没去?袁县长都在记挂了啊。” 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个说:“团长的事,他们不好管,也不好说。” 时月说:“‘不好管’是实情,官大一级压死人。‘不好说’怎么讲?” 这时,有一位姓乌的营长才告诉他,听说庄团长被停职了,原因好像是与行动泄密有关,属于领导责任问题。 秦时月点点头说,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只要以后改正,问题怕还不大的。回去以后,他再跟袁县长沟通沟通,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次日,秦时月让张小薯安排相关科室,准备了一些烟酒,送去给守城的保安团官兵。那几个营、连长见了,直夸张小薯仗义。 张小薯大声说,这是秦团长的心意。听秦团讲,他好像马上要回省城的军区了,这次前来检查防务,一是为了工作,二也是来看看老弟兄们,算是一种告别。 众军士听了,顿时感激涕零,纷纷向张小薯表示感谢,说保安团成立这么多年,他们守城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见过有长官来慰问过,会这么厚待下属。 有几个脑子活络的,点头哈腰地向张小薯递烟点烟,希望他以后能在秦团面前美言几句,多安排老长官回秦梦看看,有机会也提携兄弟们一把。 小薯听了,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弟兄们尽管放心,秦团长可记挂大家了!我张小薯也一样,如有飞黄腾达之日,一定忘不了弟兄们!” 就这样。张小薯借慰问之机,又在城墙各处细细游走了一遍,对兵力布防、轮防、哨位、明暗火力点和武器配备等情况,作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回去后立即向秦时月作了汇报。 时月想,仁者得天下,百姓方安乐,国家方能强。既然已经决定辅佐中共得天下,打算献上秦梦的城防图,那么,何不将好事做到底,索性连省城的主要情况也一并提供了? 接下去几天,他与小薯乔装出了秦梦,爬了云龙江大桥背面的大慈山,东北面的白塔山,西北面的大华山等,观察桥头的驻军和布防等情况,连几个桥头堡和火力点,设在山上的明暗炮兵阵地、重机枪掩体,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又在桥头不远处找了户渔家住下,借口自己是水利专家,早晚跟着他出海,观察江面的起雾、涨潮、退潮情况和延续时间,一一记在心里。 经过多天的侦察,秦时月在宿舍用心绘制好云龙江防御图及秦梦城防图。 对于前者,他主要明确了进攻时要重点清除的一些火力点,还有渡江作战的时间和方式,以及相应的注意事项。 对于后者,主要明确了县城城防工事的详细情况,贯通南北的江底暗道路线,并推荐了总攻前的藏兵洞:位于凤梧西南的天子冈羊角峰仰头壁摩天洞、屏峰园药庄及地道,位于秦梦西北的枫月寺飞龙洞、壶颈的浮云岭等地。对云龙江上的大小船埠、渡口也一一作了标记。 等到绘制结束,已是弯月西移的后半夜。 时月将图文用米汤水绘在两张极绵极韧的上等桃花纸上,缝入一件小袄,再将小袄贴身穿于身上。他打了套武氏太极拳,喝了半斤黄酒解解乏,净了口面后,和衣坐在床上打坐,静待东方破晓。 朦胧中,似闻窗外有些吵闹,但由于疲劳,也懒得起来推窗察看,直到小薯前来叫吃早饭,方才起床。 吃过早饭,他带了小薯,一路快马出城前往浮云岭。 到了岭脚山神庙,时月作了三声狼嗥,然后下马,一边放马吃草,一边等着山上来人接应。 果然,只一支烟功夫,燕自立已带了两名队员飞马赶到。 双方简单叙过,布了岗哨,进了山神庙密议。 秦时月脱下小袄交给燕自立,说内含秦梦城防图及云龙江大桥防卫图。 燕自立听了大喜,立刻脱下自己的小袄让时月穿上,自己穿了含了情报的那件,并且决定立即动身送往位于睦州梅城的乌龙岭。 为了确保安全,时月决定与小薯亲自护送燕大哥一行前往睦州。他们约好,两队人马拉开一定的距离,不管是前队还是后队遇到情况,可以枪声为号。一声枪响为请求支援,两声枪响为各自分头突击。 由于时月的县长助理身份,此前又当过秦梦保安团的副团长,万一遇到流动哨卡和国军的别动队、警察局的侦辑队之类,也方便应付,所以打头阵走在前面,燕自立一行伪装成商队跟在一里地外。 两队人马先后下了浮云岭,一路过了庙下、凤梧,直上天子冈羊角峰,在仰头壁摩天洞与俞水荣夫妇及白苏、紫苏姐妹会合。 时月与她们约定于4月3日赴遮风坳螺蛳坪为老爷子上坟,然后同去浮云岭,待天晴后再上甑山虎啸岭探宝。 从摩天洞出来,时月、小薯又护送燕自立三人直去睦州乌龙岭,于日暮前到达乌龙山脚。 说起那乌龙岭,前面说到阮小二时已有涉及。在《水浒传》中,它也是一处让梁山好汉损兵折将的地方。 其中描写解珍、解宝夜袭乌龙岭一节写得甚是传神:“两个不敢从大路走,攀藤揽葛,一步步爬上岭来。是夜月光明朗,如同白日。两个三停爬了二停之上,望见岭上灯光闪闪。两个伏在岭门边听时,上面更鼓已打四更。”转眼之间,兄弟俩便为挠钩和滚石、弩箭所困,一个坠崖身死,一个中箭而亡。 现在时月身临其境,怎能不心生感慨!他见那玉泉寺所在,山势高峻,两边又是陡坡悬崖,夹着一条深谷,谷底一条石径蜿蜒而上,真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难怪梁山好汉会吃尽苦头了。 气喘吁吁攀上山岭,早就沙弥迎上,领去见了日呆法师。法师慈眉善目,立即吩咐几位弟子将小袄送往廿八都“仙霞堂”。 燕自立说,那是一处新四军的情报站。 众人从乌龙岭下来,来到三江口。这里是兰溪江、新安江和云龙江三江交汇处,舟楫遍泊,甚是繁华。 时月让小薯前去渡口雇了一条快船,并让船家备了一些鱼虾、蔬菜、干果,一路行船一路做饭。众人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看着一路的渔火、山影,又有老酒相伴,心情别提有多么放松,一时情绪高亢,好不畅快! 如此顺流直下,到青江口靠岸时,也已天亮。时月与燕自立告别,燕大哥一行三人上岸回浮云岭,时月与小薯继续坐船前往江北泰山樟一附近,再通过陆路前往秦梦县城。 旧檀有《壮士》诗云: 壮士投明主, 家国自在胸。 马驰春雨密, 舟载夜归龙。 第131章 绝响 时月与小薯骑马回到秦梦时,正值早上六点钟左右。两人来到西城门,见门外搭着个草棚,里面有个豆浆和油条摊,冒着烟火,香气老远就飘过来,便信马过去,两人对坐下来,要了咸豆浆和油条,热络络地吃起来,一边让摊主帮助喂马。 两人正吃着,却见城门那边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小薯说,是乌营长,可能是在值班,或者是换班了。 乌营长也见到了时月他们,冒着微雨赶过来,在棚外向秦时月立正敬礼喊“报告”。 时月立即让摊主再上一份咸浆和油条,三人一起吃。 乌营长果然是值夜班刚刚换岗下班。 时月说,弟兄们辛苦了。他去看妈了,但昨晚没睡好,所以一早就赶回来,正好看一看几处城门的值班情况…… 乌营长汇报了昨晚四个城门的值勤情况。后来压低声音说:“秦县长,庄团长那边有消息了……只是出了意外。” 秦时月笑笑,问:“意外?什么意外?不要紧?总不会晚上喝多了摔了跟头睡在马路上?” 他一想到那晚庄厚德在他电筒光下捧着女下属的酥胸当饭团的情景,就忍不住好笑。 乌营长说:“哪里。摔一跤倒是小事,事大啦!” 说完将头凑近时月和小薯,轻声说了事情的经过。 时月听了,“嗒”的一下放下手中的筷子和油条,不吃了,抹出手绢擦着嘴巴。 小薯听了更是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前夜庄家布店失火,烧起来了。由于火势透天,终于殃及隔壁的客栈。而庄厚德当夜打牌晚了,恰好睡在客栈里…… 听乌营长说,那客栈名义上归庄团长大哥所有,幕后老板实际上还是庄团长。 不仅是客栈,连一旁的布店、土特产店、棺材店,等等,都是这么个情况。一堆姓庄的人背后,真正的靠山和老板,都是庄厚德自己。 庄团长以前喜欢在马有福妻子开的客栈里应酬。酒多了,就在那里过夜,也方便两个人过往。这自家的客栈,倒是不喜欢来。 庄的老婆是个母夜叉,对老公管得很严,所以庄厚德在拈花惹草方面很是小心。夜宿客栈的话,都是以打麻将迟了和酒喝多了为借口,从来不敢明目张胆。 马有福走后,他与马妻的关系更加密切,但也不敢公开招摇过市,只能以打牌、喝酒为幌子。 最近,庄团长恋上了手下一名女职员,两人打得火热,在马妻店里自然不方便,也会被吃醋,所以才带到庄家客栈来。 那夜,两人照例在客栈做野鸳鸯,由于新鲜劲还没退去,又是棋逢对手,一夜玩得风生水起,筋疲力尽。子夜过后,两人方才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不想四更时分,隔壁布店起了火,又兼起风,风助火势,火舌一下舔上了旁边的木头客栈…… 等到庄厚德与他的小伴侣从梦中惊醒,楼梯已经被大火封锁,周围烈焰腾天,“噼啪”作响……情急之下,素来四平八稳的庄厚德,竟然打了个虎跳,撇下女伴逃命,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这两层的客栈,普通人即使跳下去也摔不死,最多也不过是折胳膊折腿。可偏偏团长大人跳错了方向,结果没跳到大街上,却跳到了屋背后的一条弄堂里。 可能是睡梦中刚刚惊醒,也可能是被烟雾蒙蔽了双眼,也可能是由于偷腥而太过慌张,反正庄团长是跳错了地方。 “那是条死胡同,只有两三米长,两边又都是三米来高的墙,”乌营长摇了摇头说,“这墙也不是别人家砌的,而是客栈这边竖的,目的可能是为了防盗,不让人家爬进来。所以不仅高,墙头还插满了碎玻璃。也不知是庄团长人太胖,跳不上墙,还是因为墙头有碎玻璃扒不住、不敢扒,反正,等到救火队发现,老人家已经不行了……那个女下属,却因为跑到了街这边的窗口呼救,跳下来后,被人用被单接牢了。虽然精赤着身子,春光无限,让大家过了把眼瘾,却好歹拣回一条命。只是全身有多处烧香,并且精神恍惚,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那庄团长是怎么死的?窒息吗?也就是被烟熏死的?总不至于葬身火海?” “人找到的,身体完整,应该是窒息而死。只是死状太过凄惨,比葬身火海还不如……整个人都被蒸熟了!” “我的天,这么惨啊!”秦时月大惊。 小薯说:“妈呀,那不成了北京烤鸭,或者是新疆、内蒙古烤全羊了!” “是啊,太惨啦!惨,惨,惨!”乌营长摇着脑袋说。 秦时月听了,也不由得两眼发直。 他想象着当时着火时的情景,还有肥胖的庄厚德爬不上墙壁时的着急与惊恐。凭他的身材和体重,他决计是够不到墙顶的碎玻璃的,要不,即使手指再痛,为了活命,估计他也会扎牢不放的…… 他一定是呼救了,可惜没人听见。或者即使有人听到了叫声,也看不到人影,发现不了他的位置,因为火光和烟雾笼罩了一切。后来,随着火势变大,浓烟滚滚,庄团长终因窒息而晕倒在地…… 前晚,不就是他绘制城防图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过了夜半才睡的。睡梦中,好像是听到了远处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嘈杂声,只因他绘了半夜图,太困了,所以不想起身……谁能料到,这好好的,却会发生那么大的火灾呢? 半晌,秦时月叹息一声,说:“‘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罗隐秀才问得好啊!像庄团长这样的情况,岂不成了一场春梦?一场春雪?春雪如梦也。” 乌营长说:“是啊,秦团,他们庄家兄弟姐妹,这十几年积累了多少财富,不想一场大火过后,‘庄半街’成了“灰半街”。一夜之间,庄家的顶梁柱也当啷倒下……这下,庄家元气大伤,富贵到头了啊!” 是的,“庄三响”成“绝响”。庄家的时代,自然一去不返了。秦时月想。 人啊,都会这样,属于他的时代,都会过去,只是过去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有的默默无闻,有的轰轰烈烈;有的光鲜,有的灰暗。但像庄厚德这样惨烈的,毕竟只是少数。早知如今,何必当初,让人扼腕叹息啊! 所以,这人啊,修得千般好,不如走得好。只是活着的人少有人看透,都在不停地要啊要。等到“绝响”,后悔已迟。 秦时月沉吟一会,问乌营长:“那现在,他人躺在家里吗?你们不去看看?不去为他烧柱香?” 乌营长说:“秦团长,不瞒您说,还真是想过要不要去,但又实在没有理由可以去。” 时月说:“想听听缘由。” 乌营长说:“他庄厚德在世时有权有势有钱,就是没有朋友。他眼睛长额头上呢,只往上面看,哪看得到下面?要是也像您这样关心弟兄们,这会,他们庄家的门槛恐怕就要被踩破啦。” 时月说:“人死为大,毕竟同事一场。” “同事一场又怎么啦?他又没为公家和团里弟兄们办过一件像样的事。我们知道,那个食堂,还有半溜方便处,还是您来了以后建议他搞起来的。兄弟们的补贴,也是您提出来后,才有了提高……可团里的好处,差不多都被他一个人独占了。团里的钱,不是放在他小姨子的钱庄里,就是放在马有福妻子的客栈里,光每年拿的利息就不好说。他大哥开的客栈,也就是他出事的那地方,里面有美食、麻将、洗浴之类,吃、住、玩一条龙的,光咱保安团上上下下,一年到头吃喝拉撒的,在里面得多少开支?还有其他单位,包括县政府的不少接待,都是他们在做。旁边的布店、土特产店,也是他的,由他弟妹在经营的。庄家还开有石宕、鞭炮厂、棺材店……他们卖出了多少棺材,现在终于能派上一回用场,自家人睡一回了……” 秦时月诧异地说:“原来你们都知道?” 乌营长说:“这秦梦上下,只要有手有脚,肩膀上装个脑袋的,谁不知道?他们庄家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呔,这可能吗?别以为只有他们‘庄半街’的人聪明,人家都是傻子。” 时月想,那你们也不能太高看自己。你们不知道的事还有,譬如办菜果市场的事,只要他秦时月、张小薯、金不换不说,保安团亏得再多,你们都想不进去的,哈哈。 “还有,保安团的钱,这里投资那里入股,从来就没有什么进账过。但听那些合伙人讲,每到过年,烟酒、水果、猪牛羊肉等各种特产和礼物,人家都是用大车拉去他们兄弟姐妹家里的……庄团长富得流油,却抠门得紧,平时弟兄们连吃他一碗水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吃他的酒肉了……火烧以后,秦梦街上的人都在放鞭炮,说是天火,烧得好,为民除害了……保安团的弟兄,私下里都说不会去。” 时月问,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警察局查了没有? 乌营长说,查了,也初步弄清楚了,起火点是布店房间里的插座。 插座进了水,而水是屋顶檐沟里积起来的。 檐沟下水道的口子被堵了。堵住口子的是鞭炮碎屑和一团团的草丝。 此前正月十六放开门炮,庄家几家店铺放了上百大洋的鞭炮,下落的鞭炮碎屑积满了一条街。 庄家的人聪明,但懒惰,自己从不搞卫生。再说,哪怕自己搞点卫生,也不会想到要上屋顶去搞——炮仗纸在下面积了一条街,在上面自然积了一屋顶的哦,可庄家没有想到。他们的心思全在赚钱与吃喝玩乐上,哪里想得到放鞭炮炫耀也会给自己种下祸根的?所以一直未察觉。 那一团团的草丝,是树上掉下来的麻雀窠,被风吹落在屋顶……不下雨没事,一下雨,鞭炮屑和麻雀窠全部动起来,被水冲到檐沟里,再随水浮动至排水口,将下水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雨水没地方去,全往墙壁里渗,一直渗到电线和插座当中,发生短路后引起了火灾…… “鞭炮末子和麻雀窠也能为民除害,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奇事!更奇的是,庄厚德兄弟几个,全都喜欢吃麻雀。什么炖麻雀、麻雀炒腌菜,油炸麻雀,变着法子吃,现在却死在了麻雀扎窠的草丝上……” “唉,本以为他老人家舞笔弄墨,是个儒雅之士,如今看来,原非善类,不过是一中饱私囊之蛀虫,为众人所弃,理所当然。只是死法也太可怜了一些,可叹,可叹!”秦时月摇了几下头,从身边掏出三块大洋,递到乌营长手里,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为人不可贪婪,当知福惜福……拿去,让弟兄们多喝几顿酒,消消愁,解解闷,开心快乐最重要。” 乌营长手心里托着一叠银元,犹豫地说:“团长,您不是刚刚慰问过弟兄们吗?哪好意思……” 时月说:“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不过是喝杯酒的事,哪这么多废话?这是我自个儿的薪水,不是受贿所得。你们放心,我秦时月从不收人钱财。” 乌营长接过银元,右脚跟“啪”的靠了下左脚跟,右手划弧到额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秦团心中装着弟兄们,我乌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里先替弟兄们谢过了!以后若有什么差遣,秦团尽管吩咐!” 时月点点头,向小薯一招手,两人进了城门,直奔庄厚德别墅而去。 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时月真感觉到累了。同事一场,他要去为庄团长烧炷香,送上几句祝福的吉祥话,然后回寓所,好好地睡上一觉。 旧檀有《贬财》诗曰: 求财觅宝雕虫事, 日进斗金亦不难。 不义之财焉可取, 浮财散尽最能安。 第131章 绝响 时月与小薯骑马回到秦梦时,正值早上六点钟左右。两人来到西城门,见门外搭着个草棚,里面有个豆浆和油条摊,冒着烟火,香气老远就飘过来,便信马过去,两人对坐下来,要了咸豆浆和油条,热络络地吃起来,一边让摊主帮助喂马。 两人正吃着,却见城门那边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小薯说,是乌营长,可能是在值班,或者是换班了。 乌营长也见到了时月他们,冒着微雨赶过来,在棚外向秦时月立正敬礼喊“报告”。 时月立即让摊主再上一份咸浆和油条,三人一起吃。 乌营长果然是值夜班刚刚换岗下班。 时月说,弟兄们辛苦了。他去看妈了,但昨晚没睡好,所以一早就赶回来,正好看一看几处城门的值班情况…… 乌营长汇报了昨晚四个城门的值勤情况。后来压低声音说:“秦县长,庄团长那边有消息了……只是出了意外。” 秦时月笑笑,问:“意外?什么意外?不要紧?总不会晚上喝多了摔了跟头睡在马路上?” 他一想到那晚庄厚德在他电筒光下捧着女下属的酥胸当饭团的情景,就忍不住好笑。 乌营长说:“哪里。摔一跤倒是小事,事大啦!” 说完将头凑近时月和小薯,轻声说了事情的经过。 时月听了,“嗒”的一下放下手中的筷子和油条,不吃了,抹出手绢擦着嘴巴。 小薯听了更是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前夜庄家布店失火,烧起来了。由于火势透天,终于殃及隔壁的客栈。而庄厚德当夜打牌晚了,恰好睡在客栈里…… 听乌营长说,那客栈名义上归庄团长大哥所有,幕后老板实际上还是庄团长。 不仅是客栈,连一旁的布店、土特产店、棺材店,等等,都是这么个情况。一堆姓庄的人背后,真正的靠山和老板,都是庄厚德自己。 庄团长以前喜欢在马有福妻子开的客栈里应酬。酒多了,就在那里过夜,也方便两个人过往。这自家的客栈,倒是不喜欢来。 庄的老婆是个母夜叉,对老公管得很严,所以庄厚德在拈花惹草方面很是小心。夜宿客栈的话,都是以打麻将迟了和酒喝多了为借口,从来不敢明目张胆。 马有福走后,他与马妻的关系更加密切,但也不敢公开招摇过市,只能以打牌、喝酒为幌子。 最近,庄团长恋上了手下一名女职员,两人打得火热,在马妻店里自然不方便,也会被吃醋,所以才带到庄家客栈来。 那夜,两人照例在客栈做野鸳鸯,由于新鲜劲还没退去,又是棋逢对手,一夜玩得风生水起,筋疲力尽。子夜过后,两人方才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不想四更时分,隔壁布店起了火,又兼起风,风助火势,火舌一下舔上了旁边的木头客栈…… 等到庄厚德与他的小伴侣从梦中惊醒,楼梯已经被大火封锁,周围烈焰腾天,“噼啪”作响……情急之下,素来四平八稳的庄厚德,竟然打了个虎跳,撇下女伴逃命,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这两层的客栈,普通人即使跳下去也摔不死,最多也不过是折胳膊折腿。可偏偏团长大人跳错了方向,结果没跳到大街上,却跳到了屋背后的一条弄堂里。 可能是睡梦中刚刚惊醒,也可能是被烟雾蒙蔽了双眼,也可能是由于偷腥而太过慌张,反正庄团长是跳错了地方。 “那是条死胡同,只有两三米长,两边又都是三米来高的墙,”乌营长摇了摇头说,“这墙也不是别人家砌的,而是客栈这边竖的,目的可能是为了防盗,不让人家爬进来。所以不仅高,墙头还插满了碎玻璃。也不知是庄团长人太胖,跳不上墙,还是因为墙头有碎玻璃扒不住、不敢扒,反正,等到救火队发现,老人家已经不行了……那个女下属,却因为跑到了街这边的窗口呼救,跳下来后,被人用被单接牢了。虽然精赤着身子,春光无限,让大家过了把眼瘾,却好歹拣回一条命。只是全身有多处烧香,并且精神恍惚,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那庄团长是怎么死的?窒息吗?也就是被烟熏死的?总不至于葬身火海?” “人找到的,身体完整,应该是窒息而死。只是死状太过凄惨,比葬身火海还不如……整个人都被蒸熟了!” “我的天,这么惨啊!”秦时月大惊。 小薯说:“妈呀,那不成了北京烤鸭,或者是新疆、内蒙古烤全羊了!” “是啊,太惨啦!惨,惨,惨!”乌营长摇着脑袋说。 秦时月听了,也不由得两眼发直。 他想象着当时着火时的情景,还有肥胖的庄厚德爬不上墙壁时的着急与惊恐。凭他的身材和体重,他决计是够不到墙顶的碎玻璃的,要不,即使手指再痛,为了活命,估计他也会扎牢不放的…… 他一定是呼救了,可惜没人听见。或者即使有人听到了叫声,也看不到人影,发现不了他的位置,因为火光和烟雾笼罩了一切。后来,随着火势变大,浓烟滚滚,庄团长终因窒息而晕倒在地…… 前晚,不就是他绘制城防图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过了夜半才睡的。睡梦中,好像是听到了远处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嘈杂声,只因他绘了半夜图,太困了,所以不想起身……谁能料到,这好好的,却会发生那么大的火灾呢? 半晌,秦时月叹息一声,说:“‘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罗隐秀才问得好啊!像庄团长这样的情况,岂不成了一场春梦?一场春雪?春雪如梦也。” 乌营长说:“是啊,秦团,他们庄家兄弟姐妹,这十几年积累了多少财富,不想一场大火过后,‘庄半街’成了“灰半街”。一夜之间,庄家的顶梁柱也当啷倒下……这下,庄家元气大伤,富贵到头了啊!” 是的,“庄三响”成“绝响”。庄家的时代,自然一去不返了。秦时月想。 人啊,都会这样,属于他的时代,都会过去,只是过去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有的默默无闻,有的轰轰烈烈;有的光鲜,有的灰暗。但像庄厚德这样惨烈的,毕竟只是少数。早知如今,何必当初,让人扼腕叹息啊! 所以,这人啊,修得千般好,不如走得好。只是活着的人少有人看透,都在不停地要啊要。等到“绝响”,后悔已迟。 秦时月沉吟一会,问乌营长:“那现在,他人躺在家里吗?你们不去看看?不去为他烧柱香?” 乌营长说:“秦团长,不瞒您说,还真是想过要不要去,但又实在没有理由可以去。” 时月说:“想听听缘由。” 乌营长说:“他庄厚德在世时有权有势有钱,就是没有朋友。他眼睛长额头上呢,只往上面看,哪看得到下面?要是也像您这样关心弟兄们,这会,他们庄家的门槛恐怕就要被踩破啦。” 时月说:“人死为大,毕竟同事一场。” “同事一场又怎么啦?他又没为公家和团里弟兄们办过一件像样的事。我们知道,那个食堂,还有半溜方便处,还是您来了以后建议他搞起来的。兄弟们的补贴,也是您提出来后,才有了提高……可团里的好处,差不多都被他一个人独占了。团里的钱,不是放在他小姨子的钱庄里,就是放在马有福妻子的客栈里,光每年拿的利息就不好说。他大哥开的客栈,也就是他出事的那地方,里面有美食、麻将、洗浴之类,吃、住、玩一条龙的,光咱保安团上上下下,一年到头吃喝拉撒的,在里面得多少开支?还有其他单位,包括县政府的不少接待,都是他们在做。旁边的布店、土特产店,也是他的,由他弟妹在经营的。庄家还开有石宕、鞭炮厂、棺材店……他们卖出了多少棺材,现在终于能派上一回用场,自家人睡一回了……” 秦时月诧异地说:“原来你们都知道?” 乌营长说:“这秦梦上下,只要有手有脚,肩膀上装个脑袋的,谁不知道?他们庄家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呔,这可能吗?别以为只有他们‘庄半街’的人聪明,人家都是傻子。” 时月想,那你们也不能太高看自己。你们不知道的事还有,譬如办菜果市场的事,只要他秦时月、张小薯、金不换不说,保安团亏得再多,你们都想不进去的,哈哈。 “还有,保安团的钱,这里投资那里入股,从来就没有什么进账过。但听那些合伙人讲,每到过年,烟酒、水果、猪牛羊肉等各种特产和礼物,人家都是用大车拉去他们兄弟姐妹家里的……庄团长富得流油,却抠门得紧,平时弟兄们连吃他一碗水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吃他的酒肉了……火烧以后,秦梦街上的人都在放鞭炮,说是天火,烧得好,为民除害了……保安团的弟兄,私下里都说不会去。” 时月问,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警察局查了没有? 乌营长说,查了,也初步弄清楚了,起火点是布店房间里的插座。 插座进了水,而水是屋顶檐沟里积起来的。 檐沟下水道的口子被堵了。堵住口子的是鞭炮碎屑和一团团的草丝。 此前正月十六放开门炮,庄家几家店铺放了上百大洋的鞭炮,下落的鞭炮碎屑积满了一条街。 庄家的人聪明,但懒惰,自己从不搞卫生。再说,哪怕自己搞点卫生,也不会想到要上屋顶去搞——炮仗纸在下面积了一条街,在上面自然积了一屋顶的哦,可庄家没有想到。他们的心思全在赚钱与吃喝玩乐上,哪里想得到放鞭炮炫耀也会给自己种下祸根的?所以一直未察觉。 那一团团的草丝,是树上掉下来的麻雀窠,被风吹落在屋顶……不下雨没事,一下雨,鞭炮屑和麻雀窠全部动起来,被水冲到檐沟里,再随水浮动至排水口,将下水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雨水没地方去,全往墙壁里渗,一直渗到电线和插座当中,发生短路后引起了火灾…… “鞭炮末子和麻雀窠也能为民除害,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奇事!更奇的是,庄厚德兄弟几个,全都喜欢吃麻雀。什么炖麻雀、麻雀炒腌菜,油炸麻雀,变着法子吃,现在却死在了麻雀扎窠的草丝上……” “唉,本以为他老人家舞笔弄墨,是个儒雅之士,如今看来,原非善类,不过是一中饱私囊之蛀虫,为众人所弃,理所当然。只是死法也太可怜了一些,可叹,可叹!”秦时月摇了几下头,从身边掏出三块大洋,递到乌营长手里,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为人不可贪婪,当知福惜福……拿去,让弟兄们多喝几顿酒,消消愁,解解闷,开心快乐最重要。” 乌营长手心里托着一叠银元,犹豫地说:“团长,您不是刚刚慰问过弟兄们吗?哪好意思……” 时月说:“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不过是喝杯酒的事,哪这么多废话?这是我自个儿的薪水,不是受贿所得。你们放心,我秦时月从不收人钱财。” 乌营长接过银元,右脚跟“啪”的靠了下左脚跟,右手划弧到额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秦团心中装着弟兄们,我乌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里先替弟兄们谢过了!以后若有什么差遣,秦团尽管吩咐!” 时月点点头,向小薯一招手,两人进了城门,直奔庄厚德别墅而去。 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时月真感觉到累了。同事一场,他要去为庄团长烧炷香,送上几句祝福的吉祥话,然后回寓所,好好地睡上一觉。 旧檀有《贬财》诗曰: 求财觅宝雕虫事, 日进斗金亦不难。 不义之财焉可取, 浮财散尽最能安。 第132章 春祭 秦时月从庄家出来,心情沉重。 小薯说:“秦大哥,庄厚德那么虚伪、自私,你又何必过于伤感?” 时月说:“那般死状,岂能无动于衷?” 他说,庄团长盘踞要位多年,伙同家人经商办企业,虽然富可敌县,却因一个女人丧命,不仅害了自己,还葬送了整个家族的前程。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小薯说,是啊,人算不如天算。人的算功再好都没用,要命好才行。而命是前世决定的,这世再拼也改变不了的。 时月说,是啊,这样的风云突变,难免让人相信命,相信神秘主义,感到人生变数太多,可谓朝不保夕,追名逐利毫无意义,不如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 小薯表示赞同,并说他就欣赏秦大哥的公正、清廉、洒脱与不羁,自己会一直陪着他的,只要不被嫌弃。 4月2日,时月与小薯同去壶底排潭桑园头,看了小薯的父母,再祭拜了他祖宗,然后同去庙下,祭拜了秦氏列祖列宗,之后又到百花谷陪母亲祭祀,当晚住在老宅。 次日,时月与小薯如约前往遮风坳。 他们到时,紫苏姐妹已在悬崖下的遮风塘等候。 清风徐徐,塘水涟漪,一只野鸭自在地水上梨着直线。好一处幽静的峡谷。 四人会合后,一起登上悬崖,来到石鸡湾。 湾内草青树绿,碧水如漾,偶尔有几声清亮的石鸡声响起。 小薯说,这山湾好静,静得就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了的角落。 紫苏说,被遗忘了才好,爷爷就会不受打扰了。 时月说,是的是的,遗忘了才好呢。像这些花草树木,自生自灭,多么悠闲和潇洒。如果到了人多的地方,它们又哪来这样的自由自在?不是被人拔了、砍了,就是被车碾了,被牛羊吃了。哪怕是被人移植进了院落和花盆,也得受人摆布,无法自由生长。那样的一生,与安处大自然中的一生,恐怕完全是不一样的。 白苏说,师弟多愁善感,不过确实充满了哲理。花草树木如此,人更如此。因为人的感受,要比植物敏感无数倍啊。所以,人生,活的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内心的感受。只要感受好了,其他都是无所谓的。 紫苏说,姐姐说得对,要不好好的,为什么有人要去做和尚、尼姑呢,无非就是冲着心灵的需要嘛。 以前走过的塘边小径,已再度被芳草淹没。 时月挥刀在前,小薯牵马断后,四人迤逦而进。 时月回想着当初师父在马上指点路径的情景,一时心中充满了怀念和伤感。 他想,只要师父能够活过来,他是愿意抛弃一切所爱的。哪怕是自己最喜欢的武艺,也可以没有。 武功失了,可以再练;恩师没了,再也回不来了啊! 来到螺蛳坪之后,面对熟悉的草房和茅棚,想到当初在这里与师父的生离死别,大家的心一时变得沉重起来。 也许是由于有老焦打理的缘故,山径两侧的草都不高,屋内、棚中也很干净,反而没有遮风坳和石鸡湾那么荒凉。 他们上了北面的小山。不见老焦,但衣物被褥都在。小水缸里的水是满的,上面浮着一只手掌大的葫芦瓢。 时月看看老焦经常挂下巴的那根树枝,印痕也是新鲜的,于是放心了。 再看看酒葫芦、防身的弓箭,还有上山必备的钩刀都不在,便知道主人是外出上山去了。 时月将带来的米、面粉和两块银元留下,然后下了坡,着手祭拜师父。 香烛燃起,清烟袅袅。周氏姐妹跪在墓前呼唤“爷爷”。 秦时月长跪师父墓前,回忆与恩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一时双眼模糊。 他向师父汇报,告密者程饱已被俞二哥手刃,虎口有胎记之人正在继续寻找之中。 还有,自己在政治立场上已有新的选择,并已有立功表现,向解放军传递了秦梦城防图、云龙江大桥兵力布防图等重要情报。 接下去,他将带着白苏师姐和紫苏师妹再上甑山,寻找金台遗着和燕青之书,将它们保护下来,交给政府,希望得到师父的加持。 三人下了螺蛳坪,离开石鸡湾,出了遮风坳,来到屏峰园药庄。 大门没上锁。紫苏推了一下门,门从里面栓上了,说明里面有人。时月让姐妹俩在外等候,自己施展轻功跳入院落。 他在院内巡视一周,没见到人,却见一切井井有条。后在北面平房听到动静,凑近窗户一看,原来是程暖阿姨正在药房里制作膏药,便现身出来,叫了声“程姨”。 程暖见是秦时月,顿时喜出望外,忙问白苏、紫苏姐妹在哪。时月说,去开了门就知道了。 程暖拔开门栓,见到白苏、紫苏姐妹,顿时喜极而泣,拉着她们左看右看。三人相拥一起。 程暖说,自从周家大小平白失踪,她就一直住在这里。期间曾有保安队来查过户口,也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来搭讪过,但她一个女人,人家又能把她怎么样? 后来燕自立带着战友们也来过,她告以实情,大家都非常吃惊,为周老英雄一家担心,但又安慰她,相信有秦团长在,大家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但也坚信,这世上好人总有好报,相信大家总会平安回来的…… 秦时月用眼色示意,没让姐妹说出当时离家后的具体行踪,只说师父被人打伤,后在转移途中病逝了。 程暖听了,顿时呜咽起来。看得出来,她对周老英雄是有真感情的。也难怪,多年下来,老英雄待她们姐弟一直不薄。紫苏姐妹也在一旁陪着落泪。 秦时月想起她那个因作恶而死的弟弟,觉得有必要向这位姐姐说明实情,便将情况说了,气得程暖咬牙切齿,口中骂着“这个挨千刀的”,骂着骂着却伏在案上哭了。 也是,再坏的弟弟,也是弟弟,毕竟是同胞手足,而且已经死了,也难怪她会伤心。这些天来,可能她一直都在寻找和担心那个不争气的弟弟。 众人安慰一通。 程暖是个明理之人,很快平息了情绪,说,程饱自己不学好,赌博,借高利贷,又害人,还先动刀子,实在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他这个岁数,已经改不好了,早点去阎罗大王那里报到也是好事。早点服罪,早点投胎。 时月听了,心里在笑。按照佛学所言,像程饱这样的恶徒,那是罪孽沉重,死后会堕无间地狱,求出无期。 保安团的马有福、庄厚德也一样,不是进阿鼻地狱就是进无间地狱,累劫无法超生。史达贵倒不一定,看起来吃喝嫖赌,但都坏在面上,内心并不歹毒,也许可以进畜牲道。好下场的只有扈小芹,咋咋呼呼却坦坦荡荡,又是因公而亡,走后又得到了一星期的超度,所以估计可以进人道,而且是今生这样的好人家。 时月担心姐妹俩言多有失,于是起身向程姨告别。 临别,他给了她一些钱,嘱她务必将药庄守护好,等到他们把外面的事情办好,将打伤师父的凶手找到了,他们也就会回来的,相信团聚之日不远。 之后,时月一行拣道凤梧、庙下,往黄泥山头、六宅坎头方向而行。 他忽然想到石马岭与浮云岭不远,于是问姐妹俩,大家一起去看一下扈小芹好不好? 由于姐妹俩并不认识扈小姐,小薯起劲地解释了一番。紫苏意味深长地看着秦时月,说:“会不会是秦大哥的又一个红颜知己哦?” 时月说:“师妹不可乱讲,只是同事关系。但她属于因公殉职。保安团和庄团长,是欠了她的。” 白苏说:“是啊,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就因为那团长的一个馊主意,陪了一个恶棍,丢了年轻的性命,可惜啊可叹!去,妹妹,扈小姐是个可怜人,我们今天有缘,去看看她。” 山岳静立,溪水哗哗,风儿掠过脸上,带来春天的暖意。 时月拾阶而上,对景思人,三步一叹,一步三叹,禁不住吟哦起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张小薯听了,忍不住赞叹说:“这首诗简直是太应景了。秦大哥,您写的?” 时月说:“我能写这么好的诗,就不当兵了啊。” 白苏说:“这是唐朝诗人崔护写的千古名诗——《题都城南庄》。”并讲了崔护的爱情奇遇。 小薯听完,感叹不已:“这世上所有的奇事,看来古人都经历过了。白苏姐,我跟你们和秦大哥在一起,长了很多见识,也沾了不少文化气息。嘿嘿。” 到了扈小芹坟前,见疯长的青草,已经快将整座坟墓包裹了。可见,并没有人来上过坟。包括她的老父亲,也还没有来过。 时月见了,不禁悲从中来,让小薯从食盒中取出香烛、菜肴、酒具等,焚香燃烛,然后将几只酒杯一一斟满,先拜土地、山神、天神,举酒酹地,再祭墓中故人。 刚才在螺蛳坪祭拜师父的一套仪式,几乎重新操作了一遍。 时月告诉扈小芹,她父亲很好,他也常去看看他,请她放心。 他还讲了自她走后,保安团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特别是她同事们的不幸遭遇。 他告诉扈小芹,自己平日里喜欢饮酒登高,那其实是一种假象。真实的意图是在寻茔探宝。他们今天来看她的这批人,接下去就要一起再上甑山探宝,破获“落樱”计划,破解“燕之书”谜团,希望她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得遂夙愿。 此外,有件事他要特别感谢扈小芹,那就是在屏峰园那夜,她梦中叫醒他一事,让他躲过一劫,也拯救了周氏姐妹。说完,长跪有顷。 白苏、紫苏姐妹听了,才知道面前墓中所眠之人,其实还是她们的恩人,便也即刻跪下拜谢。 烛光摇曳,香烟缭绕。时月祭奠结束,取出镰刀,一口气将坟上的茅草割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那些几寸长的青草。 离开前,秦时月在墓前作了个长揖,然后跟同伴们说,人终有一死,谁都避免不了。既然大限终将到来,那又何必害怕?害怕又有何用?而事实上,死,绝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没有来生,死了,就再也不必目睹人世间的种种恶行和丑态,就能得到永久的休息和安宁。譬如眼前之景,伊人长逝,再不知世间的风风雨雨。这不是得到了解脱,得到了一种大自在吗? 如果还有来生,死,就只是短暂的休整和转换,接下去又会有跌宕起伏的生命之旅……如此,死亡就是新生,又有什么好怕的?对于今生善良却苦难的人来说,迎接他们的,将是另一种美丽、愉快的人生风景,那么,庆祝都还来不及呢! 时月说,生者与逝者,一土之隔,孰好孰坏,孰幸孰不幸,要看从哪个角度看。一般总以为是寿者幸运,逝者可怜。却不知逝者已矣,再没有七情六欲的煎熬;而生者却要在喧嚣的人间应对各种挑战,顽强地生存下去。 那么,这逝者与生者,你说哪一个更为幸运? 再说说寿命长短的事。有人虽英年早逝,却走得潇洒随意;有人虽长命百岁,却历尽世间的辛酸苦难。两者之间,能简单地说哪一个幸,哪一个不幸么? 所以,照他看来,寿命长短实乃人生的次要方面。人生之要义,是在生命的质量。有生之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且能够俯仰无愧,对得起天地鬼神、宇宙苍生。这样的生命,就是高质量的,就是快乐幸福的。否则,如果为害人间,则寿命越长,作孽越多,而罪孽益发深重矣。 末了,时月口占《有所思》一首寄托幽思: 心事跟谁道? 高山流水间。 好风知我意, 吹去玉人边。 白苏与小薯听了,禁不住鼓掌。 紫苏说:“秦大哥,如果换了我是这位小芹姐姐,有你这样的朋友,死了都心甘情愿的。” 时月说:“师妹,别说傻话。不过童言无忌,我不生你的气,晚上罚酒一杯,如何?” 众人在轻笑中下了石马岭,到燕落村对面,时月呼唤“困着”将筏子撑过来。大家过了渡,攀上浮云岭,与嫂子余山妹欢聚。 燕自立不在。嫂子余山妹说,燕大哥经常有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时月知道,当了中队长的人,哪里还有时间顾家?随着国军反共力度加大,斗争形势更加艰巨,战斗任务也更重了。 尽管不停地在外奔波,时月还是觉得一身轻捷。 随着练功的深入,他走起路来日益轻盈,两只脚心像是空的,行走时有种脚不点地的感觉,好像是飘在地面一般。 不仅如此,两个手心也似空的,一举手就觉得掌心全是气,往里滋啦滋啦地吸,连手指上都沉甸甸的充满了气感。 有时他觉得手指似乎已经到了无坚不摧的地步,于是将手指戳在地上,一下子就可以做许多个俯卧撑。后来越做越勇,只用单手的三根手指点在地上,也能将身体撑起来,还能做好几个俯卧撑。 身体的修复也特别快。明明很疲劳了,打遍拳,或打个坐,哪怕仅仅是几分钟,效果都非常好。 两日后,众人下山,一起去了百花谷陪时月母亲,共叙天伦之乐。清明节后两天,眼看天色放晴,一行人即刻奔赴甑山,去完成那件期待已久的探宝大事。 旧檀有《师恩》诗: 师者恩何在, 倾囊授己知。 事成挥手去, 青霭与天齐。 第132章 春祭 秦时月从庄家出来,心情沉重。 小薯说:“秦大哥,庄厚德那么虚伪、自私,你又何必过于伤感?” 时月说:“那般死状,岂能无动于衷?” 他说,庄团长盘踞要位多年,伙同家人经商办企业,虽然富可敌县,却因一个女人丧命,不仅害了自己,还葬送了整个家族的前程。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小薯说,是啊,人算不如天算。人的算功再好都没用,要命好才行。而命是前世决定的,这世再拼也改变不了的。 时月说,是啊,这样的风云突变,难免让人相信命,相信神秘主义,感到人生变数太多,可谓朝不保夕,追名逐利毫无意义,不如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 小薯表示赞同,并说他就欣赏秦大哥的公正、清廉、洒脱与不羁,自己会一直陪着他的,只要不被嫌弃。 4月2日,时月与小薯同去壶底排潭桑园头,看了小薯的父母,再祭拜了他祖宗,然后同去庙下,祭拜了秦氏列祖列宗,之后又到百花谷陪母亲祭祀,当晚住在老宅。 次日,时月与小薯如约前往遮风坳。 他们到时,紫苏姐妹已在悬崖下的遮风塘等候。 清风徐徐,塘水涟漪,一只野鸭自在地水上梨着直线。好一处幽静的峡谷。 四人会合后,一起登上悬崖,来到石鸡湾。 湾内草青树绿,碧水如漾,偶尔有几声清亮的石鸡声响起。 小薯说,这山湾好静,静得就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了的角落。 紫苏说,被遗忘了才好,爷爷就会不受打扰了。 时月说,是的是的,遗忘了才好呢。像这些花草树木,自生自灭,多么悠闲和潇洒。如果到了人多的地方,它们又哪来这样的自由自在?不是被人拔了、砍了,就是被车碾了,被牛羊吃了。哪怕是被人移植进了院落和花盆,也得受人摆布,无法自由生长。那样的一生,与安处大自然中的一生,恐怕完全是不一样的。 白苏说,师弟多愁善感,不过确实充满了哲理。花草树木如此,人更如此。因为人的感受,要比植物敏感无数倍啊。所以,人生,活的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内心的感受。只要感受好了,其他都是无所谓的。 紫苏说,姐姐说得对,要不好好的,为什么有人要去做和尚、尼姑呢,无非就是冲着心灵的需要嘛。 以前走过的塘边小径,已再度被芳草淹没。 时月挥刀在前,小薯牵马断后,四人迤逦而进。 时月回想着当初师父在马上指点路径的情景,一时心中充满了怀念和伤感。 他想,只要师父能够活过来,他是愿意抛弃一切所爱的。哪怕是自己最喜欢的武艺,也可以没有。 武功失了,可以再练;恩师没了,再也回不来了啊! 来到螺蛳坪之后,面对熟悉的草房和茅棚,想到当初在这里与师父的生离死别,大家的心一时变得沉重起来。 也许是由于有老焦打理的缘故,山径两侧的草都不高,屋内、棚中也很干净,反而没有遮风坳和石鸡湾那么荒凉。 他们上了北面的小山。不见老焦,但衣物被褥都在。小水缸里的水是满的,上面浮着一只手掌大的葫芦瓢。 时月看看老焦经常挂下巴的那根树枝,印痕也是新鲜的,于是放心了。 再看看酒葫芦、防身的弓箭,还有上山必备的钩刀都不在,便知道主人是外出上山去了。 时月将带来的米、面粉和两块银元留下,然后下了坡,着手祭拜师父。 香烛燃起,清烟袅袅。周氏姐妹跪在墓前呼唤“爷爷”。 秦时月长跪师父墓前,回忆与恩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一时双眼模糊。 他向师父汇报,告密者程饱已被俞二哥手刃,虎口有胎记之人正在继续寻找之中。 还有,自己在政治立场上已有新的选择,并已有立功表现,向解放军传递了秦梦城防图、云龙江大桥兵力布防图等重要情报。 接下去,他将带着白苏师姐和紫苏师妹再上甑山,寻找金台遗着和燕青之书,将它们保护下来,交给政府,希望得到师父的加持。 三人下了螺蛳坪,离开石鸡湾,出了遮风坳,来到屏峰园药庄。 大门没上锁。紫苏推了一下门,门从里面栓上了,说明里面有人。时月让姐妹俩在外等候,自己施展轻功跳入院落。 他在院内巡视一周,没见到人,却见一切井井有条。后在北面平房听到动静,凑近窗户一看,原来是程暖阿姨正在药房里制作膏药,便现身出来,叫了声“程姨”。 程暖见是秦时月,顿时喜出望外,忙问白苏、紫苏姐妹在哪。时月说,去开了门就知道了。 程暖拔开门栓,见到白苏、紫苏姐妹,顿时喜极而泣,拉着她们左看右看。三人相拥一起。 程暖说,自从周家大小平白失踪,她就一直住在这里。期间曾有保安队来查过户口,也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来搭讪过,但她一个女人,人家又能把她怎么样? 后来燕自立带着战友们也来过,她告以实情,大家都非常吃惊,为周老英雄一家担心,但又安慰她,相信有秦团长在,大家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但也坚信,这世上好人总有好报,相信大家总会平安回来的…… 秦时月用眼色示意,没让姐妹说出当时离家后的具体行踪,只说师父被人打伤,后在转移途中病逝了。 程暖听了,顿时呜咽起来。看得出来,她对周老英雄是有真感情的。也难怪,多年下来,老英雄待她们姐弟一直不薄。紫苏姐妹也在一旁陪着落泪。 秦时月想起她那个因作恶而死的弟弟,觉得有必要向这位姐姐说明实情,便将情况说了,气得程暖咬牙切齿,口中骂着“这个挨千刀的”,骂着骂着却伏在案上哭了。 也是,再坏的弟弟,也是弟弟,毕竟是同胞手足,而且已经死了,也难怪她会伤心。这些天来,可能她一直都在寻找和担心那个不争气的弟弟。 众人安慰一通。 程暖是个明理之人,很快平息了情绪,说,程饱自己不学好,赌博,借高利贷,又害人,还先动刀子,实在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他这个岁数,已经改不好了,早点去阎罗大王那里报到也是好事。早点服罪,早点投胎。 时月听了,心里在笑。按照佛学所言,像程饱这样的恶徒,那是罪孽沉重,死后会堕无间地狱,求出无期。 保安团的马有福、庄厚德也一样,不是进阿鼻地狱就是进无间地狱,累劫无法超生。史达贵倒不一定,看起来吃喝嫖赌,但都坏在面上,内心并不歹毒,也许可以进畜牲道。好下场的只有扈小芹,咋咋呼呼却坦坦荡荡,又是因公而亡,走后又得到了一星期的超度,所以估计可以进人道,而且是今生这样的好人家。 时月担心姐妹俩言多有失,于是起身向程姨告别。 临别,他给了她一些钱,嘱她务必将药庄守护好,等到他们把外面的事情办好,将打伤师父的凶手找到了,他们也就会回来的,相信团聚之日不远。 之后,时月一行拣道凤梧、庙下,往黄泥山头、六宅坎头方向而行。 他忽然想到石马岭与浮云岭不远,于是问姐妹俩,大家一起去看一下扈小芹好不好? 由于姐妹俩并不认识扈小姐,小薯起劲地解释了一番。紫苏意味深长地看着秦时月,说:“会不会是秦大哥的又一个红颜知己哦?” 时月说:“师妹不可乱讲,只是同事关系。但她属于因公殉职。保安团和庄团长,是欠了她的。” 白苏说:“是啊,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就因为那团长的一个馊主意,陪了一个恶棍,丢了年轻的性命,可惜啊可叹!去,妹妹,扈小姐是个可怜人,我们今天有缘,去看看她。” 山岳静立,溪水哗哗,风儿掠过脸上,带来春天的暖意。 时月拾阶而上,对景思人,三步一叹,一步三叹,禁不住吟哦起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张小薯听了,忍不住赞叹说:“这首诗简直是太应景了。秦大哥,您写的?” 时月说:“我能写这么好的诗,就不当兵了啊。” 白苏说:“这是唐朝诗人崔护写的千古名诗——《题都城南庄》。”并讲了崔护的爱情奇遇。 小薯听完,感叹不已:“这世上所有的奇事,看来古人都经历过了。白苏姐,我跟你们和秦大哥在一起,长了很多见识,也沾了不少文化气息。嘿嘿。” 到了扈小芹坟前,见疯长的青草,已经快将整座坟墓包裹了。可见,并没有人来上过坟。包括她的老父亲,也还没有来过。 时月见了,不禁悲从中来,让小薯从食盒中取出香烛、菜肴、酒具等,焚香燃烛,然后将几只酒杯一一斟满,先拜土地、山神、天神,举酒酹地,再祭墓中故人。 刚才在螺蛳坪祭拜师父的一套仪式,几乎重新操作了一遍。 时月告诉扈小芹,她父亲很好,他也常去看看他,请她放心。 他还讲了自她走后,保安团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特别是她同事们的不幸遭遇。 他告诉扈小芹,自己平日里喜欢饮酒登高,那其实是一种假象。真实的意图是在寻茔探宝。他们今天来看她的这批人,接下去就要一起再上甑山探宝,破获“落樱”计划,破解“燕之书”谜团,希望她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得遂夙愿。 此外,有件事他要特别感谢扈小芹,那就是在屏峰园那夜,她梦中叫醒他一事,让他躲过一劫,也拯救了周氏姐妹。说完,长跪有顷。 白苏、紫苏姐妹听了,才知道面前墓中所眠之人,其实还是她们的恩人,便也即刻跪下拜谢。 烛光摇曳,香烟缭绕。时月祭奠结束,取出镰刀,一口气将坟上的茅草割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那些几寸长的青草。 离开前,秦时月在墓前作了个长揖,然后跟同伴们说,人终有一死,谁都避免不了。既然大限终将到来,那又何必害怕?害怕又有何用?而事实上,死,绝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没有来生,死了,就再也不必目睹人世间的种种恶行和丑态,就能得到永久的休息和安宁。譬如眼前之景,伊人长逝,再不知世间的风风雨雨。这不是得到了解脱,得到了一种大自在吗? 如果还有来生,死,就只是短暂的休整和转换,接下去又会有跌宕起伏的生命之旅……如此,死亡就是新生,又有什么好怕的?对于今生善良却苦难的人来说,迎接他们的,将是另一种美丽、愉快的人生风景,那么,庆祝都还来不及呢! 时月说,生者与逝者,一土之隔,孰好孰坏,孰幸孰不幸,要看从哪个角度看。一般总以为是寿者幸运,逝者可怜。却不知逝者已矣,再没有七情六欲的煎熬;而生者却要在喧嚣的人间应对各种挑战,顽强地生存下去。 那么,这逝者与生者,你说哪一个更为幸运? 再说说寿命长短的事。有人虽英年早逝,却走得潇洒随意;有人虽长命百岁,却历尽世间的辛酸苦难。两者之间,能简单地说哪一个幸,哪一个不幸么? 所以,照他看来,寿命长短实乃人生的次要方面。人生之要义,是在生命的质量。有生之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且能够俯仰无愧,对得起天地鬼神、宇宙苍生。这样的生命,就是高质量的,就是快乐幸福的。否则,如果为害人间,则寿命越长,作孽越多,而罪孽益发深重矣。 末了,时月口占《有所思》一首寄托幽思: 心事跟谁道? 高山流水间。 好风知我意, 吹去玉人边。 白苏与小薯听了,禁不住鼓掌。 紫苏说:“秦大哥,如果换了我是这位小芹姐姐,有你这样的朋友,死了都心甘情愿的。” 时月说:“师妹,别说傻话。不过童言无忌,我不生你的气,晚上罚酒一杯,如何?” 众人在轻笑中下了石马岭,到燕落村对面,时月呼唤“困着”将筏子撑过来。大家过了渡,攀上浮云岭,与嫂子余山妹欢聚。 燕自立不在。嫂子余山妹说,燕大哥经常有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时月知道,当了中队长的人,哪里还有时间顾家?随着国军反共力度加大,斗争形势更加艰巨,战斗任务也更重了。 尽管不停地在外奔波,时月还是觉得一身轻捷。 随着练功的深入,他走起路来日益轻盈,两只脚心像是空的,行走时有种脚不点地的感觉,好像是飘在地面一般。 不仅如此,两个手心也似空的,一举手就觉得掌心全是气,往里滋啦滋啦地吸,连手指上都沉甸甸的充满了气感。 有时他觉得手指似乎已经到了无坚不摧的地步,于是将手指戳在地上,一下子就可以做许多个俯卧撑。后来越做越勇,只用单手的三根手指点在地上,也能将身体撑起来,还能做好几个俯卧撑。 身体的修复也特别快。明明很疲劳了,打遍拳,或打个坐,哪怕仅仅是几分钟,效果都非常好。 两日后,众人下山,一起去了百花谷陪时月母亲,共叙天伦之乐。清明节后两天,眼看天色放晴,一行人即刻奔赴甑山,去完成那件期待已久的探宝大事。 旧檀有《师恩》诗: 师者恩何在, 倾囊授己知。 事成挥手去, 青霭与天齐。 第133章 豹飞石上 时月一行四人纵马急驰,拉出一个小小的马队,也拉出一路的劲风,穿梭在云龙江边的柳阴道上。江上的船夫和田里耕作的农夫,见了马队和俊俏的后生、姑娘,一时发出阵阵喝彩。 原来这骑马有个讲究,越是风驰电掣,马背上的人越是安稳如山。如果你想安全一点,让马慢一点,“的格的格”地碎步跑,那骑手可要遭罪了,臀部与内脏都会被震得十分难受。 所以说,行家看人会不会骑马,不用看骑手的姿态,只看马的跑速就知道了。 为何时月专挑这个时段上山?这不是他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精挑细拣的。 只为4月21日,时令已进入“谷雨”。 谷雨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之后,春天也就慢慢远去。那时,正是秧苗初插、“雨生百谷”之期,故名“谷雨”。 此间,降水会明显增多。唐代诗人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让清明的雨出了名。但事实情况是,谷雨的雨比清明期间还要多。春雨绵绵,晴天无期,哪里还适合上山? 而过了谷雨,5月6日左右就是“立夏”,夏天来了。这时作物皆已长大,山上草木繁茂,气温升高,雷雨增多,百兽出没,蚊虫更是密集,上山的难度和危险系数会大大增加。 而再过一月,南方的“梅雨”期又到了。 “梅子黄时家家雨。”那时的多雨,可是出了名的,怎一个“愁”字了得? 天就跟漏了一般,连日都是密雨。江河水满为患。山上岩石、树木湿滑,不利抓握和攀登。泥土、草皮松软,无法下脚。加上瀑流密集、山洪爆发,更非登山探险之季节。 所以,自从春节前后开始,时月就在思考和寻找上山的最佳日期。思来想去,还是选在清明和谷雨期间的晴天最为合适。 去虎啸岭豹飞石之前,时月一行先到了浮云岭。这是他们歇脚和补给的第一站,更是交换友情的重要一站。 按照惯例,他们会带一些燕自立夫妇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如盐、糖、胡椒粉、面条、蚊香、十滴水、行军散、藿香正气水等,也会尝尝兄嫂家的山珍,交换些山里山外的信息,领略山居的清幽和宁静。 告别余山妹,他们通过秘径上了黄天荡,拜访了闭目师父,带去了一些玉米棒子、辣椒、茄子、豇豆,还扛去了一箱四川产的“国窖”酒。 这酒的酒窖是1573年开挖的,三百多年来一直使用,内含非常丰富的有益菌,也有助于白酒的自然增香。 此酒不仅香气幽雅,而且力道大,口感极好,价格又实惠。量小的人吃不消喝,喜欢面子的人又不想用这个牌子,只有懂酒、务实、酒量好,如秦时月这般的人,才会选择这个牌子。时月买了一箱,供师父品尝。 闭目师父喝了酒,连连点头,说是好酒。他留大家吃了饭,嘱咐大家等会攀登虎啸岭 时,立脚要稳,别踩浮石。同时要留心毒蛇、猛兽、猛禽等的攻击,也要留心机关,预先做好各种应对准备,以防临事慌乱,不知所措。 临别还说了一句:“凡藏宝之地,必有诸多讲究,尔等须要万分谨慎,先将外围侦察清楚,然后彼此有个接应,切不可扎堆硬闯,鲁莽行事。如确有难度,可分次突破,不要急于求成。” 秦时月说:“请师父放心,弟子谨记在心,一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保万无一失。” 闭目师父点点头,说:“事非经过不知难。刀在石上磨,人在事上磨。是雄鹰,总得单飞,为师就不再越俎代庖了,你们大胆闯。” 于是,时月带着小薯和白苏、紫苏姐妹,通过上次攀爬过的崖壁捷径,迅速下降到天坑外的谷底,然后过 “天生桥”石梁,不出两个小时就来到了虎啸岭脚。 这条捷径,使他们不必再绕道石蜡烛头、狼头峰、干草坡、双弓尖、佛殿基等,少了许多的跋涉之苦,时间也至少缩短了一半。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攀登,眼前出现一个石洞。 此洞从前面看,是个水洞,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出。普通人见到水,多半会就此止步,寻找洞外其他的路,若是没有,就会回转。 但秦时月是个登山有经验的人,又会功夫,所以一股水流,远不是障碍。而且,他知道,只要深浅得当,水流还是最安全、便捷的通道,比荆棘和悬崖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他略事观察,就发现这小溪里面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由于石头的分布比较稀疏,一般人因弹跳力不足,无法跨越所有的石块,总有几块是够不到的。但今天来的秦时月一行,全是脚力好、平衡能力强的练家子,完全可以通过连续的跳跃,不涉水就能越过溪面去的。 时月毫不犹豫地带头在溪面的石块上跳跃起来。 跳过百十来米,山洞一转,溪面开始收缩,两边出现了一尺多宽的溪岸。 时月他们跳至岸边,再往里走了数百米,发现洞体已经到顶,只在头顶露出一个天窗一样的小洞。好在向上的洞壁,最窄处仅有一米多宽。 时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只将两臂一伸,就轻松撑住了洞壁,便纵身而上,分开双腿,以双脚踩着石壁,再用双手双腿交叉发力,很轻松就到了洞顶,攀住了出口。 出得洞来,又是羊肠小径,斜上数里。 山道一转,突见迎面一棵大树,树身比成人的腰部还要粗。树下一块十余米长的巨石横空挑出。 时月对着众人展颜一笑,说:“看来,这就是着名的虎啸柃与豹飞石了!请大家好生寻觅,不要放过一寸地方。” 秦时月仔细观察那柃木,见它的叶子跟桂花树的叶子类似,整棵树也长得枝繁叶茂。 这大树的根系异常发达,有小孩手臂粗细,密密地扎进山崖的石隙里,也将整块豹飞石紧紧包裹起来。 紫苏说:“这柃木不易长大,特别是在这石缝内,能长到这么粗,实属罕见,估计至少有一二千年了。” 白苏说:“柃木正月里开花,花仅小指尖大小,却晶莹如玉,好生漂亮。花气独特,老远就能闻到。它这香,不像桂花、桔子花、栀子花一样馥郁芳香,而是幽深绵长,越闻越有味。这树在东洋的日本被称为神木,地位非常高。幸亏是长在高山之上,要不早被人移植或采伐光了。” 小薯说:“哇,原来其貌不扬的一棵野树,经两位佳人一讲,竟是如此珍贵!看来还真是要读书。不读书,不识货,宝也当成草哦。” 时月笑骂一句,说:“真是废话。人类社会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是文明社会。而人类文明的加速进步,就是自有文字才开始的。原始社会茹毛饮血,当然也有文明,但只是低级的文明。高级的文明,就是从有文字、文化、文学和科技以后才发轫的。” 他还想起来,第一次去永王山妙智寺找紫苏,他可能就是遇到了这种树?当时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幽幽细细,久久不去,让他禁不住循香找去。因为这个香味,在平地上从来没有闻到过,好像与农民施放的氨水味有一点相似。 当时找到庙外一处山林,就听到一片繁密的嗡嗡声,给静谧的山林增加了一种神秘的氛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蜜蜂的振翅之声,但由于是朝北的阴山坡,光线很暗,他找来找去都不见蜜蜂的影子。而声音的源头,他能确定是在那星星点点的晶莹剔透的米仁大的繁花深处。 他跟紫苏姐妹讲了后,白苏一拍手说:“正是此树,此花,此蜂。”她告诉大家,这柃木的花,是中华蜜蜂最喜欢的花。 她还说,柃木身上最宝贵的还不是它的花,而是它的根茎叶,性平味苦,将叶绒捣烂,外敷伤口,可祛风除湿、消肿止血,取汁亦有此效,是上好的治疗跌打损伤之药。 但奇怪的是,这柃木的树身及豹飞石上,还有不少根茎围绕,成色与柃木的根须有所不同。循着这些根茎,发现豹飞石下原来还长着另一棵树,倒挂在空中,枝杆虽要矮小好多,却甚是粗短遒劲,可能跟长年的经风沐雨有极大的关系。 秦时月刚想问紫苏姐妹,她们已凑过来,一个说:“这是木荷。”一个说:“这木荷的花很漂亮。要是在平地,这树六月就开始开花,在这高山上,开花要迟一些,花期也要长一些。” 这两棵千年老树长在豹飞石根部,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一长一短,好像秦琼与尉迟恭一样,守护着这块奇石。 张小薯用双脚在树根上固定住身体,使一个“倒挂金钩”,将身体挂下去,细细寻找后,发现枝叶间隐约可见一洞口,内有巨藤牵引,盘根错节。 小薯上来,将观察结果告诉时月。时月让紫苏再探,紫苏如法炮制,也以“倒挂金钩”之法察之,只是由于身体更软,所以挂得更下,于是就发现那些巨藤之上,似有东西蠕动,仔细一看,是浑身长毛的一种蜘蛛,不禁大惊失色,赶忙起身向时月报告。 原来,以前爷爷跟紫苏姐妹讲过,在这甑山、黄天荡一带,生活着一种毒蛛,普通人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半个时辰之内就会毒发身亡。 秦时月听两人都说石下木荷树根中有洞,还有藤蔓,还有蜘蛛,心中便已明白了八九分。 他说:“这洞里估计就有文章。此事可能没有这么简单了,得谨慎行事……” 话未说完,只听“嗡——”的一声,小薯急忙低头,时月已看到一颗细腰胡峰从小薯耳朵边掠过,急忙叫三人往山上撤离,一直撤出豹飞石边有六七十米隐蔽起来。再回头一看,那柃木枝间有一小撮胡蜂飞出,在树的周围疯狂打旋…… 秦时月忙用双手将三人左右一拦,将他们压在地面观望。 只见有几颗胡蜂从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掠过,然后归队去了,时月才长出一口气,说:“这是侦察蜂啊,被它发现了,我们恐怕有好果子吃了。” 过一会,紫苏指着斜上方一只老鹰,说:“你们看,还有老鹰哎。” 四人看着老鹰一直在柃木上方几百米的天空盘旋,忽然一个猛子扎向了豹飞石下方。 秦时月说:“我们得有思想准备,可能豹飞石下方还有老鹰的巢。” 张小薯说,哦,原来还真有老鹰!那天在燕落村,我听到有小孩在唱—— 虎啸岭上有老柃, 老柃上面飞奇鹰。 奇鹰一起云亦起, 只见云来不见鹰。 …… 时月听了,感慨说:“啊呀,这么好的儿歌,小薯你怎么不早说?” 紫苏说:“秦大哥,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至少有三个。一是胡蜂,二是蜘蛛,三是老鹰。另外还会碰到什么问题,我们只能探洞时才能知道了。” 时月说:“这三者中,老鹰最具攻击性,但问题是最小的。因为只要我们进入洞穴的速度足够快,它还未发觉我们就进去了。再说,闭目师父是驯鹰大师,这山上的珍禽猛兽,无一不听从他老人家的话,我们只要从他那里得到诀窍,应该不会遭到袭击,也许反而能得到帮助。” “嗯,我们可以有针对性地准备一些草药。回去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下。这方面,白苏姐姐可是行家,应该会有办法。”紫苏应和着说。 时月说:“好的,大家回去准备。小薯护送白苏、紫苏回屏峰园药庄准备草药或药膏,驳壳枪要带上,并多带几个装满子弹的弹夹。我回去准备药镖及善后之事。大家必须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要说起这次行动的事。这次回去,大家准备充分一点,所以休整的日期也长一点。4月15日,我们在浮云岭燕大哥家会合,再一起上来。” 话音刚落,只听“啊哟”一声,刚起身的小薯,再一次摔倒在地。 旧檀有《题虎啸岭豹飞石》诗: 深山有老虎, 更兼有豹飞。 豹飞虎又吼, 护藏显神威。 第133章 豹飞石上 时月一行四人纵马急驰,拉出一个小小的马队,也拉出一路的劲风,穿梭在云龙江边的柳阴道上。江上的船夫和田里耕作的农夫,见了马队和俊俏的后生、姑娘,一时发出阵阵喝彩。 原来这骑马有个讲究,越是风驰电掣,马背上的人越是安稳如山。如果你想安全一点,让马慢一点,“的格的格”地碎步跑,那骑手可要遭罪了,臀部与内脏都会被震得十分难受。 所以说,行家看人会不会骑马,不用看骑手的姿态,只看马的跑速就知道了。 为何时月专挑这个时段上山?这不是他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精挑细拣的。 只为4月21日,时令已进入“谷雨”。 谷雨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之后,春天也就慢慢远去。那时,正是秧苗初插、“雨生百谷”之期,故名“谷雨”。 此间,降水会明显增多。唐代诗人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让清明的雨出了名。但事实情况是,谷雨的雨比清明期间还要多。春雨绵绵,晴天无期,哪里还适合上山? 而过了谷雨,5月6日左右就是“立夏”,夏天来了。这时作物皆已长大,山上草木繁茂,气温升高,雷雨增多,百兽出没,蚊虫更是密集,上山的难度和危险系数会大大增加。 而再过一月,南方的“梅雨”期又到了。 “梅子黄时家家雨。”那时的多雨,可是出了名的,怎一个“愁”字了得? 天就跟漏了一般,连日都是密雨。江河水满为患。山上岩石、树木湿滑,不利抓握和攀登。泥土、草皮松软,无法下脚。加上瀑流密集、山洪爆发,更非登山探险之季节。 所以,自从春节前后开始,时月就在思考和寻找上山的最佳日期。思来想去,还是选在清明和谷雨期间的晴天最为合适。 去虎啸岭豹飞石之前,时月一行先到了浮云岭。这是他们歇脚和补给的第一站,更是交换友情的重要一站。 按照惯例,他们会带一些燕自立夫妇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如盐、糖、胡椒粉、面条、蚊香、十滴水、行军散、藿香正气水等,也会尝尝兄嫂家的山珍,交换些山里山外的信息,领略山居的清幽和宁静。 告别余山妹,他们通过秘径上了黄天荡,拜访了闭目师父,带去了一些玉米棒子、辣椒、茄子、豇豆,还扛去了一箱四川产的“国窖”酒。 这酒的酒窖是1573年开挖的,三百多年来一直使用,内含非常丰富的有益菌,也有助于白酒的自然增香。 此酒不仅香气幽雅,而且力道大,口感极好,价格又实惠。量小的人吃不消喝,喜欢面子的人又不想用这个牌子,只有懂酒、务实、酒量好,如秦时月这般的人,才会选择这个牌子。时月买了一箱,供师父品尝。 闭目师父喝了酒,连连点头,说是好酒。他留大家吃了饭,嘱咐大家等会攀登虎啸岭 时,立脚要稳,别踩浮石。同时要留心毒蛇、猛兽、猛禽等的攻击,也要留心机关,预先做好各种应对准备,以防临事慌乱,不知所措。 临别还说了一句:“凡藏宝之地,必有诸多讲究,尔等须要万分谨慎,先将外围侦察清楚,然后彼此有个接应,切不可扎堆硬闯,鲁莽行事。如确有难度,可分次突破,不要急于求成。” 秦时月说:“请师父放心,弟子谨记在心,一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保万无一失。” 闭目师父点点头,说:“事非经过不知难。刀在石上磨,人在事上磨。是雄鹰,总得单飞,为师就不再越俎代庖了,你们大胆闯。” 于是,时月带着小薯和白苏、紫苏姐妹,通过上次攀爬过的崖壁捷径,迅速下降到天坑外的谷底,然后过 “天生桥”石梁,不出两个小时就来到了虎啸岭脚。 这条捷径,使他们不必再绕道石蜡烛头、狼头峰、干草坡、双弓尖、佛殿基等,少了许多的跋涉之苦,时间也至少缩短了一半。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攀登,眼前出现一个石洞。 此洞从前面看,是个水洞,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出。普通人见到水,多半会就此止步,寻找洞外其他的路,若是没有,就会回转。 但秦时月是个登山有经验的人,又会功夫,所以一股水流,远不是障碍。而且,他知道,只要深浅得当,水流还是最安全、便捷的通道,比荆棘和悬崖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他略事观察,就发现这小溪里面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由于石头的分布比较稀疏,一般人因弹跳力不足,无法跨越所有的石块,总有几块是够不到的。但今天来的秦时月一行,全是脚力好、平衡能力强的练家子,完全可以通过连续的跳跃,不涉水就能越过溪面去的。 时月毫不犹豫地带头在溪面的石块上跳跃起来。 跳过百十来米,山洞一转,溪面开始收缩,两边出现了一尺多宽的溪岸。 时月他们跳至岸边,再往里走了数百米,发现洞体已经到顶,只在头顶露出一个天窗一样的小洞。好在向上的洞壁,最窄处仅有一米多宽。 时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只将两臂一伸,就轻松撑住了洞壁,便纵身而上,分开双腿,以双脚踩着石壁,再用双手双腿交叉发力,很轻松就到了洞顶,攀住了出口。 出得洞来,又是羊肠小径,斜上数里。 山道一转,突见迎面一棵大树,树身比成人的腰部还要粗。树下一块十余米长的巨石横空挑出。 时月对着众人展颜一笑,说:“看来,这就是着名的虎啸柃与豹飞石了!请大家好生寻觅,不要放过一寸地方。” 秦时月仔细观察那柃木,见它的叶子跟桂花树的叶子类似,整棵树也长得枝繁叶茂。 这大树的根系异常发达,有小孩手臂粗细,密密地扎进山崖的石隙里,也将整块豹飞石紧紧包裹起来。 紫苏说:“这柃木不易长大,特别是在这石缝内,能长到这么粗,实属罕见,估计至少有一二千年了。” 白苏说:“柃木正月里开花,花仅小指尖大小,却晶莹如玉,好生漂亮。花气独特,老远就能闻到。它这香,不像桂花、桔子花、栀子花一样馥郁芳香,而是幽深绵长,越闻越有味。这树在东洋的日本被称为神木,地位非常高。幸亏是长在高山之上,要不早被人移植或采伐光了。” 小薯说:“哇,原来其貌不扬的一棵野树,经两位佳人一讲,竟是如此珍贵!看来还真是要读书。不读书,不识货,宝也当成草哦。” 时月笑骂一句,说:“真是废话。人类社会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是文明社会。而人类文明的加速进步,就是自有文字才开始的。原始社会茹毛饮血,当然也有文明,但只是低级的文明。高级的文明,就是从有文字、文化、文学和科技以后才发轫的。” 他还想起来,第一次去永王山妙智寺找紫苏,他可能就是遇到了这种树?当时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幽幽细细,久久不去,让他禁不住循香找去。因为这个香味,在平地上从来没有闻到过,好像与农民施放的氨水味有一点相似。 当时找到庙外一处山林,就听到一片繁密的嗡嗡声,给静谧的山林增加了一种神秘的氛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蜜蜂的振翅之声,但由于是朝北的阴山坡,光线很暗,他找来找去都不见蜜蜂的影子。而声音的源头,他能确定是在那星星点点的晶莹剔透的米仁大的繁花深处。 他跟紫苏姐妹讲了后,白苏一拍手说:“正是此树,此花,此蜂。”她告诉大家,这柃木的花,是中华蜜蜂最喜欢的花。 她还说,柃木身上最宝贵的还不是它的花,而是它的根茎叶,性平味苦,将叶绒捣烂,外敷伤口,可祛风除湿、消肿止血,取汁亦有此效,是上好的治疗跌打损伤之药。 但奇怪的是,这柃木的树身及豹飞石上,还有不少根茎围绕,成色与柃木的根须有所不同。循着这些根茎,发现豹飞石下原来还长着另一棵树,倒挂在空中,枝杆虽要矮小好多,却甚是粗短遒劲,可能跟长年的经风沐雨有极大的关系。 秦时月刚想问紫苏姐妹,她们已凑过来,一个说:“这是木荷。”一个说:“这木荷的花很漂亮。要是在平地,这树六月就开始开花,在这高山上,开花要迟一些,花期也要长一些。” 这两棵千年老树长在豹飞石根部,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一长一短,好像秦琼与尉迟恭一样,守护着这块奇石。 张小薯用双脚在树根上固定住身体,使一个“倒挂金钩”,将身体挂下去,细细寻找后,发现枝叶间隐约可见一洞口,内有巨藤牵引,盘根错节。 小薯上来,将观察结果告诉时月。时月让紫苏再探,紫苏如法炮制,也以“倒挂金钩”之法察之,只是由于身体更软,所以挂得更下,于是就发现那些巨藤之上,似有东西蠕动,仔细一看,是浑身长毛的一种蜘蛛,不禁大惊失色,赶忙起身向时月报告。 原来,以前爷爷跟紫苏姐妹讲过,在这甑山、黄天荡一带,生活着一种毒蛛,普通人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半个时辰之内就会毒发身亡。 秦时月听两人都说石下木荷树根中有洞,还有藤蔓,还有蜘蛛,心中便已明白了八九分。 他说:“这洞里估计就有文章。此事可能没有这么简单了,得谨慎行事……” 话未说完,只听“嗡——”的一声,小薯急忙低头,时月已看到一颗细腰胡峰从小薯耳朵边掠过,急忙叫三人往山上撤离,一直撤出豹飞石边有六七十米隐蔽起来。再回头一看,那柃木枝间有一小撮胡蜂飞出,在树的周围疯狂打旋…… 秦时月忙用双手将三人左右一拦,将他们压在地面观望。 只见有几颗胡蜂从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掠过,然后归队去了,时月才长出一口气,说:“这是侦察蜂啊,被它发现了,我们恐怕有好果子吃了。” 过一会,紫苏指着斜上方一只老鹰,说:“你们看,还有老鹰哎。” 四人看着老鹰一直在柃木上方几百米的天空盘旋,忽然一个猛子扎向了豹飞石下方。 秦时月说:“我们得有思想准备,可能豹飞石下方还有老鹰的巢。” 张小薯说,哦,原来还真有老鹰!那天在燕落村,我听到有小孩在唱—— 虎啸岭上有老柃, 老柃上面飞奇鹰。 奇鹰一起云亦起, 只见云来不见鹰。 …… 时月听了,感慨说:“啊呀,这么好的儿歌,小薯你怎么不早说?” 紫苏说:“秦大哥,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至少有三个。一是胡蜂,二是蜘蛛,三是老鹰。另外还会碰到什么问题,我们只能探洞时才能知道了。” 时月说:“这三者中,老鹰最具攻击性,但问题是最小的。因为只要我们进入洞穴的速度足够快,它还未发觉我们就进去了。再说,闭目师父是驯鹰大师,这山上的珍禽猛兽,无一不听从他老人家的话,我们只要从他那里得到诀窍,应该不会遭到袭击,也许反而能得到帮助。” “嗯,我们可以有针对性地准备一些草药。回去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下。这方面,白苏姐姐可是行家,应该会有办法。”紫苏应和着说。 时月说:“好的,大家回去准备。小薯护送白苏、紫苏回屏峰园药庄准备草药或药膏,驳壳枪要带上,并多带几个装满子弹的弹夹。我回去准备药镖及善后之事。大家必须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要说起这次行动的事。这次回去,大家准备充分一点,所以休整的日期也长一点。4月15日,我们在浮云岭燕大哥家会合,再一起上来。” 话音刚落,只听“啊哟”一声,刚起身的小薯,再一次摔倒在地。 旧檀有《题虎啸岭豹飞石》诗: 深山有老虎, 更兼有豹飞。 豹飞虎又吼, 护藏显神威。 第134章 对策 小薯爬起身来,才发现是被一个树桩绊倒了。可一看这个树桩,好家伙,有好几只水缸大啊,浑身还长满了青苔。 小薯一说,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众人刚才情急之下,竟然是卧在了这截硕大的树桩边。 四个人拉起手来,才差不多将它围住。可想而知,这棵树在当年,那是不折不扣的参天大树。 大家好奇心上来,想弄清楚这是什么树。树身早烂光了,只剩下隐隐的残迹。 当年可能是遭了雷击,或者是遭受了白蚁的啃食,树身才会折断的。好在断口又抽出了不少新枝,有粗有细,粗的都有牛腿那么大了。 根据再生的枝叶,白苏发现这是一个楠木的蔀头。她说,楠木的树皮和汁水,具有消炎解毒的功效。 这些后发的枝干,有的枯萎,有的断裂,有的葱绿异常,新旧交杂,反而显出一番历尽沧桑、劫后余生的勃勃生机。 秦时月不禁感叹道:“树犹如此,何况人乎?” 紫苏问:“秦大哥是见这棵树危而不死,老枝发新,故而感叹?” 时月说:“正是。它主干尽数被摧,却能绝处逢生,这时根基还在,所以才能生生不息啊。人啊,看看这棵树,就没有理由气馁和自卑。只要一自尚存,就当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为自己开出一条新路,闯出一片天地来。” 紫苏说:“秦大哥所言极是。在体能的开发上,功夫的修行上,人的潜能几乎是无限的。普通人过于爱惜自己,一生就在吃穿住行玩乐等上面打转,消磨了大好年华。修行人则不一样,他们将一个肉身凡胎,向极限处开发和锻造,从而经历了由凡入圣、超凡脱俗的奇妙体验。一个人的享乐,肉体层面的,是低级的,有限的;心灵层面的,才是高级的,无限的。作为万物之灵长,我们自当尽最大努力远离动物性,远离生物的本能,不断探索人体的奥妙,不断确立新的目标,止心一念,昼夜勤习。秦大哥,这方面您是我们当中的翘楚和楷模。以后您只要愿意继续带路,我们就一定会奋身相随。” “是的,我是宁愿不娶老婆的,也要奋身相随,”小薯激动说,“老娘与孩子都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累赘。有了他们,你就只有拼死拼活干活的份了,整天忙于养家糊口,那里还修得了什么?” “那我们宁愿不嫁男人,也要奋身相随,是不是,妹妹?”白苏看着紫苏说。 紫苏点点头,有些犹豫地看着秦时月。 时月说:“三位所言,让我既感动又惭愧。我秦时月何德何能,能让你们如此奋身追随!特别是白苏、紫苏姐妹,好一对千娇百媚、绰约多姿的姐妹花,本可以享受温柔甜蜜的男欢女爱,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选择一条清苦的修行之路呢?到时你们爷爷可能会责怪我的啊。” 紫苏说:“爷爷才不会呢!他一直以我们姐妹的喜欢为喜欢,以我们的快乐为快乐。而且爷爷深知我们酷爱练武,如果我们姐妹能够修成大道,他高兴都来不及呢!再说,练武修身,真的是一件绝顶快乐的事情。我在里面享受到的快乐,真是没有办法可以形容的。我想,男婚女嫁,男欢女爱,到这个程度的快乐,也差不多了,虽然我没有尝试过……”她羞涩地看了时月一眼,有些忸怩地说。 “是的,秦大哥,您放心好了,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我们真的是心甘情愿追随你的,只要你的道心一直坚固,你想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白苏在一旁附和说。 小薯听了,“嘿嘿”一笑,打趣她说:“秦大哥想怎么样你就怎么样?那说明你的道心还不够坚固哦,心随人转嘛。如果秦大哥一时糊涂,看你那么漂亮,思凡了,想那个了,向你提出什么要求,或者发出什么信号与暗示,你难道也……嘻嘻……”说完冲着她做鬼脸。 “你……你这个张小薯……好啊……好……武功没长进多少,嘴巴倒是越来越油了,我让你油……你这个小薯,小番薯,坏番薯……”白苏说完扬起小手,作势要打的样子,弄得小薯急忙抽身躲避。 “我相信师姐、师妹和小薯贤弟。你们能从正常的生理欲望中拔离出来,一心修习大道,都是好样的,很不容易的。这从中国传统的佛道学说来看,你们都是有福报的人,有来历的人。非宿世因缘,无以至此,” 秦时月笑笑,说,“只要大家愿意相随,我一定守住初心,守身如玉,坚持到底。我会谨遵白猿先师的话,哪怕‘裸女陈前’,也要‘气定神闲’。不见金丹,决不罢休。” 这时,传来饭菜的香味。 白苏说:“秦大哥,竹筒饭好了,大家吃饭。” “好。反正今夜没有行动,小薯,上酒,咱们忙中偷闲,乐乎一下,放松一下,喝几斤。不过,吃饭前,趁天色还亮,大家搭把手,一起将过夜的帐篷搭搭好。” 时月说完,开始在楠木根部选址搭篷。 因男女有别,安了两个帐篷,兄弟、姐妹各住一个。 搭完篷,时月找了处与豹飞石距离较远,却能居高临下观察它的坡地,招呼大家一起吃晚饭。 白苏一边吃饭,一边频频观察着远处的柃木和豹飞石,看有没有胡蜂再飞过来。 小薯明白她的担心,说:“胡蜂很通人性。你不侵犯它,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你的。除非是它受到了侵犯,或者以为受到了侵犯。譬如说动了它的巢,闯入了它的禁地,等等。” 吃完晚饭,大家继续在豹飞石周围的山岭上散步察看。时月继续引导大家如何对付三毒。而且,洞里面还有没有其他的障碍,如蛇啊,鼠啊,豺狼虎豹啊,等等,也要想好对治的方法。 大家都说对,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献计献策,如应该购置防蜂面罩、防蛰手套、防滑鞋子啊,配制什么草药、药粉啊,带上哪些相关的武器装备啊,等等,出了不少好的点子。时月一一作了分工,让大家下山后分头做好准备。 趁天色还亮,紫苏还摘了许多野桃泥回来,以备肚饿时可吃。 白苏则召唤小薯小心地潜回豹飞石,割了一抱柃木和木荷的根茎回来。又从身边的楠木蔀头上筛砍了几根枝叶。 秦时月问其缘故,却是用来熬制对付毒蜂、毒蛛的药水的。 白苏说,当年无意中听爷爷讲,有一种上好的刀伤药,也是用这东西做成的。 她想用此物熬药对付毒物,第一个根据是爷爷讲的配方。到时万一出现损伤,此药可用于涂擦和包扎。第二个是适者生存的道理。因为这毒蜂、毒蛛与此柃木、木荷、楠木相伴多年,彼此都已熟悉对方的气味,所以一旦进洞的人身上擦了树汁提炼出来的药水或膏药,毒虫很可能就会认可,至少不会大举进犯的。 当然,这只是她的一种手段,最平和的一种。 还有一种手段太血腥和残酷,那就是动用它们的天敌,如老鼠、蝙蝠、青蛙、老鹰等,可她暂时还不想用。在它们眼里,胡蜂、蜘蛛之类,也许就是最好的开心果。此外,闭目师父就是驯鹰高手。只要他老人家愿意帮忙,附近的老鹰不仅不会攻击我们,而且还会成为我们的帮手,帮助我们清除树上的胡蜂和洞内的蜘蛛…… 秦时月听了姐妹俩的一席话,一时分外高兴。 夜幕降下,因白天劳顿,时月催促大家各各睡觉,自己却顾自打坐。这个时候,“白猿松柔功”就起了很大的作用。通过放松和导引,他让自己的肢体由上到下、由外到内彻底松弛下来…… 约莫子夜时分,一老者来到时月面前,脸形清矍,身材瘦削,而须眉胜雪,长髯飘飘。 秦时月急忙施礼问好。 老和尚自称原是台基庙里的和尚,平时喜欢来此虎啸岭上练功打坐。一次,正当他在一棵大树内打坐时,突然就入定了,这一定就是数年。就在他入定期间,天降大雪,僧人不堪忍受冻饿之苦,作鸟兽散,纷纷下山自谋活路。 后来,一个惊雷将他从定中唤出。等他从树洞中出来,台基庙早已人去庙空,庙外还新增了不少舍利塔,估计是一些年老多病的僧人,就在那场雪灾中撒手而去。 他一个人守着寺院,一守就是许多年。 后来,由于战事频仍,上山前来布施的檀越和香客越来越少,庙宇年久失修,房屋陆续坍圮。 幸亏他由于长年修持,功夫越来越好,生命消耗已降到极低,不必吃五谷杂粮,仅凭偶尔采食一点野果即可补充能量,主要还是靠饮水和服气吞津来延续生命。 由于他从不下山化缘,也不需要在山上耕作种植、生火做饭,因此很多年过去,也没有人知道,这里原来还有人生活。 “那么请教大师,您目前住在哪里,能不能在方便时显身呢?”秦时月恭敬地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要有缘,自能相见。”老和尚说完,一晃就不见了。 秦时月醒过来,意识到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原来他坐着坐着,竟然着了睡魔,一时睡着了。他想,这豹飞岭上崖石错落,古木参天,要隐藏一位隐修得道的高僧,实在太过容易。既然一切都讲缘分,那他也不必费心寻找,只顺其自然便好,于是也就将此事放下了。 凌晨五点多,朦胧中似闻箫声,便携箫而出。 之前闭目师父跟他讲过,如果听到《忆故人》这支曲子,一般是他在召唤他了。而刚才听到的,正是这旋律。 时月携箫来到帐外,找了一块突出的山石坐下来聆听。果然,那箫声变得更为清晰了。 他想,一定是闭目师父在天坑上吹奏,想不到在这深山上,清越的箫声能够传得这么远。于是,他也摸出金萧,吹起了《忆故人》。随着功力的上升,他的箫声越来越浑厚动听。 过一会,时月听到头顶有轻微的扑翅声,抬头一看,有一奇鹰掠过头顶,正在离己三米开外降落。 只见那鹰纹彩漂亮,收敛翅膀后,一双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秦时月双手向它打着招呼,一边冲它笑着,一边缓缓地靠过去。 那鹰没动,温顺地接受了他的抚摸。时月在鹰的右脚摸到了一节拇指粗的竹筒。拔出封闭竹筒的销子,见里面有根纸棍,拿出来展开一看,是闭目师父写来的,上面说,豹飞洞内估计会有蛇虫等物,现派猫雕一只前来助阵。上面写了招呼它的一些手法、称呼、口令等等。秦时月如法一试,果然十分灵验,顿时欣喜不已,连忙架着猫雕回帐篷去报喜。 小薯指着信件说:“师父还在信中说,猫雕是猫头鹰与金雕杂交的一种猛禽,既有金雕的体型、力量,钢铁般的利爪和喙部,又有猫头鹰的巨大脑袋和雷达系统,可以敏锐地捕捉百里外的细微之声,而且飞行起来悄无声息,极具隐蔽性和攻击性。在它展翅出击,敛翅俯冲攻击时,几乎是百发百中,猎物无一幸免。普通猫头鹰已能猎杀老鹰,猫雕则更是集力量、智商和飞行、探测技能于一体,高居食物链的顶端。可见,有了它的帮助,我们的障碍一半已经被清除了。” 紫苏说:“接下来,为对付洞里不知数量的蜘蛛,我们可以去爷爷那里的石鸡湾螺蛳坪捉一些石鸡过来。至于石鸡与猫雕之间的关系,我相信我们能够协调好,呵呵。” 四人一商议,都觉得这个方法好。 早饭是白苏烧的小米粥,还有她姐妹上山前做好的干菜烧饼。大家吃完后,打算趁着早凉下山。 时月说,先将猫雕放飞,待过些天上山时再召唤它过来。 小薯初时有些怀疑能不能召回,时月按照师傅教的啸声,反复试验几次,猫雕都能破空而来,四人一时拍手称奇。 下了浮云岭,四人经横坑坞、仓头到达六宅坎头,重申15日之约后,兵分两路。小薯护送姐妹俩顺当日来路,向西经黄泥山头、庙下、凤梧前往屏峰园药庄熬制草药。时月循壶溪向北,取道乌龟山、排潭、桑园头,渡云龙江抵泰山樟,独自返回秦梦。 旧檀有《再题虎啸岭豹飞石》诗: 心事渺云汉, 登临意始平。 神仙游弋地, 虎豹亦徒名。 第134章 对策 小薯爬起身来,才发现是被一个树桩绊倒了。可一看这个树桩,好家伙,有好几只水缸大啊,浑身还长满了青苔。 小薯一说,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众人刚才情急之下,竟然是卧在了这截硕大的树桩边。 四个人拉起手来,才差不多将它围住。可想而知,这棵树在当年,那是不折不扣的参天大树。 大家好奇心上来,想弄清楚这是什么树。树身早烂光了,只剩下隐隐的残迹。 当年可能是遭了雷击,或者是遭受了白蚁的啃食,树身才会折断的。好在断口又抽出了不少新枝,有粗有细,粗的都有牛腿那么大了。 根据再生的枝叶,白苏发现这是一个楠木的蔀头。她说,楠木的树皮和汁水,具有消炎解毒的功效。 这些后发的枝干,有的枯萎,有的断裂,有的葱绿异常,新旧交杂,反而显出一番历尽沧桑、劫后余生的勃勃生机。 秦时月不禁感叹道:“树犹如此,何况人乎?” 紫苏问:“秦大哥是见这棵树危而不死,老枝发新,故而感叹?” 时月说:“正是。它主干尽数被摧,却能绝处逢生,这时根基还在,所以才能生生不息啊。人啊,看看这棵树,就没有理由气馁和自卑。只要一自尚存,就当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为自己开出一条新路,闯出一片天地来。” 紫苏说:“秦大哥所言极是。在体能的开发上,功夫的修行上,人的潜能几乎是无限的。普通人过于爱惜自己,一生就在吃穿住行玩乐等上面打转,消磨了大好年华。修行人则不一样,他们将一个肉身凡胎,向极限处开发和锻造,从而经历了由凡入圣、超凡脱俗的奇妙体验。一个人的享乐,肉体层面的,是低级的,有限的;心灵层面的,才是高级的,无限的。作为万物之灵长,我们自当尽最大努力远离动物性,远离生物的本能,不断探索人体的奥妙,不断确立新的目标,止心一念,昼夜勤习。秦大哥,这方面您是我们当中的翘楚和楷模。以后您只要愿意继续带路,我们就一定会奋身相随。” “是的,我是宁愿不娶老婆的,也要奋身相随,”小薯激动说,“老娘与孩子都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累赘。有了他们,你就只有拼死拼活干活的份了,整天忙于养家糊口,那里还修得了什么?” “那我们宁愿不嫁男人,也要奋身相随,是不是,妹妹?”白苏看着紫苏说。 紫苏点点头,有些犹豫地看着秦时月。 时月说:“三位所言,让我既感动又惭愧。我秦时月何德何能,能让你们如此奋身追随!特别是白苏、紫苏姐妹,好一对千娇百媚、绰约多姿的姐妹花,本可以享受温柔甜蜜的男欢女爱,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选择一条清苦的修行之路呢?到时你们爷爷可能会责怪我的啊。” 紫苏说:“爷爷才不会呢!他一直以我们姐妹的喜欢为喜欢,以我们的快乐为快乐。而且爷爷深知我们酷爱练武,如果我们姐妹能够修成大道,他高兴都来不及呢!再说,练武修身,真的是一件绝顶快乐的事情。我在里面享受到的快乐,真是没有办法可以形容的。我想,男婚女嫁,男欢女爱,到这个程度的快乐,也差不多了,虽然我没有尝试过……”她羞涩地看了时月一眼,有些忸怩地说。 “是的,秦大哥,您放心好了,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我们真的是心甘情愿追随你的,只要你的道心一直坚固,你想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白苏在一旁附和说。 小薯听了,“嘿嘿”一笑,打趣她说:“秦大哥想怎么样你就怎么样?那说明你的道心还不够坚固哦,心随人转嘛。如果秦大哥一时糊涂,看你那么漂亮,思凡了,想那个了,向你提出什么要求,或者发出什么信号与暗示,你难道也……嘻嘻……”说完冲着她做鬼脸。 “你……你这个张小薯……好啊……好……武功没长进多少,嘴巴倒是越来越油了,我让你油……你这个小薯,小番薯,坏番薯……”白苏说完扬起小手,作势要打的样子,弄得小薯急忙抽身躲避。 “我相信师姐、师妹和小薯贤弟。你们能从正常的生理欲望中拔离出来,一心修习大道,都是好样的,很不容易的。这从中国传统的佛道学说来看,你们都是有福报的人,有来历的人。非宿世因缘,无以至此,” 秦时月笑笑,说,“只要大家愿意相随,我一定守住初心,守身如玉,坚持到底。我会谨遵白猿先师的话,哪怕‘裸女陈前’,也要‘气定神闲’。不见金丹,决不罢休。” 这时,传来饭菜的香味。 白苏说:“秦大哥,竹筒饭好了,大家吃饭。” “好。反正今夜没有行动,小薯,上酒,咱们忙中偷闲,乐乎一下,放松一下,喝几斤。不过,吃饭前,趁天色还亮,大家搭把手,一起将过夜的帐篷搭搭好。” 时月说完,开始在楠木根部选址搭篷。 因男女有别,安了两个帐篷,兄弟、姐妹各住一个。 搭完篷,时月找了处与豹飞石距离较远,却能居高临下观察它的坡地,招呼大家一起吃晚饭。 白苏一边吃饭,一边频频观察着远处的柃木和豹飞石,看有没有胡蜂再飞过来。 小薯明白她的担心,说:“胡蜂很通人性。你不侵犯它,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你的。除非是它受到了侵犯,或者以为受到了侵犯。譬如说动了它的巢,闯入了它的禁地,等等。” 吃完晚饭,大家继续在豹飞石周围的山岭上散步察看。时月继续引导大家如何对付三毒。而且,洞里面还有没有其他的障碍,如蛇啊,鼠啊,豺狼虎豹啊,等等,也要想好对治的方法。 大家都说对,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献计献策,如应该购置防蜂面罩、防蛰手套、防滑鞋子啊,配制什么草药、药粉啊,带上哪些相关的武器装备啊,等等,出了不少好的点子。时月一一作了分工,让大家下山后分头做好准备。 趁天色还亮,紫苏还摘了许多野桃泥回来,以备肚饿时可吃。 白苏则召唤小薯小心地潜回豹飞石,割了一抱柃木和木荷的根茎回来。又从身边的楠木蔀头上筛砍了几根枝叶。 秦时月问其缘故,却是用来熬制对付毒蜂、毒蛛的药水的。 白苏说,当年无意中听爷爷讲,有一种上好的刀伤药,也是用这东西做成的。 她想用此物熬药对付毒物,第一个根据是爷爷讲的配方。到时万一出现损伤,此药可用于涂擦和包扎。第二个是适者生存的道理。因为这毒蜂、毒蛛与此柃木、木荷、楠木相伴多年,彼此都已熟悉对方的气味,所以一旦进洞的人身上擦了树汁提炼出来的药水或膏药,毒虫很可能就会认可,至少不会大举进犯的。 当然,这只是她的一种手段,最平和的一种。 还有一种手段太血腥和残酷,那就是动用它们的天敌,如老鼠、蝙蝠、青蛙、老鹰等,可她暂时还不想用。在它们眼里,胡蜂、蜘蛛之类,也许就是最好的开心果。此外,闭目师父就是驯鹰高手。只要他老人家愿意帮忙,附近的老鹰不仅不会攻击我们,而且还会成为我们的帮手,帮助我们清除树上的胡蜂和洞内的蜘蛛…… 秦时月听了姐妹俩的一席话,一时分外高兴。 夜幕降下,因白天劳顿,时月催促大家各各睡觉,自己却顾自打坐。这个时候,“白猿松柔功”就起了很大的作用。通过放松和导引,他让自己的肢体由上到下、由外到内彻底松弛下来…… 约莫子夜时分,一老者来到时月面前,脸形清矍,身材瘦削,而须眉胜雪,长髯飘飘。 秦时月急忙施礼问好。 老和尚自称原是台基庙里的和尚,平时喜欢来此虎啸岭上练功打坐。一次,正当他在一棵大树内打坐时,突然就入定了,这一定就是数年。就在他入定期间,天降大雪,僧人不堪忍受冻饿之苦,作鸟兽散,纷纷下山自谋活路。 后来,一个惊雷将他从定中唤出。等他从树洞中出来,台基庙早已人去庙空,庙外还新增了不少舍利塔,估计是一些年老多病的僧人,就在那场雪灾中撒手而去。 他一个人守着寺院,一守就是许多年。 后来,由于战事频仍,上山前来布施的檀越和香客越来越少,庙宇年久失修,房屋陆续坍圮。 幸亏他由于长年修持,功夫越来越好,生命消耗已降到极低,不必吃五谷杂粮,仅凭偶尔采食一点野果即可补充能量,主要还是靠饮水和服气吞津来延续生命。 由于他从不下山化缘,也不需要在山上耕作种植、生火做饭,因此很多年过去,也没有人知道,这里原来还有人生活。 “那么请教大师,您目前住在哪里,能不能在方便时显身呢?”秦时月恭敬地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要有缘,自能相见。”老和尚说完,一晃就不见了。 秦时月醒过来,意识到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原来他坐着坐着,竟然着了睡魔,一时睡着了。他想,这豹飞岭上崖石错落,古木参天,要隐藏一位隐修得道的高僧,实在太过容易。既然一切都讲缘分,那他也不必费心寻找,只顺其自然便好,于是也就将此事放下了。 凌晨五点多,朦胧中似闻箫声,便携箫而出。 之前闭目师父跟他讲过,如果听到《忆故人》这支曲子,一般是他在召唤他了。而刚才听到的,正是这旋律。 时月携箫来到帐外,找了一块突出的山石坐下来聆听。果然,那箫声变得更为清晰了。 他想,一定是闭目师父在天坑上吹奏,想不到在这深山上,清越的箫声能够传得这么远。于是,他也摸出金萧,吹起了《忆故人》。随着功力的上升,他的箫声越来越浑厚动听。 过一会,时月听到头顶有轻微的扑翅声,抬头一看,有一奇鹰掠过头顶,正在离己三米开外降落。 只见那鹰纹彩漂亮,收敛翅膀后,一双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秦时月双手向它打着招呼,一边冲它笑着,一边缓缓地靠过去。 那鹰没动,温顺地接受了他的抚摸。时月在鹰的右脚摸到了一节拇指粗的竹筒。拔出封闭竹筒的销子,见里面有根纸棍,拿出来展开一看,是闭目师父写来的,上面说,豹飞洞内估计会有蛇虫等物,现派猫雕一只前来助阵。上面写了招呼它的一些手法、称呼、口令等等。秦时月如法一试,果然十分灵验,顿时欣喜不已,连忙架着猫雕回帐篷去报喜。 小薯指着信件说:“师父还在信中说,猫雕是猫头鹰与金雕杂交的一种猛禽,既有金雕的体型、力量,钢铁般的利爪和喙部,又有猫头鹰的巨大脑袋和雷达系统,可以敏锐地捕捉百里外的细微之声,而且飞行起来悄无声息,极具隐蔽性和攻击性。在它展翅出击,敛翅俯冲攻击时,几乎是百发百中,猎物无一幸免。普通猫头鹰已能猎杀老鹰,猫雕则更是集力量、智商和飞行、探测技能于一体,高居食物链的顶端。可见,有了它的帮助,我们的障碍一半已经被清除了。” 紫苏说:“接下来,为对付洞里不知数量的蜘蛛,我们可以去爷爷那里的石鸡湾螺蛳坪捉一些石鸡过来。至于石鸡与猫雕之间的关系,我相信我们能够协调好,呵呵。” 四人一商议,都觉得这个方法好。 早饭是白苏烧的小米粥,还有她姐妹上山前做好的干菜烧饼。大家吃完后,打算趁着早凉下山。 时月说,先将猫雕放飞,待过些天上山时再召唤它过来。 小薯初时有些怀疑能不能召回,时月按照师傅教的啸声,反复试验几次,猫雕都能破空而来,四人一时拍手称奇。 下了浮云岭,四人经横坑坞、仓头到达六宅坎头,重申15日之约后,兵分两路。小薯护送姐妹俩顺当日来路,向西经黄泥山头、庙下、凤梧前往屏峰园药庄熬制草药。时月循壶溪向北,取道乌龟山、排潭、桑园头,渡云龙江抵泰山樟,独自返回秦梦。 旧檀有《再题虎啸岭豹飞石》诗: 心事渺云汉, 登临意始平。 神仙游弋地, 虎豹亦徒名。 第135章 千杯少 14日下午五点,秦时月想到老会长扈春生那边有段时间没去了,明天又要上虎啸岭豹飞石,所以想去转一转,争取把老会长约出来,找个清静的地方,一起吃顿饭。 他刚关上寓所房门,就听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从廊上探头一看,原来是金不换,一边喊着“秦团长”,一边跨下马来。 秦时月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没有要紧事,不换是不会这么急着找到寓所来的,何况是在这个快下班的时间点。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秦时月唤他上楼,一边重新开了房门。 果然,金不换刚在桌前坐下,没等时月泡出茶水来,就忙打开手里的“密电”传阅件,向他汇报。 秦时月接过一看,原来是关于前方战事失利的消息。 就在今日下午四点,国军第135旅在羊马河被西北解放军彭德怀部4个旅包围,全军覆没,伤亡4700余人。旅长麦宗禹被俘。 这是个绝密电,但县长袁楚才还没签。一问,说是袁县长跑出了,人不在。由于是急电,必须要让县政府领导第一时间签署,否则追起责来就麻烦了,所以金不换才心急火燎地来找秦时月。 秦时月笑笑说:“袁县长这么忙吗?好在我刚好回来,要不谁来签署这个急件?明天我又要上山了。” “好的,秦团长,我会对袁县长讲的。您安心办案去就是。”不换说。 时月阅毕,在电文上方写上“已阅”二字,再签上自己的名字,让他拿回去。 不换走后,时月想,上个月老胡占领延安,作为捷报中的大喜之报,来得都没有这么快。这次是“丧报”,为什么也这么快?什么意思?是想让我们后方加强戒备,提防解放军的偷袭?前方那么窝囊,提醒后方有什么用?老胡不是有25万精锐在黄土高原上进行‘铁桶合围’式的围剿吗?怎么没剿除敌人,反把自己给剿了? 到老会长家,他见面就将这番话讲了。 扈春生哈哈一笑,说:“上月19日,在内战进行9个月之后,你们的‘西北王’大摇大摆开进了延安。可6天之后,其麾下的31旅就在青化砭受到解放军西北野战军6个旅的伏击。所以,今天听到你说又冒出个‘羊马河’,我根本不觉得奇怪。后面如果再有,更不足奇怪。国府上下,全国上下,慢慢都会习惯的。” 秦时月说:“我一个在职的县长助理,消息怎么还是您一个在野的老会长灵通呢?” 看到时月被他唬住,老会长哈哈一笑,说:“你忙嘛!某退隐江湖,无所事事,所以有此闲情。不过,党国的命运,国家的前途,百姓的安危,还是要关心的哦。这也不算唱高调?” 时月说:“没有。扈会长的人品和威望,大家有目共睹。对了,听您说‘青化’什么战役?我只顾忙着‘扫叶’行动,在政府的时间少,您说的情况我倒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的损失大吗? “青化砭之战,国军近3000人被歼。当时报纸、电台虽有报道,却含糊其辞,语焉不详。但越是这样,越有问题,说明我们吃了败仗。如果我们获胜,那就会大书特书啦。我们‘天子’和他那批宠臣的性格脾气,我是最了解的,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还喜欢窝里斗。还幸灾乐祸,见死不救。这个伤亡数字,是我上面的一位老部下告诉我的。” 时月说:“想不到老会长退下来了,仍然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佩服!” 扈春生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看来秦助理是小看老夫了。位卑未敢忘忧国啊。职退,身退,不等于就是心退。国家大事,小老百姓也应该关心,何况是我这样受过党国栽培的,理应关心的。何况收音机里、报纸上都有,我如果再不知道,那真是糟老头子一个了。” 秦时月说:“也是。看来对党国的感情,我们这一代,还是你们前辈深。只是……刚才老会长对战局的判断,会不会过于悲观了一点?” 老会长笑笑,说:“不是悲观,而是太了解他们的缘故。一批好大喜功、不学无术之徒,如何能办大事?” 时月说:“嗯,这涉及到高层用人的问题了,我们使不上力。不过,也真是奇怪,凡是饭桶,就是能得到重用。什么胡啊,汤啊,不都是有名的‘饭桶’将军吗?可就是有人喜欢啊。可惜了前方那些将士的性命!” “饭桶好啊,没有思想,想装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装尿,它也不会反抗。反正总能任你摆布……这就是讨人喜欢的原因。至于将士的性命,那算得了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嘛。而且,有人本身就是通过军阀混战和血腥镇压走过来的,杀人如麻,自己却节节攀升,尝到了甜头,所以毫无愧疚与悔悟,总想用战争和杀人来解决问题,征服对手。” 时月说:“是啊,和平的机会有过,却被无情抛弃。有人就是喜欢选择战争。但有趣的是,喜欢战争的,却老是吃败仗;喜欢言和的,却老是打胜仗,真是奇了。” “一个是腹内草包,天生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却偏偏以‘特级上将’自居,以雄才大略自诩,结果到处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另一个却是锦绣胸怀,天才的军事家、思想家、诗人、书法家,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两个人,怎么碰?不是以卵击石么?”老会长说。 时月说:“确实如此。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中计,这是黄鳝的记性么?之前老胡不是到处在找人家主力决战么,现在怎么倒过来了,变成被人家围歼了?” “游击战的精髓,就是以小搏大,在运动中调动敌军,引诱敌人孤军深入,然后集中优势兵力予以歼灭。这是人家自井冈山以来一惯的打法,又不新鲜。可有人就是吃不够苦头,一次次上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汝子不可教也!” 老会长说完,立起身来呼唤家中的厨子,让他立刻备酒,说要与小秦喝上一杯。 时月说:“我请您去外面一饮如何?” 老会长说:“外面的环境哪有家中的好?到处都是划拳声,吵啊。我先自引退,就图一清静,哪会再去赶那闹场?” 时月听了,点头赞许。再看老会长心情不错,也就客随主便了。 厨子很快笑嘻嘻地上了五斤酒,还摆了几样果蔬冷盘,然后又去张罗热菜。 老少二人,各倒了一杯,碰一下,一口干了。 小秦问,哮喘怎么办? 老扈说,开心才喝酒,还管哮喘干什么?再说不是有你的救命蔓陀罗花么? 时月斟满一杯,敬老会长,说,就服您,然后一口干了。 老会长哈哈一笑,也满上一杯,一口干了。 如此连干三杯,两人方才动手剥那水煮花生。 老扈说,这花生果真是个好东西。让厨子放足桂皮、八角、辣椒、老酒,再尽量多放盐,煮上一大锅,闲时用以佐酒,既方便,又美味,营养价值又高。 小秦说,是啊,带着壳呢,干净卫生。剥开来白白胖胖,养颜;吃起来美味可口。 老少二人,说话投机,酒量又好,酒风又爽,一时喝得风生水起,意气飞扬,把个平时沉闷的厨子都乐得眼馋。老扈于是招招手,让他也加入,三个人喝得那才叫开心呢。 很快,厨子就被“放倒了”,时月只好将他架到房间。小胖子头刚碰上枕头,就骨碌一下朝天躺平,挺着个大肚子,鼾声如雷。 灌翻了小厨,老少两个更乐了,一杯来一杯去,杯杯都有理由。小秦更是放开了。往往老会长才一口,他就喝了三分之一;老会长喝三分之一,他就杯底朝天了。 老扈见时月这种喝法,问他,这酒好? 小秦说,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喝酒不看菜,也不太看酒,主要是看人,看与谁喝。看人品,看性格,看气氛。 老扈听了开心,说小秦所言极是,他也是这样的。不过,他对酒品也很重视,喜欢喝好酒。 小秦说,这酒极好,怕不是本地的。 老秦便告诉他这是北方草原上朋友送的,窖藏十多年了。 小秦说,难怪那么好喝,原来是成吉思汗喝、努尔哈赤这些老英雄喝过的好酒。于是心情更好,双手举杯来敬主人,又是一个杯底朝天。 主人见了,连连夸赞客人的酒品,说他真是个豪爽之人,值得人肝脑涂地相交之人。 两人平时相敬如宾,这会酒多,吹捧对方已不怕脸红,出口就来,故而说话更是推心置腹,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对方看。 于是又谈到高层的一些事。 老扈说:“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国军那批将领的底细。马屁精太多了啊,不学无术,只知道阿谀奉承。平时倒可以派点用场,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方面帮主子安排得周周到到。可一到战时,就原形毕露,危害也显示出来——德不配位,没用啊,结果呢?害人害己,祸国殃民。” 小秦说:“是啊,我也挺担心。这打仗靠的是文韬武略,马屁有用么?哄得越舒服,江山倒得也越快。牛皮有用么?肥皂泡吹得再漂亮,也是要破的。吹得越大,破得越快。” 春生一拍大腿,激动地说:“对啊,你就是聪明!以延安为例,人家经营了那么多年,又是首脑机关,哪里会说丢就丢的啊,这分明是一种计策嘛!” 时月忙问究竟,才得知老胡进延安,其实损失不小。据扈会长的老部下透露,延安保卫战打了6天,共军伤亡691人,国军却阵亡了5200余人。 小秦说,原来所谓的“大捷”,是这么回事,不会脸红的? 老扈说,哪会?之后为了圆谎,老胡又指使手下在延河两岸营造假坟两万座,设置十多处虚假的“战俘”管理营,把一批中外战地记者欺骗得团团转。 时月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有此弄虚作假的奴才,主子可得遭殃了。主仆二人,真是拿手下人的性命当儿戏,拿江山开玩笑啊。” 老扈说:“可不是?胡闯进人家住过的窑洞,在白木书桌抽屉内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胡宗南到延安,势成骑虎,进又不能进,退又不能退,奈何!奈何!如此,说明人家本来就是要送一座空城给老胡背背。” 小秦说,你看,你看。 老扈说,可人家主仆都想不进去。欣喜若狂的主子给洋洋得意的奴才发贺电,说雪他“十余年来之积愤” 。 小秦又说,你看,你看。 然后同时举杯,不约而同地说:“糊涂啊!”说完 “瞿——”的一声将酒干了。 秦时月想不到扈春生的消息会这么灵通,分析问题会这么透彻,可见姜还是老的辣,当年的商会会长兼商人团团长,可不是吃素的,于是更加心生敬意。心想,那小芹姑娘真是无福,年轻轻的就扔下这么好的老爸走了…… 这时,扈春生立起来摇摇头,过后,又坐下去摆摆手,说,“别管了,这些破事。管不着,管了也没用,只要是这些没用的人在主政……小秦啊,你属于第三战区,现在又在县里挂职,分管文物保护工作,那打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了,别去瞎操心了,操了也没用……将你手头的事做好,多办些文物案子就行。” 时月谢过,说接下去他再做完一件事,怕也要离开秦梦了。 扈春生问是何事。 时月说,就是尽快找到日特“落樱”计划要找的宝藏,然后回到战区去……春节时前去拜访战区长官,他已有这个意思。 扈春生听了,长叹一声说:“池浅留不住大鱼,骄龙终要归海。只是‘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你还是应该有更大的抱负……不过,按照目前这个局势,党国的前途不容乐观啊,你可能得做两手准备……” 谈到出路问题,时月脑子清醒了一些,恳切地说:“这正是我经常伤怀之事,今晚特要请教——如果以后战局对国军不利,晚生该何去何从?” 老会长说:“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除此之外,岂有他途?” 时月说:“好的,我知道了。”心想,连扈春生这样的乡绅骨干都这么想,难怪上上下下会那么离心离德了。看来,他向解放军表达诚意,送去城防图和江防图,完全正确。不管以后志向如何,顺应潮流,为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对的,总比愚忠到底,螳臂挡车,被碾作齑粉要好啊。 扈会长还问了他家里的情况,如老家哪里啊,几个兄弟姐妹啊,家中还有什么人啊,等等,时月均一一告之。 之前还从来没人这么详细地问过他,他也没这么具体地回答过人家。 老会长听了,沉吟良久,说:“哦,你爹妈是后得贵子。你这么有出息,爹妈真是有福气的……以后要抽空多去老家陪陪他们。古语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尽孝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眼前就要做的事,切不可有‘以后再说’的想法。” 时月告诉他,他出生后就没见过爹,也不知道爹还在不在人世。 老会长说了一通“吉人天相”之类的安慰话,让他安心工作,再将老母侍奉好就是。如果忠孝两全,就是人生赢家。 后来,老会长见时月酒多,建议他别回去了,住下算了。时月见老会长酒也不少,怕给他添麻烦,还是想回去,又说明天还有任务……一早要去浮云岭……虎啸岭…… 他脑子有些晕晕乎乎的,向扈老道过谢,略为摇晃地上了马,回他的寓所去。 旧檀《酒德颂》诗云: 落座三杯豪气壮, 长身一立五湖低。 酒逢知己千杯少, 斗转星移浑不知。 第135章 千杯少 14日下午五点,秦时月想到老会长扈春生那边有段时间没去了,明天又要上虎啸岭豹飞石,所以想去转一转,争取把老会长约出来,找个清静的地方,一起吃顿饭。 他刚关上寓所房门,就听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从廊上探头一看,原来是金不换,一边喊着“秦团长”,一边跨下马来。 秦时月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没有要紧事,不换是不会这么急着找到寓所来的,何况是在这个快下班的时间点。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秦时月唤他上楼,一边重新开了房门。 果然,金不换刚在桌前坐下,没等时月泡出茶水来,就忙打开手里的“密电”传阅件,向他汇报。 秦时月接过一看,原来是关于前方战事失利的消息。 就在今日下午四点,国军第135旅在羊马河被西北解放军彭德怀部4个旅包围,全军覆没,伤亡4700余人。旅长麦宗禹被俘。 这是个绝密电,但县长袁楚才还没签。一问,说是袁县长跑出了,人不在。由于是急电,必须要让县政府领导第一时间签署,否则追起责来就麻烦了,所以金不换才心急火燎地来找秦时月。 秦时月笑笑说:“袁县长这么忙吗?好在我刚好回来,要不谁来签署这个急件?明天我又要上山了。” “好的,秦团长,我会对袁县长讲的。您安心办案去就是。”不换说。 时月阅毕,在电文上方写上“已阅”二字,再签上自己的名字,让他拿回去。 不换走后,时月想,上个月老胡占领延安,作为捷报中的大喜之报,来得都没有这么快。这次是“丧报”,为什么也这么快?什么意思?是想让我们后方加强戒备,提防解放军的偷袭?前方那么窝囊,提醒后方有什么用?老胡不是有25万精锐在黄土高原上进行‘铁桶合围’式的围剿吗?怎么没剿除敌人,反把自己给剿了? 到老会长家,他见面就将这番话讲了。 扈春生哈哈一笑,说:“上月19日,在内战进行9个月之后,你们的‘西北王’大摇大摆开进了延安。可6天之后,其麾下的31旅就在青化砭受到解放军西北野战军6个旅的伏击。所以,今天听到你说又冒出个‘羊马河’,我根本不觉得奇怪。后面如果再有,更不足奇怪。国府上下,全国上下,慢慢都会习惯的。” 秦时月说:“我一个在职的县长助理,消息怎么还是您一个在野的老会长灵通呢?” 看到时月被他唬住,老会长哈哈一笑,说:“你忙嘛!某退隐江湖,无所事事,所以有此闲情。不过,党国的命运,国家的前途,百姓的安危,还是要关心的哦。这也不算唱高调?” 时月说:“没有。扈会长的人品和威望,大家有目共睹。对了,听您说‘青化’什么战役?我只顾忙着‘扫叶’行动,在政府的时间少,您说的情况我倒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的损失大吗? “青化砭之战,国军近3000人被歼。当时报纸、电台虽有报道,却含糊其辞,语焉不详。但越是这样,越有问题,说明我们吃了败仗。如果我们获胜,那就会大书特书啦。我们‘天子’和他那批宠臣的性格脾气,我是最了解的,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还喜欢窝里斗。还幸灾乐祸,见死不救。这个伤亡数字,是我上面的一位老部下告诉我的。” 时月说:“想不到老会长退下来了,仍然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佩服!” 扈春生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看来秦助理是小看老夫了。位卑未敢忘忧国啊。职退,身退,不等于就是心退。国家大事,小老百姓也应该关心,何况是我这样受过党国栽培的,理应关心的。何况收音机里、报纸上都有,我如果再不知道,那真是糟老头子一个了。” 秦时月说:“也是。看来对党国的感情,我们这一代,还是你们前辈深。只是……刚才老会长对战局的判断,会不会过于悲观了一点?” 老会长笑笑,说:“不是悲观,而是太了解他们的缘故。一批好大喜功、不学无术之徒,如何能办大事?” 时月说:“嗯,这涉及到高层用人的问题了,我们使不上力。不过,也真是奇怪,凡是饭桶,就是能得到重用。什么胡啊,汤啊,不都是有名的‘饭桶’将军吗?可就是有人喜欢啊。可惜了前方那些将士的性命!” “饭桶好啊,没有思想,想装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装尿,它也不会反抗。反正总能任你摆布……这就是讨人喜欢的原因。至于将士的性命,那算得了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嘛。而且,有人本身就是通过军阀混战和血腥镇压走过来的,杀人如麻,自己却节节攀升,尝到了甜头,所以毫无愧疚与悔悟,总想用战争和杀人来解决问题,征服对手。” 时月说:“是啊,和平的机会有过,却被无情抛弃。有人就是喜欢选择战争。但有趣的是,喜欢战争的,却老是吃败仗;喜欢言和的,却老是打胜仗,真是奇了。” “一个是腹内草包,天生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却偏偏以‘特级上将’自居,以雄才大略自诩,结果到处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另一个却是锦绣胸怀,天才的军事家、思想家、诗人、书法家,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两个人,怎么碰?不是以卵击石么?”老会长说。 时月说:“确实如此。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中计,这是黄鳝的记性么?之前老胡不是到处在找人家主力决战么,现在怎么倒过来了,变成被人家围歼了?” “游击战的精髓,就是以小搏大,在运动中调动敌军,引诱敌人孤军深入,然后集中优势兵力予以歼灭。这是人家自井冈山以来一惯的打法,又不新鲜。可有人就是吃不够苦头,一次次上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汝子不可教也!” 老会长说完,立起身来呼唤家中的厨子,让他立刻备酒,说要与小秦喝上一杯。 时月说:“我请您去外面一饮如何?” 老会长说:“外面的环境哪有家中的好?到处都是划拳声,吵啊。我先自引退,就图一清静,哪会再去赶那闹场?” 时月听了,点头赞许。再看老会长心情不错,也就客随主便了。 厨子很快笑嘻嘻地上了五斤酒,还摆了几样果蔬冷盘,然后又去张罗热菜。 老少二人,各倒了一杯,碰一下,一口干了。 小秦问,哮喘怎么办? 老扈说,开心才喝酒,还管哮喘干什么?再说不是有你的救命蔓陀罗花么? 时月斟满一杯,敬老会长,说,就服您,然后一口干了。 老会长哈哈一笑,也满上一杯,一口干了。 如此连干三杯,两人方才动手剥那水煮花生。 老扈说,这花生果真是个好东西。让厨子放足桂皮、八角、辣椒、老酒,再尽量多放盐,煮上一大锅,闲时用以佐酒,既方便,又美味,营养价值又高。 小秦说,是啊,带着壳呢,干净卫生。剥开来白白胖胖,养颜;吃起来美味可口。 老少二人,说话投机,酒量又好,酒风又爽,一时喝得风生水起,意气飞扬,把个平时沉闷的厨子都乐得眼馋。老扈于是招招手,让他也加入,三个人喝得那才叫开心呢。 很快,厨子就被“放倒了”,时月只好将他架到房间。小胖子头刚碰上枕头,就骨碌一下朝天躺平,挺着个大肚子,鼾声如雷。 灌翻了小厨,老少两个更乐了,一杯来一杯去,杯杯都有理由。小秦更是放开了。往往老会长才一口,他就喝了三分之一;老会长喝三分之一,他就杯底朝天了。 老扈见时月这种喝法,问他,这酒好? 小秦说,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喝酒不看菜,也不太看酒,主要是看人,看与谁喝。看人品,看性格,看气氛。 老扈听了开心,说小秦所言极是,他也是这样的。不过,他对酒品也很重视,喜欢喝好酒。 小秦说,这酒极好,怕不是本地的。 老秦便告诉他这是北方草原上朋友送的,窖藏十多年了。 小秦说,难怪那么好喝,原来是成吉思汗喝、努尔哈赤这些老英雄喝过的好酒。于是心情更好,双手举杯来敬主人,又是一个杯底朝天。 主人见了,连连夸赞客人的酒品,说他真是个豪爽之人,值得人肝脑涂地相交之人。 两人平时相敬如宾,这会酒多,吹捧对方已不怕脸红,出口就来,故而说话更是推心置腹,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对方看。 于是又谈到高层的一些事。 老扈说:“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国军那批将领的底细。马屁精太多了啊,不学无术,只知道阿谀奉承。平时倒可以派点用场,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方面帮主子安排得周周到到。可一到战时,就原形毕露,危害也显示出来——德不配位,没用啊,结果呢?害人害己,祸国殃民。” 小秦说:“是啊,我也挺担心。这打仗靠的是文韬武略,马屁有用么?哄得越舒服,江山倒得也越快。牛皮有用么?肥皂泡吹得再漂亮,也是要破的。吹得越大,破得越快。” 春生一拍大腿,激动地说:“对啊,你就是聪明!以延安为例,人家经营了那么多年,又是首脑机关,哪里会说丢就丢的啊,这分明是一种计策嘛!” 时月忙问究竟,才得知老胡进延安,其实损失不小。据扈会长的老部下透露,延安保卫战打了6天,共军伤亡691人,国军却阵亡了5200余人。 小秦说,原来所谓的“大捷”,是这么回事,不会脸红的? 老扈说,哪会?之后为了圆谎,老胡又指使手下在延河两岸营造假坟两万座,设置十多处虚假的“战俘”管理营,把一批中外战地记者欺骗得团团转。 时月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有此弄虚作假的奴才,主子可得遭殃了。主仆二人,真是拿手下人的性命当儿戏,拿江山开玩笑啊。” 老扈说:“可不是?胡闯进人家住过的窑洞,在白木书桌抽屉内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胡宗南到延安,势成骑虎,进又不能进,退又不能退,奈何!奈何!如此,说明人家本来就是要送一座空城给老胡背背。” 小秦说,你看,你看。 老扈说,可人家主仆都想不进去。欣喜若狂的主子给洋洋得意的奴才发贺电,说雪他“十余年来之积愤” 。 小秦又说,你看,你看。 然后同时举杯,不约而同地说:“糊涂啊!”说完 “瞿——”的一声将酒干了。 秦时月想不到扈春生的消息会这么灵通,分析问题会这么透彻,可见姜还是老的辣,当年的商会会长兼商人团团长,可不是吃素的,于是更加心生敬意。心想,那小芹姑娘真是无福,年轻轻的就扔下这么好的老爸走了…… 这时,扈春生立起来摇摇头,过后,又坐下去摆摆手,说,“别管了,这些破事。管不着,管了也没用,只要是这些没用的人在主政……小秦啊,你属于第三战区,现在又在县里挂职,分管文物保护工作,那打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了,别去瞎操心了,操了也没用……将你手头的事做好,多办些文物案子就行。” 时月谢过,说接下去他再做完一件事,怕也要离开秦梦了。 扈春生问是何事。 时月说,就是尽快找到日特“落樱”计划要找的宝藏,然后回到战区去……春节时前去拜访战区长官,他已有这个意思。 扈春生听了,长叹一声说:“池浅留不住大鱼,骄龙终要归海。只是‘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你还是应该有更大的抱负……不过,按照目前这个局势,党国的前途不容乐观啊,你可能得做两手准备……” 谈到出路问题,时月脑子清醒了一些,恳切地说:“这正是我经常伤怀之事,今晚特要请教——如果以后战局对国军不利,晚生该何去何从?” 老会长说:“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除此之外,岂有他途?” 时月说:“好的,我知道了。”心想,连扈春生这样的乡绅骨干都这么想,难怪上上下下会那么离心离德了。看来,他向解放军表达诚意,送去城防图和江防图,完全正确。不管以后志向如何,顺应潮流,为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对的,总比愚忠到底,螳臂挡车,被碾作齑粉要好啊。 扈会长还问了他家里的情况,如老家哪里啊,几个兄弟姐妹啊,家中还有什么人啊,等等,时月均一一告之。 之前还从来没人这么详细地问过他,他也没这么具体地回答过人家。 老会长听了,沉吟良久,说:“哦,你爹妈是后得贵子。你这么有出息,爹妈真是有福气的……以后要抽空多去老家陪陪他们。古语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尽孝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眼前就要做的事,切不可有‘以后再说’的想法。” 时月告诉他,他出生后就没见过爹,也不知道爹还在不在人世。 老会长说了一通“吉人天相”之类的安慰话,让他安心工作,再将老母侍奉好就是。如果忠孝两全,就是人生赢家。 后来,老会长见时月酒多,建议他别回去了,住下算了。时月见老会长酒也不少,怕给他添麻烦,还是想回去,又说明天还有任务……一早要去浮云岭……虎啸岭…… 他脑子有些晕晕乎乎的,向扈老道过谢,略为摇晃地上了马,回他的寓所去。 旧檀《酒德颂》诗云: 落座三杯豪气壮, 长身一立五湖低。 酒逢知己千杯少, 斗转星移浑不知。 第136章 啊,经藏 次日,秦时月等四人如约在浮云岭会合。 众人轻车熟路上得虎啸岭,并不急着靠近豹飞石,而是动作轻悄地在上次安营的楠木树根边埋伏,然后由张小薯一人,悄悄潜至豹飞石上。 好小薯,还像上次一样使个“倒挂金钩”,将手中的鱼篓往那木荷枝中露出的石洞内一丢。随着鱼篓扑碌碌在地上滚着,里面“啪嗒啪嗒”一通响,跳出来许多拳头大小的石鸡,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打着转,过后直扑古藤上的那些蜘蛛。 这些石鸡原是紫苏姐妹和小薯从遮风坳石鸡湾捉来,连蛇都敢斗,个个强壮胜过蟾蜍。由于捉来几天后一直挨饿,所以这番出得牢笼,一如饿虎扑羊,很快就瞄准了那些葛藤上潜伏的蜘蛛,一扑一个准,纷纷大快朵颐起来…… 小薯见状,马上翻身上来,三下两下离了豹飞石,来向时月报告。 时月听了,很是兴奋,立刻让大家擦上白苏、紫苏研制的药膏,向豹飞石悄悄靠近。 这些药膏,是专门用于防止柃木上胡蜂的攻击的。由于药膏含有迷惑胡蜂的成分,所以,会令胡蜂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在紫苏他们三个依次进入豹飞洞之后,胡蜂才有所察觉,但因闻到药液气息,只在洞口附近转了一会,就回到巢穴中去了。 秦时月见状很是开心,回到楠木蔀头边,对空长啸一声。过一会,猫雕雄壮的身体就出现在他的头顶。 秦时月用手掌托住几十斤重的猫雕,开始登上豹飞石下的木荷。 这时,“呼啦啦”一声响,两只老鹰从木荷树下不远的悬崖上起飞,向这边直扑而来。 时月见状,将手中猫雕往外一丢,只见猫雕当空绕了一小圈,一个俯冲,向着两只老鹰直扎下去。老鹰们见机不妙,急忙掉头逃窜,猫雕在后紧追不放…… 时月眼看警报解除,连忙踏枝分叶进入石洞。 只见洞内盘根错节布满了手臂粗的陈年葛藤,在紫苏他们的指点下,他能听到那些藤蔓上传来的上窜下跳的追逐声。 无疑,一场石鸡们的饕餮盛宴正在这里举行。 紫苏她们告诉时月,就这一会儿功夫,洞内的蜘蛛已经被石鸡消灭了大半。 秦时月听了点点头,让小薯等下设法让石鸡们重新回到鱼篓,便于一起撤离。然后招呼大家开始寻觅宝藏的埋藏点。 那些葛藤差不多有成人的手臂粗细,最大的可与大腿相抗衡。它们互相缠绕,伸展,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悠长和寂寞。 时月一行观察后,将目光集中在石洞顶部,那里也是许多藤蔓的汇集点。 小薯试着想去掀动那些藤蔓,可哪里动得了?时月走过去试试,也只能略略有所撼动,但要如愿移动,还是非常吃力。 在他的指挥下,四人合力,终于将顶部的交汇点慢慢移动开来。 就在交错的葛藤被分拆开来时,两个扁平的木盒从天而降。秦时月眼疾手快,一手一个稳稳接住…… 轻的木盒内是一个锦囊。 打开层层包裹却差不多快塑化了的绸缎,一叠厚厚的线装古书展露在眼前,封面上用上好的铁线篆写着“金台拳法指津录,梁山燕青辑”的字样。 秦时月小心地翻开扉页,上面有一篇序,落款为“梁山燕青”。再翻过来是目录,页眉赫然写着一句话:王不过项,将不过李,拳不过金。 目录内容如下: 一为金台所着之《拳法指津》。 二为金台拳术范例(降妖拳二十四路、猴拳二十四路、八卦掌六十四路、桩功、点穴功、金钟罩、铁布衫)。 三为金台徒弟拳术一览(周侗、林冲、武松)。 四为周侗徒弟拳术一览(卢俊义、史文恭、林冲、武松、岳飞、栾廷玉、孙立)。 五为燕青武学心得。 六为燕青拳(红拳、燕青拳八路等)。 时月小心地将书翻动了一下,见里面图文对照,均是手写,一笔二王体的行楷,字迹甚为俊美,实为书法珍品,便小心翼翼地将书用绸布包好,放回匣中,再用带来的布袋扎紧,牢牢系在自己的腰间。 另一个木盒很沉,打开后,里面金光灿灿地叠着好几排金鳖,白苏拿出来一点,刚好是16只,每一只总量都在二十两以上。它们与阿饼家里那只,“骡爷”罗三捡到的那只,造型完全一致,加起来刚好是18只。 也就是说,壶溪一带“十八只金鳖”的民间传说,竟然真的存在。 由于这只木盒有三四十斤重,时月用匕首割了几根细而坚韧的藤条,将它细细捆缚,让小薯背在背上。一行人开始撤出石洞,准备返回豹飞石。 由于小薯身上背了只沉重的箱子,脚步沉了些,突然“啊唷”一声,脚在地上的一排葛藤上绊了一下。 小薯停下来,朝这排葛藤狠狠蹬了一脚,说:“你们这些千年毛藤精,难道还要留我张小薯在洞里过夜不成?我又不是唐僧,有什么好留的?” 这一踢,像是牵动了什么,只听“叭嗒”一声,洞壁上落下一块厚厚的木板来,在地上摔个稀烂。再看那原来木板所在的位置,露出了一个洞口。原来这葛藤,还牵连着这块木板呢…… 众人止住步,纷纷打量那洞口。好时月,施展出轻身术,在葛藤上攀援数下,身形飘忽几下就进了洞,然后欢叫一声,从洞里取出一块疙瘩,往下一抛,口里说声:“师姐,师妹,快接牢!” 周紫苏接住,众人围观,却是一块有五十两重的金砖。时月将上面的灰尘拭去,露出两个阴刻的篆字:大齐。 大齐是唐末黄巢起义建立的政权。公元881年1月16日,黄巢攻克长安(今西安)后称帝,国号大齐。 由于黄巢没有建立根据地,长期流动作战,又喜烧杀抢掠,故得不到人民拥护。三年后,黄巢在泰山虎狼谷兵败自杀,时年65岁,大齐政权由此落幕。 也就是说,刚才那块金砖,就是大齐政权的库银。 时月说,这样的金砖,上面藏了一洞,粗粗数了下,大概有上千块。 此外,几只腐烂的木箱里还有不少金银珠宝。显然,那是一个藏宝洞。可见,黄天荡之名来源于黄巢筑寨的传说,从此有了根据。 小薯和紫苏姐妹也纷纷施展轻身术,上去看了,下来纷纷说大开眼界。 时月说,小薯刚才那一踢,真有“芝麻开门”般的功效啊,想不到开启了一个宝库。由于宝藏数量太大,这个地方又相当隐蔽,这一千多年了,金砖及金银珠宝都放得好好的,那就继续让它待在原地。以后如有合适的机会,再来取它用之于民也为时不晚。否则,与其让贪官污吏侵吞,还不如让它永久地在此沉睡。 时月从洞中找了些木板,重新掩饰了一下洞口,然后让大家发誓保密,众人允诺并一一宣誓,然后才从石洞中鱼贯而出。 洞内的动静,柃木上的胡蜂显然有所发觉,所以等到众人回到豹飞石上,胡蜂也三三两两地飞来察看,但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就回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众人也就放下心来,放松地坐在豹飞石上,一边仰望黄天荡,纵览山峦起伏,一边感叹此行的奇幻与精彩,纷纷表示,不管是“燕之书”,还是黄巢的宝藏,地点选得实在是太巧妙了,怪不得虽然距今八百多年也好,还是一千多年也好,都能安然无恙。 大家一时觉得意气风发,心情别提多轻松了。 众人正在庆幸,石上却出现一个蓝衣蒙面人,喝令张小薯将箱子放下。 秦时月知道来者不善,但还是平静地说:“这位好汉,我们是秦梦县政府文物保护特别工作组的,请您让一下,我们有话好说。” 那人嘿嘿笑了几声,说:“这秦梦县上上下下,还有几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秦助理在保护国家文物呢。不瞒您说,日本皇军也对这些文物很感兴趣,不知道秦少侠能否割爱相让?” 时月也笑笑,说:“哦,原来是日本人。你们既已投降,天皇又在召唤你们,亲人更是在等待你们,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无中生有?军队战败投降,‘落英’行动也就自动取消,为什么还要继续冒险?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应该为自己找一条光明的后路!” “哈哈哈哈,秦少侠果真是义正辞严,一副好口才!可惜你明珠投暗,没有人会在乎你的这种为国牺牲。打开天窗说亮话,人各为主,你有你的职责,我有我的使命。本来,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可以相安无事,甚至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但今天既然都要这宝贝,那就只能对不住啦。江山也罢,宝藏也罢,自古能者得之。早就听说秦少侠光明磊落,守信重诺,那么,今天咱们来一个比武角力如何?胜出者得此宝物。可否?”蒙面人说。 “你明明是个侵略者、剪径贼,有什么资格与秦大哥比武争宝?竟然还在此装模作样,振振有词!看招!”周紫苏将张小薯往后一掩,冲上去就对蒙面人拳脚相加。 蒙面人只侧身拎脚,就将紫苏的进攻轻松化去,然后突然使一个擒拿手,将紫苏的胳膊生生扣住。 紫苏大叫一声,顺势一个鹞子翻身,身子在空中划一个弧,已从石头的南首到了北首,痛得蹲在地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好在她这一个顺势而为的腾空转身,总算是摆脱了对方的锁腕,人也离开了悬空的豹飞石,不再是背空一战。 蒙面人轻轻一笑,说:“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好俊的身法!” 秦时月见状,急上步,左手向蒙面人面门点刺一拳,右手呈鹰爪,使一个“泰山压顶”,直击对方百会穴,然后紧跟着使一记“双风贯耳”。这些动作,迫使对方忙着在头顶、两侧格挡,中间就容易出现空档。 果然,蒙面人忙于上架和左右分手之时,中门大开,秦时月乘机欺身而上,使一招形意拳中的“狸猫倒上树”,右膝顶其腹,左拳击其胸,右拳冲其下颔,三路齐上。 换了一般人,这一招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了,想不到蒙面人却舍身往后一倒,同时两腿飞起,双脚直取秦时月的支撑腿和裆部。 时月见状大惊,也只能舍身往前一扑,一个空翻落于紫苏身旁。 时月将紫苏护在身后,说:“此人武功了得,你不可再与他交手,快伺机撤离!”一边讲,一边想,刚才几招,自己虽未讨到便宜,但总算是绝处逢生,离开了豹飞石,可眼下白苏和小薯还被困在石上,如之奈何? 蒙面人似乎读懂了秦时月的内心,呵呵一笑,说:“秦少侠好功夫,只可惜你的同伴还在石上,如果不将宝贝放下,那他们今天插翅难逃!” 秦时月眼看情势危急,忽然抬头看到空中正在靠近的猫雕,不禁喜上眉梢,与紫苏耳语几句,紫苏点头,屈膝往下一蹲,腾身而起,只在紫苏大腿上、肩上各蹬一脚,人就飞上了柃树,在枝上立住之后,打一个长长唿哨,然后“噌噌噌”几下就到了柃木的梢枝,双手高擎,继续打出一个长长的忽哨。 空中那猫雕迅速锁定秦时月,一个俯冲就下来了。秦时月紧忙对张小薯说:“小薯,快把包裹抛上来!” 小薯一下明白了秦时月的用意,解下包裹双手运劲,往树梢狠命一掷。 一个三四十斤重的包裹,瞬间飞上了树梢,被秦时月稳稳接住。 树下的蒙面人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唰地一下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狂怒地挥舞着吼道:“秦时月,赶快把包裹给我,否则我开枪了!” 时月会用手枪,知道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而且又有树枝遮挡,对方不一定能打中自己。但为了拖延时间,他还是说:“别开枪,有话好说,否则我一甩手,这宝贝进了峡谷,谁都休想得到!” 蒙面人一听,果然不敢贸然开枪,只是一边在树底下辨识着秦时月的位置,一边又得提防前后三个人的进攻,一时神情也格外紧张。 双方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旧檀有《朝山》诗: 故土山河秀, 岭头草木春。 连天阴雨后, 鹰唳最牵魂。 第136章 啊,经藏 次日,秦时月等四人如约在浮云岭会合。 众人轻车熟路上得虎啸岭,并不急着靠近豹飞石,而是动作轻悄地在上次安营的楠木树根边埋伏,然后由张小薯一人,悄悄潜至豹飞石上。 好小薯,还像上次一样使个“倒挂金钩”,将手中的鱼篓往那木荷枝中露出的石洞内一丢。随着鱼篓扑碌碌在地上滚着,里面“啪嗒啪嗒”一通响,跳出来许多拳头大小的石鸡,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打着转,过后直扑古藤上的那些蜘蛛。 这些石鸡原是紫苏姐妹和小薯从遮风坳石鸡湾捉来,连蛇都敢斗,个个强壮胜过蟾蜍。由于捉来几天后一直挨饿,所以这番出得牢笼,一如饿虎扑羊,很快就瞄准了那些葛藤上潜伏的蜘蛛,一扑一个准,纷纷大快朵颐起来…… 小薯见状,马上翻身上来,三下两下离了豹飞石,来向时月报告。 时月听了,很是兴奋,立刻让大家擦上白苏、紫苏研制的药膏,向豹飞石悄悄靠近。 这些药膏,是专门用于防止柃木上胡蜂的攻击的。由于药膏含有迷惑胡蜂的成分,所以,会令胡蜂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在紫苏他们三个依次进入豹飞洞之后,胡蜂才有所察觉,但因闻到药液气息,只在洞口附近转了一会,就回到巢穴中去了。 秦时月见状很是开心,回到楠木蔀头边,对空长啸一声。过一会,猫雕雄壮的身体就出现在他的头顶。 秦时月用手掌托住几十斤重的猫雕,开始登上豹飞石下的木荷。 这时,“呼啦啦”一声响,两只老鹰从木荷树下不远的悬崖上起飞,向这边直扑而来。 时月见状,将手中猫雕往外一丢,只见猫雕当空绕了一小圈,一个俯冲,向着两只老鹰直扎下去。老鹰们见机不妙,急忙掉头逃窜,猫雕在后紧追不放…… 时月眼看警报解除,连忙踏枝分叶进入石洞。 只见洞内盘根错节布满了手臂粗的陈年葛藤,在紫苏他们的指点下,他能听到那些藤蔓上传来的上窜下跳的追逐声。 无疑,一场石鸡们的饕餮盛宴正在这里举行。 紫苏她们告诉时月,就这一会儿功夫,洞内的蜘蛛已经被石鸡消灭了大半。 秦时月听了点点头,让小薯等下设法让石鸡们重新回到鱼篓,便于一起撤离。然后招呼大家开始寻觅宝藏的埋藏点。 那些葛藤差不多有成人的手臂粗细,最大的可与大腿相抗衡。它们互相缠绕,伸展,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悠长和寂寞。 时月一行观察后,将目光集中在石洞顶部,那里也是许多藤蔓的汇集点。 小薯试着想去掀动那些藤蔓,可哪里动得了?时月走过去试试,也只能略略有所撼动,但要如愿移动,还是非常吃力。 在他的指挥下,四人合力,终于将顶部的交汇点慢慢移动开来。 就在交错的葛藤被分拆开来时,两个扁平的木盒从天而降。秦时月眼疾手快,一手一个稳稳接住…… 轻的木盒内是一个锦囊。 打开层层包裹却差不多快塑化了的绸缎,一叠厚厚的线装古书展露在眼前,封面上用上好的铁线篆写着“金台拳法指津录,梁山燕青辑”的字样。 秦时月小心地翻开扉页,上面有一篇序,落款为“梁山燕青”。再翻过来是目录,页眉赫然写着一句话:王不过项,将不过李,拳不过金。 目录内容如下: 一为金台所着之《拳法指津》。 二为金台拳术范例(降妖拳二十四路、猴拳二十四路、八卦掌六十四路、桩功、点穴功、金钟罩、铁布衫)。 三为金台徒弟拳术一览(周侗、林冲、武松)。 四为周侗徒弟拳术一览(卢俊义、史文恭、林冲、武松、岳飞、栾廷玉、孙立)。 五为燕青武学心得。 六为燕青拳(红拳、燕青拳八路等)。 时月小心地将书翻动了一下,见里面图文对照,均是手写,一笔二王体的行楷,字迹甚为俊美,实为书法珍品,便小心翼翼地将书用绸布包好,放回匣中,再用带来的布袋扎紧,牢牢系在自己的腰间。 另一个木盒很沉,打开后,里面金光灿灿地叠着好几排金鳖,白苏拿出来一点,刚好是16只,每一只总量都在二十两以上。它们与阿饼家里那只,“骡爷”罗三捡到的那只,造型完全一致,加起来刚好是18只。 也就是说,壶溪一带“十八只金鳖”的民间传说,竟然真的存在。 由于这只木盒有三四十斤重,时月用匕首割了几根细而坚韧的藤条,将它细细捆缚,让小薯背在背上。一行人开始撤出石洞,准备返回豹飞石。 由于小薯身上背了只沉重的箱子,脚步沉了些,突然“啊唷”一声,脚在地上的一排葛藤上绊了一下。 小薯停下来,朝这排葛藤狠狠蹬了一脚,说:“你们这些千年毛藤精,难道还要留我张小薯在洞里过夜不成?我又不是唐僧,有什么好留的?” 这一踢,像是牵动了什么,只听“叭嗒”一声,洞壁上落下一块厚厚的木板来,在地上摔个稀烂。再看那原来木板所在的位置,露出了一个洞口。原来这葛藤,还牵连着这块木板呢…… 众人止住步,纷纷打量那洞口。好时月,施展出轻身术,在葛藤上攀援数下,身形飘忽几下就进了洞,然后欢叫一声,从洞里取出一块疙瘩,往下一抛,口里说声:“师姐,师妹,快接牢!” 周紫苏接住,众人围观,却是一块有五十两重的金砖。时月将上面的灰尘拭去,露出两个阴刻的篆字:大齐。 大齐是唐末黄巢起义建立的政权。公元881年1月16日,黄巢攻克长安(今西安)后称帝,国号大齐。 由于黄巢没有建立根据地,长期流动作战,又喜烧杀抢掠,故得不到人民拥护。三年后,黄巢在泰山虎狼谷兵败自杀,时年65岁,大齐政权由此落幕。 也就是说,刚才那块金砖,就是大齐政权的库银。 时月说,这样的金砖,上面藏了一洞,粗粗数了下,大概有上千块。 此外,几只腐烂的木箱里还有不少金银珠宝。显然,那是一个藏宝洞。可见,黄天荡之名来源于黄巢筑寨的传说,从此有了根据。 小薯和紫苏姐妹也纷纷施展轻身术,上去看了,下来纷纷说大开眼界。 时月说,小薯刚才那一踢,真有“芝麻开门”般的功效啊,想不到开启了一个宝库。由于宝藏数量太大,这个地方又相当隐蔽,这一千多年了,金砖及金银珠宝都放得好好的,那就继续让它待在原地。以后如有合适的机会,再来取它用之于民也为时不晚。否则,与其让贪官污吏侵吞,还不如让它永久地在此沉睡。 时月从洞中找了些木板,重新掩饰了一下洞口,然后让大家发誓保密,众人允诺并一一宣誓,然后才从石洞中鱼贯而出。 洞内的动静,柃木上的胡蜂显然有所发觉,所以等到众人回到豹飞石上,胡蜂也三三两两地飞来察看,但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就回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众人也就放下心来,放松地坐在豹飞石上,一边仰望黄天荡,纵览山峦起伏,一边感叹此行的奇幻与精彩,纷纷表示,不管是“燕之书”,还是黄巢的宝藏,地点选得实在是太巧妙了,怪不得虽然距今八百多年也好,还是一千多年也好,都能安然无恙。 大家一时觉得意气风发,心情别提多轻松了。 众人正在庆幸,石上却出现一个蓝衣蒙面人,喝令张小薯将箱子放下。 秦时月知道来者不善,但还是平静地说:“这位好汉,我们是秦梦县政府文物保护特别工作组的,请您让一下,我们有话好说。” 那人嘿嘿笑了几声,说:“这秦梦县上上下下,还有几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秦助理在保护国家文物呢。不瞒您说,日本皇军也对这些文物很感兴趣,不知道秦少侠能否割爱相让?” 时月也笑笑,说:“哦,原来是日本人。你们既已投降,天皇又在召唤你们,亲人更是在等待你们,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无中生有?军队战败投降,‘落英’行动也就自动取消,为什么还要继续冒险?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应该为自己找一条光明的后路!” “哈哈哈哈,秦少侠果真是义正辞严,一副好口才!可惜你明珠投暗,没有人会在乎你的这种为国牺牲。打开天窗说亮话,人各为主,你有你的职责,我有我的使命。本来,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可以相安无事,甚至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但今天既然都要这宝贝,那就只能对不住啦。江山也罢,宝藏也罢,自古能者得之。早就听说秦少侠光明磊落,守信重诺,那么,今天咱们来一个比武角力如何?胜出者得此宝物。可否?”蒙面人说。 “你明明是个侵略者、剪径贼,有什么资格与秦大哥比武争宝?竟然还在此装模作样,振振有词!看招!”周紫苏将张小薯往后一掩,冲上去就对蒙面人拳脚相加。 蒙面人只侧身拎脚,就将紫苏的进攻轻松化去,然后突然使一个擒拿手,将紫苏的胳膊生生扣住。 紫苏大叫一声,顺势一个鹞子翻身,身子在空中划一个弧,已从石头的南首到了北首,痛得蹲在地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好在她这一个顺势而为的腾空转身,总算是摆脱了对方的锁腕,人也离开了悬空的豹飞石,不再是背空一战。 蒙面人轻轻一笑,说:“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好俊的身法!” 秦时月见状,急上步,左手向蒙面人面门点刺一拳,右手呈鹰爪,使一个“泰山压顶”,直击对方百会穴,然后紧跟着使一记“双风贯耳”。这些动作,迫使对方忙着在头顶、两侧格挡,中间就容易出现空档。 果然,蒙面人忙于上架和左右分手之时,中门大开,秦时月乘机欺身而上,使一招形意拳中的“狸猫倒上树”,右膝顶其腹,左拳击其胸,右拳冲其下颔,三路齐上。 换了一般人,这一招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了,想不到蒙面人却舍身往后一倒,同时两腿飞起,双脚直取秦时月的支撑腿和裆部。 时月见状大惊,也只能舍身往前一扑,一个空翻落于紫苏身旁。 时月将紫苏护在身后,说:“此人武功了得,你不可再与他交手,快伺机撤离!”一边讲,一边想,刚才几招,自己虽未讨到便宜,但总算是绝处逢生,离开了豹飞石,可眼下白苏和小薯还被困在石上,如之奈何? 蒙面人似乎读懂了秦时月的内心,呵呵一笑,说:“秦少侠好功夫,只可惜你的同伴还在石上,如果不将宝贝放下,那他们今天插翅难逃!” 秦时月眼看情势危急,忽然抬头看到空中正在靠近的猫雕,不禁喜上眉梢,与紫苏耳语几句,紫苏点头,屈膝往下一蹲,腾身而起,只在紫苏大腿上、肩上各蹬一脚,人就飞上了柃树,在枝上立住之后,打一个长长唿哨,然后“噌噌噌”几下就到了柃木的梢枝,双手高擎,继续打出一个长长的忽哨。 空中那猫雕迅速锁定秦时月,一个俯冲就下来了。秦时月紧忙对张小薯说:“小薯,快把包裹抛上来!” 小薯一下明白了秦时月的用意,解下包裹双手运劲,往树梢狠命一掷。 一个三四十斤重的包裹,瞬间飞上了树梢,被秦时月稳稳接住。 树下的蒙面人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唰地一下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狂怒地挥舞着吼道:“秦时月,赶快把包裹给我,否则我开枪了!” 时月会用手枪,知道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而且又有树枝遮挡,对方不一定能打中自己。但为了拖延时间,他还是说:“别开枪,有话好说,否则我一甩手,这宝贝进了峡谷,谁都休想得到!” 蒙面人一听,果然不敢贸然开枪,只是一边在树底下辨识着秦时月的位置,一边又得提防前后三个人的进攻,一时神情也格外紧张。 双方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旧檀有《朝山》诗: 故土山河秀, 岭头草木春。 连天阴雨后, 鹰唳最牵魂。 第137章 痛诀 这时,豹雕“呼啦”一声降落在秦时月肩头。蒙面人看到有鹰从天而降,但一下子并未想到秦时月的操作,等到猫雕再次起飞扑向峡谷,看到它脚上绑着的两个包裹,再“啪啪啪”连开三枪,却已经来不及了,猫雕很快就飞得不见了踪影。 蒙面人持枪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远空…… 只听“啪嗒”一声,蒙面人的手枪落地,腕上鲜血淋漓。 原来是秦时月居高临下,向蒙面人投掷了两枚金钱镖。 时月知道,不消多久,闭目师父就会收到那包裹的。于是一个斤斗从树上翻下,轻轻落于地面,走到蒙面人面前,说:“好了,现在我们谁都拿不到了,你死心。” “不,我自然能让你拿到的,马上给我发信号,让鹰回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我会杀了你——”蒙面人突然用左手抽出另一支“二十响”匣枪,对准秦时月,歇斯底里地说。 秦时月轻蔑地说:“做梦!中国的国宝,岂能再落贼手,任你们糟蹋。有种你就开枪!” “不——不要开枪!”话音刚落,紫苏已经抢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并且伸手去夺手枪。 “突,突,突……”一串枪声之后,匣枪已被紫苏挥掌切飞…… 蒙面人恼羞成怒,骤然推出一掌。这一掌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集中了使掌人九成功力。但见紫苏如纸鸢一般从豹飞石上跌落…… 秦时月双手伸出,失声惊叫:“紫苏!紫——苏——”可哪里还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紫苏消失在眼皮底下…… “紫——苏——”只听到山谷的回应,但人已不见。 一切似乎都已静止,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在场的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反正秦时月已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啊——还我师妹——”秦时月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时将平生功力运于双掌,使了记武式太极中的“对心掌”,朝着蒙面人膻中穴猛然击出。同时,豹飞石那头,小薯和白苏也如法炮制,趁着蒙面人背朝他们的机会,立刻发动攻击。小薯双拳从蒙面人头顶百会穴凌空击下,白苏的峨眉刺则狠狠插进了蒙面人的后心诸穴…… 全身要穴受到三位武林高手的攻击,就算是达摩、张三丰再世,恐也再难抵挡。只见蒙面人嘴里“呜”的一声,身子后仰几下,再向前踉跄几步,抱住了柃树,然后艰难地转过身来,身子软软地瘫坐下去。鲜血,顺着他的脖颈缓缓流下……难受之下,他干脆摘掉了蒙在脸上的蓝布…… 秦时月与张小薯呆住了。 竟然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五十岁就引退在家,从此不再抛头露面。后又遭受丧女之痛,更加深居简出。社会各界对他的评价一直很好…… “扈会长!你……?怎么可能是你?你是怎么来的?是我昨晚说漏了嘴么?”秦时月吃惊地问。 “是的,你酒后亲口告诉我的。想不到,年轻人,”扈春生虚弱地说,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中国有句古话,叫‘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你犯了人际交往的大忌。中国古人又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我各为其主,又有什么法子?” 秦时月惊愕半晌,无法言语。当他想到两人素来的和谐与投机,仍然有些动情地说:“扈会长,你降了,这伤也许还能救治……” 扈春生摇了摇头,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不管你如何挣扎,都挣不脱命运这张罗网……其实,刚才……要不是那小囡子先动手,触动了扳机,我是不会开枪的……你对扈家有恩……” “扈会长,你挺住,跟我们走,我们把你背下去,现在就出发。紫苏被你推下了山崖,凶多吉少,我们得马上去找她……本来,你也许还有救,因为她身上带了最近调好的伤药。” 想到紫苏,秦时月一时心如刀绞,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说:“平时你多么通情达理,昨晚你还在慷慨陈词,可一旦涉及切身利益,你又如此残酷无情,心狠手辣,致使紫苏坠崖!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可知罪?!” “知罪?……不过,我本无心害她……罪与非罪……反正,我马上就会偿命的!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据扈春生说,他是土肥原安插在华东的特务,日本名字为饭十次郎,扎根中国几十年。小芹是他与日本妻子所生。小芹断奶后,妻子被安排回了日本……皇军投降后,本来他想洗手不干了,可民国保密局有人找到他,要他继续完成‘落樱’计划,将宝贝送给他们……他们的后台是国军第三战区的一名长官,眉心有颗黑痣的……他想将宝贝献给委员长,带去台湾……” 秦时月一下感到眼前有些发黑。 第三战区眉心有黑痣的长官,不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么? 时月到秦梦来的一切,都是长官帮他策划与安排的。弄到后来,真正觊觎宝藏之人,原来就是自己最亲近的长官! 扈春生无力地靠在树上,内疚地告诉秦时月,那晚,成天乐带队夜袭屏峰园药庄时,他混入其中,本想通过浑水摸鱼,人不知鬼不觉地盗走“神农膏”配方,将它进献给天皇,不想周止泉老先生坚决不从。慑于老英雄的武功,为了自保,他只好拼命击出了那一掌…… 而且,他还受到了高人的干扰而被迫撤离。 “那晚持匣枪射出一串枪弹的人,原来是你?”秦时月问。 “是的。这装备,你们保安团根本还没有,更别说乡里的保安队了。”扈春生说。 “可你知道,那高人就是我吗?”秦时月问。 “起初不曾想到,我根本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功夫会那么好。但后来,我怀疑是你,”扈春生说,“你聪明绝顶,但宅心仁厚,为人善良,对人全不设防,又重情重义,为情所累,所以才让我从你的排查中漏网。” 秦时月神色凝重地听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扈春生绝对没有说谎的道理。 扈春生看着秦时月,似乎了解他的心思一样,将左手手腕亮给秦时月看。 秦时月走近一看,上面赫然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 他想起当日与扈春生讲到袭击周师凶手可能手上有胎记的事,扈春生还将左手搁上八仙桌敲了几下,不过是手心对着秦时月的,虎口并未见到。现在,时月才知道,那是一种多么聪明的麻痹战术啊,时机与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不行了,马上要离开了。来,孩子,走近点……你知道我是你什么人吗?” “师弟,小心点,别靠近他!”周白苏高声提醒时月。 时月探询地望着喘息已很艰难的扈春生。 “时月……我……我是你爹啊!” 时月瞪大眼睛望着老会长。 白苏和小薯听了,也都惊诧莫名。 扈春生说:“我本名秦忠,因长年在上海行医,因医术出名,受到日特注目,后被他们控制,去了日本……从此改名换姓,成了日本人……经过专门的训练,还整了容,再来到中国,后定居秦梦……每年除夕夜……你妈床前……那袋钱,是我放的……儿子,你胯间左大腿根,也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除夕夜的钱,在很多年里,成为秦家的一个秘密。母子俩以为是时月爹早年做过什么善事,人家来报恩了。这笔钱,成为秦家家用的重要来源,也成为秦时月的读书资本。 秦时月胯间的红色胎记,由于位置极为私密,无论是洗澡还是游泳,轻易都无法看到,故而连他的战友们都没有看到过,更不要说外人了。 此时,他对扈春生的话确信无疑。 他一步一步靠近这个自称是他爹的男人。 一个出气多进气少的濒死之人。 一个刚才还是他敌人的人。 一个昨晚还与他把酒纵论时事的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什么总要在死到临头时,人才肯讲出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为什么? 秦时月的心里一片悲凉。 恍惚间,秦时月已经感到扈春生的手指抚在自己脸上,手指上全是血水。 秦时月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爸爸!”他叫了一声,握住了扈春生的手。 “时月……我的儿子!”扈春生也努力握紧秦时月的手,用尽平生之力说,“孩子,当年日本人以我家人性命相要挟,我实在没有选择……好孩子,照顾好你妈……我离开你时,你还在襁褓中。我没有尽到一位父亲的责任和义务。你如此优秀,并且还能一雪你父亲变节之耻,我秦忠死而无憾矣!”说完脑袋一沉,溘然而逝,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 秦时月知道,刚才三个人的攻击,已经让眼前的男人心肺俱裂,内脏大面积出血。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爸爸,爸爸!是我杀了您……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爹,天啊!爹,您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秦时月坐在地上,抱着父亲的遗体嚎啕大哭。 白苏和小薯过来挽住他,也都泪水盈盈。 秦时月的内心如波涛汹涌。 这位以前秦梦有名的医师和商会会长,竟是自己的亲爹! 也就是说,以前的同事扈小芹,还是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难怪以前见到她,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父亲原来当年并未失踪,而是被日本人控制了。后来不仅入了日本籍,还成了日本特工,日本投降后,又成了双面间谍,在为秦时月素来佩服的长官卖命。 而时月呢,一直就蒙在鼓里,一直想为国尽忠,并且始终耻于做贰臣,始终不肯答应燕自立弃国投共。 现在,父亲却魔术般地现身,还将紫苏打落悬崖,而自己又死在儿子及其好友的手下。悲夫!这笔账,他秦时月向谁去算?向日本人?向自己的长官?向校长大人?……对,他们都有份的……都是罪魁祸首! 秦时月这时看到父亲秦忠的右手伸在怀里,于是小心地解开父亲的衣扣,顿时,一排雷管赫然露出。秦时月倒抽一口冷气。 刚才,只要扈春生按下开关,他们,还有这豹飞石上的一切,全都会灰飞烟灭……显然,快要咽气的时候,父亲是在提醒儿子,他身上还绑着这些炸弹呢。 在最后关头,父亲这个老牌双面间谍,总算良心发现,让亲情和善良战胜了一切,保住了秦时月等四人的性命,也保住了豹飞石下的宝库。 秦时月拆除引信后,将炸弹从父亲身上轻轻解下,之后低下头默哀,众人也跟着他默哀。 时月想起当时祭祀扈小芹时,扈春生跟他讲过,想百年以后能与女儿安眠在一起,于是喃喃自语说:“爸爸,您放心,我会把您带下去,让你们父女团圆。” “此地遗世独立,风物宜人,又有千年楠木作伴,实乃绝佳之地。可既然你爸想与女儿团圆,理当满足。秦忠虽为虎作伥,但也因生活所迫,际遇所致,其状可怜。此人虽是敌人,但恻隐之心未绝,临终更是悔悟,理当尊重。而且,他能在命终时与儿相逢,也是平生之幸!上天有好生之德,此言不虚!” 众人听到声音,一回头,原来是闭目师父现身,一时大为惊诧。 秦时月跪拜师父,说:“师父,我们正要下山去找紫苏。我还要将我爹埋到石马岭去,让她跟女儿扈小芹相守在一起。” 师父说:“为师看你如此家国情深,又能恩怨分明,公正无私,就帮你个忙……走……” 时月起身,说:“好的,感谢师父同行!” 闭目师父说:“不是让你走,而是请你的父亲走啊,孩子。” 时月听了,急忙看向地上的父亲,可哪里还有他的人影?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闭目师父说:“念你一片赤子之心,已将你父亲安置于壶溪石马岭一处崖洞内,地点在小芹姑娘之墓背后的石崖上。你不必再上去双棺木入殓。人死神走,徒留皮囊,有何用处?如是朽肉,神鹰自会清理;如是得道之体,自有鬼神相护,禽兽无法侵害。以后每值清明,你在小芹姑娘墓前一并祭祀即可。” 时月闻此,三拜方起。 旧檀有《丈夫》诗礼赞: 丈夫何所去, 匹马戍天山。 利剑辉星月, 长刀映雪关。 第137章 痛诀 这时,豹雕“呼啦”一声降落在秦时月肩头。蒙面人看到有鹰从天而降,但一下子并未想到秦时月的操作,等到猫雕再次起飞扑向峡谷,看到它脚上绑着的两个包裹,再“啪啪啪”连开三枪,却已经来不及了,猫雕很快就飞得不见了踪影。 蒙面人持枪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远空…… 只听“啪嗒”一声,蒙面人的手枪落地,腕上鲜血淋漓。 原来是秦时月居高临下,向蒙面人投掷了两枚金钱镖。 时月知道,不消多久,闭目师父就会收到那包裹的。于是一个斤斗从树上翻下,轻轻落于地面,走到蒙面人面前,说:“好了,现在我们谁都拿不到了,你死心。” “不,我自然能让你拿到的,马上给我发信号,让鹰回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我会杀了你——”蒙面人突然用左手抽出另一支“二十响”匣枪,对准秦时月,歇斯底里地说。 秦时月轻蔑地说:“做梦!中国的国宝,岂能再落贼手,任你们糟蹋。有种你就开枪!” “不——不要开枪!”话音刚落,紫苏已经抢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并且伸手去夺手枪。 “突,突,突……”一串枪声之后,匣枪已被紫苏挥掌切飞…… 蒙面人恼羞成怒,骤然推出一掌。这一掌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集中了使掌人九成功力。但见紫苏如纸鸢一般从豹飞石上跌落…… 秦时月双手伸出,失声惊叫:“紫苏!紫——苏——”可哪里还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紫苏消失在眼皮底下…… “紫——苏——”只听到山谷的回应,但人已不见。 一切似乎都已静止,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在场的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反正秦时月已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啊——还我师妹——”秦时月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时将平生功力运于双掌,使了记武式太极中的“对心掌”,朝着蒙面人膻中穴猛然击出。同时,豹飞石那头,小薯和白苏也如法炮制,趁着蒙面人背朝他们的机会,立刻发动攻击。小薯双拳从蒙面人头顶百会穴凌空击下,白苏的峨眉刺则狠狠插进了蒙面人的后心诸穴…… 全身要穴受到三位武林高手的攻击,就算是达摩、张三丰再世,恐也再难抵挡。只见蒙面人嘴里“呜”的一声,身子后仰几下,再向前踉跄几步,抱住了柃树,然后艰难地转过身来,身子软软地瘫坐下去。鲜血,顺着他的脖颈缓缓流下……难受之下,他干脆摘掉了蒙在脸上的蓝布…… 秦时月与张小薯呆住了。 竟然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五十岁就引退在家,从此不再抛头露面。后又遭受丧女之痛,更加深居简出。社会各界对他的评价一直很好…… “扈会长!你……?怎么可能是你?你是怎么来的?是我昨晚说漏了嘴么?”秦时月吃惊地问。 “是的,你酒后亲口告诉我的。想不到,年轻人,”扈春生虚弱地说,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中国有句古话,叫‘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你犯了人际交往的大忌。中国古人又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我各为其主,又有什么法子?” 秦时月惊愕半晌,无法言语。当他想到两人素来的和谐与投机,仍然有些动情地说:“扈会长,你降了,这伤也许还能救治……” 扈春生摇了摇头,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不管你如何挣扎,都挣不脱命运这张罗网……其实,刚才……要不是那小囡子先动手,触动了扳机,我是不会开枪的……你对扈家有恩……” “扈会长,你挺住,跟我们走,我们把你背下去,现在就出发。紫苏被你推下了山崖,凶多吉少,我们得马上去找她……本来,你也许还有救,因为她身上带了最近调好的伤药。” 想到紫苏,秦时月一时心如刀绞,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说:“平时你多么通情达理,昨晚你还在慷慨陈词,可一旦涉及切身利益,你又如此残酷无情,心狠手辣,致使紫苏坠崖!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可知罪?!” “知罪?……不过,我本无心害她……罪与非罪……反正,我马上就会偿命的!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据扈春生说,他是土肥原安插在华东的特务,日本名字为饭十次郎,扎根中国几十年。小芹是他与日本妻子所生。小芹断奶后,妻子被安排回了日本……皇军投降后,本来他想洗手不干了,可民国保密局有人找到他,要他继续完成‘落樱’计划,将宝贝送给他们……他们的后台是国军第三战区的一名长官,眉心有颗黑痣的……他想将宝贝献给委员长,带去台湾……” 秦时月一下感到眼前有些发黑。 第三战区眉心有黑痣的长官,不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么? 时月到秦梦来的一切,都是长官帮他策划与安排的。弄到后来,真正觊觎宝藏之人,原来就是自己最亲近的长官! 扈春生无力地靠在树上,内疚地告诉秦时月,那晚,成天乐带队夜袭屏峰园药庄时,他混入其中,本想通过浑水摸鱼,人不知鬼不觉地盗走“神农膏”配方,将它进献给天皇,不想周止泉老先生坚决不从。慑于老英雄的武功,为了自保,他只好拼命击出了那一掌…… 而且,他还受到了高人的干扰而被迫撤离。 “那晚持匣枪射出一串枪弹的人,原来是你?”秦时月问。 “是的。这装备,你们保安团根本还没有,更别说乡里的保安队了。”扈春生说。 “可你知道,那高人就是我吗?”秦时月问。 “起初不曾想到,我根本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功夫会那么好。但后来,我怀疑是你,”扈春生说,“你聪明绝顶,但宅心仁厚,为人善良,对人全不设防,又重情重义,为情所累,所以才让我从你的排查中漏网。” 秦时月神色凝重地听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扈春生绝对没有说谎的道理。 扈春生看着秦时月,似乎了解他的心思一样,将左手手腕亮给秦时月看。 秦时月走近一看,上面赫然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 他想起当日与扈春生讲到袭击周师凶手可能手上有胎记的事,扈春生还将左手搁上八仙桌敲了几下,不过是手心对着秦时月的,虎口并未见到。现在,时月才知道,那是一种多么聪明的麻痹战术啊,时机与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不行了,马上要离开了。来,孩子,走近点……你知道我是你什么人吗?” “师弟,小心点,别靠近他!”周白苏高声提醒时月。 时月探询地望着喘息已很艰难的扈春生。 “时月……我……我是你爹啊!” 时月瞪大眼睛望着老会长。 白苏和小薯听了,也都惊诧莫名。 扈春生说:“我本名秦忠,因长年在上海行医,因医术出名,受到日特注目,后被他们控制,去了日本……从此改名换姓,成了日本人……经过专门的训练,还整了容,再来到中国,后定居秦梦……每年除夕夜……你妈床前……那袋钱,是我放的……儿子,你胯间左大腿根,也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除夕夜的钱,在很多年里,成为秦家的一个秘密。母子俩以为是时月爹早年做过什么善事,人家来报恩了。这笔钱,成为秦家家用的重要来源,也成为秦时月的读书资本。 秦时月胯间的红色胎记,由于位置极为私密,无论是洗澡还是游泳,轻易都无法看到,故而连他的战友们都没有看到过,更不要说外人了。 此时,他对扈春生的话确信无疑。 他一步一步靠近这个自称是他爹的男人。 一个出气多进气少的濒死之人。 一个刚才还是他敌人的人。 一个昨晚还与他把酒纵论时事的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什么总要在死到临头时,人才肯讲出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为什么? 秦时月的心里一片悲凉。 恍惚间,秦时月已经感到扈春生的手指抚在自己脸上,手指上全是血水。 秦时月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爸爸!”他叫了一声,握住了扈春生的手。 “时月……我的儿子!”扈春生也努力握紧秦时月的手,用尽平生之力说,“孩子,当年日本人以我家人性命相要挟,我实在没有选择……好孩子,照顾好你妈……我离开你时,你还在襁褓中。我没有尽到一位父亲的责任和义务。你如此优秀,并且还能一雪你父亲变节之耻,我秦忠死而无憾矣!”说完脑袋一沉,溘然而逝,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 秦时月知道,刚才三个人的攻击,已经让眼前的男人心肺俱裂,内脏大面积出血。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爸爸,爸爸!是我杀了您……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爹,天啊!爹,您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秦时月坐在地上,抱着父亲的遗体嚎啕大哭。 白苏和小薯过来挽住他,也都泪水盈盈。 秦时月的内心如波涛汹涌。 这位以前秦梦有名的医师和商会会长,竟是自己的亲爹! 也就是说,以前的同事扈小芹,还是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难怪以前见到她,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父亲原来当年并未失踪,而是被日本人控制了。后来不仅入了日本籍,还成了日本特工,日本投降后,又成了双面间谍,在为秦时月素来佩服的长官卖命。 而时月呢,一直就蒙在鼓里,一直想为国尽忠,并且始终耻于做贰臣,始终不肯答应燕自立弃国投共。 现在,父亲却魔术般地现身,还将紫苏打落悬崖,而自己又死在儿子及其好友的手下。悲夫!这笔账,他秦时月向谁去算?向日本人?向自己的长官?向校长大人?……对,他们都有份的……都是罪魁祸首! 秦时月这时看到父亲秦忠的右手伸在怀里,于是小心地解开父亲的衣扣,顿时,一排雷管赫然露出。秦时月倒抽一口冷气。 刚才,只要扈春生按下开关,他们,还有这豹飞石上的一切,全都会灰飞烟灭……显然,快要咽气的时候,父亲是在提醒儿子,他身上还绑着这些炸弹呢。 在最后关头,父亲这个老牌双面间谍,总算良心发现,让亲情和善良战胜了一切,保住了秦时月等四人的性命,也保住了豹飞石下的宝库。 秦时月拆除引信后,将炸弹从父亲身上轻轻解下,之后低下头默哀,众人也跟着他默哀。 时月想起当时祭祀扈小芹时,扈春生跟他讲过,想百年以后能与女儿安眠在一起,于是喃喃自语说:“爸爸,您放心,我会把您带下去,让你们父女团圆。” “此地遗世独立,风物宜人,又有千年楠木作伴,实乃绝佳之地。可既然你爸想与女儿团圆,理当满足。秦忠虽为虎作伥,但也因生活所迫,际遇所致,其状可怜。此人虽是敌人,但恻隐之心未绝,临终更是悔悟,理当尊重。而且,他能在命终时与儿相逢,也是平生之幸!上天有好生之德,此言不虚!” 众人听到声音,一回头,原来是闭目师父现身,一时大为惊诧。 秦时月跪拜师父,说:“师父,我们正要下山去找紫苏。我还要将我爹埋到石马岭去,让她跟女儿扈小芹相守在一起。” 师父说:“为师看你如此家国情深,又能恩怨分明,公正无私,就帮你个忙……走……” 时月起身,说:“好的,感谢师父同行!” 闭目师父说:“不是让你走,而是请你的父亲走啊,孩子。” 时月听了,急忙看向地上的父亲,可哪里还有他的人影?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闭目师父说:“念你一片赤子之心,已将你父亲安置于壶溪石马岭一处崖洞内,地点在小芹姑娘之墓背后的石崖上。你不必再上去双棺木入殓。人死神走,徒留皮囊,有何用处?如是朽肉,神鹰自会清理;如是得道之体,自有鬼神相护,禽兽无法侵害。以后每值清明,你在小芹姑娘墓前一并祭祀即可。” 时月闻此,三拜方起。 旧檀有《丈夫》诗礼赞: 丈夫何所去, 匹马戍天山。 利剑辉星月, 长刀映雪关。 第138章 道心 过后,时月说:“师父既有如此神通,可否再帮我们找一下紫苏姑娘?” “不必找啦。你们看,那是什么?”闭目师父抬起手,指向黄天荡的峰顶绝壁。 时月顺着师父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山崖边有三个人在向他们招手,中间的那个,着一袭月白衣衫,身姿绰约,身形好生熟悉。两边的两位,青衣道袍,飘飘欲仙。 白苏叫出声来,说:“师父,那个人不是紫苏吗?她刚才不是掉落山崖了吗?” 闭目师父微笑着点点头,说:“正是紫苏姑娘。另外两位是我的小徒。” 时月忙问究竟,闭目师父一一相告。 原来,就在紫苏从豹飞石上坠落的瞬间,早已赶到的闭目师父以气相控,将紫苏身体稳住,并通过意念搬运功,将她转移到黄天荡上,再通过“他心通”,吩咐“无忧”洞弟子听泉、眠雨上黄天荡接应紫苏,并对猫雕所携之物进行妥善收藏。 时月一下双手合十跪在闭目师父面前,口称:“师父神力!感谢师父!”。 白苏、小薯见了,也连忙一起跪下,连声感谢师父。 闭目师父缓缓抬手,让众人一一起身。 也怪,师父抬手后,时月还没怎么用力,人就站了起来,好像无形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自己。 小薯和白苏也一样,惊讶地跟时月说了这种感觉。 “这是师父用了内力。人的内劲竟然可以强大如斯!这何止是人间奇迹,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们要是没有亲身经历,绝对会将此当作神话传说。”时月说。 白苏说:“是啊,我也只是在爷爷房里的书上看到过,原来还真有这样奇绝的功夫!难道师父已经到了可以自由调动体内的真气与大自然能量的地步?还能隔空与人说话?” 小薯说:“这不是真成了《封神榜》《西游记》里写的功夫了,神通广大,可以上天入地了啊!” 闭目师父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们,说:“平常人总说‘天命难违’,那是在灭自己的威风。道家有句话,叫‘我命在我不在天’,才是说出了真理。人,只要远离声色犬马,按照老祖宗教我们的方法勤加修持,就可以服气长生,甚至飞行变化,进入一种妙不可言的自由境界,直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从此不入轮回。对了,与不可思议的念力相比,人的内劲还只是雕虫小技也。” “念力?是意念之力,就是佛学上讲的他心通么?”时月讷讷地问。 “是的。功力强大者,不通过发放外气,仅通过意念就可以搬运东西,还能与他人进行内心的沟通。” 秦时月听了如闻天书,呆呆地问:“用意念控制物体?转移人体?……还能通过意念跟人沟通?师父,虽然今天您用这功夫救了紫苏,还召唤来了两位弟子,但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师父点点头,说:“也是。在能力未到之时,仅靠听闻和想象,确实还是很难接受的。一切动作和招式,其实只是末流小技。再上一个台阶的,就是追求‘气’。” 接着,他向大家介绍了近代武学泰斗,有“活猴”之称的孙禄堂的练功心得:道本自然一气游,空空静静最难求。得来万法皆无用,身形应当似水流。说明他已经技无对手,悟到气的重要性了。但借助内气和内劲这个媒介,来隔空移物,也不算大法。功夫真要登峰造极的,还是要上升到“神” “意”“心”的层面。 师父进而解释说,这三个字,其实是一个东西。道至心神、心意之层次,则视、听、感都已无碍——视通万里,叫“天眼通”;传音入耳,这叫“天耳通”;与人心意相通,这是“他心通”。 实际上,这几种神通,本来人人都有,只是有强弱之别。像孪生姐妹之间,像母子等亲人之间,在生老病死等紧急关头,常会有所感应,靠的就是这种“他心通”的先天秉赋。 由于普通人不练功,对信息的感知能力比较弱,所以只有在对方念力很强时,另一方才会有所觉知;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功能会逐渐退化。 而如果双方都是练功修行之人,则可以重返先天,而且不断强化这种功能,进而转念即知,其信息传递之迅捷,是比光速还要快许多倍的。 再修下去,就到了第四个层面,叫‘自性’。六祖慧能开悟后,说了五句偈:“何其自性,本自清静;何其自性,本不生灭;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本无动摇;何其自性,能生万法。” 这种见性,即是成佛。其神勇则不可语也,一念之间,即可遍巡十万亿佛土。 “师父,听您一讲,原来神话小说中的千里眼、顺风耳,还真是有的啊!”小薯听了很是吃惊。 “自然是有的,佛学上称作五眼六通,”时月接言,“既然紫苏可以突破空间阻隔,既然听泉、眠雨可以听到师父的心声,那么,一切还用问么?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心,内心的力量。师父,从心而动、随心所欲方是武学的最高境界,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时月已具道心,呵呵呵,”闭目师父捋了几下白顺,温和地笑着,说,“武学的最高境界,莫过于佛道之法,无招胜有招,一念转万法,完全突破时空的障碍。” 闭目师父一指前方的楠木巨根,给他们讲了一件自己亲历的事。 有一年,一声惊雷过后,这棵巨楠訇然折断。他闻此惊雷,知道必有缘故,火速赶来,果见一小腿粗的毒蛇毙命于树根,而树桩内坐一老者,全身覆满青苔。 闭目师父以传音术将老者唤醒,然后帮其清理身上的腐草,见其服装尚是清代的,一问,说原系义和团拳勇,1900年8月,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与师兄流落江南,后至甑山台基庙出家为僧。 僧平时经常来此虎啸岭树洞打坐,某天打坐时入定,一直没有出定,坐了30年。 且说那老僧修行有成,周围生灵俱有感知。岭上有一大蛇修行多年,未曾得道,见僧即起贪念,想进树洞袭击老僧,吸其精血,不想被老僧的龙天护法发现,故引雷劈之。 “僧自树洞中走出时,须眉如乱草,长发至脚跟,而脸色红润如婴儿,皱纹皆无。双目炯如电光。”闭目师父说。 “那后来呢?大师去哪了?”小薯急迫地问。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闭目师父微笑着说,“大师早已不食五谷,吸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餐风饮露即可度日,是真正寿比南山的活神仙了哦。” 小薯擦了擦眼睛,睁大眼睛看着秦时月,说:“秦大哥,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时月当下跪倒在地,说:“师父,从今天起,我愿形影相随,一门心思修行大道,餐风饮露,绝不退转!” 小薯也随之跪地,恳求道:“师父慈悲,也让我与秦大哥一起侍奉您老人家,餐风饮露,绝不退转!” 闭目师父见状,微笑道:“你们就不怕修行到究竟,还是一场空吗?那时再后悔,说原来被这老头骗了一生,晚啦!” 时月说:“师父,弟子道心坚固,决不后悔,也决不退转!请师父尽管放心。” 小薯也在一旁附和。 此时,白苏也跪下来,说:“师父,您也收下我们姐妹。我们四人之前有约,余生一起修行,生死与共。我们姐妹也愿意追随您,风餐露宿,无怨无悔,绝不退转!” 闭目师父含笑不语,过了会,缓缓地说:“好个‘无怨无悔’‘绝不退转’!决心是够强的,但你们是否明白?要证大道,必须戒色,摆脱男女情爱。如此,方能固守精神,通过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达到得道。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所以啊,这个情关,我担心你们是很难过的哦。” “师父,我们过得了。”时月态度坚决地说。 “师父,相信我们,给我们一个机会。”白苏说。 小薯说:“师父,我们可以过的,您看我们现在,就没人馋着男欢女爱之事嘛。” “哈哈哈,你这小鬼头,倒蛮可爱的!那好,为师答应你们,从此咱们师徒相守,体解大道,终老大荒。不过,谁要是真的破戒了,那也不要紧,师父不向他传道就是。他呢,得每天给大家做饭洗衣、种菜收果、挑水打柴,侍候大家!好不好?哈哈哈。”闭目师父说完,捋须大笑。 时月抬头看看高踞黄天荡上的紫苏他们,心想:“师妹,我多想马上见到你啊……”一念刚转,忽觉身体已然悬空,无法自主。一阵强烈的晕眩,让他双目不能睁,耳边却听到“呼啦啦”的风声,风势远比当年在草原上驭马狂奔还要强烈…… 待再睁眼,发现自己已身居黄天荡顶,紫苏和听泉、眠雨就在面前呢。再回首对面的来处——那虎啸柃下、豹飞石上——已经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师父、白苏和小薯的踪影? 时月知道刚才是师父知道了他的内心,有意让他体验一次“他心通”和搬运术的,于是激动地冲到崖边,深情呼喊“师——父——,师——父——”山鸣谷应,谷应山鸣。 突然,似是回应他的呼喊,一声长啸破空而来,秦时月引颈望去,只见三只巨鹰从黄天荡下的天坑里遽然飞起,于天坑上方转—个圈,然后伸展翅膀,向着虎啸岭方向滑翔而去…… 夜幕渐渐降临,时月心绪难平。 他没有下去天坑,而是携紫苏和听泉、眠雨二童子,找到闭目师父在黄天荡搭建的草舍,从水荡中汲来泉水,再取出随身带的炒面、炒豆、花生和八珍酒,简单地吃了一下,然后开始休息。 由于连日劳累,三位年轻人很快入睡,并发出均匀的鼾声…… 唯有时月静静地盘腿坐着,心潮激荡。 今天一天,经历了许多事。几乎每一件都是大事。特别是父亲遇而遽失、失而得安,还有闭目师父的神通,让他的心灵产生极大的震动。 这里面对豹飞岭,背靠水荡,头顶有几株千年老松作掩蔽,月光透过松针洒下来,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 淡淡的月光下,时月看着紫苏娇美的脸蛋和青春的身姿,一时生起万种怜爱之意。他想,难道这辈子,她与白苏师姐,就随同自己埋没在这荒山野林了?没有性,没有夫妻恩爱,做不成孩子的妈妈,我对得起她们吗?她们会恨我吗?但想到几年来三人之间亲亲热热的相处,还有练功时获得的种种美妙享受,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担忧,又用力地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追求。 根据自己的练功体会,他认为有一种愉悦,是远在男女之爱之上的,也远在红尘凡夫的一切愉悦之上。这种愉悦,在体内阴阳交汇时出现,更在人与天地交通时达到极致。他爱师姐师妹,非常爱。真因为爱,他想送给她们凡夫无法给予的盛大礼物,那就是练成绝世神功,让精神能与宇宙相交融,实现人体整个组织的更新与质变。现在,大道通天,他们将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昼夜兼程,一往无前。 双盘打坐后不久,他慢慢进入一种恬淡虚无的意境。 不知何时,迎面有一股箫声御风而来。它不是平素听过的周师、闭目师父吹奏的那种风格,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旋律、曲调和音色,特别的低回,特别的轻柔,特别的空灵,却又具有更强的穿透力和摄心力……他陶醉其中。 渐渐的,他已听不到啸声,却看到有一白衣老者,须髯飘飘,却脸色红润,目光如炬,在岩壑之间和树林上空飘荡,全身笼着一个金色的光晕…… 这是闭目师父所讲的那位被惊雷唤醒的得道高僧么?还是另外的仙人?他终于明白,正如闭目师父所言,这深山老林之中,那是真的藏龙卧虎,隐居着世外高人。 他还知道,身边这个经过无数保护才传承下来的锦囊,这些金台一脉的武术传承,接下去要不要打开,于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在他看来,通过周师、闭目师父、白猿道人等前辈的传授,他已经寻到传统功夫精髓的门径,接下去要做的,就是下功夫。至于功法上多一个少一个,已属次要。 泱泱神州,传下来的古法不计其数,任何人穷尽毕生精力,也难学尽。而且,闭目师父已经说过,拳脚竞技,只是末流小技。最深的功夫,是从心上入手,做到心息相通、天人合一…… 掌握了心法,方是证道,才能迈入“神明”之境。 时月这一坐,就坐到了天明。 只听“哗啦”一声响动,让他原本闭目垂帘的双眼微微睁开,才见天光已经微明。一株野桂花树的树枝在颤抖,上面有一只松鼠,正在枝间四处乱窜。桂花的上面,两三米高处,垂着一枝横伸的枝条,是从旁边的巨松上伸展过来的。想刚才那响动,就是松鼠从高处的松枝上跳落而激起的。 时月看着看着,忽生异想:我何不也效法松鼠的做法,试着从高处往下跳跃呢?你看这繁密的枝条,足以托起一个人的份量?再说,如果我怕压坏了枝条而不安全,那么我可以先拣大树开始训练的啊。 他再将目光放远,看到远山上苍翠的毛竹,一下有了主意。 毛竹的枝条茂密,又极富弹性,那么,他可以先在竹梢上练习飞行,再逐渐延伸到大树,然后再到小树……如此循序渐进,必定能够练成在草木上飞行的绝技…… 身体能够飞行之后,再通过修炼,进一步让心神也可以飞行,那时,他就是陆地神仙了……他为刚才的领悟和异想天开而开心地叫出声来。 这一叫,倒把紫苏叫醒了,她朦朦胧胧地唤了一声:“秦大哥,你醒了?” 她不知道,她秦大哥一宿都是醒着的呢,却在做着他的神仙之梦,呵呵。 这时,阳光也开始照进草舍,两位童子也都开始起身。新的一天降临了。 旧檀有《寻仙》诗: 少慕神仙事, 神仙何处寻。 仙踪多隐逸, 舒啸在烟云。 第138章 道心 过后,时月说:“师父既有如此神通,可否再帮我们找一下紫苏姑娘?” “不必找啦。你们看,那是什么?”闭目师父抬起手,指向黄天荡的峰顶绝壁。 时月顺着师父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山崖边有三个人在向他们招手,中间的那个,着一袭月白衣衫,身姿绰约,身形好生熟悉。两边的两位,青衣道袍,飘飘欲仙。 白苏叫出声来,说:“师父,那个人不是紫苏吗?她刚才不是掉落山崖了吗?” 闭目师父微笑着点点头,说:“正是紫苏姑娘。另外两位是我的小徒。” 时月忙问究竟,闭目师父一一相告。 原来,就在紫苏从豹飞石上坠落的瞬间,早已赶到的闭目师父以气相控,将紫苏身体稳住,并通过意念搬运功,将她转移到黄天荡上,再通过“他心通”,吩咐“无忧”洞弟子听泉、眠雨上黄天荡接应紫苏,并对猫雕所携之物进行妥善收藏。 时月一下双手合十跪在闭目师父面前,口称:“师父神力!感谢师父!”。 白苏、小薯见了,也连忙一起跪下,连声感谢师父。 闭目师父缓缓抬手,让众人一一起身。 也怪,师父抬手后,时月还没怎么用力,人就站了起来,好像无形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自己。 小薯和白苏也一样,惊讶地跟时月说了这种感觉。 “这是师父用了内力。人的内劲竟然可以强大如斯!这何止是人间奇迹,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们要是没有亲身经历,绝对会将此当作神话传说。”时月说。 白苏说:“是啊,我也只是在爷爷房里的书上看到过,原来还真有这样奇绝的功夫!难道师父已经到了可以自由调动体内的真气与大自然能量的地步?还能隔空与人说话?” 小薯说:“这不是真成了《封神榜》《西游记》里写的功夫了,神通广大,可以上天入地了啊!” 闭目师父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们,说:“平常人总说‘天命难违’,那是在灭自己的威风。道家有句话,叫‘我命在我不在天’,才是说出了真理。人,只要远离声色犬马,按照老祖宗教我们的方法勤加修持,就可以服气长生,甚至飞行变化,进入一种妙不可言的自由境界,直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从此不入轮回。对了,与不可思议的念力相比,人的内劲还只是雕虫小技也。” “念力?是意念之力,就是佛学上讲的他心通么?”时月讷讷地问。 “是的。功力强大者,不通过发放外气,仅通过意念就可以搬运东西,还能与他人进行内心的沟通。” 秦时月听了如闻天书,呆呆地问:“用意念控制物体?转移人体?……还能通过意念跟人沟通?师父,虽然今天您用这功夫救了紫苏,还召唤来了两位弟子,但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师父点点头,说:“也是。在能力未到之时,仅靠听闻和想象,确实还是很难接受的。一切动作和招式,其实只是末流小技。再上一个台阶的,就是追求‘气’。” 接着,他向大家介绍了近代武学泰斗,有“活猴”之称的孙禄堂的练功心得:道本自然一气游,空空静静最难求。得来万法皆无用,身形应当似水流。说明他已经技无对手,悟到气的重要性了。但借助内气和内劲这个媒介,来隔空移物,也不算大法。功夫真要登峰造极的,还是要上升到“神” “意”“心”的层面。 师父进而解释说,这三个字,其实是一个东西。道至心神、心意之层次,则视、听、感都已无碍——视通万里,叫“天眼通”;传音入耳,这叫“天耳通”;与人心意相通,这是“他心通”。 实际上,这几种神通,本来人人都有,只是有强弱之别。像孪生姐妹之间,像母子等亲人之间,在生老病死等紧急关头,常会有所感应,靠的就是这种“他心通”的先天秉赋。 由于普通人不练功,对信息的感知能力比较弱,所以只有在对方念力很强时,另一方才会有所觉知;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功能会逐渐退化。 而如果双方都是练功修行之人,则可以重返先天,而且不断强化这种功能,进而转念即知,其信息传递之迅捷,是比光速还要快许多倍的。 再修下去,就到了第四个层面,叫‘自性’。六祖慧能开悟后,说了五句偈:“何其自性,本自清静;何其自性,本不生灭;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本无动摇;何其自性,能生万法。” 这种见性,即是成佛。其神勇则不可语也,一念之间,即可遍巡十万亿佛土。 “师父,听您一讲,原来神话小说中的千里眼、顺风耳,还真是有的啊!”小薯听了很是吃惊。 “自然是有的,佛学上称作五眼六通,”时月接言,“既然紫苏可以突破空间阻隔,既然听泉、眠雨可以听到师父的心声,那么,一切还用问么?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心,内心的力量。师父,从心而动、随心所欲方是武学的最高境界,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时月已具道心,呵呵呵,”闭目师父捋了几下白顺,温和地笑着,说,“武学的最高境界,莫过于佛道之法,无招胜有招,一念转万法,完全突破时空的障碍。” 闭目师父一指前方的楠木巨根,给他们讲了一件自己亲历的事。 有一年,一声惊雷过后,这棵巨楠訇然折断。他闻此惊雷,知道必有缘故,火速赶来,果见一小腿粗的毒蛇毙命于树根,而树桩内坐一老者,全身覆满青苔。 闭目师父以传音术将老者唤醒,然后帮其清理身上的腐草,见其服装尚是清代的,一问,说原系义和团拳勇,1900年8月,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与师兄流落江南,后至甑山台基庙出家为僧。 僧平时经常来此虎啸岭树洞打坐,某天打坐时入定,一直没有出定,坐了30年。 且说那老僧修行有成,周围生灵俱有感知。岭上有一大蛇修行多年,未曾得道,见僧即起贪念,想进树洞袭击老僧,吸其精血,不想被老僧的龙天护法发现,故引雷劈之。 “僧自树洞中走出时,须眉如乱草,长发至脚跟,而脸色红润如婴儿,皱纹皆无。双目炯如电光。”闭目师父说。 “那后来呢?大师去哪了?”小薯急迫地问。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闭目师父微笑着说,“大师早已不食五谷,吸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餐风饮露即可度日,是真正寿比南山的活神仙了哦。” 小薯擦了擦眼睛,睁大眼睛看着秦时月,说:“秦大哥,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时月当下跪倒在地,说:“师父,从今天起,我愿形影相随,一门心思修行大道,餐风饮露,绝不退转!” 小薯也随之跪地,恳求道:“师父慈悲,也让我与秦大哥一起侍奉您老人家,餐风饮露,绝不退转!” 闭目师父见状,微笑道:“你们就不怕修行到究竟,还是一场空吗?那时再后悔,说原来被这老头骗了一生,晚啦!” 时月说:“师父,弟子道心坚固,决不后悔,也决不退转!请师父尽管放心。” 小薯也在一旁附和。 此时,白苏也跪下来,说:“师父,您也收下我们姐妹。我们四人之前有约,余生一起修行,生死与共。我们姐妹也愿意追随您,风餐露宿,无怨无悔,绝不退转!” 闭目师父含笑不语,过了会,缓缓地说:“好个‘无怨无悔’‘绝不退转’!决心是够强的,但你们是否明白?要证大道,必须戒色,摆脱男女情爱。如此,方能固守精神,通过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达到得道。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所以啊,这个情关,我担心你们是很难过的哦。” “师父,我们过得了。”时月态度坚决地说。 “师父,相信我们,给我们一个机会。”白苏说。 小薯说:“师父,我们可以过的,您看我们现在,就没人馋着男欢女爱之事嘛。” “哈哈哈,你这小鬼头,倒蛮可爱的!那好,为师答应你们,从此咱们师徒相守,体解大道,终老大荒。不过,谁要是真的破戒了,那也不要紧,师父不向他传道就是。他呢,得每天给大家做饭洗衣、种菜收果、挑水打柴,侍候大家!好不好?哈哈哈。”闭目师父说完,捋须大笑。 时月抬头看看高踞黄天荡上的紫苏他们,心想:“师妹,我多想马上见到你啊……”一念刚转,忽觉身体已然悬空,无法自主。一阵强烈的晕眩,让他双目不能睁,耳边却听到“呼啦啦”的风声,风势远比当年在草原上驭马狂奔还要强烈…… 待再睁眼,发现自己已身居黄天荡顶,紫苏和听泉、眠雨就在面前呢。再回首对面的来处——那虎啸柃下、豹飞石上——已经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师父、白苏和小薯的踪影? 时月知道刚才是师父知道了他的内心,有意让他体验一次“他心通”和搬运术的,于是激动地冲到崖边,深情呼喊“师——父——,师——父——”山鸣谷应,谷应山鸣。 突然,似是回应他的呼喊,一声长啸破空而来,秦时月引颈望去,只见三只巨鹰从黄天荡下的天坑里遽然飞起,于天坑上方转—个圈,然后伸展翅膀,向着虎啸岭方向滑翔而去…… 夜幕渐渐降临,时月心绪难平。 他没有下去天坑,而是携紫苏和听泉、眠雨二童子,找到闭目师父在黄天荡搭建的草舍,从水荡中汲来泉水,再取出随身带的炒面、炒豆、花生和八珍酒,简单地吃了一下,然后开始休息。 由于连日劳累,三位年轻人很快入睡,并发出均匀的鼾声…… 唯有时月静静地盘腿坐着,心潮激荡。 今天一天,经历了许多事。几乎每一件都是大事。特别是父亲遇而遽失、失而得安,还有闭目师父的神通,让他的心灵产生极大的震动。 这里面对豹飞岭,背靠水荡,头顶有几株千年老松作掩蔽,月光透过松针洒下来,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 淡淡的月光下,时月看着紫苏娇美的脸蛋和青春的身姿,一时生起万种怜爱之意。他想,难道这辈子,她与白苏师姐,就随同自己埋没在这荒山野林了?没有性,没有夫妻恩爱,做不成孩子的妈妈,我对得起她们吗?她们会恨我吗?但想到几年来三人之间亲亲热热的相处,还有练功时获得的种种美妙享受,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担忧,又用力地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追求。 根据自己的练功体会,他认为有一种愉悦,是远在男女之爱之上的,也远在红尘凡夫的一切愉悦之上。这种愉悦,在体内阴阳交汇时出现,更在人与天地交通时达到极致。他爱师姐师妹,非常爱。真因为爱,他想送给她们凡夫无法给予的盛大礼物,那就是练成绝世神功,让精神能与宇宙相交融,实现人体整个组织的更新与质变。现在,大道通天,他们将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昼夜兼程,一往无前。 双盘打坐后不久,他慢慢进入一种恬淡虚无的意境。 不知何时,迎面有一股箫声御风而来。它不是平素听过的周师、闭目师父吹奏的那种风格,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旋律、曲调和音色,特别的低回,特别的轻柔,特别的空灵,却又具有更强的穿透力和摄心力……他陶醉其中。 渐渐的,他已听不到啸声,却看到有一白衣老者,须髯飘飘,却脸色红润,目光如炬,在岩壑之间和树林上空飘荡,全身笼着一个金色的光晕…… 这是闭目师父所讲的那位被惊雷唤醒的得道高僧么?还是另外的仙人?他终于明白,正如闭目师父所言,这深山老林之中,那是真的藏龙卧虎,隐居着世外高人。 他还知道,身边这个经过无数保护才传承下来的锦囊,这些金台一脉的武术传承,接下去要不要打开,于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在他看来,通过周师、闭目师父、白猿道人等前辈的传授,他已经寻到传统功夫精髓的门径,接下去要做的,就是下功夫。至于功法上多一个少一个,已属次要。 泱泱神州,传下来的古法不计其数,任何人穷尽毕生精力,也难学尽。而且,闭目师父已经说过,拳脚竞技,只是末流小技。最深的功夫,是从心上入手,做到心息相通、天人合一…… 掌握了心法,方是证道,才能迈入“神明”之境。 时月这一坐,就坐到了天明。 只听“哗啦”一声响动,让他原本闭目垂帘的双眼微微睁开,才见天光已经微明。一株野桂花树的树枝在颤抖,上面有一只松鼠,正在枝间四处乱窜。桂花的上面,两三米高处,垂着一枝横伸的枝条,是从旁边的巨松上伸展过来的。想刚才那响动,就是松鼠从高处的松枝上跳落而激起的。 时月看着看着,忽生异想:我何不也效法松鼠的做法,试着从高处往下跳跃呢?你看这繁密的枝条,足以托起一个人的份量?再说,如果我怕压坏了枝条而不安全,那么我可以先拣大树开始训练的啊。 他再将目光放远,看到远山上苍翠的毛竹,一下有了主意。 毛竹的枝条茂密,又极富弹性,那么,他可以先在竹梢上练习飞行,再逐渐延伸到大树,然后再到小树……如此循序渐进,必定能够练成在草木上飞行的绝技…… 身体能够飞行之后,再通过修炼,进一步让心神也可以飞行,那时,他就是陆地神仙了……他为刚才的领悟和异想天开而开心地叫出声来。 这一叫,倒把紫苏叫醒了,她朦朦胧胧地唤了一声:“秦大哥,你醒了?” 她不知道,她秦大哥一宿都是醒着的呢,却在做着他的神仙之梦,呵呵。 这时,阳光也开始照进草舍,两位童子也都开始起身。新的一天降临了。 旧檀有《寻仙》诗: 少慕神仙事, 神仙何处寻。 仙踪多隐逸, 舒啸在烟云。 第139章 樵居 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对于时间是不太有概念的,只知道太阳升起了,又落下;月亮出来了,又隐没。 白日狐奔兔走百鸟齐鸣,夜晚虎啸狼嗥角鹰鸣叫。 起得早了,就以披星戴月、闻鸡起舞来表扬自己;起得迟了,就以吾生何待、夫复何求来安慰自己。反正无论迟早,都有借口,还可以贤人自况。 在这样随心所欲的慢生活中,日子却已走到1948年秋天。 闭目师父,秦时月和他母亲,周白苏、周紫苏姐妹俩,张小薯,还有燕自立夫妇,也已在佛殿基一起生活了半年多。 此前,秦时月已于上一年4月底,将燕青所辑金台一脉武学秘籍,连同16只金鳖,通过燕自立,送给驻扎在苏南的解放军。 五月下旬,他又去省城向战区长官述了职。 他向长官汇报,最后的日特终于现身,他就是原秦梦商会会长、商人团团长扈春生。由于对方负隅顽抗,血战到底,已被时月等联手击下万丈深渊。而“扫叶”行动也到此终结。至于日特想寻找的金台着作,一直毫无线索,只能到此为止,还请长官谅解。 长官听了,深深叹了口气,也没责怪时月,问他,接下去是回战区呢,还是转地方任职? 时月说:“此行回乡,见母亲年迈,身体也欠佳,有心欲侍候尽孝,不知可否?只是正值用人之际,如此离去,恐怕愧对长官和党国这些年的培养,心内不安。也不知如此非常时期,转业到地方是否方便?” 长官说,也是。就目前的形势,战况的发展对国军非常不利,秦时月不回战区的话,以后上战场的概率会非常大。按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奋身为国,纵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但如果为了全身,趁现在抽身,也许是最佳机会,至少,他现在还可以帮帮秦时月。 时月听了,脸上有些热。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个家族式、裙带式的政权,并不值得他“马革裹尸”来效忠,所以不以为然,说:“我也有心报国,不知近来战局如何?时月一切唯长官马首是瞻。” 长官听了,点点头说:“也是,据我所察,你绝不是不顾大局、胆小怕事之人。我前方将士,也确实十分不易。” 长官告诉时月,自他上山寻宝以来,国军又在前线连吃败仗: 5月2日至4日,国军第167旅在蟠龙被彭德怀率领的解放军歼灭。 连同此前的青化砭、羊马河两次战役,国军共损失14万人。加上攻占延安时损失的5700余人,总共已近两万人。 5月13日至16日,山东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率领的国军整编74师被歼。 解放军华东野战军以伤亡多人的代价,全歼该部多人。74师师长张灵甫在短兵相接中被共军突击小组的乱枪打死。 秦时月知道,张乃黄博军校第四期学生,是自己的学长。从军前曾为北大历史系学生。因抗日有功,被评为“模范军人”,荣获“自由勋章”。 张率领的74师,全系美械装备,人称国军“五大主力”之一,深得“天子”器重,又兼戍南京,素有“禁军”之称。这支军队的覆灭,差不多就是挖了老蒋心头的一块肉。 “孟良崮一役之后,我们再不敢进行大规模的战略进攻啦。反之,解放军却开始转入反攻。我们后面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哎——” 长官深深地叹了口气。 时月注意到,长官眉心那颗痣,已经没有原先那么黑和亮了,脸上也尽是疲态。 “这样,既然你有心侍母,那我干脆成全你,将你正式调去秦梦如何?”长官问。 “能直接办理退职手续吗?我想这样反而更加清爽,省得还要去县里物色单位,也省得您为我转业的事挑担子。”时月说。 “那好,我给你伤残军人待遇,直接就地退伍。”长官说。 秦时月谢过长官,回到秦梦,找县长袁楚才说明了情况,袁县长深表吃惊,说:“秦助理明明前程似锦,为何要如此急流勇退?” 时月说:“实乃迫不得已。以前在军校训练过猛,身上多处负伤。近期在山上与敌特搏斗,又遭重击,致使老伤复发,只能抱憾挂冠,请袁县长谅解。” 从县政府出来,他又带了小薯去看了一下宣自嫣。 她的两只手和头颅都能动了。时月一问,她说一直都在坚持练丹田功,感觉真的有效。 时月于是教了她“古传坐功十八法”当中的前九招:顶天立地、玉女穿梭、单鞭冲天、大鹏展翅、直捣黄龙、灵龟探穴、赤凤摇头、摇身峻骨、青龙摆尾,嘱她丹田功练到能坐起来了,就加练此功。昼夜勤练,多多益善,下肢必能恢复行动。 没过几日,金不换来告,说袁县长调令已来,将去外地任市长。听说原来的县党部主任贾勤公,将回来顶替袁楚才。 时月说,这真叫“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各有志。 不换说,袁县长的高升,离不开秦团来秦梦后做出的一系列成绩哦。 时月说,那也是他的造化。 6月起,秦时月即随闭目师父安居黄天荡,砍柴种地之余,整日里就是在山林里奔跑腾跃,练拳踢腿,服气打坐,闲时又登高舒啸,临岩吹箫,与烟霞百兽为伴,过起了山中樵夫的生活。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自从那天凌晨见松鼠落枝而悟出轻功练法之后,他当日就开始行动,每天练习上树跃枝之法,渐而身轻如燕,一旦飞身上树,即可在密林驰行而不必落地。 紫苏姐妹起初还对他的安全表示担忧,但几次亲眼目睹时月攀树越枝的表现以后,就打消了疑虑。 有一次,秦时月飞步跃上一棵大树,然后在树枝间跳跃穿梭,突然一个失手倒栽下来…… 紫苏见了,一声惊叫,双手蒙住了两颊。只见时月在空中翻腾两周后,突然重新抱住了树身,然后稳稳滑落在地,走到紫苏身边,问她:“师妹,这样你可以放心让我练功了?” 紫苏这才弄清楚,原来刚才时月是故意失手,让她看一下他化解危机的应变能力。 他告诉紫苏,刚才这一幕,属于最危急时的应变方法。一般的失手或失脚发生时,完全可以通过攀援身边的树枝来化解。刚才的演示是让紫苏心中有个底:即使他万一失身跌落,也是可以通过空中的翻腾来平衡身体,安全着落的。 这样一来,紫苏也就放心让时月在竹梢和树梢奔驰了。但每次训练,她和白苏、小薯还是会多多少少地在树下照应着,同时也当作学习和观摩。久之,他们也在时月的影响下,凭着扎实的下盘功夫、身体极好的协调性、四肢出色的弹性和柔韧性,开始在树梢奔走自如。只是与时月相比,难度要小一些,速度要慢一些。 一时,四人常于林梢飞腾歇息,朝晚迎旭送夕,白天摘花逐鸟,夜晚披星戴月,甚觉奇趣无穷。 休息期间,三人常常围着时月,交流练功心得,分享练功体会。姐妹俩更是会傍着时月的肩膊撒娇,感谢时月让她们过上了一种别样的人生,一种餐风饮露的仙侣生涯,也体会到寻常姑娘所无法拥有的神奇感觉。 经与师父商量,时月等人一边练功,一边开始在甑山佛殿基台基庙旧址砌石立柱,搭建房舍,只半年功夫就建起屋宇数间。 1948年新春之后,时月一行来到百花谷和天子岗羊角峰,将母亲和俞水容一家接去佛殿基,然后又合力夯筑了几栋黄泥屋,盖上瓦片,再覆以茅草,开始了群居生活。 之所以要将大本营安在佛殿基,时月有他的考虑,也经得了其他人的支持。 一是位置隐蔽。如前所述,在石林、树木和山崖和重重阻挡之下,佛殿基的位置极其隐蔽,从山下看,几乎是看不到的。 二是便于护宝。在佛殿基筑庐,相当于卡住了前往虎啸岭豹飞石的去路,可以最大限度地确保“大齐”金藏的安全。 三是生活便利。从这里下山,到永王、排潭和秦梦等街市,路线是最短的,有利于采购生活物资,也利于老年人就医。山坳里的土地比较充足,可供耕种,便于自给自足。而且“如意井”的泉水,比黄天荡山顶水荡和虎啸岭岩洞里的水更为清澈和富足,有饮用和灌溉之便。 四是复兴祖庭。虽然没有建立寺院,但一批修行人的住山,无疑是某种程度上的回归,可以告慰金台等台基庙历代高僧的在天之灵,延续求法得道的香火。 五是维护甑山和黄天荡的生态环境。台基庙修行营地的建设,可以吸聚人气和注意力,从而减少外人对虎啸岭、豹飞石和黄天荡、天坑的关注,让它们独立于烟火之外,保持永久的清静和神秘。 为锻炼筋骨和胆魄,秦时月也向闭目师父学习,整日穿行于山林,并能驭百兽而行,在天生桥、虎啸岭、双弓尖、干草坡、狼头峰、乌珠旮旯里、天坑、黄天荡一带上下游走,顺带采集各种山珍和药材,制成笋干、药丸和膏药等,定期由燕自立他们送往仙霞岭一带,也可去排潭等地销售,换购山上所需物资。 日常的蔬菜,则是自己种植。 若论开荒种地,秦时月有的是力气,只是原先搞不清种菜和种庄稼的时令节气。自从母亲和夏菱上山后,这个问题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解决。 夏菱懂种菜,母亲更是一本农家谚语的活字典。听她说说顺口溜,就知道什么时候种菜,什么时候收庄稼了。你听: 立春雨水二月间,顶凌压麦种大蒜。 四月清明和谷雨,种瓜点豆又种棉。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 过了芒种不种稻,过了夏至不栽田。 知了叫,割早稻。 头伏萝卜二伏菜,末伏种的好油菜。 七月葱,八月蒜,中秋里头种白菜。 处暑就把白菜移,十年准有九不离。 在秦时月看来,播种蔬菜和庄稼,不仅有新奇感、成就感,收获的时候,更有说不出的惊喜和对大自然的感恩之心。 譬如番薯,不仅果实累累,可以当主食,而且茎藤均可作菜,番薯头、番薯梗是他夏秋两季的当家菜。 再如金针、辣椒、茄子、豇豆等,摘光了又会长出来,简直是层出不穷,似乎可以不停地收获。 每每那个时候,母亲就在一旁感叹:“人勤地不懒。只有懒的人,没有懒的地。天地仁厚,万物兼备,人当知福惜福,感激恭敬啊。” 秦时月听了,连连称是,一边收获,一边还施展些腾跃蹿跳功夫,以博母亲一笑。 他和白苏、紫苏、小薯,还经常得空教俞水容的儿子“小木头”练功夫。 从天子岗羊角峰搬家时,这小子就两岁了,如今三岁的小男人,穿着红肚兜,剃着个桃耷头,手臂肥白得跟藕节似的,还一脸的萌态,简直可爱得不行。 四位神仙伴侣,闲下来就教“小木头”压腿、踢腿和马步、弓步等基本动作,“小木头”也学得有板有眼,什么时候不小心或力气不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愿动了…… 每逢此时,母亲与夏菱就坐在门边的竹椅里,择着菜,或者做着针线活,安静地看着时月他们逗孩子玩乐的场面,脸上溢满了幸福和愉悦。 之前,一老一少两位女人,也多次议过时月与紫苏姐妹之间的婚事,但看看他们三人和睦相处、安心练功、一心学道的甜蜜样子,也就放下心来,不再多事。 何况她们也听闭目仙师讲过,要练成金台那样的绝世神功,童子身是一个基本条件。现在看来,不光是秦时月誓成神功,连紫苏姐妹和张小薯,也是一副不证大道决不罢休的架势,朝暮用功不辍。 老太太念过四书五经,又素有兰心蕙质,所以觉得孩子们有志气有追求是好事,不能以庸人的标准去束缚他们,于是发自内心地支持、关心和勉励他们,还带着夏菱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他们吃,让孩子们有了久违的温暖,大家都亲切地叫她“秦妈妈”。 将母亲接来之后,秦时月的内心再无牵挂,全心扑在练功上,功夫自然大有精进,身上的体会也妙不可言,身体的轻灵度不断提高,走路时双脚像是在地上飘一样。 他的弹跳力也有了惊人的提升,人高的岩石,一下就能蹦上去,而跳下来又悄无声息。 打坐入定之后,精神就出去了,天马行空地到处飞翔,飘移,欲行欲止、欲快欲慢、欲高欲下,一切从心所欲,自在如神仙一般。 这些以前只能于梦中出现的场景,如今在定中即可出现,让他满心欢喜。 还有,梦中出现飞行状况之后,春梦也开始多起来。各种各样的美女,穿着各个朝代的服装,有的甚至是裸体的,以各种妩媚的行为和充满诱惑力的姿势,并授以云雨之术…… 为此,他增添了一项甜蜜的苦恼,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能不能向闭目师父开口。 旧檀有《樵居》诗云: 都言乱世道崎岖, 岂料山中有异途。 莫道豪门珠玉灿, 云烟深处乐樵夫。 第139章 樵居 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对于时间是不太有概念的,只知道太阳升起了,又落下;月亮出来了,又隐没。 白日狐奔兔走百鸟齐鸣,夜晚虎啸狼嗥角鹰鸣叫。 起得早了,就以披星戴月、闻鸡起舞来表扬自己;起得迟了,就以吾生何待、夫复何求来安慰自己。反正无论迟早,都有借口,还可以贤人自况。 在这样随心所欲的慢生活中,日子却已走到1948年秋天。 闭目师父,秦时月和他母亲,周白苏、周紫苏姐妹俩,张小薯,还有燕自立夫妇,也已在佛殿基一起生活了半年多。 此前,秦时月已于上一年4月底,将燕青所辑金台一脉武学秘籍,连同16只金鳖,通过燕自立,送给驻扎在苏南的解放军。 五月下旬,他又去省城向战区长官述了职。 他向长官汇报,最后的日特终于现身,他就是原秦梦商会会长、商人团团长扈春生。由于对方负隅顽抗,血战到底,已被时月等联手击下万丈深渊。而“扫叶”行动也到此终结。至于日特想寻找的金台着作,一直毫无线索,只能到此为止,还请长官谅解。 长官听了,深深叹了口气,也没责怪时月,问他,接下去是回战区呢,还是转地方任职? 时月说:“此行回乡,见母亲年迈,身体也欠佳,有心欲侍候尽孝,不知可否?只是正值用人之际,如此离去,恐怕愧对长官和党国这些年的培养,心内不安。也不知如此非常时期,转业到地方是否方便?” 长官说,也是。就目前的形势,战况的发展对国军非常不利,秦时月不回战区的话,以后上战场的概率会非常大。按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奋身为国,纵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但如果为了全身,趁现在抽身,也许是最佳机会,至少,他现在还可以帮帮秦时月。 时月听了,脸上有些热。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个家族式、裙带式的政权,并不值得他“马革裹尸”来效忠,所以不以为然,说:“我也有心报国,不知近来战局如何?时月一切唯长官马首是瞻。” 长官听了,点点头说:“也是,据我所察,你绝不是不顾大局、胆小怕事之人。我前方将士,也确实十分不易。” 长官告诉时月,自他上山寻宝以来,国军又在前线连吃败仗: 5月2日至4日,国军第167旅在蟠龙被彭德怀率领的解放军歼灭。 连同此前的青化砭、羊马河两次战役,国军共损失14万人。加上攻占延安时损失的5700余人,总共已近两万人。 5月13日至16日,山东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率领的国军整编74师被歼。 解放军华东野战军以伤亡多人的代价,全歼该部多人。74师师长张灵甫在短兵相接中被共军突击小组的乱枪打死。 秦时月知道,张乃黄博军校第四期学生,是自己的学长。从军前曾为北大历史系学生。因抗日有功,被评为“模范军人”,荣获“自由勋章”。 张率领的74师,全系美械装备,人称国军“五大主力”之一,深得“天子”器重,又兼戍南京,素有“禁军”之称。这支军队的覆灭,差不多就是挖了老蒋心头的一块肉。 “孟良崮一役之后,我们再不敢进行大规模的战略进攻啦。反之,解放军却开始转入反攻。我们后面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哎——” 长官深深地叹了口气。 时月注意到,长官眉心那颗痣,已经没有原先那么黑和亮了,脸上也尽是疲态。 “这样,既然你有心侍母,那我干脆成全你,将你正式调去秦梦如何?”长官问。 “能直接办理退职手续吗?我想这样反而更加清爽,省得还要去县里物色单位,也省得您为我转业的事挑担子。”时月说。 “那好,我给你伤残军人待遇,直接就地退伍。”长官说。 秦时月谢过长官,回到秦梦,找县长袁楚才说明了情况,袁县长深表吃惊,说:“秦助理明明前程似锦,为何要如此急流勇退?” 时月说:“实乃迫不得已。以前在军校训练过猛,身上多处负伤。近期在山上与敌特搏斗,又遭重击,致使老伤复发,只能抱憾挂冠,请袁县长谅解。” 从县政府出来,他又带了小薯去看了一下宣自嫣。 她的两只手和头颅都能动了。时月一问,她说一直都在坚持练丹田功,感觉真的有效。 时月于是教了她“古传坐功十八法”当中的前九招:顶天立地、玉女穿梭、单鞭冲天、大鹏展翅、直捣黄龙、灵龟探穴、赤凤摇头、摇身峻骨、青龙摆尾,嘱她丹田功练到能坐起来了,就加练此功。昼夜勤练,多多益善,下肢必能恢复行动。 没过几日,金不换来告,说袁县长调令已来,将去外地任市长。听说原来的县党部主任贾勤公,将回来顶替袁楚才。 时月说,这真叫“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各有志。 不换说,袁县长的高升,离不开秦团来秦梦后做出的一系列成绩哦。 时月说,那也是他的造化。 6月起,秦时月即随闭目师父安居黄天荡,砍柴种地之余,整日里就是在山林里奔跑腾跃,练拳踢腿,服气打坐,闲时又登高舒啸,临岩吹箫,与烟霞百兽为伴,过起了山中樵夫的生活。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自从那天凌晨见松鼠落枝而悟出轻功练法之后,他当日就开始行动,每天练习上树跃枝之法,渐而身轻如燕,一旦飞身上树,即可在密林驰行而不必落地。 紫苏姐妹起初还对他的安全表示担忧,但几次亲眼目睹时月攀树越枝的表现以后,就打消了疑虑。 有一次,秦时月飞步跃上一棵大树,然后在树枝间跳跃穿梭,突然一个失手倒栽下来…… 紫苏见了,一声惊叫,双手蒙住了两颊。只见时月在空中翻腾两周后,突然重新抱住了树身,然后稳稳滑落在地,走到紫苏身边,问她:“师妹,这样你可以放心让我练功了?” 紫苏这才弄清楚,原来刚才时月是故意失手,让她看一下他化解危机的应变能力。 他告诉紫苏,刚才这一幕,属于最危急时的应变方法。一般的失手或失脚发生时,完全可以通过攀援身边的树枝来化解。刚才的演示是让紫苏心中有个底:即使他万一失身跌落,也是可以通过空中的翻腾来平衡身体,安全着落的。 这样一来,紫苏也就放心让时月在竹梢和树梢奔驰了。但每次训练,她和白苏、小薯还是会多多少少地在树下照应着,同时也当作学习和观摩。久之,他们也在时月的影响下,凭着扎实的下盘功夫、身体极好的协调性、四肢出色的弹性和柔韧性,开始在树梢奔走自如。只是与时月相比,难度要小一些,速度要慢一些。 一时,四人常于林梢飞腾歇息,朝晚迎旭送夕,白天摘花逐鸟,夜晚披星戴月,甚觉奇趣无穷。 休息期间,三人常常围着时月,交流练功心得,分享练功体会。姐妹俩更是会傍着时月的肩膊撒娇,感谢时月让她们过上了一种别样的人生,一种餐风饮露的仙侣生涯,也体会到寻常姑娘所无法拥有的神奇感觉。 经与师父商量,时月等人一边练功,一边开始在甑山佛殿基台基庙旧址砌石立柱,搭建房舍,只半年功夫就建起屋宇数间。 1948年新春之后,时月一行来到百花谷和天子岗羊角峰,将母亲和俞水容一家接去佛殿基,然后又合力夯筑了几栋黄泥屋,盖上瓦片,再覆以茅草,开始了群居生活。 之所以要将大本营安在佛殿基,时月有他的考虑,也经得了其他人的支持。 一是位置隐蔽。如前所述,在石林、树木和山崖和重重阻挡之下,佛殿基的位置极其隐蔽,从山下看,几乎是看不到的。 二是便于护宝。在佛殿基筑庐,相当于卡住了前往虎啸岭豹飞石的去路,可以最大限度地确保“大齐”金藏的安全。 三是生活便利。从这里下山,到永王、排潭和秦梦等街市,路线是最短的,有利于采购生活物资,也利于老年人就医。山坳里的土地比较充足,可供耕种,便于自给自足。而且“如意井”的泉水,比黄天荡山顶水荡和虎啸岭岩洞里的水更为清澈和富足,有饮用和灌溉之便。 四是复兴祖庭。虽然没有建立寺院,但一批修行人的住山,无疑是某种程度上的回归,可以告慰金台等台基庙历代高僧的在天之灵,延续求法得道的香火。 五是维护甑山和黄天荡的生态环境。台基庙修行营地的建设,可以吸聚人气和注意力,从而减少外人对虎啸岭、豹飞石和黄天荡、天坑的关注,让它们独立于烟火之外,保持永久的清静和神秘。 为锻炼筋骨和胆魄,秦时月也向闭目师父学习,整日穿行于山林,并能驭百兽而行,在天生桥、虎啸岭、双弓尖、干草坡、狼头峰、乌珠旮旯里、天坑、黄天荡一带上下游走,顺带采集各种山珍和药材,制成笋干、药丸和膏药等,定期由燕自立他们送往仙霞岭一带,也可去排潭等地销售,换购山上所需物资。 日常的蔬菜,则是自己种植。 若论开荒种地,秦时月有的是力气,只是原先搞不清种菜和种庄稼的时令节气。自从母亲和夏菱上山后,这个问题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解决。 夏菱懂种菜,母亲更是一本农家谚语的活字典。听她说说顺口溜,就知道什么时候种菜,什么时候收庄稼了。你听: 立春雨水二月间,顶凌压麦种大蒜。 四月清明和谷雨,种瓜点豆又种棉。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 过了芒种不种稻,过了夏至不栽田。 知了叫,割早稻。 头伏萝卜二伏菜,末伏种的好油菜。 七月葱,八月蒜,中秋里头种白菜。 处暑就把白菜移,十年准有九不离。 在秦时月看来,播种蔬菜和庄稼,不仅有新奇感、成就感,收获的时候,更有说不出的惊喜和对大自然的感恩之心。 譬如番薯,不仅果实累累,可以当主食,而且茎藤均可作菜,番薯头、番薯梗是他夏秋两季的当家菜。 再如金针、辣椒、茄子、豇豆等,摘光了又会长出来,简直是层出不穷,似乎可以不停地收获。 每每那个时候,母亲就在一旁感叹:“人勤地不懒。只有懒的人,没有懒的地。天地仁厚,万物兼备,人当知福惜福,感激恭敬啊。” 秦时月听了,连连称是,一边收获,一边还施展些腾跃蹿跳功夫,以博母亲一笑。 他和白苏、紫苏、小薯,还经常得空教俞水容的儿子“小木头”练功夫。 从天子岗羊角峰搬家时,这小子就两岁了,如今三岁的小男人,穿着红肚兜,剃着个桃耷头,手臂肥白得跟藕节似的,还一脸的萌态,简直可爱得不行。 四位神仙伴侣,闲下来就教“小木头”压腿、踢腿和马步、弓步等基本动作,“小木头”也学得有板有眼,什么时候不小心或力气不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愿动了…… 每逢此时,母亲与夏菱就坐在门边的竹椅里,择着菜,或者做着针线活,安静地看着时月他们逗孩子玩乐的场面,脸上溢满了幸福和愉悦。 之前,一老一少两位女人,也多次议过时月与紫苏姐妹之间的婚事,但看看他们三人和睦相处、安心练功、一心学道的甜蜜样子,也就放下心来,不再多事。 何况她们也听闭目仙师讲过,要练成金台那样的绝世神功,童子身是一个基本条件。现在看来,不光是秦时月誓成神功,连紫苏姐妹和张小薯,也是一副不证大道决不罢休的架势,朝暮用功不辍。 老太太念过四书五经,又素有兰心蕙质,所以觉得孩子们有志气有追求是好事,不能以庸人的标准去束缚他们,于是发自内心地支持、关心和勉励他们,还带着夏菱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他们吃,让孩子们有了久违的温暖,大家都亲切地叫她“秦妈妈”。 将母亲接来之后,秦时月的内心再无牵挂,全心扑在练功上,功夫自然大有精进,身上的体会也妙不可言,身体的轻灵度不断提高,走路时双脚像是在地上飘一样。 他的弹跳力也有了惊人的提升,人高的岩石,一下就能蹦上去,而跳下来又悄无声息。 打坐入定之后,精神就出去了,天马行空地到处飞翔,飘移,欲行欲止、欲快欲慢、欲高欲下,一切从心所欲,自在如神仙一般。 这些以前只能于梦中出现的场景,如今在定中即可出现,让他满心欢喜。 还有,梦中出现飞行状况之后,春梦也开始多起来。各种各样的美女,穿着各个朝代的服装,有的甚至是裸体的,以各种妩媚的行为和充满诱惑力的姿势,并授以云雨之术…… 为此,他增添了一项甜蜜的苦恼,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能不能向闭目师父开口。 旧檀有《樵居》诗云: 都言乱世道崎岖, 岂料山中有异途。 莫道豪门珠玉灿, 云烟深处乐樵夫。 第140章 再聚明志 中秋那天,时月鼓起勇气,把丽人搅梦一事跟师父说了。 师父笑笑,说:“顺之,接之,但须驭之导之,不可由其任性胡为。如此,你不入圈套,精得以固,正气旺盛,如月之趋满,则妖邪自败。” 时月依计而行,效果果真奇好。纵使来者风情万种、千娇百媚,只要持一句心咒,做到不颠倒昏乱、不全身心投入,哪怕接之,俯之,察之,也能始终保持冷静。如此,原来想来采他之人,不是半途而废,就是功败垂成,甚至反而为他所采。如此几夜,众女相继遁去,一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而时月的精气益发旺盛。 10月11日重阳节上午,暖阳融融,千峰万岭沐浴在朝晖之中。 闭目师父自从前几天上了黄天荡,还没下来过。他餐风饮露,居无定所,来去无踪,已经完全摆去了一切拘束。只有风中偶尔送来的几声缥缈笛音,才会提示仙人的存在。 三声狼嗥,将正在巨石上打坐的秦时月从空静中拉回现实。他知道,那是燕自立他们上山来了。 时月即以三声狼嗥应之。 一个时辰之后,方义云与燕自立带领十几名战士出现在谷口,时月急忙上前迎接,与两位兄长一一拥抱,再与战士们一一握手,之后迎入院子空地,坐在长条凳上相叙。 紫苏姐妹用如意井泉水烧的开水,泡了一木桶野茶出来,用葫芦瓢舀入竹节杯,大家喝得唇齿留香,赞叹不已。 言谈中,山上人才知道,山下的形势,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是去年六月上旬,就在秦时月上黄天荡隐居后没几天,秦梦解放。 此役,秦时月在4月送出的城防图,派上了大用场。华野首长看了此图,立即让参谋部调兵遣将,并于5月底命令方义云带了一个营的兵力,通过在天子冈、药庄、飞龙洞、浮云岭等地分散驻军,又在六月上旬集结行动,向四面城门发起突袭,没发一枪一弹就拿下了秦梦县城。 此役能够速胜,秦时月的藏兵地点、进军路线、火力点标示等,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解放军趁团丁半夜时换哨,如神兵天降,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使其斗志全无,城防于顷刻间土崩瓦解。 时月想,难怪他没有听到什么枪声。按理,高踞黄天荡上,很远的枪炮声都能听见的。 方义云和燕自立对秦时月的贡献表示感谢,并再次邀请他加入解放军。 时月说,自己走不开了,除了亲人,还有山上许多朋友的牵系啊。 燕自立奇怪地问:“贤弟开什么玩笑,这山上除了你们,还有什么人啊?” 时月说:“有啊,而且很多。你看——”说完仰天长啸一声,啸声的旋律十分奇特。 过一会,有人说:“快看天上,喏,有好几只老鹰喏,好像在降低高度了。” “是的,是的,好像是在往这边飞来……” 大家朝着天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说。 话音刚落,随着“呼啦啦”的声音,三只猫雕降落在院内,其中一只还稳稳落在秦时月的肩头。它们几米长的翅膀扇动和收缩时,产生出强大的气流,拂过人们的脸。 它们有猫头鹰的脸,又有金雕的身子,眼神犀利,双爪如钢钩一般。 时月再次打个唿哨,三只猫雕又在“呼啦”声中先后长空远去…… 众人正在“啧啧”称奇,一只大狗也走进院门来。 有人说,看,好大一只狗。 时月笑笑。 有人说,这狗养得好啊,雄壮。 还有的说,有了它,狼来了都不怕。 时月笑着对大家说:“大家说得对,它不怕狼,与狼也可以打架,因为它自己就是一头狼。” 说完走过去抚住狼头,狼则温驯地接受着他的抚摸,还不时仰头闭目,呼应着秦时月的爱抚。 时月告诉大家,他与师父久处山林,有一样特殊的本领,能以啸声召唤动物,并且常以各种动物为坐骑,穿行山林呢。 大家听了,惊得面面相觑。后来,大家纷纷围在狼的身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喜欢得不行。 大家尝过了新鲜之后,重新坐下来谈时事。 解放秦梦后,方义云率领的解放军接受了国民党保安团和警察局的投诚,对两支队伍进行了改编整顿,加固了城防,两次击退国军“挺进队”对秦梦的进攻,并伺机袭扰省城,让国民党省政府终日提心吊胆,不敢再犯秦梦。解放军在秦梦等敌后的胜利,极大地震慑了国军高层和蒋氏政权。 8月7日,为扭转西北战场之困局,蒋大人亲抵延安,面授作战方法,要求“急进猛打”,可惜他只是痴心梦想白日做梦罢了。 8月18日至20日,国军主力第36师又在沙家店重蹈覆辙,6700多人被歼,2名少将被俘。 秦时月听了,淡淡地说:“蒋大人喜用奴才和蠢才,再多的失利也正常,直到葬送其王朝。” 燕自立说:“贤弟看人,真是一碗清水看到底了。延安在被敌占领一年零一个月后,重新回到我军手里……”他顿了顿说,“全国战争局势在今年六月已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6月30日,刘邓大军南渡黄河,挺进大别山,揭开了人民解放军战略进攻的序幕。同时,陈粟部队挺进豫皖苏;陈谢一部挺进豫西。三军形成“品”字形,互为犄角,互相策应。 9月12日起,我军在东北的辽西向蒋军发起总攻,打响了“辽沈战役”…… 时月说:“我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内战爆发才一年,装备精良的国军就被你们武器简陋的解放军消灭了近160万人。什么特级上将、一级上将,全是饭桶木桨。他们闪耀的胸章、佩剑,笔挺的军服,雪白的手套,还不及窑洞里的一件破棉袄!” 接下去,他讲了自己想留在山中习武修身的打算。 燕自立说:“贤弟爱武,我也理解。但你多年所学军事、一身武学及满腹经纶,藏之深山,未免太过可惜!” 白苏说:“何止是可惜,简直就是浪费。” 紫苏在一旁帮腔:“何止是浪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嘛!” 方义云说:“是啊,目前我军已经展开全面反攻,形势大好,正是贤弟大有作为之时。贤弟何不加入中共,咱们兄弟一起干一番大事,创一番事业!” “老蒋其人,嗜杀成性,要不怎么被骂作‘独夫民贼’?要不我们的时月贤弟,怎么会甘居山林?还不是因为贪官当道、报国无门!”燕自立环视了一下时月等人,说,“只是,尔等如此文武全才,不为国效力,却啸傲于山林,整天与鸟兽为伴,甚为可惜啊!” 秦时月说:“两位兄长,不可如此夸抬小弟、小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以我个人为例,实有自知之明。我的才能与缺陷都是很明显的——不会做人,不会和稀泥,更不会曲意奉承;办事太公,说话太直,只会主持公道,却不会给身边人带去丝毫利益;做事是一把好手,做人却实在不得要领。所以,在经略世事、安邦定国方面,哪能跟兄长们相比?现在解放军反攻排山倒海,国军溃灭只是个时间问题。待到江山坐定,各位英雄正可以为国效力,为民办事,大展宏图!” 方义云说:“贤弟公正严明,嫉恶如仇,有包拯、海瑞之材,日后大有用武之地。” “以贤弟这样方正的为人,要混迹于国民党官场,整天跟那些圆滑、玲珑、势利之徒周旋,终日察言观色,虚与委蛇,话说三分,也实在是太委屈你了,”燕自立愤愤地说,“不过,新生的人民政权胸怀天下,情在苍生,行事公正廉洁,正是贤弟向往的清明政治。” “这一点我自然相信。只是,不管哪一个政党执政,有些人照样是存在的……而我,最不擅长的也是最为反感的,就是那种人前人后的是是非非、勾心斗角,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进行的拉帮结伙、离间诋毁……我不想再面对那些人。我想过清静的日子,做喜欢做的事情。”秦时月淡淡地却是坚定地说。 “是啊,秦大哥是受的刺激太大了,心冷了。我支持秦大哥留在山中,我也会一直陪伴着秦大哥。两位大哥,你们就放心好了。”小薯在一旁说。 “是的,我们姐妹也都支持秦大哥练武学道,也会一直相随。”紫苏看着白苏说。 燕自立听了众人的话,说:“几位贤弟、师妹有志于远离红尘,隐居山林,学武修道,当然是件好事。不过,这样的生活,看看具有诗意,要坚持也并非易事,会遇到许多实际的障碍,如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如果真能做到清心寡欲,勤修不辍,那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会成就凡夫达不到的事业。这样也好,万一哪一天我与方大哥在下面呆厌了,也可以上山来投奔你们。”说罢哈哈大笑。 秦时月正色说:“兄长言重。你们的领导者才高八斗,学贯古今,又有海纳百川、气吞山河之量,是千年难遇之俊才。在他的英明领导之下,必定江山永固,福泽九州。两位兄长尽可充分施展才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愚弟有心修行,但不等于不支持你们建设国家、造福于民啊!” 方义云说:“好。人各有志。最难得是人尽其才。贤弟暂时安心林下,醉心武学,为传承中华武学文化尽心尽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同样是爱国的表现,一样可以济世安民。待到海宴河清,贤弟又有悬壶济世之心了,咱们再来邀请也不迟,对?”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过一会,紫苏姐妹来到,她们把采来的山果捧上来,有扁枣、山里果子、猕猴桃等,众人吃得很欢,纷纷夸赞这甑山的物产真是富饶。 方义云看着紫苏,自言自语地说:“怎么那么像啊?真的好像!有棱有角的剑眉,圆润的鼻梁,清澈坚定的目光……” 紫苏被方义云看得不好意思,忍不住问道:“像什么啊,方大哥?” 秦时月也忙问缘故。 方义云说,他发现这妹妹的相貌,跟他的一位战友非常相像。不仅是相貌、神态,连身材与行住坐立的姿态,都神似。 时月这才告知方大哥紫苏与白苏的关系,方义云这才明白为什么战友只跟紫苏相像了。 他说,战友出生于浙江一个郎中世家,是被上门干活的木匠师傅发展为中共地下党员的,后来参加了新四军,在粟裕手下当营长,作战非常勇敢。苏南游击战时,在一次攻坚战中,因胸部中弹而牺牲。 根据战友的姓名、年龄、籍贯,大家一致确定那周营长就是紫苏的爸爸。 方义云动情地对紫苏说:“你是烈士的女儿,我为你感到骄傲!你也要为有这样英勇的爸爸而感到骄傲!” 紫苏靠在方义云肩头,一时哭成了个泪人儿。白苏轻轻地安抚着她。 是啊,周营长离家的时候,女儿还那么小……可为了推翻腐朽的国民党统治,争取国家和民族的独立,他义无反顾地跟着中共打天下,奔向一个又一个战场,直到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秦时月与大家一时感叹不已。 方义云动情地拉住紫苏的手,说:“小妹妹,怎么样,加入我们队伍好吗?继承你爸遗志,推翻腐朽的反动统治,解放全中国,让劳苦大众翻身作主人!” 紫苏含泪看了看时月,看了看大家,最后对方义云说:“方大哥,谢谢您的美意!我爸的事业,有你们在继续,他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的。我们姐妹与秦大哥、小薯哥有约,将生死与共,毕生投身于中华武学的研修。我与你们,虽然从事的工作有区别,但目的和意义都是一样的,都是壮我中华、强我黎民。” 大家鼓掌表示认同。 旧檀有《山居诗》云: 窄窄扁担挑日月, 青青草履踏春秋。 风拂利剑千岩秀, 云伴娇姿万壑流。 第140章 再聚明志 中秋那天,时月鼓起勇气,把丽人搅梦一事跟师父说了。 师父笑笑,说:“顺之,接之,但须驭之导之,不可由其任性胡为。如此,你不入圈套,精得以固,正气旺盛,如月之趋满,则妖邪自败。” 时月依计而行,效果果真奇好。纵使来者风情万种、千娇百媚,只要持一句心咒,做到不颠倒昏乱、不全身心投入,哪怕接之,俯之,察之,也能始终保持冷静。如此,原来想来采他之人,不是半途而废,就是功败垂成,甚至反而为他所采。如此几夜,众女相继遁去,一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而时月的精气益发旺盛。 10月11日重阳节上午,暖阳融融,千峰万岭沐浴在朝晖之中。 闭目师父自从前几天上了黄天荡,还没下来过。他餐风饮露,居无定所,来去无踪,已经完全摆去了一切拘束。只有风中偶尔送来的几声缥缈笛音,才会提示仙人的存在。 三声狼嗥,将正在巨石上打坐的秦时月从空静中拉回现实。他知道,那是燕自立他们上山来了。 时月即以三声狼嗥应之。 一个时辰之后,方义云与燕自立带领十几名战士出现在谷口,时月急忙上前迎接,与两位兄长一一拥抱,再与战士们一一握手,之后迎入院子空地,坐在长条凳上相叙。 紫苏姐妹用如意井泉水烧的开水,泡了一木桶野茶出来,用葫芦瓢舀入竹节杯,大家喝得唇齿留香,赞叹不已。 言谈中,山上人才知道,山下的形势,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是去年六月上旬,就在秦时月上黄天荡隐居后没几天,秦梦解放。 此役,秦时月在4月送出的城防图,派上了大用场。华野首长看了此图,立即让参谋部调兵遣将,并于5月底命令方义云带了一个营的兵力,通过在天子冈、药庄、飞龙洞、浮云岭等地分散驻军,又在六月上旬集结行动,向四面城门发起突袭,没发一枪一弹就拿下了秦梦县城。 此役能够速胜,秦时月的藏兵地点、进军路线、火力点标示等,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解放军趁团丁半夜时换哨,如神兵天降,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使其斗志全无,城防于顷刻间土崩瓦解。 时月想,难怪他没有听到什么枪声。按理,高踞黄天荡上,很远的枪炮声都能听见的。 方义云和燕自立对秦时月的贡献表示感谢,并再次邀请他加入解放军。 时月说,自己走不开了,除了亲人,还有山上许多朋友的牵系啊。 燕自立奇怪地问:“贤弟开什么玩笑,这山上除了你们,还有什么人啊?” 时月说:“有啊,而且很多。你看——”说完仰天长啸一声,啸声的旋律十分奇特。 过一会,有人说:“快看天上,喏,有好几只老鹰喏,好像在降低高度了。” “是的,是的,好像是在往这边飞来……” 大家朝着天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说。 话音刚落,随着“呼啦啦”的声音,三只猫雕降落在院内,其中一只还稳稳落在秦时月的肩头。它们几米长的翅膀扇动和收缩时,产生出强大的气流,拂过人们的脸。 它们有猫头鹰的脸,又有金雕的身子,眼神犀利,双爪如钢钩一般。 时月再次打个唿哨,三只猫雕又在“呼啦”声中先后长空远去…… 众人正在“啧啧”称奇,一只大狗也走进院门来。 有人说,看,好大一只狗。 时月笑笑。 有人说,这狗养得好啊,雄壮。 还有的说,有了它,狼来了都不怕。 时月笑着对大家说:“大家说得对,它不怕狼,与狼也可以打架,因为它自己就是一头狼。” 说完走过去抚住狼头,狼则温驯地接受着他的抚摸,还不时仰头闭目,呼应着秦时月的爱抚。 时月告诉大家,他与师父久处山林,有一样特殊的本领,能以啸声召唤动物,并且常以各种动物为坐骑,穿行山林呢。 大家听了,惊得面面相觑。后来,大家纷纷围在狼的身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喜欢得不行。 大家尝过了新鲜之后,重新坐下来谈时事。 解放秦梦后,方义云率领的解放军接受了国民党保安团和警察局的投诚,对两支队伍进行了改编整顿,加固了城防,两次击退国军“挺进队”对秦梦的进攻,并伺机袭扰省城,让国民党省政府终日提心吊胆,不敢再犯秦梦。解放军在秦梦等敌后的胜利,极大地震慑了国军高层和蒋氏政权。 8月7日,为扭转西北战场之困局,蒋大人亲抵延安,面授作战方法,要求“急进猛打”,可惜他只是痴心梦想白日做梦罢了。 8月18日至20日,国军主力第36师又在沙家店重蹈覆辙,6700多人被歼,2名少将被俘。 秦时月听了,淡淡地说:“蒋大人喜用奴才和蠢才,再多的失利也正常,直到葬送其王朝。” 燕自立说:“贤弟看人,真是一碗清水看到底了。延安在被敌占领一年零一个月后,重新回到我军手里……”他顿了顿说,“全国战争局势在今年六月已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6月30日,刘邓大军南渡黄河,挺进大别山,揭开了人民解放军战略进攻的序幕。同时,陈粟部队挺进豫皖苏;陈谢一部挺进豫西。三军形成“品”字形,互为犄角,互相策应。 9月12日起,我军在东北的辽西向蒋军发起总攻,打响了“辽沈战役”…… 时月说:“我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内战爆发才一年,装备精良的国军就被你们武器简陋的解放军消灭了近160万人。什么特级上将、一级上将,全是饭桶木桨。他们闪耀的胸章、佩剑,笔挺的军服,雪白的手套,还不及窑洞里的一件破棉袄!” 接下去,他讲了自己想留在山中习武修身的打算。 燕自立说:“贤弟爱武,我也理解。但你多年所学军事、一身武学及满腹经纶,藏之深山,未免太过可惜!” 白苏说:“何止是可惜,简直就是浪费。” 紫苏在一旁帮腔:“何止是浪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嘛!” 方义云说:“是啊,目前我军已经展开全面反攻,形势大好,正是贤弟大有作为之时。贤弟何不加入中共,咱们兄弟一起干一番大事,创一番事业!” “老蒋其人,嗜杀成性,要不怎么被骂作‘独夫民贼’?要不我们的时月贤弟,怎么会甘居山林?还不是因为贪官当道、报国无门!”燕自立环视了一下时月等人,说,“只是,尔等如此文武全才,不为国效力,却啸傲于山林,整天与鸟兽为伴,甚为可惜啊!” 秦时月说:“两位兄长,不可如此夸抬小弟、小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以我个人为例,实有自知之明。我的才能与缺陷都是很明显的——不会做人,不会和稀泥,更不会曲意奉承;办事太公,说话太直,只会主持公道,却不会给身边人带去丝毫利益;做事是一把好手,做人却实在不得要领。所以,在经略世事、安邦定国方面,哪能跟兄长们相比?现在解放军反攻排山倒海,国军溃灭只是个时间问题。待到江山坐定,各位英雄正可以为国效力,为民办事,大展宏图!” 方义云说:“贤弟公正严明,嫉恶如仇,有包拯、海瑞之材,日后大有用武之地。” “以贤弟这样方正的为人,要混迹于国民党官场,整天跟那些圆滑、玲珑、势利之徒周旋,终日察言观色,虚与委蛇,话说三分,也实在是太委屈你了,”燕自立愤愤地说,“不过,新生的人民政权胸怀天下,情在苍生,行事公正廉洁,正是贤弟向往的清明政治。” “这一点我自然相信。只是,不管哪一个政党执政,有些人照样是存在的……而我,最不擅长的也是最为反感的,就是那种人前人后的是是非非、勾心斗角,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进行的拉帮结伙、离间诋毁……我不想再面对那些人。我想过清静的日子,做喜欢做的事情。”秦时月淡淡地却是坚定地说。 “是啊,秦大哥是受的刺激太大了,心冷了。我支持秦大哥留在山中,我也会一直陪伴着秦大哥。两位大哥,你们就放心好了。”小薯在一旁说。 “是的,我们姐妹也都支持秦大哥练武学道,也会一直相随。”紫苏看着白苏说。 燕自立听了众人的话,说:“几位贤弟、师妹有志于远离红尘,隐居山林,学武修道,当然是件好事。不过,这样的生活,看看具有诗意,要坚持也并非易事,会遇到许多实际的障碍,如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如果真能做到清心寡欲,勤修不辍,那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会成就凡夫达不到的事业。这样也好,万一哪一天我与方大哥在下面呆厌了,也可以上山来投奔你们。”说罢哈哈大笑。 秦时月正色说:“兄长言重。你们的领导者才高八斗,学贯古今,又有海纳百川、气吞山河之量,是千年难遇之俊才。在他的英明领导之下,必定江山永固,福泽九州。两位兄长尽可充分施展才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愚弟有心修行,但不等于不支持你们建设国家、造福于民啊!” 方义云说:“好。人各有志。最难得是人尽其才。贤弟暂时安心林下,醉心武学,为传承中华武学文化尽心尽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同样是爱国的表现,一样可以济世安民。待到海宴河清,贤弟又有悬壶济世之心了,咱们再来邀请也不迟,对?”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过一会,紫苏姐妹来到,她们把采来的山果捧上来,有扁枣、山里果子、猕猴桃等,众人吃得很欢,纷纷夸赞这甑山的物产真是富饶。 方义云看着紫苏,自言自语地说:“怎么那么像啊?真的好像!有棱有角的剑眉,圆润的鼻梁,清澈坚定的目光……” 紫苏被方义云看得不好意思,忍不住问道:“像什么啊,方大哥?” 秦时月也忙问缘故。 方义云说,他发现这妹妹的相貌,跟他的一位战友非常相像。不仅是相貌、神态,连身材与行住坐立的姿态,都神似。 时月这才告知方大哥紫苏与白苏的关系,方义云这才明白为什么战友只跟紫苏相像了。 他说,战友出生于浙江一个郎中世家,是被上门干活的木匠师傅发展为中共地下党员的,后来参加了新四军,在粟裕手下当营长,作战非常勇敢。苏南游击战时,在一次攻坚战中,因胸部中弹而牺牲。 根据战友的姓名、年龄、籍贯,大家一致确定那周营长就是紫苏的爸爸。 方义云动情地对紫苏说:“你是烈士的女儿,我为你感到骄傲!你也要为有这样英勇的爸爸而感到骄傲!” 紫苏靠在方义云肩头,一时哭成了个泪人儿。白苏轻轻地安抚着她。 是啊,周营长离家的时候,女儿还那么小……可为了推翻腐朽的国民党统治,争取国家和民族的独立,他义无反顾地跟着中共打天下,奔向一个又一个战场,直到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秦时月与大家一时感叹不已。 方义云动情地拉住紫苏的手,说:“小妹妹,怎么样,加入我们队伍好吗?继承你爸遗志,推翻腐朽的反动统治,解放全中国,让劳苦大众翻身作主人!” 紫苏含泪看了看时月,看了看大家,最后对方义云说:“方大哥,谢谢您的美意!我爸的事业,有你们在继续,他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的。我们姐妹与秦大哥、小薯哥有约,将生死与共,毕生投身于中华武学的研修。我与你们,虽然从事的工作有区别,但目的和意义都是一样的,都是壮我中华、强我黎民。” 大家鼓掌表示认同。 旧檀有《山居诗》云: 窄窄扁担挑日月, 青青草履踏春秋。 风拂利剑千岩秀, 云伴娇姿万壑流。 第141章 丽人泪 晚上秦时月让紫苏姐妹拿出珍藏的山货,为大家做了满满一桌好吃的,又拿出夏菱放了多年的“天地补”。大家一时开怀畅饮,好不开心。 期间秦时月看了战士们的擒拿、格斗和刺杀表演,又与紫苏姐妹、张小薯一起为大家表演了拳脚、刀枪、暗器功夫,真是拳脚生风,招招生猛,暗器更是神出鬼没,一发即中。特别是秦时月的一拳一脚,看似轻松飘忽,却蓄劲饱满,内力通达,发力时快似流星,重如锤击,连空气都噼啪作响,看得战士们如睹天神。 秦时月还向各位分享了他这些年来的武学心得:马步、弓步、仆步、歇步、虚步、直步、扣步,摆步、丁字步、骑龙步……不管什么步,其实都是身法,必须以腰为轴,以丹田为核心,去带动一切手法;冲拳、勾拳、砸拳、鞭拳、摆拳……不管什么拳,都应力达拳面,并且打出“透劲”,距离上有个“过量”;虎掌、鹰掌、柳叶掌……不管什么掌,都必须力达掌缘和指尖;勾手、刁手、螳螂手……不管什么手,都必须劲贯整个手臂,力送指尖;手翻、侧翻、空翻……不管什么翻,都是为了让身体达到随机应变身轻如燕的地步;还有各种套路、力量、技法等训练,不管是哪门哪派,目的都是为了让人意气畅通、神气连贯、形神合一、一击生千钧之力。 所以手眼身法步练到最后,一旦达到经络贯通、周身轻灵、意到气到力到的地步,则全都可以舍弃。此所谓既到彼岸,则船筏可舍。一旦功成,诸法可舍。 大家听了这番理论,深为佩服。 燕自立更是感叹地说:“贤弟习武,真是用心至极,难怪一日千里。如此精进下去,想不成为一代宗师倒成了一件难事。人生最幸福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从此之后,我不再说劝你入仕之类的话。你的聪明才智,确实应该放在自己酷爱的事情上面,断不可因俗念而耽误了你的青春,荒废了你的才华。工农兵学商之外,还有很多的行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可爱国。弘扬国粹,就是最好的爱国行为之一。” 方义云也说:“是啊,爱国不分行业,没有等级。研究祖国悠久的武术文化和传统释、道、儒文化,恰恰是很多人想做却做不来的事。故贤弟此举,反而肩负继承和发扬华夏文化的神圣使命,十分稀缺,无上光荣。如果你能在继往开来的基础上开宗立派,那更是祖国和人民之幸!希望你能培养一批人才,带出一支队伍。日后,我等诸位若有讨教,请不吝赐教。还有,我们的部队,在个人武技训练当中,可以聘请贤弟当特别顾问,到时还请贤弟不要推却。” 时月当即表态,说:“武艺自当用于强身健体、保家卫国。各位兄长但有需要,可随时来召,小弟必将全力以赴。” 众人客气一番,但都是发自肺腑之声,这也更加坚定了秦时月一行的修行之心。 是晚,众人欢宴。 席间的菜,除了燕自立送来的各种野味,还有白苏、紫苏姐妹采的木耳、蕨菜、水芹菜、野芝麻等山珍,还有时月种的黄花菜,秦妈妈和夏菱做的干菜、豆腐皮、辣椒酱等。 时月平时就好酒,朋友来了,更是兴致高涨,开怀畅饮。他的豪爽与善饮,一下感染了大家,连在灶头烧菜的夏菱和白苏,也都来凑热闹,趁上菜的机会,也会倒上一碗酒敬大家。 “哈哈,真是近珠者赤啊,连文文气气的妹子和侄女,都成了善饮的女侠啦,”燕自立放下酒碗,开心地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水,忽然冲着秦时月冒出一句话来,“对了,贤弟,我怎么就看不到你吃菜呢?你很少动筷子的,几乎就是在不停地饮酒。” 时月哈哈一笑,说:“吃的吃的,只是你们没注意罢了。” “朋友一到,我们秦大哥开心得喝酒都来不及,哪还有空吃菜啊。” 一旁的小薯说。 “不过,听燕大哥一说,我也想起这事了。秦大哥,其实我早注意到了,你吃菜很省,近半年更是越来越省,酒量却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精神,脸上额上红得发亮,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紫苏也说。 时月看看大家关心的目光,便作了解释。原来,随着功力的不断提升,酒量也会与日俱增,估计是新陈代谢大大加快、分解能力大大提升的缘故。可以作为旁证的是,指甲和头发长得特别快,没几天就得打理一下。 对于进食,他向来是比较节制的,认为只要能够满足身体基本的能量需求就够了,吃多了反而加重肠胃等内脏的负担,人也会感到不舒服。特别是晚饭,少吃和吃得清淡一点,感觉就好;反之,吃多了,或者吃了肉食或脂肪含量高的植物,如花生、黄豆之类,肚子就会发胀,连矢气都会增多变臭。 “世人皆以为山珍海味为美味,还是补品,难道错了么?”白苏认真地问。 时月说:“也没错。美味佳肴谁不喜欢?也能滋补身体,因为里面有各种各样有益于人体的营养成分。但是,我通过练功发现,最补的食物是素食,最补的东西不是来自食物,而是来自宇宙虚空的能量。” 接着,他分享了自己所练的采气法。主要是通过站桩,以劳宫、百会、命门等要穴,朝采旭日之气,夜采星斗之光,通过采集天地日月之气,来充实自身的能量。 以前练跳跃腾挪击打之功,饭量大大增加;练此采气功后,饭量反而逐渐减少,但肚子并不饿,浑身上下却有使不完的劲。夜晚睡觉,常于梦中飞行,所有高低建筑和高山峻岭,均能自由上下。所有洞穴水域,都能自由穿梭,那种上天入地的感觉,真是美妙无比。 大家听了,不禁啧啧称奇,目光闪闪地听得入神。 时月见状,兴致更高,酒一多,就分享了那极为私密的丽人入梦一事。 年轻的战士们一下来了劲头,纷纷表示也想体验一下这种奇妙的感受,还请时月赐教。 时月摇摇头,说:“我这梦中的美女,属于意外的收获,是练功的副产品,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况且,我并未为之所动。我要守住自己的胜利成果,不能为人所抢。即使她们反复而来,趋之若鹜,我也没有心动。你们这种想法却不同,想有艳遇,动机就不对啦。动机不纯,品格降低,价值丧失,而且往往是‘有心栽花花不发’,啥都不会入梦。别说美女,连个魔鬼都看不到,哈哈哈。” 众人听了,也哈哈大笑。 紫苏斜了时月几眼,将脸沉下来。 时月忙解释说:“我再三申明,梦中的美女可是自己跑进来的,我也没有动心,以后也不会动心,永远不会动心的!” 紫苏的脸这才略有转暖,说:“那是啊,否则你练什么功嘛,还不如下山进城,讨个老婆生孩子去!”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几名小战士表示,对秦大哥的梦好奇是一回事,更想做的事是真的想跟着秦大哥他们练功夫。 “好,那我教你们一个功法。”秦时月毫不吝啬自己所学,当场演示了马步桩功采气法。 只见他摆好马步一两分钟后,喉咙里便开始得气冒嗝。接连不断的嗝声之后,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 大家好生诧异,问是什么原因。 时月说是肠胃蠕动加快的缘故,而且等一下还会有矢气,接二连三地出来,一个比一个响。几年下来后,放屁简直跟放鞭炮一样,而且一点都不臭。正是靠了多年的练功体会,他才知道老百姓讲的“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原来是对的,真的是那么回事。 男人们听了面面相觑,哈哈大笑,白苏、紫苏姐妹听了,羞得捂着脸跑到一边去了。 在这样的场合,秦时月可不想有那种“大鸣大放”的不雅,那太煞风景了,于是赶忙收功,向大家行抱拳礼,口里连称“惭愧”。 大家重新落座,时月为大家倒满酒,连干三碗,才惬意地哈了一口长气,说:“练功好啊,不必辛苦外驰,一切唯向内求。唯一要管住的,就是一颗心,不能心猿意马,不贪富贵名利,不贪美色入怀。只要抵挡住了金钱、美色、地位的诱惑,就可以享受比这些大无数倍的利益,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和更方便的法门么?” 时月说完,又为大家的空杯一一斟满。 时月正待举杯,却见紫苏悄然向外走去,之后白苏也起身追了出去,不禁心里一动,想:“是不是刚才那一席话刺激了她?特别是丽人入怀那样的春梦,让她吃醋了?”一时直怪自己的口无遮拦。如此私密之事,实在是不应该宣之于众的哦。这时,他见方义云和燕自立正在向他使眼色,便放下酒碗,起身走了出去。 淡淡的星光下,紫苏正在哭泣,而白苏在一旁轻声安慰。 秦时月走到她们身旁,说:“师姐、师妹,你们都在。我可没有想其他的女人哦……至于那些春梦,我也无法拒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要不怎么无缘无故会进你的梦乡,而不是别的男人的梦乡?小薯有吗?燕大哥他们有吗?哼!”紫苏不依不饶地啜泣着。 时月恳切地说:“我真没有想。我如果想,你们姐妹活色生香的美女日日就在身边,我可曾碰过你们一个手指头?可曾色眯眯地盯过你们身上的哪一个地方?天理人情,你自己想想看好了,”时月恳切地说,“至于为什么独入我的梦里,我也诧异过,思考过,答案是——我练功痴迷,下的功夫多,气机相对活跃,有可能激发了潜意识,也有可能是招来了周围修行的精魅,于是幻化成美女,想采我的精气而已。” “那你就得想办法拒绝!我不许你跟别的女人睡觉,不管她是人是妖,不管你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不管是在梦里还是梦外……我不许,不许嘛……” 秦时月想了想,说:“那好,待有机会,我会向闭目师父请教拒妖之法。而且,从今天起,我睡前都会默默祷告,让那些美女不要再进我梦乡,离我越远越好。师妹,你看这样行不?” 紫苏看了看时月,轻轻拧着身子,不语。 时月从墙边垒着的柴垛上操起一根手臂粗的松柴,双手握住两端,以坚决的口气说:“师妹,师姐,我秦时月发誓,决不会移情任何女人,包括梦中的女人和梦外的女人。我只一心修行,誓成大道。如果有违誓言,当同此物!” 说完两膀一运劲,只听“喀吱吱……咔嚓”一下,木柴在他手中断为两截。 紫苏这才停止啜泣,说:“可你这木头一般的样子,整天除了练功,眼里就没有别人,跟把心许了别人,有什么两样?” 时月温和地说:“你们也要跟我一样,一心求取大道,每天止心一处,一心练功,就会尝到甜头。练功所得,乃是大利益,岂是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所能比拟的?一个是杀你的温柔乡,一个是度你的欢喜境,两者有天壤之别啊。师妹,无限春光,我不忍心独占,希望与你和师姐,还有小薯、方大哥、燕二哥他们共享。我甚至都把妈都劝成了,她每天都在打云拳,念经,采气呢!再说,我们每天在一起,除了没睡一个被窝,大家同吃同住,朝朝暮暮守在一起,已经是最亲最亲的亲人了,还不够么?何况我们还一起练功修心,切磋技艺,交流心得,亦师亦友,共同进步,同领祖先传下来的武术瑰宝之妙趣,一起利用上天和祖宗给予我们的这个身体来演练武技,开发智慧,探索未知世界,破译生命的密码,这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了啊!如果有下辈子,我都不敢奢望能有如此善缘。是的,我们的修行,是建立在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无数辈子的基础上的。所以,只要我们好好修行,那么我们的以后,生生世世,是会比今天还要好还要美的,因为那时,我们的智慧和神通更高了,属于我们的天地更宽广了。山河大地,再也无法约束和局限我们,我们可以在虚空中飞行无碍,长生不老。到时,我们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于刹那间巡遍宇宙星空,出入各个空间。我们今天的修行,正是为了可以永远在一起,难道你们不愿意吗?” 听了秦时月长长一通表白,紫苏方破涕为笑,拉着白苏和时月的手,重新回到热闹的屋子里。 旧檀有《华夏赞》: 东西两万里, 上下九千年。 沃土连山海, 文光射碧天。 第141章 丽人泪 晚上秦时月让紫苏姐妹拿出珍藏的山货,为大家做了满满一桌好吃的,又拿出夏菱放了多年的“天地补”。大家一时开怀畅饮,好不开心。 期间秦时月看了战士们的擒拿、格斗和刺杀表演,又与紫苏姐妹、张小薯一起为大家表演了拳脚、刀枪、暗器功夫,真是拳脚生风,招招生猛,暗器更是神出鬼没,一发即中。特别是秦时月的一拳一脚,看似轻松飘忽,却蓄劲饱满,内力通达,发力时快似流星,重如锤击,连空气都噼啪作响,看得战士们如睹天神。 秦时月还向各位分享了他这些年来的武学心得:马步、弓步、仆步、歇步、虚步、直步、扣步,摆步、丁字步、骑龙步……不管什么步,其实都是身法,必须以腰为轴,以丹田为核心,去带动一切手法;冲拳、勾拳、砸拳、鞭拳、摆拳……不管什么拳,都应力达拳面,并且打出“透劲”,距离上有个“过量”;虎掌、鹰掌、柳叶掌……不管什么掌,都必须力达掌缘和指尖;勾手、刁手、螳螂手……不管什么手,都必须劲贯整个手臂,力送指尖;手翻、侧翻、空翻……不管什么翻,都是为了让身体达到随机应变身轻如燕的地步;还有各种套路、力量、技法等训练,不管是哪门哪派,目的都是为了让人意气畅通、神气连贯、形神合一、一击生千钧之力。 所以手眼身法步练到最后,一旦达到经络贯通、周身轻灵、意到气到力到的地步,则全都可以舍弃。此所谓既到彼岸,则船筏可舍。一旦功成,诸法可舍。 大家听了这番理论,深为佩服。 燕自立更是感叹地说:“贤弟习武,真是用心至极,难怪一日千里。如此精进下去,想不成为一代宗师倒成了一件难事。人生最幸福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从此之后,我不再说劝你入仕之类的话。你的聪明才智,确实应该放在自己酷爱的事情上面,断不可因俗念而耽误了你的青春,荒废了你的才华。工农兵学商之外,还有很多的行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可爱国。弘扬国粹,就是最好的爱国行为之一。” 方义云也说:“是啊,爱国不分行业,没有等级。研究祖国悠久的武术文化和传统释、道、儒文化,恰恰是很多人想做却做不来的事。故贤弟此举,反而肩负继承和发扬华夏文化的神圣使命,十分稀缺,无上光荣。如果你能在继往开来的基础上开宗立派,那更是祖国和人民之幸!希望你能培养一批人才,带出一支队伍。日后,我等诸位若有讨教,请不吝赐教。还有,我们的部队,在个人武技训练当中,可以聘请贤弟当特别顾问,到时还请贤弟不要推却。” 时月当即表态,说:“武艺自当用于强身健体、保家卫国。各位兄长但有需要,可随时来召,小弟必将全力以赴。” 众人客气一番,但都是发自肺腑之声,这也更加坚定了秦时月一行的修行之心。 是晚,众人欢宴。 席间的菜,除了燕自立送来的各种野味,还有白苏、紫苏姐妹采的木耳、蕨菜、水芹菜、野芝麻等山珍,还有时月种的黄花菜,秦妈妈和夏菱做的干菜、豆腐皮、辣椒酱等。 时月平时就好酒,朋友来了,更是兴致高涨,开怀畅饮。他的豪爽与善饮,一下感染了大家,连在灶头烧菜的夏菱和白苏,也都来凑热闹,趁上菜的机会,也会倒上一碗酒敬大家。 “哈哈,真是近珠者赤啊,连文文气气的妹子和侄女,都成了善饮的女侠啦,”燕自立放下酒碗,开心地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水,忽然冲着秦时月冒出一句话来,“对了,贤弟,我怎么就看不到你吃菜呢?你很少动筷子的,几乎就是在不停地饮酒。” 时月哈哈一笑,说:“吃的吃的,只是你们没注意罢了。” “朋友一到,我们秦大哥开心得喝酒都来不及,哪还有空吃菜啊。” 一旁的小薯说。 “不过,听燕大哥一说,我也想起这事了。秦大哥,其实我早注意到了,你吃菜很省,近半年更是越来越省,酒量却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精神,脸上额上红得发亮,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紫苏也说。 时月看看大家关心的目光,便作了解释。原来,随着功力的不断提升,酒量也会与日俱增,估计是新陈代谢大大加快、分解能力大大提升的缘故。可以作为旁证的是,指甲和头发长得特别快,没几天就得打理一下。 对于进食,他向来是比较节制的,认为只要能够满足身体基本的能量需求就够了,吃多了反而加重肠胃等内脏的负担,人也会感到不舒服。特别是晚饭,少吃和吃得清淡一点,感觉就好;反之,吃多了,或者吃了肉食或脂肪含量高的植物,如花生、黄豆之类,肚子就会发胀,连矢气都会增多变臭。 “世人皆以为山珍海味为美味,还是补品,难道错了么?”白苏认真地问。 时月说:“也没错。美味佳肴谁不喜欢?也能滋补身体,因为里面有各种各样有益于人体的营养成分。但是,我通过练功发现,最补的食物是素食,最补的东西不是来自食物,而是来自宇宙虚空的能量。” 接着,他分享了自己所练的采气法。主要是通过站桩,以劳宫、百会、命门等要穴,朝采旭日之气,夜采星斗之光,通过采集天地日月之气,来充实自身的能量。 以前练跳跃腾挪击打之功,饭量大大增加;练此采气功后,饭量反而逐渐减少,但肚子并不饿,浑身上下却有使不完的劲。夜晚睡觉,常于梦中飞行,所有高低建筑和高山峻岭,均能自由上下。所有洞穴水域,都能自由穿梭,那种上天入地的感觉,真是美妙无比。 大家听了,不禁啧啧称奇,目光闪闪地听得入神。 时月见状,兴致更高,酒一多,就分享了那极为私密的丽人入梦一事。 年轻的战士们一下来了劲头,纷纷表示也想体验一下这种奇妙的感受,还请时月赐教。 时月摇摇头,说:“我这梦中的美女,属于意外的收获,是练功的副产品,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况且,我并未为之所动。我要守住自己的胜利成果,不能为人所抢。即使她们反复而来,趋之若鹜,我也没有心动。你们这种想法却不同,想有艳遇,动机就不对啦。动机不纯,品格降低,价值丧失,而且往往是‘有心栽花花不发’,啥都不会入梦。别说美女,连个魔鬼都看不到,哈哈哈。” 众人听了,也哈哈大笑。 紫苏斜了时月几眼,将脸沉下来。 时月忙解释说:“我再三申明,梦中的美女可是自己跑进来的,我也没有动心,以后也不会动心,永远不会动心的!” 紫苏的脸这才略有转暖,说:“那是啊,否则你练什么功嘛,还不如下山进城,讨个老婆生孩子去!”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几名小战士表示,对秦大哥的梦好奇是一回事,更想做的事是真的想跟着秦大哥他们练功夫。 “好,那我教你们一个功法。”秦时月毫不吝啬自己所学,当场演示了马步桩功采气法。 只见他摆好马步一两分钟后,喉咙里便开始得气冒嗝。接连不断的嗝声之后,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 大家好生诧异,问是什么原因。 时月说是肠胃蠕动加快的缘故,而且等一下还会有矢气,接二连三地出来,一个比一个响。几年下来后,放屁简直跟放鞭炮一样,而且一点都不臭。正是靠了多年的练功体会,他才知道老百姓讲的“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原来是对的,真的是那么回事。 男人们听了面面相觑,哈哈大笑,白苏、紫苏姐妹听了,羞得捂着脸跑到一边去了。 在这样的场合,秦时月可不想有那种“大鸣大放”的不雅,那太煞风景了,于是赶忙收功,向大家行抱拳礼,口里连称“惭愧”。 大家重新落座,时月为大家倒满酒,连干三碗,才惬意地哈了一口长气,说:“练功好啊,不必辛苦外驰,一切唯向内求。唯一要管住的,就是一颗心,不能心猿意马,不贪富贵名利,不贪美色入怀。只要抵挡住了金钱、美色、地位的诱惑,就可以享受比这些大无数倍的利益,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和更方便的法门么?” 时月说完,又为大家的空杯一一斟满。 时月正待举杯,却见紫苏悄然向外走去,之后白苏也起身追了出去,不禁心里一动,想:“是不是刚才那一席话刺激了她?特别是丽人入怀那样的春梦,让她吃醋了?”一时直怪自己的口无遮拦。如此私密之事,实在是不应该宣之于众的哦。这时,他见方义云和燕自立正在向他使眼色,便放下酒碗,起身走了出去。 淡淡的星光下,紫苏正在哭泣,而白苏在一旁轻声安慰。 秦时月走到她们身旁,说:“师姐、师妹,你们都在。我可没有想其他的女人哦……至于那些春梦,我也无法拒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要不怎么无缘无故会进你的梦乡,而不是别的男人的梦乡?小薯有吗?燕大哥他们有吗?哼!”紫苏不依不饶地啜泣着。 时月恳切地说:“我真没有想。我如果想,你们姐妹活色生香的美女日日就在身边,我可曾碰过你们一个手指头?可曾色眯眯地盯过你们身上的哪一个地方?天理人情,你自己想想看好了,”时月恳切地说,“至于为什么独入我的梦里,我也诧异过,思考过,答案是——我练功痴迷,下的功夫多,气机相对活跃,有可能激发了潜意识,也有可能是招来了周围修行的精魅,于是幻化成美女,想采我的精气而已。” “那你就得想办法拒绝!我不许你跟别的女人睡觉,不管她是人是妖,不管你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不管是在梦里还是梦外……我不许,不许嘛……” 秦时月想了想,说:“那好,待有机会,我会向闭目师父请教拒妖之法。而且,从今天起,我睡前都会默默祷告,让那些美女不要再进我梦乡,离我越远越好。师妹,你看这样行不?” 紫苏看了看时月,轻轻拧着身子,不语。 时月从墙边垒着的柴垛上操起一根手臂粗的松柴,双手握住两端,以坚决的口气说:“师妹,师姐,我秦时月发誓,决不会移情任何女人,包括梦中的女人和梦外的女人。我只一心修行,誓成大道。如果有违誓言,当同此物!” 说完两膀一运劲,只听“喀吱吱……咔嚓”一下,木柴在他手中断为两截。 紫苏这才停止啜泣,说:“可你这木头一般的样子,整天除了练功,眼里就没有别人,跟把心许了别人,有什么两样?” 时月温和地说:“你们也要跟我一样,一心求取大道,每天止心一处,一心练功,就会尝到甜头。练功所得,乃是大利益,岂是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所能比拟的?一个是杀你的温柔乡,一个是度你的欢喜境,两者有天壤之别啊。师妹,无限春光,我不忍心独占,希望与你和师姐,还有小薯、方大哥、燕二哥他们共享。我甚至都把妈都劝成了,她每天都在打云拳,念经,采气呢!再说,我们每天在一起,除了没睡一个被窝,大家同吃同住,朝朝暮暮守在一起,已经是最亲最亲的亲人了,还不够么?何况我们还一起练功修心,切磋技艺,交流心得,亦师亦友,共同进步,同领祖先传下来的武术瑰宝之妙趣,一起利用上天和祖宗给予我们的这个身体来演练武技,开发智慧,探索未知世界,破译生命的密码,这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了啊!如果有下辈子,我都不敢奢望能有如此善缘。是的,我们的修行,是建立在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无数辈子的基础上的。所以,只要我们好好修行,那么我们的以后,生生世世,是会比今天还要好还要美的,因为那时,我们的智慧和神通更高了,属于我们的天地更宽广了。山河大地,再也无法约束和局限我们,我们可以在虚空中飞行无碍,长生不老。到时,我们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于刹那间巡遍宇宙星空,出入各个空间。我们今天的修行,正是为了可以永远在一起,难道你们不愿意吗?” 听了秦时月长长一通表白,紫苏方破涕为笑,拉着白苏和时月的手,重新回到热闹的屋子里。 旧檀有《华夏赞》: 东西两万里, 上下九千年。 沃土连山海, 文光射碧天。 第142章 遥望星空 众人虽然酒后开心,你一言我一语的,但很快就归结到一个共同的话题:人,真的会有下辈子吗?这个疑惑,虽然每个人从小都有,但大多数人却一辈子都没能搞清,来不及搞清,或者压根儿就不想搞清。 但修行人不一样,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信仰和动力。也就是说,它是修行人的一盏灯。有没有,亮不亮,直接关系到修行的信心和成果。 紫苏问:“秦大哥,真的有下辈子吗?” 白苏也问:“是啊,人死之后,灵魂会不灭吗?会有新的去处吗?” 时月说,他没死过,当然不知道有没有下辈子,也无法知道灵魂有没有新的去处。可既然谁都没有死过,那又怎么认定‘人死如灯灭’呢?怎么可以下结论说没有灵魂、转世、投胎等事呢? 而无数案例,特别是西藏等地的“转世灵童”现象,却恰恰可以证明生命有着轮回。再说,按照佛学理论,生命是有前世、今生、后世这样的一个连续的过程的,不会断裂。 他说,退一万步,就当不知道有没有后世,那更得有所准备,否则,一旦死了,发现灵魂还有去处,人却没有做好准备,未曾积累功德,那不是会任凭宰割吗?反之,如果聊信其有,今生好好做人,好好修行,就有了往生善道的资粮和条件。 “秦大哥,这些前世今生后世的说法,会不会是迷信呢?”紫苏认真地问。 秦时月说,应该不是。 按他的理解,所谓迷信,是对人对事的盲目崇拜,不加思辨和论证地盲目推崇。但如果该人和事经得起推敲和论证,本身就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可能性,就不是迷信。 如果突破了正常的生理现象和人类的认知能力,更不能一棍子打死,斥之为“迷信”。 时月举了肉身菩萨、转世、虹化、舍利子等例子。 在我国,不少寺院都供奉有肉身菩萨,如广东南华寺的六祖肉身,安徽九华山的地藏菩萨转世肉身,等等。一些道观也留下了祖师肉身。据南怀瑾说,着名心学创始人王阳明有一次就在一处寺院的祖师殿内见到了自己前世圆寂的肉身,因为案前放着一首谒颂:50年后王阳明,开门犹是闭门人。精灵闭后还归复,始信禅门不坏身。 关于转世。各类史书、典籍中,关于转世的公案有很多。 据苏东坡本人的说法,他是五戒和尚的转世,三世积精,一朝破戒,故转世为苏轼后,一生颠沛流离。黄庭坚自称因梦找到前世的母亲,并接来奉养。国清寺供奉的丰干、拾得、寒山,据称分别是阿弥陀佛和普贤菩萨、文珠菩萨的化身。 寻找“转世灵童”,是藏传佛教特有的传承方式,更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如果说它是在自欺欺人,显然缺乏依据,难以服众。 还有在西藏频发的“虹化”现象。不少高僧在入灭前能精确预测自己的圆寂时间,并在众目睽睽之下腾空而起,刹那消失,而满室生香;或者全身缩小,放光,只留下一个肉身,或者一束头发,或者消失得无影无踪。彼时,天空中会出现异象,如夺目的彩虹与漂亮的云霞,等等。 再如舍利子一事。许多高僧圆寂后,身体经过火化,会留下大量的舍利子,有的还是彩色的。根据化验,它不是结石,也不是骨头,密度远高于钻石,真正体现了佛祖“金刚”不坏之身之说。 以上种种,现代科学都无法解释。解释不了的,不能扣上一顶“迷信”的帽子,弃置一旁不顾。这样做,除了说明现代人的虚弱、虚伪与狂妄自大,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紫苏说:“是的,其他的不讲,只说肉身菩萨一事,就太不可思议了。在它面前,现代科学是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白苏说:“根本就是无能为力,无法解释。” 小薯说:“也是。科学家总是说肉体会腐烂,和尚、道士偏偏要坐一个不烂之身给你看看,封封他们的嘴巴。” 时月说:“是的。得道之人,涅盘前就能预知时至,并且断言自己的肉身会不会腐烂。功夫好的,就会留下遗言,让弟子帮他‘坐缸’。三年后开缸,即见分晓。肉身不腐者,会被弟子们塑成金身,永受礼拜。” “以上说的还仅仅是肉体,都有不灭的例证。至于人的魂识,那不灭的理由就更多了。” 小薯说:“是啊。明明会烂的肉体,它都能不烂,何况是本来就不会烂的灵魂呢!” 夏菱说:“小薯讲得有道理。肉体好比是一幢房子,灵魂相当于是住在里面的人。肉体死了,就相当于房子塌了。房子塌了,人哪里是一定会被压死在里面的?他不能早一步走掉吗?” 俞水荣说:“看来老婆不仅会烧饭、洗衣、生儿子,身子好使,脑子也好用得很哦,学会打比方了。” 燕自立说:“弟妹言之有理啊。要地震了,要塌房了,要发大水了,住在房子里的一旦意识到,自然会想办法逃离。更何况灵魂这东西,不是人一样有形有相的,哪怕来不及提前撤离,也压不死、淹不死、烧不死的啊,可以从破房子里脱身出来的。” 方义云也参与进来,说:“对啊,这个道理不算深奥,自然也不难理解。既然能够脱离出来,那么它就有权力和理由另找新的安身之地。这个地方,可以是皇宫或宰府,也可以是茅棚或凉亭。当然,当它暂时找不到地方的时候,也会在外面游荡和流浪……” 小薯说:“两位大哥的比喻很好。神识另找住所,就相当于投胎转世。” 紫苏问:“这个能够脱体后重投肉体的魂识,就成了生命形态转化的一粒种子?” 时月说:“是的。而且,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我们称之为灵魂、神识、魂识、意识、阿赖耶识的东西,又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又不是与皮毛、骨肉、筋膜等身体组织粘连附着在一起的。对不对?” 大家专注地看着他。 时月继续说:“你如果一定要说它是连着的,那么我问你,它是与脑膜、脑髓、头颅连在一起的,还是与心脏、胸膜连在一起的,还是与手脚、皮肤连在一起的,还是与神经、血管、血液等连在一起的?那你在吃猪头、兔头、鸭头时,吃到这个东西了吗?在哪里,什么味道?你肯定说不好了,再伟大的医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也是解释不清的了,是不是?” 大家纷纷点头认可。 时月又说:“反之,如果说魂识是独立于肉体的,倒比较能够理解。因为它属于意识和思维的范畴,以目前的科学水平,根本观察不到它,也无从分析它的构成,当然在众多的身体组织中无法找到它。” “魂识既然是独立的,不与其他肌肉、骨骼等组织牵扯在一起的,前面大家讲的观点,也就成立了——在肉体死亡之时,它有理由也有能力离开,去寻找新的附着。于是,虽然躯壳是不一样的,但主导它的神识没有变,生命就得到了延续。这符合唯物主义原理?” 白苏说:“那你刚才不是说有妖魔鬼怪等神灵入梦么,怎么就成唯物主义了?说妖魔鬼怪,不是有神论么?有神论不就是唯心主义么?” 时月纠正她说,承认有妖魔鬼怪,并不就是有神论。“妖魔鬼怪”和“神”还是有区别的。另外,有神论和唯心主义也不可划等号。 唯心主义有无神和有神之别。通常的观点是,唯心主义分主观和客观之说。主观唯心主义认为主观精神是世界的本源,故万物唯心所造,它这个是无神论。客观唯心主义则认为在物质世界之外,独立着一种客观精神,它是世界的本源,创造了世间万物。它这种观点就是有神论。 认为有妖魔鬼怪,不等于就是客观唯心主义,即不等于就是有神论。 如果认为妖魔鬼怪是宇宙和世间万物的创造者,那这个理论就是客观唯心主义,就是有神论。 可在佛学、道学等学说里面,妖魔鬼怪并非世间万物的创造者,而只是‘六道’众生中非人道的存在,可以存在于阿修罗、地狱、畜牲、饿鬼诸道中。即是说,除了天道和人道,其他四道中都可能产生妖魔鬼怪,诸如山鬼、树神、蛇精、狐妖等等。 按佛学所说,整个物质世界,都是由地、水、火、风构成,在六道众生业力影响和推动之下形成和变化。这个,是不是比猴子进化成人更加经得起推敲?更加切合唯物主义和辩证法? 紫苏问:“秦大哥,关于‘六道众生’,你能不能再多说几句呢?因为好多人心中还是存在着疑问。” 战士们也表示赞成,说没有听到过。 时月说,“六道众生”只是佛学对于生命的说法。由于此前此后没有人提出更为完善的讲法,因此广为修行者所接受。 按佛学所说,“六道众生”是指天、人、阿修罗、地狱、畜牲、饿鬼。这里的“道”,大致可以理解为“处所”;如果更宽泛和高深一点,也可以理解为时空、维度之类。即是说,众生由于各自的能力不一致,是生活在不同的时空或维度之中的。 时月又说,关于“六道众生”的解释,也有多种说法,不完全是一样。他这里也不引经据典了,只是谈谈个人的理解,不一定正确,仅供参考: 天,指天人,即天神、神仙。 阿修罗,是类似神仙的一族,或者说半人半神,神通广大,却怀嗔恨之心,互相之间整天争斗不息,因此一生生活在痛苦当中。 地狱,指在地狱里饱受煎熬的生命,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畜牲,是指人类以外所有的低等生命,如植物、动物、微生物等。 佛学认为,是六道众生的业力,共同创造了世界,推动了世界的演化和生命的延续。 所谓“业力”,简言之,是指六道众生的所作所为所形成的影响力。而物质世界是由地、水、火、风组成的。众生的业力,会影响地、水、火、风诸因素,进而影响物质世界的变迁。这样的理论,是不是已经相当符合现代科学理论了?如果我们还当它是“唯心主义”“有神论”或“迷信”,显然没有根据,也不合逻辑。 再退许多步,如果承认有神的存在,就是错误的,该接受批判么?也不是的。 时月认为,“神”只是一个称谓,按他的理解,无非就是比人更高级的一种生命体,他们智慧更高,能力更强,神通更大。 那么,请大家想一想,为什么这广袤无垠的宇宙当中,只能有人,不能有“神”?神和人,不就是生命的高级与低级两种形态么?相对于原始社会茹毛饮血的野人,现代的文明人不就是‘神’?相对于我们身边的植物、动物、微生物,人类不就是“神”?同理,宇宙中其他星球如果有比人类高级的生命,他们相对于地球人,就是‘神’,对不对?所以,不能说承认宇宙中有人,就是唯物主义;承认宇宙中有其他更高级的生命,就是唯心主义。这个道理,就好像非要说你的脚才是脚,别人的脚就不是脚,动物的脚就更不是脚一样可笑,是不是? 说完,秦时月微笑地看着大家。 这时,白苏有点激动地说:“秦大哥,我听出些眉目来了!不能说只承认宇宙中有人类和畜牲就是唯物,承认有鬼神等其他生命体就是唯心。地球在浩瀚的银河系中都只是沧海一粟,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更只是一粒尘土,我们凭什么断定只有地球上才有生物呢?才有人这样高级的生命体呢?凭概率来推断,也应该是存在多样的生命体的。而只要外星球存在某种或某几种高级生命体,比我们更文明的生命体,那与低级的人类相比,他们显然就是‘神’了。他们的智商和寿命,肯定不是我们能够想像的,就像细菌、蚂蚁无法想像人类的强大、聪明和长寿一样。永远匍匐在地的蚂蚁们,又哪里能够知道,人类的世界是三维的?同理,普通人又哪里会想到——宇宙中会有更高级的生命体,他们的生存空间竟然是四维、五维甚至更多维的?更无法想像那种空间的形态是什么样的,那些高级生命体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能力,会是什么样的啊!” 时月说:“是啊,师姐言之有理,而且能够举一反三,以类比服人,实在难能可贵!我们再来想一想,一旦生命是连续不断的,那么,相对于以后的无数世,人生可是太短暂了,哪怕活上两百岁,也是生命长河中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而已,如大洋中的一滴水而已。所以,修行,是件一本万利的大好事;反之,不修行,甚至作恶造孽,则是一种多么鼠目寸光、因小失大的愚蠢行为。” “秦大哥,我懂了。请原谅我的简单和无知,我愿意追随你修行!”紫苏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看着秦时月。 “师弟,我也愿意,一万个愿意。”白苏也说。 时月笑笑说,好的,如果他的理解和启发,能让大家心里的疑惑少一点,亮堂一点,信心充足一点,那真是太好了。 说完,他敬了大家一杯酒,然后请白苏、紫苏一起去了室外。 出了院子,时月牵住她们的手,柔声说:“我们不是爱人,却胜似爱人。爱人有肌肤之亲,但肌肤之亲会夺人精气神,害人性命,不是好东西。我们做亲人,最亲最亲的亲人。我们做伴侣,修行路上志同道合、风雨同舟的亲密伴侣。我们做华夏忠实的子孙,中华武功的忠实传人,继往开来,壮我中华,拯救人类!” 三人满面笑容地回到室内,继续与大家欢饮,神聊。一时,室内欢声四起,温暖如春。 这一顿饭,也不知道吃了几个小时,白苏制作的两大坛米酒,被众英雄吃了个一干二净。 等大家安歇之后,时月一个人来到谷口,飞身跃上了望石。 仰望星空,疏星点点;俯眺山下,烛火隐隐。看着庙下村隐隐的烛火,他感受着谷中漫生的凉意,心里说:“这天,终要变了啊。” 他好希望明天一觉醒来,就是一个玉树琼枝粉妆玉砌的童话世界。那时,神州大地,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诗兴大发,即景抒怀。而这当中,最能博得人们青睐,最能撩动人们思绪的,一定是那首震古烁今的辉煌词章——《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 看红装素裹, 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 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 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 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秦时月诵完词,心想,如此气吞万里之作,气场是比曹操的《观沧海》还要博大多啦。 《观沧海》是秦时月非常欣赏的一首中国古代的伟人诗作。 该诗从“东临竭石,以观沧海”开篇,先写身边与面前的环境——“水何澹澹,山岛耸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真是风吹草动,风助浪涌。再生发联想——“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真有吞吐日月星辰之气概。 全诗虽短,画面却很雄阔,气势也非常苍凉,表达了建功立业、有所作为的远大志向,是秦时月非常欣赏的一首伟人诗作。 但自从见到《沁园春·雪》以后,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伟人之上还有伟人。敢于傲视群雄,力压群芳者,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而《沁园春·雪》的作者做到了,其站位之高、立意之深、视野之广、胸襟之博,可谓前无古人。 跟着这样的伟人打江山干事业,一定会心悦诚服,也一定会具有很强的开创性,只是,由于秦时月已定下人生的追求和目标,所以只能错过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但他想,只要将自己认定的事做好,像历史上所有的仁人志士一样,矢志不渝、千山万水地一路行去,就一定能够到达目的地,实现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价值,也一定能够为祖国和人民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对这个正在到来的新时代,献上自己最真诚的祝福。 他想,小礼物已经献过了,就是那两张防卫图,那一篮子金鳖,那一叠沉甸甸的《拳术指津》。至于大礼物,应该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倾尽毕生精力,为祖国和人民作出特别的贡献。这样想着,他从高岩上做了一个后空翻,飞身而下,轻轻落于地面。 立定身子时,却见眼前站了一只似狗非狗的小家伙。他本能地想拉开步伐进行自卫,却见它只用三只脚立着,一只脚举在胸前,一双乌黑的眼睛灵动地望着自己。 “三脚,你是三脚!你怎么也来啦!”秦时月激动地往前跑了两步,抱住它的脑袋。 他兴奋地抬起头,正想大喊一声通知屋里的人,却见白苏、紫苏姐妹正笑盈盈地立在院门前看着他,清澈的目光,直渗入他心里。 对于秦时月一行的隐修山林,旧檀有《咏仙》诗叹曰: 人去甑山意气扬, 回观尘海雾茫茫。 仙家有洞在云上, 一路泉声草木香。 (全书完) 第142章 遥望星空 众人虽然酒后开心,你一言我一语的,但很快就归结到一个共同的话题:人,真的会有下辈子吗?这个疑惑,虽然每个人从小都有,但大多数人却一辈子都没能搞清,来不及搞清,或者压根儿就不想搞清。 但修行人不一样,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信仰和动力。也就是说,它是修行人的一盏灯。有没有,亮不亮,直接关系到修行的信心和成果。 紫苏问:“秦大哥,真的有下辈子吗?” 白苏也问:“是啊,人死之后,灵魂会不灭吗?会有新的去处吗?” 时月说,他没死过,当然不知道有没有下辈子,也无法知道灵魂有没有新的去处。可既然谁都没有死过,那又怎么认定‘人死如灯灭’呢?怎么可以下结论说没有灵魂、转世、投胎等事呢? 而无数案例,特别是西藏等地的“转世灵童”现象,却恰恰可以证明生命有着轮回。再说,按照佛学理论,生命是有前世、今生、后世这样的一个连续的过程的,不会断裂。 他说,退一万步,就当不知道有没有后世,那更得有所准备,否则,一旦死了,发现灵魂还有去处,人却没有做好准备,未曾积累功德,那不是会任凭宰割吗?反之,如果聊信其有,今生好好做人,好好修行,就有了往生善道的资粮和条件。 “秦大哥,这些前世今生后世的说法,会不会是迷信呢?”紫苏认真地问。 秦时月说,应该不是。 按他的理解,所谓迷信,是对人对事的盲目崇拜,不加思辨和论证地盲目推崇。但如果该人和事经得起推敲和论证,本身就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可能性,就不是迷信。 如果突破了正常的生理现象和人类的认知能力,更不能一棍子打死,斥之为“迷信”。 时月举了肉身菩萨、转世、虹化、舍利子等例子。 在我国,不少寺院都供奉有肉身菩萨,如广东南华寺的六祖肉身,安徽九华山的地藏菩萨转世肉身,等等。一些道观也留下了祖师肉身。据南怀瑾说,着名心学创始人王阳明有一次就在一处寺院的祖师殿内见到了自己前世圆寂的肉身,因为案前放着一首谒颂:50年后王阳明,开门犹是闭门人。精灵闭后还归复,始信禅门不坏身。 关于转世。各类史书、典籍中,关于转世的公案有很多。 据苏东坡本人的说法,他是五戒和尚的转世,三世积精,一朝破戒,故转世为苏轼后,一生颠沛流离。黄庭坚自称因梦找到前世的母亲,并接来奉养。国清寺供奉的丰干、拾得、寒山,据称分别是阿弥陀佛和普贤菩萨、文珠菩萨的化身。 寻找“转世灵童”,是藏传佛教特有的传承方式,更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如果说它是在自欺欺人,显然缺乏依据,难以服众。 还有在西藏频发的“虹化”现象。不少高僧在入灭前能精确预测自己的圆寂时间,并在众目睽睽之下腾空而起,刹那消失,而满室生香;或者全身缩小,放光,只留下一个肉身,或者一束头发,或者消失得无影无踪。彼时,天空中会出现异象,如夺目的彩虹与漂亮的云霞,等等。 再如舍利子一事。许多高僧圆寂后,身体经过火化,会留下大量的舍利子,有的还是彩色的。根据化验,它不是结石,也不是骨头,密度远高于钻石,真正体现了佛祖“金刚”不坏之身之说。 以上种种,现代科学都无法解释。解释不了的,不能扣上一顶“迷信”的帽子,弃置一旁不顾。这样做,除了说明现代人的虚弱、虚伪与狂妄自大,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紫苏说:“是的,其他的不讲,只说肉身菩萨一事,就太不可思议了。在它面前,现代科学是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白苏说:“根本就是无能为力,无法解释。” 小薯说:“也是。科学家总是说肉体会腐烂,和尚、道士偏偏要坐一个不烂之身给你看看,封封他们的嘴巴。” 时月说:“是的。得道之人,涅盘前就能预知时至,并且断言自己的肉身会不会腐烂。功夫好的,就会留下遗言,让弟子帮他‘坐缸’。三年后开缸,即见分晓。肉身不腐者,会被弟子们塑成金身,永受礼拜。” “以上说的还仅仅是肉体,都有不灭的例证。至于人的魂识,那不灭的理由就更多了。” 小薯说:“是啊。明明会烂的肉体,它都能不烂,何况是本来就不会烂的灵魂呢!” 夏菱说:“小薯讲得有道理。肉体好比是一幢房子,灵魂相当于是住在里面的人。肉体死了,就相当于房子塌了。房子塌了,人哪里是一定会被压死在里面的?他不能早一步走掉吗?” 俞水荣说:“看来老婆不仅会烧饭、洗衣、生儿子,身子好使,脑子也好用得很哦,学会打比方了。” 燕自立说:“弟妹言之有理啊。要地震了,要塌房了,要发大水了,住在房子里的一旦意识到,自然会想办法逃离。更何况灵魂这东西,不是人一样有形有相的,哪怕来不及提前撤离,也压不死、淹不死、烧不死的啊,可以从破房子里脱身出来的。” 方义云也参与进来,说:“对啊,这个道理不算深奥,自然也不难理解。既然能够脱离出来,那么它就有权力和理由另找新的安身之地。这个地方,可以是皇宫或宰府,也可以是茅棚或凉亭。当然,当它暂时找不到地方的时候,也会在外面游荡和流浪……” 小薯说:“两位大哥的比喻很好。神识另找住所,就相当于投胎转世。” 紫苏问:“这个能够脱体后重投肉体的魂识,就成了生命形态转化的一粒种子?” 时月说:“是的。而且,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我们称之为灵魂、神识、魂识、意识、阿赖耶识的东西,又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又不是与皮毛、骨肉、筋膜等身体组织粘连附着在一起的。对不对?” 大家专注地看着他。 时月继续说:“你如果一定要说它是连着的,那么我问你,它是与脑膜、脑髓、头颅连在一起的,还是与心脏、胸膜连在一起的,还是与手脚、皮肤连在一起的,还是与神经、血管、血液等连在一起的?那你在吃猪头、兔头、鸭头时,吃到这个东西了吗?在哪里,什么味道?你肯定说不好了,再伟大的医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也是解释不清的了,是不是?” 大家纷纷点头认可。 时月又说:“反之,如果说魂识是独立于肉体的,倒比较能够理解。因为它属于意识和思维的范畴,以目前的科学水平,根本观察不到它,也无从分析它的构成,当然在众多的身体组织中无法找到它。” “魂识既然是独立的,不与其他肌肉、骨骼等组织牵扯在一起的,前面大家讲的观点,也就成立了——在肉体死亡之时,它有理由也有能力离开,去寻找新的附着。于是,虽然躯壳是不一样的,但主导它的神识没有变,生命就得到了延续。这符合唯物主义原理?” 白苏说:“那你刚才不是说有妖魔鬼怪等神灵入梦么,怎么就成唯物主义了?说妖魔鬼怪,不是有神论么?有神论不就是唯心主义么?” 时月纠正她说,承认有妖魔鬼怪,并不就是有神论。“妖魔鬼怪”和“神”还是有区别的。另外,有神论和唯心主义也不可划等号。 唯心主义有无神和有神之别。通常的观点是,唯心主义分主观和客观之说。主观唯心主义认为主观精神是世界的本源,故万物唯心所造,它这个是无神论。客观唯心主义则认为在物质世界之外,独立着一种客观精神,它是世界的本源,创造了世间万物。它这种观点就是有神论。 认为有妖魔鬼怪,不等于就是客观唯心主义,即不等于就是有神论。 如果认为妖魔鬼怪是宇宙和世间万物的创造者,那这个理论就是客观唯心主义,就是有神论。 可在佛学、道学等学说里面,妖魔鬼怪并非世间万物的创造者,而只是‘六道’众生中非人道的存在,可以存在于阿修罗、地狱、畜牲、饿鬼诸道中。即是说,除了天道和人道,其他四道中都可能产生妖魔鬼怪,诸如山鬼、树神、蛇精、狐妖等等。 按佛学所说,整个物质世界,都是由地、水、火、风构成,在六道众生业力影响和推动之下形成和变化。这个,是不是比猴子进化成人更加经得起推敲?更加切合唯物主义和辩证法? 紫苏问:“秦大哥,关于‘六道众生’,你能不能再多说几句呢?因为好多人心中还是存在着疑问。” 战士们也表示赞成,说没有听到过。 时月说,“六道众生”只是佛学对于生命的说法。由于此前此后没有人提出更为完善的讲法,因此广为修行者所接受。 按佛学所说,“六道众生”是指天、人、阿修罗、地狱、畜牲、饿鬼。这里的“道”,大致可以理解为“处所”;如果更宽泛和高深一点,也可以理解为时空、维度之类。即是说,众生由于各自的能力不一致,是生活在不同的时空或维度之中的。 时月又说,关于“六道众生”的解释,也有多种说法,不完全是一样。他这里也不引经据典了,只是谈谈个人的理解,不一定正确,仅供参考: 天,指天人,即天神、神仙。 阿修罗,是类似神仙的一族,或者说半人半神,神通广大,却怀嗔恨之心,互相之间整天争斗不息,因此一生生活在痛苦当中。 地狱,指在地狱里饱受煎熬的生命,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畜牲,是指人类以外所有的低等生命,如植物、动物、微生物等。 佛学认为,是六道众生的业力,共同创造了世界,推动了世界的演化和生命的延续。 所谓“业力”,简言之,是指六道众生的所作所为所形成的影响力。而物质世界是由地、水、火、风组成的。众生的业力,会影响地、水、火、风诸因素,进而影响物质世界的变迁。这样的理论,是不是已经相当符合现代科学理论了?如果我们还当它是“唯心主义”“有神论”或“迷信”,显然没有根据,也不合逻辑。 再退许多步,如果承认有神的存在,就是错误的,该接受批判么?也不是的。 时月认为,“神”只是一个称谓,按他的理解,无非就是比人更高级的一种生命体,他们智慧更高,能力更强,神通更大。 那么,请大家想一想,为什么这广袤无垠的宇宙当中,只能有人,不能有“神”?神和人,不就是生命的高级与低级两种形态么?相对于原始社会茹毛饮血的野人,现代的文明人不就是‘神’?相对于我们身边的植物、动物、微生物,人类不就是“神”?同理,宇宙中其他星球如果有比人类高级的生命,他们相对于地球人,就是‘神’,对不对?所以,不能说承认宇宙中有人,就是唯物主义;承认宇宙中有其他更高级的生命,就是唯心主义。这个道理,就好像非要说你的脚才是脚,别人的脚就不是脚,动物的脚就更不是脚一样可笑,是不是? 说完,秦时月微笑地看着大家。 这时,白苏有点激动地说:“秦大哥,我听出些眉目来了!不能说只承认宇宙中有人类和畜牲就是唯物,承认有鬼神等其他生命体就是唯心。地球在浩瀚的银河系中都只是沧海一粟,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更只是一粒尘土,我们凭什么断定只有地球上才有生物呢?才有人这样高级的生命体呢?凭概率来推断,也应该是存在多样的生命体的。而只要外星球存在某种或某几种高级生命体,比我们更文明的生命体,那与低级的人类相比,他们显然就是‘神’了。他们的智商和寿命,肯定不是我们能够想像的,就像细菌、蚂蚁无法想像人类的强大、聪明和长寿一样。永远匍匐在地的蚂蚁们,又哪里能够知道,人类的世界是三维的?同理,普通人又哪里会想到——宇宙中会有更高级的生命体,他们的生存空间竟然是四维、五维甚至更多维的?更无法想像那种空间的形态是什么样的,那些高级生命体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能力,会是什么样的啊!” 时月说:“是啊,师姐言之有理,而且能够举一反三,以类比服人,实在难能可贵!我们再来想一想,一旦生命是连续不断的,那么,相对于以后的无数世,人生可是太短暂了,哪怕活上两百岁,也是生命长河中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而已,如大洋中的一滴水而已。所以,修行,是件一本万利的大好事;反之,不修行,甚至作恶造孽,则是一种多么鼠目寸光、因小失大的愚蠢行为。” “秦大哥,我懂了。请原谅我的简单和无知,我愿意追随你修行!”紫苏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看着秦时月。 “师弟,我也愿意,一万个愿意。”白苏也说。 时月笑笑说,好的,如果他的理解和启发,能让大家心里的疑惑少一点,亮堂一点,信心充足一点,那真是太好了。 说完,他敬了大家一杯酒,然后请白苏、紫苏一起去了室外。 出了院子,时月牵住她们的手,柔声说:“我们不是爱人,却胜似爱人。爱人有肌肤之亲,但肌肤之亲会夺人精气神,害人性命,不是好东西。我们做亲人,最亲最亲的亲人。我们做伴侣,修行路上志同道合、风雨同舟的亲密伴侣。我们做华夏忠实的子孙,中华武功的忠实传人,继往开来,壮我中华,拯救人类!” 三人满面笑容地回到室内,继续与大家欢饮,神聊。一时,室内欢声四起,温暖如春。 这一顿饭,也不知道吃了几个小时,白苏制作的两大坛米酒,被众英雄吃了个一干二净。 等大家安歇之后,时月一个人来到谷口,飞身跃上了望石。 仰望星空,疏星点点;俯眺山下,烛火隐隐。看着庙下村隐隐的烛火,他感受着谷中漫生的凉意,心里说:“这天,终要变了啊。” 他好希望明天一觉醒来,就是一个玉树琼枝粉妆玉砌的童话世界。那时,神州大地,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诗兴大发,即景抒怀。而这当中,最能博得人们青睐,最能撩动人们思绪的,一定是那首震古烁今的辉煌词章——《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 看红装素裹, 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 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 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 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秦时月诵完词,心想,如此气吞万里之作,气场是比曹操的《观沧海》还要博大多啦。 《观沧海》是秦时月非常欣赏的一首中国古代的伟人诗作。 该诗从“东临竭石,以观沧海”开篇,先写身边与面前的环境——“水何澹澹,山岛耸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真是风吹草动,风助浪涌。再生发联想——“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真有吞吐日月星辰之气概。 全诗虽短,画面却很雄阔,气势也非常苍凉,表达了建功立业、有所作为的远大志向,是秦时月非常欣赏的一首伟人诗作。 但自从见到《沁园春·雪》以后,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伟人之上还有伟人。敢于傲视群雄,力压群芳者,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而《沁园春·雪》的作者做到了,其站位之高、立意之深、视野之广、胸襟之博,可谓前无古人。 跟着这样的伟人打江山干事业,一定会心悦诚服,也一定会具有很强的开创性,只是,由于秦时月已定下人生的追求和目标,所以只能错过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但他想,只要将自己认定的事做好,像历史上所有的仁人志士一样,矢志不渝、千山万水地一路行去,就一定能够到达目的地,实现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价值,也一定能够为祖国和人民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对这个正在到来的新时代,献上自己最真诚的祝福。 他想,小礼物已经献过了,就是那两张防卫图,那一篮子金鳖,那一叠沉甸甸的《拳术指津》。至于大礼物,应该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倾尽毕生精力,为祖国和人民作出特别的贡献。这样想着,他从高岩上做了一个后空翻,飞身而下,轻轻落于地面。 立定身子时,却见眼前站了一只似狗非狗的小家伙。他本能地想拉开步伐进行自卫,却见它只用三只脚立着,一只脚举在胸前,一双乌黑的眼睛灵动地望着自己。 “三脚,你是三脚!你怎么也来啦!”秦时月激动地往前跑了两步,抱住它的脑袋。 他兴奋地抬起头,正想大喊一声通知屋里的人,却见白苏、紫苏姐妹正笑盈盈地立在院门前看着他,清澈的目光,直渗入他心里。 对于秦时月一行的隐修山林,旧檀有《咏仙》诗叹曰: 人去甑山意气扬, 回观尘海雾茫茫。 仙家有洞在云上, 一路泉声草木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