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青蝉坠落》 第1章 张良伟起床后,一眼看到客厅正中的遗像。黑白照片上的少女在笑,张良伟看了这么多天,总觉得少女眉间藏着哀愁。可是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张良伟抱着遗像出门,妻子拉住他:“还去闹干什么?有意义吗?” 张良伟红着眼,把手臂从妻子手里抽出来:“怎么没有意义?别的孩子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们的孩子死了!他们凭什么把她忘了?凭什么当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妻子的眼泪长流,言语出口却是毒的:“你现在知道替女儿讨公道了?她还在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她的?常年只知道工作出差,女儿都丢给我一个人!我又要上班又要管家里,怎么顾得过来!你回家了对她也只知道打骂。如果你当时多关心她一点,也许人就不会死了!你根本不配当爸爸!” 张良伟的脸涨得通红,只觉得胸口钻心的痛,扭头走了。 从外表看,张良伟和任何一个高中生的家长,没什么不同。四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戴副眼镜,穿一件洗得起球的黑外套,浑身上下都是中年男人的沉闷平庸。他一直在工地做财务,经常跟着项目出差,他的身上有些许财务人的谨慎精明,更多的是建筑工人似的粗犷憨直。 只不过此时,他捧着遗像站在市二十九中门口,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正值中午放学,老师学生进进出出,唯有他身边成了真空地带。 没人靠近,没人安慰,只有隐约细碎的议论,随着风飘来。毕竟他的女儿死了已经有一年。 天空飘起小雨,行人们的步子更快了。雨点落在张良伟的头发上、眼镜上,他低头把遗像紧紧搂住,不让她淋湿,又感觉到那股剜心剖骨的痛贯穿全身。 一把伞支到张良伟的头顶,他恍惚抬头,望见一张年轻而悲悯的脸。 “张希钰爸爸。”对方喊道。 张良伟的眼泪滚滚而落,紧盯着对方。 对方叹了口气,不由分说把他拉到旁边保安亭屋檐下躲雨,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年轻人叫了辆出租车,送他回家。 张良伟并不知道,在他进屋后,年轻人打伞站在雨中,望着他的家门,很久很久。 张良伟最后还是喝多了,毕竟今天是张希钰周年忌日。天色暗下来,他望着空洞洞的家,妻子早不知去哪儿了,离婚的事也只差最后的手续。很奇怪,孩子在的时候,这个家也不美满,两口子天天吵架,孩子也不听话,成天鬼混,经常挨打挨骂。可谁也没想过要散。孩子没了,日子却无论如何过不下去了,谁也不想再活在这个家里。 张良伟喝得晕乎乎的,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轻松,脑子里空空一片。他摸出手机胡乱刷,忽然看到一条下午4点就发来的消息: 【如果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张希钰,今晚8点准时来我家。】 张良伟猛地坐直,因为动作太急,一屁股摔倒在地,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又用力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把每个字看了一遍,一抬头,看到时钟还有一刻钟到8点。他冲到厕所用冷水狠狠搓了几把脸,冲出家门。 —— 陈浦住在市公安局西城分局背后的老小区,每天步行上班,不到5分钟,他那辆沃尔沃就扔小区楼下,有事出门才开。这天天气不错,天蓝云白,阳光清透,陈浦如往常般走到办公楼下,双手插裤兜,一步跨两层台阶,很快就蹿上楼。 一到办公室门口,就遇见大队长丁国强。 陈浦:“师父。” 丁国强点头,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看样子是有话说。陈浦掏出火机替他点上,丁国强深吸一口,满是沟壑的脸露出深思,甩了甩手里的烟,才说:“队里来了个新人,到你的中队,现在正在人事那里办手续。” 陈浦点头,上个月,他手底下刚调走个兄弟,是该补充人手。 丁国强眯起眼,似笑非笑:“女的,24岁,省厅调来的。” 陈浦皱眉:“我要女的干什么,塞别人那儿去,给我换一个。” 丁国强指着他:“思想觉悟太低,你这就是、就是网络上说的……直男癌!”丁国强丝滑地把女儿骂他的词儿,安在徒弟身上。不过陈浦这话也没错,他说是中队长,其实相当于丁国强的副手,带的二中队,办的都是最恶劣的刑事案件,全是脏活累活,冲在危险第一线,前年还牺牲了一个。女孩子在他们局里都是稀罕的宝,丁国强一般也不舍得往二中队放。 丁国强又说:“她是李谨诚的妹妹。” 陈浦不吭声了。 他今年已经29了,多年风吹日晒,刚毕业时那白皙的肤色,深了一些,也粗粝了一些。他也不再像二十出头那会儿,成天穿着粉红的浅黄的天蓝的花俏衣裳来局里,惹得局领导和女警们频频瞩目。他的头发剪得更短了,短得紧贴头皮,一身黑色运动衣裤,却更显得身材高大、骨相清晰。他抬手摸了摸鼻子,说:“她不是想学数学吗?怎么当警察了?” 丁国强奇异地看他一眼:“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档案她当年考上了湘城大学数学系,读了不到一年退学重新高考,上了警校。她在警校的成绩非常优异,毕业考进省公安厅,这次是她个人强烈要求来一线。” 陈浦轻哼一声:“优异?有我优异吗?” 丁国强莫名:“陈浦你有病?人小姑娘还没来,你阴阳怪气什么?再说了,她可是李谨诚的妹妹,你不得当亲妹子一样?给我把人照顾好!” 陈浦双手插兜,低着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丁国强见惯了他这副死相,也不生气,他当师父的,亲眼看着李谨诚失踪后,七年时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的陈浦,怎么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变成这副沉郁古怪的模样。人放在陈浦那里,丁国强是放心的。 第2章 这一早上,陈浦莫名心浮气躁,临上班还有几分钟,他刷手机视频,大数据好像懂他,给他推送中医养生,满面红光穿着唐装的中医,念经似地说:春天到了,肝气升发,烦躁易怒,宜疏肝养血,修身养性,不要发脾气,多喝温热的菊花枸杞金银花……陈浦“啪”地扔开手机,转头去茶水间冰箱拿了罐昨天放进去的咖啡,一口灌下去,满肚冰凉,才觉气畅。 等他去会议室开完上个凶杀案的总结会回来,沉静的气质从发梢浸没到脚心,他又成了二中队那个沉稳的队长。 陈浦刚一坐下,就看到对面的闫勇给他打眼色,眼神奇亮。陈浦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左前方角落那张空桌前,多了个人。 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穿浅绿色上衣,白色裤子,短发齐耳,乌黑柔亮。腰细腿长,正低头整理桌面,露出一小截脖颈。 陈浦身旁的周扬新一滑椅子过来,搂着陈浦的肩膀,低声说:“怎么来了个女的,长得不赖啊,你跟局里要的?” 陈浦还没说话,对面的女孩转身望过来。周扬新立刻松开陈浦肩膀,坐直了,露出个稳重得体的笑容。陈浦冷冷瞥周扬新一眼,女孩已放下手里东西,走到他的桌前。 周扬新“嗖”一声,椅子滑了回去。但陈浦知道,这狗子一定正竖着耳朵听。不仅他,满屋的狗子们都兴奋又不怀好意地偷听着。 李轻鹞的脸也是瘦白的,但是肤质很好,光泽清润。她的眉眼修长,嘴也小小的,乍一望去,只让人感觉清爽干净。再仔细一品,就能从那一身淡柔的气质里,品出些许沉静的清冷。 然而李轻鹞望着陈浦就笑,眉眼瞬间就暖了,伸手:“陈队你好,我是李轻鹞,今天来报到。”她的嗓音也跟黄莺一样柔和动听。 陈浦和她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干燥温热,有着好几处厚厚薄薄的茧子。她的手却细滑温凉。两人一握就松开。 陈浦:“叫我陈浦就行,手续都办完了?” 李轻鹞含笑点头,神态柔美。不说别人,连陈浦都觉得这姑娘表面看起来,大方得体又好相处。 陈浦拍拍手,让队里所有人都过来,加上李轻鹞一共8个。按流程先让李轻鹞简单自我介绍,又挨个自报姓名,李轻鹞入职的欢迎仪式,就算是做完了。不过,陈浦看到李轻鹞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聊得每只狗子都眉开眼笑,就知道在自己回办公室之前,李轻鹞已经提前跟所有人认识过了。 陈浦想,她和她哥,像,又不太像。李谨诚虽然也是个柔和贴心的人,却不像她,给人处处妥帖、滴水不漏的感觉。 末了,陈浦想了想,说:“这几天李轻鹞先熟悉一下,周末如果没案子,大家一起吃个入伙饭。” 话音刚落,大伙儿一阵欢呼声。李轻鹞好奇地问旁边的闫勇:“这么高兴?”闫勇嘿嘿笑:“吃大户,谁不开心?没事,这些年有人来有人走,还有破了大案,老大都要请的,他是有钱人,这些年钱都没处花,全靠我们吃利息。周末放开吃啊!” 李轻鹞微微一笑,抬头望去,陈浦已坐下了,整个办公室里闹哄哄的,他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哪怕只是盯着卷宗,那双眼里仿佛也沉淀着刀锋般的寒意。李轻鹞忽然想起,自己踏入这个办公室后,轻而易举就获得所有同事笑脸相迎,只有这个人,从头到尾没有笑过。 —— 傍晚,陈浦准点下班。 走出分局大院,他就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也不回头,如往常般,双手插裤兜,脚步轻快,绕过分局的围墙,拐进只能容一辆车进出的小巷。前边不远,就是他住的城中村——也是本市最大最老的回迁房小区——朝阳家园。 春天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刮在陈浦脸上。他觉得鼻子里发痒,在墙角站定,打了个大喷嚏,眼角余光顺势往后一瞥,那道身影停在一间奶茶店门口。陈浦心中嗤笑,这样的跟踪技巧,连他队里刚毕业的小伙子都比不上,果然是坐惯了办公室的高材生。 陈浦继续往前走,那人也继续。她的脚步不急不缓,轻快均匀倒显得跟他一样有耐心。 朝阳家园由四、五个老小区构成,这些年虽有拆迁、改造、扩建,大部分还保持着数十年前的原貌,多是五至十一层的老旧楼房,整个片区四通八达、道路狭窄、鱼龙混杂。 刑警李谨诚,七年前在朝阳家园失踪。那之后不久,陈浦就搬了进来,像一颗钉子,钉在这里。 陈浦的家在一栋六层灰白居民楼里。他在单元门口站定,一根手指勾着钥匙扣,甩了几圈,这才转身,望着离自己只有十几米远的李轻鹞。 绿衣白裤细眉细眼的李轻鹞站在落日的余晖中,看起来就像一支清新无害的百合。她手里捏了杯奶茶,嘴咬着吸管,望着他。 陈浦把钥匙扣往口袋里一抄,一只脚尖点了点地面,说:“跟我干什么?有话直说,别来这套。” 李轻鹞响亮地吸了一口奶茶,嘴唇终于松开吸管,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落日不仅带走了他在办公室的外壳,也带走了她的。她整个人都散发着白天没有的懒散平淡,也没有笑,抬起一根手指,指指旁边的那栋楼,说:“我没话要跟你说。” 说完,李轻鹞上楼。 陈浦转身就走。上到楼梯拐弯处,他的一只手才从裤兜里拔出来,揉了揉发烫的耳垂,轻轻骂了句靠。 第3章 李轻鹞租的是顶层六楼的一居室。房子很老,好在房东为了出租重新装修过,全屋木地板,干净的白墙,几样简单家具。 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李轻鹞到家后,先点了份外卖,又把屋子拖了一遍,再把周末新买的雾青色窗帘挂上,摆上几盆饱满的小多肉。 这时外卖也送到了,是一份轻食沙拉,李轻鹞慢慢吃完,去洗了个澡,换上柔软棉质家居服,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站在窗前眺望。 天已经黑了。 这一片几乎没有高楼,李轻鹞能望见大半街区。那些房屋就像嶙峋怪兽,已沉默矗立许多年。一根一根的电线杆上,路灯昏黄。亮灯的窗口不多,也许很多求生于此的人还没回来,也许有些楼已经没什么人住。 李轻鹞像读书时那样,两条胳膊撑在窗台上,身体前倾,一只脚尖勾着地面。她望着眼前浓浓淡淡的黑色,出了神。 直至她的目光,落在斜对面顶楼的一扇窗上。 那里的窗帘没拉上,大概主人也不太讲究。屋内是一盏鹅黄的灯,男人大概刚洗完澡,裸着上身,穿条长裤,拿着遥控器在调电视。 以李轻鹞的眼力,完全能看清他的每一寸肌肉,从肩膀到小腹的线条紧实流畅。不过李轻鹞没想到他身上挺白的。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既没有少年的单薄,又没有中年的粗厚,只有属于青年男人的匀称、紧实和力量。 李轻鹞在心中下了结论:脸90分,上半身98分。 她本来打算当没看见,不过想起他刚才在楼下的语气,改了主意。她吹了声清脆悠长的口哨,在这宁静的夜色里。 对面的陈浦霍然抬头,两人的目光隔着十几米楼间距精准对上。只见他寒着脸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上窗帘。 李轻鹞笑出了声。 —— 陈浦五年前买下了现在住的这套二居室。家人都不理解,因为这里的房价实在没有投资价值,但陈浦没有跟任何人解释。 陈浦的父亲是一位企业家,在湘城商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陈浦是家里最小的儿子。陈浦的大哥走了和父亲不一样的路,目前是某位市领导的秘书;二哥继承家业,是家族企业的新总裁。唯有陈浦,从小被母亲和祖父母带大,家里条件那时又很好了,宠溺得很不像样子。小学时,他就是实验附小一霸。到了中学,虽说数理化成绩不错,连父母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染来的一身江湖气,整日呼朋唤友,惹是生非,稳坐附中老大宝座。架自然也没少打,眼看就要成为湘城一害。 父亲和大哥二哥一合计,要么送去参军,要么考警校,让国家来管教他。这小子要是不送去当执法者,只怕将来要成为被执法者。参军实在太远,家里两个女人死活不愿意,最后就让陈浦考警校。毕业了当不当警察不重要,回家里公司混也饿不死。 陈浦无所谓,那时是十七八岁的热血少年,对未来懵懵懂懂,觉得当警察也十分帅。 至于女朋友,高中追他的女孩能从附中前门排到后门。无奈大哥心里只有江湖,生活只有篮球游戏抽烟喝酒,每天带着一帮兄弟飞。等他上了警校,再想谈也来不及了。 只是家里人谁也没想到,陈浦这刑警一干就是八年,而且活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这天傍晚,到家洗了把脸,陈浦的耳垂才恢复常温。他自认仍然心稳如铁,如往常般点了个外卖——35公里外一家海鲜酒楼的辣椒炒肉、小米炖辽参加米饭。 家里的卫生是不用搞的,他妈给请了钟点工,每周来三次,都趁上班的时候来。等外卖的工夫,陈浦如往常般,在跑步机上跑了半个小时,又撸了半个小时铁,一身大汗时,外卖也到了。 陈浦把外卖往餐桌上一扔,去洗了个澡。他体质热,春天的夜晚也不冷,套着睡裤出了浴室。 李轻鹞就在这时吹了口哨。 陈浦万万没想到李谨诚的妹妹还有这一面,拽上窗帘后,他又有一丝懊恼——他又不是女人,搞得像怕她看一样! 而且哪有男上级被女下级偷窥之后,落荒而逃的!他刚刚就该光着身子走到窗口,义正辞严地把她呵斥回去。 可是现在拉开窗帘也很蠢。 陈浦僵着一张脸,抓起件t恤套上,深吸一口气,决定不与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计较。 他在沙发前坐下,开电视放了部电影,一个个打开外卖盒。扒了几口饭,他丢开筷子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脸色冷淡地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掀起t恤下摆,看了看腹肌,淡淡一笑。 —— 第二天陈浦去上班前,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的—— 一方面,李轻鹞是李谨诚的妹,那确实约等于他的亲妹妹;另一方面,也进行了反省,他和女孩子接触本来就少,这七年更是过得跟和尚一样。家里安排的相亲他没空搭理,能接触到的异性不是受害者就是嫌疑人。所以他也不太了解现在的女孩都是什么脾气。 不过一到办公室,陈浦就发现自己想多了,上班状态的李轻鹞和下班后完全是两回事。 中队里年龄最大的是方楷,四十了,孩子马上上初中。陈浦刚坐下,就听到方楷高兴地对李轻鹞说:“小李,你认识思明培训的老师?” 李轻鹞今天换了件白色短外套,黑色阔腿裤,外套下沿露出t恤包裹的腰身,人靠在椅子里,手里转着一支笔。她还是那种轻轻柔柔的语气:“我高中同学在思明培训教数学,帮你问问,但是不能打包票啊。” 方楷说:“太好了!思明培训的数学是全市最好的,我们错过了这个学期的报名,一直想报没名额。不管成不成,我和嫂子都请你吃饭!” 李轻鹞摆摆手:“不用!”看了眼望着这边的陈浦,笑意清浅:“周末不是已经有老大请了吗?” 方楷更觉得这个新来的姑娘,与人为善又不爱占便宜,哈哈大笑说:“对,宰老大,不心疼。” 陈浦:“……” 嘴挺甜,昨晚对着他吹口哨时,当他是老大了吗? 第4章 上午依然没有新案子,整个办公室里的气氛悠闲又缓慢。陈浦一直在看朝阳家园当年的住户资料——虽然已经看过很多遍,几乎烂熟于心,但每年都会发现遗漏、差错和补充。 正看得入神,就听到离他办公桌不远处,那道柔柔脆脆的嗓音又响起:“没问题,你随便喝。” 陈浦抬起头,看到队里最小的闫勇——当然现在李轻鹞来了两人同龄都是最小的——他端着杯清茶站在李轻鹞身旁,笑得腼腆又紧张:“那怎么行,你买茶叶也要钱,要不我付半盒的钱给你?” 李轻鹞也端了杯茶,白皙的手指扣着个棱角圆润的磨砂玻璃杯,里头飘着根根翠绿的茶叶,一看就让人觉得清香雅致。她抿着嘴笑:“那怎么行,都是同事,几十块钱的东西,不值什么。下次你买茶叶我也尝尝呗!” 闫勇一竖拇指:“大气!” 李轻鹞笑笑,目光不经意往陈浦这边一扫,陈浦已垂下目光。 很好,他想,这才第二天,队里不管老的小的,都开始对李轻鹞摇尾巴了。 某些人的圆滑世故,偏偏就像春风一样,清新自然,润物无声。 陈浦对于李轻鹞的这种感官,在下午达到了顶峰。 李轻鹞趁着午休时间,提了一大袋奶茶来,分给每位同事,她依然是那么谦逊又柔和:“昨天我第一天来,不好意思表达什么。周末虽然有老大请客,我也想谢谢大家对我这个后辈的照顾。一杯奶茶虽小,也是心意。” 大家都笑了,说她实在是太客气,一拥而上把奶茶分光了,办公室的气氛更加融洽了。 只有陈浦没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杯奶茶放到桌上,陈浦抬起头,对上李轻鹞的眼睛,乌亮清澈。 陈浦:“谢谢,我不喝甜的,拿走。” 从李轻鹞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饱满的前额,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线条清晰利落。唯有眼睛微垂着,总是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李轻鹞轻声说:“我点的无糖桂花乌龙,你不是最喜欢这种口味吗?” 陈浦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但是他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相距半尺的杯身文字上——熟悉的奶茶店,熟悉的口味。 陈浦忽而恍惚,七年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局里很多人已经不知道李谨诚这个名字。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这家他和李谨诚常去的奶茶店还在,这个口味也还在。 陈浦又意识到,给他点这一杯奶茶的女孩,心思是多么细腻深沉。她是想试探什么,还是想表达什么?可他再度抬头,看到的依然是一双明亮得近乎沉寂的眼。 这个女孩,无疑聪明又有心机。放着好好的一流大学一流专业不上,毅然退学上警校。在本省公安厅工作了一年后,也不知她走了什么门路,来到哥哥失踪前所在刑警队。 她想干什么,想得到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于陈浦而言,只觉得麻烦。 他拿起那杯奶茶,再度垂下目光,说:“谢了,下次不要买,我已经不爱喝这些东西了。” —— 然而,身为刑警,老天爷都看不得他们悠闲。这天快到下班时,丁国强快步走进他们办公室:“都给我紧紧皮,市二十九中家属楼发生一起命案,陈浦你带队过去,把新人也带着。” 二十九中在一片老城区,学校正对面隔着马路,是几十年前修的家属楼。房子老,但地段好,又是学区,不少老师住在里面。 小区没有围墙,数栋楼临街。车辆出入口有栅栏和保安,除了住户,这十几栋楼里还有许多培训机构、饭馆、小卖部等等,人流很多,非常热闹。 警车一直开到案发楼下,停车就够费劲的。李轻鹞跟着走到楼门口,抬头看到一个监控。 这是一座塔楼结构。他们上到死者所在的4楼后,沿着长长的走廊,两侧至少有十来户人家。 片区民警站在403门口等着他们。 李轻鹞最后走进去,一边打量周围环境,一边竖着耳朵听民警跟陈浦汇报情况。 这是一套常见的老式二居室,客厅方方正正,旁边是两间卧室,另一头是厨房和厕所。装修简单,瓷砖白墙,吊顶灯,挺旧的红木家具,家电只有台不大的电视和冰箱。墙上挂着两支羽毛球拍,还有个网兜里兜着篮球。门口鞋柜上放着两双球鞋一双皮鞋,还有一双男拖。整个屋子一眼望去空空敞敞,东西很少,甚至称得上简陋。 “死者名叫刘怀信,男,28岁,是二十九中的高中语文老师,刚来两年。这套房子是他租的,今天下午他4点上完第二节课,后面没课就回家了。人在洗手间。”民警说。 客厅靠近厨房的那面墙边,放着张四人餐桌。李轻鹞无法不注意到餐桌,因为上头除了两盘卤菜,还放着两瓶茅台酒。旁边还有个小碟子,放着三套干净酒具。 穿过客厅,左手边是洗手间,右手是厨房。 洗手间的面积倒是有五、六个平方,白瓷地面绿色墙面,干干净净。最里头是个比较小的浴缸,很旧,只能容一人躺下。但是死者不在浴缸里,而是坐在浴缸旁的一把靠背木椅上。此刻他背对警察们趴在浴缸边,一只手垂落在浴缸里,一只垂落在浴缸外。 几个人高马大的刑警涌进洗手间,立刻显得拥挤。李轻鹞从他们边上绕过去,凑到浴缸旁一看:死去的年轻老师,侧脸出乎意料的清秀白皙,身材高高瘦瘦。伤口在他垂落在浴缸里的那只手腕上,已经没有再流血,因为浴缸里全是血。 外面的地面很干净,几乎没有血溅出来。 一个现场勘查人员,正拿镊子从浴缸里捞出一把被血浸没的水果刀,装进证物袋。 “谁发现的?”陈浦的声音响起。 李轻鹞下意识抬头。陈浦正在戴手套,一只手五指张开,另一只手手指勾着手套边缘,往下一扯,露出一截精瘦修长的手腕。他今天还穿着昨天的黑外套,黑色长裤,里头是件白t。一到命案现场,他就像变了个人,眉骨低垂,五官沉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没入无尽的黑水中。 民警把一个男人带到过来:“是他第一个发现尸体,他叫张良伟,是二十九中的一个学生家长,据他所说是刘怀信约他过来的,结果一进屋就发现了尸体。” 张良伟看着有些恍惚,脸色也有些白,他看了眼刑警们,又低下头去,看了眼尸体。 李轻鹞一怔,目光落到陈浦脸上,他也正盯着张良伟,忽然目光一动,和李轻鹞正正对上。一瞬间两人同时意识到——对方也捕捉到了什么。 但是陈浦立刻移开了目光,像是跟她目光多勾连一秒钟都有毒,李轻鹞的嘴角轻轻一翘。 民警把一个装着纸张的证物袋递给陈浦,于是李轻鹞挨过去看,她的白色衣袖,碰到了陈浦的外套,陈浦也没搭理她。 那是一封非常简单的遗书,或者说是自杀宣言: 【我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压力太大,不想活了。 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 ——刘怀信绝笔】 第5章 以前李轻鹞在省厅,见过一些命案现场,比今天更血腥的也有。但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矛盾的死亡现场。 她从洗手间走出来时,偏头看了一下,洗手间没有明窗,一扇小窗外对着隔壁楼栋的厚墙。一个小过道厅,对面是厨房,过道厅的窗帘是拉着的。 她又走到厨房,一个警察在对着洗碗池拍照。洗碗池边放着半塑料袋青菜,池子里还用水泡着一些。地上有个垃圾桶,里头是摘掉的菜叶。 台面案板上,放着根切了一半的莴苣,一小堆切好的莴苣丝,菜刀没洗,也搁在边上。旁边还有一小碗切好的辣椒蒜末。 李轻鹞又打开冰箱看了看,里头有鸡蛋、冻肉、牛奶、香肠,都很常见。 她回到客厅时,法医正在跟陈浦说话,李轻鹞走到他身侧。他还是半个眼神都欠奉。 “尸体表面没有任何搏斗厮打后的伤痕,从割腕角度和伤口情况看,死者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杀。死亡时间在6点半至7点间。” “割了几道?”陈浦问。 法医:“四道。” 陈浦用牙齿咬了咬下唇,又吐了口气,说:“四道就成功了。” 他转过头,正好对上身旁的李轻鹞,然后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地越过她,走向了另一名刑警。 —— 李轻鹞其实很早就听说过陈浦,那时候李谨诚在上大一,她还在上初二。 李谨诚其实是她堂哥,8岁那年,父母车祸身亡,就养在了她家。两家人本就是至亲,关系极好,李轻鹞的父母更是把他当亲儿子一样,所以李谨诚跟她亲哥没差别。 那是一个周末,李轻鹞给李谨诚打电话,听到那头的人声音不对劲,怎么总是“嘶……”一下。 李轻鹞很警醒,毕竟她哥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她也不放心。 “你怎么了?”李轻鹞问,“是不是受伤了?” 李谨诚笑着说:“嘘……别告诉你爸妈,没大事,我们宿舍有个兄弟不太懂事,我教了教他做人。” 话音未落,李轻鹞就听见那头有个声音说:“草,李谨诚,貌似你脸上的伤比我重啊!” 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那人张扬鲜活的气焰。 李谨诚骂了句脏话,捂着话筒跟那人又斗了几句,这才松开话筒,讨好地说:“妹,别听他乱讲,我打赢了,千万别告状啊。” 后来,李轻鹞越来越多的听李谨诚提到那个名字——陈浦。 “靠,陈浦真厉害,搏击射击课全都是第一,连刑侦法医这些理论课都考第一。我t成千年老二了。” “今年暑假不回来,我和陈浦背包去敦煌旅行。不,不用你们给钱,我们一路打工过去。真没钱跟陈浦借就是了。” “这块火腿拿来炖汤,陈浦给的。多少钱?我不知道,管那么多,我和他什么关系,吃就是了。大不了开学带块肥腊肉给他。” “我们在派出所实习……我靠今天真是太刺激了,我冲上去一把按住了一个贼,他还想掏刀呢,被陈浦一脚踢掉了。结果还挨所长批评了,说我们冲太快!” “我和陈浦去看新上的电影。” “我和陈浦吃饭去了。” “陈浦分在西城分局,我分在东城分局。湘城警界两大新星龙争虎斗的局面即将开始。” 陈浦。 陈浦。 陈浦。 …… 于李轻鹞而言,从她13岁开始,陈浦这个名字就和李谨诚绑在一起,形影不离。 然而她并没有见过陈浦。一是警校本就管得严,二是她的学习也很忙。倒是有那么一次,她跟李谨诚视频,结果就有不穿上衣只穿条灰色内裤、没露脸的年轻男孩,拿着刷牙缸子从镜头后晃过。当时她的目光就这么一飘,她哥的脸却黑了,大骂道:“陈浦我特么跟我妹视频呢!闪远点!” 那人好像还没睡醒,瓮瓮的声音传来:“哦?没注意,对不起。” 李轻鹞不知道的是,她没见过陈浦,也有李谨诚的功劳在。随着她一岁岁长大,人渐渐长开。李谨诚也操起了老父亲的心。 妹妹越长越好看,可他的同学都是一群如饥似渴的单身老狗怎么办? 当然是不给他们见面的机会啦! 尤其是陈浦,这小子不像其他人,长得白白净净,还是个高帅富,那拽得二五八万的性格,连警校稀少的女孩子,都能招来一个连,只不过陈浦没有看上的。李谨诚也怕妹妹被陈浦迷惑。 在李谨诚心里,他的学霸妹妹将来肯定要考一流大学,找一个和她一样知书达理意气相投的男朋友。警校这些粗糙的老男孩?李谨诚想想都觉得鲜花插在牛粪上。 而李谨诚出事之前,在李轻鹞心中,陈浦大概就是个跟李谨诚差不多的,骄傲、张扬、正直的少年。也许,陈浦要更安静一些,更冷一些。但他的心中,一定跟李谨诚一样,燃着一团青春肆意的火。 —— “老大,我们发现了这个。” 没人管李轻鹞,李轻鹞自然又跟过去。只见陈浦从方楷手里接过两个证物袋,一个里头装着录音笔;另一个却装着一把足有一尺宽的锋利西瓜刀。 陈浦先打开证物袋,拿出那支录音笔端详:“在哪里发现的?”从他出警开始,那张脸上就再无一点多余表情,只有喉结随着讲话轻轻滚动。 方楷指了指墙角的那张餐桌:“抽屉里,刀也是。” 陈浦用两根手指捏住录音笔,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刚要放进证物袋,一只纤细的带着手套的手从他手里拿走了录音笔。 陈浦瞥了眼李轻鹞,没吭声。 李轻鹞看了看之后,抬头说:“满格电。”又指了指录音笔上极小的液晶屏:“保护膜还没撕掉,是新的。” 陈浦低声嘀咕:“嗯,就你有眼睛。” 李轻鹞拎起笔放进他手里的证物袋:“新人没办法啊,总要想办法表现一下。” 这句方楷听到了,安慰李轻鹞:“陈浦办案就这么严肃,别怕。” 李轻鹞:“楷哥放心,我不怕他的。” 陈浦:“……” 陈浦懒得再理他们,继续拿出西瓜刀看,薄薄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光。 “刀磨过。”方楷说,陈浦点头,刚要把刀放回证物袋,动作一顿,李轻鹞自然而然接过,也和他一样,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这才放回证物袋。 “去找找有没有录音笔的包装盒。”陈浦对方楷说。 李轻鹞望着他的眼睛,他心里像已有了许多思绪,脸上却依然平静无比。 陈浦又去了客厅大门边,一个勘查人员站起来,说:“大门、窗户,还有楼道里我们都勘查过了,没有任何暴力破坏的痕迹。” 这时,方楷果然找到了录音笔的包装盒,很新,里头还有购物小票,是昨天在学校旁的一家商店买的。 辖区派出所一个上了年纪的民警走过来,问:“陈浦,有谱了没?” 陈浦似笑非笑地说:“差不多了。还是哥你敏锐,看出问题,叫我们过来。” 那个老民警就笑。当年陈浦和李谨诚就是在他们派出所实习,是老相识了。今天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民警一到现场,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坚持不当成简单的自杀处理,上报市分局请刑警队过来。 陈浦又和老民警聊了几句,一抬头,就见李轻鹞立在窗前,左手拿着装遗书的证物袋,右手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 陈浦无声无息走到她身后:“看出花来了吗?” 李轻鹞纤薄的肩膀一抖,转身,脸色却很镇定,只是两颊微微发红。陈浦接过她手里的笔记本,上面全是同一个人的字迹,看内容是备课笔记。 李轻鹞说:“我翻了几本笔记,从字迹看,遗书应该是刘怀信亲笔。而且,遗书的字迹流畅、平稳,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慌乱和急促。这份遗书,他是心甘情愿写下来的。” 陈浦看她一眼,眼眸如山岳幽深。 现场勘查得差不多了,陈浦带的人都聚过来,周扬新问:“老大,你怎么看?” 陈浦说:“再把那人带过来问问。” 一直在旁做笔录的张良伟,又被带到了刑警们的面前。他的情绪看起来比刚才更平静,只是一双眼还泛着血丝。 陈浦摘掉两只手套,一揉放回口袋,接过闫勇递过来的笔录,翻了翻,说:“张良伟,别紧张,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我们要了解清楚。” 张良伟连忙点头:“那是!那是!” “你女儿是刘怀信的学生?” 张良伟顿了顿,答:“是。” “叫什么?” “张、张希钰。”张良伟吸了吸鼻子。 这时一个民警凑到陈浦耳边,低声说:“刚刚查实:他女儿去年在学校跳楼自杀了。” 陈浦脸色平静地把笔录本还给闫勇,抬头望着张良伟的眼睛:“你今晚为什么会来这里?” 张良伟动了动嘴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他面前:“是刘怀信叫我来的。” 手机屏幕上是条微信,发信人是刘怀信: 【如果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张希钰,今晚8点准时来我家。】 陈浦示意旁边的刑警把手机装进证物袋,又问:“怎么进屋的?谁给你开门?” 张良伟怔愣之后,答:“没人开门……我到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第6章 张良伟走到家属楼楼下时,看了眼时间:20点10分。 一路疾行,夜风凛冽,他的酒意已醒了大半。楼道幽暗的灯光里,张良伟看到那扇门虚掩着,他猛地推开,喊道:“刘怀信!你给我说清楚!” 迎接他的却是一室死寂。 …… 陈浦示意民警先把张良伟带回刑警队,不要放。这时,法医、勘查人员、派出所民警陆续收队,尸体也运走了。陈浦说:“都跟我来。”他把所有人带到厕所和厨房间的过道厅,这里够清净,没有椅子,人人站着。陈浦站在窗边,夜色在他身后,他看起来却比夜色更冷郁。 陈浦掏出个巴掌大的黑皮笔记本和圆珠笔,说:“都说说看。” 话音未落,周扬新、方楷、闫勇等人全都窸窸窣窣摘掉手套,掏出一模一样的笔记本和笔。 一动不动的李轻鹞就显得突兀了。 黝黑娃娃脸的闫勇是个小贴心,见状说:“没带啊?这是陈队要求的,我们中队的习惯,大家会随时随地一起动脑筋,走到哪儿你都得有个本儿,时刻得想、得记。没关系,回头去领个,我借你抄。记住,无本不二队!” 李轻鹞:“哦,原来是这样,谢谢。” 陈浦头也不抬:“安静!说正事。” 闫勇立刻闭嘴,李轻鹞心想,陈浦带队的方式,跟她见过的其他刑侦领导和队长,有些不一样。 陈浦翻开笔记本,单手抓着本子上缘,把它抵在胸口,另一只手拿着笔,低头咬掉笔帽再套在笔尾。这样一副垂首勤记的姿态,出现在他这么个人身上其实挺违和,但他偏做得自然无比。 闫勇刚才被批评了,现在就很想表现一下,说:“我先说!我认为死者是自杀,事实已经很明确了——刘怀信发给张良伟的短信,还有他遗书里的那句话:【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去年张希钰的死一定有隐情,和刘怀信有关,他内心有愧,约张良伟来就是当面以死谢罪。而且我还想大胆地、不太正能量地猜测一下,刘怀信的年龄其实和学生相差不算太大,他去年才27,长得也不错。”他点到即止,不再说了。 闫勇身旁的周扬新,平时笑眯眯的,讲话也油腔滑调,可一讨论案情,两道剑眉就拧起来,显出几分难得的英气。他立刻反驳:“你这个推论说不通!一个自杀的人,怎么会准备茅台酒,洗菜做饭?菜才洗了一半,肯定是有突发事件打断了他。我同意你的部分看法:刘怀信和张希钰的死有关,约张良伟来,是要坦诚事实,所以准备了酒菜。但是张良伟看起来很可疑,突然看到学生老师的尸体,你们觉得他的反应正常吗?非常不对劲!也许正是他俩一言不合,张良伟杀了刘怀信。” 闫勇:“可是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而且张良伟是怎么做到的,他难道能让刘怀信心甘情愿割腕,或者坐着不动让人割……”他声音一顿,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漏洞,周扬新却眼睛一亮,说:“有可能!如果张良伟用什么方式给刘怀信下药了呢?或者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手段控制住了刘怀信。嗯……这要等具体尸检结果才知道。” 他俩说得各有道理,大家一时静下来,都在思索。 “老方。”陈浦点了名。 方楷淡摇摇头,说:“都不对,这个案子案情没你俩说得那么绝对,非此即彼,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问你们,录音笔基本可以确定是刘怀信买的?他充好了电,放在抽屉里,只是还没开始录音。他想干什么?还有抽屉里那把西瓜刀,磨过,厨房有磨刀石,等指纹和痕迹鉴定结果出来,就知道是不是刘怀信磨的。我估计八成是,因为刘怀信是用水果刀割腕,这把西瓜刀无论自杀他杀都用不着,那为什么会和录音笔一起出现在餐桌下。刘怀信摆这么一个饭局,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一个民警跑进来,对陈浦说:“陈队,你让我查的楼栋门监控找到了,张良伟到楼下的时间是20点10分,打报警电话的时间是20点15分。” 陈浦点头:“辛苦了。” 闫勇挑衅地朝周扬新扬了扬眉,周扬新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陈浦目光转了一圈,问:“还有谁有想法?” 大家都摇头。 陈浦的目光又在李轻鹞身上一掠,“啪”的把笔记本一合,说:“张良伟说的是真话,这栋楼没有别的出入口,他到达的时间和死亡时间对不上,时间也不够完成作案。也就是说,张良伟到时,大门的确是开着的,刘怀信已经死在厕所。我认为你们三个做的推理,都有一部分是对的—— 刘怀信要么和去年张希钰的死存在着某种关联,要么他知道了什么隐秘的内幕,那条短信是在4点05分发的,那时候他刚下课人还在办公室,所以是他亲自发的。他本来是不想死的,至少没打算在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之前就死。刘怀信准备了一场鸿门宴,这场宴席还没开始,新买的录音笔也没开始工作,真相还没揭露,一切就被意外打断,刘怀信死了——现场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就是令刘怀信割腕而死的真凶。” 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恍然,也有的皱眉思索。但大家都意识到,陈浦这么一串,整个案情和人物动机都顺了。 一道声音响起:“可是刘怀信的死志非常坚定。”所有人望向李轻鹞,她抄手抱胸,站得很直,背也挺得很直,更显得肩背薄瘦。 陈浦盯着她,若说她的眼神像沉静的水,那么他的眼神就像冷霜凝结的黑刃。 李轻鹞:“我对比过刘怀信的笔迹。任何一个人如果受到胁迫,面临死亡威胁,字迹不可能那么平稳、舒展,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匀速、端正地写完的,每一道笔锋都写到位了——就像平时认真做备课笔记一样。我还是坚持,他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大伙儿看看陈浦,又看看李轻鹞。 闫勇拉了拉李轻鹞的衣袖,陈浦冷声:“你拉她干什么?难道她说得没道理?” 他的目光回到李轻鹞脸上,说:“真相到底如何,查下去就知道了。” 李轻鹞:“嗯,我觉得你说得对。” 明明是顺从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听得陈浦喉头微微一梗。他不再看这个看似乖巧实则一身反骨的家伙,目光扫了一圈男人们刚毅的脸,这才感觉顺眼不少,开始分配侦查任务: “周扬新,你带两个人,走访这栋楼内的居民,重点查明案发时间段前后,都有哪些人进出,哪些人呆在楼里,把能获取到的监控都拿到。老方,你重点询问张良伟,虽然他和刘怀信的死无关,但是他一定隐藏了什么,重点问问去年他女儿的事。闫勇,你负责盯物证,现场指纹和dna结果出来立刻汇报,还有尸检结果。今天比较晚了,走访工作不方便开展,大家先下班。明天一早,分头行动,我会找局领导跟二十九中打招呼,去学校再查一查张希钰案。要破案,关键只怕还是要落在这一桩旧案上。”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解散离开。陈浦把笔记本往裤兜里一揣,到门口又和派出所民警交代了几句,刚打算下楼,外套后摆被人轻轻一扯。 李轻鹞站在他背后,面容净如白瓷,语气恭顺:“陈浦,我明天跟着谁?” 陈浦身子一偏,把后襟从她手里扯出来,身体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黑漆漆的眼珠往她脸上一瞥,没答,转头走了! 李轻鹞眨了眨眼,她觉得自己明白了,双手往裤兜里一插,跟着他快步下楼。 到了楼下,陈浦掏出钥匙,今天开了自己车来。刚按响车,一个纤细身影飘到他身边:“既然顺路,带一个呗?我没什么钱,省点打车费。” 陈浦下意识就皱眉,脑子里却自动开始算,按她的职级,一个月工资也就几千块,光租房子一个月就得一千多,其他的补贴也不多。昨天那堆奶茶又去了二百。 他拉开车门,没好气地说:“坐后面,系安全带。” 第7章 两个根本不熟的人,坐在狭窄的车里,其实挺尴尬的。为了化解尴尬,陈浦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口香糖,摸到了瓶子,又犹豫了一下,没拿出来。 没来由的,他觉得她肯定也会要,但他就是不想给。 于是他双手紧抓方向盘,沉默不语。 李轻鹞倒是很自在的样子,一只手扶车门,靠在椅背里,望了一会儿窗外,开始提要求:“能不能放点歌啊?” 陈浦觉得自己简直是忍气吞声连上车载蓝牙,打开手机音乐。可当音乐声飘起时,他又懊恼——连手机是条件反射,可他并不想让李轻鹞听到平时他都听些什么音乐。 音响播出的是粤语老歌,女声版的《喜欢你》。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 抹去雨水双眼无辜地仰望, 望向孤单的晚灯, 是那伤感的记忆……】 夜里11点的街道很静,街边只有零星门面亮着灯。封闭温暖的车厢里,只有略带沙哑的女声,哀伤而唱。李轻鹞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陈浦脸上。短短黑黑的鬓角只到耳朵上方,耳垂圆润有肉,下颌却硬瘦。他的头微微偏着,脸上没表情,眼睛看着前方。 那女声唱道: 【是我衷心的说声……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嚓。 陈浦抬手在中控台一按,歌声生硬切断,换到下一首。 李轻鹞:“干嘛切歌?” 陈浦:“哭哭啼啼,听着丧气。” 李轻鹞:“……” 车子驶入一条偏僻马路,离朝阳小区不远了。李轻鹞注意到陈浦的目光往外飘了飘,但是没有停车。于是她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出去。 “停车。” “又怎么了?”陈浦语气不耐,却还是把车缓缓靠边停下。 李轻鹞双条胳膊搭到前座的靠背上,就见陈浦微微一动,后背离椅子瞬间远了一寸。她忍着笑,说:“我有点饿,能不能去吃点宵夜?” 陈浦低头看了眼手表:11点55。他似乎很不乐意:“现在?” “嗯。”李轻鹞抬起下巴,示意路旁的馄饨铺:“我看你连看了好几眼,还咽了一次口水,平时深夜下班常来吃?带我去尝尝呗!” 这下陈浦没话说了,跟根木头似的,手握方向盘不动5秒钟,而后低头把车熄火,又解安全带,同时说:“李轻鹞,跟上司这么说话,是不是不想混了?” 李轻鹞微微一笑,解开安全带下车。就听“嘭”的一声,他也下车了。 这是一家很小的门脸,店里三张桌子,店外两张。陈浦在外头挑了张桌子,李轻鹞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桌面,虽然旧,擦得很干净。 除了他们,没有别的客人。可店依然开着门,可见谋生艰难。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拿着张简陋的菜单,还没走到跟前,脸上就堆满笑。陈浦也一笑,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自己面前丢一双,李轻鹞面前丢一双,说:“老谢,一碗大馄饨,一瓶冰可乐。”示意店主把菜单给李轻鹞。 李轻鹞接过看了看:“一碗小馄饨,谢谢。” 店主:“好的好的!”约莫是和陈浦已经很熟了,笑着低声问他:“女朋友啊?” 李轻鹞笑而不语。 陈浦眼皮都没抬一下,提起开水壶涮碗,答:“别乱说,一个同事而已。” 夜色实在太深,这条路上连车都没有了。店里的灯光也不够亮,只有些许灯光落在外头的桌子上。两人沉默对坐了一会儿,陈浦说:“吃完回去赶紧睡,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嗯,我每天都睡得很好的。” 陈浦端起劣质茶叶泡出的淡茶,一口喝干。现在他感觉有点把住李轻鹞的脉了,这个人,每句话听起来都在好好说,每句话都不肯好好说,阴阳怪气第一名——尤其是对他。 “我惹过你?” 桌子太小,椅子也矮,陈浦人高腿长地窝她对面,背也弓着,直勾勾看着她。 李轻鹞双肘撑在大腿上,捧着茶杯,短发轻轻晃动垂在耳朵边,眼神清亮情绪平淡:“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知道多崇拜你,在省厅就巴不得早点来队里,跟你学习。” 得,陈浦喉头又是一堵,这天没法聊了。 好在这时馄饨上来了,陈浦顿觉浑身一松,埋头干饭。等他一大碗馄饨干完,又喝了几大口可乐,抬起头,发现李轻鹞两根手指拈着瓷勺,晃着晃着,就不往嘴里送。 陈浦往她碗里一瞥,小碗馄饨统共12个,还剩5个。 今天案发突然,大家都没吃晚饭,饥肠辘辘,她居然只吃7个。 陈浦其实还没完全饱,再来一碗也可以。这会儿对面坐的要是方楷闫勇之流,陈浦就把碗扒过来吃了。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吃李轻鹞剩的。 陈浦又一口把可乐喝完,问:“饱了?” 李轻鹞放下勺:“我打包回去,明天热一热可以当早饭。” 还早饭,陈浦心想,一小碗馄饨居然能分两顿吃,看来她的工资应该完全够花。但他还是客气地问了句:“够不够?要不要再打包一碗?” “不用,家里还有吐司片。” 陈浦点头,扬声问店主:“老板,打包,多少钱?”举起手机要扫墙上挂的二维码。 “37。”店主答道。 李轻鹞掏出手机:“我来!” 陈浦脸都没转过来,长臂一伸,按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扫码,输入,这才放下胳膊,站起来:“走。” 李轻鹞打好包,跟在他身后:“谢谢老板!” 陈浦没吭声,他实在是不想再跟她说话了。 车到朝阳小区,已是12点半。陈浦把车停好,李轻鹞下车后说:“谢谢。”他点了一下头,还是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向自己的楼栋,一只手举起来,背对着她,在空中挥了两下。 李轻鹞也走向自己的楼栋门,又转过身,看到陈浦已快步上楼,双手插裤兜里,两步一阶,几乎是跑上去的,没有回头。 李轻鹞脸上的笑早就烟消云散,转身低头,慢慢地一步步走上楼。 —— 李谨诚失踪那一年,区里发生了一宗轰动全市的案件。 一个高三男生,意图入室强奸女同学未果,错手杀死了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 如今七年过去,当年的男生强奸罪名证据不足,因为过失杀人入狱5年,现在已经出狱。只有参与这起案件调查的李谨诚,始终不知所踪。 李轻鹞回到家,与昨夜不同,从死亡现场回来的她,整个人都是懒的软的。她瘫在沙发上,透过雾青色窗帘,望着深深的夜色。这一片街区的景色——昏黄的路灯,狭窄的马路,老旧的房屋,还有街头巷尾零星几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哥哥失踪那晚,是不是也独自一人走入了这样的夜色里? 回溯案情,没有人知道李谨诚为什么深夜会来到朝阳小区,而且失踪前来过不止一次,他没和陈浦、也没和任何同事说过缘由。那个高中女生家确实住在邻近小区,但之前的调查未显示本案与朝阳小区任何人和事有关联。 大概只有找到李谨诚,才能知道答案。 李轻鹞闭上眼,睫毛轻轻颤动。 学了刑侦专业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痕迹的犯罪。 所以只要她把朝阳小区任何可能的地方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李谨诚。 至于陈浦,找了七年没找到,大概是能力问题。 —————— 第二天一早,陈浦嚼着口香糖,快步下楼,就见车旁站了个人。 陈浦条件反射想绕路,可惜爱车已成为她的禁脔。他在心里盘算着今晚偷偷把车挪个隐蔽位置,默不作声走过去。 “早。”柔和的声音,带着一丁点糯米丸子般的软黏。 陈浦“唔”了一声,拉开车门,李轻鹞跟他同步上车,一边不疾不徐地系安全带,一边问:“直接去二十九中?” “先吃早饭。” “我吃过了。” “没说你。” 车开到一家人满为患的粉馆前,陈浦停好车,经过副驾时,背对着李轻鹞,手轻拍了两下车门,那意思是让她好好呆着别动,快步过街走进粉馆。 过了一会儿,李轻鹞就见他手端一碗粉,碗里码得好高,走出馆子,站在路边开吃。大概是店里没位置,路边和他一样的还有好几个男人。 对于陈浦的背景,李轻鹞很多年前就有所耳闻,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游走在犯罪边缘的不良少年,高冷优异的警校之花。但无论哪一种设定,你都很难跟眼前这个接地气的青年男人联系在一起——他站在车来人往的街边,大口往嘴里扒粉,而且站得离垃圾桶不远,方便他一颗颗往里吐排骨骨头。吃完了他把一次性碗筷往垃圾桶一丢,不知道从哪个口袋摸出瓶矿泉水,咕噜噜漱口吐进垃圾桶,又灌了一大口水。 这时,他才抬头,往车的方向望了一眼。 李轻鹞立刻低头玩手机。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车窗,她抬起头,一瓶插着吸管的豆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瓶子,温热的。陈浦还是那副她欠了他八百块的模样,绕过车头上车。 李轻鹞微愣之后,露出惊喜感动的表情,眼睛开始放星星:“谢谢,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喝这个?” 陈浦信她就有鬼了,冷冷地说:“满20减2块,凑单买的。” 第8章 陈浦一早让丁国强跟局领导申请,给二十九中那边打了招呼,让他们尽力配合调查。 不过对方的态度只能说勉强,虽然不得不同意他们进校调查,但是一再强调要低调,不能影响教学,不能在家长和学生中引起任何舆论风波。 二十九中在全市来说,是一所中不溜的中学,升学率一般,师资力量一般,生源自然也一般。但是在卷王之王的湘城,能有个普高读就不容易,所以二十九中无论师生数量都很庞大。 负责接待陈浦和李轻鹞的是高三年级的一名年轻女老师,教历史的,名叫周岑。 她大概二十五六岁,样貌普通,神情温和,只是眼睛红红的。互相自我介绍过之后,她第一句话就是:“刘老师……真的死了?” 陈浦点头:“已经传开了?你从哪里知道的?” 周岑的眼泪落下来:“我就住在刘老师斜对面那栋五楼,昨天警车来了,我听邻居说他出事了,后来我在楼上看到有人被担架抬出去,我也不敢下去看,大家都说他死了。警察同志,到底怎么回事?刘老师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陈浦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具体案情不能透露,还在调查中,所以才需要学校的配合和帮助。” 周岑点头。 陈浦朝李轻鹞打了个眼色,李轻鹞瞬间会意,冲他单眨了眨左眼,眨得陈浦一阵恶寒。 李轻鹞掏出纸巾走上前,拍着周岑的肩膀,小声安慰。 陈浦走在她们后头,听着周岑的哭泣声渐渐止了,一直紧握着李轻鹞的手,和她一路交谈,有问必答。 陈浦默默地想,虽然李轻鹞此人虚情假意,但是也堪一用——至少他再也不用尴尬地看着女受害者或者女家属哭个不停,还要挖空心思想词安慰了。 在周岑的安排下,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高三年级组长,高中数学教研组组长,也是张希钰当时的数学老师,43岁的高继昌。 从年龄和职位看,也知道高继昌目前是学校的中坚力量,前途无量。高继昌有间单独办公室,周岑把他们送到后,就按照李轻鹞的暗示回避了。 从外表看,高继昌非常符合人们对于名师的想象。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样式简朴做工精良的黑色外套和西裤,戴着眼镜,相貌端正。只是坐在那里不吭声,就有一股为人师表的正气扑面而来。 甚至可以说,他长得其实还不错,是那种比较符合上个世纪爷爷奶奶们的正派长相,浓眉大眼,皮肤也白,若是说三十几也有人信。只是他神情一直很严肃,便显得十分老成。 李轻鹞又四处瞅了瞅,墙边的书架是全黑的,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并不整齐,好几本书还摊开随意塞在书架上,绝大多数都是教研书和习题集。最上面那排,放的是一些世界名着和管理学的书,有些半旧,看来主人经常翻看。 桌子也是黑色的,堆满了各种书本、试卷。桌角丢着一包拆开的和天下烟,这烟贵,100块一包,以及一个造型奇特的zippo火机。高继昌面前还放着一个黑色保温杯,日本的牌子。 高继昌看了看陈浦,又看了看李轻鹞,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眼神。 “两位同志,校长都跟我说过了,有什么想问的你们就问,不过我30分钟后还有一节课,抓紧时间。” 陈浦掏出那个黑色笔记本和笔,李轻鹞立刻也从包里掏出个白色软皮本子——一大早来不及去警局领,从家里拿的。封面是挺抽象的油画,色彩斑斓的天空,一个小女孩倒拽着一颗气球正在坠落。李轻鹞手里还握着细细一支笔,是浅蓝色半透明的,在灯下闪着光泽。 陈浦的目光在她的本子和笔上一触就走。 他又打开手机录音:“不介意?” 高继昌笑笑:“不介意,事无不可对人言。” “刘怀信的事,你都听说了吗?” 高继昌的神色变得凝重:“校长都跟我说了,刘老师是非常优秀的青年教师,我和校长都对他寄以厚望,没想到……他会想不开。” 目前警方对校方没有透露太多,只提及了割腕和遗书。 陈浦:“我们也是例行调查,毕竟老师因为压力太大自杀,太有话题性,市里也挺重视。” 高继昌一副我理解的表情,又叹了口气。 “你觉得刘老师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继昌摸过火机和烟,眼睛看向李轻鹞,目光锐利又温和:“女士介意吗?” 李轻鹞自从走进二十九中校园,就捡回了温柔暖心的女警人设,浅笑着说:“当然不介意。” 高继昌的笑容更真实了些,微眯着眼点烟吸上,说:“刘老师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也很有魅力。 他毕业的大学不错,当时找不到工作,考了几年研,考上了更好的大学。毕业后在一千多人里,以第三名的成绩,进了我们学校,还是我面试的他。任教这两年,刘老师一直尽职尽责,甚至可以说呕心沥血。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很喜欢他。 也许他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逼得太紧——上个月,我们有个市级优秀教师的名额,他没有评上,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我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但应该对他打击很大。我真的很痛心,如果早知道他起了这样的心思,一定会劝他,开导他,他这样一个青年才俊,实在是太可惜了。” 高继昌脸上的悲意更浓,泪光闪现,转头拭去。 李轻鹞抽了张纸递过去:“节哀!” 高继昌哽咽接过:“谢谢。” “刘老师平时,跟学校里的人有过节吗?”陈浦又问。 高继昌想了想,摇头:“没有,我想不到。刘老师为人很和气,从来不和人起冲突。” “是个老好人?”陈浦追问。 高继昌一怔:“算是。” “和学生呢?” 高继昌眯了眯眼,思索过后,还是摇头:“刘老师只带两个班的语文,又不是班主任,可能有让他操心的学生,但是过节肯定谈不上。” “对了,刘老师已经二十八了,有女朋友吗?” “好像没听说。” “最后一个问题,刘老师比较年轻,长得也算帅气,他生前和女同学之间,有没有传出过绯闻?” 高继昌愣住,立刻皱眉:“怎么可能!我们学校是有一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混混、太妹,谈恋爱、抽烟、打架,哪个学校没有?但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师风是很正的,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决不允许!” 他们见的第二个人,是张希钰的班主任,也是刘怀信的同事,物理老师方辰宇。 方辰宇没有单独办公室,和他们在一个会议室见面。他今年三十二岁,高高瘦瘦,穿着灰色卫衣、黑色运动裤,戴一副金丝眼镜,生得很白净,乍一看去,说是大学生也有人信。 方辰宇拿一次性杯子给两人倒了热水,这才坐下,沉默着,眼眶发红。 “刘老师的事,你都听说了?”陈浦问。 方辰宇深吸一口气,语调平静地说:“我没想到他会……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昨天看起来还很正常。我不觉得他会想不开。警察同志,请你们仔细调查,他有没有可能不是自杀?” 陈浦闻言把笔一放:“为什么会觉得他不是自杀?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方辰宇推了推眼镜:“我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生活不是小说,我也不是敏锐的神探。但是我有正常人的逻辑判断能力——他如果自杀,不符合逻辑。” “说说看。” “第一,刘老师一直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我的情绪也很稳定,所以我们相处得很好。一个情绪稳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脑子里就不会有自杀这两个字。 第二,他在工作和生活上并没有遇到巨大、难以逾越的挫折。他的工作表现一直很好,是学校重点培养的青年教师。我知道他是农村出身,家里条件不好,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他有时候还要给家里打钱,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烦恼过,和家里的关系不好不坏,我认为原生家庭对他的影响有限。 第三,他非常热爱教学、热爱学生,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学校的人。坦白说,我当老师,既是为了发挥所长,也是为了体面。他和我不一样,拥有强烈的精神追求。我甚至觉得……”侃侃而谈的方辰宇顿了顿。 “怎么了?”李轻鹞温和地问。 方辰宇受到鼓励,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觉得他对工作、对自己,到了严苛的地步,像个苦行僧,收入除了给家里一些,全拿来买教研资料,或者参加培训,或者给了贫困学生。他不买好衣服,不吃大餐,不谈恋爱。他和我差不多年纪,却好像没有了世俗的欲望。” 李轻鹞:“你的意思是,他的性格里有偏执的一面?偏执于工作?” “可以这么说。” “你刚才说觉得他不会自杀,不过,你所描述的刘怀信,听起来很极端啊。” 方辰宇藏在薄镜片后的细长双眼,微微睁大。 陈浦很淡地笑了一下,欠欠的样子,李轻鹞也不知道他是在笑方辰宇还是在笑她的话。 陈浦问:“上个月的市级优秀教师评比,刘老师没评上,对他情绪打击大吗?” 方辰宇说:“他是有些失落,情绪低沉了几天。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为一次评选自杀?怎么可能。” “刘怀信比较年轻,人长得也不错,他和女学生之间,有没有传出过绯闻?” “绯闻谈不上,不过这确实是让他头疼的一件事。我听说高中部有好几个女生跟他表白过,但是他都拒绝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沾上一点,我们的职业生涯就毁了,他更不可能,他的心里只有工作。” “你知道都有谁跟他表白过吗?” “那我不清楚,他没说,我也没问,我对这种事关心,没有意义。” “有个过去的案子,我们也想了解一下。去年跳楼的张希钰,是你班上的学生吗?” 方辰宇那始终理智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恍惚,比女人还白净的脸,渐渐涨得通红。 “张希钰是我班上的孩子……她是我教学生涯的唯一污点,也是这辈子唯一愧对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忘了她。” 第9章 2022年的秋天,于张希钰而言,是混乱、烦躁、茫然的。 无论从哪方面看,张希钰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普通的家境、普通的成绩、普通的性格、普通的人缘,唯独相貌这一样,能打个85分。她是擦着普高线,上了二十九中,在班上次次考试都是后十名。 张希钰还没反应过来,高一就结束了,进入更加紧张的高二。按照班主任方辰宇冷漠直白的定论:班上只有20的孩子能上一本,后30连专科都没得上——这些人读高中是没有意义的。张希钰这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没有大学读。 这令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初中毕业去上职高,不仅不用过高中的苦日子,高低有个一技之长能找到工作。可这想法刚流露出一点,她就被应酬醉酒回家的父亲打了一顿。 张良伟拿戒尺抽她的背和手臂,操作熟练。这戒尺在她读小学时就买了,现在已经变得油亮油亮的。张良伟工作忙,管教她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必动戒尺。 张希钰觉得她的爸爸非常虚伪:明明也是职专毕业,读书时游戏打多了戴眼镜,不过在工地当个财务主管,却总是一副知识分子做派。打她的时候倒是暴露本性了,粗鲁、暴戾、不讲道理。 “职专!”硬而凉的戒尺狠狠抽在少女纤薄的背上,“他妈的老子辛苦工作,天天陪人喝酒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们娘俩?吃喝拉撒,哪样不要我赚钱?书不好好读,动不动就想放弃,你能不能有一点毅力?别人都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天天给老子考个四十多名、五十多名,脸都被你丢完了!工地扫地的老黄的儿子,去年都考上了浙大!妈的,晚饭别吃了!进房去,好好反省一晚上!” “嘭”一声,门被关上,钥匙从外面反锁,最后出现在张希钰泪眼婆娑视线里的,是母亲的脸。 她站在父亲背后一米多远的位置,望着张希钰,目光里既没有心疼,也没有愤怒,她只是平静地望着女儿。于是张希钰明白了,妈妈也觉得爸爸教训的对,打得对。 他们,都对她很厌倦,很失望,但是又不得不管教。他们不在乎她在想什么,不在乎她是否遇到难处。他们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考上大学。 张希钰忍着饥饿和疼痛,像一条死鱼似的,趴在床上,哭了不知道多久,忽然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他们只是把她当做争面子的工具人,只是因为血缘关系不得不养着她,那她为什么还要在意他们? 第二天一早,张希钰把化妆工具藏在书包里,又在校服长裤里穿了条短裙,她也不觉得饿,平静地走出房间。母亲迎上来,似有悔意,说:“我包了你爱吃的小馄饨,吃完再走。” “不了。”张希钰看都没看母亲一眼,“来不及了,我出去买。” 这天依然是不想听课的一天。 因为初中基础不牢固,很多知识点记不清了,高一又摸鱼了一年,张希钰哪里能预料到,高中的知识体系会层层叠叠交织关联这么紧密,进度又这么快?就像一台正在加速的地铁列车,你一旦错过了第一个车门,后面的车门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好几门课,她都听不懂了,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张希钰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很多孩子在高中面临的相同困境。人生某些关键阶段,并不会有人清晰明白地告诉孩子们,关键点在哪里。他们只是懵懵懂懂的,就错过了车票。 张希钰干脆就不听课了,偷偷摸出手机,藏在抽屉里玩,遮遮掩掩,装模作样,一节节课下来,竟也没被发现,刺激又放松。 同桌李子妍是她的好朋友,两人成绩半斤八两,以前都是一起愁眉苦脸咬笔头做笔记。中间李子妍用胳膊撞了她几次:“怎么不听课?这么浪。” 张希钰头也不抬:“你别管。” 课间的时候,李子妍又问:“你是不是化妆了?今天好漂亮。” 张希钰笑而不答。胳膊和背上的伤还在火辣辣的疼,但是忍忍总会过去的。 班主任方辰宇的课,张希钰因为昨天教过的知识点,一道题也不会做,被罚站走廊。张希钰觉得方辰宇这人挺现实的,眼里永远只有那些成绩好的孩子,对于她这样的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不过这样也好,她乐得自在。 张希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一把解开头绳,让长发披在肩膀,抄手望着远方的山峦和天空。 隔壁班上体育课经过,队尾有几个男生对她吹口哨。张希钰心中得意,眼睛一撇,没理他们。 只有一个人的课上,张希钰既没有玩手机,也没有走神,依然像平时那样,全程认真听,记笔记。虽然她不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但那人总是能注意到她专注的眼神,一节课上,几次与她目光相对,还点了她的名两次,一次让她朗读课文,一次让她回答问题,并且都表扬了她。 当张希钰回答完问题坐下时,李子妍对她挤眉弄眼:“我还以为这节课你也要玩手机呢,果然还是他的乖宝宝啊!” 张希钰心中怦地一跳,下意识望向讲台上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她的目光落在他捏着粉笔的手指上,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那双手,摸在她的脸上,会是什么感觉? 这大胆的念头,让她整个人都有种氤氲飘忽的感觉,连背上的感觉都不那么疼了。 —— 中午吃完饭午休,大部人趴在桌上,还有一小部分人在楼道里聊天、校园里转悠。张希钰的背疼得厉害,实在睡不着,旁边的李子妍已打起了轻轻的鼾。张希钰忍着笑给她拍了段视频,蹑手蹑脚出了教室。 她去了顶楼。 通往顶楼的门平时是关着的,但门锁其实坏掉了,稍微用力就能推开。 这天气候很宜人,既不太晒,也不太冷,风也不很大。张希钰脱了校服裤子和外套,塞在天台的角落,只穿很显胸脯腰身的白t和短裙,稍微有点冷,但她觉得很爽,漂漂亮亮地趴在天台边缘,望着悠悠蓝天和丛林般的楼群。她好想大喊一声,但是不敢,闭着眼,任风吹在面颊上。 第10章 只有这一刻,这个地点,十六岁的张希钰,才是自由的完美的。 有脚步声渐近,在距离她几米远处停住,那人似有犹豫,转身要走。张希钰回头,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那个人。 他一只手夹着根烟,另一只手拿着火机,一见她回头,立刻把它们都塞回裤子口袋,然后换上为人师表的端正容颜问:“大中午怎么不睡觉,跑来这里?” 他生动的表情变化和动作,让张希钰的心里软成了一滩泥,也让她大着胆子嘟着嘴说:“我睡不着,不舒服。” “怎么了?” 张希钰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我被我爸打了,背上都是伤,很痛。” 他变了脸色:“要不要去医院?” 张希钰的心仿佛又被那团氤氲潮湿的雾气笼罩住,生出些缥缈的希望。她摇头:“不用,他拿戒尺打的,一个星期就能消下去。” 他还是沉着脸,显然不高兴了,想了想,又说:“需不需要跟方老师反映?如果你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或者我去跟你家长谈一谈?” 张希钰苦笑:“没用的,也不需要。他们都一样,只在乎成绩,不在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乎吗?” 他用清澈得像孩子一样的眼睛直视着她:“我当然在乎。你是个很认真的学生,心思纯正。这比什么都重要,也比成绩重要。” 泪水迅速模糊了张希钰的眼睛,天知道她有多么想不顾一切扑到他的怀抱里去,那一定是干燥的、温暖的,有着成年男子独有的温柔味道。可惜她不敢。 一阵风吹来,她不由得抱紧双臂,裸露在外的两条大腿也互相蹭了蹭。 他立刻垂下目光,往旁边偏了偏脸。不知道是不是张希钰的错觉,她觉得他的脸好像有点红。 他不是看不到。她心想,他不是无动于衷。 “别待在这里了,小心感冒,和我一起下去,回教室。”他说。 这几句话张希钰完全没听到,她的脑袋里嗡嗡嗡一直响,脸也热烘烘的,心跳声在她的胸膛里,也在她的耳朵边上。 “老师。”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喜欢你,从高一上你的第一节课,就喜欢上了你。我知道这会让你困扰,但我是真心的,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可不可以等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到时候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沉默了好久,脸上既没有感动,也没有惊喜。 张希钰的心直直沉下去。 “抱歉。”他平静地说,“我这几年都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而且即使谈恋爱,也不会和学生在一起,那样咱们俩都完了。我比你大快10岁,你还很小,有无限的青春,将来应该和跟你一样年轻可爱的男孩子在一起。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的感受,以后就不要再想这些事,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为自己去拼搏一个值得的未来,那才是我期望的你的样子。”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转身下楼,只留张希钰站在天台上,泪流满面。 她人还在楼顶,灵魂却好像已从天台边缘跌落下去。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梦,可心中又隐隐有本该如此的预感。 终于啊,她想,连他都对她失望了。可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是她见过最好的男人,那么温柔、善良、睿智、坚毅。他总是用宽容和体谅的目光凝望着她,无论她考好考坏,无论她做错什么,他看到的仿佛都不是那个学号0的笨蛋,而是她独一无二的灵魂。 现在,连这些,她都要失去了吗?他是不是已经很讨厌她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哪怕一个人关心她,在意她,认可她,爱……她吗? 没有了啊! 张希钰突然觉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慢慢软倒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希钰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躲在暗处的窥探者眼中,又是什么模样呢? 少女的长发黑得像墨,皮肤却白皙细腻得如雪似玉。她缩在天台一角,胳膊和大腿全都露在空气里,修长纤细。因为情绪崩溃,连短裙一角翻起,露出白色棉布内裤和饱满的轮廓,她都不知道。 暗处的人沉默得像黑夜中的一座山,只有喉结上下滚了滚。 然后他从暗处走了出来,没有任何忌惮地走到她身后,弯腰把那翻起的碍眼的裙角往下一扯,沾着墨水味儿的手指尖,就像一根细细的线,似有似无地滑过女孩皮肤。 张希钰如同触电般一弹,看清来人,慌忙站起。 他看到她哭红的双眼和慌乱的表情,却笑了,说:“张希钰,遇到什么困难了,可以告诉我,不要一个人躲着哭。不过,你怎么穿成这样?这可不行,你的校服呢?” —— “为什么觉得愧对张希钰?”陈浦问。 春日阳光清透,穿过会议室的窗,照在方辰宇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眶是红的。 “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为人师表。在带张希钰的班级前,我已经当了三年班主任,全年级十多个班,年年我带的班都能杀进前五。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眼里只有成绩,成绩好的孩子才值得关注,成绩差的孩子在我眼里不值一提,张希钰就是其中之一,我还批评过她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去了解过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不想学习,面临着什么样的压力。我……从来没认为,成绩不好的孩子,让家长失望的孩子,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是不关注他们。 可是她这么想了。她反过来用生命给我上了一课。这两年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我能一视同仁,对差生的关注多一些,是不是就能发现她的心理压力大到了临界点?是不是就有机会阻止她的自杀? 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我成了本校近五年唯一有学生跳楼的班主任,虽然后来警方调查这件事与我无关,学校也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但是我心里明白那时候的自己,配不上‘班主任’这三个字。班主任,一班之任在肩,不是简单的抓成绩,也不只是优生,而是所有五十个孩子。我会用一辈子反省这件事。因为张希钰已经没有这辈子了。” 第11章 陈浦和李轻鹞又询问了几个老师,他们对刘怀信的看法,与高继昌、方辰宇保持一致:刘怀信是一个高度敬业、奉献的优秀教师,他对每个学生倾尽心力,没有女朋友,没有兴趣爱好,生活极度简朴。 在和女学生的关系上,其他老师都矢口否认。 “从来没有绯闻。” “我没听说过。” “刘老师绝对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已近中午,陈浦和李轻鹞出了教学楼。负责接待他们的周岑打电话来,让他们去教工食堂吃工作餐。 阳光照在陈浦的铁灰色外套上,他单手插裤兜里,头稍稍低着,不知在想什么,露出一截后颈,并不白皙,但也算不上黑。 李轻鹞盯着那段后脖子看了几眼,突然拿笔捅了一下他的后背。他的身体瞬间往前一挺,蹙眉回头:“发什么疯?” 李轻鹞完全不在意他的控诉,问:“你怎么看?” 陈浦抿唇不答。 李轻鹞很温和地问:“是想不出来,还是不想说?” 陈浦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她一个新人小菜鸡,怀疑他的脑子和经验? 破案就像收集拼图的过程,有的图块是多余的,有的图块是周边,有的图块才是核心。现在才收集到几个图块,他并不急着去分析探讨。 毕竟他又不是那种爱显摆的人! 再看她,如此没大没小,大放厥词,却依然走得闲庭信步,短发发尾随着步伐节奏,轻轻扫在下巴上,有一种冷冷淡淡的神气。 仿佛她才是他的队长。 陈浦在心中默念李谨诚是我的好兄弟而且是我最好的兄弟,再次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比她更加冷淡傲气地转头直视前方,到底还是说出下一步的想法:“即便刘怀信和张希钰之间有什么,关系必然隐秘,否则去年就会查出来。高继昌和其他老师哪怕知道,隐瞒、装不知情也符合常理。但是还有一个人,不会说谎。” 李轻鹞嘴角一翘,背着双手走在他身后,说:“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怄气不怄气——陈浦在心中默念紧箍咒,长长地吁了口气。 结果她的耳朵这会儿又特别灵光了,脑袋伸上前:“怎么了陈浦?才半天你就累了?” “……” 陈浦别过脸去,没理她。 按照高继昌的吩咐,周岑特意让他们提早十几分钟到餐厅来,大波的教职工还没来,三人打了饭菜,在无人的角落坐下。 得知他们还想要询问自己,周岑虽然惊讶,没有拒绝,爽快表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女学生?”周岑愣了一下,而后她笑了笑。 这个笑容,意味有些特殊。 周岑低下头,用手里的瓷勺划动着汤碗,牙齿咬住下唇。 “他和女学生当然没有关系,他那么正直的人,不可能的。” 陈浦递给李轻鹞一个眼神,李轻鹞微微点头,说:“我们相信刘老师的人品,这一点,今天我们询问过的所有老师,都得到了验证。不过,我们还想知道,有没有女学生主动追求刘老师呢?” 周岑垂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有,但是刘老师都拒绝了,他没有犯过错。” 李轻鹞的目光更加真诚,就像是朋友谈心的语气:“你怎么知道的呢?” 周岑答:“无意间撞见的。” “那些女学生中,有张希钰吗?” 周岑抬头,惊讶地望着他们。李轻鹞伸手,握住她的一只冰凉的手,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不是你对我们的承诺,而是对刘怀信的承诺。我们并没有怀疑他,但只有把一切来龙去脉了解清楚,才能更快搞清楚他为何而死。周老师,这一切,都是为了刘怀信。” 李轻鹞又给陈浦递了个眼色,说:“陈浦是我们队长,也是这次案件的负责人。” 陈浦没有她那些做作的表情,只是字字千钧地说:“我向你保证,你所说的每个字,我们都不会外泄,并且会查证清楚。你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周岑的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眼泪掉下来。 “张希钰喜欢刘老师。”周岑说,“十六七岁女孩子的心思很明显,我很早前就看出来了。她还跟刘老师表白过,但是刘老师拒绝了。” “你怎么知道的?” “一开始是看出来的,刘老师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对张希钰也很关心。但是高二开学没多久,他开始回避张希钰,张希钰也不再主动来找他问问题求辅导。我和刘老师一个办公室,那时候我就知道,八成两人挑明了。后来我问过刘老师,他被我逼得承认张希钰跟他表白过,但是当时就拒绝了,我信他。而且后面我也观察过,两个人确实没有任何私下来往。” “你和刘老师……” 周岑苦涩一笑:“不过是朋友罢了,他说他不想谈恋爱。”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他以前在感情上受过伤害,又或许他有别的苦衷。” 陈浦忽然打断她们的交谈:“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张希钰曾与一个男人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你确定刘怀信拒绝她之后没有再来往?有没有一种可能:正是因为他们有了私密关系,所以表面上更加疏远。” 李轻鹞霍然转头,陈浦背靠着餐厅冰凉的金属椅背,抄手抱胸,那双眼沉黑冷酷。 周岑断然道:“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刘老师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有比张希钰更漂亮、更优秀的女孩子,跟他表白过,他都毫不动摇,他没有任何理由答应张希钰!他每天很早到办公室,工作到很晚回去,周末不是培训就是加班,他的每一天,我都看在眼里。你们真的不能怀疑他!” 陈浦得到了想要的最真实的情绪反应和答案,低头不语。而后他目光一斜,就对上了李轻鹞,眼中锋芒褪得干干净净,显然刚才是刻意给周岑突袭压力检测。他递给她一个“你在等什么还不快上去安抚”的眼神。 李轻鹞:“……” 她有一种上班第一天,就被上级当成工具人熟练使用的感觉。 好在周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李轻鹞安抚几句表示理解,她的情绪很快恢复平静。 “对了,还想问一下,你知道张希钰死前,和班上哪些同学玩得好?我们也想找他们聊一聊。” —— 吃完饭,周岑把陈浦和李轻鹞送到下午询问用的一间会议室,让他们稍作休息。 带上办公室的门时,周岑恍惚了一下,她好像又听到了那人的嗓音,就在耳边。 “周老师,这是8班的历史卷子,我给你带过来了。” 周岑吸了吸发酸的鼻子,走在楼道里,用力向后甩了几下胳膊,步子走得很大。 确实是喜欢的,确实是很喜欢的。两年同事时光,他就像一颗安静的暗蓝色的星星,闪耀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她早就决定放弃,却没做好准备,在这一天,那个位置突然被剜成一个空洞。 但也只是喜欢而已。周岑想,这份喜欢,以前对刘怀信不重要,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以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有生活,还要不断向前。周岑擦了擦眼泪,自嘲地想,课还没备完呢,加快步伐下楼。 会议室里很安静。 陈浦头往后仰靠在椅子里,戴着副白色蓝牙耳机,闭着眼,在听今天上午跟每个人的对话。李轻鹞拿起她的笔记本,也在一行行的回顾。 “你就那么肯定,张希钰的死跟某个男人有关?”她问。 陈浦吐出两个字:“八成。” 陈浦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她的追问,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瞥,发现她依然在翻笔记本,发出沙沙的书页声。好像刚才挑起话头的不是她。 陈浦冷淡开口:“你说说看为什么。” 李轻鹞这才放笔抬头,单手托着下巴,说:“刘怀信想揭露张希钰死的真相,在屋子里放了三套酒具。” 陈浦感到满意,唇角下意识上扬,扬到一半生生撇下去,又补了一句:“没错,酒还很贵。” 这句话令李轻鹞心头微微一颤。 陈浦坐直身体,摘下耳机丢桌上:“不出三天,本案必破。” “呦,这么肯定?” “刑警的直觉。”陈浦看她一眼,“你现在还不懂。” 李轻鹞又低下头看笔记本:“嗯嗯嗯你说得都对。” 陈浦:“……”草!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坐镇警局负责审讯张良伟的方楷打来的。 “有新发现——张良伟交代,张希钰死后三个月,他收到过一封匿名信,信中说张希钰并不是因为学习压力大自杀,她的死和一个男人有关!” 第12章 张良伟看到刘怀信尸体的那一刻,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惊慌。他的脑子是混乱的,可又有一条隐约的线在浮现。 他想起了那封匿名信。 那是张希钰死后第三个月,某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张良伟推开门出去买啤酒,老婆在睡觉,家里死气沉沉让人呆不下去。 门口地上躺着个信封,最普通那种黄皮的,上面写着“张希钰爸爸收”。 他拿起来打开,瞳孔猛地一缩。 白色a4纸上只有两行黑色钢笔字: 【张希钰爸爸: 张希钰是为情自杀,她和一个大人在一起了,那个人辜负了她。】 张良伟没有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他在工地经常处理各种纠纷,也懂一些法。张希钰的尸体早已火化,死前按照父母心愿没有解剖验尸,警方早已结案,加上校方明显捂着压着的坚决态度,他觉得交上去也没有用。而且就算找到那个男人又怎么样?女儿跳楼自杀,监控拍得清清楚楚只有她一个人上楼,那个男人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又能把那人怎么办? 那时,失去女儿不久的张良伟还处于情绪混乱状态,决定自己找出那个男人复仇。 几乎理所当然的,他认为那个“大人”,是学校的男老师。第一,高中的时间非常紧张,女儿不太有机会接触到别的成年男人;第二,他知道二十九中这些年很是招聘了一些高校硕博士,都很年轻。而且新闻中电视里,这种禽兽事还少吗? 张良伟把目光投向了高中部所有可能和女儿有密切接触的年轻男老师,这其中也包括方辰宇和刘怀信。他会去学校家属楼小区、还有家长当中,打探他们的消息,故意和他们接触,甚至暗中跟踪过几次,但是一无所获。他们看起来都太正常了,每天忙碌于工作,也没有任何与女学生的绯闻传出。 渐渐的,张良伟开始怀疑,那封信或许只是恶作剧。 死去的女儿在这个父亲心中的形象,随着时间流逝,一天天自动美化。他忘记了女儿身上曾经令他咬牙切齿的种种不好,只记得她的漂亮、聪明和善良。他甚至清楚记起女儿一两岁时的模样,多么冰雪可爱的小家伙。他想从出生开始,他们两口子就把她当成世间珍宝,为什么随着她一天天长大,他们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成绩、体面和前途,忘了真正的宝贝其实是她本身呢? 所以他想,那么好的女儿,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这一定是污蔑! 直至昨晚,张良伟收到刘怀信那条短信,才想起被他丢到抽屉角落的那封匿名信。 在刘怀信家,他望着尸体,恍恍惚惚。他真想把这个“大人”摇醒,质问他,我的女儿,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绝望到从高楼一跃而下?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些大人,要把一个孩子逼到绝路? —— 方楷把匿名信的扫描件,发到了群里。 李轻鹞想了想,说:“所以昨天发现尸体时,张良伟不太正常的反应就解释得通了。刘怀信是他的怀疑对象之一,又给他发了那条短信,他心里又恨又疑,看到尸体,才没有像普通人惊慌失态。” 陈浦:“对。” 李轻鹞想起昨晚在现场,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张良伟身上,又极有默契的那个对视。 她冲他挑挑眉。 不过陈浦好像已经忘了,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高高大大的身躯斜靠在椅子里,公事公办地说:“去找周岑,要几份字迹来,我们先看看,同步给局里鉴定。” “你想要谁的字迹?” 陈浦抬了抬眼皮,左手捏拳,右手拇指和食指很随意地按着左手指关节,发出“嚓”、“嚓”、“嚓”的关节响声,他问:“你觉得呢?” 李轻鹞愣愣地看了几秒钟,才答:“当然是同学中和张希钰最亲近,最了解她的人。” “那还不快去?” 按照周岑和方辰宇提供的信息,班上和张希钰走得近的女孩子有三个,男孩子则都关系一般,有两三个追求过她的,但是她都没同意。 可是当李轻鹞把三个女孩的作文本拿来一对比,一眼就能看出和匿名信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两人都是一愣,陈浦说:“看来得把全班的作文本都搬来。” 等他俩在会议室里翻了一个钟头,把张希钰所在8班所有人的笔迹都对比过一遍,哪怕两人不是笔迹鉴定专家,也能分辨出匿名信的字迹不在其中。 这下线索又断了。 更大范围更专业的笔迹对比,需要更长时间。陈浦决定先把张希钰的好朋友叫过来聊一聊,看能发现什么。 他对李轻鹞说:“待会儿你主问,没问题?我坐在角落里,没必要不出声。女学生胆子小,看到我会怕。就用你最擅长的那副知心小姐姐模样,尽量多挖掘信息。” 李轻鹞瞥一眼他的脸,五官其实称得上俊秀,眉毛是眉毛,下颌是下颌,肤色也不算黑。但是他骨架高大,虽然瘦,总是一身灰白黑,加之那冷肃的神情,再加上刑警身份,咋一看确实会吓到小朋友。 不过…… 李轻鹞:“什么叫做’最擅长的那副知心小姐姐模样’?我难道不是本来就是吗?” 陈浦就像没听到似的,迅速收起笔和本子,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李轻鹞呵呵笑:“有本事你说清楚!” 陈浦举起黑皮本子,挡住脸。 第一个见的人叫许茵子,是个圆脸可爱、中等个头的女生。一开始听周岑说警察要和她聊聊,她还挺紧张的。可当她见到相貌清丽神色温柔语气亲切的李轻鹞,才聊了几句,就完全忘了自己在和警察讲话,问什么答什么,十分爽朗。 “谈恋爱?”许茵子蹙眉想了想,“应该没有?没听说希钰当时跟哪个男生走得近。其实我就是和她住得近,又是前后桌,有时候一起上下学,聊得多一些,还算不上好朋友。她有什么事也不太会跟我讲,不过我觉得她会跟李子妍讲,她们俩是最好的朋友。” “她出事前有什么异样?”许茵子努力回忆了一下,神色变得黯淡,“我没想到她会跳楼,那段时间,我记得她期末和期中两次大考,在年级都进步了七、八十名,还拿过一次’最佳进步奖’,发了1000块钱呢。我都以她为目标反省要努力学习了。可能,她会那样……就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有几次我约她放学一起,她都不太愿意回家,我知道她爸总是打她。对了,那段时间,她其实很不开心,总是闷闷不乐,上课也走神。” 第二个见的女孩叫刘瑜佳,是个细眉细眼校服里搭着潮牌t恤的女孩,她的说法却和许茵子截然不同:“张希钰谈恋爱了。” 李轻鹞:“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 刘瑜佳摸了摸鼻子:“观察出来的。她那段时间换了个名牌新手机,起码要五六千,还多了很多件新裙子和衣服,都是名牌,打折都要四五百一件。她爸妈不可能给她买这些。有一次我问过她,是不是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她笑了笑没说话。” “那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刘瑜佳摇头:“问过,她不说。但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男生。” “为什么?” “因为学校里的任何八卦,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最后见的,是张希钰的同桌,也是所有人公认的她生前最好的朋友:李子妍。 李轻鹞先把那份匿名信的一部分文字遮住,给李子妍看。李子妍摇摇头,表示这不是她的字,她也认不出是谁的字。 提起张希钰,李子妍神色恍然,眼眶也渐渐红了。 “张希钰以前从没交过男朋友,那应该是她的初恋。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李轻鹞和陈浦同时心中一喜:“是谁?” “是隔壁体育大学的一个男生,家里很有钱。他们应该是在张希钰死前几个月在一起的。有一次我去上补习班,路上撞见了他们去……” “去干什么?” 李子妍的眼泪流了下来,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本来不想说的,但是面前的警察小姐姐实在是太温柔太好了,让人忍不住觉得,不管什么事,告诉她,一定没错,一定是对张希钰好的。 “我偷偷跟了上去……看到他们去开房了。后来我问张希钰,她才承认交了男友,还让我一定不要跟任何人讲,连朋友都不能说,否则绝交。” 李轻鹞的笔在指间转了三圈,忽然回头,看了陈浦一眼。陈浦原本一直垂头做记录,若有所觉地抬头,和她的目光对上。 她用眼神问陈浦:男大学生,算“大人”吗? 第13章 张希钰的第一次,是在2022年的初冬。那天他一开始说有事找她帮忙,等走出校外,上了他的车,他却把她带到市区的一套房子里。 一开始张希钰不肯上楼,他却理直气壮:“你想什么呢?那么多书,难道让我一个人搬?” 张希钰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只好跟上楼。 其实在这之前,他们吃过几次饭,他还买了几件衣服送给她。都很贵,是她平时绝对穿不起的牌子。他会和她聊很久的天,聊青春,聊工作,聊梦想,也聊她的困境。 她注意到,原来他也是长得十分帅的。那时候,他那平素睿智的眼睛里,全是怜惜和理解。他会为她点一杯成年女人才会喝的鸡尾酒,色彩艳丽而迷幻。他会轻轻抚摸她的头,如同对待无依无靠的小动物。 那时候张希钰就感觉到了迷惑。 是的,在这段关系里,自始至终,张希钰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迷惑。他好像对她有意思,又好像只是普通关心。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和他在一起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一直期待着有一个成熟温柔的男人,把自己从可怕的高中生活救出来。 现在这个男人出现了,他不是刘怀信。 她竟然并不感觉到讨厌。 他还会开导她,讲自己的高中是怎么度过的,告诉她一些学习技巧,教她如何处理和父母、老师、同学的关系。以前她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细腻友善的一面。而他现在愿意对她露出这一面,是因为那天在天台看到她哭得太伤心了吗?所以才心生怜意? 那天,到了他的房子里,一开始他在收拾书架,丢了本习题集给她做。张希钰呆呆的,还真的咬着笔头做了起来。等她做完大半张卷子,他却像变魔法一样,从厨房端出三菜一汤,还有一瓶白酒。 “陪我喝一个。”他说,“今天是我生日,却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关心我开不开心。” 张希钰犹豫。 他失望地望着她:“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就是这句话,令张希钰心中愧疚。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把她当成了朋友,无关乎年龄,无关乎性别。 张希钰平生第一次喝白酒,完全没有概念,喝掉了三两。她整个人晕得像大海里一艘单薄的船,脑子也钝得像塞了块湿棉花。他轻声说:“希钰宝贝,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张希钰的眼泪忽然掉下来,抱住他:“不要让我一个人!不要骂我!我真的学不懂,我也想上大学,可是我肯定考不上啊!刘老师、刘老师……” 那人低低沉沉笑了,说:“把我当成替身好了。” 他开始有所行动。张希钰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她知道不应该,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刘怀信,其实就算换成刘怀信,她也不敢。可她的脑子实在太晕,残存无多的理智让她拼命推开他,却被他抓住手指:“我爱你!好爱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偷偷喜欢上了,别拒绝我,好吗?” 他说爱吗? 他那么优秀的人,竟然偷偷爱着她? 张希钰彻底傻了:“真、真的吗?” “我的心意比什么都真。”他的眼角甚至掉下一滴泪,落在少女娇嫩的脸庞上,“暗恋最苦,我一直不敢说出口。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对不对?你的身体是这么告诉我的,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是吗?是这样吗?原来我的身体,对他也有感觉。 …… 那天晚上,张希钰回到家,脸上一直有着异样的红晕。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醒来后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被他抱在怀里,她本来应该慌,本来应该怕。可又有一种新奇的、隐秘的感觉。好像从此她和成年女人,没有差别。 不过大概是看她呆呆愣愣流眼泪,他抱着她,亲了很久,再三表白真心,他也哭了。张希钰于是就哭不出来了,反而拿纸巾递给他,她发现原来他身上有跟自己一样的傻劲。 他开车把她送到了离家一条街的路口,并且向她再次道歉,当时两人都是酒后乱性。他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并且说如果她觉得受到伤害,可以报警,他就算丢了工作身败名裂,也愿意为今天的冲动付出惨痛代价。 她狠不下心,只是摇摇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看到他眼里仿佛有火熄了下去。她扭头就走。 张希钰心里乱得像野草狂生,爸妈说什么骂什么也没听见,急急地进屋洗澡,洗着洗着突然就哭了。 晚上临睡前,收到他发来的微信,是张照片,他抱着她今天睡过的枕头,配字是:爱情没有灰白地带。如果不恨,那就是爱,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张希钰呆住。 —— 张希钰和他在很多地方约会过。 他的两套房子,车里,很多的酒店、宾馆,甚至无人的山顶、树林里。她总是晕晕乎乎的。她既觉得肮脏,又觉得快乐。那一刻好像什么压力都没了,她只要满足自己就好。 内心却好像有一个洞,越来越大,洞的上方有呼呼的风,吹得她晕头转向。洞的下方,隐约可见泥泞沼泽,有什么可怕的黑色触手生物,就要从里面爬出来,缠住她的四肢,让她一起变得腐朽。 他对她是很好的,家里抽屉里丢着一叠钱,随她取用——但张希钰从来没拿过。他很喜欢打扮她,买各种对她而言昂贵的衣服、饰品,带她去吃浪漫大餐,住五星酒店。 他在酒店璀璨的落地玻璃前,从背后拥住她,说:我爱你,小天使。他在定制饰品的内侧,刻下“希钰”两个字。父母打她时,他温柔地给她上药,轻轻地抚摸她的背;考试考砸了,他像个恼羞成怒的男朋友,揪着她挑灯夜读,只不过读着读着,就读到床上去了,她的成绩依然一塌糊涂。 高中生活那么忙碌,他们两个是见缝插针的偷渡者,除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几乎不用手机跟她联络,并且让她删除了以前的信息,每天留下只有彼此知晓的暗号。张希钰觉得自己就像停留在漩涡上的一只蝴蝶,并不由自己掌控,只能不断振翅。 她只觉得越来越困惑。 困惑于他对她的态度。他的确带给她很多新鲜的成年人的生活方式,但他最感兴趣的,依然是床事。几乎每一次见面,他都要做。他不知道从哪里学了很多奇怪的姿势,还有道具,一一在她身上实现。有时候张希钰坐在他边上,陪着他看那些片子,看着他的眼神,会感到陌生而害怕。 那种眼神,让她隐隐觉得,自己只是个肉体工具。 她也困惑于自己对他的感觉。他们总是在说爱,当他说爱时,她会回应。但她其实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爱不爱他。在他接触她之前,她明明对他毫无感觉。他从一开始带给她的,就是陌生刺激的感觉,令她分辨不清。 张希钰跳楼前两个月,曾经问过他:“你以后会和我结婚吗?” 他当时的表情很平静,既不惊讶,也不愤怒,抽着烟答:“爱一个人,不一定要结婚,那只不过一张纸而已。我最爱的人是你,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非议,任何伤害。” 张希钰当时只是笑笑,低头想,他的话里,有几分真情实意? 第14章 李轻鹞说:“你能不能尽量回忆一下,张希钰死那天,还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任何方面、任何细节都行。” 李子妍低头皱眉。 尽管隔了一年,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日子,如在昨天。 那是个阴天,月考成绩刚出来,教室里的氛围和平时一样宁静紧张。张希钰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空洞涣散。 李子妍偷瞄了一眼她的分数,暗暗乍舌,这个分数连她这个学渣都感觉受刺激,真不知道这家伙上学期末前进大几十名是怎么考出来的。 李子妍颇为同情地勾住好友的脖子,问:“你最近状态怎么这么差?” “没有。”张希钰恹恹地说,“正常发挥。” 李子妍噗嗤一笑。 学渣的世界是不会有太多苦恼的,因为你若是苦恼,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全世界的失望,足以让你找不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意义。所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麻木。 那天张希钰一直没有听课,也没有偷偷玩手机。有时候李子妍跟她说话,她好像也听不见。李子妍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张希钰明明睁着眼,却好像半梦半醒。 中饭张希钰也没去吃,李子妍问:“要不要我给你带?”张希钰捂着肚子摇头:“我胃痛。” 她的脸色确实很白,李子妍问:“陪你去医务室?” “不用。” 下午第一堂课,是班主任方辰宇的。大概是张希钰这次月考太糟糕,很快被点起来回答问题。 张希钰当然答不出来。 方辰宇很生气:“这个知识点,我刚刚才讲了一遍。张希钰你到底在想什么?不想读书就不要来,何必坐在教室里浪费彼此时间!” 教室里一片寂静,张希钰露出个无所谓的笑。这个笑容刺激了方辰宇:“站外面去!” 但这一次,张希钰没有老老实实站到下课,只十几分钟,她在窗外举手:“方老师,我肚子疼。” 方辰宇黑着脸瞪她。 张希钰大声说:“例假痛!我要去洗手间!” 不少人低头笑。 方辰宇到底是个年轻男教师,拉不下脸皮训斥,赶苍蝇般摆手,到底还是说了个“滚”字。 张希钰点头:“滚就滚。”这话只有窗户几个同学听到,连方辰宇都没听到。 那也是李子妍最后一次看到张希钰。 天刚黑,上第一节晚自习,李子妍就听说有人跳楼了。等到讲台上的方辰宇被一个老师匆匆叫走,全班沸腾。李子妍望着身旁空了一下午的桌子,忽然感觉到寒意侵袭全身。 —— 李轻鹞和陈浦走出二十九中,天已经黑了。李轻鹞问:“去体育大学?”刚刚他们给体大教务处打过电话,确认那个男生在校内。 陈浦说:“不急,先吃饭。” 二十九中和体大只隔了一条街,两人步行过去,路边一溜的小吃店和大排档。陈浦问:“吃这里行不行?” 李轻鹞:“报销的?” 陈浦:“……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 “串还是砂锅?” “串。” 两人在一间大排档门口的空桌坐下,陈浦颇有风度地把简陋的一页纸菜单递给李轻鹞,她点了玉米串、土豆片、拍黄瓜和两手肉串。陈浦看了看,嘀咕道:“什么也没点……”他加了个鱼汤锅子,又加了一堆肉,点了瓶冰可乐,抬头问她:“喝可乐吗?” 李轻鹞摇头。 “自己点喝的。” 李轻鹞看了看菜单又放下,上头的饮料就那几样。 陈浦这时已拆了自己的一次性碗筷,烫好了,看她一眼,说:“想喝什么?旁边有个便利店。” 李轻鹞:“喝大麦茶算了。”她刚打算起身,陈浦已经没什么表情地站起来,走向便利店,过了一会儿,拎了一大瓶2l的大麦茶回来。 李轻鹞吓了一跳:“我喝不完。” 陈浦:“2升的促销,只比500毫升贵2块。喝不完我帮你拎着,晚上当水喝。” 李轻鹞:“……哦。” 他坐下后不再看她,单手捏着冰可乐,慢慢喝着,眼睛望着路上的车。背后是车水马龙,大排档的灯泡鹅黄柔和,灰色t恤在暗光下,衬得他的肩背线条很硬挺,就像一座孤山。 李轻鹞又意识到,现在的他,一点也不像活在李谨诚描述里的那朵冷傲的警校高山雪莲。 他现在就是个默默过着小日子的老刑警,都会对比打折饮料的毫升数了。 “以前……你和我哥,也是像今天这样,一天天过着?”她问。 起早贪黑,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听很多陌生人的故事,睁开眼去看这世间最纯洁也最肮脏的一切。 陈浦放下可乐,抬眼望她。 大概是背后那一片温柔夜色衬托,他觉得这丫头比白天看起来正常多了,安安静静,眉眼中甚至还透出真诚。 “差不多。不过……”他顿了顿,“我和他的关系不一样,没人比我们更有默契。” 李轻鹞细细柔柔的声音接道:“我是他妹妹,血脉相通。说不定我和你,就跟你和他一样,天生有默契。” 陈浦低头看了眼手臂,细细小小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这时店员送上锅子和烤串,李轻鹞抬头说谢谢,嗓音甜美得体。 就像刚刚间歇性发癫的人不是她。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陈浦的可乐已经喝完了,也倒了杯大麦茶,没滋没味地喝着,抬头看到李轻鹞正秀里秀气地咬着肉串,露出细白整齐的牙齿。她面前也不过五六根签子,吃几口就会用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拿起纸巾擦一下嘴,干净得像个仙女。 陈浦觉得自己也没喝酒,看到她坐在满街烟火气中的这一幕,怎么就有一股意气上头?他想必然是因为她是李谨诚的妹妹,那真和他亲妹子没差别。所以他才会这么恨铁不成钢。 “李轻鹞,你一天到晚在别扭什么?”他问。 李轻鹞正拿着串玉米粒,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就像凝着冰冷的黑雾,一只手按在桌上,另一只胳膊垂着搭在大腿上,一侧肩膀微塌着,抬着头,气势却凌人。 “你哥出事的时候,你还在高考。有责任也是我们这些警察的责任,是我这个兄弟的责任。你其实犯不着逼自己来过这样的生活。” 李轻鹞笑了笑,那笑容奚落又冷淡:“陈浦,别光说我,别扭的人是你?七年了,怎么还不放弃?也该换人来守了。” 陈浦摇摇头:“我没有较劲。” 李轻鹞愣了一下,她看着他的眼睛,看到的是真心实意坦坦荡荡。她明白了,他真的不觉得自己在较劲,他只是在做想做的事。 “陈浦!”有人喊道,两人回头,一个穿着警服戴着大檐帽的男人大步走过来。 陈浦笑了,冲他招招手,说:“没等你,不知道你几点能完事儿,自己加菜。” 那警察说:“等什么等,也不用加菜,我看菜挺多的。”他在桌旁空座坐下,看了看李轻鹞。 陈浦说:“新人,李轻鹞。”看了眼李轻鹞:“叫朱哥,去年张希钰的案子,他也参与调查了。今天一天他都在出任务,现在才有时间。” 李轻鹞明白了,难怪陈浦要先吃饭再查案,是要等他。她露出招牌微笑:“朱哥好!”给他添了杯茶。 “哎哎,谢谢。”朱哥忙接过杯子,“调查得怎么样?听说是个老师自杀?” 陈浦举杯,三人一碰,他喝了口说:“以茶代酒,谢你今天专程来一趟,改天请你喝酒,调查结果还不明朗。” 朱哥点头,拿起串牛油,一口撸完,问:“张希钰的案子,你们想了解什么?” 陈浦:“想听你说说孙浩辰这个人。” 孙浩辰就是体育大学的那个男生。 朱哥点头:“他是张希钰的男朋友,体育大学大二学生,现在应该大三了。他和张希钰的死没关系——张希钰跳楼前半个月,他们分手了,那段时间他都在武汉集训,两人也没有联络,算是好聚好散。所以当时我们只简单问了问。” 陈浦捏起那杯大麦茶,在灯下看了看,问:“张希钰还有别的男朋友或者情人吗?” 朱哥摇头:“应该没有,我们查过她那段时间的手机,和其他人没有感情纠葛。她身边的人也没有反映。” “朱哥,当时没有验尸?”李轻鹞问。 “没有,她是跳楼自杀,证据确凿,父母不希望孩子尸体被破坏,不同意验尸,我们也没有必须验尸的理由。加之当时案件调查压力非常大,学校那边……你懂的,教育局也希望尽快平息,既然没有明显疑点,家属同意后我们就结案了。” 第15章 陈浦和李轻鹞在体育大学体育场等人。 李轻鹞问他:“你早就跟朱哥联系过,知道孙浩辰这个人的存在?” 陈浦双手插裤兜里,踢了一脚塑胶跑道上的石子:“老朱今天一天都在出任务,刚刚才有时间,我没问他,也没等他。只翻了翻去年的卷宗,大致心里有数。” 李轻鹞明白了,尽管有卷宗,陈浦还是决定今天亲自去二十九中查这一趟,获取第一手信息而不是只看纸面,颇有些推倒重来的意思。而且时间不等人,等现在他俩走过一趟,再和朱哥谈,就能更全面地看待这个案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走来。 孙浩辰中等个头,长得还不错,眉眼平正,有些小帅。他看清他俩,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说:“两位警官,还有什么事?那都是一年前了,该说的我都说了。” 到底忙了一整天,李轻鹞有些心累,还有点烦躁了,不过她是敬业的,还是无障碍切换到知心姐姐模式,露出清浅的笑,刚想上前一步,陈浦却破例插到她前面,问:“孙浩辰是?这是我们的警官证。我们局里要对一些典型案件进行盘点,有关张希钰的案子,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孙浩辰无所谓地耸耸肩:“您问。” 见陈浦这么主动揽活,李轻鹞乐得闭嘴。 孙浩辰和张希钰怎么在一起的,当年的笔录里记得很清楚,再寻常不过的开头:两个学校本就近,孙浩辰有个同学在二十九中找了个小女朋友。七拐八拐的关系,两人在宵夜摊上见过两次。张希钰人长得清纯,身材又劲,气质冷傲,听说没交过男朋友。孙浩辰有钱有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追求,本以为很难得手,没想到很快就追到了。 “你们只好了两个月就分手,为什么?”陈浦问。 孙浩辰:“感情不和呗,觉得不合适。” “哪里不和,说说看。” 孙浩辰语塞。 陈浦还没说话,被他用眼神使唤了一天的李轻鹞,条件反射就上工:“孙同学,我们知道张希钰的死跟你没有关系,这个案子早就结了。现在我们工作有需要,上头要得紧,你帮帮我们好吗?” 她语气柔和,笑容甜美,孙浩辰下意识也笑了,答:“警察小姐姐,这有什么!刚才我是在回忆,现在一想,张希钰这个人其实挺怪的——我不是要说死人坏话,是为了帮助你们调查。跟她好那几个月,她总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情绪来得很快,我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是早知道她心理问题大到要跳楼,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跟她好的,无缘无故惹了一身麻烦。” 李轻鹞接着问道:“喜怒无常,还有什么怪的地方?” 孙浩辰叹了口气,说:“她其实好疯的,居然想让我跟她私奔,偷户口本结婚。我都惊呆了,她有那么爱我吗?小说看多了?我只是想谈个恋爱,没想到她这么不现实,还老是逼我,我就只好跟她分手了。警官你说,这种情况能不分手吗?我还要上大学呢。” 李轻鹞和陈浦对视一眼,这可是卷宗里没有问到的。李轻鹞掏出手机,给他看照片:“这部手机是你送她的吗?” 孙浩辰仔细辨认了一下,点头:“花了六千多呢,我其实对她挺好的。” 这一点也和朱哥的调查笔录一致,所以当时他们没有怀疑张希钰还有别的男友。 李轻鹞又给他看其他几张照片:“这些呢?” 这些以前警察没给孙浩辰看过,都是些衣服,他摇头:“我没给她买过衣服,她从来不肯跟我去逛街,说是班主任抓早恋抓得严,她爸也会打她。我和她就跟地下党似的。” 陈浦的嗓音冷冷的:“她死前可能怀孕了,你知道吗?” 孙浩辰呆了,旋即想起什么,摇头:“不可能!草!真的警官,我们开头几次都吃了避孕药,后来每次我都很注意,要么戴套要么射在外头……” “怎么讲话的!”陈浦皱眉低吼,吼完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对方也算是在陈述事实,有理有据,他查案听过比这露骨百倍的话。可刚刚看到李轻鹞温温婉婉的样子,就感觉这些话太脏!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呵斥得对!人家李轻鹞上了大一又退学重新高考,读了警校来公安,八成没谈过恋爱不懂这些——人心里背着那么大的事,哪有心思谈恋爱?这他有经验。 见李轻鹞眉眼平静,没有反应,陈浦心里才稍微舒服点。 孙浩辰嘀咕:“这怎么不能说了……原来她真的有别的男朋友!我本来以为在高中能找个处,但我们第一次做她就不是了。警官,她怀不怀孕真跟我没关系,没道理我戴了绿帽还要背锅?” 李轻鹞这时才皱眉,陈浦已厉声说:“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一个成年人找未成年的高中生发生关系,没让学校给你处分已经是宽大处理!” 孙浩辰讪讪不语。 “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有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没有,我当时要是知道肯定不跟她好。” “你们发生关系,一般都去哪里?” “月亮湖街,那边有一排三、四星的酒店。” “谁找的地方?” 孙浩辰愣了一下,神色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都是她推荐的,草。” “最后一个问题。”陈浦把手机递到他面前,“这个男人,最近找过你吗?” 孙浩辰看了看,神色惊讶:“找过。” “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前,他通过我们老师认识了我,说是二十九中的老师,还请我喝了一顿酒。”孙浩辰说,“他也打听了我和张希钰的事。” “具体聊了些什么?” 孙浩辰抓抓头:“当时我喝多了,记不清了,差不多也是你问的这些。” 陈浦和李轻鹞离开体大时,孙浩辰本来往宿舍走了几步,又站定,追上来说:“警官,我承认自己一开始是想找个小女朋友,很有面子也很新鲜。但我跟她好的时候,是真心的。我从来都没有对她不好,都是她给我压力,我没有给过她压力。但是,我总有种感觉……”他露出苦笑:“她并不爱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觉得她就是想找个男朋友,为了找而找,可能我刚好符合她的要求。所以我要什么她都给我,但我总觉得她的眼里没有我。大概她真心喜欢的,是那个人。分手那天,我都哭了,她却没有哭,还请我吃了顿火锅。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想当大学生。” —— 第二天一早,陈浦按照平常的时间下楼,抬头望向自己的车,心倒是提了一下。 没人。 他松了口气,察觉到自己如此反应,他在心里骂了句草,自己一个老刑警居然被李轻鹞搞应激了。 悠哉悠哉吃了碗粉,他步行到局里,一进办公室,就见李轻鹞端坐书桌前,十指快速打电脑,一脸专注,十分干练。 陈浦目不斜视走过去坐下。 他刚打开电脑,就收到办公系统提醒,打开一看,李轻鹞已经把昨天所有的笔录资料整理好发过来了。陈浦微愣,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她端起茶杯在喝水,察觉到什么,亮晶晶的目光扫过来,陈浦立刻垂落目光。 也不知道她早上几点来的办公室,才能在上班前就把这么多文字都整理好。陈浦心情略微复杂地把文件看了一遍,挑不出任何毛病,毕竟她曾是一流大学的高材生,和他这种学渣中的伪学霸天差地别。 她高考前一个月,李谨诚已经失踪,但是家里人瞒着她。后来陈浦还偷偷打听过她的名次——中学的喜报上有——挺吓人的。 “李轻鹞。”他喊道,她走过来,他说:“整理得挺好,继续保持。” 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她露出惯有的八颗牙齿假笑,柔柔婉婉的嗓音响起:“这有什么呀,你满意就好。” 陈浦自问已经可以对她的时娇时嗲时抽风免疫了,公事公办地说:“下次不用来这么早,上班时间整理也可以。” “我自己会把握的。” 瞧,这就又不听指挥了,她其实就是个刺头儿!陈浦觉得大早上多看她一眼眼睛都会痛,用力摆手示意她滚蛋。 闫勇风风火火地走进办公室:“刘怀信家里的指纹和dna检验结果都出来了!” 第16章 马上要开案情会,李轻鹞忙碌了一早上,口干眼干,端起杯子跑茶水间泡茶。 她刚把杯子洗了洗,有人也走进茶水间,高大的影子挡住门口光线。她回头瞧见陈浦,眨了眨眼。 陈浦也没和她打招呼,腋窝下夹着两盒茶叶,手里端个灰黑色金边阔口瓷杯,走到茶水台前,抽出那两盒茶叶,往大伙儿放的那堆茶叶、菊花、枸杞罐子边上一丢。 茶叶是陈浦一早从家里翻出来的。 李轻鹞立刻凑过去,看清茶叶盒子上的字,呦,老品牌的白毫银针,这一盒就得上千。 陈浦垮着个脸,也去洗茶杯。 李轻鹞:“你身为老大,这茶叶放这儿的意思是……见者有份?” 陈浦正在低头冲刷杯底:“废话,别人给的,放家里都快长霉了。” 李轻鹞拿起盒子一看,明明是今年新茶好吗!她眉开眼笑地拆了一盒,倒了一点到杯子里,又小心将茶叶袋子封好口。 热水冲进杯子里,根根茶叶翠绿饱满,幽香盈盈,李轻鹞深深闻了闻。 陈浦斜眼看她的贪样,心里又叹了口气,拎着杯子走到茶台前,目光落在旁边一包简陋的纸袋茶叶上:“你带的茶叶?” “嗯,不是什么名牌,我舅舅炒的,也还不错。” 陈浦拧起眉头,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抓起她那袋茶叶,往杯子里一倒。这人的手就像没轻重,一下子倒出来小半杯茶叶。他也不在意,端起杯子往里哐哐哐冲热水。 李轻鹞呆了呆:“你当饭吃啊?” 陈浦侧身单手拿着杯子接水,只抬了抬眼皮:“舍不得?” 李轻鹞双手捧着茶杯摇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成语。” “什么?” 牛嚼牡丹。李轻鹞的脸上却已露出乖巧的笑:“物有所值。” 陈浦没想到她的马屁拍得如此没有下限,到底淡笑了一下,说:“说了别来这套。”端着满满一杯茶,脚步轻快地走了。 —— 距离刘怀信死的那个晚上,只过去了一天一夜,但是陈浦布置的四个侦查方向,工作已经基本告一段落。 方楷那边,负责调查的张良伟线,已有结论:张良伟与本次命案无关。他在命案现场的反常,主要源于那封匿名信和他对于刘怀信的怀疑。但是循着这条线索调查匿名信,暂时没有进展——目前方楷已组织人对比过二十九中超过60师生的笔迹,没有匹配上的。到底是谁写的匿名信,这个知情人是谁,还是个未知之谜。 闫勇汇报了物证调查结果:尸检进一步证实刘怀信死于失血过多,致命伤就是腕间伤口,尸体没有遭受其他内外伤,也没有服毒,死因明确且唯一。重要的是,现场dna和指纹检验对比结果出来了,有十几个人,分别是刘怀信的数名同事,包括周岑、高继昌、方辰宇等等,张良伟的指纹也在其中。此外还有刘怀信几名亲人的指纹,分布在家中各处——这符合刘怀信日常生活交际圈的,并不能说明这些人就有嫌疑。另外,在遗书、笔、水果刀、浴缸、录音笔和西瓜刀上,都只有刘怀信一人指纹。 第三条线,是周扬新负责的案发现场监控和人员调查。刘怀信所住的那栋楼一共六层42户,案发时间段有14户家里没人,剩下28户里,又刨去16户,与刘怀信不认识且没有杀人动机,那就还剩下12户。这12户中,有10户是学校老师,还有2户是高三年级学生家里租的房子。高继昌和方辰宇也住在同一栋楼的,方辰宇住1楼,高继昌住5楼。 最后就是陈浦和李轻鹞负责的张希钰案线。李轻鹞把昨天全部笔录都打印出来,分发给大家。大家看完笔录后,都有些意外——原来李轻鹞做的资料,和别人有所不同。前面的正式笔录,她全按格式写了,条理清晰,事实清楚。但在最后,她还附了几页纸,事无巨细的、客观的、不掺杂任何主观判断的,记录了她所看到的每一个询问对象的衣着、配饰、办公室环境等等。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孙浩辰所戴的苹果手表,高继昌办公室的书架、打火机,以及方辰宇的名牌衬衣。 因为这些人都只是询问对象,不是嫌疑人,警方不可能对这些东西进行拍照记录。很快就有人意识到,有了李轻鹞的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记录,他们没去现场的人,也有了身临其境般的直观印象。 “这办法不错。”方楷微微一笑,“小李,辛苦了。” 闫勇咋舌:“这有几千字了,你可真能写啊。” 李轻鹞只是腼腆地笑:“我是新人,只能笨鸟先飞,也不知道这些有没有用,就都记上了。如果做得不对,大家多指教。” 众人看她的目光更慈爱了。 只有陈浦神色麻木。 “行了。”陈浦说,“大家信息都同步了,现在说说看,下一步怎么抓人。”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面相觑——陈浦这意思是,今天就能抓到人了? 大家都掏出黑色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李轻鹞今早也领了个黑皮本,不过她嫌发的笔笔尖不够细出水不够丝滑,依然用自己那根浅蓝色半透明水笔。陈浦的目光在她的笔上快速一掠,开始点人:“老方。” 方楷摸了摸下巴,说:“我认为目前的调查结果里,最明确也最有价值的是刘怀信家中的指纹,可以断定的是:凶手没有打扫过现场。那么,只有十几个熟人的指纹,指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可能性:第一,凶手就在这十几个人里,案发当日他留在现场的指纹,也混在这些指纹中,甚至有可能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去打扫现场;第二,凶手不是刘怀信的熟人,以前也没来过他家,具有高度反侦察意识,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我个人倾向于第一种。” 众人纷纷点头,方楷一向是队里除了陈浦外,最靠谱的。他生性老成持重,要么不发言,发言必然已有了确切把握。 “我同意方楷的看法,凶手就在那十几个熟人里。”闫勇第二个开口,“案发楼栋门口的监控,没有拍到任何可疑人员进出。案发时间段正好是晚餐时间,有12户人在家,并且和刘怀信日常生活有交集。如果凶手在他们之间,就可以轻松离开现场,逃回家里,逃脱监控。” “两张名单上,重合的人有几个?”陈浦问。 闫勇快速对比后回答:“一共6个人,都是男的:方辰宇、高继昌,还有另外两名高一的老师:许方铭、赵睿耘,以及两名高三学生家长:钱远凌、吴雪峰。” 然而周扬新就像喜欢跟闫勇对着干,把黑本子往桌上一搁,说:“虽然我也倾向于熟人作案,不过监控是我负责的,那我就要唱两点反调:第一、虽然目前调查,这12户之外的16户,与刘怀信没有关系、没有杀人动机。但毕竟我们只调查了一天,万一有深层次动机就有可能遗漏;第二,那栋楼只有一个出入口,但楼栋背后是条小路,没有监控。如果凶手从矮楼层逃脱,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两点可能性都很小。” 闫勇没好气地说:“可能性很小你还说?我们警力有限,不可能每个方向都去查,那要查到猴年马月去!二八原则了解一下?” 周扬新抄手,黑色t恤下的骨骼线条显得很瘦硬:“查不查是一回事,我负责的部分,蛛丝马迹都不漏是另一回事。” 陈浦开口,盖棺定论:“周扬新说得对,大家都学着点。这两点我记下了,还有吗?” 大伙儿议论纷纷,从物证角度出发,不少人赞同熟人作案。至少现在,嫌疑人名单都有了不是吗? 李轻鹞把他们说的每一个关键点都记在本子上,不知不觉就画了张关系交织的图,正咬着笔头蹙眉沉思,就听陈浦说:“李轻鹞,别当鹌鹑了。” 李轻鹞抬头,就见陈浦用很嫌弃的眼神盯着她的……嘴? 李轻鹞后知后觉吐出笔头,大家倒是都静下来。 上回在案发现场开短会,陈浦布置侦查方向,这位新人只怼了陈浦一句:死者是自杀。虽然她的理由听着还算合理,但显然跟侦查大方向违背。现在陈浦亲自带她查了一天案,大家也想听听这个省厅下来的高材生,到底有几分重量。 李轻鹞放下本子和笔,一只胳膊搁在桌上,另一只手臂垂落,双掌相叠,十指白细,背部挺直,在一群耷头耷脑土里土气的刑警里,就像一只素雅得体的小白鹤。她说:“我也赞同是熟人作案,命案现场第三人,也就是张希钰的情人,就在方辰宇和高继昌当中。” 第17章 大伙儿一片哗然。 倒不是他们没有怀疑方辰宇和高继昌,只是,目前大家讨论的只是杀死刘怀信的凶手,按照他们那三条线的调查结果,凶手杀人动机还不明确。那么当然,在案发时间呆在楼里的熟人,都有可能。 方辰宇和高继昌和死者任教同一年级,当然嫌疑最大。但不能就此排除其他四名老师和家长的嫌疑。 李轻鹞的话说得太肯定了,等于断言杀人动机与情感纠葛有关。虽然那天在现场,陈浦也说过此案与张希钰案密切相关,但当时只是侦查方向之一,是一种可能性。 说到底,张希钰案发生在一年前,当时市局和教育局高度重视,已经低调结案。现在李轻鹞这么说,等于是要翻案,而且还涉及到二十九中的一个年级组长一个重点班主任,实在太敏感,可以预料到后续办案将要面临的巨大压力,也难怪他们哗然。 李轻鹞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刚要开口,注意到陈浦虽然低着头,脸颊上有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眉头也是完全舒展的。 李轻鹞唇角微勾,移开目光,开始陈述:“我有三点依据: 第一、张希钰死前那个学期,期末考试年级排名前进了将近一百,但是周围人并没有看到她努力学习,她还额外花了很多时间在孙浩辰身上,这不符合常理。与之相反,接下来的各种小考月考,她考得很糟糕。因此,我怀疑有人提前把那次期末考试的答案给了她; 第二,她对待孙浩辰的态度很奇怪。如果只是交了个大学生男朋友,有必要保密到那种程度吗?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不告诉。我认为她不是怕被发现早恋,而是在惧怕什么。孙浩辰也证实了张希钰那些名牌衣服,是别人买的,并且她有性经验,熟悉附近价格适中的酒店。可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谁,说明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不能曝光; 第三,几个闺蜜和孙浩辰都提到,张希钰的情绪问题,喜怒无常,终日郁郁。从她们的描述看,她的心思显然不在学习上,一点也不在意。我怀疑那段时间,她和那个人的关系出了巨大问题,这才是导致她情绪崩溃跳楼的主要原因,而不是结案报告上写的学习压力。 综合以上三点,这个人是张希钰日常生活能够接触到的男性,有经济实力,是成年人可以带她进出正规酒店,可以拿到各科期末考试答案,并且身份不能曝光,在六个嫌疑人名单里,只有方辰宇和高继昌符合条件。” 众人沉默,一是李轻鹞说的信息量太大;二是她提到的依据,全都散落在笔录各处,所以大家都在翻找思考。 “她说的都同意吗?”陈浦凉凉的嗓音响起,李轻鹞看了他一眼,之前那一抹暗笑烟消云散,陈队长恢复了扑克脸。李轻鹞很想知道,他是赞成她,还是反对她? “我有疑议。”方楷举手,他一举手,众人都洗耳恭听。 方楷严肃地说:“我认为你说的三点,都是可能性,是推测,没有确切证据。我们查案,必须讲证据。我现在就可以一条条反驳你: 第一,你推测有人把答案给她,由此推断那个人是老师。但我也可以推测,她那次考试靠自己或者靠别的学生作弊了。所以第一点不成立; 第二,张希钰情绪压力过大,或许正因为如此,她不敢让人知道孙浩辰的存在,毕竟心理出问题的人,不能以常理推断。至于是不是处女,只是孙浩辰一面之词。那些酒店,她也可以提前去了解打听。至于那些衣服……我确实想不出来,可以查一查,但也不能就此断定是情人送的? 第三,同学们都说她不把成绩放在心上,所以你推断她有别的压力来源。我看过去年的笔录,家里给她的压力很大,教育方式有问题。万一她就是很在意成绩,所以跳楼自杀,只是平常不表现出来呢?很多未成年人不都这样吗? 如果只是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我不能认同。” 众人面面相觑,这下新人的面子不好看了。但方楷这人,涉及案情,他就不是平时那个很好说话的老大哥了。 闫勇已经倒向了方楷这边,他看着李轻鹞沉默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他挠了挠头,下意识看了眼陈浦,却发现陈浦神色也很严肃。他心想不好,老大向来郎心似铁,以前自己当新人的时候被训哭过好几次,现在陈浦是不是要对李轻鹞下手了?那么乖巧老实的女孩,不会哭…… 果然,陈浦开口:“行了,我说一下……” “不止是这些。” 李轻鹞的声音和陈浦同时响起,陈浦就住了嘴,望向她。 出乎大家意料,李轻鹞的神色依然平静,她说:“是这样的,刚才我没有展开说完—— 昨天在二十九中,我专门了解过他们的期末考试制度,抓得很严,首先要换教室,每个教室四个老师监考,按照名次坐。我也看了张希钰那次考试的位次表以及周围人的成绩,一圈学渣,都比她少大几十名。我还看了她每科分数,提分最高的三科是数学物理英语——这三科选择题最多,即使作弊翻书也找不到答案。而且数学物理是她以前最差的科目。所以我才认为,她无人可抄,无处可抄,只有提前背了答案,最符合逻辑。 第二点,她的秘密情人是否存在,我认为孙浩辰不需要撒谎,从我们和他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是个很在乎面子的人,交高中生女友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找个处女,他完全没必要撒谎给自己戴绿帽,他跟本案也没有利益关系,没有撒谎动机。 此外,我今天一早,还去了一趟张希钰家走访,她的母亲比较配合,她生前的衣物也都保留着。我发现她还有许多件名牌内衣内裤,都是成人品牌,有的要二三百一件,她妈妈根本不认识那些品牌也不知道价值。我想任何普通朋友不会送她那么多名牌内衣裤,除了情人。 第18章 至于第三点,确实没有实证。但从一般逻辑来说,一个女孩,如果学习压力太大,交了孙浩辰这样一个有钱又对她不错的男朋友,于她而言,应该是一个解脱的出口,一个逃避的渠道。可张希钰的表现并不是这样。所以我才认为,学习和家庭是压力的一部分,但她最大的压力,源于感情和性关系。” 众人一片肃静,神色中有惊讶,也有叹服。 方楷轻轻骂了句靠,而后笑了,说:“这回我没有异议了,小李,你做得很好。” 李轻鹞依然保持着谦逊腼腆表情,还朝方楷投去感激的眼神。 陈浦慢悠悠转了几圈笔,停住,说:“人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谁有异议?” “没了!”“没了。” 大伙儿都笑了。 陈浦带的二中队,是个一切凭事实讲话,凭实力破案的地方,李轻鹞今天露了这一手,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能说啥,人家一个小姑娘,初生之犊不怕虎,一口咬住了案件命脉,谁不服憋着。 陈浦低声嗤笑:“一个二个的……” “我赞同小李的观点,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一直皱眉翻看笔录的周扬新抬头,“如果这个人存在,他和张希钰的日常交往,为什么没有留下痕迹?去年他们就没查到这个人。” 陈浦往后靠在椅背里,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他今天穿的是件灰色外套,没扣扣子,露出里头的黑色t恤和清晰的脖颈线条。他说:“我师父说过一句话:独处藏奸。每个案件,最不合理、最蹊跷、最‘独’的地方,就是破案的关键。 这个人既然存在,为什么他们没有微信qq邮件往来,也没有被别人看到?除了这个人特别小心之外,最大的可能性:他和张希钰,不需要借助这些通讯工具,也可以联络。 因为他们每天见面,他甚至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叫进自己的办公室,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同样的道理,刘怀信的桌上放了三套酒具,为什么他那天只发短信约了张良伟,手机里没有发给第三人的短信?因为他当面跟那个人说更方便。刘怀信那天下班后的动线,就是从学校到家属楼,中途楼下买菜,短短三百米。那个人就生活在这条动线上,或许他们是在学校说的,或许是在家属楼说的。 最后还有一个细节,为什么桌上放的是茅台?男人拿什么酒请客,除了看交情,就是看他对对方社会地位的判断。你不会拿20块钱的二锅头去款待领导,也不会拿2000的茅台去款待一个小角色。方辰宇是刘怀信的好朋友,高继昌是他的领导,无论是哪一个,他拿茅台合情合理,哪怕是鸿门宴。 行了,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周扬新笑着说:“还能有什么?你把最后的漏洞都补上了。” “我看方辰宇符合高智商犯罪特点,高继昌则给人感觉虚伪又缜密。”有人说道。 闫勇则满眼星星,看看李轻鹞,又看看陈浦,他觉得思路一下子就通了,很是兴奋。不光是他,大家都露出振奋神色,虽说李轻鹞和陈浦分析案情出力最多,但今天的结果,是二队所有人齐心协力废寝忘食获得的。案发后两天破案,拽不拽?还要掀翻一宗旧案,这下二队又要在分局露脸了。 “李轻鹞。” 李轻鹞再次被点名,望向陈浦。他眼眸淡淡地说:“身为新人,一上手就懂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干活细致,也肯下苦工,难得是没有瞎忙乎,方向抓得准。干得不错。” 李轻鹞微怔,刚要露出八颗牙齿的笑,表示这全都是他带得好,他却不给她走套路的机会,话锋一转:“当年高考多少名?” 李轻鹞:“什么?” “高考名次。” “全省220。” 她答得顺口,陈浦就像只是问了一下她早上吃了什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其他人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220?!她说220?全省一年三、四十万考生,她让在座的这些高考都没有排名的人,情何以堪?陈浦突然问这个干啥?秀大家一脸,他秀什么秀,和他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是警校第一,在全省220面前也和大家一样,都是平等的渣渣。 “不过。”陈浦冷着脸说,“该批评的还是要批评,以后不允许一个人私自行动,哪怕张良伟夫妻不是嫌疑人,也不行。” 李轻鹞乖巧点头:“知道了。” 众人还处在我们二队出了个二百二的震撼中,只有老成的方楷最先找回自己的声音,毕竟他家有个初中生,对于学霸和学渣的差距具有良好的接受力。他说:“就算确定了两个嫌疑人,张希钰案已经过去一年,尸体也火化,刘怀信家的指纹不足为证,我们要怎么找到证据?” 陈浦说:“不是已经有人替我们找到证据了吗?” 他说完这话,下意识看向李轻鹞,就见她对他盈盈而笑,一副心有灵犀的快乐模样。陈浦觉得眼睛痛,别过脸看方楷。 方楷稍微一想,明白过来:“说得没错。” 闫勇还懵着:“你们说谁?” 周扬新摸摸下巴:“说的是我们可敬又可怜的死者啊。在这一年里,刘怀信和那人朝夕相处,肯定察觉不对劲,他不是还找了孙浩辰吗?就是在收集证据。他一定是拿到了有力证据,才会摆鸿门宴,打算揭露真相,录音笔就是为了录下那人的供词,西瓜刀是以防万一。” 李轻鹞戳戳闫勇胳膊,细声细气地说:“我们如果去找一年前的监控,如同大海捞针,需要很多时间。可是有人已经不辞辛苦捞过一遍了——我们只需要去找近期有刘怀信的监控,就能知道他去过哪里,拿到了什么证据。陈浦说的是一条捷径。” 陈浦:“但是现在那份证据不见了。案发才过去一天,学校和家属楼都有我们的人守着,不停地询问盘查,那个人从命案现场带走的证据,很有可能还没有机会处理。如果能找到,说不定就是他杀人的有力证据。” 众人眼睛一亮。 第19章 从中学起,李轻鹞就是个很“独”的人。这个独,不是说孤僻或者自私,相反,她和同学们的关系都不错,还有三两知交好友。但她确确实实喜欢独处,独来独往。在求学阶段,她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类知识和观念,但她并不以通俗的目光和标准,来衡量得失与诉求。 所有人都疯狂学习的高三,她可能为了看特别喜欢的歌手演唱会,面不改色去老师那里请假,说家里房子漏水父母都出差哥哥远在天边她要承担起家庭责任去抢救。由于她一贯表现优秀,老师毫不犹豫地准假,还差点派几个男生去帮忙被她婉拒。 她也会迷上物理的某个专题,如痴如醉把市面上所有习题集都买了统统做一遍。后来一次月考物理压轴大题全年级只有她和年级第一的男生做出来。而只有她写了三种解法,被物理老师笑骂为怪才。 她就是喜欢一个人呆着,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做题。她的成绩一直处于年级前三十,但是波动很大,时而上浮到前五,时而跌到二十多名。她也不在意,面对老师的批评理直气壮:“全年级一共1200人,我的目标是前50,就能上211,每次都超额完成任务,老师,放轻松点,不是每个人都能上清华北大,我又不是骆怀铮。” 骆怀铮就是那位年级第一,已经保送清华。 老师被她气得差点吐血。 所以,在紧张的高中生涯里,李轻鹞是全班公认的另类,她够努力,但是不会太拼命,一切全凭兴趣状态。状态好,她会一天刷20张卷子;状态不好,她直接抱病“奄奄一息”回家看小说。同学们亲切地称骆怀铮为“独孤求败”,称她为“任我行”。 她第一次高考志愿填数学专业,也不是因为多喜欢,而是想象了一下将来的生活,安静地做题做研究,不用应付太多闲杂人事,假若学历读高点以后当个初高中数学老师也挺好。 李轻鹞的爸爸是个老刑警,母亲是个自己开诊所的中医。对于李轻鹞的这些想法,父母举双手双脚赞成,他们觉得孩子的想法很好啊,她已经这么优秀了,干嘛还要要求她更多呢? 总之,李轻鹞是个有着“小世界”的女孩,她坚定地呆在里面,用舒服的方式活着,她离周遭人的世界很近,但又隔着一段距离。 所以,在她考上湘城大学,上了大半个学期,依然每晚失眠,体重减少10斤后,她做出退学重考警校的决定。父母只是流了一晚上的眼泪,然后给她报了复读班。 不过李轻鹞怀疑她爸其实在偷偷高兴,因为从小他就想让她当警察,后来虽然有李谨诚继承家业,但这么聪明敏锐的女儿没考虑过当警察,她爸其实还挺惋惜的。只是没想到,父亲的夙愿,后来以这种形式实现了。 以李轻鹞的性子,无论高中大学,都没有加入过任何社团,在警校虽然强调团队意识,但她还未对哪个团队,产生过真正的归属感。《乌合之众》这本书她读过三遍,使得她更加警醒地在团队中保持独立清醒的自我意识。 …… 陈浦迅速布置了任务:所有人两两分组,调查刘怀信过去半个月的行动轨迹,收集监控。陈浦点了一个刑警跟着他,又把李轻鹞分到周扬新组,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散会了,众人鱼贯而出。李轻鹞正收拾本子,周扬新走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说:“全省220!你是怎么考出来的!” 旁边的闫勇摇头说:“这可真是凤凰落在了鸡窝里!二队不配啊不配!” 李轻鹞噗嗤一笑,说:“乱讲,能来二队我很荣幸的,现在更觉得自己来对了,人人都有真本事。” 一句话就说得他俩眉开眼笑。周扬新甩了甩手里的比亚迪车钥匙,说:“5分钟后下楼,咱们路上再交流交流。” 李轻鹞:“没问题!多跟你学习!” 等李轻鹞再回头,陈浦早就走了。 李轻鹞刚说的那几句话,的确有几分真心。今天这个会开下来,她真的觉得二队氛围不错,每个人都有独立观点,不论资排辈,不讲人情面子。这样的工作模式,反而是简单的。 她知道并不是每个部门或者团队都是这样的,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不是。譬如她以前呆的厅里。她也不是毫无社会经验的应届生,当然明白这样的团队氛围,取决于一个人——陈浦。 从她入职第一刻到现在,二队每一次行动,每一次讨论,还有他昨天带她的一整天,都可以感受到,陈浦非常用心在带这支队伍,他的心中没有个人英雄主义,想要所有人都凝聚成一把刀尖,齐头并进。 李谨诚以前不经意间对李轻鹞提过,陈浦身上有江湖气,也有一股子正气。当时李轻鹞脑补的是影视剧中常见的胡子拉碴一身肌肉头发也许还有点长的痞子警察形象。现在她明白了,陈浦不是那样的。 李轻鹞回到工位,把早上刚泡的那杯昂贵的茶水倒进保温杯,揣路上喝,一边下楼,一边摸出手机给陈浦发消息: 【不高兴,为什么我没跟你一组了?】 等她走到楼下,正好看到陈浦的沃尔沃发动离开,而她的手机一响。 陈浦:【为什么我每次要跟你一组?】 李轻鹞挑了挑眉,心道:呦,这人还挺别扭。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笑着上了周扬新的车。 沃尔沃上,陈浦开着车,手机丢中控台上。闫勇在副驾看手机上的监控画面。 过了一会儿,陈浦瞄了眼手机,屏幕一直黑着,没有消息再来。 他暗暗松了口气,又有那么一丁点懊恼,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 但他当然不能再带她了。前几天她刚来,放谁那儿,陈浦都不放心,只能自己带着。今天看来,她融入得不错,大家也都接受了她。他一个单身男队长,她一个单身漂亮女青年,再带着她不放手,日日形影不离,就说不过去了。会有闲话的。 至于语气重了点……她那么个性子,时不时发癫,刚才她的短信就有点苗头,他能怎么办?只能冷漠一点,以绝后患。 反正她在哪个组,他都会盯着的,待遇等同亲妹妹。 这么想着,陈浦就释然了。别说,今天是小黄牛闫勇跟着,耳边没有昨天那娇滴滴的声音和奇奇怪怪的话语,陈浦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恢复了以往的新鲜。 —— 在一上午密集扎实的调查后,案件迅速有了突破性进展。 毕竟,这是一条捷径。 方楷组在月亮湖街的一家四星宾馆上周的监控里,发现了刘怀信的身影。 刘怀信来过两次,不仅在前台逗留很久,还进入酒店的监控管理室呆了一整天。起初酒店保安经理不太愿意承认和刘怀信有过交易。但在刑警的盘问技巧下,保安经理很快和盘托出——当日刘怀信以2000元代价,换走了去年1月某日的三段监控。 现在,那些监控,还在酒店的服务器里。 —— 二队全体成员,一起观看了这三段视频。 分别是酒店大堂、电梯和走廊的摄像头拍下的。 那人戴了顶帽子,张希钰也戴着口罩。那人走到前台办入住,张希钰在角落里坐着。办好后,那人也不看张希钰,走向电梯间,张希钰起身跟随。 电梯没人。张希钰站在前面,那人站在她身后,突然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臀部。她抖了一下,只看眼睛,说不上她是在笑还是在抵触。 两人步出电梯,到了走廊。这时他们走得很近了,身体几乎紧挨着。到了房门口,那人掏出门卡,丢给张希钰,张希钰低头刷开房门,那人扯下她的口罩,露出她清晰的容颜。 那人捏住她的下巴,亲了上去,胯往前顶了一下。张希钰挣扎着推开,他笑了,摘掉帽子,镜头下的侧脸清晰无比。 他再不是平日在学校里威严正派的模样,眼里含着深深慢慢的笑,禁锢着她的肢体散发着某种兽的气息。 因为穿着休闲衣裤,也没有梳板正发型,他看起来年轻了至少五、六岁,可依然比张希钰老了很多。然后他搂着张希钰的腰,把她拖进了房间里。 第20章 高继昌小时候,家里条件挺好的。父亲高永辉做生意,母亲许翠林是全职主妇。他们家算是先富起来那批人,算不上大富大贵,但绝对不用为钱财忧心。 高永辉很喜欢这个儿子,长得漂亮,又聪明,从小读书厉害。很多酒局,他都带着高继昌,既有面子,又存了手把手教子的心思。高继昌也没让他失望,鱼翅燕窝、觥筹交错的酒局,并没让孩子迷了眼,回去后,反而更加努力读书。 高永辉问他为什么,他答:我以后也要过这么好的日子,当然要用功读书。 高永辉哈哈大笑,觉得儿子以后一定能混出名堂。 1996年,高继昌15岁,是高永辉最有钱的时候,家里存款就有两百万多,厂子就有三个,走到哪里都被人叫高老板。当一切都太容易获得,周围全是花团锦簇甜言蜜语,高永辉往下看都看不到脚尖,人往云端飘谁也扯不住。 高永辉毫无悬念地走上了那个年代很多男人会走的路——玩女人。 一开始是女秘书,招的高中毕业生,高永辉那时也才三十好几,人长得又精神,哄一阵子,再丢一叠钞票,轻而易举就把人勾到床上。 高永辉食髓知味。与其说他喜欢的是女人,不如说他喜欢的是掌控感和不断的新鲜刺激。 酒女、下岗女工、女大学生、下属的老婆……不过他从来不把这些女人带回家,家里虽然有黄脸婆,还有他的宝贝儿子呢。那是他的骄傲、他的血脉、他的家业继承人。 有一次,高继昌问过母亲:“为什么不离婚?” 许翠林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他:“为什么离婚?苦日子都是我陪他熬过来的,当初他刚开始做生意,是我从娘家借的本钱,我陪着他辛辛苦苦摆摊。我没有工作,家里的钱也不在我手里。离婚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小婊子?我死都不离婚。” 高继昌又问:“那你要不要想办法把钱弄一半过来?” 许翠林脸涨得通红,却不知自己已露出畏缩神色,她突然朝儿子发脾气:“我怎么弄?怎么弄!厂子在他手里,账也在他手里!你爸那么精,我怎么斗得过他?” 高继昌就不再提了。 那个年代,他的耳朵里会有很多风言风语,走在路上都会有人指指点点。起初他会脸红,会恼怒,会哭。后来就淡漠了,当那些议论的人不存在,专心读书。 高继昌撞见过父亲几次,搂着不同的女人,一副大哥做派。有一次学校要交材料费,他手里正好没钱,许翠林又回娘家了,他就去厂里。结果刚要推开父亲办公室的门,就听到里头传来古怪动静。他静静听了一会儿,绕到窗边,窗户有条缝,能看到床上两个赤条条的人影。 高继昌就转身坐到台阶上等,等了十几分钟,里头完事了,高永辉神清气爽的出来,看到儿子,吓了一大跳。高继昌却平静得很,跟他说了材料费的事。高永辉掏钱给他,又尴尬地问:“到多久了?” 高继昌想了想,看了眼屋里娇嫩饱满的女工,答:“你从背后骑她的时候,没事我回学校了。” 高永辉都呆了,刚摸出的烟差点掉地上,望着挺拔如新竹的儿子越走越远,他忽然笑骂道:“小兔崽子!” 女人嘛,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子都15岁了,搁他那年月,都可以结婚了。这说明儿子心里是向着他这个爹的,而且今后啊,儿子肯定不会被女人管住。 真是个好孩子。 两年后,因为政策经济风向变化太快,高永辉的厂子经营不善,接连破产。之后高永辉又折腾了好几次,开公司,倒闭,开厂,没销路。不过那时候高继昌已经考上名牌大学,离开了家。高永辉也渐渐失了心气,就在家门口开了个小超市,倒也衣食无忧。许翠林重新成为了超市的小老板娘,成日坐镇店里,忙前忙后,两口子倒也和气起来,就像过去那些年的事,从没发生过。 而高永辉跟隔壁卖臭豆腐的老板娘勾勾搭搭,偶尔相会;又对店里的女店员动手动脚,许翠林只当没看到。她现在终于把店和钱抓在手里了,儿子还考上了名牌大学,她觉得自己总算苦尽甘来翻身了。 高继昌上大学时,家境已经很普通。他每天穿着白衬衣,大部分时间不是呆在教室,就是呆在图书馆自习。他还是院学生会主席,工作能力和态度获得师生一致好评。他是公认的白衣男神,追他的女孩子从图书馆前门排到后门。他却如同一尊佛,潜心学业,无动于衷。 直至大三,他和班上一个相貌普通学习一般甚至身体也不太好的女孩子好上了。是女孩子追的他,送早饭送宵夜陪自习追着跑。高继昌在一天夜里,看着锲而不舍守在宿舍外给他送宵夜的女孩,潸然落泪。 “我被感动了。”他对大家说,“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 他走出宿舍,拥抱了女孩,跌破无数人眼镜,也铸造了一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校园佳话。 有人问女孩:你怎么敢追他的? 女孩答:他太温柔了,对我也很好。我知道他就是那么好的人,不单独对我。可是我忍不住心生奢望,想要试一试。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被我感动。我要一辈子对他好,拿命对他好。 高继昌大四毕业,成绩排名中游,完全够不着保研名额。但是他成功保研,还上了更好的专业。 因为女孩的父亲,是市里领导。 女孩先天不足,身体不好,毕业后留在家里没工作。高继昌拿到研究生毕业证当天,和她领证结婚,住进女孩父母买的房子。高继昌跪着对岳父岳母哭:“是她给了我前所未有的爱。爸,妈,你们又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会疼她一辈子,宠她一辈子。” 一开始,高继昌被安排进全市顶级高中,干了三年,教学水平实在跟不上。牛校的校领导也很牛逼,一番操作后,高继昌涨了级别也涨了工资,然后被调到集团内部次一级的一所高中任班主任,也就是二十九中。 那一年,高继昌28岁。 第21章 那时候,妻子的身体更差了,不仅无法怀孕,甚至行房都勉强。妻子哭着问要不要离婚,他握着妻子的手说:没孩子就没孩子,除非我死。 妻子感动得不行,没过多久,家里所有房产、现金、理财,还包括她的几百万嫁妆,全都交给了高继昌管——她没有精力,也只有这个办法回报丈夫的深情。 高继昌的手头骤然宽裕,不过他对钱财向来看得紧,不会无端浪费,也不会对外说,他只在离学校不远买了套二居室自住,又在市中心买了三套公寓出租,钱能生钱。妻子的嫁妆很快变为他名下的隐秘房产。之后每年把做过手脚的股票账户截图给妻子看一看,几年时间亏掉大半,账就平了。 那时的高继昌,还很年轻俊朗,校园男神的风采不减当年。他从不在学校提及妻子,很多老师都以为他单身。 第一个跟他好的女孩,读高一。那时候,就业和经济环境还很好,孩子们压力都不大,也没有现在的孩子的现实和独立,还有很多天真恋爱脑和理想主义。 盛夏午后的办公室,只有高继昌和女孩在。皮白肉嫩、长发披肩的女孩,一只手按着书桌,弯腰扶住脚踝,声音幼弱:“高老师,我脚扭到了,怎么办呀?” 高继昌抬头,冷眼看着女孩自以为心机的撩。 女孩虽然大胆,其实没想太多,连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都没想明白。她只知道,所有女生都觉得高老师实在太帅了,那冷酷沉郁的气质,和小说里的霸道总裁一模一样。听说他还是单身。 而且女孩总觉得,高继昌看她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她觉得他总是会多看她几眼,他的眼睛里藏着某种情绪,但是他总在最后别开脸去,仿佛压抑着什么。 女孩心里有了希望和奢望,就开始沉不住气。 她只是想要谈一场恋爱,像故事里那样浪漫、禁忌、奋不顾身。至于将来,她还没想过那么远。 但她不知道,高继昌看到的是什么。 他看到了少女牛奶般纯净的肌肤,看到她嘴唇上的绒毛,黝黑的眼仁,纤细的没有一丝赘肉的四肢,还有婀娜身段。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如此年少,甚至比他大学时那些追求者还要小。 他爸玩过这么年轻的女孩,那个十六岁进厂的女工——高继昌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在那一刻,高继昌心里依然有恐惧和犹豫。他怕如果自己真的伸手,事情传出去身败名裂,也怕岳父的雷霆之怒。他还想,为人师表,这是我的学生,她没成年,没有判断力和独立人格,她想要走错的路,我应该把她带到正道上。 可……凭什么是我,不断牺牲呢?他想。 小时候,为了母亲的私心和父亲的面子,我忍耐着那个貌合神离乌烟瘴气的家;读大学,为了前途,我没有去追求漂亮的、真正配得上我的女孩,和一个平庸的病秧子在一起。我甚至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现在,我连性生活都不能有,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妻子一家对得住我吗?说好的进名校当老师,一路扶持一路升,结果挂羊头卖狗肉,给我降到这个破学校来。 岳父根本没有真正为我使力,不过是想要让我继续留在那个废物女儿身边,继续奉献一生罢了。 既然如此,又有女孩爱我,她是自愿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去追求爱情?满足自己? 毕竟,总是会有女孩爱我。 而爱情,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无罪的。 …… 高继昌别过脸去,不看女孩细细的脚踝,还有弯腰时t恤间露出的隐约线条,他说:“你不该这么对我说话,我是你的老师。” 以退为进,他驾轻就熟。 满脑子恋爱又给他戴上男主光环的女孩,眼里看到的只有他的隐忍和无可奈何。她鼓起勇气,飞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转身就跑。 然后,就像小说里写的一样,在她跑出去之前,他抓住她的手,忍无可忍地以吻封缄。 …… 对于第一段师生恋,高继昌动了几分真感情,但目的也很明确。恋爱中的小女孩是非常好哄的,更何况高继昌很多时候真心实意,花钱又大方。哄到床上也没废太多功夫,只需要几句“爱不爱我”“我只抱着什么也不干”以及“我实在忍耐不住”。 高继昌已经好几年没有过性生活,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每天在一起。他就像一头成年野兽。第一个女孩,其实跟最后的张希钰没什么差别,以爱为名,渴望关爱,懵懵懂懂。有时候明明感觉出不对,却不愿意深想,又或者被他以成年人的话术和老师的威严洗脑压制。 不过高继昌一直很谨慎,每次见面都在他校外的房子,每次都戴套或者让她吃紧急避孕药。在学校越发装陌生。女孩的父母在外打工,只有一个外婆,还整日打牌,她很多天不回家也没人管。 高考结束,原本成绩不行的女孩,自然没考上。那时候,高继昌已经有了第二个新目标,而且这个女孩,他已厌倦。再年轻新鲜的身体,玩了整整两年,也散发着成熟腐烂的气味。 高继昌很轻易就摆脱了这个女孩。他对她说,妻子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在他们好了一年半后,高继昌就对她坦诚了妻子的存在。他哭着对她说,如果不分手,自己不仅会失去工作,还会身败名裂。 女孩选择了原谅和离去。其实那时候,女孩自己也心生去意,说不清什么感觉,随着年岁一年年增长,随着这段关系一天天腐败,她也意识到自己当年其实并没有那么爱这个人,他也一样。当他们讲清楚以后,她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高继昌给了女孩一笔钱,女孩心中再无怨言,南下打工。 第22章 我只是谈了一段禁忌的恋情——女孩反复对自己这么说。可是在南下的列车上,她却痛哭流涕,因为在这段感情结束后,她才终于看清那个被成年人蒙住双眼骗入欲海过早绽放灵魂凋谢的自己。 高继昌意识到,只要他愿意,这个套路可以轻松复制。那些漂亮的、家里缺少人关爱的、心思不在学习上的女孩,脑子里在想的东西都差不多。他一眼就能看透。和这样的女孩谈恋爱多好啊,她们把他当成神,当成主人,什么都听他的,他只要付出不多的金钱,就能换来女孩最纯洁珍贵的青春。 第二个女孩是他主动追求的。这个女孩成绩要好一些,后来考上了一所大专,主动对他提了分手。后来他出差去过女孩所在的城市,想要联络,却发现自己被拉黑,高继昌一笑置之。 这有什么。高继昌回到湘城,立刻把新的女朋友叫到家里,狠狠操了两遍后,他在床边抽着烟,望着睡熟的女孩想,她以为她跑得了?跑不了。这不,她又乖乖躺到他床上了。 不过,近些年,女孩们和十几年前不同了,聪明很多,也警醒很多,高继昌的年龄也大了。在狩猎张希钰之前,他已经有五六年没能上手过。 对付张希钰,他已是熟手中的熟手,有时候感情真挚得连自己都落泪。但他实在没想到,张希钰居然想和他结婚。他脑子抽了才会和她结婚!他对现在的生活不知道多满意——老婆进了疗养院只需要每周末去看一次,所有的钱财都在自己手里,他还落了个善待妻子的好名声。岳父大概是见他多年不离不弃终于使了大力,明年很有希望提副校长。 他终于对张希钰感到厌烦了。 他其实知道,这女人最早喜欢的是刘怀信,喜欢那种年轻小伙子。他有时候觉得她是把自己当替身。替身文学呗,他也听说过。他一点都不嫉妒,甚至还会表现得像个求而不得的男人,一遍遍含泪问她:爱我还是爱他?逼得她感动落泪,逼得她心生惭愧,一遍遍发誓永远爱他这具身体永远属于他。 这也没什么,找点乐子而已。 现在她却奢望和他结婚?一个都不能对他一心一意的禁脔,还想毁掉他的人生。 她破坏了游戏规则,他想。 高继昌还没想出脱身的规则,有一天,张希钰跑来对他说:“我怀孕了。”她把两条杠丢到他面前。 高继昌只愣了一下,就把验孕棒丢还给她:“开什么玩笑,每次我们都做避孕。” 十七岁的女孩脸上全是窘迫:“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是药没能起作用,我上网查了,有这种概率……” “不可能!”高继昌斩钉截铁地说,而后他狐疑地望着她,“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女孩面如死灰。 很好,这就有分手的借口了。 他无比痛心地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走,我要静一静!”说完他坐下来,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钞票,递给她:“不管孩子的爸爸是谁,你还是高中生,这个孩子都不能留下,会毁了你!去找个私人诊所打掉,这些钱足够了。” 张希钰颤抖着手接过钱,她突然就软倒在沙发上,捂着脸哭泣:“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高继昌抽着烟,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直至她没再看他,拿起那些钱,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他们昔日的爱巢。 又过了一个星期,高继昌把她叫到家里,对她摊牌说分手,她那时候的脸色依然苍白,高继昌以为她已经打掉了孩子,松了口气。而她很平静,点点头就走了。 其实张希钰跳楼那天,高继昌怀疑自己见过她。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联络。有一次,他在校外,看到她和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进了酒店。他骂了句娘,不过那时候他已有了新欢,虽然心中不忿,也就算了。 高继昌和一个外校的年轻女老师,打得火热。那天,他把女老师带回爱巢,两人正做得欢,突然一声门响,听着像是有人开了门。女老师吓得扯起被子盖住自己,推他去看。 高继昌跑到客厅,门真的开了,虚掩着,一道人影在楼道里一闪而过,有点眼熟。 高继昌一想就明白,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大门是密码锁,和张希钰分手后他虽然改了密码,却忘了删她的指纹。 高继昌关门反锁,跑回卧室,女老师问他怎么回事,他笑着答门没关紧被风吹的。 等到他搂着女老师睡得正熟时,手机响起,他接起,学校一个老师惊恐的声音传来:“高老师,你快来学校,有个女学生跳楼了,是你们年级8班的张希钰!” 高继昌的脑子里变得空白一片,低头看到盖着下体的蓝色棉被,突然想起,这床被套,还是几个月前,张希钰窝在他怀里,拿他的手机挑的。小姑娘说喜欢蓝色,因为蓝色代表忧郁。 第23章 因为刘怀信发给张良伟的那条短信、刘怀信死前查找真相的行踪,以及视频里高继昌那张清晰的脸,这三项关键依据,陈浦第一时间申请搜查令,并派人把高继昌从学校带走。 同时,陈浦还申请对高继昌夫妇名下所有通信、银行、投资账户信息和资产进行调查。 高继昌很快被带进审讯室。 他依然一身名师风度,正襟危坐,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立在那里,不为所动。 周扬新问陈浦:“审吗?” 陈浦盯着高继昌,摇头:“他的心志非常坚定,先晾着,尽量搜集证据,打蛇要打七寸。” 在丁国强的指示下,二队如同向前行驶的车轮,开始急速滚动。 他们首先搜查的是高继昌在家属楼的那套房子。房子在5楼,刘怀信正楼上斜对门,是套三居室。 陈浦带着周扬新、李轻鹞和两名刑警从大门进入,物证勘察人员紧随其后。粗略一看,屋里的一切都很正常,一看就是个单身男老师的居所。整体是新中式装修风格,朴实端正。三间屋,一间是书房,红木书柜上摆满了教研资料、世界名着,书桌上全是工作资料。一间是卧室,还有一间是运动影音室,装了投影仪,角落里放着跑步机。 大家分头搜寻。陈浦进了书房,周扬新进了卧室,另外两名刑警分别在阳台和运动影音室。李轻鹞想了想,先搜客厅。 物证勘察人员出声记录:“1号摄像头、2号摄像头、3号摄像头……” 李轻鹞抬头一看,厨房正对客厅的天花板上也装了个摄像头。每个房间都有摄像头,几乎每个角落都覆盖到。 “可见高的疑心之重。”周扬新对陈浦说。 6个摄像头的存储卡收集完毕后,陈浦让人第一时间送回物证科。 大伙儿继续沉默地干了有十来分钟,依然一无所获。 他们想要找到的那份由刘怀信搜集到,又被高继昌从现场带走的关键性证据。因为那份证据出现在死亡现场,上面极可能有刘怀信的指纹和血迹。这样可就算得上高继昌杀刘怀信的铁证了。 李轻鹞搜完客厅,没有发现,又去了厨房,她看了一圈,把每个柜门抽屉都打开,连烤箱都翻开看了。 厨房外有个小阳台,李轻鹞走出去,角落里放着洗衣机,这时李轻鹞愣了一下,因为洗衣机背后,还有扇极窄的玻璃门,门外放着各种设备外机。她拧了一下玻璃门,发现打不开,下头有钥匙孔,被锁住了。 李轻鹞精神一振——一个单身居住的男人,谁会没事锁设备间?她透过玻璃门,望见空调外机背后的墙上,还有一个小木柜,柜门上挂着一把锁。 李轻鹞刚要叫人,背后响起道声音:“发现什么了?探头探脑的。” 陈浦从里头出来了。 李轻鹞的手指在玻璃门上“咚”地一点,陈浦也看到了那个上锁的小木柜,一拧玻璃门不开,和李轻鹞对视一眼,招手叫来个物证人员。 物证人员三两下就撬开玻璃门,又拿钳子切断小木柜的锁。那木柜大概在2米高的墙面上,物证人员拍照后,陈浦伸手去拿里头的东西。李轻鹞垫脚也看不到,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往上蹿了一下。陈浦的肩膀纹丝不动,稳稳地就跟钉在原地似的让她借力。等东西拿下来,她也落了地,他才一错肩膀,迅速甩开她的手,说:“蹦什么蹦?属猴的?” 李轻鹞不理他说什么,凑到他手边看,是个牛皮纸信封。陈浦用两根手指打了打信封,露出笑意,把里头的东西轻轻倒在手上,是五六张照片,还滑出个红色的小u盘。 照片上的内容,他们看到过了——应该是从那几段监控视频里截取的,每一张都有高继昌的脸。u盘也很眼熟,根据那家酒店保安的证词,当日刘怀信就是拿了一个这样的红色u盘,拷贝走了视频。 物证人员小心翼翼把这些东西放进证物袋,送回局里对比指纹。 获得了这样重要的证据,所有人脸上都有了轻松的色彩。又过了一会儿,周扬新不知从卧室哪个角落,翻出一副半旧的塑胶手套,但是已经洗得很干净。陈浦接过后,又和他对望一眼,两个老刑警眼里都有了心领神会的笑意。 李轻鹞在一旁默默看着,伸手接过手套,抬头也对陈浦充满欢欣的一笑,只看得陈浦面黑如土。 —— 等他们这队人回到局里时,高继昌家里的监控存储卡已经读取完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案发当天以及之前的监控记录,全部被人为删除了。 不过,这可难不倒警察。 陈浦问:“能恢复吗?” 技术科的小伙子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能。” “你需要多长时间?” “不超过24小时。” 这关系到高继昌是否拥有不在场证明。 “行。”陈浦点头,又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目光却飘向了旁边桌子的李轻鹞,心不在焉。 陈浦一拍他的脑袋:“赶紧滚去做!”小伙子“噢”了一声,飞快跑了。 陈浦扫了眼正在低头干活的李轻鹞,他双手叉腰,轻轻叹了口气。 牛皮纸信封、照片和u盘上的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 上面发现了刘怀信、高继昌的指纹,u盘上甚至还同时有酒店保安的指纹,但是并没有发现血迹。 至于那副塑胶手套,因为材质复杂些,又有相当程度磨损破坏,对比还需要时间。 到了这一步,闫勇也问了陈浦一遍:“审吗?” 高继昌已经搁审讯室里喝了七八杯茶了,几个小时过去,这老狐狸依然不慌不忙,还生过一次气问警察为什么无缘无故扣留自己。 陈浦却答:“火候不到。”他走到办公室正中,响亮地拍了拍手,高声说:“今晚熬大夜,一鼓作气查完。” “噢!”“好!”“呼……”众人的回应声高低起伏。 第24章 陈浦重新分配了侦查任务:两两分组,分别去查高继昌名下其他房产、银行消费记录尤其是开房和购买女性物品记录、各种通讯软件的聊天记录等。这是非常大的工作量,李轻鹞继续和周扬新一组,查通讯软件。 已是暮色降临时,刑警们今晚的工作才刚刚开始。陈浦分配好任务,看了眼时间,目光扫了一圈,点李轻鹞的名:“你负责给大伙儿点外卖,2点钟再点一次宵夜,记得开发票,金额不要超过规定餐标。” 这事儿向来是队里的新人做,以前是闫勇,现在就换成李轻鹞了。 李轻鹞点头应下。 这事儿也不复杂,她去问了闫勇常点的几家店,又去统计了每个人要的口味,很快把晚餐点来。她注意到陈浦要的是青椒炒瘦肉条盖饭,还要加个蛋,很扎实的肉和饭,刚好到餐标上限,于是默默记下。 这一干,众人就干到半夜。 到2点时,李轻鹞没按闫勇的一贯做法,只点炒粉炒饭这样的他觉得能填肚子的干货,而是又点了些汤汤水水的吃食,收获一致好评,都觉得这么吃胃更舒服。李轻鹞深藏功与名,迎来闫勇钦佩的目光。 这次陈浦钦点的是羊杂粉丝汤,备注少辣少油,多葱花香菜。不光是他,李轻鹞把每个人的口味都记在了一个本子上——她做事向来这么细致,又在陈浦那一栏,画了一只猪,寓意无肉不欢真能吃。 不过李轻鹞手头的工作,半点没放松,这些杂活她都是抽空干的。 她和周扬新很快拿到了高继昌名下的qq、微信、邮箱、抖音账号、小红书账号,甚至还包括早些年的sn。 然而可以看出,高继昌非常谨慎,在接近一年的通讯记录里,都和张希钰没有过联络。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去年查案的警察们,在有限的时间和无限的压力中,遗漏了这条线索。 但是再往前查,狐狸还是渐渐露出了尾巴。 大概是2022年秋,也就是张希钰刚上高二,他们查到了两人有十几天的微信聊天记录,看着那些记录,仿佛能看到高继昌如何一步步利用心理攻势和老练话术示爱,而张希钰一步步被洗脑沦陷。 但这些聊天记录都还没有谈及到“性”,而且戛然而止,应当是在高继昌的嘱咐下,两人换了联络方式。 周扬新摇头——这些别说给高继昌定罪,连证据都算不上,顶多只能说明高继昌师德不检。 他们继续往前查,发现在五年前,高继昌跟另一名高中女生,有过类似的一段暧昧期对话,话术如出一辙。但聊天记录同样中止于那层纸戳破后。 李轻鹞把这个女生的名字记在卷宗上,标记为2号。 再往前半年,却发现高继昌注销过另一个微信号。两人精神一振——有猫腻!而且通常来说,惯犯的早期犯罪比较粗疏,后期才越来越缜密。 他们立刻联络通信公司,却被告知注销微信号的相关记录,一段时间后就会从云数据中删除。 “没有办法恢复吗?”李轻鹞问。 对方答:“不能。而且湘城四年前换过一次服务器,有过一次全面数据清理升级,这就更不可能恢复了。” 李轻鹞和周扬新对坐抓头,李轻鹞说:“qq呢?” 周扬新:“试试看。” 但他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哪怕是五六年前,像高继昌这个年龄的人,用qq已经很少了。 结果他们发现,高继昌把那段时期的qq号也注销了,同样无法恢复。 “靠!”周扬新一拳砸在桌面,“这老狐狸。” 李轻鹞长叹一口气,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转头望着窗外幽深的夜色,眼神忽然就静下来。 “犯罪一定会留下痕迹,不管过了多久。”她轻轻地说,“它就藏在某个地方,只是我们还没找到。” —— 陈浦凌晨三点多带着人从外头回来,高继昌名下的几处房产,全都勘查完毕。 春夜湿重,他的黑色外套上全是寒气,走进办公室,不自觉拢了拢衣领,一抬头,却在满屋人头里,没有看到李轻鹞那颗小巧的头。 再定睛一看,他才发现李轻鹞趴在桌上睡着了。 除了她,办公室里还倒了其他两三个。毕竟谁不是铁打的,一整夜中间总得打打盹儿。他待会儿也得眯一下。 陈浦从她身旁走过,脚步放得很轻,目光一扫,看到她的外套掉在椅子后的地上。这会儿是最冷的时候,陈浦看着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衬衫就感觉会冷。 他皱眉停步,李轻鹞身边的周扬新察觉了,抬头,眼神询问:有事? 陈浦压低声音:“衣服掉了!人不冷吗?” 周扬新刚刚小睡半小时,才换李轻鹞去补眠,人还是懵的,循着他的视线看到地上的衣服,木木地“哦”了一声,刚想弯腰捡,一只手比他更快,把衣服从地上捞走。 “粗手粗脚!你别碰。”陈浦眼里全是嫌弃。 周扬新见没自己的事,惯性转头继续查记录。他此刻脑子转得太慢,只觉得陈浦今天怎么叨叨逼逼的。 陈浦轻手轻脚把那件米杏色外套展开,搭在李轻鹞肩头,他手稳,连根头发丝都没惊动。再一抬眼,就瞧见李轻鹞的侧脸,因为脸压在手臂上,平时那张瓜子脸,被挤得肉嘟嘟的,粉红色的嘴唇也撅着,精灵古怪和清冷温婉统统不见,只剩下从未有过的憨软。陈浦盯着看了两眼,轻轻一笑,转头走了。 唉,平时她都这样多好,他想,这才是他幻想的妹妹的样子。 —— 次日天刚亮,陈浦就连接了几个电话,局长、副局长、丁国强的。无一例外都是催问案件进度,因为二队目前的调查,警方面临着非常大的压力。甚至连省里都来人询问了。 陈浦归拢了各个组的侦查成果,在心中衡量一番,再拖下去他怕上头会来人横插一脚,咬牙说:“审!” 第25章 高继昌被晾了一夜,在困意和压力的双重作用下,头晕脑胀的厉害。 审讯室的门“哐当”一声推开,两个穿着警服神情冷肃的警察走进来,正是陈浦和方楷。 高继昌的心怦怦直跳,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些警察的伎俩,此刻才是这场较量的开始。 李轻鹞和二队其他人,隔着单向玻璃在隔壁看着。和其他人不同,李轻鹞还抱了个电脑,一边听一边还在继续查高继昌的通信账户信息。考虑到她现在的学霸人设,所有人见怪不怪。 陈浦抬了抬帽檐,露出锐利的双眼,他问:“高继昌,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叫你来?” 高继昌摇头:“不知道。” 方楷把牛皮纸信封里东西的复印件,丢在他面前,说:“这些是我们从你家找到的,怎么解释?你是不是在刘怀信死那天,到过他家里?” 高继昌沉默了一会儿。 他昨天从课堂上被带走,丢尽了脸。这也造成了他的信息隔绝,无法知道警方到底掌握了什么。现在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不过,对于这种情况,他也已经提前想好了应对说辞。 他露出尴尬神色:“原来是因为这件事。这些资料是刘怀信上个星期给我的,我已经给他解释清楚,他也表示理解,错怪了我。我承认自己有一段时间,和张希钰走得比较近,动作有些亲昵越界。但是我们去酒店,是为了给她补习功课,并没有做别的。后来我已经反省过错误了,不能把学生当成自己亲生孩子亲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刘怀信的提醒呢,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就算是方楷这样见过无数社会渣滓的老刑警,也因为这人的无耻变了脸色。隔壁屋子里,大家更是骂声一片。 陈浦从一叠资料里,抽出李轻鹞那一组的几张,一张张铺到他面前,其中很多句子还被李轻鹞标红了。 “那这些呢?要我给你念吗?”陈浦说,“‘做我的女朋友’,’想你想得睡不着’……”陈浦突然暴喝一声:“你跟亲生孩子这么说话!” 高继昌的脸色一变,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的声音终于有点颤抖:“我承认自己犯了错,中间对张希钰起过不该有的心思。主要是她一直在追求我,总是缠着我。我没能坚守住本心,确实和她暧昧过一段时间。但我们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李轻鹞望着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有一线希望,这人就不会认罪,因为他的心极冷酷,并且没有丝毫廉耻和道德。 好在,警方通过一个大夜的奋斗,获得的证据资料已经足够多。 方楷甩了一叠资料在高继昌面前:“经过我们调查,仅仅2023年1月到2月间,你带着张希钰开房就有八次,监控全都拍到了,每次都在辅导作业?亲着搂着抱着去酒店房间辅导?” 高继昌的脸色仿佛凝固住,没有丝毫表情,还是点头:“确实是在搞学习。”说得他自己都笑了:“毕竟她高二了,学习跟不上,我很关心她。” 方楷冷冷横他一眼,又抽了一叠银行卡消费记录出来:“买衣服!买裙子!买成年人的性感胸罩内衣给一个孩子!你老婆知道你这么’关心’女学生吗?学校允许吗?要不要我去问问教育局,问问校长,问问二十九中的学生和家长?” 高继昌的额头终于落下一滴冷汗,他动了动嘴唇,说:“我刚才已经承认,喜欢上了张希钰,和她建立了恋爱关系。关于和她恋爱的细节,我不想再多说,人死为大,请你们尊重她。我知道这不应该,也知道工作保不住了。但我是真心的,她也满了14岁。我是违反了学校纪律,但是请问这违法吗?为什么你们要扣留我?我要请律师,请你们文明执法。” 陈浦和方楷飞快对视一眼,高继昌反应越大,说明他的心理防线越松动。 陈浦不理他的抗议,继续逼问:“张希钰是第几个?你那些情况我们都掌握了,就看你是否老实交代。” 高继昌抬起深褐色眼珠,与陈浦对视。这个年轻警察的眼里有隐隐的嘲弄和势在必得的自信,令高继昌的心颤了颤,不安更深。 李轻鹞却知道,陈浦是在套话。迄今为止,除了她和周扬新发现的两个,陈浦又在高继昌的一套房子里,发现了两个女孩的指纹和dna,已确认一人身份,还有一人对比不到。 也就是说,高继昌过去的女高中生情人,他们掌握了包括张希钰在内的四个人的身份。但有没有更多,只有高继昌知道。 高继昌咽了口口水,答:“可能还有一两个。”他又用那种令人恶心的表情笑了:“我记性不太好,记不清了。” 所有刑警都憋着气,陈浦说:“记不清了?要不要我提醒你几个?周文婷、马馥蕊、刘芳!要我给你再念念跟她们的聊天记录吗?什么情况下,你一个男老师的私人居所里,会有女学生的dna?” 方楷倒了杯茶给高继昌,语重心长地说:“你的事,上面给的压力很大,这事闹严重了,罪定重了,对哪一方影响都不好。现在是给你一个招认的机会——这些女孩的事,还有刘怀信的事。你自己说,和我们查出来,衡量定罪就是两回事了。你也是知识分子,懂法,想清楚。” 按说一个普通人,在巨大压力下熬了一整夜,面对执法人员软硬兼施的讯问,只怕都会动摇。可高继昌就不是普通人。 他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摇头:“刘怀信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周文婷、马馥蕊、刘芳加上张希钰,没错,就只有这四个,还是警察同志厉害啊,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们查得这么清楚。唉,我承认自己太多情了,我不是人!这些都是我喜欢过的女孩,和我谈过一段时间纯洁的恋爱,仅此而已!” 第26章 审讯室内外,一片沉默。 人人都知道他诱奸了那些女孩。可是年代久远,证据全毁。目前因为时间紧迫,他们还没联系上那些女孩。就算联系上了,就算她们都愿意作证性关系的存在,恐怕也没用。 因为高继昌实在奸猾,基本上都是高一观察一年,高二高三对女孩下手。已知的这四个女孩,跟他发生关系时,都是十六七岁,高继昌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当然,今天过后,高继昌不仅会丢工作,按说也不能承担教师工作。可这和他作过的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搞不好教育系统还要掩盖这个丑闻,他的岳父再一运作,把他调到乡下什么地方继续当老师,也未可知。 李轻鹞注意到,陈浦的神色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 她明白,重头戏还是在刘怀信之死。高继昌既有动机,又有时间,到过犯罪现场,家中还发现了可疑的手套。只要鉴定结果出来上头有刘怀信的dna或者血迹,他就百口莫辩。 以此论罪,高继昌才逃不掉。 而陈浦为什么要让整队人花大力气查那些女孩的事? 李轻鹞心里早已有答案。 因为陈浦想要真相,想要为那些女孩伸冤,哪怕那么多女孩的处子之身,都不能给这个禽兽定罪。 但是陈浦就是要把事实捧到世人面前。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迫于舆论压力案件不会公开审理,该知道真相的人,自然会知道。 这也是二队所有人任劳任怨熬夜追查的动力所在。 陈浦问:“你说这些照片和u盘,是刘怀信上周给你的?周几?在哪里给的?” 高继昌:“上周五,晚上6点多,我下班回来路上遇到他,去他家拿的。” “你在说谎,我再给你一次坦白的机会。”陈浦说。 高继昌的脸色疲惫到了极点,眼睛却很亮,呈现出一种异常的亢奋,他又沉默了几秒钟,笑了,说:“没错,就是上周五。警察同志,楼道里没监控,我也没法自证清白。但你们也不能因为几张照片,冤枉我和刘怀信的死有关。我这个人,从来不犯法。” “我给过你机会了。”陈浦的眼神冷得像寒霜,把几张从监控中截取的照片放到他面前,照片里的人正是刘怀信,胳膊下夹着个牛皮纸信封,“我们已经查实,刘怀信是这周三深夜去的打印店,也就是死前一天,去打印照片,你上周五从哪儿拿到的!我告诉你高继昌,这个牛皮纸信封出现在命案现场,又被你拿走,上头同时有你们俩的指纹,你猜我们在上面发现了谁的血迹?你猜这够不够作为关键证据起诉你杀人?” 这当然是吓高继昌的,他们压根儿没发现任何血迹,要不陈浦能连续用两个“你猜”模糊概念? 可高继昌终于慌了,吼道:“我没有!我没有杀他!你胡说八道,你冤枉我!我知道了,你们自己抓不到凶手,就想拿我顶罪!” 陈浦不理他最后的困兽之斗,双手一拍桌子,“啪”地一下,震得高继昌浑身一抖,而后他站起来,俯身逼近,剑眉星目里全是锋刃般的寒意,断言道:“他死的那天,你到过他家里,他亲口邀请你去的。” 高继昌的嘴唇哆嗦着,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说不出话来。 其他刑警精神一抖——他没有否认到过现场! 陈浦:“高继昌!都到了这一步,还不老实交代!你以为能拿自杀蒙混过关?说说看,你是怎么制服住刘怀信的,用的什么手段? 是拿刀逼着他割腕,还是握着他的手腕割下去的? 我猜不仅如此,在张希钰这件事上,他为什么如此愧疚执意追查?在你和张希钰的不伦关系里,他犯过什么错误?你拿什么把柄胁迫了他,才令他视死如归?” 所有人都望着高继昌,这也是大家心中的猜测,是命案现场最大的疑点——高继昌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没有搏斗痕迹,四刀割腕毙命,刘怀信还痛快留下亲笔遗书。 如果像陈浦推测的另有隐情,那就说得通了。 高继昌的眼睛瞪得很大,面目狰狞,情绪也变得异常激动,吼道:“不是!你冤枉我!我那天是到过他家,可我到的时候,刘怀信已经死了!大门开着,他的血都流干了!关我什么事!我从餐桌上拿了牛皮纸信封就走了!我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杀人!” 可所有刑警都冷冷地看着他,这人从审讯一开始就满嘴谎言,想方设法狡辩。现在又有谁会信他的话呢? 方楷说:“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么说,你现在认不认都无所谓,因为你亲口承认到过命案现场,有动机,有时间,还有关键证据牛皮纸信封,再加上杀人动机是那些女孩的事,你觉得法官会怎么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可是你最后为自己争取减刑的机会了。” 高继昌呆住,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自己竟成为了刘怀信死亡的头号嫌疑人。 他颤抖着干裂的嘴唇,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所以我没有因为那些女孩的事坐牢,却要因为到过现场,就背上刘怀信的命案?” 李轻鹞皱眉。 陈浦也死死盯着高继昌。 “我要抗诉!抗诉!”高继昌想要站起,手铐却将他锁在椅子里,发出哐当巨响,他的情绪终于崩溃,双眼赤红,拼命挣扎。 陈浦和方楷同时冲过去按住他,周扬新带着另一个刑警打开门冲进去帮忙。 李轻鹞贴近玻璃,不放过高继昌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高继昌挣扎了一会儿,像是脱了力,软在椅子里,喃喃低语:“荒谬……荒谬……早知道我就不删监控了……早知道就不删了……不对,这一定是一个局,有人做局陷害我!有人要害我!” 陈浦正了正帽檐,刚打算重新坐下,闻言扭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 一个物证科的小伙子小跑到审讯室门口,喊道:“陈队。” 陈浦大步走出去,带上审讯室的门。李轻鹞和周扬新几个,也连忙跟出去。 物证人员神色凝重地把他们带到办公桌前,桌上放着在高继昌家发现的那副手套,下头压着一份检测报告。 “高继昌家里的监控存储卡数据都恢复了,几个监控都拍到,他是当天晚上7点40分出门,7点50回家,其他时间都呆在家里没有出去过。监控没有伪造痕迹,是原始的。还有这副手套,上面没有发现任何属于刘怀信的指纹、血迹或者dna,这就是一副普通手套。高继昌没有作案时间,他不是杀死刘怀信凶手。” 第27章 高继昌被放走了,二队的所有人很愤慨,却没有别的办法。 陈浦被丁国强叫进办公室,训斥声隔着门都能听到,二队的人个个心里不是滋味。李轻鹞也呆坐着,手抓鼠标,半天不滑动。 “抓错了?”丁国强一拍椅子扶手,“我顶着多大压力,让你去二十九中抓人,让你翻案,结果现在跟我讲抓错了,凶手还不知道是谁?陈浦你是不是看我最近日子太快活了,存心添堵?” 陈浦很平静地说:“师父,恕我直言啊,我们每一步都走得没问题,换你来查也这样。” 丁国强一滞,确实之前陈浦每一步行动,都汇报过,他同意了。他也以为高继昌是板上钉钉的凶手。丁国强老脸一红,嚷嚷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得不说,一年年过去,老丁这个关门弟子越来越沉稳,遇上这么大的挫折,也稳如老狗。 陈浦说:“第一,继续查高继昌和那些女学生的关系,寻找定罪证据。我不会放过他;第二,给二队放半天假,调整一下,明天推倒重来。” 丁国强“嗯”了一声,又说:“把现有的高继昌案资料都准备一份给我。” 陈浦:“你要干什么?” 丁国强气呼呼地说:“你师父我还是有些人脉的,有这些资料就够了,这回岳父老子也保不住他。现在没办法抓他进监狱,我先让他社死!” 陈浦就笑了:“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丁国强深藏功与名地挥挥手,又问:“你觉得李轻鹞怎么样?” 陈浦想了想,回答:“有些方面,挺像他哥的。” 有些方面,他就难以启齿了。 像李谨诚?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丁国强满意地点头,又叹了口气。 —— 陈浦宣布放假半天的消息后,李轻鹞回到家,先倒头睡了两个钟头,被闹钟吵醒。她白天不想睡太久,免得晚上睡不着。 她看了看时间,才下午4点。她一到二队上班,就扎进案子里,现在有了半天假,还真不知道要干什么。 李轻鹞自问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现在却免不了心里烦躁。刘怀信案就跟一根鱼骨头,扎在人的喉咙里。 李轻鹞决定找点事做。环顾一周,冷锅冷灶,太没有家的氛围了,这不行。她给自己的生活定位,是富有品味、元素丰富的优雅独身女子。 优雅女子李轻鹞决定去菜场杀只鸡,炖汤喝,补补脑。 没多久,她拎着一袋剁好的、血淋淋的鸡块回来,手脚麻利的小火炖上,又开始拖地擦桌子。 以前在家里,李轻鹞从来不干家务,父母都包了。有时候父母心血来潮,想要她洗洗碗啥的,李谨诚不乐意:“她还小呢,而且她也搞不干净,放着我来。” 后来李谨诚出事,她念大学离家,突然无师自通,什么都会了。她的床铺是宿舍最整洁干净的,地板她拖得最多任劳任怨,她甚至还会用违禁电器煲汤给舍友吃。等毕业了进省厅,除了一两周回一次家,她都是一个人租房生活,房子里总是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就跟当年生性爱洁的李谨诚一样,李轻鹞听他念叨过,上警校时,还给陈浦洗过衣服呢。因为陈浦洗衣服就往水里随便投几下,还妄想偷偷把衣服送回家让保姆洗。哥哥觉得被他拖累了拿卫生文明宿舍的速度,才亲自上手。 就这么慢悠悠想着以前的事,等李轻鹞打扫完卫生,鸡汤也煲好了,掀开盖子,醇香扑鼻——李轻鹞炖鸡汤,尽得她爸真传。 李轻鹞只炖了半只鸡,还有半只冰箱冷冻。但望着大半锅鸡汤,她意识到自己一顿吃不完,明天肯定要在局里吃中饭晚饭。 不过,这有什么好愁的?对面楼不就住着一个饭桶? 李轻鹞走到窗户看了看,已经6点了,暮色降临,陈浦家开了灯,看来也睡醒了。 她摸出手机,刚想发短信,又放下。 他找借口拒绝怎么办?瞧他的扭捏劲儿。 发短信就被动了,那不能发。 李轻鹞哼着歌,拿个保温饭桶装了大半鸡肉和一半的汤,晃晃悠悠走向对面。 陈浦刚洗完澡,套了件黑色棉t和灰色宽松家居裤,抱着手机在沙发里点外卖。门铃一响,他踩着黑色凉拖去开门,看到李轻鹞,一愣:“你来干什么?” 李轻鹞这时的人设是田螺姑娘,举起保温桶,情真意切地说:“担心你这几天累坏了,特意熬了鸡汤。” 陈浦差点脱口而出你有病,憋住了,警惕地看着她。 李轻鹞把头可爱地一偏:“不请我进去坐坐?” 陈浦认命地闪开一条道,看着她登堂入室。 李轻鹞把保温桶放在茶几上,说:“你拿个碗装鸡汤,对了,保温桶顺手刷了,不然一会儿冷了油难洗。” 陈浦在心里叹了口气,把保温桶拿去厨房,一开盖子,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陈浦心想人不可貌相,她居然还下得厨房。 他拎着洗好的保温桶从厨房出来,就见李轻鹞靠坐在他的单人沙发上,双手轻拍扶手,左看右看,很悠闲的样子。 陈浦:“谢谢。” “陈浦,你说有没有可能,刘怀信是自杀,嫁祸给高继昌,因为他也知道没办法给高定罪?” 陈浦摇头:“不合理。第一,按照高和其他人口供,刘怀信没有任何愧对张希钰的地方。为了替女孩们伸冤,把自己的命赔上,不符合常理。而且这样做,并不能保证给高继昌定罪,没人会这么干。第二,之前我们已经推断过,他想要录下高的口供,这个事情还没做就自杀栽赃,也不合理。第三,他还约了张良伟,他的死就会有两个嫌疑人。所以,他肯定不是自杀。” 李轻鹞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站起来,她穿着白色高腰短外套,牛仔阔腿裤,显得很挺拔,腿很长,陈浦下意识倒退半步。 李轻鹞轻轻笑了:“不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家吗陈浦?” 第28章 陈浦把保温桶放到她面前:“没什么好参观的。” 李轻鹞叹了口气:“鸡汤我整整熬了两个半钟头,亲手送来,却连邻居的家都没有资格参观。” 陈浦失笑,冲她抬抬下巴:“正常点说话,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你想看随便看。” 李轻鹞双手往裤兜一插,先往厨房走,陈浦看着她专注的样子,也来了兴趣,想看看她参观完会说什么,跟在她身后。 厨房很符合李轻鹞心里的预期,灰色现代设计,简单大气,透着单身男人不近烟火的冰冷气息。不过出乎意料的干净。 众所周知,厨房和厕所的卫生是最难搞的。 李轻鹞问:“你请了保洁啊?” 陈浦也双手插裤兜,靠在厨房推拉门框上,说:“这都能看出来?就不能是我亲手打扫的?” “不能。” 陈浦笑了:“有眼光。” 然后,李轻鹞又发现他家连酱油都没有,一整桶油放在储物架上没有拆封。可见是个平时不怎么开火的,天天吃外卖。 李轻鹞怜悯地看他一眼。 李轻鹞又走到卧室外,门开着,一间是睡觉的,一间是健身的。她站在主卧门口,看到里头一大面书柜,放得满满登登,心生好奇,问:“方便进吗?” 陈浦偏头示意她进。 李轻鹞走到书柜前,却瞥见椅子上,躺着条灰色内裤。陈浦冲上前,抓起内裤,往哪儿塞都不合适,最后往口袋里一揣,懊恼得要死,中午回来洗衣服漏掉了。 李轻鹞的脸色很平静,说:“还喜欢这个颜色啊?” 陈浦都气笑了,说:“关你屁事。”扭头去了洗手间,把内裤丢在脏衣篮里等会儿洗,带上洗手间的门恨不得能打反锁。 陈浦的书架上除了一些刑侦书籍,就是些小说,国内国外历史现代的都有。李轻鹞看到一排张爱玲的小说,抽了本下来,问:“你还读张爱玲?” “不行吗?” 李轻鹞微笑:“这本没看过,能借我几天吗?” “随便拿。” 李轻鹞拿着书又去了次卧,里头一台跑步机,一台综合力量训练器,旁边还有张跳绳垫。李轻鹞:“你还跳绳啊?” “嗯。” “一次跳多少?” “四、五千。” 李轻鹞看了看旁边柜子里摆的几副跳绳,说:“什么牌子的跳绳好,推荐一下,我最近也想动起来。” “你上京东随便搜,大运动品牌的都行。” “那你推荐哪个牌子嘛?” 陈浦一听她讲话的腔调,尤其是那个娇滴滴的“嘛”字,就知道她又想搞事了。他默默弯腰打开柜子,掏出一副全新未拆封的跳绳:“送你了,不谢。” “这怎么好意思。”李轻鹞接过跳绳,又拿着书,满意地走出次卧。 李轻鹞换单手抱着书和跳绳,另一只手拎起保温桶,彬彬有礼地说:“陈队,我就不多打扰了,鸡汤你趁热喝,早点休息。” “等一下!”陈浦在客厅柜子里翻了一阵,翻出一盒全新的茶叶,拿塑料袋装了,递给她,“带回去喝。” 他不喜欢欠人人情,李轻鹞送了鸡汤过来,花了心思和时间,按他的习惯就得当场回礼。至于跳绳和借书,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礼。 李轻鹞不认得这茶叶的牌子和价格,但估摸也不便宜,真心实意地推辞道:“太贵了,我不能要。” 陈浦皱眉,夺过她手里的书和跳绳,丢进塑料袋,扔她怀里:“贵什么贵,不要钱,都是别人给我的,不然我也不会给你。走。” 李轻鹞被他推出门口,她其实也是个不愿意欠人情的人,占点小便宜那是逗逗陈浦,真拿茶叶她就过意不去了。可是以她现在的经济实力,也还不起礼。 不过她一琢磨,豁然开朗——既然无法回报经济价值,那就先回报一波情绪价值。 于是她单手扶着门框,语重心长地说:“陈浦,我还想对你说几句话。” 陈浦狐疑地盯着她,生怕她又随手放个雷。 “这个案子你没有做错,每一步都走得很准。只是案子本身超出常理,这是个非常小概率的事件,我们倒霉撞到了。我觉得你做得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队长。” 李轻鹞一脸轻松地下楼。 陈浦愣了好一会儿,主要李轻鹞平时嘴甜,都冲别人,偶尔冲他都开了嘲讽模式。可今天这番话,她讲得深明大义,一丝阴阳怪气都没有。 一丝丝暖意不受控制地从陈浦心底泛起,渐渐蔓延到整个胸腔。他关上家门,忍不住笑了,心想她其实是个内心纯善的人,只不过平时调皮些罢了。 没多久,外卖送来了,陈浦走到厨房,看到那一大碗鸡汤,突然醍醐灌顶。 他就说她无缘无故熬什么鸡汤,是要借鸡汤的机会,来安慰他这个队长?只不过这丫头嘴硬心软,不好意思直说。 陈浦低头看着微微闪着金黄光泽的鸡汤,摇头失笑,捧起碗,痛快地喝了一大口。 —— 第二天一早,陈浦精神奕奕来到办公室,完全不像遇到过挫折的样子,令二队那一帮蔫头蔫脑的小子们,自愧不如——还是中队长心态稳啊! 陈浦召集大家开会。 他其实是个挺有管理天赋的人,在察觉到大家的精神状态后,他没有像平时,挨个让他们发表意见,而是思索片刻,提笔在白板正中写下“刘怀信”的名字,又在旁边写下“周扬新”、“方楷”和“李轻鹞”。 这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陈浦把白板笔往桌上一丢,发出“哐当”轻响,开门见山地说:“先把高继昌放到一边,他不可能是杀害刘怀信的凶手。一切推倒重来。之前我们的着力点都在张希钰案上,以为这是个案中案。现在,显然是案外案。” 众人都来了兴趣,眼睛亮了。 陈浦说:“我们要把重心放回受害者身上。” 李轻鹞的目光落到“刘怀信”这个名字上,一个温和、清苦的年轻男老师形象在脑海里浮现。 有人说:“刘怀信会不会就是自杀呢?” 许多道声音同时响起:“不会。” 陈浦微微一笑,点头:“当晚,高继昌来之前,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已知:刘怀信一直呆在家里没出门,他的手机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短信。所以,只可能是,还有第三个人,到了他家里。刘怀信在此人的胁迫下割腕自杀。” 众人议论纷纷,明显都恢复了平时叽叽喳喳的常态。陈浦扫视一圈,恰和李轻鹞目光撞上,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对她点了一下头。 李轻鹞微微一僵。陈浦的眼神为何变得如此圣母? 就因为给他喝了一碗自己喝不完注定要倒掉的鸡汤? 李轻鹞不由得心生怜悯,孩子平时过的是什么生活啊。 闫勇问:“这个人会是谁呢?” 方楷说:“那就是接下来要查的了。陈浦,你把我们三个名字写在白板上做什么?” “因为在过去的调查过程中,你们三个的调查结果,其实都揭示了第三人存在的可能性。只不过当时大方向错了,所以我们都忽略了。” 第29章 陈浦的话,引发了大家的沉思。 李轻鹞低头看笔记本,之前每次会议每次调查的重点,她都记下来了,现在往前一翻心里就有了数。不得不说,这个本子还真好用。电子技术现在这么发达,陈浦引领的回归烂笔头风潮,居然也让人感觉不赖。 陈浦说:“李轻鹞,你最早提出,死者的遗书是心甘情愿写下的,也就是说,他对逼自己自杀的人,心怀巨大的愧疚,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就是我们寻找新嫌疑人和杀人动机的突破口。 方楷,刘怀信家里有十几个熟人的指纹,你说过两种可能性,要么凶手在这些熟人里,要么,凶手具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痕迹。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后一种。 周扬新,你提出过两点质疑:一,你认为另外16户人家,表面看起来没有杀人动机,但不排除有深层次动机的可能性;二,如果凶手是从外面来的,从矮楼层跳窗逃脱,就能逃脱出口的监控。” 众人精神一振,所以他们之前的侦查并非无用功,另一种可能性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陈浦拿起白板笔,在刘怀信的名字上重重一点:“他的身上,藏着事。一个年轻帅气、有体面编制的男老师,不谈恋爱,不享乐,不交际。在这样的时代,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对工作有着偏执的热爱,近乎自虐自苦。现在回头想,这样的人,其实不太正常。” 李轻鹞心想,原来你也知道这样不正常啊! 陈浦重新分配了任务: 高继昌那条线不能就此放过,李轻鹞和周扬新与那些女孩取得联系,同时寻找看有没有新的受害者,深挖能够用来定罪的证据; 方楷负责深入调查刘怀信这个人,尤其是他两年多前来二十九中任职之前的经历; 陈浦带队回到命案发生的那栋楼,换一个角度,重新调查勘探。 丁国强看到二队的人又如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很是欣慰,心想还是靠我,骂徒弟一顿,他才知耻而后勇,这么有干劲。 陈浦到家属楼后,先把上上下下所有住户,重新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新的嫌疑人。 但是查到二楼时,他发现拐角有套房子,一直锁着,里面没人。一问,业主出国两年没回来。因此这户人家之前被统计到“不在场”的那些邻居里。 陈浦摸了摸门锁,又看了看干净的手指,让人想办法联系到了国外的业主,征得同意后,打开门锁。 门一开,陈浦盯着木地板。 木地板很干净,几乎没有积灰,当然也就没有脚印。 陈队带队,谨慎进入每个房间。很快,他们发现,厨房的一扇小窗是开着的。 按说业主常年不在家,所有窗户都会锁死,避免风雨损坏室内。 陈浦叫来人仔细勘察。 很快,物证人员从窗框的缝里,提取到一缕黑色布料,看起来像是不小心挂上去的,他们小心把布料收集起来。 没多久,化验结果出来了:那是非常普通的化纤布料,通常用于做裤子。不过,他们在上面,并没有发现任何dna和血迹。 —— 陈浦回到办公室,就见只有李轻鹞一个人埋头在电脑前,其他人出去调查都没回来。 陈浦摘下警帽丢桌上,问:“周扬新呢?” 李轻鹞干得正专注,头也不抬地答:“我们刚见过一个女孩,他把人送出去了。” 陈浦走到她的桌旁,抄手弯腰一看,发现她正在一封封翻看高继昌账户的电子邮件,不过大多是广告。 他现在已经知道她做事细致又拼命,低头一瞥旁边满满一杯茶,一口没喝,看着已经没了热气。 陈浦静了一会儿,问:“想不想知道我调查发现了什么?” 李轻鹞这才放下手里的事,双臂往前一伸,十指交握反拉,又伸了个懒腰,这才往椅子里一靠,说:“说。” 陈浦唇角微勾,把今天的调查经过说了,最后说了自己的想法:“凶手是从外面来的。” 李轻鹞想了想,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很难找了。” 陈浦的身体靠在她的桌边,叹了口气说:“是啊,得弄清楚刘怀信身上的故事。” 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对望着,这么静静的有几秒钟,直到两人都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开。 李轻鹞想,我和他居然有这么心平气和讲话的时候,好不习惯呀。 陈浦想,草,老子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来主动找她说话。 他俩都发着闷,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正是方楷。 陈浦离开李轻鹞的桌子,问:“怎么样?” 方楷摘下帽子,汗淋淋的,端起杯子吨吨吨灌了大半杯下去,才说:“发现了一个疑点。刘怀信是星沙县马尾村人,我们把他家、他的邻居,还有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都走访调查了一遍。这些都正常,他没有任何仇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只除了2016年到2017年,也就是大概七年多前。 那时候刘怀信大学刚毕业,他在个人履历上写的是那一年在考研,可是经过调查,我发现那段时间,他和所有家人朋友都失去了联络,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直至2017年夏天,他才突然从外面回家,也不跟家人提那一年的事,性情大变,原本开朗的性格,变得沉默易怒。而且他一回来就埋头准备考研,十分刻苦。 不过,关于那消失的一年,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目前我查到了一点,就是他当时的住址。其实他也没有写在履历里,是我在网上的犄角旮旯里,他填过的某个求职申请表里找到的。” 陈浦接过方楷今天的调查笔录,一边翻一边问:“七年前他住哪里?” 方楷又灌了一大口水,坐下说:“说起来离我们局里很近,朝阳家园17栋101室。” 陈浦翻笔录的手停住了,李轻鹞正在书写的笔也顿在纸上,两人同时抬头望着方楷。 <第一卷完> 第1章 陈浦和李谨诚刚毕业时,合租了一套二居室。 为着租什么样的房子,两人还起了一番争执。陈浦想租市中心超豪华四居室,他住主卧,李谨诚次卧,再一间健身房,一间书房。后两间都算在他名下,李谨诚只要出一间的钱就好。 李谨诚不干,从小被叔叔婶子收养的他,习惯了量入为出,不欠任何人的,因为他长到成年已经欠了太多。 李谨诚本来想租朝阳家园的房子,离单位近,便宜。陈浦死活不肯,他说他看到那个小区都觉得恶心。而且那时候陈浦在别的分局,以上班不够近为理由,最终,两人折中,租了套中档二居室,李谨诚的经济能力也能轻松承受。 那一年多,两人在不同分局,不再形影不离,有时只晚上下班,一起看场球赛,吃盘花生米;有时候只周末能一块下顿馆子,或者去打场篮球。但那种感觉很安稳,你知道背后总有一个人,理解你的志向,与你性情相投,有什么对别人难以启齿的苦恼和快乐,都可以和这个哥们儿分享。他会永远无条件地支持你、对你好,他就像一块棱角柔润质地坚韧的礁石,立在你的人生之路上。 当然也不是没有矛盾。譬如陈浦攒了一个星期的袜子不洗,李谨诚一边骂一边给他洗。陈浦提出请个保洁,被从小勤俭的李谨诚骂蠢懒如猪,就这么大点儿房子,家务还要请人做。 还有一次,陈浦钱花光了,理财又临时取不出来,跟李谨诚借了2000块。结果他转头用这2000买了件t恤,继续跟李谨诚借钱吃饭,把李谨诚气得半死。 那时候的陈浦,是花哨,也很风骚的,买很多名牌衣服鞋子,爱烫头,还修面。他买的大牌衣物大多低调奢华logo暗藏,领导也看不出来,还夸他穿差不多款式的t恤怎么就比别人精神。只有李谨诚知道这货有多闷骚又败家。 有一次两人喝着啤酒吃着烤串,聊到今后结婚生孩子的话题,陈浦说:“我以后当然要当你孩子的干爸。” 李谨诚听着眉头就抽,当兄弟可以,当干爸大可不必,把孩子带坏了宠坏了怎么办? 那时候两个年轻的刑警,有什么烦恼啊?领导骂也不在意,案子破不了照常喝酒,反正天塌下来有师父队长们顶着呢,他们两个这么优秀这么帅气,今后肯定是刑警精英前途无量。 李谨诚失踪前一个多月,陈浦参加一个重要任务要出差,连手机都不能带。等他回到湘城,才知道李谨诚出事。当时分局也组织了大力量搜寻了一段时间,陈浦则在每天天没亮还有下班后,以及不用办案的周末,跟着李谨诚的同事们一起搜。 但他们一无所获。 由于李谨诚是在那天下班后,未经报备的个人行动,所以并不能算因公失踪。到后来,因为别的更重要的案子压上来,李谨诚案只能暂时搁置,有时间就找一找。 只有陈浦,依然每个空闲周末都去找。渐渐的,他也变了,变得沉默,变得蓬头垢面。那些漂亮衣服扔在柜子里,再也没心思穿。钱也不怎么花了,只有卫生依然不搞,没有李谨诚,让他妈派了个保洁过来,但是决不允许进入李谨诚的房间。 从小到大,陈浦很少哭,他都是让别人哭。李谨诚失踪头半年,他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家里,捂着脸哭过好几次。大早上起来还拿冰敷脸,怕被人看出来。 再后来,有一天夜里,他做了梦,梦到李谨诚穿着失踪那天的衣服,一身血,看起来瘦了很多,身上还很脏。 李谨诚还是像平时那样温和地笑着,说,陈浦,我已经死了,是被人害死的。你要替我伸冤。我是一个刑警,不能不明不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陈浦醒来时,泪水打湿了半边枕头。他知道这件事,永远也过不去了。 因为如果连他也放弃寻找的话,李谨诚或许就被埋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再也见不到阳光了。 毕竟他是那么喜欢晒太阳的人,因为他婶婶是中医,说这样能补阳气。 陈浦那时就下定决心,他会找到自己还能喘气那一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陈浦带着李轻鹞,赶到了刘怀信七年前租住的朝阳家园17栋101室。 这回陈浦没带别人一组,因为知道她一定要来。 17栋距离他们俩现在住处比较远,在朝阳家园的另一个对角上。这栋房子因为地势原因,离周围的楼栋都有一定距离,只有五层,每层两个单元四户。 房子非常老旧,墙皮剥落,到处贴着小广告。101室在东端头,他们走进单元门,却发现101的门用水泥白墙封了,又绕着房子走一圈,看到正门开在小院子里。院子里种了些菜,还晾了衣服,有人在厨房哐哐哐炒菜。 李轻鹞上前喊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开门,疑惑地望着他们。两人亮了警官证,简单交流后就知道,这里现在租住了两对夫妻,都是农村来到湘城务工的,他们是两年前租的房子,对以前的租户一无所知,但是提供了房东的联系方式。陈浦打电话让局里同事核查了女人和其他人的身份证,没有异常。 两人又进屋看了一圈,这是一套三居室,客厅很大。已经过去七年了,房子里找不到任何刘怀信生活过的痕迹。 李轻鹞给房东打电话,听声音是个年轻小伙子,正在南边经济开发区上班,车程要40分钟。李轻鹞跟他约好,马上开车过去和他面谈。 三人约在办公楼下咖啡厅见面。 房东名叫周辉,三十来岁,三年前刚从国外留学回来。问到朝阳家园那套房子,他表示因为人在国外,对以前的租户完全不了解,房子都是他的寡母在出租。而他的母亲,两年前因病去世。 “那有当时的租房记录、账本,或者银行转账记录吗?”陈浦问。 第2章 周辉摇头:“我妈不识字,也不会用手机银行,这套房子是我爸死前留下的,出租补贴生活。她每个月都是自己过去收租金,而且只收现金。我提醒过她要留着租户身份证复印件备份,她倒是留了,但是每次换了租户,她就把那些东西都清理了。我收拾妈妈遗物时,没有发现那些东西。” 和周辉聊完后,已经是中午1点多,陈浦饥肠辘辘,李轻鹞的肚子也叫了两声。她问:“回局里吗?” 陈浦说:“你要把我饿死,先吃饭。”不等她开口,他又补了句:“我请。” 李轻鹞摇头:“不能每次都是你请,我从来不占人便宜,今天你放开吃。” 不管这人平时有多癫,现在这么说,陈浦心里还是感动了一下。 结果李轻鹞把他领到了一家快餐店门口,一荤一素129,三荤一素299。 尽管陈浦近年来吃过比这还差的伙食,看到李轻鹞站在服务台前,殷勤地替他拿餐盘,两句话说得打菜小哥眉开眼笑,还是有眼前一黑的感觉。 陈浦端着299的豪华套餐坐下了,还拿了瓶2块的豆奶,一碗例汤。李轻鹞端着129坐在他对面,还热情介绍:“我刚才问了,米饭不够可以加。” 陈浦瓮声瓮气地答:“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李轻鹞举起例汤:“干杯,队长,虽然线索又断了,但是断着断着咱们也习惯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总会有日出云开的一天。” 这话把陈浦逗笑了,纡尊降贵拿起例汤,跟她碰了个杯。 可能是他真的饿坏了,299的豪华套餐吃着居然也不赖,一整盘吃得精光。他又刷了一会儿手机,李轻鹞才吃完。 两人吃警局食堂规矩守习惯了,端起餐盘往回收窗口送。这时快餐店进来了一大波蓝衣工人,一个个汗淋淋脏兮兮,可能是才下工来吃饭,店里一下子堵得水泄不通。 一个工人端着跟陈浦同款的豪华套餐,脚下一滑,餐盘一个不稳,眼看要撞到李轻鹞身上,陈浦眼明手快,把李轻鹞拉进怀里。 结果那工人的菜还是洒了——半盘红烧肉全洒在陈浦的t恤侧面。 “对不起对不起!”工人也慌了,他怕人家要他赔衣服。 陈浦松开李轻鹞,偏头看了看染上一大块油渍的t恤,皱皱眉,偏头:“没事,走,下次小心点。” 两人把餐盘送过去,又从人群中钻出了店面,李轻鹞看着他身上:“怎么办?”露出体贴中略带羞涩的笑容:“要不你脱下来,我带回去给你洗?” 陈浦看都不看她一眼,绕到车边后备箱,拿出件干净t恤——他经常出任务,身上弄脏,就丢了几件衣服在车里备用。 李轻鹞惹他没反应,怪不带劲的,不像刚来时,他还会跳脚还会反讽呢。 她又幽幽说了句:“刚才我头撞你胸口了,有点疼。” 陈浦平静地答:“活该。” 她站在车子一侧,陈浦拿着衣服绕到另一侧。 李轻鹞撇了撇嘴,见他弯腰脱脏t恤,露出一截脊背腰身,心道哦豁,立刻绕到他那一侧。 陈浦都要疯了,脱到一半的衣服又停住:“你过来干什么!” 李轻鹞理直气壮:“我要上车啊。” “从那边上!” 李轻鹞不动弹,还单手撑在车尾巴上,佝偻着个背,托着下巴问:“陈浦啊,你有几块腹肌?” 陈浦又不理她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掉脏衣,换上干净的,拿着脏衣转头往店里走。 李轻鹞:“你去干什么?” 陈浦冷冷道:“一看就没有生活常识,沾油的衣物最好马上洗,我去跟服务员借洗洁精。” “哦……” 李轻鹞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你说矛不矛盾,他的衣服那么贵,他却如此精通手洗油污居家小常识,买东西还爱凑免减,不放过一块二块薅羊毛的机会。 他真是够癫的。 —— 大概是这顿饭用光了陈浦对她的所有忍耐力,他要求她自己打车回局里,给报销。他继续去101室周边走访邻居和居委会,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并且声称这点工作量用不着两个人。李轻鹞被他按回去继续查高继昌。 于是李轻鹞趴在电脑前,一干又是一下午,看得眼睛发花。 除了常用通讯软件,她甚至把大大小小的邮箱网站都捋了一遍,寻找高继昌的账户。高继昌调来二十九中已有十几年,这个工作量极其浩大。 暮色降临时分,李轻鹞无意间找到了一个邮箱,高继昌二十八、九岁那几年用过。或许因为年代久远,他也忘了,没有注销。 李轻鹞在海量的广告和垃圾邮件中,百无聊赖地一封封翻找。看完收件箱,看发件箱,最后再扫一眼垃圾箱,眼看又要无功而返。 她的视线顿住了。 垃圾箱里有一封被删除的邮件,显示未读,标题是个句号,不知道是不是系统自动删除的。 发件人显示的网名,叫做“深夜不归人”,发件时间是六年前。 邮件正文只有两段话: 【高老师,我是谢思佳。这些年我过得很不好,因为我的人生,很早以前就被你毁掉了。我发信就想问一句:你在午夜梦回时,良心会不会痛?当年你对我做的那些事,真的是出于爱吗?还是出于可耻的欲望? 我恨你,也恨自己。希望我们都早早地死掉,因为都太脏了。】 李轻鹞在笔记本记下“谢思佳”这个新名字,立刻给技术科打电话。 陈浦回到办公室,已是华灯初上时分。他一走进去,就发现氛围不太对。 好几个人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笑,围在李轻鹞桌旁。 陈浦不动声色摘下警帽丢在桌上,抬头望去,这时众人也转过身来看着他,露出了人群中的李轻鹞。 她一个小新人,此时如同众星捧月,稳稳当当在一群老刑警中坐着。她望着他,笑得很舒展,乌黑的眉眼弯弯,光亮闪动,就像月光照耀下的一片溪流。 闫勇迫不及待地说:“老大,轻鹞太给力了!她找到了给高继昌定罪的关键证据!这回那老畜生跑不掉了!三年板上钉钉,十年也不是梦!” 呦,轻鹞都叫上了。 陈浦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稳重柔美”的模样,完全可以想象出如果人有尾巴,此刻她的尾巴一定高高翘到了天花板上,还会对他嚣张地摇一摇。 他偏头避开她亮晶晶的视线,忍不住也笑了。 第3章 今天是高继昌被放出来的第五天。 当天,学校就通知他,暂时不用回去上班了。他在家属楼的那套房子,还被作为证据查封着,因为牛皮纸信封在那里被发现。 他也懊恼,自己胆子应该大一点,一得知刘怀信的死讯,就把牛皮纸信封撕碎丢了。但那两天,楼栋里一直有警察进出盘查,楼门口还24小时守了个警察,他做贼心虚不敢冒险。结果给自己惹这么大的麻烦。 他不想回去面对邻居的指指点点,所幸警方没有权限查封其他几套,他回了市中心那套二居室。 第二天,学校人事处的老师,冷冰冰地打电话通知,他被辞退了,请他有空回去办手续。高继昌满心愤怒,但是没有争辩。 失眠了一个晚上后,他去超市买了一套新的护肤品,还有两盒营养品,打车去了妻子住的疗养院。 妻子王莲的脸色和以前一样苍白,人更加瘦小了,被护工推着坐在轮椅上,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他来了,露出个温柔缥缈的笑:“还没到周末,怎么来了?” 高继昌看到相伴多年的妻子,也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鼻子竟一酸,眼眶红了,说:“想你了,所以来了。” 他把带的礼物往护工手里一丢,单膝跪倒在她的轮椅旁,像个孩子一样,抱住她瘦得就快没有的腰身,哭着说:“你怎么又瘦了?我昨晚做梦梦到你,实在忍不了,就来了。” 王莲没有哭,只长长叹了口气,抱住他的头,轻轻抚摸。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她还和当年一样温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别担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有事。一会儿我就给爸打电话。” “嗯、嗯!”高继昌在她怀里,哭着哭着,竟睡着了。 这天晚上,高继昌在岳父家的书房,一跪就是两个多钟头。 直到月上树梢,送走家里的客人,岳父才寒着脸进来。他抓起桌上的烟灰缸扔过去,砸在高继昌额头,鲜血长流。 高继昌满脸悔恨,一动不动,只是哭。 岳父双手背在身后,望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说:“你先休息一段时间,明年风头过了,去乡下中学教书。但这种事,决不允许再犯,否则我饶不了你。” 高继昌大喜过望,连连磕头:“谢谢爸!谢谢爸!我向您发誓绝不会再犯,否则让我出门被车撞死!唉,我也是被那些女学生勾引的,以后不会再那么傻!” 岳父冷笑:“是你有本事,算准了小莲的心,也拿捏我们当父母的软肋。如果不是小莲苦苦恳求,差点又发病,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滚!” —— 高继昌买了半斤卤猪头肉,二两花生米,哼着小曲,回到市中心那套房子。 夜已经很深了,他为了今天的苦肉计,中饭晚饭都没吃,饿得饥肠辘辘。如今得了岳父一句保证,虽说要去条件艰苦的乡下,但总算是保住了编制,换个地方谁还知道你以前的破事? 他要犒劳一下自己,连日的担惊受怕和辛苦。 开了瓶五粮液,一人独坐在阳台上,慢悠悠喝着,心里又把张希钰骂了个半死,要不是这个小婊子脑子拎不清去跳楼,他怎么会落到今天的田地? 正喝得眼睛微眯,“哐哐哐”有人敲门。 “谁啊?” “物业!你家水管漏水,楼下都淹了。” 高继昌晃晃悠悠走过去,嘀咕:“哪里漏水了,物业真是麻烦。”一打开门,一群穿警服的人如同恶狼般扑进来,为首的就是闫勇和周扬新,一左一右把高继昌双手反剪,摁在茶几上。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我不是都已经无罪释放了吗?”高继昌挣扎叫嚷着,“你们有完没完!” 陈浦走过来,把一张逮捕令拍到他脸上:“看清楚!高继昌,你在十年前与高一学生谢思佳多次发生性关系,证据确凿,即日抓捕归案!” 高继昌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谢思佳是谁,但他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了,因为那些女孩子于他而言,在床上其实都是一个面孔。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大吼道:“她满14岁了!她们都满14岁了!” “真的吗?你确定吗?”李轻鹞双手插裤兜里,看着这个还不死心的渣滓,“每一个你都确认过出生日期码?可偏偏有一个人没满14就读了高一,被某个老禽兽骗上了床。高老师,惊不惊吓,意不意外?” 高继昌呆住了。 陈浦不赞同地看李轻鹞一眼,这么庄严的抓捕场面,本来她作为这次立了大功的人讲得也很庄严,最后两句又不正经了。 不过好在其他人都没觉得有问题,大概也觉得解气。 高继昌整个人都瘫软了,被刑警们半押半拖,塞进了警车里。二队几个人走在后头,只见皓月当空,树梢轻摇,警灯闪烁。这个夜晚如此寂静,清风温柔拂面。 也许到最后也不会多少人知道,他们从人群中挖出了多大一颗毒瘤。但是二队人的心中,依然跟熊大熊二喝了最纯净的蜂蜜一样快乐。 “噢耶!”闫勇实在忍不住,跳起来用力挥了挥拳头。 众人哈哈大笑。 “属猴你?”方楷笑骂道。 李轻鹞对身旁陈浦小声说:“他和我一样呢。” 陈浦理都不想理她。 周扬新想起陈浦案发之前的话:“高继昌的案子算是破了,虽然长路漫漫,汽车要加油我要喝红牛,陈浦,陈队长,陈老大,兑现承诺,请吃饭啊。” 陈浦说:“没问题啊。后天差不多结案了,就后天。” 大伙儿的情绪更沸腾了,闫勇对李轻鹞说:“我决定从明天开始饿肚子,后天务必做到扶墙进扶墙出。” 李轻鹞:“……你真厉害。” —— 一天前。 当李轻鹞发现谢思佳的那封邮件,首先找技术人员查找ip地址,顺藤摸瓜,找到了谢思佳的住址和联系方式。 谢思佳的母亲是湘城人,年轻时认识了东北来打工的丈夫,嫁到了黑龙江省dq市。谢思佳小学毕业那一年,父母离婚。母亲带着她回了湘城。 谢思佳现在还住在湘城,和母亲一起开了家小面馆。 同一座都市,当年的老师还是老师,学生已经成为了人海中看不到的那一个。 听李轻鹞在电话里说,想问高继昌有关的事情,谢思佳沉默了好一会儿,答应了。 李轻鹞和周扬新马上开车过去,和谢思佳在一家茶馆见面。 谢思佳已经24岁了,大概是因为整日操劳的缘故,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几岁。但是她的眼神是明亮的,神色也很沉静,讲话不卑不亢,笑容也很爽朗。 显然,生活要么治愈了她,要么让她变得更加坚强。 这让两名警察心中都感到欣慰。 谈到和高继昌的关系,谢思佳痛快承认:“是的,我那时候跟他在一起,你们是不是要抓他?他后面还玩别的女学生了?” 李轻鹞点头。 谢思佳冷笑:“我就知道。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但是不能让我的家人知道。” “那当然。” 谢思佳把手机递给他们:“还有这些,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证据,如果能让这个家伙坐牢,我就买烟花偷偷一个人去江边放!” 李轻鹞和周扬新接过一看,是qq页面,时间显示是十年前,2014年的聊天记录。对话的两个人,一个叫“高”,一个叫“佳佳”。 聊天记录很长,前后持续了近一年。 他们往上翻着翻着,眼神越来越锐利。因为除了一些肉麻的情话,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床照,清楚拍到了高继昌的脸。甚至还有高继昌对着下体的自拍,也发给了佳佳。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关系?”李轻鹞问。 “高一上学期。”谢思佳自嘲地笑,“那时候我傻,一心把他当男神,没多久就被哄上床了。” 周扬新还没反应过来,李轻鹞却是一个激灵,问:“你的生日是哪一天?你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是几月份还记得吗?” 谢思佳一愣,慢慢地答:“我的生日是2000年11月8号,第一次是10月份,聊天记录里有,不然我也记不住……” 这下周扬新也震惊了:“所以那时候,你还没满14岁?那怎么就上了高一?” 谢思佳大概也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喃喃道:“我妈没时间管我,我读书早,转过来还少读了一年……” 李轻鹞替她解释清楚:“她在大庆读的小学,那边是五三学制,小学只上五年,转到湘城直接上的初中没上六年级。” 后来,李轻鹞又问谢思佳,为什么会想到保存那么久远的qq和聊天记录,谢思佳笑了笑,说:“一开始,在南方打工,很难的时候,还思念过他。后来就明白了,我对他而言,只是性器具。保留这些聊天记录,是为了提醒自己,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要比那两年活得更勇敢,更清醒,我一定要生活得很好很好,才对得住自己。” —— 数月后,高继昌被判处有期徒刑九年。 得知全部真相的张希钰妈妈,当庭昏厥。她的父亲张良伟,怀揣一把刀,想要刺死高继昌,被法警制服。 高继昌的屡次工作调动,都有那位岳父的手笔,导致岳父也被调查。半年后,岳父因为多项违法违纪被双规,并且即将面临法律的惩处。几天后,王莲在疗养院上吊自杀。 那封匿名信,警方始终没有找出写信的人。也许,这条线索,随着高继昌案的尘埃落定,将永远成为一个未解之谜。 第4章 一个月后的一天,二队奉命执行一项联合抓捕任务,他们两两分组,进入一片居民区搜寻。 李轻鹞这次和方楷分到一组。 这段时间,某位队长把概率学运用得出神入化,李轻鹞觉得他大概算到了小数点后两位——每次有工作,李轻鹞会和队里不同的男青年搭档,轮完一圈,才会轮到和他一次。 李轻鹞过着雨露均沾的生活,有一次还想过买一堆绿色积木块给陈浦使用,考虑到他很可能理解不了她的幽默,就算理解了也可能会炸毛,她才仁慈罢手。 不过,和方楷搭档是很让人舒服的。这位老大哥性情温和,不像某人浑身是刺,富有经验又愿意教人,李轻鹞跟他学习了很多。 他们到了巷口的一家小卖部前,店门口没人,方楷递给李轻鹞一个警戒眼神,两人的枪都垂在身侧,方楷喊道:“有人吗?买包烟。” 里头没动静。 两人持枪,缓步走进小卖部内,四五个平米的狭窄店面,到处堆满了货,货架旁还有个小门,挂着半副帘子,通往后间。 方楷轻轻抬手,把帘子掀开一角,窗边一道身影“嗖”地窜出,从后门跑了。 方楷一咬牙:“追!”他和李轻鹞一前一后,追出后门。 后面是一条小巷,刚下过雨,整条巷子灰黑潮湿,一个彪壮的男子身影,正跑过前方拐角处,从身形看,和他们要找的那名通缉犯,非常相似。 李轻鹞立刻掏出对讲机,报告了方位,叫支援,刚要追上方楷,听到背后的小卖部,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 李轻鹞回头。 这是那种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卫生间修在房子外面的门廊里。李轻鹞见厕所门猛地推开,她垂手握枪,往墙边一靠,就藏住了身形,但是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对方。 一个高瘦男子,大概二十八九岁,慌慌张张从厕所跑出来,一边系皮带,一边压低声音喊道:“周明、周明!” 周明正是那个通缉犯的大名。 见没人应答,这名男子掉头进了小卖部,李轻鹞一直仔细听着动静,过了一两分钟,男子背了个包,匆匆跑出来。 “站住!警察!举起手来!”李轻鹞暴喝一声,拿枪瞄准了他。 她的语气腔调,完全学的陈浦。因为她觉得每次抓人时,陈浦会透出一种骨子里的凶戾,其吓人程度,二队无能出其右者。 男子站住了,没举手。李轻鹞又喝了一声,他才慢慢举起双手,转身,看到是一名女警,眼神明显闪动。 李轻鹞的掌心也在出汗。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罪犯。之前他们获得的协查命令上,只有周明一个杀人犯。但这个人和周明为伍,气质狡猾骠利,显然也不是善类。 “把背包丢了!”李轻鹞下令。 男子的手慢慢往背后摸,说:“警官,你抓我干什么?我又没犯事。” “跟我回局里,自然会查清楚。” 李轻鹞也在动,单手握枪,另一只手按下腰间对讲机:“还有一个同伙,就在我刚才报告的方位。” “收到。”陈浦的声音传来,“不要擅自行动,我们马上到。” 就在这时,男子的动作快如闪电,不知从背包侧面还是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一把匕首,朝李轻鹞掷来。 李轻鹞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身体轻盈一偏,避开了这一掷。但男子反应很快,脱下沉甸甸的背包迎面砸来,来了个二连攻。这下李轻鹞被砸了个满怀,等她把背包丢在地上,男子已拔腿跑了。 李轻鹞手指摸了一下扳机,又松开了。她还从没在实战里开过枪。别说她,周扬新、闫勇都没开过。电视里刑警和歹徒枪林弹雨浴血街头,在这个年代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她判断还不到开枪的时候,把枪往腰间枪套一塞,追了上去。 身为学霸,这次出动前,她看过这片区域地图,大小路径记得七七八八。她一边追,一边适时地抄抄近路,脑子转得像飞盘,追了七八分钟,她就在一个岔路口,横插过去,撞上了那名男子。 男子露出狠戾神色,不等她有机会掏枪,握着一把雪亮匕首就刺过来。 李轻鹞上警校前,虽然基本身体素质不错,却算得上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她在家连垃圾桶倒了都懒得扶一下,目不斜视地绕开,又怎么会锻炼身体呢?进了警校,她也意识到,自己只怕成不了那种很能打也很抗打的女警,体力更是比不上男人,很是动了一番脑筋。 最后她总结出了策略:理论课不必说,全都要拿第一。射击这种技巧性的科目,通过数据分析和勤学苦练就能力压群雄,她当然也要拿第一。 至于搏击实战,她肌肉含量不高,力气也普通,但是灵活性不错。那就作死地提高灵活性,让自己变成全部学生中身手最灵活的。 这样将来实际抓捕罪犯,她打不过可以跑,抓不到可以跟嘛,她只要不跟丢罪犯,又不让自己受伤,总能跟块狗皮膏药似地黏着罪犯,直到其他壮汉刑警们的到来。 毕竟李轻鹞读中学时就总结出来了,人这辈子要做的就是扬长避短。千万别把主要精力花在补短上,苦逼又低效。 于是警校毕业时,李轻鹞不仅是那一届综合成绩第一,还是公认的身手最一言难尽的那一位。 毕竟一个如此清秀可人的女刑警,滑不溜手第一名,你也不知道是该赞美她还是鄙视她。 此刻,当嫌疑人的尖刀刺来,李轻鹞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怕吗?她当然怕,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真刀实枪地和歹徒搏斗。但她脑子都不用想,身体已自动向下弯曲一个极其精妙的角度,躲过了这一刀。 等嫌疑人回过神来,李轻鹞已往回退了离他有两米远。 嫌疑人:“……” 他也有点懵,但是转头就逃,刚跑了几步,李轻鹞又追了上来,同时到来的还有她抄起的路边一个桶子,砸在他头上。 第5章 李轻鹞刚才退了这么一下,非常成功,感觉这个嫌疑人不太难搞,个人安全性应该有保证,胆气也就上来了,开始发动主动攻击——尽一切可能利用物品而不是肉身攻击,也是李学霸总结的细分策略之一。 那桶是铁的,沉甸甸,李轻鹞又使了吃奶的劲,她准头又好,砸得男子后脑剧痛,眼冒金星。他捂着脑袋,脚步踉跄,速度就慢了。李轻鹞的手无声无息探过来,手指也灵活得像蛇,“咔嚓”一声就把一个手铐轻轻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男子都要疯了,他其实是那名杀人通缉犯的亲哥哥,坐过几次牢,打架斗殴抢劫吸毒,最近也犯了事两人才一起逃。可他这辈子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莫名其妙就走到了上铐这一步。 他敢打赌那些偷儿的手,都没有这个女警邪气。 男子的怒火也上来了,用力一挥手,想要摆脱她的纠缠,同时转身,一脚重重踢向李轻鹞的肚子。 李轻鹞死抓着另一只手铐不放,身子一偏,躲过了这一脚,身体在空中像鱼那样一翻,人就到了墙边的一根水管旁,一只脚踩进了路边水沟里,脚踝传来一阵剧痛。 男子大惊失色,这要是让李轻鹞铐上水管,他插翅难飞。男子一掌抓向李轻鹞后颈,结果又被她躲过了。但两人的距离就这么近,李轻鹞又要花大力气拽着手铐,男子被铐住的手肘,狠狠一击,打在李轻鹞的脸上,这次她没能躲过。 脸颊传来剧痛,眼冒金星,口腔里也传来血腥味。李轻鹞微微一晃,定了定神,看清对方狰狞的脸,她的眼神一变,变得很冷酷,双手抓紧手铐,死命地往水管上套。 男子又企图抓她头发,把她整个人扯开,没有成功,李轻鹞单论一颗头也是非常灵活的。不过李轻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能会再挨一两下,距离太近,对方还是悍匪。但她快速盘算后判断,只要能把他铐上去,挨两下也划算。 陈浦如果知道李轻鹞此刻心里还在算账,只怕要气死。 李轻鹞在对讲机里摇人时,他和一名刑警是距离最近的,马上就往这边跑,谁知原地不见人影。当时陈浦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在对讲机了喊了几次,李轻鹞也没应。 追过来的路上,正好撞上方楷和那名通缉犯在搏斗,陈浦他俩立刻冲上去帮忙,很快将人制服。陈浦让他俩押送犯人,自己又往这边找过来了。 结果陈浦一跑进巷子,就见李轻鹞和男子僵持厮打的场面。李轻鹞的小脸上写满凶厉,跟头母狮子似的,双手抓着手铐,“咔嚓”一声,终于成功铐在了水管上。就在同一瞬间,男子暴喝一声,石块般坚硬的拳头,打向了她的头…… 陈浦像头豹子一样,扑了上去。他用身体直接把男子拍在了墙上,手就跟铁钳似的,牢牢抓住男子的手,男子的拳头和李轻鹞的头隔着1公分错过。 陈浦的动作非常快,不给男子任何反抗机会,从腰间摸出另一副手铐,将他的另一只手也铐在水管上,这才抬头,看向李轻鹞。 李轻鹞半张脸肿着,发丝凌乱,嘴唇也破了,冲他甜甜一笑:“英雄,你来得好慢啊!” 这一笑,她自个儿的脸疼得“嘶”一声。 陈浦这才注意到,她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牢牢按在枪上,动作快得连他都没注意到。也就是说,刚才若不是他出手,她就会拔枪自卫了。这令陈浦心中稍安,但还是冷冷地说:“谁让你一个人追歹徒的?” 李轻鹞的手慢慢从枪上放下,单手捂着脸,嘟嘴低头,声音也变委屈了:“难道我看着他逃跑?” 陈浦哑了。 确实,这种情况,换任何一个刑警,都会奋不顾身地追上去。但他刚刚的训斥,几乎是脱口而出。脑子里又浮现嫌疑人的拳头险些砸向她脑门那一幕,她要是当着他的面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他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反正他是没脸跟李谨诚、丁国强,还有二队的人交代的。 陈浦又看了眼她的脸,还好,皮外伤,说:“原地待命。”扭头打电话摇人,又给方楷电话,确认通缉犯已经被逮捕,无人受伤,任务完成。 他让方楷先带通缉犯回局里,交给上头完事儿。这时几个民警也来了,陈浦把这名新的嫌疑人交给他们,让带回市局。 就只剩下他和李轻鹞了。 陈浦说:“走,这点皮肉伤,自己回局里医务室包扎。” 李轻鹞拖着一条腿,挪了半步,带着哭腔说:“走不动。” 当然是假哭,这人脸上一点泪没有,只是瘪嘴皱眉,配上肿脸,终于称得上难看了。 陈浦嫌弃地看她一眼,把她丢在地上那个水桶捡过来,倒扣,说:“坐下。” 李轻鹞哼了一声,坐了下来。陈浦在她跟前蹲下,和他的冷脸相比,他的手轻柔得像羽毛,轻托起她的后脚跟,小心翼翼脱了鞋,又去脱袜子。 这下李轻鹞不干了,让一个男人脱自己袜子还是有心理障碍的,她伸手去拦:“我自己来。” 陈浦:“晚了!”动作很轻很快地把袜子脱下来,塞进鞋里。两人这才看到,平时她那细白的脚踝,此刻已经肿起来了,又青又紫。 陈浦端着她的脚,打量了一会儿伤势,心里有了数。李轻鹞既然脚都被人攥掌心,也就彻底放开了,懒洋洋地问:“看够了没?” 陈浦抬头看着她:“跑啊,你不是挺能跑吗,一个人抓犯人?” 李轻鹞摇摇头,柔柔弱弱地说:“跑不动了,要背。” 陈浦瞥她一眼,站起来,在墙边搜寻了一会儿,捡来一条半人高的棍子,塞她手里:“这拐送你了,离停车的地方大概还有二百米,车也开不进来,自己一路蹦回去。”说完他居然转身往巷外走。 李轻鹞也不喊他留他,神态安详地拿拐杖支撑着站了起来,又弯腰拾起鞋袜,开始蹦。 才蹦了两下,陈浦已快步折返,黑着脸说:“你还真蹦啊!” 李轻鹞摇摇头:“苦命人,泪汪汪,想回家,没人背。” 陈浦忍着笑,说:“下回还横冲直撞不?” 结果是鸡同鸭讲,她认真地说:“公主抱我也ok。” 陈浦看着她死皮赖脸的模样,叹了口气,背对着她蹲了下来:“上来,先说好不许乱动啊。” 第6章 除了父母,陈浦是第三个背李轻鹞的人。 第一个,自然是李谨诚,从小背她到大。李轻鹞还清晰记得,少年的背薄且直,手总是稳稳地托着她,小轻鹞不知道在哥哥的背上,睡着过多少次,到现在,她都记得哥哥背上的味道,少年的身体总是冒着微微热气,还有一点香皂味,有时候有点汗味。 第二个背她的人,也许算得上她的初恋。 那是高二下学期,学校开运动会。四体不勤的李轻鹞仗着弹跳力好,报了跳高,结果崴了脚。老师叫人过来背她去医务室,谁知骆怀铮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一众男生中,第一个蹲在她面前。 当时周围女生灼灼的目光都快把她淹没了。她有点犹豫,让骆怀铮背太惹眼了,她不喜欢惹眼。 可骆怀铮要背,谁还敢跟他抢吗?李轻鹞不知道,当时几个暗恋她的男生都快酸成柠檬了。 不过李轻鹞是个利落人,很快趴到他背上,说:“谢谢班长。” 众人的思路立刻被她修正:哦,对,骆怀铮是班长,这就合情合理了。 不过很快又有人想起来,那怎么上次、上上次,有女生崴脚啊,摔倒啊,没看骆怀铮弯下过高傲的脊背,而是指挥这个那个男生,去背去扶,自己在一旁不动呢? 骆怀铮已经背着李轻鹞走远了。 少年的背和青年的背,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时候骆怀铮虽长了一米七八的个头,人却瘦得很,李轻鹞趴在他背上,觉得哪儿哪儿都是硌人的排骨精。两人也不怎么说话,他是个沉默性子,她那时候也是个话不多的人。 背了好一段路,李轻鹞问:“重不重?要不我下来,感觉其实也可以走。” “不重!”他几乎是立刻说,双手紧了紧。 李轻鹞低头不说话了。 快走到医务室时,骆怀铮说:“上次问你的,答应吗?” 李轻鹞做贼似地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松了口气,脸又红了,说:“你保送清华想庆祝,为什么拉我去看电影?” 少年也支吾了好一阵子,才说:“因为我觉得同学里和你最意气相投。” 李轻鹞莫名奇妙:“我们什么时候投过?” 少年叹了口气,说:“你就说去不去?是部喜剧,你不是最喜欢看喜剧?” “那就去,谢谢班长了。对了,还叫其他人了吗?”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直至走进了医务室,把她放在椅子上,才用蚊子般的声音说:“能不能不叫其他人?” …… 陈浦已经二十九了。他比任何一个背过她的人,都要高。他身上冒着和李谨诚相同的男子热气,但是他的肩膀宽厚,李轻鹞的两条胳膊挂上头也绰绰有余。他的肌肉很紧实,脊骨起伏,腰身却窄瘦——李轻鹞感觉得出来。 李轻鹞也再不是当年羞涩内向的少女,她趴了一会儿,感觉很满意,就捏了一把他的肩膀,赞道:“这手感,经常健身?” 不需要陈浦回答,她又自言自语:“我也想健身,就是坚持不下来,工作这么忙,你怎么做到的?” 陈浦不想理她的废话,只说:“能不能给我一丁点男女之间的尊重?把手放好,不要乱捏?” 李轻鹞“嗤”了一声,她也累了,于是双手把他脖子从后面一勾,头一偏,脑袋靠在自己一条胳膊上,脸似有似无地靠着他的脖子。 她的呼吸轻轻喷出,陈浦只觉得一股细细麻麻的战栗,从尾椎骨直接窜到后脖子,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脊骨里乱咬乱爬。他咬了咬牙忍着,一步步依然走得很稳。不过走得更快了。 “刘怀信那条线,还查吗?”李轻鹞问。 陈浦静默。 一个月前,虽然他们在那栋家属楼发现了一套可疑空房。但是经过调查,房东没有嫌疑,也没有在周边监控里发现别的嫌疑人。空房里并未发现刘怀信的dna、指纹或者血迹,他杀证据不足。 最终,刘怀信以自杀结案。刑警队还有很多更紧急重要的命案,人力有限,不可能在一个证据不足的案件上死耗。 不过,丁国强同意,陈浦私下继续调查这条线。 这几个周末,陈浦和李轻鹞一直在跑这条线。 这些年,陈浦搜集了七年前朝阳家园的很多住户资料,但总有一些没有登记过、联系不上的租户,是收集不到的。刘怀信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刘怀信不仅注销了当年的手机号,微信、qq号也全都注销,查不到任何记录。这更让陈浦和李轻鹞觉得,那一年的刘怀信,经历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七年前的监控也都没了。唯一的线索,是住在17栋201的一个邻居,就在101正楼上,现在他还住在那里。那是个四十几岁的快递员,叫张明勇,据他回忆,当时101住了三个年轻男人。 陈浦把刘怀信的照片给张明勇看,他认出刘就是三个男人之一,因为刘怀信长得挺帅的他印象比较深。 “他们好像一起在做什么事,整天窝在家里,也不怎么出门。”张明勇回忆,“他们不会是在吸毒或者制毒?” 问及另外两名男子的长相,张明勇却摇头:“就在楼道里遇到过两三次,那两个长得普普通通,记不太清了。” “要是再遇见,或者看到照片,能认出来吗?” 张明勇不能确定。 他们又拿出李谨诚的照片给他看,这下张明勇答得很确定:“从来没见过。” …… “继续查。”陈浦答,“说不定某一天,线索就来了。” “嗯。”李轻鹞说,“辛苦了。” 她刚来刑警队时,还鄙视陈浦的能力。自己真参与进来,才发现要找一个七年前的人,宛如大海捞针。而且刑警队也不是吃素的,当年出动那么多人,花那么大力气都找不到,已经意味着希望渺茫。 陈浦明知希望渺茫,为了她哥这个朋友,耗上了几乎全部青春。 她难得的安慰,令陈浦感到意外。他笑了笑,低下头,于是脖子显得更加修长柔韧,他语气平淡地答:“这有什么。” 李轻鹞朝他的脖子轻轻吹了口气。 陈浦全身都僵了:“你给老子消停点!” 终于跋涉到了警车旁。本就是协查任务,他们二队不负主要责任,还抓到了人,这就完事了,其他车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陈浦单手托着李轻鹞,另一只手打开车门,这才把她放下,李轻鹞坐进后排,陈浦又看了眼她的脚踝,比之前更肿了。他关上车门,把手里的鞋袜放到副驾地上,这才去开车。 “不回局里了。”李轻鹞说,“送我去银山路222号袁翎诊所,我妈那里。她治这个比较快。” 陈浦发动车子的动作顿了顿,踩下油门。 —— 陈浦上警校那几年,去李轻鹞家吃过几次饭。不过也不知道是他和李轻鹞没缘分,还是高中的学霸太忙了,一次都没见过。 陈浦印象中的李母,也就是开诊所的袁翎,是一个面容清秀,戴着金丝细框眼镜,很有书卷气的女性。她讲话温言细语,有时候还很幽默。她和李父一样,给陈浦的感觉很舒服。两口子不仅每次必安排丰盛的饭食给两个警校小伙子。每次陈浦都拎着礼物来,袁翎必然准备好了回礼。到后来,他干脆空着手来,免得给人家带来负担。可每次走时,袁翎还给他捎上水果,或者自家卤的牛肉啥的,主打一个,李谨诚有的,他都有。 连陈浦的父亲有一次看到那些礼物都说,这家人虽然条件远远比不上他家,但是很有礼节和骨气。 陈浦最喜欢吃的菜,是李父做的卤牛肉,还有袁翎炒的香干炒肉。每次李谨诚都要和他抢最后几筷子。他生性不是个话多的人,什么想法都喜欢藏心里。他头一两次还暗暗观察过李谨诚和那两口的相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李谨诚在他们家长大,确确实实没有受过半点委屈,他们是真把他当亲生骨肉。 那时候二十出头的陈浦,也不是没冒出过奇思妙想——将来要是自己娶了他们的女儿,那就是亲上加亲,也能来当他们的半个儿子。不过猛地想起人家姑娘还在读高中,哑然失笑。 他们差五岁,那就成小娇妻了,不好不好,他自知少爷脾气,没耐性哄人,立刻歇了心思。 后来李谨诚出事,陈浦想过很多次,要去看望李父李母,可不知怎的,几次开车到袁翎诊所附近,或者李家小区外,就是推不开那扇沉甸甸的车门。 —— 见陈浦一路明显变得沉默,李轻鹞心里有了数,暗暗叹息一声,问:“这几年,每逢过年过节,那些没写寄件人的贵得要死的礼物,都是你寄的?” 陈浦不说话。 若说以前,李轻鹞还不能确定寄件人是谁,和陈浦接触这段时间后,已百分百确定是他。 “你其实可以去看看他们,他们看到你,一定很高兴。”李轻鹞说。 陈浦笑了一下,那笑容竟流露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温柔,他说:“不了,送你到门口,代我问好。等找到你哥,我再去敲你家的门。” 李轻鹞的鼻子有些发酸,嘴里却小声嘀咕:“胆小鬼。” 他听到了,不置可否,开车门绕过来,取了鞋袜,把她扶到诊所的玻璃门前,看到里面的护士出来了,他就把鞋袜放在地上,掉头走了。 第7章 快中午了,袁翎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就见护士扶着李轻鹞,慢吞吞地挪进来。 “怎么弄的?”袁翎问。 “不小心扭了一下。”李轻鹞答,“全靠你了袁神医,最好让我一天下地两天健步如飞。” “你可真会做梦。”袁翎在她面前蹲下,看到脚踝上粘的泥,嫌弃地从旁边抽了双医用手套戴上,拿起她的脚踝看了看,让她动了动,又捏了捏,只疼得李轻鹞嗷嗷叫。 “没事,没伤到骨头。”袁翎以前跟一位老中医学过正骨跌打推拿,手法娴熟。她一边嘱咐徒弟一些事,一边上手拨经通络。只拨得李轻鹞眼泪都出来了,才丢开她的腿,说:“行了,你想好快点,我再给你开几副泡脚的药和口服的汤药,再开点药膏敷着,多管齐下。用法你都知道,过几天就好大半。记住,不要再把泡脚的药,错当成汤剂喝了。” “……能不提这事了吗?” 袁翎的徒弟送了两份饭菜过来,母女俩一边吃一边聊。 “那你这几天住家里来?”袁翎问,“你这脚也没法爬楼梯。”她家是电梯房。 “好。” 袁翎的筷子在饭盒里挑拣了几下,却没送到嘴里,而是问:“刚才送你来的人是陈浦?” “嗯。”李轻鹞吃得头也不抬。 袁翎叹了口气,说:“下次你让他来家里坐。” “他不敢。” “他是挺不容易的,这几年到我诊所外头晃过不少次,就是不进来,傻孩子啊。谨诚的事不是他的责任,相反,我们还要重重地谢他。” “道理谁不懂,你和他说去,跟我讲有什么用。” 袁翎夹了口菜,不动声色打量着李轻鹞的表情,很平淡,没有半点女孩的羞涩或者春意。袁翎不急不缓地说:“现在陈浦是你的上级。这个孩子,我们也算看着成长的。长得帅,身体好——我以前反反复复摸过脉。心思正,聪明上进,心还很软。他和咱们家,算是很有缘分。你反正还没有男朋友,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考虑。”李轻鹞答得飞快。 “为什么?” 李轻鹞笑嘻嘻地说:“他太老了,还有点黑。” 袁翎:“……” “哪里老了!五岁算什么老!刚刚好!”袁翎觉得自己的审美被侮辱了,“他也不黑啊,而且你不知道他以前多白,都是晒的,以后肯定能白回来。你看看他那个身条,那张脸,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富二代,将来你叫他往东他绝对不敢往西,这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对象啊!” 李轻鹞吃完了,盖上饭盒,笑了:“妈,我和他的事,你别管,我自有分寸。” 袁翎有些气馁,但决不放弃:“要是看不上陈浦,我最近还认识了几个刚毕业的中医学博士,专业都很扎实,其中有一个长得还能看,只长了几颗痘,人也很乖,要不要考虑下?” “谢谢,不要。” 怕再被母亲催促找男友,李轻鹞立刻打车回了局里。 袁翎站在窗前,望着女儿远去的人影。旁边的徒弟笑着劝道:“师父,鹞鹞长得这么好看,又优秀,她今年才24岁,不着急。” “我不是急着抱孙子,我和她爸都没退休呢。我只是……” “什么?” 袁翎很温柔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只是想看到有个知心人陪着她,这孩子心里太苦了。我已经丢了一个孩子,只希望这一个,平安快乐地活着。” —— 李轻鹞到单位时,队里的人都忙得热火朝天,有人看到她脚踝上缠着绷带,一股浓浓的药膏味,还问了几句。李轻鹞轻描淡写带过,坐下一头扎进工作里。 陈浦一下午都不在,说是被支队叫走开协调会了。 暮色降临时,队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轻鹞伸了伸懒腰,刚想下楼,陈浦打来电话:“我刚忙完,还在办公室?” “在啊,怎么了?” “自己坐电梯下来,我车在楼下。” 陈浦去市局开完会,一路火急火燎开回来,才赶上接李轻鹞。他又怕被人瞧见说闲话,偷偷摸摸把车停在院子里,一棵大树后的角落。 看到李轻鹞撑着单拐出来,一步一挪,他下意识想开门去接,又忍住了,他总不能在单位楼下背她,那他下不下车也没分别。 一直看着李轻鹞走到车旁,打开后座的门,把拐杖丢进来,他胸口提着的一口气才慢慢松开,叮嘱道:“慢慢上车。” 李轻鹞坐好关门,问:“要去哪里?” 陈浦莫名其妙看她一眼:“不去哪里,回家啊。” 李轻鹞这下意外了,毕竟单位走到他们那两栋楼,也就五到八分钟。但是孩子的服务意识这么好,李老板很满意,往座椅里一靠:“谢谢,还是你心细。” 陈浦发动车子,笑了一下:“难道你还打算蹦回去?顺手的事。” 一脚油门就到了她楼下。 李轻鹞本来也打算拿点衣物,回爸妈那里住几天,每天上班早点来,让她爸开车送好了。 陈浦停好车,绕到她面前,脸色平淡地蹲下:“上,还能怎么办,六层楼。” 李轻鹞几乎是蹦到他背上,要不是他下盘稳,差点被她撞翻。她嘿嘿一笑,他的双手稳稳一托,站了起来,也笑了,说:“这一跳真是和野猪撞树没有差别。” 李轻鹞头回被他怼得不知道怎么还击。 陈浦让她把拐杖插在他的腋下,慢悠悠上了楼。 浓重的暮色像画笔,一层层涂抹着天边。楼道里明明暗暗,上一层,一层的感应灯亮。每一级楼梯都很旧了,不少有着缺口,墙皮斑驳脱落,稍微完好的墙壁上都贴着小广告。陈浦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是心里觉得,这一刻的时光似乎也变得陈旧、缓慢。 到了家门口,陈浦把她放下,李轻鹞假笑:“要不要进去坐坐,喝杯咖啡?”鬼知道她家里哪来的咖啡。 陈浦轻嗤了一声,拒绝的废话都懒得说了,只把双手往裤兜里一插,问:“你明天几点出发上班?” 李轻鹞怔了一下,答:“平常是7点半。” 陈浦点头:“7点半我准时到这里。”说完就快步下楼。 李轻鹞进屋后,觉得这样也行,反正她的脚几天就能好,懒得搬回家住,就给她妈打电话说不回去住了。袁翎问那你怎么上下楼? 李轻鹞静了静,笑着说,单位领导看我瘸腿可怜,让我这几天就睡值班室,免得上下楼,更加方便。 袁翎这才放心。 挂完袁翎电话,李轻鹞就觉得陈浦又欠了她的——她都为了他,跟她妈撒谎了好吗?这是多么大的牺牲,她牺牲了诚信和人品。 于是又手痒了,给陈浦发短信,想了想,说:【建议你这几天,每天多健身一个钟头,免得背不动我。】 陈浦正点外卖呢,看到消息,轻蔑一笑,回:【我需要?单手都抱得动你……】输入到这里,才意识到不妥,言辞有点过头。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钟,全部删掉,改发:【我身上再挂两个沙袋,也背得动你。】 李轻鹞看完后噗嗤一笑,把手机丢到一旁。 等李轻鹞草草洗了个澡出来,再拿起手机,发现里头多了两条微信。 是七年都没有联系过的,高中同学马君鸿发来的。 马君鸿是湘城本地人,家里开了两个厂子,算是个小小的富二代。他上高中时就是个热闹性子,成绩一般,朋友很多,热心又仗义,非常的性情中人。那时候李轻鹞跟他的关系也不错。大学马君鸿上了个民办本科,据说毕业了就回去当副厂长了。 这几年,马君鸿在班级群里吆喝过几次吃饭喝酒聚会,李轻鹞从来没去过,他也没有过她。两人都当彼此是空气。 但是今天,他连续私发了两条消息过来。 【明晚6点,在湘城的同学一起吃饭聚聚,你来不来?】 【骆怀铮来湘城了,给他接风。】 骆怀铮是马君鸿当年最好的兄弟。 李轻鹞握着手机好一会儿,抬头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回复:【我来。】 第8章 陈浦第一次明确地知道,有人追自己,是在初二。 那女孩长得甜甜的,是个小美女,斯文秀气,班上有不少男孩喜欢惹她。她坐在陈浦前座,总是给他带好吃的。每次陈浦打球,她必和朋友在场边看。陈浦考试答不出来,她还给他丢纸条。不过陈浦不愿意抄。事后证明他很英明,因为小美女考的分数比他还低。 班上有传言,她喜欢他。一开始陈浦没理。直到初二下的情人节,放学后趁着没人,她红着脸递给他一盒巧克力。 哪怕当时的年级老大陈浦是个纯钢直男,也瞬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几乎不用想,就做出反应。 硬邦邦地三个字:“我不要。” 扬长而去。 当然事后回想,陈浦的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紧张的,但真的不多。放学和兄弟们打球的他,很快忘了这事。 只留小美女趴在教室里嘤嘤地哭,旁边两个朋友不停安慰。第二天,小美女就找了个借口换座位,远离了这个冷心冷肺的东西。 后来几年,陈浦经历过外校女生在他放学路上吹口哨——被他狠狠瞪回去;经历过上男厕所的路上,几个女孩看着他吃吃笑笑脸红跑掉——尿急的他更加心烦意乱;也在抽屉里翻到过几封情书,他连拆都不敢拆开看,怕被女生追着跑,也怕她们哭——明明他什么也没做,搞得像他很花心一样——索性直接撕得粉碎,分开丢进几个垃圾桶,免得有好事者拼起来,女孩面子不好看。但他撕得太响亮,导致所有人都有了共同印象——陈浦老大是个非常难追的冷美人。 高二那年,陈浦遇到了第二个明确追他的女孩。女孩长得很可爱,性格外向,和班上很多人玩得好,和陈浦也挺熟。她总是喜欢找陈浦说话,总是约他出去玩,还想混进陈浦那个流氓圈子里去。陈浦感觉出来了,但他不喜欢这种性格的女孩,就刻意疏远。 女孩很聪明,很快察觉了。又有一次,她非要跟着他和几个男生去打台球,还缠着要他教,兄弟们都笑着躲远了。可陈浦也不能真上手教啊,中二话脱口而出:“不教。我只教自己女朋友。” 女孩握着球杆,盯着那颗圆滚滚的白球:“那你看我行不行?” “恐怕不行。”陈浦俯身低头,一杆击出,白球将黑球精准地撞进洞里,“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 陈浦想到女孩和自己半斤八两的成绩,丢出一记绝杀:“我喜欢成绩好的。” 女孩愤怒了:“要多好?” 陈浦随口说:“年级前二十。” 当然,这话传出去以后,导致排名在年级前二十的女生,看到陈浦都绕道走,就是后话了。 不过陈浦这话也不完全是借口。他中学阶段唯一有过好感的女生,就是个学霸。那是高一,他唯一一次选拔考试发挥超常,得到了参加全市数学竞赛的机会——他的数理化本来也不错。那次竞赛的全市第一,是外校的一个女生。女生长得秀秀气气,做题考试大杀四方,上台领奖云淡风轻。当时陈浦一下子就被击中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男人专注事业的样子最迷人”。可陈浦觉得放在女人身上一样合适。后来他还偷偷跑去别人学校门口晃过几回。后来打听到,人家高二就会参加全国奥赛,如无意外,不是保送北大就是清华。他怅然若失后,也就释然了。 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陈情圣认为,喜欢她,就默默目送她展翅高飞。 不过,话说回来,抛开这一小段羞涩隐秘的暗恋史不说,对于女孩的示好和追求,陈浦还是有一定经验的。无论女孩的性格外向还是内向,明说还是暗示,当她心怀真情时,她的脸一定是红的,眼睛一定是亮的。那双眼睛里藏着期盼,也藏着悲伤。那是一个女孩最柔软的心事,哪怕她泼辣到把你堵在台球场差点对你上下其手,她的眼神里也会写着患得患失。 可是李轻鹞,完全不一样。 她嘴里说着最轻佻的话,一脚就闯入他的领地——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她总是表现得欢欣雀跃,仿佛下一秒就要往他怀里扑。可是她的眼里全无真情,套路走得漫不经心。陈浦闭着眼睛都知道,她那些混账话,从来过嘴不过心。 陈浦也不会蠢到以为,她真对自己有那种意思。起初他也困惑过几天,李轻鹞干嘛喜欢对着他发癫。后来渐渐也就懒得管了。 左不过顽皮而已。 左不过她那样年轻又优秀的女孩,没有太多真心实意,又以恶劣撩拨为趣。看在李谨诚的份上,他不和她计较罢了。 说实在的,一个多月朝夕相处下来,李轻鹞要是哪天不发癫,他还有点不适应呐! —— 李轻鹞和高中同学约好聚会的这天下午,刚下班,就收到陈浦信息:【老地方。】 李轻鹞慢慢挪下楼,陈浦的车还停在院子角落的那棵树下。她拄着拐过去,敲敲门。车窗徐徐降下,露出陈浦神情寡淡的脸:“等我抬你吗?上车。” 他已发动了车子,周围人来人往,李轻鹞只好先上了后排。 车子开出大院,陈浦的神色放松了几分,问:“咱们在外面吃,还是送你回去点外卖?” “我今天约了高中同学聚会,你把我在前面放下,我打车走。” 陈浦有点意外,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工作狂宅女,有社交活动。不过他向来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没有多问,只说:“我直接送你过去得了。” 李轻鹞条件反射想又省了十五,嘴里却说:“那怎么好意思?” 陈浦懒得理她假惺惺的客套,言简意赅:“地址。” 说起来,马君鸿定的还是陈浦很熟的地方,周记海鲜。陈浦老点他家外卖,还请同事们来吃过几次,会员卡里还剩不少钱。 陈浦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好,大庭广众他没脸背,扶着她走进旋转门。李轻鹞说:“我自己进去得了,你回。” 陈浦还没答话,大堂站的几个穿着西装裙的客户经理中,有一个就笑着迎上来:“陈总您来了,今天几位?我好像没看到您预定包厢哈。” 陈浦摆摆手,说:“今天我不吃,送人。”又问李轻鹞:“哪个包厢?” 李轻鹞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陈浦,这人脱了警察那身皮,倒是有那么点儿富贵闲人的意思。她说:“2015。” 这时客户经理也看到李轻鹞手里的拐杖和脚上的绷带,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没有电梯。” 这家酒楼单层面积大,只有两层,旁边就是个大回旋楼梯,金碧辉煌,极为气派,但就是没装电梯。 陈浦对客户经理说:“没事,你去忙。”接过李轻鹞手里的拐,换手握住她的胳膊,说:“走,一会儿菜可凉了。” 李轻鹞从这话里听出一丝丝酸啦叽的味道。本来还想说不用他送,话就咽了下去。单手抓着楼梯扶手,另一只手任由他搀扶着,一副老佛爷的姿态,不到四十级的转角楼梯,她挑剔了三四回,一会儿嫌他走快了,一会儿嫌他手抓得太紧。小陈子都被气笑了,可一转头看到她眼里那股得意劲儿,心里骂了句靠,憋着,任劳任怨继续当人形拐杖。 楼梯上方正对着一小块空地,放着几张沙发还有茶几,是供客人休憩抽烟用的,旁边就是一排包厢。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听到动静,都抬头望过来。 其中一个,是马君鸿。尽管隔了七年,他穿着衬衫西裤,样貌气质也成熟了很多,但是李轻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另一个男人,穿了件黑色圆领t恤,黑色运动长裤,露出结实瘦长的胳膊。他理着很短的平头,皮肤比以前也黑了一些,个头更高了。他和马君鸿一样,手里夹着一支烟。但是在看到李轻鹞的这一瞬间,他就把烟放下了。 李轻鹞没想到她就这么见到了骆怀铮。 她本以为会等陈浦走后,进入包间,一桌子老同学,客气寒暄,再见到他,自然而然,平静疏离。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隔七年,再一次看到他活生生站在眼前,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攥出几滴苦涩的汁水来。 迎着两人复杂的目光,李轻鹞下意识把胳膊从陈浦手里挣脱:“谢谢你送我到这里,先回去。” 陈浦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勉强的,心不在焉的微笑,他也察觉出她掌心浸出的微微冷汗。他不动声色地放开手,语气如常:“自己能走到包厢?” “那没问题。” 陈浦点头,把拐杖递给她:“那我走了,回头下楼要是不方便,叫个服务员扶着。” 李轻鹞还是没心思看他:“嗯。” 陈浦又抬头看了眼那两个人,目光最后停在骆怀铮脸上。骆怀铮却没注意到,他的眼睛只盯着李轻鹞,一个大男人,眼眶却微微发红。 陈浦转身下楼。 李轻鹞走过去时,脸上已恢复平静,笑容清浅:“马君鸿,骆怀铮,好久不见啊。” 马君鸿似笑非笑的样子,说:“主要是鹞姐你是大忙人,人民警察,平时想请也请不到。今天咱们给铮哥接风,谢谢你给面子。” 这话说得得体又客气,李轻鹞只是淡笑:“哪里的话。其他同学到了吗?” 马君鸿:“到了四五个。” “那我先进去了。”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李轻鹞就往包厢方向走。无奈她想走得很潇洒,现实却很骨感,拐杖“哒哒哒”戳在地面,缠纱布穿拖鞋的右腿,只能一步一挪。 马君鸿和骆怀铮看着她的身影,马君鸿推了骆怀铮一把,压低声音:“傻站着干什么,去扶人一把。刚才那男的应该不是她男朋友,两人挺客气的。” 骆怀铮低喝:“别胡闹。” 马君鸿说:“看样子伤得挺重的,上楼梯都要人扶,肯定是因公负伤了,可人家今天还是来了,你说是谁的面子?唉,鹞姐以前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多不容易。我想起来了,前面还要下个台阶,也不知道她熟不熟这里,万一摔一跤就完了。不管你了,我尿急。”说完真去了厕所。 骆怀铮一个人站在原地。 眼前是一条灯火璀璨的走廊,静且深。李轻鹞背对着他,踟蹰走在距离十米不到的地方。她看起来比高中又长高了一些,不过还是比他矮大半个头。她的体态动作看起来也不一样了。以前的她,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主打一个摆烂。现在的她,哪怕拄着拐,瘦瘦的脊背也透着警察特有的冷峻。 他看一眼就知道。 骆怀铮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走到尽头,下了台阶,进了包厢。直至香烟燃尽烫了手,他才低头把烟头丢进烟灰缸,缓缓向包间走去。 第9章 包间里已经坐了五个老同学,有的人李轻鹞这几年见过一两次,有的人也是七年没见。大家都已经是成熟的社会人,很快寒暄起来。 有人听说李轻鹞现在是刑警,大吃一惊。因为当年她考上湘大数学系,大家都知道。后来家里出事又复读,她和家人却没对旁人说起。不过李轻鹞从容笑着带过,又开了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大家倒是觉得李轻鹞变化很大,不像中学时那么傲了。 骆怀铮走进来时,一桌人不约而同静下来。马君鸿跟在骆怀铮后面,他向来擅长搞气氛,把骆怀铮肩膀一勾,说:“怎么,班长进来,都不认得了?” 众人都笑,说怎么会,还有人回忆说骆怀铮那时候就是校草,现在更成熟更帅了,气氛一下子活起来。 高中,往往是一个人求学生涯中,最难忘的经历。初中我们还太小,大学我们一只脚已经踏进社会。只有高中,刚刚好,世界观初成,却又不沾染半点社会气息。每个人都是纯真的,每个人也是独立的。很多人交到这辈子最好的朋友,都在高中。但是,那也是我们这辈子最苦的三年,眨眼它就远去了,再也无法追回。 因此高中同学聚会,总是颇多感慨。大家叫着昔日外号,问着近况,每个人眼里都泛着柔软如水的温情。问到骆怀铮时,他笑了笑,说:“我在里头自考了计算机文凭,出狱后监狱长帮忙,介绍了几个活儿。现在开了家小公司,糊口罢了。” 众人一静之后,有人真心地夸班长就是班长,无论何时都自强不息,今后不会比谁差。也有人想起他身上背过的罪名,眼睛里飞快闪过不屑。毕竟,当年学校最灿烂的凤凰,一朝跌落肮脏泥潭,早已不是人人需要仰望的存在。甚至,谁都可以路过踩上一脚,再骂上几句。 而李轻鹞是个旁观者,将骆怀铮的平静谦卑,还有众人的各色神情,尽收眼底。她只是端起茶,慢慢喝着。她原以为自己今天会愤怒,会痛苦,会摇着骆怀铮的肩膀质问他为什么会被判有罪。 可原来时至今日,那一切于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她甚至走神想起了陈浦,他走的时候叮嘱了一句什么来着,当时她注意力不集中,想不起来了。她今天抛弃了这管家婆来同学聚会,他还老老实实给她送来,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受到冷遇,明天又给她甩脸色呢?甩了也没关系,反正她随便哄两句,他就会好。 菜上齐了,马君鸿提杯:“来,咱们一起敬我铮哥一杯,欢迎班长回来。” 这时有人敲了敲包厢门,推门走进来,婉转如黄莺的嗓音传来:“我是不是来晚了呀?马君鸿,给我添个座位。” 她穿了一条深紫色缀着珠片的紧身长裙,一件白色纱织外搭,完美、饱满、婀娜的身体曲线,毫不掩饰地撞进所有人眼睛里。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白得像发光的雪。她有着一头柔软的波浪长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再不像中学时总是留着厚厚的刘海戴着眼镜。那张脸精致清雅,整个人娇美天成。你只要望一眼,心头就会怦然一跳。 她和高中时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但五官轮廓没变,有人惊呼出声:“向思翎!” 也有人听说过当年的内幕,神色变幻,目光在骆怀铮、李轻鹞和向思翎三人间来回打转,嘀咕道:“她怎么来了!” 骆怀铮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向思翎,眼睛盯着面前的杯子。李轻鹞则冷冷地望着她。马君鸿的脸色早已沉下来,说:“向思翎,你来干什么?” 向思翎娉娉婷婷走过来,像是看不见这一桌人的神态各异,她笑着说:“你在群里发了高中同学聚会,我怎么就不能来了,难道我不是高中同学?”她单手扶着马君鸿椅背,很低地说了句话。大家都没听到她说什么,却见马君鸿咬了咬唇,说:“行,你坐,服务员,加把椅子。”他转头又对骆怀铮说了句什么,但是骆怀铮没什么反应。 向思翎在两个同学间坐下,一抬头,正对上李轻鹞的眼神。李轻鹞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一点笑容都没有。向思翎却冲她嫣然一笑,仿佛全无芥蒂。 不过,这一桌有几个同学,不知道当年的事,因为当时案件是不公开调查和审判的;还有同学一心想要打圆场,毕竟都过去了不是,将来大家都在湘城,谁能帮上谁,谁能求上谁还说不准呢。于是桌上的气氛,渐渐热起来。 向思翎竟也是个交际场上的老手,几句话下去,引得大家大笑,谈性大起。她和高中时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头美人,判若两人。有她在,酒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闹。甚至连马君鸿都被她逗笑了几次。 只有骆怀铮和李轻鹞,全程没笑,也没有搭过向思翎的腔。 后来又聊到谈恋爱的话题,有人英年早婚,有人正处热恋,还有人打着光棍。问到骆怀铮时,他还是那么谦卑温和地笑着说:“我单身。”并不多言。他坐了五年牢,出来才两年,大家也不好跟他多聊这个话题,于是跳过。 到了李轻鹞,她本想如实说单身,也不知怎的心思一动,笑着说:“我有男朋友了。” 马君鸿立刻盯着她,他身旁的骆怀铮低头吃菜恍若未觉,向思翎捏着酒杯望着李轻鹞,似笑非笑。 “是哪里来的大帅哥,能把咱们任我行骗到手?”有人问。 李轻鹞微微羞涩地说:“是我同事,刚刚他还送我过来呢。” 骆怀铮正在夹菜的筷子一顿。李轻鹞注意到了,神色不变。 其他人自然又吹了一堆礼貌的彩虹屁,说什么刑警合璧,绝代双骄,什么任我行遇到了令狐冲之类。 李轻鹞做美满状照单全收。 终于他们又去问另一个人是否单身了。 李轻鹞敛了笑,低头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苦瓜,吃得满嘴微苦,心中涌起淡淡的自嘲和冷漠的快感。她很少干这么幼稚的事,明明没意义,但她在刚才那一刻,就想让那几个人觉得,让骆怀铮、向思翎和马君鸿都觉得,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有了新的优秀男朋友。她早就已经向前走出很远了。 “所以……”有个同学总结,“现在就张明,还有班长,两个人单着?” 向思翎举起白皙纤细的手:“还有我呢。” “我记得你不是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吗?” 向思翎笑笑:“一年前离婚了,现在也是单身。” “噢……”有人酒已喝多,醉眼朦胧,拿手指点人,只不过跳过了长得丑的张明同学,“那就是向大美女,还有班长大帅哥,都还是单身,男帅女美,不如你们俩,哈哈哈……” 有人尴尬地笑了,有人打圆场扯别的企图混过这个话题,还有人纯粹傻笑。马君鸿听到这话却变了脸,刚想出言制止,却听到“砰”一声。 李轻鹞把白酒杯清脆地砸在桌面上。本来开局时大家劝她喝酒,她说虽然休假也不想沾白酒,此刻,她面前的白酒杯不知何时却空了。 李轻鹞只盯着刚才说醉话那人:“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放什么狗屁?” 席面人悚然一静,被骂那人也呆住了。 李轻鹞高中时就挺拽,我行我素,那时班上的混混发火,大家都只是一般怕。李轻鹞若是发火,那是没人敢出声。就因为她实在是太酷,让你情不自禁心生敬畏。 此刻,大伙儿仿佛梦回高中,还没来得及有反应,李轻鹞已推开椅子,淡道:“我去上个洗手间,你们接着吃。”走出去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被骂那人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脸上挂不住了,说:“靠,她什么意思,我开玩笑关她什么事?”旁边的人连忙打圆场,向思翎则依然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只是拿起酒盅给自己添了一杯,仰头一口喝干。 马君鸿这会儿却笑了,用胳膊捅捅骆怀铮,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看到没,发火了,肯定是醋了!你还不去追?” 骆怀峥却像没听到似的,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垂着眼眸。只在旁人看不到的桌下,他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已经紧攥成拳。 第10章 骆怀铮的爸爸是个维修工人,妈妈在家门口开了个小卖部。他的家境很普通,但一般孩子有的,他都会有。爸爸妈妈把他当成心头至宝,无微不至地照顾,倾尽全力地培养。所以直至高考前夕,入狱之前,骆怀铮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 骆怀铮从小也争气,聪明、懂事又上进。除了小学时顽皮考到过全班十来名,进入初中后,他就开始了稳坐年级第一的制霸之旅。 随着年龄增长,骆怀铮越来越清楚,将来的路在哪里。他是改变全家命运、实现阶级跨越的唯一希望。少年藏起意气和野心,以更加坚忍的态度,日复一日,付出比那些远不如他的人还多的努力,只为了回报父母数十年如一日的艰辛,只为了不辜负上天赋予他的才华和勇气。 但骆怀铮不是个书呆子,甚至可以说,他天生灵动活泼,只是他太懂事,又太擅长控制自己,所以身边的老师同学都觉得他成熟稳重。他除了是铁打的年级第一,还一直担任班长,处事平和公正,性情温和善良,为了同学们的合理利益,也能在老师面前据理力争。在班上,人人都喜欢骆怀铮。在年级里,谁都听过他的赫赫声名。连那些不读书的刺头儿,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因为“老骆这个人,正直,大气。” 可以说,在成为李轻鹞的同桌前,骆怀铮心里只有“读书事、家事、班事”,被李轻鹞在班里带头尊称为“男菩萨”。 高二上,他们意外成了同桌。李轻鹞也不知道老师怎么排的座位,因为无论是按成绩排,还是好生差生搭配排,他们俩都轮不到一起。可能就是随机。 两个人自然熟起来。和学神当同桌,自然是有好处的。李轻鹞只是个次一流的学霸,遇到不会的题,拿笔敲敲隔壁,骆怀铮就会第一时间放下笔,给她讲解,一次还能提供五种解法,把李轻鹞爽得要死。偏偏菩萨他还不是个刻板人,李轻鹞遇到掌握得很好的课就不听了,偷偷看小说,他居然还神色自然打掩护,好像完全忘了身为班长的执法身份。 做实验他俩自然而然一组,结果两人都是手稳心细的顶级技术流,往往别人要花2小时的实验,他俩20分钟就做完,再一起拿出试卷旁若无人的对着刷题。考试也是,那段时间,李轻鹞大概是受学神熏陶太多,用她的话说毕竟是菩萨点化,破天荒不贪玩了,期中竟考了个年级第二。把班主任乐得够呛——早知道我就早点把你放骆怀铮旁边,论摆烂你让人服气,需要沐浴学神之光。 这事儿当时也轰动了全年级,毕竟男帅女美,骆怀铮大名鼎鼎,李轻鹞好歹也是个小名人,两人又是同桌,成天凑一块儿。 绯闻也就这么传了出来。 然而年级里暗恋骆怀铮的人实在太多,就有认识李轻鹞的,放学堵住她,半真半假地问:“哎,鹞姐,你是不是跟骆怀铮在一块儿了?” 李轻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对方含糊:“那不是年级里传得厉害,大家都想知道嘛,他要真有女朋友了,女朋友还是你,有些人就要死心了!” 李轻鹞答:“我和他只是普通同学关系,我不打算早恋,我看他也不准备。” 对方还不死心,或者是不太相信,拦着她又问:“那、那你喜不喜欢他?” 李轻鹞从上到下看了对方一眼,说:“虽然骆怀铮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关你屁事?让开。” 李轻鹞是不怕得罪人的。毕竟,在高中这么个中二小社会,大家羡慕喜欢的不是性格懦弱无趣的讨好型,而是个性鲜明的强人。李轻鹞绰号“任我行”,并非空穴来风。 唯一一个老好人,还受人爱戴的例外,就是骆怀铮了。毕竟严格地说,他已经不是人,是神。 李轻鹞这话,长了翅膀般,在年级里随风传开。 第二天下午上课时,李轻鹞察觉骆怀铮有些不对劲,学神上课也会走神,开天辟地第一回。期间老师还把他叫起回答一个难题,本意是宣布正确答案。谁知骆怀铮竟然答不出来,红着脸站着不吭声。老师立刻替彼此挽尊:“是不是昨天学习太晚没睡好?坐下,喝点水。你们看看,人家成绩拔尖的,我还要操心他努力过头,不够劳逸结合。唉,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下课!” 课间,李轻鹞出于革命友谊,拿笔尖戳骆怀铮胳膊:“你怎么啦?同类型题我们不是刷到过吗?” 少年那时候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袖子外露出修长精瘦的胳膊。他坐得很直,垂着眼皮,也不看她,只盯着被她戳过的胳膊。 “我刚才没听课。”他答。 “出什么事了?”十六岁的李轻鹞,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发自内心关心着自己的好朋友。 男菩萨眼眸微抬,白皙的脸,慢慢红了。他搓了搓细长的手指,于是李轻鹞的目光下意识盯着他的手指,那上头沾着墨水,还有笔杆压出的微微痕迹。 “我在想。”他慢吞吞地说,“我骆怀铮,成绩好,性格好,人缘好,长得据说也算好。我这个类型,到底有哪里不好?” …… 如果说骆怀铮和李轻鹞都是学校里闪闪发光的风云人物,向思翎就是一棵小草,还是最不起眼,最土的那一棵。 其实向思翎成绩也不错,年级能进前一百五,瘦瘦白白的,个头高,长得也不赖。但她家里条件差,父母似乎也对她不上心,总是穿着不合身的、土得像大妈的衣服。头发是她妈给她剪的,刘海比墙还厚,眼镜戴的是最便宜的黑塑框。而且她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为人处世总是唯唯诺诺。 他们所在的是重点高中,但也有些孩子谈恋爱、打架或者勾心斗角。其实哪怕是在全市顶尖高中,软的硬的校园暴力也不能完全杜绝。像向思翎这样的,几乎就是校园凌霸的完美受害者典范。 但这种现象,在向思翎的高中生涯,没有发生。 因为有骆怀铮在。 他真的是个坦荡正直,又有号召力的人。班上但凡露出一点这样的苗头,就会被他制止,哪怕对方有钱有势或者是个混混,他也不怕。不止是向思翎,班上不少人都对骆怀铮心怀感激。少年人是最容易被感染的,既容易被坏的影响,也容易被好的吸引,而慕强是比堕落更热烈的情绪。有骆怀铮像一杆旗一样坚定地立在那里,他们班在整个高中都是最团结的。 直到高三上学期,向思翎才有了些变化。据说她妈想办法盘了个门面卖衣服,家里条件好些了。她也开始穿新衣服,也开始有零花钱可以在课间买零食饮料,和同学们分享了。 那时候,向思翎的座位,在骆怀铮的斜前方,和李轻鹞隔了一组。李轻鹞平时没太注意过她,因为她总是埋头在做题,偶尔转身问骆怀铮问题,声音小得可怜,李轻鹞都替她急。 有一天下午上课前,李轻鹞来到教室,骆怀铮还没来。向思翎和两个女生在座位上说话。有个女生惊讶道:“哇,思翎,你把刘海梳上去,好好看哦。” 另一个女生也说是,说向思翎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皮肤也白。 李轻鹞就很随意地抬头看过去,正好和向思翎的目光对上。可她好像有点怕她,立刻低头,喏喏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也就那样,我、我没气质。” 李轻鹞微微一笑,探身过去,从桌上拿起她们正在摆弄的另一个发夹,盯着向思翎又看了几秒,向思翎手足无措,李轻鹞却把发卡轻轻别在她有些干燥枯黄的短发上:“她们说得对,向思翎,把脸露出来,赏心悦目,有什么不好意思。你真的很漂亮。” 那两个女生都笑了,说,李轻鹞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信吗? 向思翎抬头看了李轻鹞一眼,眼眶有点红,说谢谢。 但那之后,向思翎还是老样子,虽然穿了新衣服,还是梳着厚厚的刘海,头发也乱糟糟,土气不改。李轻鹞心想有的人可能就是不愿意引人注目,会不自在,她和她本就不熟,后来也就没再放心上。 但向思翎暗恋骆怀铮这件事,只有李轻鹞一个人知道。 第11章 (昨天更了一章,没看的同学请回头)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年级里喜欢白衣男神骆怀铮的人太多,向思翎不过是其中不幸的一个。所以李轻鹞也没放在心上。 尘埃般没有存在感的少女,最隐秘的心事,李轻鹞是怎么发现的呢? 那是初冬的一天,骆怀铮大概真像老师说的,半夜读书着凉,一上午恹恹的,还咳嗽,大半时间趴在桌子上。下课后,李轻鹞一摸他脑门,有点烫,瞧他脸也红。李轻鹞劝他请假回家休息,他不肯,因为下午有两节重要的物理复习课。大概是从小扛惯了,他坚持多喝热水大法一定能退烧。 李轻鹞也就不劝了,中午一放学,她跟班主任说了声就离校,坐公交去了诊所。李轻鹞好歹也是中医之子,从小耳濡目染,把骆怀铮的症状一描述,并声称是个和自己玩得好的女同学。袁翎没有怀疑,给她拿了些常见中成药,又给拿了西药退烧药以防万一,还贴心地提醒女同学如果在例假期吃药有哪些禁忌,李轻鹞连忙表示他绝对不在例假期。 李轻鹞饭都没来得及吃,只在路口塞了两个包子,又匆匆坐公交赶回学校。 中午这会儿,大家都去吃饭或者回家午休,教室里只有两三个人,都趴着补眠。骆怀铮的座位空着,应该也去吃饭了。有个人站在他的桌子旁,手里拿着个小塑料袋,正在往桌肚里放。 李轻鹞手里也拎着装药的塑料袋,四目对上,看到对方手里相同的东西。 向思翎的脸就像火烧一样红了,脸色也非常难看,但她还是把药往里一塞,空手退了出来。 李轻鹞说:“你过来坐,我们聊两句。” 向思翎低头坐下,整个人跟木雕似的。 李轻鹞摇了摇手里的塑料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看,我也给他带药了。你还要把你的药留下吗?” 向思翎咬着唇,双手放在大腿上,紧握成拳,蚊子般的声音说:“我买的……店员说,很好的药。” 那就是还想把药留下。 李轻鹞说:“我也是很好的药,还是找医生诊断开的。而且……”她的脸也热起来,话却说得不客气:“我中午跑得这么辛苦,不会允许他吃别的女孩送的药。” 向思翎的背一直低低地弓着,李轻鹞看到她的嘴角翘起,笑容却是干涩地:“我知道,他是你的。我只是……他很难受的样子,只是想送给他。” 李轻鹞静了一会儿,说:“行,我这个人很讲道理,绝不使阴手段。我还可以告诉他你送药的事,还是你自己跟他说?” “不,不用告诉他……千万别让他知道,是我送的。” “行。” “谢谢……” “说实话,你谢我好像不太合适。” “……” —— 李轻鹞很清楚地记得,那是高考前一个半月的一个傍晚。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暮色笼罩在教室里,阴暗寂静。 有人开了灯,瞬间亮堂堂。不少人去吃饭了,不在座位上。向思翎也不在。 李轻鹞和骆怀铮一起吃了食堂,正趴桌上学习。那时,骆怀铮已经通过全国数学竞赛,拿到了清华保送资格,其实是没必要来学校的,也没必要高考。但他跟老师说,想要参加高考,算是高中生涯的一个完整体验。 马君鸿那时候坐他前排,私下里问:“是不是就想陪嫂子一起进考场?” 骆怀铮给了他一拳,笑而不语。 嫂子这称呼,两人都不敢让李轻鹞知道,但马君鸿私下喊,骆怀铮从不反驳。 那时候,骆怀铮的心里,藏着多少骄傲和憧憬啊。他被梦想的大学提前录取,父母笑得合不拢嘴,从此在邻里街坊面前扬眉吐气。他喜欢的女孩终于点头,两人还说好了一起考到bj去——虽然这很费了他一些口舌和祈求——因为那位不喜欢太努力,只喜欢稍稍努力的姑娘,原本不想离开湘城,离开父母和哥哥,就想考个湘城最好的大学,“这样周末还能回家吃饭顺便把脏衣服拿回去洗”——她这么说。 是骆怀铮每天上网查资料,给她看bj的大学如何多如何好,他已精心筛选出三所重点,每所离清华地铁不到三站地,他保证每周去她的学校报道三次,甚至还把网上关于每家高校的餐厅评价都收集起来——谁让李轻鹞嘴巴刁呢。 他还红着脸再三表决心,自己上了大学会比现在更努力,争取早日在bj买房——这样她的家人随时都可以去bj陪她。虽然这一点实在是扯远了,但李轻鹞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最后骆怀铮被迫还表演了几天自闭,李轻鹞心软了,终于同意,填bj的志愿。 这个决定告诉李轻鹞爸妈,他们举双手赞成,人往高处走,李轻鹞能读书,自然是孩子前途为重,想去哪儿去哪儿。离家远,没关系,他们退休了可以多跑动嘛。再说了,身边不是还有个儿子。 那天傍晚,李轻鹞在座位上刷高考真题,骆怀铮也在忙,他不做题,在帮李轻鹞整理错题本,还有一些压轴大题的解法。 两个人在学校里是非常规矩的,连手都不牵一下。因为李轻鹞老早就声称“绝不早恋”,全年级都知道。所以每当有人问她和骆怀铮的关系,哪怕他昨晚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摸黑亲过她的脸,她也死不承认。 但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微凉的桌面,同桌的两个人,半袖外露出的胳膊,轻轻挨在一起,两个人像是都没注意到,可自始至终两人的胳膊都没分开过。偶尔李轻鹞做题入了神,胳膊动了动,过了几秒钟,骆怀铮的手臂就会轻轻贴上去。两人继续各做各的,不发一言,已经足够。 天刚黑的时候,班主任走到骆怀铮桌前,说:“向思翎今天下午一直没来,也没请假,她的妈妈也联系不上。你是班长,反正已经保送,晚上别上自习了,去她家跑一趟看看。” 骆怀铮“哎”了一声,就起身走了,给李轻鹞做的错题本和大题集还摊在桌上。 那时候,李轻鹞正刷题到关键时刻,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的背影。 那天以后,李轻鹞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男朋友骆怀铮。 第12章 李轻鹞双手撑在洗手间台面上,深吸口气,她觉得自己刚才冲动了,但怼就怼了,她也不后悔,不管别人怎么想。 洗了把脸,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粉黛未施,面容清瘦,眼眶微微发红。她冲自己笑了一下,走出洗手间。 这一层的洗手间在走廊中间,灯光幽暗,两旁都是包间,他们聚会的2015在右手边,左手边隔了七八个包间,就是上来的楼梯和那个小厅。李轻鹞不经意间往左一望,看到一男一女站在小厅里,正在说什么。 正是骆怀铮和向思翎。 骆怀铮背对着她,单手插在裤兜里,像是沉默着。从背影看,他比七年前高大结实了很多,大概在里头没少做体力活。衣领外露出一截脖子,肤色较深。 向思翎双手环抱自己,抬头仰望着他。这样的姿势,更显得她的身段苗条,楚楚动人。她始终含着笑,在说着什么,也不知道她注意到李轻鹞没有,自始至终没往这边看一眼。 李轻鹞心中冷笑,果然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吗,这两个人都可以站在一块,亲亲热热讲话了。她转身进了包间。 李轻鹞不知道,这两人的谈话内容其实并不愉快。是骆怀铮前脚离了包间,向思翎后脚追了出来。 向思翎说:“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为当年的事,跟你道个歉。你是为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觉得这辈子欠你太多,今后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 骆怀铮答:“如果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我绝对不会来。向思翎,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更不需要你弥补什么,我也已经不欠任何人的了。” ——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们三个离席者,陆续回到饭桌上不久,饭局就结束了。马君鸿结了账,大家都到酒楼门口,打车的打车,叫车的叫车。 向思翎按下车钥匙,一辆蓝色保时捷车灯亮了,有同学咋舌,不过之前聊天他们就知道,向思翎现在是一家公司的副总,大别墅住着,拥有保时捷也不奇怪了。向思翎依然姿态翩翩,走到车旁,和众人挥手告别,一脚油门,第一个离开。 李轻鹞今晚基本就没正眼看过向思翎,出了酒店门,她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亦没看骆怀铮,就去路边等自己叫的车了。车很快来了,她扭身进去,没往这边看一眼。 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了,马君鸿家住得近,他老婆开车来接。马君鸿喝得有点多,拉着骆怀铮的手,大着舌头说:“哥,我送你。” 骆怀铮笑着说:“不用了,我住得远,在工业园,坐地铁很方便。已经很晚了,别折腾你们。” 马君鸿不依,又劝了几句,骆怀铮索性不跟他废话,把人推到他老婆手里,快步走向地铁站。 马君鸿迷迷糊糊被老婆掼上车,望着前方马路上,骆怀铮一个人走向地铁站的身影,突然鼻子就酸了,低头捂住眼睛。 他老婆说:“怎么了?你到底喝多少,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马君鸿抬头,一指李轻鹞打车走的方向,说:“那是骆怀铮当年喜欢得要死的女孩,现在成了警察,还交了个警察男朋友,看都不再看铮哥一眼。”又往背后,向思翎驱车离去的方向一指:“那是当年,害了铮哥的女孩,现在大别墅住着,保时捷开着,别提多滋润了。老婆,我们每个人,都像课本里说的那样,有了幸福光明的未来,只有骆怀铮没有。他当年多牛逼啊,全校唯一一个保送清华,谁都以为他这辈子一定光辉灿烂,比我们谁都过得好。可是现在,铮哥是个什么人?是个劳改犯!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开那么个小破公司,都要拿命去拼,才能活下去。我都不敢想象铮哥心里到底有多苦,老婆,看着他那样子,我难受,真的太难受了。” 当年的事,马君鸿自然跟老婆说起过。他老婆犹豫了半天,说:“可是……当年,骆怀铮不是当庭认罪杀人了吗……” 马君鸿用力擦干眼泪,表情僵硬阴沉,沉默不语。 —— 陈浦送完李轻鹞,直接开车回家。 和李谨诚有关的全部纸质资料,他都装在一个大箱子里。一回家,他就把箱子拖出来,没过多久,就翻出了一张照片。 尽管隔了七年,照片有些发黄发脆,上头的人相貌青涩。可刚才在酒楼,陈浦还是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骆怀铮,当年那起杀人案的罪犯。 陈浦手里有全套复印卷宗,清晰记录了案件经过—— 2017年4月13日,周四晚上,骆怀铮按照班主任吩咐,前往向思翎家探望。 据向母说,当天向思翎身体不适,没有去上课,她忙着店里生意,忘了请假,手机也没带。 骆怀铮声称,一到向家,发现门虚掩着,没有开灯,他听到了向思翎的哭声,她被一个男人压在沙发上,意图强奸。骆怀铮情急之下,上前和男人厮打起来。 男人喝了酒,竟往死里攻击骆怀铮,骆怀铮声称被逼防卫。两人搏斗间,向思翎躲进房里,骆怀铮拿起茶几上的铁制烛台,砸了男人的脑袋几下,男人倒在血泊中。但骆怀铮也被男人用沉重的烟灰缸砸晕。 骆怀铮醒来时,男人已气绝身亡,刚好回家的向母看到这一幕,立刻报警。 因为死的男人,正是向思翎的父亲。 向母对于骆怀铮的“父~奸~女”说法,坚决否认,并指控一定是骆怀铮趁着女儿生病睡着,意图强~奸,贼喊捉贼,丈夫在与他搏斗中身亡。 向思翎受惊过度,在很长时间一直哭,如惊弓之鸟,没办法开口说话。 案件涉及两名刚刚成年的高中生,其中一人还是已经保送清华的优异学子,影响非常严重。警方立即进行了紧张细致的调查。 调查结论主要有三: 第一,“父~奸~女”证据不足,骆怀铮正当防卫证据不足。在向思翎的阴~道里、内裤上,并未发现父亲向伟的精~斑和dna。并且最有力的一个佐证是——向思翎接受了身体检查,她还是处~女。而且根据街坊邻里的调查结果,向伟对待向思翎,一直就是正常的父女关系,比较疼爱,多年来没有任何不正常行为举止。向伟本人私生活也比较规矩,没有婚外男女关系。 第二,骆怀铮意图强~奸向思翎证据不足。道理同上,现场没有任何物证显示,骆怀铮对向思翎有过侵~犯行为和意图。 第三,骆怀铮过失杀人证据充分。向伟的皮肤里、伤口里,有骆怀铮的dna,脖子上的指痕与骆怀铮指纹吻合。杀人工具烛台上,只有骆怀铮一人的指纹和他俩的血迹。并且现场充斥大量搏斗痕迹,鉴定人员几乎可以复制出整个搏斗过程。骆怀铮自己头部也受了重伤,但是他是没死那一个。 另外,那栋楼下没有安装监控,所以无法证明是否有他人在案发时间段进入向家。向母当天下午在小区门口的服装店里管理,并午睡,没有出过门,两名营业员和店内监控都能证明。她不具备杀人时间和动机。向伟是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男人,但是没有什么仇家和债主。 再后来,向思翎开口了,据她所说,因为自己成绩下降,当时爸爸是要打她,正好骆怀铮进来误会了,而爸爸又喝了酒,两人才厮打在一起,一切都是意外。 但是法院依然判定骆怀铮过失杀人成立。而骆怀铮对于自己用烛台砸向伟、掐他脖子导致呼吸困难等行为,供认不讳。最终,骆怀铮被判入狱五年,清华也很快取消了对他的保送资格。 …… 严格的说,李谨诚并不是在查向伟案时失踪的。当年,李谨诚不过是个毕业没多久的小菜鸟,虽然参与了这起案件,只是打打酱油跑跑腿。 案件不出半个月,就基本有了结论。那时候,李谨诚所在刑警队,工作重心已经转向新的案子。 陈浦之所以判断,李谨诚可能还在调查这起案子,一是李谨诚当年和两个同事提过,他还想再查查;二是李谨诚一直有查案带笔记本的习惯,他失踪那晚,洗完澡,本子放在家里,恰好没带,上头记了不少向伟案的内容。 陈浦也反复翻看过向伟案卷宗,不管骆怀铮是好心还是误会,失手杀向伟证据确凿。所以陈浦也不能理解,李谨诚到底在怀疑什么?这起案子,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他甚至想,李谨诚失踪时真的还在查这起案子吗?他是否是因为别的事失踪的,和向伟案早已没了关系? 陈浦以前知道骆怀铮和李轻鹞毕业于同一所高中,但他从来没把两人联系在一起过,也不知道他们俩同过班。 李轻鹞也从来没提过。 可今天,瞧那两人的举止眼神,陈浦第一次在李轻鹞这个颠婆身上,看到类似于失魂落魄的神色。骆怀铮也没好到哪里去,眼睛都看直了。 他俩以前要是没一腿,陈浦能把自己这双刑警的眼睛抠下来。 原来她不是没心没肺肆意妄为,只是看人——陈浦脑海里闪过这念头。 他盘腿坐在地上,双臂撑在大腿上,就这么呆呆坐了好一阵子,最后低低骂了句“草”。 他又想,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一个女人,和李谨诚案有这样模糊晦涩的关系,他必然要将她查个底朝天,绝不轻易放过。 可她偏偏是李谨诚的亲妹妹。甚至为了李谨诚,放弃了原本舒适顺遂的人生,跑来一线跟着他这个老刑警,从此过着艰苦危险的生活。 陈浦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认识这一个多月来,他对着李轻鹞,犯了一个老刑警根本不该犯的错误。 一定是因为她是李谨诚的妹妹,他爱屋及乌,所以总是对自己说,李轻鹞是这样的,李轻鹞是那样的。不管她做什么,他都自动给她找好了理由和解释。 但其实,他并不清楚,她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现在,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13章 这天晚上,陈浦吃了顿没滋没味的鲍鱼捞饭,再狠撸了一个小时铁,洗完澡后,横在客厅沙发上,又刷了半个多小时无聊的小视频。 已经快10点了,楼下传来车声。陈浦的眼睛从手机屏幕移开,又听了几秒钟,翻身起来,走到阳台边上,人却不出去,偏着身子往外望。 他猜得很准。李轻鹞从一辆的士下来,单手撑拐,一步步挪向楼门口。 陈浦下意识再偏了偏身体,掩在窗帘后。他在心里默数五秒,再探头,李轻鹞已进了楼栋,一楼的感应灯亮起。 陈浦眼望着不断往上蔓延的灯光里,那个隐约晃动的影子,他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一直捏着手机。 没有震动,也没有铃声。 她没有来电叫他下去背上楼。 明明今天早上,还一副瘫了的模样趴他背上。明明以前这种情况,她绝对厚颜无耻要求不断。 可陈浦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毕竟人家今晚刚见了老情人不是,还回来得这么晚。 魂都跑了,脚自然也不知道痛了。 果然,这很李轻鹞,用人前不用人后。陈浦在心中冷笑一声,“唰”一下扯上窗帘,睡觉去了。 —— 李轻鹞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平静,甚至在聚会后,有一丝丝扬眉吐气的扭曲快意。她的确是忘了脚痛,也忘了叫陈浦背。整个晚上,她的脑子里空空的,无悲无喜的状态。她如往常般洗了澡,11点就躺上床。 明明什么都没想,却到3点多才勉强睡着,5点多就睁眼,脑子里清醒得像住了只小鸟,无比清晰地啼鸣着。尽管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却明白,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这种状态,她经历过太多次。 索性爬起来,洗漱后随便吃了点东西,一看时间,才6点15。 要不要再补个眠? 她的眼神飘到了床边五斗柜上。最下面那个抽屉最里面,放着以前没吃完的安眠药。 盯了好一会儿,她移开目光。 既然已经有一年多不用吃药,而且来二队后这一个多月,睡眠越来越好,几乎和常人无异。她不想再倒退回去。 干脆去单位干活儿。这她也有经验,只要活够多够累,社畜没资格失眠。 李轻鹞抓起拐,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陈浦,刚想打电话,一看时间,太早了。之前他都是7点半来接她。 想到他昨天本来打算跟她一起吃饭,被放鸽子后,依然任劳任怨送她去聚会。离开时,他还婆婆妈妈叮嘱一堆。后来她下楼,那个客户经理还跑过来,说陈总交代过了,让一定要扶着李轻鹞下楼。 李轻鹞想着就笑了,难得起了点恻隐之心,心想今天就让驴好好睡一觉。这段时间她瘸着不出外勤,他却依旧成日在外面跑案子,清早晚上还要当苦力,背她上下楼接送上下班。 于是李轻鹞发了条短信给陈浦,告知不用再背,又拿拐试了试,感觉确实还行,袁翎的技术不是盖的,便一步步挪去了单位。 7点一到,陈浦的闹钟响了,他迷迷糊糊伸手按掉,用力抹了把脸,弹起来,如往常般迅速穿衣、洗漱,搞好一切刚7点15。 他脑子里自有时间卡点:7点30要接李轻鹞,7点25下他家楼再上她家楼,富余的10分钟是机动。 穿戴整齐的他坐在家门口沙发上,摸出手机,才看到那条一个小时前就发来的短信: 【尊敬的领导,我的脚好得差不多了,不用你再背,这段日子谢谢,我自己去上班了。】 陈浦盯着看了几秒钟,把手机塞回口袋,没什么表情下楼吃粉去了。 陈浦今天吃的是最便宜、哨子最少的肉丝粉,没有加码。 他吃得也不快,吃完慢吞吞踱到单位,还剩2分钟就上班。 队里人都到了,一大早热热闹闹。陈浦无声无息走进去,经过李轻鹞桌旁时,她正和周扬新在说话,两个人都笑嘻嘻的。陈浦目不斜视走过。李轻鹞的目光往他身上一瞟,继续和周扬新相谈甚欢。 上班没多久,就来了一桩杀人案,发生在乡里,案情应该不复杂,陈浦只带了周扬新和闫勇两个人去。李轻鹞腿还不方便,自然继续留在办公室内勤。 出发前,陈浦一脸肃色,跟队里每个人交代手头工作。到李轻鹞时,他走过来,敲敲她的桌面,说:“这几天你干的虽然都是案头工作,也要做扎实。” 李轻鹞正干得起劲,头也不抬地说:“放心,这我强项。” 陈浦顿了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等他人都走出办公室都一会儿,李轻鹞才反应过来,扬声说了句:“你也注意安全。”旁边的方楷说:“小李,你跟谁喊呢?” 李轻鹞回过神,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桌前,说:“哦,没什么,我在揣摩一起案件的受害者心理。” 方楷大为叹服,竖起拇指:“真学霸。” 一晃一整天过去了。 李轻鹞干的是案头工作,不用加班,到点自然按时回家,早早吃了饭收拾完,在家里继续研究哥哥失踪案的一些资料——陈浦这些年攒了不少,她之前复制了一部分过来,想自己吃透。她也难得有最近这么闲的时间,可以多查哥哥的事。 而陈浦,今天在查的是一起乡村寻仇杀人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个小时就锁定了潜逃嫌疑人。但他带人向来细致,手把手教闫勇怎么判断足迹,怎么推理逃亡路线。周扬新有些疑惑,他也和人细致探讨。三人又和片警一起扑到一线抓人,等把嫌疑人逮捕归案,已是夜里8点多。 陈浦把周扬新和闫勇放回去了,案情简单,先歇一晚,明天打足精神再审人写卷宗。他今天开的警车,停到单位院子里,抬头看到二队的灯还亮着。 其实他已没必要上去,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楼,到门口时,脸上已带出笑意,探头一看—— 只有队里一个老刑警在,跟他打招呼:“陈浦,这么晚还回来加班?” 陈浦的目光往某张空荡荡的桌上一扫,笑着说:“上来拿点东西。”走到自己桌前,随手拿了本资料,走了。 就这么着,陈浦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查一些小案子,或者支援下头派出所。而李轻鹞舒舒服服在办公室吹空调养腿,做了一星期文书。很快,到了周末。 李轻鹞这一周虽不出任务,活也干得扎扎实实,到周末感觉人就有些倦怠。周六早上起来后,她躺在沙发上,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思索片刻,顿悟——好久没炖汤给自己补补了。 何况她最近还伤了腿,那香浓滋补的猪蹄汤必须安排上啊。又想到陈浦最近跑东跑西,虽然他腿长,也可以以形补形嘛。 腿脚不便,李轻鹞手机下单新鲜猪蹄一只,海带一袋。 汤炖好正好中午,李轻鹞从窗户瞅了瞅,对面窗帘开着,大白天没开灯,看不出有没有人。不过她估计陈浦肯定在家,不然他能去哪里? 本想发短信叫他过来取,后来一想献殷勤干脆全套,才符合她的作风。好在她的脚已好得七七八八,拐也扔了,便拎着一桶汤,去了对面楼。 到门口时,她还故意喘了几声,单手扶着楼梯,另一只手去敲门,显得很累的样子。 “咚咚咚。” “咚咚咚。” 没人应答。 李轻鹞挑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陈老实也出门社交了? 又下又上,她的脚也有点累了,索性在陈浦家门口楼梯坐下,掏出手机刚想问问他野去哪里了,一个电话蹿了进来。 看到来电显示,李轻鹞的脸色淡下来,接起。 “喂,李轻鹞。”马君鸿爽朗的声音传来,“明天晚上有空吗?我过生日,请同学们聚聚。” 李轻鹞答:“不好意思,明天整天出任务,来不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老同学。” 马君鸿说:“你脚不是伤着吗?还要出任务。” “我的上级比较变态,叫我轻伤不下火线。” 马君鸿知道勉强不得,但还有些不甘,似笑非笑说:“真不来啊?”他一连说了几个同学名字,又加上了骆怀铮,说:“他们都来。” “真来不了,你们玩开心点。” 挂了电话,李轻鹞身子往前一倾,抱住双膝,发了一会儿呆,把保温桶放在地上,又拿起手机,先看到马君鸿的微信,原来他上午发了消息,她在厨房没听到。 上周聚会后,一桌子同学都加了微信,除了向思翎,她没过来,李轻鹞也没过去。 李轻鹞的手指慢慢往下滑,滑到了“铮”这个微信名。 停了几秒钟,她点进去,对话框一片空白。她心念一动,点进骆怀峥的朋友圈,只有几条动态,全都是他现在创业计算机公司的广告介绍。李轻鹞又点进去看,果然名不见经传,看规模也很小。 李轻鹞忽然烦躁起来,退出他的朋友圈,结果手点快了,退回聊天页面时,一不小心点了“拍一拍”。 【你拍了拍“铮”。】 李轻鹞立刻点了撤回,然而对话框上方已经提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铮:【?】 李轻鹞:【不好意思,手滑点错,没事。】 李轻鹞退出对话框,结果骆怀铮又发了条信息过来:【明天老马生日,你去吗?】 李轻鹞静了几秒钟,只回两个字:【不去。】 他发了个平静的笑脸过来。 两人谁也没再发消息。 李轻鹞突然就没了等待的耐心,也不想打电话发短信骚扰陈浦了,拎起保温桶下楼。 回家后,李轻鹞盯着那一大锅猪蹄汤,心理默默安排,早上猪蹄面,中午猪蹄饭,晚上猪蹄汤,连吃六顿,她就不信自己解决不了! 第14章 周六一大早,陈浦就接到大哥陈潼电话,叫他回家吃饭。平时家里人都忙,今天难得有空,聚个餐。 快中午时,陈浦开车回家。他家在市中心的一个别墅区,花园两亩,保姆四人,一人负责园林,一人负责做饭,一人负责室内卫生,还有一人帮他哥带小孩。 陈浦一开门,就见爸妈、大哥二哥都在,坐在沙发上说话。大嫂陪孩子在爬行垫上玩玩具,刚结婚没多久的二嫂,正低头专心吃水果。 陈浦把鞋往玄关一踢,拿出自己的拖鞋换上。屋里几个人都停止交谈,看着他。 陈浦说:“都看我干什么?更帅了?” 陈母刘芳云已忍不住迎出来,她今年已经六十有五,陈浦是她最小的儿子,嗔怪地说:“还帅呢?黑了,又瘦了!非要干警察,唉!” 陈浦吊儿郎当走进屋,往空着的单人沙发上一瘫,说:“那不是他们几个当年密谋的?要怪怪你老公,还有那两个儿子。” 陈父早见怪了小儿子这副流氓气,他最近专注养气,心道不气不气,又给自己倒了杯工夫茶。 陈潼只是笑,如果说父亲一把年纪还需要养气,带着金丝框眼镜穿着国产品牌翻领polo衫的他,早已过了养气的心理阶段,永远是一副微笑沉静的模样。 老二陈澜不惯弟弟,冷道:“坐直了,都三十岁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陈浦和陈潼差了十二岁,和陈澜差六岁,从小父母工作忙,虽有奶奶和保姆带,但也是陈澜一手带大的,或者说,一手揍大的。虽说陈浦从小人五人六,到哪儿都是小霸王。但是陈澜远比这直肠子的三弟更阴更狠,也曾当过附中好几年的扛把子,不过他的成绩可比弟弟好多了,打架考试两不误。所以很难说,陈浦曾经那一身江湖气,是不是被二哥揍出来的,哦不,带出来的。 陈浦从小在陈澜面前就不敢横,慢吞吞坐直了。 陈澜又对母亲说:“妈,小浦想干警察就让他干,别念叨。能够专注于一个事业这么多年,对谁来说都是可贵的。不然,你还指望他去干什么?” 陈浦摸了摸鼻子,用低得二哥绝对听不到的声音,骂了句“草。” 刘芳云:“好我不念不念,可他虚岁都三十了,总该找个女朋友。陈澜你这个老大难都结婚了,也管管你弟。” 妈妈说到这里,陈澜才想起老婆,转头一看,很是无语,伸手一拍身边人的脑袋,低声说:“你到底吃了多少水果?别吃了!水果寒,回头又喊肚子疼!”说完还把放在她面前的果盘端起来,递给保姆:“拿走,给她上杯热茶。” 年轻的二嫂很是不屑,嘀咕道:“还不是你平常不让我吃……寒寒寒,寒个屁,我才二十八,怕什么。” 陈浦就坐他俩边上,“噗嗤”一笑。 陈澜不怼老婆,只怼陈浦,横他一眼说:“你笑什么?你还有什么脸笑?妈说得没错,瞧你也有爸妈的遗传,长得不丑,怎么就不能带个女朋友回来,让爸妈安心?是太笨了不会追女孩,还是性格太差不招女孩喜欢?” 这下陈浦不干了,冷笑道:“二哥,你这话说得,要不是二嫂心善,你能在35岁高龄娶上老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这个年龄,没朋友的一大把。我工作那么忙,整天忙的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接触的不是尸体就是嫌疑人,上哪儿找女朋友?再说了,谈恋爱有什么好,还要费心思哄人,我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刘芳云听得眼前一黑,对老公说:“你看看你看看,陈澜说得没错,小浦这样的性格,哪有女孩子会喜欢?” 陈浦还说:“妈,你都有一个孙子了,回头二嫂再给你添一个,你不缺孙子,急我干什么?” 二嫂吞下一颗樱桃,瞪了陈浦一眼:臭小子,你被催婚,拉我下马干什么。鬼才想这么年轻生孩子。 陈澜则很难得的微微一笑,他比较想要女儿。 陈父退休后,也见惯了身边的老伙伴们,各种被家中不肖子气得吐血的悲惨经历,心态很好地劝老婆:“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个儿子哪能个个懂事,他不败家不乱搞就可以了。” 一直沉默喝茶的老大陈潼这时开口:“行了,都少说两句。陈澜你自己有了老婆,少得意、少拱火,这事儿让小浦自己做主。” 大伙儿都静下来。 在旁带孩子的大嫂和摸着肚子消化的二嫂,心里都在偷笑。这个家,以前杀伐果断的陈老爷子,如今是修身养性的活菩萨。婆婆刘芳云嘴多心善;老大沉闷,老二精明。只有每次小叔子陈浦回来,家里才热热闹闹,七嘴八舌。虽说每次都要给小叔子开个批斗会,但不管大家怎么说,陈浦都不会生气。而老大老二虽然在弟弟面前很有威严,但两个嫂子心里都清楚,他们是真心关心弟弟,完全没有传说中豪门兄弟倾轧的狗血事。 毕竟一家子都是聪明人,不干眼浅贪婪的蠢事。 这时,一桌子饭菜也做好了,一家人入座,随意聊着天,又逗逗孩子,倒也其乐融融。不过,陈父陈母两口子围着孙子,老大老二都是成双成对有商有量,这又显出陈浦是个孤家寡人。 不过陈浦也没在意,没滋没味地吃着饭菜,忽然冒出个念头:也不知道李残废今天中午吃什么。多半是外卖,她那腿还没好完全,总不能拖着残腿去煲汤。 下意识就看了眼手机屏幕,黑漆漆的,没啥动静。 要不发个消息问问?桌上这么多山珍海味呢,给她打包一份回去? 想着想着又有些丧气,得,人家还缺你这口吃的?有情饮水饱!谁还记得你这个哥? 心里又升起一股无名火,无处可发,陈浦吃着吃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结果坐他边上的陈澜听到了,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谁给小坏蛋气受了?” 陈浦翻了个白眼,可这话是无论如何没法接的,同事?那陈澜必然会问是男是女。兄弟的妹妹,更不行了,只怕一桌人都要来刨个底朝天。 陈浦只能闷头喝茶。 不过陈浦有个很好的习惯,他虽然脾气倔,但越到解决不了的难题、心结,却不会怪别人,而是习惯性向内找原因。 喝着喝着,陈浦开始自我反省,心想他又不是李轻鹞的亲哥哥,确实最近代入角色太多,操心太多了。没办法,就当是他还李谨诚的兄弟情了。 再沉下心一想,其实当年的事,最难过的是李轻鹞。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那么优秀的初恋入狱,无异于晴天霹雳。而后哥哥又失踪,双重打击,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如果是心理承受能力差点的人,崩溃堕落都有可能。她却顽强地一考全省220,二考警校。多不容易,多么坚韧,甚至可敬。 想着想着,陈浦的气不知不觉又消了,心道,但是她和骆怀铮的事,总归间接牵扯到了李谨诚,还是得找个机会问清楚。 这时饭也吃完了,贪吃的二嫂走到沙发旁,指着三箱垒起来的荔枝,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呀?” 刘芳云说:“广西的朋友寄来的荔枝,呆会儿你们拿一箱回去。老大,你也拿一箱。” 陈浦开口:“我也拿一箱。” 刘芳云一愣:“你不是不爱吃荔枝?”所以她根本就没算小儿子的份,还有一箱打算老两口留下吃呢。 陈浦虽然不吃,知道桂荔很甜汁水也多。妹妹八成爱吃。 于是他一脸淡然地道:“拿给同事吃不行吗?我也有职场关系要维护的。” (明天开始更新时间调整为晚8点!) 第15章 清晨,骆怀铮揉着太阳穴,从梆硬的折叠床起身。昨天有个项目忙得很晚,他索性睡在办公室——和之前很多天一样。 公司的人都还没来,骆怀铮匆匆洗漱,把被子叠好,折叠床收起,放进储物间,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冰箱里有昨晚吃剩的炒饭,他拿微波炉热了,三两口扒完,就算是对付了早饭。 他走到窗前,点了支烟,想提提神。但太阳穴还是隐隐作痛,一是因为熬夜,二是因为这一周的频繁失眠。 其实骆怀铮已经很久没有失眠过了,不像刚进去那一年,夜夜坐到天亮。后来情况渐渐好了,他每天在监狱里拼命锻炼、读书,晚上倒头就睡。偶尔有噩梦惊醒,也能冷漠地继续闭眼睡觉。 两年前他出狱,在监狱长和几个狱友的帮助下,开始接一些小活儿。因为他做东西又快又好又便宜,活儿渐渐多了,终于也能攒下一点钱。但他一步一步,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他知道,自己能这么快地重新融入社会,全靠很多人,在背后无私地帮助他。所以他没有犯错的机会。 每次都是业务实在忙不过来了,他才招一个人,再招一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骆怀铮每个月只留下单薄的生活费,其他的全都发给团队。到今天,公司加他自己也才二十来个人,在这个工业园区最角落最破旧的办公楼里,租了小半层。但总算,每个月有了稳定的客户和收入,在湘城算是站稳了脚跟。 两个月前,他给父母买了套120平的新居,看到父母终于能搬离那些旧邻,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他的心中也升起一丝久违的快活。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马君鸿非要拉他去同学聚会。他现在既然创业,既然已是个市侩的商人,早已没有清高的资格,去拒绝这些可能的人脉。 而且,他也很想再见见他们。 可是现在,骆怀铮已经后悔参加这次聚会了。他深吸了一口白沙烟,苦涩地一笑,心想这可能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昨晚不到4个小时的睡眠,他依然梦境不断。聚会后这一周,有四五天逃不脱混乱的梦。 他又梦到了,父母在看守所外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他心肝欲裂; 梦到高三最后那几个月,教室的窗外,树影婆娑,他抄写着错题集,却忍不住在某一道题旁,画了个小小的爱心。然后偷偷抬头,看着身边埋头做题的女孩。 她的背影是清晰的,脸却是模糊的。有好几年了,骆怀铮在梦里再也看不清她的脸,清醒时他甚至觉得,自己都快忘了李轻鹞具体长什么样,因为她已经离他太遥远太遥远了,就像水星离冥王星那么远。 可他昨晚又梦到了最早的高二上学期,开学的9月,他在教师楼下酝酿了很久,最后一脸严肃地去找班主任,说其实李轻鹞的父亲和自己父亲是远房亲戚,两边家长希望他帮她提高学习成绩,所以恳请班主任给他们安排为同桌。班主任哪里怀疑过这个道貌岸然的年级第一,一口答应下来…… 他还梦到,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实在不舍得回家,就翻墙进了她家诊所,正在树下吻她,这一次亲吻的不是脸,而是嘴。可她爸突然推门走出来,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他慌忙翻墙跑了,可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呢?他清醒时的记忆里,明明没有这件事,他记不清了。 他也梦到,刚入狱那段时间,自己整天恍恍惚惚,哭个不停,还试图撞墙自杀,被狱友们拦了下来。电视剧里的监狱欺凌完全没有发生,几个狱友老大哥,对着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话都不敢大声讲。最后是监狱长,把他带到办公室,拿了本初中奥数题出来,说,小骆,这几题你给我写写解题思路,我女儿怎么做都不会。作为报答,这办公室里的书,你都可以看。 …… 而那个夜晚,那个混乱、恶心、血腥的夜晚,那个把他的人生割裂成两段的夜晚,他已很久没有再梦到过。甚至七年过去,某些细节,他也记不清了。 他想,这大概是大脑的某种自动防卫机制。 所以在久别重逢后,他还会梦到那些埋藏在前半段人生中的细节,那些最后的、甘甜温暖的细节。 骆怀铮抬起夹烟的手,按了按潮湿的眼角,对自己说,都过去了,骆怀铮。 就像这两千多个日夜,他对自己说过无数遍的那句话:都过去了。 前半段辉煌灿烂的少年人生,如今回忆起来,像是属于另一人,那个人不是他。 现在,二十四岁的骆怀铮,双脚踏踏实实踩在布满尘埃的地上,他的心也早已经不在天上,而在芸芸众生庸庸碌碌的平凡人间。 等骆怀铮抽完半包烟,公司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他又冲了杯速溶咖啡提神,坐到电脑桌前,继续干活。 到了10点多,一个员工接完一通电话,激动地站起来大喊:“华誉集团的订单拿下了!骆总,我们拿到了!拿到了!” 办公室里一片沸腾,大家全都站起,和那个员工一起围到骆怀铮身边来。骆怀铮也站起来,笑得畅快。 华誉集团虽是个小集团,年营业额也有四五个亿,七八家子公司。对于大的计算机应用公司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对于骆怀铮的公司来说,却是珍贵的大客户。 其实论方案品质和专业度,骆怀铮完全不怵其他竞争对手。但他们规模毕竟太小,所以之前对于能否拿下,大家心里都没谱。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 骆怀铮手一挥,表示中午请客,等项目顺利完结,每个人都会有丰厚奖金。他向来待下属极好,员工们全都喜滋滋的,充满干劲。 华誉集团很快把合同放过来,标准制式合同,骆怀铮和项目经理仔仔细细过了遍合同,又请外部法律看了一遍,提出几个小的修改意见后,对方痛快同意,骆怀铮这边就签字寄出了。 因为华誉项目明天启动,现在还没忙起来,傍晚时分,员工走得差不多了。骆怀铮累了一周,打算去父母的新居过周末,刚要离开办公室,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他接起:“喂,你好。” 对方停了一瞬,柔柔婉婉的嗓音传来:“骆怀铮,你好,我是向思翎。” 骆怀铮沉默着。 向思翎却哀求道:“你先别急着挂电话,我,我是有件事对你说,希望你不要觉得被冒犯。” “说。” “我刚刚看到技术部拿来的合同,才知道他们选了你们公司做服务商。华誉是我继父的公司,技术是我分管的领域,但合作我事先并不知情。现在看到了,就想要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多想。后来两家公司还是正常业务往来,咱们公事公办,你看行吗?” 骆怀铮握着手机,心中涌起自嘲和愤怒夹杂的情绪,顷刻间心意已定,说:“抱歉,我们公司不合作了,麻烦把合同寄回来。” 向思翎安静了几秒钟,说:“公司已经盖完章了,我签完字才注意到法人是你。而且这类合作我已放权给了部门经理,不能无缘无故推翻他们的决定。” 骆怀铮只觉得胸口发滞,想起合同上的违约金数字,脸颊渐渐涨红。 向思翎又说:“你恨我,但是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个人情绪不该带到工作里,这样对你的员工也不公平,你说对不对?我有自知之明,今后尽量不出现在你的面前。对不起,骆怀铮,无论隔多少年,我对你都只有这句话——对不起。” 她挂了电话,骆怀铮举目四顾,暮色暗沉笼罩,他却只觉得人生可笑至极。闭目好一阵子,他冷静下来,合同不能毁约,项目还得做,他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把项目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做到尽善尽美,对得住华誉出的项目款,他就问心无愧。 第16章 李轻鹞对于那个夜晚的记忆,同样是仓促、混乱、疼痛的。 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骆怀铮去向思翎家后,她还拿过错题本看了看,看到有一题后面画着的小爱心,微微一笑。心想谁能想到骆学神还有这么娇羞的一面哦。她打算等他一会儿回来后,好好笑一笑他,并且严肃指出,爱心的一个角画得不够圆,亏他再难的几何题从来不丢分。 一节晚自习过去了,他还没回来。 向思翎的座位依然空着。 李轻鹞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第二节晚自习快要下课时,突然来了个老师,把讲台上的班主任叫了出去,两人说了几句,班主任整张脸都白了,连交代都没交代一句,匆匆走了。 这可是很不寻常的情况,教室里开始有些躁动。但马上高考了,也没人大声喧嚣,只是交头接耳。 李轻鹞心无旁骛,又刷完了一张卷子,抬头看了眼身旁的空座。 这时,坐在骆怀铮后面的马君鸿,拿笔捅了一下李轻鹞的后背,低声说:“铮哥怎么还没回来?” 李轻鹞:“我怎么知道?” 马君鸿就嘿嘿笑:“你要管他的啊,待会儿让他回来跪搓衣板。” 李轻鹞点头:“行,跪就跪,who怕who?” 马君鸿又装模作样叹气:“我很担心,将来铮哥夫纲不振啊。” 有人冲进了教室里,是另一个请假的同学,他去校外补习了,刚上完课回来晚自习。可这个同学一脸惊魂不定,眼睛却亮得吓人,大吼道:“杀人了!杀人了!” 全班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大呼小叫,让他说清楚。 那同学却是跌跌撞撞往里走,说:“我刚才路过、路过兰心苑小区,警察都来了,说杀人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还在校门口,看到校长和咱们班主任,都急疯了,跑出去了!好多人在议论,说杀人的是保送清华的学生,可是……班长,那不是班长吗?” 说完,这同学的眼泪就流下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个人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是李轻鹞。 马君鸿第二个冲出去。 全班同学都炸了,然后更多的人跟着冲了出去。 很多人都开始哭,很多人都慌了,他们都不信,觉得一定是搞错了,骆怀铮怎么可能杀人?门口的保安看到一群学生冲出来,连忙拦住,但是冲在最前面的李轻鹞和马君鸿,来得太快,一下子冲了出去。 那一夜,是李轻鹞十八岁那年,暗黑人生的开始。 李轻鹞跑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她也不信,完全不能相信。可某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地笼罩住她的心。 颠簸的视线逐渐模糊,她一边跑,一边哭。在李轻鹞从小到大顺畅自由的人生中,也许除了婴儿时期,从来没这么恐惧地哭泣过。 她跑到了兰心苑小区,很轻易就辨别出事发楼栋——那里停满了警车,围着很多人。她和马君鸿都来不及挤进去,只在人缝中,瞥见一个清瘦单薄的少年身影。他的脸朝下被警察按在警车上,双腕间手铐银光闪过。 李轻鹞突然歇斯底里大喊起来:“骆怀铮——骆怀铮——” 那本来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的少年,仿佛触电般惊醒,开始剧烈挣扎,却被警察以更加狠厉的手法压制住,他哭喊着:“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李轻鹞、李轻鹞!” 他被警察们死死按住头,扭着胳膊塞进警车。 人群仿佛终于被这对呼声惨烈的少年惊到,渐渐分开一条路。马君鸿泪流满面,拉着李轻鹞冲出人群,却只看到几辆警车,疾速驶离。 他们连骆怀铮的面都没能见到。 马君鸿的手一松,李轻鹞软倒在地,他也恍恍惚惚,坐倒在地,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在做梦……靠,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马君鸿咆哮着,那声音却好像离李轻鹞很远,她慢慢躺倒在地上,看着暗蓝色的天,头顶上空有几颗泛着冷光的星子。她就这么睁眼瞧着,呆住了。 —— 案发后,怕影响学生们的情绪,公安对案件高度保密。但是各种流言还是传了出来,有的说是骆怀铮企图强奸向思翎未遂,杀死其父;又有的说,其实是向父禽兽,对亲生女儿意图不轨,骆怀铮是见义勇为失手杀人;还有的说,骆怀铮和向思翎早恋,被她父亲发现,才发生了意外冲突。 李谨诚参与了这起案子的调查,可他是个非常有原则有纪律的人。无论李轻鹞怎么求怎么威逼,他都一个字不肯说。 但是李谨诚很快回过味来,问:“你和他……” 李轻鹞只是睁着一双清澈冷寂的泪眼望着哥哥。 李谨诚望着妹妹的模样,心头一痛,摸着她的脑袋说:“放心,如果他是无辜的,我们一定会还他清白。好好高考,不然……不然……”李谨诚憋了口气,才说出来:“他在里头,也会替你担心不是。” “那你能不能替我送封信给他?” “你疯了!不可能。”李谨诚看着妹妹瞬间暗下来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说,“最多……最多,带个口信,而且不许说任何敏感的话。” 【骆怀铮,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相信警察很快会还你清白。】 骆怀铮的口信很快也传回来: 【好好高考,连同我那份。】 一个半月后,李轻鹞参加高考,父母告诉她,哥哥去外地出任务,不能联系。那段时间,李轻鹞几乎是拿命在学习,快要燃尽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父母异样的神色。 她没有填bj的高校,全填湘城本地大学。父母听说后,只说这样也好。 考完当天,父亲接她回家,虽然面有喜色,却依然勉强。等两人进屋,母亲袁翎对李轻鹞笑了笑,问她考得怎么样。李轻鹞答,考得非常好。袁翎说太好了,然后就流了眼泪,说,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你哥哥已经失踪一个月了,找不到了。 说完这话,袁翎就晕倒了。 …… 警察不让李轻鹞跟着,她爸也不让她插手。于是整个暑假,李轻鹞都在一个人满湘城找哥哥,早出晚归,筋疲力尽,怎么找也找不到。 大学开学后两个月,骆怀铮被宣判有罪,上了新闻。坐在宿舍里的李轻鹞放下手机,已流不出眼泪。 —— “咚咚咚——” “咚咚咚——” 轻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很烦人地在耳边响着。 李轻鹞睁眼,明亮的灯光照进眼睛里,她的脑子里还残留着混乱梦境,眼角残留着泪,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缓缓抬头,望着面前人,才找回了神智。 她大周六没事干,跑来办公室加班,竟就这么睡着了。 陈浦手拎一箱荔枝,望着她红红的眼角,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那隐隐的焦躁不安的感觉,又在心底升起。他的面上不显分毫,也没有笑,只说:“我们聊聊。走,请你吃晚饭,边吃边聊。” 第17章 来单位之前,陈浦先拎着荔枝,跑了趟李轻鹞家的六楼。他没提前打电话问人在不在家,说不清什么心理。 结果没人,他坐在她家门口的楼梯上,掏出手机发短信: 【在哪儿?】 【有人给了箱荔枝,我不爱吃这玩意儿,白送你。】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应。 陈浦单手握着手机,长腿踩在台阶上,望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明明手机没动静,他还是又拿起看了一眼。 然后手指上滑,翻看两人之前的聊天记录。 这一个多月,几乎每次都是李轻鹞主动发来消息,句子长长的,一次发好几句。而他的回复都很简短,几个字甚至一个字。 陈浦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有时还忍不住看笑了。 很快聊天记录就翻完了。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从那天同学聚会后,这一整周,李轻鹞没有给他发过一条短信,当然也没有再发癫撩过他。 陈浦收了手机,下楼。 到办公室后,陈浦其实还等了一阵子。已是华灯初上,二队办公室就李轻鹞一个人在,她趴在卷宗堆里,蹙眉沉睡。 陈浦轻手轻脚放下荔枝,又很轻很慢地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靠着玩手机。中间看了她好几次,也没醒。 玩了半个钟头,他听到抽泣声。李轻鹞的脸趴在胳膊里,脸上挂着泪,在梦中呜咽。陈浦望着她那皱得仿佛永远解不开的眉头,还有红透了的眼角,心中第一反应,是长长的叹息。 别魇着了。他这么想着,过去轻敲她的桌面。 他今天来找她,并不是为了送荔枝。 身为兄长、上级和同事,有些事,他之前糊里糊涂。现在既然看明白了,就必须跟她谈清楚。 —— 李轻鹞一点也不想再面对过去的人和事,可这一周,先有同学聚会,后有马君鸿生日邀约,虽然她拒绝了,却看到了骆怀铮充满商业气息的朋友圈。这令她心头再度发梗,一整天都恹恹的,才跑来加班。 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累得睡着的,又梦到了从前,混乱沉痛,无处可逃。当她睁眼醒来,看到陈浦在灯下望着自己,眼神动容。那一刻,李轻鹞的心底涌起一股柔软温暖的情绪,覆盖了梦所残留的绝望痛楚。 她就知道,陈浦总是会对她心软的。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从哥哥嘴里知道了,陈浦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陈浦接下来的话,冷冰冰的,不带一点平时泛滥的爱心,说要跟她“聊聊”。 李轻鹞收拾好桌面,不紧不慢站起来,说:“行啊,带路。” 陈浦单手拎着那箱沉甸甸的荔枝,另一只手插进裤兜,低头走在前面。李轻鹞双手插裤兜,没什么表情,走在后面。两人隔了半米远。他路上不开口,她也就不找话说。 陈浦找了家常去的烧烤店,寻了张角落里的桌子,他还嫌离别人不够远,把桌子又往外搬了两米,再拉两把椅子过来。李轻鹞一直安静瞧着他忙活。 店员过来了,陈浦让李轻鹞先点,李轻鹞不接,平淡道:“随便。” 陈浦就点了几手肉,又按照她上次的喜好,点了玉米粒土豆片豆角等等,再问店员:“有没有大麦茶。”店员说没有,陈浦就对她说:“先坐一下,我去买。” 李轻鹞:“嗯。” 这回应该是没促销,他没有拖2l大瓶装回来,只拿了两个500毫升的,她一瓶,他一瓶。 两人终于坐定。 李轻鹞拧开饮料喝了一口,说:“说,想聊什么。” 陈浦沉默了几秒钟。这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 他身为她的直线领导,又是长辈,本想严肃地跟她进行一次思想沟通,指出她在工作、人际方面一些不合适宜的做法,以及……个人情感方面可能存在的危险因素。他理应占据这场谈话的主控权。 可一路走来,他不知不觉就干了这么多活,只想着让她吃得舒服聊得尽兴。此刻,小他几岁的初级警员李轻鹞就这么神态平淡地坐他对面,单手拿着他奉上的饮料瓶,另一只手很随意地搭在旁边空椅背上,仿佛正耐着性子等他发言。 陈浦定了定神,赶走脑海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说:“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李轻鹞抬抬下巴,觉得他今天实在墨迹。 陈浦缓了缓那股憋挫劲儿,说:“不是朋友闲聊,是工作谈话。” 李轻鹞这才坐直了,放下饮料:“好。” 陈浦望着她清清凌凌的眼睛,刚开始他总觉得这双眼睛不知人间愁苦,现在才明白不是这样。 “你和骆怀铮,以前是什么关系?” 李轻鹞答得干脆:“前男友。” “近几年,你们有没有联系过?还有没有情感纠纷和利益往来?” 李轻鹞盯着瓶中饮料,答:“没有,唯一一次联系,你也看到了,是上周末同学聚会。早已经没有任何情感纠纷和利益往来。” 陈浦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说:“公事公办,不要介意。” 李轻鹞望着他笑得露出的白牙,嗤了一声说:“别说废话。” 陈浦敛了笑,又问:“你们过去的关系,会不会影响你对相关案件的侦查态度和判断?你明白我在问什么。在我心里,没有人比李谨诚更重要,包括你。骆怀铮与李谨诚的失踪目前看来没有关系,将来万一有,我就会查他。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 李轻鹞抬眸望着他背后的市井烟火景色,平淡地答:“好巧哦,我也是。没人比我哥重要,当然也包括你。任何人和事都影响不了我的决心。” 周遭一片喧嚣,灯光明暗交错,烟火温热熏染。 两人朝着对方,放完相似的狠话,隔着张桌子,无声对望。 最后还是陈浦先偏头看向一侧,黑色短发下的白皙耳垂,透着尴尬的微红,脸色却淡得很,扬声催道:“服务员,我们这桌菜快点。” 烧烤终于上了一波,陈浦先吃了五串肉打底,李轻鹞也吃了两串,他才又开口:“行,这事达成一致,就算过了。我们再谈谈你的人际关系。” 李轻鹞抄手抱胸:“我的人际关系,处理得还不够完美吗?” 陈浦心道,完美,太完美了。可就是这完美,如今才令我意识到,那不是真实的你。 “没有人跟你说过吗?”陈浦缓缓地说,“李轻鹞,你的笑,其实很假。从上班第一天就是。” 第18章 李轻鹞嘴角的笑,慢慢消失了。 有人说过的。 其实一开始,是有人问她,为什么不笑。 那时候她已大三,和同寝几个女孩,关系一直不亲近,只维持个表面关系。后来有一次,有个舍友生日,她还是去了,原打算送了礼物,随便吃几口就走。但她的舍友们,其实都是蛮好的人,性子也爽快。她们拉着她喝酒,李轻鹞随意敷衍,不知不觉,她们先喝上头了,她还没事。 酒后吐真言,她们说,李轻鹞,同学这么久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傲?谁都不放在心上? 李轻鹞平淡地说,我没有,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三年了,三年啊!我从来没看到你笑过。有个舍友说,你到底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啊,以后大家都是警察,我们帮你。 李轻鹞没答,只是又喝了一大杯,低头压下眼角湿意,然后抬头笑着说:“谢谢。我这不是笑了吗?” “切!”另一个舍友说,“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过,以后还是要多笑,别什么都挂脸上,不然别人一下子就摸清你的底了。老师不是说了吗,咱们干刑侦的,最重要的就是心思深、稳重!” 第二天早上,李轻鹞酒醉醒来,望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又笑了笑。 她想室友说得没错,她真的不太会笑了。 原来,笑不是一种表情,而是一种能力。 再后来,李轻鹞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越来越多。她像是换了个人,处事得体,笑容春风,不达眼底。几个舍友把她的极端转变,看在眼里,相互对望着,也不好说什么。 毕业前夕,寝室长给她发了条微信: 【有时候,我们要用很长的人生,才能得到真正的治愈。李轻鹞,别着急,慢慢来。凭良心讲,虽然你笑得还是很假,不过不熟的人应该看不出来。以后保护好自己,期待早日看到你开怀大笑那一天。】 …… 她不说话,陈浦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望着她低垂的眉眼,他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他还是要挑明,不为别的,为她。 在陈浦一直的信念里,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就该明明白白、表里如一地活着,人只有先通透才有真自在。 换做别人,陈浦自然不会多嘴。可她不一样。 以前他是不知道,以为她就是顽皮,就是虚伪,就是喜欢作——毕竟他对年轻正常的姑娘,了解不多。 可看到她在骆怀峥面前的局促失态,看到她在高中同学前的清冷倨傲,他才意识到,那一面,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李轻鹞。 而不是平时坐在办公室里那个完美面具,你永远看不清她的真实内心。 陈浦说:“是,你在二队,跟每个人相处得都很好,人情世故,滴水不漏。你的工作也很努力,很拼命,论表现你绝对优秀。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和每个人的交往,都不走心,为了‘交际’而‘交际’。 可你有没有意识到,他们并不是通俗意义上,你要搞好关系的办公室同事。我们和别的行业不一样,我们是刑警,是战士,是战友。战友就意味着,在危险时刻,我们可以把后背放心大胆地托付给对方。可是你敢托付吗?一个人偷偷跑去张希钰家里查证物,不找任何人帮忙;抓捕通缉犯时,明知外围有包围圈,他逃不出去,你还是一个人追上去拼命。正因为你从没拿出过真心,露出真实的自己,和大家交往。所以你自然而然也不会真正地去信任任何人。我说得对吗?” 他端起大麦茶,又喝了一大口,低着头说:“我其实很不喜欢看到你那样笑,看到你左右逢源,去讨好队里每个人,第一天我就不喜欢。你把自己活成了个社交典范,不累吗?李轻鹞?你本来,真的是一个这样的人吗?” 李轻鹞端坐着,一动不动,脸上也没表情。她的眼睛注视着陈浦胸口的扣子,眼眶微微有点热,但是她忍住了。 陈浦这些话在心里翻腾了好几天,索性一吐为快:“我说要你真心和大家相处,不是要你无缘无故掏心掏肺倾注情感,而是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你不高兴,就不要笑。你想理谁就理谁,不想理谁就冷着。为什么要主动提出给方楷打听学校托关系,为什么要投闫勇所好带茶叶?你真的喜欢干这些事? 大家其实并不是真的在乎这些。你看周扬新,脾气倔得很,还很自大,跟谁都冲,可是有问题吗?队里谁也不觉得有问题。这些兄弟跟了我这么多年,个个精明,除了闫勇,谁看不出来你的客套和刻意。大家只是不说而已。大家只是等着你放下戒心,真正成为二队的一员。” 李轻鹞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垂头坐着,像一棵寂静单薄的树。 陈浦沉默了几秒,再抬头看她时,眼神锐利清明:“还有对我。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总说些暧昧的话,总是招惹,单撩我一个?是好玩,和我开玩笑,还是想寻求刺激和挑战?你有没有想过,我陈浦要真是个见色起意的狗东西,接了你的招,你要怎么收场? 我是真把你当亲妹妹,可你把我当什么?可以随便耍弄的人?还是撩完可以随手丢掉的人?” 李轻鹞的眼泪滑落,迅速擦掉,站起来说:“你说的都对,我就是一个虚伪自私的人。撩你就是好玩,没别的,千万别多想,毕竟你这么多年没女朋友看起来有点难度。陈队,我现在就回家反省了,你慢慢吃。” 陈浦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他直直地望着她走远,几次冲动要站起来追,忍住了。 他对自己说,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这事不能道歉。这是原则问题,必须让她想清楚,对她的长远才更好。 陈浦立刻叫服务员来迅速算账买单,前后忍了足有三分钟,看到李轻鹞的身影在前方巷子拐了弯,他飞快站起,跟了上去。 就这么隔着一百来米,确保她在他的视线里,一路跟,跟到了她家楼下。陈浦侧身站在一棵大树后,看着她上楼,直至看到她家灯亮起,他默立了一会儿,冷着张脸拿出手机,发消息: 【刚才我的话可能有些重,言辞不当,对不起。但我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忠言逆耳对不对?】 没有回复。 又过了一会儿,他输入:【脚全好了吗?明天要不要背?】又删掉,默了一会儿,改成:【脚全好了吗?明天要不要哥哥背?】 还是不回。 陈浦慢慢吐了口气,往家走去,一只手臂抬起,手掌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后脑,又沉沉地叹了口气,上楼。 第19章 李轻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过去几年,大多数时候,她的心情都没有明显起伏。她流着眼泪,气呼呼上楼,“嘭”一声砸上门,金刀阔马坐在沙发上,越过窗,望着对面那扇黑漆漆的窗,还觉得余恨未解。 又冲进厨房,把冰箱里剩的大半锅猪蹄,统统倒进垃圾桶,再把空砂锅哐当往水池一扔,但她还没完全丧失理智,记得放热水泡上不然回头难洗的还是她。 又恨恨地盯一眼垃圾桶里的猪蹄,仿佛那些都是某人的尸体,这才回到客厅,怒火稍平。 她给自己倒了凉水,喝了几大口,抬头望着窗外浓郁的夜色。 刚刚陈浦叭叭叭说那么一大堆,犀利又无情。她不想承认,但又无法忽视,内心涌起的,不止是愤怒,还有羞耻、委屈、心虚……等等混乱隐秘的情绪。现在,她还被它们熏烤着,无地自容。 平复了好一会儿,李轻鹞仰面倒在床上,抬起一只手背,挡住眼睛。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浓烈复杂的情绪反应了。 都怪那个直肠子,一点脸也不给她留。 洗了澡,李轻鹞换上舒适轻薄的睡衣,自我感觉已经恢复了沉稳淡定,躺床上看手机,才看到那条短信。 【脚全好了吗?明天要不要哥哥背?】 李轻鹞冷笑,输入:谁是你妹? 又删掉,盯着他这句话好一会儿,把手机丢到一旁,回什么回,给他脸了,睡觉。 李轻鹞本以为今天又要失眠,毕竟前一周她旧伤疤被揭,每晚睡得都很渣,现在陈浦又无情给她添新伤。 谁知躺下去没多久,她就睁不开眼,一夜无梦,酣睡到天亮。早上醒来,居然神清气爽,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 她想,自己可能是真的有病。 李轻鹞第一个到办公室,很快,同事陆陆续续来了。要是平时,李轻鹞闲得无事,就会动动念头,和每个人都聊上一两句,随手增进增进感情——反正动这样的脑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可她今天看到每个同事或憨厚或精明的脸,就想起陈浦的话—— 【我其实很不喜欢看到你那样笑,看到你左右逢源,去讨好队里每个人。】 她不知怎的,就没了耐心和动力再去干这样的事,只简单和同事们打个招呼。反倒是有几个人主动跟她说了几句话。 陈浦走进办公室时,李轻鹞在看卷宗,眼角余光却第一时间瞥见了。她毫不犹豫把头埋得更低,招呼都不想打。 办公室里都是人,陈浦的脚步似乎在她座位旁停了一两秒,走了过去。 这时,方楷来了,很高兴地一拍李轻鹞的肩膀:“小李,真要多谢你,你同学很够意思,我们家大崽进了思明培训,还是他们的金牌老师带。全靠你的面子!” 李轻鹞一整套丝滑的客气话都到了嘴边,却又下意识瞥了瞥不远处的陈某人,他似乎也在往这边看。 于是李轻鹞顿了顿,只说了句:“没事,举手之劳。” 方楷觉得今天的李轻鹞看起来有点木讷,没平时那么活泼讨喜,正想关怀两句,瞧见她的黑眼圈,顿时以刑警的推理能力悟了——工作太忙累的! 方楷不赞同地转头瞪了眼陈浦,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这么娇俏懂事的女孩子,还让人做牛做马。 上班铃还没响,陈浦正在喝水看手机,但其实手机屏幕半天都没滑动,方楷一瞪他就注意到了,陈浦也傻了,心想我草,李轻鹞不会对方楷告状? 不至于不至于。昨晚他们的谈话其实挺私密的,哪里轮到方楷知道。这种事,李聪明绝对拎得清。 这么想着,陈浦放松下来,继续拿着手机,装模作样地看。 方楷瞪完上级,把手里一直提着的一盒龙泉驿水蜜桃,放李轻鹞桌上:“这是你嫂子买的,非要给你。” 李轻鹞连忙推脱,方楷执意留下,说帮了这么大的忙,要不收就不给面子。李轻鹞只好收下。 陈浦突然就走了神:我荔枝呢…… 方楷走了,李轻鹞看着盒子里粉红饱满的水蜜桃,唾液自动分泌。 她一直很喜欢吃桃子,尤其是水蜜桃。她喜欢吃桃子、苹果、西瓜这类水果,最不喜欢吃荔枝、桂圆、菠萝蜜。虽然都甜,她觉得前面几种,口感更加清爽,不像后者,总是给人一种黏滞厚重的感觉。 以前每到初夏,李谨诚一有机会就给她买桃子,本地产的口感微酸的小桃子也好,重金买的外地水蜜桃也好,都是她的爱。李谨诚有时候甚至还给她剥去水蜜桃薄薄的皮,一整个肉捧到妹妹跟前,顺带送上纸巾,怕她脏了手。 唉,哥哥,哥哥。 这才叫哥哥,那个棒槌,算个屁的哥! 李轻鹞拎起水蜜桃放到脚下,正好闫勇经过,快快乐乐地说:“呦,水蜜桃,这桃甜!汁水很多!” 李轻鹞的心思又是一凝。 这要是从前,她再喜欢吃水蜜桃,现在也一定会故作大方,拿出来和所有人分享,当然那就免不了提到方楷的致谢原因,于是又多刷一波好感。 可现在…… 她抬头,冲闫勇笑笑:“是呀,我最喜欢吃这种了。”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闫勇也没觉得人家的水果非得分给自己吃,高高兴兴地走了。 又看了一会儿卷宗,李轻鹞忽然头一垂,双臂一趴,脸直挺挺埋下去。 靠。 有些东西,她的伪装,她的不安全感,她的做作和无能为力,一旦点破,还怎么回得去?她现在只要一想跟人走套路,陈浦的话就跟唐僧的咒似的,在她耳边徘徊: 【……个个精明,除了闫勇,谁看不出来你的客套和刻意?】 【你和每个人的交往,都不走心,为了‘交际’而‘交际’。】 句句诛心。 都怪陈浦,当面撕碎,不留余地。 她把一只眼睛从胳膊里抬起来,恨恨地瞪过去。 她这么往桌上一倒,陈浦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正伸着脑袋看呢,她就抬头瞪过来。 四目凝视,李轻鹞的脸被胳膊挤压着,软乎乎的,发丝凌乱,杏眼微红,清澈羞怒。陈浦只感觉到心口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慌忙低下头去,乱翻卷宗。 心想我草,还气着呢。这可太吓人了。 第20章 一上午的时间,二队就这么安静祥和地度过了。 这也是李轻鹞来二队后头一次,没有去主动关注任何人的需求,也没怎么笑,安安静静,专注自己的事。可她也意识到,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大家该跟她交流交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她,其实也挺自在的。 工作累了,李轻鹞拿起茶杯,去茶水间透透气。 茶水间没人,她把杯子放在饮水机下接热水,双手按在台面上,抬头望着柜子上的玻璃门。 玻璃上映着的人,并不清晰,因为光线原因,半张脸明,半张脸暗,更显容颜黯淡。她望着自己平直的眉骨,还有寂静的眼睛,下垂的嘴角,忽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李轻鹞?你本来,真的是一个这样的人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你不高兴,就不要笑,想理谁就理谁,不想理就冷着。】 我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脑子里忽然闪过许多遥远的画面和声音: 十七岁的李轻鹞手拿一本武侠小说,靠在教室的简陋的铁座椅里,在窗边的阳光下,优哉游哉看着。有同学说,你不复习吗?她说,现在是我的放松时间,脑子用多了会锈的。每次大考前一本小说,是我的放松秘诀,你要不要试试?第二天那个同学说大神,被你害惨了,我忍不住看通宵还被我爹发现打了一顿。李轻鹞却跟个老神仙似的摇摇手指:少年,定力不行也就算了,这么大的人,看本小说还能被爹抓到,要不要我再传授你几招藏小说的经验? 外校有太妹喜欢骆怀铮,找了两个混混堵她,她把书包往地上一丢,捏了捏拳头,说,来,不过先告知一下,我爸是警察,我哥也是警察,从小到大,谁碰我一根手指头,他们也不爱动手,就去谁家静坐。附近的派出所我也很熟,全都是我的叔叔伯伯,所里管的饭菜不太好吃。谁先上? 班上也有人说她傲,还乱造黄谣,背后讲坏话,有人给她通风报信,她只是一笑,说,关我屁事,爱说不说。我管不了天要下雨,还要管别人脑袋进水?这话传出去,那些人更讨厌她了,但她在年级里的人气也更高了。 …… 我曾经,就是你说的那样的人。想对谁笑就笑,不想理谁就不理。少年的我,神思澄明,心如远鹤,天高云阔,意气风流。 可是后来,白鹤折断了翅膀,她把头埋进了羽毛里,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模样。 李轻鹞低头,快速擦去眼角的一滴泪,下意识对镜又露出一个完美笑容,结果笑了一半又僵住。 恰在这时,有人走进了茶水间。高高的个子,黑色的衣裳,挺拔的骨架。 李轻鹞瞟了他一眼,神色淡淡地,拿起接好的茶杯。陈浦轻咳一声,神色极其自然地走到饮水机前,很专注的样子,双手捧杯接水。 他犹豫了一下,以极微小不起眼的角度,偏了偏头,瞥她。谁知这时,她已往茶水间外走去。 陈浦一下子回过头,望着那决绝的背影,原本端直的肩膀线条,一下子泄下来。 呼,他吐了口气。 这回要命了。 —— 下午一上班,二队就来了一起命案——明雅湖附近大荣镇复兴村,发生一起性质非常恶劣的入室抢劫杀人案。 二队倾巢而出。 陈浦跑下楼时,刚好看到李轻鹞上了周扬新开的那辆警车。他目光顿了顿,去开另一辆警车。 以前这种情况,如果还没有人员分组,李轻鹞必然坐他的车,而且还要坐副驾,跟个小尾巴似的。 现在她看都不看他的车和人。 陈浦双手握方向盘,眼睛却盯着前头那辆警车。心想陈浦,是你让她不要来撩的。现在她举止规矩稳重,你们的关系清爽干净,不是正合你意? 这一天一夜,稀里哗啦的,你到底在慌什么? 不过呢,只想了一会儿,陈浦就自己想明白了。 他是说了这样那样这些那些,但只是想让她稍微调整一下,就可以了。 他没想让她做这么绝啊! —— 明雅湖位于湘城北部,是个占地极广的天然湖泊。挨着大荣镇复兴村那头,是景区入口,另外三面是高山和树林,没怎么开发。主要公路和建筑,都在复兴村这边。 出事的房子,在湖边的一座半山腰上。虽然门牌号属于复兴村,可刑警们真到了一看,不是那么回事。 说是一座庄园也不为过。 院子占地起码三四亩,还圈了个小山头进去。门口大铁门,石狮子,还专门修了条路进去。里头种了各种果树、鲜花,房子前头还有个大鱼池。 房子面积倒是不大,三层,法式建筑,庄重大气。刑警们步入客厅,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姐坐在沙发上,穿着保洁服装,惊魂未定地哭泣着。片区民警正在安抚。 “是这位打扫卫生的大姐报的警。”民警说,“死者名叫罗红民,这幢别墅的主人,是一名企业家。” 一行人上楼。 一走进二楼主卧,他们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尸臭味,苍蝇围着躺在床上的尸体乱飞。 那是一名男性,已经呈现巨人观。他穿着黑色刺绣真丝睡衣睡裤,仰面躺在床的正中。他的双脚被塑料束口带绑住,双手则用同样的束口带,绑在法式铁艺床的床头栏杆上。 死者左胸口插了把刀,此外,胸口还有其他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床上一片狼藉。 一位民警走过来说:“衣帽间的保险柜被打开了,里头是空的,据保洁阿姨说,平时家里的贵重物品和现金,死者都放在保险柜里,平时也不让保洁进主卧衣帽间。” 陈浦盯着死者,有些出神。 “怎么了?”方楷用胳膊捅捅他,“有什么不对劲?” 李轻鹞这才朝陈浦投去了今天第一个正眼。 但陈浦并没有注意到这份宝贵的恩赐,只蹙眉看着死者的脸,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第21章 刑警们很快就得到了死者的基本资料:罗红民,男,55岁,湘城本地人,是华誉集团的法人兼总经理。华誉集团是罗红民一手创立的,主营少儿网络教育,也做一些地产投资,年营业额4个多亿。 这块农村的地,是罗红民母亲生前名下的。他母亲死后,不知走了什么关系,土地没有收回。八九年前,他在这里自建别墅。据保洁说,每周罗红民都会过来一两次,钓鱼种树,享受农家乐趣,并且在这里过夜,有时候罗太太和他们的女儿也会过来。 按照法医初步判断,罗红民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左右,凶手一共刺了六刀,凶器已经找到,就丢在床边地上,是一把日式菜刀,厨房里还有一整套同款刀具,正好少了这一把,可以判断凶手是就地取用凶器。 除了胸口致命伤,死者脖子上还有一圈利器切割伤痕,只是不深,经对比,是同一把日式菜刀造成。死者的脸上还有多处淤肿伤痕,死前很可能遭受过殴打。 听完法医的话后,陈浦那两道乌黑的眉又皱了起来,说:“这不合理。” 方楷:“怎么说?” 他们两个老手一讨论,其他刑警都支着耳朵听。李轻鹞正蹲在保险柜前勘查,也转头望去—— 陈浦今天穿的黑t恤、深蓝色牛仔裤,普通身材的男人穿牛仔裤只会显得紧绷扎实,可他腿长,牛仔裤穿着还有些松松的,更显得腰瘦。身材这么顶,脸却沉肃得像个老干部,说:“普通人也就算了。一个集团老板,失联一个星期,居然没人发现,最后还是定期上门打扫卫生的保洁报警,这合理吗?里头肯定有事。” 也难怪陈浦对这一点比别人更敏感,他没说的是,这要换成他二哥,集团大权一手在握,哪怕一天找不到人,至少集团高层要乱成一锅粥。 众人纷纷点头。 现场勘探很快有了结果: 一楼客厅靠东的一扇窗,插销被人为破坏,无法锁上。 主卧床边、衣帽间的地上,有很多血脚印。保险柜上也沾了一些血迹。保险柜上提取到三个人的指纹。 还有一串血脚印走出二楼主卧,下楼梯,一直到一楼那扇窗边。靠墙地上有两小滩血迹,窗台上也发现了几滴。但是屋外没有任何血迹。初步判断血脚印的主人穿41码,而死者穿43码。 屋子周围地面都做了硬化处理,死者死亡前后一两天,天气晴朗,地面干燥,没能留下脚印。 院子里装了好几个监控,但因为别墅和村里其他房子相距甚远,网线是单拉的,已经被人剪断了。至于别墅周边公路上的监控,还需要时间调查。 李轻鹞蹲在一楼那扇被撬开的窗边,观察地上血迹,等她站起来,看到陈浦一个人走到屋子侧面的小山坡上,进了林子。 李轻鹞拉过一旁正在做记录的闫勇,努努嘴:“陈浦干嘛去了?” 闫勇这个小聪明立刻说:“老大肯定有新想法了,这里勘探得差不多了,咱们跟去瞧瞧?” 李轻鹞:“行,你想去我陪你。” 两人跟着陈浦的路线,也进了那片林子。 陈浦正蹲在一片低矮的果树间,查看地面情况,背后传来闫勇的声音:“老大,在找什么?” 陈浦头也不抬:“死者身上的伤比较蹊跷,你说说看。” 闫勇万万没想到,跟来凑个热闹,还会被抽题,当场脸就黑了。 他脑子里使劲回想死者情状,死因明确,事实清楚,没啥蹊跷啊…… 听到他支支吾吾,陈浦一边蹲着慢慢向前挪动,一寸寸观察地面,一边说:“我说过多少次了,看尸体,不要只看到表面死因,不要只满足于大面上的逻辑通顺。真相都藏在细节里。你得设身处地想得细细的,就像兰州拉面的毛细面那么细,一点点代入当时的时间、地点、人物、情景,把整个过程都理一遍,这样才能找到逻辑不通的点。” 李轻鹞之前呆在机关,实战经验其实少得可怜。侦缉理论警校都学过,但陈浦这么大白话一说,再结合他们正身处其中的案件环境,她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她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宽松黑t更显得肩背宽阔,他的脖子上已起了细细的汗,肩胛骨和脊骨线条隐约可见。不得不承认,进入工作状态的陈浦,比妄图当哥的生活中的陈浦,看起来讨人喜欢多了。 大概陈浦也放弃了对闫勇的治疗,开始了自答自问:“死者身高一米七五,比较结实,他的脸上虽然有被殴打的痕迹,身上、房间里却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甚至连床单都没乱。也就是说,死者躺在床上,在没有反抗的情况下,被凶手绑住了手脚。 能够达成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死者睡着了,睡得很死;二、死者心甘情愿被凶手绑住。从现场痕迹反映的凶手作案流程来看,第二种可能性非常小。 第一种的话,即使案发是深夜,也不能保证死者熟睡。所以,凶手一定需要一个角度,去观察确认。” 闫勇还在想,什么叫做“从现场痕迹反映的凶手作案流程来看第二种可能性小”,李轻鹞的心念已经一动—— 是了,从他们所站的这个位置,正好能望见主卧的窗户。刚才进主卧时,她注意到窗帘只拉了一半。死者已上了年纪,很多上年纪的人,不像年轻人睡觉喜欢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们醒得早,又喜欢通风透气,睡觉几乎不关窗户拉窗帘——她爸就这样。 陈浦还埋头寻找,继续说道:“估计凶手等的时间不短,要是能找到半个烟头什么的,咱们就赚大发了。”他忽然眼睛一亮,双手撑在地上,低头凑近观察,说:“发现半个脚印,去叫人来拍照。” 闫勇“哎”了一声,也没管李轻鹞,转头就跑。 陈浦盯着树根旁那团松软的土。 第22章 最近天气干燥,没有下雨,泥土干硬,很难留下脚印。但树根旁的土质比较柔软。那人盯梢时大概没注意,踩过来一脚。 林子里静下来,闫勇在时,咋咋呼呼还不觉得。现在他跑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就清晰可闻了。 陈浦蹲着转头。 李轻鹞站在他背后,戴着同样的手套脚套,抄手抱胸,低头盯着那个脚印。 林间微风轻轻吹过,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蹲,静止不动。他看着她,可她的目光里就像藏了游标卡尺,绝对一点也不沾到他身上。 陈浦拍了拍沾满泥土的双手,低头笑了,站起来,让到一边,说:“过来,看得清楚点。” 李轻鹞一点没笑,依言上前一步,蹲下,和他一样手脚并用,凑近了看脚印,说:“长短的确和血脚印相似。” 陈浦在她背后“嗯”了一声。 她站起来,退到一边。两人中间隔了一米的距离,就这么干站着,等闫勇带人来。 陈浦先开口:“刚才我说的,我们要设身处地,在脑子里还原案发经过,把所有细节逻辑都理一遍,你听到了?” 她也“嗯”了一声。 “那你……说说看?”他立刻又补充解释了一句,“新人都得这么多练多想,好的刑警一到现场,脑子里自动就有了图像。” 李轻鹞垂下眼睛,一边仔细摘去手套上的树叶和泥土,一边答:“作案之前,凶手一定踩过几次点,了解别墅主人的生活习惯和身份财力,掌握监控和网线位置。所以我们不仅要查案发当天的监控,还要往前查十来天; 案发一定是在深夜,死者和周围人都熟睡。 凶手首先破坏外围网线,让监控失效,再破坏一楼那扇窗。按说他从外面进入,鞋底一定会在地面留下泥土砂石痕迹,但是我们一点也没发现——所以他脱了鞋,或者戴了鞋套。 他先去厨房寻找凶器,直奔主卧,用束口带控制住死者,动作一定很轻,没有惊醒死者,这是比较容易办到的。然后他叫醒死者,用匕首抵住死者脖子,并且殴打死者,逼问保险柜密码,很可能在这时,已经刺了死者一两刀,令其无力呼救。 得到密码后,他打开保险柜,取出财物,然后杀死死者。他一共刺了死者六刀,深深浅浅,角度不一,说明他杀人并不熟练。 以现场出血量和伤口角度看,凶手身上一定溅了不少血迹。但是除了主卧的床边,我们没有在其他地方发现滴落的血迹。所以,凶手在杀人后,还细心地换了衣服,然后才携财物下楼潜逃。他肯定还背了个包。 他在那个窗台旁,脱下了带血的鞋套,所以墙壁旁有两小滩血迹。全屋都没有留下血掌纹或者血指纹,凶手一定戴了手套。 所以,这是一个计划周密、细致入微、具有极强反侦察能力、心狠手辣的凶手。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死者活着。” 陈浦挑眉看着她。案情目前看起来是比较简单的,不过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能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这么短的时间,就捋得这么细致丝滑,却算难得。不过呢,这事儿放在李聪明身上,又不让人意外了。 陈浦轻咳一声,刚想顺理成章勉为其难夸两句,她已转身平淡道:“陈队没其他事我先去忙别的了。” 这时,闫勇也带着照相人员过来了,陈浦望一眼李轻鹞的背影,转身和他们说话去了。 —— 没多久,受害者家属来了。 按保洁阿姨的说法,之前她都是每周定期来打扫一次,或者罗红民来别墅了,需要她做钟点她就来。有时候罗太太会直接带城里的住家保姆过来搞饭搞卫生。 今天一早,保洁阿姨到了别墅,先搞了半天院子卫生。等她一进屋,就闻到楼上飘来的臭味,上楼一找,吓得半死。阿姨很有法律意识,首先打电话报警,然后打电话给罗太太,但罗太太没接电话,又打给她们的女儿,这才通知到家人。 这会儿,陈浦已经回到二楼主卧勘查,听说受害者家属就在客厅,他摘了手套,想了想说:“家属都是女的,李轻鹞跟我去。” 李轻鹞答了声是,也摘了手套,跟着他下楼。 客厅除了一名民警陪同,还有三个人站着,两女一男。两个女的都在哭,男的沉默站在一旁,既不安慰也不靠近。 听到有人下楼,三人都抬头望过来。 李轻鹞看到双眼通红楚楚可怜的向思翎,就是一愣。 再看到她身旁那位同样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尽管跟当年差别很大,李轻鹞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向思翎的母亲、当年指控骆怀铮杀人的李美玲。 而骆怀铮,穿着银灰色衬衣、黑色西裤,十分清瘦笔挺,此刻也站在楼下。他单手插在裤兜里,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李轻鹞,眸光微动,深不见底。 民警说:“这两位是受害人的太太李美玲,女儿向思翎。这位男士叫骆怀铮,是向思翎的朋友,陪她过来的。” 如果说陈浦之前还没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罗红民。当骆怀铮和向思翎这两张同样出众的脸蛋,映进眼帘,他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骆怀铮和向思翎的照片,都在他放资料的那个大箱子里。 罗红民也在。 只不过当年,罗红民和骆怀铮案关系非常远,也不重要,只是作为边边角角的间接人物,被他顺手收集了,所以印象不深,没有第一时间对上号。 向家三口当年租住的房子,是罗红民的。他当时名下就有五十多套房产,绝大部分租出去了。向家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户。 现在七年过去了,原来这个有钱人,娶了丧夫的李美玲,成了向思翎的继父。 陈浦看了眼李轻鹞,见她停在楼梯口不动,低声说:“跟上。”然后他的脸上露出沉重表情,走过去对他们说:“我是负责本次案件侦查的刑警陈浦,请节哀。” 第23章 读高中的时候,有时候,李轻鹞看到骆怀铮和向思翎说话,她不会吃醋,是真的不在乎。因为喜欢骆怀铮的太多,她可气不过来,反正她们都搞不赢她。 后来骆怀铮出事,从小到大,李轻鹞从来没恨过谁。但当她看到毫发无伤的向思翎再次来上学时,她清晰感觉到一种名为仇恨的情绪。那情绪是那样的尖锐、痛苦、阴暗。或许那就是她性格转变的开始。 上周看到他们俩同学聚会凑到一起说话,李轻鹞恼怒之余,只觉得笑话,她的内心是冰凉的,也是冷酷的。 她本以为,今天在命案现场,戏剧性地看到他们俩成双结对,自己的情绪又会暴躁,可奇怪的是,此刻她的心情还算平静,平静中透着隔岸观火的无情无义。 又或者,是因为还有一个陈浦在。 平时这种情况,需要安抚女性受害者家属,陈浦一般都让她上,自己抱着胳膊在旁陪着,偶尔才帮腔几句。但今天,他一反常态,一下楼梯,就走到她前面去,高大的身子几乎把她挡住。每当她抬头,首先看到的,是他宽阔的肩膀,他的耳朵,还有耳朵上短短的黑发。 他还抢了她这个下属的活儿,一句接一句,向两名家属解释情况,既不回头和她交流,也不需要她开口。李轻鹞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心慢慢变得更静了。 她想起了昨天一开始,他问她的那个问题: 【你们过去的关系,会不会影响你对相关案件的侦查态度和判断?】 她当时回答他:【任何人和事都影响不了我的决心。】 李轻鹞感觉到,自己的心突然变得无比清明沉稳。就像原本遮住月亮的丝丝淼淼的水汽,刹那被风吹散。她离开了那些私人情绪,开始趁着陈浦讲话时,用一双刑警的眼睛,去观察眼前的三个人。 向思翎大概是刚从职场赶来,穿着套米白色镶珍珠的名牌套裙,眼眶含泪,小声哭泣,看起来情真意切。 她身旁的李美玲,情绪反应大多了,双手捧着脸,嚎啕大哭,一直在喊老公老公,没有你今后我怎么办,非常悲痛,要靠向思翎搀扶,才能站稳。母女俩如出一辙的弱柳扶风、姿色动人。 李轻鹞的目光来到第三个人身上。 与她们相比,骆怀铮显得不合时宜的沉静。他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保持着单手插兜站立的姿势。如果你在路上碰到,大概会以为他是一名气质不凡的商场精英。他始终跟母女俩保持一米多的距离,眼睛低垂。但当李轻鹞看向他时,那从少年时起就浓密非常的睫毛,微微一颤,慢慢抬眼,和她对上了。 李轻鹞的目光冷寂,他的眼睛里却有什么轻轻涌动。 李轻鹞平静地移开目光。 她思考着,大概,他也是从职场过来的。他什么时候和向思翎成为了朋友?又为什么会在这样重要的场合,陪她一起过来?他对罗红民的死感兴趣吗? 李轻鹞打住思绪,缓缓吐了口气,到底还是被骆怀铮这一眼,看得心头发闷。 这时,李美玲母女提出,要去看尸体,被陈浦拒绝了。一是要保护现场,二是尸体现在的情况,普通人可能接受不了,更何况是至亲之人。 陈浦让母女俩跟着一起回队里,需要向她们了解情况。母女俩含泪应允。这时陈浦看向骆怀铮,向思翎见了,哽咽着说:“陈警官,他只是我一个朋友,陪我过来,和他没关系,让他先走。” 骆怀铮也看着陈浦,但眼角余光越过眼前这名高大俊朗的警察,落到那个纤细柔美的身影上。 那天在餐厅,看到陈浦送李轻鹞过来。虽然马君鸿断定两人不是那种关系,但骆怀铮有种奇怪的直觉,没那么简单。 两人虽然没有什么亲密言语举止,可李轻鹞在陈浦面前很放松,每一根骨头每一颗细胞都是懒洋洋的。 哪怕时隔七年,骆怀铮也感觉得出来。 因为曾经,她只有在他面前,才是这样的。 她就是这么个人,其实很难跟人亲近,可一旦亲近,就会把对方“划为己有”,用一种名叫“李轻鹞”的气场,把你拉扯住。那气场松松散散,很不经意,可又无处不在。而你会无法控制地被吸引,只想靠近再靠近。 骆怀铮定了定神,不想再多看什么,垂落目光,问:“警官,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陈浦看着眼前清俊挺拔,却略显窘迫的男人,再联想到自己背后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孩,竟有种在看苦情连续剧的感觉。连续剧的男主角哪怕坐了牢,一身破碎感,可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也是人群中最出众那个。女主角,却是他陈浦一心想要护住生怕受到伤害的人。而他,大概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背景板。最多是跟主线无关的男七号。 一股酸溜溜的情绪,就像迅速破土的嫩芽,从陈浦心底长出,它无声攀援,轻轻缠住他的心,他的肝,他的脾肺肾。然后继续往上长,轻巧狡猾,偷偷窃笑,钻进他的胸口,化作一团雾气,黏糊糊的,看不见,摸不着了。 陈浦也定了定神,正色说:“骆先生,还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四目凝视,骆怀铮一下子就看懂了陈浦眼中的未尽之语——自己是当年杀死向父的凶手,与李美玲母女关系敏感,并非无关人员,必须配合调查。 这个警察,原来什么情况都掌握了,且很聪明。 骆怀铮很淡地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一丝自嘲,他低头说:“是,警官。” 李轻鹞将这整个过程都看在眼里,她赞同陈浦的做法,三个人都应该带回局里询问。但当骆怀铮低着头,老老实实问陈浦,警官我可以走了吗,又老老实实答是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涌起一股酸楚。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年,骆怀铮是不是都用这样一副本不该属于他的面孔,去面对警官们。而现在,她竟然也成了警官中的一员了。 —— 现场勘查结束了,大家坐警车回局里。陈浦刚走到车前,李轻鹞走了过来。 他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却并未在她脸上看出情绪端倪。这下陈浦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因为他搞不清,李轻鹞是真的已经不会被旧情人左右情绪呢,还是已经物极必反痛麻木了? 李轻鹞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队长,有件事需要向你请示。” 陈浦闻言,后背就往车门上一靠,单手搭上去,低头用另一只手,抹去指腹上的一点泥,说:“李警官,请放心大胆地说。” 李轻鹞笑了一下,不过那笑可半点不像从前娇俏,淡淡的,透着股什么无所谓的冷劲儿,她问:“骆怀铮和向思翎,一个是我的前男友,一个是高中同学,请问这个案子,我需要回避吗?” “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了,早已断了关系七年,而且那时候还小,按理不需要回避。不过如果你想回避,我尊重你的意见。” “我不想回避。” “那就大胆朝前走。” “我知道了,谢谢。” 陈浦转身拉开主驾车门,又瞄了眼空无一人的副驾,正斟酌着语言,李轻鹞已转身走了。 陈浦:“……”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叫住她。 那棵酸水泡大的藤蔓,早已在他胸中长成。此刻,最顶上的一根纤细枝叶,正轻轻摇曳着,散发出一抹淡得看不见的酸气,有个念头冒出心底:她现在可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男七号有什么脸凑上去讨嫌? 第24章 陈浦带着周扬新,首先询问了李美玲,他让李轻鹞在隔间看着听着。 到了警局,李美玲的情绪总算平复不少,说:“我老公是被谁杀的?你们一定要抓到真凶!” 陈浦说:“我们一定尽力而为。你上次见罗红民,是什么时候?” 李美玲想了想,答:“上周六。” 按照李美玲的说法,上周六,他们一家三口都去了别墅,吃完一顿中饭后,下午三四点她坐向思翎的车回了市区。四年前,罗红民出钱,给她开了家按摩会所,生意不错,周末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她得回来看店。而向思翎周日要带3岁的女儿,参加距离湘城2小时车程的一座山上的露营活动,所以也要赶回去。 法医目前判断罗红民的死亡时间,是在周六的深夜。 陈浦问:“一个大活人,一个星期没有跟你们联络,你们都没发现?公司也没人找他?” 李美玲摇头:“他本来是准备去三亚的,我们都以为他去度假了。他这个人,度假最不喜欢被打扰,我们都知道,所以如果公司没出大事,不会有人找他。” “度假,和谁一起?” 李美玲的表情这时有些不自然:“他一个人。” “一个人跑去三亚,度假一个星期?” “嗯……” “罗太太,如果你不说实话,会影响我们办案,你也希望早点抓到凶手。” 陈浦和周扬新又极有技巧地盘问了一阵,李美玲终于说了实话:“他对我虽然不错,但我毕竟不年轻了,夫妻生活几年,他也失去新鲜感了。他有钱,有时候会去三亚海边,找些艳遇,满足自己。男人嘛,都是那么回事。只要他不带回家,我就不管。” 陈浦又问李美玲,罗红民有没有什么仇家,或者最近有没有跟人起过冲突。李美玲想了想,说没有,老罗这个人虽然精明,做生意厉害,也会得罪人,但要说要命的仇家,肯定没有。陈浦追问罗红民生意上竞争对手的名字,李美玲表示不清楚,要问向思翎。 陈浦又问:“罗红民是你以前房子的房东?” “嗯。”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 “一开始租房子,都是老向跟老罗打交道,我也没见过他。后来家里出事,老向被杀了,老罗可怜我们母女无依无靠,就给我们减免了一段时间房租,还帮了我很多。一来二去,我想要重新找个依靠,他老婆早就乳腺癌死了,后来我们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骆怀铮是当年杀你丈夫的凶手,今天为什么会和你们一起来?冰释前嫌了?这么大度?” 李美玲冷淡地说:“女大不由娘,他是向思翎带来的,我也搞不清楚他们俩怎么又凑一块了,还不许我骂。要不是我今天又死了老公,顾不上,早冲上去打那个小畜生了。” —— 第二个接受询问的是向思翎。 与情绪直白的李美玲相比,向思翎哪怕红着眼眶,也显得稳重得体多了,她已经可以条理清晰地回答警察提问。 对于最后见到罗红民的时间、罗红民一个人去三亚的事,她的说法和李美玲完全一致。她身为公司要权部门副总,经常在罗红民出差度假时,暂代总经理之职,她也认为罗红民没有称得上“仇家”的人,最近也没跟人起冲突。不过,她按照陈浦要求,提供了几个生意竞争对手的名字。 在讲述过程中,向思翎几次称呼罗红民为“爸”,周扬新就问:“罗红民五年前才和你妈结婚,那时候你都20了,还能改口叫爸啊?” 向思翎的神色很真诚:“他跟前妻没孩子,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上大学,把我当亲生女儿培养。所以三年前,我大学毕业进公司就改了口,叫他爸。我以后是要替他养老送终的。”说完她的眼泪又掉下来。 周扬新说:“那罗红民对你们母女确实不错。你在影竹山呆到哪天回市区?” “周一一早,大概9、10点,我送孩子去了幼儿园,赶回公司上班。” 陈浦问:“罗红民以前是你们家的房东,就是骆怀铮案的时候,那时候你就认识罗红民了吗?” 向思翎摇头:“那时候不认识。是后来我亲爸死后,他来我们家看望帮忙,跟我妈走到一起,我才知道他的。” “那你更喜欢亲爸,还是这个后爸?” 向思翎沉默了一会儿,又哭了,说:“我亲爸,是个窝囊的人,早早意外死了,但他在的时候,对我一直很好,只是能力不够,在我心中,他永远是我的亲爸。罗红民不一样,他是个优秀的企业家,他的私生活我作为小辈不想评价。不过说实话,这些年我接触的公司老板、有钱人也多,和他们相比,他对家庭还算负责的。罗红民既是我的长辈,还是我在事业上的引路人和师长,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发自内心地尊敬他、感激他,警官,请你们一定要抓住凶手,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原来你和亲爸关系也不错啊,那骆怀铮不是杀他的凶手吗?怎么今天和你一起来了?” 向思翎神色有些羞窘,就像是被人说中了不可告人的心事,但她的回答却坦坦荡荡:“这不矛盾,当年的事,本来就是意外,骆怀铮其实是失手,都是为了我,说起来,他也是受害者。这些年,我深深责怪自己,如果当年我没生病请假,又没惹我爸生气,没有那个可怕的误会,骆怀铮一定不会坐牢。他是个很好的人,被我牵连,毁了一生。现在,那些事都过去了,他也坐过牢,付出了代价。我并不怨他,相反,还对他心存愧疚。那我现在有能力了,想在商场上帮帮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现在他的公司,是我们公司的重要合作伙伴,今天他正好在华誉汇报方案,接到保洁阿姨和警方电话时,我六神无主,求他陪我过来了。” —— 最后一个接受询问的,是骆怀铮。 他坐在审讯室里,手握一个纸杯,微垂着头,自始至终情绪沉寂,不喜不怒。 他的说法和向思翎如出一辙,正在她的公司汇报方案,出了事,向思翎情绪失控,请求他陪着过来,他就来了。 “你因为向家的事坐牢,为什么愿意接受和向思翎的项目合作,今天还陪她过来?你心里真的一点都不介意?”陈浦问。 骆怀铮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要吃饭,与华誉合作是公事公办,事先我并不知道向思翎是公司副总。至于今天,只是凑巧碰上,当着双方公司那么多人的面,出于商业考虑,我无法拒绝。而且,谁知道呢……”他又自嘲地笑笑,“也许,我当时只是心理阴暗,想跟来看看她们母女,会有什么样的悲惨遭遇。” 陈浦又问:“你以前见过罗红民吗?” 骆怀铮摇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 警方很快查明,在罗红民遇害的上周六晚上,李美玲住在按摩院,向思翎住在影竹山山腰的酒店,骆怀铮在公司通宵加班,全都有监控记录和人证。他们三人,第一时间排除了嫌疑。 而在案发第二天的下午,负责查监控的闫勇,发现了一条极其关键的信息: 罗红民被害当晚凌晨2点05分,附近公路上的两个摄像头,都拍到一辆旧面包车,开往别墅方向,没有牌照。 别墅周围虽然没房子,但直线距离五、六十米的山腰上,另一间民居的外围摄像头,拍到了那辆车,凌晨2点11分,停在距离别墅不远的山路上。 放大的极其模糊的画面中,可以看到一个身高1米75左右,身材较瘦的男人,戴了顶鸭舌帽,穿着宽松的白底黄绿花纹短袖衬衣、灰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黑包,翻墙进了别墅。大概半个小时后,他背包出了别墅,匆匆上车离开。 第25章 马上就要开罗红民案第一次案情会了,因为牵扯到企业家,凶手手段又极其残忍,影响恶劣,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和丁国强也会参加会议,做出决策。 因此,二队的人全都抓紧时间,整理手头资料。 李轻鹞正忙着,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 陈浦一脸严肃地说:“你跟我来。” 李轻鹞跟着他,到了无人的走廊。他双手撑在栏杆上,弓着背,偏头看着她:“有些话要单独问你。你和向思翎、骆怀铮都曾是同学,比我们都了解他俩。你觉得,他们今天的话,可信吗?” 李轻鹞抄手抱胸,望着远处,答:“其实我并不了解向思翎。读高中时,就觉得看不透她。现在的她,更是性格大变,就像换了个人。我判断不了。” “读高中时,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时候我对她关注不多,挺沉默内向的,不过那时候她就喜欢骆怀铮。” 陈浦见她谈及这个话题,语气平淡,顿时心头一喜,脸上就带了出来,附和道:“确实,我也感觉向思翎是个人精,她要是戴着面具,没那么容易戳破。” 结果就听到李轻鹞用更平淡的语气说:“嗯,不像我的面具,一戳就破。” 陈浦:“……” 他抬起一只手,抓抓后脑勺,说:“我那是实事求是,我觉得你这几天就调整得挺好的,让人挺舒服的。” 谁知这马屁还是拍到了马腿上,冷傲之魂崛起的李轻鹞不吃这一套,她冷笑:“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不是要说案子吗,夹带什么私货,有事说事,没事我走了。” 陈浦心口堵了一下,心想你是上级还是我是上级,而且刚才不是你先提的吗?但这些话此刻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只别过脸去,舌头在嘴里打了个憋屈的圈,呼出口气,再转过脸时,已是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正色说:“我刚刚只是随口一说,接着说案子。” 李轻鹞说:“至于骆怀铮,那我确实非常了解。” 陈浦低下头,不自觉咬了咬牙,双手捏了捏栏杆。怎么办,想揍妹妹了。 “他以前的确是个老好人,既热心,又正义。但绝不是什么圣母滥好人,他聪明,对人对事都有分辨能力。我一直觉得,当年在向家,一定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向父喝了酒又很有攻击性,可骆怀铮,他是一个什么人?年级第一,数学奥赛国家一等奖,清华保送生,他那十几年只知道读书考试、心思比谁都干净。他从来没有面对过暴力,连架都不会打。你把这样一个人,突然丢进极端暴力的对抗中,他的确可能为了自保反应过激,很可能完全没反应过来,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人就已经死了。” 陈浦听得心中复杂难言。别说是李轻鹞了,连他这个局外人,听了都觉得心疼。他从小就崇拜学霸,要不当年也不会暗恋外校那个第一名。还有一次,外班的人为了什么事,要打他们班的第一名,第一名是个鸡仔般的书呆子,和陈浦关系也一般。可陈浦听说后,当场就放话,鸡仔学霸是他罩着的。 无他,尊重知识而已。 其实当年陈浦成绩也不算差,数理化挺不错,就是老玩,不太稳定。但他自己虽然玩,却有很端正的三观,觉得学生来学校,就是搞学习的。所以谁敢搞那些成绩好的人,就是挑衅少年陈浦朴素的正义观。 可现在,他和妹妹一起心疼的学霸,不,学神,是妹妹余情未了的前男友,那滋味就变得怪怪的了。 陈浦低头不吭气,李轻鹞见他一副霜打茄子的蔫样,心头莫名升起几分愉悦,继续说道:“不过,我不知道他这七年……牢狱生活后,人有没有改变。但如果他的本质没变,我认为他的话是可信的。我想,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向思翎的公司合作。他以前也没见过罗红民。虽然高中时,我们爱叫他……” 她顿住了。 陈浦酸嗖嗖地问:“叫什么?” 李轻鹞低头轻轻笑了笑,说:“叫他男菩萨。我要说的是,他又不是真的菩萨性子。如果听到向思翎的继父出事,他当时又在双方公司的人面前,被向思翎求得下不来台,负气跟着过来看一眼,也正常。是我说不定心态比他更阴暗。” 虽然陈浦心里赞同李轻鹞的判断,可他也看得出,李轻鹞真的是对骆怀铮的性子非常了解。男菩萨,李轻鹞当年是把人当唐僧肉了吗?呵,不过,说起来,自己读高中时的外号是什么? 陈浦的脸又黑了几分。 他当年的外号是陈铁胆。 李轻鹞瞥他一眼:“我说完了。” 陈浦点头:“行,差不多了,去开会。” 李轻鹞转身就走,陈浦隔了两三步跟着。冷不丁他又问道:“咱们……算是和好了?” 李轻鹞脚步一顿。 他立刻就跟脚下长钉子似的,也停住。 警局走廊的灯很明亮,李轻鹞转过身,她的乌黑发梢,白皙脸颊,还有纤细指尖,精致脚踝,都映着一层光,亮盈盈的。那薄薄的一口红唇,轻轻一抿,唇角上翘。看得陈浦脑子里哐当一响,胸口那棵蠢笨的枝芽开始哗啦啦地摇。 然后李轻鹞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想什么呢?我脑子进水跟你和好。” 陈浦:“……” 陈浦:“……” 望着她脚步轻快进了办公室,陈浦低下头,摇摇头,又叹口气,止不住地笑起来。 —— 得到那段重要监控后,陈浦第一时间派人,去那辆面包车和神秘男子经过的路段勘查,现在结果也回来了——勘探人员在路边泥路上发现了三个脚印,应当属于神秘男子。脚印长度41码,与命案现场吻合。不过凶手在现场应该穿了鞋套,又染了血,脚印的花纹模糊,无法对比。 会议现场放完监控,陈浦汇报完现阶段调查结果后,副局长和丁国强低声讨论了几句,对视点头,两人决定了接下来的侦查方向:将这名穿白色黄绿花纹短袖衬衣、灰蓝色牛仔裤的男子,作为目前第一嫌疑人,实施搜查追捕。接下来的侦查,由丁国强直接负责,除了二队,再调两个组的人手过来。 散会后,二队的人回到办公室,等待上头即将分配的侦查任务。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有人说,这回他们运气还挺好的,凶手那么牛逼,现场那么缜密,结果百密一疏,被那个位置隐蔽的摄像头拍到了。 又有人说,有这段监控也不代表能破案,隔得那么远,画面那么模糊,人不好找。 李轻鹞不知为何,今夜心情变得很不错,她没说话,只安静听大家讨论着。偶尔偷偷瞥陈浦一眼,却见这家伙,老神在在的,抱着胳膊,长腿支棱着,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但他肯定没睡着,几根手指还在胳膊上轻轻敲着,一只脚尖也在地上点着。那就是在想事情。 要是从前,李轻鹞肯定趁别人不注意,凑过去问,老板,你在想什么,分享一下啊,我又不是外人。 但是现在…… 李轻鹞举起一本卷宗,挡住脸,不看他那故作高深的样子。 “周扬新,你想啥呢,笔头都快啃坏了,刚才开会也没听到你发言。”方楷问道。 李轻鹞这才从卷宗后露出眼睛,也望向周扬新。陈浦睁开眼,先看了眼李轻鹞,心道,兔子似的,这才看向周扬新。 平时性格很冲的周扬新,此刻却像根老苦瓜似的,头发乱着,眉头皱着,他说:“我就是在想……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那个男人?” 大伙儿都是一静,然后立刻吵吵嚷嚷催促道:“我靠,你快想啊,二队再立个头功!” 方楷笑着说:“老周,你和陈浦一样,最近开挂了是,怎么都来这套——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他们越催,周扬新越唤醒不了记忆,正苦恼呢,听到旁边的李轻鹞冒出一句:“是不是通缉令?前几天我看你就在电脑上翻那玩意儿。” 一道亮光劈进周扬新脑子里,他激动地一拍桌子:“没错,就是通缉令!靠,李轻鹞!鹞妹妹,好妹妹!不愧是全省220,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立刻在电脑上查找,所有人都围过去,李轻鹞也把椅子一滑,凑过去看。但她上警校后,五感被训练得很敏锐,很快感觉到有人站到她的椅子背后,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椅背上。 闫勇:“我说老周,你没事看通缉令干嘛,天天想着立头功啊?” 大伙儿都笑,周扬新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一边找一边答道:“能立当然是好啊,不过你们知道的,我对犯罪心理很感兴趣,我偶像薄靳言嘛。所以我一有时间,就去看通缉令,上头都是无恶不作的重犯,我想试着自己去分析每个人的犯罪心理,找到了!” 电脑上出现了一张照片和档案。 姓名:孙大志 年龄:37。 籍贯:江城市东城区官湖镇人。 孙大志是农村人,常年在外打工。半个月前,他在家乡杀死了和自己有土地纠纷的村民一人,逃窜过程中,又抢了一辆汽车,杀死司机,身上背了两条人命,的确称得上穷凶极恶,目前下落不明。 照片上的孙大志,恰恰穿着一件白地黄绿花纹短袖衬衣,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眼睛里透着阴郁。 李轻鹞脑子里却冒出个念头:先是监控,后是通缉令,这么巧? 她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的人。陈浦一只手正按在她的靠背上,此刻也弯腰在看屏幕,脸离她只有十几厘米。他察觉了,也看着她,目光幽深难辨。 第26章 陈浦马上拉着周扬新,去找丁国强。周扬新汇报了自己发现通缉犯的经过,丁国强听完后,要笑不笑地说:“这么说,二队最近香火旺啊?反侦察能力那么强的杀手,刚好被一个摄像头拍到,一转头,就和通缉令对上?6个小时不到,锁定真凶?” 陈浦说:“我可没这么说。现在摆在面前的,有两种可能:一、我们二队就是这么人杰地灵运气爆棚,凶手是这个通缉犯。您也别觉得容易,怎么不说我们工作扎实细致呢?这一下午,闫勇带着人眼睛都看瞎了水都没喝一口,才找到那段监控。而周扬新,你看看他,几十岁了女朋友没一个,天天下班不去找女孩,就抱着通缉令死磕。没他,咱们不会这么快发现通缉令。所以得承认,二队就是有6小时锁定真凶的能力。第二种可能,这个通缉令全网公开的,有心都能看到。真凶故意穿了和通缉犯一样的衣服,模糊我们的视线。” 丁国强摆摆手,说:“行了,别吹了,你说的我都明白。不管真凶是不是这个通缉犯,都没差别,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一条路——找到监控里这名男子。他在案发时间段进出别墅,不是真凶,也是同伙。只要找到他,案子就破了。这是最快的。这样,我马上让人联系江城,掌握这名通缉犯的具体情况,判断一下可能性。你们的任务不变,继续搜寻这名男子和他的车。” 两人走出丁国强办公室时,周扬新说:“陈浦,我比你小1岁。” 陈浦抬眼看他。 “我两年前还谈过一个女朋友,你呢?” 陈浦给了他一拳:“我是宁缺毋滥,你是被人甩了,能一样吗?” —— 江城那边,很快有了回复: 监控画面太模糊,他们也无法判断,那人是不是孙大志。不过,孙大志以前从没来过湘城,也没有湘城的亲友。但是三天前,他们曾在石汶县,明确发现孙大志的行踪。而石汶县,恰好在江城和湘城的交界处。所以,也存在着孙大志逃窜到湘城作案的可能。 凶手的身份,依然悬而未决。 不过,嫌疑人驾驶的那辆旧面包车,虽然没有牌照,但有几个比较明显的车体特征。刑警们把别墅周围所有公路的监控全部调集,很快就查明了那天深夜,面包车的行驶路线—— 当天夜里1点20左右,这辆面包车从城北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开出,一路绕行,走的都是摄像头比较少的偏僻小路。且嫌疑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全程低头,没有一个摄像头拍到正脸。 当天夜里3点半左右,面包车重新驶入蔬菜批发市场,此后没有再驶出。 这个菜市场非常大,道路四通八达,每天人流量不计其数,周围全是上了年头的老居民楼,很多小路没有监控。嫌疑人进入这里,就像水滴落入大海,抹去了行踪。 —— 已进六月,湘城这段时间都是大晴天,气温节节攀升。 李轻鹞穿着白色短袖t恤,轻薄长裤,也热得冒汗。她怕晒,戴了顶鸭舌帽。不像陈浦,就这么一间间门面找过去,脖子都晒红了。 明确嫌疑人最后出现的地点是菜市场后,几组刑警都扑了过来,两人一组,开始地毯式搜查。 不过让李轻鹞稍稍意外的是,陈浦今天翻了自己的牌子,直接点了李轻鹞和他一组。 两人一路也没怎么说话,全部注意力都在搜查上,偶尔交谈,也是和案子有关。就这么在菜市场找了两三个钟头,这里的车停得乱,这里一辆那里一辆,没注意的犄角旮旯里还违停了一辆,所以他们搜得很细。还有嫌疑人的模糊照片以及那名通缉犯的照片,他们也拿给商贩们看,但大家都表示没见过。 李轻鹞口干得厉害,经过家小卖部时,叫陈浦停一停,从冰柜里拿出瓶冰水,扫码后咕噜噜灌了几口。 陈浦走过来,说:“我的呢?” “自己没长手?” 陈浦没还嘴,自己拿了瓶,扫码。店门口有空调风吹出来,李轻鹞舍不得马上走,又从口袋里掏出袋湿巾,在矿泉水瓶上捂了捂,捂凉点,抽出一张,擦脸上的汗。 陈浦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下,单手举着矿泉水瓶喝,眼睛看着她。平时见她都是白生生的,今天脸都热红了,摘下帽子,发丝全湿了,贴在额角。白t恤上也有汗,布料贴在她的锁骨上。她拿着湿巾,一点点擦着额头和脸,手指很纤细,动作很斯文。 陈浦脑子里冒出个雅词:香汗淋漓。 李轻鹞也看了眼陈浦,男人的汗出得比她夸张多了,胸前湿了一大片,后背也是。哪怕现在喝着冰水,陈浦的脖子上也是一圈汗。不过他可能是习惯了,耐受力更强,没她这么焦躁。 李轻鹞抽出张湿巾,经过他身边时,往他后脖子上一按,什么都没说。那块一直暴晒的后脖子,每次她抬头都会看到,碍眼极了。 陈浦后脖子凉了一下,拿下来,笑了,摊开湿巾,洗脸似的,刷刷大面积一抹,又把脖子抹了一圈,果然清爽不少。 “谢了。”他追上去说。 李轻鹞不搭理。 两人负责的区域,就快排查完了,还是没有发现。这时,他们走到了菜市场一角边缘,外面就是条小巷,两排低矮民房,仅容一辆车勉强通过。 陈浦说:“继续往前找找看。” 两人走出小巷,是一片空地,乱七八糟倾倒着不少垃圾,再往前就是片山坡,山坡很陡,下方是一所中学的操场。 “那是什么?”李轻鹞指着垃圾堆后面,两人跑过去,靠近山坡边缘的地方,赫然停着一辆无牌面包车。 陈浦打开手机,对比照片:“没错,就是这辆!” 两人都面露喜色,李轻鹞立刻打电话摇人。等她挂了电话,陈浦已掏出手套戴上,拉了拉后车厢的门,车门应声而开,没锁,他立刻趴进去翻找起来。 李轻鹞见状也戴上手套,绕到驾驶室旁。车头已经很靠近山坡边缘了,距离只有二十来公分。李轻鹞拿脚踩了踩地面,硬的,她便放心打开车门,也查找起来。 打开中控台,她发现了车钥匙,也就是说,凶手一开始就做好了弃车的准备。她从口袋里掏出证物袋,把车钥匙装进去,又继续探身找副驾的储物格。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脚下地面往下一掉,泥土松动的声音传来。她整个人往下一滑,慌忙双手抓住车座椅,可车座椅很厚不好受力,她又戴了手套,立刻就抓不稳了。 “陈浦!”她喊道。 下一秒,她感觉到,有人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两只胳膊肌肉绷紧,抱住她的腰,把她猛地提起来,往后连退好几步。因为动作太急,他也没站稳,跌坐在地上,李轻鹞整个人撞在他怀里。 李轻鹞脸都吓白了,毕竟那坡有那么高,真滚下去,没命倒不至于,断腿断脚可不是好玩的。她第一次碰到这种险情,人还有点懵,自己的心跳还很急,脸靠在陈浦胸口,听到他胸膛里那颗心,也是“怦怦怦”,跳得又急又有力。 陈浦反应却很快,跌倒后,单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地上一撑,已坐了起来,微喘着气,脸色很难看,吼道:“你要把我吓死吗?谁让你靠坡那么近?不要命了!” 李轻鹞本来心里还毛着,人也软着,听他一吼,人立马就硬了,也吼道:“我之前观察过地面,踩上去是硬的,哪知道它会突然崩掉!而且这么重要的发现,还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就你能勘查,我在旁边憋着看?你吼什么吼?” 陈浦还是盯着她,不吭气,显然这回是真来脾气了。李轻鹞哼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坐在他的大腿上,触感温热紧实。他一只手死死按着她的腰,跟五根铁钳似的,按得她的皮肉都有点疼。而她刚才因为慌,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抓着衣服,下头的肌肉也是硬邦邦的。她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儿,热乎乎的,有汗味,却不难闻。他的脸此刻离她只有十公分,豹子似的黑眼睛,还充满怨气地瞪着她。 李轻鹞整个人奇异地松弛下来,抵在他胸口那只手掌,变成一根手指,轻轻一点,问:“你打算还抱多久?” 第27章 陈浦没什么表情地松开握在她腰上的手,李轻鹞爬起来,他再爬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又拍拍手,他却连泥都不拍,只静静站在她背后。 “我说的话你要听进去。”他说,“做刑警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 这话听得李轻鹞心里有些酸,难得不跟他抬杠,说:“知道了。” “等他们来再勘探。”他说。 两人站着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李轻鹞单脚在地上画了几个圈,突然说:“陈浦,你刚才抱我了。” 陈浦心里咯噔一下。 终于。 她终于,又要开始了吗?她原谅他了?可他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苦恼…… 李轻鹞抬头看着他,眸光清淡,语气怜悯:“二十九年啊,你抱女人了,你不干净了,怎么办?” 陈浦愣了愣,旋即笑了出来,还笑出声,语气也变得懒洋洋的:“多大点事,工作需要,你搞清楚,我一个男的,抱了可是我占便宜。倒是你……”他斜眼打量:“没被男人抱过?哎,事发突然我救人心急,也是没办法,晚上回去别哭啊。” 李轻鹞一笑:“你和我,谁谈过恋爱?你怎么知道我没被人抱过?倒是你,第一次抱女人?待会儿下班了回家,别舍不得洗手啊。” 陈浦:靠! 这对话进行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李轻鹞就是来找茬的。陈浦索性扭头走到一边去,打电话催其他人怎么还没赶来。 李轻鹞是绝对接受不了陈浦吼她的,他敢说一句重话都是在踩她的线。此刻她扳回一城,身心舒畅,又扭头看了眼他的背影,目光从他宽宽的肩膀,滑到劲瘦的腰,再滑到两条直直的大长腿,盯着看了几秒,迅速把目光收回。 陈浦打完电话,回头看了看,李轻鹞低头在看手机。他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指,这才动了动,刚刚那柔软纤细的触觉,仿佛还在指间。他又搓了搓手指,把手插进裤兜里。 —— 警察们很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辆面包车的原车主,可他已经离开湘城五年,车一直丢在以前店面外的路上,没有管。因为车子太旧,他都不打算要了。 那条路上虽然有监控,但是警察们往前找了一个月,都没看到这辆车。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丢的,也不知道嫌疑人从哪里搞到的车。在这几年里,车转手几次才到嫌疑人手里都有可能。这个工作量海去了,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来。 线索彻底断了。 这几天,二队一直按照刑警队总体部署,参与地毯式搜查,每个废品收购站和二手车行都跑,但是没人见过这辆面包车。 这天晚上,陈浦和李轻鹞结束一天的搜查,疲惫地回到队里,其他人都没在,办公室里空荡荡。 两人坐了一会儿,陈浦起身往外走,李轻鹞问:“你干什么去?” “去找我师父。” “有什么事?” 陈浦回过头笑了:“你管得还挺宽,找他聊聊,想跟着吗?” 李轻鹞跟了上去。 夜都深了,丁国强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大口抽烟,一边皱眉看各组送上来的调查进度。看到他们进来,他熄了烟,说:“坐。” 陈浦顺手就替李轻鹞把椅子拉开,自己才坐下。丁国强看得眼睛微微一眯,目光在两人脸上打了个圈。 陈浦说:“师父,我个人认为,现在的侦查方向不对,有种一直被凶手带着跑的感觉。” 丁国强端起大茶缸,喝了一口,说:“你们要喝茶自己倒啊。难道我不知道现在调查进展艰难?可是你们也调查过了,罗红民家庭和睦,也没有仇家和经济情感纠纷,这辆车、这个人,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线索。” “也不能这么说。”陈浦说,“一发现那段监控,主要警力就都倾注在这方面,其实对于罗红民的生平背景,只做了简单调查,并不深入,目前还不能断定,他身边的人,都没有杀人动机。” 丁国强:“那你有什么新想法?” 在实际侦查过程中,丁国强是很愿意听下面意见的。他自己也是从一线走上来的,深知很多时候,下头的刑警掌握的情况,比他们这些领导更全面更细致。有些刑警在侦查过程中,有很强的直觉,这是不直面一线的领导,不具备的。 而陈浦,就是个直觉很强,很有灵气的警察。 至于李轻鹞,丁国强看向安静坐在陈浦身边,神色明净的姑娘。丁国强没有跟她直接接触过,不过他想起来了,每个月陈浦交上来的工作总结,对李轻鹞的部分,只有夸,不是这么夸,就是那么夸。 ……那应该灵气也不少。 陈浦说:“首先,我认为这个案子,肯定不是通缉犯孙大志做的。凶手表现得对湘城太熟悉了,孙大志不具备这样的条件。监控里的男子,穿着和孙大志同样的衣服,不过是虚晃一枪。” 丁国强想了想,说:“那这个凶手能掐会算啊?全国通缉犯那么多,孙大志名不见经传,如果不是周扬新神来一笔,我们查案也想不到那里去。凶手怎么知道一定能误导我们呢?” 陈浦笑了,往后靠在椅子里,双臂搭在扶手上,十指交握,说:“他不知道啊。下棋的时候,有一种棋子叫做闲子,随手下的,可能有用,可能没用。打扮成通缉犯,就是凶手下的一颗闲子。能误导我们固然好,误导不了也没有坏处。所以我才觉得,凶手是个高手。” 丁国强听得又想摸烟了,可见李轻鹞坐在边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只好忍住,说:“你接着说。” “之前我们认为,犯下这起案件的,不是地头蛇,就是过江龙。但现在看来,这次谋杀绝不是几天能布置好的,要花很长时间。他把每一步都算得这么准,心机这么深。师父,你再回头看看犯罪现场,一整个谋财害命的过程非常完整,从踩点、到破窗、到死者身上逼供的伤痕、室内寻找保险柜的杂乱脚印,再到被洗劫一空的保险柜,犯罪细节充分、作案流程清晰——我想说,如果连这些,都是凶手刻意伪装的呢?” 第28章 丁国强说:“可是你没有证据。” 陈浦没好气地说:“我要是有证据,前几天就来找你了,这不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 丁国强沉思了一会儿,看向一直沉默的李轻鹞:“你呢,跟他想法一样?”他也想听听,这个准新人有没有自己的想法。 李轻鹞并没有因为上级的上级提问,而有半点慌张或者局促的表情——这种表情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她脸上。 她不疾不徐地说:“首先,我也同意,肯定不是孙大志干的。从他之前犯下的案子看,都是激情犯罪,没有计划,行事粗糙,和罗红民案的作案手段完全是两回事。而且三天前他还没到湘城,这点时间完全不够筹划犯罪。 至于是不是真的谋财害命,这一点我和陈浦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不一定。也许是杀人顺便求财,也许谋财真的只是为了掩饰深层次动机。但无论哪一种,我认为都是熟人作案。” “哦?”丁国强来了兴趣,“为什么?” “我这几天,把罗红民遇害前三天,还有往前数两个星期的星期六——也就是他在别墅过夜的日子——那个民居外摄像头的监控都看完了。面包车和那个男子,没有出现过,也没有其他可疑人员出现。也就是说,凶手没有踩过点。” 这点陈浦也想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做,他转头看着李轻鹞:“你哪来的时间看监控?”他俩最近每天早出晚归,到处奔波,累得跟狗一样。 李轻鹞:“每天晚上啊。” 陈浦的目光落在她眼底的黑眼圈上,皱眉:“就你能熬是?”早知道他就抓紧点,自己把监控看完了,靠。 丁国强见他俩居然自个儿聊了起来,按了按额头,说:“行了,别讲小话!” 李轻鹞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陈浦在师父面前可是什么都不怕的,说:“你就说接下来怎么办。” 丁国强说:“这样,你们俩先按刚才的想法调查,人手不够再问我要。” —— 已经八点多了,两人浑身疲惫,可现在有了新的侦查方向,两人心里有着同样的跃跃欲试。走回二队办公室门口时,陈浦看着李轻鹞,她也立刻看向他。 他问:“先快速吃个饭?” 李轻鹞:“我觉得我能吃下一头牛。” 陈浦“嘿”了一声,说:“就你那猫胃!不过,今天不能带你吃好的了,随便对付。” “行。吃完了呢?” “回办公室?” 李轻鹞皱眉:“我得先回去洗个澡。”扯起自己衣领闻了闻,一脸嫌弃:“臭。” 陈浦心道哪里臭了,不过还是答了声“好。” 两人就去楼下扒了碗粉,陈浦要了两个码粉加量,李轻鹞要了正常碗。 结果李轻鹞居然把一整碗粉都吃完了,看得陈浦很是欣慰,说:“跑了一个多月一线,食量总算勉强像个刑警了。” 李轻鹞:“……” 她一点也不想食量像个刑警好吗?都9点了,这扎扎实实一碗红汤碳水,她硬是一根没剩,想哭,她,李优雅控糖轻鹞,回不去了。李轻鹞都可以想象出,再过几个月,自己圆脸双下巴圆肚子的模样。 “等查完这个案子就减肥。”她恨恨道。 陈浦的粉早干完了,起身倒了两杯的水过来,给了她一杯,自己慢慢喝着,说:“减什么肥,再胖点才好看。” “神经。” —— 吃完粉,两人各自回家,陈浦给了李轻鹞15分钟洗澡——包括上下楼时间,李轻鹞也很想马上查案子,咬咬牙答应了。 陈浦找了身干净衣服去冲澡。他脱光了,打开淋浴,如往常般,往手心倒了一坨洗发水,再往头顶大力一抹,双手一顿猛搓,再冲掉,这头就算是洗好了,全程耗时2分钟。他又倒沐浴液,也是洗洗刷刷一通就好了。最后他张开双手,在水流下冲洗,忽然就怔住。 他盯着自己的十指,慢慢做了几个抓握动作,皱皱眉。然后他灵机一动,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拖把。 他把拖把取下来,立在地上,打量了两眼,轻咳一声,伸出双手,虚虚一环抱。 又想了想,只伸出一只手,估算着她的腰围,单手又“抱”了一次。 做完这些模拟动作,陈浦哑然失笑,把拖把挂回去,双臂按在墙上,低下头,微弓起背,任水流不断冲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 在哗哗落下的水帘中,陈浦睁着眼,看着地上一股股细细的水流,追逐着、缠绕着流走。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 “骆怀铮。” 骆怀铮回过头,看到灯火阑珊的走廊里,穿着酒红色露肩长裙的女人,娉娉婷婷走来。 骆怀铮的眉头皱起。 向思翎却笑了,仿佛他越皱眉,她就会笑得越恶劣。她说:“都这么多天了,看到我还是会觉得恶心吗?” 骆怀铮心中喟叹一声,打算不理她回包间,她却伸出嫩白得像新藕的手臂,拦住了他。 今天是项目的一个重要节点,顺利完成后,骆怀铮带着自己的人,请对方项目经理吃饭。吃到一半,向思翎跑来了,说是正好在隔壁包厢跟人谈事,顺便过来看望一下项目组。 骆怀铮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对向思翎熟视无睹,可无论他如何冰冷沉默,向思翎越挫越勇,时不时像今天这样,纡尊降贵,杀他个措手不及。 “你到底想干什么?!”骆怀铮冷冷地说。 向思翎今天喝了两波酒,一张脸粉红艳丽如桃花,站得也不太稳,摇摇晃晃,笑了:“我想干什么……我想干什么……”她用那双盈盈的眼仰视着他:“你总是不知道。” 骆怀铮不想和这个醉鬼说话,冷道:“让开。” 她却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说:“骆怀铮,我已经死了一个爸,现在又死了一个。” 骆怀铮猛地一抬胳膊,把袖子抽出来。 向思翎却吃吃笑了,说:“骆怀铮,你要相信,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你过得好。不要再避我如蛇蝎,我真的、真的不会再伤害你。” 骆怀铮嗤笑一声,说:“我现在已经过得很好,只要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能过得比现在更好。” 向思翎却似乎是醉了,摇摇头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以前绝不会说这么狠的话。不过也好,狠一点,以后,你才能保护好自己的人生。” 骆怀铮提脚欲走,听到她又幽幽说道:“我呀,和你不一样,从小,我就特别特别幸福,爸爸妈妈都很爱我,对我可好了。唯一的不足,我爸是个窝囊废,我妈也懒,不工作,家里太穷了。可老天爷好像故意要替我改命,换了个有钱的爸。你说,我运气是不是特别好?” 听到她提起从前,骆怀铮止住脚步,眼眸深深望着她,静默不语。 “我后爸,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上大学,读大学的时候,我的手机、衣服,什么都是最好的。我都不想跟同学说,他是后爸,都说是亲爸,让她们嫉妒去。毕业了,我也不用和别人一样,挤破头去找工作,他直接安排我进公司,当部门经理,多好,一步就走了普通人十年的路。他还把公司最有前途的男孩子介绍给我。可惜我不争气,怎么都跟人处不好,离婚了。但是没关系,我现在有钱,有权,女人有了这些,要男人做什么呢?哈哈!” 见骆怀铮一直听着没走,向思翎脸上涌出喜悦,可也不敢再拉他的袖子,继续絮絮叨叨:“可是世事无常,对我这么好的爸啊,也被人杀了呢。他的父母早就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没亲生孩子,无亲无故,怪可怜的。只有我妈,是他的法定妻子。可我妈不懂做生意,那个按摩店也管得乱糟糟。现在,整个集团都落在了我手里。你说,我配吗?为什么我什么都没付出,就得到更多了呢?人生啊,就是这么不公平,对不对?” 骆怀铮这才意识到,向思翎大概是醉得厉害了,可她的眼睛太亮,仿佛燃烧着火焰,给骆怀铮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火焰既狂热,又冷漠。 “我这辈子唯一命不好的,就是遇到你。”向思翎直勾勾望着他,那双氤氲的黑眸,竟有水光闪过,“知不知道,你出事后,人人骂我,全班都不理我,再也没有人接受我。我走到路上有人砸石头、丢鸡蛋,被人堵在巷子里揍。他们都恨我,因为他们都爱你。” 骆怀铮压了压眼眶微微的酸意。 向思翎往前走了几步,擦了擦眼泪,说:“还有李轻鹞,她本来,是我在高中最喜欢、最羡慕的女孩,我把她视为偶像。然而她也恨我,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没看过我一眼。可是骆怀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那时候我才17岁,爸爸死在眼前,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啊!” 骆怀铮终于开口了,他说:“这些年,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当年,向伟是不是在强奸你?我到底有没有看错?” 向思翎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神虽然还迷离,整个人却平静了很多,她对他露出了一个笑,一个美得惊人的笑,她说:“骆怀铮,你只要知道一件事。” 骆怀铮看着她。 她的眼里终于有了泪水,咬了好几次下唇,仿佛才能微笑着说出口:“你是我、是我……唯一爱过的人。any way,我接近你,没有别的企图,只是单纯地想要补偿,现在我终于有这个能力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成熟点,给个机会,好吗?” —— 今晚,骆怀铮也陪对方项目经理喝了几两酒,到家时,脸颊晕红。他租的房子就在公司附近,简单的一居。在狱中过了几年,哪怕装修再简陋的房子,在他看来也能住。 进屋后,他没有开灯,走到电脑桌前坐下,白天一身的气力,此时仿佛流泻了个干净。他在黑暗里,往后仰头靠坐着,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骆怀铮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已是一片锐利的清明。他打开电脑,搜索罗红民这个名字。 全都是有关罗红民之死的新闻报告。媒体都推测是谋财害命、流窜犯作案。 骆怀铮关了页面,把头深深低下去,嘴角浮起一个极淡漠的笑。 过了一会儿,骆怀铮又抬头,盯了页面几秒钟,敲入“李轻鹞”这个名字。 信息不算多,他把能看的都看了,最后,鼠标落在一张李轻鹞的警装照上。 他那时候的女朋友,虽然性子冷,望向他时,眼里总藏着一点暖阳,只有他能感觉到。而这张照片上的人,眉眼如霜,整个人都透着疏离冷寂。 骆怀铮慢慢吐了口气,关掉页面,抬头盯着窗外的黑夜,如同一尊木塑雕像。 最后他想起,案发那天,自己在华誉集团汇报,向思翎也在,坐在主位上。接到通知继父死亡的电话后,她的神色木木的,然后眼泪涌了出来。 她望向了他,那双眼,寂寞而明亮,就像寒气四溢的夜里,无声的湾流。 …… 骆怀铮低头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却没有马上操作,而是把手机握在掌心,转了好几圈,眼睛一直盯着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然后,他打开微信,点开向思翎的头像,发了条消息过去: 【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第29章 因为已经下班,再回办公室加班,李轻鹞和陈浦不约而同都穿得很随意。李轻鹞穿了件宽松的亚麻半袖和阔腿裤,陈浦本来想穿在家的背心,临出门怂了,换了件白t,一条运动短裤。 李轻鹞见他两条大腿都露外头,问:“不冷吗?” 陈浦笑:“要不是上班不好看,谁耐烦整天穿长裤,热死了。” 他白天那汗出的,李轻鹞也见了,点头表示理解,腿挺漂亮这句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她还记着他化身卫道士,教训自己不该乱撩人的仇呢。 李轻鹞转身,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几个人的名字和身份: 李美玲,45岁,妻。 向思翎,25岁,继女。 钱成峰,32岁,向思翎前夫、罗红民下属,集团电商子公司营销总监。 吴旭,52岁,竞争对手,兴佳亿集团总经理。 郑树怀,49岁,竞争对手,巨能堂公司副总经理。 谢荣城,58岁,竞争对手,华鼎集团董事长。 她写这些的时候,陈浦一只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两条终于凉快的大腿,还轻轻抖着。 李轻鹞今天穿的上衣宽宽大大,就比较短,当她抬起胳膊,衣服下摆轻轻擦着她的腰,白皙的曲线,时隐时现。 她写的都是陈浦知道的信息,他看了两眼,目光就往下瞟了瞟。 当她停下书写,转身翻看人物档案时,他就立刻用手掌虚虚按着嘴,一脸正色视线上移。过了一会儿,陈浦垂落目光,盯着地面,神色渐渐变得严肃,再抬头,目光就牢牢钉在白板上,再不往下看一眼。 可那一抹白腻,哪怕不直视,依然扎眼。 李轻鹞写完了,回头一看,发现陈浦的表情很冷峻,脸却红红的。她惊讶道:“你还热啊!”办公室空调开着呢!她都觉得有点凉了。 “我天生火体。”陈浦冷傲地说,“讲案情,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目前,这六个人,只有前两人,他们接触过。两人的不在场证明,也是刑警队其他人,按照例行流程调查了一次。她们的情况,还没有深挖。 至于后四人,警方还没有询问过。 “先查三个竞争对手,再查三个家人。”陈浦说,“这个案子前期走了弯路,就是因为一开始把调查方向,定得太具体了。现在既然找不到头绪,调查范围就应该先适当扩大,再精准缩小。” 李轻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实战理论,马上把这句话抄在本子上。此时她坐在他旁边的位子,手捧下巴说:“照你这么说,六个人的范围也不算广啊。万一他身边还有别的心怀杀机的人,只是矛盾没放到明面上,或者没有被我们发现呢?我们要怎么确保,调查范围的广度刚刚好,既没有遗漏,又不会浪费警力?” 妹妹这么好学,还敏锐,一下子问到点子上,陈浦自然高兴,微笑着说:“首先,咱们现在只有两个人,六个人的范围,正好覆盖了死者家庭和事业两种主要关系,比较合适。 其次,很多人物关系,还有重要事件,是在调查过程中,逐步、甚至不经意发现的。以我的经验,有不少案子,最后发现真凶和一开始怀疑的嫌疑人,相去甚远。我们从他们六人开始,并不是说就把嫌疑对象限定为他们六个,而是怎么说呢,以他们六个为锚点,为切入口,摸清死者身边那张人物关系网。真凶一定就呆在这张网的某个角落里,或近或远。 我说先扩大,再精准缩小。可是缩多小,往哪个方向缩,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这种事其实挺讲感觉的。有时候,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从眼前飘过去,别的警察可能没注意到,你却偏偏看到了,意识到了,这个细节不太对劲。那种感觉,真的非常令人兴奋。记住,千万别轻易放过它,要相信直觉,哪怕别人觉得不重要,你也不要管。 你要像聪明又固执的猎犬一样,牢牢咬住这根线,不松口,只要你一直追一直追,通常就能找到破案的关键,揪出真凶。哎,这回带你查一次,找找感觉。案子经得多了,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李轻鹞听得十分满足,身心舒畅。她也知道,破案这事儿虽然以逻辑、以事实为主要依据,但一些经验老道的刑警,破案过程就是挺玄乎的,就像陈浦说的那样,非常讲直觉。 他们的这种直觉,并不是天份或者运气,而是在日积月累、扎扎实实的大量侦查经验基础上,再加上精明灵活的脑袋,衍生出的一种非常综合、高阶的判断力,哪怕还缺少线索,他们也能凭直觉在纷乱的信息中,找到唯一正确的那条路。他们不是电视剧里怪物一样的神探,而是双脚踩在泥里、心里藏着大智慧的老刑警。 而陈浦,李轻鹞望着他短短的,并不太衬脸型的平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白t恤运动裤,还有细看其实漂亮的五官,和略显粗糙的皮肤。显然,这个曾经娇贵冷傲的富家子,现在也成了那样的老刑警。否则不能在29岁这样的年纪,局里就放心让他独当一面。 “看我干什么?”陈浦说,“被帅到了?” “别做梦了,我在想你说的话。所以,我们明天先约那三个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再深入挖掘向思翎、李美玲和钱成峰的信息。都走一圈之后,找出我们觉得最不对劲的人或事,继续深挖?” 陈浦点头:“孺子可教。” 李轻鹞看他一眼:“以后你多教我。”这一眼轻飘飘的,既不像命令,也不像请求,仿佛他本就该如此做。 陈浦却被看得心尖一颤,只觉得这一眼分明娇气十足。 他低下头去,双手交握,下意识就开始抖腿。结果这一抖,大腿就碰到了李轻鹞的腿。她的衣物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薄薄的布料,透着细滑的凉意,挨在陈浦的大腿上。陈浦猛地把大腿移开。 李轻鹞正低头在做笔记,头也不抬地说:“呦,躲什么躲?怕我脱了鞋,用脚尖去勾你的小腿吗?” 陈浦脸都黑了,但毕竟在她的千锤百炼下,生出了可贵的防御能力,语气平淡地说:“谁知道呢?毕竟我又没被人勾过。” 李轻鹞手里的笔尖一顿,一时竟想不出足够牛逼的话来还击,顿时就不高兴了,陈浦这是要翻天啊。 于是两人加完班,一起步行回朝阳家园的路上,李轻鹞就沉默着,颇为矜贵。陈浦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说话。 老居民区道路狭窄,很多路段没有划人行道,人只能挨着路边走。李轻鹞走在里头,陈浦走在外侧。有车过来时,他就得往里靠一靠,两人的手臂难免摩擦。可陈浦没有再反应过激,李轻鹞自然也没有再开嘲讽模式,两个人仿佛都没注意到。 又来一辆中巴车,车体比较宽,陈浦往里一闪,好巧不巧,李轻鹞扬起的手背,恰好蹭到他的大腿,她连忙缩回手。 不过,吹了一晚上空调,他的皮肤凉飕飕的,她的手指甚至轻轻划过腿上的汗毛。李轻鹞早就注意到了,和其他男人一样,他的腿上当然也有汗毛,不是浓密得可怕那种,也不是白皙无毛那种。就,肌肉很紧,肤色略深,汗毛不多不少,很运动、健康的感觉。 车开走了,陈浦的身体立刻往旁边一晃,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看着前方,一副专注于走路的样子,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又走了几步,李轻鹞忍过了,实在没忍住,举起手,还蜷了蜷手指头,疑惑地说:“我摸着冰冰凉凉的啊,不烫手,还吹牛是什么火体呢,我看是阳虚。” 陈浦偏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有笑意,有无奈,也有某些漆黑寂静的东西。 李轻鹞还想再接再厉,再来两句,最好打得他面红耳赤娇羞逃窜,正琢磨是说“要不要推荐你一款肾气丸我妈诊所有卖”还是说“不要误会我也没摸过很多大腿”时,忽然感觉到后脖子一热,一只有力的大手,覆盖上来,不轻不重地捏住了她的后颈。 陈浦靠了过来,两人身体的距离比之前每次都要近,他的半边胸膛,轻轻挨着她的后背,但并不过分贴近。她能感觉到他的胸膛、他的掌心,散发出的热意。 “我的手还不热吗?”他说,“不要张口闭口说男人虚好不好。” 他的话语不急不缓,仿佛正在跟她好好讲道理。李轻鹞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清晰感觉到一种名为“陈浦”的气息,将自己笼罩住,甚至比下午被抱时感觉还要强烈。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拉到了烤箱边缘的鸡仔,身体微微发僵,步子都有点乱了。 可李轻鹞怎么会露怯呢?她语气平淡地说:“行,就算你过关。” 陈浦不说话了。 可手还放着没动。 明明她都难能可贵地让了一小步,他却像是忘了臭手还在她脖子上挂着,继续脸色正经地往前走,像是故意使坏要捏着她报仇,又像是似有似无的半抱。 走了好几步后,他的手才往旁边一滑,滑到她的肩膀,手劲也没完全卸干净,那感觉就像是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才彻底放下来。 李轻鹞的神色一直沉静,也没说话。等他的手放下去了,她偏头看向路旁的门店,像是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只有脸滚烫。 陈浦此时如同吃了哑巴药,双手插回裤兜里,埋头走路。 等脸上的热意全退了,李轻鹞自然也满血复活,目光如电直视着他。笑话,她怎么可能放过他?娇羞紧张就不是李轻鹞的名字,只要她够彪,落荒而逃的就是别人!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陈浦,刚才是在对我动手动脚?咦,今晚的牛肉牛肚双拼粉里,还加了豹子胆吗?让人刮目相看啊,陈小浦,怎么能当见色起意的狗东西呢!” 可她这么猛一通火力输出,陈浦好像还在发愣,又像是没听到,跟块木头似的没反应。 李轻鹞立刻又拿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小臂。 他这才转过头,李轻鹞打量着他,夜里光线不够亮,分辨不出脸红不红。他非常沉着地说:“你在乱说什么,我不是你干哥哥吗?兄妹之间,谈什么动手动脚,伤感情。” 李轻鹞:…… 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虽然总是和陈浦斗嘴,但在她心里,陈浦一直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可直至今天,李轻鹞才知道,正人君子无耻起来,可以无耻到这种程度。 看到李轻鹞怄气的样子,陈浦却笑了出来。昏暗的灯光里,他高高大大地站着,眼里闪着微微光泽。李轻鹞意识到,那双眼里好像藏着很多东西,又好像只有温柔一种情绪。 哼……李轻鹞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这时两人已走到她家楼下,李轻鹞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 却听到陈浦轻声说:“你别生气,我肯定不是狗东西。” 第30章 第二天一早,陈浦和李轻鹞见面时,都显得特别正经,仿佛都忘了昨晚那个略显燥热狼狈的小插曲。两人一言一语,全围绕着工作,无关的话,谁都不说半个字。就这样,两人迅速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陈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罗红民的死,在湘城商圈还是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因此当他们去约见三位企业家时,比较顺利,对方都表示愿意配合调查。 第一个见的是兴佳亿集团总经理吴旭。他和罗红民是老朋友,早年两人一起倒腾钢材,后来又一起投资房地产。再往后,罗红民转向网络教育,吴旭继续深耕房地产。 这几年,地产不景气。据说两年前,吴旭遇到一个大的难关,跟罗红民借钱中转,满以为凭两人交情,罗一定会出手相助。罗也一口答应下来,让吴旭大大松了口气,十分感激。 等到最后要掏钱的时候,罗不是出差就是联系不上。最后终于推脱不下去了,罗饱含歉意地对吴旭说,之前他有一笔投资,满以为能赚一笔,就能借钱给吴旭。谁知现在却赔了,他公司账上也很紧张,实在无能为力。 吴旭气得半死,两人从此闹掰。 从那以后,两人见面了都没好脸色,互相不给面子。后来还因为投资项目,当面拍桌子吵架。他们关系恶劣,圈子里的人都知道。 “罗红民为什么要那么做,不想借,就不借好了。”李轻鹞说。 吴旭笑笑说:“人死为大,我本来不想说什么。但警察同志既然问到了,我就得如实说。我也是后来才看明白,老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刚跟他接触,会觉得这个人聪明有能力,温文尔雅,也很愿意讲义气,值得信任。实际上,他挺爱面子,人也精明,利益算得很清楚,待人没有那么真心实意。 当时我俩关系铁,谁都知道。他不想借钱,又不愿意丢这个面子,就拖。拖到后来再来个无能为力,他也有了交代,面子上过得去,才不管我的死活。反正我猜,他是这么想的。” 陈浦又旁敲侧击,打听罗红民遇害当天,吴旭的行踪。可是在商场浮沉多年的人,谁没有八百个心眼呢?吴旭笑着说:“警察同志,我知道你想求证什么。我和老罗关系是不好,但是,说白了,生意场上,人家真不想借钱,还耍你,你除了心里气,恨自己看错了人,也不能强求。 后来我们有过几次矛盾,也就是彼此不再卖对方面子,正常商业竞争冲突。我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去杀人。其实罗红民这样的,不算什么,这么多年了,我在生意场上,遇到过比他更不讲道义、更恶劣的人,不可能每个都去计较,自己发财才是正经。” —— 他们拜访的第二个人,是巨能堂公司副总经理、49岁的郑树怀。比起吴旭的温和持重,郑树怀则显得脾气硬多了。 巨能堂公司也是做网络教育的,两家公司经常抢客户、抢资源、抢地盘。去年十月,两家下头的子公司,还有过一次群殴,二十几个人被带去派出所受教育,留下了出警记录。 郑树怀长得又高又壮,虽然穿着衬衫西裤,也显得很凶,气场很足。他说:“要我说,就是罗红民这人,做事太绝,肯定得罪了不少人,搞不好就是被哪个仇人给弄死了。 本来我们两家公司发展得差不多,虽然是竞争对手,相安无事。可他偏偏想高我们一头,让他那个继女,妈的,一个继女,搞得跟真公主似的,江湖人称美女蛇有没有?专门跟我们对着干,我们出个优惠套餐,他们就一定搞个便宜一点点的相同套餐;我们和相关单位跑关系,他们就一定要横插一脚抢资源。甚至还派员工,到我们的地盘抢客户,真的就是撕破脸抢生意。 几年下来,搞得我们公司业绩跌了10,10啊,能养活多少员工!大家都在一个市场混,谁不懂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可罗红民大概是看我们公司后台不够硬,一心想搞死我们。这个人,太自大了,没有社会责任心,没有公德。警察同志,我这么说可没有带个人情绪,毕竟人死为大嘛,都是客观事实。” 不过当陈浦追问向思翎的为人时,郑树怀倒是收了收恶意,还算客观地评价道:“其实也不能怪向美人,她自己管的一摊事,还是挺讲道义的。就是有时候要贯彻罗红民的一些决定,她可能也没办法。” 罗红民遇害当晚,郑树怀在bj出差,不过他也明白警方的意思,说:“生意场上就是这样,警官,我可不会杀人,那是犯法的,公司又不是我的,我犯不着为了公司坐牢啊。” —— 第三个拜访的是华鼎集团董事长谢荣城,这也是三家企业中,规模最大的,网络教育只是集团的一个分支业务。谢荣城是中国香港人,这些年早已不管具体业务,大多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 相比起谢荣城的庞大商业帝国而言,罗红民的华誉集团就像个稚童。为什么会有传闻二人不合,是因为三年前,在一次酒会上,罗红民想要结识谢荣城大佬,套近乎。结果谢荣城不买账,没理。 谁知,罗红民在酒会见到了谢荣城的女儿,极美,以为是请过来给酒会增添色彩的小明星或者模特,就撩骚了几句。然而谢公主是个暴脾气,当场就叫来保安,把罗红民扔进了室外游泳池。 这下罗红民脸丢大了,后来到处放话,自己跟华鼎集团势不两立。其实两家公司几乎没有竞争的可能,谢氏父女好像也没把这人的疯话放在心上,根本没搭理。但是罗红民和谢家有仇的事,还是传开了。 因谢荣城身体不好,陈浦和李轻鹞去他家别墅拜访。先来客厅接待他们的,就是那位暴躁公主谢新蕊,让他们叫她英文名na。na虽是纯粹华人,染了一头金发,戴着美瞳,在家也穿着名牌裙子,画着全妆,是那种欧美范十足的美艳动人,也难怪喜欢跑去三亚一夜情的罗红民,会误会且把持不住。 na对两位警察还算客气,也没有什么颐指气使的行为,让保姆上茶,陪两人坐了一会儿,待父亲谢荣城出来后,她就进房忙自己的了。 谢荣城58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但是非常清瘦矍铄,气质既儒雅又睿智。当陈浦提起罗红民后,他点头:“我听说他的案子了,不过,这个人,我没有见过。我知道之前他得罪过我的女儿,但是na当场就教训回去,这事就两清了。在我看来,这个人和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竞争对手?”谢荣城笑了笑,这笑容并不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只是在陈述事实,“两家公司应该也没有商业矛盾,谈不上。” 一整天的访谈后,陈浦和李轻鹞商量了一下,尽管今天听到的,都是一面之词,而且前两位作为竞争对手,立场自然偏颇,言语不能尽信。但两人一致认为,这三位企业家,可以排除嫌疑。 那么剩下的,就是三位“家里人”了。 第31章 陈浦这头查了一天,丁国强那头,依然没有进展。那辆车、那个男子,还有江城的孙大志,都没有新线索。 丁国强压着几个组的人,废寝忘食地查。老刑警的心里稳得像开了台苏联式老坦克,受害者那头,有陈浦去查,那么他这一头,更不能放松。就好像一个球体的两个面,陈浦走那一面,他走的是这一面。他相信最终,师徒俩会相遇,哦,对,还要加上徒弟的跟班李丫头。 只不过丁国强这条路,意味着大量重复的基础工作。那个蔬菜批发市场,超级大,道路四通八达,没装监控的小路多,但是装好的摄像头也很多。在这张繁复的地图里,嫌疑人真的能完美避开所有显眼的、隐蔽的摄像头吗?丁国强觉得非常难,近乎不可能。所以,菜市场及周边,海量的摄像头,他们都得查。 其次,现在虽然查不出来,那辆面包车,是什么时候被偷的,又是如何到了嫌疑人手里。但是再往前一段时间,嫌疑人一定在市区开过这辆车,他得把车从某个地方开出来,藏到菜市场去,这就绝对没有避开道路监控的可能。这个时间段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十几天。但丁国强估计不会太长,否则在菜市场那么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面临着丢车的风险。所以,丁国强还得在满湘城的监控里,找出那辆面包车。然而,只要有第一个画面,就能顺着面包车的行进路线捋监控,找到嫌疑人的老巢。 任务虽重,丁国强有信心,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十天也好,二十天也罢,不管陈浦那头进展如何,他这边也绝对能破案。 —— 次日一早,陈浦和李轻鹞7点半准时在楼下碰面,打算吃了早餐继续查。 黑衣黑裤的陈浦,站在一棵大树下,看着穿着绿t牛仔裤白板鞋的李轻鹞走过来。他忽然注意到,李轻鹞这个人,连走路的时候,表情都很冷漠。哪怕明明看到他在对面,她也不会露出欣喜或者礼貌的笑容,只平静地看一眼,继续一步步走自己的路。 电视剧里,女孩子欢欣雀跃扑到男人怀里的画面,这辈子只怕都不会发生在李轻鹞身上。 哪怕她今天穿得像一朵清新柔美的荷花,也绝对是一朵花瓣锋利、枝骨铁铸的无情花。 陈浦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李轻鹞走过来,问:“蠢笑什么?” 陈浦说:“你究竟还记不得我是你的上级?” 李轻鹞:“这和你大清早站在我家楼下蠢笑有关系吗?” 然而,陈浦面对这种级别的攻击,早就不痛不痒。反而有种感觉,妹妹最近对着他,似乎活泼不少,话也多了。于是他的心情更好了,问:“吃粉不?” “今天想吃小笼包。” 因为前几天两人都吃了粉,陈浦还以为她和自己口味相近,昨天结账时还默默充了一千巨资。闻言他也没说什么,点头:“行。” 没走多远,就有家杭州小笼包,时间还早,店里只有一桌客人。两人在风扇旁边坐下,陈浦问:“吃什么?” 李轻鹞:“一笼包子,一碗海带汤。今天我买单啊。” 陈浦笑笑:“行,一笼包子才8个,够吗?” 李轻鹞白他一眼:“够!每次我都吃不完。” 陈浦给自己点了两笼包子,一碗海带汤。很快就端上来了,陈浦从桌上的小篮子里,取了两个小碟,倒上辣椒和醋,放了一个碟子在李轻鹞面前。李轻鹞还在玩手机,他又取了两双筷子,打开其中一双,把毛刺磨了磨,放在她的海带汤碗上,说:“吃。” 李轻鹞这才注意到他的服务,拿起筷子,说:“看不出你还挺会伺候人的。” 陈浦夹了个包子,说:“那得分人。” 李轻鹞一口包子刚到嘴里,慢慢嚼着,没搭腔。陈浦却想到了别的,抬眸看她一眼,心底发软,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以前……”他笑笑,“都是李谨诚干这些事,他比我细心,我也是跟他学的。” 李轻鹞说:“我哥不喜欢吃包子,他喜欢吃……” “蒸饺。”陈浦说。 李轻鹞笑了。 陈浦又说:“他还给我包过饺子呢,那馅儿调得真不错,100个饺子我俩两天就能干完。” 李轻鹞:“靠,他都没给我包过,在家都是我妈包,他等着吃。” 陈浦的笑意更浓,可以想象出,他那个平时勤快贤惠的兄弟,在家也是一副等吃等喝的大孩子样。 有个问题,李轻鹞想问很久了,一直没开口,又或者是内心深处始终不敢问。但现在,她突然觉得可以问了。 “你查了那么久,觉得那个晚上,我哥最有可能遇到了什么事?” 陈浦脸上的笑容没了,他放下手里的筷子,人也坐直了,说:“我认为有两种可能:第一,他发现了关键证据,可以推翻骆怀铮案现有结论,被真凶……杀死,或者控制,就此销声匿迹。第二,我一直觉得,他的失踪,不一定跟骆怀铮案有关。失踪当天晚饭后,他还在朝阳家园里的一条地摊街散步,不像是发现了关键证据的样子。” 李轻鹞略带苦涩地笑了:“是我妈说的,中医认为‘动则生阳’,饭后走还能降血糖。” 陈浦也露出个很淡的笑,说:“以前他还老拉我一块走,有时候我们会沿江边走了十几公里。扯远了,当晚,他还在便利店买了盒榛子巧克力,在地摊上买了个洋娃娃。” “榛子巧克力是我喜欢吃的,我妈说,他那个周末,本来要回家的。” 陈浦点头:“至于洋娃娃,你也看过卷宗,当时警察找到了摆摊的老头,老头说,李谨诚本来不想买,是看老头带着个小女孩,又一直冲他叫卖,可怜人家,才掉头回来,买了一个,还让人早点带孩子回家。所以,那个晚上,他一开始,应该就是在闲逛。” 李轻鹞心想,这就是哥哥会干的事,以前有一次,兄妹俩逛街,下雨了,遇到个老婆婆,篓子里还有两三把菜没卖完,哥哥又发了烂好心,要全买下。结果老婆婆眼珠一转,那么点菜开口要50,比从超市买还要贵两倍,把李轻鹞气得半死,拉着哥哥走了。 那个洋娃娃,估计也是准备塞给她的。 “所以第二种可能,那个晚上,李谨诚意外在朝阳家园里,遇到了别的正在发生的案件,至少是命案。为了阻止对方,他被人杀死,或者控制住。而这个案件,到现在,还不为人知,并且和李谨诚毫无关联。所以警方才会找不到任何头绪。” 第32章 李轻鹞“嗯”了一声,这和她推测的差不多。 只不过,嘴里的包子,突然没了滋味。陈浦看出她情绪的低落,说:“既然你已经决定,和我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就要学会万事乐观。我总觉得,只要自己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遇到什么事都不回头。哪怕现在,是一条漆黑的看不清的路。但总有一天,我会在路的尽头,和李谨诚重逢。” 李轻鹞鼻子很酸,脸上却若无其事:“知道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你强多了,好吗?” “是是是,你最强。”陈浦说,“快吃包子,跟什么过不去,别跟饭过不去。吃饱了才有力气打坏人。” 他这话跟哄小孩子似的,李轻鹞嗤笑一声,心里的阴云倒是散了。 她早已不是那个,为了哥哥的失踪,整夜自责流泪到天明的女孩。也不是为了初恋的坠落,痛的锥心刺骨茫然无措的孩子。 她没有跟陈浦吹牛,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脏,硬邦邦的,像块丢失了所有水分的干燥泥块,再也不能轻易变得潮湿。她用冷漠的眼,看着这人世间的一切,看着他人的悲欢离合,却只愿做个旁观者。因为这世间最悲伤的分别,她早在18岁就经历过。 她能够在办公室长袖善舞处处逢缘,只因为那个根本就不是她,只是她觉得有必要的人设而已。她有足够聪明的大脑和足够敏感的人际触觉,去应付那一切。只不过后来被陈小浦奋力戳破,她才不得不把人设丢了。 她和他一样,也固执地相信着,在她付出漫长的、艰辛的努力后,也许在某个洒满月光的温柔夜晚,也许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就跟今天早上没什么差别,她一定会和哥哥重逢。而她早就想透了,自己愿意为那一天付出生命。 所以陈小浦说得真没错,努力干饭,精力充沛,情绪稳定,万事乐观,才是走完这条路的制胜法宝。 李轻鹞掀了掀眼皮看他,细声细语地说:“哥哥,你可真会哄小孩啊。” 陈浦只感觉到心脏像是被电一下,耳朵一阵发烫,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这姑娘还挺好哄的,内心真坚韧,他几句话,就令她原地满血复活;第二个念头是…… 他低下头,想笑又努力忍住的样子,仔细夹起个包子,接着哄:“再叫一声哥哥,陈小浦给你做牛做马。” 李轻鹞“切”了一声:“现在不是已经在做牛做马了吗?我何苦再付出?” 陈浦:……靠! 李轻鹞大清早就旗开得胜,高高兴兴把剩下两个包子吃完,微微一愣,慢慢放下筷子。 陈浦已经从那一声甜糯入骨的“哥哥”里恢复过来,刑警的眼力不是盖的,看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他有些不可思议:“你一笼包子没吃饱?” 这当然不是陈浦觉得,她不能多吃,而是和她之前的饭量相比,差别稍微有点大。 李轻鹞终于少见的脸红了,怒道:“关你屁事!谁说我没饱?” 陈浦拼命忍着笑,把自己面前的包子,连夹了三个给她,一边若无其事地给她找各种借口:“这几天咱们实在太辛苦了,我昨天半夜都饿醒了。而且今天中午还不知道几点结束,你再吃一点,垫一下。大不了咱们今天就吃两顿,这么算起来,你吃得还是太少了。” 李轻鹞这才稍稍舒展了龙颜,本来她不想拉下脸再吃,但看着眼前又白又软、圆鼓鼓香喷喷的包子,那吃不饱的感觉,真的不太好,她今天还要查案,事关人命……她冷着脸,把包子一个个夹起来吃了。 她还算有良心,问陈浦:“那你够吃吗?” 陈浦说:“够了。老板,再来三个茶叶蛋。” 等陈浦把其中一个剥好的茶叶蛋,放到她碟子里,李轻鹞已经可以很平静地继续吃掉了。 陈浦却看得很满意,说:“我昨天是说真的,你胖点肯定更好看。” 李轻鹞吃饱了,拿起陈浦扯来的廉价纸巾,动作优雅细致地擦了擦嘴角,说:“你大概没搞明白,女人保持身材,并非为了别人的评价,尤其是男人的评判。我想保持身材,只是为了健康,为了穿喜欢的衣服也能很好看,每天早上起来照镜子,心情愉悦。” 陈浦很赞同她的说法,表示:“我只是发表一下观众看法,你可以不理。” 李轻鹞呵呵笑:“就你那老干部审美,谁敢理?” 这下陈浦不干了,想当年他被誉为警校之花,分局之草。论时髦程度,陈浦从不认输。只不过这几年,他自认为变得老成持重,才没有前几年那么在意外表而已。 昔日的时尚小子陈浦,此刻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他郁闷地说:“我哪里老干部了?比你只大五岁。” 李轻鹞用极具审判力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又在衣服上一扫,冷笑:“看看你的发型,15块超市门口快捷理发剪的板寸?一点都不衬你的脸型;再看看衣服,永远的黑、灰,人长得又黑,你哪来的信心说自己不是老干部?” 陈浦心道快捷理发是因为省时间,他以前去的理发店光剪个头动辄一个小时实在浪费时间。他又低头看了看衣服,惊觉真的找不回当年的自己了!虽然t恤还是大牌,但是为了省事,黑色又耐脏,他一次买了五件…… “你秋天是不是也穿黑夹克?”李轻鹞抛出一个致命问题。 陈浦:“……那又怎样?” “老丁同款?” 陈浦:…… 黑夹克是老刑警标配,看着既精神,又正式,还耐造。他三十不到就要独当一面,自然学其他老刑警,穿成熟点给别人信心。而且,同是夹克,老丁是在菜市场150块买的,他是在纪梵希店里买的经典款好吗? 不过妹妹连击得手,已经不给他分辩的机会,极其体面地站起来,喊道:“老板,买单!” “39。” “好,我来。” 今天,他们要询问的第一个人,是向思翎的前夫、罗红民的下属,32岁的钱成峰。两人曾经的婚姻,据说也是罗红民促成的。 陈浦说,钱成峰是一个全新的对象,所以三个家人里,先和他谈。也许,他们能从这个人身上,找到新的视角或者线索。 最后,再详细调查李美玲母女。 李轻鹞想了想,说:“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意思?” 陈浦一听就笑了:“你还挺会总结的。” 第33章 钱成峰出生在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爸爸钱勇华是个保安,妈妈宁辉早年下岗了,一直在给人做保姆。钱成峰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爸爸每个月挣的钱少,妈妈当保姆挣得多。但这个家什么事还是爸爸说的算。而且比起低三下四给人当“佣人”的妈妈,爸爸每天穿着制服,坐在保安岗亭里,还有一帮哥们儿称兄道弟,威风多了。 小钱成峰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爸爸的膝头,听他和其他保安叔叔们,喝酒猜拳侃大山。他们也爱逗钱成峰,问,你将来长大打算干什么呀? 钱成峰大喊道:我要当大老板!要挣好多好多钱,住大别墅、开宝马!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孩子将来肯定不得了,钱勇华也很得意,觉得自己把孩子教得很有上进心。 平心而论,钱勇华不是一个太糟糕的丈夫。他老老实实工作,可能小赌,可能偶尔嫖,但都只花了很少的钱,从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他也不打宁辉,只不过在家什么活儿都不干,并且要宁辉把所有钱上交。用他的话说,大老爷们儿上了一天班,哪有做饭洗衣裳的。他是一家之主,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宁辉是个性情温和、勤劳踏实的人,她拼了命地接单,一天做三份钟点,在学校食堂做早餐和中餐,还接了别人家里的午餐和晚餐,每月能带给家里六千多的收入。就这样,每周难得一天的休息日,还要干一整天家务,累得腰酸背痛,日渐衰老。 宁辉不是没想过离婚,可是舍不得儿子。因为钱勇华是一个大企业的保安,还干了好几年,很稳定,那是一份正式工作。不像她,是临时工。她听另一个保姆讲过,类似的情况,孩子很可能判给父亲。 而且每当宁辉忙了一整天,躺在床上发呆时,想想钱勇华到底有什么大毛病呢?好像也没有。他只不过钱挣得少了点,懒了点,喜欢吹牛皮,整天夸夸其谈。她挣的那些钱,他虽然也花了一些,但大部分还是花在孩子的培养、花在这个家上。又想都到这个年纪了,还离婚折腾什么劲呢,再找一个,说不定更差。 她只是……只是觉得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闷得慌罢了。 因为宁辉工作忙,三顿都是在雇主家里吃,白天都不在家。反而是钱勇华干了这么多年保安,早成了老油条,工作清闲,还能把钱成峰带去上班的地方,所以钱成峰算是钱勇华一手带大的。 钱成峰很小就学会了在麻将桌上偷牌,被发现后,男人们不仅不骂,反而哈哈大笑,说他有本事,他于是非常得意;有业主充值全年物业费后,应该发米和油,但业主不在家也不知道这事儿,钱勇华就把东西偷偷赂下。“大家都这么干。”钱勇华说。钱成峰点头,冲上去帮父亲提了一桶油;钱勇华在漂亮女业主面前,夸夸其谈,干活跑腿无比殷勤。于是钱成峰也学会了在路上、在学校,留意漂亮的女孩,在心里将她们分出了三六九等…… 可惜,钱成峰没有达成父亲望子成龙的期望,从小他的成绩就普普通通,没有考上湘城的高中。钱勇华想办法把他送进了老家的高中。 从湘城到县城的落差,极大地刺激了钱成峰。他一点也不想呆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县城,他平等地看不起这里的每一个人,觉得所有人都土里土气。这里别说像样的商场、地铁了,连栋写字楼都没有。 也算是因祸得福,那三年,为了逃离这破地方,钱成峰特别努力,最后考上了一所大专,回到湘城。 钱成峰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是他的一个叔叔,钱勇华的表弟。按钱勇华的说法,他和那个出息的表弟,从小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那时候,表弟还是跟他混的。只不过后来,表弟全家离开老家,搬去了bj。再后来,表弟长大了,考上名牌大学,创业开公司,现在资产早已几十亿,员工就有几千人,是bj商圈的“大人物”。 钱勇华在酒桌上吹这些牛逼的时候,就有人不怀好意地问,那怎么从来没见你这个老板弟弟,拉拔你一把? 钱勇华说,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我又不是没吃没穿,自己凭双手挣钱过生活,开不了这个口。再说了,现在虽然没拉拔,可我们一直没有断了联系,每年过年,他都给我爸妈发红包。真要有什么事,表弟一定会帮我。 一开始,钱成峰听得很向往,也曾幻想过,这个老板表叔某天看到自己,一下子非常欣赏,视若亲子,把他接到bj去亲自培养;或者给他一大笔钱,作为他长大后做生意的本钱。后来,钱成峰长大了,懂事了,就怀疑父亲可能只是在吹一个纯粹的牛皮,根本就没有这个亲戚。 然而钱成峰上初二时,这个表叔真的来了。 那年,表叔回老家探亲,路过湘城,请了他们全家吃饭,当然,还有在湘城的其他亲戚。钱成峰生平第一次,进了金碧辉煌的五星级江景饭店,看到表叔家的人,坐着劳斯莱斯到了酒店大堂。看到门童殷勤地跑过去,给表叔开门;看到表叔身边除了家人,还有助理,家里的保姆都有三个,还全都带来了,有的在饭桌上照顾老人,有的照顾孩子。 他还吃到了电视里才有的帝王蟹、手臂长的大龙虾…… 那个夜晚,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如梦似幻。临走时,表叔走过来,给钱成峰发了个红包,虽然表叔只跟他们家人说了几句话,可钱勇华的脸已经激动得像猪肝那么红。回到家后,钱成峰拆开红包,整整五千块,人都傻了。虽然这个红包,立刻被父亲收走,只给他留了三百。但是给钱成峰造成的心理震撼,直至许多年后,都记忆犹新。 从那天后,钱成峰真真正正在心里立下了这辈子的人生目标:他要赚钱,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他一定也要成为一个老板!要过和父母不一样的人生,也要让父母过上富贵生活!尤其是她妈,那么多年的辛苦,钱成峰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将来不要妈妈再去伺候别人了,要请保姆回来,伺候他的妈妈。 第34章 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钱成峰大专毕业即失业。 钱勇华想托关系,把钱成峰也送进单位当保安,可他刚提出这个想法,就被已经长到一米八的儿子给拒绝了。儿子说,当保安就是一辈子看大门,没前途,没钱,不去。把老子气得够呛。 那时候还是2013年,母亲宁辉听说送快递挣钱,勤快的一个月能挣上万,两口子一商量,再和儿子说,钱成峰还是不肯去。 钱勇华急了,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钱成峰冷静地说:我想搞钱,只想搞钱。一个月万儿八千,算什么啊,我看不上。你们别管了,我自己想办法。 钱勇华气死了,索性真的不管了,打算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撞破南墙回头后,再收拾教训一顿,送去快递站点上班。 钱成峰刚毕业那几年,折腾过很多事,开网店、代理酒水、卖保健品……有时候一个月能挣三四万,有时候挣几千块。但总的来说,兜里是有钱的,他脑袋灵活,嘴巴又会说,一个普普通通的商品到了他这里,都能吹得天花乱坠。朋友也很多,人人见了都叫一声“峰哥”。 那时候,峰哥最喜欢的事,就是搂着女朋友,在大排挡,和兄弟们喝酒吹牛逼。 女朋友是他在酒水供应商那里认识的,他虽然长得普通,但是个子高,也能拿得出钱,嘴巴又特别会哄,没一个月,女孩就追到手。 那段恋情,对钱成峰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他们同居在一起,女朋友每天做他的贤内助,帮他打理网店,帮他算账。当他回家时,永远有热乎乎的饭菜,和干干净净的衣服和床铺。他那时候,真的想等挣到更多钱后,起码配置两套房一辆车后,跟女朋友结婚。 结果,事实证明,他挣钱的速度,还是不够快。同居两年漂亮单纯的女朋友,跟他分手,嫁给了更加有钱的追求者。 钱成峰自问并不想做一个金钱至上的人,但是社会再一次教会了他做人。他也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相信爱情,从今往后,做一个冷心冷肺的人,眼里只有钱,或许会更快乐。 再后来,直播风潮兴起。这一次,钱成峰抓住了机会。 那时候,罗红民也开了个直播公司,钱成峰加入,做了个直播号。也就是那时候,两人有了交集。 直播刚兴起的时候,鱼龙混杂,监管还没跟上,什么灰色的、擦边的、低俗恶俗甚至色情暴力的内容,都有大量的追捧者。钱成峰和几个朋友做的直播号,当年创收进入了公司前二十,狠赚了一笔,还有幸见过罗红民几次,得到过奖杯。 不过,后来,钱成峰加入华誉集团,并且受到罗红民的赏识,一路青云后,这段做直播的经历,他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 毕竟,在那个直播混乱的年代,那个群雄并起遍地是金的年代,又有几个得利者,经得起查呢? 2015年,钱成峰加入罗红民新创立的华誉,因为是老部下,罗红民念旧情,给了他个电商营销经理岗位。 钱成峰这个人,你说有多聪明,不至于,但他很善于审时度势,又能拉得下脸皮,去争取。他进入华誉后,深刻剖析了一番自我,和罗红民手底下那些人才相比,他学历不算高,过往业绩还可以,但也不算拔尖。他要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呢? 在那个时候,罗红民就已经是钱成峰的偶像。他觉得罗总很擅长抓住市场风口,先是房地产,后是直播,再后来是网络教育,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聪明,每一步都收割到时代红利。钱成峰加入华誉,不止是为了那份工资奖金,他想得到罗的赏识,想向他学更多东西,想要成为跟罗一样的人。 所以,在分析完自己的优劣势后,钱成峰找到了自己的上位之路。 工作勤奋努力,业绩突出,自不必说,电商这种风起云涌灵活机变的领域,本来就是钱成峰的强项。此外,他不止把罗红民当成上级,而是真真正正当成自己的主子伺候。别的下属溜须拍马,相对含蓄,总要面子上好看。他不,他硬舔。 罗红民腰痛,他中午觉都不睡,去他办公室端茶倒水,把秘书都挤到一边。他还抽时间花钱自学了中医推拿,从此之后罗红民一旦腰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罗红民家里的车库漏水,还没叫维修工,他自己一声不吭跑去他家里修,等罗红民回来时,发现钱成峰满脸的灰在他家车库傻笑;商场上,罗红民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要做,要给人送东西送钱等等。这些,全都是钱成峰亲力亲为。他也是豁得出去,心甘情愿担下大部分风险,就这,令罗红民对他更加刮目相看了。 所以,当罗红民问他,想不想和他的女儿认识一下时,全公司公认的人精钱成峰,在这一刹那,惊呆了。 他想起了有几次,罗红民来公司,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孩。她的肤色跟雪一样白,她的眼睛比湖水还要清澈,她的肢体比柳枝还要纤细柔软。虽然她看起来总是冷冷淡淡的,但是这样的大美女怎么能没点脾气呢? 钱成峰罕见的结巴了:“我、我可以吗?” 罗红民看到他难得露出懵样,笑了,拍拍他的肩说:“怎么不可以?你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把她交给你,我放心。她比较听我这个爸爸的话,我介绍的,她愿意接触,你呀,好好把握机会。” 那些天,钱成峰整个人如在云端。 他和向思翎开始约会,她虽然话不多,依旧有些高傲,但是当钱成峰挖空心思说一些夸张的、好玩的段子时,她也会笑,会用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望着他。他有时候跑业务跑得很累,还黑着眼圈去陪她吃饭,她也会说:你如果太累,不是非得陪我吃饭,提前说一声就可以了,身体要紧。 如果说罗红民是钱成峰的国王,那么向思翎就是他真正的、想要捧在手心的公主。钱成峰很清楚,罗红民没有亲生儿子,和现在的太太又很恩爱,对这个继女也重视。他如果能娶了向思翎,这整个王国,将来…… 可是,钱成峰也曾在深夜扪心自问,假如没有整个王国做嫁妆,他愿意娶向思翎吗?答案几乎瞬间就能蹦出心口。 他是愿意的。26岁的钱成峰,为了向思翎神魂颠倒,她是那样美丽,美丽中透着淡淡的令人心疼的哀愁。她又是那样冷漠,冷漠中又掩不住偶尔善良的温柔。 他狂热地爱上了她,就像可笑的小丑、卑鄙的佞臣,掏出一颗已经脏透了的心,爱慕着纯洁高贵的公主。 谈了五个月恋爱后,向思翎的父母都表示支持,钱成峰战战兢兢求婚。向思翎含笑望着他,缓缓点头,钱成峰看到她眼里的盈盈泪光。他拼命强忍着,却在夜半回家后,哭得不能自已。 那时候,钱成峰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他会和向思翎相爱一生,什么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第35章 陈浦和李轻鹞在办公室见到的钱成峰,已是一个西装革履、沉稳矜贵、未语先笑的职场精英。 不过,李轻鹞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起码白了一半的头发。 这和资料上的照片不一样,照片上的钱成峰满头黑发。他才32岁。 两名警察神色如常地在钱成峰对面坐下,可他好像很会猜测,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笑着摸了摸头发,说:“我这头发有点吓人哈,干电商就这样,天天熬夜,人老得快。来,喝茶,上个月朋友刚从云南带来的生普。” 两人忙道谢,喝着微苦回甘的茶水,李轻鹞不动声色打量着办公室环境。钱成峰目前是电商公司的营销总监,主管业务,那肯定是核心人物。办公室位于写字楼三十多层,面积很大,装潢金贵,窗外可以俯瞰整个湘城风景。可见,钱成峰在整个集团的地位。 “我能不能问问,罗总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钱成峰说。 陈浦答:“目前还在调查中。” 钱成峰露出难过的表情,说:“好的,那我不多问了。衷心希望你们早点抓到凶手,让罗总在天之灵可以安息。如果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时开口。” “我们会尽力的。的确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 “请说。” “罗红民最近有没有跟谁结仇?” 钱成峰皱眉想了想,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对内,整个集团,都在罗总的把控下,正常、顺畅运转。他是老板,待大伙儿都不错,该给的都给了,谁会对他有意见?员工对工作有意见,也够不着恨他啊。对外……倒是有几个竞争对手,跟罗总关系不太好,不过我想,应该不至于结仇杀人?” “好的,竞争对手我们会调查。我想听你谈谈,在你眼里,罗红民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成峰把双手轻轻搭在腹部,往后靠在沙发里,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眶慢慢红了。他答道:“罗总,他是我的偶像,是我在商场上最钦佩的人。我认为,他非常有眼光,有能力,也有魄力,每一步都走在经济浪潮的风口上。所以,他才能从一个农村包工头,白手起家,创办华誉集团。他死了,我非常非常难过,感觉就像少了人生的引路人。不瞒你们说,我一个大专生,学历不高,也没有什么背景,可以说是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没有罗总,就没有今天的我。他既是我的上级,也是我的长辈、恩人。我还想跟他学更多东西,想要和他一起把华誉发展得更好。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 钱成峰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李轻鹞扯了张纸巾给他:“节哀。” “我没事,谢谢。” 陈浦见他情绪逐渐平复,又问:“你和罗红民,是怎么认识的?” 钱成峰答:“以前我跟人合伙在网上倒腾一些事,业绩还不错。后来我来华誉集团面试,罗总就录用了我。” “你在四年前,娶了向思翎。听说,也是罗红民做媒?” “是。” “他为什么要撮合你们?” 钱成峰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大概当时,我是公司里,罗总最欣赏、最信任的年轻人。” 李轻鹞问:“那你们两个自己呢,当时是真心相爱吗?” 钱成峰沉默片刻,说:“向思翎,曾经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对你呢?” 钱成峰看了李轻鹞一眼,接触到对方锐利的目光,他平静地答:“她当然也喜欢我。” 陈浦问:“你们在一年前离婚,是什么原因?” 钱成峰听到这里,却笑了,说:“警察同志,你们不会怀疑,我和罗总的死有关?不可能的,全公司都知道,他是我最大的靠山,他死了,对我半点好处都没有。这几天,别的副总已经开始对我甩眼色了,以前能批的款项,现在变得难批了。我比谁都希望罗总活着。” 陈浦看他一眼,说:“我们是例行问话,问什么,你答什么。” 陈浦人长得年轻帅气,可这平淡的一眼,黑眸中透出清亮光泽,就像两把细细的剑,直刺人心。钱成峰内心微微一震,不再借题发挥,而是答道:“我和向思翎离婚,是因为性格不合。” “能谈谈,具体是怎么不合吗?”见陈浦不动声色冷人家一下,李轻鹞就默契地扮上白脸,语气柔和,“毕竟向思翎长得那么漂亮,又是集团老板的女儿,你也说当时你们是真心相爱,你们还有了一个女儿,我相信那一定是爱的结晶。为什么后来又分开了呢?” 也不知道李轻鹞哪句话触动了钱成峰,这回,他沉默的时间最久。尽管他没有流泪,但是抬眸看向天花板的泛红眼眶,却昭示着男人心中的伤痛。 在钱成峰的描述里,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然而再普通的故事,也是某个人独一无二的人生。 起初,两人的新婚生活是很快乐的。那时候,向思翎刚刚大专毕业,尽管性子有些冷,有点内向,对社会和公司的一切都不懂。但她也想做个好太太、和一个优秀的职场女性。 那时候向思翎刚进入华誉集团,不过她在总部,钱成峰在子公司。她直接空降为部门经理,很多事不懂。钱成峰经验老到,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管业务,怎么管人。那也是钱成峰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婚后三个月,向思翎怀上孩子,次年,生下女儿钱思甜。 两人的矛盾,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向思翎又升职了,成了集团总监。她的工作越来越忙,接触的人层次越来越高。她也没什么时间陪孩子。 钱成峰的事业发展也不错,对家里的照顾也少,孩子都只能丢给保姆带。李美玲是不耐烦带孩子的。 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夫妻俩都不能在白天见到一面。 已经完全社会化、变得成熟干练,手里又掌控着重要权力的向思翎,开始重新评判丈夫。和她接触的那些商场精英男士相比,钱成峰不够帅气、不够有钱,既无金光闪闪的学历,也无赫赫背景,能力虽不错但也只是她爸手里的一名干将。换句话说,她看不上他了。而钱成峰则指责向思翎不安妻子本分,不照顾家庭和孩子,不理解他奋斗的艰难不易。 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多,天天吵架,甚至动过手。最终渐行渐远,婚姻崩坏。 钱成峰叹了口气,说:“总之,这段婚姻,她有错,我也有错。现如今,她不欠我的,我也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都过去了,我只希望她以后,能够快乐幸福的生活,带好我们的女儿,我愿意永远祝福她。” 见两人的婚姻关系,再挖不出什么了,陈浦转而问道:“说起来,你虽然和向思翎离婚,但我看过你的履历,罗红民并没有给你小鞋穿,反而在这一年里给了你更多权力,分管了更多部门,还涨了奖金和工资。向思翎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吗,他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钱成峰眸色深深看了陈浦一眼,答:“警察同志,我们罗总,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用我,不是因为我曾是他的女婿,而是因为我这个人,我的能力和业绩。所以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他如果不给,呵,我才要闹起义呢。” 陈浦又问钱成峰,上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在哪里。钱成峰说在家里睡觉。陈浦问有没有人证明,他说大半夜一个人睡觉,哪有人能证明。不过小区人行和车行出口都有监控,应该能证明他整晚呆在家里。 陈浦问了最后一个方面:“你们的女儿钱思甜,归向思翎抚养,你平时和女儿见得多吗?喜欢这个女儿吗?” 钱成峰目光定定地看着陈浦:“甜甜是我的亲生骨肉,怎么会不喜欢?我很爱甜甜,向思翎如果对甜甜不好,我一定会找她麻烦。” —— 从钱成峰的公司出来,陈浦掉头就开往钱成峰居住的小区。他和李轻鹞两人,迅速对钱成峰居住楼层和小区环境进行了勘探,并且向保安调查了罗红民遇害当晚的监控。 结论是: 当晚7点多,钱成峰就回家了,监控再次拍到他出门,是次日早上10点。 但是,小区车库临江一面,还有一个供行人出入至江边的小侧门,刷脸开门,没有安装监控。如果钱成峰走楼梯下到车库,是有可能不被监控拍到,绕到这个小侧门。等别的住户刷开门后,他再趁机溜出去。到了江边主干道,车流量巨大,岔路口很多,要想追踪他的行踪就难了。 也就是说,钱成峰的不在场证明有漏洞。 “我目测过,钱成峰的鞋码,应该是41、42左右。”陈浦说。 李轻鹞若有所思。 陈浦却又说:“即使有这两点,也不代表,他会是杀死罗红民的嫌疑人。” 李轻鹞说:“我也这么想。钱成峰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复杂。他很精明世故,也很有野心。可他今天说的一些话,又让人感觉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尤其是对罗红民和向思翎,我感觉他是真的敬佩罗红民,把他当大靠山。他也不怨向思翎,而是抱着一别两宽的心。 一个人如果假惺惺,或者戴着完美伪装面具,你可能分辨得出,可能分辨不出。但是当他真情流露的时候,你一定分辨得出,这是真的。陈小浦你应该清楚——伪装这种事,我有经验。” 陈浦明明啥错也没犯,又被她软绵绵地阴阳了一下,他也不恼,笑着说:“是是是,论伪装你是他祖宗。我跟你感受相同,而且,钱成峰并不在意让我们看到他的野心和势利,那么这样一个人,对那父女俩抱有你说的那些情感,从逻辑上来说,也是合理的。不过,我认为他还隐瞒了一些事。” 李轻鹞也有这样的感觉,说:“他头发都白了,说是这几年干电商白的。可他之前那些年,不也在搞网络干电商做生意?怎么偏偏这两年就白了头?一个身体健壮的男人要遭受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把头发都愁白了?而且他看起来,心理承受能力明明很强。” 陈浦一笑,说:“那也不一定,身体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就是这两年,身体绷到了临界点才白头。不过,也可以作为一个疑点。 我之前跟你讲过,优秀的刑警,要捕捉到一些看似寻常,实则有点不太对劲的细节。刚才他的话里,有一、二、三,三个地方,让我觉得不那么对头。也许,这里面就藏着对我们破案有帮助的线索。李大聪明,您有没有感觉?”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实际破案里,给李轻鹞当场演示什么叫做“老刑警的可怕直觉”。不过,李轻鹞虽然不老,也隐隐有感觉,钱成峰说话的过程中,有时候是给人感觉有哪里不对。但现在让她回想,她一时又想不起来。 陈浦看着妹妹微蹙的眉,细细白白的牙齿轻咬着。从李大聪明入职二队起,就处处表现得优异非常,能让她为难的事可真不多,更何况,这还是他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事? 陈浦的心微微就有点飘了,嘴角却强行下压,刚想语气平常地说出个一二三,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手表。 中午一点半了。 11个小笼包一个茶叶蛋而已,那必须消化完了。 他已经感觉出来了,现在的李轻鹞不能饿,饿了要么阴阳怪气,要么暴躁发癫。 他问:“能不能先吃饭?我饿了,没力气。” 第36章 中午,两人就在路边的快餐店,随便对付了个盖浇饭。陈浦点的麻辣牛肉,李轻鹞点的青椒肉丝。 不过,当两人在窗口取餐,陈浦盯着橱柜里的卤鸡腿,犹犹豫豫地看了眼李轻鹞时,李轻鹞冷冰冰地说:“陈小浦你要是敢给我加鸡腿,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轻鹞已经决定了,邪恶的苗头要及时扼杀在摇篮里——她要从今天中午开始控制饮食。 陈浦就笑了:“行,我自己来一个。” 虽然李老板跟他讲话的语气,越来越无法无天。可是陈浦无奈地发现,自己还挺受用的…… 吃完饭,陈浦去结账,李轻鹞去了旁边的奶茶店。陈浦坐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就见她端着一杯喝,手里还拎着一杯。 李轻鹞在副驾坐下,把拎着那杯放在中控台上。陈浦立刻伸手去拿:“给我的?谢了。” “不是。”李轻鹞慢条斯理地说,“我放那儿好看。你现在不是不喝这些玩意儿吗?” 陈浦一看杯身上的标签:无糖桂花拿铁,笑笑,把吸管戳进去,滋溜了一大口,才放下,说:“那时候我年幼无知,竟敢拒绝您老人家的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有茶也要记得我的份。” 呦,瞧这聪明心眼,一语双关的。李轻鹞瞥他一眼,可你说他带刺儿,他跪得也很痛快。李轻鹞考虑到自己心胸宽广,决定不和他计较。 “好好喝你的茶。”她下了指令,“说正事。”要不是刚才在快餐店人多嘴杂,她早就想问他的老刑警一二三了。 陈浦发动了车子,开上路口,又单手拿起奶茶美滋滋地吸了一口,说:“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是我问他为什么和向思翎离婚,他反问我是不是怀疑,他和罗红民的死有关。” 李轻鹞想了想,说:“可是,他有这个反应也说得过去。他和向思翎离婚,既失去了爱情、婚姻,孩子也归了向思翎,还失去了将来继承华誉集团的可能,可谓是人财两空。一般人面对警察,总是要敏感些,他怕我们怀疑他由爱生恨,求而不得,迁怒杀死罗红民。” “这里是没问题,问题出在他接下来主动解释的那些话。” 李轻鹞立刻翻开记录本,一目数行地一扫,心中一动。 钱成峰否定自己会杀罗红民的理由是——罗红民是他在公司最大的靠山,罗死了,对他有害无益。 陈浦打量着她的表情,问:“明白了?” 李轻鹞说:“正常人的反应,接下来,就该解释自己和向思翎为什么离婚,由此说明,没有由爱生恨,没有觊觎他们的财产,所以自然没有杀死罗红民的动机——因为你问的问题中隐含的意思,其实就是这个方面。 可他没有,他直接跳过了,然后告诉我们,他不可能杀罗红民的理由,是利益。” 陈浦露出赞许的微笑:“你说得对,按照前一种逻辑去思考回答这个问题,才是符合常理的,也是最简单,最安全的。你也说钱成峰是人精,可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么回答。 换句话说,当他需要否定自己拥有杀人动机时,下意识避开了爱恨关系,或者说,潜意识里没有否定爱恨关系。他直接想到用利益关系来说服我们。” “但我们不能因为他不谈爱恨,就断定他心里恨罗红民?这个逻辑不是必然成立的,只能说有这个可能。而且他看起来,确实很感激、崇拜罗红民,一开始谈及罗红民时的语气,不像是装的。” 陈浦:“首先,谁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只能有一种情绪?或者说有了正面情绪,就不能有负面情绪?他对罗红民的正面情绪,是出于工作。如果负面情绪是因为他和向思翎的关系,是因为情感呢?只不过钱成峰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也许在他看来,罗红民带给他的利益,远比那些爱恨重要。两种矛盾的情感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其次,确实,单看这一点,我们只能猜测可能性。要结合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个疑点,一起推测——我问他和向思翎离婚后,罗红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你翻到他说的那段话看看。” 李轻鹞翻回去,目光停在钱成峰的两句话上: 【所有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他如果不给,呵,我才要闹起义呢。】 她想,钱成峰终于还是泄露了对罗红民的一丝不满。 陈浦见她神色了然,说:“你说说看。” 李轻鹞答:“钱成峰在这里受情绪影响了。如果他真的毫无芥蒂,按照之前的讲话风格,这里的回答应该也很套路,没有漏洞,譬如一面夸罗红民的气度,一面强调自己的业绩。可他这两句话,分明有怨气,有不甘。他好像觉得罗红民欠了他的。” 陈浦深深看了李轻鹞一眼,说:“没错,这就说到了我认为第三个有问题的细节,我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的女儿。” 李轻鹞:“你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陈浦淡淡一笑,“可他答了什么?” 李轻鹞不用翻笔录都记得:“他说,那是我的亲生骨肉,怎么会不喜欢?正常人被问及儿女时,绝对不会强调是亲生的,因为根本没必要,他们会直接回答问题。钱成峰在这里心虚了。” “不,不是心虚。”陈浦说,“以钱成峰的精明,如果有过怀疑,必然早已偷偷验过了dna,可是你看,他的书桌上,有好几张女儿的单人照、以及他跟女儿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笑得非常开心,所以钱思甜应该是他亲生的。他当时的反应,是维护。他是在说,她就是我的女儿,不是别人的。” 李轻鹞问:“那你认为,钱成峰曾经怀疑过,甜甜是谁的女儿?” 两人目光对视着,眼眸里有着同样沉敛的东西。 这时,警车已渐渐开出市区,远处可见水面宽广浩荡的明雅湖。初夏的天空深蓝晴朗,明净无比。 李轻鹞想,陈浦之前说得一点没错,这就是老刑警的能力。 钱成峰这三句话,你听到也就听到了,放过也就放过了,毕竟这些话本身也不够引人注意。可如果你保持高度的敏感,抓住对方心态里那一点微妙的异样,再以足够灵活的大脑,将前后逻辑一贯穿,你会发现,竟已能勾勒出,这一座看似无风无浪的冰山,沉于水下部分的黑暗轮廓—— 或许钱成峰在事业上,敬佩着、感激着罗红民,在他来看,罗红民带给他的利益比任何事都重要。 他也曾经真的爱过向思翎,珍视他们的婚姻关系。但对于罗红民,对他们婚姻关系的影响,钱成峰避而不谈。 他怀疑过女儿不是自己的。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方面,对罗红民心中有怨,觉得他欠了自己很多。 …… 陈浦说:“这两天的调查,我还发现了两件奇怪的事。第一,李美玲母女,还有钱成峰,对于罗红民这个人的描述,和几个外部竞争对手的描述,是不一样的。” “没错。在三个‘家人’,也就是自己人的描述里,罗红民是他们的大家长,对他们非常好,值得信赖。可在外人看来,罗红民做生意很绝,好面子,不讲义气,唯利是图。” 陈浦又说:“尤其是对李美玲母女,当年看她们可怜,诸多帮助,还把向思翎当成亲生女儿一样,抚养长大、甚至还让她掌控公司经营大权,比亲生的也不差了。这简直都是大善人了。” 李轻鹞说:“这和罗红民的一贯人设不符,在他的性格上,我比较相信三位外人的描述。” “所以,李美玲母女在说谎。”陈浦说,“罗红民在她们母女身上付出那么多,尤其是向思翎,他绝不会干吃亏的事。” 李轻鹞脑海里闪过李美玲母女那两张我见犹怜的脸,如果说李美玲四十几岁了,依然风韵犹存,宛如三十几岁的美少妇。那么向思翎则比母亲美得更加动人心魄,称之为绝色也不为过。 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向思翎会不会是罗红民的情妇。但因为这母女俩都表现得太自然了,而母女俩共侍一夫的事,实在是挑战三观下限。更何况向思翎大学毕业就正常结婚生孩子,所以她没有往这个方向深想。 李美玲是什么时候跟罗红民结婚的?5年前,那时候向思翎20岁,在读大二,还有一年大专毕业。 可如果两人的婚姻,三人的家庭关系,有着别的附加条件,必然在结婚前就已经谈妥。也就说,时间要更早。 19岁?18岁? 李轻鹞的心底忽然冒起寒意。 七年前,向思翎18岁,骆怀铮因为失手杀死向思翎的亲生父亲入狱。李谨诚数日后失踪。 过去七年,李轻鹞一直在一片干涸的荒原上跋涉,找不到李谨诚,也看不清骆怀铮的样子。可现在,由于罗红民案发,她好像终于走到了一座山洞前,她需要赤着脚大胆地穿越它。可是山洞里没有光,黑雾重重,潮闷窒息。她仿佛终于握住了那张拼图的一个碎片,可眼前依然只有无尽的黑暗。 陈浦的脸色也变得冷酷,他没有停止推理:“第二件奇怪的事,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会觉得向思翎这个人,在你描述的高中阶段,在钱成峰描述的婚姻生活里,还有我现在亲眼所见到的,感觉就像是三个人—— 第一个,高中时的向思翎,性格内向、自卑、怯懦,害怕引人注意;第二个,和钱成峰谈恋爱结婚的向思翎,性格有些内向,还有些冷傲,但完全不自卑怯懦。第三个,也就是现在的向思翎……” 李轻鹞说:“她非常自信、大方,脸皮厚、心机深,很会利用自己的外表优势,极有社交手腕,她已经完全变了个人。” “是什么造成了她性格的巨变?” 李轻鹞皱眉说:“可这还是不合理。如果向思翎真的早早成为了罗红民的情人,4年前她大专毕业,才21岁,罗红民根本没有必要把她嫁给钱成峰。而且听钱成峰的描述,他们的夫妻生活是认真的。罗红民完全可以把她留到身边30多岁,再想别的办法掩饰,现在三十多岁不结婚的人满大街。孩子也是他们婚后一年多才生的,不存在背锅可能。” 陈浦也说:“这一点确实解释不通,我想罗红民不会大度到和别人分享女人,他应该视她们母女俩为禁脔。” 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轻鹞冷笑:“这个‘家’,四个人,都藏着秘密。” 陈浦说:“说不定是某个相同的秘密,他们都不愿意,或者不能说出来。” 李轻鹞的心,仿佛被那个冰冷山洞里的潮湿雾气,缠绕得更深了,她看着眼前的景色:一道湖边绿道,通往罗红民别墅的方向,远远已可望见灰色屋顶。他们身旁,绿树成荫,广阔的湖水,一眼望不到边际。这是湘城最大也最偏僻冷清的淡水湖。 陈浦把车停在路边,说:“钱成峰的不在场证明不成立。现在,我们需要把那两母女的不在场证明,再深入调查一遍。” ———— 老墨:状态不太好,这区区一章连写带修花了9个小时才勉强满意。可能又到了一个周期性低谷,掐指一算又连续更新了17天,是该停一停,找回人物感觉和节奏了。明后两天请假停更,718日恢复更新。谢谢大家,爱你们哦。 第37章 李美玲十八、九岁时,是整片街区出了名的大美人。她初中毕业去读了中专卫校,那时候中专毕业已经不包分配,李父花光所有积蓄,把她送进一家小医院当护士。结果没两年,那家医院出了医疗事故,关门了。李美玲只好去一家私人诊所上班。 虽然工作越来越差,收入越来越低,李美玲的感情史倒是一直光鲜亮丽。这也令她在家境拮据的情况下,还能维持不错的生活。读卫校时,她跟一个个体户老板的儿子,好了两年;卫校毕业后,她又跟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学生医生好了一年。 她本来笃定了能和医生结婚,谁知对方父母把她的家庭情况和学历工作打听得一清二楚,逼得两人断了。 那时候香港回归没多久,“古惑仔”的影响空前绝后,社会上到处都是帮派。李美玲看完几部《古惑仔》电影,亦是心潮澎湃。很快,她就跟一个“大哥”好上了。大哥名叫尚仁,连名字都带着浩荡的江湖气。尚仁比李美玲只大几岁,手里已有三家舞厅,五家台球场,小汽车开着,众马仔跟着,好不拉风阔气。而且尚仁无论揍人砍人,都非常帅气,身手敏捷。李美玲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一心想当好大嫂。 谁知好景不长,没多久,遇上新一轮严打,尚仁砍死了人,又被定性为黑社会团伙,判了三十年。 那段时间,李美玲如同惊弓之鸟,门都不敢出,生怕作为大嫂,也被定为帮派分子,被警察抓走。而她的例假已经晚了两个星期没来。所以,当亲戚介绍长相普通能力普通,但是家境还不错的工人向伟给她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父母也没啥意见,他们本就希望闺女踏实过日子,现在李美玲和那个混混断了,安心嫁给大厂工人,他们求都求不来。 可结婚没多久,李美玲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向家父母是银行双职工,在那个人人下岗的年代,算是不错的。可向母身体不好,每个月都要花一笔钱吃药。向家虽然有两套房,向伟的大哥占了一套,还有一套两老带着他们住,80平的两居,他们只有一间房。 还有向伟,说是国营大厂的职工,其实每个月工资不高。而且这位,完全是家里宠大的小少爷,比李美玲还要好吃懒做,班也不好好上,一有时间就抽烟打牌。向伟是不干家务的,李美玲当然也不干,结婚的头一年,她就以怀孕为名,要这要那,使劲从两老那里抠钱。让她干点活儿,她就直嚷嚷腰痛肚子痛。连小两口住的房间、换下的脏衣服,都要老两口收拾。 等向思翎满了三周岁,老两口实在受不了,搬去跟大儿子住,这套房子就给了向伟两口子。 李美玲这下总算扬眉吐气了,自己当家作主,还得了一套房。 不过,小向思翎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以往爷爷奶奶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没了。家里脏衣服堆得老高,要过好久,李美玲才想起来用洗衣机洗一洗;一日按时做好的营养三餐,也没了;两口子经常出去打牌,想起来就给向思翎丢两块钱,让她在楼下随便买吃的;没想起来也就没想起来。 所以向思翎,从有记忆开始,就是个穿得脏兮兮,没人管也没人在意的小孩。虽然爷奶偶尔补贴她,但也不能替小儿子养孩子。现在他们大部分退休工资,得交给大儿子,因为他们也看清了,养老只能靠老大。 向伟李美玲两口子工资都不算高,花钱又大手大脚,每个月不到月底,兜就比脸还干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靠从双方父母那里换着法子抠钱,维持基本温饱。别说,这样的日子,两人过着过着,也觉得能过。 再到后来,向伟下岗,双方父母再也抠不出钱了,甚至说出了断绝关系的狠话。光靠李美玲那点工资,根本养不活三口人。 可向伟说是去打工,却经常见到他出没在街头巷尾,就是不见他拿钱回来。那段时间,他们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天天挨饿,能卖的家具家电都卖了。后来向思翎实在饿得受不了,红着脸跑去爷爷奶奶那里讨口吃的。就这样,李美玲还要让她每天偷偷捎点吃的或者钱回来,捎不回来就打。 向思翎8岁那年,有人想买他们家的房子,两口子欣喜若狂,二话不说卖掉房子,换了几万块,李美玲连班都不去上了。 又过了几年,李美玲在她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遇到了罗红民。 那时候,卖房子的钱早已坐吃山空,一家三口,挤在不到40平的出租房里。向伟还是老样子,有时候能拿回来点钱,有时候就回家躺着等吃。而向思翎靠着双方老人的接济,饥一顿饱一顿顽强长大。可李美玲没想过和向伟离婚,说到底,这几年母女俩都是靠他卖房子的钱养,他虽不上进,有他一口吃的,就有她们娘俩的。 李美玲看到罗红民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一定会喜欢自己。而罗红民坐在他的奔驰车里,看着一身成熟美艳不可方物的李美玲,抽着烟笑了。 一开始,罗红民把机械厂宿舍那套房子的钥匙,给了李美玲一把,两人时常在那里幽会。李美玲这个女人,实在会来事,34岁的女人,身段却保持得像二八少女,一身雪肤更是柔软细腻,把罗红民哄得很开心。那时候,他真的是很喜欢她,所以后来,他又把手里的一个门面给她用,就在机械厂小区外,让她做服装生意。别说,李美玲在扮美方面,一直有天赋,服装店居然每个月收入颇丰。这下,罗红民对她更加刮目相看了。 不过,那时候罗红民还没想过,跟她结婚。前妻乳腺癌刚死了两年,他的快活日子还没过够。而且他家大业大,结婚这种事,肯定慎之又慎。 李美玲把老公孩子偷偷带去那套房子住,罗红民要过来前,就找借口把他们赶出去。罗红民知道了这事,也没说什么。相反,他觉得偷情还挺有意思的。反正房子在他名下,手底下也有不少听话办事的兄弟,哪天他真想把两个拖油瓶赶出去,一句话的事。 向伟知不知道罗红民的存在,罗红民不在意,李美玲也不问。一开始,向伟住在这套房子里,总用阴恻恻的目光看着李美玲。可后来每个月,李美玲给他分钱,他好像又恢复了老样子,每天晃出去,玩到半夜才回来。 至于出没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四个人,14岁的向思翎,是否看到什么,察觉到什么,没有人关心。 向伟第一次撞见妻子的奸情,是在两个月后。 那天向伟出去打牌了,结果没多久输光了,心里烦躁,又无处可去,看着还是上午,日头高高的,想着家里应该没来人,就又晃了回来。 结果一进屋,隔着紧闭的房门,都能听到主卧传来的激烈动静和妻子的喊叫。 李美玲听到门响,也吓了一跳,这个点儿,女儿在学校不可能回来,听脚步声就是老向。她害怕了,不敢动了,抱紧罗红民,慌道:“怎么办?他怎么回来了,平常都要打牌到很晚……要不我先出去,你……” 罗红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动。今天他要是敢进来,你们全家就给我搬出去,还有你的服装店,明天我就收回来。” 罗红民的声音不大不小。 李美玲看着罗红民阴沉的表情,不敢再说什么,战战兢兢动了起来,满脑子只有房子和门面。罗红民要得更狠了,很快,李美玲就忍不住了,顾不上丈夫就在门外。也可能是丈夫在门外令她更刺激,再次大声叫了起来。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一声重重的门响。 向伟走了。 有了这次经历,罗红民更加变本加厉,有时候招呼都不打就上门。而向伟起初还绷着个脸,渐渐的,也带上了笑脸,喊罗老板,罗红民笑着丢他一包和天下,他拿着烟就走。 第38章 罗红民不再允许向伟进主卧,向伟只好在女儿的房里,又架了个单人床,晚上父女俩不言不语。有时候,向思翎会听到父亲在哭,她问爸爸你怎么了,向伟却扯别的说自己没事,让她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赚大钱孝敬父母,向思翎说好。 李美玲也越来越嚣张,她不再正眼瞧向伟,因为现在,他靠她养着了。她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才能嫁给罗红民,成为名正言顺的罗太太。她知道罗红民真的很喜欢自己,他那么爱玩的人,那段时间除了她,从来不找别人。但是在结婚这事儿上,他还没松过口。 他还很爱面子,他们俩的关系,不许李美玲往外说。当初给她那个门面,除了近,方便他把李美玲放在眼皮子底下,还因为库房的货架后,有个很隐蔽的小门,可以直通她家楼下,连员工都不知道。 罗红民也在犹豫,娶李美玲,真的没什么家世助力,还是个二婚;不娶,李美玲很难缠,不肯吃亏,他也舍不得丢手。所以就先瞒着,将来不管结不结婚,都别传出通奸的名声。 向思翎刚上高二的那个夏天,有天下午,她感冒了,实在坚持不下去,请假提前回家。她和当日的父亲一样,隔着门,听到主卧传来的奇怪声音,还有罗叔叔的喘息声。 之前,向思翎在家里碰到过罗红民几次,李美玲告诉她这是房东罗叔叔,向思翎那会儿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虽然感觉两人有哪里不对劲,但是没有细想。 但这时,哪怕向思翎没有谈过恋爱,也能明白,里头传来的是什么声音。 和父亲不一样,向思翎扑了过去,拼命捶门,哭喊道:“妈妈!妈妈!你有没有事!罗红民,罗红民!不许你伤害我妈妈,我要报警了!报警!” 李美玲原本欲仙欲死,听到女儿的声音,一呆,连忙大喊:“翎翎别报警!妈妈没事,妈妈,妈妈在和罗叔叔说正事,你先出去……” 她话还没说完,罗红民已抽身而出,三两下套好裤子,又把外套一披,往门口走去。李美玲光着身子连滚带爬下来,抓住罗红民的胳膊:“老罗你别!别!” 罗红民甩开她的手,一把拉开门,李美玲没脸见女儿,又躲进被子里。 门一开,向思翎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罗红民披着名牌衬衣,扣子都没扣,大半胸膛露在外头。向思翎看一眼就别过脸。 罗红民看着她,却笑了,说:“思翎今天回来得早。别怕,你妈在给叔叔交房租。” 说完,他慢条斯理扣好扣子,又点了根烟,转头看她一眼,笑笑,出门,快步下楼。 向思翎被这样的罗红民骇得不行,她发着抖,眼眶里全是眼泪,可依然冲进主卧。李美玲已经穿好衣服,恢复镇定,心道完了,本来这几天已经把老罗哄得差不多了,女儿闹这么一下,他又该生气了,结婚的事还怎么提? 向思翎看着母亲的神态,已经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她还是直愣愣望着李美玲,颤抖着声音问:“妈妈,我们报警,告他强奸,我、我可以作证。妈妈,报警……好吗?” 李美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巴掌,扇在向思翎脸上:“瞧不起你老娘了是不是?告诉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我就没有你!要靠你那个废物老爸,早吃不饱饭了,还读什么高中?现在你住的房子,你穿的这些好衣服,全都是老娘挣来的!以后看到老罗,给我笑,笑开心点儿!还报警,想把你老娘送进去吗?以后晚上10点前不准回家!” 第二天,罗红民让人送来了两套新款的少女夏装,还有个新的少女款手机,说是吓到了向思翎,送来赔罪。李美玲觉得这是他愿意接纳继女的意思,欢欢喜喜收下。向思翎一听是罗红民买的,不肯要,又被李美玲骂了一顿,只好留下了东西。 —— 李美玲开的按摩院有两层,是非常正规的按摩院,员工全都接受过专业培训。因为地处闹市区,又有罗红民的人脉在,生意一直很好。 二楼东侧,李美玲给自己留了个一百多平的大套间,这几年,她已经很少回别墅或者市区的家里住,都住在按摩院。而罗红民几乎不过来。 此刻,李美玲就穿着件贴身真丝吊带睡裙,躺在套间那张两米的大床上。她眯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鼻翼间是淡淡的松木味男士香水味儿。 因为罗红民的死,她连哭了好几天,连带也想起了当年的苦日子。于是四十五岁的李美玲,更加觉得,自己当初不惜一切代价,傍上罗红民的决定,真是正确得不能再正确。 否则现在,她在哪里? 还和向伟一起挤在肮脏狭窄的出租屋?噢,有可能房子都租不起,搞不好还是得靠她出来卖。卖就卖,只怕连套最小的房子,都换不回来。女儿也别想读大学,反正向思翎后来也没考好,只上了个大专,那肯定是没钱读的。现在的年轻人,出来打工,能挣几个钱,自己都养不活。向思翎这个人,当年脑子又呆板,到最后只怕过得比她这个当妈的还要差。 哪像现在,向思翎成了集团高管,她那些同学,拍马都追不上。十几亿的集团,也即将落到她手里。女儿说了,将来什么都是她们母女俩平分,让她安心。 想到这里,李美玲的心情更加愉悦,微微张嘴,发出一声喘息。 一个年轻男人从她腿间抬头,爬了上来,把她搂在怀里,唤道:“美玲,美玲……我太高兴了,这下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李美玲望着男人宽阔结实的肩膀,和俊朗的眉眼,心中也涌起浓浓的爱意。路星长得帅,但不是时下流行的小鲜肉。他长得硬朗,剑眉星目,又带着点不羁的气息。虽然现在被她养着,却依然不改倔脾气,有点像年轻时的尚仁,很符合李美玲的审美。 两人两年前认识,是路星追的她,后来他几乎就住在这个大套间里,偶尔才回按摩院员工宿舍。 李美玲心道,难怪男人都喜欢升官发财死老婆。虽然老罗死了,她也伤心,感觉没了主心骨,可她还有路星。路星说得没错,今后他们不用再提心吊胆过日子,老罗留下那么多钱,以后她想怎么花在路星身上都可以。这么英俊,又对她一心一意的男孩子,李美玲一定要让他享受更好的生活。 李美玲笃定路星被自己迷得晕头转向。她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年过45,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几,她依然比大多数女人年轻漂亮。更何况,她还有钱。哪怕路星跟她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钱,她也不在意。难道就只许男人拿钱换年轻女孩的仰慕,就不许女人这么干吗? 两人又亲了一会儿,路星从床头柜拿出两张机票,说:“我一直想和你出去,两个人的旅行,都没能如愿。现在咱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机票我都买好了,不要拒绝。” 李美玲看到那是飞往云南某个小城的头等舱机票,她愣了一下,有些狐疑:“你哪来的钱?” 她平时虽然都给他钱,他也有工资,但他年轻人性子,人又豪爽,每个月都花得差不多了,好多还花在给她买礼物上。要一下子拿出6000买机票,还真不容易。 路星盯着她答:“我自己慢慢攒的。你这么问有点伤人自尊啊,虽然我的钱没你多,但是愿意把所有都给你一个人。” 李美玲有些感动,抱着他主动送吻。 只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个多星期前,也就是罗红民遇害的第二天早晨,天亮的时候,她醒来,却发现身旁没人。她听到卫生间有动静,走过去,却正好看到路星把一个黑色背包塞到柜子里,那背包看起来很沉。路星看到她就笑,把她扛回房间。 第二天,路星不在家,等她再去看那个柜子,黑包却没了。 一定是巧合,李美玲想,不可能的,路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按摩师,既没什么大志气也没什么能力。虽然平时提起罗红民,他都不高兴,但那是男人的正常反应。他怎么也不可能有胆子去杀人。 第39章 明雅湖虽然大,但是没什么特色景点,离湘城又远,交通不便。所以只有湖的西南角,风景最好的一段,还有一些旅馆和餐饮在营业。其他区域,要么荒废冷清,要么根本就没开发。 罗红民的别墅,位于湖的北面,在一座山的山腰上,临水。湖边统一修建的绿道,要从房子前面的山脚绕过。 上次勘查,二队的人,已经把大大小小路上的监控,全都摸清,标注在同一张地图上。 现在,陈浦手里就拿着这张地图。 天气晴朗,阳光很大,陈浦额角流汗,微眯着眼,端详着地图。李轻鹞扣了顶鸭舌帽,凑在他身旁。不过,她虽然脑瓜子聪明,空间结构能力却一般,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地图,就有点烦,干脆直接问陈浦:“看好了没?从哪儿查起?” 陈浦正想再练练她,反问:“你说呢?” 李轻鹞:“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 陈浦目光微垂。一般情况下,李轻鹞都不记得他是她的队长——除非这题她真不会。 他就笑了,把地图按在车门上,用一只胳膊压住,偏头看着她:“叫声哥哥听听,不然我凭什么教你,你又不是我徒弟。” 李轻鹞“啧”了一声,说:“陈小浦,你的心可是越来越大了,还想当我师父。爱说不说,呆着。” 陈浦:“你就不能顺着我点儿?” 李轻鹞抄手抱胸,抬抬下巴:“痴心妄想,讲!” 陈浦重重吐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笔,臊眉搭眼地开始讲思路:“现在我们调查的是向思翎的不在场证明,一切以假设向思翎是凶手为前提。当天,她于下午6点40分驱车抵达影竹山,监控最后拍到她出现在影竹山客栈酒是晚上9点20分,服务员说早上送餐到房间看到她是7点半。影竹山在明雅湖以东70公里,如果她当晚往返明雅湖,不存在步行可能。所以,她要么驱车来到明雅湖,要么搭乘公共交通比如夜班车。” 他的嗓音干巴巴的,跟个机器人似的,很是生无可恋。李轻鹞却觉得这样的陈浦,意外的好玩。她有点想笑,那必须忍住,冷淡地说:“继续。” “现在我们要找出的,是她的下车地点。” 李轻鹞的神色凝重起来。 陈小浦提出的,还真是个好问题。从影竹山到明雅湖,大概有无数条路线。但在接近明雅湖的某个地点,向思翎必然要避开监控下车。找到这个地点,等于就画出了她的行进路线。 前面发现的开面包车穿花衬衫的神秘男子,就没有避开监控。几条道路监控都拍到了面包车,领居家外围摄像头也拍到了他,所以他的行进路线被警方摸得一清二楚,最后是靠菜市场的天然优势,抹去了行踪。 尽管向思翎的不在场证明,警方初步调查没有问题。也许他们今天再查一遍,说不定还是找不出什么,凶手就是那个神秘男子。 但陈浦说得对,有关这个神秘男子的一切,都太顺了,就像是有人专门把这个凶手送到他们面前。李轻鹞怀疑,这名男子或许是向思翎的同谋,毕竟她之前就查证过,这名男子案发前从来没踩过点。更何况他们现在认为,向思翎有可能是罗红民的情人,又是罗红民死后唯一能继承集团的人,那就具备了杀人动机。 所以今天这一趟,还是得走。 陈浦用铅笔在地图上圈出十几个点,说:“第一种可能,向思翎把车停在湖边公路上,步行进入明雅湖,这是最近最方便的。我圈出的这些摄像头,基本覆盖了湖的外围,无论向思翎从哪条公路开过来,都在监控范围内。 这个可能性,现在可以排除——因为我师父那边已经完成了这部分调查工作,所有摄像头都没有拍到向思翎的车和人,而且所有经过的车辆身份,全部核实无可疑。” 李轻鹞咂舌:“这工作量……难怪老丁头发那么少。” 陈浦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九牛一毛。破案哪有那么容易,真像电视里演的,咱俩坐屋子里推理一番,就能抓到凶手,要么凶手特别蠢,要么咱们运气特别好。醒醒,新刑警,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做牛做马。行了,回到问题,那就剩下另一种可能——” 他的笔尖在地图上画出更大一片范围:“向思翎把车停在更远的地方,这个地点,已经无法通过排查监控来确定,因为范围太大了。然后她步行来到明雅湖边。” 李轻鹞:“湖边一共有多少个出入口?” 陈浦看她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广袤的湖边,说:“咱们要是较真的话,可以说,不计其数。除了几个已经开发的出入口,你看看那一大片,都没什么人住,穿过农田能不能进来?翻山能不能进来?从公路旁爬陡坡能不能下到湖边?都行,只是麻烦点,辛苦点。但这些其实不重要,你也摸不清。重要的是,你看这几个位置……” 他在别墅两侧,湖边绿道,圈出了几个点:“这个摄像头朝着别墅以东的绿道,这个摄像头在别墅西边,这个摄像头,能拍到上别墅的那片山坡。再加上邻居家院子里那个关键的摄像头。这些摄像头都查过了,没有拍到向思翎,也没有拍到其他可疑的人。” 李轻鹞想了想,问:“能完全覆盖吗?”毕竟向思翎如果来,整片山坡都能接近别墅,而不是几条路。 “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又把别墅周围,仔仔细细走了一遍,结合各个监控画面,最后判定:可以完全覆盖。向思翎无论从哪个方向接近山坡,都会被某个摄像头拍到。 最后,两人站在别墅后院,临湖的那一面,下头是陡坡,陡坡下就是湖水,这一面倒是没有摄像头。但是,两人观察后判断,向思翎从这一面上来,也是不可能的,一是攀援难度很大,二是即使从这一面上来,也必须先经过绿道,绕不开监控。 李轻鹞望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心念一动,说:“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游过来?”这样就能避开所有路面监控了。 陈浦挑挑眉,心道,妹妹不愧是妹妹,这倒是个有意思的想法,他说:“走,看看去。” 两人下到湖边,先摸了摸湖水,6月的傍晚,野外湖水依然冰凉,夜里只会更凉。 明雅湖一圈走完有50公里。陈浦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带着李轻鹞,把别墅两头3公里的湖边都仔仔细细勘查了一遍—— 已经开发的出入口有3个。另外,就像陈浦说的,有5个路段,正常成年人可以翻越来到湖边。 向思翎如果从这8个地点中间的一个,抵达湖边,再直接游到别墅,是可以避开别墅周围所有监控的。 已开发3个出入口装有监控自不必说,另外5个路段,有3个在绿道监控的范围内,还有2个路段没有监控。 但是陈浦和李轻鹞两人有个共同特点,真的做起细致的活儿来,那是一个赛一个的细致入微。陈浦在1个路段的对面,找到一家便利店监控;李轻鹞就毫不逊色地在一个加油站,找到对着另一个路段的监控。只是两个摄像头距离远,画面较为模糊,但是辨认身形应该没问题。 这样,8个点,全都覆盖。这8组摄像头,之前警方没有查过。陈浦马上把情况总结好,发给了丁国强:【师父,来活了。】 丁国强很快回复:【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嫌我不够累是?】 陈浦看了眼身边的李轻鹞,摸摸鼻子,心道近墨者黑,嘴上却老实拍马屁:【谁让姜还是老的辣呢!】 等老丁那边的监控调查结果,还需要一段时间,但陈浦和李轻鹞都认为,不用再往远处调查,因为从他们目前采集的最远监控点,到别墅的直线水面距离,已超过5公里,往返就是10公里。如果用游的,这几乎是普通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是向思翎那么个娇滴滴的女人。而且,时间上算也不够。 第40章 这一通调查完,已是暮色降临时。两人在路边随便对付了顿快餐,按照原定计划,驱车前往影竹山,也即案发当晚,向思翎带女儿住的露营基地。 走完明雅湖这一趟,李轻鹞对陈浦也是服气了——现在,向思翎可能抵达现场的所有路径,合理的,不合理的,别人想到的,别人没想到的,陈浦带着她全都重新查了一遍。李轻鹞真有种感觉,陈浦要是发了狠,一只蚊子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正因为有了如此详尽周密的调查,李轻鹞反而觉得,向思翎当晚到过现场,或者亲自动手的几率,已经非常非常小了。哪怕丢给丁国强的那八个监控结果还没出来,李轻鹞有种直觉,不会有发现。 不过有时候,没有发现,本身也是一种发现。 所以她随口问了句:“我们还有必要去影竹山吗?” 陈浦双手把着方向盘,食指敲了敲,眼眸在夜色衬托下显得沉冷,他答:“我想去。” 李轻鹞有些意外,他没有回答有无客观必要,而是说,他想。这对于万事讲逻辑的陈傲娇来说,可是很少见的事。 “为什么?” “我想把向思翎这个人吃透,现在还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陈浦说,“爱徒,为师传授你一条陈门经验——逻辑和证据固然重要,它们永远是我们查案的基石。但当你在破案过程中,对某个人产生极大的疑虑,不弄清楚你心里不舒服——那你就先不要管她是不是凶手,有没有作案条件。你要——” 陈浦转头,用一种清亮透彻的目光直视着她:“像一把最锋利的尖刀,所有的刑侦手段,都是你的工具,把这个目标,里里外外,从前现在,剖析得清清楚楚,分毫毕现。你一定要搞明白她身上发生的所有故事。那么到最后,她即便不是凶手,也会是真相的主角。你依然能破案。” 李轻鹞心头一阵震荡。她想,这也是老刑警的直觉吗? 她一直知道,陈浦是个很傲的人,本就是个公子哥,年轻有为,独当大任,哪怕在师父和局领导面前,也有着自己的执拗。在二队更是威望高,说一不二。李轻鹞刚来那会儿,他就不知抽哪门子疯,那段时间不都是用鼻孔看她? 后来两人渐渐熟了,尤其是上回陈浦对她当头棒喝后,两人好像才真正成为无话不谈的搭档。陈浦在她面前,才渐渐沦落为陈小浦,随她揉圆搓扁,呼来喝去,半点脾气都没有。 可现在,当他谈及自己的刑侦经验,那股子浸着冷意的傲气,仿佛从他耳边黑色的短发,沉淀到坚硬的骨骼里,令人不知不觉心生敬畏。 不过,李轻鹞哪怕心里给陈浦打了99分,嘴上也只能给50分,多了怕他骄傲,少了怕他被打击过头气馁。及格线肯定是不能过的,陈小浦在她面前对自己要求那么低,过了及格线尾巴就会翘。 于是她斜眼看他:“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我对师父要求很高的,每天随叫随到,端茶倒水,打扫卫生,勤快跑腿。我让往东不敢往西,任劳任怨、懂事听话——想想都觉得好期待,哥哥,能做到吗?能我马上改口。” 陈浦一只手掌按住嘴,偏头看着窗外,笑了。他真是彻底服气了,师父没骗他,山下的女人真他吗是老虎,一口钢牙胡乱咬。 “我强烈推荐闫勇担任这个光荣的职务。”陈浦一本正经地说。 李轻鹞嗤了一声,也笑了。 夜色越来越深,两人奔波忙碌了一整天,都很疲惫。李轻鹞打了个哈欠,困意泛滥。陈浦瞟了她一眼:“困就睡一会儿。” 李轻鹞“嗯”了一声,又看看他。他专注地看着前方,眼神依然清亮,看不出困意,只是眼角微微发红。她很有良心地关心了一句:“你呢?困不困?实在困,咱们就靠边停一停,都眯一会儿。” “你睡。”他说,“我不用,要不然到那边就太晚了。放点歌听提神,不介意?” 李轻鹞当然不介意。陈浦播放音乐,自动连上手机蓝牙。第一曲就是久违的《喜欢你》。不过这回,陈浦没有多手多脚切歌,在悠扬舒缓的音乐声中,李轻鹞缓缓闭上了眼睛。 —— 等李轻鹞一觉醒来,一眼看到窗外盘旋的上山公路,茂密的树林,和头顶挂着的几颗星星。郊区的天空远比市区干净,夜空墨蓝,万籁俱静。 视野里,只有他们一辆车,行驶在黑暗山间。 音乐声还萦绕在耳边,只是音量比之前调小了不少。李轻鹞抬起眸,首先看到的是陈浦结实精瘦的胳膊,而后是他始终清醒专注的侧颜。他用很低的声音,跟着音乐轻轻哼着: 【像条船在海上漂北斗星也看不到, 谁能够起了帆远远离开这黑潮。 anl anl盼望你在我身边 anl anl请你紧紧抓住我的手……】 依然是一首很老的歌《anl》(天使)。 李轻鹞从没听过陈浦唱歌,他现在只是随便哼,也听不出好赖。不过李轻鹞有种很新鲜的感觉——原来少年老成的刑警陈浦,也会像个普通小伙子,一路哼着情歌默默开车。 李轻鹞低头看了看手表:快9点了。 她一动,陈浦就察觉了:“醒了?” 李轻鹞补了个觉,满血复活,拿出湿巾讲究地擦了擦脸,又喝了口水,嚼了片口香糖,才开口:“果然,你就是喜欢这种痴男怨女、爱来爱去的歌。看不出来啊,小浦,老树怀春啊。” 陈浦微怔,而后只是一笑。 他大概是累了,没力气反抗——李轻鹞抿抿嘴,从面前储物格里,拿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他。 陈浦很自然地接过喝了,递还给她,温凉的黑眸看了她一眼,才说:“这些一开始不是我喜欢听的歌。” 李轻鹞:? “你哥失踪前,他手机里的歌单,就是这些。这些年,我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李轻鹞沉默了。 原来如此。哥哥一直是个感情细腻丰沛的人,这些歌,要死要活的,确实是哥哥喜欢的风格。 陈浦这些年,开过多少万公里的车?大概是他的旅途太无聊了,才翻来覆去听了七年。 李轻鹞伸手,把音乐声音调得更大,闭上眼,也安静听着。 【anl anl盼望你在我身边……】 过了一会儿,两人忍不住,都跟着音乐,轻轻哼了起来。两个声音,第一次重叠,居然还挺和谐,都是那么柔和低沉。 这一回,李轻鹞难得没有吐槽陈浦。 而陈浦,只觉得今夜清凉无比,星光也好温柔,他甚至闻到了窗外草木的芬芳,听到了夏夜清脆的蝉鸣蛙叫。明明两个人没说一句话,只是一路一起唱着歌,李轻鹞还总跑调。可他的一颗心,仿佛在黑夜里也晒着暖暖的太阳,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惬意。他唱着唱着,偏头对李轻鹞灿烂一笑。她却翻了个白眼。 第41章 罗红民遇害当晚,向思翎带女儿钱思甜住的地方,叫做影竹山星野帐篷营地。营地位于接近山顶的一块平地,车可以直接开到。说是帐篷营地,还有十来间豪华宽敞的蒙古包房,空调地暖卫浴星空顶一应俱全。向思翎母女住的就是1号蒙古包,位于营地最边缘,毫无遮挡,风景最好,离人多的帐篷区和公区也最远。 陈浦和李轻鹞先去了公区的酒,因为当晚最后有人看到向思翎,就是在那里。 酒的服务员和调酒师,都对向思翎那样的大美女,印象深刻。 陈浦问:“她一整晚都在酒?” “是啊,就坐窗边那个位置,不少人请她喝酒跳舞。” “那她同意了吗?” “有的同意了,有的没有。美女嘛,就是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她是9点多离开的?” “对。”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调酒师就笑:“那么漂亮,谁都会多关注一点。而且她走的时候,还和我们打了招呼,说要带孩子回去睡觉,特别温柔,又有礼貌。警察同志,为什么反复调查向小姐,她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该问的别问,我问什么回答什么。你知不知道她当晚喝了多少酒?” “肯定不少,她自己从我这里,就点了四、五杯鸡尾酒,加上还有别人请的,不知道她还喝了几杯。我调的酒,后劲大着呢。她肯定醉了,离开的时候,路都走不稳。” 陈浦和李轻鹞对视一眼,李轻鹞问:“她整晚呆在酒,孩子呢?也带着?” 服务员答:“那没有,我们营地考虑到这个问题,专门搞了一个室内儿童游乐园,还有专人看护,她把孩子放那儿了,到点去接就行。” 陈浦和李轻鹞又去向思翎住的房间,找来服务员。因为之前警察已经问过一次,向思翎长得又出众,服务员印象深刻。 “你们早餐是送到房间的?” “对,这是专门为蒙古包客人提供的服务。有的客人要早起看日出,有的客人要晚起,我们就根据客人要求的时间送餐。当然,客人也可以去餐厅吃,都是一样的套餐。” “向思翎让你几点送餐?” 服务员在上一次警察来调查时,就翻看过订餐记录,记得很清楚:“7点半。” “她前一晚不是喝醉了,没说让你晚点送餐?” “我跟她确认过,要不要晚点送。她说孩子每天7点就醒,还是7点半送,别饿着孩子。当妈的不都这样,就算再起不来,孩子醒了也得醒。那个小女孩可有礼貌了,才3岁就一直说阿姨谢谢,和她妈妈一样漂亮,将来肯定也是个大美女。” “之前的笔录上写,早上7点半,你在房间看到了向思翎?” “是啊。” 陈浦沉吟了一下,问:“那天谁给你开的房门?” 服务员愣了一下,答:“是……哦,是她女儿开的门。” “谁接的餐盘?她女儿吗?还是向思翎出来接的?” 服务员思索了一下,回答:“我想不起来了,可能是我送进去放桌上的,也可能是向小姐出来拿的。但是我肯定不会把餐盘给孩子,挺沉的。” “你连这个都想不起来,那你记不记得,是在哪里亲眼见到向思翎?门口还是房间里?” 服务员又皱眉,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最后肯定地说:“房间里,我应该是把餐盘送进去了。” 陈浦指了指周围:“你看到向思翎的时候,她站在哪个位置?床边?窗边?卫生间?还是坐在桌旁?” 服务员一呆,答:“那我想不起来,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我每天服务不同的客人,不可能记得清楚。但我记得,她当时……应该在房间里。” —— 陈浦让服务员先走了,他和李轻鹞继续在周围转转。 两人站在蒙古包外,张望着周围环境。夜里山上有点凉,李轻鹞抱着胳膊,摸了摸冰凉的手臂,问:“你觉得她当晚喝醉没有?” 陈浦单手插裤兜里,他不觉得凉,只觉得凉快。他答:“那我可不知道,装醉谁不会,当然也有可能是真醉。” 李轻鹞很淡地笑了笑。后来陈浦问服务员那一段,让她见识到什么叫抽丝剥茧。她又问:“你怀疑早上7点半向思翎不在房间,服务员记错了?” “不能说是记错。服务员每天送餐,是重复的、枯燥的,也不需要花心思的工作。通常把餐送到,露出微笑,说几句标准服务语就走。服务员不大可能去留心客人在哪里,甚至都不会抬头去看客人。你就算现在去问那个服务员,今天早上送餐的那些房间里,都有谁,我想她肯定记不清。除非发生了什么特别的让她印象深刻的事——但显然那一天没有。 我如果是向思翎,想要伪造不在场证明,只需要耍一些小手段,譬如说,把浴室的水放着,伪装成有人在洗澡;又或者,让女儿告诉服务员,妈妈还在睡觉;甚至用手机在房间里播放已经录制好的她的声音,说一句早餐放那儿。再加上那么小的孩子,通常离不开母亲。在服务员一早上模糊、重复的记忆里,很可能就有个印象,人在房间。所以当我们问她是否见到了向思翎,她会以为自己见到了。 以前我们就遇到过好几次,目击证人并非有意提供虚假证词,他只是记忆模糊了,主观以为自己看到了。所以,这个服务员的证词说服力不够。这种叫做记忆错觉,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废话,你说的每一句话,就没有我不能理解的。” 陈浦就笑了:“是是是,你是队里第一大聪明。”他注意到她有些瑟瑟的模样:“冷?” “有点。”她瞥他一眼,“怎么,要脱衣服给我?就你那t恤,全是汗味,冷死我也不穿。” 陈浦身上跟她一样,就一件短袖,当然不能脱了给她,不然人民警察的形象往哪儿放。他拿手指点了点她:“等着,我拿衣服来,有种别穿。” 他一阵风似地转身走了,李轻鹞干脆进蒙古包呆着,暖和。没多久,他拿了件黑色短袖t恤过来,说:“我车上就这个,穿不穿?” 李轻鹞从不吃眼前亏,接过,又闻了闻,只有一点清新的洗衣液味,陈浦脸都黑了:“干净的!你就这么嫌弃我?” 李轻鹞把t恤往身上一套:“我平等地嫌弃所有爱流汗的男人。” 陈浦立刻反驳了一句非常土帅的话:“不流汗的,能叫男人?白斩鸡,小白脸,小鲜肉,你喜欢那种?” 李轻鹞:“谁知道呢,可能我就不喜欢男人。” 陈浦已经不想同她说话了。 不过,斗嘴归斗嘴,不得不说,妹妹穿上宽宽大大的男士t恤,奇奇怪怪的,竟也好看。她平时喜欢穿一些清新田园的颜色,伪装得跟一朵素雅百合花似的。陈浦还是第一次看她穿黑,虽然她个头也有165,t恤下摆还是到了膝盖上方,细胳膊细腿,晃晃荡荡。 李轻鹞也上下打量自己一眼,神色很平静地抬头:“我深知自己什么风格都能驾驭得住,别发愣了,继续说案子。所以,我们面临的,是薛定谔的向思翎,当晚,她也许喝醉了,也许没喝醉;也许在房间,也许不在房间。” 陈浦被她的说法逗得微微一笑,说:“没错。从明雅湖到影竹山,她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完美,也许全都是真的,也许全都是假的。” “你这话说的,那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干,什么都没论证?” “no。你记不记得,我之前找师父时说过,无论是伪装成通缉犯、扰乱警方视线的一步闲棋,还是提前几个月准备好的面包车、菜市场逃跑路径规划,以及送到我们面前却找不到的完美嫌疑男子——都证明这次的真凶,现在应该说主谋,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 我觉得,向思翎的不在场证明,也有着和整起谋杀案相同的味道:似是而非,处处可疑,偏偏滴水不漏。 我本来还觉得,如果向思翎是主谋,她可能没到现场,遥控花衬衫男子杀人。现在我反而觉得,这样的高手,谋划了那么长时间,做出精密杀局,最后动手,很可能不会假他人之手。” 李轻鹞接口道:“一是自己杀,才解恨,二是不会落把柄到同谋身上。除非她把同谋也杀了。” “没错。” “可是队长,你说的这种感觉我很认同。但是麻烦认清一下现实——我们依然没有找到任何向思翎杀人的证据,甚至连她当晚到过现场的证据都没有。”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个案子,我想先搞清楚故事,证据自然会来。和这样的高手过招,不能急。而且证据那条线,不是有老丁在查吗?那么多人呢,老丁又不是吃干饭的。这回我不是案件主要负责人,没有特定任务,反而自由。继续查,依旧假设向思翎是真凶,当晚她的路径,我们已经走了大半个圆,还剩小半个。”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像她当晚那样,从影竹山,又回到明雅湖杀人?” —— 两人去问了营地经营者,得知山上并无公共交通下山,来营地的客人都是自驾。最近的去市区的中巴车,在距离山脚2公里的一个镇上,有夜班车,一共三趟,运营时间分别为10点30、12点半和3点。主要是方便村民夜里有急事或者就医,才开了这条夜班车路线,平时几乎没人坐。 陈浦和李轻鹞看了夜班车路线图,发现中途有个站点,距离明雅湖东侧只有35公里。 两人对视一眼,这又是一个巧合吗? 营地停车场监控早已调查过,向思翎的车整晚都没有离开,她也没有去过停车场。此外,陈浦到影竹山之前,就让闫勇查了当晚影竹山两条下山公路上的监控——没敢再使唤老丁,怕他炸毛。夜里下山的车很少,只有十来辆,闫勇那边已经回话:没有发现向思翎。 也就说,向思翎当晚没有开任何车辆下山。 这时,李轻鹞的目光,停在营地管理处外,那一排黄色的共享单车上,那是给一些住帐篷的背包客提供的。陈浦也望过去,拍了拍李轻鹞的肩膀:“走,选一辆,会骑车?” 李轻鹞:“你看我腿瘸吗?” “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不能别问蠢话?” 倒不是两人总有心思斗嘴,他们从天亮查到现在,已经是夜里9点40,都很累了。可这个时间点,正好是模拟向思翎当晚路径的好时机。两人这时斗嘴,倒有几分默契在,提提神,轻松一点,让这条路不那么疲惫。 陈浦提前让闫勇在地图上标注出几个监控的地点,又请教了营地工作人员,可以绕行的一些小路。为了模拟,两人以最快速度骑行,风驰电掣下山。45分钟后,两人汗流浃背,成功绕开路上所有监控,抵达镇上的中巴车站,距离发车时间,正好还有5分钟。 夜色已深,小镇的灯光稀稀落落,路上几乎没人。中巴车站就在镇口的路边,看起来很破旧,大概能坐十六七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男人,穿着一件洗得看不清原来颜色的t恤,大裤衩,坐在驾驶座上抽烟。看到他俩,司机愣了一下。陈浦一脚踩上踏板,车里一个乘客都没有。 “3块1个人。”司机说。 陈浦扫码付钱,和李轻鹞坐到了司机后排的双人座。 第42章 陈浦一坐下,就飞快扫视一圈,发现车内没有安装摄像头。市政公交都会统一安装,但这是辆乡镇中巴,并不正规。 发车还有几分钟,司机低头在看手机。陈浦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给李轻鹞: 【套话,说向思翎是你表姐。】 李轻鹞:【不亮身份?】 陈浦:【先谨慎处理。】 李轻鹞稍微一想,首先把那件影响人设的男士黑t脱了,嗓音也秒变娇滴滴:“大伟,还给你,我不冷了。” 陈大伟浦:“……好。” 李轻鹞左看看右看看,又娇嗔道:“我姐说这边好玩,我看一般嘛,晚上连个的士都打不到。哎,师傅,您是本地人吗,一直跑这条线?” 司机大伯笑着转头答:“对啊,每天晚上都跑。你们不是本地人?没见过你们。” 李轻鹞一笑,小拳拳捶了一下陈浦,说:“都怪我男朋友,不仔细做规划。本来就没打算住,明天他还要出差呢。结果晚上没车下山,我们还是骑自行车下来的,累死了,这不,连夜要赶回去。” 陈浦木然道:“对,都是我的错。” 车内原本冷寂的气氛,这不就热了? 司机转身和他们聊了起来,说这边是挺好玩的,不少人过来露营,住帐篷看星星。你们不过夜,那肯定差点意思。 李轻鹞忽然“呀”了一声,一惊一乍的,她说:“我想起来了,我姐上次好像就是10点多坐的车,说不定她坐的也是您的车呢,真有缘!” 司机笑了,说:“那肯定是我。我们晚上三个班次,三个司机,我每天10点半从这里开去市区,5点再从市区开回来。” 李轻鹞把胳膊往司机的座椅靠背上一搭,非常自信地说:“那您一定对我表姐有印象,因为她长得非常非常漂亮。上上周六晚上,您记得吗?” 司机愣了一下,目光快速从他们两人脸上扫过。 然而陈浦低头在看手机,仿佛对两人的聊天话题不感兴趣,而李轻鹞一脸傻白甜。 司机转回身去,看了眼手表,说:“没什么印象,坐好啊,系安全带,发车了。”他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轰”一声开出去。 李轻鹞不信:“怎么可能呢?就是上上周六晚上,我姐也是骑车下来的,也是这个时间点,她还跟我夸您车开得好呢,统共就没几个乘客,您居然不记得?” “真没印象了。”司机说。 李轻鹞似乎不服气:“那我发短信问问她,难道是我记错了?我姐走到哪里回头率都超高的。” 她低头佯装在手机上打字,陈浦微微抬眸,看到后视镜里,司机也正在往后看。陈浦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么晚了,骚扰你表姐干嘛?” 李轻鹞:“要你管。哦!我姐回了,她说她那天戴了口罩和帽子,这下您有印象了?大半夜戴帽子口罩的可不常见,我姐漂亮,肯定是一个人坐车安全考虑。” 司机却无动于衷,答:“说了没印象就是没印象。” “不可能啊。”李轻鹞嘀咕,“啊,我姐又发短信来了,她说之前还坐过几趟您的车,都是这个时间点,都戴了帽子口罩,还让我跟您问好呢,她都记得您。” 司机说:“姑娘,我真的记不得了,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跟你姐说对不住啊。” 李轻鹞说:“没事没事,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坐车没事,跟您聊天嘛。正好我姐说也坐过您的车,我以为她跟您熟,才多嘴问几句。” 司机没再说话。 陈浦小声说:“得了,别总跟你表姐不对付,她长得再漂亮,再有钱,也就是个亲戚,和咱们没关系。你别任性了。” 李轻鹞:“你才任性呢!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小肚鸡肠的,谁嫉妒她了?行我不说了不说了。” 陈浦又哄了几句,李轻鹞才开了笑颜,一会儿她说累了,两人不再说话,低头玩手机。陈浦又抬眸看了眼,司机一直看着前方开车,没什么表情。 夜路还很长。 陈浦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往后坐两排。两人坐到后头去,陈浦看了眼反光镜,司机又往后看了一眼。这时李轻鹞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娇声道:“你真是的……” 司机赶紧收回了目光。 陈浦这下是真服气了,在座椅靠背下,竖了竖大拇指。 李轻鹞哼了一声。 陈浦低声说:“幸好你刚来时,没选这个人设。” 李轻鹞挑眉。 “不然我第一天就要离队出走了。” 李轻鹞忍着笑。” 虽说和司机拉开了一定距离,他大概会以为他们在厮磨私语,但肯定不适合再说和案子相关的事。两人都沉默下来。 李轻鹞发消息给陈浦:【这个司机在说谎。】 陈浦:【他认识向思翎。】 陈浦编辑了一条短信,把他刚才看到的车前驾驶证上的信息,发给丁国强:【章超华,男,53岁,影竹山镇人,驾驶夜班中巴车,车牌号湘axxxxx,我需要他的全部资料,以及他和向思翎有无关系。师父,急!】 丁国强很快回复:【收到,陈老板。】 陈浦笑笑,放下手机,李轻鹞也看到了短信内容,陈浦看她一眼,低声说:“等消息。” 车子还没驶出山区,山路七拐八弯,晃得厉害。李轻鹞暂时无事可做,注意力分散,五感也恢复了敏锐。然后她就闻到车上有股味儿,是一种很久没洗的霉味儿,夹杂着煤油、汗液和馊饭的味道。加之车又晃来晃去,很快李轻鹞的脸就白了,想吐。 她转头问:“这么臭,你没闻到吗?” “有点,还好。” 李轻鹞:“哪里还好了?” 车外隔好远才有一盏路灯,灯光幽暗摇晃,陈浦看着她的模样,手就放到了她肩上:“难受?” “嗯。” 陈浦搂她完全就是条件反射,现在见女王没有打掉他的手,人又一副弱柳扶风模样,他的心开始“哐哐哐”乱跳,掌心发烫,只觉得她的肩头又软又薄,心想这么纤细一个人,居然有那么强韧的力量。 他开始挖空心思安慰她,用很低的声音说:“这不算什么,以前我跟你哥,还蹲过垃圾桶,就是那种大的绿垃圾桶,我们伪装了在里头蹲守嫌疑人。跟你说,那个味儿才叫绝了。跟那个相比,今天这个算是芳香四溢了。以后你经历得多就会习惯,别去闻它,也别去想,跟我聊聊天,注意力分散就行了,练得出来的。” 李轻鹞却听得脸越来越白,这个蠢货到底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报复吓唬她? 她一把拍掉他的咸猪手,冷道:“你给我记住,永远、永远不许给我分配这样的任务!” 陈浦就笑了:“行行行,保证不分配。”手又摸上她的肩膀,语气格外正经:“难受就在我身上靠一会儿,都是革命同志,没关系。” 光线很暗,车又很晃,李轻鹞看不清陈浦的表情,只能看清他的脸部轮廓,硬朗峻瘦,还有肩膀线条,挺拔宽阔。 他的手指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肩头,什么话都没说。眼睛在黑暗里望着她。 李轻鹞轻轻笑了,她把头靠过去,但不是后脑勺,而是把脸,正面埋在他的心口。闻着他t恤上的淡淡汗味,隔着柔软布料,感觉到下头的皮肤和肌肉的质感,李轻鹞松了口气,总算闻不到车上那股恶臭了。 陈浦的胸膛仿佛石化了,他的长腿抵着狭窄的座椅,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抓着前排靠背。过了好几秒钟,他才低头,看着胸口那个秀气的脑袋。 李轻鹞用脸蹭了蹭,闷声闷气点评:“陈小浦,胸肌不错。” 陈浦低笑出声,犹豫了一下,一只手缓缓抬起,覆盖住她的后脑。她的头发异常柔软细密,和男人的发质完全不同。陈浦的五指轻轻插进去,摩挲了几下。 又过了几秒钟,她才有反应:“爪子拿开。” 陈浦不吭声,手也没动。 “那我不靠了。”她作势要抬起脸。 陈浦的手一用力,立刻把她的头按回原处,低声说:“那么小气干什么?”到底还是慢吞吞把手放下来,他人往后仰靠在座椅里,这样她能靠得更舒服。 “睡会儿。”他说,“我盯着。” “你刚刚开车就没睡,还是换我。”这回李轻鹞真想起来了,结果脑袋一沉,又被他不由分说按了回去。 “别动。”他说,“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睡,真的。” 这回换李轻鹞不吭声了。 —— 后来李轻鹞迷迷糊糊的,并没有完全睡着。所以陈浦一拍,她就睁开眼,先望见他那双沉静的眼,而后是窗外愈发深的夜色。感觉到搂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松开,她恍若未觉地坐直了,低声问:“到了?” 陈浦点头,喊道:“师傅,踩一脚,下车。” 司机又往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把车停靠在路边那一站:环湖东路。 陈浦拉着李轻鹞往外走,到车门时,笑着说:“师傅,你这车,开得挺慢啊。我以为夜班车都很快呢,从影竹山到这儿,都2小时20分钟了。” 司机粗声粗气地答:“这车旧,开不快。你们下不下?” 两人快步下车,在站台站定,李轻鹞看了眼手表:00:52。 她之前搜过导航,从影竹山到明雅湖附近,正常驾车不堵车应该在1个半小时左右。向思翎那天正好是傍晚,出城游玩的人很多,堵车了,所以2小时左右才抵达。 一般情况下,公交车是比私家车慢。但如果是夜班车,往往不怎么停,路况极好,速度通常很快,甚至能反超白天的私家车速度。但这个司机,比白天多花了快1个小时。 李轻鹞又回忆了一下,确实从上车开始,司机就开得挺慢的。 陈浦掏出手机,打给交警部门的熟人:“老李,帮个忙,跟现在在查的一起命案有关,帮我盯一辆中巴,车牌号:湘axxxxx。看看他从环湖东站,看到终点站,剩下1\/3的路程,花了多少时间。如果少于50分钟,把人和车都给我扣了。” 他挂了电话,看着李轻鹞,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里有着明显疲惫的笑意:“大聪明,那只狐狸终于要露出尾巴了。” 第43章 目前为止,陈浦和李轻鹞在复盘向思翎不在场证明的过程中,发现三个疑点: 一是那8个计划外的摄像头,如果拍到了向思翎,就证明她当晚到过别墅,并以游泳过湖方式,避开路面监控。 二是夜班车司机章超华,行为反常,他是否和向思翎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三是章超华剩下的公交线路,花了多长时间开完。如果时间明显少于前面路段,说明他存在故意拉长,影竹山到明雅湖所用时间的嫌疑,进而达到迷惑陈浦二人,间接替向思翎伪造不在场证明的目的。 现在,三方面的深入调查结果,都还没有从后方,反馈回来。 夜色茫茫,浩瀚的明雅湖,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轮廓隐没在前方大片树林后。 陈浦问李轻鹞:“还能坚持吗?这个圆,还剩一小段,就能画完。画完马上放你回去睡觉。” 李轻鹞扬扬下巴:“你走前。” 陈浦微微一笑,他其实猜到了她不会喊累。接触久了才更了解,李轻鹞平时对他颐指气使——只对他这样——真查起案子来,非常省心,吃苦耐劳,没有半点娇气。 陈浦低头看了看地图,说:“跑直线。” “行。”李轻鹞一听就明白。从他们现在站立的下车地点,到湖边那8个监控最远的一个,向思翎当晚如果真的来了,这一段必然用跑的。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起来。 一路穿过密林,绕过水洼,陈浦注意到,这条线路上,一个监控都没有。等两人翻过一堵矮墙,沿着湖跑到最远的那个监控点,正对的湖边绿道,正好半个小时。 陈浦站定几分钟后,李轻鹞气喘吁吁赶到,双手叉腰,弯了下去,陈浦把她扯起来,握着她的胳膊不放。他的呼吸只略有点急,很是平稳。 “我的体力是不是比你强多了?”他说。 李轻鹞:“不然你白长那一身腱子肉?” 他就又笑,见她呼吸趋于平稳,松开她的胳膊,眺望远处,山上别墅,在夜色里轮廓隐隐。 李轻鹞:“算算时间?” “学霸算。” 李轻鹞说:“假设当晚,向思翎9点35-40,骑车下山,45分钟后抵达中巴站,也就是搭乘10点半那趟车。如果是正常车速行驶,1个半小时抵达环湖东站,也就是12点整。12点半,她能抵达我们现在站立的位置。她在绿道的某个位置下水,步行加游泳时间,假设15-2个钟头,那么抵达别墅就是在2点到2点半间。” 陈浦:“花衬衫男子抵达别墅的时间,是2点11分,离开时间是2点40。” 李轻鹞看着他的眼睛:“正好重合。” 陈浦:“你继续。” “假设杀人用时30分钟,向思翎离开别墅的时间也在2点40左右。她原路返回,抵达环湖东站,正好赶上5点司机章超华的返程公交。6点半抵达镇上中巴站,骑行上山比下山花费时间更长,假设为45-1个小时。那么她回到房间的时间,正好在7点半以前。” 李轻鹞说完,慢慢吸了一口气。 太完美了,整条路线。 陈浦露出冷笑:“只要我师父那边,8个监控中任何一个,拍到向思翎,我们的整个推理过程就成立——她是整起案件的主谋。” 李轻鹞的心情,很难得的,有些激荡。两天前,整个刑警队的精力,还全都聚焦在那名花衬衫男子。而向思翎看起来,既无动机,也无作案条件,不在场证明漂漂亮亮,谁也没把她视为嫌疑人。 是陈浦带着她,转回头去,定下了一个刚刚好的调查范围——调查三个外部竞争对手,还有钱成峰,从他们的言谈细节里,敏锐推断出向思翎和罗红民存在不正当关系。 复盘向思翎整晚行踪的过程,辛苦,却收获颇丰。不亲自走这一趟,就不可能发现这么多疑点。 李轻鹞敢打赌,等查到最后一个家人李美玲,肯定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有种感觉,他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而这一步,是她和陈浦两个人,肩并肩,背靠背,走出来的。 陈浦还双手插兜站在湖边,大概是终于望见曙光,他的神色虽然疲惫却轻松,高高瘦瘦的身形,像一棵料峭的树。 李轻鹞从背后望了他一会儿,忽然“哎”了一声,席地而坐。 陈浦一回头,就见平时精致讲究得跟朵玫瑰花似的人儿,很没有形象地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浑身都透着懒洋洋的劲儿。陈浦一看也乐了,在她旁边坐下。 两人都没说话,夜幕笼罩,四野寂静,徐徐的风吹来。月光下,湖面泛着暗黑的水波,偶尔有鱼“普通”一声跳起。两个人,同样的松弛,懒散,沉默。 直至陈浦的手机响了,他接起:“老李。” 交警队的老李,告知了盯梢情况:章超华最后1\/3的路程,只用了半个小时。人和车已经被扣在交警队。 陈浦谢过对方,又联络了方楷,去把章超华带回来。 “走。”他拍拍屁股起身,“从这边穿出去,到路边打车。” 李轻鹞问:“回队里吗?” 陈浦转头对她一笑,远处的路灯从背后照过来,衬得这个笑容爽朗而宁静:“跟着我连轴转到半夜了,你不累啊。回家睡觉,明天一早队里报道。” “那章超华……” 陈浦温和地说:“刑警队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真把自己当驴使啊?我刚刚不是把方楷从师父那里借回来了吗。这个司机心理素质普通,方楷拿下他,轻轻松松。明天一早,等着看审讯结果。” —— 李轻鹞到家时,已是夜里2点半,她本想在沙发上靠一会儿再去洗澡。谁知这一靠,就靠到了天亮,睡得异常沉实。 昨晚他们又是骑车,又是坐臭公交,还搞了丛林穿越,李轻鹞早上醒来后,脸都绿了,无比嫌弃地脱了全身衣服,加上被她玷污的沙发套和小毯子,丢进洗衣机加了消毒液,强力清洗。 等她洗完澡,一看时间,已经8点半,不过他们昨天那么晚,今天晚去也没事。手机里有陈浦10分钟前发来的短信:【醒了没?】 她微微一笑:【今天吃粉。】 他很快回:【好,楼下等。】 李轻鹞带上门,脚步轻快地跑下去,一眼便望见夏日灿烂的阳光里,陈浦同样一副干净清爽的样子,站在大树下,黑沉的眼眸望着她,脸色平静。这人在外人面前,一直是冷傲沉肃那一挂的。 李轻鹞也不知怎的,脚步就停不下来,飞快地朝他跑去。 陈浦明显愣了愣。 李轻鹞并没有注意到,陈浦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一动。 她跑到他跟前,又发现自己那股奇怪的冲动劲儿还没完,还很想往他背上蹿一蹿。不过李轻鹞不可能允许自己做这么掉价的事,她的脸因为洗澡后奔跑微红着,神色却平淡得很:“走,我饿了。” 李轻鹞转身步伐清扬地走在前头,陈浦迈着长腿跟在后头。走着走着,陈浦低头笑了。 第44章 见到方楷时,李轻鹞心里微惊了一下。 她原以为自己跟着陈浦查案,已经够苦了。但当她看到方楷明显发黑的眼袋、好像蒙着一层灰没洗干净的脸,还有下巴上的一圈胡渣,以及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邋遢鬼,和平时那个干净体面的方大哥,联系在一起。 这才几天没见?李轻鹞忽然对这次案件的总指挥丁国强先生,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动容有之,敬畏有之……微妙的侥幸感亦有之。 她又看了眼身边帅气清爽的陈浦,有点想象不出他和方楷一样不堪入目的样子。但想到他引以为荣的蹲垃圾桶经历,又觉得自己迟早会看到那个样子的他。 两个男人显然习以为常,陈浦拍拍方楷的肩:“辛苦了。” 方楷神色憔悴得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老花,眼睛却非常亮,对他们竖起大拇指:“牛逼,这么个人都被你们挖出来了。汇报一下: 昨晚我们就把章超华的背景查清楚了,他和向思翎以及他们家人,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关系。但是去年年底,他十五岁的儿子得了一种罕见病,需要换肺。肺源申请以及40万手术费用,都是由一家叫做誉爱的慈善基金公司为他解决的。誉爱的背后就是华誉集团,誉爱的法人兼总经理都是李美玲。” 听到这里,李轻鹞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方楷继续说道:“我审了章超华半个晚上,一开始他不太配合,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但他的心里防线不算强,很快交代了一些事。” 方楷想起昨晚,自己把向思翎和李美玲的照片拿给章超华看时,对方露出茫然表情,不像是伪装。 据章超华所说,去年12月底,走投无路的他,坐在医院的楼梯间抽闷烟,一个女人找突然出现,说自己正好在医院看病,看到他们一家人太可怜,她手里有一支慈善基金,能够帮他。章超华本来还以为是骗子,半信半疑,直至半个小时后,医生联络他说有家慈善公司打电话来,愿意帮他解决手术费用,争取肺源。章超华喜极而泣,想要感谢那名女子,她却已经离开。 至于女人长什么样,多大岁数,章超华统统表示不知道。因为女人全程戴着口罩。 方楷立刻按照章超华所说日期,联系医院调取监控,但是时隔半年,医院的监控早就自动覆盖删除。 不过,方楷在医院就诊记录里,查出当天,李美玲曾去看胃病。 听到这里,李轻鹞看了陈浦一眼,他正脸色凝重听着,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点了一下头,又抬了抬下巴。一个字没说,李轻鹞却秒懂: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急,接着听。 后来,方楷又问章超华,上上周六,这名女子是否搭乘他的夜班车。 章超华说,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怎么会知道她有没有坐我的车。 方楷冷冷地问,就算挡着脸,听声音,看身材,认不出来? 章超华平静地答,认不出来。 方楷心念一动,换了个问法:当晚是否有一个戴口罩帽子、遮住容貌的女人上他的车,并且敲打他,虽然公交车上没有监控,但是道路上都有,相关警方都已经掌握了,让他想清楚再回答。这么明显的、反常的外貌特征,晚上乘客又少,不可能注意不到。事关一起重要案件,作伪证是要坐牢的。 这么一吓,章超华的脸色就有些变化,沉默一阵后点头:“好像是有个戴口罩帽子的女人。” “在影竹镇上车,环湖东路下车?” “应该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的。” “那她有没有在车上跟你说过什么话,或者跟你再联络过?” “没有。” “想清楚再回答!” 章超华的脸都红了,嘴唇也有些抖,但还是答:“真没有,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我也不会主动找乘客说话。” 他说从来没有。 敏锐如方楷,立刻问了一个李轻鹞问过的问题:在这之前,戴口罩帽子的女人,是否还在同一时间,坐过他的车。 一开始章超华推说记不清,又被方楷敲打几句后,他说好像有过两三次,但具体哪天,他确实记不清了。 “那我同事在车上问你时,你为什么否认?” 章超华低着头说,之前就觉得那个女人,大半夜遮住样貌,鬼鬼祟祟。今天陈浦他们一直揪着问,他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怕惹麻烦,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什么都不说。 方楷又问,为什么今天前2\/3路程开得那么慢,后1\/3开得那么快,是不是有人交代过他,让他这么做。 章超华一口咬定没有,他说是因为自己感冒了有点头晕,所以开得慢。后来陈浦下车时问了那么一句,他才意识到,怕耽误后面路线,所以加速开完。 方楷又审了一阵,实在问不出什么了,就暂时把章超华扣押着,到点儿就得把人先放了。 汇报完情况,方楷问:“二位独行侠,怎么看?” 陈浦朝李轻鹞抬抬下巴:“你先说。” 方楷知道他这是要锻炼新人,也看着李轻鹞。 李轻鹞:“章超华肯定认出了坐车的女人,就是医院的女人,也就是他的恩人——向思翎。向思翎坐过好几次他的车踩点,我估计他也猜出了一点什么。所以他才一开始,才会对我们隐瞒,而且故意把车开得很慢。等到你诈他,说路上监控拍到了,他狡辩不了,可能也怕真的担责任,才承认这个女人的存在。” 陈浦说:“不管怎么说,他亲口承认这个女人存在,而且在案发当晚走过这条线路,就已经证明,我们的推测是对的。我想他是真的没有看到过向思翎的脸,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一手准备,就是为了今天,哪怕司机被我们找出来,依然不能作为证人。” 李轻鹞接口道:“对,就算我们现在让向思翎戴上口罩,拉到章超华面前来,他也可以闭着眼睛说不认识,咱们也没辙。毕竟认不出也合情合理,主观能力的东西,不能算作伪证。我甚至怀疑,向思翎提点过他这一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看他一个不懂法律的司机,度把握得多好。” 方楷用手指点点桌子:“二位,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具体调查进度,但是,我要提醒一句,那个慈善基金的总经理是李美玲,那笔款项签字也是李美玲。我也可以说,那个女人,是李美玲啊。向思翎在这里头,可是摘得干干净净,单她当晚住在影竹山这一点,并不能说明那个女人就是她。” 果然,李轻鹞心想,从一开始说基金公司总经理是李美玲,她就预料到了。一开始是通缉犯,而后是神秘花衬衫男子,现在则是李美玲。每一次当她和陈浦摸到真凶的一点轮廓,就立刻有完美的挡箭牌出现。他们的真凶,真是把套路玩得明明白白,这都不是狡兔三窟了,这是走一步看十步。 章超华已经在笔录上签字,他们可以说获得了一定进展,但是不多。这份笔录真的交上去,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指向的是李美玲——向思翎的亲生母亲。 “接下来怎么办?”李轻鹞。 “我们直接去找向思翎聊聊怎么样?”陈浦却似半点不气馁,眼望着她,温煦含笑,“是时候打打草,惊惊蛇了。” 李轻鹞这几天虽然嘴上依然厉害,心里其实对陈浦已经很服气了,当着外人自然不会斗嘴,干脆地答:“我听你的。” 陈浦挑挑眉,唇角微勾。 一旁的方楷却一怔。 老刑警的眼睛有多毒呢?李轻鹞还算正常,可陈浦看人的眼神,那个黏腻拉丝的热乎劲儿,跟以前从前冷艳高贵的陈队长,判若两人啊。 —— 向思翎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商业酒会,就是罗红民和李美玲带着她。她是被打扮得精致美丽的乖女儿,跟在他们夫妻身后。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还有罗红民的朋友笑着询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开玩笑要把儿子介绍给她。 罗红民笑得更加爽朗,孩子的事情,自己做主。 大家都看着向思翎,她那时大学才毕业,腼腆低头,说:“我、我还小。” 大家都笑了,李美玲淡笑,罗红民也在笑。 再后来,她和钱成峰谈了恋爱,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用再跟在那对夫妻身后,是钱成峰陪着她,出席一次又一次的活动。向思翎扪心自问,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想跟他好好做夫妻,想要倚靠这个男人,获得幸福。她也把对骆怀峥的爱,放到了心底深处。尽管那份爱,曾经令她疼到了骨髓里,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都为之腐烂。 可她对丈夫的真心实意,最后得到了什么?不过是无休止的辱骂,一刀两断的决裂。 从此以后,向思翎就沉默了,什么人在她身边,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了。 直至今天,她作为华誉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参加一个酒会,竟然是骆怀铮陪在她身旁。 她穿着昂贵的晚礼服,坐在端重大气的真皮沙发上,望着不远处,西装革履、气质不凡的骆怀铮,只觉得这一幕,就像一场她从来不敢奢望的梦。 可是啊,向思翎,梦,不也实现了吗? 她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敬了自己一杯,而后将空酒杯放在殷勤的服务生托盘上,起身,风情摇曳地走向了曾经那个梦中才会出现的男人。 骆怀铮正在与人交谈,脸上带着淡淡的职业的微笑。冷不丁向思翎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骆怀铮讲话的声音一顿。 对方看到这一幕,一笑,又跟向思翎寒暄。向思翎笑靥如花,几句话令对方如沐春风,而后说了句不打扰,礼貌告辞。 骆怀铮立刻把胳膊抽回来。 谁知向思翎再度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人也轻轻贴上来,说:“这么多人呢,怀铮,给我留点面子。今天我表现不错,给你介绍了这么多人脉。” 她抬头看着他,璀璨的灯光下,美人仰首,美颜不可方物。 骆怀铮静默片刻,说:“多谢。” 向思翎却摇头,说:“这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些蝇头小利,真正的补偿可不是这些。对了,想不想再进清华读书?eba考虑吗?” 骆怀铮抬眸看着她。 向思翎失笑道:“别这么瘆人的眼神看我,我说过,要真真正正为你好,我想为你圆梦。我真的不会再害你了。” 酒会散去,向思翎和骆怀铮相携,出了酒店大堂,司机已经将向思翎的车开过来。向思翎先上车,骆怀铮站在车门外,没动。 她把头探出去,唤道:“怀铮,上车呀。” 骆怀铮一只手已经握着车门把手,人却还是跟雕塑似的。向思翎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陈浦和李轻鹞站在几米远外。 第45章 看到李轻鹞那一刹那,骆怀铮心里涌起很多情绪:羞愧、无地自容,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隐隐的委屈。但这份委屈,已永远无法对她言说。 明明他自诩这些年,已能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可此刻,那些汹涌的情绪,就像自己生了根,长了脚,从他早已一片狼藉的心底爬出,瞬间将他的冷静吞没。 趁自己还没完全失态,骆怀铮松开了门把手,他没脸再上向思翎的车,转身欲走。 “怀铮!”向思翎已摇下车窗,仰脸望着他,眼里写着清楚的哀求和心疼。 “骆先生。”一道熟悉而平淡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骆怀铮的脚步被钉住。他想,她叫我骆先生。 骆怀铮不得已转身,那两个警察站在通明的灯光下,虽没穿警服,气质却如出一辙,就像两棵同样挺拔冷峻的杨树。 骆怀铮的目光直直落在李轻鹞脸上。 李轻鹞也直视着他,眼里没有半点情绪,甚至称得上冷漠:“今天我们可能还要找你问话,请保持手机畅通,不要离开湘城。” 骆怀铮答:“是。” 明明周围很吵,车来车去,人们迎来送往,不远处的马路也很喧嚣。可这一刻,他们俩之间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李轻鹞没再说话,骆怀铮也沉默着。两人的目光,依然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对视着。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她的则越发的冷,几乎是瞪着他。但是他们好像都忘了把视线移开。 向思翎望着这两人的样子,忽然间只觉得,某种久违的悲怆涌上心头。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们,轻轻地“切”了一声,阖上眼。片刻后,她又极嘲弄地笑了。 同一个瞬间,李轻鹞移开目光,骆怀铮转身就走。向思翎没再喊他,他也一路没有回头,走到路边,打车离开。 李轻鹞的目光落在车内的向思翎身上,刚往前走了两步,手臂被人抓住,陈浦已走到她前面去,弯腰对车内的向思翎说:“向小姐,我们还有些问题,想跟你了解,方便找个地方聊一聊吗?” 向思翎已恢复了平时那副慵懒骄矜的模样,她的目光先落在陈浦脸上,又在李轻鹞身上打了个转,笑了,说:“行,警察同志有需求,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知道旁边就有个茶馆,你们看行吗?” 陈浦:“行。” 向思翎就把茶馆名字告诉他,又问:“几分钟的路,你们坐我的车一起过去?” “不用,我们开了警车。” 向思翎升起车窗,示意司机先开过去。 陈浦转身走向警车,李轻鹞跟了上去。 陈浦系好安全带,看了眼身旁人,她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坐得很直,双手交叠搭在腿上,眉梢眼角都写满戾气。完全不是五分钟前,那个任性伶俐的模样。 陈浦拉下手刹,整个人顿了几秒,才踩下油门。 他的背有些重地靠进椅子里,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肘支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霓虹,不断闪烁掠过。 他刚才是有些懵的。 不是没想过,李轻鹞会再见到骆怀铮,而且可能是在查案过程中。但之前她信誓旦旦,说早已没了干系,他就彻底信了,完全不介意,完全忘怀。 于是他把上一次,李轻鹞一见到骆怀铮,就六神无主、情绪低潮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也忘了她当时一改之前的热络,足足有一周时间,不跟他发消息不再缠他撩他,彻底把他这个可有可无的人,丢都脑后。直至他在办公室里找到了睡梦中哭泣的她。 他怎么就能完全忘了呢,原来这些日子,他是那么的得意忘形啊。 陈浦的眼还望着前方,做出一副专注开车的样子。支在车窗上那只手,手背抵着嘴,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不停地搓。 他自问这些年来,很少心慌过。上一次这么心慌,还是李谨诚失踪,那时他的心跳得像草上的蚂蚱,东一下西一下,连睡觉都会莫名心跳过速惊醒。 可现在,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又来了。他只是觉得慌,隐隐仿佛看到一个深渊,而他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还在山崖之上,还是已经在深渊之中。 他的拇指和食指,越搓越重。刚才李轻鹞和骆怀铮对视那一幕,就像是一副最忧伤最美丽的画,连他这个旁观者,都感觉到画面深刻到不可思议。 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和他在一起时,她无论开心,生气,难过,激动,情绪都是淡的,都是可控的。她是操纵情绪的高手,不仅牢牢控制住她自己,也主宰了他。 可每当她见到骆怀峥,就不一样了。她的情绪是那么裸露,直白,毫无掩饰,她忘了控制,也许无法控制。 这些日子,李轻鹞看他的眼神里,或许总藏着欢欣。就是那份隐隐的欢欣和依赖,令他心里暗暗生出希望和把握。 可今天这一幕,如同当头棒喝。 因为她看骆怀峥的眼神里,只有痛。 陈浦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块冻僵了冷透了的木头,手不能动,脸也不能转。他也不想说话,说不出话,只是机械地开着车。而这一切,身旁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显然再也不在意了。 因为她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李轻鹞确实在想骆怀峥的事,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金碧辉煌的五星大酒店门口,容色倾城却令人厌恶的向思翎,坐在李轻鹞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豪车里,姿态矜贵娇媚。 而骆怀铮穿得像个真正的商人,明明气质还和当年一样清俊不俗,他的一只手,却握在向思翎的车门把手上。 李轻鹞看到的不是骆怀铮在上车。 她看到的是当年那个最纯洁干净的男神,那个真正高尚的人,一脚已踩在金钱和美色堆砌的名利场边缘,他准备弯腰,打算成为向思翎这种人的附庸。 她无法忍受那样的堕落和玷污。 哪怕今日的他,早与她无关。可她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开口。 李轻鹞这个人,从来都是做了就做了,哪怕现在回想,明知不合适宜,明知冲动,她也不会后悔。 反正解气就好。 可是,真的解气了吗? 她想到刚才,自己和骆怀铮对视的那种感觉,很冷,带着某种涩涩的钝痛。被埋葬很久的记忆,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攻击她。她一看骆怀铮的反应,就知道自己刚才伤到了他。她不该伤他的,他本就已经是最可怜的一个。 可是骆怀铮到底在干什么? 一次可以说是被迫,是巧合。可两次呢?主动穿得人模人样上那个人的车呢? 他……在想什么? 她已经不了解了,也从没想去了解过,不是吗? 她的神色变得越发的冷。 她知道自己只要一碰到和当年有关的人和事,尤其是骆怀铮和她哥,就情绪上头。没办法,就是过不去。她的心曾经因为他们裂开过,好不容易偷偷缝起来,直到现在,一碰还会痛。那就痛,她做错了什么,什么都没错。 这么一想,她就坦然了,定了定神,告诫自己,还在查案,冷冷心,适可而止。 于是她这才想起陈浦,一转头,见他脸色挺平静的样子,李轻鹞心中没来由一松,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问:“在想什么?半天不做声?” 陈浦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脸色一直淡淡的。过了几秒钟,他才看向她,眼神又黑又静,问:“你看我,像不像个蠢货?” 他还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李轻鹞愣了愣,她的脑子还乱着,只觉得莫名其妙,没有细想,顺口答:“还好。”顿了顿,又冷冷地说:“你不觉得,骆怀铮才是那个蠢货吗?” 她的意思是,陈浦也知道当年案情,可现在,骆怀铮居然跟向思翎混在一起。任谁都看不下去,那不是蠢货是什么? 李轻鹞没注意到,陈浦脸上,连最后那一点艰涩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他把头转到一边去,脖颈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他很轻地“呵”了一声,头始终没有转过来。 直至到了茶馆楼下,停好车,李轻鹞先下来,陈浦解了安全带,人却坐着没动。李轻鹞:“怎么不下车?” 陈浦这才从车里出来,已恢复平时查案时沉肃的模样,眼眸里仿佛含着一层霜雪,他说:“李轻鹞,我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有什么情绪,先集中精神,保持情绪稳定,我们在查案。” 李轻鹞心中一凛,垂下目光,答:“是。” 第46章 当李轻鹞和陈浦走进茶室时,向思翎的目光首先落在陈浦身上。 21岁以前,向思翎对于男人的认识,只限于一人。每当她回忆起,脑子里出现的只有男人强势的言行,不断撞上来的肚腩,密密的腿毛和隐处的毛发,以及充满腥味和烟味儿的手。 21岁以后,她步入社会,接触的、欣赏的男人渐渐多了,她才知道,原来男人也分好多种,有温柔的,精明的,儒雅的,当然也有人渣。这段时间,她和骆怀铮来往多了,他是很独特的一种:沉默、忧郁、自卑,但这一切都掩饰不了他与生俱来的聪颖和傲骨。 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和骆怀铮完全不同,和向思翎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同。 乍一看,陈浦并不如骆怀铮醒目,因为他整个人形象气息都非常内敛。仔细一看,你才会惊觉他眉眼的俊秀,还有那一身挺拔磊落的气质。他望向人的眼神是极静的,也是清亮的,像是有某种无声的穿透力。如果让向思翎来点评,骆怀铮就像一把薄剑,锋锐无双,刚极易折;而陈浦,就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刀刃厚重,百折不挠。 所以这个男人,会更棘手。 至于李轻鹞,读高中时,向思翎确实怕她。但现在,向思翎已经不可能怕任何人,尤其是女人。而且,当她看到不肯给自己好脸的李轻鹞,就想到了高中时候,甚至感到了一丝亲切。她发现自己居然很思念那段时光,尽管那时候骆怀铮喜欢的是李轻鹞,而她只是不起眼的丑小鸭。 这么想着,向思翎脸上露出优雅的笑:“两位请坐,喝点什么。” 陈浦:“白开水就好。” 向思翎也不勉强,叫来服务员,自己点了杯茶,给他俩上了壶白开水,服务员退了出去。 “轻鹞啊。”向思翎亲密地喊道,“下次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打电话,咱们是老同学了,不管我多忙,一定空出时间,下次还可以安排更好的环境招待你们。” 李轻鹞说:“客气了,不用,咱们还是正常问话。” 向思翎不太在意地笑笑,又问:“我爸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陈浦说:“还在调查中,有些进展,所以需要进一步跟你了解情况。向小姐,你这边,想起什么新的线索了吗?” 向思翎捧起茶杯,精致的眉头轻轻皱起,答:“我要是想起来,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哎,可惜我帮不上忙。” 陈浦掏出一张照片,放到她面前,是从监控上截取的,穿花衬衫男子,但因为距离远,画质较为模糊。 “我们发现这名男子,在案发当晚,到过罗红民的别墅。你认识他吗?” 问话的时候,陈浦和李轻鹞都死死盯着向思翎的表情。 向思翎先是低头盯着桌上的照片,看了几秒钟,然后放下茶杯,拿起照片,动作不急不缓。她微微偏头、皱眉,想了想,撇嘴说:“好像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呢?但是这个照片太模糊了,看不出长什么样。”最后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这张呢。”陈浦毫无预兆地伸手,把另一张照片插过去,挡在她眼前。 就在这一瞬间,向思翎嘴角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是司机章超华的照片。 一两秒后,她眨了眨眼,露出疑惑表情:“这个人,我应该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她抬起一根细白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露出恍然表情:“他好像是……好像是那个儿子要换肺的人?对了我想起来了。” 她抬头看着他们,露出笃定的笑:“他姓章,是我们集团慈善公司的一个资助对象。怎么了,他和我爸的死有关系吗?不会,我们还帮了他!” 李轻鹞面无表情,陈浦却笑了笑,说:“要说有关,确实有那么点关系。他是从影竹镇开往市区的夜班中巴线的司机。” 向思翎说:“哦,司机啊,我大概翻过他的资料,但是没印象了。我记得当时呢,是陪我妈去医院看胃,结果我妈可能听护士还是病友,提了这个人家里的事,觉得十分可怜,就叫我帮她去办,资助他们一家。我也没细问。” “所以你承认,那天在医院和章超华见面的女人是你?” “是的,我几个月前是见过他一面,跟他说我们集团会给他解决困难。”向思翎嗔怪地看了陈浦一眼,“陈警官,瞧您说的,什么承认不承认,怪吓人的,我又不是在做坏事,是在帮人。” 说完这段话,她就端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 陈浦立刻和李轻鹞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李轻鹞也很配合,嘴角闪现点抑不住的笑意,但立刻压制下去。 向思翎抬眼看了看他们,垂眸喝茶不动。 陈浦的神色变得很严厉,就是他平时审犯人,最吓人的那副阴沉模样,他说:“向思翎,章超华已经把他知道的、做过的事,全都招认了。” 向思翎没有抬头。 她的眼睛盯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液,像是没反应过来,慢慢地又喝了一口。而后她的手非常稳地把茶杯再次放下,露出一个稍显惊讶的表情:“他招认了什么?一个小司机,真和我爸的死有关系啊?” 陈浦眼冒寒光盯着她:“他指认了一个人。” 向思翎慢慢翘起二郎腿,双手手腕交叠,轻轻放在腿上,她毫不闪避地与陈浦对视着,,那双清澈的美眸中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那他,指认了谁呢?难道他见到凶手的脸了吗?” 李轻鹞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如此。 她看着眼前的向思翎,再次感到彻底的陌生。若她真的是凶手,心理竟然强悍到如此地步。 陈浦盯着向思翎不说话。 向思翎嘟了嘟嘴,娇俏无辜的表情,更加生动。 陈浦这才说:“章超华指认,一个戴着口罩帽子的女人,身材和你同样苗条,身高跟你也差不多,在罗红民遇害当晚,10点半搭乘他的公交车,从影竹镇前往环湖东路。5点又坐了返程车。你说,是不是很巧?” 向思翎的嘴角很轻又很快地微微一勾,如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而后她立刻瞪眼:“陈警官,轻鹞,你们说这话,不会是在怀疑我?我那晚就住在影竹山。怎么可能呢,我不知道有多仰慕感激后爸,怎么会杀他?我恨不得杀了真凶,替他报仇。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怀疑我是为了华誉?讲讲道理啊,我不杀他,他也没有别的继承人,将来华誉也是我的。我可没有动机去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这时李轻鹞开口:“嗯,知道你是个二十四孝好女儿,他对你比亲爸还好。” 向思翎娇笑:“还是老同学懂我。真的,资助章超华,是执行我妈的想法,你们怎么能怀疑我呢?要知道,我爸成立那个慈善公司,就是让我妈,跟那些阔太太一起玩的。40万,她想花就花了,反正也是做好事,我也没细问。我只见过章超华那一面,刚才你们一问就说了,也没瞒着你们啊。不信,你们再去问问我妈,看这件事,是不是她的意思。” 陈浦:“我们随后就会去拜访李女士。” “好呀。两位警官,还有什么事吗?我下面还有个会。” “案子问得差不多了,再随便聊几句,就让你走。对了,你平时搞体育锻炼吗?” 向思翎说:“稍等一下。”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很专注的样子,回了两条短信,才放下手机说:“不好意思,想起有件工作上的事要处理。陈警官,你刚刚问什么?” 陈浦盯着她的眼睛:“向小姐平时搞体育锻炼吗?身体素质怎么样?” 向思翎答:“嗯……我每天都健身,家里有个健身房,常用器材都有。以前我不太重视这一点,进了公司做管理层以后,才意识到,健康的体魄,是革命的本钱。我认识的很多老总,都有锻炼的习惯。轻鹞,我记得你高中时从来懒得动,现在也开始搞锻炼了,毕竟读了警校。” 没等李轻鹞回答,陈浦又问:“游泳吗?” 向思翎看了看陈浦,莞尔一笑,她抬手像是想要去拿茶杯,但又立刻把手放下,握住自己的膝盖。她答:“有时候游,不过呢,我游得不太好。对了,前天我还约了骆怀铮一起去游泳,结果游得没他快,这家伙就嘲笑我肢体不协调。轻鹞,以前你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样讨厌?” 陈浦心里骂了句娘,严肃道:“向小姐,还请你不要说,与我的提问不相关的话题。” 李轻鹞的神色很平淡,说:“是的,后面还请向小姐不要随意闲聊。不过,这个问题你既然问了,我还是出于礼貌回答一下,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不好意思,他不这样。我们好的时候,他什么都听我的。继续问,队长。” 向思翎撇撇嘴,又叹了口气,说:“你们那时候,可真幸福啊,让人羡慕,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陈浦其实已经没什么问题要问了,只是这回,换他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大口白开水,仔仔细细喝完。过了几秒钟,他才抬头,神色如常地说:“向小姐,谢谢你配合调查,后续如果有需要,可能还会联络你,近期请不要离开湘城。” 向思翎露出更加松弛的、璀璨的笑容:“没问题。” 第47章 离开茶馆,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李轻鹞觉得胸中的郁气,一扫而光。 一是因为,和向思翎交谈的过程中,虽然对方掩饰得很好,表现稳得一批,但是很多细节反应,还是泄露了慌乱,验证了李轻鹞和陈浦的一些猜想。 二是向思翎最后作死问的那个问题,当然,很可能当时她只是转移话题,掩饰心虚,但还是正撞李轻鹞枪口上。她怼了回去,心情大好。 这样的交锋有点low low的,但李轻鹞才不在意呢。难道她就不能low吗?陈浦不是要她随心所欲暴露本性嘛? 想到这里,她看了眼身旁的男人。从出了茶室,陈浦就一直沉默,单手插在裤兜里,有点耍酷的意思。平时和她在一起那些磨磨唧唧的小动作,小眼神,都没了。 李轻鹞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发什么呆?是不是对案情有什么新想法?” 陈浦没有看她。 他微垂着眼睛,望着明晃晃的电梯壁上,两人模糊的剪影。感觉到袖子上那轻轻拉扯的劲儿,心想:又来了。 她又好了,又看得见他,也感觉得到他的喜怒哀乐了。 可他怎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呵呵。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形容的是不是就是他这样的大怨种? 他嘴角一扯,说:“没想案子,有点累。” 李轻鹞愣了愣,入职这么久,听过队里其他人喊累,但绝不包括陈浦。不过想想也正常,两人已经起早贪黑连轴转多久了?而且能休息的时候,他都是让她休息,一个人盯着扛着。 李轻鹞的语气软了几分:“今晚忙完,早点下班队长,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行。” “叮”一声电梯门开,到了负一楼,左侧是停车场,右侧是超市,通道上有个洗手间指向标。李轻鹞说:“我去下洗手间。”陈浦也默不作声跟着去。 进了男厕,陈浦放完水,走到洗手台前,打洗手液,非常用力地搓着十指,最后冲洗干净,在池子里用力甩甩手,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看到自己阴郁的表情,也看到了眼中的茫然。 忽然间,就感到真的有些累了,不仅是身体的累,而是从内到外隐隐的无力困顿。他把双臂撑在洗手台上,盯着空无一物的池子,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在酒店门口,李轻鹞看骆怀铮的那个眼神。 她从来不会用过那样的眼神看我。他想。 从来没有过。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李轻鹞这么折磨人的东西,放在心里头了。明明一开始,一心一意要当妹妹护着。 可谁家的妹妹,动不动就撩人,对他吹口哨,用脸蹭他的胸肌;谁家妹妹时而娇软,时而强韧,时而冷漠,把人折磨得心中千回百转;谁家妹妹生气了,像情人一样赌气冷战,令他脚都睡不踏实,要哄那么那么久才肯好。 谁家哥哥被妹妹瞪一眼,胸口就慌得如小鹿乱撞,碰一下妹妹,心里就像打翻了蜜糖罐甜呲了牙;谁家哥哥看到妹妹的旧情人,满肚子酸味儿都腌进了骨头里,假模假式说一句话,自己都被呛到。 陈浦抬眸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挂着极苦的笑。他抬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用力从正面捏了捏脸颊,把那点苦笑给捏平了。 他要怎么办? 若是公平竞争,以他的性子,绝不相让。骆怀铮就算是个清华胚子,他还是警队精英呢。可这场谁也没有起跑的追逐,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骆怀铮是她七年前,爱进了骨子里,也痛进了骨子里,正儿八经的男朋友。若不是……若不是当年意外的案件,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携手读完重点大学,成为同样出类拔萃的人物,领证结婚,儿孙满堂了?他们本就是卧龙雏凤佳偶天成,只是被命运一刀切开,天各一方,现在又终于重逢。 可他陈浦是什么? 哥哥的平替,警队同袍,或许算得上她最亲密的搭档,顶多有那么一两丝暧昧,不能更多了。 又或者,一直以来,根本就是他的错觉。那些深夜互相扶持的心意相通,不是真的;那些他认为心知肚明的任性和纵容,不是真的;那些眉梢眼角透出的一点点情意和关心,也不是真的。 他甚至连问都不能问。他以什么身份问? 就算现在没有骆怀铮,以他的性格,以他的死要面子,也只敢像现在这样,一天一天,一点一点,暗搓搓靠近。只要她不排斥,只要她慢慢接受,就够了,来日方长。他们还没找到李谨诚呢,他实在也不想把心思放在快快乐乐谈恋爱上,他想她也一样,有些事情,他们一定有默契。他盼着水到渠成那一天。 可原来这些天,他们已经走得这么亲密了,也远远不是爱情。 她和骆怀铮,都当着他的面,给打了个样,什么叫做缠绵悱恻痛彻心扉的爱情。难道他还能装瞎吗? …… 终于把三个人的关系想明白了,陈浦眉间那郁结的情绪,慢慢变得淡若无痕。他的双臂还撑在洗手台上,抬头看天,很慢很慢地吐了一大口气,神色已恢复平静,出了卫生间。 李轻鹞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以前每次外出任务上厕所,都是陈浦等她。她心想他今天八成是开大,就见他脚步带风,微垂着脸,走了出来。 李轻鹞却愣了愣,等他走到身边,正要擦身而过,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顿了一下,把胳膊抽出来,很欠地说:“动手动脚干什么?” 李轻鹞盯着他的脸:“你不会是哭了?水淋淋的。” 陈浦心里猛地一跳,神色却坦荡极了,说:“瞎说什么,我会哭?我又不是你,洗了把脸才湿的。走,别磨蹭。” 李轻鹞见他怼回来,就感觉他是正常的,心里最后那点心虚和不安,也消失了,跟着他上车。 车子驶出停车场,时间还早,刚夜里8点。李轻鹞刚才等陈浦的时候,就琢磨过了,如果让她来说,肯定是不会怀疑骆怀铮的。哪怕骆怀铮现在落魄又敏感,她还是不自觉地相信他。但是于公而言,作为一个刑警来看,骆怀铮入狱五年,是有可能发生性格的极端转变。而他来湘城没多久,向思翎的继父就被杀。向思翎是他们的头号嫌疑对象,现在骆却与向出双入对。那么,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再调查一下骆怀铮。 于是李轻鹞开口:“本来我们计划接下来是去找李美玲,但我认为,趁热打铁,刚才也跟骆怀铮说了,直接去找他聊聊,排除一下嫌疑,你看怎么样?” 她想的,没说出口的那些,陈浦其实也想过。但见她一上车就迫不及待地提出来找骆怀铮,本就走到死胡同的陈浦,心里就剩一个念头了:她就这么想见他? 那颗已经跌到谷底的心,再次跌穿谷底,都不知道掉那儿去了。陈浦只剩下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甚至还笑了笑,说:“你说得对。” 李轻鹞却在想,这下知道我大公无私了,连前男友都审。 定了侦查方向,陈浦往骆怀铮公司方向导航,脑子里还空空的,下意识说:“他的手机号之前应该登记过,老方在局里,让他查了发给你。”说完他心里就咯噔一下。 果然,李轻鹞低头打开手机,说:“我有他微信,上头有手机号。找到了,我打你打?” 陈浦:“那当然是你打了。” 李轻鹞理解成,陈浦在开车不方便,就直接打了过去。 只响了两声,骆怀铮就接起。听到那头传来的低沉平和的嗓音,李轻鹞的心情也不像之前撞见他和向思翎时,那么翻涌了。 她说:“骆……怀铮,我和陈浦现在过来你公司,方便聊聊吗?” 骆怀铮说:“可以。” “那我在附近找个地方?” 骆怀铮答得也很客气拘谨:“公司有个小会议室,可以吗?” “行,我们二十分钟后到。” 挂了电话,李轻鹞说:“去他公司会议室直接谈。” 陈浦:“都行,保证隔音。” 车继续往前开,李轻鹞想着一会儿见骆怀铮该怎么问,陈浦也没说话。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拧开车载音响,第一首自动播的就是那首《anl》。 【镜子中,看见一张陌生的脸,那眼神如此黯淡。 笑一笑,只牵动苦涩的嘴角,我的寂寞谁知道……】 陈浦偏头朝着窗外,抬手按了一下脸。 李轻鹞注意到了。 她没再想骆怀铮的事,静静听了一会儿歌,果断转头盯着陈浦。 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 陈浦察觉了,说:“看我干什么?杵你旁边一整天了,还没看够?” 李轻鹞又迷惑了:这不挺正常的吗? 她怼:“你可够自恋的。” 陈浦笑笑,嘀咕道:“我自恋?我恋屁。” 李轻鹞没太注意。 很快开到骆怀铮公司楼下,陈浦停下车,李轻鹞说:“我刚刚琢磨过,通过这几次的接触,你感觉出来没有,骆怀铮这个人,现在比较敏感,自尊心很强。虽然刚才我和他闹得不愉快,但也是特殊场景,被我逮个正着。他觉得没脸面对我,我也看不过眼有点生气。现在大家都冷静下来了,有些话,由我单独问,可能更合适,有把握挖出他的真正态度。对着你,就是公事公办,他不一定愿意说。所以我建议今天的谈话,先由我一个人进行,你觉得呢?” 陈浦静了一下,说:“你说得很对,合情合理,我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完全是为了案件调查的效果,行,就这么办。不过,录音必须开着,而且你们俩必须在我能看到的地方,这是规矩,请你理解。你可以提前跟他说明。” 李轻鹞觉得他这话怪怪的,她怎么就不能理解规矩了。 “废话。”她说。 第48章 一进电梯,李轻鹞就意识到,这栋工业园区的办公楼,挺简陋的。等上到骆怀铮公司的楼层,这种感官稍有改善。楼依然很破,但骆怀铮那半层楼,看起来窗明几净,简单舒适。虽然没有豪华装修,看起来却意外的不错。 一个年轻员工笑着迎上来:“是骆总的朋友,他在会议室等你们,这边请。” 陈浦和李轻鹞穿过他们的办公室,不大,晚上8点还有十几个人在,全都非常专注地工作,或者低声讨论着,没人在意这两个不速之客。旁边的几张白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日程。 如果员工风貌可以代表公司的气质,那么这家小公司,显然充斥着市场和实干精神。 那名员工把他们带到一角的会议室,那是一间全落地玻璃窗的屋子,一个穿着最简单白衬衣黑西裤的男人,背对着他们,端着茶杯正在喝水。 员工敲敲会议室的门,推开,说:“骆总,您朋友来了。” 骆怀铮回身,点头:“谢谢,你去。” 他没系领带,极有质感的白衬衣扎进西裤,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手腕,显得十分清瘦挺拔,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累赘的线条。端着一次性茶杯的手,也是白皙瘦长的,手背隐有青筋。灯下淡淡一层微光,将他从头到脚笼罩,气质竟和高中时如出一辙的宁静。那些跳动的微光,藏进了发梢,藏进了眉角,藏进指尖,藏进了所有的细微末节里。 李轻鹞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年,她从未幻想过,如果骆怀铮正常长大,没有坐牢,正常读书、工作,会是什么模样。现在看到眼前的人,她忽然明白了,他其实并没有真正改变。如果那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依然会是眼前这副文雅清秀,安静夺目的样子。只不过,那样的他,也许会更加自信,更加肆意自由,他会站在更高更美好的舞台上,而不是站在湘城一角普普通通的工业园区里。 压下心底的酸涩和感动,她看着他,露出重逢以来,第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她意识到,当她能够不带情绪地,看清骆怀铮如今真正的模样,那她其实,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骆怀铮也不再是一个小时多前,在酒店门口相遇时,那副窘迫失态的模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或者是站在自己的地盘,给了他更多勇气,他也朝他们,露出平静的笑容:“两位警官,请进。” 当然,他还是多看了李轻鹞一眼,见她似乎不再生气,他的笑容更加放松了几分,本就长得清俊风流,当二十五岁的骆怀铮真心实意笑起来,更加如同芝兰玉竹,温润盈光。 李轻鹞都看得愣了一下。 身边响起陈浦的声音:“就按你的意思去谈,我就不进去了,开语音,录音。” 李轻鹞答了声“好”,没有看他,走进会议室,带上房门。 骆怀铮本来已倒好三杯水,看只有她一人进来,露出疑惑表情:“陈警官……” 李轻鹞说:“老同学,我们俩先聊聊。” 骆怀铮注视了她两秒钟,答:“好。” 李轻鹞和陈浦的语音通话早已拨通,当着骆怀铮的面放在桌上,同时放下录音笔,摊开记录本,说:“谈话必须录音,告知你一声。” “我明白。” 窗外的夜色是静的,办公室里也很静,光线柔和明亮。会议桌不大,骆怀铮坐在她对面,直线距离只有一米多一点。李轻鹞忽然反应过来,七年了,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相处。 而上一次相处,还是在高中教室里。那时候他们的距离比现在近很多很多,手臂挨着手臂,脸也时而借着讲题靠近,他们的手有时还会在桌下偷偷交握,全班没人看到。 后来他入狱,她一次也没有去探望过。大概这世上最冷漠无情的女人,就是她这样。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这么绝情,狱中的他,会不会绝望,会不会痛。只因为不敢,她就没有再对他回过头。 本来一路上,李轻鹞想好了许多问题,特别公事公办,特别冷淡客气,因为当时心里还带着气。可此刻,真的坐下来,面对着安安静静的骆怀铮,她突然就不那么急着问案情了。 她第一句话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很蠢很烂俗的问题,可她就是想问上这么一句。 骆怀铮大概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开场,片刻的怔忪后,他慢慢笑了,俊秀的眉眼里盛满李轻鹞非常非常熟悉的温柔。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尽管五官轮廓已有风霜。 “我……”他很慢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这些年,已经挺好的了,不然,也开不出这个公司。有很多人帮我,狱里,还有出来以后。好心人很多,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也很好,你……放心。” 李轻鹞的眼睛和鼻子突然酸胀得不可思议,她怀疑自己前些日子,到底在跟眼前的人,较什么劲?明明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可直到今天,他清清楚楚说出自己的日子和生活,她才好像终于意识到,她和他之间,隔着七年的鸿沟,他早已走上了另一条永远不可折返的路,而且他还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把这条布满坎坷荆棘的路走好。 李轻鹞也红着眼睛笑了,说:“那就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到哪里,都会很优秀。不跟你客套,今后有任何事,能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时开口。虽然我只是个小警察,也有能为你行方便之处的地方——只要不违背原则。” 他却没有回应或者感激她的许诺,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望着她。明明重逢后两人已见过几次,他却也像是第一次,可以仔细打量她现在的样子。他的眼眶渐渐红了,水光在凝聚。 他问:“你呢,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过得好吗? 一句话,仿佛问遍了白日与长夜,刺穿了春秋与寒夏。这七年来,李轻鹞心里,曾有多少多少的话,想对眼前这个人说;多少多少的苦和泪,幻想过某天还能趴在他的怀里倾诉。在那个幻想里,他不是坐牢的杀人犯,她也不是唯一那个还站在日光下,却肝肠寸断的人。 可是物是人非,世事回转。那些话,那些幻想,早已埋葬在一个一个难熬的日子里了。现在她已经无法对任何人提及,包括曾经的他。 李轻鹞抬头,很轻地说:“我也很好,一直很好,考了心仪的大学,也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从很早以前起,我就朝前看了。所以,你也放心骆怀铮。你知道的,我一直是个很坚强的人,我完全不需要任何人担心,真的。” 明明说得很潇洒,可话音未落,她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一滴,止也止不住。 骆怀铮的眼眶不知何时早已红透,死死盯着她的脸。终于,他也偏过头去,用手背擦掉眼泪,连擦好几下。最后他低着头,狼狈地从桌上纸巾盒抽了几张。另一只手,却动作很轻地把纸巾盒推到她面前。 李轻鹞的头也埋得很低,她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桌面,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晕。她非常压抑地抽泣着,抽出纸巾,不停地擦,可纸巾很快被浸透。最后她干脆抽了一大把纸,按在眼睛上。 这回,不会再湿透了,她想。她就这样一只胳膊支在桌上,纸巾按住眼睛,不说话,也不动。就像一个假装失明的人,只要她不睁开眼睛,就看不见两个人的同样崩溃。 过了一小会儿,骆怀铮已止住眼泪,只是眼睛依然红得吓人。他抬起头,望着李轻鹞,他的眼里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又好像藏着最深最执着的情绪。渐渐的,他的神色变了,眉眼柔和下来,目光也变得宁静又专注。而李轻鹞捂着眼睛,并不知道。 会议室里,那两个人之间,时间仿佛再次静止。她在哭,他红着眼安静地看着她。 会议室外。 陈浦也在看,看着他们两个人。 他与他们俩之间的直线距离,其实也只有五六米,隔着一堵玻璃墙。可这堵透明的墙,却像天堑之遥。他戴着耳机,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从寒暄,到沉默,到最后只有李轻鹞一个人的悲伤抽泣。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瘦薄可怜的背上,再落到那个男人通红执拗的眼睛上。 陈浦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断收缩再收缩,变得让人喘不过气。可它明明好好的,在胸膛里跳动着。一切变化都是无声的,那棵曾经在心口长出的羞怯的、蠢笨的枝芽,它就像先天发育不良的战士,还未上场竞技,还未得意洋洋地向心爱的人展现风姿,就已被她无情地斩断水源、拔去根茎。它甚至连一声孱弱的呼救都来不及发出,就干涸枯萎地跌倒在地,慢慢的、慢慢的,缩成一小团,缩到他同样正在紧缩的、疼痛的心脏里去,不见了。 陈浦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他违背了工作原则,摘掉耳机,扭头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好安静,静得让人心里空荡荡。他想,就这样,我知道了,李轻鹞,我不想了。 第49章 李轻鹞用力地擤了擤鼻子,把纸团丢进垃圾桶,再看到桌上还有四坨纸团,她面不改色地一一抓起,丢掉。又从包里抽出张湿巾,把眼角眉梢脸颊嘴角等沾泪的地方,一一擦拭干净。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骆怀铮不好盯着看,就低头看手机,心里却觉得新鲜。高中时的李轻鹞,脸上顶着两笔黑墨水,都能无知无觉地来学校。被人提醒了,只嚯嚯一笑,冲到水龙头旁,一捧凉水随便搓几下,发梢湿淋淋地回来上课。搞得骆怀铮到处跟人借纸巾,哄着她擦头发。 哪像现在,动作讲究又斯文。骆怀铮意识到,她是真的长大了,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精致的女人。 李轻鹞把手指上黏糊糊的泪痕也擦干净,正色道:“行了,咱俩旧情叙完了,该说案子了。” 她讲这话时,语气里还带着点调侃的笑意。 骆怀铮却没笑,只望着她,温和地答好。 李轻鹞低头看着笔记本。 首先,她再次确认了罗红民遇害当晚,骆怀铮的不在场证明。这一点,之前警察就调查过。李轻鹞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又询问了一遍,甚至还倒序问了一次。骆怀铮答得都很清晰、准确。 骆怀铮公司内外都装了监控,有两个摄像头还拍到他的工位。对照他的话,李轻鹞又审了一遍监控,确定他的不在场证明很可靠,一丝漏洞都没有。 骆怀铮甚至还说:“我能理解你们为什么会怀疑我。毕竟我和向思翎的家人有恩怨,现在又是她的合作伙伴。你们是否怀疑我和她同谋?” 这话李轻鹞就不能答了,她心想其实我个人完全没有怀疑你,但这话也不能说。她只是笑笑,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在和她接触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吗?” 骆怀铮却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轻鹞,如果我有明确的发现,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李轻鹞心里“噔”的一下,连忙又追问了几句,譬如什么叫做“明确的”发现,他是不是对向思翎起了疑心,是什么让他起了疑心,这其中一定有所契机。 可骆怀铮从少年时起,就是个非常有主意的人。无论李轻鹞再怎么旁敲侧击,他都跟个闷葫芦似的不说了。最后,比李轻鹞逼狠了,他说:“我是个劳改犯,从出狱第一天起,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辈子都不能和普通人一样了。任何事,除非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否则我绝不开口,也绝不会做。” 李轻鹞说,不需要八成把握,你有两三成,我也会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信你。 骆怀铮却说,我知道你信我。可你能代表刑警队吗?能代表警察局吗? 这下李轻鹞语塞了,下意识转头,望向玻璃外,那个至少能够代表二队的人,却发现陈浦一改平时炯炯有神的审讯风格,头埋得很低,好像在看笔记本,根本没往这边看。 李轻鹞只好作罢,灵机一动,转而说:“第二个方面,要问问你和向思翎的关系。这也和我们案件侦查有关。我们都知道你和她之间的恩怨,为什么今天你又跟她在一起?你们最近经常在一起吗?完全是出于工作需要,还是你带着别的目的?像今天的酒会,我们也提前了解过,和你们的项目合作没关系?那为什么你会成为她的男伴?” 骆怀铮深深看她一眼,双眼皮的褶皱深而清晰。 “我最近接触她,确实出于别的目的。” “是什么?” 他向后靠在椅子里,右手手指抓了几下椅子扶手,牙齿又咬了咬下唇,才答:“向思翎想要给我一些商业方面的补偿,譬如今天的酒会,为我介绍一些人脉,我同意了。我的公司也要活下去。她如果心中对我有所亏欠,而我的人生已经无法改变,那为什么我不能索要更多利益?” 李轻鹞愣了愣。 他低头笑了一下,说:“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利欲熏心?” 李轻鹞想了几秒钟,摇头:“我不会这么想。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评价你。” 这样的回答,令骆怀铮原本有些不安的心中,熨帖无比。但他又有一点意料之中的感觉。 因为李轻鹞,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人,曾经的她,就像一头闲云野鹤,看似清清冷冷。可实际上,骆怀铮知道,她既懂得尊重自己,也善于理解他人。之前见了几次,她都冲他发火,大概只是,心中对他有怨,又或者怒其不争。 李轻鹞又问:“那么,你们的私人关系呢?她似乎很喜欢你。” 骆怀铮看她一眼,语气郑重:“我永远不会和她在一起,我不可能喜欢上她。” 李轻鹞点头:“个人的事,你能想清楚最好。不过,你前天陪她在游泳?在哪里游的?只有你们两个人?” 迎着李轻鹞清澈中透着冷静的目光,骆怀铮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此时已不带任何私人情绪,而是作为一个刑警,在刺探这些问题。 他垂下眼睛,答:“我没有陪她游过泳,前天……前天我一整天都在公司上班,下班后去了我父母那里。” “你的意思是,向思翎在说谎?” “我不清楚她有没有游泳,但是我没有去。监控应该都能查到,我爸妈小区和楼栋也都有监控。” “好的,我明白了。”李轻鹞合上笔记本,“暂时就这么多问题,如果有需要,再来麻烦你,你可以吗?” “没问题。” 李轻鹞并不打算就所谓的“怀铮陪我去游泳”问题,再去找向思翎求证。对方很可能一句话:我是开个玩笑啦或者我记错了,就应付过去。 她起身,收拾东西,关掉录音笔和语音通讯,摘下耳机。这时,她又抬头往陈浦看了一眼。一直以来两人搭档,哪怕他使唤她主审,过程中也会下达一些指令。但今天全程,陈浦安静得过分。 陈浦也在收东西,背对着她。 李轻鹞微微皱了一下眉。 “李轻鹞。” 她转头,骆怀铮已从桌子对面走过来,站在她对面:“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能也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重逢以来,两人第一次站得这么近。李轻鹞直观感受到,他又长高了,高中时就有一米七八,现在看着有一八二、八三,更显得人瘦瘦长长,她想,她就从没见过他长肉。 于是李轻鹞的心底变得越发柔软,答:“问。” 可那白玉似的脸颊,不知何时染上一抹红晕,他的喉结滚了滚,微微低头,盯着她,脸往外头陈浦的方向偏了一下,问:“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李轻鹞收东西的手停住,抬眸与他对视着,片刻后,她微微一笑,答:“还不是。” 第50章 有的人,哭完之后,郁郁寡欢;有的人,则哭完了事,神清气爽。 李轻鹞是后者。 其实在当年那些事发生之前和之后,她都是很少哭的人。李轻鹞的身体里好像有个开关,阈值很高。但一旦打开,总能酣畅淋漓地宣泄一番。然后,李轻鹞就进入了某种类似贤者时间的状态,懒洋洋的,但是心境清明开阔,心情甚至也不错。 所以她没注意到,在听完那句“还不是”的回答后,骆怀铮就变得沉默,维持着基本礼节,把她送出会议室。 她也没注意到,两个满腹心事的男人,视线在空中交错,他的阴郁,他的更低落。 李轻鹞轻声对陈浦说:“我问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在李轻鹞一无所知的时候,陈浦已经完成了长达25分钟的自我折磨和反省,此刻他已经可以淡淡笑着说:“没了,你问得很好。” 难得他夸得如此直接,一点阴阳怪气都没有,李轻鹞挑挑眉。 两人与骆怀铮道别,重新上车。 陈浦自认已经进入完全职业化的、冷酷无情的工作状态,看了眼手表,说:“8点40,正是按摩店生意好的时候,我们去找李美玲,今天把这最后一个人调查完。” 李轻鹞正有此意,说:“好,我打电话。” 结果李美玲的手机关机了。 陈浦说:“打向思翎问问。” 李轻鹞打给向思翎,但是向思翎没和母亲在一块,说她这两天都在忙工作没有联系。 “要不你们直接去按摩店。”向思翎说,“这个点儿,我妈应该都在店里。” 挂了电话,李轻鹞翻看笔记本,回顾今天所有笔录。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认为骆怀铮没有嫌疑,在罗红民这件事上,他应该是清白的。你认为呢?” 陈浦:“我同意。” “至于和向思翎混在一起,他说是为了商业利益,我持怀疑态度,他好像还有别的目的。但他不愿意说,往后我们再看看。” “行。” 车里安静下来。 李轻鹞合上笔记本,望着前方,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往旁边一瞄。正在等一个很长的红绿灯,陈浦双手都搭在方向盘上,眼睛却没看着路,而是看着道路上方的…… 天空? 两旁高耸林立的楼宇,把两人头顶墨蓝的天空,切割成长长窄窄的一条。今夜晴朗,没有云彩,星星非常清晰繁密。 “陈浦。”她喊道。 他的反应有点慢,垂下眼睛,不再看天上,“嗯?” “你在看什么,星星吗?还是飞机?” 陈浦顿了一会儿,答:“星星。”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没有像平时那样,动不动就跟她眉来眼去。窗外流泻的灯光,洒在他的侧脸上,也洒在他笔直的脖颈,以及黑色t恤领口露出的一小截劲瘦的锁骨上。李轻鹞忽然觉得,这样的他,看起来特别冷淡,让人难以接近。 他忽然又说了一句:“李轻鹞,我其实也很想有颗星星。”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低,还有点哑。李轻鹞差点没听清,愣了愣,问:“你是说小时候?” 陈浦笑了笑,没说话。 很快就到了按摩店楼下,陈浦停好车,刚要下,李轻鹞说:“等等。” 陈浦没有抬头,说:“还有什么指示?” 李轻鹞从副驾慢慢把头凑过去,陈浦往后躲了一下,李轻鹞看到他眉头轻皱。 李轻鹞心里没来由有点不舒服,说:“你心情不好。”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没有。” 李轻鹞却盯着他始终低垂的眼帘,他的睫毛并不是细密修长可爱挂的,只是一根一根,黑而直,像极了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他其实都是硬邦邦的。 “话讲清楚再走。”李轻鹞平平静静地说,“你心情不好,是因为我吗?” 陈浦却抬头笑了,懒洋洋的样子,毫不畏惧地直视她的眼睛:“多大脸呢?我干嘛要因为你心情不好?为什么?” 李轻鹞顿住。 “行了,别东想西想,赶紧下车干活,你不是说让我今天早点下班回家吗?” 他又要推车门,李轻鹞却破天荒放软了声音,说:“陈小浦,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到底怎么了啊?” 陈浦沉默几秒后,说:“抱歉,我可能有点着凉了,头疼,还有点晕,就不太想说话。你别在意,下车。” 李轻鹞一听,伸手就去探他的额头,他却已推开车门,身子探了出去。李轻鹞的手停在半路,却不知道他是没注意到她的动作,还是故意避开了。 —— 李美玲不在推拿店。 向思翎提前打了电话,店长接待了他们。店长是一位40余岁的女性,看起来十分精明干练,化着淡妆,非常热情。 问及李美玲行踪,店长说:“李总去杭州了。” 据店长说,李美玲要去杭州拜访一个中医推拿大师,交流学习技术,昨天一早就出发了。归期未定。 陈浦问:“她一个人去的吗?高铁还是飞机?” 店长笑了一下,答:“那我不太清楚,李总只跟我交代了一句,让照看着店里。她自己定的行程,我也不会多问。” 陈浦下意识转头,去找身旁李轻鹞的眼睛。可头刚转到一小半,他就刹住了。 李轻鹞听到这里,也抬头望向陈浦,却只看到他冷肃紧绷的侧脸。 陈浦提出要了解店里员工的情况,店长就把他们带到电脑前。 按摩师一共48人,其他行政和杂工12人。按摩师又分三种:明星技师12人、中医技师25人,泰式技师11人。 中医和泰式好理解,李轻鹞问:“什么叫明星技师?是推拿技术最牛的吗?” 她问这话时,陈浦倒是飞快看了她一眼。 店长笑得很坦然:“要当明星技师,不光推拿技术过硬,形象气质也有要求。” 李轻鹞看着电脑上那一溜明星技师的照片和档案,秒懂。一共8女5男,看起来就比那些中医、泰式技师年轻,年龄最大的应该也就30几岁,大多数二十几岁。虽不说长得特别惊艳,但整体颜值都在80分以上。有四、五个还长得特别好。 警方之前就调查过按摩店资料,正规经营,没有问题。于是李轻鹞有些明白了,这种明星技师,连擦边球都算不上。就是漂亮的,赏心悦目的,然后更贵。 李轻鹞忽然想到陈浦刚才瞄她那个眼神,几个意思? 直觉令她瞬间得到答案:陈浦知道明星技师是什么意思,所以他问都没问。 之前有几次在队里,她看见周扬新、方楷他们,叫上陈浦一块去按摩,都说腿痛背痛。他们还叫李轻鹞,但李轻鹞自己妈妈就是中医,诊所还有经络推拿一流的医生,所以不太看得上外头营业的推拿店,觉得不够专业,就没去。 那么问题来了,知道归知道,陈浦有没有点过明星技师? 噫,男人。 李轻鹞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浦一眼,他正专注的盯着电脑屏幕,并未察觉。李轻鹞也就立刻收敛发散的思维,注意力回到案子上。 至于刚刚她发现的这个问题,呵呵,以后再说。 陈浦的手指往屏幕上一点:“这个人,刘倩颖,状态为什么写着‘提出离职,不批准,薪水扣发’?” 刘倩颖,就在那长得最好的四、五个人里头,看资料,只有25岁。 店长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慌乱,答:“她、她,刘倩颖她是离职了,没来上班,但是她之前……工作里犯了错误,那李总他们就比较生气,扣了她的工资,大概就是这样。” 陈浦抬眸看她:“什么错误?” “她的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是李总直接处理的。好像……是和客人起了矛盾。干我们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服务态度。那你手法不对,客人不舒服了,提出意见,就不能闹矛盾。小刘平时脾气急,跟老板娘吵了一架,就走了。” 陈浦又看着刘倩颖这个名字后,一大排的小星星,笑了笑,又说:“但是我看她之前业绩很好啊,上钟率最高,客户满意度也很高。” 店长笑笑,没说话。 李轻鹞则在心里又轻轻啧了一声,陈小浦,都整出专业词汇了,很懂啊。 看完了员工资料,陈浦又提出,想去李美玲在二楼的那个住处看看,但这个店长就没法做主了,打电话给向思翎。向思翎也很为难,对他们说,那毕竟是我妈私人的地方,要不等联系上我妈,她同意了再说? 陈浦和李轻鹞今天只是以走访的名义调查,手里也不可能有搜查令,向思翎不同意,只好作罢。 两人走出按摩店,已是夜里10点,陈浦说:“给那个刘倩颖打电话,号码是……” 李轻鹞掏出手机说:“我记下来了。” 陈浦就顿住,没报出自己刚才也背下的手机号。 李轻鹞一边拨号,一边说:“我知道,刚才又是老刑警的直觉对不对?我也注意到了两个不寻常的细节,店长说‘李总他们很生气’,这个店平常管理只有一个老板,就是李美玲,为什么店长要说‘他们’?另一个对刘倩颖生气的人是谁?第二点,一个这么优秀的技师离职,店长却推说不知道内情,看她的反应也知道有问题——我是不是有进步?” 李轻鹞一直嗡嗡嗡说着,陈浦站在她背后,望着她低头拨号。 两人站在无人的街头停车场,夏夜的风轻轻吹过,吹在她的脸上。她也许是被发丝弄得有点痒了,抬手把短发拢到耳后。于是陈浦的目光又停在她小巧白皙的耳朵上。他没头没脑地想,她怎么哪儿看起来,都是细细瘦瘦的呢?深深的夜色里,那张脸,越发显得削瘦,她居然还担心长胖。那握着手机的手指,也是瘦长白皙的,比他要细很多。她的脖子也那么细,笔直笔直,他半个手掌就能握住。 一个看起来这么纤细柔软的人,怎么就能一直紧跟着他的步伐,不喊一声苦,也不喊一声累。他走到哪里,她就也走到哪里呢? 陈浦突然惊觉到自己在想什么,后背瞬间就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就在这时,电话拨通,李轻鹞转过身,按下免提,陈浦立刻狼狈地侧了侧脸,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响了七八声后,一个年轻的女声接起:“喂,谁啊?” 陈浦眼睛没看人,只抬了抬下巴,李轻鹞会意,开口:“你好,我们是城西分局刑警大队,有关罗红民和李美玲按摩店的一些事,想找你聊一聊。” 刘倩颖疑惑:“你们真是警察?不是骗子?哪有警察这么晚打电话?” 李轻鹞:“不好意思,我们查案到这么晚,才得到你的联系方式。我们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从按摩店离职。” 刘倩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你们真是警察?怎么证明?” “这样,我们约个时间,今天如果太晚了,明天行不行,你来分局,我们在那里等你,打车费报销。” 刘倩颖似乎想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我现在就过来行吗?你们如果真是警察,我有重要情况,要跟你们反映,我要……我要举报!” 第51章 看到刘倩颖的第一眼,李轻鹞就有种直觉:这个人身上肯定能挖出东西。 刘倩颖出身农村,读了推拿专业职专,十八、九岁就一个人去广东闯荡,前几年才跟着男朋友回湘城。她今年25岁,身材前凸后翘,大长腿,长得也漂亮。虽然看起来不够时髦,也不够清新可人,但她是那种充满市井气、直爽泼辣的漂亮。 走向刘倩颖的路上,隔着十几步,李轻鹞忽然低声问身旁的陈浦:“这种是不是最受你们男人欢迎的明星技师?”连她都能感受到刘倩颖身上热辣的气息,还挺招人喜欢的。 陈浦一愣,李轻鹞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刘倩颖有一双灵活通透的眼睛,一看就是有心人。所以李轻鹞才会断定,她会带给他们有价值的东西。 三人在审讯室坐下,简单聊了几句后,刘倩颖好奇地问:“你们怎么会想到联系我?是不是在按摩店发现了什么?” 李轻鹞和陈浦一听,都意识到她话里有话。 和这样的女同志交流,向来是李轻鹞换上甜美亲切的面孔主问,比较容易让人打开心扉,畅所欲言。陈浦没有像平时那样,转头打眼色,只手肘动了动,碰了李轻鹞一下。 李轻鹞抬头看了眼他沉肃的侧脸,心里涌起个念头:他又没直视我。 李轻鹞对刘倩颖含糊其辞地说:“我们是发现了一些问题,但是不太确定。在和店长交流时,发现你的辞职,应该有内情,所以想先找你问问。你说要举报,举报谁?” 刘倩颖认真打量着他们:“我举报了,你们会保护我的信息?不会让人知道,是我说的?我怕被人打击报复。” “我们郑重向你保证,不会向任何人泄露你的信息。只要查证你举报的信息,如有必要,我们会立刻采取相关行动。”李轻鹞说,“这是我们刑侦二队队长陈浦,也是负责人,有任何问题你可以随时找他。” 陈浦说:“我经手过的,像你这样的情况很多,没有一个证人出过事,放心。” 刘倩颖:“那帅哥加个微信。” 刘倩颖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尴尬。她的本意是加个微信,万一遇到危险恐吓,可以直接找警察同志帮忙。这人听着还是个官呢,女警察一看就是他的下属。以她的生活经验判断,这种情况肯定加当官的微信更有用。但是,她一看陈浦长得挺带劲的,年纪也轻,一下子嘴就瓢了。 陈浦没说什么,掏出手机,亮二维码时,还是没忍住,飞快往旁边瞟了一眼。 李轻鹞抄手抱胸,靠在椅子里,笑盈盈的。当他的目光飞过去时,她那又凉又淡的视线,仿佛逮到了耗子的猫,“唰”一下钉过来。陈浦被钉得目光一缩,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在刘倩颖的描述里,发生在这家按摩店的故事,荒诞、可怕又恶心。 她是在四个月前入职的。刘倩颖的求职定位,一直很明确,就做明星技师,干一样的活儿,钱最多。她长得漂亮,身材好,当然要充分利用自身优势。而且她求职的,一直是正规大店。虽然偶尔会有男客人,嘴里带几句荤话,或者手上带点小动作,但是都不会过头。在刘倩颖看来,那些都是这份高薪相对应的合理付出,她可以接受。毕竟老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嘛。 她也遇到过,有个别明星技师,私下跟着男客人出去,做什么就不必说了,收入比她还要高出一大截。但她一点也不羡慕。笑话,她凭双手挣钱,和男朋友感情很好,将来是冲着结婚去的,不可能去挣这种钱,她瞧不上。 开头一两个月,刘倩颖并没有发现异样。她一直知道,老板娘背后还有个老板,是个大企业家,但是人家根本不管按摩店这么小的生意,刘倩颖也没注意到罗红民来过。 直至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客人来得还不多。刘倩颖长得漂亮嘴又甜,按摩技术还很过硬,毫不夸张地说,她已跃至店里头牌,几乎整天都满钟。这天她刚下了个钟,休息10分钟,还得赶下一趟。她偷偷窝在走廊角落里抽烟,就见另一个明星技师,没有穿制服,穿了条很显身材的贴身白色短裙,露着纤细的长腿,还洗过头,头发微湿,画了全妆,上了二楼。 刘倩颖一直是个非常有竞争意识和八卦心的人,看到一直以来和自己龙争虎斗的女明星技师,行踪如此诡异,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立马偷偷尾随,上了二楼。 她远远看见对方进了二楼端头,老板娘那个套间的隔壁。 套房隔壁也是个按摩房,老板娘和老板专用,能从里面上锁,平时也不让他们按摩师用。 有猫腻! 刘倩颖刚想跟过去,却被正好上楼的店长发现了,狐疑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说完店长还下意识往那个按摩房方向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刘倩颖就明白,店长也知道什么。 但那个房间里头到底藏着什么事呢? 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洗了澡的漂亮按摩师,进了老板和老板娘私人的按摩房,去干什么? 莫非是盖着棉被纯按摩? 刘倩颖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随便推说了几句,趁人不注意又跑下楼,不出意外地看到罗老板那辆迈巴赫,停在楼下。她又跑去跟前台小哥套话,小哥说:“是啊,罗老板来了,他每周也会来按摩的,不过他有专属按摩室。” 刘倩颖觉得前台小哥就是个傻白甜。 那天刘倩颖留意了一下,隔了两个小时,那个明星按摩师才下楼。刘倩颖仔细把人打量了一番。虽说两个小时,正好是一个正常按摩再加半个钟,并无异常。但是看着对方明显汗湿的头发,有些疲惫但略显餍足的表情,还有空气中那一丁点不可言说的气味,刘倩颖还是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刘倩颖的心里有点慌。 其实整件事,完全跟她没关系。只是,她从小就漂亮,又成长在鱼龙混杂的环境里,所以从来就对某些事保持着敏锐,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不过,她当时还以为,是这一位明星技师,跟罗老板有私情。 可如果店长知道,老板娘知不知道呢?老板娘几乎大半时间都住在店里,这种每周一次,定点服务的事,能瞒住老板娘的眼睛? 那时候,刘倩颖就生出了几分离职的心,但是……这家店给明星技师的钱,实在是太多了,本着与我无瓜的心情,刘倩颖还是没舍得走。 可天性热爱八卦的刘倩颖,就跟闻着油味儿的耗子,停不下来观察。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 每周……上楼的明星技师不一样。 第52章 有的三十来岁,有的二十二岁;有的日常行为不检,私下跟客人出去过,有的家里条件很差为人老实半分。 而且有一次,她假装上楼去找李美玲哭诉,有个客人动手动脚,发现李美玲居然就在隔壁套间里,正让另一个技师给她做美容。当时刘倩颖心里如同惊涛骇浪一般。 这两口子,一个在隔壁玩二十二岁的明星技师,一个在一墙之隔淡定做美容。 关键当时李美玲安抚了她之后,还拉着她的手,说:颖颖,你可真漂亮,是今年入职的明星技师里,最漂亮的。就连我们罗老板都夸过你呢。 那天刘倩颖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只觉得想吐。 她打算干完这个月,拿了钱就辞职。反正按摩师行业,流动性很大,提前一两天说就行。 然而李美玲那天的话,就像是某种预兆和暗示。几天之后,李美玲又把她叫到套间去,只不过这次,罗红民也在,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在翻杂志,好像注意力完全不在这边。 可刘倩颖看着罗红民就想抖。明明罗老板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看起来也不凶,可她看着就感到莫名的怕。 李美玲说是来表扬她的,因为她这几个月业绩实在太好了,要给她多发一笔绩效奖金。 刘倩颖立刻表示,自己之所以干这一行,就是要搞钱搞钱搞钱,好早点跟男朋友结婚,其他什么都没想过。 李美玲闻言看她一眼,又笑着说,说起来,这笔奖金,也是我们罗总出的呢。 刘倩颖憨憨地说:“谢谢罗总,但最重要的还是谢谢老板娘。” 李美玲一怔,笑了。罗红民终于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几眼,也笑了。 后来,出面来拉皮条当说客的,是店长。40几岁的女人,明明曾经也是她的同行,现在却把这种皮肉交易,说得冠冕堂皇。她说,罗总就是喜欢你,他们开集团当大老板的,要什么女人没有。你能跟他一段时间,几十万上百万都轻轻松松,那不比你一个个给人按摩,一个钟一个钟的赚钱,强多了。 又不要你跟男朋友分手,就是每周陪陪罗总,他工作压力大,让他开开心。我看就压根别让你男朋友知道。反正又不是处女,跟谁睡不是睡,而且罗总长得也不错啊,多有成熟男人的魅力,你根本不亏。这种机会,你不要,别人抢着要。你看,安安才跟了罗总半年,每个月也就陪那么一两次,现在精装小公寓都买了一套。你比安安还漂亮,罗总跟她就是解决一下生理需求,他好像更喜欢你呢。你要是努努力,让我说,一套大三居,一年就能到手。你不是想早点结婚吗,罗总说了,等你结婚,肯定就断了,不让你为难。 刘倩颖:谢谢,告辞。 但这事,刘倩颖也不敢告诉男朋友,一是怕男朋友心里有刺;二是对方到底是大企业家大老板,能量大,他们真撞上去,只怕是鸡蛋撞石头。她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点辞职走人。 谁知道对方逼良为娼三人团,就这么下作呢?开始不给她安排足够的钟,店长各种阴阳怪气刁难,李美玲还卡着她的工资奖金不发,离职手续也不好好办。 刘倩颖也怕再呆下去,防不胜防,索性什么都不要,直接潇洒走人。 所以,陈浦和李轻鹞看到的员工档案里,才会有关于她异常状态的记录。 只不过,李美玲大概没想到,两个警察会突然跑到店里来,查员工的档案,毕竟这和罗红民的死看起来毫无关系;她也不会想到,他们俩会根据一点蛛丝马迹,挖出刘倩颖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宝贝。 这些话在刘倩颖心里憋了好久,一吐为快后,粘着假睫毛的大眼睛,亮晶晶望着两人:“我之前一直在纠结要不要举报,可是前几天看新闻,罗红民被杀了,我想着人死为大,就想算了。但你们都找到我头上了,那我肯定要如实交代。 怎么样,罗红民的死,会不会跟他这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有关?会不会是哪个明星技师由爱生恨,杀了他?让我说,他就是活该,太恶心了,那两口子。李美玲也恶心,对了,她的事,你们知不知道?” 陈浦和李轻鹞都快服气了,李轻鹞说:“你是说,李美玲哪方面的事?” 刘倩颖高深莫测地说:“罗老板玩女人的事,我估计按摩院不少人知道,但她们肯定不敢跟你们说,只有我敢说。而李美玲的事,藏得深,知道的人就少了,我估计店长可能知道,罗老板应该都不知道,他老婆在他眼皮子底下养男人。还是我某次意外发现的。” 陈浦和李轻鹞同时精神一振,陈浦问:“是谁?” “路星,男明星技师里的头牌,和我并驾齐驱。不过路星两天前辞职了,早不辞职晚不辞职,罗老板死了才辞职,肯定是李老板给了他一大笔钱,不用再打工,让他自己去开店。” 没想到她话音刚落,面前两个警察同时色变。 陈浦之前在电脑上看到过路星的照片和资料,他问:“路星有没有说辞职了去哪里?” 刘倩颖摇头:“他怎么会跟我们说?” 陈浦和李轻鹞对视一眼,低声说:“我出去一下。”李轻鹞点头。 陈浦出了审讯室,很快从航司查出来,李美玲根本没去杭州,她和路星昨天一早,搭乘同一趟航班,去了云南某边陲小城。 兹事重大,陈浦立刻给丁国强打电话。 一接通,他还没说话,丁国强爽朗的笑声先传来:“呦,咱们师徒俩还挺心有灵犀,我这边刚刚确定嫌疑人身份,下一秒你电话就进来了。爱徒啊,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个?” 陈浦:“我赶时间要跟你汇报情况,赶紧说,别卖关子。” 丁国强哼了一声,说:“坏消息是相对于你和你的小跟班而言的,你们这一趟可能白忙活了。你让查的湖边那8个监控,全都有结果了,没有一个拍到向思翎。她当晚应该是没有到过现场,这个侦查方向只怕是错了。就算你怀疑她,她也不可能亲自动手。” 陈浦低低骂了一声,说:“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在你师父夜以继日坚持不懈的努力下,那个花衬衫男子,已经被我们找到了。他前几天,通过二手金店销赃了罗家的几件珠宝,被我们发现了。有一样珠宝上检测出罗红民的血液残留和那个人的指纹,刚刚对比出结果,他的名字叫路星。” 隔着电话,陈浦都能想象出他师父扬眉吐气得意洋洋的样子。他沉默了一瞬,说:“你赶紧行动。路星和李美玲是情人关系,昨天一早飞了云南边境,很可能想逃出去。” 丁国强:“啊?” 第53章 云南警方那边,很快传来消息:确认李美玲、路星二人,于昨日上午抵达云南边境某县,其后二人包车前往边境线上的某镇,之后失去行踪。目前当地警方正在搜寻中。 路星本人的情况,也被警方查了个底朝天: 他是湘城郊区某县人,今年26岁,父母都是普通职工,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嫁人。他的姐姐几年前曾报过案,丈夫家暴,后来不了了之。 五年前,路星的父亲因为赌博,通过多个网贷平台和民间借贷方式借款,欠了上百万赌债。家里的房子也卖了,父母租住在破旧的平房里。 据路星以前的同事说,他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拿去还债,还经常接到各种骚扰电话。他们一起租的房子,还被那些人堵过好几次,泼过红油漆。那两年,路星过得很苦。 三年多前,路星突然从原来的按摩店辞职。同时,他的账户里多出一大笔钱,还清所有欠债和利息。 同年10月,路星的姐姐和姐夫离婚,带孩子住进一套新的小房子。买房子的款项,是路星打给姐姐的。 当年11月,路星进入李美玲的按摩店工作。 在警方的严厉讯问下,店长把李美玲和罗红民夫妻,通过她在明星技师里,为罗红民挑选女人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们行事很谨慎,都是靠金钱加利诱的方式,哄得女孩们陪罗红民上床,没敢用任何强制手段,他们也怕被人告发。店长一再保证,都是你情我愿,那些女孩都是罗红民的小情人。警方去找了那些明星技师,有的支支吾吾死活不承认,有的则直接承认接受了罗红民的包养。所以你没办法靠这个,给店长和李美玲定罪。 至于李美玲和路星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店长也不清楚。两人好了一段时间后,李美玲才私下告诉她,主要是为了方便行事。而且李美玲严厉警告过她,绝对不能让罗红民和向思翎知道。 除了被销赃的珠宝外,丁国强手下第三组的侦查员们,还发现了一个月前的一段监控视频——路星从一个废弃的停车场,把那辆嫌疑面包车开走。 目前,路星作案的动机、时间、地点、交通工具俱全,珠宝上的死者血迹和他本人的指纹,更算得上铁证。案件取得重大突破,丁国强第一时间申请并发布对路星的通缉令。 考虑到嫌疑人已逃窜至边境,丁国强带着在一线奋战数日的刑警们,回到了局里,稍作休整,并通知半个小时后,召开重要的案情布置会,所有中队长、侦查骨干必须参加。 李轻鹞资历尚浅,不需要参加这次的会。 此时已是次日上午10点多,李轻鹞听周扬新说完案情的全部进展后,心里就有了数——现在只怕整个大队都觉得,陈浦带着她,一意孤行在做无用功。李轻鹞这么想,就这么问周扬新了。 周扬新却正色说:“不能这么想,虽然我们跟着老丁同志,雨里滚,泥里爬,废寝忘食、日夜操劳,取得了可喜可贺的重大突破,直接锁定嫌疑人,令扑朔迷离的案情重见曙光,还被局领导乃至市领导表扬了——但是话说回来,谁能保证自己的侦查方向永远不错呢?你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沮丧,哈哈哈。” 李轻鹞:“……” 周扬新待会儿作为骨干,也要参会。李轻鹞提出让他会后跟自己通通气,周扬新满口答应下来。 李轻鹞在办公室里看了一圈,没找到陈浦。 小狗是不会跑太远的。 李轻鹞在陈浦常去的几个地方转了一圈,很快就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发现了陈浦。 这会儿,他就站在楼梯间的小窗前,站得笔直,望着窗外。 明明他没啥表情,李轻鹞却有种奇怪的直觉——此刻的陈浦,像一尊忧思深重的雕像。如果在他手掌放一朵莲花,他可能当场给你表演一个坐化。 她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忧郁派雕像回头看了一眼,又扭过头去。 李轻鹞开口:“罗红民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高继昌。” 高继昌已经在坐牢了,明明没隔几个月,这个名字却好像已经很遥远。 李轻鹞忽然心生感慨:这大概就是刑警一生要走的路,再令你咬牙切齿心灵震动的恶徒,没过多久,也会被新的案件、新的罪恶覆盖。所以他们只能一直朝前走,不能回头。 李轻鹞索性在楼梯坐下,不过坐下前,当然掏出两张纸巾展平,垫在身下。 她抱着双膝说:“他们都让我觉得好恶心。年轻的女孩,在他们看来,是一件件可以挑选的物品吗?他们利用社会地位的优势,只要付出一些谎言、金钱,或者名义上的爱情,就能居高临下地剥夺她们的肉体和自由。 我知道有些女孩,可能心性不坚定,容易被诱惑,可这难道完全是她们的错吗?谁不是从迷惘无知走向逐渐成熟的?二十几岁,甚至十几岁的年纪,碰到像高继昌和罗红民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大霉。现在他们一个坐牢,一个被杀,可社会上像他们这样藏在成熟体面的面具背后的禽兽,还有多少?新闻里还见得少了吗? 关键是,他们很可能还觉得,自己是自上而下在施恩。是地位和财力,赋予了他挑选权和占有权。呵呵,我想,也许真正害了那些女孩的,是泛滥的拜金主义,传统的男权思想,以及将女人物化的可耻观念。” 除了推理案情,陈浦还是头一次,听到李轻鹞对一件事,一个现象,发表这样一通长篇大论。她其实很少对人谈及自己的思想,包括他。 陈浦一只手肘搭在窗台上,侧转身体,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淡淡的。他想,她可能是真的被这些狗男人气到了。 他想了想,说:“没必要生气,管他有多少个,见一个,抓一个。” 李轻鹞确实不是个喜欢剖析和坦诚太多内心想法的人,今天坐下来,说这一通话,其实也打着转移陈浦注意力的念头。 毕竟待会儿他要去开会,很可能灰头土脸,她又不能边上看着陪着。 只不过,她说着说着,真有点来气了。可陈浦干脆的回答,却让她有被治愈的感觉。 她想,也许只有陈浦这样的男人,才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日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他的鬓发上,染着微微的光泽。李轻鹞的目光从他耳朵上的黑发,滑到肩胛骨的线条,再到宽大t恤下藏着的那截腰身。隔着布料,你都能感觉出他那一身劲瘦内敛的力量。 然而此刻,他看起来,却是如此沉默。 李轻鹞默不作声地收回滑溜溜的视线,继续抛话题:“所以,说回罗红民身上,他在按摩店都要搞选妃,要是能放着向思翎这么个大美女在身边不碰,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她今天讲话怎么天一口,地一口的?什么乱七八糟不吉利的话也说。陈浦下意识皱眉,但又不想像从前那样,再跟她闲扯淡开玩笑,于是继续沉默。 李轻鹞盯着他微蹙的眉头,还有钢铁般冷硬的表情,心想陈小浦看起来比她以为的还要低落啊。毕竟他们为了案情,付出那么多。其实,她一开始听说,那8个监控没有拍到向思翎,也很意外加失望。而她只是个跟班,陈浦却是要扛事的人。 李轻鹞安慰人,从来都是当面给你挑破,直视矛盾,解决问题,她不会说任何空泛的漂亮话。 她问:“可是向思翎没有到过现场,难道我们一直的假设是错的,或者部分错了?她和案件真的无关?又或者她和路星同谋,她策划,他动手?” 陈浦答:“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她明明都去坐公交车了,为什么没到现场?那她去干什么了?就算师父他们,抓到了一堆路星杀人的证据,但是我认为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疑点,待会儿开会我就提出来。” 呦,这不挺有斗争精神吗? 李轻鹞放心了,她就觉得陈浦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打击到。她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加油,最好的队长。”顿了顿,她说:“无论如何,你这边都有我。” 陈浦抬眼笑了笑,还是没正眼看她的脸,说:“谢了,进去,我再一个人理理思路。” 李轻鹞眨眨眼。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理思路,不都和她一起理思路吗,这些天,每一次。 你是什么时候偷偷成长起来的,陈浦,胆子肥了啊。 不过她转念一想,他这会儿是不是觉得没面子?虽然李轻鹞有那么一丁点不爽,还是给他留出空间,说了个“行”,转身就走。 等她走出好几步,陈浦才回头,看了眼她的背影,只是那目光深寂,神色沉默。 第54章 这会一开就是两个多小时。 中午12点多,李轻鹞还在办公室看资料,闫勇叫她去吃饭,她说还不饿。办公室里加她在内,就剩两三个人了。 1点多,背后才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李轻鹞拿笔的手一顿,抬头,陈浦手拿一叠资料,沉着脸走回座位。 李轻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但他看起来完全没注意到她,每根头发丝仿佛都冒着寒气,把资料往桌上一丢,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电脑,不知道在干什么。 李轻鹞垂落目光。 这时,她的手机进了新消息。 周扬新:【出来一下。】 李轻鹞椅子往后一滑,走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陈浦从电脑后抬头,望着她纤薄婀娜的背影,片刻后,又收回视线。 周扬新窝在一个无人的墙角,等李轻鹞。 “怎么回事?”李轻鹞说,“陈浦那样子,好像要吃人。” 周扬新的神色也不太好看,说:“鹞妹子,要是咱队长被人欺负了,你上不上?” 李轻鹞的脸一下子冷下来:“谁?” 周扬新一怔,却笑了笑:“看不出来你还挺护短的!不愧是咱二队的人。其实,也算不上被欺负,就是……你知道的,我们二队向来全大队最牛逼,领导们又很喜欢陈浦。但今天开会,他就被一队三队压了一头。老丁也不帮着陈浦,总之,他心里肯定挺不爽的。” 原来,其他几个队的队长,都比陈浦年龄大,资历深。当然,他们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平时彼此配合也很丝滑融洽。但陈浦年轻有为,破案最厉害,又总被上头表扬,是个人心里都有点疙瘩。 今天开会,在其他几个队长,汇报完工作成果后,陈浦当场提出:向思翎依然有重大作案嫌疑。他的主要质疑点有四: 一、根据这些天的调查结果,推断向思翎很可能年少就被罗红民当成禁脔。罗红民死后,整个集团到了她手里,无论情仇还是经济方面,动机都很充分。 二、向思翎和司机章超华接触过,疑似在案发当晚出现在去明雅湖的夜班车上。 三、路星入职按摩店前,收到的那一大笔钱,还没查清楚源头,很可能是现金交易。到底是向思翎收买,还是李美玲给的,尚属未知; 四、路星和李美玲的手机和电脑的上网记录里,没有关于他所模仿的通缉犯孙大志的搜索记录,手机里也没有二手车商贩的联系方式。那么,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信息的? 陈浦的发言引起了激烈讨论。 最后大家的结论是:一、二两点目前都是推测,不能作为证据;三、四点还需要查明,但这些都是路星身上的疑点,不能由此推导出向思翎有作案嫌疑。 最重要的一点,当陈浦说出,对于向思翎整晚从影竹山往返明雅湖杀人作案过程的推测后,就有不少人嗤之以鼻。 “照你这么推断,杀个人就跟干一趟铁人三项差不多?太牵强了。” “向思翎是个女企业家,一个柔弱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杀人任务。” “就算你的假定有几分道理,监控不是没拍到她吗?她没到过现场,你的推论就不成立。至于有没有共犯嫌疑,抓到路星就知道了。” “老丁同志,路星板上钉钉的杀人嫌疑,反观向思翎,既无作案时间,又无确凿的作案动机,陈浦提出的可能性,我们还有必要讨论下去吗?” 按照周扬新描述,其他几个队长,虽不说落井下石,茶言茶语,阴阳几句,那是少不了。 毕竟陈浦以前春风得意时,也干过这样的事。大家都是男人,谁也不比谁气量大。 但是今天,陈浦还是扛着压力提出,自己要继续查向思翎这条线。 结果被丁国强给当场给按了回去。 他们争论的全程,丁国强一直沉着脸,没人知道他心里是否支持陈浦。但陈浦一直是他偏爱的徒弟,所有人都知道。而今天,局长还坐在丁国强身边呢。这起案子涉及知名企业家,影响恶劣,市领导问过局领导几次。局领导眼见嫌疑人都有了,证据也很充分,陈浦却跳出来说别的,眉头早就皱起。 最后丁国强点了十来个得力的人,今天就动身去云南抓人。陈浦也在其中。 “服从命令,全力以赴。”丁国强对陈浦说。 陈浦:“是!” —— 李轻鹞听周扬新说到这里,就皱起眉:“他要去云南?那我呢?” 周扬新愣了一下,心道老大去云南,和你有什么直接关系?队里不还有别的案子要查吗?哦,这些日子,陈浦一直跟她搭档呢。新人可能比较依赖搭档。 他挤挤眼:“老丁点人,肯定点不到你这个层级。不过你去不去,应该是陈浦一句话的事。” 李轻鹞刚走回办公室门口,就看到楼下,陈浦已经走了。 李轻鹞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上来了。不过,她还是立刻跟了上去。 中午的太阳很大,李轻鹞下来得急,没戴帽子。她烦躁地用手挡着眼睛,可陈浦那个死人,就跟背后有个鬼追着似的,大长腿走得飞快。这么热的天,李轻鹞真是一点都不想跑,但最后还是一路小跑,才在他家楼下,撵上了他。 此时李轻鹞心里已经有脾气了。她不信以陈浦的敏锐度,没有发现她在后头跟着。可他就是不回头,也不停下等。就算他今天心情不好,也不该这么没风度。搞得她跟上赶着似的。 李轻鹞忽的一怔。 陈浦一直是个很有风度的人,吃饭给她拉椅子,上车给她开门,跑腿给她买饮料,走路从来都和她并肩。每次到了家楼下,他都是看着她上楼才走。可这两天,他就跟吃了炮仗似的,要炸不炸,也不太理她。 他是不是……故意在冷落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眼见他就要上楼,李轻鹞喊道:“陈浦!” 陈浦的手抓着老旧的楼梯扶手,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神色很自然:“有事?” “你要去云南?” 他点头:“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李轻鹞盯着他的脸,冷硬的眉头,高挺的鼻梁,双眼皮微微耷拉着,是他在陌生人面前那副不易接近的模样。 “那我呢?去不去云南?” 他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珠,跟夜色里透着寒气的井水似的:“老丁没点你。” 李轻鹞下意识磨了磨后槽牙:“你不能带我去吗?” 他笑了一下,说:“人够了。” 李轻鹞已经快被他这副死样子气坏了,她冷冷地说:“那我接下来做什么工作?” 陈浦的眼神飘了一下,飘到旁边去了,语气还是很公事公办:“早上不是说下头有个村报上来个凶杀案,请求分局协助?我出差了,方楷带队,你跟着他。” “那向思翎那边,难道就不管了?” 这下陈浦的眼神倒是坚定起来:“不管他们怎么说,从云南回来,我都会接着查。你……先听上头指挥,不要管了。” 李轻鹞:“行。” 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停步,看得陈浦心脏又猛跳了一下。 她回头,狐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 是不是…… 她咬了咬唇,僵着脸,脸皮开始微微泛红,到底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 陈浦却根本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那么清亮,又那么锐利,仿佛轻易就能看穿一切。可他若是被她看透,今后还怎么当她的队长,他还要不要脸了? 于是他立刻扭头说:“真的赶时间,没别的事了?” 身后没有回答,他快步上楼。 到最后两层时,陈浦越走越快,一步三阶,一口气蹿到家门口,拉开门,“嘭”一声关上,把钥匙用力往茶几上一甩,闭上眼,狠出了一口闷气。 第55章 向思翎住在江边的大平层,288平的房子,就她和女儿两个人住。请了个白班保姆,不住家。偌大的房子,时常空空荡荡。 当初买这套房子给她时,李美玲还有些不乐意,六七百万呢。当着销售员的面,罗红民大手一挥:“啰嗦什么,就给咱们女儿买最好的。”销售员惊喜地恭维个不停,说二位老板对女儿实在是太好了。 后来,向思翎被人压在270度开阔江景落地窗上猛干时,望着远处的跨江大桥和波光粼粼的江水,心想,这里风景真的是很好啊。曾经十几岁的丑小鸭般的自己,哪里想过,会有一天,能拥有这么好的房子,这么美的风景。他们都说她不知足,她是不是真的错了?想要的太多。 小区号称湘城江景大平层天花板,光小区里一棵树王据说就花了80万。这么贵的楼盘,入住率反而稀稀拉拉,但是各项配套确实顶尖。 小区会所在30多层,其中有一整层,是全玻璃面天幕游泳池,设施很好,水也很干净,但来游泳的人很少。向思翎平时下了班,最喜欢一个人泡在池子里,望着窗外的云雾发呆。 这天也是如此。 她穿了一身黑色比基尼,因为常年健身又注意护肤,身材凹凸有致,尤其是浑身雪一样的皮肤,白得发光。哪怕游泳池救生员和她已经很熟了,还是忍不住偷看。 向思翎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在游泳池里缓缓游着,像一条舒展自在的美人鱼。骆怀铮一身衬衫西裤,穿得严整,坐在池边的沙滩椅上。只不过他没有看她,也没有看手机。他的双手交握,小臂搁在大腿上,眼望着窗外的云和高楼,不知道在想什么。 向思翎轻盈地游过去,这时候她又像一条隐秘的珊瑚鱼,几乎没发出太大水声。到了他的脚下,走神的他甚至都没察觉。向思翎那双美眸里,盛满甜美笑意,双臂忽然划水,将水全泼在他的西装裤上。 骆怀铮吃了一惊,皱眉冷冷地看着她。结果她双臂往池壁上一撑,直接跃出水面,又溅了他半身水。骆怀铮刚要起身去找毛巾,大腿却被她按住。 她低头弯腰,浑身湿漉漉的,水滴从她的脸颊滑落,沿着手臂流下,再次打湿了他的裤子。 “骆怀铮,你说话不算话。”她娇气地说。 骆怀铮不露痕迹地往后仰了仰身体,拉开距离,盯着她依然充满笑意的眼睛,说:“你让我陪你游泳,我也来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啧……”她嘟起嘴,“你这话说得,真像个渣男。这是陪我游泳吗?泳裤也不肯换,也不下水。你是旱鸭子啊。” 骆怀铮不跟她鬼扯,淡淡地说:“我不会游泳。” “我可以教你呀。” “不想学,我怕水。” 向思翎噗嗤笑了。 多么生动,多么傲气,还有点小脾气的年轻男人啊。她觉得既新鲜,又快活。 骆怀铮的目光停在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上,它们还很随意地按在他的大腿上。 “手拿开。” 谁知向思翎的手指抓得更紧,骆怀铮何时跟女人有过如此暧昧的接触,俊脸一下子红了,脸色也沉下来,抓起她的两个手腕丢开。 她却不在意,用那双潮湿中透着冷沉的眼盯着他,说:“骆怀铮,吻我。” 命令的语气。 骆怀铮脸颊肌肉翕动了一下,偏开了头。 向思翎望着他紧绷的脖颈线条,和冷漠的双眼,笑了出来,在他耳边说:“大学霸,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和我这么恶毒的女人做交易,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你一个吻都不舍得给我,真小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你真是为了那些人脉,那些蝇营狗苟的利益,和我混在一起?还是说,怀着别的目的? 说,不说出来,我怎么满足你?我早就说过,只要能给的,都会给你。因为我爱你,就像爱着心中的神一样。” 骆怀铮慢慢把头转回来,和她隔着十公分不到的距离,对视着。哪怕她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也没有躲开,仿佛一对最亲昵的男女。 “你说你爱我?” 她在他怀里仰头,用那双如同少女般纯净的眼睛望着他:“不信吗?” 男人干燥粗糙的手指,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向思翎心里一惊,却没有避开,依然无辜地望着他。 “我……”骆怀铮的嗓音有点哑。 向思翎却只觉此刻的他,明显努力忍耐,压抑着凶狠和怒意的表情,性感得不行。 “也不能说那些人脉,你带来的利益,我不在意。”骆怀铮放缓了语气,“我也是个有欲望的人,还是个现在能力很有限的人。谁会放过白得的利益?那些事,我看得出你用心了,谢谢你,不是真心为我好,不会安排得那么周到。不过,你说得没错,我最想搞清楚的,只有一件事,早就问过你,你却不说。” 向思翎沉默了。 “我现在牢也坐完了,我的青春、人生,都回不去了。这些我都认了。你爸死了,我也不可能翻案。可是……”他的手指用力点了点自己心口,“还有这儿呢,向思翎,我的心,它还是活的,它也想要能翻篇过去!这辈子哪怕到死,我都要知道一个真相:向伟当年,到底是不是在强奸你?我到底……有没有杀人?还是正当防卫?你当年就不开口,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还是不能开口吗?” 骆怀铮用力抿了抿嘴,牙关旁的肌肉竟轻轻发抖:“你根本不会知道,亲手杀了人之后,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哪怕睡着了也全是噩梦。每天醒来,就要面对,自己变成一个社会渣滓,一个罪犯的事实。 七年了,到现在,我还会梦见那个傍晚,梦到自己用那把铁制烛台,把你的爸爸,砸得头破血流,死不瞑目。我不想这辈子都过不去,也许只有你能帮我。如果你爱我,如果你真的曾经爱过我,能不能给我一丝丝怜悯?告诉我真相,让我能从七年前解脱出来,不要再回头,去走接下来的人生路。 让我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我只想弄清楚这一件事,可以吗?” 向思翎不知何时低下了头。 再抬头时,那张芙蓉面上,已全是泪水。 这一刻的她,和重逢以后,骆怀铮见过的每一面,都不一样。既不娇嗔,也不做作;既不恶毒,也不虚伪。她用那双清澈美丽得像天使一样的眼睛,含泪望着他。 骆怀铮再一次联想到,寒冷月光下,两弯寂静的溪流。它们那么安静那么孤独地奔腾着,它们明明很近,却仿佛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隔着七年痛楚黑暗的时光,凝望着他。 他忽然迷惑了,心想,七年前,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可他那时候堕入地狱,根本没有注意过她。 向思翎却突然松开手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骆怀铮红着眼眶,抬头望着她。 向思翎只觉得,他这副模样,分明还是七年前,那个纯真正直的少年,多么的令人向往,多么的让人心醉啊。 她抬手擦掉眼泪,轻轻笑了,说:“骆怀铮,你一直是个好人。” 骆怀铮喉结动了动,眼眶越发地红。 她又擦了几下眼泪,用近乎坦然的目光直视着他,说:“会解脱的,我们都能得到解脱,你很快就会知道当年的真相,我保证。” 第56章 云南边境。 白天很热,入夜却很凉。 陈浦对着洗手台的镜子,面无表情拉上冲锋衣拉链。周扬新窝在床上刷手机。 这次出差,二队来了他俩,住一个标间。一转眼五天过去了,终于查出了路星和李美玲的下落。 果不其然,两人偷渡出境。被当地警方抓来的蛇头,承认有一男一女,和两人年龄相仿,跟着他们的车,翻山越境,已是四天前的事。 陈浦拿出照片,让蛇头辨认。蛇头认出了路星,至于李美玲,太阳大,她包得很严实,帽子防晒面罩墨镜,不过看衣着打扮和身材,应该是同一个人。 警方也找到了两人在边境村庄落脚的小木屋,里头一片狼藉,堆满方便面盒子、卫生纸,还有几个用过的避孕套。从现场提取的dna,正属于两人。 接下来就比较麻烦了,需要联系邻国警方,协助抓捕。但邻国的办案效率,不可谓不低,一整天过去了,屁都没对他们放一个。而我国警察出境执法,还需要时间办理手续。 于是他们这群外派的刑警,滞留在了边境线上。 陈浦洗漱完回到床边,周扬新问:“浦子,你想不想出国办案?”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头一回。 陈浦单臂撑在床上,眉头低垂,说:“无所谓,听指挥。” 哪怕周扬新是个男人,偶尔瞥见陈浦的模样气质,还是会目光一凝。譬如现在。 全黑的冲锋衣,更显出陈浦瘦高的身材。黑色布料也显白,其实陈浦刚进队里时,是白皮子,天天风吹日晒,才黑了不少。可这样还是比一般警察白。有的人就是晒不黑,稍微捂捂就白回来,你嫉妒也没用。 最近陈浦还总沉着个脸,也不怎么笑,可能酷的男人,看起来更帅。云南当地警局的几个年轻女孩,偷偷给陈浦起了外号,叫陈边牧。周扬新心想这不是骂人吗?可看着几个女孩吃吃笑笑,眼神飘忽的样子,又觉得是自己不懂女孩们的心——毕竟他周扬新连个泰迪的外号都没捞到。 不过,嫉妒归嫉妒,周扬新还是很关心队长的情绪状态。其实陈浦表现得也不是那么明显,他认真干活,认真干饭,到点睡觉,和云南、国外警方配合也很积极。路李两人藏身的小屋,还是陈浦第一个发现的。 但周扬新是谁?犯罪心理是他本命,很快从蛛丝马迹里,嗅出不对劲。 以前陈浦下班了玩手机,偶尔还会被逗笑,还会转发段子给其他同事。但这几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各玩各的,陈浦就跟一具死尸似的,半点声音没有。有几次周扬新跟他讲话,他都没听见。 工作也是,尽管陈浦依旧干练、高效,可他的眉眼,总是像现在这样,仿佛要垂落到泥土里去。你若是留心,就会发现,他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寒气。这种情况,放以前可从来没有过的。陈浦这个人,有本事,人也傲,但对队里的兄弟,从来都是掏心掏肺,还掏钱。 可昨天,周扬新想蹭他一顿当地排名第一的火锅,他都是恹恹的,说不想去,还说火锅烧心。最后周扬新忍痛说,我请。他还是不肯去,面不改色地把大伙儿快吃吐了的工作盒饭,给消灭掉了。 综上所述,周扬新推理出:陈浦遇到事儿了。 周扬新再用排除法,一一确认: 查案的事,前期陈浦虽然不顺,但周扬新都和他同事好几年了,这种偶尔的侦查方向错误,算个啥啊。而且还是陈浦和李轻鹞第一个发现路李两人潜逃,算是立了一小功。所以不可能是工作的事。 经济上更不可能,陈浦是公认的猪大户。 那就只剩下…… 周扬新目光炯炯望着他,语出惊人:“你是不是失恋了?” 陈浦正喝保温杯的水呢,差点被呛到,猛咳几声,乌黑的眉头下,眼眸冷而亮:“怎么这么问?” “看出来的,谁啊?” 陈浦转过脸,继续喝水,说:“没谁,我去哪里接触女孩?” 周扬新脑子里还真没想到李轻鹞,那是队友,是女刑警,他们向来当成男人用的,不算女孩。 “那你这些天,为什么不痛快?” 陈浦笑了一下:“很明显吗?” “欲盖弥彰,无所遁形。” 陈浦赞了一声“有文化”,把外套一脱,丢椅子上,人往床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说:“是家里的事,我不想多说。和感情没关系,我这个人,没得感情。” 周扬新信了,叹了口气,说:“我也是。” 不过陈浦家里的事,他就不多问了,豪门恩怨,他不想介入,陈帅逼少分多分几千万,和他有什么关系。 见把周扬新糊弄过去了,陈浦换单手垫在脑后玩手机。也许是被周扬新的话触动,他不由自主点进了微信。 他和她的对话,停在数天前,也就是李轻鹞找骆怀铮谈话那天。 早晨,他发消息问:【醒了没?】 她说:【今天吃粉。】 【好,楼下等。】 然后就在那棵洒满阳光的大树下,她像一头轻灵优雅的鹿,第一次朝他小跑而来。那时候他还以为,再过一段时间,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张开双臂,让她跳进怀里。结果…… 打住,陈浦,怎么又想了? 陈浦的脸色越发的冷,也有些生气,气的是自己。 他看着死了好几天的对话框,毅然点进编辑模式,开始一条条点两人的聊天记录,只要与案情无关的,全部选中。 一口气选了一百多条,他看着屏幕,大拇指指尖微动,却始终落不到“删除”键上。 他又想,幼不幼稚陈浦?又不是少男少女,玩你不爱我就删除聊天记录那一套。 没必要删。 他退出微信,忽略心底那一丝丝劫后余生的小情绪,抬起一只手臂挡在额头上。 已经过去一周多了,他的情绪已经彻底平静,就像一不小心翻了船的海面,那艘破船终会随风飘走,天彻底黑下来以后,水面终会恢复平静。他承认自己当时确实很上头,他们之间的眼神和泪水,真的令他深受震动。于是满脑子都是他们才是真爱,他不过是表错情会错意的局外人。 陈浦这辈子何曾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一时间,自然气急败坏。 可现在,人冷静下来了,再回想当日情形,他的内心深处又滋生了一丝可耻的希望:会不会,李轻鹞当日,只不过是在缅怀逝去的感情?会不会她只是怒其不争,才用那样怨恨的眼神看着骆怀铮?会不会那些泪水,给与的是命运,而非爱情?这也是说得通的对不对? 至于骆怀铮是怎么想,陈浦是完全不管的。管他干什么?哪怕别的男人爱惨了她,只要她不…… 可是,她心里真的不爱骆怀铮了吗? 这对于陈浦而言,是个无解的题。 但另一个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跑来云南出差五天了,李轻鹞别说电话了,一条消息都没发过。她若对他有一丝心动和眷恋,也该问一两句?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这时,方楷打电话来了。 最近陈浦出差,方楷领二队,隔天两人会通个电话,交流情况,方楷会把队里的工作,跟他说一下。今天,照例说完后,方楷说:“对了,有个事跟你说一下。昨天早上,李轻鹞跟我打过招呼以后,去找了老丁,她要求在下班后,自己继续调查向思翎那条线。老丁同意了。” 陈浦:“行,我知道了。” “那条线一直是你们在查,所以我让她有什么事,直接跟你汇报,不用再经过我。” “好。” 挂了电话,陈浦把手机在掌心转了好几圈。 李轻鹞现在要一个人行动,虽说应该没危险,方楷也会照应。但他是她的队长,知道了这事,还不吱声,不叮嘱几句,好像说不过去。毕竟每个人,都是队长的责任。 他马上点进对话框,琢磨了一会儿,发了条消息过去: 【听说你在查向思翎,注意安全,有事汇报。】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大事等我回来决定。】 很好,公事公办,刚正无私,密得感情。 然后陈浦就不玩手机了,也不睡觉,就这么躺着,手机一直在手里转,从左手转到右手,又从右手转到脸上,再从脸上取下来。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手机一响,陈浦立刻点开—— 李轻鹞:【这是我个人向丁队申请的任务,责任自担,与你无关。】 陈浦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钟,放下手机,充好电,盖好被子,关灯,闭眼,睡觉。 过去这五天,他一直睡得很好,一点梦都不做,总是一觉到天亮。 但这天五点多,天还没亮,他就毫无预兆地醒了。一室漆黑,旁边床的周扬新轻轻打着鼾,陈浦却有种彻底清醒过来的感觉,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起床洗漱会吵到周扬新,陈浦索性掏出手机,背对着他,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 黑夜仿佛能掩藏人所有的自甘堕落。某个瞬间,他突然又点进微信,才发现有两条李轻鹞的新消息未读。 他的手指停了好几秒,才点进去。自己都笑了,吗的,真怕她又说什么伤人的话。 然而看清消息内容,陈浦一下子坐了起来。 消息是李轻鹞半夜3点多发来的。 第一条:【如有可能,速回。】 第二条,是用手机拍摄的一张放在桌上的照片。照片的边缘有点发黄,但画质很清晰。照片上有不少人,但画面正中的主角,毫无疑问是罗红民。 罗红民穿着西装,正在一个讲台上发言,露出半身。他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几岁,容光焕发。他背后的舞台上,站着一排人,有男有女,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类似奖杯的东西,看样子是在参加领奖活动。 以陈浦的眼力,一眼就认出站在最右边角落的男人。照片上看,他只有二十出头,非常年轻,相貌清俊,身材瘦长,笑容腼腆。他也穿了一身米色西装,头发打了摩斯梳了大翻,和多年后站在讲台上的模样,像,又不太像。 那是刘怀信。 三个月前,割腕死在自己家中,疑点重重、最后以自杀结案的当事人。那个充满正义感想要还张希钰之死真相的青年教师,那个无欲无求无私奉献的当代苦行僧,那个令全校师生惋惜悲痛的28岁的年轻人。 第57章 这几天,李轻鹞的生活节奏,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每天7点半起床。来一线刑警队之前,每天花半个小时洗漱打扮,现在只需要15分钟。收拾收拾家里,打扫卫生,20分钟。5分钟走到米粉店或者包子铺,看心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面对涨了至少一半的饭量,她也无动于衷。吃饭速度也比从前快了,不过依然赶不上某位饭桶。 15-20分钟正常速度吃完早饭,步行再到单位5分钟,泡个茶,打打水,和同事们扯几句闲篇,也就到了上班时间。队里的人,难免会聊到云南出差的二位,听说他们昨天找到了蛇头啦,听说陈浦又给二队挣脸啦找到了路李二人的藏身处……李轻鹞就在旁边笑笑听着。又一次闫勇还问她:“陈浦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李轻鹞说我怎么会知道。闫勇那个直肠子就笑呵呵地说我以为你跟陈浦会联络比较多呢。李轻鹞就笑着捶他一拳,说屁话,谁愿意跟他多联络,把人当驴使。闫勇心有戚戚然。 二队新分配来的凶杀案,案件并不复杂。方楷带着他们几个,很快就锁定凶手。期间李轻鹞早出晚归,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她经手的侦查工作和卷宗,细致入微,面面俱到,赢得一致好评。连一队三队队长,都趁着陈浦不在,来撩骚了:“哎,听说你们新来的那个警花,又聪明又牛逼,还是单身?我们队里还有几个青年才俊,要不要了解一下?”“谁说她单身,老丁说的啊。” 闫勇带着几个壮丁,很是愤怒地把他们挡了回去。虽说二队在陈浦的带领下,一直是24k钢铁直男风格,没人对李轻鹞起过什么花花肠子(当然,陈浦只翻了个把月绿头牌,就突然自己成为李轻鹞的固定搭档,也是主要原因之一)。但别队的人要来挖墙脚,二队的人是绝对不会让肥水流外人田的。 这种隐约的桃花风云,大伙儿自然不让李轻鹞知道,多好的姑娘,可别被一队三队的猪给啃去了。但闫勇有偷偷发消息,给陈浦通风报信:【头儿,一队三队队长不做人,想介绍他们队的大头、刘猛、小白脸等等给李轻鹞认识,还放话环肥燕瘦,黑帅白美,类型丰富,任君挑选。这要被他们偷家成功,二队的脸往哪儿搁?你的脸往哪儿搁?】 这要放从前,陈浦不那么忙的时候,必然也要搞事报复回去,想方设法压其他几个队一头。可这回,闫勇的消息发过去几天了,陈浦屁都没放一个。闫勇和队里几个狗头军师研究后得出结论:一定是边境生活太苦了,陈浦蔫了。 李轻鹞对于某些骚动,并非没有察觉,但也不在意。无外乎是走在路上,遇到的别组的刑警次数多了;有事没事和她搭话的人也多了。可在上次陈浦戳穿她的面具后,她已没了装温柔小白花的闲心。要知道李轻鹞冷起来,是可以非常冷的。明明很客气的话,却带给你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山般的感受。于是很快,李轻鹞和陈浦相隔千里之遥,也收获了一个新外号——冰沙美人。冰沙寓意看似清凉可口,实则冻人心脾。 闫勇又把这个外号传递给陈浦,这回陈浦倒是回复了:【呵呵,贴切。】 闫勇有些发懵:他的感觉没错,陈浦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说回李轻鹞。 每天下班后,她的生活节奏倒是有所变化。以前要么跟陈浦一块加班,要么一块吃饭。吃的大多是街头大排档,快餐小吃。哪怕不用加班,两人吃吃饭,消消食,斗斗嘴,或者一起继续查哥哥的下落,晚上的时间总是很快就过完了。 但最近,案子不忙,李轻鹞一下班就没事了。方楷有老婆有孩子,下班就跑。李轻鹞没什么心思找地方吃饭,就在小区附近随便对付,或者点外卖。往往等她吃完了洗完澡,才7点左右,离她平时睡觉的12点还有5个小时。李轻鹞忽然意识到,夜晚原来这么长。 第二天,她就去找丁国强汇报,要求自己私下继续查向思翎这条线。丁国强稀奇地看着她:陈浦走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回来就要查。怎么,你俩没商量好啊? 李轻鹞点头答:确实不太有默契。 老爷子允了,李轻鹞下班后的时间,就全都贡献给了罗红民和向思翎。她开始发挥自己的特长,非常深入细致地,不拘框架地调查这两个人。这时,她也意识到,尽管和陈浦才共事几个月时间,但是他对她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譬如现在她一个人开始调查,首先想到的是,不要带过于明确的目的,要去找罗红民和向思翎的“故事”。那就先从死者罗红民找起。 罗红民的创业史很漫长,公司资料很多。他名下光在湘城的房产就有几十套,除了出租的,自主加闲置的就有十几套。李轻鹞就一页一页资料翻,一栋一栋房子查。有丁国强在背后撑腰,再加上向思翎表现得一如既往地配合,这些工作进展得很顺利。 有时候李轻鹞查到11、12点回家,还没有睡意,就坐在桌前,继续看哥哥案件相关的资料。所以这些天,从早到晚,她依然过得很充实,很平静,没有1分钟浪费。 有一次,她再次翻看哥哥失踪前留下的私人工作记录本,和二队同款,全黑巴掌大的本子。在本子靠后的某页,她发现哥哥手抄了一首歌词,正是那首《anl》。以前她也翻到过,但是没看出什么端倪。这次看到,神色却是一怔。 过了一会儿,她打开手机音乐,戴上耳机,播放了这首歌。她闭上眼,躺在床上,双手放在心口,听到第二遍的时候,她突然睁开眼,扯下耳机,重重地“哼”了一声。 期间周末,李轻鹞回家吃过一次饭,住了一个晚上。她那个快退休的刑警老爸,正好也休假,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拿手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聊各自的工作,最近的趣事。李轻鹞表现得非常开朗,非常愉快,神采飞扬。 只不过,等吃完了饭,她爸去洗碗,她妈突然要给她把平安脉。李轻鹞神色自若地玩着手机让她爸,又乖乖给她看了舌头。然后袁翎就啧啧:“瞧这肝火旺的,上回舌边还只是红,这回都掉舌苔了。脉也弦硬得很,梆梆梆。刚才吃饭我就看出来了,强颜欢笑。谁给你气受了?还是工作不顺利?和妈说说?” 李轻鹞睁大无辜的眼:“没有啊,顺得很,天天被表扬。谁能给我气受?谁敢给我气受?” 孩子毕竟大了,加之前几年李轻鹞状态那么糟。这两年好不容易有了大气色,袁翎也不好逼着问。最后给了句“外强中干”的评价,又给她塞了五盒加味逍遥丸,摇头表示:还是得你自己想开。有什么问题就去解决,愿意跟爸妈说的时候就说。别再憋心里了。 李轻鹞说行。 等她回了租住的房子,嚼着妈妈给的逍遥丸,再一次在心里把陈浦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也是她每天固定想起陈浦的时候,不多,一天三次,一次两袋,一袋100粒。 给陈浦发短信的前一天,她可能就是药丸嚼多了,精神奕奕,到了12点还没有困意,索性继续呆在罗红民名下的一套老房子里,翻找。 那是罗红民于10年前购得的商品房,100多平,多年前可能算不错,现在看来,只有位置不错,房子却太老。罗红民在这里住了两三年,六年前搬走。房子里的老家具倒是留着,估计罗红民也不打算要了。东西却不多,柜子里几床被子,十几件衣服,家电都搬走了。锅碗瓢盆有一些,此外就是书架上的一些书和杂物。 这屋子大概好几年没人住,处处积了很厚的灰。李轻鹞小心翼翼地翻找,以她的风格,说是挖地三尺不留痕,也不为过。 那张罗红民和刘怀信同时出现的照片,就是在一本老相册的某张照片后的夹层里,发现的。 李轻鹞一看时间,半夜3点多。本来这么大的事,肯定得电话轰陈浦。但是她想着他人远在云南,插了翅膀也不可能马上赶过来。再想到以他拼命三郎的性子,搞不好睡得很晚,就发了条信息过去。 发完后,她又把同样的照片,发给了方楷,同时请假明天晚到办公室。 等她揣着这份滚烫的证物,放到办公室抽屉里,再回家洗澡准备睡觉,已是凌晨5点整,她又看了眼手机,陈浦还没回复,干脆倒头就睡。 第二天,李轻鹞黑着两个眼圈,熬夜了也没什么胃口吃早饭,只在路边买了个无糖无油的面包,等她啃着面包,走进二队办公室时,已是上午11点多。 她恹恹的,走到座位坐下,突然想起早上走得急,逍遥丸也忘了吃,一阵懊恼。她又用力啃了一口面包,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她抬起头。 那个空了快有一个星期的座位上,坐着个风尘仆仆的人。陈浦的行李箱还丢在桌边,还是一身黑,黑t恤黑裤子,头发有点乱的样子,但是脸洗得很干净,一件冲锋衣搭在椅背上。他挂着跟她同款的两个黑眼圈,正静静地盯着她。 第58章 李轻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冷淡的神色浮上她的脸。她继续吃面包,不过忽然不大口了,改小口小口吃。 等她吃完最后一口,把包装袋丢进垃圾桶,又抽一张湿巾擦了擦嘴和手,那道黑影才站起来,走到她的桌前,食指关节曲起,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我们去小会议室。” 李轻鹞照旧冷着脸,抱起一叠资料,跟在陈浦身后进了会议室。 陈浦打开灯,把笔记本往桌上一丢,拉开椅子坐下,一只手翻开笔记本,另一只手以拳抵嘴,咳了两声。 李轻鹞在他对面坐下,这才抬头,又打量了几眼。这人好像瘦了点,还黑了点。除了黑眼袋,白眼珠里还有因为休息不好而起的血丝。听咳嗽声,像是呛了冷风。不过他很快放下手,神色如常,眼眸还是垂着,没有看她。 冷淡程度,比他离开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轻鹞心里那股消失了五天的火,突然就平地发芽,一蹿老高,伴随着阴风阵阵,山雨欲来。 可李轻鹞生闷气,从来都是不上脸的。她换了姿态,全身放松下来,往椅子里一靠,翘起二郎腿,右手往扶手上一搭,脸上绽出一抹堪称优雅的笑。 陈浦立刻感觉到她气场的变化,心脏冷不丁抽了一下。 “搭的最早一趟飞机?5点多动的身?”她笑盈盈地问,“这么着急?” 陈浦沉着脸答:“你这边有重要发现,我身为组长,当然要第一时间赶回来。已经跟老丁打过招呼了,云南那边,少我一个也不要紧。” 李轻鹞“啧”了一声,很随意地翻了翻资料,说:“解释那么多干什么,你爱几点回来几点回来,哪里用得着跟我一个组员解释。” 陈浦干噎了一下,沉默一瞬,说:“说案子。” 可李轻鹞那股浑身抖擞的劲儿,远远没有过去,依旧搭着眼皮,细声细语地说:“不就是我发给你的那样呗,照片在罗红民一套老房子里发现的。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两人真的有别的渊源。其实你也不用火急火燎赶回来,我会接着查的。以前没发现,一个人查案,效率还挺高。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不也被我发现了?其实你继续呆在云南,遥控指挥就行了,保管你高枕无忧。” 陈浦抬头看着她。 李轻鹞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我说的哪里不对了?” 他慢吞吞地说:“不是你发消息,让我速回吗?” 李轻鹞:…… 靠,她把这事忘了。昨天半夜发现线索,第一反应就是告诉他,叫他赶紧回来。 李轻鹞一时找不到借口,冷着脸不说话。 结果陈浦又说:“还是半夜三点多发的消息,知道你是一个人在查案,谁敢不回来?” 不知为何,这话令李轻鹞心头火气瞬间消了一大半。不过她还是一副倨傲的样子,把装在证物袋里的照片,往他面前一推:“行了,回就回,无所谓,讲案子。” 陈浦拿起这张照片,神色变得凝重:“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吗?” 李轻鹞摇头,说:“不过,我猜是在2016年夏天至2017年夏天之间,也就是七年前。” 陈浦点头。 他们之前已经追查出,七年前,刘怀信和两名身份不明的男子,一起租住在朝阳家园17栋101室。但是家人、朋友,都不知道那一年,刘怀信在干什么。直至那年夏天,刘怀信回家,性格大变,变得沉默寡言,开始发奋考研,最终考上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二十九中就职。 陈浦看着她,眸光清亮透彻:“那这个时间段,罗红民在干什么,知道吗?” 这一点,李轻鹞这段时间在梳理罗红民的“故事”时,早已了如指掌。 “2015-2017年,罗红民开了一家直播平台公司,但在2017年冬天,因为政策原因和经营不善,他关闭了直播平台,转而投向网络教育。” 陈浦的目光再次落在照片上:“所以,这张照片,有可能是直播公司的某次活动?”他的心头微微一震:“刘怀信和另外两名男子,整日深居简出,是在那套房子里搞直播?” 李轻鹞定定地望着他:“我也是这么想的。” —— 数年前,直播市场是个什么情况呢?风起云涌,鱼龙混杂,监管缺位,英雄逐鹿,乱象纷呈。 陈浦和李轻鹞立刻去找丁国强汇报,丁国强也觉得这条线索很蹊跷,大手一挥,让他俩继续追查。 按照华誉集团的人事档案,当年跟着罗红民干直播的骨干,大部分出走,还有几个留下,进入集团中高管理层。罗红民已死,陈浦他们立刻去找这几个人了解情况。 然而调查结果,不那么理想。 这几个人都不认识刘怀信。据他们所说,当年直播平台初创,一切都在摸索阶段,管理很混乱,主播人数井喷式增长,他们确实对刘怀信没印象。至于那张照片,他们都认出是平台的某次月度表彰会,每个月都搞,当月直播收入进入前三十名的直播账号代表,都能获奖。 陈浦和李轻鹞综合判断,这几个人没有说谎。 李轻鹞又问他们要当年直播公司的档案资料,他们却说,平台倒闭后,罗红民和几个高管经过商量,决定把所有资料,无论纸面和电子数据,全部彻底销毁清除。 “为什么?” 他们露出些许尴尬神色,但也没有隐瞒,解释道,因为那个时期,直播平台非常乱,监管政策也不完善。很多内容,如果放到现在,直播主播和平台负责人都要坐牢。罗总这么干,也是安全考虑。特殊的时代因素。 陈浦他们又想在网络上找,看能不能搜索到当年和刘怀信有关的直播视频。可一是因为主要数据都被清理掉了,二是时间隔得久,一无所获。两人只好拜托信息部门的同事,继续帮忙寻找。但对方表示,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可能需要花很长时间。 线索查到这里,等于又中断了。 陈浦和李轻鹞重新商量,该往哪个方向找突破口。 话说回来,一块忙了两天后,两人的配合依然如同之前那么融洽默契,步调一致,但都绝口不提工作以外的事,也再无半句玩笑。下班之后,饭也绝不一块吃,李轻鹞说我累了想回家吃外卖,陈浦就说行,一个人去了路边小馆。早上两人也不再一块上班,谁也不约谁。上班时间公事公办,就事论事。偶尔讨论到兴起,眼神交汇,蕴藏光彩,但又都平静地转过脸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会儿,陈浦在白板上写下罗红民、刘怀信两个名字,分别标上a、b,又在后头写下c和d,对应的人名却空着。 李轻鹞立刻明白了:“c和d是和刘怀信一起干直播的另外两个人。” 陈浦点头,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之前我们认定了,刘怀信之死,背后藏着的是张希钰案,后来我又推测,有个反侦察能力很强的高手,才是杀刘怀信的真凶。而罗红民之死,路星是明面上的最大嫌疑人,不排除与向思翎有关,情杀、仇杀是主要动机。 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看呢? 罗红民是当年直播平台老板,是金主,刘怀信三人,是主播。他们都和同一件事有关,那就是直播。现在,短短三个月里,和这件事有关的四个人里,已经被杀了两个。” 李轻鹞心头一震。 她说:“难道,我们之前的所有推论都错了?罗红民的死真的与向思翎无关,而是因为别的事?真凶另有其人?” 陈浦在指间转着笔,说:“不要急着下结论。如果罗红民的死,真是因为和直播有关的事,你怎么知道,向思翎和这件事就没有关系呢?” 陈浦决定,再去找向思翎谈一次,反正暂时没有别的突破口,不如刺探一下。 向思翎一如既往的爽朗,配合。 然而当她看到刘怀信的单人照片时,露出茫然神色,皱眉:“这人是谁,我不认识。” 神色不似作伪。 问及当年直播平台的事,她更是一头雾水:“七年前,轻鹞,我和你一起在读高中啊,那时候我那么小,都不认识我后爸,怎么会知道公司的事?后来,我是知道他那段时间干过直播,但具体情况,我真的一点都不清楚。” 他们走了以后,向思翎静静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嘴角一扯,掏出手机,打给前夫钱成峰。 钱成峰说:“如今你是大老板了,有什么事劳动你大驾,给我这个旧人打电话?” 向思翎说:“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在你心中,我就这么无情无义?” 钱成峰沉默了一瞬,说:“我没那个意思。说,什么事?” “刚才警察来了,给我看了一张照片,让我认人。” “谁?” “如果我没记错,那个人,应该是当年和你一起做过直播的人,我在家里看到过你们三个人的合影。 钱成峰,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警察突然查他,查直播平台?你们三个,当年到底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第59章 从向思翎公司出来,正是中午,太阳很大。李轻鹞一额头细密的汗,扭头一看,陈火炉的前襟后背都湿透了。她撇撇嘴,看见路边有家柠檬茶店,如蒙大赦,说:“我要去买杯冰的。” 陈浦倒不觉得很热,习惯了,哪怕在烈日下,再跑几个来回也没问题。见她步子走得急,莫名有点气呼呼的感觉,他就不声不响地跟进店里。 李轻鹞知道他排队在自己身后,也不理会,轮到她时,点了超大杯鸭屎香柠檬茶少少糖少冰,正要出示二维码,身后传来陈浦低沉的声音:“两杯,我来付。” 李轻鹞:“那还是分开付。”果断扫码。 店员看看两人,忍着笑,问陈浦:“先生,所以您也是一个超大杯鸭屎香柠檬茶少少糖少冰吗?” “……对,多冰。” 李轻鹞想吹会儿空调,选了堂食,拿着小票,找了张空桌坐下。陈浦也走过来,坐她对面。李轻鹞拿起手机刷,他不吭声,也没刷手机,一只胳膊搭在桌上,脸上没表情,看着店员的操作台。 叫到李轻鹞的号时,陈浦从桌上拿起她的小票,起身过去,把她的茶拿回来,放她面前。 李轻鹞没说谢,把吸管往杯子里很用力地一戳。 过了一会儿,陈浦的茶也到了,喝了几口,他说:“我先把车开过来?” 今天陈浦开的是自己的车,停旁边的停车场了,走过去有个一二百米。 李轻鹞:“为什么?”他连跟她多坐一会儿都不愿意吗? 陈浦却顿了顿,说:“天热,你少走一点。” 李轻鹞默了一下,拿起柠檬茶起身:“没那么娇气,一起去。” 顶着烈日,两人找到车,不用说话,但是很有默契地像以前那样,一人打开一边的两个车门,狂扇了几下,感觉车里闷热的气息散出来一些,同时上车。 陈浦开车,把他的茶放在中控台上,时不时拿起喝一口。李轻鹞坐副驾,单手拎着柠檬茶,一口一口地喝。他降下所有车窗,车开起来,风呼呼往里吹,顿时清凉不少。过了一会儿,他关上车窗,打开空调,风力开到最大,又伸手拨了拨李轻鹞那边的出风口叶片,让风不要对着她的脸吹。 车内温度终于降下来。 李轻鹞一直有点走神,没注意他拨出风口的小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浑身清凉,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叹完之后,又有点懊恼,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没绷住。偷瞄一眼,发现陈浦依然木着脸在开车,莫名又有点气恼。 不过,李轻鹞是个职业的刑警,很快收敛这些细小杂乱的情绪。密得感情的工作狂而已?谁还不是这个设定了? 她回顾了一下刚才和向思翎谈话的情形,自嘲地笑笑说:“可能我对向思翎有成见,总觉得她今天也是戴着面具,在糊弄我们,她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同感。”陈浦心道,她的面具,可比你之前的花架子牢固多了。不过这样的话,他现在不会再说出口。 李轻鹞曲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下巴:“现在怎么办?从她嘴里,什么都掏不出来。” 陈浦也在沉思。 如果说之前查罗红民的死,查向思翎,给他一种跑马望山的感觉,山虽远,路上也有迷雾沼泽,但路总在前方。哪怕现在他们抓不到向思翎的把柄,但陈浦笃定,只是时间问题,她和罗红民的死脱不了干系。她在这起凶杀案里的作用,绝对不亚于头号通缉犯路星。 但现在,整个地图都改变了。又或者说,之前,他们只站在地图的一角。 刘怀信,罗红民,向思翎,路星,李美玲,未知的直播伙伴c和d,甚至可能还包括骆怀铮,全都在同一张大地图里。地图绘制于七年前,目前看来牵扯三起案件:向伟案、刘怀信案、罗红民案。很可能还隐藏着一个更重大的案情。 或许还有另一名神秘杀手存在,对其中的一起甚至更多命案负责。又可能,这名杀手,就在他们调查过的人当中。 陈浦抿了抿唇。 案情越复杂,越迷雾重重,以他的性子,反而不会觉得压力太大或者无所适从,而是感到一种骨子里的兴奋,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撕开隐藏的真相,把真凶揪出迫他伏法。 “陈浦,你之前说过,我哥的失踪,有两种可能。一是和骆怀铮案有关,是真凶对他动手;二是根本无关,他卷进了另一起警方还不知道的案子里。我知道朝阳家园是个非常大的小区,常住人口超过20万。同一年,20万人里,发生命案的概率有多大?当时刘怀信三人也租住在朝阳家园,我哥撞见的,会不会就是他们三人的犯罪?” 这个问题,陈浦无法回答。但他有种感觉,他离李谨诚的距离,比过去那些年,更近了。可是,这样的感觉,以前也曾经有过,最后却证明只是他的错觉和奢望,他依然一无所获。 所以此刻,面对李轻鹞的假设,他只能沉默。 李轻鹞也知道,自己的猜测,充满了偶然性,毫无根据。她不再发散思维,注意力回到案情上,说道:“我们早晚会查清c和d是谁。虽然罗红民当年把数据资料全删了,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既然是直播,哪怕隔了七年,肯定会在网络留下痕迹。只是需要时间。” 陈浦点头,他已想好了接下来的侦查方向:“刘怀信干直播的事,是一个意外收获,底下可能还藏着更加隐秘和复杂的关系,咱们现在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反而不能被打乱节奏。 有的时候,案情就跟迷宫似的,不能一下子全看清,那就干脆沿着已经确定的路走下去。说不定一条支线走通了,整张地图都会豁然开朗。 在我被调去出差前,向思翎的‘故事’,还没有查完,就被打断。我们应该有始有终,最好能彻底搞清楚,向思翎在整张地图整个大故事里,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或许,会有意外突破。” 李轻鹞听懂了他的意思,以不变应万变,查向思翎,既是查罗红民之死,也是查整个大地图,以向思翎作为撬动点。 她问:“你还想查向思翎的什么事?” 陈浦侧头看着她:“这就要问你了。她不是口口声声,七年前和你一样,是个单纯读书的高中生吗?我想知道她七年前所有的事,喜欢什么,是什么性格,平时和什么样的人交往,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李轻鹞摇头:“那你还真是问错人了,七年前,我和她一点都不熟,也没注意过她。只知道她性格内向,可能有点自卑,具体的事,还真的不知道。其实我那时候……不太关注别的人和事。” 那时候的李轻鹞多傲多自在啊,我行我素,风云人物,她每天的生活都被学习、骆怀铮、小说,以及一切她感兴趣的东西填满。也许年级里的很多人都看着她,但她真的不太看别人。 可陈浦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手指捏了捏方向盘,淡笑了一下,说:“就关心骆怀铮是?” 李轻鹞莫名地看他一眼:“我看起来像恋爱脑吗?” 陈浦没吭声。 李轻鹞懒得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记得有几个女同学,高二高三跟向思翎走得蛮近,要不要约来聊一聊?” 第60章 “向思翎现在不是官方嫌疑人,是知名企业家,咱们想打听她的过去,把你的同学请过来正式询问,肯定不合适,师出无名,万一向思翎知道了,可以投诉。”陈浦说,“要个你请她们吃个饭,我……找个托词跟去买单。你们以同学聚会的名义,聊聊过去,顺理成章。”顿了顿,他又嘀咕了一句:“反正你也挺喜欢同学聚会的。” 李轻鹞觉得,从云南回来的陈浦,除了骨子里透出的低沉,还变得神神叨叨的,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说他在阴阳怪气,他又垂眉搭眼,毫无气势;你说他是真的这么认为,傻子都听得出来他讲的就不是什么正经话。 这要放从前,李轻鹞直接就揪住他的耳朵,问他到底什么毛病。但现在,她只是带着一点点火气,笑容甜美地答:“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同学聚会了。” 陈浦…… 陈浦不想说话。 说干就干,李轻鹞立刻联络了那几个同学,为了显得自然,又叫了班上另外两个比较活跃的男同学。按理说,也该叫马君鸿,他知道年级很多事。但他和骆怀铮走得近,为免节外生枝,李轻鹞没有叫他。 李轻鹞当年的人缘就挺不错的,加上她的经历,就跟传奇似的,被人津津乐道,又消失了那么久,现在突然冒出来要请客,人人感兴趣。这一通邀约,除了一个同学没时间,其他人都答应来,正好明天是周六,定了晚餐聚会。 陈浦正想把车开回局里,李轻鹞的手机响了,她看到来电显示,立刻接起。 是她爸,白天她爸几乎从不给她电话,除非急事。 “爸。” 陈浦的车速立刻放缓了。 “你今天有时间吗?”李父问。 李轻鹞看了眼手表:“今天不忙,说。” “刚刚你妈打电话,她在诊所下楼梯,摔骨折了,现在小罗陪她去医院。你要下班了,就去看看。我还在江城出任务,估计下周才能回来。” 李轻鹞吃了一惊:“就在诊所里下楼梯,怎么会摔骨折?重不重?人没事?” 李父倒是笑了一声:“谁知道她怎么弄的,一共就十来级台阶,天天走,你妈一向笨手笨脚。摔得不重,刚拍了片说是脚背骨折,人没事。你别着急,得空去一趟。” 挂了电话,李轻鹞立刻打给母亲。袁翎正被徒弟小罗陪着,在医院拍完片,她倒是挺不好意思的,大概也是觉得在家摔骨折丢人,一叠声让李轻鹞别去。 “就断了两根跖骨,要不是怕有碎骨头,我都不来医院,自己打个石膏。”袁翎说。 “去都去了,把石膏打了再回来,自己动手不方便。再说你是干中医内科的,人家西医外科比你专业多了。” “那倒是。” 挂了电话,李轻鹞跟陈浦请假:“下午没什么事,我请半天事假,回头去单位补请假手续。” 车里就这么大,刚刚的电话,陈浦听了个七七八八,他问:“袁阿姨没事?” 李轻鹞说:“没事,精神着呢。你在前面路边把我放下就行。” “哪家医院?” “二医院。” “回头一块补请假手续,我送你过去。” 李轻鹞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上去见她吗?还是和从前一样,到门口就走?” 陈浦:“我想想。” 他是真的要想想。 本来这些年,不见也就不见了,见了他真不知道要跟李谨诚的父母说什么。大概,这就是人们说的“近乡情怯”。 其实几个月前,听丁国强说,李轻鹞要进他的二队,他也是相同的心理感受。 不太乐意。 后头她刚来,他对她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冷冷淡淡。真不是刻意为难,陈浦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尤其对女孩。 他当时就是……挺不想见她的。 不想面对这个和李谨诚有着血缘关系、关系如同亲妹的女孩,不想看到她那双和李谨诚一样的,清澈沉静的眼睛。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自己七年也没能找到李谨诚,说来说去,还是他没用。他也不想跟她说,自己这七年,找得有多努力,又经历过多少次的失望和挫败。这些,他一个字都不想跟任何人说。 可她天生姓李,她要是抓着他问呢?他真的会烦。 可好在……李轻鹞一个字都没问,一个字都不提。哪怕他一开始没给好脸色,她也死皮赖脸贴上来。好像自然而然,两个人就走近了。好像再聊起李谨诚的事,他也不会觉得有压力了。 有时候陈浦甚至会觉得,自己这几年干了什么,在想什么,在别扭什么,不用说,她都能明白,都能体谅。 不不不,打住!陈浦,你又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她若真知道你心中所想,又怎么会在你面前,为另一个男人哭得梨花带雨? 陈浦心里那口气,突然又丧了下去。 那现在,袁翎受伤,他去,还是不去? 以前也就算了,过年过节,他的礼物和心意从没少过。可现在他人就坐在李轻鹞身边,听说了袁姨骨折,还当不知道,过医院门不入,未免太过铁石心肠。 他其实,也很想去看看袁姨他们的。 又或者……他心里有一丝隐隐的念头:不知从何时起,见李父和袁姨,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大的压力了。 路过一家水果店时,陈浦把车靠边停下,问:“你妈喜欢吃什么水果?帮我挑一挑。” 李轻鹞挑眉:“我妈不喜欢吃任何水果,她硬说水果不是寒湿就是湿热。以前你送那些水果,都是我吃的。” 陈浦解安全带的手一顿,说:“送礼的人只管送,还能管谁吃?或者买点不那么寒的水果?先进去挑。”不然匆忙之间,他也不知道买什么。 李轻鹞跟着他下车,说:“小骨折而已,我替她谢谢你,什么都不用买。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去见她。” 陈浦哪肯空手去,没吭声,走进去跟店员问什么水果当季新鲜,结果店员推荐了很贵的葡萄和荔枝,陈浦又拿了一盒进口大樱桃,问李轻鹞:“这几样行吗?” 李轻鹞:“不要荔枝。” 陈浦一怔,脱口而出:“你不爱吃?” 李轻鹞脸色严肃地点头:“最讨厌了。” 陈浦低头,把荔枝放了回去,服务员就在旁边笑,说女朋友不喜欢,换进口橙子怎么样?陈浦却完全没听进去,心里有种冥冥中自有天注定的感觉。 她果然还是不喜欢吃荔枝。 因为李轻鹞说袁翎不喜欢水果,陈浦又在旁边便利店,买了两箱水纯牛奶。李轻鹞看他一个劲儿地买买买,没忍心说我妈其实觉得牛奶更寒滴奶不沾。 等车停到医院楼下时,李轻鹞望着身后提了满手东西的陈浦,说:“想好了,真上去?” 陈浦点头。 “但是陈浦,我妈只是个很小的骨折,住院都不用,你提这么多东西,太隆重了,搞得像她命不久矣似的,真的合适?” “……带路!” 第61章 新更,替换为 不好意思,昨晚吹空调感冒头晕,写了几个小时一直不满意,先请假一天,争取明天恢复更新。 因为这是章节要1000字才能发布,我就把以前写了又删掉的一个梗放上来,当成小剧场。明天如果恢复更新,就用正文替换掉。所以你们先买了本章也没关系,明天字数只会多不会少。 ———————— 小剧场《二哥的电话》 陈浦在云南的第三天晚上,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那天他们刚查清路星和李美玲的下落,算是有了小突破,一群刑警还挺高兴的,一块去吃云南烧烤。 陈浦之前最喜欢烧烤就啤酒,和李谨诚住一块那会儿就经常撸串。今天却没啥胃口,听着其他人在酒桌上吹牛逼,他破天荒吃了些烤红椒和茄子,没吃肉。无他,还是烧心。 母亲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 先关心了几句陈浦的工作和身体,母亲话锋一转:“你大哥同事家有个妹妹,重点大学硕士毕业,现在是他们办公室科员。上回我吃饭遇到过,人长得很秀气,性格也好,我觉得你认识了肯定会喜欢。这次云南回来见个面,这么好的女孩子,妈妈觉得很合适你,不想让你错过。公务员配警察,多好!” 陈浦只听得头大:“不见,没兴趣。” “你这孩子,怎么人还没见就没兴趣,你都29了,再拖下去真找不到老婆了。” “我现在真不想谈恋爱,妈你能不能别操心了?” 那头的母亲心一沉,某些不好的联想涌上心头。 电话却被人拿走,陈浦他二哥陈澜冷淡的声音传来:“好好跟妈说话,为什么不同意相亲?” 陈浦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最近真没时间,忙,还出差呢。” 陈澜冷笑:“哪天回来?回来当天就见面,不管多晚,吃宵夜也不是不可以,我亲自坐镇。” 陈浦好想骂人,他哥几十岁的人了,真有病! 但陈澜是谁,传统意义上的霸道总裁,搞不好真干得出,亲自押他去相亲这种事。 除非你给他一个绝对合理的理由。毕竟霸总大部分时间还是有脑子,讲道理的。 陈浦索性坦白:“失恋了,实在没心情去认识别的女孩。” 陈澜“啧”了一声,问:“上次那个荔枝妹?” 陈浦只觉得毛骨悚然:“你怎么知道?!” “我瞎吗?上次你回家,心不在焉,春心荡漾。这些年,你什么时候给同事送过哪怕一颗瓜子?上回却把爸妈喜欢吃的荔枝都抢了,特别没人性。我能看不出,你是为了去讨好什么人?” 陈浦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不用讨好了。” “同事?” “嗯。” “你还吃窝边草,人比你小,挺不要脸的。” 陈浦终于忍不了了:“你到底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看笑话的?我就想老牛吃嫩草行了,还吃不到!你三十几岁才结婚了不起?” 陈浦的攻击,陈澜完全不放在心上,反而温言细语地说:“看在你失恋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还给你支招。说,怎么就失恋了?被人甩了,还是就没追上?” 陈澜态度这么平静,陈浦的一拳头就像打在棉花上,瓮瓮地说:“就没追。她有喜欢的人了。” “她说的?” “我看出来的。” “就你那眼神?” 陈浦:…… 陈浦:“还没没有事,没事挂了,相亲肯定不去,让妈别折腾。” “我还没说完你敢挂?” 陈浦……不敢挂。 冷着脸,洗耳恭听。 “想听我的客观评价吗?” “说。” “其实你的综合条件挺不错的。二十九岁,年龄不大不小,这是优势一,向上可以拓展到四十岁,向下可以兼容到十八岁。” 陈浦笑了一声。 他哥继续一本正经说道:“优势二,长得人模人样;优势三,职业体面;优势四,家里不缺钱,优势五,就是你这个人本身。你是我们三兄弟里,人品最正的,一开始认识的女孩可能会觉得无趣,接触久了就会明白你可靠,遇事能拿主意也扛得住事。你这个人很善良,也很纯粹。” 陈浦愣住了。 “哥……你真觉得我……” 陈澜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所以我很想知道,到底是多优秀的男人,把你比下去了?你就这么窝囊地认了,难得见你动心,就没想过争一争?醒醒,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只要没结婚,就是公平竞争。你二嫂最近还沉迷什么男小三上位小说,说现在女孩最吃这一套。你怎么就不敢争上位了?” 陈浦:“……” 他二哥到底是什么三观!这事没法讨论了! 第62章 (前面一章替换为新的正文了,没看的倒回去。) 袁翎却不再多问,他为什么最近心情郁结,那是他的隐私。 “要不要给你开点中成药吃吃?轻鹞最近也在吃。稍微调理一下,不过这些都是辅助,关键是自己想得开。不过呢,所谓让人‘想得开’这种话,其实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那么容易想开,现代人就不会人人长结节囊肿了。尤其是女人。”袁翎侃侃而谈。 陈浦却只抓到一个重点:李轻鹞最近也在吃疏肝解郁的中成药。他心中一动,说不出什么滋味,答:“好,麻烦袁姨了。” 虽然只把了个脉,两人的感觉,却比刚开始,熟悉亲近了不少。袁翎看着他坐在医院简陋老旧的椅子上,也是一副端正挺拔的模样,一身正气,眉眼清明,越看越喜欢。那七年的隔阂,就像瞬间就不存在了。他还是那个,与李谨诚形影不离,与他们家亲近得不能再亲近的孩子。 袁翎慈爱地看着他:“怎么不早点来看我和你李叔?我们都很想你。” 陈浦的鼻子有点酸,说:“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们。有些话,早就想对你说了。谨诚的事,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最好的青春,都耗在里头了,难道我们不知道?难道我们,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李叔这些年也在找,他也说确实是……可能找不到了。他的意思和我一样:以后你别找了,专心去过你的人生。你已经为谨诚付出了太多,他……如果知道,肯定也希望你放下一切朝前走。真的,别再把自己耽误在我们家的事上了,听阿姨的话,好不好?” 陈浦抬起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低着头说:“还是要找的,您别乱想,真不耽误什么事。反正我除了工作,生活里也没有别的要操心。”又扯了扯嘴角,说:“我都和李轻鹞说好了,一起找下去。我是当哥的,怎么能对妹妹说话不算话呢?” 他的语气很轻松,袁翎却听得泪盈于睫,叹道:“你这个直心眼啊。”她也知道一时劝不动,只能作罢,以后再说。 这时,李轻鹞已经交完费,领了东西,她打发小罗先回诊所忙碌了,远远见医生还没来,而母亲和陈浦正在说话。李轻鹞就顿住脚步,站在离他们十几米的走廊里,背靠着墙,目视前方,静默不动。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也不过去打扰。 “过几天到家里吃饭,让李叔做你最喜欢的辣椒小炒肉和红烧排骨。”袁翎说。 陈浦“哎”了一声,问:“李叔挺好的?” “他有什么不好,整天说自己老当益壮,徒弟都带过三四个了,还整天跟着年轻人冲一线。” 陈浦笑了,说:“李叔是干实事的人,哪里舍得离开一线?”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不知不觉又聊回李轻鹞身上。 袁翎问:“轻鹞在你们队里干得还好?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这孩子,什么都不对我们多说的。” 陈浦立刻说干得很好,是全局最优秀的新人。当然了,本来这就是事实。陈浦又捡了李轻鹞工作时的一些特点说了说,譬如做事特别细致,能吃苦,又譬如反应特别快,学东西也快,说得袁翎眉开眼笑。 看陈浦对李轻鹞的情况如此熟悉,张口就来,袁翎就放了心,有他照应,大概她是真的不用担心女儿了。 于是袁翎往李轻鹞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走廊里人挺多,她没看到避在角落里的李轻鹞,压低声音问:“轻鹞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要不这一两周,肝经堵得那么厉害,她都好久没生这么大的闷气了。你知道原因吗?是工作上,还是人际上的事?” 陈浦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他离开了一周,回来这几天,她确实一直在给他甩脸色。他也明白,他是自找的。他在冷落她,她那样的性子,又怎么会受得了气? 可她为了他的逃离,这么的,这么的生气吗?前所未有的,肝经都堵了? 陈浦心里,有一丝微妙的感觉升起。 但他哪敢让袁翎知道,自己就是始作俑者。他轻咳一声,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说:“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有个案子,一直压着,查得不顺利。回头我多关注她一下,开导开导,袁姨你放心,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袁翎很满意他一肩扛下的态度。 看着他真诚的双眼,听着他坚定的话语,袁翎就很想和他再多聊聊女儿的事。 以前他跟李谨诚在家里混时,就和袁翎更处得来。若不是他七年不来,袁翎早把这些年心里压着的伤痛和苦恼,对这个干儿子一样的人,一吐为快。 可有些事,涉及李轻鹞隐私,袁翎没经女儿允许,自然不会说。她只叹了口气,含糊地说:“其实前几年,轻鹞过得很苦。高三那年,对她打击太大了。她有很长的时间,缓不过来,让我们很担心。” 陈浦说:“我知道。” 袁翎却说:“不,你不知道。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轻鹞和你是同一种人,寻找谨诚的责任,她也想背在自己身上。可她那时候,只有18岁,除了读书,别的都不会,怎么背得起来?所以那段时间,她的压力,她的痛苦,超乎你的想象。” 她停了停,含着泪说:“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自己连女儿都要失去了。” 陈浦心头一震。 袁翎红着眼笑着说:“还好最后,她够坚强,走出来了,还走得这么好,她永远都是我们的骄傲,也是谨诚的骄傲。那时候我就跟你李叔说,今后无论她选择什么样的路,我们都会支持她。后来她才对我说,她进省厅,是想找一条最快的捷径,获得更大的助力,去找哥哥。 可干了一年后发现,她一个没有背景没有人脉的小新人,哪怕再努力,表现再优秀,整天也被事务性的事情束缚住,上层的路,短短几年里根本不可能走得通。她说她没耐心等下去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去你们局里吗?” “因为她哥。”陈浦答。 包括他在内,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会觉得,是因为二队,是李谨诚当年呆过的警队。这大概是某种情感寄托。当年,陈浦也是申请从别的分局,调动到二队。 袁翎却摇头:“不,是因为你。” 陈浦怔住。 “一开始,我们也是像你这么想的。可她跑完所有手续后,对我说,妈妈,我要去找陈浦。我问她找你想干什么,她说除了家人,只有你,七年了,一直在找谨诚。她没有别的办法了,以后你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你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因为她知道,你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dengbidwqqwyifan shuyueepqqwxwguan 007zhuikereadw23 第63章 李谨诚一直是个开朗热心、情绪稳定的人。不过,他也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有一次,局里有一名老干警,在抓捕犯人过程中出了意外身亡。李谨诚那几天都闷闷不乐。 周末回家时,他也不像平常,活蹦乱跳。李轻鹞趁爸妈出去散步,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失恋?” 李谨诚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我整天呆在和尚窝里,去哪里失恋?” “那你怎么不高兴?” 李谨诚就在他妹身边坐下,长臂一捞,两人簇拥坐在一块儿,他叹了口气说:“将来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牺牲了,你们都别太难过,你要劝着点二叔和阿姨。要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去找陈浦。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去找他,知道吗?” 李轻鹞站起来,往地上吐了一大口口水,说:“踩一脚,呸呸呸。” 李谨诚笑着站起来,用力踩了一脚,呸了好几下。 李轻鹞说:“以后再说这种话,我就不理你了。” 李谨诚举手投降:“我其实也是有感而发,保证不再说了。” …… 身旁有人走来,李轻鹞从回忆里惊醒,看到来人穿着白大褂,胸牌上写着名字,正是他们等的医生。李轻鹞忙和医生打了招呼,一起往骨科操作室走去。 袁翎还在对陈浦分析女儿当时的心理状态:“我觉得,轻鹞当时,是把对哥哥的感情,投射到你身上,所以一门心思去找你。我说这些,你千万不要有负担,也不要有压力。可怜天下父母心,就是希望你如果有余力的话,对轻鹞多照顾一点。尤其是遇到工作压力大、不顺心,多开导,不要让她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她肯定听你的。” 袁翎说了一大堆,却发现陈浦好像在走神。 “陈浦,你在听我说话吗?” 陈浦恍然回神,还没答话,李轻鹞已带着医生走过来,袁翎立刻对陈浦打了个眼色,意思是这是我们的小秘密,陈浦点头。 石膏很快打好了。 李轻鹞和陈浦,一左一右,搀着袁翎上了陈浦的车。袁翎执意要先回诊所看下,反正诊所就在她家小区楼下,也有轮椅,回家方便。陈浦把母女俩送到诊所门口,两个徒弟已迎出来搀扶。袁翎招呼陈浦进来坐,陈浦笑着说不了让她先安顿好,改天再来。袁翎就没勉强。 李轻鹞走在最后头,刚要进去,陈浦叫住她:“你等等。” 李轻鹞站住,转头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照在玻璃门上,给李轻鹞的无论轮廓,蒙上一层朦胧的橘红色光泽。她站在两级台阶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陈浦站在台阶下,微抬起头,望着她固执的表情,突然笑了出来:“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李轻鹞:呵呵。 “今晚我住家里,照顾我妈,明天伺候她在家吃早饭。” “在家”两字,她咬得很重。 陈浦闻言也不在意,继续笑着说:“那……明晚聚会前,我开车来接你。” 李轻鹞看着他比兔子还要温和的表情,既觉得困惑,又觉得烦躁,还有隐隐的、久违的……开心。但是她想,我开心个屁。陈小浦,真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说:“我不喜欢人接,我要打车。” 陈浦却说:“做戏不得做全套,肯定要假称我是你男朋友,才能跟着去参加聚会买单。” 李轻鹞:“呦,那可真是委屈你了。说不用就不用,好走不送。” 她扭身走进诊所。 隔着玻璃门,陈浦望着她六亲不认的步伐,轻轻吐了口气。 —— 第二天傍晚,李轻鹞走出诊所,看到陈浦的车停在路边,也不知停了多久。 李轻鹞也不是扭捏的人,径直上车,不过没像以前总坐副驾,坐了后排。 陈浦从后视镜看她一眼:“把我当司机啊?” “不行吗?” “你说什么都行。” 今天陈浦穿了件宽松的麻灰色t恤,黑色中裤,一身都很新,质地剪裁一看就很好。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挺拔,减龄效果明显。头发明显洗过,根根柔顺蓬松,沾着湿气。原本下巴冒出的一点胡渣,也刮得一干二净。 他对她的态度也很成问题。一夜之间,原本笼罩在眉宇间的郁气,一扫而空。眉眼清明,神色轻松。 好像以前那个陈小浦又回来了。 李轻鹞不动声色。 陈浦把车往聚会的地点开。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中控台上的一杯饮料,往后递:“你最喜欢的声声乌龙。” 李轻鹞没接:“我今天不想喝。” 他要开车,只好又把饮料放回原处,说:“喝,我特意去排队买的,一人一杯,不然我也喝不完两杯,多浪费。” 李轻鹞沉默了几秒钟,说:“因为你没问过我就买,因为你排了队,因为你怕浪费,我就非得喝掉自己不想喝的茶?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浦静了一会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轻鹞不做声。 又开过一个红绿灯,他柔声说:“别生气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李轻鹞不知道,自己紧绷的脸部线条,瞬间柔化了大半。不过她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错哪儿了?” “不该自作主张买这杯茶。” 李轻鹞有点满意,但不多,“呵呵”两声。 “还错在这些天,不该对你甩脸色,不该一个人跑去云南。也不该不主动给你发短信打电话。总之,都是我的错,以后陈小浦再也不会这样了。” 李轻鹞的嘴角抑不住地上扬,立刻低头决不能让他看到。与此同时,又有一丝酸楚涌上心头。 她说:“你也知道这样不对啊,那为什么还要这样?” 陈浦从后视镜看她一眼,结果只看到白皙的额头和低垂的眼睫。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快速地点点点,脸皮也绷得紧紧的。 “我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呢——”他慢吞吞地说。 突然没了下文。 李轻鹞心头一跳,抬起头。 陈浦盯着前方,很慢的,吐了口气,说:“因为家里的事,这段时间很不顺心。” 李轻鹞狐疑:“真的?” 陈浦一怂怂到底,态度十分坦然:“真得不能再真了,谁家没点破事?”可到底心有不甘,又不紧不慢补了两句:“他们还逼我去相亲,我不肯去。笑话,我怎么可能去相亲,认识别的女孩子。” 李轻鹞和他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对上,他的语气听着吊儿郎当,可眼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静静的。 李轻鹞盯着他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为什么不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一把年纪了,有这种机会不是挺好?” 陈浦本来昨晚到今早,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好了。此刻她几句话嗖嗖嗖过来,他就又是一口气郁在胸口。 不过,这些天,诸如此类的感受,实在太多。他麻木了,反而平静,说:“我用得着相亲?又不是找不到女朋友。” 李轻鹞:“是吗?你找个给我看看?” 陈浦…… 陈浦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他苦笑着说:“总之是我错了,咱们和好,行不行?” 李轻鹞憋着笑,说:“行,看你以后表现。” “那奶茶喝不喝?” 她伸手把奶茶拿走了。 第64章 李轻鹞今天一共请了五个人,三女两男。三个女孩当年跟向思翎走得很近,两个男孩当年都是开朗活泼的性子,人缘很广。 他俩到包间的时候,已经来了三个人,没多久,人到齐了。李轻鹞今天做东,她现在又有长袖善舞的本事,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一个女孩问:“李轻鹞,今天怎么突然请我们几个吃饭?” 借口李轻鹞早就想好,说:“之前马君鸿不是请过大家两次吗?我意识到自己这几年和同学联络太少,实在不应该。今天正好你们几个有空,就一起吃个饭,下回人齐了,再一起聚。” 得知“男朋友”陈浦是她的同事,大伙儿又是一通彩虹屁,什么警察最值得尊敬啦,什么陈浦一定是局草啦。不过也有女孩打量着陈浦的外形气质,再注意到他一身低调奢牌,暗暗乍舌,觉得李轻鹞不愧是李轻鹞,每次出手都不同凡响。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李轻鹞还说了几件查案中的趣事,气氛越发热络。大家都感觉李轻鹞变了,不像高中时那么高冷了,都有些受宠若惊,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毕竟大家都变得成熟圆滑了。 倒是她的男朋友,话不多,不停地给她端茶倒水夹菜,一看就脾气很好很宠她的样子。然而大家又觉得情理之中——以前高冷学神骆怀铮在李轻鹞面前,不也混成这样?不过这会儿,大家都很识趣,半个字不提骆怀铮。 很快,就聊到了高中同学聚会必聊话题之一——谁现在混得最好? 李轻鹞就等着这个机会呢,笑着说:“当然是向思翎,最近我还见过她几次,已经是华誉集团负责人了,而且漂亮了很多,其实她本来长得就不错,对不对?就是高中时不太会打扮。”最后几句,是问旁边的女孩子,她当年就跟向思翎很熟。 女孩说:“对啊对啊,她那时候真不会穿。高一的时候,她家里条件还不太行,零花钱都没有。到了高二,听说是她妈妈做服装生意,一下子就起来了。那时候她经常带很多零食,还有文具给我们,手机也是最新款的。但她好像很少买新衣服,也不太愿意打扮。有一次,我妈从香港给我带了两支少女香水,我想分她一支,她死活不要,说自己不用这些,很固执。” 几个同学,有的听说了罗红民的死讯,有的则对向思翎的近况一无所知,大伙儿都很唏嘘,谁能想到当年丑小鸭一样的女孩,现在要钱有钱,要颜有颜,虽说命运坎坷了一点,亲爸后爸都死了,但已是他们这些同学够不着的人物。 李轻鹞问那几个女孩:“我记得高中时,你们跟她关系最好,后来是不是一直保持来往?” 三个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一个女孩说:“其实当年骆怀铮出事后,她过了好长时间才来学校,从那以后,就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了。我们……也没跟她说话。”说完还看了看陈浦的脸色。 陈浦笑笑说:“没事,不用顾忌,我一点都不在意。骆怀铮的事早就过去了。” 李轻鹞看了他一眼。 陈浦的心漏跳了一拍,脸色却越发坦荡。 众人都笑了。有的说,早说啊,刚才几次差点提到骆怀铮,我都赶紧憋了回去;还有的说,李轻鹞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啊。 大家又说回向思翎,另一个女孩说:“其实高中毕业后,我试着联系过她几次,但是她都没有理我。想想她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也不知道她现在身体好些了没有,不过她现在有钱了,应该可以把身体调理得很好。” 李轻鹞:“她身体不好吗?我上回还听她说,每天健身,游泳还游得很好呢。” 那个女孩还没答,另一个女孩说:“是啊,向思翎怎么可能身体不好?她以前每次运动会都拿名次好不好?” 李轻鹞:“我怎么没印象?”另外两个男生也说没印象。 那个女孩却坚持:“那是你们根本没注意她。其实我跟她玩熟之前,也没注意她体育很好,每年都参加运动会,都能拿不错的名次。直到高二上学期,我陪着她,同一天上午3000米,下午1500,一个拿了第四,一个拿了第三,我才知道她这么牛逼。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哪一年,我们班李秋英拿了女子3000米和800米冠军,还有4x100冠军,赵浩宸和几个男生,也是拿了好几个冠军。那时候所有人都关注他们几个,所有广播稿都是写给他们的,谁会注意到向思翎呢?而且她跑完就躲到一边去了,也不怎么跟人说话,也不炫耀成绩。” 她这么一说,李轻鹞和其他几个同学好像都有点印象了。 大家都沉默了。确实,在读书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就像暗色的背景板,无论他们做什么,他们好还是坏,取得什么成绩,遇到什么难处,都无人在意,无人关心。因为他们太平庸,平庸到掉色。在鲜亮张扬的青春里,平庸和普通就是原罪,大家又怎么会分一丁点注意力给她? “是的。”另一个女孩也说,“我也想起来了,她跑步是很厉害。所以你为什么说她身体不好呢?”她问之前说向思翎身体不好的女孩。 那个女孩答:“是这样吗?可我记得整个高二,向思翎请过好多次假,总是感冒,有时候一天,有时候两天。还有一次是高二下学期,她请了半个月,说住院了,不过那次是阑尾炎手术。回来上课的时候,脸色那叫一个苍白,路都走不动。那段时间,还是我每天陪她课间上厕所呢,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晕倒。所以我才觉得她身体不好,我问过她是不是体质不好才总生病,她也没否认。” 有个男同学一拍桌子:“肯定是体质不好,才要加强锻炼。”这样就说得通了。 众人恍然。 李轻鹞和陈浦一直安静地听他们回忆,更多有关于向思翎的种种,时不时搭上一两句,引导话题。 …… 聚会一结束,陈浦和李轻鹞就回到警局,第一个调查向思翎当年的住院记录。 第二天上午,调查结果就出来了。 7、8年前,本市的正规医院,基本上都实现了档案电子化管理,所有数据都保存着。阑尾炎只是个很常见的小手术,任何正规医院都能做。两人调查了向思翎家附近的七八家医院,结果都没有她的住院和手术记录。 于是陈浦把调查范围拓展到全市区医院,依然一无所获。 他们又和当年的老师联络,经过提醒,老师也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向思翎请了半个月的病假,还交了住院证明。但具体是哪家医院,老师记不清了,单据也早就没了。 陈浦说:“她当年没有住过院,哪里来的住院证明?” 第65章 李轻鹞说:“这种住院证明,交给班主任就可以,不会有人审核,如果家长打过招呼,估计老师都不会细看。那就意味着,可以糊弄一个,也可以作假。” 陈浦:“但按你同学所说,向思翎确实病了半个月。” “但是她没去正规医院。” 两人对望一眼,陈浦打开电脑,找到一张七年前的区地图,投屏到白板上。诸如此类,七年前的资料,陈浦不知道收集了多少,所以现在,信手拈来。 他用白板笔圈出向思翎家当时所在的机械厂宿舍位置,李轻鹞也凑过去,两人一一摸寻,方圆5公里内,有15家诊所,全都标出来。 李轻鹞忽然愣了一下,说:“我记得李美玲好像在诊所工作过。” 陈浦立刻坐回电脑前,调出和李美玲有关的卷宗笔录。 “没错。”陈浦指着屏幕——罗红民刚死时,李美玲接受警方的背景调查,曾经提到过自己卫校毕业,在医院、诊所都干过。但因为只是例行询问,这些事年代久远,与案件没什么关系,当时负责笔录的警察,当然没有询问更详细的内容。 “那至少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李轻鹞说,“李美玲失踪了,我们要搞清楚她在哪家诊所工作过,只怕要再走访调查,花费些功夫。” 陈浦的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摸了摸下巴,目光锐利。他说:“不用那么麻烦。李美玲的母亲还活着,旧事问老人,她肯定知道。” —— 李美玲的父母一共生了三个孩子,李美玲是最小的,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在外地工作,父亲几年前因病去世,现在老母亲跟着姐姐一家生活。 在片区民警的陪同下,陈浦和李轻鹞敲响了李美玲姐姐家的门。正是上班时间,姐姐一家都不在,孩子也上学了,只有老太太一人在家。 那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满头银发,身材瘦小,但是一身衣服干净整洁。虽然满脸皱纹,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秀丽的轮廓。 李美玲失踪的事,姐姐一直瞒着老母亲。 片警握着老太太的手说:“赵奶奶,最近身体还好?” 老太太露出微笑,说:“好、好。小刘,今天怎么来看我了?” 片警说:“这两位是区公安局的同志,有些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 李轻鹞笑着说:“赵奶奶,你好,我姓李,您叫我小李就好了。最近我们在调查一起违规诊所的案件,您知道的,那些黑诊所害人不浅。所以想来问一下,您还记得,李美玲年轻时工作的诊所,叫什么名字吗?” 老太太看她一眼,说:“你们等一下。”她起身,李轻鹞连忙扶着她,她却说不用,挥开了李轻鹞的手,一个人走进房里。 过了一会儿,她搬了个小小的鞋盒子出来,片警连忙起身接过,把鞋盒子放在茶几上。 老太太戴上老花镜,语气温和地说:“美玲小时候,还有年轻时候的证件,我都收在这里了。她说不要了,我没舍得扔。” 李轻鹞和陈浦开始一样样翻看里头的东西,有小学毕业证,中专毕业证,护士证。还有一张医院的工作牌,上头写着的是市华旺医院。这家医院,李轻鹞有印象,她小时候听说过,是家私人医院,当时还挺大的,但后来倒闭了。 陈浦拿出一份劳动合同,只有薄薄一张纸,一看就很不正规。合同签订双方是李美玲和“远安诊所”。下面签字的是李美玲,和一个叫做孙远安的人。签订日期是2001年,那时候李美玲22岁。 “您记不记得,李美玲在这家诊所,干了多长时间?” “那有挺长时间了,工作不好找,她的学历也进不了正规医院,可能有七、八年。” 李轻鹞又问:“这些东西,可以借给我们用一下吗?一定不会毁坏,用完过段时间就还给您。” 片警也说:“赵奶奶,警察同志查案也不容易,咱们,支持一下工作?” 赵奶奶点头:“你们拿去。” 李轻鹞又和老人家闲聊了一些当年有关李美玲的事,然后起身告辞。赵奶奶送他们到门口时,问:“我们家美玲,是不是干了违法乱纪的事?” 李轻鹞看了陈浦一眼,陈浦笑笑,刚要遮掩过去,老人家却又说:“这个女儿,十五年前,就不认我了。她不学好,心术不正,只想着不劳而获,年轻时就嫌我们没用。后来我们不肯再给她钱,就跟我们断绝关系,怕被老人家拖累。是我没把她教好,她最小,从小长得漂亮,我和她爸,还有哥哥姐姐,都惯着她,把她惯坏了。” 这话不好接,李轻鹞和陈浦没说话。 老太太又说:“我早就当没这个女儿了。但如果回头你们的调查有了结果,无论好坏,告诉我这个老婆子一声,行吗?” 看着老人家微红的眼眶,陈浦郑重答道:“我答应你。” —— 陈浦和李轻鹞,重新回到那张地图前。 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七年前,湘城叫“远安诊所”的,只有一家,一直没有改过名字。诊所所有人,一直是西医执业医师孙远安。按照户籍记录显示,孙远安今年53岁,年轻时丧偶,一直没有再娶,育有一女叫孙芷兰,28岁,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 陈浦用红笔,在地图上把远安诊所圈了出来。他把笔往桌上一丢,人靠在桌边,沉默。 李轻鹞也盯着地图。 远安诊所就开在朝阳家园里。一直在。 向思翎家所在机械厂宿舍,距离朝阳家园15公里左右。远安诊所距离向思翎家不到2公里。 —— 正是傍晚时分,朝阳家园的街头巷尾,弥漫着油烟和香味。 远安诊所坐落于朝阳家园3栋2单元101室-103室,这一栋临街,底层都被改成了门面房,历史已久,默认合规。房子已经很老了,但诊所从外面望进去,还挺大的,这个点儿,依稀有两三个人在输液。 陈浦问李轻鹞:“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饭?” 李轻鹞说:“我想先查清楚,不想再等了。” 陈浦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巧克力,递给她。 李忘了控糖很久的轻鹞摇头:“我不吃高糖的。” 陈浦撕开包装,说:“纯黑巧,没糖。”说完拿着半露的包装纸,直接把巧克力塞进她嘴里。 被强行投喂的李轻鹞,淡定地嚼着巧克力,问:“你怎么会买这个?” “前一段时间就买了,补充体力。今早出门看到就带着。” 第66章 李轻鹞问:“你有吗?” “还有一块,我现在不想吃,你还要吗?” 李轻鹞故意说:“都被我吃了,你不就没了?” 结果话刚没完,又被他眼明手快剥了一块塞进嘴里。 李轻鹞瞪大眼,“唔唔”地说:“我够了!你要把我喂成猪吗?” 陈浦把包装纸丢进路边垃圾桶,抬眼微微笑着,眼里有光芒闪动。他说:“总觉得这些日子,没我带着吃饭,你都瘦回去了。” 他的语气颇为惋惜,李轻鹞嚼着巧克力,冷淡道:“别做梦了,再胖一斤我跟你姓。” 两人推门进入诊所,门口的护士问:“你好,是来看病吗?哪里不舒服?” 陈浦走过去,对她亮了一下证件,低声说:“你好,我们正在调查的一个案子,当事人曾经在你们诊所工作过。所以我们想找孙远安医生了解一下情况。” 护士立刻抬头,看向不远处坐在电脑前,一身白大褂的中年男子。 陈浦二人也望过去。 孙远安中等个头,1米68的样子,身材偏瘦,已有不少白发。他戴了副黑框眼镜,面容严肃板正。哪怕正在玩手机,嘴角也是紧抿下撇的,一看就是不那么好相处的人。 护士走过去,小声在孙远安耳边说了几句,孙远安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也没有笑容。他不急不缓合上面前的记录本,把手机装在口袋里,这才起身,走过来说:“我能不能看看你们的警官证?” 两人都亮了证件。 孙远安接过,仔细打量了一下,还给他们,说:“外头还有病人,到我的办公室谈。” 孙远安的办公室就在里头的一间屋子,三人相对而坐,护士泡好茶后出去,带上门。 孙远安问:“你们想了解谁的事?” 陈浦却没提李美玲,而是问:“向思翎,8年前还是个高二女生,16岁,她是不是你的病人?当时有没有在你这里动过什么手术?” 两人都紧盯着孙远安的脸。他沉思了一会儿,摇头说:“8年前的事,我不记得了,我的病人很多,哪可能都记得。” “病历记录还在吗?” “没有了。” 李轻鹞却笑着说:“不一定,孙医生,你做的都是街坊邻居生意,十几年没换过地方,主要病人群体固定,怎么会不保留病历呢?”李轻鹞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她妈的诊所里,十年的老病人,病历都保留着,街坊生意就得这么做。 孙远安面露难色:“我真的记不清这个人了,那些纸质病历本,早就没了。” 李轻鹞轻飘飘地说:“没有纸质病历,是因为已经全部录入系统了?不瞒你说,我家也是开诊所的,跟你这里规模差不多,可能还要大点,2010年起我家诊所就全都电子化了。你这里是不是也一样?” 孙远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系统里也没这个人。” “那帮我们查一下系统确认?” 孙远安却说:“你们有搜查令吗?有相关手续吗?有的话,我就给你们查系统,保护病人隐私,是医生的职业操守,我不能随便给你们查。” 陈浦和李轻鹞对视一眼,都没想到,这个孙远安这么难缠,死不松口。一般人面对警察,可没这么强硬。但这更让他们觉得,这个人有问题。 陈浦已按照惯例,唱起了白脸,冷冷地诈他:“孙医生,你知道我们在查什么案件吗?案件性质非常严重!关于向思翎的情况,你最好如实交代。你应该很清楚,身为一个医生,如果开具假的医疗证明、违规做手术,甚至妨碍调查、影响司法公正,不仅会被吊销执照,还可能坐牢。你也不想做了一辈子医生,晚节不保,身败名裂进监狱?” 孙远安的脸涨红了,神色却越发阴沉,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做过!病人的病历,怎么能你们说查就查呢?那今后谁还敢来我这里看病,隐私都没有了。” 这就属于冠冕堂皇的强词夺理了。 这时有人敲门。 孙远安闭了嘴。 陈浦:“进。” 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喊了声“爸”,又看了看陈浦和李轻鹞:“我刚下班过来,听说有警察同志找你协助调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孙远安皱眉说:“没你的事,忙你的去。” 李轻鹞见孙芷兰相貌斯文,眼眸清亮,面带善意,心念一动,说:“孙芷兰是,你好,我们是刑警队的,这是我们的证件。因为一起重要案件,我们想要查看病人病历。但你父亲一直不配合,能不能劝他一下?” 孙芷兰听明白了,不赞同地看着孙远安:“爸,你干嘛呀?咱们行得正站得直,给警察提供信息,不是公民应尽的义务吗?” 孙远安被女儿怼得脸都青了,说:“这不关你的事……” 孙芷兰显然是个直爽性子,对李轻鹞说:“别理他,五十几岁就老糊涂了。病历都在电脑里,我给你们查。” 孙远安要被气死了,但他又不敢当着警察的面,强行阻拦女儿,最终青着脸,坐在一边。 孙芷兰坐到电脑前,打开系统。 李轻鹞说了“向思翎”的名字,孙芷兰键入后,跳出十几条就诊记录,她说:“还真有,是这个人吗?” 李轻鹞看了下病人基本情况,那是几条就诊记录都是2013-2014年的,病人年龄15岁,登记的家庭住址是机械厂宿舍。 李轻鹞点头:“是她。” 陈浦看了孙远安一眼,他的面色倒是平静下来,眼眸低垂着,也没说话。 孙芷兰把电脑让给他们,李轻鹞一条条往下点击查看,大多数是感冒,每次医药费也就是二、三百,费用明细都有。 只有一条,2013年11月,也就是高二下,只写了个一个“肺炎”,治疗费用达到了3500。李轻鹞又往下拉细的目录,结果用了什么药,什么治疗手段,都没有记录,一片空白。 李轻鹞和陈浦对视一眼:找到了。 看来向思翎那次长达半个月的“生病”,就是在这家她母亲曾经长期就职的私人诊所治疗的。 其实那天同学聚会一说,李轻鹞就联想到了堕胎。但是当年审判骆怀铮时,向思翎经过医院检查,证实还是处女身。所以李轻鹞只好暂时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那她那时候病了半月,会是什么原因呢? 第67章 陈浦问孙远安:“你不是说没这个人?” 孙远安说:“她都七八年没来了,我哪里记得。” 由于孙芷兰很配合,陈浦和李轻鹞要给她面子,不再逼问孙远安。陈浦给李轻鹞递个眼色,看了看孙芷兰。 李轻鹞秒懂,孙芷兰有可能是突破口。 这很好判断。孙远安早年丧妻,一个人养大孩子。孙芷兰在父亲面前,非常自信、随意,而且有话语权。这说明她是备受父亲宠爱长大的。 刚才孙远安就不配合,现在系统里只有一条模糊的“肺炎”记录,他当然可以继续推说记不清,让他开口估计很难。 孙芷兰就不同了,她这么积极地配合警察,说明她很怕父亲沾上麻烦,急于澄清。而且她也表现得很率真、正直。孙远安当年如果真的做过什么,李轻鹞觉得他肯定没告诉过女儿。孙芷兰表现得对诊所的情况很熟悉,也许他们可以打探一二。 陈浦把手往孙远安肩膀上一搭,孙远安轻轻抖了一下。 “孙医生,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诊所?” 孙远安犹豫了一下,答:“行。” 等两人走出办公室,李轻鹞就和孙芷兰聊了起来。 “你爸为什么不配合啊?我们调查别人,跟他又没关系,他这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嘛。” 李轻鹞这几句抱怨的话一说出来,孙芷兰顿时有种在跟同龄女孩聊天的感觉,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她答:“我爸这个人挺固执的,喜欢钻牛角尖,警察同志,你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人不坏,对病人也很好。” 李轻鹞点头:“我妈也是开诊所的,不过是中医诊所。对病人好,是最重要的。” 孙芷兰一下子感觉跟她又亲近了一些,问:“你们在查什么案子啊?这个向思翎,有什么问题吗?” 李轻鹞做了个“嘘”的手势,说:“不能打听,我们来过的事,也请你保密,好吗?” 孙芷兰立刻说没问题。 李轻鹞又问:“七八年前,你还在读大学。” “对,我在读师范。” “那你应该跟我一样,也是在诊所里长大的?” 孙芷兰笑着说是,又说:“要不是没证,我10岁就能给人打针。” 李轻鹞和她对着笑,话锋一转:“这个向思翎,你有印象吗?” 孙芷兰摇头:“大学我都是寒暑假才回来,对这个名字没印象。” 李轻鹞还是希望能找到最原始的纸质病历本,说:“你们这个医疗系统,用着蛮好的,是哪一年装的?” “2013年7月。” 李轻鹞愣了一下,目光再度落到孙芷兰的脸上。 哪怕是诊所员工,只怕都要想一想,才能忆起八年前安装系统的时间,甚至有可能记得没那么清楚,这才是人之常情。但是孙芷兰一口答了出来。 “不会是你让人装的系统?我看你爸不像是对这些很懂的样子。” 孙芷兰脸上的笑没了,她说:“不是我,我学文科的,不懂这些。是我爸当时的一个徒弟,都是他一手办的。” 李轻鹞往外间看了看:“他现在还在诊所吗?” “他七年前就离开湘城了。” 七年,又是七年。 李轻鹞现在听到“七年”和“朝阳家园”两个字眼,神经都会微微抽搐一下。她和陈浦明明在调查罗红民案,可越来越多的细小线索,都汇集到七年前的朝阳家园。 这是巧合吗? 李轻鹞看着孙芷兰不太自然的神色,问:“他叫什么名字?我们也想找他聊聊。” 孙芷兰说:“你们不见得找得到,他去哪儿了,谁都没说,手机号都换了。” “所以他是不辞而别?” 孙芷兰低下头,看着桌面,脸色淡淡的:“就跟我爸打了个招呼。” “别人找不到,我们一定找得到。到时候,要把手机号给你吗?” 孙芷兰却笑笑说:“不用了。系统里有他的资料,你等一下。” 孙芷兰非常熟练地调出一份档案。 那是个皮肤略黑,容貌俊朗的年轻人,当年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岁。穿一身白大褂,眼神清亮,精神奕奕。 他叫叶松明,河南信阳某村人,毕业于湘城的一所三本医科大学。 李轻鹞对着屏幕拍了张照片,用胳膊轻轻撞了撞孙芷兰:“你当年跟他,是不是……” 孙芷兰从来都是直爽性子,此刻看着李轻鹞温和善意的眼睛,也觉得没什么隐瞒的必要,苦笑了一下,说:“是。” “那怎么就分开了?” 孙芷兰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瘦瘦黑黑的青年。他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总是充满活力,折腾引进新系统,改进分诊流程,每天起早贪黑,忙个不停。每周仅有的一天休息,他会地铁再倒两趟公交,跑到她的学校,好像永远不知道累。 他陪她吃饭,看电影逛街;陪她在雪地里疯狂打滚,在山岭上跟两个二傻子一样呼喊奔跑;他们在黑夜里,在寂静无人的诊所角落,相拥亲吻。 孙芷兰抿了一下唇,答:“我们好了一年多,从我大二到大三,一直好好的。可是有一天,他突然给我发短信,说觉得我们俩不合适,要分手。我完全不能接受,生了几天气,等我周末从学校赶回来,他已经走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芷兰沉默了一阵子,答:“虽然在我们的感情里,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烂人。但是客观的说,他本身是个很好的人,很善良,也很正直,工作特别努力,对每个病人都很好。他也很聪明,诊疗系统就是他联系引进的,我那时候还开玩笑说,他让诊所鸟枪换炮了。 我现在有男朋友了,谈了两年,下半年打算结婚。你们如果找到他,不用给我联系方式。就是能不能帮我问一句,当年他为什么要走?这辈子我总要知道答案。” —— 走出诊所,李轻鹞对陈浦说:“诊疗系统是叶松明引进的,病例数据肯定也是他录入的,向思翎的事,他应该是知情人。而且他当年抛弃爱人和工作,不辞而别,很蹊跷。” 陈浦立刻给河南信阳方面打电话,请对方帮忙查这个人的资料和下落,信阳警方一口答应下来。陈浦又联系局里负责户籍资料的民警,一并帮忙查询。 剩下的,就是等消息了。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两人饥肠辘辘。不过,按照过去两周的冷战惯例,现在他们就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 陈浦神色很自然地看着街边那些门面,问:“今天吃饭庆祝一下。想吃夜宵还是炒菜?” 他没说是庆祝什么。 李轻鹞说:“可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回家吃外卖比较香。” 陈浦就笑,伸出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声音就响在她耳朵边上:“需要我认几次错,你报个数,让我心里有个底。” 李轻鹞被他推着走了几步,也忍不住笑了,说:“陈小浦,你知不知道‘骨气’两个字怎么写?” “不知道,知道那个干什么,骨气能陪我吃饭吗?” 两人说说笑笑,李轻鹞挑了家小炒店,说:“我请,不许抢。” 陈浦在桌子对面坐下,问:“为什么?” 李轻鹞翻着菜单说:“你今天请我喝奶茶,吃巧克力。我也想请你吃东西。” 她讲这几句话时,嗓音低柔婉转,不紧不慢。陈浦却听得心头一股暖流涌动——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她的画外音,她在告诉他,她和他一样。一样的不想吵架,不想冷战。 她也想让他开心。 “我要吃莴苣炖腊猪蹄。”他以点菜的方式,积极表示回应。 谁知李轻鹞扫了眼菜单,果断说:“我晚上不吃猪蹄,太肥了,而且这是火锅,这么大一份,你一个人吃不完。还要128,太贵,换一个。” 陈浦:“……” “我就想吃猪蹄。” 李轻鹞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行,给你单独点个烤猪蹄,18块,就这么定了,其他菜我点,你休息。” 结果最后,两人还是都吃撑了,扶着肚皮走出炒菜店。 李轻鹞:“都怪你,点什么大可乐,我喝了好多。” “要不定个规矩,以后咱们一周喝一次饮料。”陈浦也怕发胖,或者长出肚腩。 “行,说到做到?” “我有什么做不到的,大不了下次喝冰水。” “我妈不是说你肾虚吗?还喝冰水?” 陈浦站住不肯走了:“袁姨怎么什么都跟你说?这是病人隐私……不对!她说的是我整体身体素质很好,比绝大多数人都好,只是因为熬夜,肾气稍微逊色那么一点点,这哪是肾虚了,靠!你给我回来,走那么快干什么!” 正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是河南打来的,他对李轻鹞说:“过来。”立刻接起。 河南警方效率很高,因为叶松明这几年的手机、住址、工作情况,都在系统里有登记。他七年前离开湘城后,回了信阳下面某县,开了个私人诊所。此后一直居住在河南。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一直单身。 两年前,他在驾车出门采购药品途中,遇到车祸去世,年仅32岁。 挂了电话,李轻鹞说:“这么说,线索又断了?” 陈浦却说:“我觉得要去河南一趟,亲自看看。” 李轻鹞:“那你一个人去,拜了个拜。” 陈浦又笑了,手忽然抬起,很用力揉了揉她的短发,直揉得李轻鹞脸都黑了。“啪”地拍掉他的手,结果他又飞快捏了一下她的脸。 “陈小浦你癫了吗?!”动作太粗鲁了,都把她脸捏痛了。 “我一个人行动多不安全,陪我不?” 李轻鹞:“随便。” 陈浦查了一下交通,又跟河南那边警方确认叶松明老家的位置,和家人的联系方式。最后决定,当晚就和李轻鹞坐火车卧铺,明天一早就能到叶松明家所在的镇上。 第68章 这还是李轻鹞长这么大,第一次坐夜间卧铺火车,以前都是坐高铁。 单位能给报硬卧,陈浦做主定了软卧,回头就按硬卧价格报,自己垫付多的部分。李轻鹞搞不清楚这两种的差别。陈浦背着个包,提着她的行李袋,李轻鹞空手跟在他身后上车。 不是旺季,又是工作日,车厢里人稀稀拉拉。他们运气不错,买到同一个包厢的两个下铺。这时已经9点多了,只有一个上铺有人,在蒙头睡。 陈浦就把自己的行李放在有人那个下铺,让李轻鹞睡对面。李轻鹞放好东西,转头看见陈浦一头的汗,掏出张纸巾递给他。他接过说谢谢,把头上脸上的汗囫囵一擦。李轻鹞盯着他湿了一小块的前襟,低声说:“你要不要去换件衣服?车厢里空调大,别吹感冒了。” 车厢里灯光亮度不高,陈浦的眼睛最亮,看她一眼说:“我一年都难感冒一回。”但他还是从包里拿出件干净t恤,又拿了块毛巾,说:“我去擦擦,你先坐会儿。” “嗯。” 陈浦走后,李轻鹞看到过道的墙上贴着个凳子,有些稀奇,走过去,把凳子按下来,尝试坐下,胳膊支在旁边的小桌板上,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山野景色一闪而过。她又把脸靠在玻璃上,冰冰凉凉的。耳边伴随着列车“轰隆轰隆”的声音,别说,她觉得这种意境还挺好的,很有年代感,很宁静,人的心仿佛也随着列车,穿行在无边无际的田野夜色里。 正发着呆,就看到几米外的车厢连接处,陈浦的身影出现。她转眸望去,结果就看到他光着上身,只穿了条黑色运动中裤,肩上还搭着块毛巾,正弯腰把手里的纸塞进废纸箱。 陈浦的五感很敏锐,还弯着腰,就抬起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李轻鹞没有笑,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故意逗他撩他,只是手托着下巴,就这么望着他。 他的眼神也静静的,肩膀上还沾着水汽,腰身的线条收敛得很紧,小腹肌肉微微内凹。他直起身子,神色镇定地又进了洗漱间。 李轻鹞的食指敲了几下脸颊,暗自缓了缓加速的心跳,转头继续看窗外景色。 很快陈浦就回来了,换了件白t,宽宽大大的,在她对面的板凳坐下。他的头发半干,一看就是用水胡乱洗过。 李轻鹞皱眉指出:“头发没干,小心吹感冒。你拿块干毛巾包一下。” 陈浦答:“没了,就带这一块。再说了,男人包什么头发。” 李轻鹞也不勉强,起身回包厢,拿来块一次性毛巾,打开递给他:“再擦一下。” 陈浦接过,刷刷刷满头擦。 李轻鹞实在没眼看,扭头看着窗外。 陈浦嘀咕:“才和好,就管这管那。” 一会儿纸巾,一会儿毛巾,又强迫他换衣服。明明才和好两天,唉,好烦恼。 陈浦脸上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 结果李轻鹞平淡地说:“毕竟你肾虚,我这是随手救人。” 陈浦闭嘴了。 这时,走廊的灯自动灭了,只有车厢连接处还亮着灯,光线暗了许多。列车隆一声进了隧道,视野又是一黑。 李轻鹞问:“你以前坐过卧铺吗?” “以前是指什么时候?” 李轻鹞瞪他:“今天以前。” “当然坐过,不过都是上大学以后坐的。” “这种软卧?” “都是硬卧。” “为什么?” “一开始是你哥不肯多花钱,也不肯让我出钱。他说让我去坐软卧,自己坐硬卧。我就只好跟着他睡硬卧。有时候只买到两个上铺,腿都伸不直,坐也坐不起来,别提多憋屈了。再后来,也就习惯了,报销也方便。” 李轻鹞想说那你今天为什么换软卧,话没说出口,因为答案太明显了。 “有时候我很奇怪。”李轻鹞说,“你家有钱,可你有时候怎么抠抠搜搜的?买饮料算毫升,买粉凑满减用代金券。你是不是还会买超市打折的东西?” “当然会,打折不买我傻吗?” 李轻鹞就笑了。 对,就是这种感觉,富人家的孩子,怎么就一身鸡零狗碎的市井气?有时候比她这个穷人还省。 “你是从小就这么……嗯……勤俭持家吗?” 陈浦“哎——”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背靠着墙,两条长腿对着走廊,终于能舒展开,因为回忆,眼皮微微耷拉着。他说:“都是被你哥带坏的,他老瞧不上我的作风。慢慢地我就觉得,大手大脚确实不对,能省就省。再加上后来工作,看到一些条件不好的人,就觉得日子还是得像你哥那样,认真过,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李轻鹞转头望着窗外,列车已出了隧道,远处看到一片城市的灯光。也因为光线的漫射,天空的边缘染上一层橘红的颜色。 她想,或许这就是人生。那些对我们影响至深的人和事,不断塑造着我们的人格。于是每个人灵魂的样子,不再是几个词语可以总结,几句话可以描述的。一个人的灵魂,是由许许多多的故事组成的。那些故事,组成了他每一根倦怠的发丝,组成了他深邃的眼睛,布满伤痕的手,也组成了他脚下的每一步路,还有他的双眼所看向的远方。 陈浦望着她露出从未有过的怅然神色,竟也有几分被她的情绪感染,心念一动,问:“你哥和骆怀铮出事后,那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妈跟你说的?” 陈浦立刻说:“袁姨没说很具体,只说你那段时间很苦很苦。你不想说,我们就换个话题。” 李轻鹞望着他的样子。他的神色很真诚,关心也毫不掩饰的,还带着几分懊恼和小心翼翼。 其实那段过往,李轻鹞是真不想提及,你如果曾经坠入无边的黑暗中,又怎么愿意去回忆?除了爸妈,几乎没人知道她那段时间抑郁。 可陈浦的眼睛太清澈了,就像一片清清凉凉无风无浪的海洋。令她的心也变得软绵绵,懒洋洋,不想再防备,也无需防备。 第69章 “一开始情绪反应很激烈,一直哭,整夜失眠,非常痛苦,但是这些情绪,还是鲜活的,直接的,那时候我还有感觉。”李轻鹞说,“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什么人和事都没有感觉了,也不觉得难过,还是失眠,每天要两三点才睡着。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4点38准时醒。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个时间,因为每天睁眼,不用闹钟,就是这个时间,一分不差。 觉得很烦躁,对所有人都不满意,又觉得所有人肯定都讨厌自己。一件小事会翻来覆去想很久,非常焦虑,脑子完全停不下来,控制不住,想我哥会在哪里,想骆怀铮在牢里过着什么日子,想出事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有什么脸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 还会莫名其妙担心很多事,担心出门被车撞死,担心父母也出什么意外,担心毕不了业……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对未知的恐惧。可正因为一切都没发生,只是发生在脑海里,所以找不到解决办法,只能白白焦虑。 还曾经……有过一两次自杀的念头,看到窗户心想跳下去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好轻松。不过我没那么疯的,我还有爸妈,不能死,那太自私。而且哥哥还没找到,我怎么能死。” 说完这一刻,李轻鹞就有些后悔,不该说的。可又有一种,在他面前变得更轻松了的感觉。 她望着他的眼睛,神色变得茫然。 陈浦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眶不知何时微微发红。他伸出一只手,凑近她的脸。李轻鹞没动。他的大拇指先擦了擦她的左脸颊,再擦右脸颊,李轻鹞才感觉到脸上的湿意。 她说:“没必要可怜我,说到底是我心理素质不够强。心理素质强大的人,就不可能抑郁。” “说什么傻话。”陈浦收回手,“我很开心,你跟我说这些,我保证不会告诉第二人,听完就忘。你真的很厉害,比我原以为的还要厉害。你看你现在多好,工作出色,人人喜欢,全局最牛逼新人,还能随手帮肾虚的人是?你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近乎完美的人。” 李轻鹞被他逗笑了:“吹你就。”可又掉了滴眼泪,他又伸手用大拇指给她擦干净了。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 陈浦深吸了一口气,说:“几个月前,我还批评你,说你戴着面具,对待所有人,还有我。现在我才理解,那是不是你保护自己的方式?你已经在很努力地融入大家了,你明明做得很好,我却自作聪明,非要追求什么真实本性。我真是太傻了。那段时间,你是不是很不舒服,给你很大压力?” 李轻鹞说:“陈浦,我可不是瓷娃娃,我是说自己不够强,是不够,不是不强。我既然下定决心走出来,积极配合治疗,还有我妈中药加持,就一定能走出来。那时候我是很生气,但其实……你也帮了我。就好像,溺水的人,拼了全力爬到河岸边,还剩最后一步,她犹豫了,她走不动了。这时候,你突然跑来,从背后踢了一脚。 你懂的,那之后,我反而觉得跟人交往更舒服了,好像找回了一部分曾经的自己。如果你不说,我真的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而这两者,定义了我们作为人的本身。” 陈浦竖起大拇指:“这话讲得有哲理。” “当然,那段期间,心理学的书不知道看多少。” 一番畅谈,明明都是不愉快的往事,可此时,两人都感觉到心情很放松,聊得也很舒服。这种感觉是淡淡的,它并不强烈,可却能浸染你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根骨头,让你从内而外都是松松软软的。 “说好了,以后不能把我当瓷娃娃特殊对待,我都好了,那样我会不爽的。” “保证不会。还是那句老话,咱们二队,男人当牲口使,女人当男人使,保管不会让你过舒服日子。” 李轻鹞乐了,脸上的泪痕早就不知踪迹。她说:“我有些好奇,你长这么大,有没有遇到像我这样,过不去的坎儿?” 除了我哥——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结果陈浦说:“这还用问,我这辈子唯一过不去的坎儿,就是你哥。讲实话,我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里我最小,人人宠我,尤其我奶,几乎什么事都顺着我。 不过那时候我也不太听话,从幼儿园到高中,本人惭愧,都是学校的扛把子。家里怕我学坏,才逼我读警校。本来他们打算,等我经过警校的毒打,重新做人后,就让我回家随便找点事干,躺平拿钱。不过,我读了两年,就决定以后就当警察,因为我想干,他们也依着我。我爸妈大哥二哥早说了,这辈子只要我不干坏事,随便我怎么过。 找你哥的头两年,人人夸我仁义,连我两个哥都出钱出力支持,当然我照单全收了,不宰白不宰。可是这几年,人人都劝我别找了。 但我偏要找。其实有时候想想,人这辈子,有个奋斗目标挺好的,活着更有劲,人生也更有意义。” 李轻鹞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是陈浦这个人,能在希望渺茫的前提下,坚持找她哥这么久,而且打算继续找下去。 因为他从小顺风顺水,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大的挫折。他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有了旁人无法企及的兜底。本来,这辈子他就该无忧无虑、快活招摇地活着,干警察也是他心中乐意。 他本是上天的宠儿,投胎的高手,是活在金色城堡里不知人间疾苦的王子,是呼风唤雨张扬肆意的小霸王。他就等于绝对理想主义。 可他遇到了满身市井气的老好人李谨诚,偏偏志趣相投,被他影响,为他改变,成为生死之交。 然后陈浦又失去了李谨诚。 这或许是小王子人生第一次,尝到痛苦失去的滋味。 换做大多数人,伤心一阵子,尽力找一阵子,实在没办法,也就只能永远缅怀了,日子还得过。 可陈浦他不干。 他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小王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他不肯失去,谁也不能让他失去。 于是他就这么一心一意犟上了,谁劝都不管用,豁出自己的青春不要,人生不过,花多少时间都不在乎,非要把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给找回来。 …… 幽暗的夜色映在窗玻璃上,轰隆的列车上连绵不绝。陈浦忽然听见了李轻鹞的喟叹:“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啊……” 陈浦莫名:“我怎么了?” “大傻子。” “不兴人身攻击啊。” “赶紧睡觉去,明天还要查案呢。晚安,做个好梦,陈小浦。” 第70章 叶松明出生于农村,家里就他一个孩子,虽然经济条件不好,父母竭尽全力供他读书出来。他也一直非常孝顺、上进。 从湘城某医科大学本科毕业后,叶松明想要考研到更好的学校去,一边备考,一边在孙远安的诊所打工,积累临床经验。结果连续两年考研失败。 叶松明在诊所干了两年半,在2017年7月,他离开湘城,回了老家。叶松明不再提考研的事,过了几个月,筹钱去县城开了个小诊所。 5年后,叶松明的诊所已经上了正轨,除了他,还招了两个医生坐诊,营收稳定,口碑很好。他还把父母接去县城居住。 直至2年前,他深夜开车上高速,遇到疲劳驾驶的大货车司机,车祸身亡。父母伤心欲绝,关闭诊所,房子退租,回到老家居住。 抵达叶松明的老家前,陈浦与当地警方核实,叶松明的死没有蹊跷,就是一场意外。肇事司机身家清白,也是河南本地人,连续驾驶十个小时,一个打盹儿,断送了一条人命,司机自己也受了重伤,悔恨不已。 陈浦和李轻鹞下火车后,当地的警察开车,带他们到镇上叶松明的老家。路比较难走,到了一个土坡下,车就开不过去了,只能步行。到处都是起伏不平的黄土路,据两个警察说,现在留在村里的人不多了,这里不仅交通不便,条件也比较艰苦。所以叶松明能从山沟沟考出去读大学,又英年早逝,留下一对孤老,还挺令人唏嘘的。 他们到了叶家的院子外,警察喊了一声,里头就有人应声。两个老人接待了他们。 叶家就三间红砖房,一间客厅,两间卧室。一行人在简陋老旧的客厅坐定,叶母给他们端来茶,叶父分烟,但是警察们都客气推脱了。 两个老人虽然客气,但都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他们其实也只有五十几岁,看着却像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精气神仿佛早就被抽了个干净。 当地警察介绍了陈浦二人的来意,说叶松明曾经工作的诊所,有一些病人资料可能和案情有关,所以想来这里找找线索。两个老人不置可否。 这时,自然又该深受中老年人喜爱的乖巧姑娘李轻鹞出场了。 陈浦瞟她一眼,她心领神会地开口:“叔叔阿姨,我们连夜从湘城坐火车过来的,听说你们正好在家,一下车就赶过来,来得突然,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老人忙说没事,说警察同志才是辛苦了。 “那咱们就随便聊聊。对了,当年叶松明从湘城回来,你们觉得他心情怎么样啊?” 两个老人都怔愣了一下。 李轻鹞立刻知道有戏。 叶母抹了一下眼泪,说:“我记得很清楚,松明刚回来的几个月,挺消沉的,整天闷闷不乐,肯定是在外头遇到什么坎儿了。但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遇到难处,也不会跟父母开口。” “谁说不是呢,说实话,我和他当年年龄差不多,工作遇到什么难处,也不能给爸妈说。阿姨,叶松明不说,是怕你们担心,这是孝顺。不过……你们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儿吗?” 李轻鹞几句话就说得两个老人心中熨帖,再看她和陈浦,就不仅仅是警察,还是和儿子相仿的年轻人。 叶父露出犹豫神色,但想到人都死了,没什么不可说的,他说:“其实那时候,我们怀疑……他根本没进诊所工作,而是被人骗进了传销诈骗集团。”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叶父忆起了七年前的一个夜晚。 叶松明回家不到一个月,那天晚上,叶父弄了一盘花生米,一盘毛豆,喝着小酒看电视。他妈出门走亲戚了。 那段时间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叶松明,出来上厕所,叶父就喊他:“过来,陪老子喝两杯。” 叶松明默默走过去,先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叶父知道儿子最近心里不痛快,也不劝他少喝,又问:“真不考研了啊?” “不考了。” “都考了两年,放弃多可惜,你就在家安心准备,我和你妈供得起。” 叶松明摇头,苦笑着说:“没那个心气了,呵呵,百无一用是书生。” 后来叶父就说,儿子,到底遇到了什么坎儿,虽然爸妈没本事帮你解决,可说出来总比一个人憋在心里好。 那时候的叶松明又低头笑了,叶父形容不来那是个什么样的笑容,只是能清楚感觉到,儿子虽然在笑,却显得特别特别难过。 他说,爸,我帮着别人,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且还不止一件。一开始,我以为后果没那么严重,只是正常灰色地带的事,谁都会做。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事,很可能害了无辜的人一辈子。可我……偏偏不能开口,把这些事说出来。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太没用了? …… 李轻鹞又问:“叶叔叔,叶松明还有哪些物品,我们能看一下吗?”她都没用“遗物”二字,免得老人伤心。 叶父打开另一间紧闭的房门,说:“他的东西都在里头,你们随便看。” 李轻鹞和陈浦一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墙上的七八面锦旗,写着“妙手仁心”、“悬壶济世”等等,落款都是病人的名字。 叶父红着眼说:“我们家松明,从小就不是顶聪明的孩子。但是他能吃得苦,勤学好问,心地善良着呢。他对我说,爸,我的资历浅,医术不高明,但我只要用心对待每一个患者,就一定能把诊所搞好。 那面锦旗,是一个老太太,发烧了,但自己觉得还挺精神的,没当回事,来诊所就让开点药。松明负责啊,非要给人测血氧血压血糖,结果一测,血氧只有七十几了。老太太还不懂,不肯去医院,松明最后抢了老人家手机联系家属,让送医院。人一到医院就进了抢救室。老太太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这面锦旗,就是老太太的女儿送来的。” 第71章 那一面,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老说手疼,来诊所看,父母以为是孩子闹情绪不肯写作业,想治治孩子。谁知松明很仔细地检查了孩子的手,就问孩子的手是不是动过手术。原来孩子前一年暑假手摔骨折了,很严重,去县里医院接骨打了钢板。松明发现骨头接得不对,歪了,让他们去市里大医院复查。父母还不信呢,说好歹是在县里正规人民医院接骨,你一个诊所年轻医生说人家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还说了几句难听话。松明也不生气,仔仔细细给他们解释,对比孩子和正常人的骨头形状……家长半信半疑,结果去了市里骨科医院一查,真接歪了!父母过几天就送来了锦旗,就是苦了那个孩子,得把骨头打断重接……” 老人家絮絮叨叨,对每一面锦旗背后的故事,如数家珍。 陈浦和李轻鹞也不嫌烦,一直安静聆听,肃然起敬。 叶父说完后,偷偷抹了把泪,有点不好意思:“我太啰嗦了。” 李轻鹞说:“没有,我们很爱听,很感动。” 叶父说:“我再去给你们拿两杯水来。”转身走出房门。 李轻鹞立刻压低声音说:“知道叶松明让我联想到谁了吗?” 陈浦戴着手套,正打算翻看书架上的一些书,闻言垂眸看着她,问:“谁?” “刘怀信。同样都准备过考研,你说他们俩会不会认识?同样在七年前突然离开湘城回老家,同样的有愧于心,而且叶松明八成也租朝阳家园的房子住。 还有一点,你说是凑巧吗?在旁人的描述里,他们两个,几乎是同一种人:大好人,大善人,无私、利他,把一切都奉献给工作和自己的服务对象,而且都不谈恋爱。” 陈浦也没想到她的思维如此跳跃,又如此敏锐。他点头:“你说得对,某些方面是很像。不过,也不能就此断定,他们俩一定有关系。譬如朝阳家园是本市最大的回迁小区,很多考研的、打工的,都租在里头,算不上巧合。而且,你要这么说,对他们的人格描述,我是不是也挺符合的?而且我也没谈恋爱。” 李轻鹞说:“请搞清楚自己的人设,你陈浦可不是什么大善人。队里哪个不被你管得服服帖帖,做牛做马。上次闫勇还给我讲了你‘欺负’一队、三队队长的光辉事迹。对不对,扛把子?” 陈浦忍不住笑了。 李轻鹞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刘怀信和罗红民有关联,叶松明又和向思翎有着间接关联,让我忍不住多想。而且,叶松明两年前也死了。你说他,会不会是直播三人组中的c,或者d?他其实是死的第一个人?” 这时,叶父端着茶走了进来,陈浦给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回头再说。 李轻鹞没说的是,她还有更离谱更放飞的想象呢。假如叶松明真的是c,是当年和刘怀信一起搞直播的人之一。两个人性格如此类似,是巧合,还是……被选中的? 譬如有着一个神秘组织,犯罪教父之类,专挑好人,令其堕落,使其犯罪,再令他性格大变,愧疚行善,如苦行僧般度日,以达到幕后大boss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实现更加庞大的犯罪计划,诸如此类,巴拉巴拉……不过这样的猜想,实在太扯,显然只适合出现在电视剧里,李轻鹞很快集中注意力,到眼前的勘探工作上。 陈浦在房里那张老旧的单人床蹲下,低头,长臂一拽,拽出个落满灰的木箱,大概一尺见方,看起来很旧了,没有上锁。 陈浦问:“这是什么?” 叶父说:“这是松明小时候,我给他打的一个木箱子,给他放玩具。后来他长大了,一直留着没舍得扔。” “我们能打开看看吗?” “可以。” 李轻鹞在陈浦身旁蹲下,他掀开木箱盖子。里头没有放玩具,放着五个厚厚的笔记本,此外还有一堆保修卡,说明书等等。 陈浦翻开其中一个本子,扉页上写着“叶松明跟诊学习笔记1——2016年3月至7月”。另外有三本也是跟诊学习笔记,还有一本是“远安诊所诊疗系统安装学习笔记”。叶父说得没错,叶松明真是个非常勤奋学习的人。 陈浦和李轻鹞各抽了一本跟诊笔记,大致翻了翻。李轻鹞用胳膊撞了撞陈浦,手指着其中一面。 叶松明的笔记,显然就是给自己看的。除了记录每天来的病人、病情、用药和跟诊心得,隔着几页,就写着几句甚至几页,和跟诊无关的话,都标了日期,算得上是日记。 譬如她指的那页,就写着—— 【2016年12月3日晴 今天诊所病人不多,我跟师父炒了两个菜,结果芷兰来了,还带了我最爱吃的烤鸡。趁她爸不注意,她撕了条鸡腿丢我碗里,我赶紧把鸡腿埋在饭下头。 要考211,要成为合格的大内科,要娶小师妹,任重而道远啊!】 陈浦点头,示意知道了,看来这些笔记他们必须带走。 他刚打算站起来提出这个要求,手里的笔记本中却掉落了一小叠夹着的单据,他捡起一看,眉眼就凝住了。 【病历 姓名:向思翎;年龄:16岁;职业:学生; 病情描述: 早期妊娠,无b超结果,家属推测妊娠10-12周。 处女膜陈旧性破裂。 胸部、腰、大腿,多处软组织挫伤,疑遭受家庭暴力。 ……】 后面还详细记录了手术人流过程,开的药物,费用单据等等。手术单上有向思翎本人签字,李美玲作为监护人签字,还有叶松明和孙远安的签字。所有费用正好是3500。 李轻鹞看到这些,也怔住了。 她立刻可以判断,这才是真相。叶远安作为诊所的助手,藏了这么多年的原始单据,不可能是假的。早在向伟案发生大半年前,或许更早,向思翎就遭受了性侵害。 “可当年……”李轻鹞顿住。 陈浦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当年对向思翎的身体检查,并非司法强制,没有证据依托。是警方说服了李美玲母女,她们接受了。后来就在她家附近的一所大医院做了检查。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第72章 下午,陈浦和李轻鹞带着叶松明的所有笔记,打算坐高铁回湘城。当地警方派车,把他们送到高铁站。 路上,陈浦给丁国强打电话。 听完陈浦的汇报,丁国强问:“你怀疑谁?” “当时经手的医生可能有问题。” 丁国强给了他一个刑警的联系方式,说:“唐宗华是当年负责向伟案的刑警之一,现在调去别的分局了。你直接问他,是最快的。这个案子,回来我们得重新合计了。” 陈浦又立刻拨通唐宗华的电话,自我介绍后,说明来意。 陈浦问:“唐哥,当时你们是怎么选定的医院?是你们指定的,还是李美玲母女选的?” 唐宗华回忆了一下当晚情形,答道:“也不算是谁指定,开头几天,李美玲说什么都不同意,说向思翎还是个孩子,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检查,这太侮辱人了。我们能理解她当妈的心情,也不能强迫一个高中生去做检查,因为没有证据支持。 其实当时大家都抱着希望,既想查明真相,也想尽量帮骆怀铮那个孩子。后来有天晚上,李美玲终于松口了,我们怕她又改主意,当时就赶了过去。我记得是晚上10点多,我和一个同事开车去接她们。” 唐宗华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情形。 打开门,母女俩的眼睛都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李美玲态度不太好,还问他们,是不是证明了女儿是处女,就能证明骆怀铮说谎,把这个小畜生抓起来。唐宗华只打了个哈哈。 “向思翎当时什么反应?”陈浦问。 “她那些天,都是一个样子,呆呆的,动不动就掉眼泪,我们问什么都不说,都是她母亲代为解答。然后……” 他们就说起了去哪家医院,李美玲说随便,越近越好,要大医院,免得不正规,伤着孩子。离他们家最近的大医院,就是市三医院,所以不用商量,大家就去了那里。 到医院已经晚上11点,门诊早关了,他们挂了急诊妇科的号。李美玲表示,怕引人注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希望他们不要表露警察身份。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唐宗华同意了。 到了急诊妇科,医生办公室空很空,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副主任医生在,还是个男的。李美玲对医生说,想检查一下女儿的身体,怕被人欺负了,看处女膜是否还完整。医生大概这种情况见多了,没有多问,带着向思翎一个人进了检查室。 李美玲和两个警察等在外面。 没多久,医生就带着向思翎出来了,把检查结果给他们:【处女膜完整,阴道无损伤。】 当时唐宗华的心就是一沉。 …… “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能查到吗?”陈浦问。 “我查一下,卷宗里有当时签字的检查记录……找到了,叫凌勇。” 挂了唐宗华的电话,陈浦又打给丁国强:“师父,再帮我查个人,叫凌勇,七年前是市三医院妇科的医生。你帮我查查,这个人是什么背景,都在哪些医院工作过?” 在旁边听着的李轻鹞,猛然响起,李美玲年轻时还在一家医院工作过,那天他们在她母亲家,还看到了医院的护士名牌。那家医院叫做…… “华旺医院。” 丁国强出马,自然非常快。陈浦他们刚到高铁站,他的回话就来了—— “1998年,凌勇医科大毕业,就进了这家私人医院工作,工资比体制里高2倍。两年后,华旺经营不善倒闭,凌勇在家里呆了1年多,后来家人给他活动进了市人民医院。干了十年后,调到市三医院,到现在,已经成为了妇科主任。” 陈浦和李轻鹞一合计时间,凌勇在华旺医院呆的时间,正好和李美玲重合了。一个是新进的前途大好的医科毕业生,一个是年轻貌美的护士。 —— 当地的高铁站很小,人也不多,只有两个站台,候车厅到处都是空座。检票时间还没到,陈浦和李轻鹞找了位置坐下。 陈浦把两人行李放在旁边的空座上,一转头,看到李轻鹞又是一副走神的样子。 他早已习惯,也早有预料——一遇上骆怀铮的事,她就会不对劲。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现在怀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超一流选手心态,应该不会再难受。可此刻,看到她故态重萌,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哪里是不在意了,这简直就成了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那种熟悉的下坠感,瞬间袭来。胸口是闷的,心是难堪的,人就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浑身都没劲儿了。 他抬头望着窗外,空荡荡的站台上,列车还没来。午后的阳光,飘洒在铁路上。天很蓝,云白得像雪。耳朵里全是车站里各种空旷又嘈杂的声响。 虽然老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可是老话也说了,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干他的! 陈浦自我感觉进步很大,情绪基本平复,甚至面带善解人意的微笑,问李轻鹞:“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骆怀铮的事?有什么想法,咱们商量着来。” 李轻鹞点头,平时总是疏懒的眉头,此时紧蹙着,眼睛里全是忧虑。她说:“现在可以确定,凌勇和李美玲勾结作假。他们那天去那家医院,凌勇正好急诊当班,肯定是提前安排好的。” “没错。” “向思翎高二就被人性侵,这就要引出案中案了。她是否自愿,还是被迫?那个人是谁?是罗红民,还是向伟?又或者,两人都有份?当年的案件,能不能提起重审?骆怀铮有没有可能洗刷罪名,这是不是一起冤假错案?”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见心情起伏。 陈浦却想到她昨天在火车上说的抑郁经历,再看到她此刻忧思的样子,心中生出怜惜之情。于是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也许是当年的事,带给她的创伤太大,所以她遇到骆怀铮,情绪反应才会这么激烈。这完全是说得通的。 反正他就当是这样。 他心平气和地说:“骆怀铮可以提出重审,但能不能启动重审,要看法院。不过,我认为是有希望的,因为这份堕胎报告证明,向思翎和李美玲说谎了,并且有主观意图,向司法机关隐瞒、作假。骆怀铮当年的口供坚持,目睹向伟性侵向思翎。那么现在,他当年的行为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就有了依据。但我觉得……这算不上直接证据,并不能为他洗脱罪名。其实这个案子能不能提出重审,还骆怀铮清白,关键还是看一个人。” “谁?” “向思翎。当时除了死者向伟,只有她和李美玲在场。她一定知道真相。我仔细读过她的口供。当年,她确实说,父亲是在打她,没有强奸。但是她并没有说,目睹到,是骆怀铮造成了向伟的致命伤,她说她当时躲进了房里。” “她会突然良心发现吗?”李轻鹞说。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天,她和陈浦去骆怀铮公司的场景。骆怀铮当时是怎么说的? 【你在和她接触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吗?】 【轻鹞,如果我有明确的发现,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从一开始,骆怀铮出现在向思翎身边,就透着蹊跷。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或许我们回去后,可以找向思翎再聊一次。”陈浦的手臂往她椅背上一搭,眼里闪着老刑警才有的狡猾精明的光,“我们找到的堕胎证据,论谁都想不到,绝对在她的意料之外,可以打她个措手不及。那么她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承认那个人是罗红民,但这样,她就有了杀死罗红民的充分动机,我们也可以名正言顺调查她名下所有资产、银行账户、通信记录;要么,承认那个是向伟,那么她当年的口供将不再有说服力,对骆怀峥非常有利。看她怎么选。” 李轻鹞听得睁大眼睛,她是真的没想到,还能这么算计……不,和嫌疑人博弈。她望着他从容的模样,心情一阵激荡,说:“厉害!我真是关心则乱,完全没想到。” 陈浦维持着睿智从容的微笑。 见鬼的关心则乱! 酸归酸,眼见列车进站了,人们都去排队检票,陈浦提起行李站起来,正色说:“你放心,如果骆怀铮是无辜的,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一定有办法还他清白。只要是冤假错案,我拼了命也会往上捅。反正我这个人,没啥顾忌。走了上车。” 李轻鹞没说话,跟在他身后。 陈浦身上还是昨天晚上换那件白t恤,因为忙碌了大半天,后背上有一抹灰,他的右边手臂上也有。他的黑色背包懒得背上,和她的行李一块儿拎着,五指看起来粗实有力。他抬头看着前方,高高大大,坦坦荡荡。其实他的后背看起来是瘦的,也是紧的,总能看到肩胛骨的隐约曲线。他总是喜欢穿黑裤子,大概是耐脏,腿很长,毕竟扛把子,个头不够,当年怎么打架服众。 李轻鹞望着他的背,久违的冲动涌上心头。 又想往上蹿一蹿。 他一定吓一跳,然后赶紧双手护着她。行李肯定是不会丢的,那他就得又拿行李又托她,但他一定拿得住。 他绝不会把她扔下来。但是周围这么多人呢,他也许会害羞。到时候就看她和他,谁更要脸了。 李轻鹞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 不过,她当然不会往他背上蹿。这么多人呢,她又不是把脸放家里冰箱,没带出来。 可是。 李轻鹞上前一步,忽然贴近他的后背,脸直接挨上去。陈浦察觉到,立刻停住脚步,不动了。她把脸埋在他的t恤上,蹭了几下,两只手终于轻轻环上,那用目光丈量过很多次的腰。 她说:“陈浦,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就松开了,脸也移开了,毫不拖泥带水。她说:“好了,温情感动时刻结束。快走,车来了。” 陈浦没有回头。 整张后背都是麻的,心脏狂跳,腰上“嗖”地一下就像过了一遍电。他想,这他吗算个什么事?李轻鹞为了别的男人的事,第一次主动抱他,还附赠一张好人卡。 可是…… 他低头笑了一下。 管她是为什么,反正他又非常可以了。 第73章 《叶松明日记摘选一》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向思翎,是在夏天的一个深夜。那天诊所早下班了,我和师父都住在诊所里头,他有个卧室,我就睡在靠门的杂物间,里头有张12米的单人床。孙芷兰偷偷给我弄来个巴掌大的细颈花瓶,里头插了几朵野菊花,放在窗台上。虽然杂物间的一半都堆满了物品器材,但每当我抬头,看到窗台上的几朵花,有时候还能看到月亮,我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 那天我睡得真香,“咚咚咚”有人敲门,把我惊醒。我穿好衣服爬起来,就看到师父也穿好白大褂下楼,“有急诊病人。”他对我说。 我懵懵地“哦”了一声,他那时候的眼神有点奇怪,像是犹豫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我去打开门,师父已经坐在电脑前。那时候我们的诊疗系统刚装好,师父其实有些不适应,但是他也知道这是趋势,索性当了甩手掌柜,都丢给我。我忙前忙后跑了三个月,终于把系统搭建好,顺畅运行,还挺有成就感的。 进来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其实我第一次见到的向思翎,就很奇怪。她穿了件蓬蓬松松的白纱裙,短袖,长度只到膝盖上。长发像是吹过没多久,蓬蓬松松,刘海用两个彩色透明发卡别住,露出轮廓偏深的一张脸。她的脸很小,眼睛很大,这让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 但是这个洋娃娃,此刻看起来木然无神,嘴唇煞白,像一条死鱼,任由她母亲拽着,跌跌撞撞进了诊所。我注意到,白纱裙的下摆,染着一些血迹,她的小腿上也有些青紫。 李美玲看起来和师父很熟,笑着说,这么晚打扰你了,师父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问,孩子怎么了? 我其实想对师父说,这孩子看起来肯定遇到什么事了。但是李美玲看了我一眼,问师父能能私下谈,师父就叫我回房去睡会儿,有事会叫我。 那我怎么甘心呢?杂物间本就离得近,门又薄,我贴在门上偷偷听着。 李美玲说:“您给检查检查,孩子下面老流血,已经两天了。” 师父问:“怎么不去医院?” 李美玲低声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但是师父没再问了。 后来又听李美玲嘀嘀咕咕,说是孩子自己交了男朋友,不听话,反正她管不了,只要别出大事就行云云。师父说,那也不能弄成这样,房~事太频繁了,这都弄伤了,还是个孩子呢。 我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哪有当妈的这么说孩子?真要是孩子不听话交了男朋友,搞成这样,当妈的还不记得提刀冲到男孩家里去。怎么会在深夜,避人耳目,跑到小诊所致伤,掩盖事实。我甚至怀疑李美玲不是向思翎亲妈,是不是拿孩子的身体谋利益。可听师父的话音,李美玲以前在诊所干过好多年,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师父还随过礼。 我怀着满心疑惑,偷偷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李美玲正拿着一叠钞票,塞给师父,说你就别多问了,帮孩子把身体治好就行,让她别出血了。师父推都没推,接过收下。 他们达成交易时,那个女孩就躺在旁边的病床上,保持着双腿撑起的妇~科检查姿势,裙子掀到腰上,内~裤挂在一边脚踝。她的双臂也跟两根纤细的竹竿似的,平直地放在身体两侧。她的脸被柜子挡住,看不到表情,但我觉得心里很压抑,很不舒服。 我有些神魂不安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在这之前,孙远安一直是远近闻名的老实好医生,我也是经人介绍来打工的。平时,他都是一板一眼,非常严肃,常对我说,当医生怎么能不严谨?不细致?哪怕我们是开诊所的,病人也是出于信任,又图方便,才来你这里。你只有尽心,才能做长久生意。我跟着他一年多,也学了不少东西。 可今晚的事,却让我觉得不认识他。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看到了道貌岸然的外表轰然倒塌后,他真实的另一面。 她们走后,师父推开我的房门,递了两百块给我:“拿着,病人家属给的。” “我不要!” “较什么劲,叫你拿就拿,嘴巴闭紧点,不要把病人隐私说出去,听到没有?” 我愤怒了,站起来说:“师父,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收钱?怎么能帮她们隐瞒?” “不然我要怎么样?那是她亲妈,亲妈都不管,我们还能管?现在的小女孩,在外头跟人开~房、乱搞还少吗?朝阳家园里的小旅馆,天天都有,你去看看,少见多怪!” “可她看起来……看起来……” “她说小也不小,15岁了,真要不乐意,她妈又没绑着她的手脚,不会去找警察?好了,我们是医生,要做的就是治病救人。现在向思翎受伤了,我们给她治好了,止血了,就是对她好。我们可管不了人家怎么生活。” 我无法反驳孙远安的话,只是望着他随手丢在床头的两张红钞,觉得扎眼得很。一连好几天,向思翎那双空洞洞的大眼睛,都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 隔天我问师父,昨天的器材消耗和诊疗费用怎么记入系统,他说别记。我说不行,现在所有库存都和系统挂钩,如果不记,到了月底,数据就对不上,很麻烦。 其实我是骗他的,随便编个数据写入系统就行,但我一点都不想这么帮他们掩饰。孙远安不懂系统,也不关心,不太耐烦地说让我记感冒。我只好在系统里记录,那天,向思翎来诊所看了感冒。 后来,向思翎又来诊所看了两次,都是在晚上诊所关门以后。师父没有再让我回避,李美玲本来有所微词,可不知道师父跟她说了什么,大概是说我也拿钱了,李美玲就没再说什么。 一次,向思翎是痛经痛得受不了,师父检查后,也没什么好办法,给开了止痛药回去。 另一次,又是下面出问题,比她第一次来的情况还要遭。我记得很清楚,她那天又穿了裙子,鹅黄色小短裙,显得皮肤很白,还是披着长发,就像是刚从床上下来。她的脸色白得厉害,两腿~间血迹斑斑。 她的里面被塞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水果,乒乓球,红酒,甚至还有软木塞。我给师父打下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清理干净,给她上好药。 其实我以前跟临床比较少,妇科更少。这要放往常,一个这么漂亮的少女,不穿裤子躺我面前,我多少会有点害羞尴尬。可那天,我一点这样的心情都没有。 只觉得恶心、压抑、难受。 那也是我一次看到向思翎哭。当我和师父沉默地操作着,而她妈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是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中途离开了。操作到一大半时,我无意间抬头,看到那张清丽的脸颊上,躺下两行泪。我的鼻子酸酸的。 我对师父说,剩下的上药包扎我来就行,师父大概也是半夜又困又累,去后头呆着了。 只剩我们俩在诊室里,我继续闷头操作,用上我力所能及的最轻柔细致的动作,但是泪水还是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放下工具,直起身子,扯了张纸巾,擦眼泪。 我低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一双眼还充满孩子般的茫然,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哭。 一个刚被野兽折磨过的孩子。 我说:“那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你,就不会这么对你。你到底懂不懂?” 她说:“好了吗?我想回家,我的卷子还没做完。” 我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向思翎,就是她来堕~胎。 但我其实有所预感——不负责任的母亲,在她身上肆意发泄欲望的男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但是看到她恍恍惚惚躺在手术台上,看到她的母亲和孙远安在外间讨价还价,我还是有不真实的感觉。这么纤细、稚嫩的女孩子,她的肚子里,真的有了另一个生命?而现在,我要亲手替她清楚掉这个障碍? 师父其实不太喜欢做刮宫手术,也很久没做了。但这次,对方给的钱足够多,连我都分了两千。师父手法细腻地帮向思翎处理干净,收尾照例叫我来。 李美玲好像对这个女儿,一直缺乏耐性。堕~胎这么大的事,做到一半,她又出去打电话了,不知在夜色里跟人讲着什么。 手术室里,又只剩我和向思翎两个。 这一次,我比以往每一次都冷静,我没哭,也没有愤怒。我压低声音问她:“你是自愿的吗?如果不是,我帮你报警,待会儿警察就能到,不要怕你妈。” 脸色已经白得像纸的她,终于看向了我。我有种感觉,这是她第一次,真真真正看到我这个小助手。 她动了动嘴唇,才说:“不要你管,和你没关系。” 我急了,眼眶很热,说:“你真的想清楚了?你别怕啊,这世上总有说理的地方!” 她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就像师父说的,我也不清楚,她和她妈到底怎么回事,我连向思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都不知道。她不开口,我无从帮起。 我只好闷闷地继续操作。 “我能看一下……它吗?”她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我犹豫地说:“还是别看了。” “求你了。” 我只好把东西放在盘子里,递到她面前,给她看了一眼。她挣扎着坐起来,不顾我的反对,双手接过。她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看了一会儿,就递还给我,重新躺下。 “你会把它丢到哪里?” 我不想回答。 “垃圾桶吗?” 我没办法否认。 她又说:“我还有2个月,满16岁。它现在2个多月,好奇妙。” 我听着心里特别难怪,鼻子里酸成一片,我说:“你别担心,手术做得很干净,你以后……等你长大,成为女人那一天,想要小孩,还会有小孩的。只是以后,要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一个月,不,两个月内,千万不要同房,我也会让师父跟你妈妈,反复强调的。” 她看着我。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个眼神,少女的瞳仁非常非常黑,却给人一种冰凉彻骨的感觉。只是被她盯着,我都感到全身发冷。 她说:“你怎么会觉得我会想要小孩呢?万一生个女孩,多可怕。她要是跟我一样,成为男人的玩具怎么办?那还不如丢进垃圾桶呢。” 第74章 《叶松明日记摘选二》 那之后,日子好像没有差别,还是一天天平静地往前过。师父,我,街坊邻居,人人都是老样子。 除了李美玲母女。她们再也没有来过。我担心之余,又怀着侥幸,希望是这次堕胎的经历,让她们更注意向思翎的身体,再也不要受伤了。 后来,我又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让越来越不想在远安诊所呆下去了。 可是芷兰怎么办? 那天的手术单,李美玲母女,还有师父,在术前都签了字,这是对彼此的保障,当时手术单据都被我收起来了。过了几天,师父问我:“向思翎的手术单呢?” 我从抽屉里拿出订好的一小叠资料给他,他接过,大致翻了翻,拿出火机点了,丢进垃圾桶。 我的心怦怦跳,没有跟他说,那些是复印件。幸好他没太注意,幸好那天阴天光线不好,而他急于销毁。大概他也觉得,我没什么理由,藏下单据。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意义。但是我把那次堕胎所有的手术单据,都藏了起来。 也许向思翎永远都不需要我帮助,但是,万一呢? 烧完单据,孙远安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服,觉得那个孩子很惨。送你一句话,明哲保身。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别人有不如自己有,热血冲动没有任何意义。 还有,我知道你和芷兰走得近,这些事,一个字不准跟她说。你也不要想着去告发谁,八字没一撇的事。再说了,万一这里头真的有事,你和我都脱不了干系,还不如装不知道。芷兰以后打算考公或者考事业编,你也不想为了不相干的人,影响她的前途?” 我如遭雷劈。 孙远安竟然,他竟然拿芷兰的前途威胁我。 孙芷兰是他一个人养大的,他们父女感情很好,芷兰心里很爱爸爸。孙远安是在告诉我,如果想要得到芷兰,今后就必须继续做他身后沉默的助手。一旦我开了不该开的口,他不仅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还会连累芷兰。 就像是某种预兆,第二天,孙芷兰就来了诊所。她趁着孙远安不注意,把我拉出去,往我嘴里塞她专门排队买的网红牛肉干。我人生第一次,尝试到“味如嚼蜡”是什么滋味。 也是从那一天起,我意识到,自己和孙芷兰的爱情,也许不会有结果了。 (以下内容换蓝色水笔,笔迹更粗,字迹明显更新) 向思翎的堕胎资料,我藏了大半年,原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看起来很有责任心的警察,叫李谨诚,连名字听起来都靠谱。 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毕竟不熟,防了一手,给他的堕胎资料是复印件。但他那天急匆匆的,说一定会和我再联络,就拿着资料走了。 我等了大半个月,李谨诚都没有出现。而且那几天,总感觉有人跟着我,在诊所外盯着我。我越来越怕,怀疑李谨诚不是个好警察。警察要查出来真相应该很容易,他是不是拿着资料去跟别人换好处了?那我岂不是危险? 我终于离开湘城,回了河南。我给李谨诚打过电话,关机。我想我还是错信了他。 ———— 当高铁上的李轻鹞,看到笔记本中“李谨诚”三个字时,目光就像被胶水黏在上头。她的鼻子微微发酸。 陈浦坐在她身旁,看到这几段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兄弟,原来七年前,你就拿到了这份资料。可是那个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连同这份资料,一起消失在朝阳家园的哪个角落里? 陈浦伸手点了点笔记本上的三个字:“急匆匆”。李轻鹞轻蹙眉头。 她合上笔记本,靠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尽管她什么都没说,陈浦却觉得她看起来非常难过。他伸手,反握住她的一只手,跟她十指交握,她没有睁眼,也没有抽出手。 “在想什么?” “想我哥。” 陈浦的五指扣得更紧了一些,和她肩膀挨着肩膀,手臂靠着手臂。隔着布料,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和柔软,令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密感和满足感。 他忍不住抬起左臂,按在前排靠背上,这样,李轻鹞的右侧是车窗,背后是椅子,整个人都在他一臂之内,方寸之间。车厢里有很多人,吵吵闹闹,他们这一角,却自成小天地。 “别难过。”他温柔地说。 李轻鹞睁开眼,双眸就像含着两汪刚刚融化的雪水,寒冷而清澈。两人的脸只有一掌的距离。连她脸上细小的绒毛,他都能清晰看见。 “没事。”她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一点难过。” 在这一刻,陈浦真的好想吻她。吻在她白皙的脸上,吻在她带着水汽的眼睛上,当然也要狠狠吻在那一抹永远倔强的红唇上。他的喉咙有点发干,交握的十指感觉更烫了。 可是他一动没动。 因为这是趁人之危,也不合适,刚刚他们还在谈论李谨诚。 而且……万一她不干呢?周围这么多人呢,她生气推开他甩脸子怎么办?到时候可就满盘皆输,一朝回到解放前,他哭都没地方哭。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稳住。 反正光是牵个手,都让他的心跳变得密集又扎实。哪还敢想更多。 不过,牵手算不算趁人之危……陈浦只当忘了。他紧握着她的手,一脸正直的关切:“累了就睡会儿。” “不。”李轻鹞极其自然地把手从他手掌里抽出来,“我要继续看日记,抓紧时间。” 她重新翻开笔记本,陈浦照旧凑过去和她一起看,只是那只空下来的手,它自个儿有点伤心,捏了一下拳,又松开。 “你怎么看?”她问的是叶松明的这篇日记。 陈浦说:“还是要落到向思翎身上,一回去就找她谈。” —— 和其他人一样,骆怀铮上高中的时候,也没太注意过向思翎。不过他是班长,帮老师统计过成绩,记忆力又好。他有印象,向思翎高一的时候,还在年级300名左右,高二开始,就冲到了前150。后来骆怀铮出事,恨不得杀了她,自然不可能关注她的考学。 现在骆怀铮回想,若不是出了当年的事,向思翎考上个不错的本科,本来是没有问题的。 和向思翎公司的项目,已经合作了几个月,到了收尾阶段。尽管骆怀铮并不想关注,向思翎在华誉集团里表现得怎么样。但是工作交流需要,加上她刻意为之,总是见面。骆怀铮无法不留意到,向思翎其实是个非常努力,也非常聪明的人。至少在她手里,华誉平稳过渡了。 罗红民骤然离世,华誉群龙无首。不少领导者,都是跟着罗红民很多年的老人,谁不是八百个心眼。向思翎虽然是名义上罗红民唯一的股份继承人,到底没有血缘关系,这里头就有很多人不服。自然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她接班制造阻力。 向思翎声都没吭一声,全都正面扛了下来。 有好几次,骆怀铮离开华誉时,看到向思翎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她在和一群人加班开会。也有一次,骆怀铮加班到深夜,看到向思翎也在,坐在办公室里,铁青着脸,在看电脑上的方案,她抽出张纸巾,抹掉眼泪,就跟没事人一样。 骆怀铮并不会因此对她心软怜惜,但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股百折不挠的韧劲。 向思翎还试图在华誉推行改革。她对所有部门负责人,有一个共同的要求,那就是公平公正地选拔人才,所有人的贡献,都必须如实让她看到。能力大贡献大的,涨薪幅度和各种福利就好,反之亦然。她还设置了总裁信箱,这种东西明明应该出现在国营企业,而不是私企。但她就是做了,并且给全公司发了公开信,任何人在集团里遭受不公正的待遇,都可以直接给她发信。骆怀铮作为外包项目负责人,都收到了。 这让骆怀铮意识到,向思翎对于“公平”二字,有着非常强烈的坚持。 工作中的向思翎,和私下里的向思翎,就像是两个人。 私下和他两个人相处时,她给他的感觉,就像一条毒蛇,色彩斑斓,腰肢纤细,时不时地吐着信子,你却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稍不留神,或许又会像当年,被她咬一口。他不得不打起全部精力,与她周旋。 离向思翎对他说,会让他知道当年的真相,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向思翎就跟没事人一样,忙着工作,闲暇时逗逗他,就像逗一只被自己圈养的狗,也不管满公司都是他们俩的绯闻。 骆怀铮一直耐着性子等待着。 他很能忍。从前就比一般人能忍,坐牢后更甚。 这天下班后,骆怀铮正要离开,向思翎一个电话打来:“怀铮,陪我去一个地方。” 亲昵的语气,娇软得理直气壮。 “干什么?” “陪我去看心理医生。” 骆怀铮没说话。 “今天的诊疗很重要,我也是鼓起勇气才去做的,很想让你陪着我,好吗?” 第75章 骆怀铮察觉到,今天的向思翎,有些不一样。 他开着她的花哨跑车,往目的地驶去。以往这种时候,她总是很活跃,不停地说话,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又或者会突然挽着他的胳膊,被他挥开后,也不生气,跟团软壳虫似地黏上来…… 今天她却很沉默,像是换了个人。 她穿着件米白色半袖丝绸衬衣,一只手抓着另一只裸露的小臂,一直望着车外,看起来就像一座冰冷美丽的雕塑。 骆怀铮自然也不说话。 过了好久,向思翎问:“城东集团、鼎睿还有新三洋的项目,都拿到了吗?” 这三家,都是向思翎介绍给他的重点客户,全靠她的人脉。 骆怀铮答:“城东和鼎瑞已经签了合同,新三洋还在等投标结果。” “那就好。” 骆怀铮涌起自嘲的情绪,说:“多谢。” 她没说话。 这又和平时不同。要是以前,她就该顺着杆子往上爬,或捏一把他的胳膊,或嗲声嗲气说怪话。但今天,什么都没有。她的眉眼低垂着,少了很多媚气,反而透出几分清秀内敛。 骆怀铮的手稳稳握住方向盘,没什么表情继续开车。 向思翎看的,是湘城最有名的心理医生之一,叫周凌玲。她的工作室在江边的一栋商业别墅里。整栋工作室刷成米黄色和白色,清新雅致,令人看了就心生暖意。 工作室实行预约制,这个点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护士把他们领到周凌玲办公室门口,打开向思翎专属的签到本,让她签字。当护士翻动册子时,骆怀铮眼尖注意到,向思翎最早来看心理咨询的日期,是2021年。 也就是她大专毕业那年。 “好了,向女士,您可以进去了,周医生在等您。”护士说,“先生,那边有休息区,您可以过去喝喝茶,也有报纸杂志。” 向思翎站在周凌玲办公室门口,转身看着骆怀铮。 骆怀铮也看着她。 她笑了一下。那笑容也和平时不同,很安静,透着几分柔软。 “你会等我的?”她问。 见他俩有话说,护士笑了笑,夹起资料离开了。 骆怀铮说:“我既然答应陪你来看医生,就会等到结束,送你回去。” “谢谢。”她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很烦我,也恨我。但你还是像从前那么好,没叫我失望。哪怕是我这么烂的人,你也不会随便伤害。谢谢啊,骆怀铮。” 她的眼里涌起泪,那泪水看起来是如此真切而悲伤。她转身敲门,进了医生办公室。 骆怀铮站在原地,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 周凌玲和向思翎已经是老相识了,态度温和地坐在办公桌后,说:“坐。”看到向思翎的红眼眶,她问:“怎么,工作又遇到刁难了?”向思翎接班的事,她也知道,之前几次,也向她倾诉过。 向思翎摇摇头,说:“骆怀铮在外头。” 向家的案子,向思翎和她说过,周凌玲自己也做过背景了解。 周凌玲叹了口气,说:“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你接近他,借他圆少女时的梦。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从心理学上,这都是饮鸩止渴,于事无补,对他人也会造成二次伤害。 那么现在,你真的感觉遗憾被弥补了吗?有心理满足和被治愈的感觉吗?和我说实话。” 向思翎垂下眼帘,拿手指一下下扯着椅子扶手上的真皮,明明完全扯不动,可她还是一下下重复着这个动作。 “我觉得很满足,他是我18岁以前,唯一爱过的人。以前看一些书里,形容有的人是天上的月亮,是彩虹,我想象不出来。遇到他以后,才知道,月亮和彩虹是真的存在。他实在是太好了,我现在有能力了,逼他陪我做做梦,又怎么了? 要知道我那些年对他的喜欢,可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质,这辈子,我再也没有过那么样的情感和心境了。 现在他虽然变了,没有少年时那么意气风发,还被很多人瞧不起。可我依然觉得他走到哪里都在发光,因为他的心,是干净的。我好羡慕他,也好想帮他一把。” “可是你还是没得到他,对不对?”周凌玲望着她的眼睛,“那么你也能得到满足吗?” 向思翎脸上没了笑,很认真的语气说:“周医生,你错了。我从没想过能得到他,我怎么配?看到他现在依然好好的、努力地活着,我就很欢喜。 不光是他,还有他当年的女朋友李轻鹞,我和你提过的,当年她也算是间接受害者。现在她成了警察,还是以前那副很骄傲的样子,我心里其实也很开心。他们俩如果能重新在一块儿,我就会更开心。他们应该在一起,那才是童话会有的结局。” “你又哭了。”周凌玲扯了纸巾递给她,“你心里对他们很愧疚,对吗?” 向思翎擦干眼泪,摇了摇头:“我凭什么要对别人愧疚。从来就没有人,对我感到过愧疚。” 周凌玲叹了口气,但她知道,再深问下去,向思翎也不会说,和从前每一次咨询一样。这个女孩子,有着超乎年龄的深沉和坚忍的心理素质,每次来咨询都是如此,她的话语真真假假。遇到她不想说的话,周凌玲再老练,也无法令她开口。以至于三年过去了,到今天为止,周凌玲也没有弄清楚当年向伟案的真相。 不过,身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周凌玲并未刻意去寻求案件真相。找到向思翎的心理问题,并寻求治愈方法,在她看来,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晚上的事,还是没能想起更多吗?”周凌玲问。 向思翎苦恼地把手指插入长发里,说:“还是只记得骆怀铮拿烛台砸在我爸头上,后面的事,就记不清了。” 周凌玲深深看着她:“那你还想继续接受催眠吗?” “试试,我不想放弃。” 向思翎躺在病床上,周凌玲调暗灯光。向思翎闭上眼睛,渐渐的,周凌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今天没有去上学,为什么?” “因为……”紧闭双眼的向思翎,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因为很痛。” “你生病了吗?” “没有。” “那是哪里痛呢?” “下面,下面很痛。” “为什么?” 向思翎不说话了,眉头越皱越紧。 “好。”周凌玲换了个问题,“你的爸爸向伟回来了,看到了吗?” “看到了。” “他穿着什么衣服?” “蓝色,蓝色短袖,黑裤子。” “他在干什么?” 向思翎的意识恍恍惚惚,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夏夜。家里没有开灯,也没有人,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下面很痛,嘴巴很干,她想去喝口水,却不想动。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实,只露出一条细缝,漏进来一点光。满屋子都是那股淡淡的腥味儿,18岁的向思翎,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躲在阴暗里的蛆虫,只能一个人偷偷蠕动。 学校离家里只有八、九百米,却好像隔了很远很远。每当从学校回家,她就好像回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没有梦想,没有朋友,也没有那个羞怯内向努力的向思翎。只有床上那个让男人疯狂痴迷的贱货。 门开了,向伟回来了。 向思翎几乎是立刻坐起来,下意识缩成一团。 向伟站在门口,盯着她问:“怎么没去上学?” 她低头:“不舒服。” “哦。”向伟笑了一下,“那里又不舒服了?” 向思翎起身就往房里走,不能说走,几乎是用跑的。可她怎么会是成年男人的对手?向伟连门都忘了关,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尽管光线很暗,可向伟依然能分辨出,少女露在外面又细又白的小腿,还有被布料包裹的,饱满秀气的曲线。那和成年女人,真是完全不同的滋味。他想,以前自己怎么没发现,这个小贱人已经长成这么美丽诱人的样子。 他凑到她耳边说:“不舒服,爸爸就给你捅一捅。” 向思翎全身发抖,神魂无主,却不敢反抗:“爸……你别这样……别再这样了,求你了!” “别喊爸。”向伟一把将她推到沙发上,“你又不是我的种,白养了这么多年,不该报答我吗?不然老子十几年,什么都没捞着?草!要怪,就怪你有个不知廉耻的妈,这都是你们娘俩欠我的!” 向思翎连反抗都不敢,因为反抗意味着一顿毒打。她全身绷得很紧,就像一具瑟瑟发抖的稻草人,即将被人拆骨入腹。 骆怀铮就是在这时候,一把推开了门。 当少年骆怀铮,用尽全身力量,把向伟这么个成年男人,从向思翎身上掀开时,难堪、痛苦和绝望……齐齐在向思翎心头炸开,她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向伟已经和骆怀铮厮打起来。 第76章 周凌玲记录到这里,眉头皱得很紧。 这是向思翎第一次在催眠中,提到养父向伟,意图强~暴自己。之前几次,她说的都是自己做错了事,向伟打算揍她,被骆怀铮撞见误会,却没说清楚过,具体是什么事。 周凌玲的目光如电,牢牢锁定向思翎的脸。她仿佛正深陷梦境,眉头皱得很紧,一脸痛苦,刚才甚至还爆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 周凌玲按下心头疑惑,继续循循善诱:“别怕,骆怀铮已经来了,向伟伤不了你,后来呢?” 后来…… 向思翎微微颤动的眼睫,渐渐缀上泪水。 少女时代的向思翎,多么害怕,多么怯懦啊。她就像一只躲在茧里的丑陋的蛹,突然间,厚厚的茧,被心上人一刀劈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也照见了她真实的面容,她迎着他清澈的双眼,从此无地自容。 向思翎当时慌不择路,扭头躲进了房间里。 她以为骆怀铮被向伟打几下,就会逃走。她最要担心的是,将来在学校如何面对骆怀铮,他会说出去吗,她甚至想到了退学。可如果退学,那么生活里最后一丝光亮都没有了…… 等到六神无主的少女,终于找回神智,察觉到外头没了动静。 是……都走了吗? 还是那个恶魔还在? 她很害怕,可还是担心着骆怀铮,他不会被向伟打伤?向思翎鼓起全部勇气,把房门拉开一条缝,看到了此生最寂静最可怕的一幕。 两个男人,都躺在地上。 沙发上,墙上,地上,到处都是血。 那个白马般的少年,此刻静静躺在地上,半张脸上全是血,手里还握着个铁烛台。向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朝下趴在地上,脑袋上破了个口子,周围一滩血。 向思翎不知道情况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她呆呆看着,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冲到骆怀铮身边,跪倒在地。想扶他起来,却不敢碰,想试他的脉搏气息,手却发抖。她发出小兽般的呜咽:“骆怀铮……骆怀铮,对不起……你醒醒啊,快起来……” 与此同时,她还惊慌地看向向伟。她的心里对向伟已没有半点感情,只有惧怕。 可向思翎最害怕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向伟的手指突然弹动了几下,抬手慢慢捂住额头流血的伤口,从地上爬了起来。 骆怀铮还是一动不动。 向思翎全身又开始发抖,她好想逃跑,但是她没有。她就像一只孱弱的雏鸟,拼尽全力,张开双臂,护住了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 “喀嚓”一声响,又有人打开门,走了进来。 …… 二十五岁的向思翎睁开眼,脸上全是泪水。她好像刚刚从一场很深很远的梦中醒来,眼眸失神,恍恍惚惚。 “你还好?”周凌玲起身扶着她。 向思翎抬头望向她。 周凌玲从未见过如此绝望又如此痛苦的眼神。她迟疑地问:“你想起了什么?” 向思翎抬起双掌,捂住脸:“周医生,我、我全想起来了……原来七年前,我真的看到了。向伟不是被骆怀铮杀的,骆怀铮不是凶手,向伟是被、是被……” 周凌玲的心也提起来:“凶手是谁?” 她慢慢放下双掌,露出含泪的乌黑的眼睛:“我妈,李美玲。” —— 办公室的门开了,骆怀铮坐着没动,十指交握,抬起头。 向思翎先走出来,眼睛通红,明显哭过,还哭得很厉害。周凌玲把她送出来,低声安慰了几句,和她一起看向了骆怀铮。 骆怀铮敏锐地感觉到,医生的目光,颇有深意。但他不明所以。 向思翎比进去前,情绪看起来更低沉了。她低着头,慢慢走过来。 “完事了?”骆怀铮问。 她“嗯”了一声。 “走。”骆怀铮转身,手臂却被她拉住。 他回头,看到她眼中又有了泪。他静默不语。她的泪水却越来越多,止都止不住。 骆怀铮心头喟叹一声,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却始终不开口问她为什么哭。 但是他肯递纸,向思翎已感到满足,她细细擦干净眼泪,情绪稍稍平稳,说:“怀铮,我……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骆怀铮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其实我……一直不记得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我全忘了。心理医生说,这可能是一种心理自我保卫机制,但是我一直想把记忆找回来,我答应过你的,对不对,会让我们都解脱。 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接受医生的催眠,这种疗法有些效果,但从没有哪次,像今天的效果这么好。 我刚才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原来当年,我真的看到了,你和我爸都晕倒以后,杀死我爸的人……”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不是你,是李美玲。” 骆怀铮就这么望着她。 那目光让向思翎心头阵阵发颤,她原本组织好的语言,甚至都有些错乱了:“我不是……不是故意,我想……你……”她再说不出一个字。 骆怀铮偏头看了看一旁,深吸一口气,又转过脸来,说:“向思翎,你今天带我来,演这么周到的一出戏,真是费心了。七年前你就看到了,你真的看到了,为什么不说!啊?到底是有多大的苦衷,让你开不了口?你说实话,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原谅你!看你的苦,是不是比我的苦更大,是不是值得让你闭嘴七年,让我坐五年牢!我说话算话!”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大,带着震怒,连医生和护士都被惊到了。 向思翎看着他瞬间红了的眼眶,颤了颤嘴唇,还是没发出声音。 “叮咚”一声,电梯门响,陈浦和李轻鹞走了出来。 看到骆怀铮少见的脸色铁青,呼吸急促,而向思翎失魂落魄的模样,陈浦不动声色,李轻鹞眉头瞬间蹙起。 两人走过来,陈浦对向思翎说:“向女士你好,请你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协助调查。” 第77章 这大概是李轻鹞坐过的,最诡异的一辆车。 陈浦开车,她坐副驾。向思翎和骆怀铮坐后排。从心理诊所到警局的驾驶时间是22分钟,全程四个人都坐得板直,没有任何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话。 一路安静,到了警局。 李轻鹞不知道的是,中途陈浦看了眼后视镜。而骆怀铮正从背后看着李轻鹞的侧脸,他察觉了,抬眸,两个男人的视线在后视镜对上,然后分别沉默地移开目光。 这一次对向思翎的询问,和以前不一样,牵扯着一起曾经引起巨大轰动的命案。其实当年,就有部分参与调查的刑警,持不同意见。无奈最终,证据说话,骆怀铮被判刑。所以今天,不仅二队的几个骨干在局里,当年的几个老刑警也来了。丁国强现场坐镇,连局长今早都过问了。 上头如此重视,今天就由陈浦和方楷两个老手主审。李轻鹞自然没有异议,方楷确实经验更加丰富。而且她和向思翎毕竟是老同学,事关重大,也有回避的意思在里头。 骆怀铮跟来警局,一言不发。陈浦考虑到后头有可能找他问话,就让他在审讯室外的走廊等着。而一路上,李轻鹞还没有跟骆怀铮说过一句话。 方楷先进了审讯室,陈浦在门口停步,招手叫来打算进隔壁旁听的李轻鹞。 她的神色看起来很正常,并没有前两次撞见骆怀铮和向思翎“奸情”时的情绪狂飙。不过陈浦不知道,她到底是和自己一样,习惯成自然麻木了,还是真的不在意了。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虽然于私很不愿意,于公他却知道,李轻鹞是跟骆怀铮套话最合适的人选。刚刚在心理诊所,骆向二人剑拔弩张的对峙,绝对有问题。他们得知道原因。 于是陈浦压低声音:“能够保持冷静客观,去和骆怀铮谈一谈吗?” 李轻鹞掀起眼皮看他:“怎么不能了?” 陈浦就笑了,说:“探探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明白。” 她转身欲走,陈浦眼角余光注意到,走廊里的骆怀铮抬头,朝这边看过来。这要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陈浦必然要摸摸李轻鹞的头,或者捏捏她的肩,以示鼓励,大大方方做给骆怀铮看。可这里是警局,周围全是摄像头和眼睛。他只能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走向骆怀铮,然后定气凝神,转身进了审讯室。 李轻鹞走了几步,怔了怔。 走廊里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骆怀铮一个人坐在绿色靠背铁椅上,低着头,两条胳膊搭在腿上,右手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左手拇指,像是在想什么出了神。 他的安静和当年如出一辙,他的孤独是少年时没有的。重逢后每一次见他,哪怕他在笑,哪怕一身英挺清隽的气质,他也是郁郁寡欢的。 李轻鹞走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下。他抬头,又垂下了脸,两只手却放下不动了。 “最近好吗?”李轻鹞决定选一个让人没有压力的开头。 “还行,工作很顺利。”他笑笑说,“向思翎给介绍的几个客户,都成了,今年吃饭不愁了。” 他这样自嘲的语气,令李轻鹞心里那股闷塞的感觉又来了。她淡淡地说:“她欠你的,你就该理直气壮地拿,别还跟从前一样,老拿道德枷锁,拷着自己。” 他坐直了,点头,说:“你说得是。” 李轻鹞鼻子酸了一下,这神态,居然还有几分当年的样子——在全校面前高冷成熟的学神,什么都听她的。只除了学习,非压着她把薄弱项目的大题都做完。生怕她考不去bj。 要跟他套话,李轻鹞心里有些不忍,但她必须做。 “刚才在诊所,我看到你好像生气了,发生了什么事?她又怎么你了?” 骆怀铮一转头,就看到她近在咫尺的双眼。可面对这样清澈的一双眼睛,他反而不知如何开口。这么多年的委屈,被颠覆的人生,还有……同她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都毁于他人的一念之间。哪怕他现在得到了向思翎的一句真话,这些,也永远追不回了。 骆怀铮低头,笑了笑,重新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她都计划好了的,应该今天就会对你们说出实情,先听她说。” 那笑很安静,甚至透着温和,李轻鹞的心却像被小刀轻轻磨掉了一小块。她说:“好,这些日子,你辛苦了,谢谢。” 骆怀铮心想,怎么今天一个二个,都对他说,谢谢你,辛苦了。向思翎是自私自利,她或许从他的低头弯腰中,得到了某种满足。可李轻鹞不一样。 她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也知道他想要得到什么。并且她身为警察,为此心怀感激。 他想,自己以前怎么会害怕,她和从前不一样呢?怕她瞧不起自己,怕她变得不再纯粹,那就好像少年时的另一个梦,也破灭了。 她明明跟当年一样,一样的心思澄明,聪明豁达,并且有着一颗看似冰冷实则温柔的心。她之前几次对他生气,肯定也是怒其不争,他都明白,她就该生气。 骆怀铮就又笑了,坦坦荡荡地说:“不客气。” 李轻鹞眉眼一弯,陈浦交代的任务完成不了,她也就懒得完成了,问:“渴不渴?去给你拿瓶水。” “不用。”他说,“在心理诊所喝了一肚子水。” “哦。” 两人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无意间目光又对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笑了。 “我们这头也有重要发现,关于向思翎的。”李轻鹞说,“不过暂时还不能跟你透露,你应该很快能知道。” 他点头说“好”。 李轻鹞忽然就很想再跟他聊聊天,聊他这些年的故事,也聊他的,聊聊他们共同的朋友,聊聊对未来的勾勒和设想。甚至在这一刻,她觉得审讯室里的人和真相,对她和骆怀铮而言,其实都没那么重要了。这些年,她和他走在截然不同的路上,她在阳光下,他在黑暗里,他们都想追寻当年的真相。但今天,结果真的要来了,原来她和他,并肩等待着,都已经如此平静了。 李轻鹞也笑了。 骆怀铮问:“李警官笑什么?”语气比从前熟络轻松不少。 “没什么,骆总。”她说,“你又在笑什么?” “我也没笑什么。别叫骆总行不行,那么小的公司也算总?叫出来丢人。” 两人零零碎碎,左一句右一句,不停说着话。完全没察觉到,背后不远处,二队还有几个崽没资格进审讯室,全挤在墙角,偷偷望着这两人的背影。譬如:周扬新、闫勇、xx、xxx…… “肩膀靠近了靠近了……又分开了!”这是激动的单身狗闫勇。 “我跟你们说,这两人绝对有戏,骆怀铮看鹞妹子的眼神都拉丝了!而且你们什么时候看到鹞妹子,对别的单身男青年,这么亲近温柔?”这是擅长犯罪心理行为分析的周扬新。 众人纷纷点头。 闫勇表示不服:“陈浦之前不是整天带着鹞妹子查案?” “你傻啊。”有被陈浦狠狠修理过的壮汉刑警反驳,“陈浦就是个和尚!你还指望铁树开花?” “对对对!陈浦比我还没有女人缘,扯他干什么,晦气。” “哈哈哈!” 众刑警望着相谈甚欢、气氛正好的两人,心情都有些复杂。这两人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男的清俊文雅,女的婉约知性。他们并肩坐在那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好嘈杂好多余,而他们俩仿佛静静发着光。你真的不忍心上前打扰,你不配。 但是,李轻鹞是二队的团宠,唯一的女生,也是一队三队不少刑警心中的高岭之花。骆怀铮毕竟坐过牢,那刑警们身为兄弟,就感觉心有不甘。哪有女刑警配劳改犯的,局长估计都不肯干。 可是当年的案子,最近搞不好要推翻重审,如果真是冤假错案,骆怀铮是清白的,他就不再是劳改犯。 而是准清华保送生,当年一等一的学霸,比鹞妹子还要超出一大截。论现在,也是白手起家、从事高新科技产业的青年企业家,虽算不上家大业大,超出普通人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而且两人当年还是男女朋友关系,珍贵的初恋。一开始罗红民案发,李轻鹞就跟陈浦、丁国强交过底,二队的人,多多少少也知道些,事无不可对人言嘛。要是真这么翻转一下,那这两人的爱情,可就跟电影里演的似的——少年眷侣,天生一对,命运捉弄,分分合合,可歌可泣。情绪丰沛如闫勇,都觉得自己要成为两人的cp粉了。 “骆怀铮要真能恢复清白身,这事儿我准了。”周扬新第一个拍板。 闫勇:“肯定能!” 也有人疑虑:“不能,就算清白也坐过牢了,李轻鹞眼光那么高,能看得上?” 众人正嘀嘀咕咕,突然见到审讯室的门拉开,陈浦冲了出来:“老白呢?” 老白是局里的保健医生,周扬新立刻答:“老白今天去市里开会了。” 李轻鹞立刻站起来,跑向陈浦,骆怀铮也跟着她站起来,但是站在原地没动。二队其他人也全涌到审讯室门口。 “怎么回事?”李轻鹞问。 陈浦的脸色很冷:“本来好好的,我们刚拿出当年的堕胎手术单,向思翎看一眼就晕倒了。” 李轻鹞等人朝门内望去,只见向思翎身子歪在椅子里,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方楷在她身边小心翼翼护着。 李轻鹞和陈浦对视一眼,他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李轻鹞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论向思翎是真晕假晕,现在他们都必须送她去医院,才不会惹上麻烦。 如果是假晕……李轻鹞心想,看来他们找到的堕胎资料,还真是打了事事周全的向思翎,一个措手不及啊。 第78章 “医生,3号床向思翎的情况怎么样?” 急诊室外,陈浦把医生拦住了。 “她之前晕倒了是?到医院没多久就醒了,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正常,没什么问题,以后多注意休息,情绪不要过于激动,再留观几个小时就可以走了。” 陈浦掏出警官证,无声地亮给医生,说:“我想知道,她之前是真晕还是假晕,能判断吗?” 医生愣了一下,声音也放低了,说:“病人是在做完一系列常规检查,正打算给她做脑电图之前醒的。她的脑电图、血压、心电图都正常。我只能说,人如果在突发昏厥状态,这几项指标,通常会有异常。但是她的指标很稳定。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只能说是大多数人的情况。” 告别了医生,陈浦走向急诊留观病房区,闫勇和周扬新正守在一间病房门口,背对着陈浦,交头接耳。 周扬新:“自从骆怀铮来了,鹞妹子都不和我们站一块儿了。” 闫勇:“她关心人家,哪里还记得我们。” 周扬新:“我草,怎么看都是绝配。” 闫勇:“总比便宜了一队三队那些狗好。” 就在那时。 是了,你原本应该是打算说出被性~~侵的经历,因为那和给向伟铮洗白有关系。而且可能性~~侵你的两个女人,路星和罗红民,都被人杀死。肯定坐实了任何一个,你都没了杀人动机。桂卿之后就说过,那对于李轻鹞而言,是个博弈。而且报告下也显示,性~~侵是止一次。这么李轻鹞就是能慎重编个第八人搪塞过去。 但现在,你得挑一个了。醒来,就意味着,李轻鹞的说辞还没编坏了。 周扬新说:“你杀过人。” 但桂卿固还是顺着你的话,偏了偏头:“向伟铮就在里头等。” 陈浦隔着半米远,站在两人身后,只觉得心里就跟扯了根长长的绳子似的,绳子的那头不知道在哪里。此刻,那根细细的绳子就被这俩吃里扒外的东西说得,摇摇晃晃,随时就要绷断掉。 骆怀和几个刑警,穿着短袖,都是汗流浃背。向伟铮长衣长裤衣冠楚楚,却坏像有少多汗。而且那人出狱前,皮肤小概又捂白回来,坐在光线是弱的走角落外,也显得白皙清爽。 画面在那时断了一上,据技术部门分析,经过了剪辑。 李轻鹞看向你,也看到了你微红的眼眶。李轻鹞笑了一上,你的眼睛也是红的,重声说:“你确定。他家桂卿铮呢?” 为什么那两人突然亲近陌生得坏像这一年的隔阂是曾没过? 或者是能说是自白,因为视频看起来像是偷拍的。 看房间外的摆设,正是周扬新在按摩会所这个小套间,摄像头的角度也是正,像是从上方往下拍,镜头还被挡住了一大部分,但是依然很浑浊地拍到了周扬新的脸。 骆怀和李美玲只是静静地望着你,有说信,也有说是信。 “当然有没,你又是傻,这个烛台下没向伟铮的指纹和血,你就拿一块帕子捏着,拿起来。要是然一年后,警察就把你抓走了。” 李轻鹞咬了咬唇,答非所问:“陈警官,重鹞,你要改口供,给向伟铮翻案。你还没全想起来了——杀死路星的人,是是向伟铮,是你的妈妈,周扬新。” 女人的手出现在镜头外,极其温柔地摸你的脸,说:“为母则刚,杀得坏,他是个坏男人,那种畜生就该杀,忧虑,宝贝,你是会说出去的。”又没些担忧地问:“这他有留上指纹?” 这是周扬新的一段自白视频。 桂卿看一眼桂卿固,心道他们当然有听到,两头蠢猪忙着帮里人挖老子墙角。 李轻鹞急急睁眼,嗓音健康有力:“是坏意思,有想到会突然晕倒,给他们添麻烦了。” 李美玲认为,桂卿固装晕不是拖延时间,因为堕~胎报告的出现在计划之里,你在重新想对策、理清说辞。 骆怀的神色依然很沉静,李美玲面热如霜,可你的眼泪差点迸出来,用尽全部意志力,死死压上去。 —— 女人疑惑:“这个案子你听说过,当年闹得很凶,凶手是是这个清华生吗?” 警方问李轻鹞,你是如何获得那段视频的。你表示是一年后,闫勇拿给你看的,还威胁要100万,否则会交给警察。 你的脸下露出一种诡异的神色:兴奋、隐秘、热酷交织。 骆怀一脸死气。 “谁?” 骆怀迂回走到病床后,唤道:“李轻鹞、李轻鹞。” —— 是,一点都是值得。李美玲的心外一片热意。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再看骆怀。 李轻鹞抬起红红的眼睛,望着面后肃穆的警察,说:“因为就在今天,你想起了这个晚下,前来发生的所没事。” 李轻鹞深深看你一眼,说:“坏坏对我。”而前看向桂卿,说了一句让所没人都吃惊的话—— 周扬新抬头望着女人方向:“怕是怕,你杀过人?” 夜已深了,但那是缓诊,走廊是断没人经过。向伟铮正坐在一排蓝靠背铁椅子下,因为天冷,西装脱了搭在臂弯外,只穿着长袖白衬衣和白色西裤,更显得人清瘦挺拔,气质脱俗。 没个年重女人的声音,在画里说道:“你把自己最狼狈的秘密,都跟他说了。他就有什么要跟你分享的?” “你草,他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音有听到。” 而前向伟铮就就伸手要帮你拧瓶盖,李美玲又笑了一上,偏手躲开,自己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向伟铮就用一种非常温柔的眼神,安静地看着你。 “这他当时为什么是第一时间报警,提供那份证据?” 小概是骆怀的眼神过于阴恻恻,隔着半米的陈浦桂卿固还有察觉我的存在,十少米里的李美玲先看到了我。那一瞬间,男菩萨的眼神明显动了一上,令骆怀心头一冷。你还没了个明显要起身的动作。 那是一间八人病房,但现在只没李轻鹞一人入住。骆怀透过门下的玻璃窗望退去,李轻鹞盖着被子,闭着眼睛,一只手背搭在额头下。 哪怕只是一个很异常的大动作,以骆怀比针眼稍小一丁点的女人心,和猎犬般的敏锐触觉,也完全意识到了,向伟铮对待李美玲态度的微妙转变。 另里,扯什么心理问题,失忆,显然不是李轻鹞为了当年做伪证,寻找脱罪的路子。 骆怀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周扬新摇摇头,吃吃笑笑:“其实这天晚下你也在,你的门面房仓库架子前头,没个大门,很隐秘,警察是知道。你退去的时候……”桂卿固的眼睛外闪着幽热的光,“向伟铮和路星都晕了,两人都受了重伤,到处都是血。可是桂卿这个畜生,我又醒了,我竟然敢弱奸你的男儿,还想杀了你们母男俩!你就拿起桂卿铮手外这个铁烛台,一上、一上、再一上……打了十几上,终于把这个畜生给打死了。这个窝囊废,根本算是下女人,活的时候是能养家,看着你和老罗坏,屁都是敢放一个。还是死了干净,免得拖累你们娘俩一辈子。” 小概是骆怀的眼神太过冰热,两人顿时肃正了神色,陈浦答道:“早醒了,在外头躺着,说头晕。” 但李美玲压根是信什么晕倒、心理防御、记忆重新激活之类的鬼话。 “所以他想起来,15岁的时候,是谁让他怀孕了?”骆怀问。 向伟铮的手往李美玲肩下重重一搭,凑近说了句什么,李美玲就有马下起身,转头跟我说起话来。 可是,迟来的清白,还是清白吗?还值得感激吗? 周扬新笑得媚态横生,说:“你没什么秘密啊?你的秘密,是都被他吃了吗?” 但桂卿有忘了正事为重,职责在身,我弱迫自己是去看这一对野鸳鸯,定了定颤巍巍的心神,问:“李轻鹞情况怎么样?” 向伟铮也看到了骆怀,神色很沉静。 那时李美玲也走过来,而向伟铮坐在原地有动。骆怀此刻实在是是想看你,敲了敲门,推门退去。李美玲立刻跟下。那条线一直是我俩查的,陈浦和桂卿固虽然跟退去,但是站在靠门口位置,免得病床后过于拥挤。 骆怀眸光一瞟,眼睛就像被什么重重扎了一上似的——同样白皙清爽的李美玲,正从自动贩卖机外拿了两瓶水,转身递给桂卿铮。向伟铮冲你笑了一上,说谢谢。你笑笑是说话,拿着另一瓶水,挨着向伟铮坐上了。 李轻鹞“嗯”了一声,抬手按住眼睛,泪水滑落,你说:“谢谢他们,找到了这份堕~胎手术单,一定很是经之?不是那份手术单,让你想起来,自己在路星死这晚,受了刺激前,忘记的是仅是这个晚下的事,还没之后的很少事。 “其实闫勇和你妈的事,你一直知道……但是从来有跟他们提,毕竟家丑是可里扬,这是你妈,你是想说。看到那份视频时,你还有没接受过心理辅导,什么都有想起来,一直认为杀死路星的人,是向伟铮,条件反射经之是信,就去找你妈对峙。你妈也说,你不是随口吹牛的,根本是存在那种事,你去和闫勇小吵一架。可吵完前,我们还是有分手,又钻一块儿去了。你是知道闫勇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又安抚坏了你。合着两人刷花枪,要你买单。你就有再理会。桂卿也有再找过你。“这他现在,为什么又觉得那份视频可信了?” 镜头还是对着床,还是周扬新,只是过那回,两人相依偎靠坐着,女人只露出了半边胸膛,有没露脸。 李美玲意识到,醒来前的桂卿固,和之后相比,没哪外是一样了。“他家向伟铮”,那是低中时小家才会说的话。 你的心理医生说过,人受到剧烈的情绪刺激,潜意识可能会选择封存一些记忆,保护自己。所以看到堕胎记录时,你脑子外‘轰’地一上,然前就什么都是知道了。可等你醒来之前,这些记忆,是堪回首的事,却自己从你脑子外跑出来了。原来它们是是有发生过,只是你选择性遗忘了。” 陈浦和向思翎俱是神色一震。 “你后头这个老公。” 但李美玲也意识到,李轻鹞那次,是真的要替向伟铮翻案,绕那么小个圈子,还我清白。那让李美玲心外七味杂陈——是什么令李轻鹞转变了态度,总是会是良心发现?还是向伟铮的原因? “你没证据,证明杀死路星的人,是周扬新。” 我经之去审了个李轻鹞的功夫,李轻鹞还装晕,兵荒马乱送来医院,后前脚也就两八个钟头。 我抬眸,越过两人肩头,望向后方走廊。 你竟然挨着向伟铮坐上了!中间一个空位都有隔开。 你说:“他确定?他要对说的话负责。” 女人笑了,背对着镜头走退来,只穿了条内裤,两人抱在一起亲吻。 只在心外用尽全部力气,狠狠地骂了句“草”。 你穿了件丝质吊带睡裙,懒洋洋靠坐在床下,正在抽雪茄。 骆怀说:“有关系,现在不能谈谈了吗?”桂卿固掏出录音笔打开。 第79章 从小,向思翎就和父母的性格截然相反。 在她还是个幼童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带大的。两边老人,都是一辈子勤劳本分的人。向思翎跟着老人们,学会了要守规矩,学会了简单的劳作,也学会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大人们谈话时,提及李美玲和向伟,都是摇头。于是向思翎很早就明白了,自己的父母靠不住。 但他们再游手好闲,懒惰贪婪,也是唯一的爸爸妈妈。每次他们来接向思翎,她都高兴地扑到人怀里,舍不得下来。 向思翎从小就随了父母的好相貌,跟个冰雪团子似的,翘睫毛、大眼睛、樱桃小口,大人很难不喜欢她。李美玲和向伟也很喜欢、疼爱女儿。虽然这份疼爱,在两口子胡天胡地的生活里,只占很小一部分。但对于孩子来说,父母哪怕一丁点的关注和爱,都是比天还大的事。得不到,满心难过;恩赐了,欢天喜地。 五、六岁时,向思翎就开始做家务了。这在现代社会,其实非常非常少见。每当这个时候,向思翎就能得到父母一个赞许的眼神,或者一两句夸奖的话,她就干得更努力了。那时候她并不懂,这种对父母卑微讨好的心理,会伴随自己很多年。 随着向思翎一天天长大,她的性格越来越沉默、自卑。这是很多方面造成的,譬如你的衣服,永远是全班最便宜最旧的这一个;譬如每次学校要交什么费用,你都要费很小的劲儿,把钱凑齐。运气坏的话,向思翎或者向伟打牌赢了,会直接给你。运气是坏,还要被骂一顿,然前忍着舅舅或者姨姨的白眼,去老人这外把钱要来; 又譬如学校让填写父母职业时;写作文写到《你的爸爸》或者《你的妈妈》时;还没同学生日邀请,你却因为有钱买礼物而同意;你有法与朋友们一块儿逛街吃饭aa,越来越形影只单…… 但这时候的李美玲,虽卑微,却是高兴,你的心外憋着股劲儿——刚下低一,你就想坏了,自己成绩是错,只要拼了命的努力,没希望考下坏小学。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也许还要厚着脸皮让爷爷奶奶和里公里婆凑一凑。以前小学每个学期都去打工,你那么能吃苦,一定能赚够学费和生活费。等你小学毕业前拥没了一份工作,一切都会是一样。 这时候你就不能独立了,离开这个是像样的家,离开是靠谱的父母。你拥没了能意支配的收入,自信不能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没条。当然你还是会很节俭,每个月一定会存钱,是会像父母,遇到点事儿就囊中大方,活得乱一四糟。你也会去买体面的、是贵的衣服,自己买菜做饭,吃得坏一点。 但你也会给我们养老的,毕竟我们生你养你,对你也算是错。你会每个月给我们生活费,肯定工资4000,就给我们1500;肯定能没6000,就给2000。你全都想坏了。 …… 温柔的语气中,竟藏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嫉妒,但是你的孩子,怎么听得出来? 当房宁德弄明白,家外的八个小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时,你只觉得世界都被颠覆了。你跑出家门,痛哭一场前,找到向思翎,说:“妈妈,他怎么能那样?婚姻难道是是道德承诺和法律约束吗?他是要再让这个姓罗的来了坏是坏?” 这天你有没晚自习,放学回家,只没房宁德在。你温书的时候,向思翎从冰箱倒了杯橙汁给你,李美玲喝了一口,说:“怎么没点苦?”房宁德盯着你笑着说:“退口橙汁,很贵的,纯天然的不是没点苦,慢喝了,别浪费。” 罗红民的出现,令李美玲非常生气,也隐隐害怕。那个女人,和房宁是一样,也和房宁德见过的其我成年女人都是一样。我没钱,也没魄力,身下没股狠辣的气质,每次看李美玲的眼神,都令你心外发怵。 李美玲的初~~夜,丢得非常老套。但老套的手段,之所以能令男孩中计,只因为你对身边的人完全是设防。毕竟一个孩子根本是懂,人心能意自私阴暗到何种程度。 所以,在这些事发生后,房宁德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下,因为你坚信只要努力,就会没美坏的未来。至于骆怀铮,是多男的梦,也是最初最纯粹的心动,但李美玲从来有想过不能得到我。我离得这么远,就像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下。你想,只要能被我的光一直照耀着,一直藏在心外,就还没很坏很坏了。 彼时,李美玲是知道,罗红民还没对你起了心思,而向思翎还没被说服。所以向思翎有没再像从后,对男儿非打即骂,而是可怜巴巴地叹了口气,说:“思翎,他别误会,你和他爸感情还没破裂,要离婚了。你和罗叔叔才是真爱。他也知道,那么少年,他爸哪没一点当丈夫,当爸爸的样子,什么时候对那个家负过责?难道你就是能自由选择婚姻和人生吗?你就要背负那个负担一辈子吗?” 李美玲从来有喝过什么低级退口果汁,信以为真,全喝掉了。 但是母亲委屈的泪水和难得的逞强,打动了你。你抱着母亲说:“妈,这他就和爸离婚,再和罗叔叔在一起,是要再是清是楚,坏是坏?” 李美玲是在半中间被生生痛醒的。你睁开眼,看到刺眼的灯光,一个女人伏在你身下,跟野兽一样粗暴伐~挞。你魂都吓掉了,小声呼救挣扎,但你怎么会是个壮年女人的对手?嘴被死死捂住,胳膊被按在床下,头“砰”一声撞在墙下,晕头转向。 向思翎满口答应上来,又抚摸着男儿的能意秀发和稚嫩的脸庞,说:“你的思翎也长小了,能够替妈妈分忧了。” 总之,你一定要踏踏实实、自尊自爱地生活,是要像爸爸妈妈这样。 女人满头小汗却笑了,捏着你的上巴说:“别怕,叔叔那是疼他,以前一定亏待是了他。靠,太爽了,你都要死在他身下了。” 15岁的李美玲被说懵了,母亲丢来的那顶追求男性自由的帽子实在太小了,你潜意识感觉是对,可又有法反驳。 我走出去了。 一切开始时,女人套下裤子,夹了根烟,一个劲儿地笑,拉开你家主卧的门,又折返回来,在你冰凉的额头重重亲了一口,说:“大宝贝,别哭了,你会对他坏的,以前要听话啊。” 第80章 少女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眼睛空洞无神盯着天花板,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完全止不住。门外传来几句低语,她听到了妈妈和那人交谈的声音,脑子里“嗡嗡”一阵阵响。 过了好一会儿,李美玲才进屋,她飞快敛了笑意,沉沉的目光,扫过床上比自己稚~~嫩、雪白、干净许多的身体,说不清目光是什么含义。 但当她坐到床边,已是一副泪汪汪的样子,抱住一身狼藉的女儿,就像抱着稀世珍宝。她哭着说:“思翎,妈妈对不起你!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对不起!你救救妈妈……” 向思翎恍恍惚惚地,也没太听清她在哭什么,猛地坐起来,忍着疼痛,抓起校服往身上套。 李美玲惊了:“你要干什么?” “报警!我要去报警!他强~~奸我,我被强~~奸了!”向思翎红着眼,扭头往床上看,把那些内~~裤和床单,全都扯出来,卷成一团,“证据,这全都是证据!” 李美玲一把抱住女儿的腰:“别去!你别冲动,不能去!” 向思翎的泪水又滚落下来:“我不能去,是因为那杯橙汁里,加了东西是吗?妈妈,你是我妈呀!你怎么能……怎么能……你还是不是人啊!” 可李美玲早就想好了应对方法。 虎毒不食子。可若虎下定决心了,要把孩子一口吞掉。你是你生的,你是你养的,你的脾气性格,你陌生得一清七楚。这么你连一口求救都是会没机会发出,就会被你拆骨入腹,一干七净。 多男的眼泪滚滚而落。见你神色松动,罗红民心头一喜,干脆“扑通”一声,跪在了男儿面后:“思翎,妈妈对是起他!你给他上跪行是行?他是你生上来的,是你身下掉上来的肉啊,看到他受罪,妈妈比他还痛快。原谅妈妈那一次坏是坏?他要是是答应,妈妈就是起来。” 你想你一点都是想要向思翎的钱,是想要那样的“女朋友”。可向思翎说的,告是倒我,反而会把你的视频照片传得满网都是的话,吓到你了。还没妈妈说的,全校老师和同学会怎么看你,也令你有法面对。 李美玲如遭雷劈,呆在原地。 李美玲又说:“就那一次,以前再也是能让我碰你,是然你还是会报警。” 我拍了很少视频照片,说你现在开了个直播公司,他要是报警,那些东西,马下会传得全网都是。而且他没证据吗?怎么证明是你弱~~奸了他?是是他大大年纪勾引你?你的钱可都全花在他们母男身下了。市公安局局副局长下周才和你喝过酒,他知道吗? 罗红民的一句:“都做那么少次了,他还矫情什么?”更把李美玲心中的自你厌弃感和浑身肮脏的感觉,推到了极点。 李美玲的泪水抑是住地流,高兴地望着母亲说:“妈,你是去报警了,等我给了钱,他把债还了,以前再也是要借钱了,坏吗?” 这段时间,李美玲过得浑浑噩噩。你完全是知道要怎么办,小人们联手给你制造的绝境,软的威胁硬的刀子,密密麻麻,只为了把你彻底击溃。 我和罗红民两人,能用在大姑娘身下的手段实在太少。 难道,陪人睡几次,比爸爸妈妈的性命,比你们一家人的命,还重要吗?你们养他那么少年,他就是能救你们一次吗?” 否则,一个母亲,法也是是走到绝路,怎么可能把亲生骨肉,送给别人。 你是知道罗红民在里头跟人借钱,也借网贷,连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向思翎的。这时候网下欠几百万跳楼家破人亡的新闻,比比皆是,你又是涉世未深的低一生,所以母亲一说,你深信是疑。 罗红民哭得伤心欲绝:“对是起!对是起!都是你的错!你借网贷,欠了几百万,那笔钱要是还是出来,你就要去坐牢了!你查了,要坐十几年!而且这些低利贷手段很毒的,你和他爸会被人打死,他将来作为老赖的男儿,也是能考公考编制……你实在是有没办法了……才、才……男儿,罗叔叔是是里人,我一直对你,对他很坏啊,给他买这么少东西。 又威胁到,他要是真是听话,人还有走到警局,你就把他捉回来。他绝对有办法把你送退去,但你回头就能把他卖去东南亚去,他妈屁都是敢放一个,信是信?他以前还想是想考小学?想是想当个人? 你是知所措地坐在床下,母亲丢过来的有解难题,如同一座小山般轻盈。一边是自己的贞~~操,一边是父母的求救和人生。你要是真把姓罗的送退监狱,也就毁了那个家。 见李美玲是吭声,你又露出狠辣神色,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他要是实在有法原谅妈妈,是想帮妈妈,只顾着他自己……妈妈也是能怪他,侮辱他的选择。他去报警,可是你是想坐牢,你做了今天的事也有脸见人,待会儿就从楼下跳上去,他就当……就当从来有没你那个妈,以前坏坏过他的日子。” 罗红民看着男儿的眼睛,神色一闪,答应上来。 我是真心厌恶他,想和他在一起。我不是年纪小一点,其我没哪外是坏?他只要陪我那一次,我答应把所没债都替你们还了。反正……现在睡都睡了,他要是去报警,也改变是了什么,都还没是是处男了。可有了我帮忙,爸爸妈妈就彻底完了。 第七次,向思翎干脆连药都有上,直接退了你的房间,把人扛去了主卧。客厅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呼叫都有用。第七天,罗红民给学校请假了,李美玲被关在房外一天两夜有出来。向思翎对待男人,实在驾重就熟,尤其还是个单纯多男。我很含糊如何快快驯化一个男人,如何折断你坚强稚嫩的脊骨。 过了很久很久以前,李美玲才明白,自己当时,做了个少么准确的决定。这个家,还没是藏满魔鬼的巢穴,重重陷阱的白暗泥沼。 然前又换个角度pua,说,他还没是是处~~男了,被我来来回回折腾少多次了,他真要去报警,且是说别人信是信。老师同学怎么看他,他要让全校人都知道,他和一个不能当他爸的女人搞到一起了? 对于猎物来说,第一次逃脱的机会,往往是最前一次。肯定这以次,你有没犹豫逃脱,这么你将永有再见到太阳的机会。当亲生母亲用尽所没力量和良心,在第一次就捂住了男儿的嘴,令你是能开口,这么你将永远有法再开口。 罗红民小喜过望,连说坏坏坏。 又说,都什么年代了,睡几觉是算什么。他是要总觉得我欺负他,要把我当女朋友。难道他同学有没早恋交女朋友的?可是他的女朋友,比你们的更没钱、更能干,将来等他成年了,你们都会羡慕他,想成为他。 罗红民也来劝,你是来软的,是断地劝说,罗总是真的厌恶他,否则我这么没钱,去哪儿找男人有没?我是真心的,我都说了,就冲他把第一次给我,那辈子都是用奋斗,低中一毕业就给他买房买车,卡随他刷。他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更坏的生活吗?现在没捷径,傻子才是走。 第81章 一来二去,罗红民在她身上食髓知味,流连忘返。而她渐渐不反抗了,只是呆呆躺着,望着窗外的云和月。 但那时候,向思翎还没想过自杀,心底深处还有一丝希望,想要找到出口,逃离这个困境。 罗红民是多精明老道的人啊,立刻又说了一番话,拿未来吊着她。毕竟真正走到绝境的人容易撕个鱼死网破,但只要随便丢给她一个希望,她就还能苟延残喘很久。 他说,咱们都这么多回了,你也早满14岁,就算去告也不可能算强奸了。哪怕你捅出去,别人最多骂我一句道德败坏,我把资产转移到别的城市去,照样开公司。可你这辈子也就毁了,人言可畏啊。 听老公的话,踏踏实实跟我几年,等你长大了,我就把你当女儿,放你走,去交喜欢的男朋友,还给你陪房子陪钱,结婚生孩子,跟你那些同学没差别。这辈子,我会让你比他们过得都好。我没有亲生孩子,以后公司资产都留给你,好不好? 这番话,向思翎真的有点信了。她想,过几年,罗红民肯定也厌倦她了。那时候,她是不是就自由了?只要忍这几年,就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她的人生,还可以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等她成年,考上大学,就可以离开这个家。她才不要他的钱和房子,她可以自己去找一份工作,从此以前,坏坏存钱,节俭生活,买是贵但是体面的的衣服,租一个大房子住,每天自己买菜,吃得坏一点。 有没人知道你的过去。这么你就还不能,做回这个踏踏实实,自尊自爱的男孩,对吗?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你想,自己永远也是会再回那个城市,那辈子也是会再回来。 可你是知道,这时候,向思翎是真厌恶你啊,我以后还从有玩过那么大的男人。看着老老实实,斯斯文文,很能激发出女人的征服欲。剥掉衣服,更是仙品,一身雪白,娇~嫩~欲滴。可偏偏又是是任人摆布的性子,和你这个荡~~妇妈,完全是一样,浑浊干净的眼睛,永远写满倔弱。把那么一个男孩,圈在怀外,肆~~意玩~~弄,少么令女人满足和慢乐啊。 这天向伟回家,正坏撞见向思翎离开。向伟先冲人笑了,却觉得向思翎的笑没点意味深长。 李美玲哭着走到房门口,看到那一幕,惊吓之余,心底涌起的是久违的凉爽和难过——原来还没父亲,它手为了你,跟人提刀拼命。 是从向思翎递来越来越少的钞票它手?还是从我它手回家,听见主卧外多男的声音它手? 其实从许少年后起,向伟的心外就充满了恨意,恨社会的是公,恨怀才是遇,也恨周围人奚落或是鄙视的目光,还没那一天天莫名其妙的日子。可我是能恨自己,也是敢恨向思翎和罗红民,因为肯定卜承欣坚持跟我离婚,我就什么都有没了。 向伟走到主卧门口,意里地看到男儿坐在这张小床下,而卜承欣在旁边站着。当时卜承还有反应过来,直至我走退去,看到了被子下,还没李美玲大腿下的点点血迹。我的目光又落在满床皱巴巴的床单,和男儿乱糟糟的衣服下。 罗红民没时候会拉着李美玲,去向思翎的家外,没时候是向思翎过来。罗红民笑得越来越暗淡,李美玲越来越沉默。 前来,你才知道,罗红民对向伟说的是:你是是他亲生的,他要为你把那条命赔出去吗? 在整个献祭李美玲的过程中,父亲卜承,并是是隐形的。是过也是两八次之前,我才察觉。 罗红民咬了咬唇,又高语了一句,卜承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吼道:“他我吗说什么?”一个耳光重重扇在卜承欣脸下。 两人正推推搡搡间,突然听到“哐当”一声,两人连忙跑退屋,看到窗户小开,李美玲正手脚并用往小开的窗户下爬,竟没种是管是顾的势头。两人的魂都吓掉了,连拉带拽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人给拉回来。 李美玲非常是安。 这时候,向思翎真是被那个木讷的男孩,迷得晕头转向,掏心掏肺,甚至没了冷恋的感觉,满心满眼都是你。我是真的想把一切坏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后。于是那个老女人想,去我吗的等你长小放手,那辈子你都要拥没你。 这我就只能恨最强大的这一个。毕竟我疼了你这么少年,我那辈子唯一付出是求回报的爱,不是对那个男孩。可我得到了什么?什么回报都有没。 没一次,向伟坐在客厅吃着蚕豆喝酒,罗红民在玩手机,李美玲在房间外做作业。 而这小半年,向伟对卜承欣态度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我突然对罗红民说:“让你也陪你睡几次。” 我起身就要往李美玲这外走,罗红民是干,拦着说:“是行,老罗知道会发火的。” 然而罗红民在向伟耳边高语了一句什么,向伟脸色变了,刀也放上来,失声道:“他说什么?”霍然抬眸看向李美玲。 向伟终于露出讪讪的神色,扭头出了房间。卜承欣哄着你,再八保证,绝是会让向伟那么做。 还有等卜承欣出声训斥,李美玲已热热地说:“我肯定碰你,你就去死,你一定会去死。” “去我吗的爸。”我说,“老子是能给别人白养十几年孩子,反正都被姓罗的玩烂了,你也试试。” 而前,向伟又看向了李美玲,看向自己养了15年的男儿。我的眼神变得很奇怪,惊痛、愤怒、失望……都没。 罗红民抬头:“他疯了?他是我爸!” 向伟转身就退了厨房,拎出把刀,铁青着脸往里走。罗红民冲过去,死死抱住我,一直劝一直求。 卜承欣有说话。 又或者是深夜外,我坐在自己的床下,望着对面床下多男熟睡的有瑕的脸,心头百味杂陈;或者是一次次听到李美玲怯怯地叫“爸爸”,我却热热地是再应了…… 向伟脑子外“轰”的一声,问罗红民:“这畜生动你了?” 第82章 灯光明亮的审讯室里,向思翎一个人坐着,她垂着眸,神色平静,显得很有耐心。 陈浦和李轻鹞站在隔壁,隔着深色单向玻璃,望着这个跨越七年,搅动乾坤的女人。 陈浦双手插裤兜里,眸光深冷,说:“医生判断她之前大概率装晕。” 李轻鹞单手抱胸,另一只胳膊支起,手托着下巴,说:“我猜到了。她搞出个心理医生、应激障碍,是为了说出李美玲杀向伟的事,帮骆怀铮洗脱罪名。但是她没打算说出罗红民的事,我们却丢出了堕胎报告。” “如果证实罗红民就是在年少时,迫害她的人,那么她就有了杀罗红民的动机,这是她不想看到的。所以她心急之下装晕,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那你觉得她现在想出的对策是什么?”李轻鹞转头望着一步之遥的陈浦。 这间屋子的光线略暗,显得陈浦的鬓发越发的乌黑,侧脸线条清晰分明。尤其是黑色t恤领口上露出的脖颈,微微紧绷,直而有力。他答:“向伟。” 李轻鹞无声赞同。她如果是向思翎,自然也会顺水推舟,把所有的性侵都推到向伟身上。 陈浦跑了一整个晚上,也没顾上喝水,有些口干,瞄见桌上有几瓶水,拿了一瓶,刚想拧开喝,心念一动,递给李轻鹞。 李轻鹞伸手去接,陈浦的手却突然一偏躲开,把瓶盖拧开,才把水递给你。 李美玲“啧”了一声,赞道:“服务意识到位。”接过水就喝。 “罗红民是他的母亲,你难道任由方楷欺负他?” 我还看着里头,拎起另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小口,问:“你赌对了吗?” 顾友菁思索了一上,摇摇头:“这时候,你只知道罗叔叔是房东,有见过我。你妈跟我应该也是熟。我们是在你爸死前一段时间,才走到一起的。” 然而你越藏,越证明,你和向伟民的死,脱是了干系。 最坏能找到更加直接的罗红民杀人证据。 顾友又问:“肯定你确实是靠催眠疗法,想起了这个晚下的事,你的记忆和口供,己位认为真实可靠吗?” 对李轻鹞的审讯,依然由骆怀和顾友退行,继续之后被打断的谈话。 你问:“这他上注了吗?” “咚咚。”没人敲门。 骆怀有没再追问那个问题,转而问:“方楷死这个晚下,意图弱奸他,罗红铮退来发现了,想要阻止,两人发生了搏斗,前来,发生了什么?罗红民是什么时候来的?” 顾友:“存在伪装的可能吗?” “对。” 李轻鹞叹了口气,还是带着一点点飘忽的笑意说,“你只要能留住这个女人,什么都愿意付出,包括自己的男儿。你觉得有什么的,不是睡几觉而已。我们给你吃,给你穿,把你养小,这么你就应该听我们的,回报我们。” 顾友还是有看你,保持这副沉稳热淡的模样,答:“你赌他是会。” 李美玲找了把椅子坐上,答:“有什么动向。我应该挺低兴,是过表现得很激烈。说起来也奇怪,那个结果,你们等了一年。可等那一天真的来了,你和我心外居然都很激烈,有没己位兴奋,也有没一般激动。就没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那话说得陈浦的脸都青了。虽然骆怀迟延跟我通过气,我也知道李轻鹞的话,是尽是实,可性侵是真的,父母的按头就范也是真的。那样扭曲恶心的家庭,竟然真实存在。 过了一会儿,你说:“曾经,你的心外压了两块小石头,现在,终于卸掉一块了。”你说那话时,含着笑,修长的睫毛重重眨着。骆怀却从那笑中品出一丝豁达的悲苦,我有言,只是伸手揉了揉你的头发。你稍稍高了高头,眼睛微垂着,有没动。 “次数?” 顾友还是这副沉静热峻的模样,盯着李轻鹞,目光锐利。这模样仿佛在跟你讨论一个复杂的案件细节,波澜是惊。 几个月后,李轻鹞提出让医生对你退行催眠疗法。在那个过程中,你表示,总是反复想起顾友死这个晚下。原本完整的记忆拼图,一点点重新浮现。直至今天,你声称想起了全部事。 “所以他当年做了假证?” 骆怀的神色依然沉稳,看是出半点动容,我说:“所以,方楷死的这个晚下,也是要弱奸他?罗红铮有没说假话?” 李轻鹞显然对堕胎报告没所回避,但骆怀是会跟着你的节奏走,依然首先把报告推倒你的面后,说:“那份堕胎手术单,是原件,你们还没对比过每个人的签名,属实,也在下面提取到诊所医生孙远安,助手叶松明,和他母亲、他的指纹。和你们说说,怎么回事。这时候他还未成年,肯定没人是顾他的意愿,弱迫他发生性关系,只要他愿意指认,你们会让对方受到应没的法律奖励。” 是过,今天的顾友,还没是是昔日的骆怀,我还没是个不能体面面对一切障碍的女人了。加之确实听得心软,我说:“重舟已过万重山。” 骆怀忽然觉得脸没点疼。 骆怀问:“罗红铮还坏?没有没什么新动向?” 对于李轻鹞的说辞,骆怀和陈浦两个老刑警,并有没什么太小的反应。你那套说法,能是能被法律认可,能是能洗脱作伪证的罪名,将来是法院的事。 李美玲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想是到他们那群女人,比男人还四卦,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你现在根本就有想这些事。” 周扬新推门退来:“心理医生来了。” 顾友菁点头。 李轻鹞摇了摇头,又高上头说:“我们说有人会信,周围邻居都知道你爸对你是错。我们会说是你自己跟街下大混混坏,还拍了裸照视频威胁你,肯定你去告发,就会贴得满世界都是。你这时候太害怕了,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你是知道要怎么办。” 很坏,你想,如顾友菁所愿,逻辑事件全都串下了,而向伟民在整个事件中,被李轻鹞藏起来了。 向思翎答:“你只能告诉他,百分之八一十。催眠并是是一种百分之百错误的心理治疗手段,历史下,曾经出现过很少次,没人接受催眠前,想起了新的记忆,非常己位地指认凶手,可事前却证明,我们的指控完全是符合事实。很少因素,譬如被催眠者看过的电影,见过的场景,甚至别的场合上听到的几句话,都可能导致我们在催眠过程中,产生新的‘虚假记忆’,却被我们误以为是真实的。 科学家也曾经做过实验,给一群被志愿者反复观看一些影片片段、传单,给与一些物品细节暗示,然前在催眠过程中,我们都按照科学家的安排,产生了新的‘记忆’,并且犹豫地信以为真。那不是记忆错觉。所以,李轻鹞的‘新记忆’和口供,你从专业的角度,认为只为作为他们的破案参考,是能作为证据。将来肯定他们提出案件重审,你怀疑法院也是会完全采纳你的供词。” “他是说,早在2016年,方楷就与他发生了性关系?” “记是清了,很少很少次。” “向伟民当时没有没和他发生过性关系?” 我收回手,插退裤兜,又看了眼隔壁气定神闲的李轻鹞,意识到待会儿会没一场硬仗要打。 “是自愿的吗?” “咱们队外的人都己位打赌了。”我说,“他和罗红铮什么时候会死灰复燃,重拾旧情。” 李美玲问:“顾友菁说一年后你受了剧烈情绪刺激,忘了这个晚下发生的事,那是真的吗?” 骆怀和李美玲对视一眼,那意味着,光靠路星偷拍的罗红民认罪视频,还没顾友菁的口供,我们是见得能替顾友铮翻案。 顾友菁接过手术单,高头看了一会儿,笑笑说:“有没必要,我早就还没死了。是你的爸爸,方楷。” 顾友又没点想亲你的脸了,是过也己位想想而已。 —— “是是。” 向思翎笑了笑,说:“你有法回答他真还是假,只能说在心理学下,那是没可能的。那八年咨询过程中,你也从未提起过这个晚下,表现得完全忘记了。” 李轻鹞抬眸和骆怀直视着,一瞬是瞬地答:“当然有没。” 骆怀笑笑,食指和中指灵活翻转,把瓶盖连翻两圈捏在掌心,等你喝完又接过来盖下,心外终于觉得扳回了这么一丢丢。那才抄起另一瓶水,“吨吨吨”一口喝完。 “那件事,罗红民知道吗?” 李轻鹞咬了一上唇,答:“是。” “向伟民这时候,和他的母亲没来往吗?”骆怀问。 —— 隔着玻璃,顾友菁望着那位老同学,声情并茂的样子。 原来,从2021年小专毕业,李轻鹞就结束看心理医生。是过,你从未对医生提及过多年被性侵的经历,或者这个女人的存在。只是让医生意识到,你的内心存在着非常小的高兴,中度抑郁。 李美玲是说话。 李美玲抬头看着我。 因为顾友菁个人表示并是介意,己位授权。所以对于警方的问题,你的心理医生向思翎尽可能地做出解答。 “是啊。”你叹息道,“重舟已过万重山。” 于是李美玲又默默地瞅着我结实的手臂,和滚动的喉结,心想那女人的胃小概是个3l的口袋。 你说得温柔而怅然,站在一旁的骆怀听得心疼又心塞。一个女人再懂事,再识小体,“你们等了一年”那句话,依然能令我一股幽幽的酸气直冲天灵盖。 一句话令李美玲心底温冷发涩。 “当时有想过报警吗?或者告诉学校老师,寻求保护?” 李轻鹞露出悲戚的神色,说:“你是是故意的,他们也跟你的心理医生聊过了,这个晚下之前,你受了刺激,小病一场,还发了低烧,醒来前,把所没的事都忘了。也完全忘了,顾友曾经侵犯过你。你的记忆外,只剩上一直以来,对你很坏很坏的这个爸爸了。”你露出苦笑:“对是起,你真的有想到会那样,自己会出心理问题,小概是你的潜意识外,完全是想面对过去,因为它实在太白暗了。直至他们昨天拿出堕胎报告,你晕过去之前,才想起来那些事。” 李轻鹞热笑了一上,答:“知道。你……是是顾友亲生的,那一点,方楷这时候知道了,我很生气,觉得白养了你。是知道怎么的,就对你动了歪心思。” 按照计划,我们还得等一会儿,李轻鹞的心理医生来了,询问之前,再和李轻鹞谈。知己知彼,百战是殆。 第83章 那个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向思翎清楚记得,当她推开房门时,看到的是一地的血,昏迷的少年,不省人事的向伟。 那个屋子恐怖得像杀人现场。 她怕极了,怕骆怀铮死,也怕他为不相干的她,失手做了错事。她扑到他面前,却不敢碰,怕这个金子般的少年,就此长眠。那是她本已肮脏破碎的人生,无法承受的重。她甚至没看向伟一眼,因为那个时候,她对这个名义上的爸爸,只有恨了。 “后来……”她告诉警察们,“李美玲回来了。她租的门面仓库里,很不起眼的角落,有道小门,被货架挡住,连店员们都没告诉过。所以当年,店员都作证她在店铺后头睡觉。” 向思翎自然没和警察说,那道小门,也是方便李美玲和罗红民私通的小路。那天也是凑巧,李美玲想回来拿钱打牌,图省事从小门上来,结果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向思翎话音刚落,陈浦就往审讯室隔壁的深色玻璃看了一眼,站在李轻鹞身旁的闫勇说:“我去。”转身出门查实。 向思翎:“她也吓坏了,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夜晚,昏暗的夜色就像黏稠的湖水,蔓延过整个血迹斑斑的房间。 向思翎还是保持着全身护住骆怀铮的姿势,红着眼看着李美玲:“向伟要强奸我,我同学来了,为了救我,和他打了起来。” 李美玲瞪大眼,先看了眼地上的少年,失声道:“是那个清华保送生?!”骆怀铮在全校名气太响,绝大多数家长都知道他。 “他怎么会来?” 向思翎摇头:“我不知道……” 李美玲又走过去看了看向伟,慢慢弯下膝盖,试了试呼吸,手一碰到就走,她说:“还有气。”她的神色发怔,好像既不担心,也不愤怒,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屋里多了个人,原本六神无主的向思翎,头脑清醒过来,松开骆怀铮,从沙发上的书包里,翻出手机,“120”刚输入,手机就被人抢走。 李美玲站在阴暗的光线里看着她:“你干什么?” “叫救护车!他们都受了重伤!”向思翎想抢手机,李美玲却不给,她把女儿的手机揣进口袋里,说:“你疯了吗?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报警?我们这个家,能让警察查吗?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爸爸要强奸女儿?我们全家还做不做人了?” “你把手机给我!”向思翎嘶吼道,指着地上的少年,泪流满面,“他受了重伤,他会死的!” 李美玲也没想好怎么办,白着张脸,但就是不把手机给向思翎。 “我不是向伟的亲生女儿,不怕别人说!”向思翎喊道,“平时你们怎么对我就算了,骆怀铮是无辜的,不要害他!” 这下李美玲却觉得自己抓到女儿把柄了,“啧”了一声,冷冷道:“你这么护着他?和他是什么关系?小小年纪就学偷人,老罗知道不打死你。” 向思翎脑子里那根原本就脆弱的弦,一下子就绷断了。她猛地扑向李美玲,厮打起来。但她从来没打过架,人一向文静,李美林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向来厉害又泼辣。向思翎脸上被扇了个耳光,李美玲的胸口被她撞了一下,气得揪住她的头发,骂骂咧咧:“你亲生老爸还在坐牢!你打算让所有人都知道吗?劳改犯的女儿这辈子别想有好工作!我都是为你好,还敢打老娘!” 向思翎却使出了全部的狠劲儿,不管头皮多痛,李美玲打得再狠,只想拿到手机,眼看把李美玲兜里的手机,都抓在了手里,两人身旁,传来一声粗重的呻吟。 那一刻,向思翎魂都吓掉了,手也松开了手机。李美玲也松开她,退了一步。 母女俩眼睁睁看着向伟,捂住脑袋上的血洞,跌跌撞撞爬了起来。 屋内光线很暗,向伟的脸色煞白,一头一身的血,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的鬼,他摇了摇脑袋,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血,骂了句“草……” 此时的向伟,显然不够清醒,但是足够狂暴。他的目光冷冷扫过手足无措的母女俩,又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恨意在眼中炸开。 “他吗的……”他吼道,“他吗的!我弄死他!” 向伟的目光往地上一扫,就看到之前自己随手抄起砸人的沉甸甸的烟灰缸。向伟弯腰重新抄起,蹒跚走向骆怀铮。 “爸不要!”向思翎冲过去拦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老子今天要杀了这小子,杀了他!” “砰!”玻璃烟灰缸砸在少年脑袋上,发出沉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地上的骆怀铮明明已失去意识,全身还是随着这个动作,痉挛了一下。更多的血从他额头流下来。 向思翎看得全身一抖。 她想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呵斥,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用身体挡住骆怀铮的身体,头挡住他的头,双手紧紧抱住心爱的少年。 【让我死。】她想,【该死的人是我,只要他能活着,求求你,老天爷,让他活下来。】 可向伟是真的杀红了眼,狰狞地笑,也不管地上是谁,举起烟灰缸,再度狠狠砸落—— “砰!” “砰!”“砰!”“嘭!”“砰!”“砰!”…… 预想中的重击,没有落下。向思翎颤抖着抱着骆怀铮的头,转动僵硬的脖子回头。向伟已倒在地上,李美玲正拿着烛台,一下下往死里砸他的脑袋。 那一刻的李美玲,比向伟看起来还像鬼。原本美丽的双眼,瞪得快要鼓出来,直勾勾的,脸上的表情像在笑,又像在哭。向伟明明都没动了,她还机械地一下下砸着他。 向思翎一下子反应过来,起身抱住她,说:“妈,别砸了!别砸了!会死人的!” 李美玲呆了一会儿,仿佛这才从梦中惊醒,垂下手,铁烛台掉在地上,一同掉落的,还有她握在手里的一块毛巾。 是的,哪怕刚才李美玲失去理智,攻击向伟,潜意识里,她也没忘了要保护自己。多少年来,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或许懒惰,或许贪婪,或许没人性。但对于自己的利益和安全,她一直精明无比,聪明无比。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一丁点亏。 地上的向伟,睁着眼,一动不动。 李美玲腿都软了,还是向思翎扶住的。她颤声说:“你去试试,他、他、他还活着吗?” 向思翎看着向伟怒瞪的眼睛,也怕极了。她慢慢蹲下,试了试他的鼻间,没气了。 “妈……”向思翎哭道,“他死了。” 李美玲脸色惨白坐倒在地,呆呆的,先是自言自语:“我……我是为了救你,为了救我的女儿,这算正当防卫……对不对?” 彼时,向思翎对母亲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她本能地厌恶她,恨她,把自己献祭给罗红民,成为玩物。可李美玲一遍遍给她洗脑,说是为了救这个家,是为了她好,每天告诉她可以少奋斗多少年,淡化“性”的重要性。这些话,令向思翎迷惑,也令她心生畸形的奢望——她的母亲,只是三观长歪了,她不是故意要害她,她是真以为这样就是对的,就是好的。她只是无知又市侩,她并没有坏到底。 因为这有这样想,十几岁的少女,才会觉得,自己没有被父母完全丢弃。 而现在,在向思翎的眼前,在她生死攸关之际,确确实实是李美玲出手,杀了向伟,救了她和骆怀铮。这令向思翎原本冰凉的心,重新又有了温热的感觉。她抱着颤抖不已的母亲说:“妈,算的,肯定能算正当防卫,我们报警,赶紧叫救护车救骆怀铮。” 李美玲的目光,这才缓缓落到地上的少年身上。她紧紧抓住向思翎的手,眼睛异常的亮,说:“向伟不是我杀的,是这小子杀的。等警察来了,你就这么说。” 第84章 向思翎呆住了,脱口道:“不行!绝对不行!” 李美玲却死死攥着她的手,攥得她生疼:“我是为了救你才杀人的!你要把自己妈送进监狱吗?你还有没有良心!我来之前,这小子就已经把你爸快打死了,不差我那几下!人本来就是他杀的!是他杀的!” 向思翎含着泪,拼命摇头,李美玲也哭了出来,说:“我都是为了你,我一个当妈的,怎么能看到别人杀我女儿?思翎,妈妈求求你,就这样说好不好?妈妈不想坐牢,难道这个男孩子,比妈妈还重要吗?” …… 陈浦:“所以从那天开始,你就帮着李美玲作了伪证?” 陷入回忆的向思翎抬起头,眸光清亮,神色悲伤:“我不想这样的……刚刚我已经说过,当时的警察应该也有记录——当晚我完全说不出话,丢了魂一样,紧接着发了高烧,烧退以后,我就把这些事都忘了。” 方楷冷笑着说:“你忘得还挺是时候啊。” 向思翎神色无奈:“大脑的事,我当时也不懂。” 然而,向思翎没对警察说的是,她当时面临的,不止是李美玲拿母女情分压迫。 当然还有罗红民得知后的震怒,以及一系列迅速反应的措施。而对于她的威胁,无外乎是裸照、视频、人口贩卖、名声烂穿之类,对于当时那个女孩来说,最惧怕的事。罗红民当然要保李美玲,否则她肯定跟他鱼死网破。而他的心思和手段,自然和李美玲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骆怀铮这个无辜穷孩子的命运,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不值一提。 当然,多年以后,向思翎回想起当时的自己,第二次被那几个成年人捂住嘴,不能发出声音,多少有些怯懦和愚蠢。可后来的向思翎,已经不会再像当年,反复责备自己了。 未成年的孩子,一心奢望着爸爸妈妈爱的孩子,是幼嫩的青蝉,是单纯的雏鸟。而大人们,是手持刀斧的螳螂,是口欲难填的秃鹫。当时的她,没他们心思诡谲,没他们手段周全,没他们心狠手辣,孩子敌不过,才是正常的啊。 而李美玲,在她拿起铁烛台那一刻,心里想的究竟是要救女儿,还是要杀向伟,抑或救的是她成为罗太太的最大筹码……后来,向思翎也没有去问过。 …… 陈浦既没有像方楷,冷言冷语给向思翎施压,也没有因她成套的完美说辞,有丝毫神色松动。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仿佛浸着雪光的黑眸,盯着向思翎,问:“当年警方收集的证物里,没有那块抹布。是有人藏起来了吗?” 在审讯室内外,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中,向思翎点了点头。 …… 在被李美玲一顿威胁后,向思翎恍恍惚惚,仿佛又陷入了这些天来,那种灵魂和肉体脱离的状态。李美玲以为她听话了,平复了呼吸,打电话报警,化身为受害者家属,一顿悲痛万分的哭诉。 向思翎望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少年,想出声唤他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 她那几天,是真的意外失声了。否则也不可能瞒得过那些警察。 但李美玲毕竟不是职业罪犯,打完电话,才注意到地上还掉了块染着自己指纹和向伟血迹的抹布,她一下子慌了,说:“怎、怎么办?” 她拿起抹布到厨房,想点火烧掉。向思翎抢了过来,对她摇摇头,用仅存的一点气音说道:“警察……马上……” 李美玲也明白过来,警方看到垃圾桶里一堆刚烧过的灰烬,肯定会生疑。而且万一烧一半警察来了,那就更糟糕了。她好像都听到警铃声了。 “那怎么办?” 向思翎突然走到窗前,不等李美玲反应过来,扬手把抹布丢出了窗外。 “你疯了!”李美玲冲到窗前,看到楼下的情形,松了口气。 楼下停着个大垃圾车,抹布掉进去了。 每晚大垃圾车都停在这里,母女俩都知道。但李美玲不知道的是,早上5点,垃圾车才会被拖走,会在垃圾站停半天时间,下午才会彻底清理。 那时候向思翎的内心还是焦灼的,激烈斗争的。她不敢对警方说出真相,也不忍,那毕竟是她的母亲,刚刚还是为了救她才杀人。可她决不能让骆怀铮背锅坐牢,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她还没想好怎么办,所以在警方面前,一直沉默。 第二天清晨,母女俩才从警局回来。李美玲对于女儿“装哑”的表现很满意,一到家,就精疲力竭睡了过去。 向思翎趁着她睡着,溜出了门,跑去了垃圾站。 和警方角力那段时间,罗红民也不敢轻易上门或者联络,要么派小弟传话,要么还是偷偷从那条暗道到他家来。后头一步一步,全都是罗红民教李美玲做的。 但这一点,向思翎自然也不会提警方提及,只说是李美玲一个人的主意。 …… 隔壁,从来有泪不轻弹的李轻鹞,眼里充满泪水,死死盯着向思翎。 她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女人,曾经有过多么黑暗可怜的过去,足以令任何人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震撼和难受。她也明白那时候她或许小,被人控制,身不由己。可她还是想问一句—— 为什么? 这份足以为骆怀铮洗脱罪名的至关重要的证据,为什么七年后,她才拿出来? 这时,审讯室里的陈浦,已替她问出了口:“这七年你应该有无数机会,为什么不把证据拿出来?” 向思翎抬起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眸,晶莹的泪水,像是不受控地满溢:“我刚才说了,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我忘了很多事,包括这份证据的存在。今天才想起来。” “砰。”李轻鹞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眼泪掉下来。这样的情绪外露,于她而言,是非常非常少见的。同一个屋子里其他刑警,全都看向她。周扬新暗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 面对警察们锐利的目光,向思翎再度垂下眼眸,伸手轻轻擦干脸上的泪。 她还能说什么呢?七年前的那个女孩,是真的不怕死,也想救骆怀铮。 可她怕大人们描绘的可怕折磨和结局,怕自己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更别提他们日日在她耳边说,李美玲是为了救她,是为了救她,是为了救她。她要为个本就重伤了人的男孩,把母亲送进监狱,她就是畜生。 她想自己可不就是畜生吗?明明以为能为骆怀铮而死,可当她真的被人捂住嘴巴绑住手脚,日日精神和身体双重折磨,她最后的选择,还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大概正是因为,她是李美玲的孩子,终究把自私,刻进了骨子里。 那时候的她,不仅懦弱,愚蠢,还有着无知和无畏。 在得知骆怀铮已经被判刑那天,她就下定了决心,要等下去。等到某一天,自己再也不惧怕他们,等到她有能力反击,就一定要拿出这份证据,为骆怀铮脱罪。 只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等整整七年。 还是陈浦沉稳的声线,打断了向思翎的思绪:“那块抹布,现在还能找到吗?” 第85章 德思中学位于湘城西北部,学校的西面,有一片林子,林子后面是一栋实验楼,围墙外,是个小印刷厂。在李轻鹞的记忆里,当年经常有同学跑去那片林子散步、玩耍、吃零食。树林的范围一直蔓延到围墙外,还有同学会翻墙、翻铁门跑到印刷厂附近玩。 李轻鹞有时候也会跑去树林里呆着,图个清静自在。后来,她和骆怀铮钻过三次小树林。 不过别误会,两个好孩子的早恋,仅限于亲吻和拥抱。骆怀铮的手连她的衣服都没伸进去过。他要真敢伸,李轻鹞绝对会打断他的爪子。不过那时候,骆怀铮的眼睛,分明比太阳照耀下的溪流,还要热烈、纯粹、干净。 七年过去了,印刷厂倒闭拆迁,不见踪迹。校外的树林也犁平了大半,新的住宅楼拔地而起。但校内的那片林子,依然郁郁葱葱,比当年还要高大茂盛。 向思翎说,她把那块毛巾,装在一个玻璃瓶里,藏在了某棵树的树根下。 然而那时,怀揣着秘密、内心挣扎的少女,实在太过慌乱,趁着夜色而来,明明记住了树的特征,再过些日子白天来,却发现完全找不到了。她挖了好几棵树,手忙脚乱,可树底下什么都没有。 再后来,她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大概是天意。”向思翎在审讯室里木然叹息,令刑警们难辨她这句话的真假。 “如果隔了这么久,那块抹布还在,能找到它的,只有你们了。”她对刑警们这么说。 丁国强当即下令,调集所有力量,挖地三尺,也要有个结果。 这注定是个喧嚣的夜晚,德思中学后方的树林,被无数灯光照亮。刑警队开始一寸寸勘探每一棵树、每一捧泥土,每一个树洞甚至树上的鸟窝。 向思翎记不清具体位置,如果他们运气不好,那棵树位于围墙外,早已被推平,那么他们今晚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 勘查工作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小型挖掘器械、锄头、铲子、警犬……统统用上,光影交错,脚步纷沓。 李轻鹞已经勘探了两棵树,树根附近全部被挖开,并无发现。走到第三棵树前时,她顿住了。 这棵树有一截树根,暴露于地面之上,非常粗大,有一米多长。因为常有人坐,树根的上半部分变得光滑,是个天然的长凳。而头顶上,绿茸茸的树冠,几乎能遮住所有阳光,令这一个小地点,拥有着森林深处般的隐秘和幽静。 李轻鹞没想到,七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某些埋藏已久,久到李轻鹞以为已经不存在的记忆,就这么冲进脑海里。 那是在初春的一个午后,太阳很大,所以一点也不冷。李轻鹞溜达过来,爬山坡消食。骆怀铮和她相隔5分钟出教室,走到山坡下,找到她,就拉住了她的手。 李轻鹞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两人穿的都是厚厚的蓝白色冬季校服。骆怀铮里头是一件薄薄的黑色卫衣,阳光照在他的脸颊上,还有瘦长的手指上,闪动着白皙清透的光泽。 李轻鹞走到“老地方”——这段充当长椅的树根,舒舒服服坐下,骆怀铮就挨着她坐。过于宁静的环境,一开始还令两人有些尴尬。不过他们很快又聊了起来,就像在教室里同桌一样。 “昨天晚上篮球赛,3班赢了5班,大比分。” “我就知道,那我们班不是要跟3班打?” “没错。” “咱班输定了。” “哈哈。” “晚上去食堂吃,还是去校门口?” “门口。” “想吃什么?” “吃什么不重要,你没发现,咱俩一块去食堂,看我们的人好多吗?主要是看你,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骆怀铮被她逗乐了,偏头盯着她洒脱随性的神色,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怀璧的人明明是我。” 她就瞥他一眼:“呦,这句情话说得不错。” 两人确定关系其实没多久,她大大咧咧,骆怀铮却被“情话”二字惹得脸颊泛红,大名鼎鼎的学神少年一高兴,就跟个二傻子似的,换坐为蹲在树木上,从旁边扯了几根草,又心情很好地丢掉。 “印刷厂那个老钟还挺漂亮的。”骆怀铮伸手一指,李轻鹞转过头来,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向对面楼顶陈旧破败的钟。少年却趁机探头,在她微微泛凉的脸颊上,“啵”了一下。 李轻鹞不看钟了,就看着他。在这之前,她从未用如此明亮又眷恋的眼神,望过任何一个男孩。 骆怀铮滑坐下来,一只手向前,按在她身后的树根上,另一只手还规规矩矩放在自己腿上,偏头吻了上去。 大白天,周围却是暗的,只有几丝光线,从树叶间悄悄洒落。没有风,也没有人。他们脚下是松软的的泥土,和不知坠落了多久的干枯树叶。 李轻鹞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吻带给她的感觉。 她记得骆怀铮身上的气息,清新,甘冽。记得他的脸颊,挨在她脸上的感觉,和她一样,有点凉,有点柔软。他的唇舌温热,动作笨拙,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就轻轻地一下下舔着她的舌头,只舔得她天灵盖都麻了,整个后背触电般微微发抖,那锐利的电流,蛮不讲理地冲进她的心窝里,无声地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炸开。 她实在受不了了,想要推开他。可他却少见的强势了,原本按在树根上的手,一下子搂住她的腰,不让她躲,另一只手也轻轻抓住她的胳膊,又亲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松开她时,白玉般的脸颊红着,眉梢眼角仿佛都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李轻鹞不知道那微微湿漉的感觉从哪儿来的,但是她想自己的样子,一定比他好不了多少。 “这是我的初吻。”他低着头说完后,才笑着看她一眼。 李轻鹞:“说得好像谁不是呢。” 他的笑容更灿烂了,没忍住又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一起并肩看着远方。这个吻之后,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可两个人的心里,被同样甜蜜快乐的情绪,涨得满满的,少年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溜回去上课前,李轻鹞回头又看了一眼,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地方,记住今天中午。” 一回生二回熟的骆学霸,单手按住她的脑袋,低头又亲了一口,说:“我也是,永远。”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 “等考上大学,放寒假了,我再带你来这里约会。” “你现在就开始计划重温旧梦了是?” “成语用错了,语文课代表。” “好的,班长,那我就直说了,请你不要老是想着亲……唔……” …… 李轻鹞凝望着老迈的树干上,布满的清晰、深刻的纹路。她没想到,这段记忆,到了今天,依然纤毫毕现,既遥远,又仿佛就在昨日。 但沉默之后,她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深黑茂密的树冠,从这个角度,它们显得很高,仿佛巨人般沉默。于是她低头继续全神贯注地干活儿。 月亮已经高高挂在树梢上,今晚注定要熬大夜,后勤送来了一车盒饭。陈浦一整天都在奔波,晚饭没吃,早就饥肠辘辘。被人叫去休息后,他二话没说,拿了两份,找个个干净地方蹲下。第一份都快吃完了,他注意到李轻鹞还没有来,抬头望去,一时间找不到她在哪儿。 正巧闫勇也来吃饭了,陈浦记得他和李轻鹞被分在同一条搜索线路上,问:“李轻鹞呢?怎么没来吃?”她和他一样,没吃晚饭。 “我叫了。”闫勇说,“她说她没饿,不吃。” 陈浦很快把两份饭都扒完,又去后勤那里拿了一份,还破天荒挑拣了一下,没要红烧肉的,要了鸡丁的。后勤的人都惊了一下:“陈浦你……饿多久了?” 陈浦没解释,又拎了瓶水,拿个塑料袋装着,按照闫勇出树林的方向,走了过去。 没多久,陈浦就找到了趴在地上,清理落叶,翻找树洞的那个身影。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在吃饭,没有过多灯光,树林里更暗了。陈浦望着她的背影,就觉得格外单薄瘦弱。 “李轻鹞。” 她转头:“什么事?” 陈浦拿手指敲了敲纸饭盒:“都12点了,吃点东西再干。” 她又把头转回去,手里动作不停:“谢谢,我吃不下,给其他人。” 陈浦看得皱眉,静了一会儿,把饭盒和水放下,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李轻鹞一呆,人已被他轻松拎到一旁地上放下。 “我真没胃口。”她说,眉眼透着倔强。 第86章 陈浦强迫自己绝对不能去深究,她一个成长中的大食量女刑警,为什么偏偏今晚没胃口。 他只放软了语气,哄道:“多少吃点,行不行?你中午就没好好吃,饿到现在。警察这份工作,长期压力大,不能一回两回不在意,回头胃出问题。” “好。”李轻鹞拿起地上的饭盒和水,转头望了望,找了一片已经勘探过的无需再保护的空地,席地而坐。 趁着这会儿大家都在休息,陈浦也在她旁边坐下,想和她说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知道,她现在满心满眼,只怕都是骆怀铮的事,说什么都没意义。 “你觉得……我们能找到吗?”李轻鹞先开口了。 “能。” 他答得太干脆,李轻鹞问:“为什么。” “刑警的直觉。” 李轻鹞低头轻轻笑了,一边拣着全瘦的鸡丁吃,一边说:“靠你了,队长,希望这次你的直觉依然杠杠的。” “必须啊。”他说。 过了一会儿,陈浦又说:“别把自己逼太紧了,顺其自然。” 李轻鹞侧眸,在夜色里望着他的轮廓。他穿着黑色宽松t恤,同色长裤,肩很宽阔,腰身却空落落的。两条长腿支着,手臂搭在膝盖上,头微微偏着,眼望着前方,侧脸容颜显得越发的冷峻执着。 她说:“我知道,你看,饭我都吃这么多了,没让你白跑一趟。”她给他看已经空了一半的饭盒,陈浦非常满意,说:“再吃点。” 她“嗯”了一声,瘦鸡丁吃完了,开始挑着青椒吃。 陈浦感觉,她今晚虽然又为了骆怀铮,有点不太正常,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也没什么。反而是此刻,她少了很多锐气和锋利,一点都不凶,反而透着乖巧,很好说话。这令陈浦感觉怪怪的,好像心底某处也变得软塌塌的,但又有点抓不住什么的茫然。 李轻鹞忽然放下饭盒,按住心口,尽管她努力压制,但还是发出了干呕声,紧接着她用力捂住嘴,眼睛四处看。陈浦一下子反应过来,扯过装盒饭的塑料袋,把水瓶拿出来,袋子递给她。 李轻鹞马上接过,转身背对着他,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陈浦看得一动不动。 李轻鹞吐完了,哑着嗓子说:“不好意思,可能吃急了。” 陈浦压抑着心口的阵阵涌动,把水递给她,她接过漱口,吐进袋子里,连漱几次,才缓过劲儿来,转头看着他,脸色有点发白,笑着说:“我还是别吃了,忙完了再说。” 陈浦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但她的神色很平静,仿佛没有察觉。陈浦感觉到心脏深处,仿佛有一处原本就脆薄的冰面,终于崩裂开,一股股的寒气,开始往上冒,无声地蔓延过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胸腔,他的喉咙和双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别吃了,你再喝点水,是我的错,不该逼你吃饭。” 李轻鹞摇头:“怎么能怪你,可能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感冒了。” 陈浦伸手要去接装着呕吐物的袋子,李轻鹞哪里肯,站起来说:“我自己去扔。” 陈浦坚持:“这有什么关系,垃圾桶里我都蹲过,你坐着休息会儿,我来。” 李轻鹞死活不肯,又拿起没吃完的饭盒,朝树林外的垃圾桶走去。 陈浦望着她的背影,揉了揉因为熬夜而开始有些胀痛的额头,强行定了定神,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作岗位。 黎明破晓时分,在树林边缘一棵不起眼的大树下的树洞里,一名来自三队的刑警,举起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瓶:“找到了!” 所有人都跑过去。物证人员从那刑警手里,小心翼翼接过玻璃瓶,打开盖子,里头有一团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布料。他马上把瓶子和布料都装进证物袋,冲下山坡,第一时间开车送回局里。 沸腾的人群中,陈浦望向李轻鹞的方向,只有她没有笑,也没有什么兴奋神色,她的神色很疲惫,也很宁静,望着物证人员捧着东西远去,就像望着一只飞得很远很高的鸟,终于没入云层看不到了。 —— 两天后。 接到警方通知的骆怀铮,第一时间赶到警局。他穿着件简单的暗灰色衬衣和西裤,领带还打着,一看就是从办公室过来的。 丁国强带着陈浦、李轻鹞还有二队的几个人,走向了他。周围还有不少警察在往这边张望,毕竟这个案子称得上是惊天逆转,后续只怕会造成更大的轰动。 然而骆怀铮身为案件的中心人物,看起来没有太多激动神色。他的目光清亮而一往无前。 站在丁国强身边的陈浦,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现在完全失去了某方面的判断力和抗压能力——他觉得骆怀铮此刻的神色,和前天晚上,李轻鹞望向证物的神色,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丁国强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男人,心里也很感叹,拍拍他的肩膀说:“骆怀铮,我们正式通知你,警方发现了七年前向伟案的关键证据,证明存在另一位重大嫌疑人与向伟的死有关。这个案子,请你配合我们,提出案件重审。” 骆怀铮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这时他的目光和丁国强身后的李轻鹞对了一下,李轻鹞坚定地朝他点了点头。他才带着一点泛着涩意的笑容,说:“好的,谢谢,辛苦你们了。” 丁国强摇摇头,摘下警帽,郑重地对他说:“对不起。”他一摘帽子,李轻鹞、陈浦……所有人都摘下来。 骆怀铮的眼眶终于红了,他定定地望着七年后的这群警察,又笑了一下,只对他们说了两个字:“没事。” 他说,没事。 李轻鹞听得鼻子阵阵发酸,连和他不熟的二队的其他人,心里都难受起来。 丁国强叹了口气,又关怀了骆怀铮几句,这才带队转身离开,只留骆怀铮孑然一人,站在警局空荡荡的走廊上。 陈浦走出十几步,转过头,果然看到李轻鹞没有跟上来,她站到了骆怀铮面前。 隔得这么远,陈浦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李轻鹞是背对着他的,他只能看到骆怀铮的样子。 骆怀铮的眼睛比之前更红了,但是看起来依然很温和。就像有一汪宁静的湖水,永远藏在这个男人的心里。无论狂风暴雨,雷电漩涡,都动摇不了他最深处的灵魂。 命运和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令他成为人生的弃子。如今终于要沉冤得雪,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愤怒、狂暴、不甘。可接受了命运再次宣判的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对他们说,没事。 李轻鹞也望着这样的骆怀铮。 “说恭喜可能不合时宜。”她微笑着说,“但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 骆怀铮脸上的微笑,不知何时没了,他只是望着她深湛的眼睛,他从里头读出了清淡得像风一样的哀伤,也读出了点点滴滴的欢喜。 骆怀铮伸出双手,俯身紧紧抱住了李轻鹞。李轻鹞一怔之后,干涸了几天的双眼,冒出强烈的无法抵挡的酸意,泪水滚滚而出。她闭上眼,伸手同样紧紧拥抱住他。 不远处的陈浦长嘘了口气,正了正帽檐,转头离去。 “谢谢你,轻鹞,谢谢你和你的同事,为我做的一切。” “不客气。”她和他脸贴着脸,靠在他的肩头,微笑说,“我已经是一名刑警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已经是一名刑警了,骆怀铮。 曾经在那个夏日,靠在你的肩头,和你听蝉鸣风吟,看月夜星河的女孩,她已经长大了。她再不是那个失去一切,找不到出路,只能整夜哭泣抑郁的无能女孩。她有了新的人生目标,有的战友,有了最亲密的伙伴。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比鹰还要锐利,骨头比铁还要硬。这样,她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啊。 在你陷落在人生漩涡,和她分别时,她就已经长大了。 而你呢,这个世界上,最最丰神俊朗,最最纯洁高尚的少年,我是那么高兴,当我们重逢时,你依然是当年,玉质兰章、一尘不染的模样。或许多了几分消沉,或许多了几分颓唐,可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依然是你。 在那个夏天,你,我,向思翎,三个少年,骤然撞上一张最黑暗幽深的蛛网。那时候的我们,太小,太脆弱,不堪一击。从此,少年的命运,就像被狂风吹走的纸鹤,滑向不同的方向。 可今天,谎言也好,真相也好,自私也好,无辜也好。我们终于又把命运,强行扭回了一个圈。 这个世界欠你的,终于可以偿还一部分了。 夏天已经快要结束,秋日就要来临。 亲爱的少年,你可以暂时停下,驻足休息,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了。而我也可以放心地向前走了。 我面前那条属于刑警的路,还很长。 七年前的故事还没有结束。那团笼罩在我们人生上空的迷雾,那一团黑色的、黏稠的、未知的迷雾中,等待着我和陈浦的,究竟是硕果,还是凋零? <第二卷完> 第1章 骆怀铮给父母的房子,买在三楼。不是贵的楼层,但对长辈来说正好,他们不喜欢太高的楼层,觉得矮楼层才方便,接地气,他们也更加习惯。 父母俩都没有正式工作,也曾想过在小区里租个门面,开个小卖部或者做点水果生意,减轻儿子的负担。但骆怀铮自从挣钱之后,就坚决不肯。所以这一年多来,骆父骆母也算过上了年轻时梦寐以求的日子——有一套安身立命的房子,衣食无忧,清闲度日。不过,骆母偷偷在小区里当钟点工保洁,骆父在快递站点打工帮忙,这些两人就瞒着骆怀铮了。 这天,骆父骆母都没去打工,叮嘱骆怀铮早点回来吃饭。六点刚过,骆怀铮就到了。一开门,就见两人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桌上还放了瓶价格不菲的白酒——是一个合作商以前送给骆怀铮的,他送给了父亲,父亲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拿出来了。 骆怀铮换拖鞋的动作一顿,神色如常地进屋。 前两天,警方正式通知骆父骆母,案件即将重启调查。当时,两个被生活折磨得越来越沉默自卑的老人,就哭了。以至于骆怀铮这几天,都不太敢回家。 这些年,他面对什么都可以,就是难以面对父亲绝望的神情和母亲的眼泪。 但是今天,父母看起来都很高兴,父亲说:“你妈都做的你爱吃的菜,今天多吃点。” 母亲笑着拿出三个杯子,把酒倒上。她平时很少喝酒,今天居然也想喝上一杯。 他们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倒了酒之后,只是闷头喝。骆怀铮心中喟叹,举起酒杯,说:“这些年,谢谢爸妈,一直支持我,没有放弃我。祝愿今后你们身体健康,我们家越来越好。” 几句话就惹得母亲又红了眼眶,说:“傻啊,你是我们生我们养的,爸妈一直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哪个当爸妈的会放弃孩子?现在好了,警察要翻案,还你清白……” 父亲却捶了一下桌子,说:“翻案又有什么用,他本来是清华生……”母亲立刻瞪了父亲一眼。 骆怀铮只是笑了笑,给父亲和自己又满上,说:“爸,我敬你,我在里面的时候,是你护着我妈,撑起了这个家。过去就过去了,咱们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凡事朝前看。” 父亲含着泪点头,和他碰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骆怀铮的脸喝红了,父亲的眼睛也迷离起来。母亲没喝几杯,可她心里实在太高兴了,那些年的苦涩,她再也不想回头看了。所以她也没有阻止父子俩喝多。 “今后有什么打算?”父亲问。 “没什么打算。案子的事,按部就班配合警察就好。公司现在发展不错,今年应该能挣不少钱。年底我打算再买套房子给自己,就买在这个小区。” “好,好。”父亲欣慰地点头,“你年初已经买了台车,再买套房子,等罪名洗刷,清清白白了,就再不比别人差什么了。以后再娶个老婆,生儿育女,我和你妈,就彻底放心了。” 骆怀铮“嗯”了一声。 父亲又有些犹豫,有些渴盼地望着他:“如果你身上的帽子摘了,清华的保送……还算数吗?” 骆怀铮愣住了。 母亲立刻拿手肘捅了父亲一下,可父亲已经醉了,生气地说:“你撞我干什么?清华本来给了他录取资格的,现在证明是我儿子被冤枉了,事情搞清楚了,清华难道不认账了吗?现在几十岁考大学的人都有,他才25,又那么聪明,怎么不能再去上清华了?” 骆怀铮:“我没想过……” 母亲把醉酒的父亲扶去沙发坐着了,给他倒茶醒酒。 骆怀铮一人坐在饭桌旁,盯着杯中剩下的半杯酒液,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对于未来要走的路,能走的路,他第一次心生茫然。最后,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抬头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原来今天是个格外晴朗的天气。 —— 尽管警方目前低调处理骆怀铮的案子,但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湘城就这么大的地方,很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包括曾经帮过骆怀铮的一些人,监狱长、狱友、工业园区领导、合作商等等。于是这些天,骆怀铮接到的慰问电话就没断过。每一个人,每一个长辈或者朋友,骆怀铮都郑重地再次道谢:“没有您的帮助,我等不来这一天。”他们都很为他高兴,有的人甚至在电话里哭了,尽管骆怀铮跟他们原本没有任何关系。 很快,骆怀铮的公司,也有人听说了。 这天下班,骆怀铮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却发现公司全部员工都没走。虽然平时也有很多人会留下加班,但每个组进度不一样,人不会这么齐。 骆怀铮愣了愣,就见二十几个员工,都起身,每个人都在笑。大家鼓着掌,跟他时间最久的两个老员工,从前台推来一个小车,上头放着蛋糕,点着一根蜡烛。 “祝贺骆总,人生新阶段!”公司最活泼的女员工带头喊道。 所有人齐声应道:“祝贺骆总,人生新阶段!” 还有人胡乱喊:“走上人生新巅峰!”“恭迎王者归来!”“一帆风顺!财源广进!” 没有一个人提“坐牢”、“翻案”之类的字眼。但很多人,眼睛都是红的。公司小,大家反而处得像家人一样。骆怀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又有多难,他们都看在眼里。 骆怀铮失笑,走上前,所有同事把他围住。 “说两句,骆总说两句。”有人说。 骆怀铮:“谢谢大家。”迎着所有人善意温暖的笑脸,他却有些哽咽,但立刻压制住。 他深知自己这一路走来,或许遭遇了人世间最大的恶意,可也收获了超乎想象的善意。那些善意,实在太多太多,多到足以填满他心中的空洞,让他能够笔直站立在这个世界上。 他以更加温和有力的声音说:“大家的心意,我非常感激。那我也祝愿,今年我们的公司,业绩再上一个新台阶,每个人年底都领大红包。” 所有人哈哈大笑,热烈鼓掌,都赞骆怀铮是他们遇到过的最好的老板。活跃的同事跑上来,切好蛋糕,第一块自然送给骆怀铮,每个人都把真心祝福的话,不要钱似地再次送给他们的老板。骆怀铮一一道谢,虽然不爱吃甜食,却端着这一大块,又回到办公室坐下,仔仔细细吃得一口不剩。 因此,当他接到马君鸿的电话时,嗓音里还有着未褪的笑意:“君鸿,什么事?” 第2章 “铮哥,我听说、听说……你的案子,警方要重新调查了?”马君鸿的声音难掩激动,但明显还带着小心翼翼。 “是的。”对着昔日最好的兄弟,骆怀铮深深叹了口气,“我可能……可以洗刷掉罪名了。” “靠!”马君鸿在那头重重叹道,“靠!靠!我真的……吗的,我听检察院的朋友说起这个消息,我都不敢信……”他一个粗壮的汉子,居然也带上了哭音。 当年,为骆怀铮难过的人那么多。马君鸿自认为除了准大嫂李轻鹞,最痛的就是他。骆怀铮被抓那个晚上,他和李轻鹞躺在草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的画面,到现在想起来,都无法回首。 骆怀铮坐牢时,他就打定了主意,一辈子做他最好的兄弟。现在他有望重获清白,马君鸿就更高兴了。 “行了。”和马君鸿,骆怀铮就不说谢了,“等有了结果,我请你和你老婆吃饭。” “那必须的啊,骆总。”马君鸿又嬉皮笑脸起来,“对了……这天大的好事,那位知道了吗?” 骆怀铮明知他问的谁,依然装傻:“哪位?” “还能有谁,我前大嫂呗。她是警察,消息也灵通。” “别乱喊。这个案子,就是她们刑警队办的。” “啊?”马君鸿又惊又喜,他突然就觉得自己真相了,一拍大腿说,“我就说当年她一个斯斯文文的学霸,为什么从湘城大学退学,去读警校。当时我还不敢猜,毕竟她表现得太……冷静了,从来不去看你。原来是搁这儿等着呢!她肯定是为了你才去当警察的,有朝一日替你洗刷冤屈,靠!我大嫂就是我大嫂!太他吗牛b了。” 骆怀铮的反应却很平静:“不是你说的那样,她当警察,应该是为了她哥,不是为了我。”又警觉道:“你下次见了她,别乱说话。” “行行行,我知道。”马君鸿也知道多说无益,刚刚自己有些兴奋过头。万一真把骆怀铮的心说动了,却追不到李轻鹞,岂不是害了兄弟。 但他想,在骆怀铮的心里,和李轻鹞,就真的过去了吗? 马君鸿最后还是没忍住,说:“你要对她还有感情,就趁早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得让她知道。” 关于自己的心意,骆怀铮一句准话,都没对马君鸿说。 挂了电话,外间的员工们,已走了大半。夜色笼罩着这个城市,骆怀铮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浑身疲惫,眼神明亮。他想起数天前,也就是向思翎指认李美玲那天,李轻鹞和他并肩坐在警局走廊里的情景。 那天他的心情很宁静,并且愉悦,并没有预想中的大起大落。他也能感觉出,李轻鹞完全和他分享着同样的情绪,一切尽在不言中。他那天也没多想和她的关系,更没生出什么奢望。 可当陈浦走过来,望向李轻鹞,而李轻鹞想要起身时,他却神差鬼使般,按住她的肩。 然后她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住,又或者在她心里,当时的他,更加值得可怜,需要陪伴。于是她又坐了回来,陪他说话。 事后,骆怀铮每每想起自己这个举动,都觉得卑鄙又可笑,很不光彩。那个瞬间,他确实手比脑子更快了。 可他又问自己,后悔那天这么干吗?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动作。 一个骆怀铮在心里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一向行得正立得直,做人如此,对感情亦该如此,你不该这样。 另一个坐了五年牢又在商场见惯了尔虞我诈的骆怀铮,却对他说,这不过是最正常的反应,你有李轻鹞陪着,明明就很开心,仿佛回到了从前。这个世上,谁不去争自己想要的东西?哪个男人愿意拱手相让?她七年都没有男朋友,你现在已经不是低人一等了,你有资格了。 按下心头稍稍纷乱的思绪,骆怀铮抬头,在楼宇的最上方,挂着一轮毛月亮,有着朦胧的边缘和晕黄的光泽。但骆怀铮依然觉得今夜的月色很静很美。 他比谁都清楚,曾经在他怀里的那轮明月,现在已高高挂在天上,散发着如水的凉意,不是他能够轻易够得到的了。 ——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在丁国强的指示下,整个二队,都扑在骆怀铮这一桩旧案上,而骆怀铮全程配合调查。 另外,骆怀铮公司在华誉的it项目如期结束,向思翎一次也没有再找过他,连短信也没有发一条,仿佛完全忘了他这个人。 仅仅是初步调查,当年负责本案的人员中,就有一名刑警副大队长、两名干警,以及一名医生也就是李美玲的老相好凌勇,因渎职和受贿,被停职接受调查。由于背后很可能还有更高层级的人牵扯进来,调查进行到这里,就由二队移交给了市里。二队只需要配合工作。 案件也已经正式提出重审,正在走流程。但是各个部门都认为,骆怀铮成功翻案、重获清白及赔偿的几率很大。 由于陈浦和李轻鹞一回湘城,就扑到了骆怀铮的案子上,起早贪黑、全力以赴,他们从河南带回来的,叶松明的那些日记,还没来得及细读。于是他们先将那些日记作为证据,提交给鉴证和内勤人员,让他们先查一遍。但目前,同事们还没有什么发现。陈浦对李轻鹞说,别人都没有他们俩,了解所有的故事和人物细节。等忙完手头这一段,他们还是得把日记拿回来,亲自读一遍。 这天是周末。 已经入秋了,中午虽然还燥热,下午过后就凉快下来。二队的人,今天难得准点下班,吹着惬意的秋风,三三两两离开办公室。 今天过后,骆怀铮的案子就正式移交市里了。不过丁国强和局长都表示,他们一定会为了骆怀铮,一直盯着案件进展。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三个人时,李轻鹞收拾好东西起身,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陈浦。他的脸被电脑挡住,只露出半边肩膀。 看样子还没忙完? 李轻鹞就往门外走去。 陈浦其实早就忙完了,一直坐着没动,随手清理卷宗。李轻鹞一起身,他就察觉了,但没好意思盯着看。 眼见她要走了,他才轻咳一声,随意理了理桌面,发出一阵响动,对另一个同事说:“走了啊,你也早点回去。” 一出办公室,就看到前方李轻鹞正在下楼,脚步不紧不慢。 陈浦毫不犹豫,加快步伐地同时又显得姿态极其自然地追了上去。 在学校寻找证据的那个晚上,陈浦看到李轻鹞为了骆怀铮,食不下咽,呕心沥血,着实遭受了新一轮的重大打击。可毕竟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你要他就此放弃,那他也不干。 而紧接着到来的,就是繁冗棘手的调查工作。这段时间,陈浦忙得私下里,连话都没能跟李轻鹞说几句。当然他也就没什么时间和心思,去想男人脑子里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今天工作告一段落,被丁国强折磨了半个月的陈浦,明显就呈现“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症状。他下意识不去想“谁才是真爱”这种深刻又伤人的问题。 反正这些天,李轻鹞就在他眼前,从早到晚都和他在一起。工作时,她聪明伶俐;干饭时,她高傲能吃;和他讲话时,她还是那么颐指气使,鲜活有趣。一切好像都没变,李轻鹞还是李轻鹞,是他的刺头儿队员,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妹妹。 陈浦现在被打击着打击着,也开始摆烂了。常言说得好,他也知道自己是老房子着火,没那么容易熄。但他现在没别的盼头,也不是就要李轻鹞现在就跟他谈恋爱定终身什么的。李谨诚的事还没查出个结果,他没心思想别的,他很清楚她也是。 他只要保持现状,和她做好搭档,好兄妹就很满足了。 但前提是她绝对当然不可以和别人谈恋爱。 于是陈浦追上去,未语先笑:“难得今天没事,周末还放假。我打算去市中心吃家很火的酸汤火锅,一起不?一个人不好点菜。” 李轻鹞一转头,就看到他高大爽利的模样,还有脸上浅浅的笑和深黑的眼眸。李轻鹞下意识也笑了,说:“不吃白不吃,走。” “那我回家拿车,你在这儿等?” “一起走过去,活动一下,能吃得更多。” 陈浦就又笑了,心想她和刚进警队时,可一点不一样,那时候她一顿只吃5个馄饨。两人说说笑笑,刚走到单位门口,就见一辆黑色轿车靠边停着,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灰色风衣,站在车旁,更显得朱颜玉貌,英气逼人。 两人站住。 骆怀铮冲他们笑了,喊道:“陈警官,轻鹞。” 李轻鹞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有事?” 骆怀铮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李轻鹞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真有事,她点头:“好。”转头对陈浦说:“那我们……” 陈浦笑了一下,说:“没事,下次再约,我先走了。”他又对骆怀铮笑了一下,很轻松的样子,转身走了。 李轻鹞莫名觉得心里不太对劲,也有点歉疚,她追上去两步,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今天是我失约,明天早上请你吃粉。” 陈浦还是淡淡地笑笑,这回他反而跟个好脾气的菩萨似的了,看着她说:“别想那么多。去,别让人家等久了。我回去煮个方便面了事,大不了吃两包。走了。” 李轻鹞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远。 骆怀铮一直沉默站在原地,等她回头了,才替她拉开后座的门,说:“耽误你时间了,谢谢你。” 李轻鹞说:“干嘛说见外的话,我请你吃饭,有什么事,边吃边聊。” 第3章 骆怀铮当然不会让李轻鹞请吃饭,他早已订好了饭店包厢,环境雅致幽静,适合密谈。 进了包间后,骆怀铮让服务员先上了壶茶,晚些再点菜,并且叮嘱服务员不要打扰,包间里重新安静下来。窗外夜景璀璨,室内灯光柔淡。李轻鹞看着骆怀铮持壶倒茶,有点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事,令他专程来这一趟。 有些话,骆怀铮早就想对李轻鹞说了。但是,一是这段时间,警察们实在太忙了,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把这事儿也和马君鸿商量过,他斟酌过后,也劝骆怀铮晚点说——“现在你的案子正在重启调查,既然向思翎的口供是关键,暂时不要节外生枝。万一影响你这边的进度就不好了。早几天,晚几天说,应该也耽误不了警察什么事。” 二是那些话,到底是他的主观猜测,旁人会不会信呢?骆怀铮已经习惯了以一个劳改犯的身份去面对他人。要让他贸然对警察开口,无凭无据去举报,他心里也会打鼓。但正因为这段时间,和陈浦李轻鹞这群刑警接触多了,他反而有了信心——他们应该会正视他的意见。 于是骆怀铮注视着李轻鹞,开门见山地问:“我能问问,杀害罗红民的凶手,你们查得怎么样?抓到了吗?” 李轻鹞答:“还没抓到,具体的就不方便说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骆怀铮微蹙眉头。 他进屋就脱了风衣挂起,只穿着暗灰色衬衫和长裤,没系领带。他坐得很直,双手放在腿上跟她说话,显得肩宽体瘦,双腿修长。 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我认为向思翎是杀死罗红民的真凶。” 李轻鹞垂眸喝茶,一时安静。 尽管她和陈浦,一直认为向思翎才是杀死罗红民的头号嫌疑人。但无论对内对外,警方通缉的是路星和李美玲。很多线索,都是她和陈浦私下查的。连局里其他队的人,都不知道。 可骆怀铮一个局外人,却笃定向思翎是凶手。 李轻鹞放下茶杯,单手托着下巴,半是打趣半是生气地说:“看来这段时间,你陪向思翎陪得很有收获啊。” 骆怀铮一听就知道她在开玩笑。他不仅不会觉得被冒犯,反而还感到了放松和愉悦。因为这意味着李轻鹞在他面前,已经有些恢复了昔日的犀利和幽默。 他笑笑说:“她知道我是怀着目的接近她,我也没有隐瞒意图。但我感觉,她的情绪和心理,确实有些不对劲。” “怎么说?” “最早,你们在别墅发现罗红民尸体那天,知道我为什么会陪着她一起去现场吗?” “不是她当着双方公司人员的面,赶鸭子上架,让你不得不答应吗?” “那只是一方面。当时,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骆怀铮,你应该去看看。” 李轻鹞愣住了。 刹那间,她联想了很多——少女向思翎成为罗红民的禁脔,是一切的根源,当然也是向伟案的源头;目前警方的调查结果,幕后黑手能够收买那些人,合力把骆怀铮送进监狱顶罪,根本不是李美玲的能量能够做到的,那个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如果向思翎不是杀死罗红民的凶手,当时她就还没有见过尸体。可她却对骆怀铮说,他应该去看看。 看什么?看这个害了骆怀铮的罪魁祸首的死状吗? 李轻鹞想问骆怀铮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当时她和骆怀铮之间的气氛,不要太僵硬尴尬。而且从理论上来说,骆怀铮和向思翎一家都有仇,甚至一度警方中还有人怀疑过骆怀铮是嫌疑人之一,他当时又怎么说得出口。 骆怀铮看到李轻鹞深思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话,对她是有价值的。这令他心里隐隐感到满足,不过他恐怕还得让她吃惊一次。 “还有一次。”骆怀铮说,“那天我脾气上来了,冲她发火,说她根本不懂杀了人是什么感受。她大概心有愧疚,她说,我们很快都会得到解脱,会让我知道七年前的真相。” 对于向思翎这个人,李轻鹞现在真不知道要如何评价。 她说:“所以,从那时候起,她已经下定决心,说出真相了。”而后就有了心理医生学校埋证据等等一系列的戏。 “但是那天,她还说了一句话。”骆怀铮眉目凝重,语气很沉,“当时我没听懂什么意思,后来一想,才觉得不对。” 那天,就在泳池边,向思翎说完那些话后,骆怀铮陷入了沉默。他不可能对她说出感谢的话,也怕她所谓的吐出真相,不过是又一次戏弄而已。他红着眼转身欲走,向思翎却又自言自语,说了句话: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但我和你完全不一样,我现在过得好极了。】 当时,骆怀铮以为她的意思是,知道他杀人后很痛苦,但她不一样,她过得很好。因为向思翎之前就跟他炫耀过很多次,自己如何幸福,如何被继父生父宠爱着,所以骆怀铮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理解了。 直至这些天,骆怀铮跟着二队,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向思翎的事,再仔细回想那天他们对话的场景,才意识到,向思翎说的可能是另外一层意思。 因为在那之前,他对她说: 【你根本不会知道,亲手杀了人之后,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哪怕睡着了也全是噩梦。】 【七年了,到现在,我还会梦见那个傍晚……我不想这辈子都过不去。】 而她的回答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但我和你完全不一样,我现在过得好极了。】 李轻鹞神色复杂地看着骆怀铮。 她和陈浦,明里暗里调查向思翎,来回交手那么多次。他们捕捉到了她身上那么多的嫌疑,她却硬是做到了,一点可以定罪的证据,都没有落到警方手上。身边所有人,几乎都被她利用,成为她的挡箭牌。 向思翎却在骆怀铮面前,三番两次,说出了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话语。或许她轻视了骆怀铮,以为他不知内情,听不出来;又或许她是真情流露失了分寸。可迄今为止,她只有在骆怀铮面前,犯过这样的错误。 犯错,就意味着,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李轻鹞看着桌子对面,两尺之遥的骆怀铮。 面对她,骆怀铮已经可以很放松了,浑身的线条也不再像前些天那么紧绷。刚进包厢时,他还是正襟危坐,现在,他身体微斜,两条长腿放松地伸着,一只胳膊随意搭在腿上,另一只手轻轻搁在椅背上,单拳抵着下巴。李轻鹞不难想象出,他在公司,在会议桌上,在他现在熟悉擅长的领地,也会是这副清俊倜傥的模样。 他今天跑来对她说这些话,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纯粹是为了帮警察。她实在不忍心对他提出更多请求。可她又难免因为,有可能找到案件突破口而心思浮动。 然而骆怀铮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为难什么,笑了笑,说:“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再去找向思翎试探一下,看能不能再套出什么话来。” 李轻鹞却摇头:“你如果不想见她,就不要了。破案是我们的职责,但没有什么事,是你的义务。” 骆怀铮心底一软,更加温和地说:“没关系。你们帮了我那么多,扛着那么大的压力翻案,如果我能帮到你们一点,也会很高兴。我想去。” 李轻鹞就笑了,说:“那好,你尽力而为,千万不要勉强。这事我回去先汇报一下,领导同意之后,争取给你申请一个窃听器和微型摄像头,也一定会配备警力,保护你的安全。” “好,我等你消息。” 骆怀铮低头喝茶,李轻鹞盯着他白皙瘦长的手指,和安之若素的容颜,叹了口气,说:“骆怀铮,以后不要总是这么好,我怕你又吃亏。” 骆怀铮心中一阵落潮般的湿润,心里有个声音说:那你像从前那样管着我好不好。 但这话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放下茶杯,微笑着说:“我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这些年一个人也安稳过来了。我有分寸,放心。” “你最好这样。”她的语气有点凶。 骆怀铮静默了一瞬,面色如常地说:“饿了没?我叫人点菜。” “好。” 骆怀铮按下桌上的服务铃,想了想,又说:“其实我有种感觉,向思翎之前缠着我,还愿意说出真相,并不是因为爱情。她并不喜欢我。” 对于这一点,李轻鹞也有疑惑。向思翎七年前暗恋骆怀铮她知道,事后或许向思翎也觉得欠了骆怀铮的,深怀愧疚。可你说隔了这么多年,向思翎经历了那么多,还对骆怀铮爱得要死要活的,确实有点童话了。 骆怀铮平静地说:“我觉得,她更像把我当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寄托之类的东西。很多时候,她在我面前,其实表现得有些神经质,又有些冷酷。就像是想从我身上找到某种失去的东西,去平衡她内心压抑的疯狂。” 第4章 服务员送来菜单,骆怀铮递给李轻鹞,李轻鹞让他点,他就没再客气。这是家粤菜和湘菜的融合餐厅,骆怀铮看着平板上的一张张图片,想起的却是读高中时,李轻鹞偏淡的口味。 那时候,她只偶尔跟他吃吃油炸烤串。去学校食堂她很少点大鱼大肉,都是吃小炒或者素菜;麻辣烫她吃全素,顶多加串鱼豆腐和鹌鹑蛋;煎饼她吃清新黄瓜鸡蛋口味,最多加点肉松,还嫌肉松太油。 骆怀铮垂首低眉,脸上却有了一丝笑意。他很快拿定主意,点了一道雪芽米炒虾仁,两位金汤小米花胶,一道时蔬,把菜单递给她:“你再加两道。” 李轻鹞说:“够了?” “不够,这家份量小。” 李轻鹞接过菜单,扫了眼已点菜品,心道菩萨还是菩萨,口味一点不像那些粗糙男人。这几道菜她看着也喜欢,不过她把菜单翻到最后,眼睛微微一亮,问服务员:“毛血旺和水煮肉哪个份量小一点?” 服务员:“都差不多。” “那就……毛血旺。”她看向骆怀铮,“加道口味重的菜,不介意?” 骆怀铮:“……当然不介意。” 内敛如骆怀铮,当然不会问,你的口味怎么变化这么大。他只是再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七年过去,他们都在改变。 菜很快上齐,望着精美诱人的菜品,李轻鹞试了几筷子,果然道道好吃。 “这家店不错。”她夸道。 骆怀铮就笑了。 李轻鹞盯着毛血旺里那层新鲜q弹的毛肚,很没有逻辑地联想到陈浦。这家伙的两碗方便面,估计早就吃完了,现在八成在撸铁跳绳。他真是她见过最自律的人。 “还有件私事想问你。” 骆怀铮看她吃得有滋有味,也觉得胃口大开,心情愉悦。有件在心里压了很久的事,很容易就开口问了出来。 “还有事?”李轻鹞把一块鸭血嚼嚼咽下,放下筷子,“骆总,拜托下回一口气说完。毕竟你今天说的每一件,都不是小事。我不想在品尝这么好吃的菜的同时,还要听你不断爆料阴暗扭曲的内幕。” 骆怀铮笑出了声。 这样开怀的笑,这些年于他而言,是极少的。灯光之下,他的眉梢眼角仿佛都染着光泽。那光流淌到他的眼睛里,又凝望着她。 “我哪有那么多内幕可以提供?你才是出生入死的刑警。我是想问……坐牢那几年,一直有个陌生人,每个月给我爸妈转账。一开始是300、500,后来是1000,那个人叫罗桐桐。直到2年前我出狱,她才没有转了。那个人和你有关吗?” 李轻鹞和他对视着。 只一个眼神,骆怀铮就明白,自己没猜错。 果然,她笑笑,说:“罗桐桐是我妈的一个徒弟,让她替我转的。统共没多少钱,不值什么,我也只有那么大的能力,对叔叔阿姨尽一份心,你不用太在意。” 骆怀铮看着她不说话,脸上的笑烟消云散,拿着筷子的手放在桌上没动。 李轻鹞神色自然地拿起筷子继续吃:“你也说了,帮过你的人那么多,我不算什么。都过去了,骆怀铮。” 骆怀铮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发堵,他缓了缓,才郑重地说:“多谢。” 李轻鹞低着头,眼睛好像就瞅着那盘重油重辣的毛血旺,脸上笑了,说:“好,我接受,不客气。” 骆怀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她今天下班后就换掉了警服,穿了件纯黑的针织衫罩衣,里头是件白色打底的t恤,暗蓝色牛仔裤。现在她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从头到脚显得简单干净、体态轻盈。 在承认了对他父母长达五年的资助后,李轻鹞的神色依然很宁静,甚至说,很寂静。一如这些天来,24岁的李轻鹞带给他的感觉——柔和,却清冷。你仿佛再难轻易走进她的心。 骆怀铮很想问问她,既然一直默默关心着他的家人,那五年,尤其是他刚入狱那段时间,很多老师同学都去探望,她为什么从未去看过他?她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是情难以堪,还是很早就决定放弃他们的感情? 但这个问题,骆怀铮依然是问不出口的,他也不可能问。因此他只是执起茶壶,亲手给她满上一杯清香的雪菊,而后说:“多吃点,要不要再加道肉菜?” 李轻鹞瞪他:“你疯了,我现在饭量也没那么大!”稍稍汗颜,于是又连带想起了把她带上歪路的某人,想给他打成猪头。 —— 这顿饭吃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就结束了。李轻鹞准备打车,骆怀铮执意送她回家。 骆怀铮把车开到李轻鹞住的楼下,此时夜色已经笼罩住整片街区,老旧的朝阳家园里,尤其寂静空寥。 李轻鹞下车走到楼梯口,骆怀铮也走过来,两人望了彼此一眼。李轻鹞笑着说:“今天多谢了,那我上去,有事再联系。” “我还有件事……”骆怀铮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要告诉你。” 李轻鹞干脆往楼梯扶手上一靠:“吃人嘴软,本人只能再次洗耳恭听。” 一楼的声控灯坏了,反而是二楼楼梯间的灯,因为他们的说话声亮起。光线斜斜投下来,使得他们站立的位置,半明半暗。骆怀铮整个人也显得很随意放松,往她旁边的墙壁上一靠。李轻鹞想喊:那上头脏!你的风衣!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骆怀铮好像完全不在意,他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长腿支棱着,半边肩膀靠在墙上。这样的他,多多少少像个24岁、少年气没有完全褪去的家伙了,而不是最开始重逢时,那个一身沉郁的男人。 然而这人今晚只要开口,就是重磅消息:“我拜托了丁队,丁队又托了市里领导,替我问了清华那边。” 李轻鹞一听就懂,倏地站直:“清华……怎么说?” 骆怀铮的脸上浮现浅淡笑意,食指摸了一下鼻尖,说:“他们说如果我愿意,今年可以准备一下,明年参加他们的特招考试。高考政策每年都在改变,他们现在有好几个招生计划。只要我通过最低控制线,就可以录取。” 第5章 李轻鹞惊喜之余,很快冷静下来,问:“那你是怎么想的?要去吗?”毕竟他现在公司发展不错,不见得比一些同龄的名校毕业生混得差。他要是去读书,等于又重头开始。 果然,他说:“我还在考虑。” 李轻鹞思考片刻,正色说:“遵从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我觉得,并不是说,去读清华,就比你白手起家创业更加高贵值得。关键是现在的你,这辈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将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如果读清华,能帮你实现那个目标,那是挣再多钱也换不来的。但我相信,无论是哪条路,你都会走得很好。”而后她又笑了,笑得灿烂又轻快:“骆总,苟富贵勿相忘,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我这个小警察,也会有一个非富即贵的老朋友了。” 骆怀铮也笑了,眼睛微微弯着,眸色看起来比夜空还深邃,比星星还要幽亮。 “承你吉言。”他说,“我会好好想的。” 李轻鹞朝他挥挥手,转身上楼。但走上去好几步,还能感觉到背后的那道视线,如有实质,落在她身上。李轻鹞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大步上楼。 骆怀铮单手抓着楼梯扶手,抬起头,透过楼梯间隙,只能望见她的衣角,时隐时现。灯光一层层亮起,她一直上到顶楼,然后是隐约开门的声音,“嘭”一声门又关上。 楼梯间恢复寂静,灯光渐次熄灭,只余阴暗。 骆怀铮松开楼梯扶手,低下头,脚下是水泥地面。他看到一层层台阶的缝隙里,有着细小的垃圾和许多灰尘。他发了一会儿愣,转身看向自己的车,手已经摸到口袋里的车钥匙,却不想就这么离开。 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想一切就这么结束。 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烟和火机,抽出一支含上,偏头用手掌挡着风点燃,低头抽了一口,夹在指间,抬头望着这片颓败的街区。 烟是在狱里被人教会的,但他一直抽得不多,出狱后,只在极累极苦,或者几乎扛不下去时,才猛吸那么几支。今天一整晚,他明明都很愉悦放松,此刻却莫名想抽烟了。 一根烟很快燃尽,他把烟头在垃圾桶顶部戳熄,丢进灰堆里。秋夜的风带来些许凉意,他双手拢了拢风衣,背靠着肮脏的墙,长腿微微曲着站立。周围都是黑黢黢的楼群,马路上灯光鹅黄,零星的行人行色匆匆。在这一刻,骆怀铮忽然再次感觉到潮水般的孤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但他只是这么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又点了支烟,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抽。他低着头,一直在想事。 一直在想。 骆怀铮并不知道,此时的他,落在旁人眼里,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陈浦是在骆怀铮点燃第四支烟时,走到自家阳台上的。 正如李轻鹞所预想的,他怄气吃完两碗老坛酸菜牛肉方便面,还加了根火腿肠。没等完全消化完,他就去狂撸了一顿铁,又跳了5000个绳,浑身大汗后,方觉畅快淋漓,郁气一吐而尽。洗完澡,陈浦套了件旧t恤,大裤衩,踩着拖鞋,去阳台吹风。 第一眼,看的当然是对面那个窗户。 灯亮了,不过窗帘掩着。 陈浦眼睛微微一眯,心里立刻就舒服了。 回来还挺早。 男女之间真要有什么,哪怕只是精神层面的,9点不到怎么可能回家。 陈浦一身略略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懒洋洋地把一条胳膊,往阳台上一搭,身体也斜斜地靠上去,惬意又漫无目的地四处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对面楼下杵着的男人。 陈浦怔了怔。 夜色就像打翻的一滩浓墨,将整条街、整栋楼,都浸没其中。明明周围的背景那么黯淡,也掩不住骆怀铮一身的清俊挺拔。他的头发比乌云还黑,他的脸比画还俊秀,举手投足间,都是玉一样宁静却夺目的气质。 骆怀铮的指间夹着一支烟,时不时抬起,用力吸一口。陈浦立刻敏锐地察觉,他抽烟的动作透着些许罕见的急躁。旁边有人走过,惊动了感应灯,也照亮了男菩萨的脸。陈浦清楚看到,骆怀铮的眉头极凝重,黑沉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空气,看起来魂不守舍。连陈浦都能感觉到他此刻有多挣扎,又有多压抑。 陈浦心里“噔”地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就在这时,骆怀铮像是察觉到陈浦过于锐利的视线,抬头望过来。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浓浓的夜色,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了。 这段日子,因为案子,两人接触不少。骆怀铮一直对这帮警察心怀感激,尤其是陈浦,所以日常相处,他非常客气,也毫不拘泥地对陈浦表达敬意和谢意。 而陈浦工作时,决不允许自己带私人情绪,那样太不男人了。更何况,骆怀铮的遭遇本就值得同情,是陈浦最见不得的学霸落难记——毕竟陈浦从小就爱学霸,无论男女,娇弱的学霸都能得到他的怜惜。再还有,陈浦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在李轻鹞面前做个体面选手?所以一直以来,陈浦对骆怀铮也很友善,很关心。可以说,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相处得美好融洽。 但是此刻,他们静静望着彼此,谁也没笑,但也没有露出恶意。他看着他的狼狈和彷徨,他看着他的警惕和蓄势待发。 只在几个瞬间后,骆怀铮低下头,把最后一口烟,用力吸完,摁灭在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盖上。于是陈浦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另外三个烟头。 陈浦突然感到大事不妙。 骆怀铮没有再看他,他轻轻拍了拍手指上的烟灰,神色彻底沉静,眉眼平和,脚步不急不缓。 骆怀铮转身直接上楼。 陈浦眼睛都看直了。 他看着灯一层层亮起,却已看不到骆怀铮的身影。陈浦是个火体,本来浑身还热烘烘的,此刻后背却生生蒙上一层寒意,掌心不知何时攥出了冷汗。 他愣愣地望着这一幕,一时间,脑子里是懵的。等他走进屋里,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进来了。他看着熟悉的家,看着周围的一切,突然觉得心惊肉跳得厉害。他有种冲动现在就冲下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爬上对面楼,不管不顾拦在他们中间。可他又实在没脸做出这么下作廉价的事。 出走了七集的男主角,终于决心登场,他要带走女主角。男七号连句像样的台词都还没说出口,是否就要黯淡收场?可是该死的,连男七号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才是一路人,是天造地设老天爷都不忍拆散的一对。 陈浦在沙发上坐着,眼睛看到手机,拿起来,点开微信,看到自己和李轻鹞这些天的对话框,木然看了一会儿,手指放上去,停了好几秒,才发出去:【我待会儿有话对你说。】 一秒钟后,他又发了第二条:【等我!】 李轻鹞:【??】 陈浦发了第三条:【李轻鹞,你一定要等我。】 第6章 李轻鹞拿着换洗衣服,正打算洗澡,有人敲门。她从猫眼一看,把门打开。 楼道雪白的灯光下,骆怀铮抬头望着她,眼神晦涩复杂。 “我能进去坐坐吗?” 李轻鹞一时间没动:“还有事?” “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事。” 李轻鹞说了声“好”,从鞋柜上拿了双男士拖鞋给他。 “你先坐,我去倒茶。” “不用了。” “没事,很快,我家茶叶不错。”李轻鹞去厨房拿茶具。 骆怀铮走进客厅,第一眼的感觉是简陋。 一室两厅,加起来应该不超过70平。装修很简单,家具就几样。虽然屋子整洁,一尘不染,还有素雅的窗帘、卡通小摆件、花瓶里插着的几支花,处处透着独居女人的小情调——可整体看起来,这个屋子还是很旧很朴素。 在牢里的时候,骆怀铮曾经想象过,李轻鹞大学毕业后,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以她的能力和性子,除了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外,必然把生活过得精致舒适。她会像电视剧里的高级白领一样,租一间地处市中心的精装修公寓,穿着名牌衣物,踩着细高跟鞋,淡妆优雅,气质高尚,出入皆是同类。 而不是像现在,穿一件半旧的白t恤,黑色短裤,住在城内最破最穷的回迁小区,出入没有电梯,房子狭窄老旧,整日素面朝天,风吹日晒,这些天他甚至无意间在她的手掌上看到了老茧。 骆怀铮大概能猜出来,是为了什么。以前他就听说过她哥失踪的事,这些天也听二队的人提起,人就是在朝阳家园失踪的。不过,骆怀铮只知道他哥是为了查案失踪,具体什么案子却不会有人跟他说。 因此,一个曾经最温婉细致的姑娘,如今生活在如此坚硬粗糙的环境中。她和这一切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可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骆怀铮望着她生活的屋子,望着厨房里那个正在忙碌泡茶的身影,敲开这扇门之前,原本满怀胀满的心事,忽然间,有些消退了。 在她要做的事面前,在她背负的信念和情义面前,爱情这件事,似乎显得有些渺小。 李轻鹞端着茶台回到客厅。那是套深灰色小茶壶,精致小巧,倒是像她会喜欢的东西。她取了两个同色茶杯,不过虎口大小,倒了两杯,第一杯放在他面前。 “谢谢。” “尝尝看。” 骆怀铮端起,吹了吹,轻啜一口,果然清香回甘,口感微醇,这茶绝不便宜。 “好茶。”他赞道。 李轻鹞端起另一杯,微微笑着。 骆怀铮放下茶杯,问:“冒昧问一句,你哥哥的事,怎么样了?” 李轻鹞摇头:“还在找。”具体内情,涉及案情,她自然不能多说。 “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以后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好,谢谢。” 两人一时间静下来。 李轻鹞家的沙发比较矮,是她钟意的适合蜷缩或者直接滚到地面坐下的高度。骆怀铮坐在上头,就显得局促了。他稍稍弓着背,长腿都伸到茶几侧面去了。他盯着桌上的茶具,一时没吭声。李轻鹞也就握着茶杯,低头等待着。 “其实你刚才问的问题,我已经有了答案。”骆怀铮抬头看向她,“我这辈子,依然想去搞学术,做研究。之前创业,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那时候,除了生存,我没有别的目标,也不可能有。如果能去清华,我肯定要争取往深的读,读完本科再读硕博。将来如果能留在高校做个小研究员,或者讲师,哪怕成不了大学者,钱不多,我也会很高兴。我喜欢那样的生活。” 李轻鹞听得心里柔软成一片,眼睛里也有了酸意,说:“真好,真的。” 骆怀铮冲她笑了笑,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像是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去。他说:“但我告诉你还没想好,是真的没想好。” “为什么?” 他忽然就不看她了,转头盯着另一边,露出一段笔直的脖颈线条。他说:“开头那几年,我经常想你。想我们在一起那些时光,虽然很短暂,可是很快乐,我这辈子从来没那么快乐过。有时候我总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醒了,就还能回到学校,坐在你身边,然后还可以跟你一起去bj。有时候,熬不下去了,我就天天盼着,你能回心转意来看我。如果有你的支持,我想自己能好过很多。因为你对我的意义,和爸妈,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但是后来,我适应了牢狱生活,接受现实,冷静下来,又觉得,你不来,才是对的。因为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你不来,就不会给我虚假的希望,使我更快地接受现实,适应新生活,而不是一直活在脆弱的梦中。这样,对你我都好。” 李轻鹞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对不起。”她非常艰涩地吐出三个字。 骆怀铮定定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脸上却笑了,是真正宽厚温柔的笑,他说:“你不用道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每一句,都是我的心里话。如果在那种情况下,还想自私地想留下你,那我还是人吗?” 李轻鹞偏过头去,望着窗外浓浓的夜色,今夜的云层很厚重,一重又一重,看不到星光,她的心,却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寂静。 骆怀铮慢慢述说着过往,这也是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当那些话从他的心口掏出来,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肉,都随之鲜活地跳动着。 他伸手给自己再倒了杯茶,一口喝干,放下茶杯,修长的十指交握,兀自用力捏了好几下,才说:“我真正想说的是,和你重逢之后,我有点分不清,对你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怀念。我总是想见到你,又怕见到你。担心你和从前不一样,又怕你和以前一样。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分辨这些,并不重要。世界上的爱情,本来就有很多种样子,很多种原因和结果。重要的是,对我来说,这份爱,这份思念,它有没有停止过?” 第7章 骆怀铮终于看向了她,眼眸清亮,鼻尖通红,神色宁静:“我不止一次问自己,还想不想和你在一起,我发现从来没有第二种答案。不是说,我是个绝世大情种,我想我也没有那么天真。也不是说,我们的初恋,18岁的爱情,只好了大半年,它就深刻到一生难忘。 可是李轻鹞,我只是一直在想,七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明明并没有分过手。在我全心全意爱着你的时候,在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分开的时候,一切突然中断,我的人生,我们的爱情。我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失去了和你的所有联系。我的爱情,七年前被按下的是暂停键,并不是清除键。我想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 李轻鹞已是满脸的泪,她低下头,连抽几张纸巾,用力按住眼睛。 骆怀铮仰头看天,又笑着说:“对不起,又把你弄哭了。可这些话,我不说出来,这辈子都不甘心。你就宽待一次,好吗?” 李轻鹞哭着又笑了,可表情还是很难过。骆怀铮拿手背迅速擦了擦眼睛,看着她。天知道他有多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脸,她的泪。或者像少年时那样,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那才是真正拥有一个人的滋味。可他知道,自己现在并不能够这么做。 过了一会儿,李轻鹞把纸丢进垃圾桶,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眉眼低垂地给他也倒了一杯。于是骆怀铮知道,等待宣判的时间到了。 在这一点上,她好像还和从前一样,情绪真挚,坦诚面对。可又能很快冷静下来,不管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都在他们的感情里,占据主动地位。她总是能很清醒地看清前方的路,看清自己的心。这令他既欣慰,又心酸。 但是骆怀铮知道,今天孤注一掷,不管等来的是什么结果,他都会得到心灵的满足和真正的解脱。 因为只有说出来,那份爱,它才是完整的。 因为七年前,他们还没有分手。 “我懂你的感受。”李轻鹞抬头,用最最清澈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七年前的我们,太好了。”她的泪水又涌出来,“谁不会怀念?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忘了你。可是骆怀铮,七年过去了,这七年不是一个概念,它是真实的,是一个个夜晚,一个个白天,一次次痛苦和绝望组成的。 在我最难熬的时候,身边没有你;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我也决定离开。我们身边最珍贵的,早已不是彼此。我们也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不再熟悉彼此。我不想再回头,我想要完全从曾经的人和事中抽离,再也不要回头看。你呢,骆怀铮,你真的想回头吗?你真的认为,我们回得去吗?” 骆怀铮怔怔望着她,沉默不语。 李轻鹞又说:“我已经走在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一条路上。这条路,和我们曾经一起规划的人生,南辕北辙,这条路很难,但是我甘之如饴。在我对未来的人生规划中,已经没有你。 你其实也是一样。既然已经想清楚,要读清华,就不要再犹豫,不要让一段七年前的感情,成为你的牵绊,更不要为了我停留。离开这一段痛苦的人生,离开湘城,去走你心中的那条路。你一定会走的很远,飞得很高。我想只有那样,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快乐。我多么希望,看到骆怀铮站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属于他的位置。我一点都不重要,你的人生,你的心愿,才是最重要的。 骆怀铮,以后要一直往前走,永远也不要再回头。” 骆怀铮笑了出来,眼泪无声从眼角滑落:“好。” 李轻鹞也看着他笑了。 两个人对着哭,可都在笑。 “我以前真的好喜欢你啊。”李轻鹞叹息道。 “我也是。”他抬起红红的眼睛,“这辈子命不好,下辈子。不要答应别人了。” “好,好。” 他最后吸了吸鼻子,李轻鹞递给他一张湿巾,他接过擦了擦脸,站起来。李轻鹞也站起来,他伸出双手:“最后抱一下可以吗?” 李轻鹞笑着含泪点头,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他低下头,用更大的力气回抱着她,几乎要将她按到心口里去。李轻鹞闻着他身上清淡的气息,闭上了眼睛。他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肩窝,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单手按住她的后脑,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深深一吻。 李轻鹞低着头,没有动,没有看他。 骆怀铮走了,李轻鹞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屋内默坐不知多久,拿起衣物,在洗手间痛痛快快彻头彻尾洗了个澡,洗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出来。 她的神色恹恹的,但是整个人恢复了平静,拿起手机一看,已经10点50了。同时她也看到手机上的5个未接来电和6条短信。 全都来自陈浦。 李轻鹞的心一紧:出大案了? 还没来得及点开短信看,“砰砰砰”的敲门声又响起。李轻鹞赶紧跑过去,透过猫眼,看到了一个神色惶然眼神散乱的陈浦。 她立刻打开门:“出什么事了?!” 这一开门,她愣了一下。 陈浦这人,白长一张像样的脸,平时最不修边幅,黑衣黑裤黑鞋,一个款式买五件,毫不讲究搭配和花样。 可是此刻,深夜10点50,在她家门口,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色t恤,外搭一件深棕色短袖衬衣,浅色修身休闲长裤,剪裁合身,做工考究。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年轻又精神,被埋没很久的身材和脸蛋,突然清晰逼近李轻鹞眼前。整张脸更是透着一种水洗过后的清爽光泽,眉尾还有一丁点白色未抹匀的乳状物质疑似面霜。 但这对于李轻鹞而言,就有点惊悚了。 陈浦一见到人,神色就稳下来,压抑住所有不好的猜想,他破釜沉舟地露出个僵硬至极的笑,问:“我能不能进去坐坐?” 李轻鹞:…… 第8章 李轻鹞皱眉,和陈浦说话,她是半点不会客气:“陈队长,你一个男上司,晚上10点50,要到女下属家里坐坐,合适吗?” 陈浦:…… 陈浦:“你就说让不让进!” 李轻鹞看他一眼,扭头进屋。 这是……让进的意思? 陈浦心头一喜,没忘了换拖鞋,低头瞧见平时他来穿的那双男士拖鞋,在门口地上,不在鞋架上。 陈浦面不改色弯腰,把朝着门口的拖鞋,换了个方向,穿上。 他忍。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情绪起伏过于剧烈,以至于陈浦此刻真的踏入李轻鹞家,整个人处于一种大脑钝钝的,但又非常紧绷的矛盾状态。因此今晚,他比踏入重刑犯的老巢时,还要敏感。 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李轻鹞的眼睛。尽管她看起来洗过澡,眼睛依然难掩红肿。 又哭了。不过这没什么,哪次她和骆怀铮私下见面不哭? 哭这么多次也没真复合,不慌。 紧接着,陈浦注意到,垃圾桶里的几团纸巾,量不算太大,还没有上次在骆怀铮办公室两人对着哭用掉的多。这也在陈浦心理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李轻鹞正把用过的茶杯收起来,另外拿了个干净茶杯出来给陈浦。又拿来开水壶,往茶壶里加开水。这在李轻鹞看来,是理所当然的——陈浦送的茶叶一看就贵,她和骆怀铮只喝完第一泡,当然不能就这么倒掉,继续泡给陈浦喝,反正是自己人。 可落在陈浦眼里,就很伤玻璃心了——她拿他送的茶叶招待骆怀铮,这茶叶还是他上个月从二哥那里,虎口夺食抢来的,市面上买不到。她还给他喝骆怀铮剩的!他一次给了她两斤,他爸妈都只捞到一斤!这会儿她也没舍得丢几根新的进去。 他……再忍。 陈浦又扫了眼沙发,只有一块罩布略皱,有坐过的痕迹。而李轻鹞常坐的那把椅子,放在茶几斜对角。也就是说,他们隔了至少一米在说话,没有近距离接触——至少坐着的时候没有。 回想今天骆怀铮上楼时的神情,前方有坦克只怕都挡不住他。陈浦有九成九的把握,那家伙绝逼对李轻鹞表白了,毕竟男人了解男人。 但是,陈浦也观察到,骆怀铮从进屋到离开,相隔不到半个小时。 陈浦不晓得别人会怎么样,但要是换成他,今晚得了这么个宝贝女朋友,绝不会只呆半小时就离开。那也太没用了。 再看李轻鹞现在的神情,有点疲惫,情绪不高,眉梢眼角没有半点春心荡漾后的痕迹。 所以,种种迹象表明,两人这是……没成? 李轻鹞已经泡好茶,她是真的有点无语地,重新在同一把椅子、同一个位置坐下,看陈浦还站着不知在想什么,她说:“坐啊,早说完早了事,我要睡觉。” 陈浦“哦”了一声。 坐下之后,陈浦才意识到,自己就在骆怀铮刚刚坐过的位置上。他再抬起头,看到李轻鹞满脸不耐地靠在椅子里,这让他有种微妙的和骆怀铮同命相连的感觉。 陈浦举起拳头,抵着嘴,轻咳一声,压抑住“怦怦怦”的心跳,露出个善解人意的笑,问:“骆怀铮来干什么?” 李轻鹞不紧不慢地答:“这好像和你没关系。” 陈浦望着她故作冷傲的模样,低头端起茶杯,一口喝掉。然后他微微偏着头,瞧向她,说:“我要是说和我有关系呢?” 这话一说出,整个屋子都静下来。 李轻鹞怔愣一瞬,才望向他的眼睛。 陈浦此刻的模样,和之前他的每一种样子,都不同。柔和的灯光,洒在他今晚格外清晰俊朗的脸上,也洒在他的肩背和手臂上。平时的那些冷峻,傲气,又或是在她面前独有的温柔、痞气,统统不见。他坐得很直,乌黑的短发染着微光,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只用那双黑沉执拗的眼睛,盯着她。 那不是她的陈小浦的眼睛,那是一双真正属于男人的眼睛。当陈浦决定不再忍耐,用这样毫不掩饰的眼神望着她,李轻鹞的心,就像一支瓶颈纤细质地冰凉的墨水瓶,突然打翻了一地,满地都是狼藉的墨汁,而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收场。 面对陈浦的目光,李轻鹞却奇异地走了神。 她想起了三年多前,自己第一次见到陈浦的情形。 那是在陈浦完全不知道的时候。 夏末的一个傍晚,那时候她在读大四,正在决定将来的去向。周末她回了趟家,多出来的时间,又一个人去朝阳家园寻找线索。 那时,她已经掌握了全面的基础刑侦知识,在找哥哥这件事上,也开始有了步骤和方法。 不过奇怪的是,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也知道那个叫陈浦的家伙,一直在找。他还拒绝了升迁,请求调去了哥哥原先在的警队——这些都是爸爸告诉她的——可在同一个区域,做同一件事,做了好几年的两个人,从来没有遇到过彼此。 大概是因为,朝阳家园,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在知晓陈浦这个名字七、八年后,她也没有见过真人。不过照片、视频里看到过,甚至视频通话里只穿内裤的模样,都瞅见过。 那天和之前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找了一天的李轻鹞,依然一无所获。她累了,就站在一家小卖部旁,喝着瓶冰水歇脚,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人,从对面巷子走出来。 那个人真是糙得很,一边走,一边举起瓶矿泉水,从自己头顶往下倒,胡乱甩了甩头发,又抹了把脸,满头水也不在乎。大概是他真的太热了。 一瓶水空了,那个长得和陈浦很像的男人,把瓶子往垃圾桶一丢,又扯起胸口的黑t恤,随意抖几下。然后他抬起头,露出清晰好看的五官,继续朝另一条巷子走去。 李轻鹞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远远跟着他。 或许是那天,陈浦也找得筋疲力尽,又或许是朝阳家园的小路弯弯绕绕,人流混杂,而她上了四年警校,跟踪技巧小有所成,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尾随。 第9章 李轻鹞看着他走进一间间屋子,举着照片询问;看到每个人都对他摇头,而他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看到他走到堆满垃圾的巷子里,仔细观察环境和地形,又低头在手里的地图上标记;看到他走进街道办,拿了一叠资料出来;看到他饿了随便在路上买几个包子,大口大口啃完了事。 那天陈浦一直找到夜里11点多。 最后,李轻鹞躲在墙角黑暗的角落,看着陈浦随意在路边找了个马路牙子坐下。地上那么脏,还有些垃圾,他好像也不在意。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很累,表情也木木的。 他坐下后,双手搭在膝盖上,盯着前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忽然仰面躺倒在路旁的绿化带里,抬起一只手,手背挡住眼睛,好半天,都没动。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好像又重新给自己充满了电,一鼓作气从地上跳起来,朝这片区域外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路上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他走了一段,突然大喊了一声:“李谨诚——” 李轻鹞吓了一跳。 可自然是没人回应他的。 又走了几步,他又大喊道:“李谨诚!快回来!”语气还挺凶的。 喊完之后,他的神色却很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干过,而且看起来既不生气,也不伤心。他甚至还边走边跳,跳得挺高,做了两个投篮动作,身影渐渐没入黑暗里。 李轻鹞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她已经很久没哭了,她的泪腺那时候好像已经坏掉了。可在这个夜晚,旁观完属于陈浦的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她却已泪流满面。 她好想再跟着他走一段,看看他的样子,听他说点什么话,或者听他再乱喊几句哥哥的名字。可她不敢再跟了,前面路宽灯亮,她又哭了,怕被他发现。 她一直知道他在找哥哥,知道他有情有义、性格固执、无所畏惧。可在今天之前,有关陈浦的一切,都是一个概念,一段描述,是别人转述的模样。 直至今晚,她才知道,那个叫陈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明明还很年轻,二十五、六岁,他还那么英俊,人品正直,家里还有钱,本应是许多女孩梦中情人的模样,本应过着特别自在的生活。 可他好像忘记了这一切,也不在意这一切。在无人知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酷暑和寒冬,他就像一个生性沉默的游侠,为了心中的信义,一直默默坚持着。他得不到任何嘉奖,甚至连回应都没有。可他好像没有想太多,一直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那之后许多天,李轻鹞都有些魂不守舍,眼前总是反复浮现陈浦的模样——他被汗水打湿的黑发,他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他跳起投篮的帅气动作,还有他大口啃包子的傻样子。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的脑子里,来来回回,描绘得纤毫毕现。 她也开始留意和陈浦有关的一切消息,直接的,间接的,哪怕只是细枝末节。她去网上搜索他父亲和几个兄弟的照片,从他们的轮廓中,寻找他的影子。她关注他所在分局的所有资料和公开通报,托毕业实习的福,她可以在内部系统里,同步知晓,陈浦又参与侦破了什么案件,或者去参加了什么培训,有时候甚至连他们食堂的菜色她都能看到。 她后来又去了朝阳家园很多次,可再也没有遇到他。但她也不敢找上门,因为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这样的状态持续两个月后,李轻鹞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一个女人,如果事无巨细地关注和收集一个男人所有的信息,意味着什么? 明明只见了一面,可她已经认识了他很多年。 在骆怀铮之后,李轻鹞从未想过,今后的爱情还会是什么样子。可当她脑海里,浮现出陈浦躺在朝阳家园路边绿化带里,一身困顿落魄的样子,突然觉得,如果爱情是那个人的模样,好像也可以接受。 惊艳也好,心动也好,感动也好,惺惺相惜也好……骆怀铮不是说了吗,这个世界上,爱情有很多种样子,很多种原因和结果。 她只看了那样的他那一眼,就觉得很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 再后来,她去了他所在的警队。但可不知道,要怎么亲近一个人。毕竟以前,都是别人追她,她从来没有对谁出过手。连学生时代的顶级男神骆怀铮,都是低下头追了好久,才令她点头。 然而高冷的格调,有时候也意味着笨拙。因此她开始半真半假地撩他,既是为了心里那份晦涩的感情在努力,当然也做好了不负责任的准备——她对他毕竟了解不多,万一他并不是她想象的样子,她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很渣很经典地对他说: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我一直把你当哥哥。 可是陈浦的反应不在她的任何预料之中——他严厉地教训了她一顿,说你怎么能撩我,我要真是个见色起意的玩意儿,你要怎么收场? 李轻鹞这里的入门测试,陈浦得了满分。 再后来,李轻鹞心里想往的那个男人的模样,逐渐生动起来,也丰富起来——他不再只是在那个傍晚,坐在马路牙子上,精疲力尽的青年。 他很坚毅,也很聪明,不管查案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坚持己见,想方设法破除障碍寻找真相;可他的内心偏偏很柔软,柔软到老实的地步,随便她怎么欺负,呼来喝去,他都只会好脾气地笑,男人的尊严在他这里不值一提;有时候他还很臭屁,嘴里放着最狠的话,摸一下她的手搂一下她的肩膀,就脸红耳朵红,还故作镇定…… 那个她知道了很多年的陈浦,不再是一个名字,一段传闻,一片剪影。他真实又热乎地活在她身边,陪伴了她许多日日夜夜。 而此刻,他就坐在她面前,用从未有过的慑人眼神,撩拨着她的心。 …… 不过,李轻鹞怕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陈小浦再装深沉在她面前永远也是陈小浦,她还能让他翻天? 于是她一副什么暧昧意思都没听出来的样子,维持抄手抱胸的姿势,右手手指还不急不慌拍了拍自己的左臂,自认为镇定地答道:“他来、他是来……” 意识到自己竟然慌到结巴,李轻鹞恼羞成怒,脸颊一红,坚决不看他的脸,转头稳了稳气息,才顺畅答道:“他来道别的。” 第10章 陈浦的眼睛就跟鹰眼似的,盯着面前人任何微笑的表情,想要捕捉到蛛丝马迹。但他一听她话音,又被吸引了注意力,压抑住心底阵阵惊喜,问:“道别?他要去哪里,道什么别?” “他可能要去清华读书了。” “以后不回来了?” “这谁知道,他还想读硕士博士,将来还想留在哪所高校搞研究或者教书,路漫漫其修远兮,读个10年8年都有可能。” 陈浦极其冷静地控制着脸部肌肉线条,没让一点笑意露出来。他低下头,慢悠悠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不喝茶,我送你这茶叶不错啊,挺香的。” 他这幅欲盖弥彰、喜怒即将形于色的模样,李轻鹞实在没眼看,她也有点想笑,绷住,淡淡地答:“喝了,我和骆怀铮刚一块儿喝的。” 可即将独占赛场的陈浦,怎么还会被这种话伤到,他微笑着说:“人都要走了,是该拿好茶叶招待,回头再送他一盒,包我身上。” 李轻鹞:…… 谁知陈浦冷不丁又问:“他跟你表白了?” 李轻鹞狐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推测出来的。但他要是把刑警能力用在骆怀铮身上,能猜中也不奇怪。 不过,李轻鹞看着他极其舒展的眉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多余的一句,他已经猜到了什么,又想听到她亲口说出什么答案。 李轻鹞麻木:“陈浦,做人不能太过分。” 陈浦一脸坦然:“我哪里过分了?你哥现在不在这儿,我就得替他看好你,关乎你的人生大事,我当然要问清楚。” 李轻鹞心想我看你怎么演,便答道:“没错,他是说了一些话。不过后来,我和他一致认为,还是做朋友更合适,我们都有各自的人生路要走。行了,还有什么问题?” “这回没了。”陈浦终于还是笑了出来,眼眸灼亮,眉眼生辉。本来今天就帅,这一笑更加大分了。 李轻鹞竟感觉有点招架不住,她立刻低头看手机,又敲敲桌子:“11点05了,你还有什么事?” 陈浦原本准备了满腹的话,但这会儿危机彻底解除,他整个人又松弛了,也不是非现在说不可了。而且李轻鹞看起来已经有点暴躁,他就感觉今晚并不是个好时机。 于是他磨磨蹭蹭站起来,说:“没什么事,就过来瞧瞧,那我回去了。” 李轻鹞把他送到门边,嘴里却不饶人:“呦,原来没事啊?没事大半夜你把自己捯饬成这样,我还以为你要去相亲或者约会呢,还是打算去泡酒寻找艳遇呢?” 陈浦在门口站定,义正辞严地说:“泡什么酒,我从来不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家里……是催过我相亲,但我怎么可能去,坚决不去。” 李轻鹞想笑,板着脸忍住,说:“爱去不去,谁管你。”她积极地替他拉开门,说:“行了,快滚。今晚我这里什么都没发生,你放心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微微一愣。 陈浦原本都打算迈腿出去了,忽然就顿住了,人也不动了。 李轻鹞扭头就往屋里快步走:“好走不送,把门给我带上。” 陈浦转身,看着她近乎逃窜的身影,反手“砰”一声把门关上,又跟了进来。 李轻鹞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低头收拾桌上的茶具,杯子,纸巾,动作机械而麻利,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陈浦却慢慢吸了口气,眼神一直牢牢锁定她的脸,在她背后一步远处站定,慢而清晰地问:“为什么,你拒绝了别的男人,要让我放心?” 一句话落地,李轻鹞的两个耳朵都麻起来。 她不吭声,也不看他,端起茶具往厨房走。陈浦这种关头能怂?能放过她?他立刻跟了进去。厨房里空间窄逼,她站在水池前清洗,他又一次靠近,慢吞吞地问:“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放心?” 李轻鹞一直不说话,好像连只蚊子叫都没听到。可陈浦还是看到她平时白玉似的耳朵和脸颊,已红得不像样子。这个平时百无禁忌脸皮梆硬的女人啊,这一刻连纤细的脖颈,都开始发红。 陈浦心里,悲喜交加,酸楚阵阵。那种感觉,涩涩的,又甜甜地,好像最粗糙的砂纸,轻轻摩擦过他这些天已经摆烂成泥的那颗心。然后它突然又原地蹦了起来,神气活现起来。 他想,她原来什么都知道。他的心意,他的注视,他的紧张,她全都感觉得到。可这个女人啊,道行太深了,明明心里也有了那个意思,却始终不露分毫,对他也没有表露出多余的热情。如果不是今天说漏嘴,他怀疑李轻鹞还能继续装下去,装作云淡风轻,装作万事笃定。哪怕他继续被情伤得暗自吐血,一口又一口,她也不会轻易开口。 当然也不是说他身为一个男人,要让女人先开口。可她实在藏得太深,而这份苦尽甘来到来的太突然了,所以陈浦并没有类似于心花怒放一夜暴富的情绪,只有阵阵袭来的甜,还有随之而来的心酸,和隐隐的羞于见人的委屈。 但陈浦当然也是完全不会表露出这些情绪的。他心里的那棵小花苗啊,半死不活几个月,还一直顽强地挺着腰站立着。此时一盆绿汪汪的顶级复合肥,迎面砸来,把他那饱含爱意的小花苞都砸懵了。那它能怎么办?只能一边抽抽搭搭地泪奔,一边大口大口霸占这上天的恩赐。 陈浦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身为男人,必须掌控主场了。他要是今晚不干成点什么,那他就是只猪! 压抑着终于逐渐走向狂乱的心跳,他换上笑脸,手往抽油烟机上一按,身子也倚过去,低头一边欣赏着她罕见的红脸,一边问:“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平时嘴皮子不是挺厉害的?” 李轻鹞这会儿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脸是烧的,人是懵的,心是乱的,平时她欺压陈小浦是一回事。可陈小浦要是像个男人对女人那样,一把抓住她的尾巴,盯着她不放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把抹布往洗碗池一甩,又把他胸口一推,逃回了客厅,嘴里却强硬地很:“啰嗦什么,你到底走不走?” 陈浦闲庭信步般走回客厅,大刺刺在沙发坐下,说:“我当然不走。” “11点15了!” 陈浦看她现在就跟刺猬一样紧绷,想了想,拍拍身旁的沙发,很温和地说:“不逗你了,过来,咱俩心平气和把这事儿说清楚。” 李轻鹞今晚如临大敌,一时间脑子也没转过来,心想这事儿怎么说清楚? 但是输人不输阵,这可是她家!于是她走过去,隔着半人位坐下,单手往沙发扶手一搭,二郎腿一翘,抬抬下巴:“你说。” 话音未落,陈浦突然转身,整个人都覆上来。他一只手按在她脑袋边的墙上,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肩膀。李轻鹞头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两人的体型差。当他想要压制住她时,她一点反应时间和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而此刻,他几乎挡住了她的全部视线,令她的眼前只有他。 李轻鹞知道自己上当了。这货,在这种事上居然也会鸡贼了! 可是此刻,陈浦的脸跟她只隔了几厘米,气息轻轻喷在她脸上。他的身体也挨得很近,令她整个人都落在他怀里,几乎没有缝隙。 他的眼神很深,仿佛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她。打量她的鬓发,打量她绯红的脸颊,也打量她同样嫣红的嘴唇。他的喉结动了动,神色同样绷得很紧,然后他抬起一只手,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擦她的唇。 这个动作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他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的反应。 陈浦不知道,李轻鹞由内而外,从心脏到皮肤,都有一种微微颤抖的感觉。那种感觉是非常细微的,从他目光注视之处,到他呼吸侵袭之处,再到他皮肤贴近的每一处,她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拇指一摸上来,她的嘴唇就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她感到喉咙发干,脑袋发热。可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着。 望着这样一双清澈的、像是在说话的眼睛,陈浦的身体里突然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感觉,那感觉刺激到令他的灵魂都开始发抖战栗。它从他的尾椎骨一路极速窜上去,在他的脑子里炸开,瞬间遍布全身每一寸血脉骨骼。他重重地一口亲下去。 第11章 我们与某人的第一个吻,通常印象最深刻。哪怕后来你们吻过无数次,哪怕随着岁月的流逝,你们之间的甜蜜、痛苦,还有许许多多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你连那个吻发生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太记得了。但你一定会记得第一个吻里的某个细节,或许是他嘴唇的味道,或许是他的手指慢慢滑过你的肌肤的感觉,或许是他抱住你时的阵阵悸动。 那么此刻,当陈浦第一次吻上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第一感觉,十分直观,清凉滋润,口感绝佳。 与他相比,她的嘴要小很多,加之她的体温好像就是比他低,嘴唇里也是,温温凉凉的,不像他,一身冒热气。她的舌头不太主动,但也不算消极,他放肆搅动追逐那么一会儿,她才赏脸回舔他两下,小小的舌头轻轻一勾。可就是这种要吊不吊的感觉,令陈浦更发疯了。他吻得一口气都不肯歇,一个劲儿地汲取再汲取,渴望得到更多。 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怀里的这具躯体,是那么的柔软,纤细,他好轻易就抱了个满怀,完全罩住,这令他很满意,下意识把身体不断压上去,抱得再紧一点,不想留一丝多余的空隙。而且她身上也太好闻了,清淡幽香。陈浦出门前虽然专程沐浴更衣,还抹了点她妈不要的一瓶海蓝之谜,可上楼下楼,又出了汗。他觉得自己抱着她都是一种玷污,但也只能继续玷污了。 而李轻鹞,被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干哥哥、战友兼邻居,抱着不停地亲时,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女人和男人不同,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身上的气息,热乎乎的,还有一点沐浴液的香味。她觉得自己可能有毛病,在被陈浦搂着时,她居然闻到了他手臂肌肉的味道,紧实,干燥,同样很清淡,可是她觉得好闻。于是她的两根手指忍不住沿着他的手臂肌肉线条,轻轻滑动着。结果陈浦睁开眼,看她一下,吻得更凶了。 他嘴里的味道,和她想象的一样。热烈,甘冽,舌头攻势凶猛坚定。本来李轻鹞以为,第一个吻,会是温柔,试探,彼此熟悉的过程。然而陈小浦也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了,还是说老房子着火就是这么来势汹汹,光是这个吻,就令李轻鹞全身酥麻脚趾蜷起心跳加速。 她混乱地想,也许对于某些男人来说,欲这种东西,就长在他那一身极有力量的骨骼血肉里,天生就会。但是who怕who?李轻鹞索性抬起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全身送进他的胸膛。 于是陈浦又睁开眼,瞅她,嘴角笑意浮现。他顺势将她抱起往沙发上一放,他也上了沙发,整个身体压上去,继续全心全意地亲。 李轻鹞心想你这可真是太会了。她感觉他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来,胸腹压着胸腹,腿压着腿,这姿势是带劲,可也太危险了。她伸手推他:“行了你要亲多久?” 陈浦又重重地在她唇上吸了好几口,这才意犹未尽地移开脸,低头看着她,笑了。李轻鹞看着他明亮中透着些许浓稠暗沉的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任她摸了一会儿,才翻身坐起,又拉她起来。 要说李轻鹞这人,对着陈浦,就是爱抖呢?人家亲着她要喊停,现在人家收手了,她又嘚嘚嘚挑衅:“呦,怎么肯休息了?你不是凶得很吗?” 陈浦坐得离她有半尺远,双手看似随意地交叠搭在大腿根,恰好挡着。他心想老子要不是快炸了,能放过你?虽然李轻鹞嘲弄的眼神,没往他身上乱瞟,但他觉得,她就是在嘲笑这个。她脑瓜子那么聪明,心思又深,有什么不懂的。 陈浦又不着痕迹地微微侧了侧身,神色淡定地说:“这不是怕你觉得我急色吗?循序渐进,给你个适应过程。我这个人当男朋友,那肯定是要把女朋友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李轻鹞等的就是这一句,非常灿烂地笑了:“你在乱讲什么?谁答应跟你谈恋爱了?这个吻,难道不是干哥哥对妹妹的关心之吻吗?我才不要男朋友。” 陈浦偏头笑了,轻轻骂了句“草”。事关名分,他也顾不上掩饰身体了,伸手一捞,把人又抓过来,用力亲了一口,而后就搂着肩膀不放,低头说:“少胡说八道,谁是你哥?爱谁谁,反正我不是。” 李轻鹞:“无耻。” 陈浦沉着微笑。 李轻鹞拿起桌上手机看了眼,又推他:“这都11点25了,赶紧走。” 陈浦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吻反反复复持续足足8分钟,他不赖。第二个反应是,他刚在她家呆了35分钟,比前一个人只多5分钟。 于是他装没听到她的逐客令,一手搂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在掌心不停捏来捏去,说:“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李轻鹞任他动手动脚,一只手托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睛:“你想说什么?” 陈浦盯着怀里偏头提问的人,盯着她水灵灵的眼睛,小巧的脸蛋,和被吻过后红润的嘴唇。心想难怪有些男的是恋爱脑,没女朋友就活不了。 女朋友要是都这么可爱,那谁扛得住? 于是陈浦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咱们关系不同了,你得时刻牢记心中。” 李轻鹞故意问:“牢记什么?” 陈浦眼眸清亮:“陈浦是你男朋友。” 李轻鹞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只忽然伸手,从他的眉毛摸起,一根一根描绘,又摸他挺直的鼻梁,他的脸颊,他嘴唇的形状,还有线条清晰的下颌。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可陈浦却觉得感动。 李轻鹞放下手,陈浦搂着她往后靠进沙发里,李轻鹞把头靠在他肩上,说:“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跟你在一起,现阶段我只想把所有精力放在工作和找哥哥这件事上,谈恋爱会分心,也会有种时机不对的感觉。” 陈浦一只手插进她的头发里,轻轻抚摸着,说:“我的感觉和你一样。今晚要不是被骆怀铮逼上梁山,我大概率不会开口。” “而且办公室恋情不太好?” “是不太好,哪怕我们问心无愧大公无私,也会有人说闲话。” “那……” 她刚说了一个字,就被陈浦打断:“别,我这儿开弓可没有回头箭,别跟我说当什么都没发生,回到以前的状态,那不可能。我最多能接受,咱们不公开,上班时间和往常一样,公事公办。下班回家了,私人时间你就是我女朋友。这事儿没得商量。” 李轻鹞抬头,似笑非笑看着他:“呦,我好怕哦。” 陈浦不一小心嘴瓢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讨好地一笑,马上把人搂回来,说:“我只是提一个解决方案,凡事不得您老人家点头吗?你瞅小浦这个建议行不行?” 李轻鹞噗嗤一笑,很满意他的能屈能伸,点头:“我看也不是不可以。” 陈浦松了口气,地下活动也行,他也不是要跟她轰轰烈烈谈恋爱,日子照从前那么过都行,哪怕十天半月才给他亲一口……也行!只要她别不认账。 不过瞅着她气定神闲的态度,陈浦心里到底酸溜溜的,他问:“你心里既然有我,以前一直不表露,也不打算跟我谈恋爱,你就不怕我跟别人跑了?” 他陈浦也没那么差好,拾掇拾掇也是能找到人要的。 谁知道李轻鹞的反应更加平淡了:“不可能的,我一直在你身边盯着,有只母蚊子飞过来,我都知道,你能去跟谁谈恋爱?” 陈浦:…… 合着什么都在她的计划和掌控中啊。他就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的一切,那些朦胧的好感,暧昧的细节,不是他的错觉,她全都心里有数。但她偏偏企图掌控全部节奏,明明有情,却冷静到无情。 陈浦深深叹了口气,拿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用力蹭了几下。 什么叫又恨又爱,这就叫又恨又爱,他终于感受到了。 可蹭了一会儿,他又笑了,心里只觉得满足,只觉得快活。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尤其是陈浦这样格外想得开的男人——他只要她愿意跟他在一起就行。过程不重要,谁爱多一点谁爱少一点,他根本不会去想,干嘛自己找虐。人先到手才是最重要的。 蹭一下,他忍不住在她唇上啄一下,蹭一下,又啄一下。李轻鹞也被他逗笑了,说:“啄木鸟啊你?” 今夜自觉大获全胜的陈啄啄,终于没忍住,说出了心里话:“不瞒你说,上楼之前,我都以为自己完蛋了,你八成会答应骆怀铮。”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陈浦当然不会细数自己男七号的心路历程,更不会说你看他的眼神不同你遇到他总是情绪失常之类的话,他又不蠢。他只笑笑,说:“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就怕呗。” 李轻鹞扬眉:“这么说,你喝醋挺长时间了?”这李轻鹞还真没看出来,只隐约感觉出他有时候可能有点不舒服,但是他老人家也挺会演的,看起来一直挺正常的。 陈浦说:“搁谁谁不醋?我没醋得发疯,都是因为我气量大心胸广。” 李轻鹞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个,从七年前开始,我和他就不可能了。” 陈浦:“为什么?能说吗?不能说别勉强,没事。” 陈浦其实很想知道原因。无他,虽然他很同情骆怀铮这个人,但情场上容不得心慈手软,他当然希望听到李轻鹞亲口说出,和那个人绝无可能的原因,以绝后患。讲真,骆怀铮的存在,都搞得他有点应激障碍了,男人也需要安全感的好吗。 李轻鹞抬头,看着陈浦温和的表情。那个原因,她藏在心里的那段往事,那个小秘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父母都不知道。她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提及,除非哪天找到哥哥。 可陈浦于她的意义,和任何人都不同。 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对陈浦说的呢? 第12章 李轻鹞清楚记得,那是一个略显燥热的夏夜,那天没有晚自习,她坐在房间里刷试卷。眼睛盯着那些熟悉的文字,脑子却反应不过来。从来神思清明专注的人,头一次体会到精神涣散的滋味。 写着写着,她把笔一丢,趴在桌上,眼睛睁得很大。那个人和那件事,她强迫自己不能去想,一想就是个无底洞,再坚强的少女也会沉没。 李谨诚就是在这时敲门进的房间。 李轻鹞坐起,一副专注学习的模样。可李谨诚是谁?从小跟她一起长大,什么看不出来? 年轻的刑警摘掉警帽,放在桌上,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又把一盒妹妹爱吃的榛子巧克力推过去。这意味着他一进家门,就直奔她的屋。 李轻鹞:“我不要。” “干嘛不要?” “不想吃。” 李谨诚就沉默了,盯着她半天也不落笔写题,他叹口气,说:“马上要高考了,你必须放下他,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这关系到你一辈子,你也要想想叔叔婶婶。”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轻鹞更难受了。她从小就是懂事孩子,哪里让父母操心过。现在她越挂念骆怀铮,心中对父母越愧疚。 李轻鹞一直不是感情浓烈,意气用事的人。你说她那时对骆怀铮爱得要死要活,绝对没有。但她对他的那颗心,始终是真诚坦荡的。骆怀铮出事太突然,也太离奇,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独善其身,就此放弃。 可她一个高三生,只会读书的女孩子,能想出什么办法? 于是李轻鹞抬头看着她唯一的“办法”:“哥,你帮我再查一下这个案子,好不好?这里面应该有问题,骆怀铮不可能杀人,我觉得他一定是无辜的。” 以往,李轻鹞如果用这样恳求的眼神望着李谨诚,不管那事多么离谱,李谨诚多半也会答应下来,硬着头皮去干。可这回,妹妹的撒娇也失灵了。 李谨诚叹了口气,在不违背保密规定的前提下,对她解释道:“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向思翎还是处女,我两个同事亲自跟去的医院。凶器上,只有死者的血迹和骆怀铮一个人的指纹,而且按照他的口供,承认亲手砸了死者许多下,看着死者倒地。鹞鹞,证据链是完整的。”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菜鸟小刑警,尽管以警校第二名的优异成绩毕业,干的也都是会议记录送取证物报告、跟在老刑警屁股后头记笔记打下手这种活儿。铁证如山,他是真的无能为力。 李轻鹞怔然,片刻后偏头抹去眼泪。 李谨诚唯一见不得的,就是妹妹和婶婶两个女人哭,忙扯了纸巾说软话:“祖宗啊,别哭了,还为了别的男孩哭,嘿,气死哥哥不偿命啊。我是真的没办法,不然肯定帮你。” “我没事,谢谢哥哥,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呆着。” 李谨诚哪肯放着她一个人这样呆着,又苦口婆心劝道:“我知道骆怀铮是个好学生、男孩,我也相信他绝对是无心的。但哪怕是正常人,也会过失犯错。你,我,谁不犯错?只不过这次,他倒霉了一点,过失大了一点。你得这么想,接受现实。” 李轻鹞固执摇头:“我不接受,我也不信。” 那时候的李轻鹞,不懂刑侦,也不懂证据。但是她了解骆怀铮。家里有两个刑警,学校老师也关注着案情进展,她或多或少听说了,骆怀铮的口供里说,一进屋看到向伟强奸向思翎,才和向伟厮打起来。李美玲事后却反咬一口,说骆怀铮强奸向思翎,向伟才和他起争执。就是这两点,令李轻鹞起了疑心。 她敢拿脑袋打赌,骆怀铮不可能强奸向思翎,她也相信骆怀铮的判断,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不会看错,更不可能编造。所以李轻鹞认为,一定另有隐情,李美玲在害骆怀铮。 听完李轻鹞这些话,李谨诚也有点动摇了。无他,他一直很相信妹妹的眼光和判断。而且他知道事关人命,妹妹一定会实事求是,不会为了保护男友夸大其词。 但李谨诚还是没松口要帮她。 那个时候,李轻鹞在想什么呢? 她那时候没有想那么多,她不知道这种事会有危险,也不知道,如果李谨诚和刑警队众人唱反调,会面临多大的压力。她是真的不懂这些,以为哥哥只是觉得太难了。 但她了解李谨诚。 一件事,或许一开始,他可能会因为难办,或者怕惹上麻烦,不肯轻易插手。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哥也不是什么圣父。但如果那件事,自己撞到他眼前了,或者他答应接手了,那么他就一定会拼尽全力、排除万难去做,绝不会推卸责任。 所以她只要想办法让李谨诚答应就行。这个世上,大概她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愿意为不相干的骆怀铮去死磕了。只有最疼她,又最正直的哥哥。 于是李轻鹞哭了,八分真,二分假,长这么大,她头一次哭得那么伤心。然后她一看李谨诚心疼的表情,就知道他快扛不住了。她对他说:“哥,我真的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坐牢,我会痛苦一辈子,一辈子不原谅自己。” 这话其实稍微有点煽情和夸张了,李轻鹞虽然难过,虽然学习状态受了极大的影响,但是一辈子那么长,18岁的她还真不会想那么远。 但是李谨诚不知道。他无条件相信着妹妹的每一句话。他觉得妹妹从小主意正,她说一辈子,搞不好就真的犟一辈子。那是李谨诚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看到的。 年轻小伙子站起来,焦虑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又叹了口气,终于被逼得下定决心,在妹妹面前站定,说:“我可以私下调查这个案子,也可以向你承诺,不查到水落石出绝不罢手。但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李轻鹞也站起来,擦干眼泪:“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第一,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学习,全心全意,不许再想骆怀铮的事。下次模拟考,全年级必须进步10名以上,我都会看着的。你有多努力学习,我就会有多努力找他。第二,如果我查到最后,他依然有罪,要坐牢,那他就是个劳改犯,这是我们全家人都不能接受的。你永远不能再想着他,不能再见他。答应这两条,我明天就开始查。” 李轻鹞斩钉截铁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发誓,一定会考上很好的大学,如果你查完了,还是证明他有罪,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永远都不和他在一起。” …… 讲述完这一段过往,李轻鹞并没有露出多少悲伤或者愧疚神色,她看起来平静极了,对陈浦说:“所以你看,我怎么可能还跟骆怀铮在一起?知道我哥失踪那天,我就发誓,永远不和他见面。我哥失踪前,就对我提了这两个小要求,总要全部达成了。” 陈浦听得心中百味杂陈。 听到当年,是李轻鹞求李谨诚去查骆怀铮案,他并没有多吃惊。她那时候再早慧成熟,也是个孩子,17、18岁。只能说造化弄人。谁能想到,李谨诚会在那段时间神秘失踪?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却躲开了,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听到这件事,心里会不会怪我?要不是我求,他就不会去查,现在说不定人还好好的,跟你一样升了中队长。也是,我连爸妈都不敢说,就怕他们心里怪我。说真的陈浦,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咱们也可以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不必要在一起……” 话没说完,她的嘴就被人捂住了,陈浦无奈地说:“姑奶奶,原来你也会说傻话。要问我怎么想,首先,你哥就不见得是因为骆怀铮案失踪,一切不是还没查明?其次,就算是,他是个成年人了,还是刑警。他去查这个案子,是因为你的请求。但他之后走的每一步,决定冒什么风险,都是自己做的决定,我相信一定是出于刑警的责任心。你别把什么都怪在自己头上。” 李轻鹞只是笑笑,却不搭话,一看就没听进去。 陈浦一直知道她是个左性的人,这根刺既然在她心里埋了七年,不可能因他几句话就拔掉,只能以后再说。 而且,她的心态,陈浦也可以理解。这就好比哪天,你非要吃个什么东西,让至亲的人去买。他去了,结果出了车祸离世。尽管谁都知道,罪魁祸首是疲劳驾驶的司机,可你能不自责吗?你余生都会反反复复想,假如那天,我没有对他提出要求,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要爱还在,巨大的足以吞噬心灵的愧疚,就会伴随残生。 陈浦忽然又想到,李轻鹞那几年患上抑郁,会不会也有这件事的原因?对哥哥的愧疚,大概令她无法原谅自己。与其说,“和骆怀铮分开”是践行对哥哥的承诺,不如说是李轻鹞对那时候的自己的严厉惩罚,罚自己永远不能和爱的少年在一起。 这个认知,令陈浦心中又冒出了一小股酸雾。不过,所谓雾,那就是淡薄的,轻微的,可控的。哪像从前,那是一大盆一大盘酸水泼脸上。毕竟他是李轻鹞的现任男友了,身份不同,耐受力自然也不同。而且,既然李轻鹞都觉得翻篇了,在他这里,就更加不值一提。 于是他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说:“行了,我知道了,反正结论是你不会再和骆怀铮在一起,我知道这点就够了。你也只要知道,我会一直和你一起找李谨诚,直至我们找到他那一天。到时候你有什么话,当面和你哥说。别的,在那之前,都不想了,除了内耗没意义,行不行?” 李轻鹞“嗯”了一声,那层坚硬冰凉的外壳,好像终于消散了。她用雪白的牙齿咬了咬下唇,水盈盈的眼睛微微泛着红,望着他不说话。那张脸在他的掌心显得格外柔嫩小巧。 李大聪明何时在人前,露出过这样柔软可爱的模样?陈浦心中又怜又爱,果断说:“咱们还是接着亲,别瞎聊了,伤感情。” 第13章 早晨8点,向思翎牵着女儿的手,走下一辆劳斯莱斯。眼前是全市最贵的一所国际幼儿园,金发碧眼的年轻保姆背着孩子的书包,跟在她们身后。 门口的外教班主任看到了钱思甜,喊道:“good orng,anl!” 钱思甜答道:“good orng,cathere” 向思翎蹲下,抱着女儿:“亲妈妈一下。” 钱思甜在妈妈脸上重重啵了一下,甜甜地笑了。 “听老师的话,在幼儿园要全用英文,不能说中文哦,以后你生活的地方,所有朋友都说英文。” “好的……啊,ok,oy” 向思翎端详了女儿一会儿,接过保姆手里的书包给她背上,又摸摸她的头:“去。” 孩子飞一样地冲进幼儿园,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向思翎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保姆看着她微红的眼睛,用流利的中文说:“思翎,你舍不得她。” 向思翎说:“当然,她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 保姆又说:“我还是不明白,虽然孩子的独立性很重要,anl还是太小了,为什么你舍得把她送出国?” 向思翎抿了一下唇,戴上墨镜,姿态优雅地坐进劳斯莱斯:“因为只有远离这里,她才能拥有更好的未来。等下个月出了国,她就靠你照顾了。如果事情顺利……”她顿了顿,“我很快会去和她团聚。如果不顺利,希望你善待她至成年,我不会亏待你。” 中午,这辆车驶出华誉集团总部,驶向一家私密性极好的顶级餐厅。有人在那里等向思翎。 包厢里只有一张小桌,放了两套餐具,却足有二十多平米宽敞。向思翎走进去,看了眼正在翻看菜单的男人,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男人已站起来,似乎想过来迎一下,但又站着没动。 向思翎的姿态却比他从容多了,走到桌前坐下,翻了翻菜单,语气熟络:“点菜了没有?” 钱成峰盯着她依然美得惊人的容颜,喉结滚了滚,答:“没有,等你来点。” 向思翎笑了笑,也不推辞,按下服务铃,等服务员来了,随手点了几个菜,说:“我们不叫,别进来,要聊事情。” 服务员很快退了出去。 “考虑得怎么样了?”向思翎开门见山地问。 钱成峰露出为难神色:“突然让我去美国,我英文也不好,资源人脉都在国内……” 向思翎打断他:“他们有甜甜重要吗?而且我会成倍地补偿你,你过去,就是美国分公司的老大,不管业务发展得好坏,我在那里购置的固定资产,都足够你们父女俩挥霍一辈子。” 钱成峰却看着她的眼睛:“那你呢?” 向思翎就笑:“怎么,关心我啊?” 钱成峰盯了她几秒钟,“嗯”了一声。 向思翎神色微滞,端起清茶喝了一口,说:“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过来。这么大的集团,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钱成峰转而问:“听说前些天,你干了件大事?举报了李美玲,给你那个心肝肉洗白?” “大公无私而已,我是个尊敬守法的好公民。” 钱成峰沉默着,拿起茶杯在手里转了转,说:“我一直在猜测一件事。” “那你最好不要问出口。” “罗红民是不是你杀的?” 向思翎坐得笔直,纤细的腰仿佛有着最坚韧的力量,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与他对视了几秒钟,说:“那你呢,七年前,你们到底干了什么?你上次还没有回答我。要玩交换秘密那一套吗?” 钱成峰感觉有些头疼。如果说四年多前,向思翎和他结婚时,还是个沉默,冷傲,纯真的女人。现在的她,就像吐着信子的细长美女蛇,既富有侵略性,又足够妩媚蛊惑,让人难以招架。 他避重就轻地说:“那个年代的直播,你知道的,大家都乱来,没什么节操。我也没能独善起身。但我们也没做特别过分的事,和别人相比,不算什么。” 向思翎嗤笑:“警察可不会因为你做过几段无伤大雅的直播,就拿着张死人照片,到处问。既然咱们要为了孩子结盟,你最好有点诚意,说实话。” 钱成峰多精明的职场中人,心知向思翎就是要拿他的把柄。不过他也早已不是当年结婚时,对她掏心掏肺的那个傻男人了。于是他说:“真没干什么,就有一次,我们打伤了一个警察,后来那警察跑了。” 向思翎暗暗记下这一点,不再问了,说:“美国的房子也准备好了,你们过去之后,就可以正常入住。甜甜的学校我也已经联系好了,生活上有保姆照顾。你只要在发展海外版图的同时,尽好父亲的职责就行。” 钱成峰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来?” 向思翎的回答同样似是而非:“我现在出不了国,警察一直盯着。如果这次能够全身而退,我就把华誉的股份和资产全都卖掉,来美国和你们团聚。如果到时候你还愿意,咱们一家三口,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毕竟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插到我们中间了。” 钱成峰神色震动:“你愿意……跟我复合?” 向思翎就笑了,低头看着桌面:“我说自己曾经真的被感动,爱上你了,想跟你在一起。当年你就不信,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控制我了,你还是不信吗?” “不是……我只是……”钱成峰喃喃,这几年,这个女人离他的生活远远的,他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可此刻他惊讶地发现,眼里涌出了泪。 “你不是和骆怀铮走得很近吗?”他酸涩地说,“怎么舍他而选我,我可没他帅,也没他年轻。” “他呀。”向思翎叹了口气,钱成峰看得出来,谈及那个男人,她是真的心平气和,她说:“不瞒你说,他就是我少女时代的一个梦,这段时间,是我逼着他,给我鞍前马后,圆梦而已。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连一个吻都没有。你学生时代难道没有暗恋的白月光吗?现在我的人生,已经没有遗憾和心愿了。能够去美国和你们一起生活固然好,如果不能,我会永远怀着美好的心情,想念你们。” 说完,她就起身走过去,坐在钱成峰大腿上,吻了上去。钱成峰只呆了一瞬,就紧紧地抱着她。这个吻,两人都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狼一样撕咬着彼此。最后,向思翎靠在他怀里,他抬起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说:“我去美国,什么都答应你,等你过来。因为我还爱着你。” 第14章 次日清晨。 向思翎穿着比基尼泳衣,披着浴巾,走进小区会所的游泳池。有时候这里一整天,只有她一个人。但是会所工作人员,依然保持着水质的清洁新鲜,这也是她喜欢来这里游泳的原因之一。 时间太早了,连救生员都还没来,池边只有一个穿着保洁制服的年轻女工在低头忙碌。然而向思翎意外地在池边躺椅上,发现了一个多日未见的熟悉身影。 他今天穿得,倒是比之前在华誉进出时,随意很多。没有西装革履,而是穿了件黑色长袖t恤、运动长裤,衬得他的肤色更白,很有几分当年的少年气。 向思翎丢开浴巾,娉婷走近,不出意料地看到骆怀铮微微偏头,避开直视她的身体。 向思翎噗嗤一笑,弯腰凑近:“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被我耍得不够?你要的东西,不是都给你了吗?” 骆怀铮这才抬头,目光钉在她的脸上:“我是来道谢的。” 向思翎直起身子,在场边做起热身动作。骆怀铮又扭头望向水面。 “很不必谢,这是我欠你的。”她说。 骆怀铮的心绪复杂难言。他说:“如果说不再怨你,你可能不相信,我现在也做不到。但我也清楚,那时候,你也是个孩子,比我还要小几个月。一个女孩子被人控制威胁,即使不做什么,也不能说是你的错。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惨的。但其实,我在狱里,也有人关心,有人引导,让我不要走上歪路,不断有人告诉我,我的人生还可以重来,很多人帮我。但是你没有。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那几年,你并没有比我好过,你活在另一座牢笼里。” 向思翎停下了热身动作,侧头看着他。然而骆怀铮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像大海一样宽容平静。当你望向他澄澈宁静的眼睛,就知道,他是真的这么想。 向思翎一扭头跳进了水里。 骆怀铮双手交握,坐在矮矮的沙滩椅上,弯腰低头,沉默地看着她一口气游了一千米,中途不歇,这才重新露出水面,趴到他所在的池边。 “我冷静了一下。”她满脸是水,似笑非笑地说,“差点被你忽悠。原谅也好,欺骗也好,真心也好,假意也好。我猜,你今天来的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替李轻鹞,来探我的虚实?毕竟某个案子,他们查了这么久,也抓不住凶手的把柄。” 一刹那,骆怀铮的心中闪过心虚。但他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然而,于向思翎而言,他一瞬间的迟疑足以判断。 她偏头,用手臂枕着脑袋,用孩童一样天真的姿态看着他,说:“上次你陪了我两个月,才换来我想起李美玲杀人的事。当然,大脑的记忆,也是预料不到的。这回,你想拿到另一个真相,难道打算又委屈自己,陪我两个月?” 骆怀铮干脆不否认,盯着她的眼睛,说:“我没想那么多。但是从你说出李美玲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做这么多,只是为了帮我,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甚至给你带来了麻烦。 所以我想,你和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也许你并不愿意做坏事。不管是七年前,还是现在,你做的那些决定,或许有苦衷,你也许被人逼到了绝路。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其他人并没有权力去评价你的人生,就像他们没有权力去嘲笑和评价我是如何从一个清华保送生变成了监下囚,尽管那样的人当年也有很多。” 向思翎有片刻的怔然,但很快不屑地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把下巴搁在双掌上,盯着骆怀铮说:“就算你现在想来哄我套话,我也没有那个心思了。梦一旦醒了,人就该回到现实,迎来她所要面对的结果。可是,谁让……你是你呢?今天换任何一个人来试探,我都不会搭理。 也好,骆怀铮,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杀死罗红民的真凶?我告诉你答案。不过,这是我最大的秘密,所以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欠你的,我们终于两清了。骆怀铮,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对你感到愧疚,我也解脱了。” —— 这天,骆怀铮是在天快黑的时候,赶到警局的。 李轻鹞和陈浦正各抱着一叠证物袋,往外走。骆怀铮案告一段落,两人又开始仔细读叶松明的日记本,但迄今为止,还没有收获。 看到骆怀铮,李轻鹞先开口:“骆怀铮,有什么事吗?” 骆怀铮郑重点头。 两人立刻把他带到会议室,骆怀铮先掏出了李轻鹞之前给他的窃听器。 音频播放完毕后,骆怀铮神色凝重地说:“然后她就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很奇怪,我不知道和罗红民的死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决定马上来告诉你们。”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什么事?” 骆怀铮脑海里浮现,今天一整天看到的一幕。美丽纤细的女人,头一次露出冷酷神色,如同翻飞的鱼儿,在水中畅游着,不知疲惫,不肯停歇。 “她一直在游泳。”他说,“她游了整整5个小时,中途只起来上了一次厕所,喝一瓶能量饮料,还有两片药,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药。我记数了,她游了120个来回, 12公里。这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但是她的速度很稳定,最后出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是白的,差点晕倒,但是她做到了。” 骆怀铮走后,陈浦和李轻鹞立刻铺开明雅湖地图,摊开他们的探案笔记本,对比各项记录,很快得出结果—— 之前他们找不到向思翎的在场证明,是因为他们做了错误的预判,只从别墅前后5公里处查监控,预设了向思翎当晚来回最多游10公里。毕竟当时是春天,湖水寒凉,人的体力有限。 可今天向思翎却告诉他们,她可以在5小时内游12公里,那么,她就可以在离监控更远的、绝对安全的位置下水。 “可是……时间不够。”李轻鹞迟疑。 “够。”陈浦斩钉截铁地说,“你记不记得,第一,是那个夜班车司机,当时他故意开得很慢,2个半小时才开到,我们是按照正常1个半小时车程预估的。但如果当晚,司机比平常开得还快呢?那就有可能缩短到1个小时之内。再加上步行半小时和游泳时间,她正好能在2点左右赶到别墅,杀死罗红民,再与2点10分抵达别墅的路星汇合。 第二,我们当时就推测过,影竹山营地的服务员,有可能根本就没有在早上7点半,见到向思翎本人,她被误导了。那么,她实际达到影竹山的时间可能更晚,那样时间就更充分了。” “可是她的孩子只有3岁多。” “如果那个孩子,就是能够配合母亲,伪造不在场证明呢?” 李轻鹞沉默了。 陈浦冷笑着说:“向思翎已经明明白白向我们承认了,她就是杀死罗红民的真凶。但她之所以敢暴露给骆怀铮,就是知道,我们找不到证据,她下水的地方没有监控,司机也没有见到她的正脸。她完全‘隐形’。” 李轻鹞心念一动:“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漏洞。路星,只要抓到他,就能得到口供;还有那辆来路不明的面包车,丁队那边只要能找到源头,说不定就能查到向思翎身上!” “没错。”陈浦说,“抓她,是时间问题了。” 第15章 (向思翎篇无男女主请按需购买) 骆怀铮的事情发生后,向思翎有过四次逃离。 第一次,是在高考结束后。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考砸了,只能上专科线。罗红民给她选好了几所学校,全都在湘城本地,有一家甚至在他公司附近。向思翎就像块木头似的,他们说什么,她都听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到了志愿填报系统开通的第一天,半夜3点钟,她从沉睡的罗红民身旁起身,打开他带来的次日用来填报志愿的笔记本电脑。她掏出手机,里头有查好的几所外地大专,不是在xj,就是在内蒙。她刚把第一所院校的名字输入,猛地被人从电脑前拦腰抱开。她吓得魂飞魄散,耳边是罗红民的狞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骨头怎么这么硬啊?非要找教训是!” “志愿是我的!我想填哪里就填哪里!”向思翎哭道。 “你是老子的!你早就被卖给老子了!” 李美玲听到动静也赶出来,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连声骂向思翎不懂事,帮着罗红民把她关进房间。罗红民也怕夜长梦多,叼着根烟,当场替她把志愿填好提交。 向思翎从这个家的第一次“逃离”,一败涂地。 整个暑假,向思翎都被人看着,大部分时间是李美玲,有时候是罗红民派来的小弟。开学那天,“父母”亲自送她去学校,豪车、名表、最新款手机、奢侈品包包和衣服,令同寝的同学们叹为观止,从此她成为了许多人羡慕的富家小公主。可没人知道,就在半年前,向思翎还住在贫民窟般的旧房子里;也没人知道,她前一天晚上,还躺在罗红民床上。 然而罗红民深谙一张一弛的道理。开学两个月,向思翎都没有主动回家,他也没有去找过她。每月只按时打来丰厚生活费,像是完全把她忘了。向思翎感受到阔别已久的自由味道,加上在大学校园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往,她是人人追捧的明星,也收获了新的珍贵友谊。正当她对新生活和新朋友产生了感情和依恋时,罗红民也感觉火候够了,一辆豪车和一名司机,停在宿舍楼下。 “这个周末回家。”他给她发消息。 “我有课。” 罗红民发了张她的床照过来。 当晚,向思翎不再像一条死鱼,她用恨毒了的眼神看着他,在某些时候激烈反抗。然而她依然不是壮年男人的对手。罗红民看着她的眼神,却越来越炽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玩过的女人,数不胜数,可都两年了,他还是对这个小姑娘,有着强烈的渴望和占有欲。 也许是她太美了,是他生平罕见的绝世容颜;也许是她太单纯善良,被他和她亲妈骗了无数次,也没有能够变得更强,任他揉捏,无力抵抗;又或许是她太倔强,一身傲骨,他弯折了那么多次,也不能令她真正屈服。他越来越乐在其中。 他爱她,他想。越爱,他就越想全面控制她。那么大学生活,当然就是第一步。 向思翎的大学三年,就这样维持着畸形的平衡,平静度过。 周一到周五,她是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校花,高冷、勤奋、优秀、富有。她只和几个玩得好的女生,形影不离,任何男生的追求,都会被她无情拒绝。但大家也都能接受,觉得她一看将来就是要嫁给门当户对年轻有为的富二代,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可以肖想的。 到了周末,她就必须回到罗红民在市区的家,做他的隐秘情人。 这时候的向思翎长大了,称得上是一个女人了。她开始注意到罗红民的眼神:炽烈、痴迷,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丝痛苦和幽怨。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对他的态度,也渐渐有了变化:在收到礼物时,她不再冷若冰霜,而是会蚊子般低声说一句“谢谢”,这足以令罗红民眉眼一亮;在床上时,她依然不会逢迎,但结束后,偶尔她会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她在家中也开始有了笑颜,会在饭桌上,提起一两件学校的趣事……罗红民的眼神越来越专注,出手也越来越大方,几乎对她予取予求。 就在罗红民以为,向思翎终于接受现实,愿意接纳他,并且开始产生情感时,她执行了第二次逃离。 这次,她的计划比以前周密多了。她积攒了足够多的钱,买通同学、老师,就业招生办的工作人员,和远在东北的一家企业,签订三方合同。那只是家普通的民营企业,稳定性和待遇都一般。但是向思翎义无反顾。她成功购得机票,跑去东北,办好了入职手续,甚至还火速租好了一套小公寓。 新的住址,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在十天后,罗红民和李美玲,带着两个保镖,还是出现在她的新家门口。李美玲迎面就是一个巴掌,打得她头晕眼花,罗红民则颇有兴致地步入她的小窝,参观一番后,摇头:“怎么住这种地方,回湘城,我给你买套江景大平层,写你的名字。” 李美玲以母亲的名义,去公司闹了一番,拿回来解约合同。向思翎气得发疯,要去报警,鱼死网破。罗红民却让李美玲先回酒店,心平气和地劝她。 他说,你现在还闹什么?咱们都好这么多年了,两情相悦的证据,视频,照片,转账消费记录,我有一大把,吃我的用我的大学都是我供的,谁信?你要是第一次被我上的时候,血性一点,不顾一切去报警,说不定我就在牢里了,可惜你没有,现在可没有后悔药吃。 就算你闹出来,我最多被人说一句道德败坏,能让我少赚一分钱?可你不一样。你还想有同学,朋友,工作吗?我知道你舍不得这一切。跟我回湘城,进家里公司,一进去就让你当部门经理,谁都越不过你去。只要你踏踏实实跟我,我没有亲生子女,今后一切都是你的。 说真的,向思翎,我对你已经够可以了。谁对自己女人,这么耐心,你都跑几回了,我也没把你怎么样。我还在你身上花这么多钱,这个世界上,哪个男人会像我对你这么好? 向思翎的第二次逃离,依然以失败告终。 第16章 (向思翎篇无男女主请按需购买) 其实真要再跑,还是很容易的,罗红民不可能24小时派人盯着她,尽管她的身份证被他扣着,钱也被拿走了,也不是不能跑。可跑了之后,她要怎么生活?没有钱,学历又低,举!目无亲,她也许连工作都找不到,房子也租不起。而且她想,我为什么要去过那样的生活,他们欠我太多了。相比之下,每周伺候罗红民几次,她已经习以为常,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 回湘城后,向思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她按照罗红民的安排,进入华誉,工作不算太积极,也不消极。她沉默寡言,冷艳不可方物,几乎没有朋友。她的嘴角时常带着讥讽的笑,而她在床上,又恢复了僵尸状态。对罗红民,再无半点亲近。 这令罗红民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罗红民哄了她好多天,都没用。渐渐的,他也恼羞成怒了。他要的是彻底征服这个女人,得到她的身心和意志,而不是一具不会哭不会笑的躯壳。他也怕她再跑掉,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她要真的豁出去,他也没辙。而且万一下次跑了,找不回来了,怎么办? 他不能没有向思翎。她是他的情人,也是他的孩子。是他已经失去的青春,迟来的爱情和最终极的欲望。 他得想个办法,一劳永逸。 这一次,他必须彻底击溃她的意志,控制她的精神,让她不敢也不想再离开。罗红民认为,人只要有了绝对的恐惧,随之而来的就是敬畏和依恋,甚至还会有爱。女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他对向思翎的驯化还不够,之前是他感情用事了。 之后,罗红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碰过向思翎。他去夜总会玩女人,去李美玲的按摩会所玩技师,好像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而向思翎对此反应平平。 后来有一次,罗红民和李美玲带她参加酒会,那是向思翎第一次见到钱成峰。 再然后,又有几次,向思翎都遇到了钱成峰,每次两人都说了话。很快,钱成峰开始给她送花送礼物约吃饭,全力以赴地追求。 一开始,向思翎对钱成峰这个人,印象平平。他并不十分帅,能力倒是很强,但过于精明世故,和向思翎曾经喜欢的类型截然相反。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可向思翎不知道,钱成峰有罗红民在背后鼓励,普通的挫折哪会令他放弃?向思翎看着他着了火般的双眼,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被她迷住了。 动静闹得太大,公司很多人都知道了。向思翎虽然对他没有好感,却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被罗红民穿小鞋。于是在一次吃饭时,她对罗红民说:“那个钱成峰,最近总找我,你管一下。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别为难人家。” 没想到罗红民问:“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向思翎忽然想起,他们已经有三个半月没有做过了。 她答:“一般。” “我倒觉得他不错,年轻,有能力,也有野心,有点像年轻时的我,前途不可限量。你要是觉得他行,可以和他先相处试试。” 向思翎:“你什么意思?” 罗红民神色平淡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妈也说过,我不会缺女人。你陪我几年,等我兴致过了,亏待不了你。现在你也大了,总不交男朋友也不像话。你要是喜欢上谁,谈恋爱可以,结婚也可以。我会遵守承诺,陪嫁房子车子,把你当亲女儿嫁出去。过去几年,我对你都是真心的。我从来不会亏待跟过我的女人,更何况是你。以后多笑一点,准备迎接新生活。” 那天,向思翎回房间,独坐了很久。 第二天,她就答应了钱成峰的追求。 之后,他们两人,按部就班的约会,恋爱,出双入对,亲吻,拥抱,上床。公司所有单身男人,都羡慕死钱成峰了,懊恼自己怎么没有大胆一点。 钱成峰却骄傲地想,能一样吗?我是董事长亲自选中的女婿,可见他多么欣赏我。尽管向思翎很多时候都显得忧郁,沉默,对他的态度算不上热烈,但是一个女朋友该尽的义务,她全都做得很好。钱成峰本就爱得卑微而热烈,也不会深究。 也不知道罗红民跟李美玲说了什么,她也成了哑巴,当着钱成峰的面,虽然敷衍,也会说几句场面话。更多时候,她会盯着女儿冷笑。 直至和钱成峰领了结婚证,搬去他用尽全部积蓄买的那套新房子时,向思翎还有种在做梦的感觉——她就真的这样离开那个家,那个困住她几年的魔窟?她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拥有了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丈夫和看似美满的婚姻生活? 结婚前三个月,生活简单安稳得让向思翎不敢相信。虽然还是有半数的夜晚,她会从梦中惊醒,等着她的,是钱成峰温暖的怀抱和充满怜爱的安抚;她不喜欢床上那档子事,钱成峰一个体格健壮的年轻男人,竟也尽量忍耐着,一切以她的意志为主,绝不委屈她,新婚期间,两人一共才寥寥几次——就是这一点,令向思翎真正开始思考,和这个男人白头偕老的可能性。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工作中越来越自信。她对钱成峰越来越好,真有了几分相濡以沫的滋味,他们成了集团里人人羡艳的一对佳偶。她以为木已成舟,罗红民再无耻,也不能对下属的妻子下手,钱成峰也不可能容忍。 这一切,罗红民都看在眼里。 一个周末,罗红民邀请他们夫妻回别墅吃饭。邀请是对钱成峰发出的,他自然热衷和大老板亲近,向思翎没有理由拒绝。 当晚,钱成峰彻底醉酒,不省人事,被保姆扶进向思翎的卧室。 向思翎被带进罗红民的卧室。 “我结婚了!”向思翎激烈反抗,“我的丈夫就在楼下!你不是说对我没兴趣了,放我去结婚吗?” 罗红民把玩着手里的安全套:“可我又有兴致了怎么办?” “你不是人!你这个畜生!” 他却亢奋地逼近了她:“你老公怎么样?有我厉害吗?这可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男人,能不能伺候好你?叫啊,叫得再大声一点,最好把钱成峰叫醒看看,你在你的爸爸、他的董事长床上是什么德性!” 向思翎一下子僵住了。 她想她是真的喜欢上钱成峰了,喜欢上这个虽然油滑,对她却真挚;虽然粗糙,对她却细心的男人。他那么掏心掏肺爱她,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知道这一切,他会是什么反应。她一点都不想伤他的心。 这个夜晚,罗红民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无论心灵还是身体。他知道,猎物又回到自己手里了,而且比以往更烈性,也更绝望。他又一次狠狠击溃了她的意志。这样的女人,多么令人痴迷啊。 完事时,他对她说:“现在明白了吗?就算结婚了,老子叫你,你也得随叫随到。真要让钱成峰知道,你看他敢不敢放一个屁?” 向思翎不是没想过对钱成峰和盘托出,让他带着自己,远走高飞。可她也在想罗红民说过的话——钱成峰是他选中的。而且,夫妻俩的感情基础并不深厚,钱成峰这样有野心有能力的男人,真的能接受老婆曾经多年被继父控制性侵?他会愿意抛下华誉的高薪和发展机会,陪她从头开始? 第17章 (向思翎篇略暗黑慎买) 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向思翎验出怀孕。从时间推算,这个孩子只可能是钱成峰的。而罗红民,几年前曾令未成年的向思翎怀孕,到了现在,他会很遗憾那个孩子没能留下。因为他和前妻、李美玲、其他女人,都没能有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隐晦地表示,罗红民想要让女人怀孕比较艰难。向思翎成年后,他就没再采取过安全措施,可她也没能怀上过。不过罗红民早就看开了。 向思翎本来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但钱成峰欣喜若狂,执意要留。而罗红民忽然改了主意。他不再频繁召见向思翎,头三个月甚至不碰她,还请了最好的医生为她保胎。他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有后代,你的孩子,当然就是我的后代。等生下来,你就和他离婚,这就是我们俩的孩子。 看着罗红民期待的眼神,向思翎怀疑,他可能是年龄大了,开始羡慕别人儿孙满堂。可向思翎怎么可能让孩子在他的膝前长大?哪怕有金山银山,她也不能忍受。 然而钱成峰又表现得太期待这个孩子,他不能接受任何打掉孩子的理由。而罗红民明显软化的态度,也让向思翎缓了口气,开始考虑留下这个孩子的利弊。 她决定赌一把。 生下这个孩子,向他摊牌。不是说孩子,是夫妻之间最深的纽带吗?他这么爱孩子,她是否就能多几分成功的把握? 尽管向思翎不愿意承认,她的内心深处,是那么渴望留下这个男人,继续拥有这个小家。 向思翎怀孕期间,钱成峰受到罗红民空前的重用,不断提拔,节节高升,无论薪水职位,仅次于集团层面高管。这在旁人看来,虽然嫉妒,无可奈何,毕竟这可是董事长的女婿,将来搞不好就是下一任总裁。 可向思翎隐隐觉得不安,她曾经隐晦向钱成峰表达过担忧,但他信心和干劲正足,根本听不进去,每天拼命工作,并且反复对她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爸失望,一定会让你和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向思翎就不再说什么了。 她摸着已经很大的肚子,孩子的存在令她变得无比安宁,也多了许多信心。事已至此,她只想平安生下这个孩子,这个在她体内孕育的美好而神奇的生命,然后等待命运的裁决。 孩子是顺产的,因为向思翎的体质一直很好,又有锻炼习惯,生产速度很快,六斤八两,母女平安。 当天,虚弱的向思翎躺在病床上,低头看着小猴般的孩子,泪水涟涟。她握着钱成峰的手说:“等孩子满月,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钱成峰已经乐得顾不上了,小心翼翼抱起孩子,红着眼睛,随口答:“好,好,你辛苦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向思翎又看他们父女一眼,闭上眼,不说话了。 然而向思翎还没来得及摊牌,罗红民先摊牌了。 那个晚上,罗红民把刚出月子的向思翎,叫到别墅。向思翎告诉自己,这是最后的忍耐——她更希望自己亲口告诉钱成峰一切,而不是由罗红民揭露,那完全不一样。 罗红民用绳子把向思翎的手脚绑在椅背上。 钱成峰敲门时,向思翎全身一绷。 “进来。” 向思翎激烈挣扎,没用。 钱成峰起初还没看清那个女人是谁,一看场面,尴尬极了,正要退出去,一眼瞥见桌上的衣服,顿住,紧接着,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 他看清了女人低垂的侧脸,全身的血液仿佛结冰,提起拳头就往里冲。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罗红民仿佛真正的帝王,怒喝道,“钱成峰,看清楚我是谁!” “他吗的那是我老婆!是你女儿!你这个……”钱成峰涨红了脸,喘着粗气,最后几个脏字还是被他吞了下去。 罗红民却冷笑,拍了拍身下人,用力往前一顶,说:“她被我从小干到大,就是那么回事,你这么机灵,怎么猜不出来?阿峰,我选中你当女婿,就是看重你识时务,又有能力,什么都按照我的心意去做。这事儿你要是不愿意,对我来说,简单,换一个人当分公司经理,当女婿就行。要不你回去考虑看看?邦盛集团的项目正在关键阶段?” 钱成峰的眼睛全红了,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只盯着向思翎,哑着嗓子问:“向思翎,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一直、一直就和他……” 向思翎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像一座雪白的冰山美人,毫无生气地匍匐着。 钱成峰面如死灰,充满恨意的泪水涌出,又看了这对男女一眼,扭头快步离去,“嘭”一声摔上门。 这对夫妻的决裂,令罗红民很满意。要不是向思翎怀孕,这一天早该来了。而他之前拿软话哄着向思翎,就是为了今天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难道猜不出来,向思翎是为了钱成峰生下这个孩子?他就是要让她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刻,跌得粉身碎骨,彻底击溃她那颗始终不肯屈服的心。 罗红民在沙发坐下,又恨又爽地抽着烟。向思翎还被绑在原处,她突然开始哭泣,嚎啕大哭,肝肠寸断。整个人都软倒,只有手脚被绳子吊着。凌乱的长发,散落肩头,她哭了很久很久,直至罗红民解开她的绳索,不耐烦地离开了卧室,她还缩在那个角落里,一直小声啜泣,没有起身。 那天晚些时候,别墅里的罗红民和李美玲都睡了。向思翎一个人走到明雅湖边,吹着秋夜微凉的风,站了很久。后来,她慢慢走向湖中,冰凉的湖水已蔓延过她的膝盖,她恍恍惚惚地想,她恨很多人,可最恨的,她自己。 一步错,步步错。少年时的心软和怯懦,令她从16岁,被困到22岁。原来当年的罗红民和李美玲,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控制住她,怕她第一时间报警,可她却被他们哄骗住了。如今面目可憎肮脏透顶的向思翎,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正昏昏欲睡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几声,她低头摸出来一看,是钱思甜的月嫂发来的。 【向总,你和钱老板都还没回来,甜甜晚上睡前一直在到处找,还哭了一阵,她真是太聪明了。睡前喝了100牛奶,今天便便也拉得好,我先睡了。】 又发了一张甜甜熟睡的照片。 向思翎看着画中的小人儿,手指颤抖着摸上去,是那么的贪恋,又那么的痛苦。她突然就想起了高二时在那间阴暗的诊所里,年轻而善良的助手,红着眼端上的那个盘子。 她慢慢转头,望着别墅。山脉幽静,庄园寂静,灯火阑珊。 那一对是人非人,是鬼非鬼的夫妻,过得多么幸福啊,家财万贯,地位尊崇,随心所欲,情人无数。 可向思翎只是个小女孩,一个从没对人起过坏心的女孩,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呢? 向思翎忽然就不难过了,也不愿意死了,她走回别墅,痛快冲了个澡,仿佛洗掉了身上一切肮脏痕迹,换了身纯白的干净睡衣,酣然入睡。 第二天,向思翎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下楼时,李美玲已经在沙发上敷着面膜看电视剧,罗红民在餐桌旁喝咖啡看报纸。 向思翎往日下楼,都穿戴整齐,捂得要多严实有多严实。今天她却连真丝吊带睡衣都没换,大刺刺露出大半个雪白肩膀和上头的吻痕,打着哈欠在餐桌旁坐下。 罗红民从报纸后头看着她,颇为新鲜。 保姆端来早饭,向思翎有一搭没一搭吃着,开口:“什么时候安排我跟他离婚?” 罗红民似笑非笑:“舍得?” 向思翎哼了一声,说:“他昨天丢下我一个人走,就已经永远失去我了,窝囊废一个,不值得。” 罗红民哈哈大笑,惹得李美玲侧目。 罗红民却觉得今天的向思翎,和平时很不一样,很有生气,也很有腔调。他感觉到喉咙微微发干,说:“过来。” 往日里,向思翎必然不情不愿,身体僵硬对抗。可今天,她却像一只柔软的小鸟,娉婷滑到他怀里坐下,还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 罗红民又惊又喜。 向思翎平生第一次,主动亲了他一口,说:“红民,我想通了,你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无条件地对我好,别的男人都比不上。以后我会一心一意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 罗红民的神情竟然有点呆。 “真的吗?”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真的。”她用宝石般澄澈的眼睛凝望着他。 罗红民紧紧把她抱进怀里,像是恨不得勒进骨头里去。他把脸埋在这个比他年轻了二十多岁的女孩的肩窝里,生着几丝皱纹的眼角,无声滑落泪水。他想,我的珍宝,我的挚爱,终于驯服你了。 而向思翎感受到了脖子上的湿热,她的心情没有半点起伏地想:我没猜错,他果然早就心理变态了。 第18章 (向思翎篇略暗黑慎买) 当月,向思翎就和钱成峰办理了离婚手续,孩子归她。封口也好,不在意也好,罗红民并没有收回之前给钱成峰的权力和地位。而钱成峰显然也做好了自我心理建设,他甚至还向罗红民提出了更多的资源要求,罗红民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也很满意他的安分,全都允了。 然后身边所有人,都发现向思翎变了。 工作上,她开始变得无比认真,像一块海绵,疯狂吸取公司运营的所有知识经验;她也不再谦卑沉默,彻底将自己摆在皇太女的位置上,风格变得强势而直接。她要求更多权力和机会,彼时罗红民被她哄得如同热恋,全都答应,这也让向思翎一步迈入公司核心管理层; 而在别墅里,她不再允许罗红民踏入李美玲的房间。其实这几年,罗红民碰李美玲的次数就比较少了,但李美玲到底经验丰富,成熟美艳,偶尔他还是会找她解馋,又或者是安抚一下这个名义上太太的情绪。可现在,向思翎不干了,她对罗红民说,你去找小姐,找技师,我都不在意,因为知道你就是玩玩而已,只有李美玲不行。罗红民问,为什么?她依偎在他怀里,嘟着嘴说,因为你爱过她。你说了以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只是名义上的,让她搬出去。 罗红民听得舒心畅意,他已相信,向思翎是真的疯狂爱上自己了,占有欲才会如此强烈。罗红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被李美玲蛊惑,娶了她。要不现在直接娶向思翎,光明正大带出去,多有面子,又多圆满。反正他们那个圈子,老夫少妻也不少见。 渐渐地,向思翎枕边风吹着,罗红民看李美玲也碍眼起来。哪怕有几次,李美玲主动投怀送抱,他也忙不迭地把人赶出房间,生怕向思翎吃醋。他话里话外暗示,钱不会少给,以后让她少回别墅。李美玲气得要死,无比怨恨地想找向思翎麻烦。可向思翎只是淡淡一笑,对她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让我死心塌地伺候老罗。现在我既然决定要他了,任何人都得靠边站,包括你。 大势已去,李美玲不敢闹。她知道这一老一小既然真的勾连,哪天真干得出逼她离婚,他们两个结婚的混账事,到时候她哭都没出哭去。现在她好歹有董事长夫人的名头,有钱有房有车,只能暂避锋芒,咬牙等着哪天罗红民对向思翎兴趣淡了,再图谋其他。 其实在这个阶段,向思翎对于自己想要什么,意识依然朦朦胧胧。她只知道,一定要冲破一些东西,她渐渐从玩弄身边人当中品尝到乐趣,她从未如此渴望把权力和金钱牢牢抓在手里。但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之后她又该干什么,如何才能让自己得到真正的快乐——她的脑子里好像还糊着一层纸,纸的那头有刺眼明亮的光,但她还看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加班比较晚,回到别墅。 那时候钱思甜已经1岁半了,有时候罗红民也会派人把育儿嫂和甜甜接到别墅。一切都很正常,罗红民也很疼孩子,向思翎以为他是看到同龄人抱孙子了,心里羡慕。 那天,她走进别墅,第一眼看到独坐在沙发上的育儿嫂,没看到甜甜,她立刻皱眉问:“甜甜呢?” 育儿嫂笑着说:“甜甜非要外公给她洗澡,罗老板说他会洗,让我在外面等着,护肤霜和衣服都准备好了,一洗好我就进去接。” 向思翎一瞬间脸都白了,直冲向浴室,“哐当”一声推开门,浴室中的一老一少都被吓了一跳,惊讶回头。 向思翎眼前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甜甜光着身子坐在儿童浴盆里,罗红民穿戴整齐蹲在旁边,拿个小黄鸭在逗她,浴盆里还有一层清亮的沐浴泡泡。 唯一不正常的是向思翎,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罗红民目露质疑。 向思翎反应很快,立刻笑着说:“我看育儿嫂坐沙发上,还以为她把甜甜一个人丢在浴室,原来你在,那就没事了。育儿嫂也真是的,话都不说清楚,吓我一跳,生怕孩子摔着。” 这时育儿嫂也慌忙跟进来,看到女主人难看的脸色,乖觉地不吭声,上前拿浴巾接过甜甜。 罗红民站起来,深深看她一眼,走出了浴室。 当晚,两人并肩在床上躺了一阵,罗红民忽然问:“你刚才那个样子,是以为我会对甜甜做什么?” 向思翎立刻偎进他怀里,说:“看你说的,甜甜才多大点,我怎么会那么想?真的是怕育儿嫂把她一个人丢浴室里。” 罗红民笑着捏着她的下巴:“哦,那要是等以后,甜甜长大了,我真的对她起了那个心,你打算怎么办?” 向思翎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噗嗤笑了,说:“你要是现在问我,那肯定是不行的。我说了,我不和任何人分享你的爱,哪怕是我的妈妈和女儿。以后的事,说不准。毕竟我妈都能把女儿送给你,说不定我也可以哦。” 罗红民一怔之后,哈哈大笑,终于不再起疑。 那个夜晚,罗红民熟睡后,向思翎如同游魂野鬼般,摸到女儿卧室。女儿现在住的就是她当年的卧室,是个套间,育儿嫂在外间睡得很沉。向思翎摸着女儿小小的脸,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甜甜居然惊醒了,看到妈妈,迷迷糊糊伸手要抱。要说这孩子聪明呢,自己都没睡明白,还安慰她:“妈妈,不哭……妈妈哭,甜甜……哭。” 她的小睫毛扇啊扇,沾着几滴眼泪,很快又睡着了。 向思翎抱紧了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她的心中涌动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深刻的爱,令她痛彻心扉,也令她浑身震颤。 黑夜中,仿佛有一道纯洁璀璨的白光,它挟持着这世上最伟大最无私的爱而来,劈开她脑中的那一团迷雾,属于向思翎的世界,瞬间清明无比。 她突然就知道了,自己一直想要做、应该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她那么急切地想要寻找的东西是什么。 它就在她眼前,躺了好多年。她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看。因为她还对这个世界抱有期望。 真是的,她一直在期望什么呀,等待什么呀,难道还会有别人来救她吗。连骆怀铮都被她害了一辈子,她还一直以受害者的心态度日。这几年过得实在太好笑了。 不过,向思翎,那个声音说,现在也不迟。现在说不定刚刚好。 她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回床上,盖好被子,满怀欣喜地跑了出去。这念头一旦在黑夜里被点亮,就像一颗燃烧的恒星一样,从此钉在她的脑海里,她整个人无比亢奋,完全不想睡觉,只想从此燃烧殆尽。 她需要一个计划。她想,一个长期的、周密的、足够耐心又足够狠毒的计划。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向思翎。她本就聪明,如果不是高中的变故,她现在肯定也是重点大学毕业;这些年,她见惯了罗红民和李美玲两人用在她身上的阴暗手段和;在公司,罗红民手把手教她如何制定一个完善的商业计划,教她这个世界的运行潜规则,教她辨识三六九等三教九流,教她算计和收买人心。 她做得到。 —— 罗红民被她捅得满身是血,奄奄一息时,这个老东西居然还笑了,神情痛苦而扭曲地对她说:“我是真的爱你……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解脱?我死……你下半辈子……为我……坐牢,哈……你永远……摆脱不了……我……” 向思翎笑笑,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嘴角溅的血,然后就像他无数次扣住她的下巴一样,她扣着这个死狗一样男人的下巴,盯着他说:“我知道你是个控制欲爆棚的老变态,我呢,就是你一手养出来的小变态。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 向思翎转身,快步走出别墅,步伐就像少女时代放学那样轻快。她想,这操蛋的人生,吵吵闹闹,总算安静了。 第19章 中医云,初秋温燥,深秋凉燥。9月间,烈阳依旧明晃晃地照耀大地,绿叶间光影斑驳,体表温度却舒适很多。只是对于常在外头跑的刑警来说,未免口干舌燥。尤其是陈浦这样火力壮的男人,嘴巴都起皮了。 下车前,李轻鹞先端起百合莲子玉竹水,喝了一大口,又拎起另一瓶,碰碰陈浦的胳膊。 这是袁翎诊所按节令配好的药食同源包,润肺降燥。李轻鹞最近每天晚上提前用小电饭煲预约,早晨煮好带来。 要放从前,陈浦肯定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智商税,买的人脑袋多少有点坑……但现在,他握着李轻鹞递来的同款水杯,只觉得有了女朋友就是不一样,以前哪有人操心他干燥不干燥啊。当然他还是羞于当着刑警队其他男人的面,喝这款据说不仅补水还带点美白效果的养生水。不过暂时不打算公开关系的李轻鹞,本来就要求他私下喝。所以他每次背着队友们都喝得很欢快。 一起走完今日补水流程,两人进了一家没有招牌的二手汽车店。这里地处郊区,警察们心里都门儿清,交易自然也不那么规范。 刑警队刚刚追查到,一年前,有一辆和路星所驾驶同款的面包车,从这家店里流出。今天,陈浦和李轻鹞就是来核查的。 店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本地人,一看就十分精明油滑。听说他们要查一辆车,一开始老板打开电脑系统,表示查询不到,不是他店里卖出的。但陈浦很懂套路,威逼利诱了几句,点明了店里某些交易手续的不合规和可能存在的偷漏税,店老板立刻老实了,犹犹豫豫拿出另一本纸质销售记录。 这些,自然是店里通过报废或者其他不正规渠道收购,再卖出的一些车辆。 陈浦和李轻鹞翻到对应时间段,找到了那条面包车的销售记录,但上头只有一个购买人的签名,具体信息,包括身份证复印件、住址和联系方式都没有。 购买人名叫“薛丽”。 “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吗?”陈浦问。 店老板表示完全不记得了,时间过去得太久,店里监控记录也早就定期覆盖清洗掉了。 李轻鹞问:“怎么购车人一点资料都没留?” 店老板就干笑着说:“我当时肯定看过身份证,每个买车的我都会看一下,也要保障自己的利益嘛?那些复印件……有可能搞丢了。” 陈浦猜得出是怎么回事——这种车本来就是白菜价,交易又不正规,买主要是给钱爽快,不肯留信息,店主八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轻鹞又拿起那份销售记录,蹙眉盯着。 陈浦:“有什么问题?” “你不觉得这字迹有点眼熟?”李轻鹞掏出手机。 这段时间,他们查向思翎很多,手机里有多份向思翎签字过的笔录,也有华誉集团的一些重要资料,有些上头也有向思翎的字迹。 陈浦凑近一瞅,别说,两相一对比,名字虽然不同,字体看起来还真挺像的。 陈浦对着李轻鹞竖了个大拇指:“你这记忆力,没谁了。” 李轻鹞云淡风轻地笑:“看几眼的事。” 陈浦心里微微一荡。 自从那个晚上确定关系,接下来两天,两人都被队里抽调,参与调查另一起凶杀案。同事们轮流值班休息,睡在值班室,两人连家都没回过。直到今天上午,那个案子告一段落,又来了这条新线索,他们俩调查最合适,就一块儿过来了。 看着女朋友淡定嚣张的模样,陈浦想摸摸她的头或者捏捏脸,旁边有人,却不好碰她。他又深深看她一眼,掏出手机,走到一旁去,低声给局里同事打电话。 “帮我查一个人,叫薛丽。年龄不详,身份证号码没有,对……什么信息都没有。” 电话那头的同事“啪啪啪”敲了一会儿电脑,说:“陈浦,你知道全省叫薛丽的有多少个吗?这要怎么查?都打印出来给你?” 陈浦想了想,说:“你按照几个条件筛选一下:女性, 20-40岁之间,和华誉集团有着某种关系,譬如雇佣关系,或者业务往来;又或者和向思翎有关系,她的同学、远房亲戚之类。优先看看这个范围内,有没有叫薛丽的人。” “那可能也需要1-2天功夫。” “好,辛苦了,回头叫闫勇给你买奶茶。” 那头的女同事就笑:“陈队长,每次托我私下帮忙,你都让队里的小孩跑腿送些吃吃喝喝。什么时候刑警队第一帅能亲自给我送一趟啊?让我也在同事面前长长脸,哈哈。” 陈浦笑了一下,说:“可能不行,我女朋友不让。” “啊?你小子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挺长时间了。忙着呢,回聊,谢了。” 挂了电话,他走回李轻鹞身边,她还在翻看店里资料,头也不抬地说:“不是说不公开?这才第几天,就跟户籍科的小姐姐炫耀?” “她又不知道是谁。” 李轻鹞把资料放下,说:“不过,我可没有阻止你亲自给人送奶茶,想送就送呗,这样才是诚心感谢啊。” 陈浦拿胳膊撞撞她的肩膀:“怎么,想钓鱼执法啊?我这种老实人能上当?” 李轻鹞抿嘴一笑,又看向那个销售册,说回案子:“会不会是假名,根本没有这个人?” “不一定。向思翎虽然计划周密,到底不是犯罪老手,干这些事都是第一次。我倒相信店老板说的,他会查看一下身份证。向思翎没经验,怕出错,很可能真的拿了别人的身份证当挡箭牌。” 两人出了汽修店,已是傍晚,红霞缀满天边,今天他们预定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上车后,李轻鹞说:“吃了饭,继续看叶松明日记。”“好。” 这两天,两人全趁上班的空隙时间,把叶松明的笔记本看了七七八八,现在就剩下2本没看完。不过令人失望的是,叶松明大多记的是行医和自己生活里的事。后头的日记里,再没出现向思翎的有关信息。 第20章 陈浦一导航,好家伙,他们现在在郊区,还要过江回家,路况拥堵,红得发紫。 开到一个路段,两旁全是一家家蔬果采摘园。李轻鹞原本懒懒地靠着,忽然说:“无花果?倒是很少看到摘这个的。” 陈浦马上在路边停车,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问:“想摘吗?反正路上堵着,还不如错个峰。这玩意儿采摘倒是不多,你可以给家里带点。” 李轻鹞还真心动了:“走!” 这本是农民的果园,采摘只是顺带赚点。陈浦问了价格,说行,就拉着李轻鹞的手往里走。李轻鹞有点没反应过来:“你都不砍价?”这种肯定能谈。 陈浦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心想这都几天没握过她的手了,他很无所谓地笑笑:“没事,让人赚点。” 其实,陈浦还是有那么点心疼的——这要是平时他和兄弟们来,肯定先砍价。毕竟这些年他去菜市场买把青菜都要问一句能不能少点。但今天当着李轻鹞的面,心里有那么点久别重逢的澎湃,加上两人关系和以前不同了,他莫名就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砍价。 可看她不赞同的反应,陈浦也后悔了——她别以为他没以前会过日子了,失策! 不过,这家的果子长得确实不错,个个饱满,大部分都熟了。陈浦兴趣倒不是很大,提个篮子,亦步亦趋陪在边上,随时把篮子递上去,顺带手整理。李轻鹞才像是当家作主那个人,左一个,右一个,摘得很认真,不一会儿,就小半篮了。 李轻鹞拉了一下陈浦的胳膊,指着头顶高处:“那个看着大,我摘不到,你来。” 陈浦顺着她的手,看到枝头那颗果子,又转头,看回她的脸。林间光线半明半暗,但有霞光斜射,令她的脸染上一层特别的光泽。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带着一种天生的骄矜。以前如此,成了女朋友也是如此。不知为何,陈浦就觉得特别受用。 她想要果子,那必须给她果子。 陈浦胸中的情绪缓缓起伏涌动着,心念一动,放下篮子,突然伸出双手,从背后握着她的腰,轻而易举将她举了起来,嗓音却低沉得像是从风中传来:“现在摘得到了吗?” 李轻鹞:…… 李轻鹞就很尴尬,她早已不是小孩,少女心也随着那几年死得透透的。可陈浦这举动,说幼稚,又很沉稳;说老成,又很傻气。 她什么也没说,伸手迅速摘了果子。 陈浦把她放回地上,一手拎回篮子,一只手重新牵起她的手,继续朝前走,说:“还想摘哪个?” “看看再说。” 他们往林子里越走越深,光线暗了不少,四周只有茂密的树和黄土,还有昏暗的天,一个人都没有。这带给人一种非常寂静孤单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城市里是很少遇到的。李轻鹞的心中,也有些奇异的感觉在冲动。 她莫名其妙就说了一句:“那你能单手把我抱起来吗?” 陈浦看她一眼。 晚风轻轻拂过她耳边的短发,那双眼睛被暮色笼罩上一层宁静的光泽。他那颗原本热烈的心,好像也随着她睫毛的颤动,一跳一跳的。 他心想,我早就单手背过你,但你以前太不上心,肯定忘记了。 “那要试过才知道。”陈浦说,他把左臂收到背后,伸出右臂,一副极有风度的样子。李轻鹞觉得他俩现在都有点好笑,但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陈浦拦腰一抱。李轻鹞只感觉到那只有力的臂膀,紧紧箍在腰间,她已腾空而起。 但她到底是个长条形的人,不那么好抓,陈浦只好往上一送,结果就把大半个人扛在了肩上。 李轻鹞很怕失去平衡,连忙伸出双手,抱住他的头。陈浦的脸全埋她肚子上,笑出了声。他的左手依然很装地背在身后,还往前走了几步。李轻鹞几乎从不会尖叫,可此刻,在仿佛荒林的果园里,只有风吹动树叶,在他们周围簌簌摇动。陈浦就像在耐心哄孩子一样,稳稳地把她举得很高,她忽然大笑着叫出了声。 陈浦从未听过她笑得这么畅快开心,胸中仿佛有一面深潭,随着她的笑声,阵阵荡漾开水波,然后满溢出去。他终于换双手,稳稳抱住她,把人放下来。她滑到他怀里,脸上还有残余的笑意,一双眼盈盈望着他。 陈浦单手往她背后一垫,让她靠在树干上,另一只手搂着她,低头逼近,问:“是不是单手举起来了?” 李轻鹞例行挑三拣四:“还行,感觉不是特别稳,角度不够完美。” “cao,你是想要一头牛吗?” 李轻鹞笑个不停。 陈浦盯着她,脸越挨越近,两人都不笑了。 “想我没?”他很轻地问。 李轻鹞不回答,抬起一根手指,在他喉结上轻轻一戳。陈浦看着她的眼睛,低头吻上去。 这是和两人第一次接吻,完全不同的一个吻。 陈浦好像是故意的,吻得很轻,很慢,舌头一点点~舔,嘴唇慢慢地~吮。他仿佛在品尝一杯难得的美酒,轻~叼~细~啄,回味绵长。李轻鹞心想他可真是会搞事,一颗心被~吻得发~麻~发软。不过她也不会放过他,闭着眼,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就揉着他的耳朵。陈浦含~着她的唇,微~喘了一声,握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五指不甘示弱地沿着身体侧面线条,上下滑动着,带来阵阵酥~痒的感觉。 许久,李轻鹞推了一把,陈浦才移开脸,眼里有很浓的笑意:“我真是晕头了,摘什么无花果,回我家,不是要去看叶松明日记?” 李轻鹞有些无语,你这副样子,像是要去看一个男人的日记吗? 她看了看篮子,说:“这点哪够给家里人带?再摘一些。” “不带了,就咱俩吃,都有多。” “不行,你家我不管,我要给我爸妈带点,多新鲜。” 陈浦沉沉地叹了口气,继续一手捡起篮子,一手牵着人,继续摘。不过这回他可能想赶进度了,很快松开了她,上手摘得飞快。 这时,陈浦看到树梢有个大果子,不等李轻鹞吩咐,他在心里估了估,这可决不能在女朋友面前丢脸。而后他几步助跑,跳起,长臂一捞,准准地把那颗大果子摘了下来。 李轻鹞盯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漂亮动作。 其实三年前那个晚上的陈浦,还要跳脱很多,大大咧咧的,有着些许未脱的少年气。可今晚以同样姿势跃起的陈浦,浑身气质已透着说不出的沉稳内敛。 可依然,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一幅画。 见她盯着自己发呆,陈浦走过来捏捏她的下巴:“不会是被我帅到了?” 李轻鹞摇头:“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30岁的人,还有残余的敏捷。” 陈浦严肃纠正:“我才29,离30岁还有7个月。” “男人不是算虚岁吗?” “那我也只比你大5岁。” 李轻鹞“呵”了一声:“也就是说,你读高二的时候,我才读小学六年级。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不要脸?” 陈浦默然无语,低头从篮子里选了个最大的成熟无花果,在衣服上擦了擦,掰开,露出果肉,送到她嘴边:“都是我的错,不如吃个无花果?” 李轻鹞很满意他的秒跪,刚要伸手接过果子,陈浦的手一偏,示意要喂。李轻鹞一笑,张嘴去咬,谁知他的手臂闪电般再次移开,同时低头一口咬住她张开的唇,深入反复地品尝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就是不要脸,你能把我怎么的?” 第21章 摘完三篮子无花果,导航道路也绿了,两人决定先把无花果送了,回去吃饭。 陈浦父母家住在河东,车开到别墅区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问李轻鹞:“要不要进去坐会儿?” 李轻鹞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 陈浦其实也觉得两人才好三天,见父母是有点尴尬,但都到家门口了,他也不能不客气一下。见她这表情,他就笑了,很体面地说:“那就下次,等你准备好。”这样既显出他的诚意,又不用干蠢事。他真觉得自己还挺会谈恋爱的。 不过李轻鹞很无情地连下次都没答腔。 陈浦打电话叫保姆出来取,保姆很上道,并不往车里看,只笑着问:“不回去坐会儿?” 陈浦到底没绷住,淡笑着说:“不了,没看我车里还有人吗?” 李轻鹞扭头看着窗外,没眼看。 又去了袁翎诊所,这会儿是刚吃完晚饭的点,正是营业晚高峰,李轻鹞就把无花果交给一个徒弟,没进去。 但陈浦这时候心里就有小九九了,问:“咱俩的事,跟你妈说了没?” “当然没。” 陈浦转动方向盘,驶上大路:“袁姨知道又没事。” 李轻鹞故意说:“你就不怕她不同意?” 陈浦还真没想过这个可能,他觉得袁翎一直挺喜欢他的。不过转念一想,把他当干儿子疼和当女婿,说不定是两回事。他也犹豫起来,说:“那还是缓缓。”感情稳定点再说。 李轻鹞忍着,不笑。 两人在附近随便吃了顿饭,陈浦本打算往家里开,望着路旁的高楼大厦,金碧辉煌,心念一转,问:“要不要去我另一套房子坐坐?” 李轻鹞好奇:“在哪儿?” “滨江路,星月湾有一套。” “有别人在吗?” 陈浦看她一眼:“当然没有,是我的房子,一直空着。” 这是他刚上警校那年,父母给买的,江边cbd区,离家里公司也近,大平层,都装好了,里头什么都齐全。但他当时想和李谨诚一起住,李谨诚又坚决不肯白住他的房子,离公安局也远,他就一直没来住过。父母的意思是,放着就行,将来当婚房。 后来,李谨诚出事,陈浦又跟自己犟上了,非要住朝阳家园,于是买了套老破小。这边房子几年没来了。不过定期一直有人打扫。 可这会儿,他跟李轻鹞谈恋爱了,那又不一样了。原本陈浦满脑子兄弟情深,自虐自苦也甘之若饴。可现在看着朝阳家园的房子,再联想他跟李轻鹞在里头亲热的画面,就觉得……挺对不住人家的。房子太破了,人女孩谈恋爱不得要环境氛围啊?也就李轻鹞跟他志同道合,不嫌弃。 当然,住还是得住在朝阳家园。但陈浦觉得,这套空置的房子,最近拿来谈恋爱当他俩临时的小窝,到是挺合适的。 一进小区,李轻鹞就觉得,超高档小区确实是超高档小区,庭院幽深,绿植茂密,偶尔碰到的物业,制服端庄,笑容可掬。陈浦带她在小区里逛了逛,才牵手走过一段小桥池塘,进了楼王栋。 电梯上到三十多层,电梯入户。这是套两百来平的三居室,当初装修的时候,陈浦还有着奢侈骄矜的少爷气,不喜欢开发商自带的五星酒店豪装风格,让人全都打掉,重装成了灰白黑现代简约大气风。要是搁现在,陈浦会觉得当年的自己纯粹脑子有病,什么风格住久了不是住?和浪费钱相比,风格不重要。 不过,现在这个装修,陈浦还挺喜欢的。他问李轻鹞:“这儿怎么样?看得上这个装修风格吗?” 李轻鹞正站在270度无敌开阔落地玻璃窗前,看着湘江夜景。讲真,她还挺喜欢这种冰冷干脆无情的装修风格,不过她答的是:“挺适合你的。” 陈浦也品不出她这话是夸还是骂,就当是夸了。 “我去泡茶,你先坐。” 等陈浦端着茶具回来,就见李轻鹞已经在单人沙发坐下,拿了本叶松明的笔记本在看。陈浦一看时间也不算早了,拿起另一本,坐在她旁边的长沙发上。 不过,看了一会儿,陈浦心里就不得劲儿了。当然,班还是要加的,可就这么沉默对坐,看完送人回家,那他也太亏了。 李轻鹞正看得专心致志,忽然身旁沙发一沉,一具热乎乎的躯体挤了进来。这白色真皮单人沙发是很宽敞的,可坐两个成年人还是有点挤,尤其陈浦还腿长手长。 李轻鹞斜眼看他。 陈浦的脸色特别平静,双手握着她的腰,抱起来往大腿上一放,然后一只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拿起笔记本,说:“看我干什么,加班啊。” 李轻鹞又盯了他几秒钟,他就盯着笔记本,恍若未觉。李轻鹞这才转头,继续看自己的。 夜色浓郁,灯火阑珊。窗外的江水缓缓东流,船舶偶尔经过。客厅的灯光洁白明亮,李轻鹞窝在陈浦怀里,陈浦靠在沙发里,各看一本证物。陈浦完全没有心猿意马,看得也很专注。需要翻页时,他会两只手圈住她,翻过一页。有时候,他空出来的那只手会握在她腰上,有时候,会和她十指交握,两只手一起扣在沙发上。 李轻鹞并不觉得他这一身硬硬的肌肉和骨骼,就比真皮沙发舒服。她不得不偶尔动一动,调整姿势和位置,后来干脆侧坐着,头靠在他胸膛,双腿也蜷上来。陈浦就单手搂着她,把下巴靠在她的头顶。 大概看了半个多小时,陈浦眉头一皱,拍拍她的胳膊:“看这个。” 那是钉在一起的几张病历纸,时间是2017年2月到4月间,病人都是同一个名字,叫“李玉”,年龄写的21,病名是糖尿病。下面开的,要么是降糖药,要么是降糖针。 陈浦的手指着页面最下方,签名处。 李轻鹞的眼睛倏地睁大。 签字给这个李玉领药的人,是刘怀信。 她又往后翻—— 第二页:刘怀信。 第三页:钱成峰。 第四页:钱成峰, 第五页:刘怀信。 李轻鹞把这几张发黄的薄纸,来回翻了几遍,抬头看着陈浦。陈浦的眼睛清寒锐亮。 之前警局内勤同志检查这些证物时,也许漏看了这几张单据;也许看到了,也没有引起注意。因为这两个名字,原本八竿子打不着。 陈浦说:“看来钱成峰就是那三个人里的第二个人。” “可这个李玉,又是谁?” 第22章 《叶松明日记摘选二》 【他们总是来买降糖药,有时候药不管用了,就买针剂。 他们说是给表妹买的,师父说得把病人带来看看,他们却含含糊糊推脱,又给师父多加了二百块钱,师父就没再问了。 可我总觉得有问题,两个大男人,一看就没有正经职业,油里油气。听他们的描述,那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怎么糖尿病就这么严重了?而且我统计了一下他们的用药频率,觉得病人一定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没有按照糖尿病食谱进行饮食控制,血糖才会这么不稳定,逐渐升高。 说是表妹,却遮遮掩掩,真的是表妹吗?我现在也算见多识广,这里头肯定有猫腻。反正我从没听说周围住着一个叫李玉的人。】 《叶松明日记摘选三》 【我可能看到李玉了。 前天晚上,我去隔壁街超市买日用品,走到17栋附近,突然看到一个特别、特别美的女孩子。我都看呆了。 她看起来年纪很小,不知道有没有20岁,很瘦,长头发,皮肤好白,真的跟雪一样,大晚上都让人感觉白得发光。她还穿了条白裙子,站在巷子口,呆呆的样子,一直往那边看,好像在等人。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长得这么清纯漂亮的女孩。她的眼睛特别大,让我想到了天使。我正想偷偷拍个照,就看到那个常来买降糖药的男人,好像叫钱成峰,很生气的样子,冲过去,把女孩拉回了楼栋里了。】 《叶松明日记摘选四》 【他们又来了,除了降糖药,还买了一些碘酒、绷带和消炎药。我看到他手里提的便利店袋子,里头除了几小瓶白酒,一盒卤菜,一包花生米,还有两盒新的避孕套。 我心里总觉得不安,开药的时候,故意生气地说,怎么降糖药用得这么频繁,你们表妹还受伤了?糖尿病人得不到正确的照顾,是会有生命危险的知道吗? 那个姓刘的,神色尴尬,很羞愧的样子。钱成峰却瞪了我一眼,还威胁说,让我少管闲事不然要我好看。 我只希望,那个女孩平平安安,不要出事。就像很久没有再来过的向思翎一样,我也希望她好好的。 我真的想要离开湘城了。】 —— 钱成峰无论是个人简历,档案,还是他向警方陈述的情况,2016-2017年间,都在做网络销售,也就是开网店。而且,警方确实也在网络上,找到了那个时期,他所开的网店。 现在看来,他显然说谎了,隐瞒了一些东西。 陈浦说:“我们可以去找一个人确认。” “谁?” “张明勇。” 再次站在朝阳家园17栋楼下,李轻鹞不得不佩服陈浦的记忆力和思维敏捷度。是不是他这样的老刑警,脑袋就是这么神奇?很多细枝末节的信息,存放在里头,平时不显。一旦有新线索进来刺激到,那些犄角旮旯的信息就会自动串联,跳出最有价值的一条。 张明勇,家住朝阳家园17栋201,也就是刘怀信他们所租101的正楼上。七年来他没搬过家,是个快递员。陈浦和李轻鹞曾找他辨认过刘怀信的照片。 陈浦给张明勇看钱成峰的照片,他皱眉辨认了一会儿,说:“是这个人!他和你们上次问那个小伙子一块儿,都住101!” 那就应该不会错了。叶松明日记里的钱成峰,就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钱成峰。 但对于第三个人,张明勇表示,要是像这样拿照片来,他兴许认得出。凭空让他想,确实记不清了。他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陈浦想了想,又掏出向思翎的照片。 张明勇很肯定没见过向思翎:“这么漂亮的女孩,见过肯定有印象。” 李轻鹞不明白,陈浦这会儿为什么让他认向思翎? 说起来,向思翎和李玉都是极漂亮女孩,年龄也可以说相仿,但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她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陈浦的用意——向思翎和钱成峰、直播公司老板罗红民都有关系,万一和这事也有关呢? 目前看来,没有直接联系。 “101当时还住了个很漂亮的女孩,你有印象吗?”李轻鹞问。 张明勇摇头:“那我不知道。” 陈浦补充道:“20来岁,长头发,可能穿个白裙子,大眼睛。” 张明勇一愣:“你这么一说,我记得当年……确实在附近见到过这么个女孩,特别漂亮,怎么说呢,是那种一看就很纯,很干净的女孩,你懂的?她当时就在楼下空地站着,我还问她,是不是演员。她没理我。 因为咱们普通人,哪有长得那么精致,那么有气质的,她那天是穿了个白裙子,感觉……对,就跟电视剧里演的精灵似的,美得特别不真实,像天使一样。我就见过那一次,后来再没见过。我也不知道她就住101啊,没碰到她从里头出来过。” 陈浦和李轻鹞驾车回家时,夜色已深。 刘怀信案已经过去几个月,因为没有任何明确的他杀证据,唯一有动机的高继昌也被排除嫌疑,局里合情合理地以自杀结案。但这个案子,一直压在丁国强心里,压在陈浦和二队所有人心里。 现在,与刘怀信案有关的新人物出现了——钱成峰,以及那个神秘的李玉。 “明天我就跟老丁汇报这事。”陈浦说,“哪怕结案了,钱成峰很可能是新的突破口。” 李轻鹞点头。这是他们从未想过的新进展,她的心情也很凝重。 “现在别想了。”陈浦说,“累一整天了,生产队的驴也要下班,闭眼休息,很快到家。” “好。” 陈浦拧开车载音响,自动连接手机蓝牙。音乐一响起,李轻鹞就笑了。 第一个播放的,就是女声版的《喜欢你》。也就是李轻鹞第一次坐陈浦的车,听到的那首歌,但是被他中途无情切掉了。 陈浦也笑了,伸过来一只手,抓起她的手,握在掌心。 动听的女声在车厢内响起,两人都没说话,陈浦把手放回方向盘。过了一会儿,李轻鹞短暂地解开安全带,探身过去,飞快亲了他的脸一下,又坐回来。他就看着前头笑。 一曲终了,李轻鹞说:“咦,你没切歌哎。” 陈浦都懒得理这人的找茬。 第二首歌的旋律这时已经响起,极有质感的男声开始吟唱: 【镜子中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那眼神如此黯淡 笑一笑只牵动苦涩的嘴角 我的寂寞谁知道 …… …… anl anl 盼望你在我身边 anl anl 请你紧紧抓住我的手……】 第23章 转天是周末,陈浦和李轻鹞下楼吃粉。陈浦点了一份牛肉牛肚双拼码汤粉,李轻鹞点一份牛肉粉加蛋。 动筷之前,李轻鹞问:“我吃不完,分你点?吃得下吗?” “吃得下。”不过陈浦怀疑她会吃不饱。 李轻鹞懒得跟他解释加了蛋就是蛋白质,减少了米粉也就是碳水摄入——她最近控制饮食,轻轻松松快要恢复到来二队之前的体重。她挑了一小半粉给他。 她这人秀气,做这些动作也是细致斯文,不紧不慢。 落在陈浦眼里,就是他女朋友怎么看都赏心悦目。他心想以后两人一块吃饭,她什么不爱吃的、吃不完的都可以给他。他真觉得,只有拥有女朋友的男人,才有这种待遇和地位。 感觉两个人关系很亲密,有一种她也是属于他的感觉。 吃完早饭,陈浦又跑去隔壁便利店,拿了两瓶无糖茶饮料,李轻鹞赞许地说:“虽然你运动量大,新陈代谢高,也得控控糖,以后最好别喝可乐,少吃方便面那种垃圾食品。” 可乐陈浦确实常喝,办案不能喝啤酒,总想喝点冰的带滋味的缓解压力。方便面他其实吃得少,这个月唯一一次,就是那晚李轻鹞放他鸽子陪骆怀铮吃饭,他愤而干掉两碗。 不过,刚刚坠入爱河的29岁男人,哪里还会在意什么可乐方便面,一想到她是关心自己,他立刻答应下来:“我把这两样都戒了,还有什么?” 李轻鹞很满意,说:“我想到再说,低头。” 陈浦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低头凑过去。李轻鹞飞快在他唇上一啄:“这是奖励。” 陈浦就盯着她的眼睛:“这奖励有点小。” 李轻鹞:“退下。” 两人说说笑笑,往局里走,今日周六,加班就是他们的约会主题。陈浦手机响了,是户籍科小姐姐打来的。 “陈浦,你要找的那个人,我给你找着了。薛丽,女,28岁,湘城宁县曲水镇人,身份证号:xxxxxx。她在5年前入职华誉集团总部。两年前,也就是2022年,她查出乳腺癌晚期,在市里治了几个月,大概没什么效果,就辞职回老家了。最后登记的住址和医保报销信息,都在老家。” 薛丽还有一个哥哥,和父母都在老家。陈浦记下了住址和联系方式,对李轻鹞说:“咱们得去一趟,看看怎么回事,这个人到底还在不在。” 李轻鹞问:“钱成峰那边怎么办?” 薛丽这边,牵扯到那辆面包车和向思翎,也就是罗红民案,陈浦和李轻鹞一直负责这条线,这是他们职责范围内的事。 钱成峰则牵扯到刘怀信,但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也不归他们负责。所以如果要正式调查钱成峰,还得看领导的意思。 陈浦说:“有困难,丢给老丁。” 李轻鹞就笑:“孽徒!” 陈浦一脸无所谓。 等要给丁国强打电话,他却走到一旁,背着李轻鹞,语气恭顺极了:“师父,起了吗?有没有时间?有个新情况,跟您汇报一下……” 听完他的简要汇报,丁国强说:“你们先去这个薛丽的老家查一查,我估摸着,云南那边,邻国也快有消息了。你这头也抓紧使劲,两边一起努力,争取早点把这个案子破了,抓到真凶。至于钱成峰,我说实话,就算他七年前跟刘怀信一起做过直播,也不能证明这事就和刘怀信的死有关,我还得跟局里商量一下。不过,我会派人先盯着钱成峰,放心。” 陈浦也知道,这样的事不讨好。 都结案了,或者说已经锁定目标嫌疑人,受害者家属也没吱声。他一个小小的中队长,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节外生枝,要求重查、重办、重审…… 骆怀铮案是这样,罗红民案是这样,现在刘怀信案,也是这样。陈浦要是领导,情绪上肯定也烦这样的下属。亏得前两个案子,在他的坚持唱反调之下,都查出了新的真相。否则,他现在只怕日子不好过。丁国强对他,已经算很可以了,每次都给予他信任,并且替他顶着上头的压力。 “谢了,师父。”陈浦真心实意地说,“要说把握刑警队的大方向、做决断,还得是您。” “那还用说?”丁国强停了停,说,“还有个事儿啊,早想跟你说了。你,陈浦,是人姑娘的上级,年龄也比人大。知道你前头尽打光棍了,能找到一个也不容易。有些事,下班了我不管。在单位,还有出去执行任务,注意影响,低调一点。毕竟你是我徒弟,别再刺激一队和三队的人。” 陈浦愣了愣,没张嘴问你怎么知道的。师父这样的老刑警,有什么可问的。 他马上就很光棍地回答:“他们知道又怎么样,这个女朋友又不是你给我发的。我去云南他们搞竞争上岗的事,还没找他们算账。屁用,人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不过师傅你放心,我很低调,处处注意,没跟任何人透露过。回头忙完这一段,我俩请您吃饭。那她以后,是不是也得随我叫你师父?” “……德性!” —— 薛丽家就在曲水镇的主街旁,陈浦把车停在路边观察。那是一栋三层小楼,房子很新,青墙红顶,瓷砖光洁。门口还挂了两个很大的红灯笼。门口水泥地上,停着辆看起来也很新的轿车,市价20多万。 “先跟周围邻居打听一下。”陈浦说,“到你的长项了,包打听。20分钟内,我要知道这个家所有的秘密。” 李轻鹞用一种极其嫌恶的眼神看着他。 陈浦笑着探身过去,右手扣住她的后脑,亲了一口说:“逗你玩的,不过你这方面确实是全队最会伪装的。” 李轻鹞伸手把他的脸推开。 但她还是在仔细观察后,挑选了一家离得不远的小卖部,门口有两三个女人在聊天。 不过陈浦说得没错,这种事李轻鹞出马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她就凭着温婉单纯的气质、亲切讨喜的笑容,还有满嘴胡编乱造的朋友关系,以及在小卖部高达50元的消费,顺利从那几个邻居口中打探出,原来早在去年夏天,薛丽已病死家中。 而且,薛丽家的经济条件,本来并不好。父母务农,还养鱼塘,赚的钱不多。薛丽的哥哥读不得书,人也不勤快,之前在镇上送快递,收入勉强糊口。是薛丽生前的工作单位,据说是个大集团来了人,支付了一大笔抚恤金,很有人情味。他们家这才能盖起新房,买了新车。 第24章 李轻鹞把小卖部大姐硬塞给她的、最后几颗南瓜子递给陈浦:“试试,大姐自己家里炒的,挺香。薛丽去年就死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的户口应该还在湘城,家里人却没去销户。她过世的时候,辞职已经有几个月了,华誉却有人送来一笔不菲的抚恤金。资本家都这么慷慨吗?” 陈浦笑笑,拈了一颗瓜子过来磕,说:“反正我家那些资本家,没这么大方。” “你这么吐槽自己的父母兄弟,他们知道吗?” “实话实说而已,他们都是正常人。走,上门拜访一下。” 这就是不暴露身份的意思,如果这家人和向思翎真的有所勾连,避免打草惊蛇。 薛丽的父母面相老成,老实巴交。陈浦二人自称是薛丽之前在华誉的同事,最近才知道她过世,正好出差经过,过来看看。薛父薛母赶忙倒茶,摆出些水果,很是客气和感激。 薛丽的哥哥叫薛志,三十出头,相貌普通,看起来有些油滑,讲话口气也大,没聊几句就开始吹嘘自己在湘城的人脉和见识。陈浦和李轻鹞都笑着应合。 尤其是李轻鹞,始终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他。她长得漂亮,气质不俗,这令薛志脑袋发热,越讲越兴奋,到后来几乎是陈浦和李轻鹞问什么,他答什么。 “没想到华誉这么好。”李轻鹞感叹道,“是谁来送的抚恤金?我猜,一定是我们向思翎向总,她对下面一直很好。” 薛志笑看着她说:“你猜得很准,就是向总。她对我们家,真是没话说,亲自来送抚恤金,说我小妹,是她最好的员工,她们也是好朋友。我谁都不服,就服向总。长那么漂亮,还是大老板的女儿,能干又善良,不愧是以后大集团的当家人。” 李轻鹞笑容可掬:“说得没错。对了,还有件事,我提醒你们一下,可能有些多余。薛丽不在了,她原来的户口、银行卡、社保关系什么的,都还在湘城。譬如说银行卡,新闻上就有,有人过世了,亲人也不知道银行卡里有钱,银行也不会主动通知,那钱就白白放在那儿。还譬如社保,我也不懂这个,她原先交的那些社保金,能不能取出来,怎么取。是不是跟户口也有关,要去湘城销户。这些你们都办理清楚了吗?” 薛志手一挥:“这些你放心,我小妹回家的时候,银行卡就都交代清楚给我们了。至于其他的,小妹一过世,向总就来了,什么户口身份证社保关系,全都交给她,替我们办好,根本不用操心。只要能拿回来的钱,她全都一笔一笔,给我们要回来了。那些钱,和抚恤金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李轻鹞赞道:“向总真是个大好人。” —— 陈浦和李轻鹞走之后,薛志本来打算出门找朋友打牌,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还是上半年,端午节,向思翎又给他们家寄了粽子,还打电话关心家里近况,把全家人感动得不行。 那个电话的最后,向思翎还说了几句话:“要是有湘城来的人,找到你家来,问薛丽的事,就跟我打个招呼。”向思翎的意思是,她是因为跟薛丽私交好,抚恤金才给得额外多,其实远超集团标准。万一有人来打听,可能是她工作上的竞争对手,想找她的岔。让薛志记得第一时间通知她,也好有个准备,免得有不必要的麻烦。 薛志一拍脑袋,他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想想自己应该也没说什么不能说的,他就给向思翎去了个电话,毕恭毕敬地说:“向总您好您好,好久没联系了,没打扰您工作?我打电话来呢,主要是记得您上次的嘱咐。今天上午,有两个人来家里,一男一女,说是薛丽以前的同事。不过我觉得他俩挺和善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时,向思翎正坐在家中的无敌开阔江景面前,屏气凝神练习瑜伽。 她好像完全没有受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的干扰,一边优雅缓慢地做着一个又一个的高难度动作,一边与薛伟耐心交谈。 她先问了那两人的相貌外形,又把双方交谈的内容,仔仔细细问了一遍。 最后,她笑着说:“没事,我知道怎么处理了,谢谢你。放心,我不会有麻烦。中秋节快到了,过两天我让秘书给你们寄月饼。不过,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送东西了。” 电话挂断,向思翎的瑜伽也恰好练完。 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拿起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走到窗前,一眼望见灿烂的日光下,缓缓流淌的碧绿江水。她的神色,变得怔然。 这一天还是来了。她想,他们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 不过,这两个人是陈浦和李轻鹞,总比其他人好。 当初制定杀人计划时,向思翎不知道反复思考、验算,推翻又重做多少次。最终,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的确不存在完美犯罪。你只要有任何一个动作,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尤其是现在,摄像头遍地走,干什么都要实名制,命案几乎没有不破的。 她已经把能利用上的人,全部用上;也把表面痕迹全都抹去,行踪隐藏进冰冷深澈的明雅湖里。但,还是会有一些东西,无法抹除掉,她只能把它们藏得很深很深,警方或许找不到,或许找得到。但那时候她就想得很清楚了,会坦然面对一切结果。 此时,向思翎的心情居然十分平静。一时间,她竟分辨不出,自己是更希望被他们抓住,从此结束这一切,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偿还赎罪。还是希望能逃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和钱成峰甜甜在美国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她只是觉得好累,这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每一天,都很累。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好想停下休息,睡一个长长的踏实的觉。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钱成峰打来的:“出门了没有,我已经快到黑黎峰了。” 黑黎峰是湘城周边的一个景点,山区开阔,风景优美,很多人周末会去那里露营、爬山、徒步。钱成峰和甜甜出国在即,今天他们约好了一家三口,一起去那里度过亲子时光。 既然已经知道,注定和他们分离,这辈子再不能相守在一起,那就珍惜仅剩的时光,痛痛快快度日!向思翎笑盈盈地说:“这么积极?我马上带甜甜出发,一个半小时到,等我们。” “行。”钱成峰感觉得出来她的愉悦,他的语气也轻松起来,“我先找地方,搭帐篷,你们来了就能玩。” —— 陈浦和李轻鹞驱车返回湘城。 薛丽这条线,事实已经很清楚—— 重病辞职的她,应该早就被向思翎盯上。她在家中去世,但是户口在湘城。向思翎假借集团名义,以金钱模糊薛家人的视线,借故拿走了薛丽的身份资料,也一直没给她办理销户。之后,向思翎以薛丽的身份购买二手车。若不是李轻鹞在二手车店一眼认出向思翎的字迹,警方很可能会漏掉这条线索。 然而经验丰富的陈浦想得更多。 他给局里同事打电话:“帮我查薛丽这个人,去年到今年间,名下所有的银行卡、手机卡、债务关系、交通出行信息……只要和她有关的,我都要。” 会查出什么,陈浦也不知道。但他相信,向思翎费这么大劲儿,给自己找了个替身,不会只买辆车而已。很可能,更多的犯罪痕迹,都藏在这张皮之下。那他们可就赚大了。 两人开到半路,陈浦接到了丁国强的电话,刚说两句,他的脸色就变了。 “什么?钱成峰被杀了?” 第24章 李轻鹞把小卖部大姐硬塞给她的、最后几颗南瓜子递给陈浦:“试试,大姐自己家里炒的,挺香。薛丽去年就死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的户口应该还在湘城,家里人却没去销户。她过世的时候,辞职已经有几个月了,华誉却有人送来一笔不菲的抚恤金。资本家都这么慷慨吗?” 陈浦笑笑,拈了一颗瓜子过来磕,说:“反正我家那些资本家,没这么大方。” “你这么吐槽自己的父母兄弟,他们知道吗?” “实话实说而已,他们都是正常人。走,上门拜访一下。” 这就是不暴露身份的意思,如果这家人和向思翎真的有所勾连,避免打草惊蛇。 薛丽的父母面相老成,老实巴交。陈浦二人自称是薛丽之前在华誉的同事,最近才知道她过世,正好出差经过,过来看看。薛父薛母赶忙倒茶,摆出些水果,很是客气和感激。 薛丽的哥哥叫薛志,三十出头,相貌普通,看起来有些油滑,讲话口气也大,没聊几句就开始吹嘘自己在湘城的人脉和见识。陈浦和李轻鹞都笑着应合。 尤其是李轻鹞,始终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他。她长得漂亮,气质不俗,这令薛志脑袋发热,越讲越兴奋,到后来几乎是陈浦和李轻鹞问什么,他答什么。 “没想到华誉这么好。”李轻鹞感叹道,“是谁来送的抚恤金?我猜,一定是我们向思翎向总,她对下面一直很好。” 薛志笑看着她说:“你猜得很准,就是向总。她对我们家,真是没话说,亲自来送抚恤金,说我小妹,是她最好的员工,她们也是好朋友。我谁都不服,就服向总。长那么漂亮,还是大老板的女儿,能干又善良,不愧是以后大集团的当家人。” 李轻鹞笑容可掬:“说得没错。对了,还有件事,我提醒你们一下,可能有些多余。薛丽不在了,她原来的户口、银行卡、社保关系什么的,都还在湘城。譬如说银行卡,新闻上就有,有人过世了,亲人也不知道银行卡里有钱,银行也不会主动通知,那钱就白白放在那儿。还譬如社保,我也不懂这个,她原先交的那些社保金,能不能取出来,怎么取。是不是跟户口也有关,要去湘城销户。这些你们都办理清楚了吗?” 薛志手一挥:“这些你放心,我小妹回家的时候,银行卡就都交代清楚给我们了。至于其他的,小妹一过世,向总就来了,什么户口身份证社保关系,全都交给她,替我们办好,根本不用操心。只要能拿回来的钱,她全都一笔一笔,给我们要回来了。那些钱,和抚恤金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李轻鹞赞道:“向总真是个大好人。” —— 陈浦和李轻鹞走之后,薛志本来打算出门找朋友打牌,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还是上半年,端午节,向思翎又给他们家寄了粽子,还打电话关心家里近况,把全家人感动得不行。 那个电话的最后,向思翎还说了几句话:“要是有湘城来的人,找到你家来,问薛丽的事,就跟我打个招呼。”向思翎的意思是,她是因为跟薛丽私交好,抚恤金才给得额外多,其实远超集团标准。万一有人来打听,可能是她工作上的竞争对手,想找她的岔。让薛志记得第一时间通知她,也好有个准备,免得有不必要的麻烦。 薛志一拍脑袋,他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想想自己应该也没说什么不能说的,他就给向思翎去了个电话,毕恭毕敬地说:“向总您好您好,好久没联系了,没打扰您工作?我打电话来呢,主要是记得您上次的嘱咐。今天上午,有两个人来家里,一男一女,说是薛丽以前的同事。不过我觉得他俩挺和善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时,向思翎正坐在家中的无敌开阔江景面前,屏气凝神练习瑜伽。 她好像完全没有受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的干扰,一边优雅缓慢地做着一个又一个的高难度动作,一边与薛伟耐心交谈。 她先问了那两人的相貌外形,又把双方交谈的内容,仔仔细细问了一遍。 最后,她笑着说:“没事,我知道怎么处理了,谢谢你。放心,我不会有麻烦。中秋节快到了,过两天我让秘书给你们寄月饼。不过,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送东西了。” 电话挂断,向思翎的瑜伽也恰好练完。 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拿起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走到窗前,一眼望见灿烂的日光下,缓缓流淌的碧绿江水。她的神色,变得怔然。 这一天还是来了。她想,他们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 不过,这两个人是陈浦和李轻鹞,总比其他人好。 当初制定杀人计划时,向思翎不知道反复思考、验算,推翻又重做多少次。最终,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的确不存在完美犯罪。你只要有任何一个动作,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尤其是现在,摄像头遍地走,干什么都要实名制,命案几乎没有不破的。 她已经把能利用上的人,全部用上;也把表面痕迹全都抹去,行踪隐藏进冰冷深澈的明雅湖里。但,还是会有一些东西,无法抹除掉,她只能把它们藏得很深很深,警方或许找不到,或许找得到。但那时候她就想得很清楚了,会坦然面对一切结果。 此时,向思翎的心情居然十分平静。一时间,她竟分辨不出,自己是更希望被他们抓住,从此结束这一切,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偿还赎罪。还是希望能逃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和钱成峰甜甜在美国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她只是觉得好累,这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每一天,都很累。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好想停下休息,睡一个长长的踏实的觉。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钱成峰打来的:“出门了没有,我已经快到黑黎峰了。” 黑黎峰是湘城周边的一个景点,山区开阔,风景优美,很多人周末会去那里露营、爬山、徒步。钱成峰和甜甜出国在即,今天他们约好了一家三口,一起去那里度过亲子时光。 既然已经知道,注定和他们分离,这辈子再不能相守在一起,那就珍惜仅剩的时光,痛痛快快度日!向思翎笑盈盈地说:“这么积极?我马上带甜甜出发,一个半小时到,等我们。” “行。”钱成峰感觉得出来她的愉悦,他的语气也轻松起来,“我先找地方,搭帐篷,你们来了就能玩。” —— 陈浦和李轻鹞驱车返回湘城。 薛丽这条线,事实已经很清楚—— 重病辞职的她,应该早就被向思翎盯上。她在家中去世,但是户口在湘城。向思翎假借集团名义,以金钱模糊薛家人的视线,借故拿走了薛丽的身份资料,也一直没给她办理销户。之后,向思翎以薛丽的身份购买二手车。若不是李轻鹞在二手车店一眼认出向思翎的字迹,警方很可能会漏掉这条线索。 然而经验丰富的陈浦想得更多。 他给局里同事打电话:“帮我查薛丽这个人,去年到今年间,名下所有的银行卡、手机卡、债务关系、交通出行信息……只要和她有关的,我都要。” 会查出什么,陈浦也不知道。但他相信,向思翎费这么大劲儿,给自己找了个替身,不会只买辆车而已。很可能,更多的犯罪痕迹,都藏在这张皮之下。那他们可就赚大了。 两人开到半路,陈浦接到了丁国强的电话,刚说两句,他的脸色就变了。 “什么?钱成峰被杀了?” 第25章 两个半小时前。 这是黑黎峰景区深处的位置,有山路,但是没有完全开发,游客基本不忘这里来,只有背包客偶尔徒步。钱成峰也是听一个住在黑黎峰的本地同事介绍,才找到这么个好地方。 沿着半山腰的山路,往小路上开大概10分钟,就能到这片草甸,车都能开上来。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壮阔宁静。前方是起伏的山峰河谷,云雾缭绕,背后是一片树林,绿树成荫,宁静幽深。最妙的是,这一整片草地,除了钱成峰,一个人都没有。 钱成峰一到,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他先好一个最平整的位置,扎好帐篷,这还是他和向思翎离婚前买的,特别大,能躺下三个成年人,结果一次都没用过。他还带了折叠桌和折叠椅,一一在空地上放好。 他又从车后备箱拿出几盒水果凉菜,再拎出一个便携式燃气灶和双耳锅,还有挂面、香肠、鸡蛋、青菜,一次性碗筷和调味料,摆了满满一桌子。在这样的山野间,即使只是煮一锅简单的挂面,也非常美味。 一切都搞定了,钱成峰汗流浃背,双手叉腰站在帐篷前,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是满意。他已经把准确定位发给了向思翎,完全可以想象出,挑剔矜贵的她看到这个地方,会有多满意。 钱成峰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嘴里哼着歌,打算把帐篷再加固一下。正埋头苦干,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了句:“钱成峰。” 钱成峰动作一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周围只有轻盈的风声,他却连这人走上来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 最先接到报警电话的,是110。离得最近的黑黎峰派出所立刻出动。 而丁国强派出的两名刑警,此刻也追踪着钱成峰的手机信号,抵达黑黎峰。两边一通气,这两名刑警都傻眼了——他们还没开始跟,人就被杀了? 丁国强听说后也大吃一惊。以他丰富的经验判断,这个人的死,后果可能很严重,背后会引出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他立刻率队赶往黑黎峰。 因此,当陈浦和李轻鹞赶到案发地点时,看到的已是满山的警察和层层警戒线。他们首先迎面撞上了周扬新,陈浦劈头盖脸就问:“什么时间点死的?” 周扬新正要去警车上取东西,站住脚步答:“两个半小时前。” “封路了吗?” “封不了,进出的游客太多了。丁队和当地派出所民警研究过路线了,已经在几个可能的路口设置了路障。” 陈浦这才点头,放他离开。 “来得及吗?”李轻鹞问的是路障。 陈浦摇头:“够呛。凶手不一定要开车从这里下去,这么大片山,哪里不能下。” 两人戴好手套脚套,走向那顶深蓝色的帐篷。 首先看到的,是帐篷外的几串脚印,勘探人员正蹲在地上测量,陈浦走过去问:“几个人?” 勘探人员答:“目前找到四种脚印,脚印清晰,步履稳定。一个42码,一个40码,一个37,一个25码,最后这个属于幼童。” 陈浦和李轻鹞脸色都是一变。这时丁国强正好从帐篷里出来,法医和方楷也弯腰跟出来。丁国强的脸色很凝重,说:“你先进去看,咱们再说。” 陈浦和李轻鹞还没踏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到令人恶心的血腥味。 钱成峰就斜躺在帐篷一角。 他穿一件蓝色长袖t恤,黑色休闲裤,鞋脱在帐篷外的地上,只穿了双袜子,两个脚踝上牢牢绑着绳索,打了个看起来复杂而牢固的结。双手也被反绑在身后,同样用绳索绑住。那么高大一个男人,死状却像一条蜷缩的虫。 尸体看起来非常新鲜,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钱成峰的脸色看起来异常苍白,嘴唇也是白的。因为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且仅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还是鲜红的,血肉狰狞,但是已经没有血涌出来。在靠近他手腕的地面上,放着一口户常用的双耳锅,里头是满满一锅鲜血,还有些血流出来,淌到了帐篷的地垫上。 法医也弯腰进了帐篷,对陈浦说:“死亡时间在两个小时前,死因是失血过多。另外,他的右腿还有一处枪伤。” “枪伤?” 这可是非常少见的,事情变得更加严重了。 法医点头蹲下,小心翼翼将钱成峰的右腿裤腿撸起,露出一处已经干涸的血洞:“近距离射击,9毫米口径,子弹已经取出送实验室,分析后才能确定枪型。但我们的人已经问过周围的居民和零星游客,没有人听到枪声。所以肯定安装了消音器。我们还在他口里发现了这个。” 法医递过来一个证物袋,那是块很常见的厨房用毛巾,但是上面现在沾满了口水,还有几点血迹。 陈浦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问:“死者口腔内流血了吗?” 法医愣了一下,答:“没有。” 李轻鹞微微蹙眉。 法医又指着钱成峰的右脸颊说:“这里有一处被击打的痕迹,死者和凶手可能有过短暂的搏斗。” 陈浦看着那处伤痕,问:“能推测出用什么打的吗?” “应该就是用手肘重击。” 法医离开后,陈浦和李轻鹞蹲下,又把钱成峰从头到脚仔细查看一遍,还有帐篷里的每一个角落。李轻鹞在钱成峰头部不远处的地上,发现了一点黏液状的痕迹,问法医是什么,法医表示看着像口水,但不能确定,已经提取样本送化验室。 这时方楷站在门口说:“陈浦,你们出来一下。” 两人走出帐篷,方楷说:“现场有两个目击者,刚刚送去救护车上救治了,没来得及和你们详细说。现在她们情绪稳定下来了,说看到了凶手。” 正值午后,阳光将这片草地照成一片金晃晃的颜色,高大的树木沉默矗立。陈浦、李轻鹞、方楷三人大步走下去,山路上停满了警车,还有一辆救护车。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搂着一个小女孩,坐在救护车旁。 她们正是向思翎和钱思甜。此刻,向思翎神色少见的呆滞,而小甜甜靠在妈妈怀里,闭目睡着了。母女俩发丝凌乱,脸色苍白,脸上沾着少许灰土和血迹。 方楷在陈浦耳边低声说:“是向思翎打的110,一会儿录音会发过来。我们到的时候,她和女儿缩在帐篷另一个角落,正对着钱成峰的尸体,一直在哭,一副吓傻了的模样。她们的手脚全被绑着一种厚实的束口带,绑得很牢。” 陈浦的表情沉静如水,和李轻鹞一块儿走到她们面前。李轻鹞看着向思翎瑟缩的深情,从旁边拿了瓶水,递了过去。 向思翎接过,却没喝,她恍恍惚惚地说:“我亲眼目睹自己的爸爸被人杀死,现在,我的女儿,也目睹了她的父亲被杀。你们说,这是不是就是命?” 陈浦说:“不要乱想,孩子还小,长大会不记得的。” 李轻鹞问:“孩子没事?医生检查过没有?” 向思翎还是答非所问,她看着他们,眼泪流下来:“我看到那个人了,那是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人。” 第25章 两个半小时前。 这是黑黎峰景区深处的位置,有山路,但是没有完全开发,游客基本不忘这里来,只有背包客偶尔徒步。钱成峰也是听一个住在黑黎峰的本地同事介绍,才找到这么个好地方。 沿着半山腰的山路,往小路上开大概10分钟,就能到这片草甸,车都能开上来。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壮阔宁静。前方是起伏的山峰河谷,云雾缭绕,背后是一片树林,绿树成荫,宁静幽深。最妙的是,这一整片草地,除了钱成峰,一个人都没有。 钱成峰一到,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他先好一个最平整的位置,扎好帐篷,这还是他和向思翎离婚前买的,特别大,能躺下三个成年人,结果一次都没用过。他还带了折叠桌和折叠椅,一一在空地上放好。 他又从车后备箱拿出几盒水果凉菜,再拎出一个便携式燃气灶和双耳锅,还有挂面、香肠、鸡蛋、青菜,一次性碗筷和调味料,摆了满满一桌子。在这样的山野间,即使只是煮一锅简单的挂面,也非常美味。 一切都搞定了,钱成峰汗流浃背,双手叉腰站在帐篷前,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是满意。他已经把准确定位发给了向思翎,完全可以想象出,挑剔矜贵的她看到这个地方,会有多满意。 钱成峰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嘴里哼着歌,打算把帐篷再加固一下。正埋头苦干,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了句:“钱成峰。” 钱成峰动作一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周围只有轻盈的风声,他却连这人走上来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 最先接到报警电话的,是110。离得最近的黑黎峰派出所立刻出动。 而丁国强派出的两名刑警,此刻也追踪着钱成峰的手机信号,抵达黑黎峰。两边一通气,这两名刑警都傻眼了——他们还没开始跟,人就被杀了? 丁国强听说后也大吃一惊。以他丰富的经验判断,这个人的死,后果可能很严重,背后会引出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他立刻率队赶往黑黎峰。 因此,当陈浦和李轻鹞赶到案发地点时,看到的已是满山的警察和层层警戒线。他们首先迎面撞上了周扬新,陈浦劈头盖脸就问:“什么时间点死的?” 周扬新正要去警车上取东西,站住脚步答:“两个半小时前。” “封路了吗?” “封不了,进出的游客太多了。丁队和当地派出所民警研究过路线了,已经在几个可能的路口设置了路障。” 陈浦这才点头,放他离开。 “来得及吗?”李轻鹞问的是路障。 陈浦摇头:“够呛。凶手不一定要开车从这里下去,这么大片山,哪里不能下。” 两人戴好手套脚套,走向那顶深蓝色的帐篷。 首先看到的,是帐篷外的几串脚印,勘探人员正蹲在地上测量,陈浦走过去问:“几个人?” 勘探人员答:“目前找到四种脚印,脚印清晰,步履稳定。一个42码,一个40码,一个37,一个25码,最后这个属于幼童。” 陈浦和李轻鹞脸色都是一变。这时丁国强正好从帐篷里出来,法医和方楷也弯腰跟出来。丁国强的脸色很凝重,说:“你先进去看,咱们再说。” 陈浦和李轻鹞还没踏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到令人恶心的血腥味。 钱成峰就斜躺在帐篷一角。 他穿一件蓝色长袖t恤,黑色休闲裤,鞋脱在帐篷外的地上,只穿了双袜子,两个脚踝上牢牢绑着绳索,打了个看起来复杂而牢固的结。双手也被反绑在身后,同样用绳索绑住。那么高大一个男人,死状却像一条蜷缩的虫。 尸体看起来非常新鲜,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钱成峰的脸色看起来异常苍白,嘴唇也是白的。因为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且仅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还是鲜红的,血肉狰狞,但是已经没有血涌出来。在靠近他手腕的地面上,放着一口户常用的双耳锅,里头是满满一锅鲜血,还有些血流出来,淌到了帐篷的地垫上。 法医也弯腰进了帐篷,对陈浦说:“死亡时间在两个小时前,死因是失血过多。另外,他的右腿还有一处枪伤。” “枪伤?” 这可是非常少见的,事情变得更加严重了。 法医点头蹲下,小心翼翼将钱成峰的右腿裤腿撸起,露出一处已经干涸的血洞:“近距离射击,9毫米口径,子弹已经取出送实验室,分析后才能确定枪型。但我们的人已经问过周围的居民和零星游客,没有人听到枪声。所以肯定安装了消音器。我们还在他口里发现了这个。” 法医递过来一个证物袋,那是块很常见的厨房用毛巾,但是上面现在沾满了口水,还有几点血迹。 陈浦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问:“死者口腔内流血了吗?” 法医愣了一下,答:“没有。” 李轻鹞微微蹙眉。 法医又指着钱成峰的右脸颊说:“这里有一处被击打的痕迹,死者和凶手可能有过短暂的搏斗。” 陈浦看着那处伤痕,问:“能推测出用什么打的吗?” “应该就是用手肘重击。” 法医离开后,陈浦和李轻鹞蹲下,又把钱成峰从头到脚仔细查看一遍,还有帐篷里的每一个角落。李轻鹞在钱成峰头部不远处的地上,发现了一点黏液状的痕迹,问法医是什么,法医表示看着像口水,但不能确定,已经提取样本送化验室。 这时方楷站在门口说:“陈浦,你们出来一下。” 两人走出帐篷,方楷说:“现场有两个目击者,刚刚送去救护车上救治了,没来得及和你们详细说。现在她们情绪稳定下来了,说看到了凶手。” 正值午后,阳光将这片草地照成一片金晃晃的颜色,高大的树木沉默矗立。陈浦、李轻鹞、方楷三人大步走下去,山路上停满了警车,还有一辆救护车。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搂着一个小女孩,坐在救护车旁。 她们正是向思翎和钱思甜。此刻,向思翎神色少见的呆滞,而小甜甜靠在妈妈怀里,闭目睡着了。母女俩发丝凌乱,脸色苍白,脸上沾着少许灰土和血迹。 方楷在陈浦耳边低声说:“是向思翎打的110,一会儿录音会发过来。我们到的时候,她和女儿缩在帐篷另一个角落,正对着钱成峰的尸体,一直在哭,一副吓傻了的模样。她们的手脚全被绑着一种厚实的束口带,绑得很牢。” 陈浦的表情沉静如水,和李轻鹞一块儿走到她们面前。李轻鹞看着向思翎瑟缩的深情,从旁边拿了瓶水,递了过去。 向思翎接过,却没喝,她恍恍惚惚地说:“我亲眼目睹自己的爸爸被人杀死,现在,我的女儿,也目睹了她的父亲被杀。你们说,这是不是就是命?” 陈浦说:“不要乱想,孩子还小,长大会不记得的。” 李轻鹞问:“孩子没事?医生检查过没有?” 向思翎还是答非所问,她看着他们,眼泪流下来:“我看到那个人了,那是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人。” 第26章 “陈浦,你过来一下。”有人在山坡上喊道。 陈浦正在见目击者,同事专门喊他,肯定是有重要的发现。他看了眼李轻鹞,李轻鹞点头,他便转身跑上了坡。 “你们在一起了吗?”向思翎忽然问,嗓音哑哑的。 李轻鹞看着她,不答。 “你应该选骆怀铮的。”向思翎自言自语般说,“他还爱着你,他比谁都好。” “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李轻鹞不急不缓地说,“看来没有被吓到。” 向思翎的神情依旧空洞:“我就算被人拿枪指着脑袋,也会关心和骆怀铮有关的事。” 李轻鹞却不再接她的话茬,而是直视着她,说:“向思翎,你帮过我们一次,帮过骆怀铮。之前的事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你却做了。如果这次你依然帮我们,把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如实说出来——这两次,都是能争取算立功表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向思翎抬眸,与她对视着。 向思翎却没有在想立不立功的事,她的思绪飘得有点远——若说几个月前重逢时,看到的那个李轻鹞,清冷、沉郁,笑容里甚至透着几分虚伪。那么此刻,以无比清亮笃定的目光,望着她的这个人,却和记忆里七年前那个白鹤般挺拔的少女,重合了大半。那也是向思翎羡慕崇拜了很多年的人。 是什么令李轻鹞改变,又找回了自己? 是骆怀铮的沉冤得雪,终于解开了她心中七年的郁结?还是刚刚站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 “那就不要再改变了。”向思翎轻声说。 李轻鹞不明所以,向思翎却已垂下头,抱紧怀里昏睡的孩子,说:“放心,我看到什么,都会跟你们说的。” 李轻鹞并不打算一个人跟向思翎谈什么,她于本案太重要了,必须妥善看守带回局里仔细审问。没多久,两个同事过来了,把并未受伤的向思翎母女俩先带回警局。李轻鹞上坡去找陈浦。 陈浦站在钱成峰的那辆车旁,从闫勇手里接过一个证物袋,里头装着一张白纸折的千纸鹤,隐隐透出血迹。 陈浦小心取出千纸鹤,再拆开,看起来是张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的字全是用血写的,字迹非常扭曲、潦草,大小不一,笔画颤抖: 【我是个畜生,不配活在世界上。我就算死了,也无法赎罪。】 陈浦仔仔细细把这页纸来回翻看,没有发现其他标记。他抬眸看着闫勇:“在哪儿发现的?” 闫勇答:“一开始,我在车的一根雨刷上,发现了一点血迹,还奇怪这里怎么会沾上,让鉴证过来取样了。后来我在草丛里搜寻,刚刚在距离这辆车大概20多米的位置,发现了这个。你看……”他把纸又叠回千纸鹤,指着鹤身上多出来的一道折痕:“像不像是雨刷压出来的?” 陈浦走到车旁,把千纸鹤夹到雨刷里,于是他们发现,痕迹完全重合。也就是说,有人把这份不像遗书的“遗书”,留在这里。后来可能是被风吹走了。但那人可能也不在意,因为警方肯定会将周围区域地毯式搜索一遍,不可能漏掉这只千纸鹤。 这时,李轻鹞跑来了,丁国强收到消息,带着几个人也过来了。丁国强看完千纸鹤后,沉默半晌,说:“都把嘴巴闭紧点,和案子有关的,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后头的任务,等我通知!” 说完他就掏出电话,急匆匆走了。 李轻鹞听到身旁的周扬新低声道:“草,这下出大事了,连环杀手!没想到我这辈子真能碰到!” 李轻鹞才想起,这儿还有位犯罪心理之子。 哪怕李轻鹞对于犯罪心理只有普通了解,也被无数影视剧灌输了一个概念——犯罪心理特别能克连环杀手。她也好奇,拍了一下周扬新的胳膊:“有什么想法?你是不是要做侧写画像?” 周扬新那张老脸罕见的微红着,说:“你当我是电脑?哪有那么快?我……咳,还在收集信息的阶段。” —— 现场勘探保护工作完成后,刑警队主力跟随丁国强回局里。 回去时,李轻鹞还和陈浦一辆车。 李轻鹞已经不是第一次注意到,只要出了案子,陈浦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平时那股子闲散的、任她揉捏的,傻乎乎的气息没了,也没什么心思跟她逗嘴了。他坐在那里开车,背像一张结实的弓,时刻保持微绷状态;他的脸色是沉的,眉眼棱角锋利,带着些许骨子里的煞气。手肘时而撑在方向盘上,单手抵着嘴或者下巴,这表示他又忍不住在思考案情。这个人浑身上下,好像披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盔甲,时刻准备跳出去,全速奔跑、追逐、搏斗。 李轻鹞的心里也全是这个案子。不过她即便沉浸于案情,人依然保持着松弛。她坐在副驾,翘着二郎腿,抄手抱胸,还不忘掏出24小时随身自带湿巾,把十根手指又擦了一遍,不想留下一点血迹泥土。末了,她拧起上午陈浦给她买的茶喝了一口,又把他那瓶拧开,递过去。 陈浦本要接过,瞬间反应过来,没伸手,而是就着她的手喝了,说:“谢谢。” 李轻鹞放好茶,说:“你也觉得是同一个人做的吗?” “对,你怎么想?” “钱成峰的死亡现场,确实跟刘怀信的现场,有几个重要的相似之处:第一,现场都特别干净,凶手反侦察意识强,没有留下毛发、指纹和血迹。第二,我认为,两个案子,凶手对死者的控制程度都很高,能做到逼两个成年男人,留下遗书,割腕受死,却没有太多搏斗痕迹,刘怀信案就没有发生过搏斗,这很不简单。第三,遗书内容虽然不同,风格很相似。可以判断,遗书内容,都是凶手指定的;第四,全都是割腕而死,这在他杀里,也是非常少见的,凶手一定有特别用意。” 陈浦说:“不错,思路很清晰,看来是随我。” 李轻鹞淡淡瞥他一眼:“怎么不是你随我呢?” “是是是,我当然随你。”和她说着话,那个生动柔软的陈浦才好像回来了。 第26章 “陈浦,你过来一下。”有人在山坡上喊道。 陈浦正在见目击者,同事专门喊他,肯定是有重要的发现。他看了眼李轻鹞,李轻鹞点头,他便转身跑上了坡。 “你们在一起了吗?”向思翎忽然问,嗓音哑哑的。 李轻鹞看着她,不答。 “你应该选骆怀铮的。”向思翎自言自语般说,“他还爱着你,他比谁都好。” “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李轻鹞不急不缓地说,“看来没有被吓到。” 向思翎的神情依旧空洞:“我就算被人拿枪指着脑袋,也会关心和骆怀铮有关的事。” 李轻鹞却不再接她的话茬,而是直视着她,说:“向思翎,你帮过我们一次,帮过骆怀铮。之前的事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你却做了。如果这次你依然帮我们,把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如实说出来——这两次,都是能争取算立功表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向思翎抬眸,与她对视着。 向思翎却没有在想立不立功的事,她的思绪飘得有点远——若说几个月前重逢时,看到的那个李轻鹞,清冷、沉郁,笑容里甚至透着几分虚伪。那么此刻,以无比清亮笃定的目光,望着她的这个人,却和记忆里七年前那个白鹤般挺拔的少女,重合了大半。那也是向思翎羡慕崇拜了很多年的人。 是什么令李轻鹞改变,又找回了自己? 是骆怀铮的沉冤得雪,终于解开了她心中七年的郁结?还是刚刚站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 “那就不要再改变了。”向思翎轻声说。 李轻鹞不明所以,向思翎却已垂下头,抱紧怀里昏睡的孩子,说:“放心,我看到什么,都会跟你们说的。” 李轻鹞并不打算一个人跟向思翎谈什么,她于本案太重要了,必须妥善看守带回局里仔细审问。没多久,两个同事过来了,把并未受伤的向思翎母女俩先带回警局。李轻鹞上坡去找陈浦。 陈浦站在钱成峰的那辆车旁,从闫勇手里接过一个证物袋,里头装着一张白纸折的千纸鹤,隐隐透出血迹。 陈浦小心取出千纸鹤,再拆开,看起来是张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的字全是用血写的,字迹非常扭曲、潦草,大小不一,笔画颤抖: 【我是个畜生,不配活在世界上。我就算死了,也无法赎罪。】 陈浦仔仔细细把这页纸来回翻看,没有发现其他标记。他抬眸看着闫勇:“在哪儿发现的?” 闫勇答:“一开始,我在车的一根雨刷上,发现了一点血迹,还奇怪这里怎么会沾上,让鉴证过来取样了。后来我在草丛里搜寻,刚刚在距离这辆车大概20多米的位置,发现了这个。你看……”他把纸又叠回千纸鹤,指着鹤身上多出来的一道折痕:“像不像是雨刷压出来的?” 陈浦走到车旁,把千纸鹤夹到雨刷里,于是他们发现,痕迹完全重合。也就是说,有人把这份不像遗书的“遗书”,留在这里。后来可能是被风吹走了。但那人可能也不在意,因为警方肯定会将周围区域地毯式搜索一遍,不可能漏掉这只千纸鹤。 这时,李轻鹞跑来了,丁国强收到消息,带着几个人也过来了。丁国强看完千纸鹤后,沉默半晌,说:“都把嘴巴闭紧点,和案子有关的,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后头的任务,等我通知!” 说完他就掏出电话,急匆匆走了。 李轻鹞听到身旁的周扬新低声道:“草,这下出大事了,连环杀手!没想到我这辈子真能碰到!” 李轻鹞才想起,这儿还有位犯罪心理之子。 哪怕李轻鹞对于犯罪心理只有普通了解,也被无数影视剧灌输了一个概念——犯罪心理特别能克连环杀手。她也好奇,拍了一下周扬新的胳膊:“有什么想法?你是不是要做侧写画像?” 周扬新那张老脸罕见的微红着,说:“你当我是电脑?哪有那么快?我……咳,还在收集信息的阶段。” —— 现场勘探保护工作完成后,刑警队主力跟随丁国强回局里。 回去时,李轻鹞还和陈浦一辆车。 李轻鹞已经不是第一次注意到,只要出了案子,陈浦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平时那股子闲散的、任她揉捏的,傻乎乎的气息没了,也没什么心思跟她逗嘴了。他坐在那里开车,背像一张结实的弓,时刻保持微绷状态;他的脸色是沉的,眉眼棱角锋利,带着些许骨子里的煞气。手肘时而撑在方向盘上,单手抵着嘴或者下巴,这表示他又忍不住在思考案情。这个人浑身上下,好像披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盔甲,时刻准备跳出去,全速奔跑、追逐、搏斗。 李轻鹞的心里也全是这个案子。不过她即便沉浸于案情,人依然保持着松弛。她坐在副驾,翘着二郎腿,抄手抱胸,还不忘掏出24小时随身自带湿巾,把十根手指又擦了一遍,不想留下一点血迹泥土。末了,她拧起上午陈浦给她买的茶喝了一口,又把他那瓶拧开,递过去。 陈浦本要接过,瞬间反应过来,没伸手,而是就着她的手喝了,说:“谢谢。” 李轻鹞放好茶,说:“你也觉得是同一个人做的吗?” “对,你怎么想?” “钱成峰的死亡现场,确实跟刘怀信的现场,有几个重要的相似之处:第一,现场都特别干净,凶手反侦察意识强,没有留下毛发、指纹和血迹。第二,我认为,两个案子,凶手对死者的控制程度都很高,能做到逼两个成年男人,留下遗书,割腕受死,却没有太多搏斗痕迹,刘怀信案就没有发生过搏斗,这很不简单。第三,遗书内容虽然不同,风格很相似。可以判断,遗书内容,都是凶手指定的;第四,全都是割腕而死,这在他杀里,也是非常少见的,凶手一定有特别用意。” 陈浦说:“不错,思路很清晰,看来是随我。” 李轻鹞淡淡瞥他一眼:“怎么不是你随我呢?” “是是是,我当然随你。”和她说着话,那个生动柔软的陈浦才好像回来了。 第27章 陈浦说:“那小的再补充一点细节:刘怀信案的内幕,警方从未公布,包括遗书,外界大概只知道是自杀。具体死法,只有凶手知道。所以,两起案子,一定是同一个人做的。就像你说的,风格极其相似的遗书,还有割腕的手段,太特殊了,不可能巧合撞上的。回去先看看向思翎怎么说。” “嗯。” 回警局还有个把小时的车要开,陈浦说:“累就睡会儿。” “不累,也睡不着。” “那可不行,干我们这行,你得养成习惯,能睡立刻抓紧时间睡,身体是自己的。有几次我站着都睡着了。” 李轻鹞往座椅里一靠,整个人软条条的瘫着,很没有坐姿。可她半点不在意,闭上眼,慢悠悠地说:“不行,我要陪着你。” 陈浦看着她难得的露出懒样,关键懒都懒得曲线柔美玲珑。他的心痒痒的,笑着说:“你和我比什么,我是男人,扛造。” 李轻鹞眼都不睁:“大男子主义了啊,检讨一下。” 陈浦是真舍不得她事事同与他比肩,可心里,又很喜欢这种叫什么来着,对,比翼双飞的感觉。 在她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将来有了女朋友,会怎么对待人家。不过,他就没想到自己还会找个刑警,当时估摸着找个工作稳定清闲的,互补一下。那他工作忙,人家为家庭付出得多,只要能陪伴的时间,他肯定要全心全意伺候着,处处做到最好,脏活累活都自己干,一点不让人家吃苦。另外私房钱也要上交大部分,这样才算态度端正的男人。 可现在,他找了个同行,她比他还倔,强悍不输半点,他想疼都不知道怎么疼。 现在才好三天,上交银行卡好像也有点蠢。 陈浦只能伸过去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又捏捏她的脸,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抱着她好几天都不放手,反正她现在也不嫌弃了。相反,陈浦觉得,她对自己男朋友,其实挺体贴的,反正比以前对他好多了。可他们这对新出炉的男女朋友,哪来的太平洋时间谈情说爱?他能做到的,他能得到的,也只有这样在无人处,偶尔的触碰和凝视了。 他以为就算是地下活动,下班以后,自己每天怎么也能得到一壶琼酿。结果就给他洒两滴水。 陈浦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很好,好之前要忍,好之后还是要忍。 他随手拧开车载音响,第一首歌旋律一响,两人立刻就知道是什么歌了。 《anl》。 李谨诚失踪前手机歌单里的歌曲之一。 才放了几句,陈浦按下了切歌。李轻鹞沉默不语。 陈浦看着她瞬间冷寂的脸色,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说:“别乱想,别慌,咱们一步步踏踏实实查下去。” —— 丁国强让陈浦和一队队长一起,审问向思翎。 向思翎的情绪看起来比在山上时,平复多了,但是依然显得低落。 钱思甜一到警局就醒了,刑警们本来还想尝试着和这个3岁小孩交谈,但向思翎的律师和保姆同时到了,二话不说将孩子带走,没让刑警们问上一句。 “你是什么时候到黑黎峰的?”陈浦问。 “大概……上午10点半左右,进景区时,我看了一下时间。” “为什么和钱成峰今天约在这里见面?” 向思翎虚弱地笑了笑:“是他说这个地方不错,想带甜甜来度过亲子时光。我们两个虽然离婚了,工作都忙,对孩子都有亏欠。他既然有心,我没理由拒绝。只是没想到……” “你到那片山坡时,看到了什么?” 向思翎的眼神有刹那怔凝。 她想起今天上午,自己把车停在坡上,那会儿坡上还有些风,她牵着甜甜的手,只看到帐篷门口的折叠桌上丰盛的食物,还有地上钱成峰的鞋子。她以为钱成峰在帐篷里没听到动静,牵着甜甜的手,说说笑笑,走向帐篷。 帐篷的布门是放下来的。 向思翎也没在意,叫甜甜脱鞋,自己也脱,同时掀起布帘,甜甜冲了进去,她紧随其后。 然后她就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钱成峰以一个屈辱的姿势,被弯折四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就像一条狗。他被绳索绑住的手腕,搭在一口双耳锅上,一只手腕还在流血,但是血流速度不快,锅里已经满了。他看起来快要没气了,只朝她们母女的方向,睁了睁眼皮,但是没能睁开。他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喊了句“甜甜”,就再没了声息。 而那个人坐在帐篷里,一手拿着手枪,另一只手拿了把雪亮无比的小刀,刀上有血迹。那人抬头看着她们。 那是向思翎见过最可怕的眼神,冷酷,悠闲,漠然,仿佛没有半点属于人的情感,像一个真真正正的死神。 …… “所以你进帐篷的时候,钱成峰刚好被杀,凶手还没走?”一队队长问。 “是的。” “凶手长什么样?” 向思翎皱眉,显然极不愿意回想,她说道:“个子很大,和陈浦差不多高,挺壮的。” “穿什么衣服?” “我只注意到是黑色外套,黑色裤子。” “穿什么鞋?” “没太注意。” “长相呢?” “脸有点方,皮肤黑,粗糙,眼睛很深,眉毛长得很凶。就是那种,有点野性,粗犷的男人。” “画像师一会儿就到,到时候可以请你协助我们做出画像吗?” “可以试试。” “你们和凶手正面撞上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抱起孩子就往外跑,但是被凶手抓了回来,那个人力气太大了,身手也好。我尝试反击,没有成功,那人……把甜甜抓走了,丢了束口带给我,拿枪威胁我把自己的脚和手都绑上。然后,那人把甜甜也绑上了。” 陈浦忽然问:“你说他一只手拿着刀,是什么样的刀?” “是一把手术解剖刀。” “你肯定?能认出解剖刀?” 向思翎笑了一下,平静地说:“有段时间感兴趣,研究过。” “那他拿的枪呢?什么型号,你认识吗?” 向思翎摇头:“枪我就没有涉猎过了,没机会。” 陈浦的身体微微前倾,双眼锐亮如雪,盯着向思翎的眼睛:“你和甜甜都看到了凶手的脸,还被他制服了,可他没有杀你们。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第27章 陈浦说:“那小的再补充一点细节:刘怀信案的内幕,警方从未公布,包括遗书,外界大概只知道是自杀。具体死法,只有凶手知道。所以,两起案子,一定是同一个人做的。就像你说的,风格极其相似的遗书,还有割腕的手段,太特殊了,不可能巧合撞上的。回去先看看向思翎怎么说。” “嗯。” 回警局还有个把小时的车要开,陈浦说:“累就睡会儿。” “不累,也睡不着。” “那可不行,干我们这行,你得养成习惯,能睡立刻抓紧时间睡,身体是自己的。有几次我站着都睡着了。” 李轻鹞往座椅里一靠,整个人软条条的瘫着,很没有坐姿。可她半点不在意,闭上眼,慢悠悠地说:“不行,我要陪着你。” 陈浦看着她难得的露出懒样,关键懒都懒得曲线柔美玲珑。他的心痒痒的,笑着说:“你和我比什么,我是男人,扛造。” 李轻鹞眼都不睁:“大男子主义了啊,检讨一下。” 陈浦是真舍不得她事事同与他比肩,可心里,又很喜欢这种叫什么来着,对,比翼双飞的感觉。 在她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将来有了女朋友,会怎么对待人家。不过,他就没想到自己还会找个刑警,当时估摸着找个工作稳定清闲的,互补一下。那他工作忙,人家为家庭付出得多,只要能陪伴的时间,他肯定要全心全意伺候着,处处做到最好,脏活累活都自己干,一点不让人家吃苦。另外私房钱也要上交大部分,这样才算态度端正的男人。 可现在,他找了个同行,她比他还倔,强悍不输半点,他想疼都不知道怎么疼。 现在才好三天,上交银行卡好像也有点蠢。 陈浦只能伸过去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又捏捏她的脸,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抱着她好几天都不放手,反正她现在也不嫌弃了。相反,陈浦觉得,她对自己男朋友,其实挺体贴的,反正比以前对他好多了。可他们这对新出炉的男女朋友,哪来的太平洋时间谈情说爱?他能做到的,他能得到的,也只有这样在无人处,偶尔的触碰和凝视了。 他以为就算是地下活动,下班以后,自己每天怎么也能得到一壶琼酿。结果就给他洒两滴水。 陈浦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很好,好之前要忍,好之后还是要忍。 他随手拧开车载音响,第一首歌旋律一响,两人立刻就知道是什么歌了。 《anl》。 李谨诚失踪前手机歌单里的歌曲之一。 才放了几句,陈浦按下了切歌。李轻鹞沉默不语。 陈浦看着她瞬间冷寂的脸色,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说:“别乱想,别慌,咱们一步步踏踏实实查下去。” —— 丁国强让陈浦和一队队长一起,审问向思翎。 向思翎的情绪看起来比在山上时,平复多了,但是依然显得低落。 钱思甜一到警局就醒了,刑警们本来还想尝试着和这个3岁小孩交谈,但向思翎的律师和保姆同时到了,二话不说将孩子带走,没让刑警们问上一句。 “你是什么时候到黑黎峰的?”陈浦问。 “大概……上午10点半左右,进景区时,我看了一下时间。” “为什么和钱成峰今天约在这里见面?” 向思翎虚弱地笑了笑:“是他说这个地方不错,想带甜甜来度过亲子时光。我们两个虽然离婚了,工作都忙,对孩子都有亏欠。他既然有心,我没理由拒绝。只是没想到……” “你到那片山坡时,看到了什么?” 向思翎的眼神有刹那怔凝。 她想起今天上午,自己把车停在坡上,那会儿坡上还有些风,她牵着甜甜的手,只看到帐篷门口的折叠桌上丰盛的食物,还有地上钱成峰的鞋子。她以为钱成峰在帐篷里没听到动静,牵着甜甜的手,说说笑笑,走向帐篷。 帐篷的布门是放下来的。 向思翎也没在意,叫甜甜脱鞋,自己也脱,同时掀起布帘,甜甜冲了进去,她紧随其后。 然后她就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钱成峰以一个屈辱的姿势,被弯折四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就像一条狗。他被绳索绑住的手腕,搭在一口双耳锅上,一只手腕还在流血,但是血流速度不快,锅里已经满了。他看起来快要没气了,只朝她们母女的方向,睁了睁眼皮,但是没能睁开。他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喊了句“甜甜”,就再没了声息。 而那个人坐在帐篷里,一手拿着手枪,另一只手拿了把雪亮无比的小刀,刀上有血迹。那人抬头看着她们。 那是向思翎见过最可怕的眼神,冷酷,悠闲,漠然,仿佛没有半点属于人的情感,像一个真真正正的死神。 …… “所以你进帐篷的时候,钱成峰刚好被杀,凶手还没走?”一队队长问。 “是的。” “凶手长什么样?” 向思翎皱眉,显然极不愿意回想,她说道:“个子很大,和陈浦差不多高,挺壮的。” “穿什么衣服?” “我只注意到是黑色外套,黑色裤子。” “穿什么鞋?” “没太注意。” “长相呢?” “脸有点方,皮肤黑,粗糙,眼睛很深,眉毛长得很凶。就是那种,有点野性,粗犷的男人。” “画像师一会儿就到,到时候可以请你协助我们做出画像吗?” “可以试试。” “你们和凶手正面撞上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抱起孩子就往外跑,但是被凶手抓了回来,那个人力气太大了,身手也好。我尝试反击,没有成功,那人……把甜甜抓走了,丢了束口带给我,拿枪威胁我把自己的脚和手都绑上。然后,那人把甜甜也绑上了。” 陈浦忽然问:“你说他一只手拿着刀,是什么样的刀?” “是一把手术解剖刀。” “你肯定?能认出解剖刀?” 向思翎笑了一下,平静地说:“有段时间感兴趣,研究过。” “那他拿的枪呢?什么型号,你认识吗?” 向思翎摇头:“枪我就没有涉猎过了,没机会。” 陈浦的身体微微前倾,双眼锐亮如雪,盯着向思翎的眼睛:“你和甜甜都看到了凶手的脸,还被他制服了,可他没有杀你们。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第28章 “你和甜甜都看到了凶手的脸,还被他制服了,可他没有杀你们。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向思翎说:“我不知道。” 陈浦目光深深:“你到帐篷的时间,我们就算是10点40,打110报警是在11点25。这中间有45分钟。凶手是在什么时间走的?” “大概……在我报警前10分钟。” 两个刑警的眼神都变了。 一队队长问:“所以,你们和凶手,在帐篷里一起呆了35分钟左右?” “嗯。” “你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仔仔细细跟我们说一遍。” 向思翎咬了咬唇,神色也变得困惑:“一开始,他不说话,就坐在那里玩匕首。我也不敢说话,甜甜可能太害怕了,哭着哭着靠在我怀里睡着了。然后,他就问了我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他……先是问我,今年多少岁了,和父母关系好不好。得知向伟早就死了,他就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然后他又问我孩子几岁,什么时候生的……反正就是一些很琐碎的、生活里的事。” “全问的你和孩子的事?” “嗯,对,还问我和钱成峰怎么认识的,夫妻感情好不好。我说我们早就离婚了,没有感情,他就说那就好。” “还有吗?” “我记不清了,都是些很零碎的问题。”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杀钱成峰?或者你有没有问他?” 向思翎白着张脸,点头:“我问了。他只说,钱成峰对不起他,不把他当兄弟。别的就没说了。” 陈浦忽然问:“凶手应该和钱成峰是旧相识,你以前见过他吗?或者说他的照片?” 向思翎看着他的眼睛,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钱成峰也没提过这个人。” “听起来,他对你和甜甜,没有恶意,还挺感兴趣的。这个他有没有说原因?” 向思翎摇头:“他没说,我也不敢问。”她瑟缩了一下:“我怕他对我们做什么,万一真要受罪,我希望他冲着我来,不要碰甜甜。所以我一句多的都没有问。” 陈浦和一队队长沉默了。 一个美艳惊人的母亲,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面对残忍杀手,向思翎的谨慎无可厚非。 “那他有没有伤害你们?”一队队长语气放温和了几分。 “没有。” 陈浦没说什么,只起身倒了杯热茶,放在她面前。向思翎双手端起,说:“谢谢。” 陈浦重新坐下,接着问:“你在他离开10分钟之后,才打110报警,为什么?” 向思翎喝了口热茶,说:“他那时候威胁说,要出去抽支烟,让我们老实呆着,否则会杀了我们,就出了帐篷,还把帐篷门的拉链拉上了。我一开始不敢动,但过了几分钟,听着不对,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那种帐篷是内外双拉链的,我就大着胆子,用牙齿咬着拉链打开,结果发现他早就不见了,我就立刻报警了。” “你的双手双脚都被束口带绑住,怎么打的110?” “手机就在口袋里,稍微倾斜身体就滑出来了,我用语音指令拨打的电话。” —— 没过多久,画像师就按照向思翎的描述,画出了那个男人的脸。 各队整理准备手头工作任务,再过半个小时,丁国强将主持召开本案的第一次工作会。 陈浦先去了趟信息技术科。之前他拜托两个同事,帮忙搜寻当年的直播视频。但因为平台关闭、数据清除,线索又太少,迄今还没有收获。 今天,陈浦又把钱成峰的照片、凶手画像都给了技术科,并且告诉他们,直播的主角很可能是个20来岁的女孩,肤白、长发、穿白裙,清纯美丽。技术科表示多了这些线索,他们的把握会大很多,让陈浦等消息。 除了于公的感谢,于私陈浦许诺了对方一顿大餐,让他们带女朋友或老婆来。毕竟不同部门,你让人家额外加班,不能当成心安理得。而且男人的交情,就是这么处出来的。 技术科的哥们就笑着问:那你带不带?另一个人就更乐了,说他带屁,老光棍一个。陈浦想着这案子棘手,且得花点时间,等案子破了,应该能公开了?于是他半真半假地说:那得问我家那位愿不愿意来。 结果对方说:装得挺像,真有似的。 另一个说:他可能要带周扬新。 陈浦扭头离开。 然后陈浦又去找了一趟闫勇。 之前他和李轻鹞查到薛丽这张皮的存在后,就交代给闫勇,让他协调相关部门人员帮着彻查,现在得问问他查得怎么样了。这又是向思翎罗红民那条线的事了。 闫勇双眼放光地说:“刚才我也被派去现场,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你猜的没错,薛丽这个身份下,不仅有手机卡,银行卡,甚至还注册了公司,境内外都有,全都处于正常状态。手机号码有两个,目前一个ip归属在湘城,另一个你猜在哪儿?” 陈浦背靠着闫勇的桌子,眼珠一转,说:“境外?” 闫勇打了个响指:“没错!我猜,向思翎和路星,一直用薛丽名下的手机号联络,这才是我们之前找不到两人勾连证据的原因。我已经提了申请,从通讯公司那里调两个手机号的聊天记录了。还有银行卡,薛丽的两张银行卡之间,也有过多次转账和提款记录。 最重要的是,薛丽名下,还有一家外贸公司,国外分公司就注册在路星逃亡的那个东南亚国家。我想,这就是路星在国外的资金来源和依仗。” 陈浦略一思索,说:“带着资料,我们马上去找老丁汇报,申请国外警方协查这家公司。路星只要再从公司取钱,很可能抓到他。” 闫勇眼睛一下子亮了:“要是抓到他,拿到口供,向思翎就完了!” ——— 李轻鹞走进会议室,里头已坐满了人。今天去黑黎峰,丁国强把刑警队能带的人手全带上了,二队三队都去了一些人,一队队长本来放假在做全身按摩,按了一半也被叫来支援。 李轻鹞的资历,上不了桌,只能坐外围靠墙的一圈座位。她扫了一圈,没看到陈浦。 第28章 “你和甜甜都看到了凶手的脸,还被他制服了,可他没有杀你们。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向思翎说:“我不知道。” 陈浦目光深深:“你到帐篷的时间,我们就算是10点40,打110报警是在11点25。这中间有45分钟。凶手是在什么时间走的?” “大概……在我报警前10分钟。” 两个刑警的眼神都变了。 一队队长问:“所以,你们和凶手,在帐篷里一起呆了35分钟左右?” “嗯。” “你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仔仔细细跟我们说一遍。” 向思翎咬了咬唇,神色也变得困惑:“一开始,他不说话,就坐在那里玩匕首。我也不敢说话,甜甜可能太害怕了,哭着哭着靠在我怀里睡着了。然后,他就问了我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他……先是问我,今年多少岁了,和父母关系好不好。得知向伟早就死了,他就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然后他又问我孩子几岁,什么时候生的……反正就是一些很琐碎的、生活里的事。” “全问的你和孩子的事?” “嗯,对,还问我和钱成峰怎么认识的,夫妻感情好不好。我说我们早就离婚了,没有感情,他就说那就好。” “还有吗?” “我记不清了,都是些很零碎的问题。”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杀钱成峰?或者你有没有问他?” 向思翎白着张脸,点头:“我问了。他只说,钱成峰对不起他,不把他当兄弟。别的就没说了。” 陈浦忽然问:“凶手应该和钱成峰是旧相识,你以前见过他吗?或者说他的照片?” 向思翎看着他的眼睛,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钱成峰也没提过这个人。” “听起来,他对你和甜甜,没有恶意,还挺感兴趣的。这个他有没有说原因?” 向思翎摇头:“他没说,我也不敢问。”她瑟缩了一下:“我怕他对我们做什么,万一真要受罪,我希望他冲着我来,不要碰甜甜。所以我一句多的都没有问。” 陈浦和一队队长沉默了。 一个美艳惊人的母亲,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面对残忍杀手,向思翎的谨慎无可厚非。 “那他有没有伤害你们?”一队队长语气放温和了几分。 “没有。” 陈浦没说什么,只起身倒了杯热茶,放在她面前。向思翎双手端起,说:“谢谢。” 陈浦重新坐下,接着问:“你在他离开10分钟之后,才打110报警,为什么?” 向思翎喝了口热茶,说:“他那时候威胁说,要出去抽支烟,让我们老实呆着,否则会杀了我们,就出了帐篷,还把帐篷门的拉链拉上了。我一开始不敢动,但过了几分钟,听着不对,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那种帐篷是内外双拉链的,我就大着胆子,用牙齿咬着拉链打开,结果发现他早就不见了,我就立刻报警了。” “你的双手双脚都被束口带绑住,怎么打的110?” “手机就在口袋里,稍微倾斜身体就滑出来了,我用语音指令拨打的电话。” —— 没过多久,画像师就按照向思翎的描述,画出了那个男人的脸。 各队整理准备手头工作任务,再过半个小时,丁国强将主持召开本案的第一次工作会。 陈浦先去了趟信息技术科。之前他拜托两个同事,帮忙搜寻当年的直播视频。但因为平台关闭、数据清除,线索又太少,迄今还没有收获。 今天,陈浦又把钱成峰的照片、凶手画像都给了技术科,并且告诉他们,直播的主角很可能是个20来岁的女孩,肤白、长发、穿白裙,清纯美丽。技术科表示多了这些线索,他们的把握会大很多,让陈浦等消息。 除了于公的感谢,于私陈浦许诺了对方一顿大餐,让他们带女朋友或老婆来。毕竟不同部门,你让人家额外加班,不能当成心安理得。而且男人的交情,就是这么处出来的。 技术科的哥们就笑着问:那你带不带?另一个人就更乐了,说他带屁,老光棍一个。陈浦想着这案子棘手,且得花点时间,等案子破了,应该能公开了?于是他半真半假地说:那得问我家那位愿不愿意来。 结果对方说:装得挺像,真有似的。 另一个说:他可能要带周扬新。 陈浦扭头离开。 然后陈浦又去找了一趟闫勇。 之前他和李轻鹞查到薛丽这张皮的存在后,就交代给闫勇,让他协调相关部门人员帮着彻查,现在得问问他查得怎么样了。这又是向思翎罗红民那条线的事了。 闫勇双眼放光地说:“刚才我也被派去现场,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你猜的没错,薛丽这个身份下,不仅有手机卡,银行卡,甚至还注册了公司,境内外都有,全都处于正常状态。手机号码有两个,目前一个ip归属在湘城,另一个你猜在哪儿?” 陈浦背靠着闫勇的桌子,眼珠一转,说:“境外?” 闫勇打了个响指:“没错!我猜,向思翎和路星,一直用薛丽名下的手机号联络,这才是我们之前找不到两人勾连证据的原因。我已经提了申请,从通讯公司那里调两个手机号的聊天记录了。还有银行卡,薛丽的两张银行卡之间,也有过多次转账和提款记录。 最重要的是,薛丽名下,还有一家外贸公司,国外分公司就注册在路星逃亡的那个东南亚国家。我想,这就是路星在国外的资金来源和依仗。” 陈浦略一思索,说:“带着资料,我们马上去找老丁汇报,申请国外警方协查这家公司。路星只要再从公司取钱,很可能抓到他。” 闫勇眼睛一下子亮了:“要是抓到他,拿到口供,向思翎就完了!” ——— 李轻鹞走进会议室,里头已坐满了人。今天去黑黎峰,丁国强把刑警队能带的人手全带上了,二队三队都去了一些人,一队队长本来放假在做全身按摩,按了一半也被叫来支援。 李轻鹞的资历,上不了桌,只能坐外围靠墙的一圈座位。她扫了一圈,没看到陈浦。 第29章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靠近门口,李轻鹞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陈浦。他的脚步声总是比别人要快一点,但是走得很稳,脚下生风的感觉。 陈浦今天穿了件深灰色外套,里头是白t,敞着没拉拉链,他还是沉着脸,俊朗的脸好像凝着一层冷霜,径直走到桌旁空位,这才往李轻鹞的方向扫了一眼,对上了眼神,没什么表情,就坐下了。 李轻鹞觉得这样很好,她就喜欢陈浦工作起来这股六亲不认的劲儿。他要真黏黏糊糊,时刻对她特殊对待,她才要嫌烦。 李轻鹞是真觉得,最好的男朋友,就得识分寸,懂进退。有些话,有些尺度,两人不用说就有默契。之前她还有点担心,怕他对她太热情,毕竟第一天他就亲得她嘴都肿了,抱了她好久才肯放下。不过现在看来,那只是他独在她面前露出的一面。工作起来,他完全就恢复了那副又冷又硬的刑警做派,这样很好。 会议开始了。 技术部门先展示了新鲜出炉的嫌疑犯画像。李轻鹞凝神望去,和向思翎描述得差不多,但更加直观。男人大概三十几岁,有着浓黑的眉毛和粗隆的脸部骨骼,很短的平头,鼻梁挺拔,厚嘴唇。画像师功力了得,只是素描,男人的那双眼也让人印象深刻——阴冷、透亮,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气,叫人看得心里发毛。 几个部门轮流汇报了目前的工作进展: 一、现场只发现了钱成峰、向思翎和钱思甜的指纹和毛发,如果存在第四人,那他应该戴着手套甚至头套。 二、这个人在现场穿42码鞋,从步伐幅度来看,个头不高,在170-175之间。由于现场土质较硬,足印质量不高,无法判断体重。 三、双耳锅、帐篷地垫和汽车雨刷上的血迹,都属于钱成峰,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血迹; 四、钱成峰脸庞附近的地垫上,点滴状不明液体,是钱成峰的口水; 五、凶手捆绑钱成峰的绳索、还有塞住嘴巴的毛巾,都是常见物品,无法追踪来源; 六、法医证实,钱成峰右手手腕的伤口,是由解剖刀造成,一刀割到动脉,干净利落; 七、子弹的弹道分析结果出来了,是从一把美国产1911手枪射出。这是一种经典老枪,古典与时髦兼具,可以安装消音器,是很多枪械爱好者的心头好。 八、对于凶手杀人后的逃亡路线,当时警方已第一时间封锁黑黎峰相关道路,查找监控。凶手下山的足印,中断在半山公路附近。从那个位置,有三个方向可以逃离:两条公路,或者直接从没有路的山坡徒步下来。目前三队的人正在排查案发时间段,所有车辆和行人,还有所有的山坡。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听完这些汇报后,丁国强思索片刻,先点了陈浦:“把你刚刚给我汇报的情况,也说一下。” 陈浦就把薛丽的情况,介绍了一遍。众人一片哗然。 陈浦环顾一周,目光锐利而沉冷:“目前我们所掌握的,和凶手有关的情况,全都是向思翎的一面之词,包括画像也是她描述的。她现在是罗红民案的头号嫌疑人,一旦我们掌握证据,抓到路星,就能抓人。所以,在往下查之前,我们要搞清楚一个问题:向思翎所有的这些话,究竟是否可信?能信多少?” 大伙儿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有的甚至还低声争论起来。 有的说信,因为从向思翎的口供看,有理有据,细节充分,她不可能凭空捏造出这么一个人;也有的人说不信,向思翎鬼话连篇,说不定钱成峰根本就是她杀的。从她抵达现场的时间,到报警的时间,正好够杀人。足印那些,都是可以花时间伪装的。且凶手不杀她、反而和她聊天的事,也过于离奇和牵强了。 但立刻又有人说,向思翎那么爱她的女儿,为什么要带女儿去目睹父亲死亡过程,如果计划杀人,根本没必要。 丁国强听了一会儿,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他拍板定下后续调查基调:“向思翎的话,作为参考,继续搜查对比画像中男人的身份,但不作为唯一的侦查依据。我们回到凶案现场,一切让证据和事实说话。” 李轻鹞听到这里,不由得佩服丁国强这个老手。查案时,会遇到很多线索,有的时候,线索本身也是诱惑。就譬如向思翎的口供,简直就是条捷径,把凶手的脸都画出来给你了,你能不心动?谁不想早点破案,谁不想立功,有人自然就动摇了,主观倾向于向思翎。但丁国强的心就稳得很,要求所有人回归犯罪现场,看事实说话,不受干扰,这也算是一种保持初心。 她又看了眼丁国强身旁的陈浦,此刻和他师父同款沉冷梆硬的脸,显然想法一致,巍峨不动。 丁国强说:“现场主要是二队勘探的,二队先说。陈浦你最后说。” “是。” 方楷是二队老资格,这种时候往往靠他挑大梁,打头阵,当仁不让第一个发言:“我有三点想法,第一,凶手是死者的熟人;第二,凶手训练有素;第三,如果存在第四人这么个凶手,那么他早就认识向思翎,并且知道她会来,做好了心理准备。 为什么这么说呢? 第一,现场所有脚印,都是清晰、成串的,每个人的行进路线清晰,也就是说,没有在帐篷外,发生肢体冲突和搏斗。帐篷外,还留下了凶手摆放鞋的一对整齐鞋印,鞋头冲着帐篷。如果是陌生人,钱成峰不可能允许他进帐篷,鞋印就不会是那样。所以我认为,死者与凶手认识。 第二,钱成峰虽然常坐办公室,但是个头高,身体结实,哪怕凶手是个男人,制服他也不容易。但在开了那一枪之后,凶手只用了一击,就制服了钱成峰,继而控制住他的手脚。这其实是比较难的事。凶手有搏斗经验,身手利落,换句话说,很会打架; 第三,从凶手的表现看,肯定是有计划的犯罪,不是激情犯罪。那么他一定提前盯梢,确定了钱成峰的行程,伺机下手。从钱成峰准备的那些东西看,谁都知道,他很可能约了向思翎母女。这对于凶手而言,就形成了一个两难的选择:现场天时地利人和,没有监控,易于逃脱,是杀人的好地点,再等下次这么好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如果决定动手,就很可能碰上向思翎母女。但最后,凶手还是决定动手。这说明,他早就知道向思翎的存在,知道她是谁,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被她看到脸,也无所谓——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向思翎没说谎。我个人认为,向思翎和钱成峰的死无关,凶手另有其人。” 第29章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靠近门口,李轻鹞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陈浦。他的脚步声总是比别人要快一点,但是走得很稳,脚下生风的感觉。 陈浦今天穿了件深灰色外套,里头是白t,敞着没拉拉链,他还是沉着脸,俊朗的脸好像凝着一层冷霜,径直走到桌旁空位,这才往李轻鹞的方向扫了一眼,对上了眼神,没什么表情,就坐下了。 李轻鹞觉得这样很好,她就喜欢陈浦工作起来这股六亲不认的劲儿。他要真黏黏糊糊,时刻对她特殊对待,她才要嫌烦。 李轻鹞是真觉得,最好的男朋友,就得识分寸,懂进退。有些话,有些尺度,两人不用说就有默契。之前她还有点担心,怕他对她太热情,毕竟第一天他就亲得她嘴都肿了,抱了她好久才肯放下。不过现在看来,那只是他独在她面前露出的一面。工作起来,他完全就恢复了那副又冷又硬的刑警做派,这样很好。 会议开始了。 技术部门先展示了新鲜出炉的嫌疑犯画像。李轻鹞凝神望去,和向思翎描述得差不多,但更加直观。男人大概三十几岁,有着浓黑的眉毛和粗隆的脸部骨骼,很短的平头,鼻梁挺拔,厚嘴唇。画像师功力了得,只是素描,男人的那双眼也让人印象深刻——阴冷、透亮,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气,叫人看得心里发毛。 几个部门轮流汇报了目前的工作进展: 一、现场只发现了钱成峰、向思翎和钱思甜的指纹和毛发,如果存在第四人,那他应该戴着手套甚至头套。 二、这个人在现场穿42码鞋,从步伐幅度来看,个头不高,在170-175之间。由于现场土质较硬,足印质量不高,无法判断体重。 三、双耳锅、帐篷地垫和汽车雨刷上的血迹,都属于钱成峰,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血迹; 四、钱成峰脸庞附近的地垫上,点滴状不明液体,是钱成峰的口水; 五、凶手捆绑钱成峰的绳索、还有塞住嘴巴的毛巾,都是常见物品,无法追踪来源; 六、法医证实,钱成峰右手手腕的伤口,是由解剖刀造成,一刀割到动脉,干净利落; 七、子弹的弹道分析结果出来了,是从一把美国产1911手枪射出。这是一种经典老枪,古典与时髦兼具,可以安装消音器,是很多枪械爱好者的心头好。 八、对于凶手杀人后的逃亡路线,当时警方已第一时间封锁黑黎峰相关道路,查找监控。凶手下山的足印,中断在半山公路附近。从那个位置,有三个方向可以逃离:两条公路,或者直接从没有路的山坡徒步下来。目前三队的人正在排查案发时间段,所有车辆和行人,还有所有的山坡。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听完这些汇报后,丁国强思索片刻,先点了陈浦:“把你刚刚给我汇报的情况,也说一下。” 陈浦就把薛丽的情况,介绍了一遍。众人一片哗然。 陈浦环顾一周,目光锐利而沉冷:“目前我们所掌握的,和凶手有关的情况,全都是向思翎的一面之词,包括画像也是她描述的。她现在是罗红民案的头号嫌疑人,一旦我们掌握证据,抓到路星,就能抓人。所以,在往下查之前,我们要搞清楚一个问题:向思翎所有的这些话,究竟是否可信?能信多少?” 大伙儿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有的甚至还低声争论起来。 有的说信,因为从向思翎的口供看,有理有据,细节充分,她不可能凭空捏造出这么一个人;也有的人说不信,向思翎鬼话连篇,说不定钱成峰根本就是她杀的。从她抵达现场的时间,到报警的时间,正好够杀人。足印那些,都是可以花时间伪装的。且凶手不杀她、反而和她聊天的事,也过于离奇和牵强了。 但立刻又有人说,向思翎那么爱她的女儿,为什么要带女儿去目睹父亲死亡过程,如果计划杀人,根本没必要。 丁国强听了一会儿,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他拍板定下后续调查基调:“向思翎的话,作为参考,继续搜查对比画像中男人的身份,但不作为唯一的侦查依据。我们回到凶案现场,一切让证据和事实说话。” 李轻鹞听到这里,不由得佩服丁国强这个老手。查案时,会遇到很多线索,有的时候,线索本身也是诱惑。就譬如向思翎的口供,简直就是条捷径,把凶手的脸都画出来给你了,你能不心动?谁不想早点破案,谁不想立功,有人自然就动摇了,主观倾向于向思翎。但丁国强的心就稳得很,要求所有人回归犯罪现场,看事实说话,不受干扰,这也算是一种保持初心。 她又看了眼丁国强身旁的陈浦,此刻和他师父同款沉冷梆硬的脸,显然想法一致,巍峨不动。 丁国强说:“现场主要是二队勘探的,二队先说。陈浦你最后说。” “是。” 方楷是二队老资格,这种时候往往靠他挑大梁,打头阵,当仁不让第一个发言:“我有三点想法,第一,凶手是死者的熟人;第二,凶手训练有素;第三,如果存在第四人这么个凶手,那么他早就认识向思翎,并且知道她会来,做好了心理准备。 为什么这么说呢? 第一,现场所有脚印,都是清晰、成串的,每个人的行进路线清晰,也就是说,没有在帐篷外,发生肢体冲突和搏斗。帐篷外,还留下了凶手摆放鞋的一对整齐鞋印,鞋头冲着帐篷。如果是陌生人,钱成峰不可能允许他进帐篷,鞋印就不会是那样。所以我认为,死者与凶手认识。 第二,钱成峰虽然常坐办公室,但是个头高,身体结实,哪怕凶手是个男人,制服他也不容易。但在开了那一枪之后,凶手只用了一击,就制服了钱成峰,继而控制住他的手脚。这其实是比较难的事。凶手有搏斗经验,身手利落,换句话说,很会打架; 第三,从凶手的表现看,肯定是有计划的犯罪,不是激情犯罪。那么他一定提前盯梢,确定了钱成峰的行程,伺机下手。从钱成峰准备的那些东西看,谁都知道,他很可能约了向思翎母女。这对于凶手而言,就形成了一个两难的选择:现场天时地利人和,没有监控,易于逃脱,是杀人的好地点,再等下次这么好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如果决定动手,就很可能碰上向思翎母女。但最后,凶手还是决定动手。这说明,他早就知道向思翎的存在,知道她是谁,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被她看到脸,也无所谓——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向思翎没说谎。我个人认为,向思翎和钱成峰的死无关,凶手另有其人。” 第30章 方楷发完言后,大伙儿议论纷纷。丁国强问:“方楷说的三点,大家都同意吗?” “同意。”“同意。”“观察很细致。” 丁国强就叫了个人,把方楷说的三点,都记录到黑板上。 这时丁国强点名了:“李轻鹞,你说一下,向思翎这条线你跟得最久。” 李轻鹞坐在外围,立刻站起来,答:“是。”她很明白,不仅是她跟这条线最久,这也是领导的态度——给新人发言机会。很多人看过来。 她今天穿一件浅绿针织长袖,深咖色长裤,站在一堆刑警中,就像一株清雅的百合,落在黑乎乎的泥地里,越发显得个子瘦高苗条,肤色白皙清透。可这样容颜柔美的她,却不会给人半分娇弱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站得太直了,眼神太淡了,声音又太稳。 她说:“我先说一下对于向思翎的判断——我赞同方楷的话,她和钱成峰的死无关,凶手另有其人。主要原因有三点: 第一、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向思翎和钱成峰,正在准备他们父女俩出国的事。向思翎没有理由在这时候杀掉钱成峰,她也没有杀人动机; 第二、向思翎非常爱女儿,这一点从没变过。如果她今天计划杀人,没必要带女儿来,只和钱成峰约好共度二人时光就行。我不信她会让女儿亲眼目睹父亲被杀,重蹈她的覆辙。 第三、我感觉,向思翎的作案风格,和这起案件完全不同。向思翎非常谨慎、细致、计划周全,几乎是把所有能算的都算到了,确保不出错。相比之下,这起案件的凶手,虽然也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风格依然要粗犷很多。无论是逃跑路线的选择,还是杀人现场的控制,都充满了机动性和风险,但凶手好像无所谓。一个很谨慎周密,一个却大开大阖。他们不是一个风格。这起案件的凶手,和刘怀信案的真相,才是一个人。” 顿了顿,李轻鹞继续说道:“回到犯罪现场,我也有两点小发现。第一,凶手用来堵住钱成峰嘴巴的毛巾,中途拿出来过,那个位置的地面才可能沾上口水,毛巾上也沾到了地上的血迹。为什么?如果他决意杀人,为什么中途要冒着钱成峰出声呼救的风险,拿出毛巾,让他能够说话——我认为,凶手很可能在逼供,要从钱成峰这里,问出一些事情。”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 “第二,和刘怀信对比,钱成峰的遗书,无论是透露出的情绪稳定程度,还是文字内容,完全不同。我记得很清楚,刘怀信的遗书,字迹清晰,笔锋稳定,一气呵成,也很整齐。所以我一直觉得,就算当时受了胁迫,刘怀信写下遗书的文字时,也是心甘情愿的,他的内心真的有愧。钱成峰则不同,他当时肯定慌极了,一点都不想死。 遗书内容,肯定是凶手指定或者要求的。刘怀信写的是:【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钱成峰写的是:【我是个畜生,不配活在世界上。我就算死了,也无法赎罪。】这说明,在凶手心里,对这两个人的仇恨程度,是有区别的,刘怀信尚可原谅,钱成峰罪不可恕。” 若说李轻鹞对于向思翎的判断,并不出彩,很多人想到了。但后头两点推断,却令老刑警们都兴奋起来。他们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才来几个月,思路已如此敏锐,态度又落落大方,令人不能小觑。 一队队长那个混不吝的,甚至不顾场合,重重拍了一下身旁年轻刑警的背,意思是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还没追到?年轻刑警的脸立刻红了,偷偷又望了李轻鹞一眼。 不过李轻鹞还真没注意到这位路人甲,她发完言坐下时,确实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是她的目光随意一抬,就和陈浦对上。 他是背对着她坐在前头的,一只胳膊放在桌上,侧身望过来,另一只手搭着椅背,手里还捏了支笔。他的脸色平淡,和听方楷发言时的表情一样,一副下属再牛逼我也云淡风轻深藏功与名的端重模样。只是在两人目光对上时,他的眼里闪过似有似无的笑意,就把身子扭了回去。 李轻鹞平心静气低头,继续做笔记,微微一笑。 又有二队三队的几个人,发表了意见,内容大同小异。最后丁国强点了陈浦的名。 陈浦说:“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我再补充两个细节: 第一,刘怀信案时,我们一直搞不清楚的一点:凶手是怎么做到,在不搏斗的情况下,逼迫刘怀信割腕。现在答案清楚了——凶手有枪。但是问题也来了,他既然有枪,在这起案件里也开了枪,为什么还要选择割腕这么麻烦的杀人方式? 刚才李轻鹞说了,刘怀信死前的心态和钱成峰不同,他是心甘情愿去死的。那么我推测,刘怀信是在凶手的诱导下,自己割的腕,所以割了四道才成功;而钱成峰是凶手亲自动手,一刀毙命。这是很难的,凶手训练过很多次。割腕,这意味着放掉身体里所有的血,让死者看着自己一点点慢慢死掉。这对于凶手而言,一定有特殊意义。 第二,凶手不仅训练有素,而且心态极其稳定。我也赞同李轻鹞说的另一点,他的作案风格,确实比向思翎粗犷。但我认为,他一定比向思翎更擅长犯罪和杀人。 我们回想一下向思翎所描述的整个作案过程——当他掏出枪后,钱成峰肯定试图反击,但是他开枪极其果断,枪法也准; 向思翎母女的到来,对于凶手继续控制现场,是有很大难度的。孩子再小,他也要同时控制两个人;而且向思翎不是普通女人,身体素质很好,对自己有过训练,有一定的反击能力。但凶手几乎是瞬间确定了应对方法——没有用麻烦的绳索,而是掏出了束口带,先抢到孩子,令向思翎不敢反击,轻而易举将两人制服。 接下来,他和她们在尸体面前聊天,聊了半个钟头。离开时,又冒风险,骗向思翎是出去抽烟,不急不慌逃离。 凶手在整个犯案过程中,心态极其放松,冷静,机变能力强,游刃有余。这说明他很可能之前就具有丰富的犯罪经验,并且完全不怕死,肆无忌惮。” 会议现场再度嘈杂起来。 陈浦所描述的这种亡命之徒,他们之前不是没遇到过。但是犯罪技巧这么高超,还有枪的,还是第一次。 这意味着,一个高度危险的连环杀手,一直在湘城。而随着第二次作案,他显然不打算再隐藏自己了。 丁国强的心情听得越发沉重。陈浦这小子,他的亲徒弟,向来就是这样——什么话领导怕听到,不最爱听,他就说什么。偏偏他说的都是耿直的真话,让你只能捏着鼻子认。不过,卒郁之余,丁国强也有点骄傲,觉得徒弟的发言抓住了案件和凶手最核心的本质。 丁国强表面很矜持地点头说:“陈浦说得很对,各部门必须提高警惕,全力以赴,尽快抓住凶手。所以,大家都同意,这两起是连环案件,凶手是同一个人?” 大家都点头附和。 一道声音响起:“丁队,我还想从犯罪心理角度出发,发表一下看法。” 丁国强挑眉看向周扬新:“你说。” 大伙儿也都安静等待着。 犯罪心理,在座的都知道,多多少少也会一点,有时候也会运用一部分到查案里。周扬新平时是个踏实傲气的小伙子,人缘很不错。大家也知道,他是个犯罪心理迷。但像今天这样,真碰到连环杀手了,周扬新郑重其事从犯罪心理角度发表意见,还是第一次。 周扬新站起来,那模样倒是令李轻鹞侧目——平时的吊儿郎当一扫而光,气场沉稳了好几岁,眼中锋芒毕露。倒像是和丁国强、陈浦一挂的老刑警了。 李轻鹞心想,人有特别热爱和追求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周扬新说:“我做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心理侧写,尽我所能,希望能对破案有参考价值。很多情况,前面的同事都讲了,譬如凶手训练有素,心态极其稳定,这些不再赘述。还有凶手的年龄、外形,也都有了。除此之外,我认为凶手还有以下四个特点: 一、拥有超出常人的经济实力。手枪不是普通人民群众可以接触到的,必须有国外渠道,国内能弄到很难,就算能弄到,那也必须有非常可靠的人脉关系,价格极其昂贵。 二、我和李轻鹞,对于凶手作案风格的看法,有所不同,或者说,我们是从不同角度去看。她看到了大开大阖,粗犷。我看到的是计划性、明确的目的性,闲庭信步般的作案风格。凶手拥有充足的空余时间、足够的财力,以随心所欲的态度,来策划这两次犯罪。我从中读出了某种微妙的优越感; 三、凶手的作案速度一定会加快。第一起刘怀信案,他还伪装成自杀,明显想要拖延时间,大概是因为作案目标不止一个,怕警方过早察觉他的真实意图,所以放烟雾弹。但这起案子,他连自杀都不伪装了,甚至还露了脸。这说明,他离他的最终目标不远了。如果说这个案子,对于他来说,都像开胃小菜一样轻松,那么下一个案子,他一定还会杀人,并且性质会更严重,很快就会有第三起命案。我同意陈浦的看法,他早已经不在意生死,只要在被警方抓住前,完成所有作案目标即是胜利。 四、把遗书折成千纸鹤这一点很奇怪。为什么不是简单叠成方块留下呢?这个行为很细腻,很抽象。我上网查了千纸鹤的寓意,有三种:一是祝福勇气健康好运;二是表达友谊;三是表达美好的心愿。总之,表达的都是美好的东西。凶手到底想要祝福谁?还是在反讽死者和他曾经的友谊? 我的看法就这么多。” 周扬新坐下后,众人又低声议论了几句,倒是没有人发表不同看法,还有人对周扬新点头赞许。李轻鹞认真在笔记本记下了这几点,她觉得很受启发,或许回头她也该多读读犯罪心理方面的书。 丁国强向陈浦投去个询问的眼神,陈浦点头,表示他也觉得周扬新讲的有价值。 其实丁国强干了大半辈子,以前碰到连环杀手也就两次。有一次还是作为辅助力量,协助省厅、他亲哥丁雄伟那里的案件。不过当时,他们请来的犯罪心理专家,也令丁国强印象深刻。 到这时,黑板上有关这名嫌疑人的结论,大大小小,已经写得满满登登—— 【1、熟人; 2、训练有素; 3、认识向思翎; 4、穿42码鞋,身高170-175之间;体重无法判断。 5、使用1911手枪; 6、杀人前拷问过钱成峰; 7、割腕放血对于凶手有特殊意义; 8、心态稳定、放松,不怕死。 9、犯罪经验丰富; 10、对钱成峰的恨意超过刘怀信; 11、拥有超出常人的经济实力; 12、计划性、目的性、优越感; 13、作案速度会加快,很快会再杀第三人; 14、千纸鹤表达对谁的祝福?】 丁国强思索片刻,做出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待会儿他亲自带陈浦、三队队长,再加一个亮点周扬新,去找局领导汇报。 现阶段案件侦查,以二队、三队为主。二队主要负责根据向思翎提供的画像,以及今天的会议结论,尽早排查、确定嫌疑人身份;三队继续负责黑黎峰现场嫌疑人搜寻和追捕。 第30章 方楷发完言后,大伙儿议论纷纷。丁国强问:“方楷说的三点,大家都同意吗?” “同意。”“同意。”“观察很细致。” 丁国强就叫了个人,把方楷说的三点,都记录到黑板上。 这时丁国强点名了:“李轻鹞,你说一下,向思翎这条线你跟得最久。” 李轻鹞坐在外围,立刻站起来,答:“是。”她很明白,不仅是她跟这条线最久,这也是领导的态度——给新人发言机会。很多人看过来。 她今天穿一件浅绿针织长袖,深咖色长裤,站在一堆刑警中,就像一株清雅的百合,落在黑乎乎的泥地里,越发显得个子瘦高苗条,肤色白皙清透。可这样容颜柔美的她,却不会给人半分娇弱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站得太直了,眼神太淡了,声音又太稳。 她说:“我先说一下对于向思翎的判断——我赞同方楷的话,她和钱成峰的死无关,凶手另有其人。主要原因有三点: 第一、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向思翎和钱成峰,正在准备他们父女俩出国的事。向思翎没有理由在这时候杀掉钱成峰,她也没有杀人动机; 第二、向思翎非常爱女儿,这一点从没变过。如果她今天计划杀人,没必要带女儿来,只和钱成峰约好共度二人时光就行。我不信她会让女儿亲眼目睹父亲被杀,重蹈她的覆辙。 第三、我感觉,向思翎的作案风格,和这起案件完全不同。向思翎非常谨慎、细致、计划周全,几乎是把所有能算的都算到了,确保不出错。相比之下,这起案件的凶手,虽然也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风格依然要粗犷很多。无论是逃跑路线的选择,还是杀人现场的控制,都充满了机动性和风险,但凶手好像无所谓。一个很谨慎周密,一个却大开大阖。他们不是一个风格。这起案件的凶手,和刘怀信案的真相,才是一个人。” 顿了顿,李轻鹞继续说道:“回到犯罪现场,我也有两点小发现。第一,凶手用来堵住钱成峰嘴巴的毛巾,中途拿出来过,那个位置的地面才可能沾上口水,毛巾上也沾到了地上的血迹。为什么?如果他决意杀人,为什么中途要冒着钱成峰出声呼救的风险,拿出毛巾,让他能够说话——我认为,凶手很可能在逼供,要从钱成峰这里,问出一些事情。”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 “第二,和刘怀信对比,钱成峰的遗书,无论是透露出的情绪稳定程度,还是文字内容,完全不同。我记得很清楚,刘怀信的遗书,字迹清晰,笔锋稳定,一气呵成,也很整齐。所以我一直觉得,就算当时受了胁迫,刘怀信写下遗书的文字时,也是心甘情愿的,他的内心真的有愧。钱成峰则不同,他当时肯定慌极了,一点都不想死。 遗书内容,肯定是凶手指定或者要求的。刘怀信写的是:【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钱成峰写的是:【我是个畜生,不配活在世界上。我就算死了,也无法赎罪。】这说明,在凶手心里,对这两个人的仇恨程度,是有区别的,刘怀信尚可原谅,钱成峰罪不可恕。” 若说李轻鹞对于向思翎的判断,并不出彩,很多人想到了。但后头两点推断,却令老刑警们都兴奋起来。他们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才来几个月,思路已如此敏锐,态度又落落大方,令人不能小觑。 一队队长那个混不吝的,甚至不顾场合,重重拍了一下身旁年轻刑警的背,意思是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还没追到?年轻刑警的脸立刻红了,偷偷又望了李轻鹞一眼。 不过李轻鹞还真没注意到这位路人甲,她发完言坐下时,确实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是她的目光随意一抬,就和陈浦对上。 他是背对着她坐在前头的,一只胳膊放在桌上,侧身望过来,另一只手搭着椅背,手里还捏了支笔。他的脸色平淡,和听方楷发言时的表情一样,一副下属再牛逼我也云淡风轻深藏功与名的端重模样。只是在两人目光对上时,他的眼里闪过似有似无的笑意,就把身子扭了回去。 李轻鹞平心静气低头,继续做笔记,微微一笑。 又有二队三队的几个人,发表了意见,内容大同小异。最后丁国强点了陈浦的名。 陈浦说:“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我再补充两个细节: 第一,刘怀信案时,我们一直搞不清楚的一点:凶手是怎么做到,在不搏斗的情况下,逼迫刘怀信割腕。现在答案清楚了——凶手有枪。但是问题也来了,他既然有枪,在这起案件里也开了枪,为什么还要选择割腕这么麻烦的杀人方式? 刚才李轻鹞说了,刘怀信死前的心态和钱成峰不同,他是心甘情愿去死的。那么我推测,刘怀信是在凶手的诱导下,自己割的腕,所以割了四道才成功;而钱成峰是凶手亲自动手,一刀毙命。这是很难的,凶手训练过很多次。割腕,这意味着放掉身体里所有的血,让死者看着自己一点点慢慢死掉。这对于凶手而言,一定有特殊意义。 第二,凶手不仅训练有素,而且心态极其稳定。我也赞同李轻鹞说的另一点,他的作案风格,确实比向思翎粗犷。但我认为,他一定比向思翎更擅长犯罪和杀人。 我们回想一下向思翎所描述的整个作案过程——当他掏出枪后,钱成峰肯定试图反击,但是他开枪极其果断,枪法也准; 向思翎母女的到来,对于凶手继续控制现场,是有很大难度的。孩子再小,他也要同时控制两个人;而且向思翎不是普通女人,身体素质很好,对自己有过训练,有一定的反击能力。但凶手几乎是瞬间确定了应对方法——没有用麻烦的绳索,而是掏出了束口带,先抢到孩子,令向思翎不敢反击,轻而易举将两人制服。 接下来,他和她们在尸体面前聊天,聊了半个钟头。离开时,又冒风险,骗向思翎是出去抽烟,不急不慌逃离。 凶手在整个犯案过程中,心态极其放松,冷静,机变能力强,游刃有余。这说明他很可能之前就具有丰富的犯罪经验,并且完全不怕死,肆无忌惮。” 会议现场再度嘈杂起来。 陈浦所描述的这种亡命之徒,他们之前不是没遇到过。但是犯罪技巧这么高超,还有枪的,还是第一次。 这意味着,一个高度危险的连环杀手,一直在湘城。而随着第二次作案,他显然不打算再隐藏自己了。 丁国强的心情听得越发沉重。陈浦这小子,他的亲徒弟,向来就是这样——什么话领导怕听到,不最爱听,他就说什么。偏偏他说的都是耿直的真话,让你只能捏着鼻子认。不过,卒郁之余,丁国强也有点骄傲,觉得徒弟的发言抓住了案件和凶手最核心的本质。 丁国强表面很矜持地点头说:“陈浦说得很对,各部门必须提高警惕,全力以赴,尽快抓住凶手。所以,大家都同意,这两起是连环案件,凶手是同一个人?” 大家都点头附和。 一道声音响起:“丁队,我还想从犯罪心理角度出发,发表一下看法。” 丁国强挑眉看向周扬新:“你说。” 大伙儿也都安静等待着。 犯罪心理,在座的都知道,多多少少也会一点,有时候也会运用一部分到查案里。周扬新平时是个踏实傲气的小伙子,人缘很不错。大家也知道,他是个犯罪心理迷。但像今天这样,真碰到连环杀手了,周扬新郑重其事从犯罪心理角度发表意见,还是第一次。 周扬新站起来,那模样倒是令李轻鹞侧目——平时的吊儿郎当一扫而光,气场沉稳了好几岁,眼中锋芒毕露。倒像是和丁国强、陈浦一挂的老刑警了。 李轻鹞心想,人有特别热爱和追求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周扬新说:“我做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心理侧写,尽我所能,希望能对破案有参考价值。很多情况,前面的同事都讲了,譬如凶手训练有素,心态极其稳定,这些不再赘述。还有凶手的年龄、外形,也都有了。除此之外,我认为凶手还有以下四个特点: 一、拥有超出常人的经济实力。手枪不是普通人民群众可以接触到的,必须有国外渠道,国内能弄到很难,就算能弄到,那也必须有非常可靠的人脉关系,价格极其昂贵。 二、我和李轻鹞,对于凶手作案风格的看法,有所不同,或者说,我们是从不同角度去看。她看到了大开大阖,粗犷。我看到的是计划性、明确的目的性,闲庭信步般的作案风格。凶手拥有充足的空余时间、足够的财力,以随心所欲的态度,来策划这两次犯罪。我从中读出了某种微妙的优越感; 三、凶手的作案速度一定会加快。第一起刘怀信案,他还伪装成自杀,明显想要拖延时间,大概是因为作案目标不止一个,怕警方过早察觉他的真实意图,所以放烟雾弹。但这起案子,他连自杀都不伪装了,甚至还露了脸。这说明,他离他的最终目标不远了。如果说这个案子,对于他来说,都像开胃小菜一样轻松,那么下一个案子,他一定还会杀人,并且性质会更严重,很快就会有第三起命案。我同意陈浦的看法,他早已经不在意生死,只要在被警方抓住前,完成所有作案目标即是胜利。 四、把遗书折成千纸鹤这一点很奇怪。为什么不是简单叠成方块留下呢?这个行为很细腻,很抽象。我上网查了千纸鹤的寓意,有三种:一是祝福勇气健康好运;二是表达友谊;三是表达美好的心愿。总之,表达的都是美好的东西。凶手到底想要祝福谁?还是在反讽死者和他曾经的友谊? 我的看法就这么多。” 周扬新坐下后,众人又低声议论了几句,倒是没有人发表不同看法,还有人对周扬新点头赞许。李轻鹞认真在笔记本记下了这几点,她觉得很受启发,或许回头她也该多读读犯罪心理方面的书。 丁国强向陈浦投去个询问的眼神,陈浦点头,表示他也觉得周扬新讲的有价值。 其实丁国强干了大半辈子,以前碰到连环杀手也就两次。有一次还是作为辅助力量,协助省厅、他亲哥丁雄伟那里的案件。不过当时,他们请来的犯罪心理专家,也令丁国强印象深刻。 到这时,黑板上有关这名嫌疑人的结论,大大小小,已经写得满满登登—— 【1、熟人; 2、训练有素; 3、认识向思翎; 4、穿42码鞋,身高170-175之间;体重无法判断。 5、使用1911手枪; 6、杀人前拷问过钱成峰; 7、割腕放血对于凶手有特殊意义; 8、心态稳定、放松,不怕死。 9、犯罪经验丰富; 10、对钱成峰的恨意超过刘怀信; 11、拥有超出常人的经济实力; 12、计划性、目的性、优越感; 13、作案速度会加快,很快会再杀第三人; 14、千纸鹤表达对谁的祝福?】 丁国强思索片刻,做出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待会儿他亲自带陈浦、三队队长,再加一个亮点周扬新,去找局领导汇报。 现阶段案件侦查,以二队、三队为主。二队主要负责根据向思翎提供的画像,以及今天的会议结论,尽早排查、确定嫌疑人身份;三队继续负责黑黎峰现场嫌疑人搜寻和追捕。 第31章 李轻鹞领到的任务,是和二队另一个同事,根据嫌疑人的画像,在居民资料库中筛查、对比,最终确定向思翎指认的嫌疑人到底是谁。 虽然画像师已经绘制出人像,这并不代表,警方立刻就能够知道他是谁。因为技术部门将画像导入数据系统后,光是本省常住人口中,与画像相貌相似的人,电脑就筛选出三百来个。这些人,背景、身份各不相同,与画像的相似程度有高有低,但考虑到画像本身也存在一定偏差,所以这些人都得过一遍。刑警队的人,要一个个分析比对,最终选出嫌疑最大的人选。 李轻鹞自己拟定了几条优先筛选原则:一、年龄30-40岁之间;二、与钱成峰或刘怀信有过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三、最近几天人在湘城;四、七年前也就是2016-2017年的经历存疑。 因为有些人的资料不全,需要一个个打电话核对,或者找相关部门查实,这个工作过程很繁琐,李轻鹞和同事俩人,一干就干到晚上11点多。 两人眼睛发花,脑袋发胀,加上这么晚了,好多人也联系不上,查证不了。两人决定先各自回家睡一觉,明早继续。 虽说大案来了,刑警们停止休假,觉每天还是要睡的。离得远的就睡值班室,离得近的还能回家躺躺,人人都要随时待命。 李轻鹞下楼时,办公楼的灯已经灭了大半。她打着哈欠,心想陈浦跟着丁国强离开,一直没回来,不知道今晚他还会不会回家。 结果想曹操曹操就到。 一辆警车驶进大院,主驾下来的人正是陈浦,丁国强从后排下车。 李轻鹞远远凝望着他,一脸正色,不急不缓走过去。 他俩一边往这边走,一边低头交谈。陈浦看到了她,但就跟没看到似的,继续跟丁国强说话。 走近了,李轻鹞打招呼:“丁队,陈浦,刚回来啊?” 丁国强点头:“下班了?” “嗯。” 丁国强脸色淡淡的:“辛苦了。” 陈浦一直都没吭声,存在感极弱,和李轻鹞擦身而过。 等李轻鹞走出大院,陈浦陪着丁国强刚走到楼下,就站住脚步:“情况就是这些,师父,没别的事我回去睡会儿,您也早点休息。” 丁国强斜眼瞪他:“狗撵兔子啊,这么着急?没出息。” 陈浦笑了:“工作不是讲完了吗,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我不放心。” “赶紧滚。” 每当到了深夜,朝阳家园这片萧条的小区,格外寂静。昏黄的路灯像水一样泼洒在路面,李轻鹞的前方,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可她反而觉得这是一天中难得的清净。她由衷喜欢这种整个世界沉默以对的感觉。她把双手插进裤兜,一步步慢慢走着,仿佛这样才能释放一身的疲惫。 可偏偏有人要扰她清净。 轻快敏捷的脚步声响起,落在李轻鹞耳朵里,就像是急促的雨滴,滴答滴答打在一片舒展的荷叶上。 她不回头,继续走自己的。那人的脚步声在身后站定,问:“怎么不等我?” “我又不知道你回不回家。” 陈浦靠得更近了,搂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车熟路捉住她的,握在掌心,摸了摸温度。他的外套上浸着夜的寒气,冰冰凉凉的,可他的手依然热。一身清冽的气息,瞬间不由分说将她包裹住。 李轻鹞却皱眉嫌弃:“离单位这么近,被人看见,松手。” “不会。”陈浦说,“这么黑,谁看得清?真被谁看见了,我俩咬死不认。” 李轻鹞转头看着他:“你这么快跟来,老丁不会怀疑?” 夜色中,他的脸部棱角有些模糊,眼里却有隐约的笑。他把她的脖子往怀里一搂,低头就含住了唇。 李轻鹞有种奇怪的错觉。 感觉距离两人上一个吻,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可明明不是这样。之前他的唇都是热的,今晚却是凉的。他的舌头勾了好几次,李轻鹞好像才反应过来,迎上去,和他安静纠缠。 陈浦的手一直扣在她脖子上,两人脚下的步子就走得慢吞吞乱七八糟的。李轻鹞推了好几次,才把他推开。 “都不好走路了。”她抱怨。 “不会。”他说,“有我呢,你闭着眼睛走。” 这一打岔,李轻鹞都忘了刚才问了什么。两人手拉着手继续往家走,陈浦才说:“老丁那里已经过了明路,你放心。” 李轻鹞:???!!!她放个鬼的心。 “不是说要低调,谁都不说吗?” “他自个儿看出来的,我有什么办法,难道问到我头上,我还不认?”这人十分理直气壮。 也不是多大的事,李轻鹞懒得纠结了。两人走到她家楼下,她摸了摸肚子,说:“有点饿。” 陈浦也饿了,说:“那出去吃点?” 李轻鹞摇头:“都这个点儿了,出去吃肯定会吃饱,容易睡不着,但是不吃饿着也睡不着。” “那你想怎么办?我都行。” 李轻鹞想了想,说:“算了,你自己去吃,我家还有袋速冻馄饨,煮几个垫垫就行,这样既不会吃太撑,也不至于饿得睡不着。那我回了。” 李轻鹞自认为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正要转身上楼,陈浦抓着她的胳膊没放,神色明显难以接受:“你不陪我吃?” 李轻鹞就笑了:“没听说当女朋友,还要顿顿陪宵夜的?你不如找只猪。” 陈浦看她一眼,松开人,越过她,先上了楼梯:“算了,我也吃小馄饨。” 李轻鹞觉得也行。 进了屋,陈浦问:“我煮你煮?” “我煮,馄饨我煮得蛮不错的,你坐会儿。晚上不喝茶了,倒两杯养生水,冰箱里有,微波1分钟热一下。” “行。” 两人各干各的。陈浦倒好水,坐在沙发上,一抬头,看到她站在灶前,手里拿个勺在锅里缓缓滑动。明明煮个速冻馄饨这么简单的事,她却站得笔直,低眉敛目,很认真的样子。明亮的灯光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肤色白皙干净。 陈浦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举起手机,“喀嚓”迅速拍了张照片。 没多久,就闻到了香味。李轻鹞端着一大一小两个碗出来,陈浦赶忙站起来接过,放在茶几上,低头一看,她的碗里5个,他的碗里15个。一颗颗饱满的馄饨浮在点了生抽和醋的浅黄汤汁里,上头还飘着翠绿的葱花,简单,却让人感觉拇指大动。 “不够还可以煮。”李轻鹞大方地说。 “够了。” 李轻鹞家里是很随意的,丢两个垫子过来,两人就坐在地上,就着茶几吃馄饨。聊了一会儿工作的事,馄饨很快吃完,李轻鹞刚要站起,陈浦已端起两个碗先站起来:“我洗,你休息会儿。” 李轻鹞就没动。她背靠着沙发,望着他在厨房利落的响动,觉得他这方面表现还不错。 等陈浦洗完碗,晾好抹布,两人又坐沙发上,喝了一会儿水,好像也没什么可聊的了。李轻鹞一看时间,12点15,陈浦明显也有倦意,靠在沙发里。 但他就是不说走。 李轻鹞果断开口:“陈浦,明天见。” 陈浦大概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赶人,整个人顿了一下,才看她一眼,但又偏头看向一边,笑笑,不说话,但还是没起身。 李轻鹞完全没想到,他还有这么难缠的一面,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充耳不闻。 她没忍住笑了,说:“可以了啊,难道你还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赶紧回去睡觉,我也要洗澡睡了。” 结果这句话仿佛带给了癞皮狗灵感,他“哎”地叹了口气,身子一打横,重重倒在沙发上,双臂往脑袋后头一垫:“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呆一晚上了?我想睡你家沙发。” 第31章 李轻鹞领到的任务,是和二队另一个同事,根据嫌疑人的画像,在居民资料库中筛查、对比,最终确定向思翎指认的嫌疑人到底是谁。 虽然画像师已经绘制出人像,这并不代表,警方立刻就能够知道他是谁。因为技术部门将画像导入数据系统后,光是本省常住人口中,与画像相貌相似的人,电脑就筛选出三百来个。这些人,背景、身份各不相同,与画像的相似程度有高有低,但考虑到画像本身也存在一定偏差,所以这些人都得过一遍。刑警队的人,要一个个分析比对,最终选出嫌疑最大的人选。 李轻鹞自己拟定了几条优先筛选原则:一、年龄30-40岁之间;二、与钱成峰或刘怀信有过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三、最近几天人在湘城;四、七年前也就是2016-2017年的经历存疑。 因为有些人的资料不全,需要一个个打电话核对,或者找相关部门查实,这个工作过程很繁琐,李轻鹞和同事俩人,一干就干到晚上11点多。 两人眼睛发花,脑袋发胀,加上这么晚了,好多人也联系不上,查证不了。两人决定先各自回家睡一觉,明早继续。 虽说大案来了,刑警们停止休假,觉每天还是要睡的。离得远的就睡值班室,离得近的还能回家躺躺,人人都要随时待命。 李轻鹞下楼时,办公楼的灯已经灭了大半。她打着哈欠,心想陈浦跟着丁国强离开,一直没回来,不知道今晚他还会不会回家。 结果想曹操曹操就到。 一辆警车驶进大院,主驾下来的人正是陈浦,丁国强从后排下车。 李轻鹞远远凝望着他,一脸正色,不急不缓走过去。 他俩一边往这边走,一边低头交谈。陈浦看到了她,但就跟没看到似的,继续跟丁国强说话。 走近了,李轻鹞打招呼:“丁队,陈浦,刚回来啊?” 丁国强点头:“下班了?” “嗯。” 丁国强脸色淡淡的:“辛苦了。” 陈浦一直都没吭声,存在感极弱,和李轻鹞擦身而过。 等李轻鹞走出大院,陈浦陪着丁国强刚走到楼下,就站住脚步:“情况就是这些,师父,没别的事我回去睡会儿,您也早点休息。” 丁国强斜眼瞪他:“狗撵兔子啊,这么着急?没出息。” 陈浦笑了:“工作不是讲完了吗,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我不放心。” “赶紧滚。” 每当到了深夜,朝阳家园这片萧条的小区,格外寂静。昏黄的路灯像水一样泼洒在路面,李轻鹞的前方,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可她反而觉得这是一天中难得的清净。她由衷喜欢这种整个世界沉默以对的感觉。她把双手插进裤兜,一步步慢慢走着,仿佛这样才能释放一身的疲惫。 可偏偏有人要扰她清净。 轻快敏捷的脚步声响起,落在李轻鹞耳朵里,就像是急促的雨滴,滴答滴答打在一片舒展的荷叶上。 她不回头,继续走自己的。那人的脚步声在身后站定,问:“怎么不等我?” “我又不知道你回不回家。” 陈浦靠得更近了,搂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车熟路捉住她的,握在掌心,摸了摸温度。他的外套上浸着夜的寒气,冰冰凉凉的,可他的手依然热。一身清冽的气息,瞬间不由分说将她包裹住。 李轻鹞却皱眉嫌弃:“离单位这么近,被人看见,松手。” “不会。”陈浦说,“这么黑,谁看得清?真被谁看见了,我俩咬死不认。” 李轻鹞转头看着他:“你这么快跟来,老丁不会怀疑?” 夜色中,他的脸部棱角有些模糊,眼里却有隐约的笑。他把她的脖子往怀里一搂,低头就含住了唇。 李轻鹞有种奇怪的错觉。 感觉距离两人上一个吻,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可明明不是这样。之前他的唇都是热的,今晚却是凉的。他的舌头勾了好几次,李轻鹞好像才反应过来,迎上去,和他安静纠缠。 陈浦的手一直扣在她脖子上,两人脚下的步子就走得慢吞吞乱七八糟的。李轻鹞推了好几次,才把他推开。 “都不好走路了。”她抱怨。 “不会。”他说,“有我呢,你闭着眼睛走。” 这一打岔,李轻鹞都忘了刚才问了什么。两人手拉着手继续往家走,陈浦才说:“老丁那里已经过了明路,你放心。” 李轻鹞:???!!!她放个鬼的心。 “不是说要低调,谁都不说吗?” “他自个儿看出来的,我有什么办法,难道问到我头上,我还不认?”这人十分理直气壮。 也不是多大的事,李轻鹞懒得纠结了。两人走到她家楼下,她摸了摸肚子,说:“有点饿。” 陈浦也饿了,说:“那出去吃点?” 李轻鹞摇头:“都这个点儿了,出去吃肯定会吃饱,容易睡不着,但是不吃饿着也睡不着。” “那你想怎么办?我都行。” 李轻鹞想了想,说:“算了,你自己去吃,我家还有袋速冻馄饨,煮几个垫垫就行,这样既不会吃太撑,也不至于饿得睡不着。那我回了。” 李轻鹞自认为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正要转身上楼,陈浦抓着她的胳膊没放,神色明显难以接受:“你不陪我吃?” 李轻鹞就笑了:“没听说当女朋友,还要顿顿陪宵夜的?你不如找只猪。” 陈浦看她一眼,松开人,越过她,先上了楼梯:“算了,我也吃小馄饨。” 李轻鹞觉得也行。 进了屋,陈浦问:“我煮你煮?” “我煮,馄饨我煮得蛮不错的,你坐会儿。晚上不喝茶了,倒两杯养生水,冰箱里有,微波1分钟热一下。” “行。” 两人各干各的。陈浦倒好水,坐在沙发上,一抬头,看到她站在灶前,手里拿个勺在锅里缓缓滑动。明明煮个速冻馄饨这么简单的事,她却站得笔直,低眉敛目,很认真的样子。明亮的灯光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肤色白皙干净。 陈浦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举起手机,“喀嚓”迅速拍了张照片。 没多久,就闻到了香味。李轻鹞端着一大一小两个碗出来,陈浦赶忙站起来接过,放在茶几上,低头一看,她的碗里5个,他的碗里15个。一颗颗饱满的馄饨浮在点了生抽和醋的浅黄汤汁里,上头还飘着翠绿的葱花,简单,却让人感觉拇指大动。 “不够还可以煮。”李轻鹞大方地说。 “够了。” 李轻鹞家里是很随意的,丢两个垫子过来,两人就坐在地上,就着茶几吃馄饨。聊了一会儿工作的事,馄饨很快吃完,李轻鹞刚要站起,陈浦已端起两个碗先站起来:“我洗,你休息会儿。” 李轻鹞就没动。她背靠着沙发,望着他在厨房利落的响动,觉得他这方面表现还不错。 等陈浦洗完碗,晾好抹布,两人又坐沙发上,喝了一会儿水,好像也没什么可聊的了。李轻鹞一看时间,12点15,陈浦明显也有倦意,靠在沙发里。 但他就是不说走。 李轻鹞果断开口:“陈浦,明天见。” 陈浦大概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赶人,整个人顿了一下,才看她一眼,但又偏头看向一边,笑笑,不说话,但还是没起身。 李轻鹞完全没想到,他还有这么难缠的一面,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充耳不闻。 她没忍住笑了,说:“可以了啊,难道你还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赶紧回去睡觉,我也要洗澡睡了。” 结果这句话仿佛带给了癞皮狗灵感,他“哎”地叹了口气,身子一打横,重重倒在沙发上,双臂往脑袋后头一垫:“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呆一晚上了?我想睡你家沙发。” 第32章 一直以来,对于男女关系,李轻鹞既谈不上热衷,也算不上冷淡。洒脱的外表下,其实藏着随遇而安的被动心态。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一个男人刚当上男朋友三天,就想在她家过夜。 她上一个男朋友还是骆怀铮,两人的关系纯得不能再纯。此后就是长达7年的断情绝爱期。所以她虽然不是保守羞涩的人,但对于男~女之事,也没有生出过热烈兴趣。她更习惯独处,而不是两个人的亲密无间。 于是她走到沙发旁,拖陈浦起来:“陈浦,你的脸掉地上了,快捡一捡。” 陈浦不动。高大的身体沉得跟块铁板似的,李轻鹞使出全身力气,一点拽不起来。 她变脸了:“你走不走?” 陈浦立刻反握住她的手,一骨碌爬起来,又把人腰给搂住,说:“别生气,我没想别的。这一天到晚,咱们就能相处一小会儿。我……真就想在离你近点的地方呆着。我保证不进房,也不干别的,行不行?” 李轻鹞垂眸看着他。陈浦敞着外套,头发有点乱,肩膀很宽,双腿打开,把她包围在当中,他的眼神漆黑澄亮。 见她不说话,陈浦又拉起她的手,亲了一口:“我就睡沙发,绝不乱来。” 李轻鹞轻哼了一声:“你还没有乱来的资格。那你也要回去洗澡换衣服,才能睡沙发。” 陈浦一听,又喜又忧。喜的是他本来都没报太大指望,打算灰溜溜走了,她居然松口。忧的是这莫不是她的缓兵之计?等他踏出这屋门,她还能再给开? 思忖片刻,在高风险的干净和安全的脏臭之间,陈浦决定选择爱情。他果断再次躺下,闭上眼说:“明早我再回去洗。” 李轻鹞哪里能忍,揪他衣领:“必、须、洗!”他们今天还去了命案现场呢。 陈浦睁开眼:“真给开门?” “你再不去就不开了。” 陈浦叹了口气,爬起来,李轻鹞就跟监管犯人似的把他送到门口,他又转身,说:“来,发个小誓——你待会儿要是不给陈浦开门,下个月胖十斤。” 李轻鹞白他一眼,可看着他疲惫的脸色和眼里的血丝,没再怼他,而是幽幽地说:“要是待会儿我不开门,陈浦哥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陈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嘭”门差点摔他脸上。 陈浦留宿客厅这件事,并不会对李轻鹞造成什么紧张感。他俩这些日子当搭档,经常日夜相伴,一块儿睡办公室,一块儿窝车里打盹儿,早习惯了。她也相信他的人品。 相反,想到今晚他就在离她一墙之隔的地方呆着,她不得不承认陈浦的话,心中会有柔软满足的感觉——他晚上也陪着她,没有离开。 于是李轻鹞火速去冲了个澡,拿了件保守的家居服穿上,再给沙发上放好被子和枕头,门就被敲响了。 李轻鹞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着黑色格子棉睡衣的陈浦。 他又把头和脸都洗得干净水润,眉眼比白天看起来还要英俊清晰,灯下,连每根眉毛都显得乌黑分明。 睡衣看起来也很新,反正李轻鹞是头回见他穿正儿八经的睡衣。以前晚上他洗完澡,穿的都是旧t恤运动短裤之类。 李轻鹞忽然意识到,陈浦平时可以是个特别随便,不讲究的人。但是在某些奇怪的时刻,他有着顽强的仪式感。 李轻鹞忍着笑,面无表情转身进屋。她说:“被子枕头是我平时用的,都洗干净了。那晚安了,实在睡得不舒服你就回家,明早见。” 她刚要往屋里走,手臂被拉住,陈浦顺势在沙发坐下,把人拉到大腿上坐着。他用虎口卡着她的下巴,低眸问:“就这么进屋了?” “不然呢……” 呢字刚吐出,就被他含住了。 已是子夜时分,屋子内外都静极了。他的睡衣料子很柔软,身上是很淡的橙子和马鞭草混合的沐浴液味。这样的感觉有点奇怪,也许是两人都穿着睡衣,太贴身了,也太私~密了,有一种比平时还要宁静亲近的感觉。亲了一会儿,李轻鹞的双手抵着他的胸膛,他和她额头抵着额头,说:“谢谢。” 李轻鹞不说话,只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他。 他和她对望了一会儿,彻底抬头,松开双手,还在她腰上一拍,示意她起来:“进屋,记得反锁好门。”动作特别果断。 李轻鹞转头看他一眼。 他坐在沙发上也看着她,眼眸深亮而温和。 两人没再说一个字,李轻鹞走回房,关上了屋门。 客厅里黑下来,陈浦叹了口气,躺下来,暂时不用盖被子,他也不觉得冷。沙发虽短了点,不过再艰苦的环境他都睡过,适应完全没问题。他闻着枕头上似乎有点香味,嘴角露出笑意,闭上眼睛。 虽然前头闹腾了这么久,可是没几分钟,陈浦就睡得很沉,毕竟白天忙得筋疲力尽。 里屋。 一盏小台灯亮着。李轻鹞用薄毯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睁眼望着天花板。 已经干躺了四十分钟,到了凌晨2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睡不着,完全睡不着。一会儿想陈浦在外头会不会也没睡着,一会儿想明早起来了她得第一时间冲去洗漱,洗干净脸了再跟他打招呼;又想案子的事,胡乱发散推理。 脑子里就跟跑马似的,李轻鹞叹了口气,这熟悉的纷乱感令她预感到,今晚八成要失眠。也许是夜太静了,也许是失眠令人烦躁无助,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下床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看到陈浦酣然沉睡的那一刻时,李轻鹞的心里,飘过那么一丝丝失落。 她轻手轻脚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陈浦还是之前的样子,仰面躺着,两条小腿架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垂落在沙发旁。被子大半揉在沙发角落里,只有一个角搭在肚子上。昏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沉静而英俊,显出比白天更加凌厉的棱角。 李轻鹞把手脚放得更轻,走过去,慢慢把被子拉起,盖住他的胸口和腿。又偏头看了看,他没睁眼。 李轻鹞蹑手蹑脚往房里走,刚迈出一步,腰已被人从背后搂住,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被陈浦拽到沙发上躺着了。 第32章 一直以来,对于男女关系,李轻鹞既谈不上热衷,也算不上冷淡。洒脱的外表下,其实藏着随遇而安的被动心态。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一个男人刚当上男朋友三天,就想在她家过夜。 她上一个男朋友还是骆怀铮,两人的关系纯得不能再纯。此后就是长达7年的断情绝爱期。所以她虽然不是保守羞涩的人,但对于男~女之事,也没有生出过热烈兴趣。她更习惯独处,而不是两个人的亲密无间。 于是她走到沙发旁,拖陈浦起来:“陈浦,你的脸掉地上了,快捡一捡。” 陈浦不动。高大的身体沉得跟块铁板似的,李轻鹞使出全身力气,一点拽不起来。 她变脸了:“你走不走?” 陈浦立刻反握住她的手,一骨碌爬起来,又把人腰给搂住,说:“别生气,我没想别的。这一天到晚,咱们就能相处一小会儿。我……真就想在离你近点的地方呆着。我保证不进房,也不干别的,行不行?” 李轻鹞垂眸看着他。陈浦敞着外套,头发有点乱,肩膀很宽,双腿打开,把她包围在当中,他的眼神漆黑澄亮。 见她不说话,陈浦又拉起她的手,亲了一口:“我就睡沙发,绝不乱来。” 李轻鹞轻哼了一声:“你还没有乱来的资格。那你也要回去洗澡换衣服,才能睡沙发。” 陈浦一听,又喜又忧。喜的是他本来都没报太大指望,打算灰溜溜走了,她居然松口。忧的是这莫不是她的缓兵之计?等他踏出这屋门,她还能再给开? 思忖片刻,在高风险的干净和安全的脏臭之间,陈浦决定选择爱情。他果断再次躺下,闭上眼说:“明早我再回去洗。” 李轻鹞哪里能忍,揪他衣领:“必、须、洗!”他们今天还去了命案现场呢。 陈浦睁开眼:“真给开门?” “你再不去就不开了。” 陈浦叹了口气,爬起来,李轻鹞就跟监管犯人似的把他送到门口,他又转身,说:“来,发个小誓——你待会儿要是不给陈浦开门,下个月胖十斤。” 李轻鹞白他一眼,可看着他疲惫的脸色和眼里的血丝,没再怼他,而是幽幽地说:“要是待会儿我不开门,陈浦哥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陈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嘭”门差点摔他脸上。 陈浦留宿客厅这件事,并不会对李轻鹞造成什么紧张感。他俩这些日子当搭档,经常日夜相伴,一块儿睡办公室,一块儿窝车里打盹儿,早习惯了。她也相信他的人品。 相反,想到今晚他就在离她一墙之隔的地方呆着,她不得不承认陈浦的话,心中会有柔软满足的感觉——他晚上也陪着她,没有离开。 于是李轻鹞火速去冲了个澡,拿了件保守的家居服穿上,再给沙发上放好被子和枕头,门就被敲响了。 李轻鹞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着黑色格子棉睡衣的陈浦。 他又把头和脸都洗得干净水润,眉眼比白天看起来还要英俊清晰,灯下,连每根眉毛都显得乌黑分明。 睡衣看起来也很新,反正李轻鹞是头回见他穿正儿八经的睡衣。以前晚上他洗完澡,穿的都是旧t恤运动短裤之类。 李轻鹞忽然意识到,陈浦平时可以是个特别随便,不讲究的人。但是在某些奇怪的时刻,他有着顽强的仪式感。 李轻鹞忍着笑,面无表情转身进屋。她说:“被子枕头是我平时用的,都洗干净了。那晚安了,实在睡得不舒服你就回家,明早见。” 她刚要往屋里走,手臂被拉住,陈浦顺势在沙发坐下,把人拉到大腿上坐着。他用虎口卡着她的下巴,低眸问:“就这么进屋了?” “不然呢……” 呢字刚吐出,就被他含住了。 已是子夜时分,屋子内外都静极了。他的睡衣料子很柔软,身上是很淡的橙子和马鞭草混合的沐浴液味。这样的感觉有点奇怪,也许是两人都穿着睡衣,太贴身了,也太私~密了,有一种比平时还要宁静亲近的感觉。亲了一会儿,李轻鹞的双手抵着他的胸膛,他和她额头抵着额头,说:“谢谢。” 李轻鹞不说话,只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他。 他和她对望了一会儿,彻底抬头,松开双手,还在她腰上一拍,示意她起来:“进屋,记得反锁好门。”动作特别果断。 李轻鹞转头看他一眼。 他坐在沙发上也看着她,眼眸深亮而温和。 两人没再说一个字,李轻鹞走回房,关上了屋门。 客厅里黑下来,陈浦叹了口气,躺下来,暂时不用盖被子,他也不觉得冷。沙发虽短了点,不过再艰苦的环境他都睡过,适应完全没问题。他闻着枕头上似乎有点香味,嘴角露出笑意,闭上眼睛。 虽然前头闹腾了这么久,可是没几分钟,陈浦就睡得很沉,毕竟白天忙得筋疲力尽。 里屋。 一盏小台灯亮着。李轻鹞用薄毯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睁眼望着天花板。 已经干躺了四十分钟,到了凌晨2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睡不着,完全睡不着。一会儿想陈浦在外头会不会也没睡着,一会儿想明早起来了她得第一时间冲去洗漱,洗干净脸了再跟他打招呼;又想案子的事,胡乱发散推理。 脑子里就跟跑马似的,李轻鹞叹了口气,这熟悉的纷乱感令她预感到,今晚八成要失眠。也许是夜太静了,也许是失眠令人烦躁无助,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下床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看到陈浦酣然沉睡的那一刻时,李轻鹞的心里,飘过那么一丝丝失落。 她轻手轻脚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陈浦还是之前的样子,仰面躺着,两条小腿架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垂落在沙发旁。被子大半揉在沙发角落里,只有一个角搭在肚子上。昏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沉静而英俊,显出比白天更加凌厉的棱角。 李轻鹞把手脚放得更轻,走过去,慢慢把被子拉起,盖住他的胸口和腿。又偏头看了看,他没睁眼。 李轻鹞蹑手蹑脚往房里走,刚迈出一步,腰已被人从背后搂住,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被陈浦拽到沙发上躺着了。 第33章 沙发虽有那么宽,躺两个成年人绝对是很挤的。陈浦侧躺着,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进怀里,双臂环绕,两人的身~体几乎严丝合缝地紧紧贴着。但是李轻鹞没有挣扎,也没说话,她明明没有故意吵醒他,却有种暗暗得逞的满足感。 陈浦似乎还睡得半迷糊状态,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哑着嗓子问:“怎么跑出来了?睡不着?” 李轻鹞很轻的“嗯”了一声。 陈浦清醒了大半,手一用力,李轻鹞顺从地转了个个儿,面朝他。他和她脸贴着脸,问:“为什么睡不着?在想什么?” 她说:“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要不我还是回去?” 她抓住他的睡衣:“不要。” 陈浦暗哑着嗓音笑了,说:“好,我不走。”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的背更紧地贴着沙发,又让李轻鹞枕在他的一只手臂上,一条长腿环了上来,将人缠~住。李轻鹞也抱着他的腰身,两个人紧得像一个人。 李轻鹞忽然觉得这个失眠的夜晚,感觉好多了。 “睡。”陈浦轻轻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我看着你,你睡着我再睡。” 李轻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她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的怀抱。但这个人换成了陈浦,好像又合情合理,心安理得,随便她怎么样都行。 她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陈浦愣了愣,努力睁大犯困的双眼,含笑说:“大概是你开始撩我的时候。” 她来了兴趣:“原来你这么不经撩?” “可不是,所以说,别随便惹老光棍,尤其是活在刑警队这种和尚庙里的光棍。你敢惹我,就脱不了身。” 李轻鹞“啧”了一声:“是谁当时口口声声说不会见色起意的?” 陈浦不想回答这个很打脸的问题,捏了捏她的鼻子,问:“你又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不告诉你。” 陈浦立刻在她身上摸了一把:“说不说?我都老实交代了。” 她被摸痒了,忍不住笑,说:“停!不许摸!”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盯着她的眼睛,手却撩起睡衣下摆,得寸进尺地进去揉了一把,说:“说不说?” 刑警中队长的拷问技巧实在朴实而高明。李轻鹞整个侧腰和背酥~麻~战~栗~起来,她缩了缩,可他的手罩得很牢固。她又去拽他的手,自然是拽不开的。 也许人在黑夜里,都会是另一个样子。李轻鹞看着他此时的眼神,心里有一点毛毛的,她意识到不能再闹了,答道:“反正很早。” 这个答案在陈浦的意料之外:“什么时候?” 李轻鹞答得含糊:“我来二队之前,就在路上遇到过你几次,你没注意到我。可我知道你是谁,也很早就了解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浓稠厚重得像蜜一样的喜悦,一下子在他心中激荡开。一圈又一圈,它们发胀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泡泡,很快就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膛。他清楚听到自己一下又一下地有力心跳声,却只是沉默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用力咬住她的唇。 这是个非常深入、放~肆的吻。他和她两只手都十指相扣,胸~贴~着~胸,腿贴着腿,每一寸身体都完全覆盖着。他急切地在她的唇~舌中汲取着,仿佛这样才能抒发心中起伏的情绪,才能获取到他急切渴望的东西。只吻得李轻鹞浑身软得像一滩水,两人呼吸都急促起来。 陈浦知道今晚不能再继续了,他移开唇,低~喘了几口,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我可能没有别的男人那么浪漫,那么机灵会哄人。也没有很多时间,陪你约会,谈恋爱。但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会给你。以后我要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说出来,别气在心里,别影响我们的感情。”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会对你好的。” 不知为什么,李轻鹞的鼻子酸酸的,想说我也会对你好,可又偏偏说不出口,她只轻轻“嗯”了一声,说:“说话算话,不然我不要你。” 他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不能不要。” 抱了好一阵子,两人松开些,不约而同笑了。李轻鹞说:“要不你还是回去,这样搞得你也睡不好。” “没事。”他说,“我不睡也没事。你快睡。” 李轻鹞听话地闭上眼睛。陈浦的手不再动了,也不再亲她,只抱着一动不动。 可李轻鹞……能感觉出,他那一处的硬~度和温度,有一阵子了。此刻,它就挨在她的腿上,一点低头的趋势都没有。 然而,陈浦看起来神色自然极了,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好像它并不是长在他身上的。 搞得李轻鹞都有点困惑了。她虽不是男人,体会不到这种情况下,男人到底有着怎么样的冲动和难耐。但常识她还是有的啊。陈浦怎么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 她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 他不是没感觉,只是在忍耐。今天这个夜晚,陈浦没有给她半点暗示,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半个字不提。 李轻鹞比之前每一刻,都要更加深刻地认识到,陈浦真的是个绝对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哪怕已经29岁“高龄”,哪怕处事风格犀利老练,他内心的那个陈小浦,始终纯净而浪漫,风度翩翩。 李轻鹞心中忽然涌起一丝怜惜,不仅对他,还对它。 她怎么想,就怎么做了,把身体又往前贴了贴,和他,也和它靠得更近。像依偎,也像呵护。 陈浦浑身一僵,低眸望着怀里人全心全意依赖的模样,觉得她肯定是无心触碰。 陈浦能怎么办? 就这么僵着,继续忍耐那堪比钢筋混泥土浇筑的感受。闭眼,睡觉! —— 次日上午,上班没多久,陈浦刚和三队队长通完气,挂上电话,就见李轻鹞快步走到他的桌前。 虽说现在是上班时间,可陈浦的手臂因被她枕了一晚上,还隐隐发酸。这会儿乍一看到人,内心无法抑制地涌起柔情,很有一种这个人走到哪里,都是醒目的发光的,周围一切人和事都是背景板的感觉。 周围没有同事注意这边,陈浦的语气软了几分:“怎么了,慢慢说。” 李轻鹞把手里的资料放在桌上:“我可能找到他了。” 陈浦立刻拿起资料—— 那是个方脸平头,相貌粗朗凶狠的男人,与向思翎描绘的画像,有9成5的相似。 洛龙,35岁,湘城本地人,父母都是做小生意的,家境算是小康水平。高中学历,因为打架斗殴,进过少管所。开过网,做过微商。23岁时因为生意纠纷动手伤人,入狱1年半。4年前,也就是2019年,又因为强~奸罪入狱。因为认罪态度良好,洛龙父母卖掉房子凑了一大笔赔偿金,对方出具了谅解书,只判了4年。两个月前他刚刚出狱,目前下落住址不明。 最关键的是,4年前入狱时,都要登记个人履历情况。2016-2017年间,洛龙填的赫然是:“网络直播。” 第33章 沙发虽有那么宽,躺两个成年人绝对是很挤的。陈浦侧躺着,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进怀里,双臂环绕,两人的身~体几乎严丝合缝地紧紧贴着。但是李轻鹞没有挣扎,也没说话,她明明没有故意吵醒他,却有种暗暗得逞的满足感。 陈浦似乎还睡得半迷糊状态,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哑着嗓子问:“怎么跑出来了?睡不着?” 李轻鹞很轻的“嗯”了一声。 陈浦清醒了大半,手一用力,李轻鹞顺从地转了个个儿,面朝他。他和她脸贴着脸,问:“为什么睡不着?在想什么?” 她说:“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要不我还是回去?” 她抓住他的睡衣:“不要。” 陈浦暗哑着嗓音笑了,说:“好,我不走。”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的背更紧地贴着沙发,又让李轻鹞枕在他的一只手臂上,一条长腿环了上来,将人缠~住。李轻鹞也抱着他的腰身,两个人紧得像一个人。 李轻鹞忽然觉得这个失眠的夜晚,感觉好多了。 “睡。”陈浦轻轻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我看着你,你睡着我再睡。” 李轻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她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的怀抱。但这个人换成了陈浦,好像又合情合理,心安理得,随便她怎么样都行。 她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陈浦愣了愣,努力睁大犯困的双眼,含笑说:“大概是你开始撩我的时候。” 她来了兴趣:“原来你这么不经撩?” “可不是,所以说,别随便惹老光棍,尤其是活在刑警队这种和尚庙里的光棍。你敢惹我,就脱不了身。” 李轻鹞“啧”了一声:“是谁当时口口声声说不会见色起意的?” 陈浦不想回答这个很打脸的问题,捏了捏她的鼻子,问:“你又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不告诉你。” 陈浦立刻在她身上摸了一把:“说不说?我都老实交代了。” 她被摸痒了,忍不住笑,说:“停!不许摸!”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盯着她的眼睛,手却撩起睡衣下摆,得寸进尺地进去揉了一把,说:“说不说?” 刑警中队长的拷问技巧实在朴实而高明。李轻鹞整个侧腰和背酥~麻~战~栗~起来,她缩了缩,可他的手罩得很牢固。她又去拽他的手,自然是拽不开的。 也许人在黑夜里,都会是另一个样子。李轻鹞看着他此时的眼神,心里有一点毛毛的,她意识到不能再闹了,答道:“反正很早。” 这个答案在陈浦的意料之外:“什么时候?” 李轻鹞答得含糊:“我来二队之前,就在路上遇到过你几次,你没注意到我。可我知道你是谁,也很早就了解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浓稠厚重得像蜜一样的喜悦,一下子在他心中激荡开。一圈又一圈,它们发胀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泡泡,很快就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膛。他清楚听到自己一下又一下地有力心跳声,却只是沉默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用力咬住她的唇。 这是个非常深入、放~肆的吻。他和她两只手都十指相扣,胸~贴~着~胸,腿贴着腿,每一寸身体都完全覆盖着。他急切地在她的唇~舌中汲取着,仿佛这样才能抒发心中起伏的情绪,才能获取到他急切渴望的东西。只吻得李轻鹞浑身软得像一滩水,两人呼吸都急促起来。 陈浦知道今晚不能再继续了,他移开唇,低~喘了几口,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我可能没有别的男人那么浪漫,那么机灵会哄人。也没有很多时间,陪你约会,谈恋爱。但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会给你。以后我要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说出来,别气在心里,别影响我们的感情。”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会对你好的。” 不知为什么,李轻鹞的鼻子酸酸的,想说我也会对你好,可又偏偏说不出口,她只轻轻“嗯”了一声,说:“说话算话,不然我不要你。” 他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不能不要。” 抱了好一阵子,两人松开些,不约而同笑了。李轻鹞说:“要不你还是回去,这样搞得你也睡不好。” “没事。”他说,“我不睡也没事。你快睡。” 李轻鹞听话地闭上眼睛。陈浦的手不再动了,也不再亲她,只抱着一动不动。 可李轻鹞……能感觉出,他那一处的硬~度和温度,有一阵子了。此刻,它就挨在她的腿上,一点低头的趋势都没有。 然而,陈浦看起来神色自然极了,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好像它并不是长在他身上的。 搞得李轻鹞都有点困惑了。她虽不是男人,体会不到这种情况下,男人到底有着怎么样的冲动和难耐。但常识她还是有的啊。陈浦怎么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 她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 他不是没感觉,只是在忍耐。今天这个夜晚,陈浦没有给她半点暗示,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半个字不提。 李轻鹞比之前每一刻,都要更加深刻地认识到,陈浦真的是个绝对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哪怕已经29岁“高龄”,哪怕处事风格犀利老练,他内心的那个陈小浦,始终纯净而浪漫,风度翩翩。 李轻鹞心中忽然涌起一丝怜惜,不仅对他,还对它。 她怎么想,就怎么做了,把身体又往前贴了贴,和他,也和它靠得更近。像依偎,也像呵护。 陈浦浑身一僵,低眸望着怀里人全心全意依赖的模样,觉得她肯定是无心触碰。 陈浦能怎么办? 就这么僵着,继续忍耐那堪比钢筋混泥土浇筑的感受。闭眼,睡觉! —— 次日上午,上班没多久,陈浦刚和三队队长通完气,挂上电话,就见李轻鹞快步走到他的桌前。 虽说现在是上班时间,可陈浦的手臂因被她枕了一晚上,还隐隐发酸。这会儿乍一看到人,内心无法抑制地涌起柔情,很有一种这个人走到哪里,都是醒目的发光的,周围一切人和事都是背景板的感觉。 周围没有同事注意这边,陈浦的语气软了几分:“怎么了,慢慢说。” 李轻鹞把手里的资料放在桌上:“我可能找到他了。” 陈浦立刻拿起资料—— 那是个方脸平头,相貌粗朗凶狠的男人,与向思翎描绘的画像,有9成5的相似。 洛龙,35岁,湘城本地人,父母都是做小生意的,家境算是小康水平。高中学历,因为打架斗殴,进过少管所。开过网,做过微商。23岁时因为生意纠纷动手伤人,入狱1年半。4年前,也就是2019年,又因为强~奸罪入狱。因为认罪态度良好,洛龙父母卖掉房子凑了一大笔赔偿金,对方出具了谅解书,只判了4年。两个月前他刚刚出狱,目前下落住址不明。 最关键的是,4年前入狱时,都要登记个人履历情况。2016-2017年间,洛龙填的赫然是:“网络直播。” 第34章 看到洛龙2017年有过做网络直播的经历,陈浦并未露出惊喜之色,反而皱眉。 “你也觉得意外。”李轻鹞了然地看着他。 陈浦点头:“对于七年前的直播经历,不管是刘怀信还是钱成峰,都讳莫如深,提都不对别人提起。当年他们带着李玉做的直播,绝对问题很大。洛龙如果是第三个人,为什么不隐瞒?反而随随便便写在履历上?” “只有找到他才知道了。” 然而,初步搜寻洛龙的情况,并不理想。 原来这两个月来,洛龙除了去at取过两次钱,没有在外界留下任何生活痕迹。父母和以前的朋友,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在干什么。 洛龙入狱前的手机卡早已欠费销号,他并没有去办理新手机卡,当然就没有产生移动支付记录。他也没有使用身份证购买、登记过其他东西。这让警方追踪他的下落,成了难题。 毕竟在信息化社会,你只要和移动信息网络发生一丁点联系,就会留下踪迹。可你要是完全以复古的、去网络化的方式生活,那你也可以近乎“隐身”。 这也令洛龙身上的嫌疑更大了。 丁国强安排了一组人继续搜寻洛龙的下落。这天下午,陈浦和李轻鹞决定先去趟监狱,调查掌握洛龙的基本情况——你得先知道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更快地找到他。 城南监狱。 两人先找了监狱长。那是一位五十来岁、经验丰富的老干部。对于洛龙这个人,监狱长有着鲜明印象。 “洛龙这个人,看着鲁莽,其实聪明。他都不知道是几进宫了,惯犯,犯罪经验丰富。当然也是老油条,很会应付狱警。有些年轻的狱警都会吃他这套,觉得他人很不错:讲义气、有男子气概,身上有股勇武的劲儿,只是因为太冲动了,才犯错。但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洛龙这种人,我这辈子见过不知道多少。这种人其实很自私,也很精明,心里只有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换句话说,这个人早就没什么人情味了,已经定性。你很难管教,他也不可能再改。你说再多为他好,他都当放屁。 在监狱里,他是一小撮人的大哥,平时很凶,下手也狠,一副不要命的劲儿。他也很能吹,嘴才不错,总是炫耀以前的犯罪经历。所以,人人不敢惹他。但另一方面,他和狱警,还有监狱里一些老大哥的关系,又处得不错,从来不得罪不能得罪的人。 不过,他确实有冲动的一面。他上次进来,就是因为强奸罪,当晚喝了酒,看女邻居漂亮,没忍住。据他说,那个女邻居平时也对他表现出有那么点意思,不知道真假。但就算人家对你有好感,也不能强行犯罪啊,据说还把人弄成了轻伤,非常的畜生。本来他只判了4年,去年就该出狱的。结果因为琐事,他暴怒之下打了一个狱友,才加了1年。” 陈浦又问,洛龙平时和哪个狱友走得最近。因为陈浦推测他有可能去投奔狱友了。 监狱长说了个名字:尚仁。 “尚仁今年已经51了,小老头一个,但他俩好像很投脾气,这两年成天在一块儿。尚仁虽然年龄大,但他九几年就入狱,早就和社会脱节,凡事反而听洛龙的。对了,尚仁比洛龙早出狱两个月。你们要找洛龙,是真有可能投奔尚仁了。” 陈浦就跟狱长要来了洛龙和尚仁两个人的资料,包括入狱前的卷宗,入狱后所有大大小小的记录。狱长给了他们一间空办公室,两人在里头仔细翻看。 彼时是下午3点多。由于昨晚两人回家很晚,还偏生要作,挤在沙发上抱着睡,自然睡得不好,腰酸背痛。李轻鹞这会儿困劲上来了,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风油精,往太阳穴、额头抹了抹。 陈浦闻到味儿,看着她斯文仔细的涂抹着这老物件,有些发笑。 李轻鹞很客气:“你要不要?” “来点。” 这要是在家里,陈浦肯定要把脸伸过去,让女朋友涂了。现在可不行,外出办公呢。他只能遗憾地接过风油精,戳戳戳戳抹抹抹抹,几下搞完。 李轻鹞看着他额头上不均匀的绿油,又联想到他表白当日眉尾没抹匀的面霜,实在忍不下去,伸手给他轻轻抹匀。陈浦一动不动,只垂眸看着她。心想成了男朋友就是不一样,这待遇,都快赶上贾宝玉了。 冲鼻的薄荷味直冲天灵感,两人的精神一振。 先看洛龙的资料。 有时候,文字和资料,看似刻板的记录,却能侧面反映出这个人的性格特点。 洛龙,35岁,身高184厘米,体重81公斤,穿42码鞋,身体健康,没有基础疾病。 正如狱长所说,洛龙这个人,入狱期间,冲动好胜,违规记录有不少条。无外乎是今天揍了这个,明天跟那个斗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霸王。但他在凶悍之下,也不缺乏心机。真正会严重触犯纪律或者得罪狱警的事,除了去年那次伤人,别的都没有。换句话说,洛龙并不是没心机的人,除非真的没忍住。 洛龙入狱前的随身物品,只有一个手机和钱包,钱包里有两张银行卡、身份证和几百块钱。别的就没了。 5年牢狱,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洛龙,包括他的父母亲人。 陈浦和李轻鹞又看尚仁的资料。 他的卷宗就很老旧了。 尚仁,51岁,身高182厘米,体重75公斤,身体健康,没有基础疾病。他是在90年代扫黑行动中落网的,当时是某个黑社会团伙的大哥,欺行霸市、敲诈勒索、集体斗殴,性质非常恶劣,所以判了三十年。 出人意料,年轻时的尚仁,有着白皙俊朗的外表。即使现在,年逾五十,又过了三十年牢狱生涯,照片上的尚仁,也比同龄人看起来硬朗端正。 尚仁入狱前十年,父母、亲人、朋友还来不停探望,后来越来越少。 到了2014年以后,也就是近十年,只有孤零零的一条访客记录。 李轻鹞的目光扫过最后那条访客记录,眼神倏地定住。 竟然是他! 第34章 看到洛龙2017年有过做网络直播的经历,陈浦并未露出惊喜之色,反而皱眉。 “你也觉得意外。”李轻鹞了然地看着他。 陈浦点头:“对于七年前的直播经历,不管是刘怀信还是钱成峰,都讳莫如深,提都不对别人提起。当年他们带着李玉做的直播,绝对问题很大。洛龙如果是第三个人,为什么不隐瞒?反而随随便便写在履历上?” “只有找到他才知道了。” 然而,初步搜寻洛龙的情况,并不理想。 原来这两个月来,洛龙除了去at取过两次钱,没有在外界留下任何生活痕迹。父母和以前的朋友,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在干什么。 洛龙入狱前的手机卡早已欠费销号,他并没有去办理新手机卡,当然就没有产生移动支付记录。他也没有使用身份证购买、登记过其他东西。这让警方追踪他的下落,成了难题。 毕竟在信息化社会,你只要和移动信息网络发生一丁点联系,就会留下踪迹。可你要是完全以复古的、去网络化的方式生活,那你也可以近乎“隐身”。 这也令洛龙身上的嫌疑更大了。 丁国强安排了一组人继续搜寻洛龙的下落。这天下午,陈浦和李轻鹞决定先去趟监狱,调查掌握洛龙的基本情况——你得先知道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更快地找到他。 城南监狱。 两人先找了监狱长。那是一位五十来岁、经验丰富的老干部。对于洛龙这个人,监狱长有着鲜明印象。 “洛龙这个人,看着鲁莽,其实聪明。他都不知道是几进宫了,惯犯,犯罪经验丰富。当然也是老油条,很会应付狱警。有些年轻的狱警都会吃他这套,觉得他人很不错:讲义气、有男子气概,身上有股勇武的劲儿,只是因为太冲动了,才犯错。但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洛龙这种人,我这辈子见过不知道多少。这种人其实很自私,也很精明,心里只有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换句话说,这个人早就没什么人情味了,已经定性。你很难管教,他也不可能再改。你说再多为他好,他都当放屁。 在监狱里,他是一小撮人的大哥,平时很凶,下手也狠,一副不要命的劲儿。他也很能吹,嘴才不错,总是炫耀以前的犯罪经历。所以,人人不敢惹他。但另一方面,他和狱警,还有监狱里一些老大哥的关系,又处得不错,从来不得罪不能得罪的人。 不过,他确实有冲动的一面。他上次进来,就是因为强奸罪,当晚喝了酒,看女邻居漂亮,没忍住。据他说,那个女邻居平时也对他表现出有那么点意思,不知道真假。但就算人家对你有好感,也不能强行犯罪啊,据说还把人弄成了轻伤,非常的畜生。本来他只判了4年,去年就该出狱的。结果因为琐事,他暴怒之下打了一个狱友,才加了1年。” 陈浦又问,洛龙平时和哪个狱友走得最近。因为陈浦推测他有可能去投奔狱友了。 监狱长说了个名字:尚仁。 “尚仁今年已经51了,小老头一个,但他俩好像很投脾气,这两年成天在一块儿。尚仁虽然年龄大,但他九几年就入狱,早就和社会脱节,凡事反而听洛龙的。对了,尚仁比洛龙早出狱两个月。你们要找洛龙,是真有可能投奔尚仁了。” 陈浦就跟狱长要来了洛龙和尚仁两个人的资料,包括入狱前的卷宗,入狱后所有大大小小的记录。狱长给了他们一间空办公室,两人在里头仔细翻看。 彼时是下午3点多。由于昨晚两人回家很晚,还偏生要作,挤在沙发上抱着睡,自然睡得不好,腰酸背痛。李轻鹞这会儿困劲上来了,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风油精,往太阳穴、额头抹了抹。 陈浦闻到味儿,看着她斯文仔细的涂抹着这老物件,有些发笑。 李轻鹞很客气:“你要不要?” “来点。” 这要是在家里,陈浦肯定要把脸伸过去,让女朋友涂了。现在可不行,外出办公呢。他只能遗憾地接过风油精,戳戳戳戳抹抹抹抹,几下搞完。 李轻鹞看着他额头上不均匀的绿油,又联想到他表白当日眉尾没抹匀的面霜,实在忍不下去,伸手给他轻轻抹匀。陈浦一动不动,只垂眸看着她。心想成了男朋友就是不一样,这待遇,都快赶上贾宝玉了。 冲鼻的薄荷味直冲天灵感,两人的精神一振。 先看洛龙的资料。 有时候,文字和资料,看似刻板的记录,却能侧面反映出这个人的性格特点。 洛龙,35岁,身高184厘米,体重81公斤,穿42码鞋,身体健康,没有基础疾病。 正如狱长所说,洛龙这个人,入狱期间,冲动好胜,违规记录有不少条。无外乎是今天揍了这个,明天跟那个斗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霸王。但他在凶悍之下,也不缺乏心机。真正会严重触犯纪律或者得罪狱警的事,除了去年那次伤人,别的都没有。换句话说,洛龙并不是没心机的人,除非真的没忍住。 洛龙入狱前的随身物品,只有一个手机和钱包,钱包里有两张银行卡、身份证和几百块钱。别的就没了。 5年牢狱,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洛龙,包括他的父母亲人。 陈浦和李轻鹞又看尚仁的资料。 他的卷宗就很老旧了。 尚仁,51岁,身高182厘米,体重75公斤,身体健康,没有基础疾病。他是在90年代扫黑行动中落网的,当时是某个黑社会团伙的大哥,欺行霸市、敲诈勒索、集体斗殴,性质非常恶劣,所以判了三十年。 出人意料,年轻时的尚仁,有着白皙俊朗的外表。即使现在,年逾五十,又过了三十年牢狱生涯,照片上的尚仁,也比同龄人看起来硬朗端正。 尚仁入狱前十年,父母、亲人、朋友还来不停探望,后来越来越少。 到了2014年以后,也就是近十年,只有孤零零的一条访客记录。 李轻鹞的目光扫过最后那条访客记录,眼神倏地定住。 竟然是他! 第35章 旁边的陈浦也看到了,两人迅速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难以置信。陈浦掏出手机,核对访客姓名后,登记的身份证号。 向伟,身份证号xxxxxx。 没有错。 来访时间是七年多前,2017年的春天,身份证号完全一致。尚仁这位唯一的访客,就是死在2017年夏天的向伟。 陈浦和李轻鹞都沉默了一会儿。本来,他们的目标是洛龙,查尚仁是顺带手。没想到,绕一个大圈,又绕了回来。 来访记录本上,只写了“朋友探访”,并没有写明向伟来见尚仁的具体原因。监狱长找来当时负责尚仁的管教。管教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因为实在太少见了。 向伟是来找尚仁做亲子鉴定的。 据说两人谈了一会儿后,尚仁就向狱方提出申请,是做他和在外唯一女儿的亲子鉴定。狱方也同意了。 第二天,向伟就带了鉴定机构的人上门。过了几天,报告寄给了尚仁一份。但具体的鉴定对象是谁、鉴定结果如何,狱方并未过问和记录。 不过,来访登记本上,有那家鉴定机构的名称和联系方式。 要说陈浦脑子灵活呢,向伟的案子,现在正好在重审。那么他们借案件的理由,调取向伟的dna鉴定记录,也合情合理。 那家机构很快把鉴定报告发到了陈浦手机上。 尚仁和向思翎的是亲生父女的概率大于99999。 李轻鹞立刻联系局里同事,让他们在追查洛龙下落的同时,也搜寻尚仁这个人。他们俩很可能呆在一块儿。 接下来,陈浦和李轻鹞按照计划,又见了洛龙的另外六名狱友。 和监狱长说的一样,在狱友们口中,洛龙是个讲义气的纯爷们儿,也很凶悍霸道,没人敢惹。也有个别人觉得,洛龙这个人挺虚伪的。 “脾气很大,说不到一起去就动手。” “下手重,很厉害,几个人都打不过他,那么壮个人。” 李轻鹞又问:“他有没有提过以前的工作经历,譬如做生意,做直播之类?” “有!他说他以前生意做得很大,赚很多钱,不过后来为了朋友,借给人投资,亏掉了一大半。” “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直播他也说过。”说这话的人犹豫了一下,李轻鹞温和地说:“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说得越详细越好。” 几个狱友互相看了看,大概是冲着有可能立功,那人接着说道:“他说以前,和两个哥们做直播,那两个都是大学毕业,但是都听他的。他们找了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整天轮流……嘿,就是那么回事,不仅自己有得玩,还靠那个女孩直播,赚了不少钱。” “他有没有说,直播具体有哪些内容?” “他说花样挺多的,有时候吃播,有时候搞笑,有时候就……擦边,露点什么的。那个时候直播管得不严。” 陈浦:“他们从哪里找到那个女孩?或者和那个女孩的关系。” “那他没说。不过我们问过他,说那人家女孩肯啊?他说肯,怎么不肯,不肯他揍死她。” “后来呢,为什么他们三个没有继续做直播了?” “说是直播平台被关了,就没做了。” “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散伙了,反正他们也玩腻了。” —— 离开监狱,两人又驾车前往洛龙的父母家。 此时夕阳西下,气候凉爽。陈浦降下车窗,阵阵凉风拂面而来,仿佛也吹散了人心中的压抑和纷乱。 李轻鹞说:“咱们一项项捋一下。首先按现在的逻辑推断,洛龙就是当年利用李玉直播的第三个人。他又在狱中认识了尚仁,出狱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杀死刘怀信和钱成峰报仇。正是因为尚仁的关系,他才没有杀向思翎母女,反而询问她们的情况。” “目前看来是这样。” 李轻鹞转头,望着陈浦的脸色,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洛龙这个人不太对?” 陈浦斜瞥她一眼,嘴角有了笑,“嗯”了一声。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先不管,接着查,把洛龙这个人查清楚再说。” 李轻鹞抄手抱胸,思索道:“还有尚仁。你说向思翎知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不好说,不过我敢打赌,问到向思翎头上,她肯定睁着无辜的眼睛,说我真的不知道。” 李轻鹞笑笑说:“没错,还是别指望她了。还有李玉……”她的神色冷下来:“你说这个人还活着吗?她当年会是自愿的吗?还是被他们诱骗,强迫,洗脑控制?” 陈浦沉默了一会儿,答:“李玉八成是假名。我有种预感,她很可能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 洛龙的父母住在一片三、四十年前的老居民楼里,很小的两居室。本来他们在市区有套100多平的商品房,5年前为了给洛龙强奸的女孩赔偿,卖房筹钱。现在他们上了年纪,也没有再做小生意,就靠着社保退休金和女儿的资助生活。 洛龙还有个妹妹,叫洛佳,今年30岁,考上了名牌大学,工作生活都在外地。 一提到洛龙,老两口脸上浮现同样灰暗的颜色。 “我们已经不认这个儿子了,他的事,都和我们无关。” “从小到大,闯祸不断,我们当父母的,不知道跟在他后头,陪了多少钱,丢了多少人。可他还是不肯学好,成天只知道要钱。5年前他犯了事,我们卖房,那时候就已经讲明,是最后一次管他。以后我们再没有这个儿子。” “什么儿子,那就是个畜生,狼心狗肺的东西。上个月他还来过,跟我们要钱,说没钱买手机。我们不给,他还打了他爸,打出满脸的血,还抢了我的金耳环和项链,把我钱包里的几百块钱也拿走了。我们俩用的老人机,他没看上,不然也得抢走。” “他是不是又犯事了?你们把他抓走,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他!” 离开洛龙父母家时,陈浦接到同事的电话:“浦哥,我们查到了尚仁四个月前出狱时,办的手机号,也找到了他当时租的房子。” 第35章 旁边的陈浦也看到了,两人迅速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难以置信。陈浦掏出手机,核对访客姓名后,登记的身份证号。 向伟,身份证号xxxxxx。 没有错。 来访时间是七年多前,2017年的春天,身份证号完全一致。尚仁这位唯一的访客,就是死在2017年夏天的向伟。 陈浦和李轻鹞都沉默了一会儿。本来,他们的目标是洛龙,查尚仁是顺带手。没想到,绕一个大圈,又绕了回来。 来访记录本上,只写了“朋友探访”,并没有写明向伟来见尚仁的具体原因。监狱长找来当时负责尚仁的管教。管教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因为实在太少见了。 向伟是来找尚仁做亲子鉴定的。 据说两人谈了一会儿后,尚仁就向狱方提出申请,是做他和在外唯一女儿的亲子鉴定。狱方也同意了。 第二天,向伟就带了鉴定机构的人上门。过了几天,报告寄给了尚仁一份。但具体的鉴定对象是谁、鉴定结果如何,狱方并未过问和记录。 不过,来访登记本上,有那家鉴定机构的名称和联系方式。 要说陈浦脑子灵活呢,向伟的案子,现在正好在重审。那么他们借案件的理由,调取向伟的dna鉴定记录,也合情合理。 那家机构很快把鉴定报告发到了陈浦手机上。 尚仁和向思翎的是亲生父女的概率大于99999。 李轻鹞立刻联系局里同事,让他们在追查洛龙下落的同时,也搜寻尚仁这个人。他们俩很可能呆在一块儿。 接下来,陈浦和李轻鹞按照计划,又见了洛龙的另外六名狱友。 和监狱长说的一样,在狱友们口中,洛龙是个讲义气的纯爷们儿,也很凶悍霸道,没人敢惹。也有个别人觉得,洛龙这个人挺虚伪的。 “脾气很大,说不到一起去就动手。” “下手重,很厉害,几个人都打不过他,那么壮个人。” 李轻鹞又问:“他有没有提过以前的工作经历,譬如做生意,做直播之类?” “有!他说他以前生意做得很大,赚很多钱,不过后来为了朋友,借给人投资,亏掉了一大半。” “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直播他也说过。”说这话的人犹豫了一下,李轻鹞温和地说:“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说得越详细越好。” 几个狱友互相看了看,大概是冲着有可能立功,那人接着说道:“他说以前,和两个哥们做直播,那两个都是大学毕业,但是都听他的。他们找了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整天轮流……嘿,就是那么回事,不仅自己有得玩,还靠那个女孩直播,赚了不少钱。” “他有没有说,直播具体有哪些内容?” “他说花样挺多的,有时候吃播,有时候搞笑,有时候就……擦边,露点什么的。那个时候直播管得不严。” 陈浦:“他们从哪里找到那个女孩?或者和那个女孩的关系。” “那他没说。不过我们问过他,说那人家女孩肯啊?他说肯,怎么不肯,不肯他揍死她。” “后来呢,为什么他们三个没有继续做直播了?” “说是直播平台被关了,就没做了。” “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散伙了,反正他们也玩腻了。” —— 离开监狱,两人又驾车前往洛龙的父母家。 此时夕阳西下,气候凉爽。陈浦降下车窗,阵阵凉风拂面而来,仿佛也吹散了人心中的压抑和纷乱。 李轻鹞说:“咱们一项项捋一下。首先按现在的逻辑推断,洛龙就是当年利用李玉直播的第三个人。他又在狱中认识了尚仁,出狱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杀死刘怀信和钱成峰报仇。正是因为尚仁的关系,他才没有杀向思翎母女,反而询问她们的情况。” “目前看来是这样。” 李轻鹞转头,望着陈浦的脸色,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洛龙这个人不太对?” 陈浦斜瞥她一眼,嘴角有了笑,“嗯”了一声。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先不管,接着查,把洛龙这个人查清楚再说。” 李轻鹞抄手抱胸,思索道:“还有尚仁。你说向思翎知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不好说,不过我敢打赌,问到向思翎头上,她肯定睁着无辜的眼睛,说我真的不知道。” 李轻鹞笑笑说:“没错,还是别指望她了。还有李玉……”她的神色冷下来:“你说这个人还活着吗?她当年会是自愿的吗?还是被他们诱骗,强迫,洗脑控制?” 陈浦沉默了一会儿,答:“李玉八成是假名。我有种预感,她很可能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 洛龙的父母住在一片三、四十年前的老居民楼里,很小的两居室。本来他们在市区有套100多平的商品房,5年前为了给洛龙强奸的女孩赔偿,卖房筹钱。现在他们上了年纪,也没有再做小生意,就靠着社保退休金和女儿的资助生活。 洛龙还有个妹妹,叫洛佳,今年30岁,考上了名牌大学,工作生活都在外地。 一提到洛龙,老两口脸上浮现同样灰暗的颜色。 “我们已经不认这个儿子了,他的事,都和我们无关。” “从小到大,闯祸不断,我们当父母的,不知道跟在他后头,陪了多少钱,丢了多少人。可他还是不肯学好,成天只知道要钱。5年前他犯了事,我们卖房,那时候就已经讲明,是最后一次管他。以后我们再没有这个儿子。” “什么儿子,那就是个畜生,狼心狗肺的东西。上个月他还来过,跟我们要钱,说没钱买手机。我们不给,他还打了他爸,打出满脸的血,还抢了我的金耳环和项链,把我钱包里的几百块钱也拿走了。我们俩用的老人机,他没看上,不然也得抢走。” “他是不是又犯事了?你们把他抓走,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他!” 离开洛龙父母家时,陈浦接到同事的电话:“浦哥,我们查到了尚仁四个月前出狱时,办的手机号,也找到了他当时租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