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者》 第1章 潜隐野僧来 在广东东北,松口镇北郊之外,有一座小村庄,名叫辛溪乡。这里北负砻山,山势陡峭,东与南环绕着小辛河,斜依梅溪,正是三面环水,一面临山的地带。地方很僻,交通不便,只能乘船进出。 辛溪乡居民不多,十有八九姓辛,多半靠打鱼为业。康熙十八年九月,辛溪乡村道上,突然锡锡锡一阵山响,便见一个和尚,身形魁梧,气派不凡,左手托着一个大石钵,右手摇着锡杖,从村口踱来。 村里罕见外人,何况是一个和尚,还将锡杖摇得震天价响,引得村民都朝他看去。 这和尚来到一家小酒肆门口,观望半晌,霍地将锡杖一插,杖杆直没入地下尺来深,又把石钵往门口一放。尔后,取出一方布毯,铺在小酒肆门口正中间,就势坐下,点燃三炷香。一对圆眼随即半睁半闭,口中诵念起来,也听不出念的是经,还是别的什么。 小酒肆的老板娘是个寡妇,年约四旬,生得是柳眉杏眼,婉风流转,村里人都叫她冉嫂。辛溪乡这地方,就这一家酒肆,每日来喝酒吃茶的人甚多。冉嫂见和尚不知好歹,大咧咧坐在酒馆门口,遂向跑堂的伙计点点手。 伙计手拿一条白手巾,忙走出去,对和尚道:“这位师傅,麻烦你挪一下,挡着我们做生意了。” 和尚横坐在大门口,侧目旁睨,眼光往外一扫,意似不屑,又将双眼半闭,继续念他的经。 伙计喊了半天师傅,和尚只不睬他。冉嫂忍不住,摇摇曳曳走到门前,招呼道:“大师,你来小店,是要化缘?是要求食?” 和尚把钵盂一放,睁眼道:“唔,老衲我今天,是想结个善缘。”说着伸出一根指头道:“一锭金子,私铸的不要。” 此言一出,冉嫂蹙眉瞪眼,小小酒肆里的客人也骚然耸动,一齐盯着和尚看,把颈脖子伸得老长。 冉嫂高声笑嗤道:“你这和尚好没道理,想是犯了什么病?问我要一锭金元宝,这小酒馆做好做歹,也不过赚些碎银子,哪来的金锭。” 和尚翻了翻眼珠子,指着地上的三支香道:“施主请看,若这炷香燃尽,还见不到金子,第二炷香点起,老衲就要化两锭金子了。” 酒肆里的人纷纷吐舌,指指点点道:“这和尚好大口气!你看,要吵起来。” 冉嫂闻言嗔怒,顿时发话道:“我说,你这和尚真敢狮子大开口。挡着我门口,不让做生意,你是来打劫的么?” 和尚脸上像挂了一层霜,阖上眼,冷冷地道:“老衲真心化缘而来,施主不肯结善缘,贫僧就只好坐这儿,等候有缘了。” 冉嫂娇嗔不已,做了多年老板娘,第一次见到有这般不讲理的人,而且还是个出家人。她示意两个伙计,把捣乱的和尚赶走。两个伙计便向前凑去,一个抢左手,一个抢右手。 谁知还未沾身,嚯的一声啸响,和尚肥大的衣袖一拂,两个伙计腾的飞了出去,跌倒在地。 看热闹的人顿时哗然。冉嫂大吃一惊,忽有所悟似的,觉得对方来头可疑,正打算着遣人去寻自己的公公,忽见儿子辛天波带着十几个小孩,闹喳喳跑来。 这辛天波虽然年纪不大,却从小跟着爷爷练武,手底下颇有两下子,若论上树下河、摔跤淘气,谁都比不过他。他在当地是孩子王,天天成群结伴,削竹片为刀,缚竹枝为马,舞棒弄棍,到处乱转玩耍。 辛天波手指和尚,大喊道:“喂,你这和尚,堵我家门口,想做什么?”和尚抬眼一看,这孩子年约十三四岁,眉清目秀,面庞微黑,很透着精神。和尚眼光一转,说道:“老衲我讨斋乞食,超度有缘人。”冉嫂插言道:“说得倒好听,你哪是乞讨,你这是硬抢。” 和尚道:“阿弥陀佛,施主请看,这第二炷香也快燃尽了。到第三炷香点燃……”冉嫂道:“到第三根香,你莫非就要三个金元宝不成?”和尚敲敲石钵道:“岂有此理。第三炷香燃尽,贫僧要向女施主化这一钵盂金子。” 辛天波心中冒火,不由骂道:“臭秃子,要找倒霉!”一挺身,就要过去动手。冉嫂拦住他,对和尚道:“大师,这是你不对了。你看看这小铺子,卖掉也不值一个金锭。不如这样,给你来一碗烧酒,菜随便吃,今日小店请客。” 和尚呵呵一笑道:“女施主打发谁呢?贫僧也是闯荡过江湖的,你还价得掂着份量。今儿个是不见金子,不能离开。” 一个比辛天波大的孩子气嘟嘟地道:“哼!一个要饭的,摆这大架子,快滚!”猛然一纵身,朝和尚的石钵直踢过去。哪料到这石钵纹丝未动,那孩子倒哇哇一叫,脚指骨险些被踢断,痛得呲牙咧嘴。 这群孩子顿时怪嚷起来,辛天波已经往前一窜,把和尚拿手一推,下脚一踹。和尚侧身一抓,便叼辛天波手腕,众人只道辛天波要吃亏,哪知辛天波很滑溜,一扭身,到底没被抓着。 辛天波知道招架不了和尚,便掣出竹刀。冉嫂忙喝止。和尚骤一起身,形如飓风,也未见他如何出手,左手一探,空手夺刀。辛天波急往旁窜,已来不及,竹刀莫名其妙就被抄去。还亏他学过武术,猛地翻身,顺手就去抓那锡杖。谁想锡杖插在地上,休想撼动半分。 酒肆内人人看得呆了。和尚往前一赶,扑到辛天波身后,只一带,辛天波跟头踉跄。冉嫂慌忙护住儿子。和尚一拔锡杖,舞了个杖花,杖指辛天波,锐声喝道:“呔!小子,去把家里大人叫来,老衲在这里等他。” 辛天波羞愧难当,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想扑上去打架,被冉嫂下死力气捉住。忽闻一个深沉的声音道:“在下来了!法师有何贵干,敬请指教。” 和尚凝神一看,一个老者随着话音已到跟前。只见他年约六旬上下,苍颜黄发,身材枯瘦,可是眼光犀利;穿着一身短衫裤,脚下白布袜子,大洒鞋,手里擎着一杆旱烟袋。他这烟杆和寻常的不同,烟杆是铁铸的,烟锅儿也是铁铸的,连烟袋杆上挂着的烟荷包,也是铁丝织就。 来人正是辛天波的爷爷辛福来。和尚目光炯炯,眼望辛福来道:“施主,没领教你贵姓?” 辛福来道:“在下姓辛。大师从哪里来?怎会来到这里?” 和尚道:“贫僧叱咤天,云游四方,路过此地。听说这里众宝积聚,贫僧既入宝山,岂能空回,定要见识一番。” 辛福来脸色陡变,暗暗吃惊,说道:“叱咤天大师,你看这里不过百来户人家,全是打鱼种地为生、使苦力的穷人。小小村子,哪有什么宝山。”冉嫂道:“阿公,这和尚问我们家要金子呐,还不要私铸的,要官锭。” 辛福来双眉一轩,突然哈哈大笑道:“叱咤天大师既然开口,在下虽没有金子,但还做得起东道,请叱咤天师傅到寒舍一叙。”叱咤天道:“贫僧怎好叨扰?这次不过是认个门,见个面,下回再见真章。” 辛福来忽然冷笑道:“人都来了,还装客气?走罢,不如进去看个明白,在下陪相好的好好玩玩。”脱口竟说出江湖切口,左手伸出,似握手相让,却突然向叱咤天手腕一托,蓦又往下一沉,骈二指直奔肋下。 叱咤天右臂攒力,侧手臂一格,喝道:“来得好!”辛福来骤然收手,铁烟杆却又陡打过来。叱咤天手快疾挡,锡杖和铁烟杆撞在一起,当的一响,火星乱迸。两人远远地一退。 辛福来骤然起脚,将地上石钵一踢,飞打向叱咤天。叱咤天一斜身,忽的伸手将石钵捞住,狂笑道:“相好的终于露面啦!这么多年,你玩土地爷捉迷藏,到底被搜出来了。趁早交出宝贝,咱们两罢甘休。”竟也吐出江湖黑话。 正在恣口叫阵,不防辛福来嗖的扑到跟前,哗的一烟杆撩上去。叱咤天出其不意,急忙翻身,跃到一旁。辛福来的铁烟杆疾如狂飙,追击而至。叱咤天狠狠迎战,两个人顿时打在一处。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辛天波,眼望这场高手比斗,心直痒痒,跃跃欲试,却被冉嫂死死揪住。激斗十数合,叱咤天自觉难敌,陡然往前一攻,又倏然一退,大喝道:“太爷不陪了,相好的放明白点,你休想再遁名匿迹了,今儿晚上多留点神!”嗖嗖嗖几个箭步,飞奔而去。 辛福来紧追到小辛河,叱咤天如脱弦之箭,跃上岸边一艘小船,顿时顺流飘摇而去。辛福来岂肯放他走,也跳上停泊在河岸的另一只船,追赶下去。 然而叱咤天那艘小船走得极快,辛福来追了一阵,不敢继续追下去,只得悻悻然返回。到了家,顾不得说别的,急对冉嫂道:“快关门,今日不做生意了。” 冉嫂见公公的神色,又回想和尚说的话,分明是故意来招扰的,忙应了一声,吩咐伙计赔礼道歉,打发走客人,关门歇店。 冉嫂带着辛天波,回到里面,辛福来和老妻已在屋内等候。辛天波一见爷爷,便愤愤地道:“阿公,人家竟欺辱到我们门上来了,难道你就这么忍了,让这事这么过去吗?” 辛福来知道孙儿历来心高气傲,意有不悦,遂喝道:“天波,你阿公若是怕事,就不敢沾染当年那桩变故,还把你阿爸带到这儿来。那时为了朋友交情,无论再大的风险,我全得接着。可现在为了你,我不能不小心行事,你懂么?” 辛天波见爷爷脸色似不平善,非同往常,本来想问当年出了什么事,也不敢问了。辛大娘忙劝道:“他还是个小孩子,知道什么。”辛福来哼了一声,又道:“适才我一看那僧人,绝不是寻常的和尚,棘手得厉害。他竟然摸进辛坑乡,指名要找宝藏,这就是诚心来惹事的。我们要好好提防,若一个疏于防守,就是滔天大祸。” 他看了看眼前的人,暗自摇头,除了自己,就天波会一点武功,何况年纪还小,并不能独当一面;其余两个伙计、一个厨师,更不足用。家里人手太少,实不够应付。 第2章 仇敌夜袭入 当天夜晚,辛福来把伙计厨师都叫进后院,分派值守,自己专守下半夜,又给了辛天波一把匕首,喜得辛天波拿着比划了半天。辛福来却不许他妄用,令他跟着辛大娘和冉嫂,搬到一间隐僻的房间,叮嘱他好好保护女眷长辈。 当晚却没有动静,以后几天,冉嫂的酒肆都没有开门。到第四日天黑,辛福来斜倚在床头,缓缓地歇息,另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也不知是困惫,还是烦闷。 午夜时分,他突然无故一惊,猛睁开眼,恍惚听到院子里有狗吠之声,才一嗥叫,蓦又沉寂。 辛福来顿时清醒,一翻身坐起来,抽出枕下钢刀,腰间插着那杆铁烟杆,隔窗外窥,果然来贼了!窥视贼踪,这边一个,那边两个,房顶上还有一个,都穿着夜行衣,手里明晃晃拿着兵刃。 辛福来还想潜施暗器,然而贼人已将一个伙计搜出来,那伙计失声叫道:“有贼,东家快出来!哎呀!”被贼人砍了一刀,咕噔倒地。 辛福来虎似地一跳,窜了出去,将刀一摆,刚好遇到奔扑正房的贼人。那贼人力大招猛,手中钢锯一划拉,辛福来的刀骤被削断一截。辛福来心中一惊,顿时辨出贼人是谁,嚯的退步,把刀一扔,掣出铁烟杆,疾如电火,一招直戳贼人胸膛。 那贼一扭身,还想斩辛福来武器,辛福来招法迅捷,一烟杆挥舞过去,铁荷包啪的打在那贼肩上。贼人倒跳出一两丈,扶着肩头,连呼:“快围上!铁烟杆在这里,这就是梁佑杰!” 房上嗖的打来一镖,辛福来挥烟杆格开。一个使锤的贼人顿时扑来,另一个使厚背翘尖刀的贼人,也猱身继上,和辛福来动手。辛福来拒住正房台阶,铁烟杆霍霍生风,不让贼人抢上来。 正房其实并没有人,人早转移到另外房间去了。辛福来故意挡着正房,和敌鏖斗,以免他们去搜别的地方。房上的贼人是叱咤天,他将暗器一件件打出来,远攻辛福来。台阶前两贼合力,夹斗铁烟杆。辛福来不敢持久,把铁烟杆一领,急三招,连连猛攻。唰的一下,使翘尖刀的贼人倏然后退,恶狠狠骂了一声,似已负伤。 然而就在此时,藏着人的房间竟被贼人搜寻到。辛天波大喊道:“看箭!”一支竹箭发出,贼人轻轻拨开,一脚踹开房间的门。辛天波被爷爷反复叮咛,不要现身迎敌,然而形势迫人,已经办不到了。 这个贼中等身材,与众不同,其他贼都穿着夜行衣,一身黑短打,这人却一袭珍珠白长衫,身姿苗条,状若女人。辛天波厉斥道:“你是谁?”此人一声也不哼,目光如炬,轻如飞鸟,探手便擒辛天波。 辛天波身子一窜,一抡匕首,想削贼人的手掌。这人旋风般一转,击飞匕首,掌风如割,朝辛天波狠打下去。 突然背后一声娇喊,辛天波的母亲冉嫂,疯也似从背后扑上前。这贼转身踹了一脚,踢到冉嫂心口,冉嫂仰面就栽躺下了。 辛天波骇然惊呼。辛福来闻声震动,猛叱道:“呔!”冲开四贼环攻,奋勇扑过来,铁烟杆闪闪吐寒光,照白衫贼人唰的一下。这贼猛地抽出一把长剑,往下疾扎。剑刃磕烟杆,剑是宝剑,烟杆被砍伤一大缺口。 辛福来心中一动,不觉大骇。白衫贼人就手一挑,剑往辛福来咽喉横抹过去。辛福来整个身子往后一跳,竟有些心慌意乱。他挥着铁烟杆应战,虽然手快招猛,却抵不住白衫贼人的宝剑。 这时另外四个贼攒至,白衫贼人冷声道:“梁佑杰,别挣命了。交出藏宝图和李家崽子,我饶你不死。” 辛福来不吭声,自知抵挡不住,越斗越危,却不肯束手待毙。辛天波见母亲昏死过去,气急败坏,又见爷爷武力不支,奋不顾身,拾起匕首,翻转来猛地一冲,要和群贼拼命。 就在危急时刻,救援突然来到。偷偷跳墙溜出去的厨子,给乡团送信,一霎时,辛溪乡内锣警四起,人呼犬吠。乡长纠合了三十多名壮丁,打着灯笼火把,奔跑而来。几个年轻腿快的乡丁,手提花枪、木棒,已经从墙外跳入。 叱咤天怒喝道:“你们瞎了眼,看不清太爷们是干什么的,竟倚仗人多,敢来胡搅和。早晚太爷把你们村洗了!”乡团众人一阵乱骂,没人正经搭话,但已枪棍齐上。 白衫贼人忍不住骂了一声。这伙人都是乡下力笨汉子,专恃人多为胜,本不足虑;不过辛福来却是个硬茬,这些人挡手挡脚,不便行凶。白衫贼人眼珠一转,挥刃开路,招呼同党撤退。五个人武功矫捷,翻身退出村外,一径上船离去。 冉嫂被贼人踢了一下,昏厥过去,半晌没有苏醒,辛天波哭着呼唤。辛福来设法救治良久,直到太阳升起,冉嫂方才微吁一声,缓睁开眼。但是家里最先被搜出来那个伙计,竟被贼人扎死;还有辛家的大黄狗,也被毒死了。 乡长便向辛福来打听贼人的事,辛福来心存顾忌,不愿多说,只是承情感谢不已。乡里几个素常出头的人物,也都来询问贼情,辛福来答对之间,颇为支吾。乡里的人问不出个名堂,只得回去,但心里都起了疑心。 辛福来家闹贼、死人,惹得辛溪乡全村的人,个个猜疑,纷纷议论。人们胡乱闲话一番,再联想起几天前和尚来酒馆闹事,最后都说辛福来家被仇人找上门来了。 村中人不觉议论起辛福来的来历,他原不是本乡本土的人,而是几十年前,从外面迁来的一个光棍,当时这光棍还怀抱一个婴孩,说是自己遇难兄弟的遗孤。他虽是外乡人,但和辛溪乡唯一一个练过武的辛季友,有着相当的渊源,他与辛季友的儿子是换贴的兄弟。 辛季友有一儿一女,儿子已数年没回乡。辛季友对这不速之客异常热情,不但将他收留在家,替他雇奶妈照顾婴儿,后来竟还把这异乡客招赘入门。村民无不视为奇事,辛季友的本家兄弟更是不忿,说辛家的祖业良田,都要教这外来者侵占去了。但是架不住辛季友性格躁烈,又会武,大家窃窃私议,却无可奈何。 辛季友招婿入门,却未等抱孙,便病故了。辛福来带来的那个婴孩,似乎有病,或受过什么创伤,从小发育迟缓,三岁方才学走路,还走不稳,四岁才会牙牙叫妈,看去有些呆痴,也不和其他孩子玩。辛福来常常叹息,心旌悬悬,辛大娘子只得勉力安慰。 辛福来两口子没有生育,就这一个孩子,也不叫他出门,怕他跟人不合帮,被其他孩子欺负。辛福来给孩子取名辛从善,见他身体孱弱,也不教他武功,也不敢送学塾,只给他请了个教书先生,在家里念书。 辛福来原想的是孩子认几个字,比做文盲好,倒不求他考秀才,只要能看懂地契文书,会读家信,就不错了。万没料到,辛从善天天认字写字,一年半载过去,居然练出一手好字,书也背得极好。 村童上学,不过念字写算,上个二三年便罢了。辛福来见养子竟是个读书的苗子,便让他一直学下去,《四书》读罢,又读《左传》、《诗经》。先生开讲,辛从善静悄悄地聆听,后来先生竟夸学生是“神童”,辛福来欣喜非常。 又过了几年,辛从善已经十六岁,辛福来打点着给他娶亲。村里人家看这少年心灵但口讷,清秀但体弱,不是个好劳力,而且辛福来家田亩房舍也不多,都不太肯把闺女说给他。 哪知辛从善的私塾老师,早已看上了这个灵秀的少年,愿意把自己闺女小冉许配高足。辛福来大喜,立刻择吉完婚,小冉姑娘于是嫁到了辛家。 婚后夫妻和美,后来有了儿子。辛从善竟像个少年隐士,闭户读书,却无心科举,只愿务农终身。但他究竟不是种地打鱼的料,辛福来便给小俩口开了个小酒馆。辛从善寡言少语,倒是娘子很活泛,口齿伶俐,霭然可亲,俨然像个大掌柜,很得乡邻欢心,小酒馆的生意很快兴旺起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冉嫂嫁过来只十年光景,辛从善染病身殁。冉嫂年纪轻轻骤失所天,悲痛欲绝。那时辛天波年甫髫龄,辛从善临终时在病榻上,求义父照料孤儿寡母。然而冉嫂寡居后,抚育幼子,管理酒铺,甚是得法。辛福来因此对这儿媳,大为赞叹。 如今辛福来家突然闹贼,往昔的流言又在村里散布开了,不多时便传入辛福来耳内。辛福来一听这些话,不禁皱眉。 不久乡长又将辛福来叫去,说辛溪乡近十年没盗情,这多亏辛福来创办练武场,召集本乡少壮年,习练拳棍,乡风为之一变,窃匪都绕路而行。但这次辛福来家居然闹匪,恐怕来的不是普通小贼,说不好,辛溪乡从此就要多事,还怕以后有巨祸发生。他只问辛福来到底怎回事?潜台词中指责辛福来语焉不详,实是酝酿祸苗。 辛福来不肯实招,双方不欢而散。其实辛福来心中也说不出的着急、担惊,他回到家里,和辛大娘商议今后的办法。像这么被敌人盯上,村里又人人拿自家当话靶,家里又有伤员,若敌人再次袭来,凭自己一支铁烟杆,敌暗我明,敌众我寡,恐怕再难抵挡。若想祖孙三代不出意外,只有当机立断,迁地隐蔽,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 这时候,辛大娘忍不住也诘问道:“当初你带着善儿投来,老爷子把我许给你,却对你的根底忌讳不语,你也不肯告诉我。我并无怨言,抚养善儿,如同生母。就是家里来贼,我也看得开,老爷子以前走过江湖,我知道你们都干过刀尖上营生,难保不结仇,不受害。但是现下这一伙贼人,竟逼迫到我们要弃家逃亡,你总不该再继续瞒我。你一定知晓贼人的来历,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辛福来低头默想了一会儿,对老妻道:“倒不是瞒你,我是怕你知道真相,精神上受不住。还有天波小孩子,怕他漏嘴。就是善儿,也是临终前,我才将实情告诉他。本来我是想,等天波十六岁成年时,我再从头到尾,细细告诉他真相。不曾想敌人大举袭来,我不得不对你们说实话了,只怕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 忽听背后一声喊道:“阿公!”只见辛天波已进入房间,立在门口,脸上带出惊诧的表情,望着辛福来。 第3章 往事何堪嗟 辛福来满面郑重,手指辛天波道:“波儿,你把门关好,到这边来。”辛天波忙关上门,又加了闩,屋里顿显出一种异样的气氛。 辛福来沉声道:“前晚来的五个贼人,我认识其中两个。那额头上一个大包,使钢锯的大汉,叫做独角兽向魁;使长剑的,是谪剑子蓝星阑。这二人,都是当年闯王老八队的得力干将,武功出众,甚得闯王器重。尤其是蓝星阑,剑术高明,仅次于制将军李岩。至于那个和尚叱咤天,和使锤的大汉,使刀的长臂贼,我挨个想过了,并不熟悉,不知他们也是当年大顺的将士,还是受邀出世的江湖人物。” 辛天波惊奇地道:“大顺将士?” 辛福来点头道:“明国末期,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活不下去,迫不得已举兵谋反。义旗一举,响应者众,闯王李自成率领义军,鏖战十余年,竟得天下,定国号为大顺。” 辛福来道:“首义前些年,是官军占上风,义军忽东忽西,时分时合,勉力求生存。直到李岩投入义军,献计据河洛而取天下,并且免粮安民,大施仁义,尽得民心,义军才绝处逢生,最后定鼎北京。” 辛福来叹道:“闯王攻入北京之前,一直视李岩为心腹谋士,但进京之后,却对李岩疑忌起来。这固然是闯王另一谋士牛金星嫉贤妒能,暗中挑拨,但李岩功高震主,才真正触犯逆鳞。甲申那年五月十三日,牛金星设宴鸩杀李岩兄弟俩,李牟当场毒倒,李岩身怀绝顶武功,竟逃出鸿门宴,但他的内营也同时被清洗,顺军在内营大肆杀戮。这么多年,我一闭眼,那场腥风血雨就浮现眼前。” 辛大娘和辛天波都听呆了,辛大娘吃吃地道:“你、你当时在场?” 辛福来点头长叹道:“你不知晓,你兄弟辛昌来,当年投在闯王麾下。我和昌来同属闯王亲兵营,是换命的兄弟。我原名梁佑杰,陕西绥德人。你兄弟投奔义军,先岳父不敢声张,他曾来襄阳找过昌来,我们也见过面。” 辛大娘耸然道:“什么?!我大哥原来投奔李自成了?他现在何处?” 梁佑杰道:“昌来为人义气,嫉恶如仇,仗着一身惊人武艺,和英勇无畏,跟着闯王逐鹿中原,立下许多显赫战功,深邀闯王信任。鸩杀李岩那天,昌来领令协助大营行动,他哪里想得到,这个行动竟是杀害制将军李岩!” 梁佑杰神色凄楚,道:“到了内营,方见真相。李岩之妻红娘子已然失神,狂冲乱打;内营一片血腥,双方死伤者众。李岩的部下真是铁血忠魂,宁死不屈。制将军李岩,更是坚如寒铁,身中剧毒,负了重伤,还那么刚猛顽强,手执青霜剑,像头怒狮般往复冲杀。多亏了他,内营许多将士竟逃出生天,行凶一方都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 辛天波睁着清亮的双眸,听得入了神。梁佑杰继续道:“闯王也有没料到的,李岩身怀绝技,却谦和友善,早让我等景仰于心。尤其是昌来,虽和李岩交往不多,但素来钦慕制将军为人,处处以他为表。如今骤然遇见这情形,我们都懵骇万分。忽见谪剑子蓝星阑,搜出了李岩红娘子的婴孩,刺死奶娘,抓住婴儿狠狠往地上一摔,定要一个活的不留。” 辛大娘切齿道:“呀,好狠!” 梁佑杰道:“可不是,太狠了!这时昌来看不过去,一怒拔刀,陡然翻脸,和蓝星阑打起来。我扑上去捧起婴儿,只见这孩子已没了动静,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李岩瞥见孩子被害,惨呼一声,掀天憾地一阵猛冲,几十人围不住他一人。向魁见我抱起婴儿,立刻奔我杀来。李岩手抡宝剑,突围而至,气势惊人,向魁等慌忙迎战。但昌来却被蓝星阑剑伤两处,我们这拨人都随昌来反戈,助力李岩,但寡不敌众,很快便支持不住。昌来护着我侧翼,急喊我快撤,我抱着婴儿,边打边窜墙逃走。” 辛大娘和辛天波都听得呆了。 梁佑杰激动地道:“娘子,你这兄长真够英雄,仗义出手,舍身忘死。我们逃出军营,钻进树林,昌来顿时扑倒在地。他的伤非常重,血流了满地,看看不支。他叫我听听婴儿心口,居然还有微弱心跳。他便从怀中摸出一个黄布卷,塞给我,说这是闯王的藏宝图。本来他受闯王之托藏图,应忠人之事,无奈闯王下令残杀忠良,令人心寒。若制将军逃出重围,这图便献给李岩;若不然,就给李家后人。” 辛大娘不觉流下两行泪来。梁佑杰道:“交代完毕,他两眼直盯着我。我立即对他起誓,谨遵嘱托,决不见财起意,倘若违背,天诛地灭。昌来叹息一声,哑声道:佑杰,我要走了。我背叛圣上,罪当万死,但不幸把你也倾里头。你可去我老家,以后千钧担子,抚孤藏图,皆由你扛……” 辛大娘毛发耸然,浑身乱抖起来,忙问:“我哥他、他走了?那孩子,那孩子,他就是……?” 梁佑杰浩然长叹道:“昌来当时便伤重毙命了,我带着那个婴儿,逃到这辛溪乡。我不知孩子能否撑下去,他被摔得实在太重。多亏先岳父帮助,尽百般之力调治,他竟然活下来了,以后还娶妻生子,有了后代。这都是昌来拿命换的啊!” 辛大娘看向辛天波,泪流满面。辛天波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几乎弩出,直勾勾盯着梁佑杰,喊道:“阿公,你在说什么啊?” 梁佑杰哼了一声,正色道:“咳,天波,我说的就是你!那婴儿就是你父亲,你父亲本来姓李,是大顺制将军李岩和红娘子的儿子。你你也不姓辛,姓李,你应当叫李天波。我原打算待你成年,再告诉你身世,但三十八年过去,仇敌找上门来,我只得将从前的事,提早对你讲。他们害了你爷爷,仍不算完,竟想斩草除根,把你我全杀了才罢!他们还觊觎那个藏宝图!这几十年,我一事无成,对不住昌来兄,也对不住你们,敌人寻来,我力不从心,只能带你们弃家逃亡。”说罢凄然一叹,神情惨淡。 辛天波忍不住失声大哭,蓦地往梁佑杰跟前一跪,嗷然叫道:“阿公,阿公,你是阿爸和我的大恩人!我不姓李,我就姓辛,我是辛天波!阿公啊……” 辛大娘忙将他搂住,手掩他的嘴,喝令他噤声。辛天波禁不住抽噎,低低哀叫道:“阿姆,辛家救了我阿爸,我不要姓李,我是你们的孩子,你是我的亲阿姆。” 辛大娘落泪道:“孩子,你在我跟前,足够十成十的孝行。我辛苦拉扯你们,也拿自己当亲娘、亲阿姆。但是,你是李家的独苗,你舅阿公舍身救人,也是为了给你们李家留下一个根,你怎能不姓李呢。” 梁佑杰暗暗点头,心想真不愧是辛昌来的妹子,通达良善,令人感佩。他叫着李天波的名字道:“波儿,你听你阿姆的话。你是李岩的后人,你爷爷生前轰轰烈烈,文韬武略,佐领义军,推翻朱明。他的武功渊深难测,剑术震古烁今,堪称武神。我听传言,那次他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浪迹江湖,后来还收了一个徒弟(见《满地残阳》)。我一直尝试找他,但终没找到。我的武技,比起你爷爷不啻天壤之别,就是比昌来兄,也差得多。你父亲碍于身体,不能习武,你的功夫也不尽人意。以你的天赋、潜力,不是我能教的,你跟我学,那叫虚度光阴。这回我们离家,一来避祸,二来我想投奔你爷爷的高徒,请他教你武功。若你真练到家,什么谪剑子、独角龙,都不在话下。” 李天波不觉问道:“阿公,那个高人在哪儿?” 梁佑杰皱眉道:“我不知准地方。只听说你爷爷把自己全部所知所有,一滴不剩,全传给了他弟子,那把青霜宝剑,也慷慨相赠。这高徒做出过许多惊人事迹,庙堂草野均闻而咋舌。但后来江湖上,久已不见此人行踪,直到三藩之乱,才陡传青霜剑侠横空出世,在江西抵挡叛军,锄强扶弱,名震一时。其剑青光泠泠,冷如秋水,削斩铁器,如切豆腐。我们就上江西,去寻访这位青霜剑大侠。” 李天波听得不由神往,顿时面露喜色。 辛大娘却为难起来,这个家虽然没什么,也有半顷地,七间房,还有个小酒馆,要是躲出去,这些交给谁?而且媳妇现躺床上,伤势很重,她经得住路上颠簸么? 梁佑杰反复给老妻盘算了一回,目下情形很紧,他们必须赶忙收拾,最好三天以内就动身北上。这儿的家具不动,房舍酒馆暂时封存,田产请亲戚照应,何时能返回,得看形势发展。仇人不是一般人,狠毒之极,被他们逮住就不会放松,可不敢大意,万一天波有个闪失,那就罪孽大了。 于是辛大娘不再犹豫,尽着两三天功夫,打点箱笼家具,只挑细软带上。辛大娘是第一次出远门,又少了冉嫂帮忙,忙活三天,大大小小装了六七个行囊,还没有打点利落。梁佑杰只是皱眉,道:“该割舍的割舍了罢,这是避祸,不是寻常搬家。这几夜我总是提心吊胆,还是早一天走,早一天安心。” 到第三日天黑,终于归置稍妥,梁佑杰不肯惊动人,用自家牲口搬运行李,到了码头,将东西装上船,然后返回接家人。家里这一搬动,情形顿时改观,屋内除了家具,都成空房子了。辛大娘四下环顾,心中不胜凄惨。 他们乘夜逃亡,前途险峻,把伙计和厨子都打发走了。梁佑杰结束停当,身带铁烟杆,把冉嫂抱进船舱安顿好,辛大娘和李天波也上了船。船家立刻启程,这是梁佑杰雇的本乡渔船,船主辛大通是他好友,精熟水性。 这时浮云遮月,夜雾笼罩,看不清水波摇光,更看不出江上远影。走了半个多时辰,猛然听到船身后,一块石子擦水掠过的声音。梁佑杰陡地一惊,四下凝望,悄悄将铁烟杆掣在手心。 第4章 铁烟杆之死 石子入水,前方江苇掩映处,立即发出一声轻啸。虽然声音很低,瞒不住有心人正侧耳倾听。 梁佑杰脸色顿变,没想到自己走得这么机密麻利,还是被对手跟踪而来。他悄悄嘱咐了辛大通父子几句,辛大通浓眉圆眼,对梁佑杰素来敬服,便道:“福来哥,这真是冲我等来的么?”他儿子辛忠辅二十三、四岁,长得和父亲一样,而且性情躁烈,跟着问道:“福伯,依你老人家看,贼人可就在今夜动手?” 梁佑杰道:“这很难说,若动手,必在四更之后。前后都有贼情,声势不小,一旦交手,非常危险。大通兄弟,我实在对不住你们,若情势不妙,你们别顾船,赶紧跳水逃走。……” 辛大通忙道:“福来哥,别说这话。我父子早想好了,忠辅还算是你的徒弟,你就别见外了,我等是见事做事。不过究竟是不是贼人来了,可再看一会儿。” 没过多久,后面忽然出现一只小船,紧缀辛大通的渔船而行。梁佑杰手握铁烟杆,回身注视那船,辛大通父子也探着头端详。李天波在舱口轻唤了声:“阿公。”梁佑杰向他挥挥手,表面镇定,暗地准备。 缀后小船蓦地加快船速,不走江心,傍着渔船,一掠而过。这是一只瓜皮小艇,上面载着三个赤膊汉子。 辛大通父子疑疑思思的,梁佑杰却皱眉道:“不好,这是探道船,前方就有等着咱们的。大通,咱们人少,不如往后退,或者靠岸找个得势的地方。”辛大通道:“他们船快,往后退也难保被撵上,还是靠岸罢。” 于是辛大通父子驾船驶向河岸,看看就快拢岸,猛闻呼哨声四起,在这深夜野渡上,显得格外凄厉渗人。呼哨声由远而近,伴着冲涛破浪之声,便见上流一艘快船急驶而来,后面隐约还有十几只瓜皮小艇。 转瞬相离切近,只见快船上掌着数支火把,船头站着谪剑子蓝星阑、独角兽向魁、大和尚叱咤天、使锤的大汉轰天雷席万霆,和使厚背翘尖刀的通臂猿袁奇。五个夜袭梁佑杰家的贼人,都在船上了。蓝星阑旁边,还有个矮胖的老头子,凸眉凹目,手执鱼叉,却是粤东水上剧寇白沙帮帮主尚蛟人。 渔船被团团包围,辛大通忽然嗳哟一声,似乎中了暗器,扑地跌倒船头。紧跟着,轰天雷席万霆从快船上窜过来,举锤便砸。 梁佑杰惊怒非常,将辛忠辅往旁一拉,铁烟杆照轰天雷劈头一击。船头地窄,轰天雷躲闪不及,左臂挨了一下,痛得叫出声来,忙翻身跃了回去。 此时快船紧欺过来,几乎和渔船相接,独角兽向魁和叱咤天一前一后跳过来。向魁钢锯一指,厉声叱道:“梁佑杰,你背叛先帝,将重宝攘为己有,还想往哪里逃?”钢锯寒光一闪,锯齿下削,向梁佑杰右腿斩来。叱咤天哼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姓梁的,你今日报应到了。”锡杖探臂撩阴,向梁佑杰小腹下疾点。 梁佑杰霍地一拧劲,右脚一划船板,让开钢锯,铁烟杆随身走,倏扎叱咤天右肋,叱咤天急闪。向魁钢锯走空,重新扑过去。梁佑杰一支铁烟杆,招疾势猛,按点穴镢的招数,把二敌逼得团团乱转。 猛可间,梁佑杰寻个破绽,觑定叱咤天一扎。叱咤天怪叫一声,已然负伤,拖锡杖便走,跳回快船。 白沙帮帮主尚蛟人见状,嗖的跃过船来,鱼叉一挺,照梁佑杰便刺。梁佑杰身躯往左一倾,铁烟杆向尚蛟人胯骨点来。 尚蛟人叉走空招,怪蟒翻身,疾一抖腕,反向梁佑杰大腿刺去。梁佑杰见敌人手底下这么快,也不敢小瞧他,翻回铁烟杆,又向外一展。 独角兽向魁觑机扑上,偷袭梁佑杰侧翼。梁佑杰不容他钢锯往铁烟杆上挂,腕底翻云,倏的一烟杆,戳到他右肩胛。向魁嚎叫一声,抚肩退下。 尚蛟人的鱼叉两次刺空,不由恚怒,鱼叉往上一蹦,想变招为盘手刺扎。梁佑杰铁烟杆疾如闪电,唰的拍向鱼叉。他这一击力大无比,尚蛟人掌心一热,鱼叉呛啷落到船板上。尚蛟人扭身旁窜,梁佑杰岂容他走,飞起一脚,踢个正着,尚蛟人身子腾出七八尺,哗的掉落水中。 瓜皮小艇上的白沙帮水寇齐声惊呼,几个喽啰扎猛子钻下水,捞救帮主。李天波在舱口睁大双眼,盯着这番恶斗,竟是见所未见,看爷爷武艺强劲,连赢四人,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忽从贼船上跃起一人,白衫飘飘,轻如飞鸟,悠悠落在渔船上。梁佑杰一看,正是那谪剑子蓝星阑。他虽已年过花甲,却驻颜有术,五官依旧精致,身材依旧苗条,十指纤纤,留着长长的指甲。每逢交手之时,他便把指甲卷起来,戴上护甲皮套。 当年在顺军,蓝星阑的剑术仅逊李岩,端的是高超不凡,辛昌来就毁在他剑下。梁佑杰急忙亮了个架势,明知难敌,但生死攸关,不得不和敌人拼命。 蓝星阑一闪便临近,剑到人到,突然发招。梁佑杰尚未看清他怎么出的手,剑尖已指到“华盖”穴。梁佑杰毕竟武功也不弱,急急一闪,铁烟杆顺势还了一下。蓝星阑喝了声:“好!”一个箭步,长剑横扫,斩向梁佑杰腰盘。梁佑杰腕底翻云,一烟杆碰过去,还想把剑像鱼叉那样打掉。蓝星阑骤然将剑锋一收,剑尖一摆,已划向梁佑杰左腿。梁佑杰双足一顿,斜窜出数尺。 蓝星阑紧追而至,手法尽是攻势,气概目无全牛。梁佑杰招招遇险,惊如骇浪,身体前后左右都是剑光。李天波暗自心惊,正要冲出去援手,忽听一声呐喊,辛忠辅二目圆睁,举着船桨,劈头盖脑冲蓝星阑砸来。蓝星阑回手一剑,分心便刺。辛忠辅迫得太近,被一剑刺穿胸口,栽倒船上。 梁佑杰悲愤交迸,一股子急劲,直抢到蓝星阑背后,改守为攻,铁烟杆照敌人后心狠戮。蓝星阑旋风般一转,挥剑倒扑上来,剑身疾往外展,恰斫中梁佑杰右臂。梁佑杰惨呼一声,倒在船头,猛一挺身,又复窜起,一条胳膊已经和身子分了家,鲜血迸涌。 贼船上哗然耸动,贼人一个接一个跃上渔船,各持兵刃,照梁佑杰便砍。蓝星阑忙喝道:“留活口!留活口!”梁佑杰咬牙切齿,狠命挣到李天波跟前,单拳护子,又挨了好几刀。 这时尚蛟人已被救上瓜皮小艇,他在部下跟前出了丑,怒不可遏,指挥小艇围抄上前,一齐抢攻渔船。白沙帮众一哄而上,从船尾钻进船舱,手起刀落,把辛大娘和冉嫂杀死在舱里。 此时梁佑杰已然不支,李天波也是伤痕累累,兀自挥着匕首乱打。梁佑杰瞪着血红的双眼,情知自家性命不保,暴喊道:“波儿,快下水!”奋力一掌,将他推下河去。 李天波猝不及防,只得泅水而走,白沙帮立刻也有数人,一头窜进水中,追击李天波。 李天波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无奈人小又受了伤,游没多远,白沙帮水寇赶上,将他捉住,水淋淋钻出江面,捞上瓜皮小艇。 这时候,只见渔船上火光一闪,火仗风势,转眼便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渔船上的白沙帮众扑通扑通,全跳下水去。尚蛟人等急忙窜回自己的船,将船开离渔船。蓝星阑一迭声吆喝救火,他是怕藏宝图被烧毁,但混乱中没人听他的。 火势越来越大,烤得站不住人,浓烟卷起,呛得人睁不开眼。任凭谪剑子蓝星阑有多大本领,也束手无策。向魁连叫:“坏了!坏了!藏宝图在哪里?”蓝星阑细目如灯,怒发如雷,顾不得船板滚烫,纵到梁佑杰跟前,这时梁佑杰已倒地不起,不知死活。蓝星阑拎起梁佑杰,一抹地飞回快船。 贼船和瓜皮小艇都远远驶离渔船,望岸边开去。蓝星阑将梁佑杰扔到船上,仔细一看,人已死了。蓝星阑恨恨地道:“得,白辛苦了!叫你们留活口,你们偏下辣手,船也烧了,这下休想寻到宝藏。” 尚蛟人揉着胯,虽然也遗恨不已,却不满蓝星阑怪罪己方,双眉紧蹙,歪着嘴道:“我等都尽力了,谁知合字这么横,定要找死,还放火焚舟。他船上定备有引火之物,火一下就旺腾起来,我们能怎么办?” 蓝星阑蹲下来将梁佑杰尸体搜了一遍,一无所获,气得站起来,啐了一声道:“我寻他三十多年,这次好容易寻着门了,却一下子弄砸,除了两手血,什么也没搞到。”他是恼恨极了。 尚蛟人也变了脸,道:“谁搞砸了?是蓝师傅先卸了人一条胳膊,后来乱杀乱打的,也不尽是我帮的人。我不过是看袁师傅的面,前来帮拳捧场,蓝师傅的话,好像把事情不如意怪到我等头上,小弟我实在搪不了,也不想分啥财宝了,船一靠岸,五位就请罢。” 蓝星阑两眼凶芒一闪,瞅向这白沙帮帮主。通臂猿袁奇忙两边相劝,又指着瓜皮小艇道:“蓝大哥你看,我们还有个俘虏,从他身上或可捞出宝来。” 只见一只瓜皮小艇靠近快船,白沙帮水寇揪着李天波上了船。蓝星阑一看,果然转嗔为喜,嘻嘻笑道:“这小子是梁佑杰的孙子,竟被捞到了,算是老天有眼。” 李天波一眼看到梁佑杰的尸体,趋扑过来,泪随声下,跪了下去。火把光照在梁佑杰遗体上,但见他暗黄的面容,眼角大张,空洞的两眼望着天,似乎难以瞑目;身上满是血污,整条右胳膊也没有了。李天波见了这种惨相,忍不住悲愤痛哭。 蓝星阑一声不响,来到李天波身后,将他提溜起来。这时,远处的渔船已大半为烟火弥漫,照得河水泛霞。李天波眼见祖母和母亲都葬身火海,两手紧握拳头,泪珠滴滴,如疯似狂。 蓝星阑先搜了一遍李天波的身,然后拿话审讯李天波。李天波年纪虽小,却很有骨气,咬牙瞪视仇人,一句话都不说。 通臂猿袁奇诳他道:“你一个小孩子,若说实话,我们还可以把你放了。你不要执迷不悟,这儿可是鬼门关。你叫什么名字?” 李天波宁折不屈,一言不发。向魁上来就打,然而不管怎样打,李天波口中就是不肯吐出半个字。他浑身湿透,到处是伤,向魁下手极狠,又要叫他跪下,李天波更倔强起来,打死也不跪。向魁反转钢锯,要敲断他腿骨。蓝星阑怕把人弄死,伸手止住向魁。 这时快船已抵岸,白沙帮的人忙着搭跳板,蓝星阑对李天波冷笑道:“你小子别充好汉,趁早把藏宝图献出来!否则你想死,太爷也不叫你好死,有的是酷刑治你,你能熬得过我谪剑子的手段?” 第5章 飞天九尾狐 忽闻岸上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道:“对小孩滥施毒刑,还配叫有字号的人物?” 蓝星阑等尽皆呆住了。这声音清灵冷冽,飘渺悠长,仿佛能渗透每一个毛孔,流到人的心里去。 夜雾中,岸边一道红光掠空飞来,轻飘飘落下一个人影,坠地无声,形如鬼魅,往船头一站。蓝星阑急抓住李天波,往后一退,凝目注视,火把影里,看出来人是个红衣女子,提着一口宝剑,面容凌厉又冷硬,身姿高挑又纤细,气质不落俗尘,别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独角兽向魁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红衣女微微冷笑道:“什么人?叫你们看看!”左手一掐剑诀,身子一起,只一个照面,便将向魁刺通一剑,血流如注。 群贼大为恼怒,一齐围攻上前。红衣女一声讥笑,将剑一挥,真个是身法轻快,剑法迅疾。贼人人多势众,却挡不住红衣女一口犀利快剑,但听得一片叮当之声,叱咤天和轰天雷续被刺伤,通臂猿更是倒地不起。 红衣女将剑一转,倏地跃到蓝星阑跟前,一晃手中剑,剑尖微颤,舞出一朵小小剑花。蓝星阑以剑成名,竟看不出来剑奔自己哪里。就这一眨眼间,红衣女的剑忽然一递,险些扎进蓝星阑“气户”穴。 蓝星阑失了这一招,闪退得极快,左手立即松开了李天波。红衣女剑尖乱颤,斗起来如腾蛇翻浪,蓝星阑的剑术精深骏捷,两剑交锋,一时间难分难解。 但是蓝星阑武功果然超绝非凡,无论红衣女招数如何紧,总是沾不着他。蓝星阑招数狡狯,红衣女子怎么也不能递进剑去。 红衣女顿时不肯使剑法取胜,招式一变,一记燕子掠空,从蓝星阑左肩头上,一飞而过。脚刚落地,蓝星阑的剑果然伺机击来,红衣女冷冷一笑,倏地鹞子翻身,把左手一扬,其疾如风,喝道:“着!” 红蒙蒙一片烟雾,直向蓝星阑脸上扑去,饶是蓝星阑扭头往旁急躲,也没能避开红雾,一股辛烈的气息陡然钻入眼鼻,不禁倒噎一口气,两眼已视线模糊。他怕红衣女趁机进攻,双足一顿,跳离三四丈远,将剑挥舞得泼水难进。 哪知红衣女并不紧赶,却往李天波方向一窜,一把抓住他,往身边一带,右手扬剑,照蓝星阑一指,冷声道:“这孩子我带走了,你若不舍,天山脚下找我。我有个外号,叫做飞天九尾狐。” “飞天九尾狐”五个字一出口,蓝星阑惊愕不已,暗道:“久闻飞天九尾狐,是西域武林中的翘楚,原来就是此人。她和李岩后人有何关系,竟然在此现身,出手相助?” 就在他惊愕间,飞天九尾狐已如一缕轻烟,只在船头一晃,一瞥即逝,连李天波的人影也不见了。 原来飞天九尾狐夜走荒郊,远远望见江上渔船起火,一股火光冲天而起,走近江岸,隐隐可见群贼围攻渔船,人影闪动,夹着呐喊。飞天九尾狐不觉皱眉,猜测是水寇在作案。顺江边走了不多时,忽见那艘快船趋江岸停泊,船上贼人拷打李天波,勾起了飞天九尾狐的肝火,顿时展长剑,一跃上船,把李天波救走。 李天波伤势严重,已昏死过去,待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溶洞里,不远处有潺潺流水声。飞天九尾狐就蹲在他身侧,冷冷打量着他。 李天波挣扎着想坐起,刚刚一动,立刻有一只软绵绵的手,轻轻把他一按,笑道:“小东西,受这么重的伤,不许乱动弹,给我老实躺好了。动一动,我就掴你。”说着仿佛怕他不信,啪的一声,给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这一下把李天波打懵了,他没想到自己头顶上方,还坐着一个女孩子,而且毫不客气赏他一巴掌。他此刻毫无抵抗力,只能任杀任剐。 飞天九尾狐淡淡一笑,对李天波道:“小子,你真是个人物,小小年纪,被谪剑子他们那样打你,你都不知叫唤。要不是遇见我,你可就惨了,死都得不到个痛快的。你照实说,他们为啥拷问你?” 李天波浑身疼痛,头昏脑胀,面对飞天九尾狐,他再琢磨不出她是怎么一种人物,只觉得她既然把自己从贼人手中救出,就是个好人。他毕竟是个孩子,经过一番生离死别,他已经不能揣测利害,于是未语泪先流,将自己的身世、仇人寻宝杀人的经过,都对飞天九尾狐说了。 飞天九尾狐瞧着他,怔了半晌,然后站起来,在洞中信步走遛。 那给了李天波一耳光的女孩子,这时挪到李天波跟前,和他面对面,笑道:“咦,没想到你还会两下子。不过凭你这点粗浅的能耐,竟然和谪剑子斗,你胆子可真大。” 这女孩子的声音娇骞无比,她半坐在李天波身边,双眸盯着他。李天波定睛看去,对方竟然是个回部姑娘,头戴花帽,垂着几根长长的小辫子,柔枝嫩叶,娇艳惊人;看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小,但对自己说话的口吻,颇有些倨傲自高。 李天波被这女孩子的容光所照,只觉耳根通红,不禁低声悄然道:“姐姐说的是,我的武功太差了。” 啪的一声,女孩子又掴了李天波一掌,嗔道:“谁是你姐姐?”说罢凝星瞳,瞪了他一眼,似乎生气,起身走出洞穴。 李天波无端挨打,不胜沮丧,但却对这回部姑娘恼恨不起来。他精疲力竭,不一会儿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到有嘶嘶破空之声,若远若近,仿佛有人在舞剑,剑过处,习习生风。他猝然惊醒,感觉伤处没有那么痛了,环顾四周,还是在那溶洞里,但自己睡在被褥上,还枕着枕头。 眼前的情形,为凶为吉,李天波懵然一无所知。这时,外面剑舞声骤地一收,飞天九尾狐忽然出现在洞里,目光炯炯,看着李天波,道:“你终于醒了,我还担心,是不是白救你了。”语气之中,颇透矜怜。 李天波不觉把疑虑一释,忙坐起身来,道:“姑姑……”喊了这一声,顿了一顿,看飞天九尾狐会不会像那回部女孩一样,给自己一巴掌?见飞天九尾狐并不反感,方接着道:“姑姑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我以后结草衔环……” 飞天九尾狐冷声道:“你看了不少戏?这些戏词儿,我不爱听。” 李天波惶然,不知如何是好。飞天九尾狐走到被褥前,气质非凡地一站,恰当李天波面前,把头一摇,问道:“孩子,你知道我为何救你,还给你治伤?” 李天波嗫嚅道:“姑姑是女侠,路见不平……” 飞天九尾狐冷冷嗤笑一声道:“什么女侠,我最烦那些假正经了。我救你是图自己高兴,本来可以救你之后,一走了之,谁想到,你竟和我干系匪浅。告诉你,我也姓李,叫做李凌霜,你要找的李岩高徒,那和我不是外人,其实就是我姨母……” 李天波蓦地惊叫了一声,陡然跳起来,两眼发光,喊道:“真的?” 李凌霜眼睛眨了眨,点头道:“真的。你那养祖父想叫你跟随我姨母学武,谋求深造,可惜我姨母早已封剑闭门,退出武林。我这次进口子里,就是想找她,谁知怎么也找不到了。” 李天波大失所望地道:“唉呀!” 李凌霜道:“不过你别急,虽然找不到姨,你还有我呢!我的功夫虽不及她,但在江湖行走,亦足以应付。我曾学过李门的技艺,后来拜师’公孙剑’玉千叠,在西域修行,仗着一口夏国剑,也图出一点虚名来。如今我们不期而遇,我看你体气坚实,又很有灵性,忍不住说句狂话,你答应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收你做徒弟。” 李天波乍听愕然,飞天九尾狐在江湖是何等样人,更何况西域的公孙剑玉千叠,那更是威震八方,所向无敌。这些人都是江湖传奇,李天波从阿公那儿听过他们的大名,更亲眼目睹飞天九尾狐如何大战谪剑子,端的是高强无比。没想到现在,飞天九尾狐主动亲近,要教自己武功,李天波不觉受宠若惊,忙拜谢道:“弟子李天波,拜见师父。” 李凌霜突然正色道:“且慢!我生平不喜收徒,今看在我姨母份上,破格收录你,把我一套公孙剑术和内功心法,传授给你。你既入我门墙,便当遵我门规,从此不许再拜其他门派的人为师,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你能遵守么?” 李天波想也未想,便答道:“师父教训,弟子岂敢违抗?除了公孙派,我绝不再另投他门,跟另外的人学武。” 李凌霜冷声道:“你空练了几年的拳,可惜都是无用功。你看你叫姐姐的那姑娘,年龄和你一般大,人家的技业不知高出你多少倍。我们先讲好了,你只当从前没有学过,一切从初步学起,待你伤好之后,我们就开始上课。” 李天波恨不得自己的伤马上就好,赶紧跟着飞天九尾狐学练绝技,然后去找谪剑子等复仇。只一击,便如探囊取物,把仇人的头颅割来,为阿公母亲等报仇雪恨。 他养伤的地方,是一个天坑,底部与地下河连接,周璧峻峭,深达二百米,口径也近二百米。溶洞就在天坑里,洞里还有一池清水。 那个打了他两耳光的回部女孩,后来再未出现在天坑里。李天波有时想到她,不免失落,明明她出手不轻,李天波偏觉得她纤手如绵。询问师父那女孩的下落,李凌霜告诉他,那女孩叫艾伊娜,是公孙剑玉千叠的女儿。 每到夜晚,李凌霜便要李天波喝下一盏汤药,这是她照公孙派得天独厚的配方,从山上采撷灵药并加入天山雪莲煎熬而成,为李天波疗伤固体。果然李天波很快便痊愈了,而且较之从前,容色肌骨更加坚韧。 李凌霜算计着教他固根基,至少需要一年时间,哪知只五六个月,李天波已将根基打牢。这其实除了他天赋异禀外,也有梁佑杰的功劳。梁佑杰虽然不是好师父,却将他基本功打得很扎实。 很快一年过去,李凌霜便开始传授他剑术,开始传的并不是公孙剑法,而是先教他闪展腾挪、矫捷刚猛的外家剑,待他练到一定火候,再教他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内家剑。最后见他已得剑术窍要,方把刚柔并济、内外合一的公孙剑教授给他。 第6章 广南访旧交 公孙剑果然和其他剑法截然两样,真个是守如处女,矫若雷霆。相传这是大唐女伶公孙氏,化南朝齐梁剑术的精华,演为公孙剑二十八字的剑诀。可后来公孙派的各个弟子,将这二十八字传承起来,各不相同,见仁见智,全在个人天赋,和炼成的功夫深浅。 李凌霜课艺甚严,李天波日日精练,不敢稍懈。 李凌霜把自己于玉千叠内功上的学识,也倾囊授与了李天波。李天波天资不凡,竟能举一反三,内功修为进步更速。 两年之后,李天波长高了一大头,体力发育很足,显得格外坚挺,皮肤也变白了,生得长眉入鬓,一双眸子尤其清澈英锐。 李天波少年自负,便想去寻找仇人,报仇雪恨。李凌霜心中越来越喜欢这个孤儿,可她天生一副高冷模样,对李天波说道:“你觉得你现在的功夫差不多了么?说一句泼你兴头的话,你只不过刚刚入门,连艾伊娜都不一定比得过。你的仇人却如狼似虎,想必现在更加精益求精,你休要自满。” 李天波道:“师父,我们过招时,你不是都夸我招数灵巧、手劲更大么?” 李凌霜淡淡地道:“你勤学好问,有些地方确已青出于蓝。不过,你我现在只是过招喂招,真个的拿出来到江湖上闯,一刀一枪拼命,转眼就分人鬼,那是另外一种心情,你未必能发挥得好。” 李天波琢磨道:“我经历过面前是死对头那场景,我不怕他们。” 李凌霜道:“那时你有应敌的胆智,但无功夫;现在你有功夫,却没实用过,真有大敌当前,也难免进退失据,将平日学的千招百式,全部忘掉。武林中人初次临敌,或学艺不精,都是如此。天波,你岁数还小,但前途无量,只要你一步一步往前走,管保有志竟成。那时不止一个谪剑子,就是越过李岩的徒弟,成为新的武林泰斗,也不是没可能。” 李天波眼光霍霍,问道:“师父,那我该怎样才有真经验呢?” 李凌霜沉吟道:“也许是时候了,我带你先走走江湖,怎么勘探、跟缀、行刺、攻逃。这些闯江湖的窍门掌握了,再去寻访高手,试一试武功。” 李天波喜道:“太好了!师父,也许我们还能找到我爷爷的弟子,看看那把青霜剑呢。” 李凌霜看了他一眼,眉梢透出一丝烦忧的神色,问道:“你还在想着见我姨母?” 李天波道:“我阿公说,青霜剑在江西复出,抵挡叛军,扶救百姓。我们从家乡逃亡,就是想去江西寻找青霜剑。” 这时李凌霜脸色已经复旧,冷声道:“你知道么,我姨母是嫁给了一个满清王爷,做了福晋,他们夫妻俩早已退隐江湖,不知跑哪里享福去了。我在湖广、江西、广东找了她许久,都不见踪影。可见江湖讹传,当不得真。” 李天波心里不快,低头沉思。 李凌霜又道:“我再多说一句,你爷爷李岩死于清军之手,可是他唯一的女弟子,却嫁了个清鞑子。天波,你要明白,我们汉人,和鞑子那是世仇,我们忍气吞声,只为待时而动,复我大明山河。故我姨母的婚姻,为公为私,都算是背叛。你就打消访她的念头罢,若你一意孤行,我便不能奉屈你跟我同道,我们的关系就此了结。” 李天波不曾想师父说出这番话来,他本来对青霜剑倾心向慕,不敢相信青霜剑是叛徒;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倾囊授技的师父,又不能怀疑。他不由心烦意乱,惆怅不已。 怔了片刻,抬眼见李凌霜一对冷峻的眼睛,正犀利地注视着自己,李天波连忙定住心神,叫了声师父,低声道:“我跟师父走。” 李凌霜咽了口气,道:“那好,我们这就打点出发。” 师徒二人离开天坑,仗策而行。当天走出一段路,到处可见断瓦残垣,废墟成堆。这是自甲寅吴三桂叛乱以来,清、吴两军在广西广东等地反复争夺,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途中休憩时,李天波问道:“师父,我们是去哪里?”李凌霜道:“我早想好了,先领着你去云南,那里有我一位老朋友,武艺非凡,你可见识见识。” 晓行夜宿,渴饮饥餐,李凌霜不但教李天波走江湖的诀窍,还有意磨练他,一路上和车船店脚打交道,都让他接洽。李天波人很机灵,虽没有出门的经验,但做事很大方,又不肯吃亏。李凌霜不由暗地里称奇。 一个半月后,已到云南广南府,这里是侬氏土司的地盘。李凌霜引领李天波,到了广南城,从西门而入,来到一个宅子前。只见门口四棵天竺桂,石阶石台,黑漆大门,峻宇高墙,俨然是当地大户。 李凌霜拍门,出来了管家,通名索帖,很有官样。李凌霜道:“我没有名帖,你告诉沐四爷,就说飞天九尾狐李凌霜,带着徒儿登门来访。” 管家翻着眼睛把二人看了看,急忙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绸衫云履,匆匆奔出,叫道:“霜妹妹,竟然是你来了,快请!”亲自前头领路,进大门,走二门,不进客厅,直引入书房。管家在后跟着。 书房精致小巧,摆着许多大部头的经史。宾主落座,李凌霜道:“沐四哥还是这么风雅。”李天波打量这位姓沐的主人,眉目清秀,儒雅随和,像个书生,哪知其武功在云南武林界出类拔萃,罕有敌手。 李凌霜给李天波引见道:“这位是沐熙宁沐四爷。”又指着李天波道:“这个孩子是我新收的徒弟,名叫李天波。”说罢微微一笑,道:“和黔国公重名了。” 沐熙宁强笑道:“不妨。你这徒弟很好,很精神,功夫一定够刚。”他脸色惨淡,臂上像受了刃伤,外面穿着宽袖衣服,不大看得出来,但举动不便,瞒不过李凌霜的眼睛。 李凌霜性子直率,便叩问原由。沐熙宁略显激动地道:“霜妹,你可来得太巧了,这是小亭命不该绝。”李凌霜道:“是沐大哥的女儿小亭?到底出了何事?” 沐熙宁恨恨地道:“霜妹,你不知道,吴三桂的侄子把小亭掠入洪化府,献给了吴世璠那个伪帝。谁知那吴侄心怀不轨,欲取代吴世璠而自立,阴谋败露,被绞杀了。吴世璠就疑心小亭是吴侄内应,把她下在天牢。大嫂哭求于我,我夜闯洪化府,想搭救小亭,但吴府上有高人驻守,我被重手法所伤,臂上还挨了一刀,只得逃回广南。但小亭陷在吴府,现在清军又将昆明团团围住,无论是清军破城,还是吴世璠苟延时日,小亭都危在旦夕。” 李凌霜皱眉道:“真想不到,小亭也有两下身手,竟会被劫进吴府。我带徒弟来,本来是想请沐四哥练几下,叫徒弟瞻仰瞻仰,沐四哥却遇到这种事,身上负伤,那就不便了。” 沐熙宁道:“你们贵师徒的本事,我哪敢出手,我的玩意儿瞒不过霜妹你。今日你们既然光临,这是老天保佑,我要拜托霜妹,求你救小亭一救。”说着离开座位,猛地磕下头去,倒把李天波吓了一跳。 李凌霜猝出不意,忙拉他起来道:“沐四哥,我们是患难交情,小亭的事我不知便罢,知道了岂有袖手之理,你又何必给我下这一跪。” 沐熙宁喜得几乎呆不住,恨不能立刻启程,重赴昆明,去吴府救人。但他名门出身,到底不肯失礼,于是摆酒设宴,和李凌霜畅谈,说的都是过去的老话。李天波听得出,二人是情谊甚笃的旧友。沐熙宁见了李凌霜,打开了话匣子,一扯就是十多年前,口气之间,对李凌霜十分倾慕。 原来,沐熙宁就是明时黔国公沐天波的第四子。云南沐氏家族,是有明一代权势最大的异姓勋贵。其始祖沐英在明国之初,以平蛮总兵世守云南。朱元璋大杀功臣,唯独没有对手握重兵的沐英下手,一来是滇省地处边陲,二来沐英确实忠心耿耿。 从沐英到沐天波,沐家出了二王、一侯、一伯、九国公、四都督。沐氏在云南经营近三百年,除了钦赐勋庄之外,竟拥有二万多顷田地。沐家开门节度,闭门天子,俨然是当地土皇帝。 直至大西军入侵云南,丁亥之变后,沐家的好日子才算到头。孙可望诱降了沐天波,沐氏在滇势力基本消失。后相丙申改制,在李凌霜父亲李定国的支持下,沐天波势力有所恢复,竟被永历朝廷倚为台柱,但沐家田地已远不及从前,到吴三桂接手时,只剩七百顷了。 孙可望在云南实行的是营庄制,李定国迎永历帝入滇后,废止营庄制,“清田”“驰禁”,确认了土地私有权。许多丁亥之变时逃入山林的缙绅,重归旧居,沐庄也得到一些复兴。沐氏族人对李定国感激不尽,两家关系甚洽。 沐熙宁对李凌霜,更怀有一种初恋之情。可李凌霜彼时还小,似乎不领情,且在父亲病故之后,同母亲相偕离开云南,去向不明。数年后江湖相遇,李凌霜已学成一身惊人武功,冷傲的模样,高挑的身材,背着一口宝剑,俨然是武林女侠了。沐熙宁心旌更加摇荡,但李凌霜仍旧没有答应他。 当年清军进攻云南,李定国和清军血战磨盘山,沐天波随永历帝逃到缅甸。咒水之难,缅军杀了沐天波,将永历帝交给吴三桂,永历被清军勒死。留在云南的沐家子孙,或逃亡,或降清,沐熙宁和广南府土司侬鹏素有交情,便投了侬城。这所宅子,是侬氏的别业,侬鹏专门拨给沐熙宁住闲,还欲替他张罗婚事,沐熙宁婉然拒绝。 沐熙宁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在此隐居,只偶尔去滇池,看望孀居的大嫂和侄女小亭。不期望当年爱慕的霜妹会突然率徒登门,他又惊又喜,全然不顾身上带伤,盛情招待,把酒忆旧,不胜感慨。 次日,李凌霜筹划半晌,把李天波叫到面前,说道:“我打算和沐四哥赴昆明,你不必去了。吴世璠府上能手很多,外面又有清鞑子大军围裹,你还未真正经历实战,应付不了,就暂且留在这里。待我们办完事,我自然来接你,我还要带你去天山,叩见你玉师祖。” 李天波不由着急,学技小成,正渴望一试,忙道:“师父,我跟你出来历练,临到真阵仗了,你又不叫我下场,那何时能成?我绝不给师父添烦,你就带我一起去。” 第7章 夜战逢玉郎 李凌霜老成持重的打算,少年人不以为然,非要闯龙潭,试身手。本来两边势力悬殊,一个没阅历的少年,去干那虎口救人的事,就算敌明我暗,也究竟是可虑的事,非同小可。 但李天波是个勇猛少年,并不如此设想,奋然请缨。李凌霜皱眉思索,终于答应,心想罢了,这孩子背负重仇,总算志气可嘉,让他碰碰硬茬也好。 于是一行三人悄悄出发,走了十来日,临近昆明。 清定远大将军彰泰、征南大将军赖塔率湖广清军,早已在昆明城外归化寺立营,从归化寺到碧鸡关,列营数十里,和吴世璠交战。 此时,三藩之中,起兵造反的耿精忠兵败已降,尚可喜之子尚之信也已投降。吴三桂衡州称帝,几月后病死,其孙吴世璠继承“皇位”后,退回昆明。 昆明危急,吴世璠急令大将马宝从四川来救援。无奈马宝在乌木山被清军击败,只能投降。清将赵良栋率四川的清军,也进入云南。清三路大军合势,把昆明环围住。 康熙二十年十月初八日,清军开始攻城。清将赖塔部攻银锭山,蔡毓荣部攻重关和太平桥,赵良栋部夺玉皇阁。吴世璠亲自领兵出战,清军暂退。 二十二日,清军又奋力攻城,这次赖塔攻华浦,蔡毓荣攻大东门,赵良栋攻得胜桥。双方激战,死伤无数。二十七日,飞天九尾狐师徒和沐熙宁竟潜入洪化府,来找沐小亭来了。 时当午夜,这洪化府偌大一片殿宇,被夜幕笼罩,寂静无声。西南风拂面吹过,月匿光轮,星辰暗淡。李凌霜轻身飞上围墙,四下一看,府里层层片片的楼阁房宇,黑暗中看不甚清,只是偶有院落灯光阑珊。更楼了望台挂着一盏三色灯笼,也静悄悄没有一点声息。 这里原来是黔国公沐氏别墅,大西军入滇后,由刘文秀占据。刘文秀和孙可望、李定国一样,也是张献忠义子。到清军攻克云南,这里又落到吴三桂手中。 吴三桂嫌其狭小,将这翠湖柳营扩改,石栏杆换成大理石浮雕,新建崇台珍馆,回廊垒石,花木扶疏,极尽奢华。吴世璠败退云南,就住这翠湖新居,以其年号称其为洪化宫,民间称洪化府。 这时李天波一伏身,也纵上墙,随即轻巧无声地落地,悄问师父:“怎么闯?”李凌霜压低声音道:“你跟着我,小心别踏了地线。” 过去刘文秀住翠湖柳营时,李凌霜常来玩耍。但经吴三桂改建之后,扩大了许多,她也有点陌生了。好在沐熙宁来过一次,便由他带路,三人贴墙循壁往天牢淌。 顺甬道走了两个院子,忽闻不远处有声音,便见前方灯影闪烁,一队侍卫挎刀而来。沐熙宁等忙拐进侧巷,不意恰好和两个端水的太监撞个正着。沐熙宁把刀顺着二人脖子一抹,霎时了账。李天波未料他出手这般狠快,暗暗吃惊。 李凌霜轻舒玉臂,将太监端水的盘子一把接着,随手放置地上,端的是悄无声息。沐熙宁对她惭惭地一笑,黑暗中李凌霜也没注意看。 穿过东边院子,忽啦地从花园角落钻出一个人影,手中袖着暗器。李凌霜闻声回头,刚好瞥见,轻喝了一声:“波儿,看后路,暗青子!”沐熙宁已脱手发出一粒飞蝗石,将敌人袖箭一挡。 李天波反应极快,蓦地一翻身,又往旁一退。敌人喝道:“何方贼人,快报上万儿来!你们可是清军的斥候?” 李凌霜冷傲地道:“我等虽然无能,还不至于给清鞑子卖命,更不至于仕明叛明,降清反清。我们既然来了,就有来的道理。你是吴三桂的什么人?” “仕明叛明,降清反清”八个字,说得敌人满脸躁红,夜间看不见脸色,只听他亢声道:“好娘们,你太会做事了,不打听明白就来?告诉你,太爷曾是周王的御前侍卫总管莫敬……”李凌霜哼道:“御前侍卫,好!”唰的一剑刺去。 莫敬扬刀急架,沐熙宁认出他来,就是划了自己手臂一刀的仇人,立刻挥刃上前,骂道:“反贼,也敢觍脸自称御前侍卫总管。”莫敬年纪虽老,性情依然火爆,以一敌二,毫不退缩。李凌霜叫道:“四哥,你快去寻人,这老儿交给我。” 沐熙宁依言急去。这时兵刃交磕声惊动了府中侍卫,奔扑而来,李天波立刻抖剑迎战。李凌霜担心徒弟,一口夏国剑使得愈发疾如飓风,十几个照面,快剑贴刀猛抹上去,顿将莫敬左肩头刺穿。莫敬大吼一声,倏然后退。 李凌霜和李天波双剑联手,东一掠,西一冲,逼得众侍卫应接不暇。李凌霜出剑毫不留情,转眼刺倒数人。对李天波喝了声:“走!”几十名将士,竟拦截不住师徒俩。 忽然间,了望台上钟声急敲,同时西北角上,突发烟火。李凌霜不觉一愣,这火不可能是沐熙宁放的,他去的方向也不是西北边。李凌霜顾不得多想,只想尽快找到沐小亭。忽然,有数张弩弓,疾如飞蝗,“嘎叭”、“嘎叭”,从左右两边攒射过来。李凌霜并不停步,挥剑而扫,敌箭如雨,竟未能把她阻住。可后面的李天波,急闪连窜,好容易才搪住了这阵密射,但已和师父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李凌霜本想扑回去援助徒弟,暗隅中陡然闪出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使铁牌,一个使风火轮,夹击李凌霜。李凌霜秀眉一挑,展开公孙剑绝招,宝剑光芒罩住二人,往下一落。使风火轮的敌人微一手钝,被宝剑嗤的在脸上拉开一条口子,顿时血披满面。 忽听东南面发出刺耳的突啸,一股蓝色火焰冲天而起。李凌霜心急火燎,刺倒二敌,回头一看,李天波已不知窜哪里去了。她只好施轻功,望东南而去。 越过一带清流,看见前方了望台下,腾起一阵阵杀气,又听有人呐喊:“拿啊,别放跑了敌人。”“好贼,竟敢到老虎嘴上捋虎须,这回休想跑掉啦。”李凌霜听了,不由得心惊魄动,暗想难道是沐熙宁被困住了? 这一带是嵯峨怪石布置的假山阵,各出口皆为吴军占据,四面杀声震耳,声声要拿来犯之敌,却并不见吴军进假山交锋。了望台上三色灯笼原是令旗,被困假山阵里的人投东,它便往东移; 阵里的人投西,它便向西指。下边的人转够多时,山中不是飞沙走石,就是黑雾惨惨,跑来窜去并无出路,情形非常危险。假山口一个头领长身阔肩,声如巨雷,大吼道:“把臭贼引到铜网阵,乱箭射死!” 李凌霜飞登上了望台,挥剑将台上守军斩杀,占领了了望台,往下凝目一看,果然是沐熙宁困在阵里。正欲把灯笼打掉,猛听一声清朗的断喝,只见一位青年男子,手持一柄青光灼灼的宝剑,一身黑衣,长驱直入,冲开重围,单找假山口那吴军头领,一出手真个是摘叶飞花,灵动无比。 青年男子一身功夫造诣非凡,青光宝剑更是锋锐无比,眨眼便打翻那头领,攻进假山阵,将沐熙宁从阵中引出来。阵外吴军蜂拥而上,四面一包抄,青年男子的宝剑若灵蛇盘舞,所向披靡,吴军根本抵挡不住,竟被他冲开包围圈。 青年男子一进一出假山阵,居然来去自如。李凌霜站高处看得清清楚楚,只觉自己一颗心跳得咚咚巨响,如圆木撞城门,一次紧似一次,几乎要撞出胸口。 她打掉灯笼,如飞地扑下去,却被一伙吴军截住。李凌霜心情激荡,挺剑夺路,望青年男子和沐熙宁的身影急追。忽见前方数条人影错落,往这边奔来,凑近一看,虽然个个穿黑衣,却头上拖着一条细辫,一看就是清军。 李凌霜憬然返身,去寻找李天波。忽见南边又飞起数道旗火,想是趁夜袭进洪化府的清军放的。跟着东南房屋上出现数条人影,登房越脊,身形一晃而过。这不是普通的士兵,分明是有武功的人。 李凌霜仰面一看,跟踪跃上墙头,刚追入一个院落,迎面“唰”的一下,打来一飞箭。李凌霜一闪,暗影里四五个人影,倏地跳出来,利刃劈风,攻向李凌霜。 李凌霜身形一旋,力战敌人。这几人是莫敬的同僚,都有很硬的武功,却架不住飞天九尾狐的公孙剑绝学,不一会儿就有人负伤。几个侍卫立刻施毒计,相互用黑话招呼一声,突然跃上院墙,顿时不见了。 李凌霜技高人胆大,紧追过去,刚到墙边,陡觉脚下一软,往前一栽。原来地上有翻板,地下是陷阱,深够二、三丈,里面遍插削尖的木桩,一旦失足,必死无疑。 李凌霜心中顿时一凛,想退步纵身,已来不及。她武功高强,急忙侧身探臂,一掌拍向墙壁,欲借力拔起。哪知墙上忽然翻下来一块黑乎乎的闸板,往她头上压下。 就在这一瞬间,一条人影闪电般一晃,一只手将李凌霜抓住,往怀里一带,另一只手狠命向上一托,顶住了闸板。李凌霜失声一叫,来人已一个云里翻,抱着李凌霜,脚落实地。闸板蓬的盖下来,阖住了陷阱。 李凌霜惊魂甫定,翻眸一看,见出手救下自己的人,正是那位黑衣青年男子,只见他颜若渥丹,丰标不凡,一张脸蛋在火光的照映下,更显得仪容绝世。李凌霜小姑独处三十三载,第一次感觉又羞又喜,心神大乱。 黑衣青年男子放下李凌霜,对她微微一笑,道:“这里到处是机关,姑娘小心。”声音悦耳极富磁性,说罢抽身离开。李凌霜整个人都被他吸引了去,呆了半晌,方提剑重寻沐熙宁和李天波。 这一回,李凌霜不再逞能,提起十二万分小心,曲折前行。忽然空中又升起三道旗火,齐往西大院投射过去,跟着右侧现出一队人影,顺甬道扑往西边,恰从李凌霜前方驰过。李凌霜揣度形势,与其从平地硬闯,不如登高进攻,于是一闪身,轻跃上墙,紧缀而去。 到了一处小院,前方的人影钻入暗处,李凌霜跟踪到了暗间,里面黑乎乎的透着微光,原来是一扇屏风横亘在前。屏风那面,传来兵刃交磕声,还有喝骂声,有的听得真,有的听不真,喧成一片。 李凌霜凝神细辨,似乎听到了李天波的声音,不觉着急,想要抢入,却仓促间找不到机关按钮。屏风不知什么材质做就,坚硬无比,撞又撞不破,李凌霜听到里面吃紧,不由心急火燎,隔着屏风,大声呼叫徒弟的名字。 第8章 地道救娇娘 李天波突过那阵箭雨,却和师父走散,他脚不停步,扑向前路,却刚好和李凌霜方向相反。李凌霜几乎一直在东、南一带行动,而李天波已冲到了西路。 刚到西边一个大庭院,突然暗影中冒出三条汉子,一个当门堵截,两个从旁挥刀砍向李天波。李天波侧身一闪,仗剑猛格。一个汉子没料到他身法那么快,“哎呀”倒退一步,另一个急忙跟上前来,拦腰又是一刀。李天波似旋风一转,钢刀落空,他这一记靠山背,反将堵门口的汉子撞得仰面跌倒。 李天波趁势一个垫步,夺门而入。院内顿时闻警,冲出来一队吴军,一窝蜂似地抄击这孤行少年。李天波毫不畏惧,并不退出院子,反而奋身挥剑,公然向人丛猛冲,仍往里闯。 院里的吴军拦不住他,他竟抢入后院,顿见后墙头跳出五六个人来,其中两人挺长戟,把李天波邀住,戟尖狠狠戳来;同时斜刺里又有一刀,从后心捅来。李天波不暇前抢,赶救后路,如箭脱弦,倒翻身往右跨步,蹿到墙根,闪开了这两戟加一刀。 后院这几人武功硬扎,立刻三把刀两杆戟,乱劈刺过来。前面的吴军也追击到后院,人多势众。李天波展开了身法,闪展腾挪,忽东忽西;一口剑使出来,忽内忽外,哪里还顾得上剑法,只要能放倒敌人,不叫他们包围就行。 打了半天,才想到耗在这里不成,自己是来救人的,明搜不得,道路又不熟,还是必须和师父他们汇合。他眼光四射,窥伺夺路。吴军东扑一头,西扑一头,十多人追一人,仅能跟缀他,却捉不住他。 李天波且战且走,连窜出数层小院,辗转奔到西南角,抢到更道底下。吴军堵的堵,追的追,更道上下孔明灯乱照,这情形比方才还紧张。 忽听一声呼哨,从西排房跳下来一人,如飞追过来,吼道:“我元栈来也!”这是个身材雄壮之人,手握一口铁拐,斜剪李天波退路。更楼里也出来数人,绕更道,居高临下,把磴口把住,不叫李天波上去。 李天波抡起长剑,奋勇一冲,本来往上仰攻吃亏,但是他武功果然已不平凡,竟抢上更道。更道上敌人一枪刺来,被李天波一把夺住,只一送,又一带,他手劲特别大,敌人踉踉跄跄,撒手扑倒。李天波登上更道四五级,忽地背面又劈来一刀,他回手一剑,喝声:“去!”敌人直栽下去。 更道上的吴军不是李天波对手,被打得手忙脚乱,好几人栽下平地。蓦地从西排房那边,闪出几张弩弓,孔明灯的灯光一打过来,弩箭唰的射来。更道上残余的吴军不觉惊呼,纷纷跳下地去。 一霎时箭发如雨,李天波也跟着往下一跳,哪知他落足的地方,石板陡然掀起来,李天波反应不及,竟坠了下去。 幸亏这滚板之下,并无利刃。李天波身形非常灵活,刚往下落,急鲤鱼打挺往上跃起,脚着实地,往旁一闪,急拢目光,察看四周。这里原来是个地道,翻板一阖上,顿时黑洞洞昏暗无光。 李天波晃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照看地道情形,这地道似乎很长,从他掉下来的地方上去,已然不可能,翻板沉重,根本推不开,他只能顺着地道往前摸。 地道很窄,走了半晌,转了几个弯,忽见前面一堵墙,并无出口。李天波情知自己陷入了绝境,也许结局不妙,不觉大为烦恼。俯身贴墙一搜,没有缝隙,推了推墙,也没动静,他不觉气沮,狠狠踢了墙壁几脚。 忽然轰隆一声,这墙倏地开了一道缝,原来他胡乱踢到了机关。李天波大喜过望,急急推墙壁,侧身钻进去,里面黑乎乎的,只右边微透光线。他定睛一看,这里原来是一间地牢,牢门紧闭,靠右边壁上点着小小的灯光。 地牢里坐卧着一个少女,听到轰隆声,她一下跳起来,惊愕地注视来人。这少女大约十六七岁,姿容白皙,体态轻俏,身穿鹅黄衫,眉蹙清愁,鬓发不整。见了李天波,她非常警惕地后退几步,娇喝道:“你是谁?” 李天波起初惊诧,片刻之间如有所悟,看着少女,说道:“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搭救你的。姑娘可是姓沐?” 少女凝视着李天波,看看他手中的剑,又看他脸上神色,柳眉一蹙一蹙,满脸透着疑虑,道:“唔,你怎么知晓我的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天波大喜,真是铁鞋踏破,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摸到天牢里了。他忙道:“我叫李天波,今夜跟随师父和沐四爷,特意来救你。我师父绰号飞天九尾狐,你也许听说过她。 少女陡然眼光一闪,满脸欣喜,低声叫道:“哎哟,是四叔来了!你师父是飞天九尾狐?那是我霜姑呀。我就是沐小亭,被逆匪掳进吴府,又困在这牢里,有好长时间了。没想到你们竟敢虎穴救人,我可算脱出火坑了。” 李天波道:“现在外头正打得热闹,我们赶紧趁这工夫溜罢。沐姑娘,你知道这地道通向哪里?” 沐小亭道:“我并不清楚,你从哪里下来的?” 李天波迟疑道:“我来的地方,已经被石头盖住了。看来我们只能打破牢门,从门口出去。” 沐小亭道:“这可不行,牢门很结实,外边还有岗。还是得从你来的地方走,洪化府的地道多歧路,肯定有岔路出去。” 李天波去推了推牢门,果然不能撼动半分,只得依沐小亭的话,钻入地道。李天波走在前面,一手提剑,一手打着火折子。隧道狭窄,阴森可怖,闻不到外边一点响声,脚下积土松软,踩在上面如踏湿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沐小亭心中惴惴不安,不知不觉就抓住了李天波一只胳膊。 李天波走得较快,沐小亭一下没当心,打个趔趄,几乎把李天波扑倒。李天波忙拿桩稳住,火折子这么一荡,差点熄灭。沐小亭鼻息微喘,整个身子都贴到了他身上。 李天波忙将火折子晃亮一些,左右照了照,忽然感觉沐小亭紧靠在自己身上,双手还抱着自己的手臂,似乎忘乎所以。李天波心中扑腾一跳,又不便摘开沐小亭的手,忙悄声道:“你能行么?这里没别的道,我来时没发现有岔路。” 沐小亭轻吁一声,道:“李哥哥,你可别笑话我,我脚下太没根,你得撑住我点。”说着越发贴紧了他。李天波两耳烘烘冒火,无奈何,只得任她靠着自己,慢慢向前行。 二人磕磕绊绊,循壁探路,走了多时,都迷了方向。李天波不由着急,忍不住发狠道:“我们出不去了,说不定会憋死在这儿,不如干脆回牢房,再打出去。” 沐小亭没有答话,只是紧随着他。李天波便往回返,隧道里不便掉头,于是将火折子递给沐小亭道:“沐姑娘,你引路。”沐小亭道:“还是你带路好些,我让你过去。”说罢身子往壁上靠了靠,动也不动,任李天波从自己面前挤挨过去。 沐小亭忽然轻声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李天波微微一愣,然后回道:“我十六岁了。”沐小亭哦道:“你才十六岁,我也十六岁,我们俩是同年生的。”李天波不知该说什么,没有搭腔。沐小亭也不再言语。 说来也怪,明明看着就一条道,二人又转了几圈,竟连回去的路也迷失了,这边一钻,那边一钻,接连碰壁。猛可地李天波也一栽,几乎扔了火折子,沐小亭忙抓紧了他,忽听李天波欢喜地叫道:“呀,这里有台阶,我们准是找到出口了。” 两人历阶而上,往地面上爬,终于看到一扇木门,又打量门扇,高仅八九尺。沐小亭皱眉道:“别像地牢门那样,打不开。”李天波用手摸索了片刻,说道:“也许我可以端下它来。” 他插剑入鞘,把火折子给沐小亭,随后蹲下身,双手从门槛下扣进去,摸到门扇的榫轴,用力一端,居然把门卸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沐小亭轻笑道:“这是夜行术。看不出,李哥哥,你还会这一手。” 李天波不暇答话,一头扑进门洞,里面是一间很暗的小屋,从头顶上,隐隐传来一阵木鱼声。沐小亭仰头听了听,凑到李天波耳畔,低声道:“这像是陈圆圆的佛室,她是个好人,我们从这儿闯出去倒好。” 李天波点点头,走在前边。木鱼声越来越清晰,隐约可闻一个女人的念经声。这里果然是吴三桂姬妾陈圆圆的佛堂,神座之下、供桌之前,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暗门,内外都有枢纽。李天波还想卸门,谁知手一插,摸到机关,轻轻一按,供桌立即移开,神座正面的木板往下一搭,亮出一个出口。 李天波和沐小亭一前一后,弯着腰紧跳出来,顿觉眼前一亮。两人站立神座之前,眨巴着眼睛。 坐在蒲团上念经的妇人猝出不意,低呼一声,手中木鱼差点丢掉。只见她惊慌站起,瞪着这两个少年男女,突然赶上前一步,盯视李天波,问道:“你、你是何人?你是不是姓李?” 李天波吃了一惊,连沐小亭也甚惊愕。眼前这妇人,看年纪大约四十多岁,其实她已年逾六十,身着素袍,不施脂粉,眉目异常秀雅,依稀可寻盛颜时的绝世容貌。听她的声音,似非常扰动,李天波便道:“我是姓李,前辈如何知道的?” 陈圆圆脸色大变,走近他身旁,看罢前面,又看后面。李天波被她看得越发惶惑,又有些尴尬。陈圆圆忽地往神座正中一跪,喃喃地道:“阿弥陀佛,苍天在上,他他竟有子孙后代传下,这是老天保佑,天不绝好人……”她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李天波和沐小亭面面相觑,陈圆圆蓦地又到他跟前,声带哭腔道:“孩子,你是李岩的后人,你和他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 此话一说,李天波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惊问道:“你认识我爷爷?” 陈圆圆心如刀绞,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哽咽道:“他、他救过我。北京城破,我被闯王掳去,是他替我说情,我才逃过一劫。但是他却被闯王忌恨,惹来杀身之祸。是我害了他,三十多年过去,我没有一天不想他……” 第9章 心悦君不知 佛室门口忽有响动,一群吴军骤然冲了进来,那使铁拐的元栈也从窗口跃入。李天波立展兵刃,挡在沐小亭前面,横剑一冲,便被他撂倒一人,伤了一人。 佛室里大乱起来,元栈猛塌腰,急耸身,嗖的一跳,直奔李天波面前。李天波将剑一抖,往元栈上盘便捋。元栈武功超越,是洪化府第一高手,上次沐熙宁探府救人,就是被他重手所伤。只见他庞大的身躯一挪步,怪蟒翻身,铁拐倏地贴剑锋,向李天波拦腰打来。 他这一拐手法极快,力道极沉重,李天波是初出茅庐的新手,急欲撤招,哪里容得,只堪将剑身一抬,剑把一沉,努力往外一封。元栈大吼一声:“呔,看打!”铁拐蓦地一转,啪的一下划过李天波左臂。 沐小亭非常机灵,早已拾起倒地敌人的刀来,立刻有两个吴军一个截左,一个拦右,把她卡住。沐小亭身快手快,嗖的一跳,避开一敌,刀锋一闪,照另一敌前胸划去。那敌人拼命往旁一拔身,倒把旁边的同伙撞开。 忽然间,沐小亭见李天波受伤,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挥刀狠狠扑向元栈。元栈的武功身手,堪称洪化府第一,沐小亭知其厉害,这时却毫不畏惧,奋勇进招。她的刀法居然头头是道,乍斗之下,竟将元栈逼退两步。 元栈到底是个高手,立即冷冷一笑,道:“沐贵人,你的大限到了!”突然反身,进步欺敌,铁拐挟寒风,唰的往沐小亭当头劈下。 李天波大惊,顾不得左臂疼痛难忍,如飞地扑上前相救,剑光斜切藕,追削元栈后肩。元栈急收拐,往回一括,“神龙探爪”,喝声:“着!”李天波恰巧招到,铁拐擦着他右肋,点到他前胸。李天波闷声一哼,吐出一口鲜血。 猛闻一声娇喊,那陈圆圆忽然一冲上前,扑到李天波身前,只身将他和元栈隔开。元栈的铁拐本已乘胜追击过来,这一下惊汗直流,慌不迭地收招一退。 沐小亭赶过来,急问道:“李哥哥,你怎样?”李天波一咬牙,道:“快走!”二人乘隙夺路,奔出佛室。吴军大喊,立刻也追出房门,要擒杀他俩。 元栈紧跟出来,在院子里把李天波邀住,铁拐翻云覆雨,截击李天波右臂。李天波脸上冒汗,强忍伤痛往左一领剑锋,身移步换,剑尖反指元栈的左肩背。元栈身随拐走,又想使那一招“神龙探爪”,李天波这次学乖了,剑往外一扫,走坎宫,奔离位,迅若飙风,飕地掠过去。 元栈一拐走空,不由暗自称奇:“这小子好生了得,一招吃亏,立即就找到窍门,能闪躲我这记绝招了。”但这也激怒了他,他双臂一振,若龙腾空,侧身往下一落,龙门三激浪,三招连环进杀,狠毒无匹,欲取李天波性命。 倏然间,一道青光闪过,耀眼夺目。空中飞来一个黑色人影,身形飘忽,如燕翅斜展,青光剑直奔元栈眉心刺去。 若不是元栈收招快,“印堂”穴便要遭青光剑刺穿。元栈又惊又恚,自己三十年的苦功,竟被来人一招击败。他定睛一看,来人是个青年男子,手执青光宝剑,突前直进,剑到人到,又向他小腹刺来。元栈急闪,青年已将剑锋撤回,唰的一翻手腕,剑尖一摆,向他左股斩到。 元栈想不到他变招这么快,大吃一惊,双足急顿,想斜窜开去,终未窜开,左股被砍了一剑。 元栈一股子急劲,侧身抡拐“泰山压顶”,咬牙切齿,狠命地砸向青光剑。青年倏然身躯微退,剑若一条怪蟒,夹着一股寒风,突然刺向元栈腰眼,喝道:“躺下。”元栈狂吼一声,果然一头栽倒地上。 吴军大骇,立刻弃了李、沐二人,齐抢向那个青年。青年剑法精湛,身形快似飘风,和吴军穿花般交斗,只走了十余招,吴军惨呼声声,接连栽倒。李天波看直了眼,无论是青年男子的身式剑法,还是那柄宝剑,都令他目眩神迷。 这时院子外似有李凌霜的声音,李天波忙答了腔,喊道:“师父!”青年张目一顾,忽将屏门一掀,屏风状的门顿时启开,李凌霜涌身跳进院子里。青年一见是她,便道:“昆明就要被攻破,这里也转瞬即陷,你们赶快离开。”说罢轻一用力,跃上墙头,又一飘身,倏地去了。 李凌霜怅然看他消失,随即来到李天波身旁。李天波竟将沐小亭救了出来,这实属意外之喜。她验看了李天波的伤,幸无大碍,于是便欲撤离。李天波犹豫了一下,低声恳请师父,把陈圆圆也救出去,一旦清军打进洪化府,府里女人有何命运,可想而知。李凌霜起初不同意,经不起李天波央浼,沐小亭也帮他乞求,李凌霜只得答应。 陈圆圆自见了李天波,知他是李岩的后人,整个人就有些恍惚,一对已不甚清亮的眸子,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系挂在李天波身上。李天波叫她一道逃走,她才略回过神来,说道:“你们跟我走,我知道从哪儿出去。” 一拨人往府外赶去,由沐小亭扶着陈圆圆,李凌霜持剑相护,李天波持剑断后。半途遇着沐熙宁,正被一伙吴军缠斗。李凌霜横截过去,唰唰几剑,放倒三人。沐熙宁大喜,也趁势一阵猛攻,打翻两人。剩余吴军呼噪一声,抽身而逃。 沐熙宁见到沐小亭,不觉欣喜,匆匆关心了两句,大家仍旧急行。这时大火在府里蔓延开,吴军四处乱窜,忙着救火。一行人趁乱闯出了洪化府,一口气奔出一段路,方才止步,回头仰望,黑暗中火光熊熊,恍若死神召唤的信号。 洪化府被清兵潜入放火,府中顿时大乱,闹到天亮,昆明城破,文武纷降。本来清军围困昆明数月,城里粮草不支,人心早已涣散,这时多名吴将兵变,欲逮捕吴世璠,献给清军。吴世璠闻讯,身穿龙袍登临大殿,举刀自刎,府中从死者达百余人,历时八年的三藩之乱,终于结束。 沐熙宁等将沐小亭送回家,又觉昆明不安全,沐小亭和陈圆圆都是宫里的女人,万一被清军搜出,后果不堪设想。大家匆匆商议避祸之策,沐熙宁主张大嫂和小亭跟他去广南侬城,但怎么安置陈圆圆,却难以决断。没想到陈圆圆已有主意,她打算去贵州,出家为尼,那里深山里,有吴三桂为她修建的秘密尼庵。 商定之后,双方分别,李凌霜师徒送陈圆圆去贵州,沐氏三人赴广南。 沐小亭心中却不乐意了,她焉肯离开李天波,独自去土司城枯居。她偷偷窥视李天波的神情,却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不禁芳心黯然,好不容易捉住个机会,将李天波唤到一个角落,悄声问道:“李哥哥,你们这一去,何时我们才能再见面?” 李天波听这一问,自己竟回答不上。沐小亭发出娇羞的语调道:“李哥哥,我被你救出火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你、你能和霜姑说说,让我跟随你们,一块儿去贵州,再去天山么?我愿意做你们的随行丫头……” 李天波忙摆手道:“这不行,你有亲人,倒跟我们跋涉,太不成事了。师父一直教导我,叫我专心练武,自立自强,绝不许好酒好色……再说了,救人是行侠仗义,你别放在心上。” 沐小亭没想到招出他这一番话来,花容一变,低下头道:“你是嫌恶我罢,我做了几个月的沐贵人,已经不是贞洁少女。你看不起我,就直截告诉我,我也没啥可说的。”几句话勾起伤心,她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李天波不胜怜悯,忙加哄慰,沐小亭仍是低着头,眼泪汪汪,不肯仰视。李天波取出手帕,托起她的脸,代为拭泪。沐小亭尖生生的手抓住他的手,突然含泪冲他盈盈一笑。李天波心里一动,觉得女孩子的性情真是古怪,又哭又笑,难以捉摸。 沐小亭到底未能如愿,无可奈何,只得跟着四叔去了广南。 李凌霜便雇了轿车,护送陈圆圆往贵州。走了一日,在板桥驿歇息,第二天一早出发,当天抵达杨林。这里是高原坝子,天高云淡,草甸上花草茂密,在秋风中摇摇曳曳,煞是可爱。 到了嘉利泽,只见烟波浩渺,天水相涵,湖畔金风一吹,令人心旷神怡。李凌霜便让轿车在此歇一歇,自己也下了马,任马去草地啃草,自己来到岸边,眺望远方,若有所思。 忽闻一阵快马奔驰之声,李凌霜回头一看,远见夕阳之下,有一骑雪白的骏马,蹄下翻飞,沿湖畔奔来。眨眼间蹄声渐进,李凌霜心中腾地一震,很快看出来骑究是何人了。 这骑马旋风似来到跟前,马上是位青年男子,年约二十六、七,生得形如子都,丰神俊美,身穿墨绿绸长衫,天青色对襟马褂,足蹬一双青皮窄靴,端然骑在马上,清高不俗。马鞍上,挂着一口宝剑,鞘镶芙蓉,柄闪碧玉。白马迫近湖岸,这青年忽然垂眸侧顾,看了看李凌霜。 李天波急凑过来,说道:“师父,这是……”李凌霜摇摇头,阻止他说下去。青年男子隐闻对语,忽然调转马头,又翻回来,直到李凌霜师徒面前,甩镫下马,看着二人微笑道:“这不是那晚洪化府的二位么?” 李凌霜行走江湖,向来任性而为,潇洒不羁,今儿见了这青年男子,却不知不觉施了个礼,道:“果真是公子。前日你屡次出手搭救,我实在感激。公子这是路过此地,还是信步闲游,或者别有贵干?” 李天波也双拳一抱。青年男子拱手还礼,道:“二位不必多礼。我这是有要事缠身,急于赶回京城,不想在此和二位遇见。”他眼光直注到轿车,略望了望,回眸淡淡一笑道:“三藩平定,吴氏后宫死的死,降的降,唯独短了一个陈圆圆。那陈圆圆举世闻名,虽已年老,朝廷却点名索要此犯。二位路上小心,切不可让人勾动起好奇心,把轿车里的人识破。” 李凌霜眉尖一蹙。一旁的李天波冒昧插话道:“请问恩人怎么称呼?是八旗将军么?你那把青光剑,真个是青光凛凛,像闪电一般……” 青年男子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好眼光,看上我这把宝剑了。我名叫重光,既没朝中做官,也不混迹江湖。这次为平叛效力,乃是看三藩倡乱,百姓遭殃,仅江西一地,便荒烟百里,白骨遍野。我实不忍心袖手,这才拔剑除逆。这把剑,原是家母的至宝,名叫……” 李凌霜忽然叫道:“重光公子,我久仰侠风,时思相见,今日巧遇阁下,我有几句话,正想请教一番。可否屈尊往前几步,这里不方便说。” 第10章 风雪缉马贼 此话一说,李天波好生疑惑,不知师父有什么话,竟要瞒着自己。 重光眼波闪了闪,没有再说话,只向李凌霜略一点头。二人离开李天波远远的,方才止步。 李天波嗒然若失,远望他二人在湖畔那头立谈。不知李凌霜在说什么,重光一言不发,静静倾听。不一会儿,只见重光变了脸色,竟激动起来,似乎和李凌霜在争论什么。李天波不由愕然。 忽听重光大声道:“好,一剑之约,不见不散!”往后退了三步,右手将两唇一撮,口打呼哨,那匹白马闻声双耳一耸,从草地上窜过来,到了他面前,四蹄一凝,纹丝不动。重光腾身而起,跃上鞍头,回身对李凌霜一抱拳,道:“霜姐,再会!”双腿一磕,白马飞驰而去。 李凌霜返回来,向李天波一点手,也捷如飞燕,轻身上马。她两眼炯炯,情绪激昂,嘴角还挂着一丝狞笑。李天波不禁害怕起来,磨破脑袋也猜不出,他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所幸一路平安,到达贵州深山里那座小小的姑子庙。陈圆圆谢过飞天九尾狐师徒,又单拉着李天波的手,饱含感情对他道:“我真想不到,事隔三十多年,又会被李岩的后人营救。他遇难的噩耗传来后,我只觉得天地茫茫,凄然绝望。如今看到你,我就像死而复生一般。我要长斋绣佛,为你祝祷,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 离开贵州,李凌霜带着李天波直赴西域。路上,李凌霜忽然冷冷地道:“开始我以为陈圆圆对李岩,只是歉情不安,谁料她是真动了心。女人一旦情难自拔,真真可怜。” 这时,蓦闻身后一阵马蹄声骤,转眼两骑雪白的骏马,浑身上下无一根杂毛,雪球也似,轻腾若飞,一前一后,飘风般从二人身畔掠过。马上是两个女子,一个穿藕荷色缎绣袄,一个穿浅粉缎夹氅衣,身姿曼妙,一闪而过,只留下香风若幽兰,隐隐沁人心脾。 李天波虽然只瞧见后一个女子的侧面,却一下就被她飘逸出尘的风韵迷住了,尤其是那股淡香,更让他神思恍惚。正呆呆而望,忽听李凌霜咦了一声,脱口道:“是她们!”李天波忙问:“师父,你认识她们?她们是谁?” 李凌霜迟疑了一下,方道:“看身影有点像熟人,我不过是妄猜,也许不是她们。噢噢,肯定不是她们,这个时候,她们不会来四川。” 这时二人正行在四川广安道上,李天波见师父自和重光重逢之后,便有些暧昧怪异。他一路猜疑,又不便穷究苦寻,李凌霜不肯明言,他只好默然。走了一会儿,他眉梢眼角透出温柔的笑意,自言自语地道:“她们一定是古往今来都罕见的大美人儿。” 李凌霜陡然大怒, “啪”的一鞭挥过来,李天波虽然躲得快,左腿还是挨了一下,热辣辣的疼痛。他大吃一惊,看着李凌霜叫道:“师父?” 李凌霜忿忿然道:“好个小子,我不管束你,你就废了。什么古往今来罕见的大美人儿?你不过瞧了个大概,就神魂颠倒。这还有千里长途,也不知会碰到多少女人,你就这样痴痴迷迷的,岂不丢尽江湖中人的脸。我叮嘱你戒色戒性的话,你都忘了?” 李天波没想到一句话,惹来师父震怒,好不沮丧,低头嗫嚅道:“我错了。” 李凌霜瞪了他半晌,一拍马臀,自往前去了。李天波默默地跟上去,收敛住心神,再不敢回想刚才那个粉氅少女了。 师徒二人快马加鞭,抵达兰州。由兰州过黄河,一路北进,在乌鞘岭西端进入古浪河谷,翻越乌鞘岭之后,便踏上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是中原到西域的要道,也是古丝绸之路的枢纽路段。这时已是隆冬季节,漫天雪花,飘飘洒落。李天波在南方长大,只觉寒冷砭骨,但见到下雪,又令他惊喜。 李凌霜领着他,一路向西,但见雪山连绵,河流结冰,广袤的雪原上孤村静谧,别有一种天地磅礴苍凉之美。 他们来到焉支山下的陇头堡过夜,这座堡围子非常大,堡墙有碉楼箭道,俨然一座小城,不亚于广南的土司侬城。 陇头堡主人姓沙,名叫沙如瀚,祖籍陕西。其祖因抱打不平,失手杀人,辗转逃亡到西凉,寄身在边荒草莽之地,后来做起贩马生涯。到明清鼎革之际,沙家已名成业就,竟拥有大小两处牧场,还有一座铜矿。凉州武林世家金佥歧的正妻沙姥姥,就是沙如瀚的姑妈。沙如瀚得北派长拳真传,擅掼跤骑马,精刀枪剑术,以一杆镏金虎头枪,一匹汗血马,名闻雍凉。 李天波看这沙如瀚,黑脸短髯,气概豪爽。沙如瀚常年和哈密的头人额贝都拉做茶马交易,额贝都拉和李凌霜的师父玉千叠交情非浅,李凌霜来往河西,都是在沙如瀚的陇头堡歇息。 沙如瀚盛情招待李凌霜师徒,晚饭后,令管家把李凌霜师徒引到客房,收拾卧具,拿出崭新的被褥,新沏了两壶好茶。这时沙如瀚手下二当家的也来到陇头堡,遂过来寒暄了一阵。二当家的是沙如瀚的结义盟弟,叫马振原,智勇兼备,专替沙如瀚照料牧场。 李天波头一回来到牧场,不觉好奇,很想看看牧野风光,最好能见到万马奔腾的场景。马振原笑道:“李朋友来得不巧,你看这天色,暴风雪就要来了。要看驯马、跑圈,得等这场暴风雪过后。”李天波掀起门帘,见天气果然不好,浓云密布,天阴如墨,一阵阵北风吹来,透骨奇寒。 马振原在堡里没逗留多久,便骑马返回牧场。牧场距陇头堡不过七八里地,设在焉支山下,广袤的原野,占地十余里,周围筑木栅栏,栅外挖有四米宽的壕沟,以防野兽和盗马贼。马振原围着牧场转了一周,令看场的人紧闭栅门,上好锁,又赶到各马圈上,把守马圈的人也嘱咐了一番。 二更过后,外面狂风骤起,大片的雪花在风中旋舞,凌厉的呼啸声若狼嚎,若马嘶。陇头堡突然人声嘈杂,李天波不觉欠身起来,向门外窥视。只见堡里的人提灯奔出,堡围子高处站着一人,就是沙如瀚,大声吆喝着,命人将他的汗血马牵出。全堡的人声、狗吠、马嘶,汇成一片喧嚷。 忽见李凌霜也从客房扑出,和沙如瀚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立刻也跨上了马。李天波忙奔了过去,高喊道:“师父。”李凌霜道:“天波,马圈里走了二十匹好马,盗马贼出手利落,非同小可。我随沙场主去马场探查,你人生地不熟的,别跟来。”说罢脚踵一磕马腹,同着陇头堡十多骑好手,向马场奔腾而去。 李天波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想了一下,不肯落后,便去牵自己的马。管家极力拦他:“有场主和李女侠,何必小哥去?”李天波道:“你不用担心,我受沙场主款待,马场有事,理应相助。”竟拍马赶去。 陇头堡虽距马场不远,却需穿过旷野,李天波加鞭策马,但已看不见师父等人。天色漆黑,风雪交加,到了堡外,他完全找不着方向,只远远听见斜前方似有马蹄声疾,于是他冒着风雪,循声急追。 跑了一会儿,竟然听不见马蹄声音了,只有朔风振撼,夹着雪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疼痛。李天波举目四望,除了纷飞的大雪,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在这一望无垠的荒野上,李天波纵然大胆,也觉得气虚,而且身上也冷得开始发抖。 他其实走岔路了,追了半天越走越远,自己也觉着不对劲,正迟疑不决的当儿,忽闻接连响了两声胡哨,跟着前方三面全接了声,“吱、吱、吱”,尖啸声后,蹄声忽起。李天波精神一振,忙寻了过去。 约莫又走出四、五里地,隐隐可见火星点点,前方的人竟把牲口放慢了。李天波心想:不知他们是敌是友,我还是偷偷跟着他们,见机行事。于是也放缓速度,跟了一段路,骤然一座小小土堡出现在面前,眼见前方的那几人进入土围子去了。 李天波跳下马,牵马前行,来到土堡外围,凝目打量,这儿不过是一个已废弃的土堡,断垣残壁,门口似没有人把守。他悄悄进堡,把马拴在隐僻处,然后轻身提气,径奔有火光的地方。 光亮从一个矮破房子透出,荆藤编的窗格上,糊的纸已破烂。李天波从纸孔中,往里一窥,只见房屋虽矮小破败,可里面地方还大,土石板架的案上,一共放着五盏油灯。迎面坐着一个汉子,身高体壮;左首坐着三人,一个面貌瘦削,另外两个是一对双胞兄弟,猪肝色的脸;右边下首蹲着一人,面庞黝黑,翻鼻孔,厚嘴唇,年纪和李天波相仿。 只听迎面的那个汉子道:“刘老四,我倒没料到,凭你们哥几个,竟拾不下这水买卖。要不是鸣镝山的人亲来接应,咱们就栽了。” 那左首的瘦子忙回道:“苏大哥,窃牧场的马,哥们啥时候失手过?这次本想着和往常一样,谁知沙老瀚堡里竟有能手,被他们那一追,二十匹牲口,半途就脱缰两匹,只带回十八匹。这总是怪我等太废物,张老二还挨了一虎头枪,差点没挑下马来。” 姓苏的汉子叫苏大囤,便看着双胞兄弟道:“张老二,你还好?”张老二抚着右肩背道:“还好,沙如瀚这一枪真厉害,亏我闪了闪,不然就挂了。”苏大囤道:“这次真难为你了。鸣镝山把马带走,我看沙如瀚怎么追,只要他们敢去鸣镝山,先教他们碰一个大钉子!十八匹就十八匹,牲口出了手,管教你们发笔小财。待我们休整好,就去鸣镝山清账。” 这时李天波早已听出来,这几人是盗马贼,沙如瀚马场的马,正是被他们窃走。 河西走廊这带,有许多掠马贩,做的全是没本钱买卖。像苏大囤这种,是小帮的盗马贼,专吃牧场,一下手,就偷个二三十匹马走。他们和硬摘硬夺的绿林豪匪不同,练的是一身小巧之技。他们选马的眼力极好,能在昏天黑地、大批马群中,挑拣出神骏的良马;而且还特别会驾驭烈马,能在严密防守下,神不知鬼不觉把马赶出牧场。 李天波大喜之下,便想冲进去缉拿五贼,寻究贼情,然后返回牧场报信。他身子刚刚一动,忽然丈余外,有个娇脆的声音喝道:“好贼,终于找到你们啦!”一个苗条的身影一掠,从他身旁箭也似冲过,直趋进房,一道金色剑光划出一条条优美弧线,在四面墙壁上投下飘忽的剑影。 李天波愕然注目,又惭愧无比,黑暗中还有埋伏,自己竟未注意到。这是个少女的倩影,身姿轻盈,一出手居然是公孙剑法,长剑灵动无比,剑锋横扫,转瞬便将五个盗马贼一一放倒。 第11章 逞能鸣镝山 李天波跃入房中,那使金光剑的少女骤然转身,一剑刺来,李天波急忙斜闪,喊道:“姑娘且慢,我是陇头堡的客人,是来缉盗寻马的。” 少女戛然而止,剪水双瞳注视李天波片刻,忽然笑嘻嘻地道:“咦,你就是姓李那小子,三年没见,还是熊心豹子胆。大风雪夜晚,你一个南方来的生客,敢在这茫茫雪原追贼,也不怕被暴雪吞噬,或是被狼群叼去。” 这少女头戴貂皮帽,身穿大红如意纹锦袍,蓝狐皮大襟坎肩,脚蹬控云“玉吐克”,背弓带箭,手提金光剑;年约十七、八岁,鹅蛋脸,高鼻俊目,樱唇一抿,嫣如丹果;肌肤白皙,腻若凝脂,真个是风姿绰绰,艳色绝世。 李天波听了她的话,脸上一红,双眸凝定,陡然心口热血一涌,脱口叫道:“你,是你?……你是艾伊娜!” 艾伊娜嫣然一笑道:“你还记得我呢。”李天波心不由主,他在脑海中,暇想了和艾伊娜相逢的无数幅场景,但没想到是在这风雪夜,残破的土堡里,与她见面。果然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艾伊娜姿容比三年前更臻艳丽,可说是完美无瑕了。李天波面红耳赤,喃喃地道:“我、我怎能不记得你!” 艾伊娜洒然笑了笑,伸腿踢了一下刘老四,嗔道:“真有小马贼不长眼,敢剪沙场主的马。沙家在河西一带,那是一刀一枪闯出来的天下,谁跟沙场主过不去,从我们公孙派起,就要叫他看一看。鸣镝山的匪窑在什么地方?你给引引路。你若老老实实的,我就饶你性命。” 刘老四听见是栽给公孙派了,暗地里叫苦。公孙派在西北赫赫有名,特别是玉千叠,威震武林。说不上她是侠客,还是侠盗,绿林劫了货物,她也许会突然强插一脚,从中抽头;遇到绿林作案,她也许会横加干预,救下货主,别人感谢她,她却不屑一顾。因此绿林道上,无不畏之如虎,恨之如刺。 李天波道:“艾姑娘,既然已知马的下落,我们还是先回堡,告诉师父他们一声。只身闯匪徒的老巢,这太危险。” 艾伊娜瞅了他一眼道:“我公孙派的人在马场,还有人敢动手,这不算马场折了,竟算是我公孙派折了,我非要找回场面来。匪巢危险,你不必跟我去,你自己回去报信罢。” 李天波顿时脸红,忙道:“艾姑娘有胆有识,又有师祖亲传的一身本领,慢说女流中,就是男儿队里也少见,自不会将山上的土匪放在眼里。艾姑娘打算趁夜走么?我陪你一起去。” 艾伊娜这才欣然一笑,道:“我说你怎么又闹怯了,你能行么?” 李天波愈发红了脸,大声道:“你就放心,我纵然无能,也决不会给公孙派输面子。” 当夜,艾伊娜和李天波就让刘老四带路,往鸣镝山赶去。刘老四被艾伊娜砍了一剑,幸而伤不重,还能骑马。至于受伤的苏大囤那四人,艾伊娜不管不顾,扔下他们在土堡,自己挣扎。 劲风飞扬,雪花漫舞,艾伊娜骑着她的花斑马,和李天波一道,夹随刘老四,往鸣镝山放缰而去。走了多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嗥叫声,李天波的马突然扬头,似挣扎了一下,惊得他抓紧了缰绳。艾伊娜侧头对他喊道:“是狼,不过距我们还远。缰绳拢住,腿扣紧了,鸣镝山很快就到,那儿有匪帮,狼不敢靠近。” 渐渐的雪片淡了许多,风力减弱,也听不到狼嗥声了。微熹中,李天波见前方万山沟壑中,一座山突兀耸立在面前。刘老四将他们领到第一个伏桩,艾伊娜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将刘老四捆在树干上,堵住嘴,然后示意李天波跟她往前蹚。 偷偷越过第一道伏桩,路径依稀可辨,约莫走出一里多地,前面地势逐渐增高,遍地是丛林。艾伊娜把二人的马隐在林深处,取出腰间的英吉沙刀,在经过的树干上做好记号,为的是回来时,易于寻找。李天波见艾伊娜年龄不大,对江湖上的伎俩却很明白,心中甚是折服。 一路探来,李天波已知鸣镝山是个隐僻之地,匪党不知有多少,山上的路狭窄不平坦,离通行的道路也远。路上有几处伏桩,两人为了避开巡守的匪徒,轻登危石,巧攀奇峰,到了山上,天已大亮。 两人了望匪巢之所在,沿着阴坡下去,有一道山口,里面山地里,隐隐听见马嘶之声。两人贴着山根,纵跃如飞,闯入山口。哨桩一共六个匪徒,没一个发现他俩。 这个山地寨子声势不小,山口东边,房子已颇成格局。山口西南角,有一座马棚,前面一个土围子,宽大的栅门大开,里面聚着一帮匪徒,牵着十八匹马,一个匪首模样的人,正一一验看这些马。 李天波指了指马,艾伊娜一点头,低声道:“你别动,先看我的。”窈窕的身子一起一落,蓦地现身,扑进栅门。群贼哗然呼喊,那匪首越众窜过来,一见艾伊娜,蓦地呆住了。 鸣镝山这个匪首叫赫连欢,他们原有兄弟三人,分别是赫连霸、赫连盛和赫连欢。他们常年活跃在西北,是着名的飞贼悍盗。后来赫连欢看中鸣镝山这里,便开山立寨,成了割据山头的一方绿林。他两个兄长却依旧行踪飘忽,不肯固守一隅,只是时不时到鸣镝山看望三弟。 赫连欢见自己的垛子窑有人闯入,本来怒气勃勃,哪知和艾伊娜一对面,却为她宛如天仙般的姿容所动,霎时像着了魔,一股子怒气早散得不知所踪,痴呆片刻,方道:“好个女娃,长得真叫人心疼!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艾伊娜冷声道:“我从沙如瀚的马场追来,看现场这十八匹马,和马场丢失的马很像。你是这儿当家的?话不用多说,你把马交还给我,我便饶你们这一次。” 口风既冷且硬,赫连欢却满不在意,面对艾伊娜,他魂都飞了,涎笑道:“原来姑娘和沙老瀚有交情,我可是才知道,你和沙老瀚怎么论?这些马把姑娘引到敝寨来,足见你我有缘。你别急,请进屋里,我俩先亲近亲近,再说马的事。” 艾伊娜黛眉一挑,一声不吭,忽然飞身而起,金光剑扬起来就劈。赫连欢骤出不意,急忙退闪。不知艾伊娜左手暗捏何物,照赫连欢身上一打,正中锁骨,失声一叫。艾伊娜趁势一送剑锋,她出手快得惊人,赫连欢竟没躲过,脸上被拉了长长一条口子。 群贼惊呼大噪,提刀就往上扑,其中一人忙把赫连欢搀入马棚。李天波掠空一跃,从栅门冲入,和艾伊娜双剑合璧,与群贼相斗。 鸣镝山贼人众多,却丝毫占不了便宜。艾伊娜连下毒手,不仅用剑,还用暗器打人,贼人连连负伤。李天波也剑势凌厉,公孙剑纵然没有艾伊娜练习的时间久,但运用起来,并无大差别,剑招全取攻势,一招才发,二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缓,打得贼人手忙脚乱。 这时赫连欢包扎好伤口,恨恨地道:“我栽了。”双手抓起刀,厉声道:“我要教你这小贱人跑了,我就不姓赫连!”涌身就要扑出去拼命。 一旁贼人忙拉了他一把,附耳说了两句话,赫连欢怒叫道:“对!……就这么着。”立刻传令,让手下往栅门前撤退。 艾伊娜和李天波正战得兴起,忽见群贼纷纷向栅门退去。二人刚欲追击,从左右土围子上,嗖嗖连射来四五支弩箭。李天波顿觉情势不好,如果贼人退净,四下一发箭,别说赶马,连人也走不了。艾伊娜顿时也察觉出来,美目一闪,娇喝道:“往里闯!”率先扑向马棚。 马棚里的贼人来不及关门,赫连欢只得亮双刃,朝艾伊娜猛迎上来。艾伊娜的武功当真了得,略避锋锐,施展开公孙剑法,轻捷狠辣。赫连欢和她对走了七八招,只觉得越来越吃力。本来赫连欢的双刀并不弱,但受伤之下,又遇上劲敌,渐渐抵抗不住。 李天波对面是赫连欢的心腹汤老疙瘩,此人是个谋士角色,手上的花抢也有功夫。兵器云“一寸长,一寸强”,使用长兵器,虽然占便宜,却需封紧门户,不能让对方欺身进来,一旦门户封不住,便落必败之地。李天波身形灵动,势不可挡,汤老疙瘩已觉出敌人厉害,自己枪法眼看就要散,急忙用切口招呼当家的,窜向后院。 艾伊娜娇喊道:“好个鸣镝山的瓢把子,只会逃跑。随你逃到哪里,姑娘也要抓你出来。”纵身便追。李天波明知越往里走,越深入贼巢的腹地,可是外面弩弓从三面逼来,只有往里闯,寻别径脱身。 马棚后面是一趟平坦的土道,长约十几丈,过去才是一片院落。赫连欢和汤老疙瘩等奔到房檐下,突然止步回身,两旁骤冲出来十二个弓箭手,唰唰放箭。艾伊娜和李天波不约而同,往后一退,挥剑拨打。赫连欢捂伤狂笑道:“相好的,今儿等着给爷们陪睡。” 李天波吃过亏,猛然醒悟,说声:“不好,这地方有诈,快退。”退字还没出口,忽然一声暴响,地上翻板一塌。李天波情急之下,不顾生死,纵身一抓,兜住艾伊娜,拼命跃上旁边的檐头。刚窜上去,背上顿时中了一箭,差点又栽下去。 鸣镝山贼众以为翻板定能捉住敌人,不曾想李天波在昆明掉落过一次陷阱,预有防备,跃登房顶,还把艾伊娜也救出。赫连欢气得哇哇直叫。 艾伊娜见李天波受伤,急道:“你中箭了!你怎么样?”李天波咬牙道:“不妨事,快走。”二人从房顶跳到后墙,从更道闯上围子,翻到外面。这儿埋伏着数贼,企图阻挡,被二人杀退。 赫连欢督促大队人马,追扑艾伊娜二人,刚赶到山口那道卡子,猛闻后面有人大叫道:“当家的,你看,咱们老窑走水了。” 鸣镝山的贼人大骇,齐一回头,果然瞥见东边房屋上,飞起一缕浓烟。这分明是敌警,来敌不止李天波二人。赫连欢大惊失色,顾不得追敌,急急策马回转。 山间风大,火光一起,顿成燎原之势。 没等贼人返回大寨,忽然一群马如脱弦之箭,撒开四蹄疾驰而来,内中就有才盗来的那十八匹骏马。马上之人挺着腰杆,稳踏马蹬,显见得个个都是好身手。 鸣镝山贼人彼此惊诧之间,群马已冲向卡子,赫连欢的人妄图阻拦,却根本做不到,眼看着马群奔出卡子,豁喇喇地跑了。赫连欢顿足大骂道:“坏了,我中敌人调虎离山计了。”一阵着急,几乎晕倒。 汤老疙瘩忙扶住他,立刻替他传令,火速收队,赶紧救火。然而火灾猛于虎,等大队赶回灭火,一座大寨早已烧得片瓦无存。 第12章 拔箭透真情 李天波和艾伊娜奔向树林,寻找自己的马匹。待入林中,艾伊娜正搜索树上留的记号,李天波忽地眼前一黑,整个人跌了一个跟头,倒在地上。 艾伊娜娇叫声:“哎呀!”忙转身扑过去,欲扶他起来。李天波奔波一夜,背部又中箭,伤处失血过多,这一跤倒地,只觉气竭力尽,再爬不起身。艾伊娜扶他不起,声带哭腔道:“是我害了你了。你躺好,我给你先包扎上。” 李天波听她的语气,显见得是心疼自己,心中扑腾,忙慰籍她道:“我没事,你别这么讲。只要把箭拔掉,止住血就好了。”艾伊娜连点点头,道:“你转过去一点。”李天波侧转身子,右肘支地,稍一动转,伤口便痛楚不堪,怕艾伊娜听见难受,咬牙不发出呻吟。 艾伊娜看他伤处,还在涔涔出血,褪下他衣袖,袒出半边肩背,只见血渍斑斑,染红了一大片。艾伊娜不禁低唤一声道:“还说没事,流了这么多血。”忙取出英吉沙刀,让他横咬住,说道:“你可忍一下,我拔箭了。”说着使个手法,嗖的拔出箭来。 李天波支地的手一软,瘫倒在地。艾伊娜急忙敷上金创药,然后想也未想,撕下自己的小衫,将伤口细细裹住,再给他穿好衣服。这一番裹伤上药,李天波的伤痛好多了,歇息一会儿,气力也缓过来。他试着站起身,艾伊娜忙伸手扶住他手腕。李天波觉得她的手冰冷柔滑,这一抓自己,反而似有一股热力,不觉心中一荡。 艾伊娜低声道:“你好点了吗?”李天波道:“我好多了,谢谢你。”艾伊娜脸一沉道:“胡说什么,你是我师门中人,哪来这些假客气。”李天波愣了一下,道:“现在怎么办?老呆这里不成,马还没追回,不然我在这儿盯着,你回去报信。” 艾伊娜道:“你伤不轻,留在这儿怎么行。我想我们还是一起回马场,把这事交给沙场主和霜姐,似乎稳当些。” 李天波第一次见她这么平和,不斗气,不由微微一笑。 二人翻身上马,立即返往牧场。等到了牧场,方知就在他俩退进树林之时,沙如瀚和李凌霜率领马场骑师,已将丢失的马追回,还放火烧了赫连欢的老巢。 艾伊娜不禁嚷道:“好,好,烧了那个盗马窝,大快人心。可惜我没帮上什么忙。”李凌霜道:“要不是师妹领着你侄儿,大闹鸣镝山,牵住贼人视线,我们放火、赶马,也没那么容易。” 艾伊娜粉面一红,啐道:“我有多老,他怎么就成我侄儿了?” 李凌霜眼珠转了转,心里有些瞧科,忙道:“师妹芳华正茂,是嫩得掐出水的时候,谁说你老了?不过有些事,不得不按辈分来。比如我年龄大你一辈,但还是叫你师妹,天波只好是你师侄,那还能叫什么?” 艾伊娜跺脚道:“我不跟你说了,你的徒弟,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不管那些,偏喊他名字,你有什么法。” 李凌霜失笑道:“是哟,娜妹,不是我倚老卖老,你小时候,我还真抱过你呢。天波和你差不多大,你怎么叫他无所谓,他可不能在你面前失了礼啊。”艾伊娜张了张嘴,没有答言。 沙如瀚对公孙派三人感激不已,忙延请良医,替李天波治伤。虽追回了失马,还放火烧了贼巢,沙如瀚仍不放心,在陇头堡大客厅,聚集手下头目,共商今后防备之策。 陇头堡派出去密访的人传回消息,鸣镝山赫连欢部下的实力,全数有百十号人,功夫深的就数赫连欢和汤老疙瘩,现下他们到处邀帮手,决心复仇。沙如瀚闻讯警戒,把两边牧场都增派武师看守,矿场也调了二十人过去。但这么一来,堡中只剩下三十来人,势力未免不敌。 艾伊娜不以为然,对沙如瀚道:“沙场主别太担心,有我们公孙派在这儿,谁也得让一步。要是鸣镝山蟊贼敢轻举妄动,凭沙场主、师姐、我和天波,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沙如瀚忙道:“若论公孙剑的威名,和几位的技艺,确实没人敢来捋虎须。我虑的是敌在暗处,我在明处,倘若他们潜来偷马,或暗袭庄堡,那就不好对付。何况,你们在这儿也呆不长久,你们一走,敌人再来骚扰,赫连欢一伙又是剧盗,终是个祸患。” 李凌霜道:“这倒是实话,就怕敌人暗中使坏,这边人手稍感不足。沙场主也可大请外援,驻场看护马群。至于复仇会斗,倒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沙场主且宽心,我们一定替你消弭这个祸患。反正天波也要养伤,我们就在这里,等候那个赫连欢。” 艾伊娜道:“要是天波的伤好了,贼人还不来,你当如何?难道一直等下去,不回天山了?” 李凌霜看着她笑道:“好师妹,贼人不来,我们不会找他们去?”艾伊娜稍释胸怀道:“这也罢了。” 果然沙如瀚不敢轻敌,向邻近庄户,借来十个好手,协助守堡。又听说山右大侠“小魔笛”目前正在甘州,忙将他请了来,并给公孙派三人引见了。此人年逾三旬,中等个,长得剑眉朗目,一表人才。李天波讶然暗想:“原来这人就是小魔笛。听说他一身好本领,以笛为武器,蜚声北方,没想到在这地方见到。” 陇头堡安排停当,并未等多少时日,敌人便大举而来。一百多号人,一色短装,枪矛如林,声势分外惊人,将陇头堡团团围住。 赫连欢找来了自己的两个兄弟赫连霸、赫连盛,带外邀的人,大约有四五十个,直驱堡门。其余喽啰守在外面,相机而动。 沙如瀚登高望远,见状不由动容,高声对周围人等喊道:“走!我陇头堡不能容人堵家门口发横,这一回是刀枪会,把来人请进来,我们大厅候教。” 当下打开堡门,竟把这四十多人放进大厅。陇头堡的厅房十分宽敞,沙如瀚坐在主位上,赫连兄弟和朋友排坐在左首,公孙派三人和小魔笛坐在右首。沙如瀚叫一声倒茶,管家率仆人立即端上茶来,每人一盏,其色透亮,醇香扑鼻,赫连兄弟等却都没有饮。 李天波闪目观看在座的匪徒,在厅外院子聚集了很多,随赫连兄弟入座的只有九人。左首第一人,就是赫连霸,掩口的黑胡须,虎睛狮鼻,腰粗体重。他下首是赫连盛,三十来岁,大耳拨风,巨齿掀唇,形状凶丑。这兄弟两人都穿棕色锦袍,下面兜裆裤,登皮靴,江湖气派十足。赫连欢挨肩两个哥哥而坐,半边脸包扎起来,露出一只眼睛,满布血丝,恶狠狠瞪视着艾伊娜。 沙如瀚哈哈一笑,说道:“恕在下眼拙,竟不认得诸位英雄,只知西北枭强赫连三兄弟,提起来大大有名。其余各位,就麻烦赫连昆仲引见一下。” 左首座中有人哼了一声。赫连霸站起来,手指那发出哼声的老叟道:“沙当家会不认识这一位?这位乃是祁连山的赤砂掌赵承志赵老英雄。他旁边这五位,外号五瘟使者,雍凉一带吃横梁子的哥们,全都奉五位为一方大神,沙场主想必知道。” 沙如瀚听了赤砂掌名号,心中一动,“他竟来了!”赤砂掌在河西颇负盛名,家境殷实,不知为何竟与匪寇搅在了一起。 沙如瀚手一抬,说了句:“久仰。”便切入正题,问道:“诸位今日光临寒舍,是怎么个意思?”赫连霸指着赫连欢,对沙如瀚道:“沙当家的看我兄弟脸上这伤,我们三兄弟手足之情,共患共难,他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他有事,我们不能不问。沙当家的快把凶手交出来,我赫连霸要斩凶雪恨。” 艾伊娜噌的站起来,一拔剑道:“那淫贼口头轻薄,是我打伤的。你想替淫贼出头现眼,就过来试试!” 赫连霸怒吼道:“好棵硬菜,别以为你会公孙剑,我就怕了你。便是玉千叠来了,我也要领教领教。” 只听李凌霜冷笑道:“你耍胳膊根,总得估量自己的能为,不要把话接太满。你先和我飞天九尾狐过过招,再看有没有小命找我师父。”李天波奋然站起来道:“师父,还是我先上。” 赵承志忙起身拉住赫连霸,佯笑道:“公孙派门人果然个个不凡,我老头子佩服。”他转向沙如瀚道:“沙场主,你我虽是初见,但彼此素有耳闻。赫连老三误剪了贵场的马,你们把马追回,便也罢了,竟至于放火毁了人家老巢,这就做得太不地道。老夫我同赫连的父亲有过交情,他们父亲没了,我这才出面,替他们来讨个公道。” 沙如瀚哼道:“原来如此。赵师傅绰号赤砂掌,想必掌下颇有功夫,今儿既然前来,那好极了,就请赵师傅露一手。” 赵承志傲然笑道:“我们都是外场朋友,先把话说明。比试之后,假如老夫赢了,敝方有三个要求:第一,沙场主亲自拜山道歉,代为重建鸣镝山已烧的房舍;第二,牧场、铜矿,以后的收益,鸣镝山占五成,保证沙场主放出去的马匹,走遍河西,再不会失事;第三,放火伤人之人,交由鸣镝山当家的处置。” 沙如瀚这边全都双眸大张。赵承志说罢,沙如瀚纵声大笑道:“好,一条比一条够劲,足见赵师傅自觉不错,完全能托得住。我姓沙的在河西立足,遇到明吃明拿、硬拦硬要的,倒也心服。最厌憎的是那些暗箭伤人、暗中图谋的小贼,那全不是汉子所为。对付这种阴险小人,划拉他一下,烧了他的垛子窑,那叫替天行道。闲话少说,请赵师傅这就赐教,看谁把谁撂在这儿。”说完就要甩衣下场。 小魔笛蓦地起立道:“在下不才,愿请教赵师傅高明。我也提一个条件:胜败只在一场,如果赵师傅输了,立即撒手告退,将来永不再找陇头堡麻烦。赵师傅能承应否?” 赵承志侧目而视道:“你是哪一位?怎么称呼?” 小魔笛道:“在下陈辰晶,外号小魔笛。我提的条件,赵师傅能答应么?” “小魔笛”的名号报出,赵承志陡吃一惊,一对肉眼泡将陈辰晶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道:“阁下就是小魔笛?年轻人真不容易,闯出这般名望。咱们今天是初会,不知令师是哪位?你是哪一门的?跟沙场主是怎么个交情?” 陈辰晶道:“我师父是仙宗门允掌门。沙场主的前辈,和我师父很有渊源,这下你明白了?我还是要请问,赵师傅能否答应我的条件?” 他又钉问了一句。赵承志闻言耸动,愈发疏眉紧皱。不止是他,连李凌霜也倏然警觉起来。 第13章 决斗陇头堡 原来,小魔笛就是小火龙陈一珠的儿子。大同反正时,陈一珠奉李岩之令,和沈宓南下送信,在广西被锦衣卫毒针所杀(详见《满地残阳》)。本来陈家寡妻不许儿子习武,无奈陈辰晶天生喜好武艺,不让他拜师,他就自己瞎琢磨,差点儿练出事来。其母无奈,只得将他送到沈宓夫妇那儿,允哲将他收归仙宗门下,方才安定。 陈辰晶幸遇名师,又肯发奋图强,终获仙宗剑绝技出道。他见师父一支长箫潇洒雅逸,大江南北,名重天下,真是羡慕不已。他自己也喜吹笛,允哲便给他打了支铁笛,上刻炎魔兽。他自称小魔笛,游历江湖,没有几年,已然成为北五省武林翘楚。 这时他替沙如瀚出头,赵承志心想:他外号小魔笛,兵器上想必有一手。自己专擅赤砂掌,就在拳招内力上和他一试高下。他年纪轻轻,论修习内功最多不过一二十年,岂能和自己已臻炉火纯青的炁功相媲。 如此设想,赵承志便道:“小魔笛,你不用赶碌老夫,既然你愿成全我们,算是够朋友。那就这么办,我输了,我滚蛋;你输了,老夫三个条件,沙场主也须照办。” 沙如瀚道:“沙某从来言行相顾,今天的事,既有好朋友给我做主,我无论落到哪步,决不会含糊。”话接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迟疑的意思。 李凌霜忙喊道:“沙场主……” 陈辰晶向李凌霜微微一笑,道:“公孙派的朋友,请放心,我为朋友解难而来,岂能区区一场比试,就把沙场主的家业败掉。” 赵承志哈哈笑道:“就这样,君子一言,各无反悔。请阁下赐教。” 于是沙如瀚当先向院子走去,一班江湖道随着全走出厅房,到了月台上,彼此分东西站住。赵承志到了场子,毫不客气,往上首一站。陈辰晶淡然一笑,站立下首。彼此一抱拳,陈辰晶道:“请赵师傅示下,你我是过家伙,过拳脚?” 赵承志冷笑道:“兵刃没眼,我与阁下并无深仇大恨,一个走了手,反为不美。”他这话说得十分狂,仿佛准有把握似的。李凌霜也不无惴惴,她知道仙宗门掌门允哲的武功独步天下,但他的门人怎样,却还未知。陈辰晶似乎早有预料,立刻一立门户,道:“请。” 两人顿时凑到一起,动起手来。赤砂掌赵承志老有幼工,而且拳法熟稔,到了随心所欲的境地。赤砂掌的拳招,就是身手刚猛,极重极强。刚一亮招,赵承志左手护身,右手嗖的当胸捣出,力敌千钧。 陈辰晶早已防备着,见来势太猛,轻一侧身,仅仅闪开,第二拳忽已穿肘打到,一股劲风直扑而来,先天之力和气功均有,凌厉无比。陈辰晶提一口丹田之气,避招还招,仙宗拳往外一拨。赵承志嚯的转身,双拳错出,乘势还攻对手。哪知陈辰晶身手极快,上盘不动,下盘一换,把赵承志的拳一架。 赵承志这一拳,足有二三百斤的猛劲,换一个人,敢于硬架,早已骨折倒地。但陈辰晶使仙宗门内功巧劲,将来势化开,反而连架带攻,嗖的反攻上去。 两人闪展腾挪,此拆彼架,此攻彼打,一个是矍铄老手,行起招来,浑如生龙活虎;一个是正当华年,筋骨柔韧,意到神到。李凌霜看得暗中直摇头,心忖自己要和仙宗门一较高低,殊非易事,看允哲门下一个徒弟,都有这般不俗身手。 赵承志心知自己年长,不宜持久,必须迅速取胜,方为上策。打定主意,故卖一招,左掌往敌人面门一攻,未等还招,佯装败式,斜往后一退。暗中运气,只听骨节咯咯地一阵响。陈辰晶跟踪进招,直扑到赵承志身边,赵承志喝一声:“来得好!”猛一旋身,只见他十个手指头突然变得又粗又红,“老鹰攫兔”,倏向陈辰晶一抓。 场下蓦地惊呼:“这是赤砂掌!” 哪知陈辰晶这招也是虚晃,身腰伏转,迅似飘风,突掩到赵承志背后,借伏转之势,用仙宗内功之力,一掌拍到赵承志背心,打得赵承志往前一扑,踉踉跄跄。场下又惊呼起来,陈辰晶往后一退,拱手道:“承让。” 赵承志使劲拿住桩,也往旁一站,口咬嘴唇,侧目瞪视小魔笛,好半晌不语。两人都住了手,赫连霸急忙抢上来,问道:“老叔,你怎么样?” 赵承志忽然蹲身俯腰,哇的张嘴,吐出一摊血,刚欲直身,竟又扑登坐下了。他挨了陈辰晶这一掌,已受内伤,心中又惭又怒。 跟他随身而来的两个徒弟,也急上场搀扶师父。赵承志勉强站起来,向陈辰晶道:“小魔笛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我姓赵的在西甘道上闯荡了这些年,今日竟栽在仙宗门手里。咱们后会有期。”复向赫连霸道:“赫连贤侄,我算栽了,帮不了你们了,咱们再会。”说罢抱愧而去。 李天波和艾伊娜大喜,李天波看了眼师父,却发现她双眉紧蹙,面上呈现出严重之色。 贼方头一场就落败,赫连盛怒气勃勃,把衣服一甩,掣出一把翘尖刀,跳下场子,喊道:“空手没意思,我赫连盛要请教你的兵器。”刀光一闪,奔陈辰晶就要下手。 沙如瀚喝道:“岂有此理,你们想车轮战?”正预备扑下场,李凌霜早倏然抄过去,夏国剑挟寒风一递,把赫连盛的翘尖刀截住,两人立即交起手来。 赫连盛的刀法紧猛,劈剁斫砍,封拦格拒,一招一式,全是纯熟的功夫。本来三兄弟中,顶数他的武技最高。走了二十余招,两下里居然打了个平手。李凌霜暗暗称奇,这赫连盛不过是个到处流窜的贼,居然有这么强的功夫。 李凌霜把手中剑一紧,立时变招,公孙剑的招式变幻无常,虚实莫测,这一来赫连盛有点应付不了。突然间,李凌霜一记“玉带围腰”,骤转“江海凝光”,剑光倾泻,向下盘扫来。赫连盛腾身一跃,窜起六七尺高。李凌霜盘旋着身形,一记“孔雀展翅”,往外一展剑。赫连盛身子正往下落,无论身势如何灵捷,也回避不了。剑来甚骤,穿着赫连盛左肋扎过去,赫连盛吭的一声,仰面朝天,直跌出一丈以外,倒地一动不动了。 全场哗然,赫连霸和赫连欢如飞地扑过来,赫连霸首先赶到,伸手一扶,扶不起来,探手一试,呼吸已绝。原来李凌霜这一剑,穿过左肋,直透心脏。赫连欢也扑上去一摸,放声大哭。 赫连霸猛地蹦起来,大骂道:“好你个飞天九尾狐,你妈巴羔子,你个妖怪,居然下毒手!今天有你没我!”怪跳怪喊,抬起大枪,照李凌霜便捅。 李凌霜不由轩眉,立刻迎战。月台上的沙如瀚疾抄镏金虎头枪,呼的纵过去,大喝道:“好贼,看这里!”左手握枪,右手一摆虎头枪后盘,一合把,一起枪头,噗噗噗,枪头的血挡颤成一片红雾,一连三把,枪头锐劲,将赫连霸连着逼退三步。 赫连霸嚎叫着,依然要冲李凌霜拼命。沙如瀚在虎头枪上苦练几十年,一点不相让,枪法施展开,竟是左右相反的招数,把赫连霸牢牢裹住。两杆枪顿时拼在一起。 赫连欢惨呼道:“打呀!春哥,夏哥,你们快来,我二哥毁了!快快调动咱们的大队杀进来!” 五瘟使者皆抽兵刃,从月台上跳下来,往场子核心扑去。陇头堡里的贼人也哗然骚动,纷纷拔刀,欲包围沙如瀚等人。陈辰晶喝道:“鼠贼敢尔。”铁笛一挥,奔向五瘟使者。李天波和艾伊娜也立即拔剑,冲向敌人。 赫连欢双刀紧盯艾伊娜,总想放倒她。艾伊娜却只顾关注李天波,赫连欢的双刃追着她,左一刀、右一刀,只在她身旁乱扎。艾伊娜不由发狠,一拧身,金光剑疾如电转,倏然往回一吞,身形随着剑势,向赫连欢面前一欺,剑顺着右手刀一滑,哧溜,赫连欢嗥叫一声,右手四个手指头飞了出去。 赫连欢这一叫,赫连霸侧目瞥见,愤急攻心,想去援助兄弟,偏偏沙如瀚的枪法威猛,丝毫不放松。赫连霸用“乌龙摆尾”,大枪如羽箭离弦,直奔沙如瀚胸口。沙如瀚往右一滑步,虎头枪一拨对方枪头,竟唰的一枪,也照赫连霸胸前劈来。 赫连霸努力斜身闪避,岂料镏金虎头枪实在太快,太犀利,赫连霸胸口被枪尖撩中,栽倒在地。沙如瀚喝道:“臭贼瞎了眼,堵我陇头堡行凶,须留你不得。”补上一枪,取了赫连霸性命。 这时双方已激成群斗,院子里,贼人比陇头堡的人多,但小魔笛、飞天九尾狐、艾伊娜和李天波等皆是好手,群贼哪敌得住。 那五瘟使者中的春瘟和秋瘟二人,点穴镢和单鞭左右突击,死战陈辰晶。陈辰晶一只铁笛出招神速,独斗二强敌,也就是一辗转之间,打得二人连连退闪。 李天波挥剑和夏瘟对阵,夏瘟在五瘟中功夫最高,下手最辣。他使一把钩形剑,冲李天波连下毒手,俱被李天波架住。艾伊娜掩到李天波左面,双剑顿时合璧,勇斗前面的瘟神。 李凌霜出手绝不留情,快速放倒冬瘟,又扑向中瘟。中瘟瘦小猥琐,像个挖窟窿、钻狗洞的家伙,其实他手下真有很硬的小巧功夫。然而这些技能,在飞天九尾狐面前,根本不够瞧。对付七八招,李凌霜一剑穿过他左肩头,鲜血淋漓,一下晕了过去。 春瘟和秋瘟见势不妙,大喊撤退。陈辰晶并不穷追,二人且斗且走,向大门窜去。夏瘟也撤了出来,急与春瘟等聚到一处,背对背互相保护,齐向外闯。 堡内众贼这时已负伤大半,如惊弓之鸟般向外逃。堡外贼人更多,苏大囤那五个偷马贼也在其中,闻听里面打起来,发出哨响,本想冲入堡内,无奈堡上弓箭手已摆好阵式,一阵排射,顿时把贼人前队打散。这些贼在汤老疙瘩指挥下,数次想突进堡门,被弓箭阻击,只是冲不进去。 就在此时,牧场的武师们骑马驰来,马振原率先奔到,抡刀就砍。汤老疙瘩见己方似被夹击,失声叫道:“哎呀,快退!”贼人不待他下令,已经溃散开去。 这时堡门突然大开,赫连欢捧着手,和春、夏、秋瘟等没命地逃出来。沙如瀚的人在后紧追,牧场骑师在前堵截,贼人死的死,伤的伤,到黄昏时候,只有赫连欢和三瘟等少数贼人逃脱。 第14章 勇武压烈马 陇头堡被贼围攻的事,闹得很大,传得很远。沙如瀚暗自打点,他为人很精明,将死的悄悄掩埋,俘虏的贼人,有伤的治伤,没伤的也都没有送官。官府来问,塞钱敷衍过去,然后给每个贼发了四两银子,做盘川,教他们各自回老家,改行为善。 群贼惊喜过望,甚是感激,忙给沙如瀚磕头,自誓从此再不做贼了,要老老实实务农放牧糊口。 陇头堡的客人也就此告辞,李凌霜似乎不愿和小魔笛多接触,带着艾伊娜和李天波,匆匆上路。陈辰晶也有事在身,别过沙如瀚,策马往京师去了。 李天波对小魔笛颇有好感,很想深交一番,但见师父阴着个脸,只好作罢。 三人向西而行,穿过戈壁荒漠,到达沙洲。这里是水草丰美的绿洲,过去胡贾和内地商人穿街走巷、驼铃叮当,如今人烟稀少,已成为准噶尔人的游牧之地。李凌霜等在沙洲稍加停留,补给粮草。 经过喀拉岭,这儿峰峦叠嶂,危岩峭壁,山路蜿蜒其间。李天波只觉满目荒凉扑面而来,艾伊娜脸上却露出喜悦的神情。她一身征尘之色,但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依然清澈如水,令李天波见而生怜。 李凌霜对徒弟微笑道:“这里已是西域,我们快见到你师祖了,她老人家住在喀尔里克雪山脚下。最多再走十日,足可抵达哈密。” 一路走来,见天山群峰绵延,白雪皑皑。喀尔里克雪山下,有一片原野,茂草丛莽,广漠无垠,一阵阵风吹过,卷得草翻碧浪,便是额贝都拉的夏牧场。额贝都拉家族是哈密的回部贵族,准噶尔汗国占领哈密后,额贝都拉不得已向其投诚。 这日夏阳当午,山风扑面,李凌霜三人来到牧场。进去不远,有一片旷场,细砂铺地,颇为平整,场中埋着许多拴马桩,正是训练烈马的所在。 李天波还没进场,便听得鞭叱之声,抡得山响。进去一看,只见场中一匹骏马,通体乌黑,油光可鉴,正铁蹄翻腾,如风似狂地乱迸。一个高大威猛的妇人,头戴绛风兜,男子装,系皮带,窄衣紧袷,脚登玉吐克,将套马竿子紧捋住,正挥动长鞭,啪啦啦,啪啦啦,忽前忽后,往那马身上招呼。 李天波看得目瞪口呆,见黑马被鞭挞得厉害,心中不忍,忙唤师父道:“这马太可怜了,叫人别打它了。” 艾伊娜嗤的一笑,道:“傻子,这没上笼头的生马,不拿鞭调制,肯让你骑?” 黑马被鞭子压制住,终不敢再咆哮了,妇人这才停住。她把套马竿扔给旁边的马夫,回转身,看见李凌霜三人,便走过来。艾伊娜趋上去喊道:“阿帕,今儿你怎么亲自上场了?这黑骝长得可真威风。” 妇人正是艾伊娜的母亲玉千叠,年约五十来岁,皮肤微黑,双眉直竖,形容甚是威严,和艾伊娜一点也不像。她调驯烈马,累得热汗蒸腾,一见爱女和徒弟,不由欣然,道:“霜儿,娜娜,你们回来了。” 李凌霜喊了声:“师父。”回头一指李天波,对玉千叠道:“这就是我收的徒弟,叫李天波。天波,还不快给师祖磕头。” 李天波忙跪下行礼。玉千叠扫了他一眼,忽然抖手一鞭子抽过来。艾伊娜不禁失声一叫,李天波身形一起,迅若疾风,长鞭擦身而过。玉千叠点点头道:“这身手还行。” 艾伊娜娇嗔道:“阿帕,哪有你老这样,见面就给一鞭子的。你拿人家当黑骝了?” 玉千叠道:“傻丫头,私自跑出去寻你师姐,我还没追究你呢。你再看看,这是黑骊,还是黑骝?”艾伊娜走过去,细细一看马的鼻和眼睛,果然毛色较淡,呈茶褐色,不禁笑道:“原来是黑骊。” 玉千叠道:“这马叫奔飙,是才来不久的烈马,马夫都没法羁勒,只有我来调制。现下这马野性已去一半,过些日,便可上笼头压它了。” 李凌霜道:“只有师父才有此手段,既能驯服此等良马,又不致过于挫折,使其失了雄威,不敢再临大敌。” 玉千叠叹道:“我这一手,还是跟娜娜她爹学来的,多久没用,也觉生疏了。”李凌霜默然。 从牧场向北走二十来里,可见山巅之上,积玉堆琼,有数个冰川。雪融成瀑,从峻峭陡崖一落千丈,激起的水气,如烟似雾。绿草茵茵的山峦之下,坐落着数个白色毡房,背后一片松林,枝叶茂盛,这儿就是玉千叠的住处了。 是夜,玉千叠在大毡房里,给李凌霜三人接风洗尘。玉千叠母女和李凌霜酒量都很好,尤其是艾伊娜,独自奔波日久,现在回到故乡,而且和李天波相聚一堂,满心欢喜,不觉有些放肆起来,一顿尽饮,差不多有六成醉了。 李凌霜也兴致勃勃,给师父把盏。她平时不肯多饮,更严禁李天波纵酒,今夜却不拘形迹,开怀畅饮,倒是难得一见。玉千叠看着女儿和弟子,又看看李天波。少年话不多,似乎性格沉稳,资质也不坏,但不知品行魄力如何? 只听李凌霜道:“师父,我这回在中原,发现我们公孙武术,洛阳和夔州两大派代出名手,把公孙剑越演越精,几乎快赶上我天山一脉了。” 玉千叠停杯道:“霜儿,你在外这几年,经多见广,何不把江湖上的奇人异事,给为师讲讲。” 李凌霜道:“近些年武林中,新涌现出一批人物,其中武当新掌门银蝠道长最有名,传说他内功惊人,凡武功大家,莫能望其项背。峨眉派也有了新掌门,叫韩素衣,以一条蛟丝杆棒,蜚声南北。要说近来很时兴的功夫,当数心意六合拳;还有关外的凛冽掌,在江南也流行开来。” 玉千叠好奇地道:“凛冽掌在江南也有传人了?出名的人物是谁?” 李凌霜道:“出名的人还没有,但学练的人很多。” 玉千叠沉吟道:“仙宗门倒没什么出众的新人么?” 李凌霜脸微微一红,看了李天波一眼,低声道:“有个小魔笛,威名日盛,就是仙宗门的弟子。” 艾伊娜听到这里,嚷嚷道:“那个小魔笛,我们都见过,在陇头堡沙场主家,他手持一支铁笛,帮忙退贼来着。他的功夫,柔中带刚,虚实难辨,好像是内家极厉害的混元一力功。” 玉千叠微微哂笑道:“你这孩子喝醉了,人家的内功叫挪元大法,乃是秘技、绝技!混元一力功岂能与之比肩。” 李天波忍不住开口道:“我看小魔笛的招术,和重光公子的剑招很像。” 李凌霜心里一动,暗暗惊叹自己这弟子眼光真毒,竟然发现了剑与笛的关联奥秘。便是武功造诣很高的人,也未必能一下察觉出来,因为小魔笛的招式,并非简单将仙宗剑拆解开,添改招式而成。 艾伊娜立刻问道:“重光公子是谁?” 李凌霜忙道:“是我们在云南遇到的一位高人,他和小魔笛的招术看着相近,其实不是一个路子。重光公子是气引导剑,以气神为主,技术尚在其次。小魔笛的功夫则是内外兼修,刚柔相济。两者相差颇多。” 玉千叠眼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李天波来到西域,玉千叠仿佛很看重他,选择吉日,拈香行礼,令李天波拜师祖,拜业师,拜师姑,然后宣布本门戒规。李天波更换了衣服,容采焕然,跪在香案前,磕头发誓,永不背叛师门。 这番拜师行礼,玉千叠破例邀请了额贝都拉的几位伯克(回鹘的官),把新收的门徒,引见给他们。这实在是师门多年来的罕见之举,即便是李凌霜当初拜师,也没有这般郑重其事。 之后李凌霜指教李天波练武,玉千叠每每也来看看,但观看时,缄默无言,更不会兴发下场。私下里,她却禁不住对李凌霜夸赞道:“择徒不易,人才难得,这孩子也许可继承我公孙派的衣钵呢。” 这时,李凌霜方将李天波和仙宗门的关系、自己遇上重光的事,禀告师父。玉千叠默然,徒儿的心思,她素来很了解,思忖良久,正言道:“你既收了天波,便只可这样瞒着他了。好在你没拿他当外人看待,且尽心尽力,传他武功。这么一来,你无非只是对不过沈宓和仙宗门,对不过他爷爷。就真实本领而言,我自信公孙派绝不会毁了天波,反而会成就他。” 于是李凌霜向师父告辞,再启征程,去赴和重光的比武之约。 李天波不见了师父,不觉茫然。玉千叠将他带到牧场,叫他看马夫们驯马。只见额贝都拉的相马师和掌竿的师傅们,督率马夫,选马分群,把选好的马交给掌竿的人。已经上笼头的马,得由马夫先压服,然后才可遛圈。 玉千叠调制过的那匹黑骊奔飙,今天也上了笼头,但烈性尚存,不时盘旋蹴踏,又蹦又跳,把背上的人掀下去。好几个马夫都被它摔下背,压不住它。李天波看得搓手顿足,玉千叠突然手一指道:“天波,你去试试。” 众人惊诧异常,连艾伊娜都怔住了。李天波却毫不畏惧,答应一声,飞步跨上马背。奔飙见又有人来骑,即刻四蹄腾空,纵身疾跃,三下五下,便把李天波也掀了下去。李天波摔得趴倒在地,艾伊娜慌忙跑过去扶他,回头嗔道:“阿帕,他怎么行,还是你老亲自来压罢。” 李天波忍痛不服道:“师祖,让我再试一试!” 艾伊娜不相信地道:“这儿的马夫都是深有经验的能手,他们都降不住,你逞什么能。”玉千叠也问道:“你行么?” 李天波腰一挺道:“不能压,还不会摔么?” 玉千叠高兴起来,喝道:“娜娜闪开,让他再骑上去。”艾伊娜无奈,退了几步。李天波再次逼近奔飙,奔飙见他又来,打着响鼻,蹶起蹄子不让他靠近。李天波使个身法,一个纵步飞上马背。奔飙故技重施,掀立闹腾,李天波这次有了教训,身子紧贴马背,如粘在上面一般。奔飙直累得筋疲力尽,也未将李天波掀下去。在场众人都欢呼起来。 这时李天波反而振起精神,不容奔飙稍缓,双腿紧挟,压着烈马,在牧场短栅栏内奔跑了几趟,方一把拉紧缰绳,来到玉千叠跟前。玉千叠欣然而笑,艾伊娜更是满面春风,得意万分,如同是自己制伏的烈马一样。马夫们也都围过来,纷纷伸出大拇指,称赞公孙派的人果然不同凡响,将良马驯服;如此再调个日,就能骑奔飙遛大圈了。 第15章 双骄马蹄疾 于是李天波每日去牧场遛奔飙,看它的脚力,端的非凡马可媲。额贝都拉牧场的马夫,个个彪悍精强,但一骑奔飙,就被它蹄蹬口啮,乱捶乱纵。只有李天波靠近,方不惊不抗,老老实实让他骑。李天波极爱奔飙,从不肯鞭挞它,人和牲口仿佛天生有缘,引为牧场奇闻。 李凌霜走后,玉千叠突然性情一变,看李天波练功,竟肯指点一二,有时候高兴了,还会亲自演练示范。李天波异常机灵,只要见师祖高兴,立刻将自己的课业,不甚明了之处,一一说出来,请师祖指正。 李天波聪颖无比,玉千叠稍加指点,立刻心领神会。他的武功经师祖这番指教,突飞猛进,可以说是一日千里。艾伊娜见他踌躇满志的神情,不禁偷笑。 牧场还有匹马叫乌骓踏云,也是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艾伊娜经常骑着它,和李天波一起,驰骋在山原绿野。奔飙脚力如风,跑起来,四蹄像不沾地似的,乌骓踏云也追不上。每到这时,艾伊娜就笑嚷:“哎哟,波弟,等等我。你看你多莽呀。” 两人还结伴去打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打的野山鸡、野兔,獾等,驮在马上带回家。有次竟打到土豹子,像狗那么大,这是最难打到的猎物,竟被李天波猎获。 秋收刚过,准噶尔便来人催缴粮食,一番搜刮后,剩余的粮食无几。哈密百姓心有怨言,额贝都拉却无可奈何。 转眼冬季来临,玉千叠带着女儿和李天波,转场到一百多里外的冬窝子里。这时李天波武功愈精,玉千叠代李凌霜掌教,干脆令他和艾伊娜一道练功。艾伊娜名为师姑,其实比李天波大不了几月。两人同堂习艺,如影随形,俨然亲人一般。 玉千叠就艾伊娜一个女儿,把她爱如掌上明珠,从小就教她学武,希望她能承继自己一身本领。然而做梦也没想到,来了个李天波,投入公孙派不过三年,武功后来居上,大有超越艾伊娜之势,玉千叠不由对李天波道:“你师父以剑术驰名江湖,我看你颖悟过人,练武又有恒心,将来争雄武林,定会掩过师名。” 翻过年后,李凌霜还没有消息。忽见牧场上的伙计来报信,准噶尔汗王噶尔丹派了差官,前来采办军马。据差官说,要选清一色黑马,必须能立刻入营编队的,总共一千匹,即刻护送到固勒扎。玉千叠暗叫不妙。 额贝都拉忙吩咐两个伯克,好酒好肉款待差官,一面亲自到牧场马圈,站在高台上,监视掌竿的挑选马匹。相马师便禀告他,本场黑马不够,还得往别场采办。额贝都拉皱着眉,点头不语。 回到府上,额贝都拉告诉差官,纯黑马数量不多,可否混一些黑斑马或褐色马。差官得了额贝都拉好处,却蹙眉道:“这是官马,出征哈萨克用的,有一头算一头。大汗特别嘱咐,要黑色骏马,杂色不要。小人真想给达尔汗伯克方便,可这回是真不敢。” 于是牧场的黑马全数挑选出来,又到各处马场采买,最后将牧民家的黑马也都拉来,凑够一千匹,方把差官打发走了。奔飙和乌骓踏云,也在这群马中,被赶去了固勒扎。 艾伊娜勃然大怒,立刻就要去将奔飙和乌骓踏云追回,却被玉千叠厉声喝止,还训叱了她一顿,令她不许给达尔汗伯克添乱子。失去了奔飙,艾伊娜本来心里难过,又被母亲斥责一通,心中愈发委屈,一怒之下,离家走了。 玉千叠又气又急,和李天波四处寻她,一个往西寻,一个往南寻。李天波记得两人常去的地方,沿着草原小道,一直向白山乡南面的天山山坡奔去,爬上山顶,果然看见艾伊娜孤零零一人,呆坐在山顶上,望着晚霞流泪。 李天波默默坐到她身旁,两人一声不吭,看着天上的霞光。夕阳余晖,如梦如幻,恍若一条金红色的绸带,一直飘向远方。 缄默半晌,艾伊娜突然悲声道:“你知道么,我阿塔曾是额贝都拉的马师,整个叶尔羌汗国,没有比他更会相马、驯马、驭马的人了。阿帕来到哈密,看见了我阿塔,便再没离开过这里。我阿帕比阿塔大十来岁,但二人恩爱异常。不料我出生那年,准噶尔人猝然进犯叶尔羌汗国,阿帕那时即将临产,阿塔为了保护牧场的马,和准噶尔人一场苦战,身负重伤而死。阿帕伤心欲绝,生我之后,没有乳汁,额贝都拉便将我抱进府,我是吃奶娘的奶水长大的。” 艾伊娜眼圈红红的,追忆从未见过的父亲,不胜伤怀。李天波听了,想起自己亲人的惨死,不由衷心发出同情感叹。艾伊娜叹息道:“阿帕拿我当男孩子养活,从小教我舞刀弄剑,但又怎么样呢?遇到仇人,奔飙和乌骓踏云被掠走,我什么也做不了,空有一身武功,有什么用!还不如当初教我做针线、煮饭菜呢。”她抱怨起母亲玉千叠来了。 李天波劝慰道:“别这么说,师祖实在是疼你,她老人家传你武术,想是不愿你受歹人欺侮。以师祖的功夫,难道她不想为你爹报仇?但是独木难支,准噶尔势力强盛,师祖也在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以待天时罢。” 艾伊娜恨恨地道:“那要等多久?” 李天波记起自家背负的仇恨,脸上现出刚毅之色,道:“我们练武的人,只要有志气,本领越学越多,越练越精,总有一日,能完成搏浪沙一击的壮举。” 他的语调,颇有悲壮之情,艾伊娜仰头看他,不觉倾倒在他肩上。李天波轻轻拭去艾伊娜的眼泪,只见她眼波漾漾生辉,睫毛弯弯,修眉直鼻,樱唇边梨涡微现,在落日霞光的照映下,更显得肌肤晶莹,白若羊脂;头上绿鬓如云,满头黑亮的长辫,透着一股特别的枣香味。 艾伊娜夺目的美丽,一时间令李天波神不守舍,禁不住低下头,轻吻了她鼻尖一下。艾伊娜呢喃一声,抱住李天波的脖子,递上了双唇。两人拥吻忘语,直到晚霞消失在天际。 这之后,李天波在师祖面前,为了避嫌,反而行迹稍敛,不像以前和艾伊娜那般亲近了。反而是艾伊娜,口敞性子直,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简直死钉上来,恨不得和李天波时时粘在一起。 玉千叠已然有所察觉,虽然没有明说出口,心中也自不免暗暗盘算。额贝都拉长子郭帕伯克早属意艾伊娜,玉千叠也有允意,如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玉千叠深知女儿脾气,一时不便断然阻止,但也不能漫无顾忌,任由二人发展下去。 古尔邦节的前一周,额贝都拉举办了一次骑射比赛,吐鲁番、哈密的勇士都汇集草原,连郭帕伯克也下场参赛。只见他身材高挺,英武亢爽,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穿着一件白色的袷袢,系一条蓝色腰带,骑着禄螭骢,背弓挎箭,正是姿容帅气,风仪亦佳。 玉千叠率女儿和李天波也到了草场,她想当场考验弟子的武学,便令李天波也去比试。李天波领诺,挑了一匹白马,一翻身骑上去。艾伊娜兴致勃勃,给他鼓劲。李天波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她微微一笑。郭帕伯克也看向艾伊娜,又一望李天波,口角往下一撇,心里涌起一股酸味儿。 号令响起,一支羽箭划过天际,几十匹骏马撒开四蹄,如脱缰野马,风驰电掣而去。郭帕伯克和禄螭骢一人一马,配合得天衣无缝,看着两边远处的靶子,郭帕伯克张弓搭箭,嗖的一声射出,击中靶心。观者欢呼雀跃,齐声赞颂。 就在郭帕伯克连射连中,满心得意之时,忽然,一骑白影犹如闪电一般,从后面腾空掠过,追了上来。众人尖叫声中,李天波骑的白马,已越过了禄螭骢。李天波拧身放箭,夭矫若龙游,箭发如连珠,端的是百步穿杨,箭箭惊人。 郭帕伯克岂肯示弱,随着鞭鸣之声,禄螭骢放蹄疾追。两匹马不分伯仲,激烈角逐,伴随着箭啸声声。众人都看得呆了,似乎忘记了呐喊助威。骄阳映照之下,两骑领先的骏马显得异常矫健,飞驰如风。人群重新沸腾起来,二人的马一齐冲过了终点。 裁断的人验看两边的靶子,郭帕伯克的雕羽箭,箭无虚发,全部命中。再看李天波射出去的白翎箭,不但支支正中靶心,而且用力又猛又匀,看得人人咋舌。 艾伊娜眉飞色舞跑向李天波,意气扬扬,不断摩挲那匹白马。玉千叠和郭帕伯克的眼睛,都灼灼盯着他俩。艾伊娜毫不在意,李天波看见了师祖的眼神,心里却有点发慌,不由低头垂颈,不敢和艾伊娜多言。 转眼就是古尔邦节,会礼叩拜之后,乐师们敲起鼓,吹起唢呐,众男子跳起欢快的舞蹈。艾伊娜对李天波道:“波儿,我知道你们汉人,信的是菩萨。你肯为了我,改信真主么?”李天波轻轻捏了捏她娇嫩柔软的手,慨然道:“娜娜,为你死我都愿意。” 玉千叠的毡房也热闹起来,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大抵为牧场马师,也有一些伯克。没想到,郭帕伯克也携厚礼而来。玉千叠早已备好牛羊肉,和油馓子、烤馕、花花等。艾伊娜和郭帕伯克很熟,且性格豪爽,便抛开家常俗套,和郭帕伯克随便谈笑起来。 席间客人弹起琴,艾伊娜高兴,婆娑起舞,真个是舞姿飘逸,妙态绝伦。郭帕伯克也和她一起舞起来,把李天波看得愣了神。 筵席之后,玉千叠留下李天波,只带着艾伊娜,去额贝都拉府上贺节。 以后李天波每日功课,玉千叠依旧指点他,但却不让艾伊娜和他一起练功了。玉千叠常低头想心事,李天波预感到什么,也有些沉默,只有艾伊娜仍然天天找他,浑没意识。 忽一日,玉千叠把艾伊娜支开,将李天波叫到跟前,霭然向他道:“天波,你师父收你入门,把你带到这儿来。我冷眼相观,你勤奋好学,不但天资好,人品也可靠,实是可造之才,足可继承宗派。得徒如你,为师幸感何如!” 李天波动容道:“这都是师祖和师父的大恩,救了我一个孤儿,还以武学绝技相授,我当顶礼叩谢。”说罢便欲行礼。 玉千叠止住他,淡笑道:“我有件事要告知你,你师姑艾伊娜,生下就没了父亲,如今她已长成,我玉千叠遵从亡夫遗嘱,按回鹘传统,准备将她许给信奉回教的本族男子……” 此言一出,李天波惊骇不已,慌忙道:“师祖,我、我愿意追随师祖,崇奉回教。” 玉千叠一愣,咀嚼他话中含义,凝重地道:“你真愿这样?我知道你们互有好感,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没有?” 李天波羞赧满面,喃喃地道:“弟子不敢。” 玉千叠将李天波看了又看,方道:“我相信你,你是有分寸的孩子,绝不至辜负我们。你俩的事,我考量了好几个月,不是我不把娜娜给你,你想,第一,她是你师姑,于伦理辈分不合;第二,你们不是同一族人,信奉不同,风俗习惯各异,在一起困扰很多;其三,达尔汗伯克早就有意,要娶艾伊娜做儿媳。本来郭帕伯克很喜欢她,她呢,你也看见了,对郭帕伯克也不错。节日那天,达尔汗伯克正式提亲,且艾伊娜的先父遗命如此,我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可答应了……” 第16章 情遗东天山 如闻晴天霹雳,李天波听了这意外的消息,竟几乎晕倒。但他是个刚硬的少年,把胸中沸腾的感情,按捺了又按捺,费了很大力气,将痛苦抑制住,默然挺立,并不低头,也不开口。 僵了半晌,玉千叠盯着李天波,又发话道:“天波,你也用不着难过,我已经另想了办法,也有安排你的去处。你师父去顺天府,已有年余,我有一封信,你替我带给她。” 李天波面色苍白,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强笑了一笑,大声道:“是!师祖安排得很是,弟子论家世、论交情、论才技,全不如达尔汗伯克的长公子。师祖的苦心,我很明白,弟子应当退让。”说罢一举手,断然道:“我今日就走。” 玉千叠点点头道:“好,你明白就好。你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儿我把信给你,你明日出发也不迟。” 李天波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玉千叠双眸注定他,放缓声音,说道:“唉,天波,我有我的难处,并不是看不起你。你的品性进步,我全看在眼里,我还想你继承公孙派的衣钵,这绝非饰词,而是肺腑之言。艾伊娜的婚事,是为了守她先父遗言,为了报达尔汗伯克的庇护之恩。这一点,你应该能体会。”说到这,骤然沉默了。 李天波听出她言外之意,遂道:“师祖,弟子能体会。弟子的心事,你老是知道的,但弟子来西域,初衷是习武报仇,并非给师祖添腻而来。承蒙师祖师父耐心传技给我,我本来应该专心练武,不该……这实在都怪我!我拿到信,立刻便离开,师祖放心。” 玉千叠盘腿坐在毯上,微微笑道:“好孩子,你有志气,将来也一定能出人头地。我这做师祖的,就在天山等着你以后修成大器。师姑那儿,你就别跟她告别了,她的坏脾气,你是知道的。” 李天波颤声道:“弟子明白,师祖,你老只管望安。”说罢跪下去,磕了三个头,退出毡房。 当晚,李天波在自己的小毡房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他真想最后见艾伊娜一面,但既答应了玉千叠,只能强忍惜别之情,睁眼到天明。 次日一早,玉千叠便牵着一匹白马,来到他毡房门外。李天波衣衫整齐迎出来,叫道:“师祖。”玉千叠一看他,早已打点利落,暗暗点头,将信递给他,叮嘱道:“孩子,委屈你了。这一路并不太平,你要多多保重。” 李天波眼里含着泪,给师祖一揖到底,然后接过缰绳,奋然上路。 这白马就是李天波在比赛中骑的那匹马,跑了一天,第二日,经过一片胡杨林,浓烈的金黄色,在阳光下绚丽夺目。忽闻身后马蹄声骤,勒缰回头一看,远见征尘里,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疾风似的到了跟前。李天波面热心跳,轻纵下马,沉寂无语。 后面追来的,正是艾伊娜,她甩镫下马,直冲过来,野猫一般的眼睛瞪着李天波,仿佛要燃出火来。 只听艾伊娜锐声道:“你竟然悄没声地走了!我非得当面请教,是我哪里亏待了你,你就这么狂傲残忍,抛下我一跑。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绝不放你好好离开。” 李天波全身绷硬如石,只是站住了默然。艾伊娜嚷道:“怎么不说话?阿帕要将我许给别人,你不敢去争、去抢?抢不过,你不会拐了我走?平日里你那么要强一个人,真遇到该较劲的地方,却只能一溜,太令我寒心了。” 她已知晓实情,越想越恼,眼泪止不住滚落脸颊。 李天波愈发痛苦,终于低声叫着艾伊娜道:“娜娜,我对不住你。” 艾伊娜紧盯他道:“我只想问问,平日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李天波道:“我从未骗过你。自我入师门,上承师祖、师父的厚爱,下承你更没拿我当外人,只要我活着,决忘不了师门相待之恩。这回不辞而别,我心如刀割,但是我必须知过悔改,不能再耽误你,再让师祖为难……” 艾伊娜竖起蛾眉道:“你说什么?你后悔了?” 李天波两眼通红,说道:“娜娜,我不是后悔动情,是自悔没管住自己,还求你原谅我情不自禁。” 这话立即打动了艾伊娜,她猛地扑进李天波怀里,喊道:“波儿,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 李天波搂着她,只是心如乱麻,真恨不得带着心上人,并翼远飞。但他到底控制住自己,扶着艾伊娜的肩头,凄然道:“娜娜,娜娜,师祖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拐走她老人家的爱女,那岂不是反恩成仇了,还不如让我去死呢。” 别看艾伊娜平时大大咧咧,其实她深知李天波为人,听他这一说,顿觉灰心,面色白一阵红一阵,陡然玉臂一扬,啪的打了李天波一耳光,凄厉地道:“算我瞎了眼,竟看上你这懦夫。你滚罢,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李天波铁青着脸,任什么都不说,微微一抚她发辫,倒退两步,飞身上马,一磕马肚,飞驰远引。艾伊娜孤影吊独,靠在马身上,哀哀悲泣起来。 一路上,李天波策马狂奔,竟不流连风景,看一看沿途道上的情形。本来李凌霜将行走江湖的禁忌,应知应觉之事,已经全部教给了他;这回离开西域,玉千叠又重新叮咛了他一遍。哪知李天波心中痛苦难抑,不由形于颜色,投止打尖,敞开酒量,只顾借酒浇愁,把师祖师父的话,尽抛于脑后。 玉千叠一向多在西域做事,已有十余年没进口里,打听起来,近时虽不是三藩之乱时的情形了,可是晋陕土匪仍闹得很凶。玉千叠饱尝世味,又有点愧对门徒,遂谆谆告诫,叫李天波路上莫炫才技,莫强行出头露脸,待见到李凌霜,再创业争雄。 这也是玉千叠怜恤孤儿,越是关心,越不放心的意思。可是年少的李天波只觉受到轻视,未免不服气,心中嘀咕道:“师祖连功夫也瞧我不上,我偏要做出点成就,给她老人家看看!” 于是李天波由着性子,开始了他的行侠仗义。沿途纠葛不断,看见大欺小的,他要去管;看见人跑马踩坏摊贩货物的,他也要管;还有偷吃卖鲜果子的,被他抓住,强令毛贼拿出十几吊钱,赔偿了才算了事。 行行重行行,这日午时,已到太行山脚下,一个比较大的镇甸,地点冲要。当天正是赶集的日子,非常热闹,沿街尽是摆摊售货的,各种货物,应有尽有。李天波牵马顺着街道遛来,正待找家酒馆吃饭,忽见对面有三个汉子,暴打一个小贩模样的人。那小贩已被放倒在地,三人还不停地拳打脚踢,打得小贩直唤爹娘。 李天波远远望见,不由动怒。他本是侠肝义胆、好打不平的人,且年少冲动,热情气盛,忙凑了过去。这时看打架的人,已围了一堆,个个脸上忿忿不平,却无人敢上前劝解。 李天波左手拉马,喊一声:“借光,诸位。”右手轻一拨,人群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李天波越众当先,来到圈子里。他顾不得先询问原由,松开马缰绳,插身而进,双臂一合,往外一分,用了七分力,那三个汉子猝不及防,一个仰面跌倒,另外两个踉踉跄跄,抢出去好几步。 猛听一人厉声喝道:“好本事!”李天波侧身回头,往旁一看,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穿一件朱红色长袍,外罩暗青色织锦马褂,下面赤黑色方头靴,倏地纵到李天波跟前,两眼虽白多黑小,但眼光如锥,锐凛凛地瞪着他。 李天波正欲问个究竟,那青年突然捣出一拳,直奔李天波面门。这一拳来得很快,李天波不慌不忙,微一拧腰,左臂往外一穿,右手一招“骤风逐云”,拳风刺骨,那青年慌不迭地连退两步。 青年神色一变,怒喝道:“足下贵姓?你是专门来管闲事的么?你可知道我是谁?” 李天波道:“我姓李,叫李天波,专门打抱不平。这儿三人打一个,我就看不惯,你是谁又怎样,我偏要拦上一拦。” 青年忍不住羞怒,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跑我五行宗地盘上撒野,可见你有两手了。在下不才,倒要会会你这小子……” 话音中,青年忽然从斜刺里撞上来,双拳一错,换了一路拳法。李天波见对方招术紧密,反倒爽快起来,喊道:“你是五行宗门下?好,你有什么出奇的功夫,都使出来。” 展眼间,两人对拆了二十余招。青年性急,见打不败敌人,不觉暴躁起来,正是众目睽睽之下,情何以堪。正在这时,忽见李天波露出一个破绽,青年大喜,急忙趁势纵身,“赤虎跳涧”,右手一掌向李天波上盘猛击而去,以为这一下,必定得手。哪知李天波身法好快,倏的一转身,青年扑了个空,微微一惊,李天波的左手早已疾如闪电,从右肋下伸出去,噗的打中青年软肋。 李天波这一招,原学自吴三桂手下元栈的那招“神龙探爪”,当时他也挨了一下,还吐了血。青年这时也嗳呀一声,眼前发黑,一跤跌倒在地。那三个汉子见青年失利,急抢上前,围攻李天波。李天波飞起一脚,踢飞一人;就势一伸手,把另一人的手腕叼住,顺手牵羊,也给撂倒在地;剩下的一人不由住了手,陡退数步。 李天波冷哼道:“这样不济事,也敢挟技欺负人?”回头看小贩,已被人扶起,见李天波打倒青年一伙,遂上前称谢。李天波便问原由,小贩似乎惧祸,不敢多说,哼哼唧唧了几句,由人扶着去了。 那青年也爬起来,一手摸胁下,一手戟指李天波道:“好个姓李的,你等着,有种的不要走。”三个汉子搀扶着他,一径垂头丧气地去了。 李天波笑道:“小爷名字都报了,没空等你,你尽管勾援兵,寻小爷来。” 围观的人也都散了,这时一个卖农具的老头子走过来,低声对李天波道:“少侠真是打得痛快淋漓,可给我们出了一口气。”李天波便问道:“他们为何要打那小贩?”老头子叹道:“刚才那年轻人叫小霸王樊超,是五行宗掌门人樊丕显的小儿子,极好打架。这方圆百里地,都是他的地盘,他倚仗随身本事,在此滥收保护费,以此赚钱。方才被打的,是卖板栗的小石哥,因没有额外交赶集费,樊超便带手下来赶他走。要不是少侠出手,今儿准打出人命来。” 李天波闻言恨道:“原来如此,这厮竟如此霸道,可惜适才我下手轻了,应当好好教训他一顿。” 老头子道:“少侠还是尽快离开这儿,五行宗不是好惹的。姓樊的吃了这大亏,准来找后场。” 这话激起了李天波的少年傲气,冷笑道:“我正怕他不来呢!”于是谢过老头子,牵上马,就附近寻了家饭馆,找了一个傍窗临街的桌子,大咧咧坐下,先要了一壶茶,喝着解渴,然后点菜叫酒。过了一会儿,酒菜都摆上来,李天波喝着酒,只觉这酒闻起来一股子清香,喝下去甜又粘,他家也开过酒馆,因此好奇,问店家道:“你这酒醇香甘润,可有名字?” 店家笑道:“这是我自家酿的酒,虽没起名,可比别的地方那些名酒还好。若你平时一斤的酒量,我这儿可以喝两斤。只一样,后劲大极了,喝完了非趴下不可。” 李天波又斟了一杯,细细品味,赞道:“好酒,果真是好!”于是一杯接一杯,放量豪饮。 他大吃大喝,等着樊超来。谁知等了老半天,没有动静,李天波甚不耐烦,心道:“都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人影,我要赶去京城,犯不上在此傻等。姓樊的,小爷可不是怕你,是耗不起这工夫。”他又买了满满一囊酒,打算路上吃,结账后,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扬长而去。 第17章 酒醒人已远 太行山前几日刚迎来初雪,纵横叠嶂的山峦,银装素裹,峡谷里雪压松枝,纤尘不染,风吹树动,银丝闪烁。李天波顺着山间小道前行,一边赶路,一边喝酒。 这酒果然后劲极大,李天波早有醉意。其实他虽然直爽,但并不莽撞,素日也知谨慎,只是这段时间,他失恋难堪,心中痛苦,未知如何排解,不觉贪杯,只愿用香醪来淹没往事,忘记一切。 正走之间,忽听后面人声嘈杂,有人喊道:“姓李的别走!”“别放李天波跑了!” 李天波回头寻视,见后面冲来十余骑,其中一人,就是那个五行宗的小霸王樊超,对旁骑遥指说道:“向爷,就是他。”于是一匹杂色马急驰而来,截住了李天波的去路。马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提钢锯,指着李天波哈哈大笑道:“姓李的,咱爷俩有缘,在这儿碰面了。我找你好几年,你还记不记得我?” 李天波双目通红,瞪眼切齿道:“你、你是杀了我全家的仇人……你找上我,我还要找你们!……” 拿钢锯的男子原来是独角兽向魁,他狞笑一声道:“你还找我们,真是有种。小子,今儿个你跑不了啦,乖乖跟你向爷爷走……” 这时五行宗的八九人也打马奔来,个个手执长兵刃,横眉竖目,要替掌门之子雪耻。向魁话还未说完,樊超猛地一冲,手中马刀奔李天波斩来。他带来的七八条汉子,都是五行宗的顶级高手,顿时也纷纷窜动,挥刃上前。 李天波怒喝一声,立即拔剑,然而马背上,用剑对付长杆武器,先落了下风,转眼间,被五行宗众人一阵猛攻。他急忙就劲一翻,唰的跳下马来,退向结冰的山涧。 樊超等也跳下马,狠狠朝李天波攻去。李天波功夫虽在,只是喝高的人,头晕眼花,星星在头上打转,身体摇摇晃晃,非但进攻无能,便是防守也难,眼看要失手。向魁不由着急,他要活捉李天波,从他嘴里撬出藏宝图的下落,于是耸身一跃,双足点地,一展钢锯,直往李天波冲去,喝道:“待我来拿他!” 李天波急回身招架,向魁把钢锯使得泼水也似,攻上攻下,李天波连连退闪。五行宗的人将他团团围住,后路被截,侧面敌人也刀矛齐下。向魁要活擒他,钢锯专走下三路,一个“玉带缠腰”,横打过来。李天波急将身一起,蹿起一丈多高,却不料冰面地滑,他大醉之下,没有落稳,哧溜一下仰面栽倒,直滑出三四步,想支撑站起,却身子沉重,动弹不得。 向魁大喜,施擒拿手,便欲捉他,手指刚一下探,背后突然一股寒风袭到,其快无比! 向魁大惊,未敢回头,嚯的横身飞跃,往旁一闪。只见一条浅粉色人影,脚点冰涧,嗖的越众飞过来,唰唰一连两剑,“仙女投梭”、“轻虹度桥”,朝向魁轻灵而迅捷地攻过去。向魁急忙招架,哪知来人剑尖快到胸前,忽变方向,改打向魁穴道,向魁急忙后退。 李天波半躺在地,醉眼朦胧中,看见来人是一个穿浅粉色裙袄的少女,身姿轻盈,肌肤如雪,手持一口长剑,回风舞雪,仙袂飘飘,在冰涧上若飞若扬,势不可挡;招数虽然犀利,却半点不慌,宛如流星追月,飞花逐水。 粉衣少女剑法轻灵,一人对付十来个五行宗高手和向魁,有攻无守,毫不吃力。但闻一片叮当响声,夹杂着受伤呼痛之声,五行宗的人接连被刺倒,樊超也被利剑划伤。五行宗的人呼啸一声,背起伤员,重新上马,潮水一般退了。向魁心有不甘,但自知不敌,只得怒喝道:“好娘们,坏大爷的事,有人找你算账。”也跟着往来路撤了。 顷刻间万籁俱寂,天地一片纯白,恍若仙境。粉衣少女站在李天波跟前,眉目如画,明眸含俏,恍若下凡天女。李天波看得呆了,张口忘词。少女轻轻伸手将他扶起,来到山道上,李天波那匹白马不知从哪儿窜跑过来,到了两人面前,四蹄一立,纹丝不动。少女不禁夸道:“好马儿,比人还灵。” 粉衣少女将李天波扶上马,往后退了几步,葱指将娇唇一撮,口打呼哨,又一匹雪白的骏马,轻跳而来。少女立即捷如飞燕,轻轻腾上马背,双腿一磕,疾驰而去。李天波的白马紧随其后,一点也没被甩下。 跑了十多里路,夕阳渐落于山岭,寒风潇潇,驱赶着浓浓雾气,向山下游荡。粉衣少女回过头,见李天波在马上东倒西歪,似乎快栽下来,遂放慢了马速,改为快走。 冬日余晖下,现出一座白雪覆盖的野寺。粉衣少女便望寺庙而去,走近一看,山门上“大悲寺”三字,隐约可见,寺庙荒废已久,分外沉寂破败。 李天波的白马也跟了过来,粉衣少女不禁轻笑,口中低声念道:“我真是多事。”遂将李天波扶下来,找了一处稍微干净的地方,安顿好他。李天波这时已昏昏沉沉,山公倒载,幸喜没吐,一躺下,顿时呼呼酣睡过去。 粉衣少女叹道:“这么不胜酒力,偏会酗酒,还要滋事。”本想就此而去,又怕向魁等重找过来,只得留下,心中咕哝:“我若不出头也罢,既然伸了手,就只好管到底。待他酒醒后,我就离开。” 次日差不多快到晌午,李天波一醉方醒,抹一抹眼睛,四下一看,浑然不知身处何处,且喜自己的坐骑打着响鼻,就在殿里。愣怔半晌,回忆昨天醉后发生的事,头晕脑胀,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一骨碌爬起,走出大殿,但见天上细雪飘舞,残破的寺庙为雪掩盖,反显出一种侘寂之美。几个鸦雀,啾啾喳喳,在殿宇上展翅跳跃。 李天波牵马出寺,忽然一惊,只见寺庙门前,一溜新鲜的马蹄印,直达远处山道。李天波站在飘飘的雪里,远眺迷蒙的群峰,心下也是万千迷茫,爽然若失。 他终于抵达京城,按照玉千叠给的地址,到了阜成门南边的金城坊,这里遍布大大小小的银号。转过两条胡同,到了西口路南一蛮子门大门口,李天波下马上前,一阵敲门。 门后出来一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仆人,李天波说明来意,仆人进去,很快又出来,引李天波进院。这院子是三进,约有二十多间房,一位穿长袍的中年富商,在上房门口相迎。 李天波先做自我介绍,富商忙道:“请屋里说话。”此人叫陆皓鑫,开着数家当铺,专好结交绿林,替他们销赃。他于螳螂拳很有造诣,年轻时曾混迹江湖,突逢不测,是玉千叠救下了他。他遭此挫折,不觉心灰,决意退出武林。玉千叠收李凌霜为徒后,远走西域,一晃十数年双方未见面。这次李凌霜来京,便由师父推荐到陆家落脚。陆皓鑫念及旧恩,很热情地接待李凌霜。不想一年多后,李凌霜的徒弟,也来到了这里。 不过这时候,李凌霜已离开京城,去了关外。李天波闻言愕然,不知师父为何出关。陆皓鑫也不清楚,李凌霜在陆宅呆的时间并不长,陆皓鑫听她说,在直隶某个地方,碰到了仙宗门的大公子,和他比斗了几场。那期间,李凌霜的脸色非常难看,又要出家,又要自杀。陆皓鑫劝了她一回,李凌霜闷闷无语。上月底,她突然振作精神,说要去艾浑,那儿是边外重镇,黑龙江将军的治所。 李天波听说师父和仙宗门比武,心里纳闷,他对仙宗门的小魔笛,一直存有好感。奔波日久,李天波心中一直不痛快,这时又添上为师担忧。思量半天,打定了主意,师父有事,弟子当义不容辞,他也准备奔赴关外。 在陆家小住数日,陆皓鑫替他办了通关文牒,李天波便要动身。出发前一日,他正在书房向陆皓鑫辞行,陆家仆人来回禀道:“藤牌营涂四来拜。”陆皓鑫瞪了眼仆人,目视李天波,面浮假笑道:“这是我一位远房亲戚,难得来一次,我和他聊聊。”又对仆人道:“往后面让。” 李天波并不在意,他本来打算再上街一趟,添补些出关的物品。走到大门口,恰见仆人领进一个男子,三十多岁,留着短胡须,形容瘦小,但颇精悍,背着一个包袱,匆遽地往里走。两人擦身而过时,这男子斜睨了李天波一眼。 李天波顺着大街,逛了半天,天色已晚,他提着买的东西往回走,刚拐到按院胡同东口,蓦地从胡同里窜出来一人,只差着两三步,险些跟李天波撞个满怀。李天波疾往旁一闪身,那人也唬了一跳,“哎呀”一声道:“吓,原来是你。” 李天波武功高强,竟没察觉到此人步伐,暗地吃惊,这人轻功提纵术非同小可。注目一看,正是陆家那个短小精悍的客人,藤牌营涂四,手提一口翘尖刀,张眼四顾,神色仓促。 李天波看着他的刀道:“阁下不是陆宅的亲戚么,出什么事了?”涂四一愣,随口道:“哦,哦,有点事。”无瑕说话,拔腿就要走。 忽然间,从胡同里南北向的小胡同口,又窜出三个汉子,短衣快靴,持利刃,箭似地奔涂四背后扑过来,抡刀就剁。 涂四急忙应招,他武功不敌那三人,只能仗着身法轻快,手底下贼滑,边打边择路欲逃。然而那三人都是劲敌,刀沉力猛,将涂四合围住,似要活擒他。内中一人喝道:“臭小子,趁早躺下罢,乖乖跟太爷去见索相,把赃物交出来,可留你一个全尸。” 涂四不甘心束手就缚,一探囊,摸出飞蝗石,撒手打出去,立刻身随石进,唰的往北一窜。北边这敌人却很了得,虽然右闪,却往左一横刀,挡住涂四。刀锋碰刀锋,叮当一声响。涂四手腕被震得发麻,险将翘尖刀磕飞。 李天波忍不住大喝一声,将手上拎的东西一扔,唰的拔剑,飕地冲入战圈,立刻动起手来,只一剑,正刺在一个敌人右臂上。那人负痛一哼,窜退下去。另外二人哗噪道:“好贼,居然还有帮手。哥们上,捉住他!” 李天波展开公孙剑法,闪展腾挪,也就十数回合,便占优势。两敌奋力拼斗,却非对手,李天波忽然“金针度线”,往外一撒手,侧面敌人封招略迟,闪避稍钝,长剑嗤的一下,削到肩头上。这敌失声一叫,歪歪倒倒栽了出去,跌在墙根下。 这时候只剩了一敌,一把刀连拆七八手后,李天波猛喝声:“着!”唰的一剑“飞星追月”递出去,敌人随着剑风退出两丈多远,天色昏暗看不很清,听动静,想必也负伤了。三个汉子自知不敌,互相招呼一声,眨眼便退得看不见了。 就在李天波牵制住敌人时,涂四竟然偷偷溜了。李天波起始不悦,转念一想,看在陆皓鑫面上,不和他计较,只待回去,向陆皓鑫打听便是了。 第18章 素颜皎如玉 李天波回到陆宅,将按院胡同口发生的事,对陆皓鑫讲了。陆皓鑫又是感激,又是难堪,思虑良久,终将这桩事的底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李天波。 原来,这涂四是福建人,原是郑成功麾下藤牌将领林兴珠的手下。清收复台湾后,涂四随林兴珠降清,到了京城,编入新成立的清军虎衣藤牌营。这涂四过去混过绿林,见京城王公贵族多,富甲天下,不由技痒,又偷偷干起了老本行,盗窃得手,都拿到陆皓鑫这儿来销赃。这几年来,两人合伙很做了几笔生意。 涂四胆子越来越大,这一次,竟盗取了内阁大学士纳兰明珠府上的一方玉玺,送到陆皓鑫处。陆皓鑫一看,玉玺乃整块的蓝田山玉圆雕而成,印高二寸,全高五寸半,上为交龙钮,雕琢精美,玉质温润,印面阳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隶书。陆皓鑫一见这八个字,心头一动,惊诧不已,暗忖:“难道这便是失传已久的始皇宝玺?” 陆皓鑫给了涂四二百两银子,待赃物出手后,再给余下的二百两。按照惯例,一般巨赃到手,都要保存数月,看准没有风险,再行改造卖出去。不想这回玉玺还没出手,涂四便上门要钱,说他行将随营开拔出关,等不及了。 陆皓鑫很豪爽,把另外二百两银子也给了他。不想涂四被人截拿,而且对方既不像捕快,也不像明珠府的人,倒似和议政大臣索额图有瓜葛。陆皓鑫不由愕然。 涂四离开陆宅不久,陆皓鑫骤觉异常,追踪出去,和一个独臂老人打了个照面。那老者长眉鹰鼻,虎视眈眈,见陆宅出来人了,转身便走,一闪即没了影。陆皓鑫瞥见此人,蓦地一震。他早探听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独臂神捕周方直,业已退隐,不想明珠凭势力,花钱重聘,把他给请出来,定要将原赃追回。 陆皓鑫顿觉不妙,这玉玺果然烫手,非其他赃物可比,竟将索额图和明珠两相都牵扯进来,自己如何惹得起。斟酌良久,无计可施,只有将原物奉还,方可撤身出来。但涂四已被人盯上,不能叫他去冒险,只得自己亲自走一趟。 李天波万想不到会有这等事,陆家开着当铺,原来在做此等营生。他心想自己打扰陆家这些日,无以为报,不如就替陆皓鑫去缴还赃物。 陆皓鑫知道玉千叠的人武功高强,这夜闯明珠府,非同小可,自己武功早已撂下,真不得不借助李天波的援手。遂将宝盒拿出来,打开盒盖,将玉玺捧给李天波,细细端详一回,果然不愧是传国玉玺,气势磅礴。 当天夜里,李天波将宝盒放进包袱里,系在肩头。陆皓鑫给李天波带路,二人悄没声地奔到纳兰明珠府附近。先绕府一转,觑定出入路口,四顾无人,李天波将长袍打在包袱内,飞身跳上房脊,借瓦兽障身,往四下一看。 这明珠府邸分中路和东、西两路,中路上是正门、正殿、后殿、寝室与后罩楼,左右是翼楼、旁庑、执事房,各种游廊、亭榭、花厅,大大小小上百处房间,实不亚于吴三桂的洪化府。 李天波飘身下落,陆皓鑫见他平安进去了,急忙返家,以防独臂叟趁夜前来捣乱。 明珠府东路院落为家祠和佛堂,西路有两组并列院落,是王府的生活起居之处。据涂四说,传国玉玺就藏于西路院明珠的小书房内,而不是藏在后罩楼。李天波穿过西路后院花园,见这里是座四十多间的三进大四合院,屋宇高大精致,有跨院,有绣楼。三层正院,一点灯火也没有,静悄悄的,似乎宅眷均入梦乡。只有东跨院一间房,窗户微启,从窗隙透出一丝光亮来。 李天波凝神注视那半扇窗,轻轻挪过去,附窗一看,却见里面是个寝室,灯影朦胧中,一位汉装少女坐在床边,不施粉黛,低头垂目,正绣着一个荷包。这少女穿着一体合欢红绸衫,脚下趿着绣花鞋,柔和淡雅、清丽婉约之极;偶一抬头,眼波如涟漪里的盈盈月华,顾盼之间,摇落星辰漫天。 李天波心想这姑娘好面熟,只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再看这间卧室,紫檀为梁,水晶为灯,珍珠作幕,鲛绡作帐;梨花木的床榻上,设着青玉枕,铺古香缎,叠绮罗衾。满室富丽堂皇,越发衬得那少女清逸脱俗。 李天波看得忘情,忽然那少女看了眼窗户,似微微一笑。李天波一愣神,猛往后退了半步,满面通红,醒悟自己这么窥视人家姑娘的香闺,很不合适。他急忙离开跨院,直走中厅,趋正房一探,并无耳房,不知明珠的小书房在哪里。 他在西路院盘桓了一阵,骤见走廊上人影一闪。此时月光微明,清辉匝地,李天波凝眸细看,这人影翩若惊鸿,带着长兵器,背上露出把柄,冲李天波一招手,轻声道:“后面去!”夜静声清,是个少女的声音,说罢嗖的一窜,登墙头,上了房顶。李天波心中一动,也飞蹿上房。 前面人影步伐很快,而且轻俏无声,李天波差点追不上,不由惭愧,施展“飞天揽月”的招数,嗖的赶过去。前面人影陡然往平地上一蹿,轻飘飘落下来。李天波也跟着往平地一跳,脚方沾地,前方人影已腾身而起,横遮到李天波前面,反手一拔背后剑,照李天波手腕一点,娇声道:“ 线上朋友来了,你是怎么个来意?” 月光下,李天波已认出,这就是闺房中绣荷包的那个少女,此时她早已换上一身玄靛色长衣,腰系彩云盘凤绸带,足登鹿皮铁尖窄蛮靴,手持一口清冽犀利的青羽剑,身手灵动无比,若不是李天波闪得快,就要被她点中。 李天波连忙答道:“姑娘,我不是来找便宜的。我这儿有样东西,想还给贵府。” 少女停下手,疑惑道:“唔,什么东西?” 李天波不便明说,只道:“请姑娘给我指一下路,明相的小书房在什么位置,我把东西放下就走。” 少女冷笑一声道:“你想得倒便宜,叫我给你指路。你是想偷东西,还是还东西?这堂堂中堂府,岂容你放肆,虽然我只是客人,也可替主家接着。不过,我在府上跟你较量,就好像欺生似的,咱们往西北边河畔,比划比划,也省得惊扰了宅中人。” 李天波被她截住,暗地里着急,低声道:“姑娘,这东西乃是件宝物,非同小可。你要和我较量,我一定奉陪,但请让我先将此物放下,咱们再在河边见。” 少女忍耐不住了,怒道:“没见过你这样的贼,偷了东西,会还回来?你是来挑窝的?好好和你说,你偏不识好歹,看剑!”一起身攻上来,清冽冽的剑光,顿将李天波裹住。 李天波本不想和她打,但少女竟是个强手,招快而剑疾,李天波空着手,几乎抵御不了。少女见他连连闪躲,却不抽兵刃,心下愈恼,出手更不留情,一记“仙女指路”,唰的照李天波猛刺。李天波往旁一错步,剑已拔出,一顺剑刃,往外封架。 少女冷笑道:“你终于出手了。”李天波已打定主意,自己不便久耗,要施展绝招,先制住这少女,腾出身子来,才好行动。他也不打算寻找小书房了,准备将玉玺就撂在正房之中,便撤身而去。 当下李天波喝了一声:“姑娘,当心!”剑锋一展,精熟的公孙剑法立即施展开,泛起缕缕寒光,向少女攻去。少女见他出招,反而高兴起来,立刻也将手中青羽剑一挥,迎击上来。两人就在明珠府后花园,各仗精湛的剑术,攻击对手,但都不肯硬砍硬架,因此没有兵刃磕碰之声。 战了一会儿,忽然间听得少女“咦”的一声,失声道:“原来是你。”猛往后一退。李天波以为她在使诓招,剑花一撩,又一颤,少女险些没躲过,星眸一瞪,娇斥道:“好个李天波,这会儿偏又能了。以为你是个好汉,何时变成了小贼?” 李天波大吃一惊,顿时也住了手,吃吃地道:“……嗐嗐,姑娘认识我?” 少女睁着俏眼,将他上下打量,微微笑道:“太行山道上,阁下可是一个路见不平的英雄。把面幕取下来,你的脸蒙着,功夫可蒙不了。” 李天波揭下面幕,他五官俊朗,身材健挺,穿一身夜行衣靠,越衬得面如美玉,神采英拔。 听到太行山三字,李天波恍悟道:“哦!姑娘在太行山见过我?” 少女淡笑一下,道:“你都记不得了,也难怪,醉酒忘事。” 李天波更是惊异,沉思片刻,道:“那天我喝多了,只记得在路上遇到了仇人,后来怎么样,脑子就像断根弦,全记不清。第二日醒来,我是睡在一个破庙里,准是有人相助,我才能到那庙。” 少女道:“你的公孙剑法,着实出色。” 李天波看着她,只想直抒肺腑,柔声道:“姑娘的剑法也好生厉害。我认识一位公子,名叫重光,和姑娘的剑法如出一辙。你们是师兄妹?” 少女轻笑道:“他呀,他是我亲哥哥。” 李天波一呆道:“难怪我觉得姑娘面熟。”月影中,凝眸重光的妹妹,两兄妹果然长得颇像,都是般般入画,姿容绝代。 就在这时,忽闻数声轻啸,跟着又听见门扇开合声,脚步登踏声,还有踩破屋瓦声和溅落墙土声,纷然杂作。同时,一东一西,从花园外射来两道强光,乃是两盏孔明灯,圆光如轮,往花园照射。 少女低声道:“惊动人了,叫你去河边的。快走,别教人拿来当贼看。”一晃身,躲到假山石后,李天波跟着她,隐藏起来,这才探首一看,一对孔明灯分东北、西南两面照了过来。 少女道:“你跟我来。”借物隐身,绕过花园,连穿三院,翻到南倒座房,向对面一指,细声道:“那儿就是小书房。”李天波恍然大悟,谢了一声,立刻奔书房而去。 原赃退回,李天波转身寻找那少女,已然人影俱邈。这时府里已经呼噪起来,李天波不能再待,只得翻出府去了。 回到陆宅,陆皓鑫感激不尽,又告诉李天波:四更以后,瞥见一条黑影,在陆宅后门窥探,似要上房,被他投石警示,黑影便不见了。陆皓鑫顾着家里,也未敢追逐,只是多派仆役在家附近梭巡,此后便别无动静了。也不知黑影是否是那个独臂叟。 第二日,李天波便告辞陆皓鑫,跨马往关外驰去。路上,他满心想着昨夜的事,觉得真是个奇遇,竟见到了重光的胞妹,两人都像是仙界人物;只可惜没问少女的名字,心中甚是遗憾。 过了古北口,穿行于燕山山脉之中,道路崎岖不平。这日正策马攒行,忽见前面一带疏林土岗后,有人影一晃,纵下来一个老叟。李天波定睛一看,这老叟鹰钩鼻,长眉毛,满脸精悍之气,右手衣袖空荡荡的,扎于腰间,也瞪眼盯着李天波。 此翁正是独臂神捕周方直,他站立道中,锐声道:“姓李的,你真够朋友,宝物还回去,教我栽了一个跟头。你是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没别的,咱爷俩比量一下!” 第19章 古北口报仇 李天波跳下马背,抱拳道:“阁下就是独臂神捕周老爷?果然是耳目既灵,动作又快,竟在这儿堵着在下。在下李天波,对独臂神捕慕名已久,你老要赐教,不胜荣幸,我也愿多交几个朋友。” 周方直冷笑道:“那姓陆的在京城勾结窃盗,稳吃稳拿,隐居多年没有犯案,原来是有你这样手腕厉害的朋友。来罢,今儿我周方直要请教高明。”单手一扶腰围子,用力一抖,噗噜噜亮出一条铁链,链尾有倒刺,一指李天波,身形一晃,链风刺骨,照李天波就打。 周方直咄咄逼人,来找后场。李天波沉着观变,要察看对手的路数,空手周旋了数招,周方直竟窜到他身后,铁链哗啦啦一响,挟强风直劈而至。李天波闻风吃惊,这老儿身手之快!单脚点地,身躯嗖的往左一偏,铁链暴响一声,砸在地上。 李天波不由愠怒,这一招若被砸中,立刻骨折命丧。这时周方直把铁链一松,紧追着一招“摘星换斗”,直取李天波脑袋。李天波看定铁链,离头顶不到半尺,倏然扭身打一个盘旋,借势抽剑,一招“反臂刺扎”,剑尖径奔对手颈脖点去。周方直忙换腰,斜窜出五六尺以外,方闪开这一击。 周方直不由愧忿,不敢再轻敌,霎时间,舞起一片链光,带着嗖嗖尖啸,宛如腾蛇翻浪。兵器中,这链子鞭最难练,又软又硬,抖直可当枪使,硬架会拐弯,练不好就打着自己,一旦练好了,极难招架。 李天波振起精神,也将剑舞成一片剑光,和周方直激战。斗了数十回合,李天波已察知其招数,尚可抵挡,只要提防他铁链缠绕。一面打,一面想:这老头鞭法果然是好,真难为他,只剩一条手臂,武功兀自不凡。 江湖上使软兵器的几个名人,第一当数峨眉派的掌门韩素衣,第二得说重光的娘子荷素,第三便是这独臂神捕周方直了。周方直圆瞪二目,一心只要撂倒李天波,料自己在铁链上浸练四十年,不信胜不了这无名小子。 他可是小觑了李天波,一百零八招滚龙鞭法挨次打出,全被一一化解。周方直不禁恼忿,心想若不能取胜,这次出山,算是彻底栽到家了。忙将鞭法一变,矮身形,铁链“枯树盘枝”,挟风扫过去。李天波踊身一跃,半空中一探剑,照周方直胸前便点。周方直大喊一声道:“好!”拖地铁链突然往上一翻,缠住了剑身。 果然李天波往回一夺,周方直料他必有此一招,手中铁链复地一抖,铁链顿时笔直。周方直只道李天波必定使空了力,自己乘势随铁链往前一冲。就在这电光石火一刹那,眼前忽然不见了敌人,周方直刚叫一声“不好!”陡觉一个东西正撞在左臂上,慌不迭地纵出圈外,左臂已抬不起来了。 李天波道:“承让。请慢走。” 周方直这一落败,长吁一口气。还算李天波手下留情,只是用剑柄打他;若是用剑刃,这条胳膊也保不住了。他惭恨交迸,满面通红,也不言语,拖着铁链往回败走了。 李天波待他走远,这才重新骑上马,继续前行。崇山峻岭中,绵延起伏的长城,若隐若现。走了半个时辰,忽闻远处似有金刃磕击声。李天波心想:哪里又在打架了?谁知他胯下白马,蓦地嘶鸣一声,放蹄疾奔,往斗场驰去。 一霎时,跑出二三里路。李天波甚是惊异,注目一望,前方高高矮矮四个人,正是自己的仇人独角兽向魁、叱咤天大和尚、轰天雷席万霆和通臂猿袁奇,全持利刃,围攻一个少女,那少女不是别人,就是重光的妹妹。 李天波一瞥之下,怒火攻心,大喝一声,挺剑飞身而起,冲进战场。席万霆不知厉害,率先迎上来,抡锤一拦。李天波往左连抢三步,剑花从上到下一撩,席万霆急忙用锤一封剑身,哪知李天波的剑法虚实莫测,一掐剑诀,剑身一沉一提,刺进席万霆小腹。席万霆扑通栽倒。 向魁等人本来缠住了少女,一迭声地追问李天波下落,禅杖刀锯,屡施险招,妄图捉拿住少女。少女并不理睬他们的逼问,手中剑却毫不放松,东突西攻,转眼向魁等人反而被打得缓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李天波冲入战圈,两招放倒轰天雷。叱咤天大喝道:“并肩子,快上这边来!正点在这里!”三人顿时弃了少女,纷纷扑向李天波。向魁吼道:“小子,咱们又见面了。上次你被这小娘们救走,这回可别跑了,你也跑不掉,快把藏宝图交出来!” 李天波目眦欲裂,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怒喝道:“畜生,滥杀无辜,天理难容!小爷不止有藏宝图,还有这把剑,你们等着罢,不把你们一个个脑袋斩下来,小爷我哪儿都不走。” 利剑一挥,和仇人厮杀起来,霎时只听得嗖嗖的闪蹿之声和利刃劈风之声,双方打得十分出力。那少女倒提着剑,见李天波力敌三人,应付自如,便不肯上前,只在一旁观风。 通臂猿袁奇非常狡猾,手快而刀疾,趁叱咤天迎击李天波,他立即偷袭上前。忽闻李天波一声喝斥道:“撒手!”剑身一颤,已斫向袁奇。此时袁奇整个身子都攻进来,躲闪不及,叮当一声响,厚背翘尖刀已被弹落尘埃。袁奇吓得亡魂丧胆,拼命往旁一窜。 这时叱咤天又赶过来,恶狠狠把禅杖一拨,下扫双足。李天波脚一点地,矫健的身体轻腾而起,长剑一挺,刺进叱咤天左肩头,衣破血溅。叱咤天踉踉跄跄,往旁窜出去,差点摔倒。 向魁吃了一惊,从斜刺里脊背后,掩袭过来,照李天波头颈剁来。李天波耳听得钢锯啸风,看看将到自己背后,猛地转身伏腰,剑疾如电扫,往后面一封,紧跟着一长身,剑光闪闪,斩向向魁腰肋。向魁一刀落空,没想到李天波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两足一蹬,一个倒翻身,直翻回去。 李天波嗖的一个虎跳,紧追过去,长剑嚯的往前一递,白蛇吐芯,一剑刺进向魁大腿。向魁痛吼一声,咕咚坐倒地上。李天波轩眉一笑,不依不饶,长剑又往前一挺,向魁惊恐中钢锯硬架,接着在地上一滚,鲤鱼打挺,欲跳起来,还是支持不住,噔的又跪倒。李天波大声道:“阿公,你看着!”再追一剑,向魁惨叫了一声,仰天倒下,顿时毙命。 那少女失声叫道:“呀……住手!” 施展蜻蜓抄水的轻功,奔了过来。叱咤天怒火冲天,右手提禅杖,照李天波奋力一冲。李天波张眸冷笑,剑锋一展,人到剑到,朝叱咤天一挑,叱咤天扔了禅杖,扑倒在地。李天波将剑一举,往下便扎。 正要下毒手,那少女已飞奔到跟前,青羽剑一缕寒光,直射李天波面门。李天波急往后一退。少女厉声娇叱道:“呔,你这浑人,为何这样赶尽杀绝?人都倒了,你还扎?” 李天波见少女星眸含嗔,瞪着自己,不由得辩解道:“他、他们是我仇人!”少女道:“什么仇非要人命?”一踢叱咤天,喝道:“还不快滚。”袁奇急忙跑过来,搀扶起和尚,不管同伴尸体,钻进林子逃命去了。 李天波焉肯放走敌人,但少女气呼呼挡在面前,竟不让他穷追。李天波还欲辩解,少女竟不听他的,叱道:“你闭嘴,我真看错你了:酗酒、杀人、和盗贼交朋友。”一收剑,唤来坐骑,飞身上鞍,将缰绳一抖,疾驰而去。 李天波刹那间心神大乱,心想若被她这么误解,自己宁可去死。也顾不得追击叱咤天等,跃上自己的白马,脚跟一磕马肚,那马唏唏一阵长鸣,蹬开四蹄,望少女直追下去。 跑了六七里地,李天波的白马脚程奇快,眼看要追上那少女。少女的香雪驹,乃乌珠穆沁一等一的骏马,也就是跑短途,能被李天波的白马追上,要是跑长途,哪匹马也比不上。少女见李天波打马狂追,不觉秀眉紧蹙,一勒马缰,将牲口放慢了。李天波追上来,横截住少女,神情激越,胸膛起伏不定。 他跳下马背,少女也下了马。在这荒天旷野,振振风鸣中,两人相对而峙,少女怫然出声道:“你追逐我想做什么?” 李天波大声道:“姑娘,我李天波在江湖虽说不上英雄,但也不是坏人。我不是天生嗜杀,也没有交盗贼朋友……” 少女打断他道:“你是什么人,我并不关心,你不用对我说。”一扯马缰,就要走开。 李天波猝然一拦,悲愤地道:“我非要对你说,你不听,除非从我尸首上跨过去!” 少女愕然,见他激动过甚,不觉心软,又微微有些发窘,沉吟片刻,便道:“好,你说。” 李天波陈说前情,全家遭遇的灭门大祸,双眼通红,迸出凌厉的火光,脸上肌肉也因愤怒而颤抖,切齿道:“那几个人,他们不是人,是畜生!他们毁了我全家,我爷爷、我奶奶、我娘,都被他们残杀!……他们拷打我,问我要藏宝图,要不是那晚遇上我师父,我一定也没命了。俗话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到天山,苦练武功,就是为给家人报仇。我早就下决心,便是尽毕生之力,也要手刃仇敌,以慰亲人在天之灵!” 少女非常震撼,听得入了神。她从小安乐窝长大,长成后,跟着父母出去游历江湖,也是只有胜算,没有败算,哪知世上还有这等悲惨之事?她眼眶湿润,听到李天波站在船上,眼睁睁望着娘亲被大火吞噬,晶莹的泪珠终于漾出,吃吃地道:“嗐,李公子,没想到你背负着这样大的血海深仇。我太对不住你了,不该阻止你复仇。” 李天波放缓了脸色,看着少女脸上的泪痕,只觉温情溢胸,喃喃地道:“姑娘,我没有怪你,你明白我做的事,我就放心了。而且,我还要报答你呢,我喝醉那次,是你援救的我?” 少女轻一拭目,说道:“其实你尽可应付那帮人的,无奈你醉成那样。” 李天波恍然,顿了一顿道:“你、你在庙里守护了我一夜?……我看见早上离去的马蹄印了。” 少女脸微微一红,淡笑道:“帮人帮透彻,我要扔下你一走,万一那小霸王和独角兽又找上来,我岂不是白费工夫。” 李天波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力持纷涌的心情,双拳一抱道:“姑娘,我该怎么报答你这份大人情……” 少女忙摇手道:“那有什么好报答的!你自己的性命,自己当心就是。”说着便去牵马。李天波忙道:“姑娘可以把你的芳名,赏知在下么?” 少女扭头一笑,道:“我么,我叫若霓。” 李天波念道:“若霓,重光……那你们姓什么呢?”若霓道:“姓文什特米恩。”李天波看着身穿汉装的若霓,疑惑地道:“哦,姑娘是……旗人?” 若霓笑道:“我爹是半个旗人,半个西域人。我娘是汉人。你叫我文姑娘就好。” 李天波一愣,没想到又遇到个和西域有关系的姑娘。不过若霓的眉眼气质,已完全汉化,只见她典雅娴静,温婉大气,风流蕴藉之态,楚楚动人;和艾伊娜昭日般熠熠夺目的艳丽,恰是两种极致的美。 他突然胡思乱想到一边去了。若霓见他呆呆地盯着自己,不好意思起来,道声“告辞了”,腾身上马。李天波转过神来,暗嫌自己无礼,可他不愿和若霓分别,忙问道:“文姑娘,请问你是去哪里?” 第20章 情不知所起 若霓道:“我去盛京见我爹。” 李天波大喜,想告诉她自己也是去关外,复一想,怕若霓又误会,人家是姑娘家,别以为自己纠缠不休。俯头正自纠结,若霓见他一时没话了,便松开缰绳,说道:“天已不早,我真该动身了,咱们后会有期。”驱马往前走了。 后会有期这句话,竟令李天波说不出的难过。他不再犹豫,跳上马毅然追过去,喊道:“文姑娘,我也是奔关外,寻我师父。……”贾勇说出这一句来,又赧赧地接不下去。没想到若霓倒很大方,微笑道:“哦,你也出关?那好啊,我们可以同行。” 途中,若霓问到李天波武功门派、师承,李天波一一坦诚,不禁又说起太行山若霓相救之事,诚挚地道:“文姑娘待我这番厚意,我也不说谢了,就是令兄重光公子,也是我的恩人。你们的恩情,我永志不忘!……”若霓道:“既然说不谢,就别提了。”过了片刻,她嗤的一笑,对李天波道:“恕我跟你打听一下,你和我哥,你们是在哪里遇见的?” 李天波便将昆明洪化府之夜讲给她听,若霓听得津津有味,末后惋叹道:“可惜那时我在四川,未及赶往云南。” 一阵早春的风拂过,吹来若霓身上淡淡的幽香,李天波猛地心口一跳,记起一件事,急问:“当时你在四川?”若霓道:“是呀,我娘受韩掌门相邀,带着我在峨眉耽搁了一段时日。”李天波注目若霓,突然激动起来,叫道:“我在路上见过你!……那年秋冬之际,你和你娘两骑白马,经过广安,是不是?你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大氅。” 若霓惊奇地道:“我们本打算峨眉的事了之后,即赴云南,和我哥会合,但三藩既平,我们便回江西了。原来广安道上,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我可没一点印象。”说毕,忽觉失言,又抱歉地一笑。 李天波嗫嚅道:“我说怎么和你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呢!当时我师父还打了我一鞭。” 若霓便问:“你师父为何打你?” 李天波的脸微微一红,后悔脱口而出这句话。他像是巴不得把什么都露给若霓听,一点也不愿背着她,也不知自己是怎回事。他低声道:“师父也是为我好,要我什么都不听,不看,一门心思练武。” 这个回答,若霓似没听明白,但她并不想刨根问底下去,遂改口道:“你师父很有名头,把你也教得很好。没想到,天山的公孙剑,和洛阳、夔州的公孙剑,差异恁大。” 李天波谦逊道:“我的武功太浅,比起你们兄妹,不值一提。你们的剑法实在神妙,不知是哪一门派的?” 若霓含笑道:“你太自谦了,我看你已掌揽剑术绝技,足可夸耀江湖。我和哥哥练的是仙宗门武功,是我爹、我娘亲教的。本来我和我娘一样,练本门的武功,有许多不相宜的地方。要不是我爹尽心又尽力,我也不肯辜负他,八成我练不出师门。倒是我哥,独得本门全部心法,凡是本门绝技,没有他拿不起的,这点很像我爹。” 仙宗门三字如雷贯耳,李天波倏然如有所悟,发问道:“哦,令尊可是仙宗门允掌门?”若霓笑点点头。李天波这时方知,重光便是仙宗门大公子,师父远走京城,竟是去找重光比武的!他记起高原湖畔,师父的古怪举止,虽不知她为何与重光约斗,但显然她和仙宗门是有芥蒂的了。 原来,允哲和沈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长子重光幼承家学,得父母指授,武功深造有得;小女若霓,比哥哥小九岁,武功也颇可观,只是膂力稍弱。沈宓的仙宗剑,便是李天波的爷爷李岩教出来的。梁佑杰不知李岩的武功门派,也不清楚李岩的门徒是男是女,因此李天波万万想不到,自己面前这位绝色少女,其实和自己有着怎样深刻的牵绊渊源。 李天波眉峰紧蹙,垂头不语。若霓见他沉着个脸,默不作声,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这时李天波心里正想,如果师父看见若霓,知晓她是重光的妹子,定会找她麻烦。那时候,自己一定挡在若霓身前,便是死,也不能教师父伤了她。 他此刻的心情,和允哲乍闻沈宓是李岩的弟子时,一模一样。见若霓一对秀目隐含不安,凝睇着自己,李天波面色一正,肃然道:“允掌门的盛名,凡是江湖上的人无不钦仰。我久怀景慕之心,祈望一睹风采,如今能和文姑娘同行,也算三生有幸的了。” 若霓微笑道:“我爹的成就,那是不必说,就是他教过的弟子,也个个足可执武林中的牛耳。只有我不肖,练功老是偷懒,顶不了门户。” 李天波道:“你还说我自谦,你也太谦逊了。不过贵门弟子,倒真如你所说,我见过小魔笛的武功,确实卓然可观。” 若霓高兴地道:“你还认识我晶哥哥?在我爹的弟子中,他可是除了我哥,最有望克承衣钵的人。” 她一句“我晶哥哥”,居然使李天波心里泛起一股似酸似甜的妒味,他咽口气,陪笑道:“是的,在河西道上,小魔笛替人出头消灾,很为贵门争了一回光。” 若霓嫣然道:“不愧是我晶哥哥,这些替人出头、打抱不平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我一直奉他为楷模,不瞒你说,我小时候,还想过长大后嫁给他呢。听说他回老家聘妻,我还偷哭了一场。”回忆儿时的遐想,忍俊不禁。 这若霓蕴藉中带着隽爽,风致中透着天真,和李天波同行不过数日,已拿他当老朋友一般,对他说出这一番话。李天波心中愈发苦涩,强笑了笑,道:“他知道这个么?” 若霓哑然失笑道:“这都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没有人知道。我只说给你听了,你可别笑话我。” 李天波微微一喟,低声道:“文姑娘,我怎会笑话你!我只有羡慕……”他说不下去了。 两人一路北上,到了宁远州城。天启六年时,清太祖努尔哈赤曾率六万军队,围攻宁远。当时明军纷撤,只有袁崇焕带两万兵马,将大炮火器搬上城墙,死守不退。本以为双方实力悬殊,结果出乎意料,明军大胜。后来皇太极亦攻过锦州、宁远,仍败。直到明亡,宁远城都未被清军攻破过。 现在这里不再是边城,不复有明国时那种紧张冲突,人口逐渐增多,除了农耕和渔猎,商业也空前兴盛起来。 李天波和若霓进了城,这里的翁城呈圆形,里面有许多挡马设计。顺主道往里走,见城里的房顶都略成弧形,前后低,中央微高,左右两侧山墙高出房顶,高的部分砌为圆形。这就是辽西的囤顶民居,其作用是不让积雪太多,压塌屋顶。 主道上有两座石牌楼,结构严谨,气势宏伟,乃明思宗为祖大寿建的旌表牌坊。祖大寿是袁崇焕部属,关宁铁骑,在两次佐守宁锦战事中,立下赫赫之功。不过此人曾两次降清,还写信劝降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也是令人一言难尽。 头道牌楼顶有一小石匾,上刻“玊音”二字。若霓笑指道:“不认真看,会看成玉音两字。”李天波仔细一看,也笑道:“果然。难不成,那一点是工匠不小心,点到肩膀上去了?”若霓道:“这倒不会。这牌坊据说是祖大寿自己建的,思宗并没下旨,只是点头应许。这个玊字,意指皇上亲口赐予。”李天波道:“原来如此。今日又学了一个字,以后不叫你文姑娘,要叫先生了。” 若霓抿嘴笑道:“你好好拜我,我就教你。”又道:“那时的明国,内外交困,哪有闲钱做这些。倒是祖大寿,奢靡豪取,将牌坊建的这般侈丽。” 李天波道:“我听说明吏治腐败,当官的贪得无厌,残酷暴虐,搞得民不聊生,才导致大规模民变。” 若霓点头道:“听我娘说,思宗即位时,明国的家底都被掏空了。虽然思宗非常节俭,但也无力回天。民间传说,思宗有好几千万内帑,被顺军得到,运往陕西。但《国榷》记载,李闯攻入京城,抢来的七千万财宝,大约掠自王公贵族的占三成,宦官的占三成,官吏的占两成,商贾的占两成。李闯却说都是从大内金库搜罗而来。然而城破时,内府只有东裕库的珍宝尚存,不过数万金,哪有几千万金锭。思宗真是冤枉。” 七千万这个数字,令李天波不禁为之震惊!难怪蓝星阑等人,苦苦耗费几十年,拼了命也要找到藏宝图。 李天波给若霓痛述自家深仇时,只说是逃难遇贼,并没把自己的身世,和藏宝图的事,告知若霓。依他的本意,真想一股脑儿对若霓全盘托出,但他怕给若霓惹来麻烦,遂忍住了。这时,藏宝图的事又涌到嘴边,他好不容易忍住,心想还是等时机成熟,再告诉她。 两人在宁远呆了一日,便策马拈程,直赴盛京。从路上遇见若霓,二人同行开始,李天波只觉数月失恋的痛苦减轻了不少。到了盛京,若霓和他告辞时,他不禁怅然如有所失。 若霓笑看他道:“李公子,艾浑路途遥远,你多保重,我们改日再见。” 李天波恨不能跟着她,去见见仙宗门的掌门人允哲。但他也知道,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能把个初相识的少年男子,领去见父亲。这时若霓跳下马,做出送行的样子。李天波也忙离鞍,回身施礼,辞别道:“文姑娘,我走了。你对我的恩情,我迟早必有一报。我只盼……只盼能早日再见!” 若霓道:“好烦人,又说什么恩情。”轻轻一笑,重新上马。李天波心慌意乱,似犹恋恋,若霓已一抖缰放开马,驰翔而去。 李天波重上征途,走了多日,见这一带山连山,岭连岭,茫茫林海,溪河冻结,很少看见人家。这儿过去盛产人参,有近百处参山。清廷规定八旗分山采掘,彼此不得越界,并修筑柳条边,设立边门,各门把守甚严,禁止人们越边私采人参,尤其是严禁汉人采挖。 然而边门所辖,方圆一千九百五十余里,鞭长莫及,私采人参者络绎不绝。他们成群结伙钻进深山密林中,常因争抢人参而互相伤害。到如今,人参几乎采取殆尽,康熙遂暂停八旗分山制,让旗人改去乌苏里地区采挖。 这里道险难行,一片片山岳,被雪所覆盖,阳光洒在身上,却并无暖意。李天波一口气走出三十多里,山路回转,渐往下行,从山坎往下望,林木掩映,似有村落。李天波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没下山岭。在山上看村子并不远,只在脚下,却是望山跑死马,走了半天,都没到村口。 正加紧赶路,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挣命似的狂叫声,荒山野岭,闻之瘆人。李天波寻声疾赶过去,见前方有一个人影,提刀挣扎着往前跑,一直跑到矮林边,似乎走不动了,扑地摔倒,手中刀掷出老远。等李天波赶过去,见人已摔得气厥,失去了知觉。 李天波蹲身查看,这是个矮墩墩的黑面少年,身上有四五处伤,鲜血涔涔。李天波忙给他敷上许多药,再用绷布扎紧,又给他灌了些口服的药。那黑面少年被灌醒过来,呻吟了一声,瞪着李天波看了半晌,猛地开口哇啦啦一通怒吼。李天波听不懂满语,因问道:“你在说什么?”那少年一愣,旋即叫道:“你是黄皮子的人?你杀了我好了!我宁肯死在你们手中,也不愿落在灰狼堡人的掌心!” 第21章 孤胆蹈狼堡 这话来得蹊跷,李天波道:“这位兄弟,你不要看错了,我只是过路的行人。” 黑面少年打起精神,再次端详李天波,一身靛青皮袄,身形矫健,带着一口长剑,分明是练家子,但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黑面少年疑讶道:“哦,你是过路的,我认错人了。我不能躺在这儿,还得往前闯。”边说边挣扎起身。 李天波忙扶他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身上伤势不轻,要往哪里去?” 黑面少年咬牙道:“我不能再耽误了,他们已把我叔捉住,轻的一顿苦打,重的就活埋了。我就是拼着死,也要把我叔救出来。” 这黑面少年说话,老是不清不楚,李天波皱眉道:“我说兄弟,你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我也许可以替你做主。你要豁出去往前闯,你身上可是真刀伤,能豁得出去么?” 黑面少年一听,自己确实本事有限,嘟囔片刻,终于直言相告,李天波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少年名叫福根,是山下烧锅村的人。他们村子,全都是开烧锅的,所谓烧锅,就是用高粱等杂粮酿酒,供民间使用,也出口内地。有时候,他们中胆大的也越边刨参,赚点外水。 后来参场北移,这一带的人参几乎绝迹。谁知去年福根进山采集木耳和蘑菇时,竟意外发现了一株野参,形似人形,重约十两,实乃百年难遇之宝。福根喜不自禁,却也知私刨人参,会被官府缉拿,得参一两至五两,便杖七十、徒一年半;抬了这棵宝参,更不知会受怎样的惩罚。 福根将宝参藏于家中,不敢声张。谁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桩机密不知怎么被灰狼堡的人探听到。灰狼堡是当地的强梁,招集关内流亡难民,年年潜入参山,采参、挖银、伐木等。他们倚仗势力、财力,上结官府,下欺乡邻,好像这山沟子里的土皇帝一样,连盛京将军都剿办不了。只有隔河的无尘洞,跟他们对峙着,竞利争霸,是多年的仇人。 灰狼堡的人硬赖福根偷了他们的山珍,抢走宝参,还把他打了一顿。福根的叔叔恨气不过,仗着会两手武功,前去灰狼堡理论,反被扣下,生死未卜。福根年轻气盛,不由拿刀去拼命,却还没挨着堡边,就被卡子上的人发现,中了几刀,拼得命才逃出来,幸喜遇着了李天波,不至伤重而亡。 李天波年少热肠,听了这场是非,便自告奋勇,要替福根去搭救他的叔叔。他将福根送下村子,问明灰狼堡的地点,没有骑马,徒步盘山而上,直趋高冈,先登高一望。 灰狼堡就在高冈南边,随山起伏,地势险僻,被丛林掩映,看不甚清,似乎规模不小。 待深山入暮,星黑无光,李天波方让开正面,从侧面往灰狼堡奔去。山间微透一星星火光,这是灰狼堡守望的号令。李天波展开夜行术,避开了卡子的监视,翻进灰狼堡。 李天波四面一看,前边似有一道卡子,黑影晃来晃去,有几个人。东边一片浓影,后面长竿挑灯,立得很高。西北面是个大坝子,仿佛也有人影。李天波贴墙疾走,一直奔灯竿处而去。堡里很黑,只有灯竿和二三处地方,偶透火亮。 他到了灯竿附近,伏身一蹿,越上墙头,从房脊后徐徐探头。这儿原来是一座山神庙,庙中大殿透着灯光。有十多名壮丁进进出出,似正忙着什么事。庙门紧闭,庙门外和院内都有人持刀站岗。 李天波顺庙垣而走,来到偏殿,据殿脊隐身,凝目往大殿里窥视。只见大殿供桌上,点着许多灯火,有两张方桌并摆,六条长凳,几个雄赳赳的汉子,正在那里比手划脚,似乎在说什么少堡主的事。 李天波听不很清,遂稍微挪了挪地方。忽然外面人马喧腾,庙门呼隆大开,从庙外涌进三四十人,全都急装紧裤,拿着刀枪箭弓。为首一人,高大魁梧,黑漆漆的脸,眉峰紧蹙,面笼杀气,大步走上正殿。殿里的人全都站起身,喊道:“当家的回来了!” 这大汉便是灰狼堡的堡主钮赫,他有膀无肩,目光炯炯,似武功熟练。一个短小瘦强的汉子迎上前问道:“当家的,少堡主呢?”钮赫哼了一声,忿忿然道:“没救出来,只逮着两个俘虏。”回手一指,便见几个壮丁,推推搡搡,押解着两个俘虏,来到院内。两个囚虏被倒缚双手,黑布套蒙面,看不出是什么人物。 钮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恼恨道:“无尘洞居然传信,要我们拿宝参,交换固恒的性命,否则……”他心中恨怒,将信揉搓成一团,略一运功,信笺顿成碎片,纷纷落地。李天波看得心中一震,暗道:“此人内功不凡!” 灰狼堡的人嚷道:“打!黄皮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扣押少堡主,还梦想我们的宝参。先杀了那两个臭耗子,再掏了无尘洞!” 瘦矮汉子忙道:“当家的,暂且留着俘虏,或许有后用,少堡主还在人家手里呐。” 钮赫道:“杨老幺的话没错,把那俩货先关押起来,明天一早,围攻无尘洞,跟他们死干。”众人叫道:“对,他们暗算我们少堡主,不是英雄,我们跟他们死干!” 灰狼堡几个壮丁押着俘虏,往后山而去。李天波也尾随一行人,来到囚徒的地方,是一个小院落,瓦舍四合房,门口、院中,都有壮汉手持利刀长矛,在那里看守。无尘洞的俘虏,被推进了南房,上锁关押。 李天波将上房、东厢、西厢、南房都探了一遍,唯有南房戒备极严,把守的人也多。时当夜半,院子里依旧亮灯,巡逻的人也蹀躞不已。 想不到灰狼堡的土匪不同其他,竟恪守纪律,看守得很严。李天波耗了半晌,不见敌人松懈,心想这只能硬来,但不知能否闯得出去。谁知就在此时,无尘洞的人竟抢先招,潜踪来了好几个,摸进灰狼堡,寻救被掳之人。 李天波在房上,正准备抽剑救人,忽闻嗟叱之声,跟着扑朔之声,房顶上也嗖的一响,一个苗条的身影矫若游龙,从东面蹿下平地,摆双刀冲入敌围,刀光纵横,顿时放倒二人。 无尘洞共来了五个人,个个武功熟练,将南房门踹倒,砍断绳缚,放出囚虏。里面就关了三人,除了无尘洞的二位,另一人就是福根的叔叔那丹。 灰狼堡守卒不敌,被无尘洞来人杀出院子,往堡外狂奔。这时钮赫已闻知警报,率众围堵,同时命令部下,作速持火把,到处搜查余党;又令杨老幺发动陷阱,绝不能教敌人逃出一个去。 西北面大坝子,本不便通过,然而那丹以前常往堡里送酒,道路比无尘洞的人熟,遂向无尘洞的人喊道:“快奔这道,这儿埋伏少。”无尘洞的人依言,径奔空坝子。 一行人前前后后,微拉开距离,刚往大坝子这边跑,从大坝迎面打来一阵飞蝗石,随着暗隅中利利落落纵出二三十人,立刻散开,把住路口。无尘洞来人中,领头使双刀的是个女子,只听她娇喝一声,刀势如攒花,率先向敌人冲过去。双方立刻混战在一处。 无尘洞这几人全是好手,灰狼堡的人虽多,却拦不住他们,尤其是那双刀女子,身手着实精妙,展开双刀,疾如飘风,把灰狼堡的人杀得连连后退。无尘洞的人边打边走,没入黑影,在那丹的指引下,三拐两绕,顷刻间望见堡围子的土墙头。 这堡墙外面掘着护墙壕沟,从外面翻进来,高达两丈以上;但从里往外越,只有一丈三四。眼看无尘洞的人扑近堡墙,突然呐喊声起,灰狼堡的喽啰高举火把,从后面涌将上来。杨老幺带着十来个小头目,各持利刃,站在墙头,紧盯着无尘洞的人。 钮赫暴喊道:“大胆的黄皮子,竟敢来劫俘,你自己送上门来,须怪我不得!伙计们且退,待我来擒她,好交换固桓。”朴刀一指,冲将上前。 使双刀的女子便是无尘洞的首领黄皮子,她柳眉一挑,立即欺身还招。 钮赫把一口朴刀使得呼呼风响,进攻退守,左劈右砍,一心欲活捉黄皮子。岂知黄皮子一身技艺惊人,钮赫竟抵不过她。火把光中,但听一片叮当乱响,要不是钮赫的内功强劲,朴刀早已被打落。 走了二十多个照面,黄皮子已起杀心,越战越勇,猛向前一扑,一招“缠手刺扎”,刀光闪耀,锐喝声:“着!”钮赫闪避不及,左手臂被割了一下,慌不迭地往后一跳,只觉伤口一阵剧痛。 在旁观战的灰狼堡众人吃了一惊,纵身猛扑,围攻上前。黄皮子吆喝一声,数人纷纷窜向堡墙。钮赫怒不可遏,一迭声地喊,快拨动机关。墙上的杨老幺高声答应,捏唇怪啸了一声,这是关照同伙的暗号,众狼友忙虚攻一下,立马后退。 黄皮子觉出古怪,厉声叫道:“不好!有埋伏,快上墙!”欲窜高夺墙,杨老幺已按住了机关枢纽。眼看黄皮子数人就要陷入埋伏,突然,一条黑影嗖的一下,凌空扑来,唰唰唰剑光掠过,如风卷残云,杨老幺一个踉跄,翻身栽倒,十来个小头目也如伤弓之鸟,纷坠墙下。 这黑影正是李天波,他冲无尘洞的人吼了声:“走!”黄皮子惊喜交加,摆刀一跃,借力垫脚,飞上围子墙口。无尘洞的人也跟踪跃上,往黑漆漆的堡外滚窜下去。 众狼友哗然惊扰,有几人乱放出几只箭。钮赫也愕然,没想到无尘洞还有后援,见敌人逃走,他不由红了眼,指着堡墙叫道:“快快追!不要放走了恶徒!”于是锣声骤起,跟着一阵梆子敲打,众狼友暴雷似的一阵大喊,穷追下去,乱箭、蝗石如雨,向逃敌攒射。 李天波和黄皮子断着后,刀剑拨箭,边挡边走,顺着坎坎坷坷的山路曲径,一阵乱跑,竟误撞到山崖之前。下面啥都看不见,但觉山风扑面,黄皮子一脚蹬空,忽然哎哟一声,腰肢一晃,竟滚崖而下。 李天波就在黄皮子身边,急忙纵身相救,伸手一抓,刚好捞住,却已收不住身子,抱着黄皮子,骨碌碌地栽下去了。 当此时,李天波只一翻两翻,立时伸出左手,用浑身之力,全运在手掌上,左掌一按枯树干,立刻借力凝身,将下滑之势稳住,右手还揽着黄皮子。听上面追兵呼噪声去远,他拧身立起来,松开黄皮子,低声道:“你没事?我们还得上去。” 黄皮子轻声哎哟,拉住李天波,用娇弱的声音道:“我的脚崴了,你把我拉着点。”李天波无奈,只得扶挽着她,登上山崖。四面一瞥,火光乍缓乍小,渐追渐远,已不闻追兵的脚步声。 李天波挽着黄皮子,徐走下山,幸喜没遇见灰狼堡的人。黄皮子步履艰辛,口发微喘,咬牙强行。李天波心里发急,惦记着福根的叔叔,不知他安全与否。走了好半天,到了山下林子里,两人歇了一会儿,天际渐现鱼肚白色。黄皮子凝目打量李天波,见他好俊朗的一张脸,剑眉入鬓,双眸清炯,身材修长挺拔,适才他抱着自己,可感觉到他胸膛非常的健硕,两臂相当有力。 黄皮子呆看良久,脸上无端地发起烧来。见李天波似欲向自己告辞,黄皮子忙轻哼一声,皱眉道:“奔波半夜,我觉得右脚踝不太好,你摸摸看,是不是肿起来了?” 第22章 高风从不乱 李天波一个少年男子,岂能去摸人家女子的脚。看这黄皮子,大约二十多岁,个子高挑,貌美如花,穿一身夜行衣,越衬得靡颜腻理,凤眼流波。李天波微掉开目光,说道:“我有要紧的事,不能久耗,还得去看我要搭救的人,是否平安。” 黄皮子娇笑了一下,道:“我说你这人,只想着救别人,难道我就不值一救?你看我挫了脚,走不了多远,若被灰狼堡的人抓住,你能忍心?你还得送送我,黑夜中这一跑,说不定你要搭救的那人,跟着我同伴,也跑到了我那里。你不如送我回去,也好看看那人在不在。” 黄皮子不肯放李天波走,她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她眼光照人,毫不怯闪,直睃着李天波,让李天波心里暗暗有些不快。 李天波被黄皮子引领,越过冰河,遥望东南面林木掩映,白皑皑一片山,出现长长一道栅栏。这里是无尘洞的一个暗卡,刚接近卡子,便见几个人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穿着毛皮袍,手执兵刃,抢过来向黄皮子行礼。黄皮子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卡子便向巢穴放了一支响箭,通知当家的回巢了。 穿林踏雪,曲折前行,又走了一箭多地,骤见一个巨大的山洞映入眼帘,洞两旁站着岗哨。黄皮子很客气地一指洞门道:“请!”李天波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跟她进去了。 李天波只道洞里必定阴森森、冷冰冰的,谁知进去后,却感觉温暖如春。只见里面非常宽敞,烧着几个大火炉,石壁上点着火把,把洞内照得纤毫毕现。洞里的一群人迎上前,齐向黄皮子问安。黄皮子扫了他们一眼,蹙眉道:“大球他们竟没回来么?” 一个小头目答道:“二当家的已回,见当家的你没在,立刻又出去接应你去了。”黄皮子看了眼李天波,笑道:“他倒惦记我。”遂令部下去将大球找回。 李天波便对黄皮子道:“你费心,看看我那位朋友在不在这里?”黄皮子娇嗔他一眼道:“你急什么,既到我这里来了,就是客人,我总得酒水相待。”李天波正要说话,黄皮子忙道:“我把你一个陌生人领到巢穴来,自然要先介绍你一番,然后再给你找人。” 黄皮子款步姗姗走到主案,拉了一把椅子在主位旁,请李天波落座。她自己扭身坐到李天波上首,指着他对众人道:“这是我们的救命恩公,多亏他,昨晚我们才从狼穴全身而退。” 众目睽睽,望着李天波。李天波未肯就座,环顾众人,不得已应对道:“诸位,请了,在下李天波。”洞中的人,有的和他寒暄客气,有的露出古怪嘲讽的表情,依旧打量他。 黄皮子潜伸纤足,微微一蹴李天波,轻笑道:“原来你叫李天波啊。”李天波转头道:“是的。这位当家人,我还是请问……”黄皮子马上接声道:“是了,是了,你搭救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李天波一愣,他真不知那丹的名字,便道:“我情实不知,他是烧锅村一个村民的叔叔,不幸陷在灰狼堡,我只是想把他救出来。” 黄皮子也愣了一下,道:“烧锅村不是灰狼堡罩着的么?那人犯啥事了?”李天波不语。黄皮子粉拳托着下颌,想了一会儿,笑道:“你一个孤身客,人都不认得,便蹈险救人,好大的胆子啊!昨夜遇见你,真是我们的运气。看样子,你是从关内来的?你要到哪儿去?” 李天波道:“我有事去艾浑。当家的盘讯完了,快把人交给我;若这儿没有,那我就告辞了。” 黄皮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哎哟了一下,又复坐下,满面含嗔,道:“你别对我这么梗梗的,你是我们的恩人,我肯定得先问问。你有何急事,三番两次这么催命似的,难道怕我把人弄丢了,或怕我把人扣了?”李天波眉峰一皱,黄皮子又换了个表情,带出哄慰的声音道:“好了好了,我给你问。” 果然一夜奔逃,那丹被大球几人,裹挟到这无尘洞来了。黄皮子撩了李天波一眼,道:“这下你放心了。我的脚脖子疼得厉害,得好好治一治,你跟我后面去。烧锅村那位,就被他们搁在后面,你听见的。” 一个侍女过来扶起黄皮子,往后面走去,李天波只得举步跟着她。临出后洞口,回头一看,洞里几十对眼珠,一眨不眨地目送着自己。 由洞后门出来,竟然别有洞天,山坳里一幢幢瓦舍四合房,类似村舍,只是不见女眷,到处都是佩刀挎箭的壮汉。 黄皮子把李天波带到自己的房间,侍女倒上茶,退了出去。屋中只剩黄皮子和李天波,黄皮子一扭身坐到绣榻上,脱了鞋,双腿盘上炕,捏着自己的脚,哼哼道:“我差点儿挺不住了。李少侠,你练武之人,也会推拿疗伤,你替我揉揉。” 李天波蓦地脸一红,见这黄皮子容光触目,双眸闪闪发亮,紧盯着自己,心中甚是别扭,又很警惕。他眼望别处道:“这是什么地方?烧锅村的人在哪儿?我不能呆这里,人没有,我就走。”说着去开门,谁知门竟打不开。 黄皮子似笑非笑地道:“小伙子,你真是不懂,还是做作?你既然来了,就得守这儿的规矩,叫你走,你再走;不叫你走,你老实呆着,不但保命,还有好事,准教你称愿。你别自觉武功不错似的,能在灰狼堡七进八出,到了我这无尘洞,你可胡闹不成。” 李天波怫然,盯着黄皮子,冷声道:“什么意思,你想扣下我?”黄皮子俏眼看了他一会儿,叹道:“嗐,其实你错看我了,索性我对你都说了。我叫花彩妮,他们叫我黄皮子,这是我前头那个死鬼,给取的绰号。我虽不幸,吃的是江湖饭,率着一两百号人,在这寒边混日子,但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想从良,做个小百姓。只要遇到良人,我便散伙跟他一走,他去哪儿,我去哪儿。这些年,我也积攒了些家底,够两人过一辈子的了。” 原来,这黄皮子花彩妮的父亲,是个走码头、揽生活的风尘人物,花彩妮和她兄长,跟着父亲在江湖浮沉日久,也获得些戏法本领。哪知父亲死后,被变态兄长觊觎美貌,想霸占她。她就逃出来,半路落到悍匪的手中,被逼失身。因她长得太过美丽,悍匪好吃醋,最终和人火并,失招被杀。花彩妮又落入赢家之手,辗转嫁了好几人,最后被无尘洞匪首掠去。 无尘洞老当家功夫极强,可惜就是年纪大了,和黄皮子放浪一年,便呜呼哀哉。黄皮子遂做了无尘洞的新当家,这些年,她跟的人都有几手绝技,她也学会了挥刀扬镖的真功夫。不过她依然流于狂放,招蜂引蝶,屡屡惹起妒火,看着男人们为她互相残杀,她才心里舒坦。 这时她遇到了李天波,没想到她的调唆,李天波抗颜峻拒,并不为她美色所动。这一来,反而激起她的兴趣,吐出这么一席话。李天波闻之愕然,见黄皮子神情如醉,忙把脸色一正,说道:“哦,花寨主,你定有大好前程,在下祝你心想事成……” 无论黄皮子如何挑逗,李天波都不接茬,翻来覆去几个回合,黄皮子恨恨地道:“好小伙,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放烟!” 一言既出,室内陡然弥漫起一片烟雾,带着甜丝丝的气味。李天波暗叫:“不好!”捂鼻屛气,疾往窗户蹿去,想破窗而出,哪里来得及?顿觉目眩神迷,身子趴软。黄皮子娇声一笑,托地跃来,纤足一蹬,李天波斜身栽倒。 不知过了多久,李天波从昏迷中醒来,见自己手足被缚,绑坐在椅上,自己的剑和小包裹都放在对面圆桌上。黄皮子已换下夜行衣,艳装盛饰,脂粉香扑鼻,和李天波并肩侧坐,直凑到他身上,笑瞅他道:“你醒了?果然你功夫厉害,这么快就醒了。” 屋中依然有淡淡的甜香味儿,黄皮子玉手如绵,抚摸着李天波的脸,鼻息吹着他的腮。李天波挣扎不开,分明听见黄皮子低低地发出娇喘声,心中不由怦怦乱跳,只觉得一团热火烧心扑面,一时间耳根通红。 李天波心上被搅得乱乱的,急忙憋气,侧身相抗,于无可躲避中勉强抵挡。挣了半晌,忍不住叱道:“原来你脚伤是假的!屋里放的什么毒烟?你起开,你不是说我是你们恩人么,你就这样对待恩人?” 黄皮子一怔,也不禁红了脸,可她到底舍不得李天波,嗐道:“你真傻啊!你这么大一人,不明白这就是报恩?你别屈了我的心,我不是勾搭你,自从我落入男人之手,到现在,我只动过这一回心。其实,我性本贞洁,见了你,我真管不住自己了!波弟弟,你干脆娶了我罢,你留在这儿,或带我走,都行,我一定改邪归正,谨守妇道。我也大没有你几岁,只要你拿我当妻子,我一定拿你当亲丈夫,跟你白头到老。” 黄皮子把头偎在李天波胸口,媚眼含春,连叫数声亲昵的称呼。李天波正当少年,并未经历过这般绮丽的情事,再加上甜香毒气熏蒸,他感到快沉不住心了。 黄皮子何等样的女人,察觉到李天波微妙的变化,不由欣喜,双眸盈盈,流露出深深的情意,低唤道:“良人呀!”李天波道:“花姐,你给我解开绳子,我也好抱抱你。”黄皮子心神一荡,红脸笑道:“我听你的,你可别诳我。”李天波道:“我不骗你。”黄皮子真就给他松了绑。 李天波两臂一解,暗运内功,一抖绳索,突然站立起来。黄皮子大惊,急急一退,吃吃地叫道:“你你你要跑么?” 正当此时,房门蓬的一声被踢开,一个黑黝黝的大汉扑进屋,指着李天波大骂道:“臭小子!敢割我大球的靴腰子!”钩镰枪一摆,唰的刺向李天波。黄皮子护爱心切,娇喝一声,扑近前,将手中暗器疾打出去。她的暗器又毒又狠,大球“哎呦”一叫,晃了晃,但没跌倒。黄皮子又一抬腿,大球急扭身,却没避开,左胯中了一下,终于坐倒在地。 李天波趁此时,一个纵身,连人带椅扑向圆桌,抓起自己的剑和包裹,砍断脚上绳索,提剑就往外冲。 黄皮子厉声叱道:“大球,你太不光棍了!这里什么地方,轮到你吃醋?今儿个把人放跑了,以后你休想近老娘的身,我叫你一辈子当活王八!”说着跃出门去。 大球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暗器伤,紧跟着冲出。院子里,无尘洞的人已和李天波动起手来。黄皮子羞愤难当,一个箭步窜到李天波身后,双刀直剪,堪堪戮向李天波后心,喝道:“看刀!” 李天波猛转身,就势横剑一扫,黄皮子急收招撤刀,左手刀却被剑尖扫着一点,一声响,将刀荡开。黄皮子蓦然脸又一红,暗道:“好大膂力!” 大球急挺枪上前接应,战未数合,钩镰枪便被打落脱手。无尘洞众人围追李天波,翻翻滚滚,奋勇拦截,却休想堵住他。李天波从一个院子跃到另一个院子,一口剑使得风雨不透,把个黄皮子看得又喜又怒。 大球丢下枪,换了一根铁棍,重复窜上前,怒吼道:“姓李的小子,休想囫囵回去!”黄皮子急喝道:“捉活的!” 这时无尘洞喽啰挟持那丹,趋近斗场。黄皮子心思一转,朝李天波嚷道:“李天波,你不是要救烧锅村的人?你看他就在此地,你再动手,我就令人杀了他!” 李天波吃了一惊,回身怒道:“好个女贼……” 这时,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真有出息,用人质拿捏人。” 一个轻俏的身影如飘絮飞叶,从房上一闪而下。无尘洞诸人齐挺兵刃邀截,少女剑走轻灵,诡异疾快,哪里拦得住她。大球勇扑上前,拧棍横截,少女倏然一剑,大球一个踉跄,栽出几步以外,铁棍也落了地。少女翩翩一晃,一眨眼已到那丹面前,吓得那丹旁边的人,大惊后退。 第23章 解围大油锅 李天波陡觉血脉贲张,欣喜若狂,喊道:“姑娘!” 黄皮子一看这少女,清雅超逸,再看李天波的眼神,啥都明白了,心中破天荒涌起一股强烈的妒意,竟是她平生从未有过之事。 少女手持青羽剑,正是仙宗门的若霓,她翩若惊鸿,身剑并进,迫至敌前,未出招,已吓得无尘洞两喽啰扔了那丹,慌忙后退。若霓挥剑斩断那丹的束缚,喝声:“快走!”那丹跟着她,抢奔出院。 黄皮子大怒,突地腾身飞跃,追击过去。李天波唰的迎面截过来,和黄皮子正打对头。李天波猛如飞虎,一剑横扫,黄皮子知他剑法厉害,不敢硬碰,暗捻三粒腐骨钉,向后一退身,抖手向李天波上、中、下三路打来。 相距甚近,手挥即到,黄皮子到底不忍心,喊道:“暗青子来了!”李天波不知她的暗器是否有毒,也不敢抄手硬接,急展臂往外一挥,身子一斜,奔中、下两路的腐骨钉,被钢剑打落尘埃;奔上盘的腐骨钉,嗖的擦着他鼻尖飞过去。 其实黄皮子对他和大球发出的腐骨钉,都没有喂毒。李天波就在这一斜身之际,往右一滑脚,利剑闪闪,骤向前一削。黄皮子想不到他出招如此之快,唬得亡魂丧胆,急闪不迭。 李天波也不是真打她,只是要阻止她追赶若霓和那丹。无尘洞众人见他把自己一方视为无物,在刀枪剑戟中往来奔窜,进退自如,像如无人之境似的,个个衔愤,都向他冲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唿哨声,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这是无尘洞的警报,意味着有敌人大举袭来。大球正舍生忘死,死盯李天波,非要和他一决高下,忽听黄皮子对他连声喊叫,大球方才醒悟,奋力一攻,陡然转身,跟着黄皮子往洞中奔去。 无尘洞大众纷纷紧赶进洞,只见灰狼堡贼人已攻破数道卡子,扑进了山洞。双方酿成混战,那灰狼堡当家钮赫一口朴刀翻翻滚滚,接连放倒了好几人。一见黄皮子奔进来,钮赫大叫道:“黄皮子,你无尘洞胃口太大,惦记到老子头上了!今天咱们就明刀对明枪,把这事了结。” 黄皮子高声嚷道:“钮赫,这参山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想独吞宝参,做梦去罢!你那七尺宝贝疙瘩,还要不要?不想他被大卸八块,你就给我住手!” 钮赫投鼠忌器,只得喝令部下暂退,两边执刃对峙。黄皮子遂提出五五对分,钮赫不干,黄皮子又说四六分,钮赫仍不肯。黄皮子俏脸一沉,嘻嘻一笑道:“好,你别忘了令公子在我手上,有能为者就该多吃多拿。索性我给你最后通牒罢,倒四六分成,我无尘洞要坐享六成。你舍得儿子,就来见个高低,否则,就给我滚,拿宝参来换人。” 钮赫黑着脸,忽然哈哈一笑,狠声道:“好!黄皮子你拢道,老哥我擎着。” 黄皮子一愣,没想到钮赫居然要硬来。她久陷匪窟,也早变得心狠手辣,立刻冷笑一声,玉臂一挥,喽啰们在洞中架起柴火,抬过来一个油锅,放在火上,烧得鼎沸。无尘洞的人把几串钱投入油锅,黄皮子阴笑道:“探油锅捞钱,你敢不敢?” 钮赫立即答道:“我早想这么办了,只是一件,钱捞起来了,固桓得还我,无尘洞也归我!” 黄皮子柳眉一竖,面现杀气,蓦地又笑道:“就这样,捞起来了,洞给你;要捞不起来,麻利儿滚出这地,以后方圆百里,不得踏入一步。” 双方定好约定,钮赫队伍里窜出一人,来到油锅旁,纵身投入。顿听滋滋声响,一股焦烟升腾,人肉味弥漫洞中。看得人惨不忍睹,钮赫和黄皮子全都变了脸色。 油锅里的人是当场没了,钱一点也没捞着。钮赫咬着牙,面色惨白,却发出一阵恐怖的大笑声,厉声道:“好,再捞!” 灰狼堡贼人虽然强悍,但看着这大油锅,蓝火苗子腾腾往上冒,隔着好几米,都能感到火焰撩面,热辣辣地疼,也俱各心惊胆颤。钮赫一见没人应答,怒吼道:“给我痛快点,谁上了,他的老娘,我供养终生。” 杨老幺大喊道:“范二,你给他们露两手。”手指一个四肢粗壮、浑浊猛愣的黑大个。 范二被这一声,震得腿脚酥软,挪不动身。旁边灰狼堡的人架起他,将他拖出队伍。范二居然大哭起来,使劲往下蹭着地,怪叫道:“当家的,我没有老娘啊!……”拼命挣扎,旁边的人死死架着他,往油锅拉去。 这时,若霓的声音突然响起,讥诮道:“好毒的法子,真够味儿。还是两边寨主亲自下锅罢,叫别人去死,算什么好汉?” 众人一惊,四顾愕然。忽见后洞口,李天波骤然现身,左手拉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白面少年,右手提剑,大喝道:“钮当家的且慢!你家少堡主在此,不要再斗狠炸人了。” 黄皮子顿时大怒,一转身,嗖嗖嗖反扑过去。无尘洞的人齐展兵刃邀截,大球更猛,急挺钩镰枪,抢夺人质。李天波剑风开路,如风卷残云,冲开众人,已到了洞中央。灰狼堡的人也扑上来,李天波将固桓往钮赫跟前一推。钮赫窜上前,急将固桓持住,悲喜交加,低声问道:“身上可曾受伤?”固桓心有余悸,颤栗着道:“阿玛,我没事。” 杨老幺趁势大呼道:“兄弟们,无尘洞害死了我们一个伙伴,打啊,给焦大毛报仇!” 钮赫威吼道:“打!”一声令下,灰狼堡的人呼噪动手,双方又叮叮当当,混战在一起。 大球觑准钮赫,钩镰枪一抖,猛攻如疯牛。打了几招,却非敌手,被钮赫斜劈一刀,险些砍中,大球急抹转枪杆,拧把横拦。钮赫早已长刀一拍道:“撒手!”钩镰枪果然腾的飞了出去,大球也站立不稳,跟着栽倒。 黄皮子闪眼瞥见,斫翻身旁敌人,一跃而起,冲了过来。钮赫倏然抓起大球,双手举起他全身,喝道:“下油锅去罢!”黄皮子勃然变色,禁不住锐声大叫:“你敢扔他,你这老杀才也休想活着出这无尘洞!” 此时,李天波一个钩鹰逐兔,纵到钮赫面前,骈二指一点,直取钮赫“膻中”穴。钮赫出奇不意,吭了一声,手臂一软。李天波探身托住大球,往后一带。 黄皮子已调动弓箭手,摆好阵式,只因斗场混乱,夹杂着自己一方的人,一时不敢乱射。李天波一推钮赫“气俞”穴,说道:“令郎已经脱险,赶快撤罢,否则乱箭难搪。” 钮赫骤然反应过来,大声招呼道:“赶快夺路!”灰狼堡的人立即各展身手,向敌人虚晃一招,纷纷往洞外抢去。 这时候,弓箭手刚好得手。黄皮子大喊:“放箭!放箭!”然而洞内只射出两排箭,灰狼堡众头目挥刃断后,其余人等背扶起伤员,已逃出山洞。 洞外,无尘洞还藏有后队,重新布置起来。闻听洞里胡哨声起,见灰狼堡群贼闯出洞,所有伏兵全部扑出来,后面黄皮子率众也追击而出。灰狼堡的人只来了一半,势力显然不敌。李天波奔到前边,奋身开道。若霓挺一口利剑,飘然现身,与黄皮子交上了手,替李天波断后。 无尘洞的人挡不住李天波,钮赫等趁机退走。若霓单剑断后,李天波一眼望见,大喝一声,奔回接应。黄皮子恨不能斩了若霓,但武功却不能敌,只斗了十几个照面,已险象环生。这时李天波奔过来,若霓一看,灰狼堡大队已然远去,她便不肯恋战,一声不响,倏然而退。 李天波邀着无尘洞群贼,矫捷勇猛,万夫莫敌。战不多时,也撤身疾退,施展飞行术,赶上若霓。两人合在一处,若霓笑道:“你看,花寨主不服气,还要紧追。”果然黄皮子等望着他俩,一直追逐过来。李天波毫不在乎,只看着若霓道:“文姑娘,辛苦你了。”若霓道:“你别拿人家不当回事,小心被大队来抄了后路。”李天波微微一笑道:“那我们赶紧走。” 黄皮子率众跟追了半晌,哪里追得上李天波二人,还把灰狼堡的人也放跑了。黄皮子恨极,怒极,真想立刻攻打灰狼堡,以泄人质被夺之仇。但她也知单凭无尘洞势力,进攻灰狼堡并无胜算,只得悻悻然招呼部卒,返回老巢,收拾残局,等待时机再和敌人决斗。 钮赫等逃回灰狼堡,回想这次冒然攻打无尘洞,差点有去无回,不但救不成固桓,连自己一行人也凶多吉少。要不是半路杀出个救星,后果实在叵测。他询问固桓,原来是黄皮子为图宝参,施美人计将他诱拐,以为人质。钮赫又怒又悔,要对固桓动堡规,被部下阻拦住。 不意就在当晚,钮赫睡在本堡中,半夜时辫子被人割去,还留下一柬,写着“物归原主,祸去福来。如恋宝参,等值易货。”下面落款,一个大大的“李”字。 钮赫惊骇不已,堡中戒备森严,还被人将半绺辫子割走,想来有这惊世骇俗武功的,只能是那个救星恩公了。钮赫知道遇上了江湖大侠,无可奈何,只得照柬上说的做。当日,他便请出许多人,到烧锅村找到福根,登门道歉,重金买下宝参,并额外给了许多银子,算是福根和那丹的疗伤之费。 福根得了一大笔钱,却不敢再留在烧锅村,于是和叔叔商议,带上金银,匆匆跑路。李天波和若霓护送他叔侄,投北去远,这才抽身离开。 李天波便问若霓,怎么从盛京到这儿来了。若霓颇有些气恼地道:“还不是你那玉玺惹的事,我爹狠狠数落了我一顿。” 原来,若霓这次来京,被明珠知道,盛情邀待。若霓年轻单纯,推脱不开,便在明珠府住了两晚,谁知便遇上始皇玉玺这事。那玉玺乃宫中之宝,被皇太子偷出来,藏到了叔外祖父索额图府里。索府里的丫鬟,被明珠暗中收买,又把它偷给了明珠。索额图和明珠素来不和,相互仇轧,又闹出玉玺的事,牵扯到太子,形势特别复杂。 允哲严斥女儿不知轻重,不该住明珠府,恐惹朋党之嫌。若霓长这么大,还没被父亲这样训斥过,甚觉委屈,便赌气跑了出来。 允哲最恨朝中这些结党营私,阴谋诡计。他并不是怕事,乃是厌憎,所以平时他极少来京城。平定三藩后第二年,康熙赴关外东巡,准备收复雅克萨,恳邀允哲护驾,允哲方才进京。重光也遵父命,从昆明直抵京城,随驾一同前往。 李天波听了,急忙致歉。若霓道:“其实也不怪你,你不知道这些个情节。” 李天波便问她要去哪里。若霓到京城,原是奉母命,去找重光回家,他媳妇有三个月喜脉了,他还不知。谁知这一年,攻打雅克萨在即,重光随允哲再奔京城,并已出关,待若霓赶到盛京,他又先期赴艾浑,总没见上面。若霓道:“我打算去艾浑,正巧你也去那儿,我们可以搭个伴。我从盛京出来,走了一路,没看见你,寻到烧锅村,发现你的白马,方知你又管了一桩闲事。” 李天波把若霓的话,和师父出关一事联系起来,猜测李凌霜奔艾浑,必定是追逐重光而去。难道她不死心,定要和仙宗门拼个你死我活?想至此,李天波心烦意乱,对若霓道:“你到艾浑,那得费多少时日,你出来这么久,总不回去,你娘不着急么?我可以替你传话,你还是尽快回家。” 若霓在马上,把身子一扭道:“我不回去。我爹冲我发脾气,也令我赶快回家,我偏不回去。你传什么话?要人传话,我爹那儿有的是人传。” 她瞅了一眼李天波,又道:“你不肯和我做伴,我就自己一个人走。告辞。”一打马,嚯啦啦地疾驰而去。 第24章 奇异雪中人 李天波一下着急,忙赶上去,叫着若霓道:“文姑娘,和你做伴,我求之不得……但是,前方战火将启,那儿日趋危险。况且,你是大家闺秀,在江湖上跋涉,总有些格格不投。你还是听令尊的话,回家去,你娘、你嫂子,准在惦念你呢。” 若霓听了这话,心里不甚痛快,怫然笑道:“你倒是守旧。我出身武术之家,学会武艺,总应该出来见识见识,怎么就格格不投了?再说了,我行走江湖,又不会滥酒,总不至像你那般轻率迷糊。” 李天波顿时面红过耳,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看我的,把我当成一个鲁莽的酒鬼。他侧目看着若霓,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知不觉脱口道:“我哪能比文姑娘,你是武林名家出身,我却心又粗,性又莽,还会酗酒。承你在我迷糊时施援手,这份恩情,天长日久,我一定会报答!” 越说越大声,听得若霓也红了脸,接声道:“好没意思的话,你还真是枭强的脾气。好,有机会你就报答。”一带马缰,往回就走。 见她真的生气,李天波骤乱了方寸,驱马也掉转头,紧追过去道:“你到哪儿去?……你、你是回去么?” 若霓道:“我去哪里,凭什么告诉你?”李天波对自己的冲动后悔不迭,忙恳求道:“是我言重了,好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若霓含嗔道:“我也不想和你偕行了。去艾浑还有条路,沿着佟佳江畔,不过绕远一点,我打那边走。” 李天波见若霓还有些不忿,焉肯放她离开,低声唤道:“文姑娘!今生遇着你,实在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你不知我有多么珍惜你……你要千里寻兄,我是心疼这一路劳顿,既然你下了决心,就求你恩赐我,追随芳驾。” 若霓见他低声下气地哀求,心里的不自在渐消,娇笑了一下,道:“你这人真怪,说好的是你,说歹的也是你。你也不必勉强,我想明白了,我们相交甚浅,是不该烦扰你。李公子,你别计较我,自己去。” 一句“相交甚浅”,就把李天波的心扎了一下。他暗叹口气,面上却竭力稳住,道:“文姑娘,你心上不痛快,打我骂我都成,可千万别因为我一时嘴硬,就赶我走。我知道文姑娘视我很平常,但是我……我对你是以心相待。此去艾浑,便有再大的风来雨来,我也愿只身为你挡住。” 若霓微微一笑道:“什么风来雨来,明明爱管闲事的是你。”李天波道:“文姑娘说的是,我笨手笨脚,是姑娘老给我挡风雨。”若霓没有吱声。 李天波转个话题,问道:“去艾浑还有别径,姑娘是怎么知晓的?”若霓道:“我来过关外两次,第一次还小,跟我爹娘一道,走的就是佟佳江道,对岸便是朝鲜人。最近一次,我师姑家出事,捎信出来,我爹带着我又去了一趟。” 李天波道:“原来你师姑住在关外。” 若霓道:“其实这师姑并非仙宗门的人,是我爹改换门庭前的师妹,也是他表妹。” 若霓说的师姑,就是英王阿济格的女儿卓卓,允哲和她从师金佥歧多年,学习武功。后来允哲爱上沈宓,被金佥歧逐出师门,仙宗门师祖牧海山将允哲收揽过去,名分上拜李岩为师,实由牧海山亲自授技,最后将衣钵传给了他(详见《满地残阳》)。 卓卓素恋允哲,没想到半途来了个沈宓,夺走她琴剑眷爱。之后英王犯事,卓卓被迫逃离京城,跑到关外寒边之地,不得已嫁给了倾慕她多年的达春,在宁古塔苦居,生了一对儿子。五年前,达春病重,辗转托人捎信给允哲,意似要托孤。等允哲接信赶到,达春已逝。 二十年没见,允哲看着卓卓,已非当年满洲第一美人的模样了,皮肤暗沉,眼神无光,人显得极憔悴,极颓丧。允哲回忆以往,不觉心酸,只想把卓卓和她儿子带回关内,妥善安置。 卓卓却一口回绝,凄叹道:“我是倒运的人,难为六哥还惦记着我,承你远道看我,我就是死也能闭眼了。你女儿真好看,既像你,也像她。她一准还是那么美丽?我却完了,只能在这儿对付着。这阵子,我老忆起当年和你一起学艺的情景,你性情坚韧,学啥像啥,且总是让着我,对我那么好。我以为,我以为……敢情全是我自作多情。现在你可怜我,要带我们南归,可我再不愿去那个伤心地了。福临杀了我阿玛,我兄长,让我家破人亡,我干什么再进关去!六哥,你知道我,我就是这臭脾气,要不怎么混到宁古塔,混没了你呢。” 卓卓的两个儿子倒有进关之意,但卓卓意态坚决,允哲也无可奈何。在宁古塔盘桓了个把月,允哲便同他们母子告别,带着若霓回家去了。 这时李天波和若霓重归于好,策马上路。 关外的春天,依然春寒料峭,积雪未消,时有春雪飞舞。沿途雪山寂寂,雄浑壮美;茫茫林海,雾凇挂满枝头,熠熠生辉。这段路村落极少,但民风淳朴,只要是行路的错过宿头,到牧民或猎人家投宿,主人必定提供食住,哪怕家里再贫穷,也不会将人赶去露宿。 这回李天波和若霓同行,压抑的心情一扫净尽。他自遭灭门大祸,为师父收留,又和艾伊娜相恋,被师祖遣逐,每每回思起来,触动身世飘零之感,惟有暗暗叹息。如今奔波关外,居然有若霓相伴相陪,殷殷关切,温婉相待,李天波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只觉得认识若霓,何其幸哉!感概之余,几乎落下泪来。 路上岗峦起伏,入山愈深,山径愈发难走。晴天有太阳照着,还不觉什么,一到太阳落山,天黑风起,比内地严冬时还冷。但李天波沉浸在对若霓的满腔热忱中,丝毫不觉得寒冷。 行走山路最困难的是辨方向,稍有失误,便会迷路。明明方向走得不差,无奈有时却绕了道,到了绝涧峭壁,不能再往前行。这一日,两人已到红松林,此地人烟绝迹,松林连绵,全是千百年来无人采伐的大树,遮天蔽日。虽然若霓曾走过这里,但还是好几次错走了方向。行了老半天,终于穿过这片松林,却到了一个危崖之上。 两人下了马,四下张望。若霓叹口气,手指右前方,对李天波道:“我们走错路了,过了树林,应该到黑山岭,再往下二十里,到冰沟头住宿。这个地方,却在黑山岭东南,我们只得倒回去。”语气不胜懊丧。 李天波安慰她道:“没事,这地方换我自己走,更不知会走错多少道。你饿不饿?我们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上路。” 两人解下干粮,忽闻崖下噼啪的一响,声音清脆无比。两人一愣,即刻轻跃到崖边缘,伏身察看。崖后有个雪洞,洞口垂着数十条冰溜子,有大有小,大的比人胳膊还粗。只见一个雪白的人影,从洞穴中一闪即出,洞口的冰溜子,已齐刷刷被他挥掌震碎,雪洞前像落了一阵冰雹似的,冰渣乱溅。 李天波和若霓都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雪洞里竟然有人,且有这般强的外气功,能击石成粉,碎冰成渣,便是混元一力功也只有练到顶端,才有如此神力。 雪白的人影抖去身上的冰屑,站在峭壁上,眼望崖顶,猝然发话道:“是谁在上面叽叽哝哝,打搅我午睡?” 李天波见这雪白人影,身形巨大,声如炸雷,脸上疤痕交错,教人看着可怖,正想示意若霓别搭腔,若霓已应声道:“我们路过此地,惊扰了阁下,很是抱歉。阁下是哪位高士,在这雪山密洞里修行?” 雪白人影哼道:“过路的?能到我面前,就不是平常角色。你们报上姓名来历,我雪中人要看看,究竟是哪路人物光顾。” 若霓道:“阁下就叫雪中人?我是仙宗门的若霓。”李天波见她直截报上字号,立刻也朗声道:“在下公孙派李天波。” 雪中人蓦地一惊,踏着崖壁,如履平地,蹭蹭蹭往上登了几步,忽又停住,古怪地一笑,说道:“原来有仙宗门的弟子光临!我说今早似闻喜鹊叫,果然是贵客来了。我雪中人和仙宗门有点小小的缘分,岂能不好好招待。”随即向若霓一点手,桀桀笑道:“姑娘敢下来否?我洞中有好东西,专为好朋友准备的。” 李天波感觉雪中人说话时,脸上的笑容竟带着一股杀气,不由皱眉。若霓却毫不畏惧,正欲往下跳,李天波忙拦住道:“还是我先下去。”唰的一纵身,已扑下山崖。 雪中人陡然一退步,喝道:“好身法!”这时若霓也飞身而下。雪中人哈哈一阵狂笑,大声道:“两个小崽子真胆壮,请进洞罢!”嗖的一晃,身形轻快,率先窜进洞。李天波扭头向若霓道:“这人味儿不对,你在外面把守,我进去探个究竟。” 若霓既好奇,又好强,说道:“他可是点的我仙宗门之名,我岂能不进去,任他猖狂。” 只听雪中人在里面叫道:“都进来啊!” 李天波和若霓一前一后,进了雪洞。里面黑乎乎一段过道,再往前,豁然见光。原来这个雪洞是露天的,洞上方有一处天然洞穴,仿佛给雪洞开的天窗。洞里面很大,呈梨形,地上积雪,已被雪中人踩压结了冰。里面并无别物,只有梨形头的石壁下,有一副树枝搭就的木铺,上铺一层干草,草上又铺了一张虎皮。 然而李天波和若霓的目光,却被洞壁吸引,只见上面刻着各种神怪鬼魅,个个瞋目呲牙,令人骇异。仔细一看,每个石刻上还有几行小字,写的是练此功的心法口诀。整个雪洞,就是一外家功秘笈。 雪中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很久以前,武林中有’关外一彪二熊,关内凤之翱翔’之说,其实这是轻看了仙宗门牧海山的功夫,北派中,就找不出多少是他对手。尤其是他的挪元大法,连一彪二熊练的凛冽掌,也非敌手。一彪二熊,就死在他嫡传弟子允哲的手上。我对仙宗门,真是向往之极,因此费毕生之功,揣摩出这一套外家功法,希望能和仙宗门的高人,切磋一下。今日,可终于给我等到了。” 若霓听父母略讲过和一彪二熊的决斗,雪中人这一说,激起她的兴趣,便道:“雪前辈有这样的天资,能新创一种外家功法,也算是奇才异能的大师。这套功法,可以观摩一下么?” 雪中人阴阴笑道:“我邀请二位进洞,就是想让你们观摩比较,看看两种功法,孰弱孰强。” 若霓更不搭言,仰着头,绕雪洞一圈,细细看了一遍,边看边在心里揣摩。李天波也随之观看,本来练武之人,碰到这样的机遇,没有不勤加钻研的。说来也怪,看了几副石刻,两人都不约而同,在心里跟着文字石雕运功,不一会儿,便觉脉络全开,一股元气在体内毫无滞阻,汹涌奔流,身上渐渐发起热来。 雪中人坐在虎皮上,嘴角挂着一丝狞笑,冷冷注视二人,不发一语。 哪知看到最后几副石刻,若霓身势渐失平衡,仿佛有些气浮神散。李天波也觉下盘不稳,身子晃动起来。他骤然醒悟,急叫道:“不好,别看石壁!”这时来不及了,若霓刚走到最后一副石刻前,身子猛一仰,上半身往后倒去! 李天波一个箭步扑过去,一把抱住她,自己却也站不住,身体往旁一斜溜,栽坐在地。若霓哇的吐出一口血,李天波见此情形,骇然欲绝,急欲救治她,谁知自己体内真气逆流,身如火焚,也喷出一口鲜血。 雪中人蓦地发出一声大笑,声似雷鸣,身形一起,欺到二人的左首,一矮身,右脚飞蹬,用斜踢木人桩的腿法,照若霓左肋踢来。 第25章 石刻藏神功 这一脚如果踢中,人就废了。李天波搂着若霓,拼命一翻身,与雪中人恰当正面,躲开了这致命一踢。 二人被雪中人诳进洞,石壁上的石刻内藏机诈,暗蓄毒谋,是为了对付武功卓绝的仇人而设。这一套外家功法,本来有阴阳生尅之妙,雪中人将其巧妙地颠倒次序,混淆虚实,竟使二人走火入魔。尤其是若霓,因为练的是仙宗门内功,而雪中人改篡过的这套外功,专克仙宗心法,所以伤势较李天波,加重了一半。 李天波轻轻放开若霓,努力提住了一口气,身形腾起,右手臂一抖,拔出利剑,向雪中人唰的刺来。雪中人没料到他竟会在负伤之后,还有如此身手,出招并无空落,忙双足一顿,脚踵使劲一蹬,倒着全身,向后猛地窜开。 李天波怒叱道:“好个歹毒的老贼,搞邪魔歪道害人,你到底是怎么个来路?” 雪中人冷笑道:“这是学凛冽掌必练的外家功夫,我不过把它顺序调换,阴阳颠倒一下,你们就栽了。这总怪少年人粗心大意,学艺不精。这套石刻,原是为允哲夫妇准备的,但以允哲的内功修为,未必能放倒他,他也许很快便能识破其中的诡秘。” 李天波道:“你和仙宗门结了什么梁子,处心积虑,下这般大的苦功,要算计人家?” 雪中人忿然道:“这你要问和你一起的小娘们。三十年前,允哲夫妇在江西,杀死我同门师长一彪二熊。本来仇杀厮并,有死有伤,这且不论,但武林中,竟传出什么挪元大法天下无敌,冠绝当世,说我凛冽掌的外家功,不堪一击。既然这桩事从江湖恩怨,转成门户之争,那我无论怎样,也要保住师门的声誉!” 若霓坐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气息微弱,但还没昏厥过去。听了雪中人的话,她睁开秀目,勉强道:“原来你是一彪二熊的同门,你竟使出这样的毒谋诡计,足见心里也自认不能光明正大地取胜。可是公孙派和你无怨无仇,你让他离开这里,我愿承凛冽掌的教益。” 雪中人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我和公孙派这小子是没过节,但现在伤了你,分明他和我就有怨仇了。” 李天波半回头道:“文姑娘,你不要多言,更别妄动,先调理气息,将自身血脉打通,由我来跟他决斗。” 若霓摇头道:“凛冽掌传人,全有过人的功夫,冒然沾惹,立招杀身之祸。何况你也负了伤,和他动手,有生死须臾之险。你还是快走,替我给家里人报个信。” 李天波眼睛都红了,低声道:“文姑娘,我怎能抛下你一走!我不能取胜,但未必不能将他拖住,你调好气血,不要管我,见危急即走为要。” 雪中人呵呵嗤笑道:“二位真是情深义重,你叫我走,我叫你走。可惜,你们谁也走不了,乖乖在这儿领死!我保证成全你俩,同日死,死同穴。”笑声中尽呈杀机。 李天波往前迈了一步,预备最后一拼生死。若霓知道这种情形下,李天波绝不会独逃,只得盘腿瞑目,希望能用自己本身的内功,调治闭滞的气血,让神意气形由四分五裂之状,尽快抱元守一,身体舒缓过来,好助李天波和雪中人拼搏。 雪中人忽的耸身一跃,重新扑来,他的凛冽掌一撒开势,端的是凌厉凶猛。李天波努力应付,寸步不让。这一动上手,李天波方知传说中的凛冽掌果然非同小可,雪中人更是连掌生风,内力充沛,招式既准且狠。 李天波身受内创,手眼身远不及平时矫捷,只有封拦格架,几无进攻。高手拼斗,一较量起来,就是一招紧似一招,绝不容稍事迟疑喘息,略一松懈,就有性命之虞。李天波还要护着若霓,挡在她前面,不能退避,苦苦支撑了几十回合,已是头冒虚汗,牙齿错错打颤。 雪中人看李天波受伤之后,居然还能抵挡自己这么久,不觉又惊又怒,喝道:“公孙派的剑术真是超群不俗。小子,你有种,可你也活不成了!越缠战,伤越重,不被凛冽掌打死,也势将活活累死。” 说着凛冽掌往下一沉,又突的一变式,掌已沾到李天波肩头上,冷笑道:“躺下!”哪知李天波陡然斜身,长剑一送,如宿鸟投林,直刺敌人胸膛。雪中人唬了一跳,嚯的退步,把手掌向外一翻,身随掌走,跃出一两丈远,骂道:“浑小子,我这就送你见阎王。” 李天波右肩被他这一搭,只觉骨头断裂似的疼痛,握不住剑,忙将兵刃交换到左手。他跟着玉千叠,左右手都学会了运剑。雪中人重新扑上,身形迅捷无比,掌势全是重手。李天波东挡西杀,身体旋风似急转,奋力应战。 然而战得越急、越久,内伤发作得越厉害,李天波气喘吁吁,浑身不停打寒战,紧了紧左手剑,强自支持。雪中人猛地一掌斜切藕,往他肩颈切来。李天波忙一换步,雪中人身手极快,骤向若霓扑去。李天波奋不顾身,一剑飞追过去,雪中人却是故意引他跟来,掌风往旁一挂,错步回身,老鹰搏兔,蓬的一掌击到李天波左肋。李天波身子一歪,顿时摇摇欲倒,急用剑一拄地,强将身凝住。 雪中人哈哈哈大笑道:“小子,跟我作对,你还嫩点。”转身一冲,欺向若霓,用了手“倒打金钟”,凛冽掌使足了劲,照若霓头上直击下去。 就在刻不容缓间,李天波大喝一声,陡然纵身,飞扑而至,身形突然变得十分轻灵,长剑一探,已点到雪中人脊背上。雪中人面色一变,负痛急闪,饶他应变神速,背上还是被划拉了一下。 李天波陡然发动攻势,利剑一横,往雪中人咽喉抹去。雪中人百忙之中,使铁板桥让过剑锋。李天波把剑路一领,连攻数招,唰的一剑,雪中人慌不迭一蹿,整个身子如箭般斜射出去。 雪中人只道李天波受了内伤,又连着负伤,挨了自己两下重手,最多还有一两分力气,肯定无法支持。谁想李天波突然发力,竟似回光返照一般,功力倏然变得深厚难测。雪中人惊魂未定,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天波。 原来,李天波见若霓危险,情急之下,逆转石刻上的心法,以意领气,思则气到,呼吸顿畅,体内真气浩然激荡,精神大振,立刻转守为攻。雪中人对付数招,不觉直了眼,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得明白,李天波正是用的石刻上的心法在运剑,人和剑齐落,气势磅礴,排山倒海般压迫过来。 李天波把剑势走开,出手越来越快,剑光围绕敌人身体疾闪,转眼间,又把雪中人右胳膊点了一下。这时雪中人自觉难堪,惊恐交加,没想到竟遇见这么一个奇异的少年,不但解了自己设的套,还将本门功法的精义参会,且活学活用,立刻拿这功夫来对付自己。 雪中人恼惭交迸,可就这样认输,情仍不甘。他蓦地一个败势,往后跳去,左手忽向衣襟下一摸,旋即一扬,咝的一声轻响,三点寒星成品字形,掠向李天波头部和胸前。 李天波微微挫身,挥剑一转,三枚腐骨钉全打飞回去。雪中人身躯一扑,往前迫近数步,左手往外一抖,咝咝暗器声中,又有五枚腐骨钉“柳条贯鱼”,照李天波下盘打来。 此时两人相距更近,李天波一鹤冲天,凭空跃起。雪中人不等他双足及地,早已猱身而进,凛冽掌撩阴、断股,恶狠狠猛攻上前。 忽然一道寒光掠到,若霓碧莹莹的青羽剑从侧面袭来。果然挪元大法厉害,半个时辰左右,她已经调匀内息,立刻一跃而起,拔剑出手。她愧愤已极,展开仙宗剑法,毫不留情,直奔雪中人要害刺去。 这时李天波的剑也“泰山压顶”,从半空劈来。骤出不意,雪中人正全力贯注李天波身上,哪想到若霓恢复得这般快,出招这般神速,避开了李天波,却没躲过若霓,急闪不及,若霓的青羽剑一抹地刺到胸前。 雪中人长啸一声,手捂住胸,拼命后窜,直蹿出二三丈远。这一剑侥幸没刺中心脏,但也受了重伤,他翻身急逃,冲出山洞。若霓提剑跟踪追出,雪中人将腐骨钉没头没脑地狂打而出。李天波叫道:“你别追!小心暗器!”也奔出山洞。雪中人脚点崖壁,跳跃而下,不一会儿便投入雪岗疏林,看不见了。 李天波并不在意雪中人,一心只挂念着若霓的伤势,问道:“你身子怎么样?”若霓轻喘口气,恨恨地道:“我没什么。这人布局对付我爹娘,真是死有余辜。可惜我们都带了伤,不然真该追赶下去,把这坏人干掉,以免遗留后患。” 李天波微笑道:“你没事就好。放心罢,这个雪中人,反正我不会教他贻祸武林。” 若霓上下看了他一眼,声转温柔道:“你的伤严不严重?”李天波道:“我不要紧。”其实他一场大战,身受两记凛冽掌,几乎支持不住,脸上气色比若霓还苍白。 若霓看他伤得不轻,心里歉疚不安,对他道:“都怪我尽图稀奇,非要进洞一窥究竟。那时依你所言,我留在外面,雪中人的计谋,一定不会得逞。” 李天波道:“我也一样好奇,才上了他的当。也怪我能耐小,确如敌人所说,换了你爹,应该早看出马脚。我真好后怕,要是你有个好歹,我非杀了他不可,哪怕和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若霓突然想到雪中人说的,成全他俩同日死、死同穴的话,脸上淡淡一红,道:“李哥哥,要是没有你舍身相救,今日我……” 一声“李哥哥”,搅得李天波心潮涌动,忙道:“文妹妹别这样说,我自愧难当赞誉。我们还是赶路,今日最好能赶到冰沟头,你需要躺下歇息。”若霓道:“你也需要倒下躺着。”李天波笑道:“说的是。” 两人登上崖顶,找到坐骑,重返红松林,终于觅到正途,遂径奔冰沟头,到那里寻到落脚处时,天已漆黑。 李天波一到房间,早已十分支持不住,往炕上一倒。若霓担心过甚,坐在他旁边,按着穴位,给他按摩推拿。触到肋下的伤处,李天波嗳哟一声,疼醒过来,睁开眼,看了看眼前的景象,把若霓的手轻握了握,温言道:“你别做这个,也歇着。” 若霓俯身低头问道:“李哥哥,你这时可好些了么?”李天波微微笑道:“我好多了。”若霓道:“我带错路,教你冒那么大险,和雪中人拼命,伤上加伤,我心里太难过了。”说着不禁掉下两颗珠泪,滚落在李天波脸上。 李天波被这热泪激得心旌荡漾,不由忘情,伸手替她轻轻拭泪,安慰道:“你再自责,我可就该死了。是我没保护好你,你让我怎么说呢。” 若霓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想他原来是这么一个顶天立地、又温柔体贴的大英雄,自己以前真把他看轻了。 两人在冰沟头一个牧民家里,住了大半月,调治内伤。若霓本来伤得比李天波重,但李天波带伤久经苦战,大伤元气,而且骨折、肋疼,反而躺倒的时间更久。若霓悔恨不已,觉得雪中人是冲她一家来的,倒教李天波冲在前面,拒敌护己,搞得一身内伤外伤。她盘桓炕前,尽心尽意地照应,李天波再三慰籍,她方才稍稍安心。 李天波又将石刻的奥秘告诉她,若霓惊喜交加,虽然自己不能练这外家功,但也替他高兴。没想到李天波竟无师自通,获得这门外家绝技,难怪顷刻之间,功力大增,将雪中人击败。若霓不由夸道:“你在危机关头,竟能将雪中人刻意搅乱的功法要义,瞬间领悟,这份天资,实是匪夷所思,绝世无双。有些人就是练一辈子,也未必能悟到诀窍。” 第26章 谁为行路人 若霓的内伤只养了七八日,就行动无碍,李天波却缠绵病榻二十余天,方缓过来。待二人重新上路时,他肩头的伤还没大痊。若霓想让他多歇息几天,李天波以为不必,但若霓由衷的关怀,婉约的温柔,落在他心中,令他情难自禁,生出今夕何夕之感。 越往北走,人烟越稀少。在雅克萨之战后期,康熙为建城永戍,从吉林乌拉到艾浑,下令设置了二十五个驿站,分南北西三路,驿站间距七八十里,快马一天可驰一站。这些驿道,分属黑龙江将军和宁古塔将军管辖,每路驿站设男丁二三百人,马二三百匹,车三四十乘。男丁多是吴三桂的族人和旧部,三藩平定后被发配至此,也有一些流放来的其他罪人,以及当地达斡尔和索伦的贫民。 李天波和若霓到这里时,驿站尚在勘测,驿道几乎没有人烟。这里夏季遍布沼泽溪流,冬季天寒地冻,景象原始而粗犷。李天波因有若霓在身旁,看着这一片苍茫大地,却觉得风光奇丽,景致迷人,让他心旷神怡。 春寒未消,野风扑面,若霓的耳鼻都用锦纱捂着,这时她将面幕拉下来一点,手指道路,向李天波道:“李哥哥,去艾浑走墨尔根那条路,这边的路则通往宁古塔。既已到此,我想绕一绕,先去宁古塔看望一下卓卓师姑。不知你身体怎样,愿和我一起去么?” 李天波答道:“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我身体很好,你不必挂在心上。” 若霓欣然一笑,一马当先,奔宁古塔方向行进。 走了几天,黄昏时分,经过一片荒林,这里雪地上,到处是野兽的脚印,道路很不好走。忽闻“砰”的一声巨响,惊起树枝上的鸟雀,扑愣愣向西南飞去,两人的马也受了惊。若霓忙提起缰绳轻往侧面一拉,另一只手抚摸香雪驹脖子,待它渐渐平静,转头对李天波道:“这像是鸟铳之声,难不成附近有猎户在打猎?我们快离开此地,以免被枪火误伤。” 两人急忙驰离荒林,来到一个矮岗上,见岗下形如一片广场,一条涧沟,横越其中。驱马下岗,快到涧旁,忽见一头野猪,从疏林中狂奔而出,掠过涧沟,朝二人冲来。若霓的香雪驹骤受惊吓,猛地起扬,竟将若霓甩下马背。 李天波见状失声一叫,想也未想,嗖的飞身一跃,落到若霓前面。来不及拔剑,野猪已挺着獠牙,径直冲到。这野猪身上中了一枪,狂暴难当,任凭李天波身手多么好,也无法承受其冲撞力,顿将他仰面扑倒。就这一瞬间,野猪森冷的獠牙,已将他小腿刮蹭开三四寸,猪头往前一拱,獠牙便挑向他肚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若霓早已一记鲤鱼打挺跳起来,倏地抽剑,疾如电光石火猛扑过去,一剑刺进野猪的眉心。野猪愤然将青羽剑一甩,若霓的剑被甩脱了手。 忽然,空中嗖的飞来一支长矛,直插入野猪左耳。野猪翻身倒地,四蹄乱蹬,眨巴着两只怪眼。只见两条矫捷的人影,从侧面飞纵而来,前面一人,嚯的往下一扑身,手举铁棍,当头一击,野猪立时毙命。后面的人紧窜而至,一脚踩住猪头,奋力拔出长矛。 这两人都是猎户打扮,一个持长矛,一个执铁棍,背后都背着鸟铳。这时若霓已将李天波扶起来,两个猎户一见若霓,惊喜万分,大叫道:“霓妹妹!”若霓也喜形于色,喊道:“鹏哥哥,鸿哥哥。” 李天波注目二人,是两个体健肩宽的少年,个头很高,面色微深,都是容长脸,浓眉大眼,长得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那个使铁棍的少年笑哈哈向兄弟道:“哥哥你看这一日,果真有意想不到的奇遇。莫不成霓妹妹来到这里,是老天给我们吉兆,预示我们进关的愿望,很快便能实现?”使长矛的少年正色道:“我倒不相信老天命运这些,事在人为,进不进关只在我兄弟的努力。不过今日遇见霓妹妹,情实让人欢喜。霓妹妹,五年不见,你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李天波听了这话,不由一动。若霓微笑道:“多谢鹏哥哥夸奖。你们有金创药,给我朋友治治,他的脚被野猪挂伤了。”于是给双方介绍,李天波方知这双胞胎兄弟,一个叫毅鹏,一个叫毅鸿,正是若霓师姑卓卓的儿子。 毅鸿两眼盯着李天波,微微哂笑道:“你老兄就是公孙派的门人么?原来就这两手,我们晚来一步,霓妹妹就被误了。” 口风刺耳,李天波并不计较,率然道:“我确实本领很弱,要不是贵兄弟及时赶到,文妹妹相当危险,我真心感谢二位出手相救。” 若霓突然不甚高兴,过去拔出青羽剑,端详了一下野猪,说道:“这野猪冲来时,身上带伤,像是鸟铳打的。适才我们听到一声枪响,别是你们放的?” 毅鸿道:“是我开的火。” 若霓哼了一声:“原来是你把野猪赶这儿来的!你怎么不用捕兽夹,非得在这官道上,开火狩猎。要不是你瞄得准,说不定我们就有幸吃枪子儿了。” 毅鸿脸上一红,异常尴尬。毅鹏忙道:“霓妹妹说的是。俗语云’一猪二熊三虎’,最厉害的便是野猪,尤其这一头,足有四百来斤,我们追逐它数月,今日方狭路相逢。鸿弟情急开火,这一枪真误事,不想霓妹妹你们刚巧路过,带累李兄弟为野兽所伤。我们实在抱歉,我这就给李兄弟治伤。” 野兽咬伤不比刀剑伤,必须先清毒洗创,再敷上特别药膏,以毒攻毒,阻止毒液随着血行,深入腠理,攻进心脏。李天波的伤口已经冻住,毅鹏摸出一把小小的月牙钩刀,挑破他伤口,用浅黄药水,连洗数遍,再敷药覆盖,用油布垫上,外扎布条。毅鹏从小打猎,已是个治外伤的行家,手法又轻又快。 若霓蹲在一旁,仔细观看,见他疗伤毕,轻问道:“鹏哥哥,这伤不打紧?”这时她的语气,既恳挚,又谦和。毅鹏抬头凝眸,向若霓一看,忙笑道:“不打紧,只是需要天天换药。” 听说若霓是去宁古塔看望母亲,兄弟俩异常欢喜,也不顾野猪了,忙陪伴客人,返往宁古塔。若霓将香雪驹找回,毅鹏道:“这马不抗吓,我新近得了一匹汗血宝马,深棕红色,霓妹妹骑在上面,必更显飒沓英姿。一到家,我就把它送给你。”若霓淡淡一笑。 当日夜晚,毅鹏兄弟将二人带到一个小木屋。这是猎户们打猎时,为避免露宿荒野,临时搭建的房子。其实就是个方丈大的窝铺,通体木料,顶上为防风雪渗漏,木板上加了一层茅草。 毅鹏兄弟轻车熟路地持斧伐木,生火做饭。屋里有个简易石灶,架锅炖上土味,不一会儿香飘四溢。四人围坐锅旁,毅鹏拿出关外小烧,若霓笑道:“他受伤不能喝酒,我替他谢谢你们。”说着端起木碗,伸出手去。毅鹏连说:“不敢当。”给若霓酌上酒。 兄弟俩和若霓笑语欢欣,李天波默处一旁,似有心事。毅鹏看看若霓,又看看李天波,心中暗忖:“霓儿和他一道千里跋涉,不知二人什么关系?看他甘心为霓儿效命,自是倾心于她;但霓儿对他恭敬有礼,不像有什么事,而且以我六叔的为人,断不容子女品行不端。” 如此一想,觉得好受了些,举碗向李天波笑道:“李兄一路陪伴霓妹妹辛苦,我这碗酒,向你致谢。”李天波忙站起身,还礼道:“鹏兄不要这么客气,我不过略效微劳,不值介意。”毅鹏道:“李兄请落座。你不知霓妹妹对我们,有多宝贵!你老兄舍身救人这份恩德,我兄弟俩和霓妹妹,都感激不尽。这酒我一定要敬你。”说毕仰头一干。 他越是替若霓说感谢话,李天波越是难以接声。毅鹏便问李天波可成亲了,李天波回答没有,又拿这话问毅鹏兄弟,毅鸿道:“我和哥哥还年轻,我们不愿埋没寒边,很想出去混混,创一番事业。就是额娘舍不得我们出去,一直催促我们娶媳妇。”若霓笑道:“你不知道,他哥俩的武功很好,盘马弯弓,样样都拿得起来,尤其是金杆长矛和大稍子棍,很见功夫。”李天波笑点头道:“今日领教了,确实高明。” 毅鹏道:“说起来,我们已过二十,应该创业了。额娘几次欲在本地给我们提亲,但我们的打算不同,我们希望先立业,再成家。何况,呆在宁古塔,门当户对的姑娘,也不过是流放来的罪人之女。我们的意思,是先出山见见世面,搏个前程,再娶自己心悦的姑娘。”说毕看了一眼若霓。 若霓含笑在旁听着。李天波道:“二位胸怀大志,又有一身技艺,往后不愁没有出路。”毅鸿接声道:“其实现下就有机会,朝廷正调兵遣将,着力收复雅克萨,将罗刹从黑龙江赶出去。我和哥哥都愿意投军伍,凭一身武技,杀贼立功,一举扬名。” 若霓听他们直抒己志,便道:“这样的话,我哥正在艾浑,随萨布素将军行动。你们可去找我哥,投到萨布素麾下,也许是条出路。” 毅鸿看着毅鹏,笑道:“我说霓妹妹是个吉星呐。你看怎样?” 毅鹏也甚高兴,点头道:“是个好主意!原来重光哥哥在艾浑,这有多少年没见了?我们打小就佩服重光大哥,有他照应我哥俩,额娘一定放心。” 他想得很美,却没料到卓卓并不以为然。达春死后,允哲曾想将兄弟俩带入关,托给裕亲王,先当差一年半载,再谋发展。卓卓却以为朝中险恶,连她阿玛都栽了,非她儿子们所能应付。其实毅鸿的性格,确实和外祖父阿济格很像,但毅鹏却能谋善断,足以担当起大事。这是后话。 二更过后,四人方才睡觉。木屋很小,只有一间炕,若霓和毅鹏兄弟原是亲戚,也没避嫌,便睡在一个炕上。毅鹏很有心,故意让若霓睡炕头,自己躺在她旁边,将她和李天波隔开。两人久未见面,唧唧咕咕,说了半夜的话,毅鹏很会逗女孩子,时不时将若霓逗得吃吃轻笑。 毅鸿早已入睡。李天波在炕脚,听着若霓和毅鹏聊天叙旧,根本睡不着。若霓一笑,他恨不能出门而去。但外面风起雨下,不一会儿雨声繁密,听不清毅鹏说的话了。风雨声中,夹着毅鹏模糊的声音,更让李天波烦闷。 私语大半夜,终于沉寂下来。雨声达旦,李天波在炕上,思前念后,把往事全兜上心头,也是睁眼达旦。 第二日清晨,雨停天晴,若霓收拾好行囊,笑对李天波道:“我们走。”李天波勉强一笑,道:“文妹妹,我要向你告罪,不能随你去宁古塔了。昨夜我想了一下,我去艾浑,是替师祖传信给师父,师父行踪不定,一个耽误,就错过了,那可教我怎样交代?如果没有遇见你朋友,我只得陪你,但既然你已有伴,我就放心了,我还是告辞赶路。” 若霓一下愣住了,半天回不过味儿来。毅鹏淡笑道:“李兄陪人陪到家,再走一程怕什么。”毅鸿大声道:“咳,人家说得有理,耽误人家送信,可是大事。宁古塔又不是啥好地方,又没人等着他,不去也罢。霓妹妹有我们照顾,李兄尽管去,好在不久,我们也要赶来的。” 李天波见若霓一双星眸直注视着自己,微微掉开头,抱拳道:“再会!”轻蹿上马背,一抖缰,飞驰而去。 第27章 离合两依依 李天波听若霓和毅鹏深夜闲谈,心中长叹,打定主意辞别三人,独自返往岔路。他黯然神伤,驱马直奔荒林,刚钻出林,却出其不意,见若霓牵着马,站在林子前。 和若霓眼光一对,李天波顿时红了脸,急翻身下马,走过去叫了声“文妹妹”,便觉语塞。 若霓淡笑道:“你只顾一跑,药也不要了,你的伤须天天换药。”拿出一个纸袋,交给李天波道:“这是药包,里面有内服的,有外敷的。内服的日服两次,恰服三日。外敷的可分成七份,每天换一份。” 李天波赧赧致谢,将纸袋揣进怀里,转身欲上马。若霓似笑非笑地道:“哪里走啊?”李天波道:“我得返回去,走墨尔根那条道。”若霓道:“去艾浑也不一定非返回去,这边也有路可走。你还是跟我去。” 李天波默然。若霓道:“李哥哥,倘若我有得罪之处,请只管明言,我给你赔礼。去艾浑还有上千里,你又不识路,当心被大猫叼走。”李天波不由道:“文妹妹不要误会,我不是不痛快你。我这人直性子,脾气太刚,该我向你告罪,只盼你别恼我。” 若霓眼望李天波道:“你籍词告别,这里面一定有事,或是我没做好,或是他们兄弟冒犯了你,也未可定。毅鸿是有些嘴冷,但他没坏心眼。昨晚筵时,大家都其乐融融,今儿一早,你就要走,我总想不明白。” 李天波怎好说自己情到深处,是暗中较上劲了?年轻人好强,更不能说自己肚子里,盛了一缸醋。他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微笑道:“你别多心,这都是我的不对。你跟他兄弟俩走,总之我决计不去宁古塔了。” 若霓星眸一转,佯笑道:“谁说去宁古塔了?你这一走,岂能又跑回去,给他们笑话。我们直接去艾浑,走。” 李天波忙道:“文妹妹,你别为难我,你应当去看望你师姑。至于我,半途撒手,本来惭愧难堪之极,你再迁就我,我如何受得住!昨夜为这事,我一宿不安,你不知我有多伤心,多无奈。”若霓道:“我也伤心,突然就没挡风雨的人了。” 李天波叹道:“唉,你还在笑话我么?你有他们兄弟俩相伴,尤其是毅鹏兄,技高心细,对人又和气,很讨人喜欢。你们本来交情深厚,他对你那么温柔,护花使者他当之无愧。” 若霓忽然有所醒悟,沉默半晌,低头道:“我爹挺照顾他们,我不过算是远房亲戚,如此而已。你把我扔给他们,心够硬的。” 这话说得李天波忍不住了,颤声道:“我怎舍得扔下你……但疏不间亲,我凑上去,不间不界,算个什么。情势所拘,我实在不知该怎么着才好。” 若霓至此恍然,心里莫名地感到一丝快慰,清眸流盼,爽然道:“我们走就是了。”李天波道:“文妹妹,你还叫我说什么?你知我心如磐石便足矣,你快回去。” 若霓含笑嗔道:“你再催我,我可给你磕头了。看望师姑,以后仍有机会,现在你就饶过我,让我给你领路。你不是着急赶路,见师父传信么?你不要嘀咕,我不会再领错道,又叫你受伤。” 李天波道:“文妹妹,我死而无怨。只是你再一走,我太对不住你师姑一家。”若霓道:“咳,你真啰嗦,走,别错过你师父。” 她纵身上马,飘然驰去。李天波心潮激荡,心中的爱与愧交织一起,如一股洪流,直冲脑门,急急狂追下去。 这一路上,二人心照不宣。若霓娇媚绝伦,春风十里柔情,令李天波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不久,到达松花江呼兰卡伦。码头上东一处,西一处,泊着大大小小许多货船。船上货物是从辽河口起碇,运到辽河上游,经车马转运,到伊敦河,再汇入松花江,北上直抵黑龙江。这条运输线路,长达五千里,就是赫赫有名的松辽联运线,乃康熙为支援前线作战,特地开辟的水上后勤通道。 码头上,水手抬筐上船下船,很是繁忙。李天波和若霓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正在闲看,忽闻对面一声喊道:“小师妹,是你么?”相隔尚远,来了三只货船,最前面那只,船头站着一人,向他们直挥手。 若霓眼尖,早看见来人是师兄陈辰晶,不禁欣然挥手道:“晶哥哥。” 来船靠近岸边,陈辰晶嗖的一个箭步,蹿上岸来。若霓迎上前,陈辰晶朗然道:“小师妹,我可找着你了。哦,这一位不是公孙派的李公子么,久违不见,原来你也来关外了。” 李天波看这小魔笛,面如白玉,身姿秀挺,依然是那么神情潇洒,温润典雅。双方施礼寒暄。若霓看着他二人,想起对李天波说过儿时仰慕师哥的话,当时是无心之言,现在直后悔自己口无遮拦,脸上微微发烫。 陈辰晶哪里知道这些。他原是奉师父之命,将关内紧急调集的三船货物,送往黑龙江。他告诉若霓:“师父也来了,就在后面船上,不日即到这里。小师妹,你这一生气跑出来,师父日夜担心,饭都吃不下,这些日子瘦了许多。” 若霓听了,不觉眼含泪点,喃喃地道:“其实我已知自己理亏,但爹爹语气太重,我就没见他那般严厉过。将来回家,我向他老人家谢罪,认罚认跪。” 陈辰晶笑道:“不用等将来,师父的船至迟明日午时便到。你面见师父,诉一诉离情,认个不是,师父是多么心疼你,还能真罚跪你不成?” 若霓道:“爹爹也亲自出马了?我还当他坐镇盛京,哪儿都不去呢。”这次收复雅克萨,康熙召请允哲到盛京,就是为了督保松辽联线安全。允哲将最得力的几名弟子,也一道带了来,以方便调遣。 陈辰晶道:“这一起物资异常要紧,不容丝毫闪失,师父不放心,定要亲自护送。” 若霓笑道:“松辽联运线,沿途有兵丁护卫,怎会闪失?爹爹是想亲临前线。晶哥哥,我们不耽搁你差事了,再会。” 陈辰晶见她要走,忙抢行一步,拦阻她道:“好妹妹,莫非你还在赌气?师父日夜操劳,你可体贴体贴他,别叫他再为你担心。”若霓道:“我倒不是尽耍小性子,李哥哥要去艾浑,我哥也在艾浑,我们说好搭伴同去。” 陈辰晶眼光一扫李天波,徐徐笑道:“想不到李公子倒和我小师妹碰上了。陇头堡一战,一别有年,令师父和艾伊娜姑娘还好?” 李天波头一低垂,复又一昂,微笑道:“承陈大哥惦记,她们都好。”他转向若霓,说道:“文妹妹,你听陈大哥的话,留在此地恭候令尊。我一个人去送信,满没什么。我们相会有期。” 若霓道:“好,你们都不愿我上艾浑,没有你们首肯,我一个人真不敢去。不过,奔波那么久,我打算去望一眼雅克萨,会一会那一伙罗刹呀、哥萨克呀。我们三人各走各的道,二位不会嫌我了。” 李天波听她欲去前线,脸色一变。陈辰晶也慌忙道:“小师妹,你别拿话憋你傻师哥。你又不是花木兰,穆桂英,要披甲上场,大破天门阵。你想想师父、师娘!” 若霓秀眉一挑道:“花木兰、穆桂英临阵杀敌,我怎么就不能?” 陈辰晶道:“这一回你真去不了。罗刹使的燧发枪,比我们的大鸟铳还厉害,他们的火枪手瞄得又准,你怎么能去。” 若霓道:“你别吹他们,我也会使枪。要说使枪,更不论男人、女人,只看谁打得准。” 陈辰晶再三劝阻,若霓扭身往岸阶上便走。李天波将身一起,恰挡住她前路。若霓星眸含嗔,李天波道:“文妹妹,我们还是去艾浑。” 陈辰晶看两人的情形,竟不像普通朋友,但也不很像恋人。他揣摩两人的关系,显然李天波对小师妹,心怀眷念;小师妹的态度,倒有些捉摸不透,但她形容之间,对他很是依依。陈辰晶骤然想到艾伊娜,分明和李天波也很亲近。这个少年,莫非是个好沾花惹草的浪荡子?小师妹纯洁无瑕,稍有疏虞,被他骗了,那才百罪莫赎。然而小师妹不听规劝,现在只有把他俩拘在眼皮底下,别教他俩单独相处,待师父赶来,再行发落。 如此一想,陈辰晶急赶过去,笑一笑道:“师妹又闹小孩脾气,我不劝你,师父一准不答应我。告诉你一个最近的讯息,重光和清军精锐,已到了精奇里江。你别往艾浑去,去了也是扑空,不如乘我的船,一同去黑龙江。找师兄,会师父,这样最方便,我也好对师父有个交代。” 若霓不觉面有难色,看着李天波。李天波怕若霓恃武功而冒险,心想还是陪在她身旁,自己才安心。再说重光离开艾浑,李凌霜肯定也不会呆在那里了。 若霓问李天波的打算,李天波遂告诉她,自己决计跟了她去,她想赴战场,他极不放心。若霓大喜,陈辰晶却暗自皱眉:难道他俩已好到寸步不离?看李天波剑眉入鬓,俊眼流光,身姿矫健,气度昂藏,俨然一个如孤松独立的美少年,虽然五官不及重光精致,但朗朗之气,似更胜一筹。陈辰晶无不惴惴,姓李的这么年轻,这么英俊,又对小师妹动了念头,只怕小师妹抵御不了,也对他动心。如果他敢对小师妹来邪的歪的,自己一定不放过他!非但要惩治他,还要苛责公孙派掌门不教之罪。 于是,李天波和若霓将马寄养在呼兰,整理行装,随陈辰晶登上货船。船上一迭声吆喝,三艘船立刻起锚张帆,离港启程。 这三艘船驶得很快,不日到达黑龙江,两江交汇处,水势骤增,浪涛滚滚。船往上游驶去,经过艾浑,到了小兴安岭以北一条支流兀剌河。申酉相交时分,天空阴云密布,风急浪高,货船顶浪而行,摇摇晃晃,只得暂时拢岸,在一野渡口避风。 若霓推窗探头,向外张望,李天波道:“雨快打下来了,关上窗板。”若霓一笑,关了窗,靠坐窗边,忽然问道:“艾伊娜姑娘是谁?” 李天波一愣,须臾,说了一句:“她是我师姑。” 若霓笑道:“你这师姑年龄不大,我师哥还称她姑娘。” 李天波对艾伊娜这段情缘,早已钳心讳言,想都不愿多想,只恐回忆伤怀。见若霓双眸凝视着自己,他于是淡淡地道:“她是我师祖的女儿,辈分高,年纪轻。师父把我带到哈密,便有事辞行。师祖让暂我且跟从她老人家学艺,只可惜时间短暂,我尚未获得薪传,就离开了。” 他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锋岔远。若霓笑道:“难怪。你有名师传授,有同门益友一起练习,剑法才学得这么好,这么快。但你为何离开呢?为何不趁着机会,多钻研一下技业?” 李天波看了若霓一会儿,笑道:“我不是送信来了?” 他把心扉这样扣紧,若霓秀眉微皱,幽幽地道:“这信送的时日够长,如有紧要事,全耽误了。你在京城一显身手,磨蹭了多久,还不说一路上吃酒揽闲事。你这人办事也不痛快,早点知会我,我也不拖累你了。” 李天波听出她话中有话,遂坐到她身边,微笑道:“没甚紧要事。我猜测,八成是师祖告诉我师父,艾伊娜和达尔汗伯克之子订婚了,教她克日回去参加婚礼。” 若霓心中一动,窥视李天波的神色,淡笑道:“你是为这个借酒消愁的?” 李天波想不到她这样冰雪聪明,顿时哑然。其实恋爱中的女孩子,在男女关系中,都有惊人的直觉。若霓见他默然,忽的站起身,又将窗板打开,拢目望江,有些不耐烦地道:“这雨怎么还不下下来!”江上黑漆漆的,风吹浪涌,任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凌空响起一声枪火,砰的一下,打在船头。李天波一窜而起,猛地抓住若霓,往身后一带,倏将窗关上。 岸上枪火顿起,弹光嗖嗖,破暗连闪,向三艘船打来。 第28章 护舟退寇敌 枪声骤起,声势骇人。船上的人一齐震动,慌忙往隐蔽处逃躲。 三只货船并列在岸边,接舷处放有跳板。每只船上各有清军大小官弁十余人,火枪两杆。敌人枪火一停,陈辰晶疾令掩住灯火,将清兵分两面,守护舱门。六杆火枪,在船窗口探出来,对准岸上。陈辰晶一遍遍叮嘱火枪手们:“听到命令,再开火!” 陈辰晶临敌反应神速,瞬间布置停当。清兵略微心定,都预备好兵刃,准备护船拒寇。陈辰晶亲自把着一杆火枪,目光炯炯,凝望着对岸。 货船泊在东岸,这里断崖陡悬,浅滩横隔,不易越渡。但是据船迎敌,不得不仰攻,也很不利。陈辰晶不知来敌有多少人,听枪声似乎不少,自己这边只有六杆火枪,处于劣势,风大浪大,又不便移船。陈辰晶自觉拒贼没有把握,好生后悔邀若霓上船。 李天波往邻船一蹿,纵到陈辰晶身边,低声问道:“来敌可是罗刹?”陈辰晶道:“听枪声肯定是他们。李兄弟,这一动上手,我全靠你救应霓妹妹了。贼人声势不小,我们火器不足,很是吃亏。老天也似捉弄我们,眼看快到地方了,竟遇上顶风。” 李天波道:“陈大哥你看,暴雨将至,火器也不好使了。你放心统筹全局,我一定不让文妹妹涉险。” 沉寂了俄顷,敌人的枪声重响,岸上黑乎乎浓影中,忽高忽低,闪出无数点火光,数个清兵应声倒下,包括一名火枪手。陈辰晶大声喝令:“开火!”船上的骁骑校跟着怒吼:“放!”火枪手将火绳点着,瞄准敌人火光位置,砰砰砰一阵猛轰,货船连往下坐。跟着弓弦啪啪连响,箭发如雨,照断崖疾射。 清兵枪火发出,岸上顿时寂如死灰,也不知打中敌人没有。中间二号船上的骁骑校直起腰,探头往崖上看了又看,道:“贼人退了?”陈辰晶道:“罗刹没那么老实,你多留神。”说罢来到右边的三号船,见若霓无恙,暂吁口气。 这条船上的长官和陈辰晶商议,可否派三几个身手敏捷的兵丁,趁黑摸上岸,侦察一下敌人的情况。李天波立即请缨,陈辰晶道:“使不得。敌人一准没退,浅滩上容易暴露,太危险了。”若霓也以为不可。 就在此时,岸上枪声又起,火力似乎更猛,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分三面轰射起来。船上的人不觉张皇,将身躯紧贴船板,李天波也顾不得避嫌了,将若霓压在身下。 清兵抵挡不住燧发枪的威力,一阵震耳枪声中,死伤近半,陈辰晶也受了伤,右边身子被打进数粒铁砂子。若霓忙给他止血包扎。陈辰晶脸色惨白,暗想再来一波攻击,自己方就一败涂地了。 危急关头,酝酿已久的大雨倾泻而下,雨急浪高,三只船在河里乱摆,跳板也落入水中。雨天火枪打不响,船也无法前行,陈辰晶忧喜参半,派人传令风势一转,立刻启碇。 雨下了半晌,渐转势微,但风力愈猛,呼呼惊人。忽听李天波喊道:“快看南面!”只见南边断崖上,有四五个人影冒险溜下浅滩,脚踏河水,伏身而进。 陈辰晶大惊,急喝:“放箭!”敌人分散抢攻,后面峭岸上,猛地又窜出二十多个罗刹,往船上扑来。 若霓哗的抽出剑,跳了起来。李天波身法更快,一晃身截住她,喝道:“你守舱护货!”他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决,若霓一下凝住了。他声音中有股力量,教人不能抗拒,若霓只得听从他的号令。 李天波一跃当先,挥剑挡住上船的要道。为首一敌飞扑过来,挥刀便砍,李天波身子疾往旁闪,摆剑一送,敌人来势太猛,在船舷上站立不住,扑通,摔入河中,顿时被波涛卷走。 两个敌人从侧后面趁机窜上船,李天波早已察觉,展利剑横身挡住去路,一连两剑,剑疾力猛。一个敌人失声狂叫,被挑下船去。另一人带伤急逃,往船下一跳,扑哧一声陷进浅滩,叽哩哇啦没命地呼救。 左舷又蹦上数敌,乱舞弯刀,和清兵激斗,企图夺取船舱。李天波往返突击,一口剑夭矫如龙,一剑一个准,转眼间又搁倒三人。余下敌人睹状愕然,魂飞魄散,往船下急跳。 这时,敌人扑上一号船,又从一号船跳到二号船,有十几二十人之多,都聚在三号船旁边的两只船上。众敌在船上急窜,挥着弯刀向清兵乱剁。此时船上船下,均有敌人,劫船的群寇与护船的清兵混战在一起,箭弓飞弹顿时无法施展。 李天波一个飞纵跳到二号船,身姿矫捷,人尚在空中,剑已掠出。一个罗刹刚窜过来,迎面相撞,顿时被刺了个穿透。船上敌人哇哇大骂,立刻有好几把刀向李天波砍来。李天波施展开精湛的剑法,金针度线,一招紧接一招,打得敌人招架不住,非死即伤。 一个红发敌人提刀从一号船纵来,李天波不容他登船,往前一记“泰山压顶”,剑破空劈到。红发敌人慌不迭地挺刀攒劲,往外一蹦。叮当一响,红发敌人的刀竟被磕掉。李天波飞起一脚,喝道:“滚下去罢!”红发敌人立不住脚,坠落河中,水花四溅。 一号船上的清兵不是敌人对手,只剩三四个人堪以迎敌。他们紧贴船舱,阻舱门流血苦斗,眼看要失守。李天波旋风般扑到,挺剑救援。一个使双刀的罗刹瞥见李天波,威吼一声,冲过来,连人带刀往下狠劈。这人虎背熊腰,相当凶悍,正是这群劫匪的匪首。李天波听刀声沉似闷雷,右足一点船板,轻一闪身,剑悠悠荡起锐风,照敌魁腰身一斩。敌魁哪见过如此快而精的剑法,急往下塌身,看他庞大的身躯,居然很灵活,躲过了李天波这一记杀着。 这时三个罗刹正在左舷,见状恶狠狠猛扑而来,手里三把弯刀照李天波后心齐戳。李天波飘身一起,风扫落叶,磕开两把刀,又倏一递剑,恰送进另一敌手臂,弯刀当啷落在船板上。 敌魁爬起身来,切齿猛进,举刀复砍。李天波半转身躯,一翻手腕,剑擦着敌魁的左手刀背,力达剑身,把刀给带到一边。敌魁惊出一身冷汗,右手刀疾推过来。李天波脚下连动也未动,唰的顺势一个“盘肘刺扎”,直奔敌人心窝。敌魁吓得亡魂丧胆,拼命向旁一偏,剑从他胁下穿过,衣破血溅。 敌魁大吼一声,痛怒交加,狂如怒狮,抡右手刀,照李天波乱砍乱剁。船上的敌人哗然震动,扔下清兵,纷纷向李天波扑来。李天波剑走轻灵,闪展腾挪,顷刻之间如滚汤泼鼠一般,杀伤好几个。 这帮罗刹的长技是使火器,他们的刀法却不成,根本抵不住李天波。他们仗着力气大,人多势众,试图包围李天波,却有心无力,反而自己一伙接连被放倒,横躺竖卧,阻碍了自己人的进退之路。 忽听三号船轰然一声大震,所有人都骤然一惊。 原来,三号船又有两敌夺上船。清兵惊慌失措,似已丧失拒敌的勇气,退进船舱,关上窗板,弃攻为守了。若霓瞪了几个兵丁一眼,呼的把船舱板打开,向外一瞥,李天波已跳到一号船上去了。雨渐趋停,若霓更不迟疑,一把抓过陈辰晶那杆火枪,拿起火绳,飞快架起枪,将火绳一点,轰的一声,铁砂子凌空打出,顿时打倒一敌。另一敌没想到船上居然开枪,连滚带爬扑下船去。 陈辰晶本已半昏迷过去,被枪声这一震,醒转过来。他眼睛只一扫,便全看明白,这一枪是若霓放的,她正手法利索地重新装铁砂子,放火药;两个火枪手已举止失措,弃枪持刀了。陈辰晶下令道:“你们拿起枪,听文姑娘号令!”若霓道:“瞄准岸上打,打滩上的敌人!” 火枪手从窗口探头,辨清敌影,都是被李天波打下船的。若霓和两个火枪手各踞一窗,若霓一声娇喝,枪口冒出火光,轰的震天一响,浓烟四散,顿时打出一大片铁砂子来。岸上敌人猝出意外,吓得匍匐在浅滩上。 二号船的骁骑校受伤坐倒在舱口,见火枪手开了火,心中大喜,厉声呼叫道:“开枪,开枪,轰他兔蛋的!”二号船上还剩一个火枪手,也对准浅滩发了一枪。 陈辰晶嘶喊道:“快放箭,别让贼人开火。”若霓和火枪手撂枪换箭,嗖嗖连射,浅滩上的敌人乱窜乱躲。陈辰晶咬牙忍痛,替他们装火药,一口气,装好了三杆火枪。若霓立即拿起枪,她的准头很好,一枪又撂倒一敌。三号船又发了两枪,铁砂子飞舞,岸上已不见活动的敌人了。 一号船上只剩敌魁和一个连鬓黄胡子,还在和李天波恶斗。敌魁鹰鼻深目,眈眈虎视,仍在挣命厮杀。李天波剑招虚实难辨,瞬间又点了敌魁一下。黄胡子从侧面偷袭,刀锋截斩李天波肩颈。李天波随风摆柳式,倏一掠,回身甩剑换式,照黄胡子一拍。黄胡子被打了个正着,倒栽出老远。 这时敌魁情知不妙,想要脱身下船。李天波岂肯放他走,晃利剑,挡住去路,把敌魁逼得手忙脚乱。李天波还想活捉他,敌魁大恚,摆出拼命架式,嚯的竭力一冲,抹转头飞奔向船尾,双足一顿,噗咚,一头窜入水中。李天波拾起一只弓弩,搭箭一射,堪堪射中敌魁后颈窝,不一会儿,尸首就被浪花打没了。 船上的清兵无不庆幸,他们伤亡也很重,一多半是教燧发枪打的。群寇初抢上船时,陈辰晶负了重伤,清兵个个都晓得形势不利,眼见要货失人亡,不意李天波施展绝世武功,奋力杀敌,居然将颓势逆转,敌人全军覆没。清兵全都对李天波佩服不已,陈辰晶也是心怀感激,已完全信任他。 这时天色已晚,但风力减弱。陈辰晶为慎重计,急令清兵开船,先把货船驶离这里。查点伤亡,官兵都有损伤,尤以一号船严重。陈辰晶只是皱眉,但货物安全,却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天波见若霓和自己配合御敌,很是协力,心下忻然。若霓觉得兵弁太不给力,又不好抱怨,只得冲陈辰晶道:“不知前面还有没有敌人,我们得好好预备。这一回让我来把着火枪。” 陈辰晶暗赞师父的女儿真是了不起,自己胡乱猜测她和李天波,实在有愧。陈辰晶遂协调各船,重新分派妥人,将伤者都安置于舱内,死者放船尾,用油布搭着。 夜色昏暗,景象森森,三只货船乘浪前行,只听得船驶水声,速度很快。天未破晓,已经抵达目的地。陈辰晶这才松口气,身心一松懈,支持不住,又昏迷过去。 三只船的货物交卸给了索伦部的族长,货物是满载的粮食物品和赏赐,以及少量火枪。索伦族的青壮男子,即将开拔去雅克萨,参加收复失地的战役。 清军由精奇里江上溯,已肃清数个罗刹军队,平毁其修驻的城堡。索伦人也配合清军,击毙罗刹多人,拔除了其入侵黑龙江的许多据点。清军遂集中兵力,往雅克萨进发。 若霓想跟着索伦人,前去雅克萨。李天波阻止她道:“陈大哥受伤,需要人伺候,你就留在此地和他做伴。前线险恶,由我去走一趟。”若霓起初不答应,她其实是不放心,重光和李天波在战场,她不愿留在后方,悬挂着前线的人。她一定要亲自到场,方才安心。 李天波道:“这哪里是后方?这里都是前方,万一有贼人窜来,陈大哥伤很重,一个保护的也没有。你尽管放心,我不会有事,重光大哥也吉人自有天相,哪能叫罗刹鬼收了命去。” 两人争执良久,李天波平时甚宠让她,但一旦真下了决心,意志刚毅,坚不可摧,和令她守舱时一样,若霓竟为之折服。本来把陈辰晶一个人扔下,她也于心不安,遂缄默了。 第29章 归途遇双魔 康熙二十四年,康熙帝因“罗刹无故犯边,剽窃人口,抢掳村庄,攘夺貂皮,扰害索伦、赫哲、飞牙喀、奇勒尔诸地,肆恶多端”,任命正红旗满洲都统彭春为统帅,副都统班达尔善、护军统领佟宝、副都统马喇、建义侯林兴珠,率清军约三千人,水陆并进,向雅克萨城进发。 五月二十二日,清军抵达雅克萨,彭春向罗刹发出最后通牒,令其三日内撤离雅克萨,退出清国。但罗刹倚仗城防坚固,以武力抗拒。 五月二十四日,罗刹援军乘船沿黑龙江上游而来,途中遭遇埋伏的藤牌兵。藤牌兵裸身下水,置藤牌于顶,挡住火枪铁砂,手持片刀,突进到船只。血战半日,消灭罗刹兵三十人,俘虏十五人。藤牌兵无一阵亡。 普鲁士贵族阿法奈也带八百名哥萨克精锐,从尼布楚赶来援助,但远水不解近渴,二十五日黎明,清军已向雅克萨城发起总攻。 彭春、班达尔善率八旗兵攻城南,放弓箭展开佯攻;佐都督何佑集战船于城东南,阻击罗刹援军;清军的红衣大炮,全部排列城北。罗刹有三门大炮,三百支燧发枪,但难以抵挡红衣大炮的威力。八旗盾车强攻,塔楼倒塌,外墙也受损严重。蒙古骑兵的火箭纷射,将城内教堂、店铺、粮仓等点燃。傍晚时分,城墙一角被轰塌,藤牌兵从缺口处蚁赴先登。罗刹督军托尔布津走投无路,被迫投降,向清军发誓永不返回雅克萨。 彭春遵旨意,释放全部战俘。七百余罗刹人撤至尼布楚,另有四十五名罗刹军人连同家属,愿留清国,被安插于盛京,编入镶黄旗。 清军从雅克萨城中,解救出被掳索伦、达斡尔等族人一百六十余名。 彭春等收复雅克萨之后,焚毁城内房屋,将清军全部撤回。两个多月后,罗刹背弃誓言,再次入侵雅克萨,全力构筑城堡工事,重踞雅克萨城。 清军发起第二次雅克萨之战,击毙托尔布津,围困孤城长达十个月。最后罗刹军投降,残兵撤回国内。康熙二十八年,两国签订条约,划定了双方边界。 藤牌兵在战争结束后,一部分返回关内,一部分留在卜奎站。康熙三十年,在卜奎建齐齐哈尔城。涂四在返往盛京途中,得病身亡。 第一次雅克萨战役,李天波和索伦兵并肩,紧随藤牌兵攻入城内。战斗结束,他才见到重光,匆匆一面,转瞬分手。重光奉统帅之令,率精兵暗中监视撤离的罗刹人,一直到额尔古纳河口,方才返回。 重光听李天波传话,说若霓找来这里,叫他赶快回家,他家里出了一件大喜事。原来,重光与荷素成亲多年,一直没生育。荷素心中歉疚,愿代丈夫纳妾,却遭公婆训诫。重光和她伉俪间感情很好,也断然拒绝,并告诉她:“咱们家的门风,由上一辈起,就是一夫一妻,不许纳宠。你也别急,像我们这般年岁,早晚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现在知道荷素如愿怀孕,重光欣喜万分,交代完公事,当天便即登程,奔索伦部而去。到了那里,若霓和陈辰晶已去了艾浑,重光扑到艾浑,谁知陈辰晶已被允哲带回盛京疗伤,若霓也随之离开。 雅克萨战役结束后,运粮船没有开战前那般往来频繁,重光等不及,找了匹快马,向南飞驰。一个月的路途,被他用了二十来天的工夫,便已到伊敦河上游。他心急赶路,错过了新建的驿站,暮色渐浓,他还在山道上驰行,向山外奔去。 山上古树丛生,藤蔓环绕,完全不见个人影。悬崖峭壁间,古树倒挂,寻隙扎生,龙盘虎拏。一群群奇兽怪鸟,不时被重光的马蹄声惊起。他心里盘算:今儿个错过了宿头,大约只能野外露宿了。 约莫走了四五里远,突见前方一座孤崖下,有星星灯光闪烁。重光甚喜,火光亮处,必有人家。他驱马赶过去,只见一段山谷之中,藏着数间土屋,外环细柞木栏,灯火从小窗透出。 重光下了马,向前叩门,手举处,还没挨着门,哗啦一响,院门竟自打开。重光一愣,不由退了半步。门内一个女子声音发话道:“想不到这荒山野岭,还有贵客光顾。”随着话音,门里翩然走出一个高挑的妇人,相貌平平,但身姿非常曼妙,手持火捻,摇摇曳曳,走到重光近前一照,猝然笑道:“哎哟,好一个俊俏的公子,进来。” 重光看了妇人一眼,忽然起了疑心,这妇人笑容诡秘,体态虽然轻盈,却似个练家子。重光不知凶吉,未肯轻易进去,俄延片刻,门内忽然又走来一个男人,淡黄面皮,站在妇人身后,和妇人一般高,也笑催道:“公子请,过门不入,难道你怕我们夫妻不成?我们这里不是龙潭虎穴,公子只管大胆迈步。” 这话令重光心下不悦,虽觉这男女二人举止奇异,却不肯示弱,微笑道:“我是走道的,路过这里,但盼能歇息半夜,天亮便离开。” 妇人笑道:“原来你是过路的。我夫妻最好客了,凡从这儿经过的行人,饮食住宿,我们必尽地主之谊。请!” 重光不置可否地一笑,一步跨进院子。妇人将他带到上屋,里面很大很干净,南、西、北面筑有万字炕。重光很自然地走向南炕,谁知妇人竟把重光往西炕让。满族风俗,以西为尊,西炕是供神祭祖之地,不让任何人坐。重光暗吃一惊,心想这二人住在满人民居中,却定非满人!眼光有意无意,扫了一眼妇人足下,穿着花盆底鞋,看不出是否缠足。男人脚登鹿皮靰鞡鞋,眼神闪烁,对妇人道:“喂,你把酒烫上,再做两盘菜,好好款待一下客人。” 妇人答应去了。男子便请教重光姓名,重光爽然道:“我叫重光,多有骚扰,没领教尊姓台甫?”男子笑道:“在下叫果新,内人吉兰。我们这种山野人家,有个小名叫着就得了,哪有什么台甫。”重光一笑,淡淡问道:“阁下是满人?”果新道:“不是满人,怎会住在这院子里?” 两人寒暄着,吉兰将酒菜端了来,两菜一碟,是腊肉、皮冻和咸菜丝。重光更加了然,满人待客,断不会端出三菜来,怎么也要再加一碟,或葱段,或韭菜花,凑够四菜。果新道:“重公子,我们小户人家,也没有什么好菜肴,将就吃点。”吉兰斟了一碗酒,笑吟吟对重光道:“公子,你一定渴了,请喝了这碗酒。” 重光把碗端起来,正要喝酒,忽又放下,说道:“我差点偏了,二位请一道进餐。”吉兰瞄了眼果新,果新道:“我们已经吃过,公子不用多礼,自己吃就是了。”重光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夤夜间来到这里打搅,实在不安,二位请自便罢。我奔走半夜,也是累了,正要一个人慢慢吃酒,解解疲乏。” 果新干巴巴地道:“我知晓。”身体却连动也没动,直伫在重光跟前。吉兰深黑的眸子一翻,把果新一拉道:“好啦,我们走,让客人自自在在用膳。” 二人出去,把门虚掩上。重光坐在炕上,心里揣摩:这二人不像寻常百姓,他们冒充满人,不清不白住在这山里,十分可疑。不知他们是什么人,打算拿我怎样?不管他们有什么道,尽可拿出来,我倒要领教领教。 窗外似有细微呼吸声,有人在暗中窥探,不是重光这样的绝顶高手,又正提着万分警惕,绝听不见。他假装喝酒,却将酒水全倾入炕垫里,菜也一点未动。 转眼已交三更,重光将门窗闩上,灯光拨小,倒炕假寐,临睡时还嘀咕了一句:“这酒真够劲儿。” 约莫有一顿饭的光景,门外轻轻一响。重光把剑压在身子底下,这时握紧剑柄,双眼微觑,往门口看去。昏暗灯影中,门闩被无声无息地挑开,一只淡黄的手伸进来,微微将门一推。 一个蒙面黑影人蹑脚进屋,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径直来到南面炕前,骤然举刀,恶狠狠照重光当头砍下。 黑暗中青光一闪,“当”的一声脆响,青霜剑疾如闪电,往上一挺,刀剑交磕,蒙面人的刀顿时被划了个缺口。重光嗖的跳起来,宝剑一劈,冷风到处,蒙面人弯臂上挨了一下,急往堂屋逃去。重光喝声:“哪里走!”青霜剑一领,扑身下炕,紧追而出。 突然劈哩咔擦,后窗一阵暴响,窗扇大开,上一扇窗格被扯落,露出一块四方形的轮廓来。一个高挑的黑影一闪,越窗而入,持剑站在床上,正待下扑,“啪哒”一声,窗扇忽的飞入,直砸过来。高挑黑影闪身躲开,急视后窗,后窗微亮处,又冒出一个蒙面的脑袋影。 高挑人影不由震惊,娇喊一声,挺剑刺去。那人影倏然一退,高挑人影从窗口又一跃而出,窜到外面。 拿刀的蒙面人逃到堂屋,还想逃到院子。重光疾追过去,身形轻快,居然抢在前头,一记“鹞子翻身”,将堂门一堵,冷笑道:“你跑不了,趁早实话实说,你们是怎样的来历?” 蒙面人更不答言,猛一长身,唰的一刀照“百会”穴斫下来。重光剑诀一指蒙面人脉门,青霜剑以攻为守,就手往外一挂,反击敌腕。蒙面人身手很巧滑,刀才发便收,蓦地变招,刀尖往重光“太乙”穴点到。重光飘身一让,恰好让过刀尖,就势反展剑锋,青霜剑寒光一闪,从蒙面人右肩头截斩下来。 剑招太快,蒙面人刀已全递出去,来不及撤回,急切间竟走险招,倏向重光怀中扑来,刀指左“期门”穴,力猛而招快。重光展开挪元内功,脚下纹风不动,瞬间横移半米。蒙面人扑了个空,只觉见所未见,不禁胆寒。就在这一刹那,青霜剑已笔直刺入蒙面人左肋。 蒙面人重伤倒地,重光将他的面幕扯下,凝目一看,就是那个自称果新的男子。重光冷声道:“果然是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夜半行凶,只是对我怀揣恶意,还是专门干这杀人劫财的勾当?” 男子捂伤呻吟道:“好个小子,剑法犀利,连我鬼见愁都敌不住。骄敌者必败,我终是把你看得太轻了。这回我怕耗不过去,你看在我临危分上,告诉我,我栽在哪位对头手里了?” “鬼见愁”这绰号一出口,重光恍然大悟。鬼见愁是豫南有名的悍贼,杀人越货,手段残忍。小孩夜哭,人户家都拿“鬼见愁来了”吓唬孩子,颇着恶鬼之名。四年前,他突然失踪,江湖上久已不见其行迹。没想到,他居然逃到了关外,改名换姓,依旧做着这无本买卖。 重光忍不住道:“好个鬼见愁,居然跑到关外来作祟!告诉你,我是仙宗门的人,仙宗剑法你竟不识?也亏了江湖上,把你传得神乎其神。” 鬼见愁一听,仰着脖子喘叹道:“原来我是死在仙宗门手里,倒也不冤枉了!但你可知,我所作所为,全为了满足我那冤家井夜叉。她喜欢看我杀人,越是虐杀,越令她兴奋。作孽太多,我夫妇被独臂神捕周方直穷追不舍,终在江湖上无法立足,只得远走边荒,变名避祸。我的生死本不足惜,假如她也失手,我夫妻一同埋骨碎身,在阴司地狱另掀波浪,也是一乐。” 鬼见愁临死之前,吐出口风,重光此时才知,敢情那个高挑妇人,竟是当年名震江湖的女贼井夜叉。传说她开着一家黑店,下药迷倒行客后,将其剥皮抽筋,人肉做馅,再卖给客人吃。此女心狠手辣,仗着一手好剑法,单身闯江湖,把黑白两道多少成名的人物,全送了命。为此她激起武林公愤,不得已销声匿迹了。原来她竟嫁给了鬼见愁,两个魔头凑在一处,更如虎添翼,不知犯下多少血案。不过井夜叉嫁人后,不再出头,只是背后使坏,支使她丈夫,很做了几桩惊天动地的大案。 鬼见愁话音方落,忽闻院子里一声女人尖叫,凄如厉鬼。重光将身一起,纵出堂屋,刚到门口,一把剑“玉女投梭”往前一穿,疾如羽箭离弦,直奔他下盘点至。 第30章 孽缘忘初心 重光早有防备,青霜剑“拨草寻蛇”,往来剑剑尖一拦,一扁手腕,顺着剑往里一撩,来敌闪退虽快,青霜剑却也将其右腿裤子撕开一条口子。 重光的仙宗剑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更兼他青霜剑在手,更是不同凡俗。剑到处,一片青光喷溢,疾似闪电。来敌蒙着面,穿夜行衣,黑绢包头,身段颀长,遮前御后,和重光相斗。她裤子大腿处被划破,越打越觉得尴尬,战没两三回,一声不哼,突然往后跨步,倒翻身倏地蹿到院门。 重光既知她是江湖剧贼井夜叉,决不容她逃走,立刻如燕掠空,追击过去。蒙面黑衣人飞身急逃,她的轻功居然非常了得,重光从背后追来,竟未将她邀住,眨眼间她已扑出院子。 蒙面黑衣人不敢抵挡,也不敢顺山道逃,只往隐蔽地方乱窜。三转两绕,重光不由恼怒,提一口气,陡然伏腰一掠,唰的从斜刺里截住敌人,剑光飞掠,喝道:“好贼,还想溜?”蒙面黑衣人也手疾眼快,横剑挥来,叮当一声,震得她虎口发麻,剑脱手坠地。 重光往前一个上步,就要捉拿她。蒙面黑衣人陡然探身,左手倏地一扬,喝道:“呔!叫你追!” 重光反应惊人,见蒙面黑衣人左手一扬,顿知不好,双足一顿,跃出两三丈远,只见一团雾气弥散,随之飘来一丝辛辣烟味,忙屏气闭目,利剑护身。蒙面黑衣人趁机伏身找剑,山上漆黑,仓惶间却没有摸到。 这时重光异常嗔怒,暗想此贼定是使这毒雾暗器,毁了无数江湖好汉。自己不能容她再施放毒雾,今日非得把这女贼了却了,以除后患。 如此一想,左臂掩住口鼻,如飞绕扑过去,青霜剑一挥,人到剑到,直劈下来,一缕寒风直袭蒙面黑衣人的颈项。当此之时,蒙面黑衣人刚好摸着自己的剑,听到动静,剑顺在腕底,往上努力一抬,腰肢用力,向前一跨,剑碰剑,使出十分力,又是叮当一响,蒙面黑衣人的剑再次脱手。 蒙面黑衣人立即伸手探囊,又要发毒雾暗器。这次重光更不稍缓,紧赶一步,倒转剑柄,陡下重手,向蒙面黑衣人“鸠尾”穴点到。蒙面黑衣人吭也没吭,就瘫软在地。 蒙面人的毒雾暗器,装在一个锦袋里,被重光从鹿皮囊内搜出,微嗅了嗅,顿感鼻酸泪出。他急忙系紧锦囊,揣在身上,单手将蒙面人一拎,扔到一棵树下,剥去夜行衣靠,撕成条状,把她手脚捆紧,缚在树上,冷声道:“井夜叉,你用阴毒手段来为害世人,现在就等着喂野兽。”头也不回,一径离去。 重光回到山谷土屋,张眼一瞥这山居处,孤零零五间房子,正面三间,左首两间,这时黑洞洞特别诡异;一所大院子,空落落阒无人声。他来到堂屋,见鬼见愁横卧地上,已经咽气。重光心想:“这对歹徒作恶多端,今日碰上小爷,该着二人全在此送命。” 他来到马棚牵马,忽见棚门旁边,仅仅几步距离,地上黑乎乎有一团东西。重光不禁一惊,身形站定,向前后左右一看,右手搭上剑把,一耸身到了那团黑影前,用剑轻轻一拨,那团黑影原来是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此时,重光心中忽地惴惴跳个不停,不知怎的心神不宁,自己竟抑制不住,感觉眼前仿佛有祸事将发生。他晃亮火折子,蹲身细一打量,地上尸体赫然是那个井夜叉,她身中致命剑伤,倒毙在马棚前。 重光竦然起立,井夜叉死在此地,下手的定是那个蒙面黑衣人!此人暗中帮自己,可也暗中算计自己,现下被自己绑在密林中,不知究是何人?重光不遑多想,转身往山林急奔而去。 他好生着急,打着火折子,在山冈林地里寻了一会儿,方看见树下的蒙面人。重光忙过去扯下她面幕一看,竟然是飞天九尾狐李凌霜!她头发纷披,搭落在脸上,面色惨白,身上只剩了一件肚兜,瑟缩着身体,似已半死不活。重光唬得魂飞天外,忙解了她穴位,又给她解开束缚。 李凌霜哼了一声,两只乌黑的眸子,蕴含着怒焰,注定了重光。重光慌忙脱下自己衣衫,给她披上,一迭声道歉道:“霜姐,我真瞎了眼,相斗数合,连你都没认出。霜姐你受伤没有?你真的不肯放过我,一直潜追到这里!过去的事,你真就那么放不下,非得和仙宗门一决高下,才罢手么?” 李凌霜嘴唇一动,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笑,嘶喊道:“一决高下?我们早已决出高下了!重光,我打不过你,我娘没你娘有本事,我爹他临终时,叫的是你娘的名字。我娘俩全输给你们了。我今天又被你剥衣侮辱,你这算什么英雄?我的脸面已丧失殆尽,重光,你干脆把我杀了,不然我就自刎,等下辈子投胎做人,我再找你算账!” 重光见她披头散发,神色凄厉,又是烦恼,又是不忍,长叹道:“霜姐,我的话已向你说明,这其中必有误会。我娘和我爹情比金坚,怎可能与令尊有甚不堪。我们有血缘之亲,并无不共戴天之仇,你偷袭我,并使出江湖大忌的暗器,致使我将你当成那个夜叉女贼,误伤了你。你要是想不开,今后在家母跟前,我怎么交待得过去?” 李凌霜被重光扒了衣服,十分羞愤,四下张望,借着火折子之光,瞥见了不远处自己的剑。她半滚半爬扑过去,拾起剑就往颈下一勒。重光顿时吓了一大跳,一个纵跃,抓住她握剑手腕,厉声叫道:“霜姐!”他手劲很大,强下了她的剑。 李凌霜求死不得,往林外冲去。重光想伸手挽扶她,她倏然将身一闪,钻出林子。她半裸着身子,手脚酸痛,仍挣扎着往山上飞跑,一气奔到山崖顶上。夜色朦胧,她跌跌撞撞,挪步悬崖边缘,流泪低唤道:“娘,女儿来陪你了!”毫不犹豫,将身向深渊一纵。 暗缀在后面的重光见状不妙,早已一股急劲冲去,如饥鹰捕食,张臂一下揽住了她。两人跌倒在一处,李凌霜全砸在重光身上。重光忙跪坐起来,哀求道:“霜姐,霜姐,你不原谅我,我们就一起跳下去!”李凌霜一抬头,两人目光相对,依稀看见重光面容苍白,似比自己还痛苦。李凌霜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重光实逼此处,无可奈何,将她轻轻抱住,拍背抚慰,沉声自责道:“这事是我不对,我现在补过,还来得及。霜姐,你或者给我一剑,或者叫我磕头赔罪,都行,你可别干傻事!霜姐是女中豪杰,你千万不要灰心,尽可以重新磨练功夫,过个三年五载,哪怕十年、二十年,你再来找我重光比试,我必让你如愿以偿。” 他再三宽慰,李凌霜没有搭腔,但哭声渐止。夜风吹拂,她浑身微微打战,重光暗叹口气,将身上小衫也脱下来,给她穿上。李凌霜还想拒绝,重光道:“霜姐将就着穿,刚才那件外衣,你跑丢了,山上风大,只怕受凉。” 此时,李凌霜心情渐趋平静,见重光打着赤膊,自己穿着他小衫,仿佛有一股热气,由耳根烧到两腮,一直烧进心里。重光道:“霜姐你气力缓过来没有?我们下山。” 二人下山,在树林中,找到了李凌霜的夏国剑,也找到了重光的外衣。返回鬼见愁夫妇隐居处,牵马上路,天还没亮。 重光便问李凌霜打算去哪里,李凌霜还有些不忿,不愿搭理他,骑马自往前走。重光心中又是焦急,又不放心,只怕她想不开,再去寻死,只得随在她身后,默默伴行。李凌霜见他如此,又不免欣慰。 走了半天,重光实在忍不住,催马赶上去,叫了一声“霜姐”。李凌霜拉住缰绳,两眼迷离,脸色发黄,显出一种病容来,侧身看看他,喃喃地道:“我忘了,你不用跟着我……”话未说完,扑通栽下马背。 李凌霜这一跤摔下地,只觉力软筋酥,再也爬不起来。重光慌忙翻身下马,怵然叫道:“霜姐,你病了么?”李凌霜被深夜风寒侵身,只觉浑身难受,哼了一声,也顾不得许多了,扶着重光的手,勉强站立起来,想要上马,却摇摇晃晃上不去。 重光暗暗叫苦,只得将她抱上自己的马,自己坐她身后,搂着她的腰,防止她再摔下去。二人一骑,相挨相靠,李凌霜局促不安,心中小鹿乱撞,几乎不能抬头。 走了几十里地,没看到一处人烟,天色将晚,只得露宿野外。重光给李凌霜搭了个地铺,李凌霜身子一软,侧身倒在地铺上,双眸一闭,心里轻松了不少,迷迷糊糊竟自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惊醒,睁眼一看,重光坐在另一边,右臂支头,半欠着身子,似也半睡过去。李凌霜两眼凝望着他,只见他眉目如画,气韵高雅,姿容是如此俊逸,即使在睡着时,也尽显诱人的魅惑力,真是好一位美公子啊! 李凌霜呆看良久,竟想入非非去了,不知不觉挨过去,犹豫片刻,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重光的脸蛋,果然冰肌莹彻,非人间凡品。她这一摸,重光练武之人,猛地从昏睡中清醒,问道:“霜姐,怎么了?你好些没有?” 李凌霜颇有些不好意思,怔了一怔,皱眉道:“我觉得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发烧了。”重光不便摸她额头,看她的面色,不安地道:“你脸上气色是不好,霜姐,我太对不住你了。你再歇一会儿,我给你熬药。” 李凌霜想扶病赶路,重光不答应,殷殷照顾着她。李凌霜满腹心事,面对重光,总是神魂不定。又将息了几天,她终于告诉重光,自己听他的话,打算回天山,苦练武艺,再接再厉,拼上十年、二十年的工夫,总要在剑术上,和他一决雌雄。 重光又是感概,又是感动,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志气,实在令他佩服。他叫着李凌霜道:“你能下这番苦心,真是难为你了。不过,话虽这样说,小弟还是要劝霜姐,将旧怨放下。你我竞技武术,小弟一定奉陪;不然,霜姐将一辈子心思花在小弟身上,终是不值。……” 李凌霜斜睨他一眼,幽幽地道:“我愿意一辈子花心思在你身上,你又如何?” 重光心中蓦地一跳,看这位表姐,挑眉毛,吊梢眼,鼻梁挺直,薄薄的唇,色淡如水,五官颇有些凌厉冷硬。不过,她的眼神很美,乌珠顾盼,既含情妖媚,又能瞬间如刀,颇具一种独特的魅力。 重光不由迷惘,低声道:“那又何必?……我本来急着赶回家,内人怀娠,我却一直在关外忙碌作战。八成等我抵家,孩子已经坠地了。” 李凌霜猝然无语,低垂着头,半晌冷哼一声道:“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我拖累你了。”重光忙道:“不是这话……”李凌霜道:“不是这话,是什么话?你突然无端给我说这些,意思很明白。我难道不知以你的年岁,早有内人了?我该预备走了,你且回家去。” 重光道:“这个,霜姐,你身体还不大好,我还是把你送到哲里木盟,再告辞。” 李凌霜没有吭声,算是默允了。 次晨两人策马登程,往西而去,沿辽河走了数日,这一天行近到科尔沁大草原。这里绿草茵茵,满目苍翠,溪流与湖泊相连,碧波荡漾,水天一色。重光看李凌霜的样子,这些天检点形骸,显得异常严肃。哪知李凌霜心神十分的混乱,不住告诫自己:他已有妻室,他比我小,他是我仇人之子……然而,他竟这般俊逸,这般雅人深致! 第31章 教君恣意怜 路上,李凌霜故意磨磨蹭蹭,到了哲里盟旗,重光向她告辞,李凌霜道:“看今日晚了,找不到宿地,你等我住下再走。”重光只得答应。当下两人直走到天黑,方才看见两个蒙古包,可以借宿。 重光当即告辞,李凌霜看着重光的脸,露出幽怨之意,道:“你要摸黑赶路?就多待一晚,我也不会吃了你。你是有多急,还是讨厌我?” 蒙古包里住着一对老夫妇,一对年轻夫妇,还带着一个小孩子。重光踌躇不安,陪笑道:“不是,霜姐你看,人家人口多,毡包小,我再挤进去,怎么住得下。”李凌霜道:“我知道你心思,我们路上都住一起,现在倒怕嫌疑了?我们是姐弟俩,你心里有病,才患得患失;我心上不愧,就用不着避嫌。” 这话说得重光语塞,他就怕李凌霜提起自己拿她当女贼的事,只得讪讪地道:“我实在不好意思,怕唐突了你,更惹你烦恼。” 李凌霜淡淡一笑,又哼道:“休说这话,我还不知道你。” 蒙古包主人很热情,听他们是姐弟,便将小毡包让给他们,老夫妇搬到大毡包里,和儿子一家住一起。当晚,主人家拿出马奶酒,与客人宴饮。李凌霜仰着脖子一杯接一杯,不久已有醉意。重光低声劝她少饮,她只不听。 吃饭时是二更天,转瞬便到三更,二人回毡包歇息。屋中马灯已灭,月光从天窗照进来。重光颇有些忐忑不安,这些天照料李凌霜,本来很困,却倦极失眠,又不便辗转,身上只觉燥热不堪。 过了半个多更次,耳畔忽然听见一阵窃窃声响,李凌霜从床上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出去。重光欠身坐起,心中纳闷:大半夜的,她要干什么?莫不成她终究想不开,还是要自戕?这念头一起,忙跳下地,走到毡门,听到外面传来轻微的呕吐声。 重光急忙出去,只见李凌霜蹲倚在毡门边,脸儿对着地下,正在犯吐。重光懊恼不已,凑过去蹲在她身边,一只手轻拍她背心。过了半晌,李凌霜颓然坐倒一边,重光方低声问道:“你好点没有?” 李凌霜扭着脸,躲开重光,仿佛有些羞愧。重光给她倒了碗水漱口,然后扶起她,将她搀回蒙古包,放到床上。正要走开,李凌霜突然翻滚下床,匍匐在重光跟前。 重光大吃一惊,忙道:“霜姐,你这是做什么?”李凌霜吃吃地道:“弟弟,弟弟,我从来守身如玉,不愿和男人有甚牵涉,想不到,我在你面前这样出丑!我只恨自己这么把持不住,你一定在耻笑我,往后我还怎么活下去啊!” 重光一时没听明白,错会了意,忙道“咳,霜姐,你起来说话。这事只怪我年青浮躁,疏忽大意,无意中欺侮了你,你饶恕我这一遭罢。如果你心里还有疙瘩,还在难过,你说出来,要我怎么赎罪,我一定照办,就是要我以命相赔,我也……” 李凌霜骤然打断他道:“弟弟!你如此年轻,如此正派,这些天,我发烧病重,你一心一意看护我,我早已不怨你了。本来因我爹之事,我对男人全没了兴致。谁知遇上你,我竟……我也不害羞了,实话告诉你,我竟动心了。弟弟,我知道你有妻室,我并不在乎,我只想要你,哪怕只是一晚,哪怕叫我明日自刎!” 这一番话大出意料,重光心上乱跳,欲将她硬拽起来,李凌霜像铸焊在了地上。重光只得跪下,急道:“霜姐,你喝醉了,你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你好好休息一晚。” 李凌霜激越地道:“哈,我知道你要说这话,你就不可怜你这姐姐么?现在我很清醒,敢对天盟誓,三十多年,我从来没有挨过一个男人。弟弟,我不求名分,不求任何承诺,只想今夜和你共度良宵。要不然,我就是一个死。” 她柔软的身子一投,倾倒在重光怀里。借着酒意,李凌霜终于把隐衷尽情告白,顿觉心情欢畅,抬起头,带出销魂的模样,冲重光很妩媚地一笑。 重光也有些浅醉微醺,温香软玉在怀,宛转求欢,他一时间被引逗得方寸大乱。家中的贤妻、待生的婴儿,父母的期望,所有这一切,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他倏然抱起李凌霜,将她扔在床上。二人浑忘了身外一切,竟在这草原上的蒙古包里,鹣鲽走情。 第二日,重光酒醒过来,好不懊悔。李凌霜比他先醒,偎着他身体,情重意惬,一对眸子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拴系在他身上,痴迷地盯着他。 重光满面羞愧,立即整装,预备辞行。李凌霜咬着嘴唇,看他收拾,却不发一言。重光过来告别,李凌霜张了张嘴,复又吞吐,良久,脸上滚下几滴珠泪。重光狠狠心,只怕稍加慰籍,自己又失魂动怜,等了片刻,见李凌霜不说话,便道:“霜姐,我太没有把握,竟一错再错,跟你亲近,我真成了罪人了!以后我再不敢胡闹,皇天在上,我一定知过必改,如言而无信,教我……” 他想说“不得好死”,话未说出口,李凌霜忽的坐起来,倏又一羞,抓起袍被遮住身体,截然道:“不许说这些。这实在怨我,我并没有怪你,相反我很感激你。我说过不要任何承诺,你走。” 这话其实是欲擒故纵,李凌霜已经衷情大动,焉肯丢开重光,独自回西域。重光果然迟疑不决,觉得李凌霜太可怜,自己和她做了露水夫妻,现在这么一跑,更对不起她了。李凌霜看在眼里,低头揉着被角,轻吐娇音道:“你知道了,我是个处女,昨晚差点没把我疼死过去。你也不知体谅一下,那么风狂雨骤,我练武二十年,都禁不住你那般……”说着面罩红霞,把嘴一抿。 重光也不禁惭然失笑,身不由己坐到床头,温存爱抚了她一会儿。李凌霜把头枕重光手臂上,如不胜情,欲喜欲羞地道:“我起不来床了,更别说骑马赶路,这可怎么好?”重光抱歉道:“姐姐,我们借住别人家里,今日怎么也得离开,可不能久呆此地,人家是拿我们当亲姐弟。你不用动,都由我来收拾,我再送你一程。” 李凌霜半恼半笑道:“好弟弟,你真是铁石心肠,一点不顾及人家的苦处。” 两人离开蒙古包,登程而去。李凌霜果然举步艰难,皱眉上马,勉强行了一段路,便要驻足歇息。走走停停,李凌霜也不催重光回家,重光也忘了告辞,两人都有些留恋不舍。 飞天九尾狐李凌霜平时桀骜不驯,睥睨世人,显得那么孤傲冷漠。等到和重光结缘后,她在意中人面前,却万种风情,异常娇媚。重光由怜生爱,由爱入迷,恍恍惚惚,将隐患全都抛诸脑后,也不想今后作何收场,只想这样和她一直走下去。 走了数月,两人才来到苍头河东岸,往南便是杀虎口,过了这关口,就进入山西地界了。康熙时,清国实行蒙地封禁,在关内居住之人,不许出关在蒙古地方开垦田地,故关外汉人不多。在沿边地区居住的汉人,多是失地农民、工匠、顺军残余和格格们下嫁时带来的侍女、庄头。 沿着苍头河河谷南行,忽见前方稀疏的树林中,涌出一伙人,锦衣华冠,像是刚打猎出来。重光甚觉奇怪,这个地方,成群的汉人不多见,尤其是衣着鲜明的汉人,更是极少。 树林中一声呐喊,冲出来一个蒙古牧民,年约四旬,对着那伙人尽嚷,转眼双方争吵起来。人多一方飞扬跋扈,为首的白面少年,突然出手,一掌击到牧民身上,牧民负痛,仰跌在地。 穿华服的一伙人哈哈大笑,牧民跌得浑身是土,头上戴的圆顶立檐帽也摔掉了。牧民性子倔强,忿不可遏,一滚身站起,也不惧对方人多,虎似的向白面少年冲来。 白面少年不屑地一哼,略一抵挡,觉得牧民手下颇有几分力气,便不和他硬碰,只逗耍他。左闪右绕,忽然腾起,一个垛子脚,揶揄道:“往西倒!”牧民扑倒在左边,满面通红,爬起身又冲上去。白面少年倏然转到牧民背后,喝道:“往东倒!”一记“顺水推舟”,又把牧民放倒。 众人哄然狂笑,忽闻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道:“打架要跟有本事的人打,才算好汉。欺负不会功夫的人,那叫欺软怕硬,只会让世人耻笑。”众人惊愕,随着声音望去,只见林中走出一个少女,款步姗姗,玉立众人面前。 众人瞬间安静,只见少女美如天仙,垂眸时秋波流转,抬眸时星月生辉,眼光一扫,众人都觉得少女看向我了,个个痴痴迷迷,呆若木鸡。 白面少年羞恼难当,咽了口唾液,强颜为笑道:“姑娘定是有本事的人了,我在下愿意向行家领教高明。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少女仪态静雅,一点神气也不动,淡淡地道:“我姓文,是仙宗门弟子。你们是干什么的?” 白面少年吃了一惊,看着若霓,拱手道:“哦,原来文姑娘是仙宗门的人,今日有缘,在此相遇。在下乃公孙派郦掌门的嫡孙,外号浪子郦容。” 若霓一怔,问道:“哪个公孙派?” 郦容不免有些自得地道:“洛阳公孙派,公孙派长门第一支。我爷爷郦之恒,克绍师门绝学,独步天下,文姑娘一定听说过的了。” 若霓一笑道:“我只知道天山公孙派玉千叠师徒,剑术精妙,名震南北,江湖之人无不另眼相看。至于洛阳、夔门公孙派的名流大家,我倒很少听说,颇有些陌生。” 郦容白面一红,大声道:“那玉千叠不过持掌公孙派次支门户;夔门的巴十三更不用说了,在川东一带,延续第三门宗派,门户既小,武功也是末技。这两派岂能和我长门正宗公孙武学相媲!” 若霓道:“长门这么厉害,冲一个普通牧民撒什么气?”郦容正欲说话,若霓道:“不忙,先听这位大叔说。”便询问牧民为何事争吵?牧民气愤愤地指着郦容等人,吃力地道:“我打的狍子,被他们硬抢去,还打人。” 一个公孙派弟子嗤笑道:“打你怎么着?看你皮实、抗打,我再成全你一顿。”抢步上前,立即被若霓阻住。这人负怒,唰的抽出剑,恶狠狠砍过去。 郦容叫道:“方勇你做什么?给我退下!” 哪知方勇竟退不出来,若霓拔剑迎斗,手起剑落,青羽剑嗖的划下去,方勇闪避不及,手腕被划破一道,剑已撒手。若霓不由叹道:“这三脚猫功夫,也敢妄称正宗公孙武学?” 公孙派弟子大怒,立刻窜过来两个好手,向若霓挥剑打来。若霓身轻如叶,像一阵飘风似的,只几个回合,便将二人杀得手忙脚乱。忽然间,二人中的一人“哎呀”一声,已负伤倒地,另一人慌不迭地一跃丈余,闪到一边。 公孙派众弟子哗然,纷纷抽剑,直向若霓包抄过去。郦容也忍不住,挥剑从侧面截击若霓,力猛剑沉。他本是洛阳公孙派的嫡长孙,武功颇得门径,但与若霓一交上手,却相形见拙,不禁气急败坏,也顾不上怜香惜玉了,连出狠招,一心只想克敌制胜。 猛听一声断喝,一条人影嗖的一跃,从众人头顶上直窜过去,落到斗场核心,一横身将郦容阻击住。青光闪烁,寒芒刺眼,郦容倏往旁一挣,已来不及,左腿发麻,险些躺下。 郦容惊出一身冷汗,瞪目一看,来人风华绝代,使一口青光宝剑,剑法和若霓如出一辙,武功却更加矫捷精锐,势可举鼎拔山。若霓又惊又喜,娇喊道:“哥哥!”重光答应一声,剑指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郦容顿知不敌,呼哨一声,转身便逃。 第32章 相逢应不识 迎面一阵风似的,又飞来一高挑女子,正是天山公孙派的李凌霜,冷喝道:“哪里走!”挺剑将郦容拦住。 郦容不想对方还有后援,咬牙切齿,往起一纵身,让过剑锋,扭身一探,剑点李凌霜的“华盖”穴。李凌霜立即一提剑把,朝天一炷香式,往外一拦,把剑磕开。 两人对走了十余回,郦容的剑其实不弱,但是遇上劲敌,渐渐门户有些封不住了。这时,李凌霜已觉出郦容的剑术,和自己的剑术颇有渊源,一边打,一边问道:“你是公孙派的弟子么?你和郦当家的怎么论?” 郦容翻了翻眼珠,往外一跳,道:“郦帮主是我爷爷。你是何人?”李凌霜“哦”了一声,把剑收回来,道:“原来是郦少公子,失礼了。我是天山公孙派的李凌霜,外号飞天九尾狐……”郦容一听是同门,反而惊惶,适才说了天山公孙派的坏话,可别给她听到了,趁机报复。自己现在落了单,家人都不在身旁,飞天九尾狐的剑术又那么厉害…… 郦容脑子转得很快,立刻抱剑拱手道:“天山玉千叠名震天下,江湖谁不敬仰。今日和飞天九尾狐李姐姐初会,真是有幸。” 李凌霜既知是同门,便不肯动手,反招呼重光让过郦容一伙。若霓道:“放他们走可以,得先让他们把抢的狍子还给原主。”郦容满面羞愧,令人把狍子还给牧民,向李凌霜抱抱拳,灰溜溜的率众走了。 这里重光和若霓几乎同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若霓遂含笑答道:“去年底,嫂子无缘无故吞酸呕吐,口味无常,娘找了个郎中诊脉,说嫂子有三个月的喜脉了。娘叫我找你回家,谁知你去了雅克萨。仗已打过,嫂子也分娩了,我有小侄儿抱了。” 若霓欣然一笑,又道:“我一路紧追你,但水远山长,途中迷路,耽误了一些时间。听说你已得到喜报,我也就安心,还想你早已到家了呢!我是因为朋友的事,才和他从盛京来到这里。哥哥,你有什么事,居然还在外面?” 重光好不惭愧,瞅了眼李凌霜,道:“我本来亟欲回家,谁知和朋友萍水相逢,她患病不便,我送她返乡,路经此处。我这就要告辞返家了。” 李凌霜暗中打量若霓,仙姿丽容,娇嫩欲滴,明知是重光的妹妹,却无名泛起一股酸意;又听了若霓那一番话,心里愈加不痛快,上前几步,发话道:“弟弟,这位姑娘是谁,你何不为我引见引见?” 叫得太亲昵,若霓陡然一惊,注目李凌霜,问道:“你是何人?” 重光忙道:“霜姐,这是我同胞妹妹若霓。妹妹,这位就是我说的朋友,其实也是我们的表姐。你记得娘说到的宜姨娘么?她就是宜姨娘的千金,姓李,小字凌霜。当日我和她在伊敦河巧遇,她患了重病,我照料她日久,她带病回西域,我只得送她一程。” 若霓听了这番话,不敢相信似的,说道:“是表姐啊!得了什么病,现在好了?”李凌霜目光犀利而放肆,紧盯着若霓。若霓甚感不悦,秀眉轻皱道:“从伊敦河送到苍头河,迢迢几千里,送得够远的。哥哥,既然是表姐,你何不相携回去,见一见娘和小侄儿,再遣人送她到西域。” 李凌霜听若霓话锋厉害,冷笑一声道:“相携回去,我哪有此荣幸!令堂和我娘虽是姐妹,也是对头,一个不钉对,仙宗门的剑法,难惹得很,我去见令堂,是不要命了?” 重光骤然怒道:“你胡嚼什么!” 若霓也怒道:“哥哥,她真是我们的表姐么?姓李的,我家不是龙潭虎穴,你没有做亏心事,焉怕不拿你当人敬。我娘可没说过姊妹俩是对头,你别是个冒牌货?” 两个表姐妹一见面,便起了冲突。重光恼恨李凌霜出言不逊,喝道:“霜姐,你再说话侮辱家母,休怪我不客气!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此别过。” 李凌霜恼羞成怒,锐声道:“你可真是肖母,你耍弄我,你娘勾引我爹,使我娘郁郁而终。我娘临终时,要我学好本事,为她找回面子。没想到,我不但没达成我娘遗愿,反而又被你们作践。重光,你和我同居数月,想翻脸就翻脸,你还算是人么?” 如闻晴天霹雳,若霓几乎被气倒,诘问兄长道:“这、这是真的?” 重光满脸通红,面对若霓,不知该如何辩释。若霓从李凌霜脸上,看到重光脸上,忿然作色道:“嫂子有了孩子,在家盼你,你竟做出这种事来。这野女人还衔仇怀恨,污言秽语,侮辱我们的娘。哥哥,你不动手,我就动手,你走开!”唰的拔出剑,向李凌霜扑过去。 李凌霜也一咬银牙,叫声:“来得好!”抽剑飞迎上去,两个表姐妹对打起来。重光横身冲入,从夹缝里将青霜剑一抖,若霓往回一挫腕,急撤身一退。李凌霜见重光剑风甚劲,瞪着情郎,大叫道:“你也要杀我?好,我就死在你剑下!”不退不闪,反而照重光胸膛扎来。 重光只想分开她和若霓,李凌霜却不管不顾,舍身相扑。重光连连退让,李凌霜不断欺身进步,剑风犀利,毫不容情。若霓在一旁看得火起,喝叱声中,轻灵的身子一纵,侧面掠向李凌霜,青羽剑连环三式,刻不容缓。这招是允哲新创的绝招,只要对方左右闪避,或者往外封剑,准得受伤。 李凌霜不识厉害,疾如电闪,剑倏然往外一封。若霓的剑复从左边刺来,正对准李凌霜右封的势头。重光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身形贴着李凌霜的剑一滑,反欺到若霓跟前。眼看若霓的剑尖对着重光的身子,就要穿进去,骤闻一声大喊,一把钢剑倏地往若霓剑上一搭,一压,呛啷声中,若霓松手丢剑。 当此时,是李天波及时赶到,击落了若霓的青羽剑。若霓往后一跳,脸色苍白,心有余悸。李天波忙将青羽剑拾起,捧还若霓道:“文妹妹,对不住,我失手了。”转身对着李凌霜,躬身行礼道:“师父。” 若霓大吃一惊道:“什么?她是飞天九尾狐?” 重光插剑入鞘,对若霓道:“妹妹,我们走。” 李凌霜看着李天波,再看看若霓,恍然明白,冷笑道:“天波,没想到我师徒在此邂逅。”李天波呈上玉千叠的信,李凌霜匆匆一看,扫了眼徒弟,面色越冷,故意说道:“既然你和艾伊娜相恋,为何师祖略加干预,你就退缩?我知道你和艾伊娜情投意合,你虽遵师命辞别,但并非本意,你还得替艾伊娜想想。你跟我回去,我向师父求情,师父为人廓达大度,一定会回心转意。” 李天波脸一红,喃喃地道:“师父,弟子有事羁绊,不能跟你回天山,请师父恕过。” 李凌霜哼道:“什么事?谁把你羁绊住了?” 若霓一声不响,转身便走。李天波慌忙奔过去,拦住她,急迫地道:“文妹妹,我不是非要你助我追寻仇人,但你这样离开,我不能让你走!” 若霓恚嗔道:“你还敢拦着我?怪我眼拙,把你师徒认错了,一个不要脸,一个伪君子。请你看看你师父,看看你自己,佯装好人,全是陈兵布阵来的,害我哥我嫂,还污蔑我娘。你知道,我哥家有娇妻,你师父还纠缠着他;你也跟我耍心眼,极不老实,我竟不认识你了。” 李凌霜十分羞愤,一旁冷笑道:“好一张利口,真把我骂苦了!他怎么不老实啦?你说说看。” 这话绵里藏针,若霓气得红了脸。重光向李凌霜道:“你闭嘴,还嫌不够丢人么?” 李凌霜顿时勃然大怒,盯着重光,抗声道:“是,是我丢人!亏你是个男子,你说这话,不但把我糟践不堪,也亵渎了我俩这几月的情意。重光,你看李天波,告诉你,是我将他从患难中救出来。那时他负重伤,受拷打,全家被杀,是我一念不忍,把他救下,还收他为徒,教他武功。这和当初李岩救你娘,也差不了多少。你知晓他是谁么?他就是李岩的嫡亲孙子!我对你全家的恩情,你掂量掂量。” 撂下这话,李凌霜傲然离去,转眼无踪。 重光兄妹蓦然动容,一齐看向李天波,心潮激荡。若霓问道:“这是真的?你是我师祖李岩的后人?”李天波也倏地变了脸色,震撼莫名,吃吃地道:“我爷爷是你们师祖?他、他是仙宗门的人?” 重光把剑取下,走到他跟前,道:“是的。天波,你看看这把青霜剑,这是令祖父留给我娘的。” 李天波接过剑,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潸然泪下。他将辛溪乡发生的事,梁佑杰讲述的往事,全都吐露出来。重光也忍不住落泪,说道:“天波,你跟我们回去,我娘见了你,不知会怎样欢喜!你既是师祖后人,我爹一定将仙宗门武学,倾囊相授。” 李天波忽然记起李凌霜要他发誓,不许再学其他门派武艺的话,心下混乱,踌躇道:“重大哥,我、我还有点急事,不能立时去拜望尊亲……” 若霓忽然幽幽地插言道:“高朋贵客,我们哪招待得起。公孙派武学天下无敌,哥哥你别叫人家为难。”说罢扭头走开。 走了两步,又回头冲重光道:“哥哥,你已是当爹的人了,休叫娘和嫂子在家巴望,别叫孩子以后不认识爹。”一飘身去了。 但是若霓并没有回家。雅克萨之战后,她和李天波在盛京重逢,李天波发现了仇家行踪,就是那个谪剑子蓝星阑,在辽东一晃不见。李天波立即追缉下去,若霓也加入他寻仇之举,两人一路缀着蓝星阑踪迹,到了苍头河,没想到碰见重光和李凌霜,大闹一场,不欢而散。 若霓怅然若失,躲着重光和李天波,就近搜索了一回,似乎蓝星阑已从杀虎口入关。若霓沿途打听,历历问了六七处,还未抓到线索,却在右玉城,被李天波先将她找到。 李天波很窘,又很痛苦,字斟句酌,将自己和艾伊娜的过去,对若霓全说了。若霓默默无语,其实她暗暗揣摩,对李天波现在才告诉她旧情,已经释怀,只是想到李凌霜的事,心情抑塞,遂开口道:“你不用再跟我道歉,你过往那些事,说不说在你,我凭什么计较。我说的话,你也别在意,我是被飞天九尾狐气坏了。想不到,她竟和我哥纠缠不清。我哥嫂感情不为不好,如今出了这事,我都这般难过,嫂子若知晓,如何受得住?” 李天波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师父的私情,他虽然无法赞一词,但也不能信口批评,对李凌霜,他只有感恩。见若霓烦恼不已,李天波凄然叹道:“文妹妹,看着你这样愁闷,我真是寸心如割。要不然,我给你赔罪,只求你把心放宽一点。”说着真跪了下去。 若霓忙去拽李天波,李天波反而握住她手腕,低低唤了声:“好妹妹。”若霓不由滴下珠泪,看着李天波道:“咳,你把我的心更搅乱了。你有何罪?我只恨那个飞天九尾狐,她对我娘怀恨在心,诬人太甚,她还是我表姐呢。偏偏是她将你收去,我既感谢她,又憎厌她。你不知,令祖父救过我娘,还传她武功,赠送宝剑。我爹的本门功夫,虽是跟仙宗门开山师祖学的,但拜的是令祖父牌位,是他挂名弟子。每年清明节,除非有不得已之事,我们都是阖家赶赴玉华山,祭奠令祖和令祖母。我们本以为,令祖已没骨血后人,谁知世上还有一个你,这真教人喜出望外!” 李天波一直握着若霓的手不放,呆呆地听着,这时颤声道:“霓儿,你也不知,得知你和我原来息息相关,我有多欢喜,多激动!到现在,我心上还扑腾扑腾地跳,真怕自己就许惊喜过度,喜极而死。我惨遭家难,亲人尽亡,一直想寻访你们,如今猝然找到,我就像又有了家一样。霓儿,你就是我妹妹,比妹妹还亲。今后我流浪风尘,心里再不会空落落了。” 第33章 云台山了仇 若霓听了李天波的话,怔了一会儿,微笑道:“好,我也拿你当哥哥敬,你可不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么!” 李天波忽觉不是味儿,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若霓突然问道:“我哥到哪儿去了” 李天波道:“他回江西了,嘱托我将你也带回去。霓儿,你放心,重大哥是明事理之人,断不会像你想的那样。” 若霓道:“我可没想,是飞天九尾狐亲口坦陈,一点也不忸怩含羞,倒教听的人丑得慌。照说我嫂子姿容绝代,德言容功无一不佳,我哥不应该移情,谁知道这九尾狐使了什么媚功,将他勾引了去。” 李天波又是难堪,又是恼火,只得哀求道:“好妹妹,别说了。她是我师父,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你的表亲啊。” 若霓道:“真是我表姐,才更恼人呢,你没听她怎么污蔑我娘。”见李天波的神色,已经窘迫到极点,若霓骤然收声,转怒为笑道:“这不关你事,你的品行,不愧为我师祖后人。哦,对了,论武林辈分的话,我也算你师姑级的?”抿嘴而笑。 她宜嗔宜喜,绰有余裕,万般风情中,又带着小女儿的娇俏,显得那么自然可人。李天波不免心旌荡漾,如痴如醉,冲口道:“无论什么辈分,我都叫你妹妹!” 若霓咀嚼他话中深意,害羞不语。李天波忽然也有些面红耳赤,讪讪地道:“我还以为,你一怒回家去了,不想你还在搜寻谪剑子。你一个女孩子,手底下虽然出色,但孤身一人,总不免教人担心。霓儿,我还是送你回家,那谪剑子不是善茬,我不能叫你冒险。” 若霓道:“咳,你又来了,你比我爹娘还啰嗦。我是想带你去见我爹娘,但跟了点子几月,现在放弃岂不可惜。我们走了这么久,我多少也能给你帮忙,没给你添什么大麻烦。再说了,谪剑子对付你,就是对付我仙宗门,别看你不是我门人,却是师祖的亲人,我焉能放过他。” 李天波不由心中感动,说道:“霓儿,那张藏宝图……” 若霓忙阻止他道:“李哥哥,那是你的重负,藏着也好,烧了也好,只得你担着,我不想知道。” 这是默喻于无言了。李天波感触颇深,不但若霓这样,玉千叠和李凌霜等公孙派人,也没一人问及过藏宝图的下落。 二人晓行夜宿,沿途探访,逢店便打听,尤其是找江湖同道,套问谪剑子踪影。不一日来到太原,若霓记得太原这地方,有个永昌车马行,昔日受过父母的照应,生意做得很大。若霓遂找到永昌,报上姓名,店伙报给柜房,管账先生是永昌老人,一听是仙宗门上门,殷勤应酬,并赶紧告知东家。 很快,永昌掌柜鲁少棣匆匆出来相见,声若洪钟,笑嚷道:“遥迢湖一别,转瞬七八年,闺女都长成大姑娘了。你父母可好?令兄有几个孩子了?这位公子是?”寒暄已罢,将二人让进后院堂屋。 李天波看这大掌柜,年若六旬,身高体壮,气势豪迈。殊不知当年李岩牺牲后,沈宓托永昌押镖,将李岩夫妇的棺木,运到四川玉华山安葬,双方因此交情深厚。沈宓还差点嫁给鲁少棣,允哲以箫自戕,方阻止了这场婚事(详见《满地残阳》)。鲁少棣深慕沈宓,终身未娶。允哲夫妻怀疚补过,明里暗里替永昌打开了不少镖路。后来鲁少棣终于释怀,与允哲夫妇结为良友。 若霓并不清楚内情,只知晓永昌和本门交谊不错。若霓找上门来,鲁少棣听他们要找谪剑子复仇,大惊道:“你们两个孩子真是胡闹,这还了得!谪剑子是什么人,你们吃了豹子胆,敢挑衅他。不行,我得给你父母送信去,你俩好好呆这儿,哪儿都不许走。” 若霓暗嫌鲁少棣管得宽,其实这位前辈是真的关心她,遂道:“鲁伯伯,我们不过是打听打听,并不和他动手。鲁伯伯在此人杰地灵,有没有那个谪剑子的消息?” 鲁少棣似信非信地道:“嗯,我看你俩也动不了他。除非是允哲,方有取胜把握。” 他详询事情原委,李天波便将辛溪乡仇杀之事讲了,只是没提藏宝图。鲁少棣盯着李天波,异常震惊,压低声音道:“孩子,你小点声,朝廷正在满天下捉拿前朝乱党后裔,你千万当心!”回首往事,不禁感慨道:“你可知道,当初就是我和龙城四杰,应霓儿母亲所托,将你祖父母遗骨,送到四川下葬。那一路历经艰险,多亏霓儿母亲拔剑相助,灵车方安全运抵玉华山。” 李天波含泪跪地,感谢鲁少棣的恩情。鲁少棣禁不住也掉了两滴英雄泪,忙扶起他道:“好孩子,李岩英名盖世,能为他后事效力,是我的荣幸。谪剑子残杀忠良,必遭报应。既然这事关乎李岩后人,待我遣行里伙计,细细查访,只要谪剑子在山西,准把他摸出来。” 李天波和若霓在永昌坐候了三天,果然鲁少棣打探出蓝星阑的行迹,他似乎也在寻人。这日下晚,蓝星阑突然和当地一个强人,绰号老西儿丘尾生,相携启程,由太谷直奔南太行而去。李天波和若霓立即向鲁少棣告辞,鲁少棣想陪他们一起去,被二人婉拒。两人策马疾追,半月之后,双方在河南怀庆府云台山,狭路相逢。 敌我此奔彼逐,已曲折攀到云台山一个绝壁之上,脚下瀑布轰如响雷,从三十米高处一泻而下,水珠四溅,雾气蒸腾。 蓝星阑立即旋身,拔剑就刺。李天波往旁一闪,展开公孙剑法往外一削。蓝星阑一看他模样,大惊问道:“你你是谁?你是公孙派弟子?”李天波恨极了他,但也惊讶此人真是鬼才,一招便窥根底。李天波无暇答话,往前一上步,剑锋再展,一连三剑。蓝星阑哼了一声,沉着招架,两人竟哑吃哑打激斗起来。 若霓飘身赶到,恰遇老西儿丘尾生从侧面偷袭李天波,青羽剑顿时发招,将丘尾生截住。丘尾生年龄和蓝星阑相当,是个老当益壮使刀的高手,他满以为若霓一个小女娃,凭自己身手,用不了三招两式,便可以拿下。谁料若霓剑法很精,自己居然镇不住,不由诧异起来。 蓝星阑和李天波斗过十来个回合,也开始纳罕,这小子面容和李岩一样,公孙剑那么精湛,像在哪里见过。两人眼眸对视,蓝星阑猛地醒悟,认出面前这少年是谁,又惊、又喜、又骇然,锐声笑道:“李天波,我找你不见,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今日不交出藏宝图,你休想囫囵生还。” 李天波眼里怒火闪烁,恨不能一剑劈了仇人,叱道:“对,今日拼个你死我活!不杀你为我全家报仇,我誓不为人。”把手中剑一紧,打得更猛烈起来。 这边丘尾生已有点招架不住,他力大招猛,若霓轻灵飘逸,剑招却锐不可挡。别看这么娇婉的人儿,剑使出来,行云流水,身剑合一,竟十分精练。 丘尾生心中焦怒,顿时施展绝命双招,“泰山压顶”,刀直奔若霓头顶劈下。若霓不肯硬架,一撤步,剑随身走,往外一挺腕力,“玉女投梭”,疾点丘尾生心窝。丘尾生这招却是虚招,旋身一招“左扫右撩”,钢刀疾如电火,把青羽剑捋住,喝声:“撒手!” 谁知若霓并不往回夺剑,手腕一松,一推,剑尖闪闪外吐,顺着丘尾生的刀刃,往前一滑。这一下出乎意外,丘尾生松手已来不及,惨呼声中,手腕差点被青羽剑削断。“当”的一声,钢刀落地,丘尾生托着右腕,往后一跳,坐躺地下了。 蓝星阑听见惨叫声,心里一凉,怒不可遏,转扑向若霓。若霓轻一拧身,和蓝星阑瞬间交上了手。李天波紧赶上来,心下惭愧:自己功夫还不算登峰造极,没有把敌人缠在自己剑光之下,竟让他攻向若霓。他展开剑锋,与若霓双剑合璧,大战谪剑子。 连战一百回合,居然打个平手。在若霓看来,果如鲁少棣所言,谪剑子是个强敌,经验丰富,一时难以取胜。在蓝星阑看来,李天波被飞天九尾狐救走,学成这么好的功夫,还有这少女的剑法,和李岩一模一样,显然是仙宗门人。这对少年男女全力双战,自己单凭剑术,很难擒住李天波。 心思一转,立刻改招,不再一味狠斗,忽展险招,一支剑如电光一般,往李天波突击过去。李天波被冲得倒退了两步,横剑一扫,仍把招数破开。哪知蓝星阑意不在此,趁若霓追上来,回头一瞥,骤然把手一扬。 若霓马上斜身一闪,如果是普通暗器,自然闪开了,无如蓝星阑发的是毒雾,且弥漫得很快。若霓吃了一惊,再想避开,已来不及,顿时嗅到一股辛辣味,鼻酸眼花,急往旁又撤了几步。 蓝星阑轩然一笑。李天波知道若霓负了伤,又急又痛,腾空而起,落到若霓前面,一面护住若霓,一面忙问道:“你怎么样?”若霓闭目应声道:“眼睛被迷了,还有点喘不过气。你小心点,敌人使的是毒烟。” 李天波骤然记起,李凌霜也有这种毒烟,发出来也是红雾。还有那个女贼黄皮子,也使过迷魂烟。这类烟雾暗器都很歹毒,江湖上视为大忌,尤其是名门正派子弟,绝不会使用。李天波怒叱一声,猛扑上去,将蓝星阑厮粘住,剑风迅疾,决不给蓝星阑施放毒雾的空隙。 蓝星阑施展身法,连蹿几次,都没蹿开,不由恼怒,想不到数年后遇到李天波,他竟变得如此棘手!难怪向魁和席万霆死在他剑下,这小子应付得法,不让自己退,也不让自己攻。蓝星阑往后一蹦,嗖的又攻上来。李天波挺剑注目,剑尖一晃,蓝星阑仍未抢上去,禁不住骂道:“小毛蛋讨债鬼,当初没摔死你爹,便宜了你。” 李天波一腔悲愤,将掌中剑一擎,狂风骤雨般攻上来,决计要为亲人报仇雪恨,哪怕和敌人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蓝星阑连逢险招,到此有点寒心,觉得自己刀尖上舔血大半辈子,想不到在此地,忽逢劲敌。几年不见,李天波剑法如此高强,竟胜过那个飞天九尾狐了,自己要夺他藏宝图,殊非易事。 心里一分神,顿失先机,李天波的剑已卷上来。蓝星阑吓出冷汗,急往外一蹿,已踏到瀑布边缘,忙单足凝立,把身子稳住。李天波倏然一扑,斜截过来,其快如风,人到剑也到,利剑唰的一送,直刺蓝星阑“上脘”穴。 蓝星阑忙乱中俯腰再一闪,想往开处跳,用蜻蜓三点水,甩开敌人,再发毒雾。然而身子刚动,一股锐风已封住出路,蓝星阑不敢怠慢,奋力挥剑一划。李天波毫不放松,对准蓝星阑上三路,猛下辣手。蓝星阑努力顿足,忙着应招,哪知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从瀑布上方跌了下去。 李天波扑到石壁边缘,往下一看,只见蓝星阑顺着瀑布,飞滚而下,跌进深潭。无尽的悬流倾入潭雾中,天动地颤,响如炸雷。李天波的心也随之激荡,持剑俯视,振奋不已。 他转身奔去看觑若霓,若霓揉着眼道:“眼睛还是辣乎乎的,刚才用水洗了一下,已能睁开了。” 李天波又细细给她冲洗几遍,并给她轻吹了一会儿眼睛。若霓忽然有些羞涩,推他道:“你这人,婆婆妈妈的,我好了。”然而她双眼还很红,李天波忧心如焚,忽有些后悔将蓝星阑打落瀑布,只得去审问负伤倒地的丘尾生。 原来,丘尾生是蓝星阑旧友,也是顺军亲兵营一员猛将。当初闯王属意辛昌来,将藏宝图交给他收存,丘尾生很是嫉妒。这回蓝星阑寻觅李天波下落,从辽东到山西,听到老西儿的名号,知道他干起了老本行,遂前往拜访,打听藏宝的事。 丘尾生告诉蓝星阑,当年运宝藏宝,都是辛昌来承担,不过刘宗敏的部分金银,据传被运到了云台山,秘密埋藏。蓝星阑大喜,立即邀约他赴云台山寻宝。没想到李天波追来,致使二人梦断云台。 第34章 少林寺遇贼 丘尾生自知右手废了,非常恼恨若霓,无论李天波怎样逼他,他一句实话也没有,只瞪着李天波,呻吟道:“这是天道好还,难道我快死了,竟看见制将军的鬼魂?” 若霓看着他可怜,叹道:“把他放了,让他回去养伤。我们走。” 李天波非常担心若霓的眼睛,意思要下到潭底,打捞蓝星阑的遗体,搜出他毒雾解药。若霓道:“这么冷的天,那潭水如何下得?何况水流湍急,尸体也许被水流冲走了。不如我们赶回家去,我爹兴许能治。” 李天波道:“路途遥远,我怕你眼睛耽搁不起。记得师父说过,少林寺有种灵药,专治各种烟雾毒气之伤,我们去少林寺走一趟。” 两人遂往少林寺驰去,若霓视线模糊,李天波不放心她,和她共乘一骑。本来四百多里路程,骑马也要走上五六天,李天波心急火燎,尽四日工夫,已和若霓赶到少室山麓。仰望山势,峥嵘险峻,峰峦起伏,行走山径,风大路滑。 走了半晌,望见前方丛林掩映处,现出一角红墙,便知到了。穿过丛林,寺院山门建在两米高的石阶上,东西两侧有掖门,八字墙,门上一块蓝底金字匾,是“敕建少林寺”几个字。 明末民变,波及河南,少林寺僧人协助朱明王朝,与义军为敌,被登封矿工所灭,南院永化堂也被焚烧。到康熙二十三年,豫省官员张思明陪户部右侍郎鄂尔多,因祭祀中岳来到少林寺,所见依然是“法堂草长,宗徒雨散”,已积四十余年。张思明遂发动官员捐俸,修整了白衣大士殿。之后二百多年间,清廷多次整修少林寺,康熙亲书匾额,雍正亲览修整图,乾隆亲临少林,诗、匾、联同举。 李天波将若霓扶到台阶上坐下,举手叩门。须臾,出来一个小沙弥,穿着灰色缦衣,白袜布鞋,清爽干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小沙弥向李天波打量了一眼,稽首问道:“施主是来拈香拜佛,还是有其他贵干?”李天波道:“我们是来求医的,这位姑娘,眼睛为毒雾所伤,恳请师父救治一下。” 小沙弥哦了一声,看看若霓,一侧身道:“你们进来。” 李天波搀着若霓,随小沙弥进了寺院。小沙弥将二人引到客堂落座,对李天波道:“请二位稍候,我这就去通报师父。”转身出去。 李天波看这客堂,陈设非常的朴素。后面白衣大士殿,正在修葺,一派繁忙景象。等了一会儿,知客玄真从里面出来,向李天波二人施礼道:“多有怠慢,贫僧玄真,见过二位施主。请问施主贵姓?得了什么病?” 这个知客三十出头,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神情温和,态度可亲。李天波遂一一回复。玄真微微有些惊讶道:“久仰,久仰,仙宗门允施主夫妇,曾布施给初祖庵恭塑圣像。白衣大士殿和孔雀明王殿,也有允施主夫妇的功德。既然是允施主千金前来,待贫僧向家师回禀一声。” 不多工夫,玄真禀告师父毕,匆匆又到客堂,道:“家师请二位到里面坐。”李天波扶着若霓,走出客堂,来到方丈室。少林寺的方丈室建在寺院中轴线上,当中一条莲花甬路,直通丹房阶下。迎面一排精舍,共五间房,玄真将门推开,只见当门站着一个和尚,看相貌六十来岁,身着红色袈裟,面如满月,神情蔼然,正是少林寺的住持净广。 净广向李天波和若霓略一打量,面含微笑,单手讯礼道:“太简慢了,二位施主请坐。”又向玄真道:“泡茶来。”逊坐之后,净广道:“刚才听小徒说,允施主的千金眼睛被毒雾伤到,前来问医。不知姑娘是怎样受的伤?伤了多久了?” 李天波遂将云台山遇仇,若霓误中谪剑子的红色毒雾,仓促负伤,大概说了一遍。净广叹道:“这真是劫难了。红色毒雾,老衲听师弟明惠讲过,攻人七窍,最是阴毒。你们来得凑巧,也是允施主一世英雄,满腔热忱,积善行德,他的后嗣当有福报。少林禅武医僧,巨变之后,侥幸存活者,多去了南方隐居。上月,明惠才辗转回到永化堂,他侍从先师日久,医术高明,应当能解雾毒。不管怎样,我让玄真带你们去永化堂,先教明惠看看。” 李天波和若霓连忙称谢。净广便吩咐玄真带路,出了少林寺,径往永化堂而去。 永化堂又名少林南院,位于少室山南麓,少室庵以东,和少林寺隔山相望。待若霓坐下,明惠细细诊视了,微吁一口气,说出所中暗器名称,叫做“丹罩子”,是公孙派的独门秘传。 李天波一愣,师祖和师父都未提到过此暗器,而且据李凌霜说,被她红雾迷眼,只需用清水洗过,便恢复如初。显然若霓中的毒雾,比李凌霜的毒暗器更厉害!并且,蓝星阑怎会有公孙派的独门暗器?李天波心中转念,只怕明惠误诊。 明惠身量很矮,白眉圆颊,两眼特别精神。他从小跟随超然大师,经数十年研修,可谓医武双绝。见李天波似有疑虑,他宛然一笑,拿出一个八方瓷瓶,对李天波道:“这是永化堂秘藏的丹罩子解药,也只有少林寺,才有此解药。李施主放心,贫僧薄负微名,还不至于诊错。文姑娘的眼睛,只需用此药水每日滴两滴,三日便可痊愈。” 当日李天波和若霓就住在庙里,一晃两天过去,待第三天用了药,便可离开了。永化堂的解药果有神效,若霓的视力好了许多,眼睛已没了灼热感,只微微有些发红。李天波松了口气,对明惠感激不已。 哪想到第三天头上,鼓打三更后,永化堂突然遇警。夜暗星黑,寒风瑟瑟,永化堂院门全掩,庙内外都已熄灯。蓦地从东边房顶,露出半个人头,往下窥探。 此人张望了一会儿,把身一长,向北面弹指传声。北面庙墙后,应声又闪出一个人影来,穿夜行衣,背单刀,插匕首,与同伙一样的装束。两人掩在殿脊后,鹤行鹿伏,从高处分两面绕奔偏院东厢屋。 东厢屋便是治病和放置药物的场所,二人悄悄蹭过来,稍一停顿,四周依然沉寂,并无异样。于是,一个黑影伸手比划,将暗器备在掌中,背后刀抽出来,伏身房脊后,替同伙巡风。另一条黑影身形一起,窜下房顶,蹑地无声,到了东厢屋,破窗纸往里一张。 谁知这一看,倍觉骇然!东厢屋是一明两暗三间房,只见右首暗间桌上,灯光骤然亮起,一个小沙弥坐在灯旁,对着窗纸破洞,咧嘴一笑。 夜行人急将身子一缩,耳畔忽闻房顶上同伙“嘶”的一声,发出警报。这夜行人抽身翻上房,张惶寻看。一个声音轻笑道:“下去!”陡见巡风的同伙仰面拉叉,摔在当院。夜行人大惊,忙回身欲走,突然一条矮矮的黑影,正是明惠,如箭般射来,挡在自己面前,喝道:“你也下去!”掌风飒然,夜行人急忙一退,往平地又跳落下去。 摔下地的巡风夜行人,这时挣扎跳起,直奔短墙。跨院忽奔来一个武僧,是明惠的大弟子玄通,持棍大喝道:“有贼!”巡风夜行人急发暗器,刚一扬腕,暗器还未出手,蓦地侧面房脊上,唰的一响,一缕寒光打来。巡风夜行人闪躲不及,手臂早着了一下,幸好不是钢镖袖箭之类的,只是个小石子,但也其痛无比。 巡风夜行人顾不得伤痛,连滚带爬,觅路欲出。房上的明惠,如一只飞鸟,嗖的扑下来,截住了此人逃路。巡风夜行人武功颇强,挥刀拼命。明惠手无寸铁,莲衣拂动,要捉拿来贼。巡风夜行人连作数次突击,均被明惠肥大的袖子搪开。 另一个跳下地的夜行人,拨转头往旁处退,迎头一见来了几个护院僧人,急抽刀相斗,打了几合,忽又改奔前路。护院僧人没有挡住他,在后急追,且追且呼:“师父快上这边堵,贼人要逃!” 玄通听到喊声,飞身上房,绕到前路,伏身一窜,跃下房来,恰好横遮在贼人前面。夜行人抡刀就砍,大吼道:“闪开!”玄通棍端一颤,“金鸡点头”,照夜行人一打。夜行人收招让式,趁隙又斫来一刀。 这时,后面的护院僧人都已赶到,各持棍棒,把夜行人裹住。夜行人大怒,双目圆睁,将一把单刀使得风驰电掣。玄通和几个护院僧人,竟非对手,情见势绌。但夜行人却只为抢路,无心恋战,且战且走,分明是想绕奔南面,跳墙逃逸。 这边巡风夜行人知遇劲敌,自己手持二尺八寸的利刃,竟打不过明惠一对肉掌,暗暗心寒。苦斗数十回,莫说砍伤对方,连人家肥大的衣袖、衣襟,也没有扫着一点,反而连连遇上险招,几乎将刀脱手。 明惠的袈裟飘飘飖飖,随身法晃来晃去,一双肉掌在暗影中,竟专找敌人穴道。巡风夜行人招术一转,倏地一冲,这一招很快,明惠会者不忙,撤步避开刀锋。巡风夜行人趁机蹿出一丈开外,钢刀往嘴里一衔,右手一探暗器囊,两枚寒星,倏奔明惠面门打去。 明惠见蓝光闪烁,便知暗器有毒,侧身让过,顿足一跃,公然冒险迎了过来。巡风夜行人急忙探囊,明惠迅若狂飙,已扑到跟前,喝声:“歇下罢!”一招“仙人指路”,招到人倒,巡风夜行人不禁失声,瘫倒在地。东厢屋里的小沙弥急忙奔过来,上前按住,递过绳索。明惠念道:“阿弥陀佛。”把贼捆牢,丢在原地,转向南面奔去。 南面兵刃交磕,斗得正激。这一个夜行人功夫了得,竟从护院僧人中突围,已然跃上墙头,又由墙头跃上房顶,寻路便走。玄通大叫道:“你们往西南截去!”众僧立即抢赴西南,可是夜行人已奔到墙头,眼看要跳出寺庙,忽然,从墙头下嗖的飞上一条人影,疾如闪电,正好将夜行人去路挡住,长剑一探,喝道:“哪里走!” 夜行人冷不防这一下,慌不迭一闪,身子晃了两晃,差点摔滚下房。后面的玄通驰到,一棍子捣来,夜行人翻身招架。那使剑的人是李天波,他纵身迫近,将剑一晃,夜行人暗叫不好,一个败势,收招欲往庙外跳。李天波一个垛子脚,把夜行人踢坠下房,倒在院子里。 夜行人却也了得,鲤鱼打挺,嚯的窜起身。不料这时明惠赶到,手臂一伸,点中夜行人背部心俞穴。夜行人一声哼唧,如倒半堵墙,又躺下地。护院僧人立即把他五花大绑,将他和巡风贼人撮弄到一处。 明惠便向李天波道:“多谢李施主相助。半夜闹贼,惊动你了。”原来李天波闻声察贼,见明惠等已惊起,本不肯出头,只暗中护着若霓。若霓低声道:“我已大好,堪以自卫,你还是帮着拿贼。”他这才抽身,扔石子打中巡风夜行人手腕。他原以为区区两贼,无需自己出手,见来人功夫极好,差点逃走,这才拔剑捉贼。这时明惠致谢,李天波道:“明师父何必多礼,我不过是顺手之劳。”明惠微微一笑。 两个贼人被架进一间偏殿,两人的身上也搜检了。明惠打开巡风贼人的暗器囊,见里面还有公孙派的丹罩子,遂请李天波过目。李天波细细一看,不觉吃惊,心忖难道二贼竟是公孙派的人?他们夜闯少林寺永化堂,有何居心? 明惠便盘问二贼的来历、目的,问了半晌,两个贼一声不吭。只见巡风那人,年纪较轻,一脸横肉,颇具悍戾之气;另一人正当壮年,乌黑面皮,精瘦身段,神态很狡黠,眼珠子骨碌碌的,看看明惠,又看看李天波,随即将眼一闭。 第35章 深闺中夜行 审问半晌,两个贼都紧闭二目,低头无言。玄通在一旁不由恼怒,手掌攒力,照那巡风贼人一拍,喝道:“你要睁开眼看看,这里可是少林南院,不说话,回头叫你们好受!”贼人一阵奇痛,挺住了劲,脸上带出傲慢的神气,似把生死置之度外。 玄通正欲收拾二贼,明惠拦住道:“别这么着,我佛慈悲,出家人不挫辱不能招架之人。”对二贼道:“你们既然一字不吐,本院便不能拿你们当江湖待承,只有公事公办,将你们送官。” 做贼的最怕被捉住送官,官府一旦动用毒刑拷打,非常人能受。壮年贼人浑身一哆嗦,忽然把眼半睁,瞪了明惠一眼。李天波看得分明,想了想,走到明惠身边,附耳低言。明惠点点头道:“是老衲疏忽了。”遂吩咐玄通把巡风贼人带出去,关到另一间屋。 二贼被分隔开来,明惠方说话,重新盘问贼人的来历。这壮年贼很狡猾,永化堂拿送官的话威吓,他翻着眼珠子,忽然开口道:“说,我说了罢!告诉你们,我们真不是寻常的小偷,武林道上,大名鼎鼎的夔州公孙派巴十三,就是我们的掌门,我们两人就是他的门徒。” 明惠和李天波同声惊讶道:“唔,公孙派?” 壮年贼眼光一闪道:“不错,就是公孙派。”李天波忍不住道:“你使的刀法,哪里是公孙派的路数!”壮年贼一惊,看了李天波一眼,一时语塞。明惠道:“贫僧久闻夔州巴掌门,不是泛泛之辈,他在川东做事业,和少林并无纠葛。你们深夜闯入本院,有何居心?” 壮年贼又说出一段话来,却是越说越离奇,据他说,洛阳公孙派近日撒请帖,邀请另外两个支派,在洛阳聚首,切磋武艺,各献绝技。巴十三为取第一,预备携毒烟暗器打擂,一旦失利,便放毒烟。他的毒烟与其他两派的红雾不同,叫做天霄乐,无色无味,最是狠毒,只要对手嗅到,必然失常。只有少林永化堂的神药,能解此毒,巴十三故命二人夜盗永化堂,将神药窃走,或者破坏掉,让公孙派其他两个门派,全栽他手上。 李天波犹如听到一桩奇闻,简直不敢相信。明惠也疑惑起来,问贼人的名字,壮年贼不再支吾了,立即交代,他叫单刀薛松涛,那个巡风贼人叫趟地雷胡霆。也不知是真是假。 明惠遂叫徒弟把壮年贼带下去,再将巡风贼人提上来。这巡风贼人是个狠人,软硬一概不吃,李天波冷笑道:“痛快招了,休得自误,你的同伙可都招了。你们不过是奉命差遣,身不由己,只要你说出实话,我们就放了你。”玄通也一迭声催他快供。 巡风贼人依然不答,问他姓名,他也不说。李天波哼一声道:“你别觉着我们什么都不知,你们是来盗取永化堂神药的。你们不过是两个江湖光棍,竟敢冒充公孙派门人。告诉你,我才是公孙派的弟子,你们既然妄称是公孙派的人,那我今晚就可以为本门清理门户。” 巡风贼人侧目而视,满脸露出凶恶之相。李天波又追了一句道:“你自以为视死如归,其实在江湖中人看来,你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蟊贼,偷鸡摸狗之辈,就是死也轻如鸿毛,真是可怜可悲!” 巡风贼人听了这话,满腔羞愤,脱口而出道:“我兄弟并非无名之辈,我们乃三江五湖,有名的飞盗金刀薛吕,和滚地雷胡野。我们可是受着公孙派的情恳利诱,方来到少林寺,做这一票买卖。” 明惠暗自疑惑,金刀薛吕和滚地雷胡野,也是北方有名的绿林,老江湖了,怎么在少林玩这弹指传音的把戏?再问他详情,巡风贼人还是壮年贼那套话,承夔州公孙派掌门巴十三支使,来永化堂偷神药。 反复盘问,也问不出更多的话,明惠让玄通等将二贼暂时关起来,待天亮禀报净广,再行发落。 李天波将审讯结果告诉若霓,若霓思索了一会儿,问李天波道:“你觉得这俩贼说的有谱么?”李天波心上也正在掂量,便回答道:“这事出乎常情,我不敢全信。等明日你用药后,我想去洛阳走一趟,先看看公孙派三个门派,是否真有这场比武盛会。” 若霓半晌没作声,然后微微一笑道:“要是贼人说的话不假,你就能和你师祖、师姑相逢了。” 李天波呼了一口气道:“霓儿,要是那俩东西没瞎说,公孙派可能同室操戈,面临一场浩劫,我不得不走这一趟。” 若霓道:“我也这么想,该证实一下。” 李天波双眸注视着若霓,柔声道:“霓儿,我是真的为本门着急,并无他意……”若霓笑道:“你是做贼心虚,我说什么了?” 天亮后,若霓滴了药水,果然不多久便神清目明,眼睛已大好,遂向明惠感谢告辞。明惠给了他们一小瓶丹罩子解药,以备不测。李天波不敢提叫若霓回家的话,怕她多心。若霓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和他一道,往洛阳方向而去。 加紧赶路,走了三日,下午申牌时候,来到洛阳城。洛阳乃十三朝古都,因地处洛水之阳而得名,现为河南府治。进城一看,四衢八街,人烟鼎盛,时值牡丹花盛发之际,满城惊艳,香冲云霄。 若霓问李天波:“你是就近投宿呢,还是一径登门,去找公孙派的郦掌门?”李天波道:“现在并不晚,我们先去拜访郦掌门,也可在郦府借宿。” 若霓笑了一下道:“你去,我一个外路人,不想上门打扰,我还是住客栈好了。再说了,我和他家的长孙郦容有隙,在苍头河畔,曾和他打过一架,我才不去自找没趣。” 李天波忙问情由,若霓告诉了他。李天波皱眉不悦,心想公孙派怎有这么些不肖的子孙。 两人找了家客栈,歇了一刻,便向店伙询问公孙派郦掌门的住所。跟着二人出去用膳,随便吃了一顿。若霓淡笑道:“你们公孙派三个宗派,都够惹的了。不过,这事你也不必萦绕在心里,遇事说事,同门有难,理当伸援手。你尽可去郦家住宿,等你拔剑救难结束,知会我一声,我再带你去见我娘。” 李天波看着若霓道:“霓儿,我和你一块来的,怎能将你一个人丢在客栈。你等着我,我去郦府一趟,今晚一定回来。”若霓嘱咐道:“好,你去。发现不对,千万别妄动,贵派的毒烟,不是玩的。” 李天波道:“是了,我明白,我决不鲁莽。再者,公孙派比我辈分高、技艺强的,不知有多少,我不过是传个信,并非愚不自量,要去强做解人。” 若霓道:“那也不一定就不行。你快去,天已不早,总之你沉住气,先探个究竟。”李天波答应着去了。 若霓自回客栈,洗漱毕,躺着歇息一下,不想竟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醒来,不由一惊,倏地坐起来,张眼四顾,李天波竟还未归。 若霓出了房间,往客栈各处草草窥察了一遍。这时已三更天了,若霓暗暗担心,遂回房间,浑身上下扎绑利落,把青羽剑和夜行用物一一带好,悄悄出门,往郦家奔去。 此时夜阑人静,街道两旁的店铺,俱已熄灯上了门板。眼看到一拐角处,忽见两条人影从转弯处冒出,往这边拼命狂奔,一边跑,一边张皇回顾。 忽从拐角那儿,又飞蹿出五条黑影,为首一人手臂一扬,只听一声惨叫,前面两人中的一人,顿时扑地栽倒。旁边的人忙伸手拉他,刚刚拉起,后面的五条黑影如五缕黑烟,已扑到跟前,一条黑影搂手就是一刀。拉人的似个女子,急忙松手,抽出背上的凤翅镏金镋,奋力搏斗。 五条黑影中的两条,一前一后,将倒地的人扣喉擒住,一个挟上身,一个捉双足,拖入拐角去了。女子见状失声,狂舞凤翅镏金镋,没头没脸劈去,欲救同伴。黑影中的三条人影,刀锯双棍,把女子围住,情势紧急,似欲将她也捉拿住。 若霓大惊,立即亮青羽剑,娇叱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深更半夜,这是绑票么?” 轻盈的身子一起,直冲过去。三条黑影中的一个矮人影,调转过来,企图拦截若霓。手到处刀迸火星,矮人影一声怪叫,翻身跌倒在地。另外两条黑影大怒,陡转过身,跳过来一阵猛攻。钢锯双棍,上下劈风,实是两个劲敌。 若霓剑走轻灵,忽前忽后,两条黑影反被打得手忙脚乱。也就片刻之际,当啷一声,钢锯坠地。使双棍黑影暗道不妙,忙低声打口哨,催同伙速避。自己一起身,从平地登上屋顶,招呼若霓道:“管闲事的,敢跟来么?”若霓冷笑一声,也唰的跃上房。使双棍的黑影窜房越脊,伏身急跑。 当此时,那使凤翅镏金镋的女子见有人相助,立刻回身去追被擒的同伴。倒在地的矮黑影,被使锯的黑影扶起。瞬间拐角处,数条人影退了个罄净。 若霓疾追使双棍的黑影,如猫鼠相逐,房上房下,街前街后,赶了好几圈。使双棍的黑影轻功绝顶,穿檐走壁,突然将身一纵,由街北面房顶,一跃窜到街南面民房,从墙上一溜下地,转眼竟没了踪影。 若霓好生愧恼,重新跃上房,往四下一望。忽闻背后轰的一声响,急忙回头,见一团白雾迷蒙,破空而起。若霓见雾心惊,忙跳到街心,待白雾散尽,方往起雾的邻街奔去。 只见邻街是所大宅子,占了整整一条街,高墙高楼,气势宏伟。若霓绕到正门,凝眸一看,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映着横楣上“郦好华盛”四个字,果然这儿正是郦家大宅。 若霓跃上高墙,见里面是四进的大宅,左有跨院,后有庭院,格局很阔绰。这时已经四更,院里没有一丝灯火。若霓轻跃下地,一路探来,忽闻隐隐有啜泣声。若霓觅定发声处,是座闺房,三间正室,两明一暗。左右耳房两间,前后回廊出厦,非常精致。 若霓绕到后窗,珍珠倒卷帘式,向内张望。暗间是郦家小姐的卧室,此时锦帐低垂,闺门虚掩,妆台上一盏银灯,吐射出淡淡黄光。一个侍女模样的人,被五花大绑在香木桌旁,正哽咽哭泣。 忽然,门帘一挑,闪进来一个苗条的人影,身背一杆短柄凤翅镏金镋,对侍女嘘了一声,给她解了绳索。侍女惊喜交加,小声叫道:“姑娘,你怎么回来了?”来人穿着鸦青绸衫,约莫二十出头,面如皓月,生得端秀大方,对侍女悄悄说了几句话,侍女顿现惶恐之色。 鸦青衫少女轻声道:“你快走,后园门我已打开。”侍女道:“姑娘一起走。”鸦青衫少女道:“他们捉住了澍弟,我得救他出来。你别磨蹭,赶紧去!” 若霓在后窗揣出大概情形,轻一翻身,跃进闺房卧室。鸦青衫少女急一扭腰,横镋和若霓对面相向。若霓忙低声道:“姑娘别慌,我不是坏人,刚才街角一战,替姑娘解围的就是我。” 鸦青衫少女猛然大悟:“噢!是你呀,你追到这儿来了。你是什么人?”若霓道:“姑娘是郦家的小姐?我叫若霓,此番前来,是寻找一个朋友。他是天山公孙派弟子,名叫李天波,昨日酉时造访贵府,一去便无踪影。不知是贵府留他过夜,还是出了别的什么岔子。” 鸦青衫少女仔细端详若霓,收起兵器,喟然道:“霓姑娘,你很聪明,深夜来探究竟。要是和你朋友一样,白日登门,准保也失脚被擒了。” 若霓大惊道:“什么?李哥哥真出事了?” 鸦青衫少女道:“我不知详情,只听说有一位少年客,傍晚登门,误中圈套,在这里吃了亏,已经失陷了。” 若霓诧异道:“你们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竟然随便扣人。你叫什么名字?” 第36章 惊人地下室 鸦青衫少女叹了口气,很颓唐地道:“我叫郦蕊珠,郦掌门是我爷爷。”随即说出一番话。原来,郦蕊珠父亲郦朝阳,是洛阳公孙派掌门郦之恒的二儿子。当晚和郦蕊珠一起逃亡的,是夔州公孙派掌门巴十三的独子,叫巴秋澍,也是郦蕊珠的未婚夫。 本来郦、巴两家是通家至好,不料后来郦家挟长恃艺,总想压其他门派一头,双方有了嫌隙,于是婚事一拖再拖。郦蕊珠和巴秋澍见过几面,彼此早结同心,忽有传闻郦朝阳欲悔婚,将女儿改嫁五行宗掌门之子。郦蕊珠心胆欲碎,誓不别嫁,要从一而终,遂传信给巴秋澍。 巴秋澍赶到洛阳,质问泰山,翁婿当场翻脸,巴秋澍被驱赶出去。郦蕊珠让侍女传话,二人竟学那旧时传奇小说中,公子佳人的故事,夤夜私奔。哪知刚逃出郦家,巴秋澍就中了一暗器,被郦家人擒住,拖回府上。 郦蕊珠又急又怕,只得折返回家,见婢女受牵连被绑,遂给她解缚,然后打算去救未婚夫。恰巧这时,若霓也找了来。 若霓遂将金刀和滚地雷的口供,拿来问郦蕊珠,郦蕊珠秀目一张道:“这怎么可能?夔州公孙派在武林也赫赫有名,巴老叔为人浑朴刚直,论武功更有一手绝技,擅打飞天蜈蚣签,绝不会干这种无耻之事。” 若霓便问郦家可有地隧密室,郦蕊珠想了想,引着若霓,穿游廊,过庭院,轻如飞絮,已进入重地。到一所在,郦蕊珠手一指,双足一顿,跃上一道长墙。若霓也轻纵上去,只一望,隔墙院内,乍一看仿佛昏暗无声,但她眼光犀利,已察觉出凡墙头院角,隐蔽处都有黑影潜伏,个个持兵刃,跃跃欲动,只等来救俘虏的人出现,便动手兜拿。 郦蕊珠正欲往下跳,若霓忙拉住她,伏身耳语,告诉她底下有埋伏。郦蕊珠顿时了然,打定主意,对若霓低声道:“我引开他们,你去救人。院后东侧有间秘室,人多半关在那儿。” 若霓见她为救情郎,甘愿涉险,低声道:“还是我把埋伏引走。”郦蕊珠道:“这里情况我熟,妹妹放心,你只管救人。我们郊外女贞堡见。”说毕一起身,唰的飞跳下去。 埋伏的人立刻互相照会,齐扑出来动手。郦蕊珠的凤翅镏金镋一路横扫,她武功不弱,狂打死拼,郦家的人只想抓住她,并不敢伤她,遂被她闯出一段路,往东南而退。郦家埋伏的人众,从屋顶院内,分三路纷纷追去。 趁此机会,若霓飘身下地,搜到院后秘室,忽闻背后一个嗓音喊道:“呵,这里还有一个!”一股锐风呼的打来。若霓猝然转身,一提青羽剑,截住来敌的白蜡竿。旁边骤又袭来一刀,劈风发响,若霓将剑抡圆,一下打到对方肩头。头一人收招翻身,将白蜡竿一抖,又扑上前,若霓剑光一闪,从竿下斜刺进那人左腿。 院里就剩二人看守,都被若霓放倒。她找到秘室,见铁锁把门,遂一挥剑,“噌”的一声响,锁被削落。若霓将门扇一推,哗啦一响,里面的人一震,挣着铁链,扭头往门口张望。 若霓晃亮火折子,在这一刹那,见囚室里只有一个少年,体型偏瘦,面容清秀,倒剪二臂,拴在木桩上。这屋子很长,气味潮湿,似一个地窖,屋中空荡荡,一无长物。两壁几根木桩,上钉铁环,分明是专门绑人用的。 若霓没看见李天波,不由失望,持火折探了一遍囚室,低声问那少年道:“喂,你姓什么?可是姓巴?” 少年精神耸动,延颈瞠目,盯着若霓,哼了一声。若霓道:“你别怕,我不是郦家人,我是帮助郦蕊珠姑娘,来救朋友的。” 少年欣然大喜,忙道:“我就是巴秋澍,姑娘是来救我的?蕊珠在哪里?” 若霓道:“巴公子别急,郦姑娘约你在郊外女贞堡相见,你知道地方?”巴秋澍连连点头道:“知道。”便见明晃晃剑光一闪,若霓斩断铁链,巴秋澍双手活脱,猛将身躯一挣,拦腰的绳索也退落地上。 巴秋澍没有兵刃,背后又有伤,若霓遂提剑在前开路,巴秋澍跟着她,往外面奔去。 若霓的脚程很快,巴秋澍几乎跟不上她,一溜烟到了郦家东北角,略一停顿,若霓道:“巴公子,你快翻墙出去。我还有朋友失陷在里面,我得去搜搜。”巴秋澍念若霓相救之恩,未肯退出,尚想与郦家一拼。若霓忙道:“巴公子,你身上有伤,不可呕气。你和郦姑娘行迹已露,应当速速远走为妙。” 巴秋澍脸上一红,只得对若霓拱手道:“今日多谢姑娘成全,天长地久,我必有回报。”一耸身,翻墙而出,快如闪电。 若霓返身二探郦家,忽闻远处夜影喧嚣,灯火闪烁,若霓暗暗吃惊:“难道郦蕊珠还没有脱身逃走?”遂跃上房,逐声而去。这时郦家诸弟子已经云集,四面八方,都有人把守。距自己百十来步,一伙人手执兵刃,奔下窜上,正在搜索敌人。 若霓正在犹豫思退,忽然迎面“嗖”的一声,发来一支暗器。若霓疾闪,有两条黑影,从北边小院矮墙上,窜将过来,直奔若霓。若霓立即挥剑迎斗,两人不是对手,吱吱大叫。一霎时,数十条人影往这边奔来。 若霓急忙退走。在这昏暗的夜幕里,白光连闪,暗器破空打来。若霓被暗器夹攻,左右闪躲,不禁恼怒,冒险跳下平地。刚刚沾地,忽闻后面狂呼声起,追兵本来如飞鹰一般赶来,突然一条人影从侧面截杀而至,打得众人手忙脚乱。人影打了片刻,忽一抽身,其疾如箭,向西退去。众人大怒,紧追着人影,潮水般一涌向西面。 若霓好生疑惑,欲退又不甘心,提一口气,也往西凑过去。偶一回顾,见跨院后方,升起一股淡淡白烟。若霓心中一动,轻绕到跨院后,四顾无人,投奔窗前,里面黑乎乎的,寂然无人。 若霓使个手法,推窗而进,这里大概是间杂物室,窥视半晌,并无异样。忽然,从地底下隐隐传来一阵当啷声,跟着木底鞋格登登的微响,室内地砖陡然被掀起一块,从下面钻出来一个人影,手里端着油灯。 这人一钻出来,险些没把个藏在暗处的若霓惊骇得叫出声。只见这人身上裹着一件灰褂,面孔蜡黄,眼睛处是两个黑孔,一点猩唇,衬着毫无表情的一张枯脸,简直像具僵尸。但经过若霓身边时,若霓闻到了一股麒麟兰的香味,并发现此人举止轻盈,灰褂下身段纤巧,腰肢如风摆弱柳,显而易见是个女人。 待此人出了杂物室,听她上锁走远,若霓也掀起那块地砖,踩着石梯,款款踱到地下,晃亮火折子,只一望,不由十分诧异。地下室里,一边堆着六七个竹篚,另一边靠壁是一张长条桌,上面摆放着小火炭炉,天锅,许多透明的管子,里面有红雾,也有白雾,水汽迷蒙;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瓶子,打开瓶看,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药浆。 若霓小时候跟父母去五台山,在金佥歧的花园,见过类似场景,知道这是制暗器之毒的场所。她断定此处殆非武门善地,那管子里的红雾,和蓝星阑放出的毒雾,完全一样,正是武林闻之色变的丹罩子。 又看另一边的竹篚,里面是陶罐,紧紧密封着,竹篚上贴着字,果然有“丹罩子”,有“流岚烟”,有“林霏霏”等。忽然,若霓在最靠里面一个竹篚上,看见了“天霄乐”三字,不禁大惊,心想原来真有这种毒烟,金刀和滚地雷所供不虚。但这种毒烟,并非夔州公孙派所有,而是郦家的秘密武器。 若霓这下恍然,退出杂物室,来到外面,猛听钟声当当,敲打甚急。一时间,全府各处灯火齐明,若霓情知风声不利,不远处刀剑之声,愈战欲烈。若霓担心是郦蕊珠被困,提剑扑去。 忽的房顶上奔来一人,疾如风驰电掣,且战且走,正是若霓要找的李天波。若霓大喜,叫道:“李哥哥!”李天波一看,忙喊道:“是你,快走!郦家人全惊了!” 郦家的人已陆续追过来,乱嚷:“捉住他!捉住他!”李天波和若霓会在一起,双剑协力,打得追兵一阵大乱。趁这工夫,李天波和若霓早翻过一道高墙,双双择路,没入夜色中。 两人展开夜行术,曲折奔回客栈。仰望天空,已经五更,天渐破晓;回望郦家方向,微闻人声,时见浮光。李天波和若霓翻回房间,略歇一歇,李天波握住若霓的手,摇头道:“霓儿,你竟到郦府找我,太危险了。”若霓道:“郦家不像是好地方,内中太多蹊跷。”遂告诉他发现了郦家秘藏的“天霄乐”,另外说出郦蕊珠和巴秋澍私奔的事。 李天波点头道:“适才在郦府,我见你在东北角打转,还以为你是郦家姑娘。为助你逃走,我方将郦家人往西引。” 若霓笑道:“原来那人是你,我还以为是郦蕊珠,或夔州公孙派的人来了。多亏你把人引开,我才探出郦家的地下秘室。”因问道:“你去郦家那么久,发生什么事了?” 李天波喟叹一声道:“这真是出乎意料,洛阳公孙派,原来竟如此不堪。”感慨良久,方讲出自己造访郦家的遭遇。 昨日黄昏,李天波赶到郦家,拜访郦掌门。郦之恒只是不见,出来待客的,是其二儿子郦朝阳,就是郦蕊珠的父亲。郦朝阳见李天波来意突兀,与他指东道西,问了许多话,也证实公孙派最近确有聚会。 李天波遂率陈本意,将少林闹贼,贼人招供是被夔州公孙派支使,偷盗永化堂神药,公孙派较量武艺,恐有不测发生的话说出。郦朝阳神色微变,邀李天波到后院,饮茶详谈,李天波也没推辞。 到了后院,落座献茶,郦朝阳便向李天波打听详情,却不置一辞,之后竟和李天波闲谈起来,从内功说到剑法,从剑法说到门户,又从门户说到公孙派三个门派。郦朝阳将眉头一皱,叹道:“我们公孙派从大唐传到现在,也有七百多年了,论名声,论剑法,在江湖曾独占鳌头。无奈历经战乱,本派竟一分为三,各修各路,各尽所长,在昌大宗门这一点上,远不及武当、峨眉、五行等派;在剑法技艺这一点,更不及后起之秀仙宗门。说到这个,可就实在令家父痛心。他老人家的意思,我公孙三个门派,最好能合在一起,光复我公孙派门户,夺回昔日武林至尊之位,把正宗公孙技艺,嫡传承继下去。” 李天波暗暗吃惊,心中怙惙,询问天山公孙派和夔州公孙派何时到洛阳,有哪些人来。郦朝阳笑道:“这是本门数年一次的聚会,切磋武艺,两派掌门户的人,玉千叠和巴十三肯定到场。他们带来的,也是各自最出众的能人弟子。李师侄离开天山也没多久,当知贵门会来何人。” 李天波脸上有点泛红,正打算告辞,郦朝阳道:“李师侄请坐!难得李师侄前来报信,我洛阳公孙派作为长门,岂能不好好款待一下。”李天波拱手道:“二师伯不用替弟子张罗,弟子不敢打扰……”说到这儿,身躯忽然晃了晃,踉跄退向几旁,手按椅背,急忙一挺。 郦朝阳瞪眼诡笑道:“你还不倒?” 这时,李天波胸中犯恶心,只觉眼前金星乱晃,耳畔轰轰作响,屋顶四壁,都如车轮般急转,猛地憬悟,手指郦朝阳道:“茶里有毒!” 郦朝阳嚯的站起身,哈哈大笑。李天波尚欲强支,把身躯竭力一转,往前一迈步,从侧室奔出几个长身大汉,抡兵刃横截住他。李天波摇摇晃晃,一阵天旋地转,扑通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第37章 同门较武技 不知过了多久,李天波苏醒过来,发觉自己手脚俱绑,被扔在一间小屋内。李天波猜不透郦家是何用意,又恼又怒,暗恨自己大意,中毒失陷。 然而郦家也大意,没想到李天波练过凛冽掌的外家内功,这么快就醒转过来,并且普通的绳索,根本缚不住他。李天波暗运一口气,挣脱绳索,听了听,里外寂然;推推门,已经上锁。李天波循门缝,托定门扇下方,轻轻一端,便端下来,又轻轻一撤,门即脱落,一点声音也没有。 李天波先要夺回自己的剑,飞垣窜房,将郦家探了一遍,当晚郦家戒备森严,不仅是李天波带来的消息,惊动了郦家,还有郦蕊珠逃亡的事,也搅得府里大乱。他见郦家的公孙派弟子,手持利刃,在各处要道巡防,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各抱兵器,聚在一处,低声议论小姐和巴公子的事。 李天波窥见东、西、北房,都透出灯光,时有人影走来走去,夹杂着低沉的说话声。正房里,放着一张大圆桌,围坐着郦朝阳和几个头领模样的人,似有所密议,李天波的剑,便放在圆桌正中。忽有人来报,巴秋澍已被擒拿住,但跑了小姐。屋里人便一拥而去审讯巴秋澍,李天波趁机翻进正屋,将剑取在手上。 他不想就此撤走,还想探个究竟,郦家为何对自己下毒。这时,若霓也来到郦家,二人无意间互相策应,竟让若霓发现了郦家制天霄乐的秘室。 两人归店后,商酌了一会儿,随后各回房间,刚要打会儿盹,忽闻外面有脚步声。少时,一个伙计前来敲门,身后跟着两个官面打扮的人,说是来查店。李天波翻身坐起,开门堵在门口,心中猜疑,昨晚才出事,今天就有人查店,不得不加份小心。 查店的人拿着客店薄册,将李天波上下打量,详细盘问来路,问了半天,似欲往屋里闯。李天波一动不动拦在门口,查房的人厉声吆喝起来。李天波笑道:“想进来看也可以,让我先看看二位的腰牌。” 那二人一愣,面面相觑,没了主意。拿薄册的随即厉声发话道:“你想干什么?我们办的是案,你这么胡缠,可别怪老爷们不客气!” 李天波冷笑道:“办这种差事,不留名姓可不成。别看是查店,也一样有危险,不知哪时也许挨了刀,送了命,可就不妙了。” 拿薄册的人大怒,退了半步,便欲拔刀。后面的人一扯他,低声道:“算了,名字既对得上,且别动手,没的把差事拾炸了。”拿薄册的人狠狠盯了李天波一眼,恚声道:“你休得干扰我们办事,这里头有好大的干系,你小心点。”说罢悻悻离去了。 二人一走,李天波立即对若霓道:“昨夜一闹,郦家定已防备上了。想不到他们如此嚣张,竟冒充官人查店。他们在地方上颇有名望,却这般胡为,很可能是和官府阴有勾结,借势打探。” 若霓点头道:“这样一来,郦家很难接近了。我们也不可在此羁留,落脚处叫人知道了,我们就许吃亏。” 李天波很以为是,两人匆一商议,立刻离开客店,行迹顿渺。 郦家派出众弟子,查客店,查古庙,查酒楼茶寮,甚至连娼窑也查了,再没发现李天波和若霓的踪影,连郦蕊珠和巴秋澍也销声匿迹。郦朝阳暴跳如雷,搜查得越严,又挑选出武功高强之人,由郦容督饬着,护宅护院,值夜守岗。 转眼到了聚会的日子,天山和夔门公孙派的人已分别赶到。天山派的人少,玉千叠只带来了女儿艾伊娜,和两个回部弟子,一个叫穆哥,一个叫凯耳,也是额贝都拉牧场的马师。夔州这边,巴十三和娘子巴夫人,选了十一名弟子,到达洛阳。当此时,巴十三还不知巴秋澍的事。比武日近,巴秋澍忽然失踪,巴十三尚在生气,一面差人寻觅儿子,一面不得不率领门人,出发赴会。 郦家顿时热闹起来,门前悬灯结彩,家里花厅大堂,内室中庭,全部高搭芦棚,设着酒席,并搭了一座高台,做为切磋武技之用。而内外的警备,也愈发加紧,门中枭劲的弟子,将天山和夔州门人住的地方,潜加监视,以防李天波和他们接触。 郦家附近店房也骤多寓客。玉千叠每到洛阳,皆是住店,无论郦家怎样相邀,都婉辞坚拒。巴十三过去和洛阳派交好,常住郦家。近些年双方失和,巴十三也不住郦家了,在郦家不远处一条巷子,租了一个院子暂居。 此外,洛阳公孙派还请了不少观摩的宾客,这时也纷至沓来。计有五行宗的樊丕显父子、在鸡公山设场授徒的华子辛,庐州铁掌董轻肥等,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多位。还有点苍七子之一寸立德,也远从大理赶到。此人隐居云南,孑然一身,也不传徒,这次肯为公孙派出山,是因和郦之恒长子郦当阳的交情而来,他们有二十年没见了。 到了聚会比武的日子,第一天先宴宾客,众人见面,互道契阔。花厅前彩台上,请来有名的豫剧班子,唱了一天的戏。第二天,撤去彩绸,就是预备较量武技的擂台了。 首场便由艾伊娜和郦容交手,双方都拿着未开刃的剑,一动手,各展绝学。艾伊娜身手敏捷,不在李凌霜之下。她一上台,真个是珠辉玉丽,光艳逼人,看台下顿起一阵骚动,郦容也看呆了眼,脸上带出垂涎之色。 郦容虽然沉迷于艾伊娜的美貌,过起手来,却依然狠辣。他的眼光和手脚,尽在艾伊娜胸坎和腰肢上打转。艾伊娜蛾眉紧蹙,暗地恼怒,将天山公孙派剑术,狂风骤雨般施展出来,一味有攻无守,专找要害。 郦容绕场而行,忽然一回身,往前一窜,喝声:“看招!”利剑照艾伊娜胸部“灵台”穴刺去。艾伊娜轻灵的身子一闪,趁对手还未收招,突然左虚步撩,照郦容肋下猛攻。郦容退步略迟,顿时被剑挂着,多亏是没开刃的剑,否则早已衫破血流。 台下响起一片惊叹,郦容从耳根泛起红云,咬一咬牙,身法一变,出剑骤显猛烈。艾伊娜毫不相让,两人的剑招越发紧迫起来。郦容的父亲郦当阳左腿跛瘸,坐在藤椅上,摇了摇头,低声对郦之恒道:“爹,您老看,点到为止即可,不一定非见胜负。” 郦之恒年当耄耋,道貌岸然,很显威严。他武功纯熟,内外功极强,在北方武林颇有声望。听了大儿子的话,他微皱眉头,低喝道:“嘘!” 此时,台上激斗十数招,忽然郦容一记摔手,照艾伊娜乳下“幽门”穴捣去。艾伊娜往上猛一抬腕,剑往外疾磕。郦容倏然避开,一扭身,十字摆莲,剑取艾伊娜柳腰,脚踩其足尖。两人几乎肩并肩,艾伊娜觉得锐风贴身而进,立刻倒转七星步,施天山公孙派绝招,一剑迎上。剑光闪处,“啪”的一声,郦容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清脆无比。 比武台下,蓦起一阵喧哗。郦容倒退三四步,羞愧难当,重新往前一扑,似欲拼命。郦之恒一声断喝道:“住!”他转身对玉千叠抱手笑道:“令千金的身手实在好,这一场我们输了。” 郦容不由急忿,双目直竖,喊道:“爷爷,这就认输么?”郦之恒哼了一声。郦当阳吼道:“孽子,下来!胜负已见,你终不是人家对手。”郦容负怒带愧,走下台来。 郦朝阳忍耐不住,甩衣起立,大喝道:“下一场,由在下请教天山派高明。”巴十三见他叫阵,也嚯的站起,声如洪钟地道:“我们有言在先,一人只见一阵。郦师兄,你若不嫌在下,我愿意奉陪高明,走上几招。” 郦朝阳见他出头,冷笑道:“巴掌门是四川有名的人物,极不好惹,我哪敢嫌弃阁下。不止你巴掌门,就是令郎也胆大妄为,行迹不检,颇有贵门之风。你我两家婚事,需得重新说道说道。” 巴十三听他话风来得陡然,疑惑起来,瞪目道:“我知道你拥财万贯,身家很重,可我在下未必想高攀。你说话要有凭据,犬子哪里行迹不检了?你不妨一说,果然有理,回去我教训他。” 郦朝阳冷笑连连,可当着众人,他怎能将家里丑事抖落出来,遂道:“巴掌门休装无辜了!令郎找死,玷污朋友家清白,这一场比试后,我还要向巴掌门请教令郎下落。” 巴十三越发不解,连巴夫人也异常困惑。郦朝阳和巴十三忿忿上台,凑到一起,刚开招,就疾如狂风,双方都恨不得立刻把对方打趴下。这第二阵不拿兵刃,只过拳脚内功,是每次比武必有的一场。 巴十三圆颅厚唇,身量稍矮,腰杆粗壮,气象很刚猛。他的公孙拳很熟,拳招飞速,看着令人吃惊。郦朝阳高出巴十三一个头,额开目朗,方脸通鼻,看外表觉得很矜重,其实他颇有心机,手上也极其灵活。 两人对阵,连过一百余招,巴十三猛扑猛打,却捞不着郦朝阳。郦朝阳似乎胸有成竹,要遛乏对手,再一举取胜。底下观战的人不禁议论纷纷,有的说夔州派刚烈威猛,可操胜券;有的说洛阳派半点不慌,终会反转压倒对手。 忽然,巴十三一招走空,郦朝阳猛地直腰,双掌一伸,咯咯作响,进步欺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出去。巴十三不由往旁闪动了半步,才欲还招,郦朝阳瞬间改变了战法,其疾如风,一连三下,硬攻上来。 巴十三破招进招,飞掌横击。哪知郦朝阳全是虚招,突然一偏身,凌空而起,照巴十三上盘一蹬。这是借伏窜之势,用全身之力蹴来。巴十三连忙后退,一掌斜切下去。郦朝阳眼看要踢空,倏然一登劲,左脚已踏上巴十三手臂,右腿一扫,照巴十三颈脖踢来。 陡出意外,巴夫人惊呼出声。哪知巴十三也非弱手,虽败未乱,左手蓄力,“斜挂单鞭”往外一削,硬接郦朝阳的右腿,来个硬碰硬。砰的一声,两人同时弹飞出去,摔在台上。 两人用的力都过猛,一个手臂骨折,一个腿骨折断。巴夫人忙飞扑擂台,急问道:“十三哥,怎样了?”巴十三摇头不答。郦家人也连上去三、四人,将郦朝阳搀下台。 寸立德悄声对郦当阳道:“遭了,令弟冒险玩命,两败俱伤。”郦当阳难堪地道:“舍弟不该下此狠手。”郦朝阳的弟子怒喊道:“巴掌门别走,我们还要请教!”几个弟子截住巴氏夫妇,不让下台。艾伊娜娇叱道:“这是什么道理?输不起,就别上去打。” 这当口,郦朝阳的弟子已窜上擂台,两个扑到巴十三背后,三个堵在前面,撸袖捻拳,就要动手。巴夫人柳眉一挑,喝道:“闪开!”松开丈夫,双臂一挥,在前开道。前面的人急忙旁窜,斜扑到巴十三身边。后面的人也趁虚而至,猛下辣手。巴十三转身单臂迎斗,巴夫人也回身抄过来,却被郦家弟子截住。 看客哗然,艾伊娜飞身而起,跃上擂台,出手拦阻郦家门人。夔州弟子也怒了,奔向擂台。情势紧急,眼看要激成混战,玉千叠倏然站起,高声道:“郦掌门,还不说句话么?” 郦之恒勃然变色,喝道:“岂有此理,都给我退下!”郦当阳也扶椅起身,喊道:“快快住手,咱们是以武会友,休得无礼。”宾客面面相觑,也帮忙劝阻道:“别打!别打!” 掌门发话,台上弟子不敢违忤,只得退下,巴十三也叫回自家弟子。郦之恒不遑搭理二儿子,先去问候巴十三,回头命人给其治伤。乱了这一阵,公孙派各支都无心比试了,当下各回寓所。请来的宾客,筵席过后,也回店的回店,闲逛的闲逛去了。 第38章 案缉三点会 当天比武之后,郦之恒告诉大儿子,要明媒正道娶艾伊娜为孙媳。郦当阳觉得不妥,从比武场上看,儿子显然没赢得姑娘欢心。但郦之恒决心已定,儿媳兰舟唯公公之命是瞻,郦容得知此事,想到艾伊娜的姿色和武功,对她的怒气早扔到爪哇国去了,春上眉梢,立即催促快快求亲,早定婚期。 仿佛仓促之间,郦家烦好大媒,并且仓促之间,在客店向玉千叠询问艾伊娜的年岁、生肖,求娶艾伊娜。其实这一切,早在郦之恒的算计之中,见了艾伊娜,更觉合意,一切烦媒备礼,实则早已妥当。 前来说媒的,便是鸡公山的华子辛。此人是郦家老友,四五十岁,非常健谈,且举止不俗,是河南数一数二的手谈高手,以下棋和点穴手,名噪一时。二十年前,郦当阳年轻气盛,因任性而结仇,因大意而受害,以致瘸了一条腿,从此性情大变,几乎不出门,不交友,唯一一个乐趣,便是华子辛来洛阳时,与他下棋。 华子辛自任大媒,夸朋友之子少年英俊,家境殷实,又是公孙派同门,以后将接掌公孙派长门之门户,诸多好处。末了提到西域遥远,往来一趟耗时颇久,因而三书六礼尽量从简,今日说媒,只要玉千叠点头,立即纳征,比武后便成亲。把个玉千叠说得十分诧异,立加拒绝,言明艾伊娜已经订亲。 华子辛带着不相信的神情,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看阁下还是俯允了,郦府在武林颇有一些势力,正配得上令千金。” 华子辛礼貌上没有怠慢,意态上却隐含一丝傲慢,有点以势压人、这事恐怕由不得女方的意思。玉千叠陡然恚怒,冷声断然道:“不必再谈,华师傅请罢!”华子辛转着眼珠子,向玉千叠扫了一下,玉千叠脸上的神情,竟使他把底下的话咽住,站起身,拱一拱手,告辞走了。 艾伊娜在里间屋听见,早已面红耳赤,这时掀帘出来,愤然道:“阿帕,我们别留在这儿了,我们好好来此切磋武技,他们竟私下里捣鬼。刚才那番话,放肆到什么份上了!好像你老不答应,他们就要硬来似的。” 玉千叠不由冷笑起来,说道:“娜娜,你放心。不说额贝都拉那边,就是看郦家那小子,比试时那种猥琐混账,我也不能把你给他。今年的聚会,我感觉有些诡异,想再呆两天,看看会出什么幺蛾子。” 艾伊娜实在想走,但不敢违背母亲,只得回到里间,气鼓鼓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夔州公孙派那边,巴十三手臂折断,愧忿异常,回想郦朝阳最后一招,分明是骤下毒手,欲取自己性命。双方虽然交恶,但不致到仇人的地步,而现在,郦朝阳明显将他视为仇人。 还有郦朝阳怒骂巴秋澍的话,其中必有原因,比武时无瑕探问,此刻巴十三派出两个弟子,打听情况。巴夫人双眉紧锁,很是烦恼,对丈夫道:“想不到郦老二竟这般无情,痛下杀手。澍儿的婚事,我看十有九不成了。” 傍晚,打探消息的弟子回来,告诉巴氏夫妇,巴公子和郦家姑娘私奔,已渺无音讯。巴十三和巴夫人大惊失色,你瞪我,我瞪你,半晌,巴夫人急迫地道:“十三哥,这这这可怎么好?他们一定在追杀澍儿,你得赶快拿主意,救救孩子。” 巴十三手掌把桌子一拍道:“难怪比拳生变,郦老二恼恨他女儿逃走,必然迁怒到你我夫妻身上。澍儿真是胡闹,不知以后会弄到何等局面。要不然,我们去给郦家赔个不是。” 巴十三的大弟子叫乔洪霖,这时忙道:“师父不可蹈险。今日一战,郦家已经翻脸,我们是身入险境了。师父再往里钻,难保不出事。” 巴夫人点头道:“洪霖的话很有道理,万一我们前去道歉,人家不受,反将我们包围,谁救我们呢?”巴十三道:“我们带来的人太少,应当派一个人回四川,预备援手才对。”又放低声音,对大弟子道:“洪霖,你和三点会的人联系上没有?” 三点会是秘密会帮,一直图谋反清复明,若让官府知道他们和三点会有往来,必遭株连。乔洪霖也低声道:“已经访到一处地方,是所大宅子,里面全是风尘中的人物,打着切语,很像那回事。郑师弟和会帮虽有渊源,却不是这一盟的,怕一着看错,生出意外来,不敢轻易露底。结果一进宅子,双方互相套问、糊弄,对方是行家,郑师弟他们差点没能出来。” 巴十三叹道:“我就想到,这事必费好些周折,我们不定要待多久,才租下这所院子。不过,”他伸出手指比了一个三,悄声道:“这位爷在我们那儿,属实危险,现下四川风声很紧,当地会帮都给剿灭了。我天天提心吊胆,怕日久露马脚,给官府摸到,那可就玩儿完了。” 谁知洛阳府衙早得秘报,有四川三点会的人,将窜来洛阳。府衙正风声鹤唳,查拿会党。当天晚上,坐镇当地的武职大员桂军门,督兵捕捉反贼,二更时分,已将巴十三租住的三合院,团团包围。 官兵深夜敲门,夔州弟子一开门,立刻被缚。官兵从正门拥进,巴十三大惊失色,忙出来答话。桂军门气势汹汹,根本不听巴十三辩解,喝令绑人。巴夫人和乔洪霖大喊一声,同时发动,挥利刃出手对抗。 桂军门大惊,骇叫道:“反贼拒捕了!”清兵叫唤起来,和夔州众弟子交上了手。巴十三长叹一声,咬咬牙,一抬右手,嗖的打出一支飞天蜈蚣签,一名小校滚地狂号,中了一签。巴十三连发飞天蜈蚣签,引弟子们破门而出。 哪知外面也有官兵,而且比院子里的人还多,火光中,明晃晃的刀枪直截过来。巴十三大叫:“冲啊!”与妻子剑刀齐举,奋勇开路。街上巷内,夔州弟子和官兵杀在一处。 夔州公孙派的人武功虽好,架不住官兵人多势众,渐渐不敌,有好几人都负了伤。官兵逼得很紧,眼看巴十三等要失手,忽然房顶上跳下来三四十人,个个蒙面,一身黑色紧衣裤,一声不响,杀向官兵,真个是手脚灵便,武功精强。官兵被这一伙蒙面人,打得鬼哭狼嚎。 巴十三等大喜,却不知救兵是谁。巴十三趁机大喊:“快走!”夔州弟子前前后后,冲出一条血路,往南跑去。 夔州弟子脚程快,功夫高,连转几个弯,一眨眼跑出七八里地,已将官兵甩开。到了一村落,见村外不远处,有一座野庙,巴氏夫妇急奔过去。不一会儿,夔州弟子陆续逃来,击掌凑到一起,点了人数,却短了大弟子乔洪霖,和四弟子余长江。 等到天色将明,二人尚不见踪影。巴十三焦虑不安,依他的意思,要亲自冒险返回,寻找二人。弟子郑翠屏自告奋勇道:“当家的,还是在下走一趟。那伙蒙面人来得蹊跷,我感觉,很可能和那所大宅子有关。在下一定要探明真相,完成当家的交代之事。” 官兵仍在四处搜乱党,郑翠屏偷偷返回,在一条巷口偏东面墙根下,找到了负伤倒地的余长江。郑翠屏给他裹好伤,正扶他从暗隅立起,侧面猛袭来几条人影,抡刀上前。余长江重伤之下,尚有余勇,立即打出一暗器,骂道:“瞎眼的狗东西,我叫你来,死也赚一个。” 但是扑来的人公然不避,挥刀拨开暗器。郑翠屏见来人都是黑衣蒙面,心下暗喜,用切口喊了一声。黑衣蒙面人等不答话,跳过来,亮缚脚绳索,把郑、余二人先后套住,一拖而倒,夺下兵刃,然后缚腕上绑,将麻核桃塞嘴里。余长江还用身法挣扎了几下,郑翠屏竟乖乖的受捆,不等扣喉,自己张嘴,含上了麻核桃。一伙人挟着他二人,绝尘而去。 夔州的大弟子乔洪霖,拔剑拒官兵,协助师父逃走,打了大半夜,和师父等走散。官兵见他武功很好,像个领头的,遂不肯放松,一直紧追着他。 乔洪霖不知不觉,逃到了玉千叠居住的客栈附近。玉千叠隐隐听到店外有兵器相磕声,呼骂声,早已纵上房顶,观望究竟。艾伊娜也一跃而起,还有穆哥和凯耳,也挺刀窜出门。四人合在一处,足底用力,噌噌噌,雁行斜列,连扑出店。 黑暗中,玉千叠首先扑到乔洪霖身边,喝道:“呔,你是谁?”乔洪霖闻声大慰,连忙叫道:“玉掌门么?我是夔州大弟子,姓乔。”玉千叠惊问:“出什么事了?”乔洪霖气喘吁吁地道:“官兵要捉拿我们。”玉千叠不由变色道:“官兵为何捉拿你们?巴掌门呢?”乔洪霖道:“我们被诬告了。” 百忙中乔洪霖无瑕详说,后面追兵已赶过来,大喝:“好贼,趁早躺下罢!”话音中,箭已发出,掠空射来。玉千叠和乔洪霖左右倏闪,紧接着,嗖嗖连响,迎面飞来一阵箭雨,穆哥蓦地叫了一声,身中一箭,幸好不是要害。 艾伊娜大怒,连发双镖还击过去。玉千叠抢先一步,斜扑过去,其剑快如闪电,势不可挡,砍断弓臂。对面箭雨忽然停住,呼痛声此起彼伏,清兵惊骇不已,急封架格拦,玉千叠以一敌众,毫不费力。 桂军门自恃功夫硬,挥配刀猛地冲上前。玉千叠手法极快,刃锋相对,火星乱迸。桂军门没想到一个妇人手劲这么大,当的一声配刀飞出,桂军门突然跌倒。这时艾伊娜也扑到,利剑舞出漫天金光,玉千叠立刻一点桂军门穴道,往肋下一挟,喝声:“走!”艾伊娜跟随,如飞地穿巷退去。 第二日,洛阳公孙派闻变,立即到旅店看望玉千叠等人,又遣人暗中窥探三合院,并打听府衙的动静。然而玉千叠和巴十三都没了踪影,府衙那里,郦家素来打点得不错,据说忙碌一夜,会党一个没拿住,官方这边,桂军门倒失踪了。 郦之恒心中着实吃惊,和府官谈了一阵,告别而去。回了家后,立刻叮嘱众人,关闭大门,暗做准备。只隔了半个时辰,玉千叠便登门问罪来了。 玉千叠满面怒容,以江湖行规,质问郦家为何到府里报案,污蔑同门和会帮有联络?郦之恒不答,反问玉千叠从何得来消息。玉千叠说出桂军门口供,郦之恒默然。 郦朝阳早看不惯玉千叠的态度,从旁边拐出,手一指高声道:“玉掌门,你休要咄咄逼人。有人透露,姓巴的收留朱三太子,又和三点会秘有勾结,他们来洛阳,比武是假,谋反是真。倘若我们知情不报,被官面查到,你我都要受牵连。人命关天,这事非报官不可。” 玉千叠双眉一竖,眼光锐利无比,盯着郦之恒道:“郦掌门,我只问你,这话可是真的?”郦之恒瞪了儿子一眼,对玉千叠道:“玉掌门,你经多见广,必能明辨祸福。巴十三早已被四川的官府盯上,他们到洛阳,又和三点会接触,惹得官面的人,不时来刺探,现时敝处便有捕快盯着。我们极力想替他隐瞒,但这事总归瞒不住。” 玉千叠冷笑道:“恐怕事情并非如此。据桂军门交待,巴掌门还未到洛阳,你就已和官府勾结,要扣住他。你撒帖相邀,目的就是构陷巴掌门。没想到,你身为公孙派长门,竟不顾同门义气,做出如此卑鄙之举,不怕叫江湖同道耻笑么?” 郦朝阳大声道:“收容朱三太子,罪同造反。姓玉的,你也想加盟入帮,图谋不轨?” 玉千叠喝道:“孽畜!你们想用同门师兄弟的鲜血,来换取荣华静好?” 这话一出,郦之恒老脸一沉,呼地站起身,声如雷鸣,怒道:“玉千叠,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公孙派源远流长,却一分为三,各怀秘笈,势力分散。武林盟主位置,长期被武当、峨眉所踞,我堂堂公孙派岂能坐视!老夫欲联手三个支派,共享秘笈,合力争胜。但巴十三不但拒绝,且作奸犯科,牵动大局,如此方遭剿杀。我本来很看好你,愿和你联姻,两家成一家,偏偏你也不知好歹,还协助巴十三逃亡,你就不怕官家捉拿你么?” 第39章 击石乃有火 玉千叠恍然大悟,厉声道:“原来如此!你想三合一,得到夔门派的暗器秘笈,和天山派的剑术秘笈。郦之恒,凭你这德行,你还想做武林盟主,尽早歇歇!你要把我也卖了不是?” 郦之恒怒气冲天,唰的抓起桌上长剑,剑如流星,直奔玉千叠面门和胸口,一招两式,飞刺而来。 玉千叠一闪身,抽剑避实,转眼即展开手脚。两人的功夫,均到了精纯的地步,这一过上手,各有攻守进退,十分的凶险。玉千叠知道郦之恒的厉害,闪展腾挪,将一口剑上下飞舞,随着灵怪的身法,和郦之恒的长剑抗衡。 又过了十来招,郦之恒料敌量力,心知以剑压倒天山派掌门,恐怕不易,天山派的剑术,确有独到之处。郦之恒也想到自己偌大年纪,不可持久,要想成功拿下玉千叠,必须用暗器。 但是玉千叠也虑着这一点,洛阳派的毒雾,非比寻常,她一直警戒着,注意郦之恒是否另有不测的举动。忽然郦之恒把剑锋往上一扬,“一鹤冲天”式,玉千叠斜身往旁一晃,旋身猛进,剑锋“春云乍展”,刚好避开郦之恒的剑口,攻向他左侧。 这一招疾如闪电,几乎与郦之恒的剑相碰。郦之恒陡然撤招,往后倏退。玉千叠快如脱弦之箭,追了过去。郦朝阳大惊,猛然手一扬,大吼道:“呔,看招!”唰的黑乎乎一个袋子,奔玉千叠头上打去。 房梁上一个清脆的声音锐叱道:“不要脸,住手!”只见金光一闪,艾伊娜飞扑下地,一剑将黑袋砸落在地,金光剑顺势一抡,“金龙归海”,向郦朝阳斜肩带臂撩来。这一下是股急劲,郦朝阳跛着一脚,急忙招架,用尽浑身力,当的一声,两人都虎口发麻。 但郦朝阳的黑袋这一扔,玉千叠陡然止步,倏往侧闪。突然间,只听郦之恒舌绽春雷,一声断喝:“给你!”一个黑乎乎袋子也脱手而出,直取玉千叠面门。 玉千叠早有防备,不暇思辨,一剑划出去,把黑袋击飞。郦之恒喝道:“好剑法!”玉千叠身随剑进,指向郦之恒肩头。郦之恒手一晃,也不见有雾气发出,玉千叠蓦觉眼前一黑,心中一惊,大悔疏忽,屏气往远处一跃,大喊道:“娜娜当心,我中毒了!” 郦之恒大笑,托地窜来,横剑一拍,玉千叠双目已失明,听到剑风飒然,挥剑一挡,手臂已挨了一下,血流如注。艾伊娜拼命欲扑来相救,郦朝阳和一众弟子,将她死死缠住。郦之恒哈哈笑道:“玉掌门,你们输了。” 忽闻一个声音喝道:“不见得!”一条矫捷的人影飞跃而来,剑术既精且快,力似穹庐,石破天惊。郦之恒持剑格架,且退且问:“你是谁?”来人朗声道:“天山公孙派弟子李天波。”郦之恒失笑道:“原来是你这小子,老夫听说,前几天你逃出去了。今日来得正好,捉住你,让你们天山派一起完蛋。” 艾伊娜瞥见李天波仗剑而出,惊喜万状,气力倍增,剑光横扫千军,冲出包围,扑到母亲身边。李天波武功迅猛,公孙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将内厅上敌人,全邀截住,一面打,一面喊道:“娜娜,你快带师祖退出去。” 艾伊娜给母亲仓促包扎了一下,扶着她往厅外撤走。李天波为她们断后,一个人仗着敏捷的身法,就在厅前,穿花也似地大斗。郦之恒为之惊怒,心想这小子武功不俗,难怪那晚逃了出去。他将剑一甩,大喝道:“待老夫来拿他!”合身扑向李天波。 在这当口,西院忽地掠起一溜火光,一个郦家弟子叫道:“不好,后面走水了。”郦朝阳惊呼道:“爹,这火不对!”郦之恒愕然停步,只见儿媳兰舟气急败坏,从侧门奔入内厅,才叫得一声:“秘室被勘破……”便倒在地上,声息顿止。 这时,郦当阳闻知火警,急到外面,诘问火情,先拨人把住路口,次令门人备水扑火。一众宾客也都惊扰,乱窜乱问,一霎时,阖家骚然。 郦之恒一见火光,便觉得有异,他只疑是李天波放的火,勃然大怒,喝命身边弟子先不要救火,务必拿住天山派三人。又命令把大门上紧,不许人出入,细加搜查,可能还混有别的奸细。 郦家弟子忙看觑兰舟,已经七窍流血身亡。触摸到她皮肤的两个弟子,俄顷也大叫倒地,状甚痛苦。郦之恒骤然醒悟,喝道:“别碰尸体!” 一言未了,房顶上忽然涌出数十条人影,这一伙人蒙着面,如狂风骤雨一般,先在西面放火,在其他三面纷纷跳下地,横刀觅路前闯。郦之恒越加暴怒,忙率门徒迎斗。这伙人展开迅疾的功夫,往后层院攻打。 华子辛和庐州铁掌董轻肥背对背,相互掩护,和蒙面人等搏斗。蒙面人等冲开二人,奔到后院,五行宗的樊丕显也率儿子,奔来救援郦朝阳。樊丕显边打边叫:“郦二弟,小心敌人纵火。”樊超也大喊:“珠妹!珠妹!”郦朝阳不觉难堪。 忽闻一个娇脆的声音道:“别叫唤了,郦姑娘已跟巴公子出走,你没指望了。”樊超变色道:“什么?”抬头一看,一个少女如惊鸿艳影一般,翩翩而来,正是太行山上遇见的若霓。 樊超又恼又恨,尚不信若霓的话。樊丕显却很有心计,立即厉声诘问:“郦二弟,这可是真的?情形危急,令千金在哪里?怎么不出来护宅?”郦朝阳仓促间不知作何回答。樊丕显心下恍然,顿时大忿,骂道:“好个朋友,把我父子当勺子,瞒得贼好!”吼声:“超儿,走!犯不上替人家挡刀!”立刻率先一退,父子俩翻墙头走了。 蒙面人立刻转攻向其他阻挠放火的人。郦之恒咬牙切齿,把满腔怒火发泄到李天波身上,缀着他穷追不舍,剑风锐啸,只冲他疾打。这时若霓赶到,挺剑把郦之恒牵住。艾伊娜扶着母亲,且走且回头望,忽见一个天仙似的少女奔来相助,骤然一怔。 此刻郦家有三处地方,熊熊火起。人声沸腾,郦当阳不知攻进来多少人,是什么人,连声喝问,蒙面人一声不吭,只顾纵火烧宅,谁阻拦,就杀谁。突然轰的一声,天崩地裂一般,紧接着嘣嘣嘣连续炸响,东跨院升起一股浓烟。蒙面人陡然发出切口,一声接一声传呼下去,当下数十个人倏然联成一气,如风卷残云,纷纷抽身,从房顶一纵而去。 李天波和若霓骇然震动,道声:“秘室炸了,快走!”两口剑上下翻飞,若霓拒敌夺路,李天波抹转身断后,护着玉千叠和艾伊娜,一齐闯出郦家。 当天夜里,天山公孙派几人和若霓聚集在伊水以东,香山山麓,一座古刹里。玉千叠眼睛受伤,若霓取出永化堂赠的药水,给她滴了一次,灼痛感稍缓。 李天波告诉师祖,她中的多半是郦家的剧毒暗器“天霄乐”。玉千叠甚为吃惊,遂询问详情。李天波从少林永化堂捉贼讲起,直说到若霓勘出郦家造毒暗器的秘室,之后,将若霓介绍给玉千叠。 玉千叠听若霓是允哲和沈宓之女,不由动容,向她敬表谢意。李天波还未见过玉千叠如此谦恭,心想师祖纵横江湖,不可一世,在黑白两道,都闻名遐迩,谁料她对仙宗门,这等尊崇,但礼貌之间,显得过于客气,仿佛有点敬而远之。 李天波又转向艾伊娜,叫了一声:“师姑,自别尊颜,一晃几年,你还好么?”声音微颤,虽极力镇静,亦难掩内心激动。 艾伊娜心上乱跳,看李天波越发丰神俊逸,气宇轩昂,不觉一阵心酸,几乎落泪,忙将头扭向一边。 若霓冰雪聪明,一见李天波和艾伊娜神荡色变,二人眼光对射,俱自含情,忽然觉得自己多余,不知不觉姗姗站起身,说道:“这事已了,我告辞。” 李天波猛地回过神,忙叫住若霓,将她介绍给艾伊娜。二女面对面相见,艾伊娜一双星眸,紧盯着若霓,上下打量:这个若霓,真是淡雅脱俗,飘逸如仙;若霓也凝眸注视艾伊娜:浓桃艳李,耀如春华。两个少女都看得入神,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时李天波心神稍定,询问若霓,兰舟丧命之事,她可知端倪。若霓点点头,将她在地下室的经历,也讲述出来。 原来,她和李天波潜入郦家,分别行动。经过兰舟住所,她猝然惊见,那老西儿丘尾生,竟鬼鬼祟祟,在兰舟房间里,正述说蓝星阑被李天波打落下瀑布的经过。没想到,这郦家的大儿媳,竟然是蓝星阑的女儿,难怪蓝星阑身上,有公孙派的毒雾。 兰舟骤闻噩耗,不禁滴下几滴眼泪,切齿道:“李天波,他是天山公孙派的,好!”又道:“我托金刀和滚地雷,去永化堂盗神药,并叮嘱他俩万一失手,便说是受巴十三支使。天霄乐之毒,唯永化堂可破,永化堂没了药,便由我天霄乐纵横。谁知他俩也栽这姓李的小子手上了,我绝饶不了他!”立即奔到地下室,去取天霄乐。 若霓跟踪过去,两人在地下室交上手。若霓闻到麒麟兰的香味,恍悟前几晚看见的那个僵尸模样的人,就是兰舟,当时她戴着面具,她便是郦家制毒雾的能手。 兰舟手底下也有两招,但远不敌若霓,她身上没带毒烟毒雾,情知自己打不过,一心只想伸手去抓桌上的粉囊。若霓焉能容她得手,这是敌人最可怕的暗器,无论兰舟怎么用尽手法,拼死进攻,若霓的身子都挡着桌子,寸步不肯移,将她和粉囊隔开。 兰舟顿时想出主意,左手一掏,握住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唰的一扬手,打向若霓。若霓吃了一惊,敌人身上还有暗器,忙往旁一蹿。哪知粉绢落地,却没有泛起烟雾,兰舟一声长笑,直奔若霓原来站的地方,出口骂道:“小蹄子上当了,这才是姑奶奶的真法宝!”原来她刚才打出的,只是她的一条粉色绢帕。 若霓大怒,见兰舟去抓桌上粉囊,顿不容情,飞身一掠,青羽剑照兰舟肩背猛砍下来。 兰舟正在欢喜,若霓连人带剑早已扑到,这一招险极快极,兰舟急急往旁躲闪,却立足不稳,身子骤往前一扑,哗啦一声,将长桌上的透明管子扑倒,各色雾气立刻将兰舟淹没。 若霓反应神速,猛一顿足,如飞地奔出地下室。这时蒙面人已在各处放火,杂物间也被投进发火之物,火焰窜进地下室,里面的东西一经烧着,顿时毒燎虐焰,瞬间爆炸。 玉千叠听了,不胜唏嘘,长喟道:“没想到郦之恒为争武林盟主,竟搞出这么狠辣的毒暗器。” 李天波好生后怕,禁不住恨声道:“好狠毒的妇人!霓儿,幸亏你反应快,及时抽身。那些毒气混在一起,毒性更大,须臾便夺人性命。” 艾伊娜听他叫得亲热,突然哼了一声。李天波的脸微微一红,默默无语了。穆哥和凯耳暗自偷笑。 玉千叠扶额皱眉道:“郦家的毒确实厉害,我现在还觉头痛恶心,眼睛也看不清。”艾伊娜着急道:“阿帕,这怎么办?”李天波道:“我们还是去永化堂,找明惠师父医治。我担心他给我们的药水,只能解丹罩子的毒,但对天霄乐,未必有效。” 若霓很以为是,说道:“前些日我中的公孙派毒雾,就是永化堂治好的。这天霄乐比丹罩子,只怕入毒更深,倘若药不对症,救治失时,后果不堪设想。” 艾伊娜忽然冷笑道:“可不是,霓姑娘救治及时,才有这么清亮的一双美目,真是我见犹怜。不过,公孙派的毒,公孙派自会解,我们自承后果,不劳你费心。” 这话明显是抬杠,若霓微微一愣,后悔多言。李天波只好来劝说艾伊娜,艾伊娜仰头不言语。玉千叠忽然站立起来,发话道:“波儿说得很对,文姑娘也说得对。娜娜,你不要犯糊涂,我们没有郦家这种剧毒的解药。只怕这毒一旦进入内腑,纵然保住性命,也要落一个残疾病根。我们去少林寺永化堂,天一亮,我们就走。” 第40章 前情与新怨 时将破晓,几人正准备动身,忽闻寺庙外面传来轻轻一声脆响,像是有人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声音。李天波第一个听见,玉千叠也察觉到了,忙向其他人摆手示意:“停一下,有生人靠近。” 李天波将剑佩上,匆匆出庙,探了一圈,又穿出林外,傍林远眺,似未发现异常。他回到寺庙,和玉千叠低声交谈了几句,一行人立刻上路。艾伊娜低声问道:“是姓郦的不死心,跟踪摸来了么?”若霓道:“更可能是那伙蒙面人,借此效功,要为难诸位来了。” 玉千叠微微一笑,道:“娜娜,你好好学学,文姑娘太聪明了。郦家现正乱成一锅粥,还要应付官方的盘问,有空缀着我们的,倒很像那伙蒙面人。” 艾伊娜脸一红,赌气似地说道:“这怎么讲?我们和蒙面人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缀我们做什么?”玉千叠道:“你这孩子还犟嘴,借此效功,你没琢磨出来?” 李天波道:“师祖,你老看他们是什么人?”玉千叠道:“据夔州大弟子说,他们应该就是三点会。” 若霓吃了一惊,脱口道:“这帮会可是犯科。” 艾伊娜冷冷地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仙宗门,和官府一个鼻孔出气。我们公孙派天山一支,纵横江湖,全凭浑身武艺,从没做过为非作歹之事。三点会愿意缀我们,就让他缀着,我们还能不让人走路不成?文姑娘害怕受连累,大可以就此分道,不用冒险跟我们去少林。” 若霓还未张口,李天波骤然变脸,对艾伊娜道:“师姑,文姑娘陌路仗义,慷慨施援手,还一路给师祖用药,你怎能这样说话!” 艾伊娜见他替若霓出头,顿时火冒三丈,斥道:“陌路?你们同行多久了?还陌路!李天波,我算认得你了,朝三暮四,一溜无音信,原来是这里面有好事啊。我天山公孙派哪里对不住你,让你看不上了?你说出来,我不惜赔情。” 她暴炭似的话,夹七夹八,李天波却全听明白了,心中苦涩,又怜伤又无奈,只得哀乞道:“师姑,我没有忘记天山公孙派。”玉千叠皱眉道:“娜娜,波儿是我叫他走的,我有信要他带给他师父。你这孩子闹什么?他并没有错。”凯耳忙道:“师妹,你消消气。天波要心里没有本派,哪能大老远地奔到洛阳,同心协力,对付郦之恒那老儿。” 若霓紧咬银牙,没吭一声。她心中暗自打主意,到了下晚,众人寻地方住下之后,她把李天波叫到一旁,还没开口,李天波先柔声安慰道:“霓儿,师姑她就这脾气,你别计较。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这实在都是我的错。” 若霓道:“不是,我说的是三点会。这是个秘密会盟,据说盟主出身前朝贵胄,在南北草野间,暗有鼓动,啸聚了不少江湖人物。他们帮友众多,还不断精选人物,劝人加盟,欲图大举。朝廷一直在严加缉拿他们,我担心他们示惠卖恩,你被黏缠住;或他们和你接触,被官府误会,横生枝节,就麻烦了。” 李天波轻轻抚了一下她,点头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若霓看了他一眼,淡笑道:“刚才你说都是你的错,这话我听不明白,你错什么了?” 李天波浩然长叹道:“霓儿,若你不明白,我们便白认识这么久了。” 若霓心中一动,没有言语,低头走开了。 一行人到了少室山永化堂,这时玉千叠已有些发烧。明惠仔细诊视了玉千叠的眼睛,微吁口气,说道:“玉掌门,幸亏你来这儿了。你中的天霄乐毒,恕老衲直言,除了洛阳郦家的解药,非少林本门自配的药膏不可。但是,这天霄乐比起丹罩子,毒性更大,不耽误赶紧治疗,也许还能挽救,不过耗时较久,最后视力恢复到几成,也只能看天意了。” 艾伊娜着急道:“这可怎么办?” 明惠道:“天霄乐的毒雾之伤实在不好治,老衲尽力而为。” 玉千叠抱拳道:“麻烦明师父了,我玉某人不胜感谢。” 明惠道:“玉掌门不必客气。因果循环,毫厘不爽,要谢也当谢贵派的李施主。那晚贼人来偷本院秘藏的药水,多亏他帮助擒拿。倘若贼人得手,永化堂现在便没救治的药。这也足见盗贼背后的人是行家,知道配解药须待时日。” 李天波问道:“那两贼现在怎样了?” 明惠道:“阿弥陀佛。那二人既没到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师兄吩咐,将他们释放了。” 永化堂确有惊人的医术和神效的解药,三日后,玉千叠身上的烧减退,又过了七八日,眼睛也渐能逐影了。明惠道:“玉掌门出了汗,眼睛也有好转,可喜可贺。看来这天霄乐的毒,永化堂的药也不是不能解,不过想要痊愈,恐怕还得用一段时间的药。” 艾伊娜等连声道谢。玉千叠和穆哥身上的外伤,经明惠调治,也渐渐转好。艾伊娜这才放下心来,却又注意到若霓也在永化堂,逗留不去,不由勾起另一种烦恼来。心想虽然李天波曾衷情自己,但一别经年,这么悠久的时光,面对若霓这样美丽的女子,一个少年男子难有把握,他们也许就……一念及此,双手绞在一起,肝肠欲裂。 这天晚上,艾伊娜毅然将李天波叫出寺院。李天波愕然迟疑,艾伊娜面色深沉,头也不回,一直往山上奔去。李天波见她神色不对,不得不跟着她。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天波追在后面,觉得情形有异,忙连唤道:“娜娜……”艾伊娜骤然止步,回转身来,眼望着李天波,唇吻阖张,猛地扑到李天波怀中,将头紧靠在他胸膛上,含悲怨声道:“波弟,你真不要你这痴情的姐姐了?” 李天波不由心口乱跳,似乎有些慌神,不知该搂住她,还是推开她。艾伊娜如醉如迷,伸玉腕揽住了李天波的脖颈,低声哽咽道:“三年了,你一走,教我怎么活下去啊?我真想一死了之,要不是顾念着阿帕孤零零一人,我早已拔剑自刎。” 李天波轻轻将她的手扶开,对着她耳畔苦涩地道:“娜娜,师祖她老人家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是拙想,你、我、师祖三个人,都活不成了。你想,如此一来,我就是恩将仇报,还有何颜苟活于世。” 艾伊娜猛地抬起头,狠命将李天波抓住,珠泪滚滚,说道:“波弟,你也傻呀!三年了,阿帕若逼我嫁人,我早出嫁了。阿帕见你走后,我那个样儿,她还是心疼我,婚事一直拖到现在。你好好揣摩揣摩。” 这话说得李天波愣住了。艾伊娜死死盯着他道:“波弟,我反复盘算过了,你去求求阿帕,她见你意志坚定,我也意志坚定,她一准会答应我们。不然,我就这样鬼混下去罢,反正也活不长久。或者,我们一块儿以死殉情,倒也干脆。” 李天波又感动,又恻然,手指替艾伊娜轻拭泪水,低声道:“娜娜,你不要为难我,我怎能以死相逼师祖。”艾伊娜突然抓住他的手,一下用樱唇咬住。她感情激变,似已豁了出去,把闺秀的矜持羞涩,一扫而尽。 李天波蓦地耳根通红,想要撤身,艾伊娜整个身子摇摇欲倒,李天波只得把她揽扶住,急切地道:“娜娜,娜娜,我不能耽误你。对师祖的恩情,我也断不能辜负。过去都怪我冒昧,铸成大错,请你原谅我。哈密那段时光,我永铭于心,但是,但是我……再不能重蹈覆辙。” 艾伊娜呆呆地听了片刻,倏地推开他,一退数步,把一双美目瞪了又瞪,激愤地道:“我懂了!那个女子,霓儿,你叫得那么亲密,我问问你,你们是怎么回事?这些年,你都和她混一块儿么?你们已经团圆了,是不是?难怪你的魂都被勾走了!” 李天波双睛闪闪冒火,道:“娜娜!你怎么骂我都行,但不要污蔑别人。” 艾伊娜眼见李天波勃然动怒,她是个聪慧的少女,一颗心顿时冰凉透骨,想到自己一片苦心深情,坚贞不渝,谁知世上男子这么善变。艾伊娜摇头惨笑道:“我不骂她,我骂我自己。”嗖的从李天波身侧一掠而过,径返永化堂去了。 至此后,李天波刻意避嫌,艾伊娜也不理他,默默想着心事,穆哥和凯耳有时问起她来,她便脸上隐隐露出冷笑,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忽一日,小沙弥匆匆回禀,县里二爷来拜。明惠命玄通备茶,在客堂迎接。县老爷姓蒋,是个干员,还带着文案师爷和两个长随。寒暄了几句,县老爷直陈来意,原来省里有一个委员派到县里来,欲剿拿三点会盟友。据说这委员是奉密谕来的,指名要拿天山公孙派诸人,听说他们现下就在少林永化堂。 明惠乍闻耸动,渐转夷然,询问天山公孙派犯了何罪。文案师爷遂将洛阳的事,讲述一遍。其实明惠早已知晓,蔼然听着,完了笑道:“永化堂每日前来问医的人不少,老衲只管治病救人,不爱打听别人家的底细。少林寺早已不管江湖的事,专研佛学,和武林人士几无往来,更不会收留帮会中人,这个还麻烦蒋老爷向县太爷陈情。” 县老爷低声道:“明师父,今日我是奉县太爷之命,前来办公事。明人不说暗话,长老你救过我家小儿的命,现在我冒着死罪,给少林透个信,最迟这两天,县里就要来人搜索。”说罢站起来,面对明惠致礼道:“明师父,我言尽于此,保重。”长随出了山门,二衙先后上轿,向明惠告别走了。 玉千叠等人闻讯,猜测必是郦家泄愤诬告,当即便欲离开。玉千叠的双眼医治良久,已模糊看得见东西。明惠给玉千叠备好以后用的药,李天波思虑到师祖伤未痊愈,被官府和三点会盯着,跋涉长途,只恐路上遇险,决心送他们回去。禀请师祖,玉千叠点头默允,心想这孩子倒还罢了。 艾伊娜大喜,一扫往日阴霾的脸色,露出称心如意的神情,急忙打点行囊,又催穆哥和凯耳快点收拾。 这些日,若霓和天山公孙派待一起,艾伊娜的冷言冷语,听了不少。她本想着玉千叠治好眼睛,她便可告辞,同李天波一道回家面见父母,这才肯忍辱负重至今。谁知到头来,李天波竟要跟玉千叠等一道离去。她也知前几日夜里,艾伊娜和李天波去了院外山上,现在,她心中陡然对李天波起了疑心,大为恼怒,竟率先一步,遽然告辞。 李天波还没来得及和她说话,她已牵马出了永化堂。李天波一阵惊慌,急追出去,在山谷截住她,将自己的打算解说一遍。若霓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很耐烦地听着,面孔却带出一种懔然的神气。 等他说完,若霓淡淡地道:“我知道,你身为公孙派弟子,这是理所应当之举。”转身便欲上马。李天波被她神情唬得不轻,急冲上去拉住马缰,叫道:“霓儿,你和我一起去,到了西域……”若霓道:“到了西域,你们欢聚一堂。我一个陌生的外人,还得一路看人脸色,我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李天波这时心神稍定,低声道:“到了西域,我就跟你回来!” 若霓没听见似的,自言自语地道:“我出来太久,早该回家了。我想我爹娘,还想抱抱我的小侄儿。” 这话说得李天波万般心疼,欷歔道:“霓儿,都是为我的事,害你在外颠簸这么久。你说得很是,你该回家了,我这儿事一了,便去拜访令父母。” 若霓突然哼的一声笑了,道:“往返西域一趟,你算算需多少时候。再依你说,途中艰险,未必一路顺风,那一来,半年的工夫只怕不能打来回。一个弄不好,就得折腾一年。一年光景,会有多少意外发生。咱们江湖好汉做事,一刀两断,你不要到处黏缠,专心跟随你师祖师姑,做个西域大侠,也满不错。” 第41章 临别赠荷包 听了若霓这番话,李天波只是摇头,双眼看定她,沉声道:“自认识你后,我确将过去的儿女私情,一刀切断。但我落难时,是天山公孙派救下我,收留我,还仗义教我武功。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们永远是我亲人,现在师祖和师兄弟负伤,我不能坐视不理。霓儿,我可以发誓,除此没有别的心思,你要离开我,我唯有一死。” 若霓收起奚落之容,嗔道:“我不是冷漠无情的人,你本来好管闲事,何况还是为本门尽力,我都明了。只是,你应当早点告诉我,你心上有这个打算,我也就不用盘桓此处,不尴不尬,受你那师姑闲话。你们那晚跑山上,是商议好的?” 李天波见她误会这么深,猛地一下抓住她肩头,亢声道:“苍天有眼,我要是背叛你,叫我天诛地灭,永不超生!”若霓想摆脱他,但李天波一点不放手,若霓不由一阵委屈,满眼蓄泪,终如泉涌似地流下来。 李天波心疼难抑,将她一把环抱入怀,急迫地道:“霓儿,霓儿,我本来和你一样想法,师祖伤好,我便跟你回家。但事发突然,只得由我担起这副担子来。我现在就只有两条道:一条道是你等着我,至多一年,我准回来找你;一条道就是你丢弃我,我把师祖他们送到,然后回来,到太行山你守过我的那座大悲寺,以死明志。” 若霓被他搂抱得带泪的脸上泛出红霞,心中芥蒂全消,含羞推他道:“哪有这样的,拿死挟制人。你别顾念我,快送你师尊回去。没想到你还有心,记得那座野庙的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原来叫大悲寺。” 李天波追问道:“你答应我么?你答应,我才走。”若霓道:“你叫我怎么样呢?”李天波道:“叫你等我。” 若霓粉颈低垂,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娇羞地道:“……就只一年时间,丁香枝上,豆蔻梢头。你放开我。”李天波霎时间心花怒放,不由恣肆道:“口说无凭,我想向你讨个念想,你给我,我才放心。”若霓疑惑道:“你要什么?”李天波道:“在明珠府那晚,我见你绣的那个荷包,你赏给我。老早以前,我就想向你讨了。” 若霓不觉又红了脸,古时候,男女私相赠送巾帕荷包这些,差不多就是私定终身的意思了。若霓缓缓走向坐骑,李天波跟过来,唤了声:“霓儿!”若霓背对着他,将手一递,轻声道:“绣工不好,你多担待点。” 李天波喜不自胜,接过荷包,藏在底衣怀中,拉住若霓,将她重拥在怀,倾情热吻。此番二人绵绵的情意,分别在即的不舍,都融入这临别一吻中。李天波低呻道:“妹妹”,若霓闭着眼,也娇唤一声:“哥哥”。李天波柔声道:“我抱你上马。”若霓任由他将自己抱上马背,这才回眸一笑,纵马驰去。 若霓快马加鞭,奔返江西遥迢湖的家。虽是独自一人,但和李天波分别的场景,拂之不去,醉在心头,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寂寞。想到李天波对自己,可说是爱惜之至,若霓便感觉难以言喻的欢喜,不过偶尔想到那边一路上,艾伊娜和李天波天天在一起,终不免有点隐隐烦躁。 她由河南迳入湖北,这一日酉牌时分,到达江夏县长湖镇。这时天色昏黄,万物朦胧,一阵狂风过后,天上乌云丛聚,顷刻天黑如漆。若霓本来还想走一程,这时只得寻店避雨。 这长湖镇地方不大,但因是水陆码头,颇有些热闹。若霓见街东有家大店,店匾上写的是“茂源客栈”,便牵马进去。一个店伙迎出来,在门灯下问道:“姑娘住店么?若霓道:“有干净的上房没有?”店伙道:“北上房刚被一拨客人占先了,不过跨院还有空房。姑娘一共几位?要用几间?”若霓道:“就我一人。跨院也行,你领我看看。” 这时天上已开始落雨,店伙答应一声,拿来油纸雨伞,挑出一只纸灯笼,侧身在前面引路。若霓缓步往店中走,一进院内,便看清了前院,很宽敞的院子,有四、五十间房。西边跨院也不小,足有二十来间客房。店伙一径去开厢房的门,若霓便问道:“西上房没有了么?”店伙道:“这个,已经住客人了……” 忽见店家来到跨院,上下打量一眼若霓,满脸堆笑,对若霓拱手道:“对不住,这间跨院有客人定了,没法子,请姑娘另寻地方。”店伙愕然。若霓心中不快,嗔道:“方才你们伙计才说有空房,一眨眼就变成有人定下了。”店家陪笑道:“真对不住,这伙计新来的,任甚不知。中午就有两位客官来打前站,定了整个跨院,是打公馆的,还有女眷。” 若霓不觉冷笑道:“这也奇了,既然定下整个院子,怎么西上房又赁出去了?”店家一时语塞。若霓道:“这大雨天的,明明有空房,却把客人往外推,掌柜的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勾当么?” 店家越发尴尬,一味央求,却是坚决不肯留客。若霓不耐烦道:“姑娘不是非住在这里不可,换个店也行。你一个开客栈的,好自为之。” 正要离开,一位青衫公子打着伞翩翩而来,绸衣缎靴,高雅倜傥,看着若霓,微笑施礼道:“姑娘慢行一步。这大雨天,店家往外赶客,太不近人情了。” 店家正欲辩解,青衫公子道:“算了,掌柜的别说了,哪有赶财神爷出门的?姑娘不嫌弃,小生倒有个主意,在下住的北正房还有个单间,是西耳房,愿意腾给姑娘住。” 若霓看这青衫公子,眉目秀洁,文质彬彬,好似一个白面书生,只是两眼颇透英气,看得出是会武之人。若霓心中一动,推辞道:“素昧平生,怎好打扰,我还是另外找店。” 店家眼珠一转,忽然改口道:“我可真是忙迷糊了!跨院定下了不要紧,跨院外面隔壁,还有一个单间呢,很干净,又不潮,还挺安静,就请姑娘移驾那里。” 这下若霓倒不便走了,犹豫片刻,淡笑道:“这也罢了,我还以为,这里我住着不大方便。既然你改了主意,我就将就住一宿。”转向青衫公子,微笑道:“多谢公子好意,小女子心领了。”青衫公子也微笑道:“都是常出门的,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若霓便在跨院外单间住下,店伙拿来店簿,询问客人的姓名、年岁、籍贯、来路。若霓遂不肯吐实,自称姓李,从山西过来,往江城去看望姐姐。 三更天后,雨势渐趋停止,若霓假寐在床,青羽剑放在手上。蓦闻外面似有异响,若霓暗暗冷笑:“果然有诡。”一跃到门边,等了半会儿,再没动静。 若霓开窗轻纵出去,跃上房顶,四面一顾,不禁睁大了眼,惊奇万分。只见客栈各个房门大开,到处是憧憧人影,转瞬间,一个个奔出店门,如箭似的向东驰去。若霓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也展开轻功,跟踪追过去。 约莫奔出数里地,到了江边一座古庙,见灯火阑珊,黑影憧憧往来。若霓据在庙房脊上,微露半面,窥探下面。只见庙里点着香烛,迎面挂着岳武穆的神像,神像前有香炉,还供着全份的五牲。 客栈里那个青衫公子,这时站在神像前,眼看众人,沉声念道:“既指山海为岁年”,古庙里众人一齐厉声应道:“复言日月同团圆”。青衫公子遂亲自点燃三寸香烛,肃立拈香,向上叩头顶礼。众人随他身后,也一起叩头。 之后,青衫公子坐在中座,其他人依叩头的排行坐下,没有座位的人,分列两排站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即向青衫公子行礼,哑声道:“向拜兄请令。”青衫公子发话道:“令出原会。”管事男子遂宣布盟会开始。 茂源客栈的店家,这时被带到庙中央。有人用四言八句,先介绍救援夔州巴十三,和袭击洛阳公孙派的事迹。随后向客栈老板介绍青衫公子,乃北方四省三点会分盟的盟主。其次介绍三点会二头目,三头目,执掌盟规的头目。客栈老板依令面对神像跪下,竭诚发誓道:“上见岳忠武,下跪弟子徐茂源,今日入盟,全心全意,反清复明。假如以后背叛兄弟,三刀六洞,不得好死!”说毕,向盟主和众头目一一行礼,毕恭毕敬。 若霓恍然大悟,这是三点会在开盟会,介绍新丁加盟。难怪客栈老板不肯让外人住店,原来他们晚上有这举动,怕被人发现。烛影里,所有人都肃然静默,恍如蜡像一般。滴血仪式毕,青衫公子用切口,指定新丁排行。众人与徐茂源互相见礼,之后烛灭“出山”(盟会结束),黑暗中,众人一哄而散。 青衫公子临走时,一对眸子闪闪发光,瞄了一眼庙脊,朝着若霓躲藏的地方,微微一笑。若霓诧然,疑惑自己行迹暴露,立刻一缩身,翻出庙垣,一飘身去了。 若霓回到客栈,从店后飞身上墙头,先看了看院子,寂静无人,那群盟众似乎并未返回来。若霓轻轻跳下地,来到自己住的地方,侧耳倾听,确信屋里无人,这才从后窗跃入房间。 若霓一眼看见自己的行李卷,已经略略改样,知道有人进屋,搜过自己了,不由暗悔走时大意。来的人是个高手,并没在房里留下明显痕迹。 若霓留神相候,但一夜过去,再没有一点异常。天刚破晓,若霓立刻离店上路,策马而去。 一路未见有人跟踪,沿江南下,看看快到江西省,遇见一家官眷从四川而来,由一队兵弁护送,回福建原籍。官眷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带着一个小女孩子,和舅爷、兵弁等在饭馆吃饭。那个小女孩大约六、七岁,坐不安分,东张西望,竟跑到若霓身边,满脸稚气,叫她姐姐。 若霓见小女孩穿着旗装,垂着长辫,很是机灵活泼,忍不住逗了她几句。少妇过来,笑着向若霓道扰,将小女孩牵回去。这少妇生得唇红齿白,口音软糯,媚态如风。若霓淡淡一笑,没有答白。 少妇一行吃完饭,吩咐车夫套车上路。待若霓登程后,又在道上遇见他们。这时恰行在一处地势险峻的地方,还不到申时,忽听路旁林木掩映处,嗖嗖嗖连发响箭。若霓立即握住剑柄,骤闻后面少妇尖叫救命,间杂女孩子的哭泣声。 若霓回头,见高高矮矮一伙人,由潜伏之所窜出,合拢把去路阻断。这伙人口称不为钱财,只为成刚老爷而来。他在四川血洗三点会,诛戮太多,结仇甚大。现在三点会要拿他的家眷,去换取狱中盟友的性命。 这伙人人数不多,却个个功夫了得,转眼打得一众兵弁连连后退。几个三点会的人已抢到轿车前,打晕舅爷,将小女孩一把捞住,背起来往树林便走。少妇吓得花容失色,披头散发,乱抓乱叫。两个人把她按住,拖下车,也往树林里撤去。 若霓不由动怒,娇叱一声,掣出青羽剑,飕地跳下马背,一团飘风似的,落地无声,霎时冲入战场。剑尖一抖,将背负小女孩的人横截住。那人斜步抢道,若霓的剑快如流星,倏又挡来,那人身子一歪,栽倒在地,小女孩也跟着摔下,吓得哇哇大哭。 后面持刀的人发一声喊,一个箭步冲上来,抡刀就砍。这时其他人将兵弁尽数放倒,结队向若霓攻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若霓秀眉一挑,痛下辣手,一路仙宗剑法使出,真有翻江倒海之势,剑光过处,血溅三尺。三点会的人十分恼恨,用切口高声传唤,势必将她拿下。 忽然,一个青衫人影破空飞到,身形潇洒如野鹤凌空,轻轻飘飘,落到若霓的面前,环首刀一递,“三环套月”,将若霓罩在刀光之下。 第42章 青衫豪客来 青衫客将若霓和三点会群豪隔开,刀花一抡,立即收手。若霓急忙提剑护身,凝双眸看定来人,果然是那个青衫公子。只见他长衫飘飘,白净的脸,剑眉朗目,长得异常清俊,不亚于哥哥重光,手提一口环首刀,对众人断然道:“你们不可无礼。人家姑娘是仙宗门的人,你们不得倚多为胜。” 若霓道:“好一个不得倚多为胜。你们三点会要救盟友,就自己去拼去救,拿女眷小孩当人质,算什么草莽英雄?至于我,阁下想单独比划也行,你们全部一齐上,我也没意见,只请放过人家母女,别让以后江湖上的朋友,嘲笑三点会草包。” 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勃然大怒,把长剑一指,厉声喝道:“咄!你这丫头,竟敢讥讽我三点会,你不过就是仙宗门的弟子么,还狂到哪里去?我石某也使剑,正要讨教仙宗门的传奇剑法!”左手一弹剑身,欲扑过来。 青衫公子叫道:“二哥留步,还是由我来承教。你和兄弟们把住了,不要放走一个人。” 若霓冷冷一笑道:“随便你们谁来,我都是一人。不过,未动手之前,先交代清楚,假如是我赢,你得把这对母女放了,再不找她们麻烦。”青衫公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假如我赢了呢?”若霓似乎没想过自己会落败,傲然道:“你赢了,随你宰了我。” 青衫公子脸色微变,缄默片刻,温言问道:“在下请教一下姑娘芳名?”若霓立刻报上姓名,想了一想,又道:“我也请问盟主尊姓大名?” 青衫公子略一迟疑,蓦地朗声道:“在下颜冠卿,今日十分有幸,得遇文姑娘。适才文姑娘的剑法、气势,我已默领了,实在高明,令人敬佩。我愿试着献拙,文姑娘胜过我,就依你的条件;倘若万一我有三招两式可取,我也不能伤害你,只是来日如有什么要紧事,需朋友帮忙的时候,愿文姑娘垂青,不要对敝会敬而远之。” 若霓一愣,没想到颜冠卿提出这个要求,转而一想,我还真能输给他不成?遂爽快答应了。 颜冠卿立刻刀交右手,也不立门户,双拳一抱道:“文姑娘,请!”若霓见他闲闲的样子,暗蕴恼怒,冷声道:“我仙宗门从来不先动手,颜盟主请。” 颜冠卿淡淡一笑,身子一晃,已到跟前,环首刀“翻云覆雨”,截击若霓左臂。他这一招来得好快,若霓吃了一惊,往左一领剑锋,哪知颜冠卿身法迅疾无匹,嗖的一掠。若霓一剑刺空,颜冠卿的刀却已抹过来,顿觉脑后生风,若霓急变招一挡,横削上盘。 颜冠卿喝了声:“好剑法!”身形一晃,倏然间,竟反转刀刃,施展开天罡刀法,式式相连,劲力不断。这种刀法,既靠臂力足,又要柔韧够,下盘稳固如泰山,身法矫捷如神龙。若霓被他凌厉的刀法压得喘不过气,暗地胆寒:这盟主也不过二三十岁,却能御刀若神,武功之精妙绝伦,不但超过了李天波,也超越了重光,几与爹爹允哲相比肩。 若霓十多年的修练,三尺八寸的青羽宝剑,竟挨不着颜冠卿一丝一毫,自己却迭逢险招,要不是身法灵快,穴道便被颜冠卿刀背打上。十招之后,若霓已知自己无胜算,尤其令人气恼的,是颜冠卿刀口朝内,用刀背和她比试。在颜冠卿这边,是唯恐伤着她;在若霓看来,这真是莫大耻辱,当真自己败在刀背之下,有何脸面复见爹娘! 现在若霓已无心以剑求胜,抡剑往后一蹿,一摸鹿皮囊,娇喊道:“看暗器!”一把铁砂子劈面打出。颜冠卿喝道:“闪开!”周围三点会的人慌忙退步。颜冠卿手中刀光闪耀,打得空中飞砂乱溅,铁砂子尽被荡开。 颜冠卿冲开砂雾,嚯的递刀进攻。若霓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转瞬被他刀光缠住,空有暗器,缓不过手来。这时一刀一剑,已快得看不清一招一式。颜冠卿追得紧急,若霓不停地变换步眼,被攻得应接不暇,早已香汗淋漓。 三点会群雄在旁观战,皆喜形于色,眼看若霓要败在颜冠卿刀下,突然,若霓施展出踏雪无痕的轻功,猛顿足,往斜刺里让过颜冠卿的邀截。颜冠卿见她伸手探囊,兀自一味地绕冲上来。三点会的二头目石枕山浓眉一皱,大喝道:“掌舵的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若霓握了一把铁砂,一回手,朝颜冠卿发去。颜冠卿迫得太近,急急一旋身,若霓跟踪一跳,青羽剑唰的追刺过来。她身手轻灵无比,颜冠卿那等功夫,虽闪开了剑,右臂已中了几粒铁砂子。 一旁的石枕山等几个顶级高手看得分明,再沉不住气,大吼一声,立刻拔剑的拔剑,掣刀的掣刀,就要齐往前扑。颜冠卿陡然叫道:“且慢!都退下去!”玉树般的身子一晃,也飘身一退。三头目岑未曦忙趋前低问道:“掌舵的,你挂彩了?”颜冠卿摇摇头。 若霓一招得手,也有点懵,瞪着颜冠卿,操剑错愕。颜冠卿微微一笑,一举右臂道:“文姑娘,真是久仰久仰,好剑法,好暗器!我若非躲得快,就不止中这三粒铁砂子,身上也得叫你刺个血窟窿。” 三点会的人这才知道,掌舵的业已负伤,霎时骇然心惊。若霓干脆地道:“你答应一旦失手,便放了人质,望你不要失言。”颜冠卿正欲说话,石枕山哪肯认栽,厉声道:“做梦!你那点本领,还不够我掌舵的填牙缝。要走,把青子给爷们留下。” 若霓怒道:“你们一群人,要截留姑娘的兵器,也不怕闪了舌头?颜公子,你是当家的,我听你怎么说。” 颜冠卿凝视着若霓,眼里蕴含的神情,和李天波看她时一模一样,若霓不觉有些难堪,不敢和他对视。颜冠卿道:“文姑娘放心,在下言出必行。兄弟们,把人交给文姑娘,让他们过去,有帐找姓成的算。” 三点会的人不敢违仵,只得把少妇和小女孩带出树林。颜冠卿对若霓道:“文姑娘慢慢地走,我保证你们前途安稳。不过文姑娘答应在下的话,也请谨记在心。”说毕一挥手,喝声:“走!”腾身一起,跃向树林,到了林缘,复又身躯半转,向若霓抱拳道:“文姑娘,再见。”率着党羽呼啦一退,一阵疾风似的,直没入树林之中。 三点会的人竟然先行撤走,若霓暗道惭愧,先安慰少妇母女,然后去看战败倒地的兵丁们,除了已死的和溃逃的,散散落落,还有二十来人,个个带伤。那舅爷也苏醒过来,唉声叹气,骂骂咧咧。少妇感激涕零,恳求若霓同行。 若霓询问详情,原来川东各地,不时有强盗会帮扰乱,枢廷特派一位武职大员,在巴州开府坐镇,缉拿乱匪。此武职大员就是成刚,权力熏天,在川东剿匪清乡,手段狠毒,办得非常严峻,当地的会帮竟被他剿灭。 不久,有御史将成刚往日劣行搜罗,参劾了他一下。川抚收受成刚贿赂,官场历来又是官官相护,遂没有被摘去顶戴。然而不久,衙门里接连出事,一桩跟着一桩。成刚不觉警惕起来,将姨太太和小女先遣回庐州老家,自己也打算不久辞职。这几年官囊充裕,足可下半辈子享清福了。 若霓既知原委,本不想同行,架不住少妇舅爷苦苦哀求,小女孩也拉着若霓,不住喊姐姐救命。若霓只好答应,随着驮轿车辆,一路攒行。 到了庐州,若霓立刻离开,少妇等欲重礼相酬,若霓早飘身没影了。 另一边,颜冠卿率众退走,返回江夏长湖镇,与余下的人相聚,迎接朱三太子。他们从夔州公孙派的郑翠屏口中,得知藏匿江湖的明国后裔朱慈炯,民间称朱三太子,逃到了夔州,被巴十三收留。巴十三听闻三点会的主脑人物在洛阳,遂极力联络会帮,想将朱三太子交给他们。 三点会的总舵主在福建,北方分舵主便是颜冠卿。他本来潜伏在直隶,一向不出头,近来风闻朱三太子之事,才亲自出马,探查其真假。偏巧他刚到洛阳,正传铜符竹箭,召集直晋鲁豫各省盟帮头目,赴河南秘议,便接到秘报,夔州公孙派已将朱三太子带到河南;又得续报,西南大吏正督拿会党,西南盟主陆峰岚已被捕下狱。 颜冠卿听此噩耗,不由惊动,遂助巴十三逃脱追捕,并火烧告密的洛阳公孙派郦家。为救陆峰岚,他们准备把成刚的爱妾拿下,谁知枝节横生,半途杀出个若霓。更不想颜冠卿一见若霓,怦然心动,不惜自己受伤,放走人质,因此大招二头目石枕山不满。 他们在长湖镇茂源客栈,见到了朱三太子。朱三太子本藏在云贵,突然身份暴露,便遁往四川。然而成刚正在四川诛杀会党,朱三太子存生不住,忽从江湖人物口中,得知北省领袖颜冠卿到了洛阳,遂假巴十三,跟他到洛阳投靠北省三点会。 伴随朱三太子一路保护他的,便是江湖着名的桃叶山僧。这位僧人身世很不平凡,传说他也是朱姓后裔,有着惊心动魄的经历,身虽皈佛,仍在精研武技。颜冠卿知道,桃叶山僧是总舵主的朋友,既有他证实朱三太子身份,应该不用怀疑了。 三点会经多年布置,入盟的人甚多,且有不少死党。茂源客栈老板徐茂源,便是二头目石枕山的远房亲戚。三点会筹饷的花样极多,有的大户捐赠,有的经商牟利,开客店,开赌局,也有的做劫盗,不一而同,想尽方式弄钱。 这时候,三点会的几大头目拜见过朱三太子,聚集在茂源客栈东跨院,商议赴四川劫狱,救陆峰岚的事。 三点会组织机密,创出许多切口,立下很多帮规,违者必究。石枕山对颜冠卿释放成刚妻女,耿耿于怀,听颜冠卿派遣会友,一部分护送朱三太子去福建,一部分入川救人,越听越不耐烦,终于噌的站起,爆发道:“叫我去四川,我不去!掌舵的,我想请问你,你和仙宗门那丫头交手,做了什么私弊,竟被她暗器打中?” 这话一说,屋里霎时耸然安静。颜冠卿抬眸看着石枕山,静静地问道:“石二哥,你想说什么?” 石枕山道:“我们都知颜掌舵你的武功,端的是出神入化,超凡绝俗。你要是没私没弊,怎可能中那丫头的铁砂子!你倒转刀锋,故意输招,放走成刚妻女,到底安着什么心?我一定要请问请问。” 三头目岑未曦忍不住也发话道:“掌舵的,我心里也有这疙瘩。我们原定好用人质换陆大哥,现在这一来,我们得虎口夺食,危险增大,也许会折不少兄弟。姓成的帅府,戒备森严,了台地板,秘密隧道,悍将云集,只怕不能一击便中,反害了陆大哥,我们才议定用人质交换盟友。” 颜冠卿环顾众人,沉声道:“好,我打开窗户说亮话,仙宗门文姑娘说得不错,我们扣下娘们小孩儿,确会被江湖耻笑。我不想三点会以此受辱,寒了人心,以后不能招募更多好汉入会,这才中途放弃此计。” 石枕山振吭大吼道:“这不过是诡辩之词罢了!起初商议扣人质时,怎不见想到这个?颜掌舵,我看你是见了姓文那丫头,被美色所惑,背叛初衷,坏了帮规,拿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颜掌舵,你说,是不是这样?” 颜冠卿嚯的站了起来,目光如炬,盯着石枕山。三点会众头目顿时骚动,纷纷跳起身,有的指责石枕山信口雌黄,有的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也有的暗暗注意颜冠卿的手,怕他冷不丁要石枕山的命。颜冠卿冷喝道:“诸位安静!我也请问石二哥,你说我违背了帮规,你打算怎么办?” 石枕山猛地一纵身,踏到店院,戟指大呼:“你不说清楚,今天我要招呼弟兄们开堂会,行家法!” 第43章 黑洞垭劫囚 岑未曦忙奔出去拉住石枕山,急道:“二哥,有话好讲,你要处罚掌舵的,岂不是以下犯上。”石枕山只哓哓地叫道:“我们入会之初就约定,帮内只有兄弟,并无大小!他犯了规,我为啥不能罚?” 这石枕山黑紫脸庞,粗眉大眼,身形魁梧。他不依不饶,冲着掌盟规的头目雷守正高喊道:“雷兄,这是你的事,你说句公道话。” 雷守正长得豹头环眼,火盆口,连鬓络腮,毫毛压耳倒竖,神态威猛,正像一个判官,他断然道:“老二,你闭嘴!我弟兄认识掌舵的这么些年,深知掌舵的为人。你不该揣着一肚子猜忌,拿掌舵的当敌人。石老二,你再瞎胡闹,别怪我雷某翻脸无情。” 他这态度,让石枕山气炸两肺,吼道:“好你个雷守正,以为你执掌盟规,铁面无私,原来也是个胆小鬼。那好,我石老二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就由我来执法。你们都闪开!”唰的拔出重剑。 岑未曦知石枕山犯了牛性,使劲拽住他道:“二哥,你冷静冷静。”石枕山哪里肯听,挣扎着大叫道:“闪开!闪开!你不闪,我可要扎你了。”岑未曦五短身材,圆胖的脸,黄白面皮,被他一挣,没有站稳,踉跄退了两步,蓦地满脸通红,怒道:“真是好兄弟,你怎么连我也不认?好好好,让我先领教你的无情剑。”嚯的也将鹿角双钩掣在手。 众人惊呼急劝,颜冠卿猛地一晃身,已抢过来。石枕山以为他要动手,剑花一转,急攻上前。哪知颜冠卿一拦岑未曦,身躯一旋,闪过剑锋,振吭喝道:“快住手!光天化日,在客店操戈,不怕引来六扇门么?” 雷守正等头目也纷纷奔出,有拉岑未曦的,有劝石枕山的。石枕山听而不闻,仍在发狠乱打。颜冠卿怒焰一腾,空着两手,倏地冲向石枕山。陡然间,剑光一闪,石枕山打雷似地狂喊一声:“哎呀!”跟着“呛啷”一响,几乎就在同时,“扑通”一声,如倒半堵墙。石枕山剑已脱手落地,自己也躺地上了。 众头目一阵惊诧,特别是河南三点会的人,素日跟随石枕山,见到颜冠卿的时候并不多,这时瞠目相观,茫然失措。岑未曦顿足道:“叫你别动手。”石枕山不待扶持,忽的跳起来,痛詈道:“姓颜的,你触犯盟规,还想杀人灭口?”雷守正眉峰一耸,怒道:“石枕山,触犯盟规的是你!我老雷现在要开堂会审你!” 石枕山把眼一瞪道:“什么?姓雷的,你就屈心!犯规的是他姓颜的……”雷守正威吼道:“盟规禁律第二条,不得同会相残;第四条,不得污蔑同门;第九条,不得违抗调遣。你说,你是不是都违反了?”石枕山一听,脸上顿时变了色。 雷守正动了真火,立即请示颜冠卿,传飞符,召集各支头目,特邀桃叶山僧,共计十三人,到古庙开堂会。颜冠卿居正座,桃叶山僧居左,雷守正居右,与其余九个头目坐在一处。石枕山伫立庙中,默默听雷守正诘责自己,却是满脸的不服气。 雷守正数落完,便要请盟规,责罚石枕山。岑未曦忙引咎替石枕山分责,怨自己冲动,拔出兵刃,惹二哥犯规。雷守正挥挥手,让岑未曦归座,正色道:“岑三哥,劫人质、客店动手,我们都在场,全看得明明白白。”又转向石枕山道:“石枕山,你是会盟老人了,领着河南一大帮兄弟,无其法则乱,你说自己犯了几过,你的过该不该领三刀六洞?” 石枕山猛一昂头,脸色惨白,忿然道:“我错了,我认!该杀该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掌舵的呢?难道他就没过?”直隶支盟的二头目许松云发怒道:“石枕山,你还不服?”石枕山羞恼硬抗道:“掌舵的中途改辙,放走姓成的家眷,该怎么说?想问我一个心服口服,先问问掌舵的心里藏着什么鬼。” 雷守正一叠声喝命拿出盟规,行刑的三人立刻上前,一把揪住石枕山,刀具一亮,就等雷守正下令。这时,颜冠卿忽的站起,大喝道:“且慢动刑!”走下座位,到了石枕山面前,说道:“石二哥,你问我心里有什么鬼,我告诉你,我是不愿伤着文姑娘。仙宗门在朝野德深望重,我以为将来对三点门或有所用。但我确也坏了原计划,你公事公办,一心要问我责,按理说并没错。” 他将身一转,面对雷守正和众人,朗声道:“桃叶大师,诸位兄弟,虽说石二哥违规动手,但这事的起因,实在是由我犯错在先,怨不得石二哥。一切的过失,皆因我而起,我身为掌舵人,竟不能率先垂范,惹得同室操戈,该罚的人是我!这三刀六洞,必须由我擎着!” 说罢右手猛掣出环首刀,咔嚓往左臂一扎,又嗖的拔出来,顿见鲜血喷溅,紧跟着又唰唰两刀。 众人大惊失色,全从座位上蹿起来。桃叶山僧身形灵活异常,早飞扑过去,伸手来夺环首刀。颜冠卿一闪身,竟躲开了他这一抓。桃叶山僧形容干瘦,光头未戴僧帽,一双蚕眉,寿毫很长,伸出手来,似鹰爪一般,疾风刺骨。他武功深不可测,谁知这一出手,颜冠卿重伤之下,也没被他缴械,桃叶山僧不禁一惊。雷守正一股猛劲,也来夺刀,颜冠卿往后一退。石枕山倏然扑到,跪地大哭道:“掌舵的,你扎我!” 颜冠卿左臂鲜血淋漓,刀刀穿透,前面足有三寸长的三道血口,血流不止。颜冠卿将刀一扔,忍着剧痛,笑道:“石二哥,你起来,这事到此为止。”桃叶山僧拾起环首刀,看着上面血迹,暗暗喟赞。众头目忙救治颜掌舵的伤,拿药的,找布的,忙做一团。 这事之后,桃叶山僧担心颜冠卿伤重,不能赴四川救人。石枕山悔之莫及,给颜冠卿磕头认罪,自觉在三点会待不住,不得不请辞二头目之位,又不敢潜谋离开,遂含愧低声请教颜冠卿,自己该何去何从。颜冠卿用好言切实安慰一番,仍令他统率河南三点会。石枕山感激不尽,主动请缨去四川,营救陆峰岚。 哪知这边还没动身,四川的眼线已传来密报:朝廷下旨将陆峰岚押往京城,赴菜市口示众以儆,极刑处死。成刚知道途中异常艰险,打造囚车,秘密起解,不准外面声张。 颜冠卿闻讯,顾不得伤情,立马布置劫囚救人。正好北方四个支盟头目都在,他们带来的人也是精兵悍将,于是在四川通往京师的各个要道上,设伏相待,同时安排熟悉地理的年轻会友,往各个路口卡子传递信息。 颜冠卿便将朱三太子的事,托付给了桃叶山僧,和山东支盟的二头目王登高。他们与山东支盟的会友,负责将朱三太子送往福建。颜冠卿自己率一支伏军,埋伏在囚车最可能经过的地方。他负伤之后,连日操劳,本已不支,但因救人事大,他必须亲自出马。 果然颜冠卿策无遗算,他这一拨人在陕豫道上,一处叫黑洞垭的山口,将囚车截住。这是条荒废的古道,山路崎岖,十分幽僻。天尚未大亮,一阵阵凉风吹在身上,略感寒意。囚车深夜启程,一者求平安,二者因白天太阳太大,怕把陆峰岚晒坏。 说到这个差使,和寻常押解犯人不同:普通犯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还可以挤兑犯人的银钱。这个陆峰岚可不行,他案情重大,是西南三点会的盟主,朝廷的要犯,倘使在路上染病,或者中途死了,到了京师没法交代。因此这一路上,差役不但道路上留神,还不能给陆峰岚受委屈。 不知成刚使何手段,居然邀出终南山两位隐士,一曰季枫,一曰残雪,带着顺手家伙,随差役护送囚车进京。官兵擎着军刀,走在囚车之前,两位江湖隐士跟在囚车之后。好容易走到东方微现晨曦,军头吩咐将灯光熄灭。季枫四顾黑洞垭,只是摇头,催差役快走。 猛然间,东边崖石后,窜出一群汉子,短发挽髻,身上清一色蓝布裤褂,脚下洒鞋白袜,打着裹腿,挡住去路。只有为首一人,是个青年公子,穿一袭青衫,左臂吊绑着绷带,显然负有伤。季枫和残雪越众上前,自报家门,青年公子微微吃惊,季枫的名头可不小,遂和他俩说了一遍场面话。 季枫和武当掌门银蝠道长师出同门,后来与银蝠分道扬镳,离开武当,隐居终南山。残雪是他弟子。季枫听青年公子是三点会的来头,一阵冷笑,手中拂尘向前一指,厉声道:“姓颜的,尔等会匪,目无国法,竟敢拦囚车,抢劫朝廷重犯,还不受死等待何时?” 话音刚落,旁边残雪大叫一声:“师父稍缓,让弟子杀却这个匪首!”随声往颜冠卿跟前一窜,右手桃木剑斜肩带臂,就是一剑。 他这一剑看似平平常常,颜冠卿却分明觉得一股凌厉剑气逼来,垫步拧腰,将环首刀一顺,照残雪手腕便打。残雪嗖的一回手,将剑一横,顺着颜冠卿的刀,将剑刃朝上,也去划颜冠卿的手腕。颜冠卿吃了一惊,倏然撤招,挥刀骤奔残雪头顶。他招数急快,残雪换招也快极,攒剑往上一反手,桃木剑猛一挺,直奔颜冠卿头颈。 这下颜冠卿见所未见!自己怎么出招,对方立刻学到手,也怎么发招。颜冠卿举目一看,不由心里叫好,对面这道士,长得美如少女,年纪不大,反应快得惊人,掌中桃木剑尤其厉害,比若霓还强。错非是颜冠卿,换了别人,十招之内,必败在下风。 颜冠卿的环首刀是口宝刀,寒光闪闪,冷气侵人。他刀法精奇,天罡刀法闪撩劈剁、剪铡抹扎,八字诀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刚柔兼济,刀法门路随手乱转。他腰马合一,飘如游云,残雪渐渐跟不上他的招数,心里却好生羡慕,暗想颜公子这口刀,错非是我师徒,其他人必命丧他手中。 两人各自称奇。表面上,似乎胜负难分,但季枫已看出自己徒弟,恐怕不是颜冠卿的敌手,遂一抖拂尘,喝道:“贫道来会会颜掌舵!”忽的冲上去,拂尘一扫,向颜冠卿右边耳根打来。 颜冠卿一偏头,脚下一滑步,环首刀往后一指,还不忘点残雪左腿。这一招真险,拂尘擦着颜冠卿的脸颊扇过去。残雪一扁腿,身形往外一纵,蹦出两三丈远。 对面三点会的人哗然叫道:“鞑奴倚仗人多势重,兄弟们,上啊!”石枕山猛冲过来,掌心抡着重剑,径奔残雪砸到。他的剑又长又厚,拿在手中,分外沉重,若打在头上,就得脑浆迸裂。残雪好灵巧的身法,用了一记里剪腕,剪向石枕山右手,如果挨上,重剑便得撒手。石枕山慌不迭一收招,复又攻上来。二人杀在了一处。 此时两位军头,带着一百多名快手,护着囚车,和四十来个三点会友恶战。三点会的人虽少,但功夫极硬,尤其是颜冠卿,左臂负伤,依然英勇,又兼刀法奇妙,季枫与他战够多时,竟不能压制住他。 季枫的武功,比银蝠道长差不了多少,在江湖几乎无人能及。他的拂尘上下翻飞,招数虚虚实实,魔幻之极,看似实招,其实是虚招;看似虚招,却是实招。颜冠卿和他争战半晌,左臂越来越疼,握刀的手也微微颤抖,只得咬牙坚持。 季枫一面动手,一面心中暗忖:“我奉成刚重任之托,押解要犯去京城,正为防敌人阻截,才选了这条已废弃的荒道。谁知偏偏就在这里,遇上会匪,打抢囚车。我师徒二人,竟抵挡不住这一个带伤的会首。如果犯人丢失,我如何交卸重责?” 如此一想,心浮气躁,冒险进攻,拂尘往上一撩,来势凶猛。颜冠卿正等他露破绽,一扭身,刀已劈到。季枫用招过老,手中拂尘想撤,如果对面是其他人,也撤回来了,可对手是颜冠卿,那就来不及了。刀光闪处,拂尘麈尾唰的被齐齐斩断,洒落一地。 第44章 闻君有两意 就在此时,残雪和石枕山凶斗恶战,石枕山摆重剑向残雪脑袋硬砍,残雪见重剑来到近前,就用刚才颜冠卿那儿学来的一招,垫步拧腰,将剑一顺,斜奔石枕山的右手腕。 石枕山急忙撤剑,残雪虽未挑着石枕山的手腕,桃木剑一平,“顺水推舟”,直奔石枕山脖子。石枕山向后一仰,残雪的剑好快,已向他腰腹划下。石枕山一着急,身形向旁一斜,小腹躲过,大腿上哧溜中剑,约三寸有余,肉翻血涌。 石枕山拄剑往外一跳,带伤败走。岑未曦见状,急忙来救。残雪正要追赶,忽闻背后金刃劈风的声音,提剑转身,和岑未曦撞个满怀,两人顿时杀在一起。岑未曦也不是残雪对手,见对方一招比一招紧,真是剑剑狠毒而快,不觉有些慌神。 颜冠卿疾风似地扑过来,替岑未曦解围。季枫惭恼不已,扔了拂尘,拔出一把短剑,跟窜而来,仍邀住颜冠卿,非要将他撂倒,方才拾回面子。 这一场激战,真是难分难解。唯有陆峰岚,身在囚车之内,看着双方动手,焦虑难安。成刚手下官兵,果然不同寻常,久惯沙场,很有些不怕死的劲头,人数既多,又很有步骤,有三十个士兵并不动手,只将囚车团团护着。 颜冠卿被季枫和残雪死死缠住,其余三点会的人与清兵搏斗,一时竟不能靠近囚车。忽然,一个红衣女子手持一口夏国剑,闯入战圈,杀向清军。她出招神速,锐不可挡,一下抢到残雪跟前,狠狠一冲,逼得残雪闪身急躲。 颜冠卿顿觉压力减小,奋力一冲,抢攻囚车。守护囚车的军士立刻骚动,挥刀拦截。季枫先一步赶到,横身把颜冠卿一挡。红衣女从旁斜攻上前,喝一声:“看剑!”季枫骤然扭身,用短剑托架红衣女的夏国剑。颜冠卿掠空一跃,已飞上囚车顶。季枫气冲牛斗,吼道:“尔休想把人劫走!”展绝招把红衣女打退,也纵身跳上囚车顶。 围满囚车的几乎尽是清军,四十个三点会友,想砸烂囚车,实在力量不够。正在这时,猛然响起一阵呐喊,东西两旁的岩石后,又冲出四五十名三点会汉子,反将清军圈在当中。 这批援军,便是直隶三点会的人,由许松云带队,从另一条卡子赶到。许松云手提一口朴刀,吆喝会友向前一抄。季枫就知道要遭,势均力敌之下,清军恐难抵抗。石枕山等一见来了援军,不由精神陡涨,气力倍增。一时间杀得昏天黑地,黑洞垭死尸横卧,血流满地。 颜冠卿趁季枫分神,一刀照他脚下划去。季枫唰的弹起,颜冠卿进步欺身,又发出一刀,季枫只得由囚车左角跳下地。颜冠卿也翻身一跃,跳落车下,脚尖刚沾地,宝刀已展,打得清军四散逃避。雷守正等趁机窜近囚车,把车轴穿钉一撤,劈开车辆,抬起囚笼就跑。 季枫焦急万状,拔腿急追。颜冠卿横身一拦,季枫闯不过去,恨得他将短剑上下挥舞,仿佛疯了一般。残雪和红衣女也打得难分难解。官兵死伤无数,难以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峰岚被劫走。 这时候,清兵被三点会的人四面包围,死也不放,别说去追犯人,就是想逃,也根本逃不出重围,再若久战,必将覆没。季枫见颜冠卿武艺超群,三点会的人骁勇无比,囚犯被劫,官兵危在旦夕,心如刀剐,锐声叫道:“贫道和你们拼了罢!”已有鱼死网破之心。 岂知颜冠卿突然用切口喊了几声,三点会的人互相呼应,捷如飞鸟,呼啦一声,转眼撤了个干净。只有颜冠卿断后伫立山道上,残雪年少气盛,抡手中桃木剑,直奔颜冠卿而去。颜冠卿身子嗖的一动,刀锋只在残雪颈子上拍了一下,笑道:“小道长还不认栽?” 季枫大惊,急追过来。颜冠卿用剑背闭住残雪穴道,退了几步,面对季枫道:“季道长,这次我能和武当名家交手,实在是幸事。这里借尊口转告成刚,有胆在四川等着,三点会一定去找他!”说罢翩然往东面一退,霎时便不见踪影。 季枫急忙解开残雪穴道,有心追下去,却深知孤掌难鸣,势不能夺回犯人,不由凄然长叹。 颜冠卿追上红衣女子,诚挚道谢,询问姓名。这红衣女就是李凌霜,她并未回西域,而是在两湖和中原一带徘徊,路过此处,听见打斗声,寻踪过来张望,见是一群江湖人物,在和清军激战。她不由抽出她的夏国剑,帮助江湖道,对付清军。 颜冠卿既知她是飞天九尾狐,想了一下,将洛阳发生的事告诉她:郦家设计陷害同门,玉千叠借三点会力量,里外一闹,方才逃出魔手。李凌霜听得愣了,乍闻消息,又愧又愤,就要奔洛阳问罪,得之师父等已由李天波陪同,踏上归程,方才稍稍安心。 颜冠卿还想邀李凌霜到三点会一谈,李凌霜抬一抬手道:“我滞留两湖,公孙派的事一点也没耳闻。颜舵主慷慨出手,真不愧是侠肝义胆。我知颜舵主有紧急贵干,你先请,我也有些小事要料理,就此别过。” 于是双方告辞,颜冠卿率领三点会,遽然去了。 这飞天九尾狐李凌霜,在各处徘徊甚久,思念情郎,总不肯放弃,终于摸到江西来了。她深知重光一家全是行家,不敢靠近遥迢湖,耐着性子,直到勘知允哲夫妇带着若霓和弟子,去了南昌府,这才倏然现身。 她乘夜潜入重光家,果然立时被重光察觉。重光大惊,只怕被妻子发现,急忙将李凌霜远远带出去,到了湖畔柳林,方责问她言而无信,意欲何为?李凌霜悲声道:“我就是做不到,离开你,我一点活味也没有,不如你把我杀了!” 说着,就想扑上去。重光急忙一闪,恼道:“站住!你真是胆大妄为,一点也不计后果。如今我痛悔前非,只想把那段不堪的往事,彻底忘却。我们别再见面了,这对你、对我,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凌霜听他说得如此冷酷无情,羞恼不已,锐声道:“真不愧是沈宓的儿子,只想占便宜,犯混账!你拿我当野草闲花,任你蹂躏完了便扔?你瞎了眼,瞎了心,我让你回家,我对不住你。”哗的抽出夏国剑。 重光没带兵刃,见她气势汹汹冲来,微退了一步。李凌霜芳心大忿,出手竟毫无顾忌,真打真砍,完全不是虚张架势。重光撤身避招,差点被她刺中,更加恼怒,猛地展开仙宗拳法,剑影里伸手,疾如闪电,左手将李凌霜脉门夺住。 李凌霜的剑立刻坠地,重光的右拳跟着击出,斜取右肩。李凌霜居然不闪,将胸口一挺,叱道:“冤家,你打!”重光并不想真打她,急把拳招一撤,见李凌霜闭目等死,心下一软,松开她脉门道:“你你怎么这样?我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哪知突然间,李凌霜眼一张,手一扬,一片红雾扑面而来。重光惊骇,捂脸往后一跳,已来不及,眼睛顿时又辣又疼,睁不开了。李凌霜一跃而起,点中重光要穴,重光扑地跌倒。李凌霜锐笑道:“我不但不放过你,还不放过你娘子呐!”翻身便往重光家里跑。 李凌霜到了重光夫妇卧室,暗用熏香,先把荷素熏过去。然后拨门而入,晃亮火折子,伫立床头,掀起蚊帐,把情敌一看:荷素即使在昏睡中,素颜苍白,也称得上绝代佳人。李凌霜不禁惊叹,转觉心酸。 她旋风般在屋里一转,见重光的儿子跟着乳娘,睡在联屋,也中了熏香,鼻息啾啾。她叠起火折,把荷素脱得赤条条的,拖出被外。荷素如死人一般,昏迷不醒,任她摆布。 李凌霜将荷素抱到隔壁偏房,扔在床上,抓住荷素一头青丝,一剑削断,揣入怀中。然后回转卧室,解衣登床,睡在刚才荷素睡的位置,钻入被内,把旁边重光的枕头一抱。 她忘乎所以,沉浸在往日二人男欢女爱的情事中,不大工夫,竟昏昏欲睡。忽然,灯光一闪,陡觉身上被重物压住,张目一看,压制住自己的就是重光。他居然自解穴道,疾奔回家,红着双目,恶狠狠盯着李凌霜道:“荷素呢?你把她杀了?” 李凌霜苦笑道:“不错,我杀了她。” 重光横眉怒目,手如钢钩,一把叉住李凌霜喉咙,厉声道:“李凌霜,你把她弄哪儿去了?不说,我掐死你!” 李凌霜被重光掐得喘不过气,挣扎着一手指旁边道:“那边……” 重光呼的跳下床,奔到隔壁,见荷素斜倒在床上,皓白如玉的身躯被剥得一丝不挂。最可怕的,是她满头青丝被削去一大截,只剩四五寸长留在头上。 不过荷素身上并无伤痕,听她呼吸,应当只是中了熏香而已。重光忙斟了一杯凉水,撬开荷素牙关,给她灌下去,又在她脸上喷了半盏水,摇晃着将她唤醒。李凌霜也跟过来,默默看着重光救治娘子,涩声道:“果然你们才是夫妻。” 这时荷素清醒过来,惶然不知何事,急忙去穿衣衫。重光拿剑比着李凌霜,李凌霜一点不惧,惨笑道:“我并没有杀你内人,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恻然不忍么?刚才我要下手,你就是我的了!” 重光道:“你不要痴心妄想,即使我不忍,我们也绝不会有结果。霜姐,我可以禀告家母,为你留心物色一位年貌相当的武林豪杰,决不至耽误你的终身。至于我,我已娶有妻室,我实不能,也不敢将你收留。” 李凌霜不由长叹,神颓气沮,摇了摇头,凝视重光,半晌吐出几句话道:“你要收留我,我也得答应啊!我飞天九尾狐纵横四海,笑傲苍穹,我岂肯给人做妾。若说我和她两头为大,倒还……” 忽听“刮”的一声暴响,荷素穿好衣服,手执碧节鞭,蓦地扑过来,娇声怒叫道:“好个不要脸的女贼,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重光忙拦住她。 李凌霜巍然不动,冷笑道:“我么,我绰号飞天九尾狐,是来找重光弟弟叙旧的。我舍不得他,想跟他聊几句私心话。” 荷素脸都气白了,满面怒容,盯着重光道:“这位飞天九尾狐是你什么人?烦你引见引见。” 重光羞惭无地,只得将自己和李凌霜的孽缘,大概述说一遍。荷素站立不住,一歪身坐到床沿,看了李凌霜,又看丈夫,满腔恚怒,想起自己两年离愁,一个人怀孕生子,丈夫都不在身旁。好容易一家团聚,以为从此比翼连枝,共享天伦之乐,岂料重光也是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之辈,惹来这个江湖上的女人。 荷素浑身颤抖,紧咬银牙,斥问丈夫道:“我说你早该到家,原来是外面有人,把你拴住了。你回来也装没事人似的,到底安着什么心?现在人找上门来了,还割了我头发,你说,你打算怎么样?” 重光情知理亏,忙道:“素妹,都是我的错,怪我一时没把控。”他抬眼望着李凌霜道:“霜姐,你走,我不能娶你。我与内子拜堂多年,誓言天荒地老,从一而终。便是家父家母,也断不容娶两妻并嫡,就是一支两不绝,也不行。” 这番话说得李凌霜脸色煞白,如利刃穿心一般,突然哈哈狂笑起来,颤声道:“好!好!你有亲迎过门的娇妻,你们一家三口,团圆美满。我肚子里的孩子,天生该没爹没娘。荷素妹妹,你有这样义气坚贞的夫君,足堪自慰,我真为你庆幸。告辞!” 一拔腿,便往外走。重光听她话里有话,脸色顿变,也顾不得许多,急追出去,喊道:“霜姐且慢!”荷素也听出蹊跷,想不到飞天九尾狐竟然怀孕了!一念及此,肝肠欲裂,眼泪如江河决堤似的流出,呆坐床边,木偶一般,只是在那里深思发怔。 第45章 恨薄幸出走 就在重光三人感情纠结之时,允哲夫妇已迎御驾到了遥迢湖。这次康熙微服南巡,传密旨要来允哲家,允哲无奈,只得接驾。康熙念允哲早已隐居,故只带近臣高士奇和宦官梁久功随行。允哲恐其路上不平安,远赴南昌迎驾。 允哲和沈宓退隐江湖,本来不愿沾惹皇帝家的事,但天不遂人愿,他们竟不得安宁。 当年顺治爱妃董鄂氏薨逝后,顺治悲痛欲绝,竟向满朝文武宣布,他要遁入空门。这可急坏了昭圣皇太后,她和大臣们日夜相劝,却无济于事。皇太后万般无奈之下,下懿旨堆积柴火,将顺治的师父玉林琇架于其上,说如果皇上非要剃度,便烧死他师父。 这一来,顺治和太后的母子关系,降到了冰点。恰巧敦王爷这时也薨了,允哲夫妇到京城奔丧,皇太后闻讯,急邀允哲夫妇进宫,劝解皇上。她知道皇上对允哲,一直非常钦敬,或许能听其劝;同时,她也很想看看,多尔衮喜爱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于是允哲去了乾清宫,沈宓被邀到南苑暖阁。皇太后一看,不由感慨,都说董鄂氏随父鄂硕在江南生活多年,颇有江南女子的温婉风韵,且有汉女诗词歌赋的才学,如今见了沈宓,方知什么是柔情绰态,锦心绣口。皇太后看在眼里,心下总是有些不舒服,但这时也客客气气,和沈宓说着话。 一个多时辰后,顺治和允哲同来到暖阁,顺治低声向太后问安请罪,答应放弃出家念头。皇太后欣喜万分,心里对允哲着实感激。允哲夫妇告辞,顺治着力挽留,二人只得在宫里待了一段时日,方才出宫。 顺治对允哲夫妻很是留恋。他已追封董鄂氏为孝献皇后,知道孝献皇后的姐姐海瑚,秀外慧中,甚于其妹,当初曾被敦王爷福晋说给允哲,被允哲拒绝。海瑚对允哲早有耳闻,心仪已久,闻拒伤怀,竟从此不嫁,独居深院小楼,带发修行,日日以书画自娱,着有《梧桐落》诗集,几乎与世隔绝,实在令人惋惜。 顺治也知沈宓是多尔衮中意的女人,此番相见,只觉她钟灵毓秀,万种风情,扑面而来。宫里从未见过如此清雅如仙的女子,令顺治好生仰慕。沈宓根基不浅,又历经世事,经破山点化,淡淡劝慰几句,顺治本来颖悟,顿觉得到禅机,果然彻底断绝了做和尚天子之心。遂将大太监吴良辅送往崇福寺,替自己出家。 然而谁都没想到,顺治在次年正月前往崇福寺观礼时,染上了天花。病危中,招大学士起草遗诏,立皇三子玄烨为太子,即后来的康熙。当夜,顺治便驾崩了。 康熙登基时才八岁,昭圣皇太后深知允哲智勇双全,为人正派,且无政治野心,便常与他通信,对他颇为仰赖。康熙亲政后,多次微服出巡,曾两次私访遥迢湖。这一回,是康熙第一次到允哲家,本来拟住两日,结果待了七天才离开,原因却是为了若霓。 康熙见若霓月眉星眼,冰肌莹彻,清丽冠绝,落落大方,早已倾倒。梁久功将皇上的心思告诉允哲,意欲带若霓上紫禁城,许封贵妃。允哲一惊,急忙推辞,说小女从小习武,野稚痴顽,与皇宫完全不合,且已有了人家。他既悉李天波身世,知道妻子一定会将若霓嫁给李天波,故有此言。哪知若霓和李天波真的已心心相依,矢志不渝。 康熙心下郁闷,也只得罢了。他虽然是皇帝,也不能强抢民女,更不能夺人妻室,长叹口气,终于离开遥迢湖。一路上,康熙一行都提不起高兴来,见皇上神情怅惘,高士奇和梁久功也怏怏不乐。允哲父子策马相送,到了杭州,方告退折回。 哪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父子到家时,荷素已将重光和李凌霜的事,禀告了沈宓。若霓在一旁证实所言非虚,飞天九尾狐厚颜无耻,亲口坦陈她和重光同居数月。荷素亮出被李凌霜割断的头发,沈宓早觉有异,见状目动色变,当面诘问儿子。重光羞惭无地,只得将此孽缘,原原本本诉说一遍。 荷素听得心如刀绞。沈宓暗恨儿子没有把握,做出昏诞荒唐之事,当着儿媳面,痛责重光。重光惶恐不安,不住拭汗。沈宓又柔声安慰荷素,告诉她一定为她做主,只望她看在小宝宝分上,担待一二。 这时,荷素方说出李凌霜已有身孕。一念及此,她芳心欲碎,顿时珠泪滚滚。允哲勃然大怒,立刻动家法,一定要处死重光。重光跪在地上,自知其过,无可申辩。荷素到底有夫妻情分,脚一软,扑登登跪下求情,若霓也跟着跪倒。沈宓又气又急,也对着允哲跪下,含泪请罪,自责阃教不严。 允哲忙将沈宓拉起,长叹一声道:“宓儿,这实在是我们的错,我们真对不住齐正额。他救过我俩,他唯一的女儿冰心玉质,谨守闺范,从未有半点过失,嫁给这逆子,竟换不来他的一腔忠贞。这个儿媳,还是你看中的呢。” 沈宓一时无话可驳。荷素之父齐正额,乃肃亲王豪格长子。当年多尔衮将沈宓拘在摄政王府,允哲曾仰仗齐正额之力,将沈宓救出(详见《满地残阳》)。九年前,齐正额因罪下狱,被黜宗室。允哲得到消息,赶到京城,却来迟一步,齐正额已被处死。 齐正额嫡妻无子女,荷素生母为妾瓜尔佳氏。沈宓见荷素娇俏婉媚,而且也习练过武技,一条碧节鞭使得如流星赶月,好生喜欢,便将择媳之意透露给丈夫。允哲听了很高兴,也赞成这桩婚事。 保媒的一说,荷素家人大喜过望,知道允哲虽无功名,却富甲一方,且深为当今推崇。他不嫌齐正额犯事,家道没落,肯娶荷素为媳,真是何幸得此,立即答应了婚事。 旧日风气,未过门的小夫妻不可见面。荷素喜轿入门,进了洞房,重光挑去盖头,荷素才眼前一亮,抬头见新郎官原来如此俊美。到了这时,荷素忐忑不定的心方才放下,暗地里感谢老天成就自己的美满姻缘。 婚后数年,荷素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公婆虽没说什么,荷素却不胜愧疚,情愿替夫为媒,纳娶姬妾。这话一说,当时便遭重光拒绝。沈宓也委婉告诫她,做媳妇的不要贪图贤惠美名,代夫娶小,真娶了之后,往往又日夕怀妒争宠,闹得阖家不宁。荷素遂罢了。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麒麟儿,刚以为万事顺意,却出现一个李凌霜。荷素再想不到重光会有新欢!最刺心的,是二人交好几月,就结珠胎。荷素的心情,再也不是当初愿意丈夫娶小时的心情了,既恼丈夫,更恨情敌,愁肠百结,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宓设辞安慰她,又悄悄嘱托若霓,须小心留意李凌霜,提防她再来家里捣乱。然后探问重光,他到底心里怎么想,是否真对他表姐动了情? 重光回想李凌霜,真个是非常多情,那一番欢娱时的风流恣纵,一想起来,不觉脸红。荷素性子柔和,幽寂凝重,有些地方,实不及李凌霜放浪有趣。重光低头默然半晌,对母亲道:“荷素天生含蓄娇羞,虽有点古板,到底是大家闺秀,行为端庄得体。霜姐对娘有许多误会,不知她心里装着什么诡,我其实不想与她有过多瓜葛。” 沈宓立刻听出重光话外之音,心想男人真是喜欢刺激,喟然一叹,方道:“我和你爹到云南找过她母女,我还教了李凌霜几天仙宗剑法。不过那次,你宜姨娘就很冷淡,似乎并不欢迎我们。我们相隔甚远,戚谊既疏,往来更少。直到吴三桂攻入云南,我和你爹挂虑她们,再去探望,李定国已病殁,她母女不知影踪。” 沈宓摇着头道:“我担心她母女穷途末路,无家可归,一直在寻找她们。不想李凌霜对我,原来抱着很大敌意。她父亲虽然足智多谋,却是光明磊落、开口见胆之人。她们这么误解李定国,着实不该。如今因为这误会,将你也牵扯进来,一滩烂泥算是沾上脚了。李凌霜现下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找她,这个结须得我和她当面对质,方能解开。” 重光不禁游移起来,沈宓盯着他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藏着不教我去么?”重光喃喃地道:“娘,她已有身孕,你不要伤着她……”沈宓叹道:“你还是向着她。为娘自有主意,她是我亲侄女,我不会给她苦头吃。但是,你这孩子太天真,难怪会陷落。她说有孕就有孕,难道不会是讹诈你的?这得请名医把脉,或请稳婆诊断。要真有喜,你想拔腿也拔不了,看你怎么跟你媳妇跪求去。” 于是重光引着母亲,来到李凌霜下榻之处,是距遥迢湖二十来里地,一个叫珠溪的小镇。然而抵达小镇,却惊动了飞天九尾狐,她这时不肯见沈宓,立刻躲开。沈宓在镇上一打听,李凌霜确在镇上流连多日,但今晨已倏然离去了。 母子俩一路找寻,不见痕迹,只得返回遥迢湖。沈宓和允哲商议,如果李凌霜真的怀孕,实无两全其美之法,只能将她娶进门,说不得只好委屈荷素了。 偏偏这话被若霓听了去,姑嫂感情好,又偷偷告诉了嫂子。荷素脸转惨白,愣了半晌,冷冷一笑道:“果然是亲侄女。就只他们难,他们可怜,我算什么!” 当天掌灯时分,重光回到房间,见荷素不在,小宝宝寻母啼哭,乳娘正抱着哄拍。重光找了一遍,没发现妻子,急忙来到若霓那里,见她一个人正坐在桌旁,倚灯刺绣。 若霓听说嫂子不见了,吓一大跳,忙跟哥哥再到寝室。进了屋,重光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荷素的碧节鞭也不见了。重光顿足道:“不好!”若霓急道:“嫂子那脾气,不至有意外?要是她俩打起来,一个失手,那就遭了。” 重光奔到前面,叫道:“田妈!”乳娘应声过来,重光问了几句,晚饭后乳娘哄着宝宝睡着了,不知大奶奶何时出去的。重光和若霓只得吩咐佣人们,打着灯笼各处寻找,直寻到后角门,见角门虚掩,推测荷素必是私开后门走了。 重光急忙追出去。若霓转身禀报父母,沈宓也变了脸色,一问若霓,原来她把娶李凌霜进门的话,对荷素说了。沈宓如梦初醒,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嘴快,这话一说,你就没料到有此一着。现在好了,我们全家都无私有弊!”若霓顿时满面羞愧。允哲道:“咱们快把她找回来。可怜一个好儿媳,先找回来,再说别的。”几个人立即奔向后院,分路寻去。 当日一无所获,往后几天,围绕遥迢湖找了几圈,都不见荷素。于是扩大范围,同时寻觅李凌霜,也没踪影。允哲思忖荷素在江西并无亲友,她若只是负气离家,很可能回娘家,往京城而去。于是发了一封急信,托绍兴的师弟钱晓风迎头赶来,看能否在道上截住荷素。钱晓风师门情重,忙把一切事全部放下,骑马奔来。 荷素离家出走,带着兵器,并不是要找李凌霜拼命。她满腹凄凉,彷徨歧路,莫知所从。一开始,她确实是往京城去,走了一段路,这才想到长房犯事,亲戚们避之唯恐不及,回去只是让人笑话。遂又折回,在无锡、常州、湖州这一带,信步乱转起来。 她不像若霓,从小跟着父母游历江湖,经验很足。她头一回自个儿单闯,包着头发,佩着碧节鞭,行走住店,举止很嫩,显得格外扎眼。她知道自己行迹容易暴露,于是干脆装扮成男子,昼伏夜行,心想这样重光便找不到了。 她专找僻静小路,乘夜而走,赌气奔出数十里,双脚已经起泡,疼痛难忍。这时天色渐明,荷素也不敢住店,怕被重光发现,见路上有个荒村空舍,强支着挪进去,坐在地上,含泪揉脚。忽闻外面脚步声历乱,心中微微一动,就破门缝隙向外一望,见四个道上人物,背着一个血水流离的人,往空舍奔来。 第46章 阳澄潜入客 晨曦朦胧,那四人背负伤员,扑到门前。一推门,竟上了闩。四人面面相觑,觉得情形有异,这个荒村渺无人烟,门只有从外上锁,没有里面加闩的,除非屋里有人。 四人立刻噤声,放下伤者,抽出兵刃,分两路行动。两个在外拨门闩,另外两个踏房攀墙,往里面窥看虚实。 院中没人,荷素提鞭掩在屋里门后,捏着暗器。她有四支袖箭,七支甩手箭。墙上的一人装好弓箭,对着院子比划;另一个轻跳下房,脚才及地,屋里嗖的射出一支袖箭,径奔他胸口。这人急一侧身,袖箭射中右臂。 墙上持弓的人望见荷素,叫道:“门后有个小子,手里提着鞭呢!”急忙引满,倏照屋门发出一箭。荷素的甩手箭也同时发出,二箭相撞,嚯的飞溅开来。 这时哗啦一声响,门外的人一脚踢碎门板,闯进来了。荷素再沉不住气,涌身扑出,手腕一抬,碧节鞭直取来人颈子。这人用斧一架,荷素身随鞭走,斜插柳往外一磕,立刻将斧弹开。 这人一惊,圆瞪双眼,看荷素相貌,竟把她看成是高来高去的采花大盗,大喊道:“老合们围上啊,这是个淫贼,休叫他扯活!”荷素虽不能完全听懂唇典切语,但也知来人将自己当成了采花贼,顿时恼怒,飕地一连数鞭,迅如狂飙,打得来人手忙脚乱。 他的同伴从后掩到,大骂:“好个淫贼!”赶一步,把剑一展。那个右臂中箭的人拔去袖箭,左手抡刀,也猛窜过来。荷素顿被刀剑斧攒攻,墙上的趁隙放箭。荷素身轻如叶,在垓心急转,也就片刻间,抡刀之人左膀连肩带臂,又挨了一鞭,刀落草丛。使斧的人才得跳开,可脸上呼的一下,被鞭捎扫着,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 持弓的人一跃下地相助,荷素猛旋身,相迫已近,碧节鞭直取颈脖。这人慌不迭用弓背一架,刮的一声响,弓折弦断。荷素复又一鞭摔来,这人急闪,扔弓抽锏。他力大招熟,居然是个硬手,和使剑的人挟攻荷素。 荷素以一条鞭,力战四人,手疾鞭快,矫如飞凤。她满肚子怨气,也不问问对方的来历,上来就动手。对方大惊而怒,边应付边喝问:“你是哪里来的合字?叫什么名字?”荷素娇叱道:“管我叫什么,你们这些东西满嘴喷粪,就该着打!”对方一听这声音,更加吃惊,这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马之声传来,与荷素交手的几人不由脸上变色。使锏的人忙一俯身,再次飞纵到房顶上,手搭凉棚一眺,一队骑兵已一窝蜂地驰到。使锏的人望见,急跳下地,喊道:“不好,绿旗兵追来了,快走!” 然而已来不及,骑兵眨眼扑到大门前,为首官人看见地上坐着的伤者,大叫道:“好运道!匪人在这里,地上的就是那女匪,捉回去,咱爷们先享受享受。” 荷素听见这话,不禁勾起她的忿恨,身如飞燕,率先扑出去,鞭已抖出,为首官人险些被打下马。刚才和她交手的几人错愕不解,想不到她突然反戈,紧急关头,顾不得伤轻伤重,暴喊一声,跟着荷素冲向骑兵,双方恶战起来。 这一行骑兵十二人,其中两个是捕快,见荷素抡鞭冲出,全都怪叫起来,齐驰上前。他们人多,个个是生力军,而且骑在马上。被追捕的那一边,五个人只有两个没有受伤,本来形势危殆,不料荷素出手相助,把囊中箭唰唰唰连打数支,骑兵有的将箭磕飞,有的被击中,栽下马背。 众骑兵大哗,翻身下马,抡刀乱砍,量对方人少,多数负伤,难道还收拾不下?哪知荷素的碧节鞭厉害,一路鞭风横扫,冲得绿营兵不住倒退。那绿营把总却有几手真功夫,起初志在擒敌,心存轻视,与荷素苦战十几合,渐觉此人厉害。看上去状如美女的一个苗条少年,出手却是真狠,鞭鞭直攻要害,一对一,根本不是其对手。 荷素一打起来,将脚底的泡全忘了。她的碧节鞭疾似流星,连连袭过数人,绿营兵被打得东倒西歪。把总急怒交加,手中腰刀使足了劲,照荷素脊背斜砍而去。荷素身形一晃,蹿起一丈六七,把总腰刀劈空,其势过猛,来不及收招换式,荷素的鞭已拍出,一下招呼个正着,鞭啸声中,把总跟着一声长号。 那两个捕快也是会家子,奋力扬刀,冲坐倚门框的那个女子扑去。女子负着重伤,眼看要被抓住,同伴披剑急阻,竟没阻住。捕快厉声喝道:“小娘们,乖乖受缚!”使剑人二次冲上来,惊急拼命。两个捕快大怒,顾前还得顾后,唰的转身,左右夹击。当啷一声,使剑人的手中剑突被磕飞,人也往旁一跪,单手据地。 这时,荷素一支箭,一条鞭,合身齐掩过来。一个捕快肩挨一箭,往外猛拔,鲜血迸出。荷素一阵风似的,拿鞭一转,扬鞭又下,另一个捕快头脸朝地,咕咚摔在使剑人的身旁,腰刀也脱了手。使剑之人忙滚身探爪抢刀,刀既在手,猛然窜起,双目一瞪,手中刀倏往下扎,把这捕快钉在地上。 剩下的绿营兵见势不妙,顿时互不相顾,往东的东,往西的西,也有跳上马背的,也有徒步急窜的,各自逃命。一刹那,跑了个云消雾散。 这边四个人喘息甫定,于是凑拢过来,眼望荷素,不胜惭服,恭恭敬敬叩谢道:“救命之恩,绝不敢忘!”那负重伤的女子也挣扎起身,口吐感激道:“承女侠一番力斗,救了我们,还得了几匹代步,实在感谢。请问女侠的姓名绰号,我们以后定当图报。” 一句“女侠”,荷素便知自己行藏被看穿,脸微微一红,道:“没必要,我不用你们报答。”转身欲走。那女子急忙叫道:“女侠……”荷素止步皱眉,冷声道:“我没有绰号。”那女子道:“施恩者固然不望报,受恩者总该明白。” 荷素瞅了一眼这女子,只见她头上绿鬓盘云,脚下弓弯如月,玲珑娟秀,颇具弱柳扶风之态。荷素淡淡地道:“姑娘心路够快,想到骑兵是送马来的。看他们的来头,分明是侦骑,侦骑一出,后边必有大队。想来你们不是寻常人物,我们最好彼此都别打听,赶紧离开为上。” 说罢,她腾身一起,飞上一匹马,稳坐在鞍头,头也不回,疾驰而去。 这段时间,江南地区到处哄传三点会拥立朱三太子,准备攻打江宁。他们正攻略江南一带的城邑,并四处找船,似欲渡长江北攻。清文武大员已经据水守御,北上的水路已阻。百姓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荷素在途中,风闻三点会分两路北上,一扑钱塘江,剪苏杭;一扑太平府,抄江宁。荷素知道自己一时义愤,惹下大祸,逃走的几个绿旗兵,必然告发自己,遂换回女装,碧节鞭也不能暴露,藏在行囊里。 她细想了一遍,虽然得了代步,然而向西向东向北,都在闹三点会,向南就许被重光截住。四面八方,都无处可去,这只能寻一幽僻地,先避避风头,再打主意。 如此斟酌,在阳澄湖周围绕来找去,投到一处渔村。她记得在肃王府时,自己的一个奶娘,就是这地方的人。她心想,若投生人,只能过路,决不能久住;只有投熟人,才好说话。 夜月渔村,她上前叩门,敲了半晌,柴扉门内出来一个渔夫,很疑惑地隔着栅门盘问。荷素忙道:“我从京城肃王府来的,寻一下竺妈。”渔夫瞅了又瞅,抽身回去。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妇人急急走出,健壮的身子骨,五官端正。渔夫把手中灯笼高高一举,当门冲老妇人道:“姆妈,就是她。” 荷素叫了一声:“竺妈。”老妇人惊喜不已,大声道:“哎哟!我的大格格,你怎么寻到这儿来啦!”忙叫儿子开门,将荷素迎入院内。 这是渔村的一家小户,只有五间草舍。那渔夫是竺妈的儿子,名叫竺小浪,家里还有个少妇,正挺着个大肚子,是竺小浪新娶的媳妇芦花。九年前,竺妈从京城回来,手里有些积蓄,遂给儿子娶了老婆,不想难产死了,去年,又娶了芦花。他们一家在湖边,打鱼为生。 突然,这偏僻角落,来了荷素这样一位贵客,衣履富丽,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一家人顿时忙活起来。荷素被让到上房,竺家烹茶的烹茶,做饭的做饭。荷素道:“竺妈,你先不要忙。”遂告诉她,自己打算在这儿借寓,房钱自不会少。又将手腕上的玉镯,褪取下来,交给竺妈,算是给芦花的弄璋之礼。 竺妈打齐正额一出事,便回了老家,所以并不知荷素嫁了重光。荷素将自己的事,草草说了,竺妈方知大格格这是离家出走,忍不住劝了几句。荷素笑道:“我也不是瞎闹腾,他们太不拿我当回事,我不过出来散散心,不久自然要回去的,我的小宝宝还在家呢。” 于是荷素暂时在竺家住下。竺家张着渔网,陈设简陋,不过荷素住的内间,茵褥卧具稍微讲究一点,与其他房间不同。这里地处阳澄湖西岸,夜晚异常静谧,除了阵阵夜风和哗哗水涛,外面没有人声,更没有锣声,连犬吠声也罕闻。荷素倒觉得如此旷寂的地方,正合心意。 谁知待了半个多月,一个秋夜,渔村里忽吹起一种江湖上的低哨,跟着响起犬吠。荷素平时几乎都待在竺家,很少出门,闻声愕然,凝神注意。过了半晌,竟没有动静。荷素心下不踏实,悄悄溜出门,察看村内情况。 这渔村只有三、四十户人家,村后临湖,多是茅草房,渔民睡得早,这时灯光都熄灭了。忽见远处几间草屋,此刻蓦地灯光照窗,又恍惚看见几个人影,涌入柴门。外面还留了两个人,仰面望天,把手一扬,似乎在发暗号。 荷素吃了一惊,灯光亮处,正是竺家。她慌忙绕道奔回去,从湖岸房后,嗖的窜上房,拢目光俯探。上房微有话声,似很平和,还隐约听见笑声。荷素知对方是行家,不敢大意,从后窗翻进己屋,摸黑取出碧节鞭,带在身上。 不一会儿,竺妈敲门道:“大姑娘,你睡下了?”荷素回答道:“还没有。有事么?”把灯点亮。竺妈道:“有客人找你,说是你朋友,不久前还见过面的。”荷素道:“哪一位?请稍候。”打开房门,姗姗走了出来。 荷素来到上房,屋里三人立刻站立起身,冲她施礼。迎面一人,俏容靓饰,粉面含春,正是绿旗兵追捕的那个受伤女子。她旁边两人,一个是儒雅谦和的中年男子,一个英气外露,就是和荷素交过手那使剑的壮士。 荷素没想到是他们猝来求见,暗自吃惊,把三人微瞄一眼,淡淡说了句:“哦,是你们。”竺妈泡茶后,便自离去。使剑的壮士把桌上的礼物打开,是四包重礼。一包金子,一包银锭,一包珍珠,还有一包里面塞满茅草。使剑人拔开茅草,掏出一只精致无比的小盒子,内藏一颗夜明珠,灼灼闪光。 荷素瞠目看着这四包礼物,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俏女子凑到荷素身旁,温言笑道:“在下沐小亭,那日承女侠救命,无时无刻不想报恩。我们访了又访,终于打听到你的下落,也从朋友那里,知道原来你是仙宗门的大少奶奶,难怪武功如此纯熟,令我们羡慕不已。” 沐小亭指着中年男子道:“这位是我四叔,多年以前,和允掌门夫妻在昆明有过一面之缘。”儒雅男子原来就是沐熙宁,他一抱拳,说了声:“久仰。”沐小亭又介绍使剑壮士:“这位叫任作尘,是我结拜兄弟,那日也深受女侠大恩,早想答谢……带来这点东西,说不上谢礼,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荷素皱眉道:“你们便是来送这些东西的?” 沐小亭看了同伴一眼,微笑道:“我们是佩服女侠的武学,想来亲近高贤;二者,还有一点小事,要拜托女侠费神帮忙。” 第47章 济川桥行刺 荷素一愣:“我能帮什么忙?” 沐小亭娇俏地一笑,索性坐到荷素肩下,仿佛老友似的,喊了声“姐姐”,说道:“你一谦虚,就太外道了。我们还算有眼能识泰山,碧节鞭的盛名,谁不知晓?何况我们还亲领高明。我们的来意,实不相瞒,就是来请你助拳的。姐姐的人品,我们知道,最为正派,我说出理由,姐姐一定肯帮忙。” 荷素没有言语。沐小亭放低声音道:“上一次,我们被官兵追缉,姐姐心里想必很疑惑,以为我们是线上老合,专做无本买卖。其实,我们干的并不是这个。我们和你一样,宁为侠,不为盗。那一次,是我们行侠仗义,惹到了一个大人物……”说着手沾茶水,在桌上画了几个字,问道:“姐姐久游江南,这个人应该有所耳闻,听过他的斑斑劣迹?” 油灯下,水迹模糊。荷素虽然没动声色,但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立刻被沐小亭窥察到了,紧接着道:“这人姓艾,原是北方人,多年前窜到江南,干了许多坏事,欺负百姓,霸占私田。这些还罢了,最可恨的,是他和一个富孀通奸,为娶回家,竟将原配杀害!” 荷素骤然秀目一张,脸上带出愤慨之色。沐小亭和同伴们互看一眼,知道打动她了,遂叹道:“他妻子貌美多才,也会武技,还是我师姑,不幸走眼嫁给这样一个恶人。我们自然不肯放过他,谁知他勾结赃官,反而攀诬是我师叔与师姑有奸,杀人灭口。我师叔反被下狱。” 任作尘在旁帮腔道:“这姓艾的,就叫艾体元,绰号三胡子,是江湖有名的辣手。他手下的豪奴干仆,比他还凶狠,倚仗主势,横行霸道。” 荷素愕然,心想自己从没听说过,江南有这么一个叫三胡子的坏人,不禁问道:“你们找我帮忙,是要打官司救你们师叔么?” 沐小亭忙道:“这倒不是。那官员贪婪残酷,袒庇恶人,我们不得已只能劫狱救人。没想到,我们打进牢房,发现我师叔已被折磨惨死!我们也被官兵追杀,半途遇见姑娘,方才脱身。” 荷素默然,一会儿方道:“那你们还想做什么?” 这时沐熙宁开口道:“重光娘子,仙宗门的一往侠风,在下钦佩已久。剿除吴三桂时,我和小亭见过重光公子,还曾与公子并肩作战。现在不妨明说了,姓艾的作恶多端,我们打算将他擒拿,审定其罪。” 荷素听到丈夫名字,心中跳了一跳,急忙遏制住,淡淡地道:“哦,你们要私设公堂,这有我什么事?” 沐小亭愧然一笑道:“艾体元功夫很硬,他手底下那帮人也很有几下子。姐姐知道,我们是无能之辈,上次我受的伤,现在也没痊愈。想要活擒他,非得有惊人出众的本领不可。我们深知姐姐乃当今大侠,最恨奸淫掳掠之徒,你出手拿恶人,那是与民除害,为无辜死难者申冤。这事只有姐姐办得到。动手之时,自然是我们打头阵,只是到了关键时刻,请姐姐略展绝技,助我们一臂之力。” 现在荷素最恨的就是奸夫淫妇,心想艾体元这样的江湖败类,就该被清理门户。听了沐小亭的一番话,她义形于色,没有仔细酌量,便答应了。 沐小亭三人大喜,告诉荷素那恶人去了安徽,行将返回,他们准备在路上擒他。遂把动手的步骤说出来,用何计诱敌,在何处埋伏,施展什么法子捉拿奸人。 数日之后,安徽省宁国府治出来一顶小轿,还有一小队随从,从阳德门出城,往迎春寺方向而去。刚行到济川桥头,忽见一个风韵犹存的大脚妇女,青绢包头,脸敷脂粉,从桥上奔来,横身一拦,跪轿喊冤。随从大声呵叱,这并不是衙门老爷的轿子,喝令她让道,将她赶到一边。 轿子刚经过妇人身边,突然,这妇人猛地蹿起,捷如飞鸟,一踏轿夫肩膀,扑上轿门。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一条三棱吕祖锥,一挑帘,唰的刺过去。 行刺之人,正是乔装妇人的沐熙宁,满以为出招迅猛,一击必中。不料砰的一声大响,轿中人一鹤冲天式,蓦地从轿盖飞出,半空中使了个鹞子翻身,落在桥上,狞厉大笑道:“早知道你们会来!”一抖手腕,流星锤嗖的直奔沐熙宁头顶砸来。 沐熙宁一招击空,立即转身,嗖的一纵,流星锤顿将左轿杆砸个稀烂。沐熙宁暗自吃惊:“好大膂力!不对,这人不是点子!” 便在此时,沐小亭一众人,从桥下翻上来,齐杀上前。跟轿随从各亮兵器,立刻抵挡。这一行随从,个个都有矫健的武功,沐小亭这边竟非对手。尤其是那个使流星锤的人,功夫了得,沐熙宁和他交手,转眼便相形见绌。 这时,荷素突入战圈,碧节鞭挟锐风,劈向使流星锤之人。使流星锤的人一惊,将锤陡然往回一撤,倏然还招,铁锤如狂蟒般奔荷素打去。荷素看这人,黑紫的脸膛,约有三十来岁,气势很足,心想这三胡子倒不显老,而且也没留胡子。 荷素抱定惩治恶徒之心,精神焕发,越战越勇,非要擒住这个淫棍凶手。她施展平生绝技,步步紧凑,使流星锤的人眼看要招架不住。忽闻西边一阵呐喊,城门内冲出上百名官兵,顺着大道抄来,一迭声乱嚷道:“不要放走三点会反贼!” 沐熙宁见势不妙,高声喊道:“这是个圈套,快扯活!”一面招呼,一面动手,一面向桥东退去。荷素大吃一惊,这一走神,使流星锤的人一记左插花,铁链正缠在荷素的碧节鞭上。荷素没有对手力气大,鞭被铁链咬住,只可撒手。她向后一退步,转身也撤。 此时,沐熙宁等合在一处,旋风般向东南急逃,就把请来助战的荷素,落到最后面了。使流星锤的人死也不肯放松,一招接一招,大吼道:“行刺圣上,十恶不赦。妖女,等着受极刑。” 转眼间,官兵追赶过来,挠钩手前后一堵,挠钩齐上,欲将荷素搭倒在地。荷素两手空空,只能凭灵巧的身法乱闪,危急万状。 猛听炸雷似的一声怒吼,一条人影飞身扑来,青光疾闪,顺着枪杆闯进去,挠钩手纷纷栽倒。来人蒙着面,顿足腾空,一下杀入垓心,手中剑将地上的碧节鞭一挑,抛向荷素,喝道:“接着!”荷素一见来人,便知是谁,心如鼓槌,顾不得说话,一接兵器,立刻向官兵扫荡而去。 剑和鞭联手,官军往后倒退,复又往上一围。蒙面人使的青光宝剑,骁勇无敌,打得官军难以近前。那个使流星锤的人,链条被宝剑一削两半。荷素的碧节鞭,一阵横扫,官兵栽的栽,躲的躲。蒙面人断喝道:“随我来!”宝剑翻飞,如滚汤泼鼠一般,转眼即冲开一条生路。 两人偕退出老远,直到官兵找不到了,方停下脚步。蒙面人取下面幕,露出重光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叫着荷素道:“你可把我急坏了!” 荷素看着丈夫,今日偏是他救了自己,心中五味杂陈,没有言语。重光凑近她身旁,陪笑道:“你还在生我的气?都怪我行为不端,伤了你的心,你怎么责罚我都可。但你离家,一溜就四十来天,昕儿寻不见娘,天天啼哭呢。” 荷素眼眶顿时红了,低声问道:“他还好么?”重光道:“你回家,他才好。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呐。” 荷素低着头,半晌才道:“我一溜才四十天,人家照顾病西施,一晃就好几月,倒不怕没爹的孩子可怜?现在更好,你又有娇儿可抱了,再把孩子他娘接进门,亲上加亲,多趁心啊,还找我做什么?” 重光叹口气,对她道:“素儿,我们夫妻八年,你还不知道我?那个表姐,是怀恨我娘,迁怒于我,非要找我决斗,我一直摆脱不开。在关外,我大意失手,将她当女贼绑了,她就寻死觅活。你想想,我能眼看着一大活人跳崖么?何况她还和我沾亲带故。结果这下更甩不开了。你总疑心我对她有情意,其实她拿我娘当仇人,我怎能对她动心?我是一时失足,现在后悔极了,就想跟她一刀两断。” 为了安慰娘子,重光只好将自己和李凌霜的纠葛,往无情里说。荷素心底究竟放不下重光,听了这些话,心里平和了许多。重光又拉住她的手,温情蜜语,细诉两月来的离情别绪。荷素不禁破颜一笑。重光将她轻轻搂住,二人终于重归于好。 重光便问娘子出来遭遇了什么事,为何与官兵交手。荷素异常懊恼,她比若霓大好几岁,论武功也不相上下,但一出门,比起机智和见识,可就远远不及小姑。她将沐小亭等邀自己捉拿艾体元的事,对重光讲了。重光眉峰一皱,知道她上了三点会的当,又不好责备她,只是告诉她,这帮人意图刺杀皇上,幸而康熙已从另一条道走了,轿中人其实是个埋伏。 荷素大骇,自己不明不白,竟卷入这么沉重的案子,很可能还要牵累家人!重光见她脸都白了,安慰她道:“皇上现有爹爹护着,我妹妹也去了。你暂且躲避一段时日,碧节鞭也藏好,不久案情自会消释。” 荷素想到自己单枪匹马在外面闯,竟这么糟糕,心中好不丧气。尤其想到被沐小亭所愚,更是怒火中烧,非要立刻去找沐小亭等人算账。重光也恼恨三点会的人教唆妻子,干这全家杀头的事。于是同她一起,去找三点会问罪。 夫妻俩在桃花镇,找到了沐熙宁叔侄。恰巧这时三点会得到消息,另一路刺客也已失手,允哲父女赶来救驾,行刺的总舵主一方处境危险。于是大部分人急忙驰援舵把子去了,这桃花镇桃源里三点会老巢,只剩下沐熙宁叔侄和任作尘、姜闽杰四人。 荷素一上来就斥问沐小亭,为何欺骗自己。沐小亭年龄不大,颇有心计,连忙道歉,信口一番辩白,荷素听得半信半疑。但她诳不了重光,重光立刻斥责他们,陷荷素乃至阖家于灭门大罪。沐熙宁怀疚默然,沐小亭还想狡辩,早惹怒了荷素。她一抖鞭子,扑到沐小亭前面,气愤愤地叫道:“你还鬼话连篇,看招!” 碧节鞭如骤雨惊雹,根本不叫对手喘息。沐熙宁知道沐小亭抵不住,忙拔刀相助,荷素冷笑一声,鞭影将二人都罩住。沐熙宁急闪不迭,不停叫道:“重光娘子,我们以为你和当今有杀父之仇,这才来找你。”又向重光求恕。荷素恼道:“闭嘴!你们编的好故事,一群江湖骗子,我们刀枪上说话。”重光眼看妻子动手,并未阻拦,只是紧盯着战场。 三藩之乱后,沐熙宁和沐小亭在云南加入了三点会,在陆峰岚手下办事。陆峰岚被捕后,他们逃往福建,投靠总舵主。这次康熙微服私访,被三点会探知,计划在中途行刺。但因准备疏忽,第一次行动失手,沐小亭还受了伤。他们见荷素身手不凡,遂打上她的主意。哪知康熙遇险后,立即求助于允哲。于是这日一顶轿子从宣州出来,果然引来刺客,其实真正的康熙,走的并不是这条道。 荷素翻了脸,手下不留情,啪的一声响,已打中沐小亭,疼得她几乎栽倒。碧节鞭倏地一扫,余势未裹,又打到沐熙宁手腕上,将他的刀打飞。沐小亭负痛一窜,欲逃出院门,荷素身形极快,先一步将院门堵住,将鞭一抖,沐小亭急退三步。 任作尘和姜闽杰急上前,企图冲开荷素,却更是妄想。荷素武功矫捷,任、姜二人被打得手忙脚乱。沐熙宁翻身俯腰,欲拾兵器,重光一起身过来,抬脚一踩,把刀踩住,嚯的拍出一掌,将沐熙宁一推,沐熙宁踉踉跄跄栽出老远。 荷素向沐小亭紧逼过去,娇叱道:“女贼,别想开溜。”鞭子一展,向沐小亭裹来,眼看要捆住她身。突然,垂花门后响起一个清泠无比的声音,冷冷地道:“好鞭法!我来领教领教!”剑风犀利,斜取荷素右肩。 第48章 恩情释煞机 荷素闻声心惊,急一叠腰,横闪出一丈多远,沐小亭趁此逃了出去。 来人一身红装,披着头发,腰间没有系带,手上夏国剑直取荷素软肋,正是那个情敌李凌霜。荷素一见她,面寒似冰,恨叱道:“你来得正好,不知廉耻的女人,我岂能饶你!”往前一上步,碧节鞭朝李凌霜狂风骤雨般打去。 李凌霜冷笑道:“好个不自知的少奶奶,今日教你尝尝我飞天九尾狐的手段。”虽被一片鞭影裹在当中,丝毫不惧,身法快如脱兔,乘隙进攻,荷素反而险被点着。 原来,李凌霜身子不爽,正躲在桃源里养胎,重光两口子闯入,眼看沐熙宁和沐小亭危急,李凌霜来不及束头发,系腰带,抓起夏国剑,从后院掩击过来。 重光如飞地截住两个女子,唰的一剑,青光灼灼,李凌霜顿时一个败式,抽身撤步,银牙一咬道:“好!你两口子一起上。”哪知重光回转身躯,青霜剑随身带过来,将荷素的碧节鞭一挡,荷素的暗算便走了空招,可说是救了李凌霜的命。 荷素气得一耸秀眉,杀机已起,碧节鞭复往外递,只想将李凌霜立毙鞭下。李凌霜也不留余地,公孙剑霍然施展开,直如惊涛骇浪。重光奋力拦阻,不断地喝止二女。 三人正走马灯似的,难分难解,沐熙宁、任作尘和姜闽杰丢弃惯用的兵刃,全换了重兵器,冲重光夫妻攻来。重光怒焰上腾,以一口剑邀住三个重兵器,三人满想磕飞重光的宝剑,只苦于欺不近身,反而时被青霜剑逼得倒退。 忽然间,沐小亭不知从哪儿也取出一条铁棍,冲荷素挥棍打来,叫道:“上门撒野,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霜姑,我们跟她耗,待盟友回来,他们就得现原形。”李凌霜隐隐觉得肚子有点疼,气喘吁吁地道:“对!咱跟他们阴魂缠腿,就是不让他们脱身。” 重光大怒,双足一顿,凭空跃起一丈多高,从沐熙宁肩上窜过去,身未落地,剑已向沐小亭刺来。沐小亭大骇,急挺棍拦架。重光剑术神奇,一剑贴着铁棍,将沐小亭左肩划着。 背后倏然一股锐风扑到,重光早已防到,回身拗步,不躲不架,仗着身法迅疾,竟走先着,剑锋斜斩来人手腕。后面袭过来的,正是沐熙宁,他见重光来势如闪电,急一撤步,铁锥枪已落了空。他急忙奋力往回一提,坐枪尾,扬枪头,猛向青霜剑一崩,只望铁锥枪能克宝剑。谁知重光倏然收招,左手一领剑锋,反手刺扎,将沐熙宁右胯点伤。 李凌霜一眼瞥见,切齿道:“好!”突然弃了荷素,“金蜂戏蕊”,向重光“华盖”穴一剑刺来。重光急闪,沐熙宁方才窜开。荷素紧追而来,任作尘和姜闽杰挥舞着单拐、铁斧,没上没下地向荷素攻到。重光旋风似地冲上来,打得任、姜二人且战且退,已杀出院外。 重光的仙宗剑法只使了六七招,便连伤他二人。这时背后又袭来一股寒风,重光猛一侧身,手腕灌足力气,往来人兵器上一撞。没想到扑过来的人是李凌霜,她怀着孩子斗了半天,身子已虚,被青霜剑这一撞,震得人飞出老远,摔倒在地。 重光一惊,赶去扶她,李凌霜已一跃而起,却忽地打了一个寒噤,脸上变了色,肚子一阵阵剧烈绞痛,竟至于眼冒金星,扔了夏国剑,双手捧腹,又蹲下地。重光好不着急,慌忙凑近她身边,问道:“霜姐,你还好?” 李凌霜猛抬头,眼光似烧红的毒刺,射向重光。忽听巷口传来一阵鼓噪,原来是沐小亭逃出桃源里,勾来了救援,竟然是当地乡团,鸣锣大喊,赶来捉“贼”。 荷素不禁扰动,首先思退,她可不愿与这些乡下笨汉子过手,于是娇呼丈夫:“喂,快走快走!”重光见壮丁们聚奔而来,微微一叹,只得后退。正门已涌来乡团,不知有多少。重光同荷素火速地趋后院,飞也似地越墙而去。 两人回到遥迢湖,允哲护送康熙回京不在家,只有若霓先回来了。荷素见了婆母,羞愧难当,沈宓倒不好多责怪她,只淡淡说了两句,便道:“你一路辛苦,歇息好了,我再把昕儿交还给你。” 重光在家陪了荷素几日,悄悄禀告母亲,李凌霜看上去真有孕的样子,自己很担心,失手让她跌倒,不知现下她情况如何。沈宓听得也揪心起来,和儿子商议,母子俩一起去探望李凌霜,不管有孕无孕,都应和她做个了结。 重光更心想,若娶了李凌霜,她抗爽的性格,疏忽不知家训,远不及荷素会照应整个家。何况她还是李天波的师父,以后妹妹嫁给李天波,师徒俩住一块不好处,这只能给李凌霜在外另安新家了。 母子议定登程,并未告诉荷素去哪里,连若霓也回避不说,只言不放心允哲一人护驾。安排了一下,跨上征鞍,径访安徽宁国府而去。 谁料他们这一走,家里只剩下若霓和荷素,便发生意外了。 允哲和沈宓在遥迢湖畔这个家,深宅广院,高墙环绕,内部曲折宛转,清幽雅致,每一处都透着房主人的品味情趣,可说是一草一木皆风情,珠窗玉阁画难描。重光与荷素住东院,若霓住在后院,另有家塾和习武场,都在西侧院内。 这几年,允哲频频受朝廷召唤,没多少时间授课,也就没再收弟子。说是封刀归隐,其实他被康熙重用,刀也封不了,隐也归不了。他的弟子大多已艺成出师,目下留在师门的,只有九弟子肇忠宁,年十八岁,投师六七年,武功已颇得门径。 肇忠宁的外祖父,原是南明史可法手下一员武将,清军攻入江南时,战死沙场。他母亲沦落天涯,被江湖豪客肇怀元收留,后收了房,生下肇忠宁。肇怀元和钱晓风半路相识,相谈投机,竟拜了把子。肇怀元自己会武,但他仰慕仙宗门绝技,非要儿子拜钱晓风为师。钱晓风教了肇忠宁半年,发现这少年有很好的天赋,一点即会,自己很喜欢他,却教不了他,只得推荐到允哲门下。 到了遥迢湖,肇忠宁聪明好学,不久便赢得师父欢心。允哲觉得肇忠宁是可造之材,非常认真地指点他武功,还老拿他激励若霓,使得若霓反而很烦这个师弟。 深秋之夜,若霓陪嫂嫂聊会儿天,坐了一会儿,便回闺房。这晚正赶上月黑天,满宅漆黑,忽然,房脊上涌现出两条人影,窥伺良久,绕房顶兜了一圈,便一先一后从高处蹿到平地。 两人行动轻悄无比,贴壁循墙,一步一试,到了西侧院。院中摆着兵械和箭靶子,是个练武场。一个夜行人径到窗畔,侧耳倾听,没有听到一点声息;往内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他往四下瞥了瞥,对伙伴附耳道:“小心,我可要入窑了。”奔到屋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随后抽出匕首,插入门缝,居然划开了闩。他的同伙提刀在旁,替他巡风。 这儿是肇忠宁的住处。夜行人钻进屋,里面居然没有反响。夜行人眨眨眼,似见蚊帐低垂,蹲下去就手一摸,脚榻上并无鞋子。这可奇怪,帐子放下,床上应当睡着人,可又不见鞋。夜行人撇嘴冷笑,一匕首挑起纱帐,床上果然没卧人。 陡闻外面微有动静,旋听同伙低声疾呼:“点子出来了。扯活!”屋内的夜行人立刻一个箭步,抢出房间,便见一条人影如飞地奔过,外面夜行人如飞地追去。屋里出来的夜行人收起匕首,回手将钢刀抽出,紧追而去。 头一个人影奔出住宅,到了柳林边,略一停顿,回身等候追赶者。眨眼间,两个夜行人赶到。等候的人便是仙宗门九弟子肇忠宁,他凝眸一看,微淡月影中,辨出一个夜行人长髯飘飘,正是自己的父亲肇怀元;第二人身形魁梧,相貌狰狞,是与若霓和李天波交过手的雪中人,但是肇忠宁不认识他。 肇怀元指着儿子道:“好小子,在这里呆几年,连爹都不要了。几个月不和我见面,叫你出来不出来,还花言巧语地支吾。你说,你小子究竟跟爹在玩什么心眼?” 肇忠宁道:“爹,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仙宗门武功宏大精深,区区几年,我哪能尽学到手。” 肇怀元哼道:“我叫你来偷艺,只为了争一口气,并不是真叫你做允哲的弟子。你只要搞明白仙宗内功的精义,仙宗剑的诀要,回头告诉我即可。谁知我养了个白眼狼,叛亲忘本,我问你,你为何不见我?” 越说越生气,扬起刀背,啪啪朝肇忠宁身上连抽几下。肇忠宁一面躲闪,一面分辩。他的身法很灵活,肇怀元出手多数打空,顿时暴怒,唾骂道:“混蛋,你不得空,怎么不得空?你还躲,还狡辩,翅膀硬了不是?你给老子跪下!” 肇忠宁无奈,只得对着肇怀元跪下地。肇怀元气呼呼地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肇忠宁道:“我叫肇忠宁。”肇怀元道:“为何叫这名字?”肇忠宁道:“因为爹爹是关宁铁骑出身,要我永不忘本。”肇怀元追问道:“你爹叫什么名字?”肇忠宁不敢言。肇怀元厉声道:“快说!”肇忠宁低头小声道:“爹爹肇怀元,为纪念袁督师而改名,袁督师字元素……爹爹,你问过我多少回了。” 肇怀元干涩地道:“亏你还记得!你爹当年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剧盗,后被清兵包围擒斩,是关宁铁骑救下我,才算捡了一条命。拓跋兄弟拿我当亲兄弟看待,对我有救命之恩,不幸死于仙宗门之手。做人最怕昧良心,忘恩负义,我带你在神明前发过誓,托付你偷招窃技,助我复仇。就干这一点事,你竟都办不妥,让雪大叔苦心设计的圈套,全落了空。” 肇忠宁这才知爹爹身旁那人,就是凛冽掌祖师爷之子雪中人。当年的一彪二熊和肇怀元,都是雪中人父亲的弟子,在关外横绝一时。 雪中人开口冷声道:“当初我为师门雪耻,找允哲夫妻决斗,打不过他们,还留下这一脸伤痕。肇师弟想出这卧底偷艺的法子,好不容易将人送到这里,苦混六七年,没想到还是办砸了。” 肇怀元不由羞愤,唰的又一刀背,向肇忠宁打来,骂道:“臭小子!你爹在江南收的徒弟,没有一个练得出本事,就看你有点能耐,又是自家孩子,方将你遣这儿来。今年夏天,我叫你先杀了这家的小娘们,或那个吃奶的小崽子,一晃快入冬了,不信你真没有机会下手。” 肇忠宁喃喃地道:“爹爹,你是我爹,我岂敢忤逆。你教孩儿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我师父一心一意教我武功,师母也垂怜我,我在这里快七年了,深受师父一家恩德。我要是怀着不轨之心,不也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么!” 雪中人阴森森冷笑起来,道:“真是巧舌如簧。肇师弟,我看罢了,你这孩子别说报仇,能不翻脸弑父,就算没丢肇氏家门的丑。” 肇怀元大怒,发狠道:“我等他弑父,我先取了他小命!忠宁,我看你不是念恩,八成是恋上若霓那丫头片子了。你说她有些轻慢你,也许你偏吃这套。她娘那般天生媚骨,那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 猛听林中一声怒叱,一条人影蓦地飞出,青羽剑杀气腾腾,向肇怀元疾刺过来。 家里深夜来贼,若霓早有察觉,立即赶到嫂子那里。荷素自从被李凌霜割发羞辱,从此异常机警,半夜进来人,她也听见了,摸黑窜起。若霓隔门轻轻叫了一声,荷素方微松口气,还想出门助她拿贼。若霓让她保护小宝宝,不要离开房间,随后跟踪下去,也来到柳林边。 三个人的对话,若霓听得真真切切,又惊又怒,浑身直打颤,想到雪中人等为报仇,施这么大的阴谋诡计,花这么大心血,自己全家差点就遭暗算。她满腔怒火,嚯的一冲上前,青羽剑上下挥动,快到无以复加,非要将敌人全斩了不可。 第49章 酒馆审敌情 若霓飞扑过来,寻仇的雪中人和肇怀元惊喜交加,雪中人一声大喝:“小朋友久违了。我雪中人今夜有缘,咱们把账算算清!”钢刀一展,向若霓唰的扫来。 若霓倏的跃开,肇怀元顺手也劈来一刀。若霓一闪身,只一削,敌刃骤然收回,肇怀元心里一惊,暗道:“好刁的剑法!” 这时,肇忠宁蓦地跳起来,喊了声:“爹!”赤手空拳,将肇怀元拦住。肇怀元抽招换式,往后略退,复又进攻。肇忠宁一步不肯让,父子俩僵持不下,肇怀元陡然大怒,喝道:“你当我真舍不得打你?”唰的一展刀,照儿子头顶劈下。 肇忠宁忙一闪身,又急忙一纵,截击肇怀元。但肇怀元并非真砍,虚发一招,早已收手,仍冲若霓袭来。若霓身形快如飘风,一剑从雪中人肩头划过,霍然旋身,向肇怀元耳后“窍阴”穴刺去。肇忠宁没想到黑暗中,若霓竟能径打穴道,急耸身,飕地窜出二尺多远。 肇忠宁不容他们攒攻若霓一人,捻双拳奔进战圈,破死命地拦阻爹爹和雪中人。他功夫很利落,肇怀元又有所忌惮,一口钢刀,生生被双拳抵挡住。 雪中人恚极,他要取若霓性命,偏偏肇忠宁碍手碍脚,若霓的剑又快得惊人,两次险些刺中他。雪中人不由厉声叫道:“呔!好小子,给你!”左臂一抖,骤然发出两枚腐骨钉。 这两枚腐骨钉不是打向若霓,而是向肇忠宁打来。黑暗中,肇忠宁骤出不意,没有躲开,暗器哧溜打进身体。若霓虽恨肇忠宁,但见他奋身相助自己,忍不住喊道:“是腐骨钉!中毒后一个对时准丧命,快剜出来。”说话间,十分手快,嗖的一剑,照雪中人肋下刺到。雪中人急闪不迭,连退好几步。 “腐骨钉”被若霓一言道出,肇怀元父子一齐震动。肇忠宁顿觉受伤处支持不住,叫道:“爹,我中暗青子了。”肇怀元愤然大怒道:“好狠的师兄!你怎么对我儿子下毒手?”慌不迭地迎上去,急问儿子道:“你伤哪里了?你快快住手,别乱动,越动毒行的越凶。爹爹给你想法。”肇忠宁已步履倾跌,肇怀元急惧交加,一伏身,背起肇忠宁,狂逃而去。 雪中人冷笑一声,照准若霓,也连发腐骨钉。若霓身法很快,腐骨钉全部打空。若霓把自己的暗器也掏出一把,一团铁砂子疾打出去。雪中人唰的一蹿,险些失手。 若霓的青羽剑趁机袭来,连人带剑,一阵飓风似的,向雪中人一挥。雪中人用刀猛架,若霓剑锋一转,反向雪中人刀上削来。雪中人翻身将钢刀一压,他的手劲奇大,钢刀又是极犀利的一口利刃,若霓撤招不及,一声清脆的磕响,若霓觉得右手虎口一阵发热,青羽剑差点撒手。 若霓急往外撤,再不肯硬碰。雪中人却单找若霓的青羽剑口,给她硬砍硬劈。两人是以十分快,对十分强。雪中人打了半天,见自己连仙宗门一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下,勃然大怒,猛喊一声,往开处一窜,腐骨钉突然又出手,掠空打过去。 若霓一闪,雪中人身随钉进,钢刀也扑面打来。若霓左闪右躲,也连发铁砂子。这一回合,是兵刃夹暗器,凶险无比。双方倏进倏退,眼看到了湖水边,若霓一回身,斜挂单鞭,疾点雪中人脉门。雪中人猛往上一抬腕,硬碰上去。若霓一撤,雪中人陡然扬左手,狞笑道:“哪里躲!”三枚腐骨钉嗖的打出。 此时相隔甚近,闪躲不易,雪中人堵在岸边,若霓要避暗器,便会落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蓝色火焰掠空射来,尖啸声中,三枚腐骨钉尽数被蓝光裹噬,飞落老远。 雪中人大惊。若霓更不迟疑,铁砂子也唰的洒出手去。黑雾散漫,猝难躲避,雪中人脸上竟被打中几粒,破皮入肉,一阵疼痛。雪中人不知铁砂子无毒,唬得往后一退,不敢再厮杀下去,只怕耽误时间,毒发身亡,于是紧咬钢牙,大骂道:“该死的丫头,你等着,太爷早晚取你小命!” 雪中人把腐骨钉一股脑儿打出去,若霓忽忽闪身,雪中人猛顿足,施轻功一抹地往柳树林跑。若霓从斜刺里追过去,雪中人脚程相当快,一眨眼已扑入树林。若霓防着他的腐骨钉,略一迟缓,雪中人已钻入林中没了影。 若霓在林中搜了两圈,都没见雪中人,想是穿林跑了。她只是纳闷,不知何人暗施援手,发出蓝色火焰。黑暗中有这眼力、膂力、准力的人,武功非同小可。但此人并不现身,若霓不敢在外多逗留,忙返回家里。 荷素候她回来,忙问详情。若霓一一告诉了她,荷素懔然变色道:“肇师弟居然是仇人的卧底!这该怎么办?如今仇人找上门来,我们固不怕和他们明刀实枪地决斗,可万一他们乘夜放火呢?现在爹娘不在家,就你我二人,人手实在太少,只怕顾不过来。” 若霓道:“我看他们挑这时候来,就是趁我们家里空虚。”忍不住又冷哼道:“真是瞎了他们的眼!就算仙宗门只剩一个人,也不是好惹的。” 荷素道:“妹妹,我们还是要加倍小心,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们是亡命之徒,下这般大苦心,一定志在必得。如果他们成群结伙来偷袭使坏,可是防不胜防。”若霓点点头,以为嫂嫂的担忧不无道理。 天一亮,荷素先到下房,把男仆们叮嘱一遍,叫他们格外留神,看见眼生的人在附近,立刻禀告自己。若霓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父母,发到京城;一封给绍兴的钱师叔,将肇忠宁的事告知他,并请他速带弟子前来帮忙。 遥迢湖这里,就允哲夫妇一处大宅,并无乡邻。要十几里地以外,才有小山村,四十里地外,才是县城。因此湖边如有外来生人,很是打眼,一下就暴露了。 一晃十来天过去,风平浪静。那钱晓风收到信,一看内容,毛发直竖,当日即率众弟子策马出发,昼夜兼程,三日后便赶到遥迢湖。若霓姑嫂给师叔接风洗尘。钱晓风惭骇交迸,想不到肇怀元父子接近自己,是为了寻仇。肇忠宁在师兄府上一呆六七年,仙宗门的底细,全泄出去了。 若霓见师叔两眼通红,不住拍桌子打板凳,只得劝慰道:“凛冽掌是冲我父母来的,钱师叔,你别急,有我爹我娘呢。”钱晓风长喟道:“孩子,我真真对不住你爹娘!”又一瞪眼,发狠道:“不抓住肇怀元父子,大卸八块,我誓不为人!” 数日后,遥迢湖忽然出现一个气象纠纠的大汉,在允宅前神头鬼脑地转悠。钱晓风和若霓立即察觉,追出去一看,那汉子转眼不见了。钱晓风心里一动,绕着湖查勘一遍,在附近树林、坡塘、荒岗仔细搜索,都没有踪迹。 钱晓风反倒心惊,那汉子身法如此之快,显然是个强手。他极不放心,隔日又将最近的小村庄搜了一回,也没异常。钱晓风遂对若霓说,他要去县城走一趟,看那里有没有动静。若霓立刻要跟他一道去。 两人给荷素交代了几句话,骑上马,火速赶到县城里。这时候,已将近黄昏,万家灯火。钱晓风和若霓把城里的几家客店,都踩了个遍,变着法打听,有没有行径扎眼的客人,尤其寻觅遥迢湖见到的那个大汉,但一无所获。 这时候差不多到亥时了,钱晓风和若霓还没吃饭,便随便找了家酒馆,打算吃点东西,然后若霓返回去,钱晓风留在县城,再查访一天。 哪知二人刚一走进酒馆,顿时警觉起来。只见角落里坐着两个壮年男子,身躯矫健,一个圆脸膛,左颊一块伤疤,身穿蓝布裤褂,打着花裹腿,墙上靠着一把锯齿飞镰大砍刀。对面那人,方廓海口,大耳有轮,身穿土黄色杭绸大褂,右胯挂着一条三节棍。 钱晓风和若霓顾盼一眼,坐到离二人不远的座位,点了饭菜。听二人说话,似闽南一带的口音。这二人也把钱晓风和若霓觑了一个够,随后自己闲谈起来,却有意无意的,放大了声音,忽然议论起武林中的事,从各大门派,到技击绝学。那个圆脸汉子便大笑道:“其实我顶看不上那些名流正派,自以为大名鼎鼎,结果给鞑子当奴才,低头折节,白费了一身武艺。” 对坐的方脸男子冷笑道:“那些名流也不是真名流,多是以门户标榜,自矜所得,狐假虎威。京中朝贵养着许多这些人,好像是崇武彰强,实在和清闲堂养蟋蟀无异。” 圆脸汉子嚷道:“着哇!所以我练了几十年功夫,也不肯去做蟋蟀,给人骂没脊梁骨。不过我说这话可能得罪不少人,幸好这儿没有名流子弟,否则在下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啦。”说罢哈哈大笑。 正狂笑间,一个包子飞打过来,恰好堵进他的嘴。圆脸汉子被噎得满脸通红。方脸男子猛地跳起来,伸手便掣三节棍,一支筷子箭一般射来,插入他右手背,钉在三节棍上。 一个瘦挺的老者轻飘飘窜过来,紧挨着方脸男子,嘻嘻笑道:“相好的,坐下,既然来了,咱爷孙再聊会儿。”左掌一按男子肩头,男子不由自主,愣柯柯地坐下了。他想不到这老者居然有这么精纯的内家功夫,一个巴掌,就把自己压制得不能动弹。 若霓也一晃过来,就在旁边,拣了一个座位,看住圆脸汉子。 钱晓风自师父死后,由允哲代授功课,名是师兄弟,实为师徒。允哲教他练武,和江酩酊不同,专取其精,不好高骛博,只把挪元内功和一趟仙宗拳,尽心修练。钱晓风费了十来年工夫,终于领悟其奥义,竟成了内家拳的一代大家。这时,他将两个汉子拘住,一点不放松,立刻审问他们的来历,姓名,瓢把子是谁,到江西意欲何为。 讯问了许多话,这两个汉子咬定牙根,一声也不吭。钱晓风遂换了一个方法,亲自给二人斟了两杯酒,再用好话套问。两人依然不接这个碴,弄得钱晓风恼怒不已,脸一绷道:“我的话说尽了,光棍一点就透,你们不要自找倒霉。刚才你们冷讥热讽,骂贼话给我听,不用说,你们十九是贼人的探子。怎么着,爷爷我答理了,你们倒又不吱声了?” 若霓愤然道:“你们是不是凛冽掌的门徒?” 两个汉子怔了一怔。那方脸男子一只手受了伤,满头冷汗,不住地抖擞。圆脸汉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们不是凛冽掌的人,你们看错了。”钱晓风看在眼里,心中起了疑惑,道上吃横梁子的,断不敢来遥迢湖找事。方才二人那番话,不像是访仇人,倒像与会帮有关。钱晓风伸出三根指头道:“你们是这个,对不对?”暗指三点会。两个汉子对视一眼,虽没回答,看神态已默认。 钱晓风暗暗吃惊,不知三点会怎么也来遥迢湖找麻烦。既知对方是会帮的人,钱晓风便不肯在酒馆与他们啰嗦,噌的站起来,取出一块银子,丢给堂倌,对两个汉子道:“跟我走!” 两个汉子脸色一变,想觅路逃走,但哪里走得掉。钱晓风冷冷一笑道:“相好的,逃跑可没门,乖乖跟爷走。”伸手一拍方脸男子的背脊,只用了七分力,男子已失声痛哼出来。 忽闻酒馆外足声纷乱,杂着短促的呼哨声。酒馆里两个三点会汉子顿时明白,知道盟友来了,立刻一跳而起。圆脸汉子手一伸,便去抓锯齿飞镰大砍刀。若霓倏的窜身直前,一剑刺来,要不是圆脸汉子收手快,指头就被削断了。 第50章 百草岭助友 这时十多个汉子冲进酒馆,各执兵刃,阻在酒馆门口,五六人挥刃上前,形成包围之势。钱晓风一声长笑,大喝道:“相好的才来?”一转身,燕子掠空,施空手入白刃功夫,反冲了过去。 一个汉子摆钢叉阻拦,忽“哎哟”一声,翻身栽倒。另一人急抡绳镖,钱晓风蓦地伏身,一记扫堂腿,这人的绳镖反打向自己,斜栽出去,将旁边酒桌哗啦啦撞倒。钱晓风蓦地拧身一拳,直击到侧面使双刀汉子的“巨阙”穴,立时瘫倒在地。 余下几人愕然后退,钱晓风如风卷残云,冲开众人,已扑到酒馆门口,喊道:“侄女,外面招呼他们。”若霓应声顿足,剑走轻灵,从斜刺里跃出酒馆。钱晓风转身猛往人群一攻,倏地后退,也窜出去了。 三点会的人紧追不舍。此时天已大黑,钱晓风奔出酒馆,这才将腰间的鱼肠剑抽出来,一霎时,打得众人七零八落。钱晓风想抓一个俘虏套口供,不远处忽又传来呼哨声,正不知来了多少三点会的人。若霓道:“师叔,我们还是返回家。我怕这帮人行迹暴露,今夜就去家里放火。”一语提醒了钱晓风,一收鱼肠剑道:“对,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穿街走巷,直奔城关而去。时已近三更,若霓道:“城门恐已关了,不知能否叫得开?”钱晓风道:“侄女,你我还和守门的士卒啰皂?直接翻出去得了。”若霓笑道:“我可不会壁虎游墙功。”钱晓风瞪她一眼道:“燕子钻天你总会?”若霓道:“师叔别瞪我,黑灯瞎火,瞪我我也看不见。” 钱晓风道:“你就贫嘴。待会儿我爬墙出去,你愿乖乖和值守小卒交涉,便去交涉。我看你激昂的模样,又拿着一把剑,一准出不了城。” 两人到了城门前,果然城门已经紧闭了。钱晓风找到城墙根一僻静处,将大衫掖起,脚登城砖缝,轻轻窜上墙头。若霓在底下低呼道:“师叔,你真爬啊。”钱晓风不理她,一溜烟窜下地,无声无息。若霓急道:“师叔,我怎么办?”钱晓风道:“你爱过不过,我先走了。”真的拔腿便走。 若霓只得展轻功跃过城墙,追上钱晓风,嗔道:“好嘛,师叔这就要扔下我,遇见人贩子,还许把我卖了。”钱晓风道:“你这丫头比你哥滑多了。亏你不是个男孩子,要是男的,不知多少人被你诳了去。” 若霓正要说话,钱晓风突然嘘了一声,叫道:“当心!”一支暗器嗖的射来,钱晓风急一低头,也一扬手,打出一支袖镖。前方浓影里簌簌地一阵响,钱晓风和若霓迫近一看,草丛和一带疏林相接,暗器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两人互相知会一声,冒险淌进疏林,忽然,树上唰的跳下一个人影,把前路一遮,恶声吼道:“站住!”钱晓风昂然立定,双目一瞪,注视敌人。对方干瘦的身材,光着头,僧人打扮,手提一杆花枪。 只听这僧人道:“我听说仙宗门尊驾光临县城了,我手下孩子们不懂迎客礼仪,未免在贵客面前丢丑。好在我们有缘,到底在此相会。不知是哪一位高人,要替允掌门出场,我山人要开一开眼界。” 方才僧人腾空这一下地,如鹰撮霆击,气势非凡。钱晓风暗自惊疑,三点会有这般人物,不可轻慢,遂双手一抱拳,发话道:“我乃仙宗门钱晓风,来这里是想请教,不知你们与我掌门何事结怨,竟堵人家门口寻衅。我也请问师父法号上下,双方可否化干戈为玉帛?” 僧人道:“贫号桃叶山僧,本来是仙宗门的崇拜者。当年在四川道上,允哲夫妇为明太子,和大内侍卫动刀子拼命,浴血奋战,威震天下。谁知现在,仙宗门竟与清廷沆瀣一气,坏我三点会行刺义举。要不是允哲出手,这次玄烨就死定了。我们远道前来,就想给老朋友带个话:事情不要做绝,否则功夫再好,也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这话不用山人多说,我们是心照。” 这番话说得钱晓风赫然而怒,连连冷笑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们欲报家仇,雪国恨,这我佩服。但满清已一统天下,根势已固,百姓经三藩之乱,好不容易才安稳一点,难道你们又想轻动干戈?这些话不多说了,人各有志。但你可知,便是前明太子,也允公子、沈姑娘地恭敬着,你们不掂量掂量,竟敢上门示威。别说你们不过是一伙秘密会党,便是豺狼虎豹,敢对仙宗掌门张牙舞爪,休怪我仙宗门也不留余地!” 若霓忿然道:“师叔,我来和他比划!”钱晓风道:“孩子,你快闪开,人家究竟也是武林一脉,我们还得拿人家当人物。你一小辈挑战他,岂不是瞧不起人。”桃叶山僧桀桀大笑道:“你们两代人一起上,我山人也无怨言。”钱晓风冷哼一声,鱼肠剑陡掣在手,单剑直上,嚯的向桃叶山僧“膻中”穴扎来。 钱晓风这一发招,毫不容情。没想到他手快,桃叶山僧手更快,一斜身,从侧面刺出一枪。钱晓风暗夸:“好身法!”挥剑一拨,将花枪格开。桃叶山僧倏一退步,突然将枪一挑,以为钱晓风必撒手,但钱晓风剑法诡异,鱼肠剑往外一磕,剑背忽掉过来,险些拍在桃叶山僧肩膀上。桃叶山僧忽啦的一跳,窜出一两丈,回身一封门户,心想:“好剑法!仙宗剑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都身怀绝技,都会很好的夜行术,在疏林里闪展腾挪,剑与枪连拆十余手,打得难分难解。 若霓一旁看得跃跃欲试,忽闻身后树枝噼啪一声微响,若霓哗的转身,青羽剑快如闪电,随声一递。头顶树上猛地轻飘飘坠下一团黑影,挥刀把青羽剑一压。若霓急撤招,闪眼一看,来人长身而立,原来是那个青衫公子颜冠卿。若霓把精神一提,立刻展开仙宗剑法,进步欺身,向颜冠卿攻来。 颜冠卿功夫比若霓强得多,却只守不攻,环首刀更不肯砍向若霓。若霓早识得他的厉害,施展轻巧的身法,纵跃如飞,将青羽剑上下飞舞,只想把颜冠卿放倒。 她一心对付劲敌,竟忘了还有黄雀在后。方才踩响树枝那人,陡从若霓身后,噗嗤发出两道红光,也不知是什么暗器。颜冠卿一惊,想也未想,往前一窜,环首刀照红光一挡。恰巧若霓青羽剑刺来,一下扎进颜冠卿右肩背。 若霓吓了一跳,急忙撤剑,不知颜冠卿玩的是哪一出。那发暗器的人蹦出来,慌不迭地道:“颜掌舵,我失手了!……”颜冠卿摇头道:“你退下去。”若霓忍不住问道:“颜公子,你既来挑衅,又出手相帮,究竟意欲何为?” 颜冠卿淡淡笑道:“文姑娘,我不是来找事,是来和事的,你千万别多疑。”说罢奔向桃叶山僧和钱晓风。两人正旗鼓相当,斗得浑身冒汗。颜冠卿迅如旋风,已转到钱晓风背后,“游龙探爪”,环首刀照钱晓风右臂一搭,钱晓风的鱼肠剑当啷落地。若霓娇叱一声,急扑而来。哪知颜冠卿左手一伸,竟把桃叶山僧的花枪扣住,一把夺过来。桃叶山僧失声一叫,踉跄退步,瞪眼怒视他。 颜冠卿道:“桃叶师父,对仙宗门我们只可明斗,不能暗扰。你口信已传到,走罢。” 桃叶山僧怒道:“冠卿,你忘了堂会上那三刀六洞了!你再枉法,神仙也救不了你。总舵主之令,你也敢违抗?”颜冠卿道:“总舵主那儿,我自会去解说。如你所言,允掌门夫妻救过明太子,便这一条,足抵所有过失。” 桃叶山僧看看若霓,浊声道:“冠卿,你魔怔了,若不忏除业障,早晚必有灾祸。”颜冠卿道:“我心里自有分寸。桃叶师父,会盟还有更要紧的事做,我话已表过,你们今晚就撤走!” 他说的这等斩钉截铁,桃叶山僧愣了片刻,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喟叹一声,带着那发暗器的会友,悻悻而去。 钱晓风看呆了眼,忙向颜冠卿道谢。颜冠卿微微笑道:“你们回去,凛冽掌的人也暂时不会来扰乱,贵府目前没什么要紧了。”钱晓风和若霓对视一眼,忙探问底细。颜冠卿没有多说,一抱拳道:“在下还有事要办,恕不能久待,告辞。”转身离开。 若霓不由问道:“颜公子,你往哪儿去?”颜冠卿回眸注视她片刻,黑暗中,若霓也觉他眼光灼人。颜冠卿微一笑道:“说起来,你们这位圣主也确实该死。五年前的中补案,康熙下诏,将名医朱方旦处死,其着作尽行焚毁。他的信徒乃至收藏其着作之人,也一并屠戮。只有一个弟子逃出生天,藏到了这里百草岭。现在官府也得着消息,准备搜山捉人。我要去百草岭走一趟,钱前辈,文姑娘,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倏然走了。 若霓怀着满腹心事回到家,思想颜冠卿武艺绝顶,竟不惜受伤,两次相让。现在他身上带着伤,要去百草岭救人,自己应当走一趟,助他一臂之力,也趁此还了他这人情。 打定主意,翌日一早便溜出去,只叫佣妇转告钱晓风和嫂子,自己有事出门一趟,勿需担心,不日即回。 若霓怕钱晓风前来拦阻,不走大道,打马顺着小路,向百草岭驰去。寒风阵阵,落叶萧萧,天上愁云密布,不一会儿冷雨袭来。若霓走了三日,终于到了百草岭山脚下。秋意深浓,满山飘香,山谷中一条小道,直奔正南的山道。 若霓弃马登山,走了约十里之遥,雨已停住,满天云雾已散,看西边山坡上有一座房子,掩映在秋林之中。若霓从野道攀上去,见这里并不是民房,而是一座古道观,前面一大片杜仲,树挺叶绿。 若霓来到山门下,见当中的山门和两边的角门,都年久失修,以为这道观和太行山上的大悲寺一样,破落不堪。谁知走进去一看,当中的甬路砖石很新,大殿前没有乱草,门窗完好,只是里面的神像有些残破。 这是一座穿堂的大殿,转过神橱,就见里面配殿虽年久失修,但很干净。正殿前的月台上,隐见火光,一个姑子跪在台前,她的面前有一个炭炉,上搁着药罐。这姑子半坐半跪,在那里吹火。 若霓见观内有人,心下暗喜,遂走上月台。道姑听见细微的脚步声,站起身,回头一看。若霓细看这姑子,年纪不大,面孔黑里透红,穿一身粗布袍,头上挽起一个高髻,身材挺脱,宛如一棵茁壮的松树。 若霓正要说话,便看颜冠卿从正殿内走出。他一见若霓,又惊又喜,俊眼熠熠发光,欣然道:“文姑娘不期而至,真令人喜出望外。”若霓微笑道:“那晚失手刺伤公子,我实在抱歉。不知公子伤势怎样了?” 颜冠卿含笑道:“一点小伤,不用挂虑,承文姑娘关心,在下万分感念。请到殿里稍为休息,待天黑之前,再下山。” 若霓一愣,淡笑道:“这是做什么?你说那位名医的弟子有危险,我此来愿效微劳,干嘛撵我走?虽然我末学后进,武功粗浅,但总还可以充数。你视我仙宗门为友,几次高抬贵手,殷殷雅意。这恩德一日不还,我就一日不得安心。” 颜冠卿不由激动,强抑感情,摇头道:“文姑娘,你这可是误会了。姑娘陌路救危,在下钦佩不已。我做的那点事,值不得居功,姑娘来此,要说是为了报恩,我愧难拜领;要说是为了朋友之谊,这一回是非常之事,万分危险,所以我不能让姑娘冒险。” 若霓松口气,笑道:“明白了。殿里方便么?我可要打搅了。” 颜冠卿看她这模样,分明是不肯下山了,只得转头对那道姑道:“请烧一点茶水待客,这位文姑娘是我朋友。”又对若霓道:“这是流华香道长的弟子,道号百部。流华香乃朱方旦的第四位高足,也是中补案唯一的幸存者。”若霓见礼,百部谦然道:“施主请里面坐。” 第51章 坤道勇自绝 进了大殿,见迎面的神像,并无五供,只有一个香炉,神像前铺着些蒿草,上面有两个破旧的蒲团。神橱前放着颜冠卿的环首刀,东边有一块青石,上点一盏半明半暗的油灯。 颜冠卿请若霓屈尊,在蒿草上休息,自己在一旁相陪。若霓环顾四周道:“这深山幽僻之处,隐姓埋名,最好藏身,官府是怎么知晓的?既已暴露,怎又不立即逃走呢?”颜冠卿道:“我得到湖北会友传来的急信,说官府发下一角文书,有人举报,流华香逃到了江西这一带。江西衙门这边,不敢怠慢,下意探查,不出多久,势必要搜到这里。” 他叹一口气,放低声音道:“照说确实该立刻避走,无奈流华香本来有病,从汉阳逃到江西,病已加重,但她不舍师父的着作毁灭于世,于是在这儿凭记忆,将书背写下来。我催她快走,但她婉言坚拒,说自己忧劳过度,时日不多,恐再经不起路上磨难,她定要将书写完,生死由它自去。” 若霓不禁躁道:“你由着这姑子胡来!官兵大队来了,生死不是她一人的事,还有你呢,还有百部呢!” 颜冠卿见她为自己着急,心血一涌,柔声道:“这就是我叫你下山的缘故,我不想将你也搭进来。” 若霓镇静下来,放缓声音,问道:“什么书这么要紧?”颜冠卿道:“就是朱方旦的《中质秘录》,里面记录了他在医学上的新见解。朱方旦是个奇才,宣讲一个人的中道在山根之上,两眉之间。他的医学着作,非同凡响,可惜被康熙一把火焚烧殆尽。”若霓惊奇地道:“嗯?中道在两眉之间?这倒新鲜。”颜冠卿笑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将其当歪理邪说烧掉,也着实令人惋惜,书里有许多疗疾绝方。” 若霓遂道:“流华香在哪儿?你带我去见见她。” 颜冠卿站起来,引若霓来到东配殿,见殿内灯火昏黄,右边木桌后,斜倚着一个中年道姑,身形消瘦,面无人色。颜冠卿走到桌前,轻轻唤醒她,告知道:“有朋友来了。这位是文姑娘,专程来见道长的。” 流华香抬起头,见面前一个绝色少女,身配长剑,和颜公子并肩而立,恰是一对璧人儿。流华香发青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个“来”字。若霓挨到她跟前,这才听见她哑着嗓子,低声道:“我就快记完了,最多两三日,你们便可把书带走。” 若霓道:“道长,我们为救你而来。现下有旦夕之危,别耽误时机了,快快离开。书可以等到了安全之地,再写不迟。” 流华香摆头叹道:“我仗着师父的神草补气之力,可以苟延一时,但我深知自己已经灯尽油枯,决活不长久。现在我惟愿能完成师父的大作,只要书作完好,流芳后世,让师父不至白白丢命,我死也无憾。” 若霓不由急道:“道长无论如何,都别拙想。你好容易逃出一条命来,只要你能将就支持着,容我们保护你离开百草岭,安置妥当,你可以慢慢调养身体。” 这时百部端来药汤,流华香没听见若霓的话似的,让百部再找纸来,说罢将灯剔亮,拈起桌上破笔,在残砚上膏墨。颜冠卿轻一拉若霓,二人退出去,站在院中。颜冠卿小声道:“没有用的,这些话我说了不知多少遍。流华香铁了心,眼里心里,只有她师父的着作。” 若霓视线扫向东配殿,说道:“颜公子,你我的生死也系于这一线了。如果官兵现在围剿过来……” 颜冠卿道:“我尽人力,听天命罢。文姑娘,你不能呆在这儿,天黑以前,必须下山。你来这一趟,我铭感五内,实话跟你说,我就是现在便死,也觉快心遂意了。” 这话太直白了,若霓脸红耳赤,将身子一扭,往院外走去。颜冠卿忙跟随出来,喊了声:“文妹妹”,赶上前道:“你可别恼我,我说话冒昧,但心里却是至诚至真。”若霓的确有些羞恼了,脸一沉道:“你还这么说话,我可要对不住你了。我远道来救危,可不是来听这些浑话的。” 颜冠卿含愧低头。若霓返回大殿,坐到蒿草上,心里微微有点不安,不知刚才语气是否过重。百部将沏好的茶端进来,不过是两个黄沙碗,但茶却很香。颜冠卿坐到若霓对面,意似难堪,默默无语。 若霓轻咳一声道:“三点会那么多人,怎就你一人前来?”颜冠卿道:“事情紧急,县城那帮人是东南会盟的,受总舵主辖制,我岂能任意调派。”若霓问道:“你人单势孤,为何非要冒险救难?” 颜冠卿叹了口气,说道:“我已不是无知少年,徒仗一腔热血,做事不计后果。朱方旦实于我有恩,先母卧病数载,用了他的药石方才痊愈。他曾与我交流炁功,所言对我甚有启发。中补案发作后,朱方旦被斩,他的书也被销毁,只有流华香道长携半部《中质秘录》逃走。我想此书如果垂之后世,能救多少性命,这才不惮危险,赶到这儿来救书,救人。” 半晌,若霓方感慨道:“颜公子太英雄气了!你别嫌我累赘,这件事,我也当仁不让。我可不能眼睁睁看你一人去赴汤蹈火。” 一句话说得颜冠卿眼蕴深情,目闪威棱,心中不快全消,将环首刀一拍,毅然道:“文妹妹放心,我这把刀可不是吃素的。我便是拼得人在命不在,也不能教你受伤害。” 若霓秀眉一皱,颇嫌这话不吉利。留神看颜冠卿的刀,长约三尺,刀柄入鞘,只露一个龙雀大环,系着杏黄手绳,真金饰检,绿鲨鱼皮刀鞘,两个挂耳。颜冠卿见她注目自己的刀,便把刀拿起来,递给她道:“文妹妹你看。” 若霓将刀接在手里,右手穿进手绳,左手按刀鞘,顺手一拧环首,哗的一声刀蹦出来,冷光嗖嗖,夺人双眼。刀鞘敲击刀身,如钟磐之声,真称得上龙吟虎啸,实不亚于哥哥的青霜宝剑。 若霓不由称赞道:“真是一口宝刀!”颜冠卿慨然笑道:“文妹妹喜欢,我送给你。”若霓忙插刀入鞘,还给他道:“我怎能夺人所爱。”颜冠卿道:“我的东西,妹妹拿着,才是我真正的心头之爱。”若霓撂下刀道:“我只会使剑,不会用刀。颜公子心怀天下,身负重任,正堪佩此宝。我只想请教一下,这样一口宝刀,有名字么?” 颜冠卿微笑道:“你看刀背铭文。”若霓又拾起刀,拔出细看,背刃一条龙形金缕,铭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若霓吐舌道:“开眼了,原来是大夏龙雀刀!失传几百年,颜公子从何得来?”颜冠卿道:“这是我大明皇宫所藏宝器,剑有青霜,刀有龙雀。”若霓一愣道:“大明皇宫?莫非颜公子是明皇室后人?” 寂然片刻,颜冠卿轻声道:“先母平阳公主,是懿安皇后之女。”若霓一惊,凝视颜冠卿道:“令堂是明熹宗和张后的女儿?”颜冠卿点头道:“文妹妹很了解前朝之事。” 若霓道:“家母讲过甲申那年,李闯入京,张后在寝宫殉国明节。”颜冠卿声音沉重地道:“是的。当时思宗派人劝懿安皇后自缢,仓促未绝,李岩已入宫,令宫女扶懿安皇后上座,差人护卫,当晚懿安皇后终于自尽殉国。” 若霓好生感叹,不禁又想起李天波,品行为人和李岩真是一脉相承。不知现在他走到哪里了? 当晚,颜冠卿值守观外,遥见东北面,林木掩映中,有一大片火光闪烁,在山道上急行,如串串流萤,乍明乍暗,忽高忽低。颜冠卿纵下地,奔进道观,若霓正巡视回大殿,一见颜冠卿,心头一动,目视着他。颜冠卿点头道:“官兵过来了!” 若霓伸手就去拔剑,颜冠卿忙道:“快叫起流华香师徒,从后山走。”若霓一下醒悟,应声而去,扑到东配殿。流华香师徒刚止灯睡下,便被唤起。百部忙替师父结束停当,跟着若霓急趋入后院。颜冠卿等在那里,四人立刻从后门奔出,往西南方山下撤走。 后山小道几乎尽没入野草中,两旁杂木丛生。流华香昏夜走急路,强支着没走出几里地,便通身浴汗,牙齿战战地错响。百部扶着她走不快,焦灼万分,问道:“师父,你能行么?”流华香呻吟一声,忽地一绊,倒地不能起来。 若霓急道:“这可不成,转眼官兵就追上来了。” 流华香只觉肢体痛不可忍,俯仰叹道:“我看我到此,已算幸免了。请二位义士将百部和书带走,就让我留在这里,随我去罢,我实在跑不动了。” 若霓想不到她身体如此脆弱,因道:“道长,且别灰心,有我们呢。我们可以背你走。”百部忙道:“我来背师父!”急一伏身,把流华香背起来,大洒步便跑。 这时清兵已分数路包抄过来,一队人扑向道观,忽的漫散开,将观前观后把住。另有十数条人影奔向道观东墙,越墙而入,紧搜一回,发现流华香遗留的东西,急忙禀告长官。于是一声令下,清兵奔向后山,灯火都往后山照去,顿时发现有人逃窜。清兵哗噪道:“犯人在这里!犯人从这里跑啦!” 颜冠卿叫若霓护着流华香师徒下山,自己一转身,挥刀迎战。霎时劈头射来一阵箭雨,颜冠卿身法极快,搪开这波攒射,清兵已冲了过来,顿起兵器交触之声。 颜冠卿身形疾如闪电,刀光过处,清兵接连倒地。群卒大哗,初往后一溃退,见只有他一人,倏又合拢上前,刀矛齐进,围攻不舍。 颜冠卿扼住山道,刀光霍霍,将清兵卡住,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清军被他砍得已攻复退,已退复攻。颜冠卿挨够时刻,且战且走,故意往东南飞奔。回头一看,后面清军灯笼火把,全冲他一人盯上来。 此时官兵竟认定他是要犯,紧追不舍,不断放箭。颜冠卿抽身回斗,也还施暗器,一股股蓝色火焰将来箭尽数击落。清军奋力想截住他,颜冠卿的大夏龙雀刀使得出神入化,清兵拦不住他,反而连连后退,颜冠卿翻身又走。 清军大恚,仗着人多,拼死围阻。颜冠卿只身单刀,左突右奔,转眼又要陷入重围。忽闻一声娇喝,若霓绸巾蒙面,展飞纵术,奔来与颜冠卿骈肩拒敌。颜冠卿精神大振,刀剑合力,如狂风扫落叶,清军支持不住,二人夺路穿林,翩然往山下如飞而去。 清兵哪有这么快的脚程,待追到山谷,下面一条溪流横亘,水流湍急,中有数个大石。颜冠卿和若霓蹈石跳溪而过,清兵也想越溪追赶,无奈没有那轻功,跳不上大石。官兵叫嚣不休,数十支火把齐照,不住向对岸放箭。 颜冠卿和若霓甩掉追兵,展开夜行术,复奔西南,去找流华香师徒。这时山上山下,都有清兵往来密搜,设卡布防,但颜冠卿和若霓如入无人之境。到了一处乱山岗的背坡,若霓道:“我将她师徒就送到这儿,叫她们隐匿起来。她们肯定没离开这一带,我们好好找找。” 果然流华香师徒潜身处,就在一个荒草遮掩的石洞里,百部蹲在地上喘息,流华香紧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这时天已微亮,但洞中依然黑暗,颜冠卿点燃火折子,再把火吹灭,只剩一点红光。看那流华香,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昏惘欲绝。 若霓看得心中嘀咕,难不成白费力气了,这道姑似已无救。颜冠卿低声问道:“道长,你喝水么?”流华香嘴唇颤动,却发不出声。百部说自己也嗓子冒烟,非喝一点水不可。颜冠卿将水囊给她,百部先给师父喂了几口,方仰头大口大口,把水囊里的水全喝了。 忽听外面一片喧腾,颜冠卿、若霓和百部全站起来,扑到洞口往外窥望。哪知流华香自知病重,已明死念,此时望着百部背影,惨然一笑,哑声道:“百部,为师先走一步!”右手往嘴里一塞,喉咙咔的一声,人挣扎了两下,便扑地没气了。 第52章 青羊宫打擂 颜冠卿三人一齐回头,流华香的身体已趴倒。三人大骇,抢过来俯腰扶起一看,口鼻流血,嘴唇发紫。百部失声一叫道:“师父服毒了!”探口鼻,扪胸口,一点气息也没有。掰开流华香手指一看,尚有残余毒药留在手心。 百部哇的大哭,也要自尽。颜冠卿忙阻止她道:“噤声,清兵就在外面。令师的病已无救,这是她勇敢处。你肩负藏书重任,可别犯糊涂,辜负了你师父。” 百部抽泣着,勉强抑住哭声。若霓叹了一声,心中对流华香暗自佩服。百部在洞里掘了个土坑,把师父草草掩埋上,背起包袱,不禁又滴下了伤心痛泪。于是颜冠卿和若霓掩护着百部,没入野谷晨曦,一路逃了下去。 这一番辛苦,只救出百部。颜冠卿打算将她送到福建武夷山,投奔灵卉宫医圣渐融仙姑。若霓和颜冠卿一起救人、夺路、越山,看见颜冠卿发出蓝色火焰,恍然大悟,那晚雪中人冲自己发暗器,是颜冠卿出手相救。她不胜感激,但颜冠卿的一腔柔情,反而使她懔然起了戒心。 等出了百草岭,若霓便与颜冠卿告辞。不说颜冠卿心中怅惘,连百部也依依不舍。若霓回到家,遭钱晓风好一顿数落,若霓只得向师叔赔笑。 这时沈宓和重光也已回来,李凌霜果然小产了,而且下红不止。沈宓尽心照顾她服药调养,并暗嘱重光好好安慰她。李凌霜面目黄瘦,一声不响。她养病的地方距桃源里不过一二十里,三点会的人也知他们在那儿,但慑于沈宓的威名,竟不敢前去讨伐。 李凌霜这次不但身体受损,且心力更亏,她把重光简直怨恨入骨髓,筹划计算,调养不足一个月,她竟想偷偷溜走。沈宓岂能放她如此离开,好言劝她跟自己回家,无奈李凌霜坚不肯去遥迢湖,沈宓只得把她送走。母子俩都明白,这是种下仇人了。 待允哲回到家,钱晓风将肇怀元和肇忠宁的事,告之师兄,只觉惭愧无地。允哲好生惊诧,想不到凛冽掌的人竟下这般苦心,卧底七年,方才发动复仇。他安慰一番钱晓风,又与妻子及钱晓风商议,肇忠宁在这儿呆了七年,知根知底,这事宜快不宜迟,须尽快找到雪中人和肇怀元,做个了结。又教钱晓风知会各地的仙宗门弟子,务必加以警惕,尤其留神肇忠宁的下落。钱晓风这才辞别回去。 沈宓不敢将李凌霜小产的事告诉丈夫,倒是若霓把流华香的案子,滔滔给爹爹讲了。允哲细问他们救人经过,得知颜冠卿的身世,不禁动容,对若霓道:“三点会的头目,多是前明皇室后裔,只这身份,便够磔刑了。你不要和他们来往。” 若霓忙道:“我知道。只是颜公子屡次相助,我不得不还他一个人情。” 允哲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女孩子,出头还什么人情,这事你该交给我或你哥来办。”他又摇摇头道:“不过中补案,确实令人惋惜。朱方旦立说新异,信徒众多,被翰林院编修王鸿绪参奏,一帮大学士包括明珠,认定他罔上、逆圣、惑民。九卿议奏朱方旦应立斩,皇上准奏,朱方旦和其弟子们就此送命,所有着作也全部被烧。顺承郡王勒尔锦力加营救,不但无效,自己还招致革职。这案子可说是一点都沾惹不起,你这孩子近来太野了,江湖凶险,你以后不许再出去胡闹。” 若霓不敢吭声,心里却想:“好在百部逃出来了,姓朱的总算有本着作留传下来。” 转眼到了腊月,新年将近。小魔笛陈辰晶带着年礼,到遥迢湖给师父、师母拜年,就便打听肇忠宁师弟的事。这时钱晓风已发快信,将凛冽掌找师门复仇之事,告知了所有仙宗门弟子。陈辰晶拆信一看,动魄惊心,急忙赶到遥迢湖,一来禀安问好,二来想到师父此时定需要人手,所以第一个奔驰而来。 不几天四弟子、五弟子、六弟子和八弟子也都赶到。只有三弟子与七弟子有事缠身,目前一个远在西南边陲,一个还在东北随萨布素将军围困雅克萨,准备全歼重新占据城堡的罗刹军。 允哲为群徒设宴,衔杯欢饮。陈辰晶不禁问起肇忠宁的事,允哲仰天冷笑道:“我在江湖上四十年,居然被他蒙住。他竟敢混迹到我家里来,居心叵测,足足待了七年,真是好大的狗胆!不把他逮回来,我绝不会甘休。” 众弟子不免骇然,一个个愤慨不已,恨不能立刻将肇忠宁捉到师父跟前问罪。沈宓叮嘱弟子们不要声张,只暗中留意肇氏父子的下落即可。 第二日,遥迢湖的把式场子收拾干净,群徒聚在练武场,各自将武功演练了一遍。允哲未脱长袍,但把各弟子一招一式的不足之处,指点出来,且说且练。陈辰晶等久出师门,实战中遇到许多疑而未决的地方,经师父这番指点,立刻豁然开朗,心领神会。 若霓兴致勃勃,在一旁观看。沈宓不禁暗地里向陈辰晶,打听李天波的情况。陈辰晶对李天波已是打心底里佩服,将他在兀剌河御敌的情形,细讲了一遍。沈宓悲喜交集,回到房间,悄流了半晌眼泪。 年后,弟子们逐个告辞离去,只有陈辰晶仍呆在遥迢湖,打算替师父看守门户。这时福建的孟长亭得知凛冽掌报仇之事,也想亲自前来,无奈家中有事,实在走不开,只得修书一封,派弟子带重礼,衔命到遥迢湖,向师兄问安。他和钱晓风都是江酩酊的弟子,允哲不负师祖所托,曾亲自指点他们仙宗剑、拳、内功三绝技。他们和允哲,可谓半师半友,交情非同寻常。 这时候,峨眉派的韩素文东游江南,后到江西,叩谒恩人。他和哥哥韩素衣年少时沦落戏班,差点被人侮辱,是沈宓和前明太子燕脂晖出手相救,并荐他哥俩去了峨眉派(详见《满地残阳》)。现在韩素衣已然是峨嵋派一代掌门,韩素文没有哥哥为人那般精细,但活蹦乱跳,能言健谈,比钱晓风还热闹。 韩素文取出土仪给恩人故友,包括小宝宝都有表赠。允哲为他备盛宴,韩素文气豪性爽,酒量与允哲有一拼。在遥迢湖盘桓半月,直到过了大年,他才告别回川。 临走时,他邀允哲和沈宓去四川一游。允哲心里有事,哪里走得开。韩素文特别喜欢若霓,常和她下棋、说笑、过招,像一对忘年交似的。他便撺掇若霓跟他去四川玩,还可以顺路拜访各处武林的名手,和草野的豪杰。若霓正是好玩的年龄,又害着相思病,憋在家难受,巴不得出去走走,便一口答应。 沈宓先未首肯,后来见若霓待在家里,闷闷不乐,满腹心事的样儿,知道她情思悠悠,心想让她出去分分神也好,反正不久一家人也要赴川扫墓。这几年荷素怀孕、生子,允哲父子又去了关外作战,及至今年清明节,方能去玉华山祭祀,沈宓遂说服丈夫应允了女儿。 于是韩素文带着若霓,一齐动身,离开遥迢湖,往四川而去。 两人到了九江,韩素文便带若霓登船,沿长江而上,可直抵重庆。若霓动问道:“韩叔,咱们不是出来游玩,顺便拜访能人的么?一路乘船,怎么访能人?” 韩素文捻须道:“你叔本是这个打算,无奈囊中羞涩了,怎么是好?要想走陆路,花费太大,除非先到哪里找找财去,看哪个油水大的贪官恶霸,一次搞上千八百两,才够我爷俩到处畅游。” 若霓抿嘴笑道:“叫我做贼啊?你先不说,这会儿闹没钱,要带我打劫,可真是我叔。看我爹知道了,你如何交待。” 韩素文搔头道:“这可真非易事,我搪不住你爹那手仙宗拳。不如这样,我们购办一些刀枪棍棒之类,从明天起,我与你下场子,跑马卖艺,赚点路费。这也算我武门中,能干的一种营生。好侄女,明儿你就装扮起来,过一把当街卖艺的瘾。” 若霓一努嘴道:“有瘾的是你老,我可不干这个!好好的女孩儿家,凭什么跑马卖解?”韩素文道:“这也是,你小姑娘不便出头露面,干脆改男装,明日我给你买几件男人衣服,咱爷俩上街露一手。”若霓道:“那你老人家也得改改妆,扮一个蹬大皮缸的老婆婆。” 韩素文咧嘴笑道:“我改,我一定改。咱爷俩都反串,练一回单刀破花枪,再蹬一回大皮缸,回头在那马鞍桥上,你再亮一手金鸡独立。我知道你从七八岁起,便敢扬鞭催马,驰骋于重山叠岭间。你的骑术,连你娘都要被你窘住。” 若霓笑道:“马上杂耍要看韩叔你的!你的脚大,踩在马上,不扯马缰,把马纵开飞奔,还可以比出各种姿势,准得不少彩头。我说,我们别上船了,到前面买脂粉膏药去。” 韩素文大笑道:“好侄女,你可别小看你韩叔,当年在戏班,我可真敢在四五丈高的钢丝上蹦跶。你说得对,我们还要准备些丸药,令人一看,就像两个卖野药、跑马戏的把式匠。” 韩素文一点不忌讳自己的出身,好说旧话,兴味不老。若霓和他胡扯一通,他笑嘻嘻看了若霓片刻,忽然道:“唔,不对!你这孩子生得太标致,和卖解的女子不类。就是年画上红线盗盒的女侠,也没你这般波俏可爱。那些仕女图上的病西施,又没你落落大方的英气。”若霓微笑道:“韩叔,你把我夸得太好了。” 韩素文便问她年纪,知她已摽梅之年,不禁发话道:“不好,不好。女孩这么大了,令父母怎么还不给你张罗亲事?”若霓脸一别道:“韩叔越发口无遮拦了。”韩素文道:“别害羞呀,凭侄女这品貌、门第,又有惊人武功,谁才配得上呢?你父母真该好好留心了。” 若霓佯恼道:“韩叔再说,我就回去了。”自己先跳上船。韩素文哈哈一笑,也跟了上去。 不一日,叔侄俩到达重庆,又从重庆骑马,直抵成都。此时正是一年春好处,翠染烟柳,花重故城。只是四川因兵祸连连,到处可见战火的创伤,直到三藩之乱荡平后,方开始慢慢恢复生机。但此时人口依然稀少,通省户口不过九万,还不到其他省的一县之众。 二人到成都时,恰逢青羊宫在打擂台,坐擂主的是熊背山的钢爪熊蹯。他武艺高强,打翻了许多前来挑战的高手。一晃十余天过去,他的擂主地位依然无人撼动。 韩素文不由好奇,趋奔台前,见台上正有两人比划过手。一个是位少年男子,穿着米白色紧衫裤,腰系丝巾,脚下浅靴,和一个大白胖子,一拳一脚,往来比斗。 这大白胖子正是熊背山的钢爪熊蹯,年当不惑,庞大的身躯,比少年男子高一个头。一身黑绸衫,皮肤白得发亮,神情自得,长得腰粗手重,看上去外功很强。他发拳极猛,将少年男子冲得不住退步。 韩素文见少年男子使的是南派郎家拳,这种拳讲求发声,以声助威,以气催力。而钢爪熊蹯的拳术着重长劲与震劲,手指箕张,用刚猛的辣手,对付少年郎家拳的迅疾。 斗了不一会儿,少年男子旋身一转,左臂虚晃,右臂斜穿,口中一声锐喝,唰的照熊蹯打去。熊蹯微一侧头,双爪一伸,也虚冒了一招,肥硕的身躯一冲,突然“黑虎掏心”,径打到少年男子身上。少年男子一声惨叫,飞掷出三、四丈远,往台下摔去。 观者惊呼起来,只有台前左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两道立眉,淡黄的脸膛,穿一身苏绯色裤褂,竟鼓掌欢噪。韩素文身法骏快,嗖的扑上前,已托住少年男子身子,轻将他放下。谁知一松手,少年男子竟软软倒地,已然死了。 众人哗然惊喊,两位裁判查验尸体,面面相觑,只得宣布熊蹯获胜。韩素文不由意愤,同时也很惊讶。钢爪熊蹯出拳时,一定暗运了内劲,但他的拳招看似平淡无奇,不知为何少年男子竟没躲闪开。 第53章 竹林无头案 韩素文忍不住一跃上台,冲钢爪熊蹯嚷道:“这位熊师傅,我们武林打擂台,是为了以武会友,你怎么出手将人打死?” 熊蹯上下打量韩素文,见对方身高五尺四、五,长须苍然,潇洒自如,眉宇间英气凛凛,两手虚抱,丁字步站立跟前,遂动问道:“你老怎么称呼?” 韩素文报上名号来历,熊蹯不由惊疑,心想峨嵋派的人也来较量了?面对韩素文的质问,熊蹯辩白道:“韩师傅,咱这打擂,可不是摆花架子,点到为止。选手只要报名了,便等同签下了生死文书,死伤自理,赢家不负任何责任。你要练的是花拳绣腿,趁早别凑这热闹!” 韩素文嘻嘻一笑道:“姓熊的,我拿你是个人物待你,你怎么张口不逊。爷爷就凑凑这热闹,教你尝尝。” 擂台上的两个裁判,都是西南着名的拳师,一个叫梅逸城,武功坚实,其内家拳功夫在南太极拳师中为最着。一个叫秦渝川,擅白眉拳,在西南武林颇有名望。此时他盯着韩素文,很客气地问道:“请问韩师傅,你是比拳?还是比兵器?” 韩素文道:“刀枪无眼,还是过拳。别看我老了,我也不能欺负小的。”随即请二位裁判检查自己身上,有无兵刃暗器。熊蹯冷笑道:“我也不在乎手上有没有家伙,我这一双钢爪,一样宰人。韩师傅,我们就要动手,你不交代交代后事么?” 韩素文顿时眉毛一挑,锐笑道:“你不用替爷爷担忧,来小子。”也不脱外套,手一招,示意熊蹯发招过来。 熊蹯双拳一分,随手亮式,呼的窜过来,拳风虎虎,照韩素文胸坎一打。韩素文只微微把身形一转,便已闪开,冷笑道:“凭你这点本事,也敢坐擂主,下毒手,在成都乱杀人?”熊蹯大怒,立刻一个“蛟龙入海”,呼的一退,改为“抽梁换柱”,又奔韩素文打出一拳。 韩素文斜身错步,让开正锋,熊蹯倏地一纵步,欺敌猛进,运双拳照韩素文背部一送。韩素文嗖的一窜,野马跳涧,飞窜到前方,立刻旋转乾坤,回身不救招,反取攻势,左掌向外一挂,右拳向熊蹯中盘打来。熊蹯急忙侧身,却未完全避开,左肋砰地挨了一下,痛入骨髓。 若霓在台下,不由拍手叫好。熊蹯又愧又怒,浑身气力弥漫,运拳如风,只想用进手的招术,将敌人打下台去。韩素文身形轻灵飘忽,一进一闪,毫不吃力,真当得起轻如叶舞,迅似风卷。饶是熊蹯生龙活虎般,攻势尽自猛烈,却半点沾不着韩素文。 梅逸城看得惊叹不已,心道峨眉派果然名不虚传。若按正常擂台赛,功夫高低深浅早分出来了,那熊蹯挨了好几拳,要不是韩素文手下留情,出拳较轻,熊蹯已经躺下。但这次比武,说好的是一方不求饶,不认输,便可一直打下去,直到挂彩倒地,甚至送命,方才结束。 三十来招过去,韩素文见熊蹯只是缠战,也是不耐烦,心想这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别叫他以为可以横行武林。念头一起,韩素文“蜻蜓戏水”欺身进攻,双拳一晃,熊蹯急侧身一翻。韩素文一招才发,二招又到,峨眉拳疾如骇电,照熊蹯背后一推。熊蹯随手前栽,轰然摔倒,磕掉两颗牙齿。 台下哗然叫好。熊蹯突然跳起,回身拭去口血,幸无内伤。他瞪着韩素文,倏的扑了上前,又打出一记“黑虎掏心”。韩素文不由含嗔哼了一声,觉得这白胖子太不知好歹。正欲好好教训一下他,忽然眼前一花,脑子一片迷茫,亏韩素文轻功绝顶,努力往旁一闪,但身子迟滞,还是被这一拳击中,身子悬空飞出去,摔在台上。 台下一阵骇然大叫,连两个裁判都惊呆了。若霓忽的蹿上擂台,奔向韩素文,问他怎么样。韩素文低声喘吁吁地道:“快扶我下去,等会儿我跟你说。”若霓忙依言扶起他。韩素文侧目瞪了熊蹯片刻,不发一言,向裁判一拱手致敬,在若霓搀扶下,徐步走下擂台。 观战众人见胜败似乎已分,连峨眉派都打输了,无人再敢上台挑战熊蹯。梅逸城和秦渝川也没瞧透是怎么回事,只得宣称十三日打擂,熊蹯全胜。钢爪熊蹯一时名声大噪,风头无两。 这里韩素文引路,投到成都西门一处镖户行。这镖户行主人原来也是峨眉派弟子,姓洪名于斯,艺成出师后,在成都开了一家镖户行。其时四川地区,人少野兽多,尤其是老虎成群。人们出行,除了必须搭伴外,还非得找镖户持火枪护送,否则便有被野兽吃掉的危险。 洪于斯见师叔抱伤而来,忙唤内人点灯扫榻,让韩素文到内间躺下。韩素文委顿不堪,倚枕半卧,心口疼痛,吐了几口血。若霓和洪于斯吓得不轻,韩素文叹了一声,缓过气来,方道:“那熊蹯绝对有诡诈!他的拳一过来,我只觉眼睛模糊,反应也迟钝了,就像中了什么邪似的。” 若霓顿时恍然,说道:“怪不得韩叔和使郎家拳那少年,瞬间突然魔怔了。”她不禁想到洛阳郦家的天霄乐,便对韩素文说起这毒雾。韩素文沉吟道:“唔,无色无嗅,确实和天霄乐很像。不知熊蹯使的是什么鬼玩意儿,我打算今晚去探探。” 若霓道:“韩叔你伤的不轻,还是我去走一趟。”洪于斯也忙道:“师叔,弟子愿替你老去探个究竟。那姓熊的比武作弊,坏我峨眉派名声,我非把他揪出来,让大伙看看他是个什么货色。” 韩素文对洪于斯道:“小小一个武林败类,还是我自己去查办。现在这年头,到处虎狼横行,百姓个个魂不附体,没有你们保护都不敢出门。你的生意正旺,可不能陷在这里头,耽误了买卖。”又向若霓道:“我的伤不碍事,你一个人行动,我岂放心!” 若霓道:“钢爪一拳能将人打死,受其所伤不可小视,韩叔你得好好调养,没有十天半月,不可起床。你老放心,我又不是找他拼命,只是去探个究竟。”洪于斯也毅然道:“生意上的事有伙计照料,我这里人手多,耽搁不了事。成都地理我熟,我给文姑娘带路,一道去踩探,定把熊某的秘密找出来,为武林除后患。” 韩素文只觉不妥,但他身负重伤,确实难以动弹。洪于斯不待他点头,已遣行里伙计去打听熊蹯的住所,很快就有消息回来,那熊蹯暂居在北门外的青龙场。若霓同洪于斯立即出发,奔青龙场而去。 二人到了场镇,远远的集市已收摊,人已散尽。集市往北而去,大约相隔一里之遥,就是昭觉寺,那熊蹯便借住在寺院的居士寮房。 初春夜晚,天将三更,寒凉透体,道路两旁一片片的树木,被风吹得树枝乱摇。二人顶着风,翻进寺院,见熊蹯并未在房里。洪于斯匆匆查了一遍熊蹯的行囊包袱,并无异样。 昭觉寺规模原很宏大,后来一度荒芜,康熙年间才整顿起来,重建得很巍峨,红砖碧瓦,殿庑重叠,望去有上百间。若霓和洪于斯在庙里探了一回,并无可疑。两人都觉奇怪:这么晚了,熊蹯会到哪里去呢? 忙了半天,一无所获,二人皆不肯收手,正踌躇间,忽闻庙外隐隐几声惨叫。二人急飞出寺院,逐声寻去。 这庙北靠一带丛林古墓,南对集市,西边是竹林村,中间隔一条道,东面一望无垠遍是庙产良田。两人远远看见三条人影,跑进了竹林。洪于斯追到竹林边缘,不觉吸了一口冷气,月光下,一具尸体横卧在道旁,头颅已经不见。 若霓只觉尸体的衣服甚是眼熟,想了一会儿,记起今日擂台下,有个为熊蹯杀人鼓掌的男子,就穿着这一身绯色裤褂。事出意外,若霓和洪于斯抽出兵刃,淌进竹林,里面寂无人迹,那三人想是穿林走了。 若霓对洪于斯道:“这死的人曾在青羊宫看打擂,好像和一个证人相识。我们可找证人打听一下虚实。” 洪于斯道:“我知道青羊宫今年打擂的证人,一个是白眉拳秦师傅,一个是南太极梅师傅。我和秦师傅是口盟兄弟,他住在红牌楼。不过现下实在太晚,等天一亮,我们便去拜访他,探问详情。”若霓久留无所得,欲走心不甘,犹豫半晌,只得与洪于斯一道返回镖户行。 转眼天亮,若霓即和洪于斯策马径奔红牌楼。到了秦宅,两匹马在门口停下,洪于斯上前叩门,秦宅司阍开门,见是洪镖头,忙让入客厅,随即禀告主人。 秦渝川还未起床,闻报披衣倒履,到客厅相见。洪于斯顾不上和他寒暄,立刻将昭觉寺竹林旁发现无头尸体的事,告诉了他。秦渝川大惊,听了若霓的描述,骇然道:“难道是成都县衙的吴班头?” 洪于斯忙问道:“秦师傅熟知此人?”秦渝川道:“要说这身打扮,像吴班头无疑了。吴班头名叫吴忠德,人们都唤他吴老二,此人官职不高,能量不小,黑白两道通吃,县太爷也让他三分。传说他白日是捕快,晚上是盗贼,但这也仅是传说罢了,谁也没有证据。” 洪于斯便问及熊蹯的来历,秦渝川道:“这钢爪熊蹯就是吴老二引荐来的。坊间还有传闻,说熊蹯曾经犯案,吴老二捕熊不成,反被其收服,认熊为师。那熊蹯还比吴老二小几岁呢。”又道:“既然二位来找我,也是看得起我。擂台上发生的事,我也颇感离奇,峨嵋派韩师傅何等功夫,竟会败在姓熊的手里。不过每次比武之前,我们都曾检查过,熊蹯身上,并没带任何暗器。” 秦渝川寻思了一回,说道:“干脆我们急不如快,去找梅逸城梅四爷,问他可知吴老二的底细。梅四爷是老成都,府县衙门的事比我熟。” 于是三人匆遽出门,赶到梅逸城家里。梅逸城和粗豪的秦渝川不同,心思缜密,便叫洪于斯带路,去昭觉寺现场看个究竟。一行人来到昭觉寺,见竹林旁围着一大堆人。原来已有人发现尸体,地保急忙报官,仵作验尸,认定死者就是成都县衙的捕快吴忠德。 尸体无头,是用利刃砍下的,身上有数道刺伤,一看便知是凶杀案,不是被野兽所害。四川总督委派成都知府稽查凶案,知府立刻责令成都县令克期破案,捉拿凶手。 县太爷将案子发给典史,典史惶惶不安,过去稽查案子,多依赖吴忠德破案,即使破不了案,他也能找个人顶包,不至让自己受罚。如今是吴忠德一命呜呼,典史手下其他衙役,并无得力的可用,查了两天,眼看比期将到,这顿板子,看来是躲不过了。 谁知案发第三天,忽有一个乞丐来自首,说见过凶手。据他供述,大前日晚,他睡在竹林里,亲眼见有两人,将一个男子绑到竹林旁刺死。其中一人是个和尚,手执尖刀杀人,另外一人是个大汉,长得很凶恶。听到受害者惨叫,乞丐便吓跑了。 县令听里面有和尚,便带乞丐去昭觉寺,看其中有没有凶犯。乞丐当即指认了一个僧人,是从金堂来昭觉寺挂单的慈恩。 初始审讯,慈恩矢口否认,于是严刑拷打。慈恩熬刑不过,只得胡乱招供自己与吴忠德有仇,将他骗到竹林杀死。 但是据乞丐口供,此案还有一个凶手。慈恩说不出同伙,继续拷打。慈恩便随口诌了一个名字,言此人已逃往广东。凶器则是一把尖刀,藏在昭觉寺的斋厨里。至于尸体头颅,慈恩哪里说得出来,指了许多地方,都没找到,于是反复用刑,打得慈恩奄奄一息,只求速死。 若霓和镖户行的人几天都找不着熊蹯,听闻和尚已经招供杀人,若霓第一个起疑心,对韩素文和洪于斯道:“我与洪师傅那天夜晚,分明看见有三条人影。再说黑天半夜,那乞丐怎么看得清和尚的面貌?州县问案,从来就是一个打。我预备夜探县牢,看看那和尚是否真是凶手。” 第54章 秘穴闪鬼眼 韩素文也觉得,到狱中探望一下慈恩是个好主意。熊蹯久不得寻,案情也苦不得解,他认为当夜熊蹯失踪,偏偏就发现无头尸体,这其中必定有关联。 于是洪于斯辗转托人,把牢头请在小酒馆,谈了一回闲话,随后送给他三十两银子。牢头满面春风笑纳了,立刻应允明日设法,让洪于斯和慈恩会面。 次日,洪于斯与若霓投奔监牢,见到了慈恩,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只剩下半条命了。洪于斯表明来意,慈恩拖着刑具,直着眼道:“是贫僧杀了姓吴的,天太黑,不知随手将头颅扔哪儿去了。如今该判什么罪,贫僧便领什么罪,只求别再动大刑了。” 洪于斯道:“慈恩师父,你别灰心,我知道这场官司很可能是负屈含冤。洪某愿替法师竭力斡办一下子,也许能摘落出去,也未可知。” 本来慈恩以为生还无望,听洪于斯这么一说,浩然长叹道:“想不到贫僧在劫难中,遇到这么热心肠的二位施主。假如你们是来套话问头颅的,只有叫你们失望了。如你们真心想打听内情,贫僧将死之人,也没啥可隐瞒的。实话告诉二位……”眼见狱卒在四五步远处,来回蹓跶,遂放低声音道:“我不是凶手。那个死者,贫僧根本不认得!” 若霓轻声发问道:“慈恩师父,有个叫钢爪熊蹯的人,你可认识?” 慈恩憬然一震,不错眼珠地看着若霓,低声道:“熊蹯是金堂有名的横人,专做人市生意,拐卖幼童幼女,有好几处土窑。圣上禁止人市买卖后,不知此人窜哪里去了。姑娘问及此人,难道和贫僧的案子有甚牵连?” 若霓道:“案发时候,熊蹯便借住在昭觉寺,慈恩师父没见到他么?” 慈恩恍然大悟,摇摇头道:“贫僧并未见着他。哦,有件事要告诉二位,熊蹯在金堂时,作奸犯科,连为几头官司,连县令也治不了他。贫僧曾因一桩官司上,作了不利他的证词,他怀恨在心,到普济寺放话要报复贫僧。贫僧到成都,并不知他在昭觉寺,如果知晓,则无论如何,都不敢到昭觉寺挂单。” 若霓和洪于斯互盼一眼,心中已猜出六七分。洪于斯道:“原来如此。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据弟子看,法师是被陷害了,怎好就这么认命领罪。今日的话,法师不要说出去,我们一定要抓住真凶,还法师清白。” 回到镖户行,众人商议,要寻熊蹯,当从隐藏在城内外的土窑找起。过去各地人口买卖可公开交易,称为人市。到康熙年间,朝廷下令严惩强掠、拐骗人口,取消人市,于是人口贩卖转入“私贩”,即地下交易。被拐骗偷抢来的人,多半是妇幼,等候买家时被关之处,唤做土窑。 刚巧成都府衙的一个刀笔吏,姓莫,家里有个男孩,年方五岁,被家人带去看花会时,猝然失踪。这姓莫的胥吏乃中年得子,爱如珍宝,一旦丢失,几不欲生。知府得到报案,传谕查拿拐匪,解救童孺。旅馆土窑、戏班妓院,有许多做公的来盘查,一个月快过去了,还没找到。 这时,梅逸城来到洪于斯的镖户行,透露一个消息:他家里一个小厮,其姐和死去的吴老二是邻居。据他姐说,那吴老二的寡妇,当家的惨死后,也不见甚悲伤,依旧描眉点唇,靓妆炫服。梅逸城不由揣摩,别是那妇人有甚不轨,暗害了丈夫? 韩素文心中一动,叫镖户行伙计监视吴家寡妇的动静。伙计候了没几日,便见那吴寡妇提着一个包裹,从家里出来,往北边姗姗而行,来到一处大宅,也不敲门,独自进去了。里面声息不闻,不见人出,也不见人进。 转瞬日影西沉,城中的更锣已起,伙计绕着前门后门遛了一圈,朱门紧闭,门内悄然。直耗了一整晚,也没见吴寡妇出来。天色大亮,伙计便奔回镖行,将探到的情况禀告洪于斯。 洪于斯亲自去打听大宅的业主,竟然就是吴忠德。韩素文冷笑道:“这可坐实了姓吴的不是好人!他一个班头,哪儿趁那么多钱买大宅子?”若霓道:“那宅子多半有诡,今夜我便去窥探个究竟。”洪于斯道:“我也去。” 洪于斯带着昨日那伙计,和若霓一道,电掣星驰,眨眼间来到吴忠德的大宅。迫近宅子,若霓突然止步,向吴宅一看,对洪于斯道:“洪师傅,你听见什么没有?”练武之人耳力特别敏锐,洪于斯凝神片刻,恍惚听到有隐隐一阵小孩啼哭声,且不止一个小孩。洪于斯耸然道:“这儿别就是人贩的土窑窝点?” 若霓嗖的一声,纵上东墙,直扑入吴宅。洪于斯留下伙计在外放哨,自己一伏身,也跟踪窜进。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前庭,往里搜查,越深入重地,孩啼声越明显。若霓身形如猫,脚尖点地,急往里淌。 忽然,正首门缝中打出一阵暗器。若霓挥剑踹门,闯入室内,却无一人。蓦见东排房屋上,现出一条黑影,登房越脊,如飞地往外跑,看那意思,是要逃走。 洪于斯的抖手镖立刻发出,黑影身形连晃,洪于斯的暗器打空。黑影跑到前面,骤然“哎呀”一声,若霓已飞身上房,正堵在前面,一剑刺来,黑影滚落下地。洪于斯冲过去,一脚踏住黑影腰眼。 若霓轻轻跃下房来,这时却倏然不闻小孩们的哭声了。若霓觉得刻不容缓,一剑挑开黑影的面幕,晃亮火折子一看,大吃一惊,失口喊道:“大哥你看!这像那个姓吴的,咳,一准是他!他没有死!” 洪于斯也大为惊异,见吴忠德已昏死过去,依然不敢大意,解腰带将他捆起来。若霓立在院心,打量这院子形势,见通向一旁跨院的角门紧闭,适才门内似有动静,便跃墙而入。这跨院是好体面的一所四合院,若霓的火折子照到两间花房的后山墙根,那儿挖有一个地洞,木门倒在地上。 若霓用剑封住门户,冒险钻进去。洪于斯奔进跨院,见状喊道:“等等!”已经来不及,若霓蹿下去了。洪于斯急忙追入,洞里油灯闪烁,洪于斯睁大眼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转觉心酸。只见若霓捉住了一个妖娆的妇人,旁边一堆小孩,从四五岁到七八岁,战战兢兢挤成一团,吓得不敢出声。 果然这里就是吴忠德夫妻藏匿人口的所在,洪于斯吩咐伙计连夜去府衙报案。知府正因竹林无头血案缉凶未得,悬案未结,心中着急,睡不安稳,听说抓到正凶,立即拨派干捕,到吴宅捉人。到了地方,发现居然还有案中案。差役将被拐孩子一个个从地洞抱出来,数了数,一共八人。接着把吴宅四十间房,前前后后,横刀搜索一遍,在西院院子大鱼缸下面,搜出一个人头。 第二日,知府把知县唤来,质问他如何查办的案子。知县一见吴忠德和人头,惊惶失色。知府也不理他,亲自过堂开审。吴忠德供出这人头,正是竹林边那具尸体的头颅,此人乃青羊宫打擂时,死于熊蹯拳下少年的兄长。他因兄弟之死,找熊蹯理论,被熊蹯杀害。 吴忠德情知支吾不过,为免官刑,一股脑儿把实供全吐出来:熊蹯将吴忠德的衣服给少年兄长穿上,刺死之后,割下头颅,并指使乞丐嫁祸和尚慈恩。熊蹯此举,意在报复泄愤,以前慈恩曾指认他贩卖小儿。现在熊蹯已逃往熊背山,和他一起作案杀人的,还有一个满脸伤疤的人,武功很好,但吴忠德并不认识他。那乞丐也被拘到堂,一顿刑吓软诱,招出得了熊蹯一两银子,叫他诬陷慈恩。 知府把吴忠德的招供取到,更来严讯吴忠德的女人,拐了多少孩子?卖了多少银子?吴妻痛哭流涕,直喊冤枉,说都是吴忠德的主意,叫她迷拐孩子。一个孩子大约卖二百两银子,他们家这大宅子,便是用赃银买下的。 知府遂叫莫家来认领儿子,姓莫的欢天喜地而来,岂料八个孩子中,并无自家小孩。知府开堂再审吴妻。人贩行规,打死也不能吐露被卖孩子去向,无奈那妇人只受两拶子,便熬不过刑,招出莫家儿子被熊蹯带走了。 于是全案到此,已全部讯明。知府从县牢提出慈恩,当堂释放。府里督促金堂县衙,立即搜剿熊背山。全省也发出缉捕文书,并且悬出赏格,抓捕熊蹯及其同伙。 知府心中纳闷,当晚报案的不知是谁。据吴忠德交代,擒拿他的是武林中人,知府猜想必是江湖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没想到洪于斯的镖户行也参与其中。 那晚若霓和洪于斯等着捕快一到吴宅,便即撤离,没和官方打照面。案子虽破,但还是没抓住熊蹯,若霓对韩素文道:“据姓吴的招供,熊蹯的藏身落脚地点,很可能是在熊背山。我想往那里去一趟,熊蹯身藏迷药,十分扎手,官方未必能逮住他。” 这时韩素文伤未大好,洪于斯再次偕往,梅逸城和秦渝川也打算同行。他俩觉得比武被熊蹯戏弄,忿气塞胸,定要将熊蹯绳之以法。另外洪于斯又从镖行伙计中,挑选了一个趟子手带路,兼传递信息。 一行五人拍马奔东北方熊背山驰去,只费了两日工夫,便赶到熊背山麓。这时官兵尚未启程。暮色苍茫,山势连绵,一处处烟封雾锁,给严峻的山岩峭壁平添了几分神秘。 五人下马登山,从崎岖山道上去,遇到野径不通,真需攀藤附葛。翻过几处崇岗深涧,见数箭地外,一排高峰宛如熊背,果然熊背山名副其实。 众人精神一振,赶到离高峰最近一道山岭上,这里的荒草,足有一人多高。一行人小心探路,穿过一片森林,见后面是一片高高的危崖。离地三尺高,荒草遮蔽处,隐约可见一个石穴。 梅逸城手指石穴道:“看那儿,洞口藤萝全是干枯的,应是有人把藤萝根子拔下,浮搭在地上草棵子里。这里普通人攀不上来,不知是谁在这危崖洞里落脚,或许我们要找的人就藏于此。” 秦渝川奋勇道:“我先进去一探。”腾身跃起,跳上崖壁,眨眼间没入藤萝蔓草中。梅逸城不由皱眉,觉得他进得太猛了。突然里面哗啦一声响,这一下,把外面四人都惊吓了一跳。洪于斯忙喊道:“秦师傅?”没有回应。趟子手道:“我去看看。”纵进石穴,也没了动静。 洪于斯忍不住,也涌身往里跳。梅逸城忙拦住他道:“洪镖头,沉住了气,不知里面有什么机关。”洪于斯道:“不行,秦师傅和我那伙计都进去了,如果他们有危险,便等不及。”一头冲进洞里。 若霓道:“梅师傅说得不差,冒然进去,危险实多。但情势紧急,不容在外观察,还是进去再说。梅师傅在外面给我们把着,如果出事,好速寻援手。” 若霓是好意,但梅逸城却红了脸,毅然道:“还是我进去,姑娘在外把着。敌人的诡计不可不防,但谅还不至就让他制住了我们。”说罢身形一动,抢在若霓前面,跃上山崖。 很大工夫过去了,天已漆黑,里面还是静幽幽的。若霓好生疑惑,思虑良久,终于也轻跃上穴洞,在洞口往里一看,前方似有一道极淡的光柱。若霓脚步轻微地往前移,走近光柱,忽然一脚差点踩空,惊出一身冷汗,急忙一退。原来前面有一个陷阱,她不由着急:莫非他们都摔下去了? 哪知这时,后面呼的一声,若霓疾一侧身,唬得险些叫出声来。只见黑暗中,两只怪眼,像两点闪烁的鬼火,如电光石火般猛扑下来,带着一股子劲风,挟着惨厉刺耳的叫声,竟到了若霓头上。 若霓一惊之下,身形却矫捷得出奇,往旁一纵身,青羽剑随手挥出,感觉剑尖已扇到了怪物。那鬼眼发出难听的叫声,窜入黑影。若霓一晃火折子,顿见那怪物一击不中,凌空飞起几乎贴到洞顶,二次扑下。 若霓剑法迅疾,剑锋锐劲。怪物也如羽箭离弦一样快,往前一个赶步,竟唰的直奔陷阱跳下。 第55章 临危归来时 若霓急追到陷阱边,持火折子看了看,嗖的也跟着跃下。底下是一个大坑,四壁点着火烛,西面有一个祭坛似的摆设,坑里有一些骸骨,看着恐怖,但不见那四个同伴。 若霓正在疑惑,周遭洞壁上忽然唰的一阵暗器,齐奔若霓打来。原来洞壁上还有许多洞口,暗器便从洞里射出。若霓施展开轻功,身形飘闪,左支右拒,搪开这一阵攒攻,挥剑往洞里面疾闯。 骤闻不远处一声惨叫,若霓疾奔过去,见一条浅色人影从壁上洞口摔下来,似乎是武师秦渝川。跟着窜出一个黑影,黑乎乎手持钢叉,照倒地的人就掏。 若霓娇喝道:“住手!”飞身往前一冲,青羽剑早刺出去,又快又狠。黑影是个肥壮的大汉,使三角叉,正是钢爪熊蹯。他脚往外一滑,横叉向若霓拦打来。若霓飘然而起,剑尖一颤,已递到熊蹯左肋。熊蹯一招走空,急急地变换身形,回身撤步,猛地窜上洞壁,钻入洞里去了。 地下栽倒的,就是秦渝川,他身上赫然被扎了三个洞,已起不来。若霓急给他止血包扎。忽闻洞中传来一声闷沉沉声音道:“小娘们,敢追来么?”若霓一把铁砂打上去,熊蹯急忙退避,又从另一个洞口冒出身来。 原来各个小洞竟然是相通的,若霓一跃而起,跳上一个洞口。熊蹯立刻在洞里东拐西转,飞身疾跑,转眼便不见身影。若霓只能逐声追赶。 突然前方灯光一闪,便见有两条影子,如水蛇掠波似的,左闪右闪,一路奔逐,情势非常危急。若霓持剑奔去救应,然而晚了一步,提灯的人被后面人影追上,划了一下,猝然倒下。 后面那人冷冷一笑,陡然转过身,和若霓相距只两、三丈。他全身黑衣包裹,状如蝙蝠,脸上戴着面具,只看得见一对红眼闪闪含光,恍如鬼火。若霓心中一动,叫道:“你在这儿了!”一抖腕,青羽剑唰的刺出去。 鬼眼人半句不答腔,他十个手指都套着手指剑,锋利无比,单等若霓的剑到,才霍然起身,嗖的飞起二尺多高,手指剑迎头抹下来。若霓斜身疾闪,青羽剑往外一展,冷森森的剑刃猛削鬼眼人的右肩臂。鬼眼人一个盘旋,已转到若霓肩后,欲取若霓颈部。 若霓提气飕地前蹿出一丈多远,闪眸一瞥,地上侧倒的竟是梅逸城,他受了重伤,鲜血咕咕外涌。梅逸城身手非凡,谁知一招便栽在在鬼眼人手指剑下。若霓见状愕然,不禁寒心。 鬼眼人冲若霓袭过来,若霓一扭身,抓一把铁砂,狠打出去。距离太近,鬼眼人瞬间手忙脚乱,吱吱鬼叫,蓦地翻身朝旁窜了。 若霓忙先救治梅逸城,随后追觅鬼眼人。这洞里像个迷宫,七穿八拐,已不见敌人。猛听洞下边兵刃相磕声,若霓寻到一个洞口,见下边大坑里,洪于斯和一个浑身雪白衣衫之人相斗正酣。 若霓轻飘飘飞身落下,单剑一挺,助友攻敌。敌我迫近,若霓才发现,此人满脸伤疤,手抡钢刀,竟然是那雪中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霓和雪中人立刻各不留情,激斗起来。方才洪于斯奋力招架,才将雪中人的招数拆开,不由愧忿,窜到敌人背后,人未到刀先到,雪中人顿时腹背受敌。 这时节一个敌影忽然扑来,把洪于斯挡住。洪于斯略辨来敌,原来是熊蹯。他挥霍一把三角叉,恨不得把洪于斯一下挑飞。洪于斯身轻如雁,落地生根,虽步步为营,却神速无比。他的峨眉刀法娴熟凌厉,和师父“峨眉双刀”柏玉垒及其兄弟柏玉林在西南同负盛名。虽然刀短叉长,熊蹯的钢叉却被一把单刀逼得不住倒退。 熊蹯不是洪于斯对手,洪于斯的刀往熊蹯叉上一搭,用力一压,陡然欺到熊蹯跟前。熊蹯大惊,三角叉猛地一抬,急退三步。洪于斯冲开上把段,唰的又照熊蹯上盘一指。熊蹯半转身,扬手发出迷药。 洪于斯瞬间脑子一片迷糊,一愣神,熊蹯的三角叉已叉了上来。一旁的若霓眼光四射,见状不妙,忽抛下雪中人,掩到熊蹯身侧,利剑先探过来,将熊蹯肩上一拉。熊蹯大叫一声,往旁跳开。 然而雪中人也疾如骇浪,奔若霓扑到,钢刀“白蛇吐信”突向若霓。若霓一闪身,躲开雪中人这一招,却骤见鬼眼人就在面前,“恶虎扑食”,手指剑已直戳过来。 若霓倏然往下一塌腰,掐剑诀、领剑锋,“杨枝滴露”,一截敌腕,虽然洞暗势骤,不差分毫。鬼眼人哼了一下,腕底翻云,横截若霓的剑身。若霓往后略退,复又进攻。 忽听洪于斯大叫一声,雪中人哈哈大笑,喊道:“文丫头,你不想我杀了你朋友,就扔青子认栽!” 只见雪中人已扣住洪于斯,钢刀搁在他肩颈上。洪于斯性情猛烈,怒吼叫骂,让若霓别管他,快打出洞去,报官逮贼。若霓大惊,鬼眼人趁机窜过来,若霓本能挥剑一拨,将鬼眼人挡住。 雪中人立刻喝道:“好丫头,你看看!”刀刃比划着,手上略一用力,刀已压进洪于斯脖子。若霓倏然一退,叫道:“等一等!”青羽剑哐啷扔地。 鬼眼人厉声怪笑,双手十指剑呼的一抓。若霓一闪,虽已弃剑,功夫仍在。洪于斯奋不顾身,猛一挣扎,竟挣脱雪中人魔爪,如猛虎出柙,往地下的青羽剑一扑,欲拾起剑来。雪中人怒不可遏,抢步抡刀,洪于斯哼了一声,受伤倒地。 但洪于斯这一扑,若霓反应好快,顿时滚地一个翻身,已将青羽剑重抓在手,顺手就削雪中人双腿,雪中人急忙退回去。若霓唰的跳起来,挡在洪于斯身前。 蓦听熊蹯炸雷也似一声大吼,只见祭坛上,骤然吊下一个小男孩,在半空晃荡。烛火幽幽,照见那孩子脸色灰白,呆呆痴痴,似中邪了一样。 熊蹯站立坛上,提叉对着男孩脑袋,一字一顿长声念道:“稚子之身,无灵不张。以血为咒,魂飞魄散。” 若霓突然认识到,他们在拿幼童做祭品,心中大急,欲奔过去相救,身子一动,鬼眼人和雪中人双双夹攻上前。若霓急于救孩子,又怕敌人加害洪于斯,正自焦灼万分,猛听“忽隆”一声,坛上的熊蹯连人带叉摔了下来! 不知何时,一条修长的人影忽然轻跃入洞,移步如飞,龙形一式往熊蹯袭来。熊蹯正在献祭,忽觉背后有异,回身一顾。就在这一刹那,修长人影已经扑到,一口利剑疾刺过来。熊蹯猝不及防,中剑摔下祭坛。修长人影砍断绳索,将孩子轻轻放下。 坑中激斗的两方都错愕不已,鬼眼人呼的拔身跳向祭坛,岂知一把青钢剑“仙人指路”,蓦地一冲而至,径照鬼眼人胸肋点去。鬼眼人慌忙挥手指剑一挡,斜窜开来,转身凝视。只见来人修眉朗目,身躯伟岸,一派英挺浩然之气,正是那个少年豪侠李天波。 跟李天波一对盘,鬼眼人眼珠一翻,发出桀桀惨笑。他一弓腰,飕地掠空上了洞坑,低头下看,厉声一嚎,身形晃过,又一闪,已失行踪。 李天波顾不得追击鬼眼人,铁腕一挥,扑向若霓那边,大声道:“霓儿,我来了!”若霓闻声辨形,惊极喜极,回喊道:“李哥哥,是你!”李天波袍襟飞舞,已攻向雪中人。雪中人不由耸动,手中钢刀连挥,眼见鬼眼人已跑,心中也萌逃意。 李天波岂容他走,展开公孙剑法,一口剑将雪中人缠住,二十八字要诀运用得炉火纯青,可见这一趟西域之行,玉千叠已另将独门绝技,传授予他。李天波将招术一撒开,真个是来如雷霆收震怒,去如江海凝清光。雪中人应付不暇,刀法一味地封闭遮拦,往来拼了三十回合,已身形迟滞,累得出了汗。 若霓已退下来,给洪于斯包扎好伤口。她见李天波招术较过去愈发娴熟,攻守进退,挥霍自如,心想玉千叠到底很喜欢他,倾囊相授,将他指点得如此之好,短短数月,他便得窍要,武功更加精湛。 雪中人又对付了十几招,已撑不住,“铮”的一响,他的钢刀没削着青钢剑,李天波的青钢剑却砸着钢刀。雪中人右手背和虎口,被震得十分疼痛,刀竟脱手。雪中人嗖的窜开,往坑边一冲。 若霓起身便拦,李天波更快,流星赶月般追去,喝道:“着!”雪中人大呼一声,随李天波的剑风扑倒在地,看这动静,伤得不轻。 李天波将雪中人绑起来,又把熊蹯也捆了。若霓道:“此人带着迷药,你搜搜他身上。”果然从熊蹯衣袖口,搜出一个迷药包。洪于斯看罢恨道:“这玩意儿太毒了,方才我也着了道。” 于是若霓将李天波介绍给洪于斯,洪于斯很是钦佩,向李天波道:“李兄弟,我真谢谢你。”李天波道:“自己兄弟,何必客气。”又去看小男孩,从其泥丸宫摸出小小一个药丸。若霓道:“这帮人拿小孩作祭品,真是十恶不赦。不知雪中人怎么混到他们中去了?还有那鬼眼蝙蝠人,也不知是哪来的妖魔鬼怪。” 彼此打听内情,原来李天波从西域回来,途中发现雪中人踪迹,遂跟踪到四川。可巧在熊背山,遇见逃出山洞的趟子手,听他匆匆一说,立刻拔剑救孩子。却没料到若霓也在这里,实是意外之喜。 趟子手已飞赴县衙报案,这是省府督办的要案,县里不敢怠慢,官兵捕快立即连夜出发,次日凌晨赶到山洞,捉拿要犯。 熊蹯归案,雪中人也一齐被押解回蓉,送入监狱。雪中人本来只想求迷药,但熊蹯每次配药,必先用童子祭供,这一来,雪中人的罪名弄成了帮凶。被奉祀的孩子,正是成都府莫刀笔的儿子。 李天波和若霓都不便留下打官司,见官兵一来,立即和洪于斯等告辞,翩然而去。 离开熊背山,李天波迫不及待,便将若霓搂入怀里。两人大半年的相思,一旦重逢,深情缱绻,悲喜交集。 李天波颇有些情不自胜,若霓脸红红的,虽然婉愉,却不让李天波过分啰唣。李天波看她这样含情脉脉,万种娇羞,越发按捺不住,硬把她抱住,眷爱过于狂热,竟把若霓招急了,身子一挣,含嗔道:“你简直没完没了,大白天价,叫人看见成什么样。过去你和别人,也这般动手动脚的么?” 糟了,若霓竟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李天波只得松开她,见她满面通红,那柔媚娇嗔的意态,搅得他心旌大乱,握住若霓的手,压到自己心口上,吃吃地道:“霓儿,你不知我是怎样爱你,此生惟有你,令我欲罢不能。” 一句话说得若霓柔情溢胸,闭上眼,主动偎入他怀中。李天波不敢再放肆,轻怜密爱,却怎么也不舍放开她。还是若霓记起来,告诉李天波,他回来得正巧,自己爹娘不久便来四川,清明正可一起去玉华山省墓。 李天波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怅然感慨,更觉得和若霓倾心相遇,实在是天假良缘。前世不知多少回眸,多少擦肩,才换来今生的相偎相依。 岂料世上的事,未必尽如人意。他们还未到成都,便遇到一个清秀绝伦的小道士,就是终南山的残雪,来四川寻觅若霓,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颜冠卿出了岔事,和同盟兄弟闹起内讧,已经身受重伤。总舵主亲来豫南鄂北问罪,也许颜冠卿要领三刀六洞,被清理门户了。 若霓大吃一惊,看了李天波一眼,问残雪道:“以颜公子的武功,谁能将他打成重伤?” 残雪道:“这里面实有别情。颜公子武功当世无比,但他对本帮的人,总是留有余地,结果反受其害。姑娘只听他受了伤,你可不知最后,他把那帮人撂得怎么样了。” 若霓愣了一会儿,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第56章 佳俦永为好 这时残雪拿江湖道的义气,以及颜冠卿和若霓的交情,请求若霓帮忙。若霓感叹道:“想不到颜公子那么受会友尊敬的人物,竟会落到这个地步。是他叫你来找我的么?” 残雪道:“那倒不是。小道深敬颜公子为人,闻讯潜入三点会,试图助他脱身。哪料自己轻敌太甚,一招错掷,满盘全输。当时我不但想将颜公子救出来,还想把他的对头骚扰一下,结果差点连自己也陷进去,最糟糕的是给颜公子罪上加罪,致使那大当家的非要置他于死地!万幸我逃出朱由植之手,知道姑娘和颜公子是朋友,因此给姑娘送信来了。” 李天波不禁道:“大当家的叫做朱由植?这像是前明皇室的名字。” 残雪道:“那个总舵主,就是小潞王朱常淓之子朱由植。他爹擅制琴,他的趁手兵器,就是一张蕉叶琴。随手一弹,音调如蜩螗羹沸,令人头痛欲裂,丧失意识。” 若霓听了好生惊异,说道:“这和迷药也差不多了。颜公子的武功都扛不住,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当不得残雪苦苦哀求,说患难见真情,相信姑娘对朋友,不会见死不救。若霓只得答应。 其实她早已在暗暗盘算,只是怕李天波多心,未免有些顾虑,不能将关切的样子表露出来。倒是李天波很热心,以为颜冠卿既然是仙宗门的朋友,就该相助,于是率先答应了残雪的请求。 若霓便托人送信给韩素文,请他转告自己父母,猝逢紧要之事,如不能及时赴玉华山祭拜,务求原谅云云。信末尾又略提了一句,李天波和自己在一起,他已从西域返回。 李天波和若霓遂由残雪引路,转奔南阳。在路上,若霓将自己和颜冠卿相识,三点会行刺康熙,仙宗门救驾,包括哥哥两口子到桃源里问罪,都告诉了李天波。但李凌霜小产的事,没有讲出来,一来为李天波的长者讳,怕他以此为羞;二则这也是家里的耻辱,若霓不忍说出口。 若霓还有一件事要说,又咽住了,便是她和颜冠卿一起救流华香道长的事。她觉得李天波颇有点敏感,恐他乱猜疑。殊不知李天波是情深刻骨,难免有些妒重,其实他对若霓的为人,是全然放心的。 若霓又打听这大半年他的情形,李天波也模模糊糊说了一下。玉千叠确实指拨他不少,话里话外,透着将来要他承接天山公孙派门户。至于艾伊娜,他一个字也没说,连名字都不提,反惹得若霓暗地里不悦,觉得他大大方方地讲出来,自己并没什么,这样刻意回避,反而显得心虚有事。 他们到达南阳,这里是京城通往湖广和西南三省的交通枢纽,陆路驿道和水路码头相接,有“南船北马”之称。明国时城内皇亲贵胄众多,各地客商云集,到康熙年间,建起了各类会馆公馆,巍巍壮观。三点会在这里,有隐秘的商馆作会所,更有许多客栈店铺,作其眼线。 残雪带二人避开三点会的旅店,找了家偏僻的小栈住下。哪知他们刚安顿好,就有人找上门来,不到一顿饭时,竟连着来了两伙人,精神抖擞,口称找人,把李天波看了又看,故意带出傲慢的神气,窥伺良久,方扬长而去。 若霓从里屋出来,笑道:“秘帮好灵的耳目,我们刚刚到,就被盯上了。” 残雪甚为恼怒,抓起桃木剑就欲缀下去。李天波道:“道长且息怒,这两拨合字有意露出一点形迹,就是耍恶作剧,要遛我们玩。我们别理它,既然已被他们察觉到,我们就守株待兔,坐等合字上门。”残雪道:“敌明我暗,如之奈何?”李天波道:“我们人少,只能看事做事。” 李天波让残雪暂不露面,自己和若霓出店,在南阳大街上缓步徐行,恣意游览了一回,却在暗中窥探会帮的情形。李天波穿着荼白长袍,湖蓝马褂;若霓一身嫣红长裙,琼容玉貌,两人走在一起,招得过往行人都扭着脖子,打量这一对神仙似的少年男女,个个啧啧称叹。 若霓早习惯了被人这样注目,李天波却不太愿意别人看若霓,低声道:“我们可以回店了。”若霓游兴正浓,哪肯就回,撒娇似的笑道:“我听说南阳的油茶很出名,我们尝尝再回去。那个小店,准没啥好吃的。”李天波只得依着她。 他们逛过闹市,走尽一条长街,来到白河岸边。当此时,夕阳落照,满天云霞,将蓝绿色的江流也映得金波粼粼,霞光一片。若霓的发丝被悠悠吹起,如春风般在李天波心里摇荡;嫣红的裙摆随风飘曳,翩翩若仙,绝世倩影直溶进李天波心灵。 李天波握住若霓的手,不胜其喜,只想与若霓这样手握手,直到天长地久,永恒永远。若霓含情回眸,面泛娇红,对他微微一笑。李天波衷情大动,用手指理着她的鬓发,将她环抱低唤道:“霓儿!” 这里江畔上,泊着许多船,聚着挑夫船家,在江边沽酒买食。若霓真红了脸,推他道:“你作死呢,给人看见,什么意思。”李天波一点不在乎,紧紧搂住她,喃喃地道:“好妹妹,求你下嫁给我!我离不开你了。”将数月离别的相思,甘为情死的痴狂,尽情倾吐。听得若霓羞赧不已,一面答应,一面含嗔带笑的敛避。 回到小栈时,已是华灯初上,二人给残雪带了几包点心。残雪盘膝瞑目,坐在床上,调停呼吸。睁眼看见李天波,他面带不快,勉强笑道:“李居士在外闲逛,没觉得有甚异样么?”李天波一笑道:“我们叫人缀上了,这倒在情理之中,不过没有跟缀进店。” 当晚没有动静。第二日清晨,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往李天波住的房间走来。李天波闻声睁眼,坐了起来。一个响亮的喉咙叫道:“李大侠住在这院么?”李天波迎出来,见四个汉子站立房门前,前面一人手中还捏着三张红柬。 李天波淡笑道:“在下李天波,等候诸位很久了。昨儿下午蹓跶了半日,没累着诸位啊。” 四个汉子面面相觑一眼,拿红柬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咧嘴惭笑道:“俺大当家素日好交朋友,听闻公孙派李大侠远临,特设个小酌,打发在下等来促驾,恭请李大侠到敝处聚聚。”说罢将一张红帖递给李天波,道:“这是请帖。”又往屋里探头道:“不知文姑娘、残雪师父在么?在下奉命请客,应当把邀帖送到每一位手里。” 三人的姓名都被对方知晓了,李天波暗自吃惊,把三张帖都接在手内道:“你都交给我。麻烦诸位店外稍候,我拾掇一下便践约。” 一个汉子大声道:“那可不成,你溜了咋办?”送帖的汉子忙拿眼光拦他。李天波爽朗笑道:“放心,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开溜,再说你们不是有人在客栈周围把着么?不过别人愿不愿赴宴,我可不能越俎担保。” 李天波预备自己一人赴宴,牵制住朱由植,由残雪引领若霓去水火牢救人。若霓岂肯让他一人涉险,非要跟他一起到场。于是二人出了客栈,一齐上马。 送帖汉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还有个小道士不去么?”李天波道:“道长是全真弟子,恪守古训,不喝酒,不吃荤。今日叨扰的,就我们两人。阁下请前面带路。” 穿街过巷,引到一处东南商馆。这里前起歌楼,外设大门,里面还有一座关帝庙,规模闳敞。商馆共四进院落,接檐香亭五间,琉璃照壁、圣鼎殿、春秋楼位于中轴线上,旁构廊庑,望江楼、客房、马厩分列两侧。 李天波和若霓下了坐骑,连穿两层院,被带到后面一个大厅,进深很广,已摆好席座。左右有暗间,似见人影闪动。大厅里昂然出来一个霸气的男子,身长八尺,细目高鼻,穿一身紫衣华服,大声道:“李少侠来了么?”带路的会党道:“这就是李少侠、文姑娘……”紫衣男子举目一看,道:“幸会,幸会。我是朱由植,请二位里面坐。” 跟着朱由植出来的,还有六男一女七个人,高高矮矮,个个透着强悍之气。宾主落座,互相打量,若霓只认得桃叶山僧。那个女人叫冷可澹,看去二十七、八岁,其实她已三十多岁了,体态轻盈,风鬟雾鬓,一身雪青纱罗裙,淡如远山芙蓉,目不转睛地打量若霓,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此外两湖支盟二头目郑楚英,江南支盟二头目顾逢君,广东支盟二头目巫豪,广西支盟二头目林仕雄和粮船帮的掌舵章白苹,也都在座。 朱由植敬过了酒,盯着李天波,突然微微笑道:“李少侠,你们大老远地来这里,可真不容易。你们受谁的指使?来干什么?” 李天波滴酒不肯沾,放下酒杯,说道:“南阳又不是啥禁地,卿可往,我亦可往。再说,我们是受朱当家的邀请,方赴约而来。” 朱由植哼道:“不错,是我约请的你三位,但是那一位残雪道士,怎么不敢应约?前些时,他竟跑这里刺探滋事,被我赶走后,贼心不死,又找来你二位。我知道你们一个是公孙派的能人,一个是仙宗门的千金,不用推测,必定身怀绝技。我久闯江湖,渴慕二位的武技,早想一会,苦于无缘。既然两位找上门来,我正好借机会,见识见识高手。” 李天波道:“三点会的势力,南北闻名,在洛阳,在下亲眼见过贵帮的骁勇善战。朱当家的要我们献拙,这是叫我们鲁班门前弄斧了。不过,领教高明前,在下不惮冒昧,想请朱当家的对颜公子,网开一面。朱当家的是大丈夫,定知成大事者,当处其厚,不处其薄。我听说颜公子德才兼备,能文能武,不说绝无仅有,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三点会杀了他,岂不是自毁长城?” 几句夸赞颜冠卿的话,恰触犯了朱由植的大忌,他仰面大笑道:“果然你们风尘仆仆,是为颜冠卿而来!李天波,你跟姓颜的有何干连,替他求情?你说话真够滑头,好像是替我会盟着想似的。岂不知我三点会乃当代豪杰,恩是恩,怨是怨,奖惩分明。颜冠卿一再触犯帮规,早该决然处置。凭你一个外人,竟敢对我会盟内务指手划脚,你是活腻了。” 若霓一下站起,娇叱道:“你们行刺皇上,讨不到便宜,却找颜公子出气,算哪门子的豪杰?” 朱由植不由冷笑道:“好个仙宗门的丫头,我本要找你父女算帐,你胆量不小,居然自投罗网。我说颜冠卿怎么变节了,原来仙宗门有你这么一个绝色美人儿,叫他迷糊了心。你来救他,正坐实了他叛变投敌之罪。告诉你,你来是容易,要想走,可有点犯难,你等着和颜冠卿一起升仙。” 李天波也呼地站起来,冷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朱当家的有甚本领,尽管施展出来,我倒要瞧瞧,出去有多不容易!” 座上众人耸然。朱由植为人严苛,他说话时,其他人都不敢插言。朱由植大怒道:“好一棵硬菜,不见棺材不落泪,谁去给我摘下来?”郑楚英大喝道:“我来对付!”抄起一对铁戟,抢出座位,奔上前,照李天波便打。 郑楚英这两柄铁戟,总重七八十斤,郑楚英是有名的大力士,膂力非凡,能负四五百斤。他一戟当胸戮到,李天波巍然不动,直到铁戟距胸口不到一尺,才猛一旋身,剑已在手,唰的往郑楚英头上一削。却又不愿出人命,略避开脑门,奔郑楚英肩头划下。 郑楚英大惊,左手戟急挡过来。李天波剑尖往下一领,郑楚英以为剑走下盘,虎似一跳。哪知李天波这招是实中带虚,待对方一纵身,他忽然扑过去,左掌挥出,正拍在郑楚英背上。郑楚英受不住,往前仆倒,铁戟双双撂地。 第57章 商馆斗会酋 李天波略展身手,三点会众头目不由惊耸,这和颜冠卿的武功竟难分轩轾了。朱由植一摸蕉叶琴,但尚未喊出暗号。他猜到李天波胆敢势孤赴会,必定有出众的武技,他还想看看李天波的能为。 三点会内讧之事,实由朱由植嫉贤妒能而起。那时颜冠卿送百部到福建,同时拜见总舵主,朱由植诘责他独断专行,和包庇对手。颜冠卿忙分辩放走成刚家眷,以及阻止会友骚扰允宅的原由。朱由植觉得拿这两桩事,不足给他定罪,心思旋风般一转,只是训斥他一顿,便由他走了。 颜冠卿好生烦闷,谁知在南阳,却遭遇江南二头目顾逢君,带着沐熙宁等江南会友,前来兴师问罪。在安徽行刺康熙未遂,顾逢君责怪是颜冠卿援助不力,率先拔刀相向,双方闹翻。 谁知朱由植率各头目和桃叶山僧猝然现身,朱由植厉声叱咄颜冠卿抗命不从,阳奉阴违,破坏反清复明大计,喝令将他拿下。 颜冠卿方觉自己中了圈套。一干人等奉朱由植之命,捉拿颜冠卿,无奈颜冠卿武功太好,众人擒不住他,竟恶化成殊死搏斗。颜冠卿起初不肯下狠手,身被数创,恍知朱由植欲置自己于死地,遂不再留情,出刀如风。顾逢君、章白苹、桃叶山僧等都受了伤,朱由植弹响蕉叶琴,方才放倒他。 朱由植本想立即处死颜冠卿,北方会友却赶来求情。残雪也舍身相救,失手后,竟寻来李天波和若霓。就在商馆里,郑楚英落败,冷可澹立刻抄起吴钩,一声不响,罗裙飘起,一个箭步从席上跃过去,吴钩一提,突然袭来。 却在同时,林仕强早大吼一声,抡手梢子棍,先一步抢上来。巫豪也抓起一柄倭瓜锤,恶狠狠扑到,照李天波就砸。郑楚英愧恧已极,一骨碌爬起,将双戟拾在手,重新扑上。一瞬间,李天波被四个人团团围住。 就在这当口,若霓拔剑也抢出座,娇喊道:“朱由植,你发红柬要会我们,原来就是这样倚多为胜?你们还有多少人?” 李天波一摆快剑,夜战八方式一冲,四人竟抵挡不了,唰的后退,又倏然分两面抄上前。李天波朗声道:“霓儿你快闪开,他们就是在场的人全都上来,也是我一人先领教。他们把我打下来,你再上。” 若霓顿时会意,答应一声,重新退回座位。朱由植仰天大笑道:“你人少,我人多,你怕我仗势欺人,拿江湖面子拘,可真打错了算盘。武林这套对颜冠卿管用,对付我等那是徒劳。大丈夫欲成大事,则谋生之道,不择手段。” 李天波双目一瞪,把朱由植盯了片刻,忿然道:“朱当家的这番话,真叫天下人心冷。世传三点会仗义助人,一派豪侠,却原来做事不择手段!如此即便得了江山,百姓也定受其害。” 林仕强大喝道:“呔!姓李的,废话少说,看棍!”嗖的近身一扑,抡手梢子棍当头砸来。李天波让过棍风,左手一掐剑诀,往左一分,右手剑青光烁烁,倏的向外一展。剑来得太快,林仕强竟无法躲闪,手梢子棍猛往回一提,企图缠挂住李天波的剑。 哪知李天波往旁滑步一收,林仕强的招落了空,还没收回来,李天波却不容他收回,剑猛地照手梢子棍劈下。林仕强大叫一声,手梢子棍反崩回来,直扫到自己左膝盖,疼得蹲倒下地。 巫豪和郑楚英大惊,飞身袭过去,抡锤挥戟,迎战李天波。然而李天波并无杀机,林仕强一倒地,他立刻收手。 忽然背后寒风扑到,他唰的转身,剑随之领过来,照郑楚英先探出去。郑楚英不觉骇然,李天波背上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一转身,剑直取郑楚英“云门”穴。郑楚英失声一窜,拼命才躲开这一击。 李天波剑一变招,就势又一送,改向巫豪“梁丘”穴抹下。巫豪倭瓜锤哗的砸下,满想将剑磕飞,李天波的剑绕着倭瓜锤一转,疾掣回去。巫豪展开倭瓜锤,进步欺身,狠斗李天波,连拆四五招。 若霓突然喊道:“快看身后!”一阵劲风扑到,李天波一旋身,只见冷可澹柳眉倒竖,挺吴钩陡然杀来,疾如骇浪。李天波倏的闪开,应招发招,冷可澹巧滑得很,吴钩才发便收,撤钩头,现钩尾,蓦地一变招,照李天波胸前“天池”穴点到。 这一招虚实莫测,又快又狠。李天波剑路走空,一记后翻,脚未落地,剑已横扫出去。冷可澹的吴钩已全递出去,哪里撤得回来?急切间也走险招,吴钩一封,钩刃朝外,以攻为守,猛向李天波怀中扑来。 李天波为势所迫,不得不侧身让步,冷可澹借机收招,苗条的身子一摆,斜飞出一丈开外,这才将危招化解。两人四目相对,李天波心想一个妇人竟有这等武技,真是不可轻敌。 冷可澹凝视李天波,惊叹一个少年功夫竟如此之强,不知颜冠卿何时交了这样一个朋友?颜郎功夫虽好,却有妇人之仁,而少丈夫之决,实是美玉微瑕。要不是自己暗中阻拦,大当家的早已结果他性命。 两人重整兵刃,又拼斗起来。双方都是高手,将对方门路看清,立即改变招术,门户封闭得很紧,不敢露一点破绽。这时巫豪和郑楚英也趁势进招,一个纵身盘打,一个铁戟直敲李天波的剑身。 若霓注视着这场激斗,见冷可澹招数虚实难测,极其狡诈,加上巫豪和郑楚英袭扰,李天波已攻少守多,不禁暗替李天波着急。她同时紧盯住后路,加意提防对方潜发暗器。 四人旋风似的斗了二十余招,李天波见冷可澹虽是女流,却大非另外二人可比,身法既快,手法又很硬。李天波心想必须先压制住她,方好和朱由植交涉。公孙剑重新展开,“紫气东来”,剑从右到左一领,扫开二敌,抢攻冷可澹,喝道:“看剑!”冷可澹急闪,挥钩反击。 李天波嚯的一带剑,龙形飞步,身随剑走,招术迅捷,唰的又一剑。冷可澹不敢硬接,“斜身望月”,撤步急退。不防李天波一面猛攻她,一面倏然还剑,一荡后方,差点又打脱郑楚英的铁戟。紧跟着,李天波一阵风似的转身扑来,咕咚一声,郑楚英被撞到,疼得好半晌站不起身。 冷可澹不发一声,飕地斜截到李天波身后,一股急劲,吴钩照李天波后颈便剁。锐风直袭,李天波“怪蟒翻身”,挥剑一架,力大不吃亏,剑一下崩着冷可澹的钩口,叮当,吴钩被磕飞出去。 朱由植陡地站起来,喊道:“澹儿小心!”冷可澹身手不含糊,一拧腰,捷如轻烟,往旁一窜。李天波哪里肯放松,飞身又一剑追去。巫豪吃了一惊,从侧面掩杀而来,倭瓜锤拦腰打出,招术迅快。李天波猛然地一旋身,突然飞起一脚,踹在巫豪大胯上,把他踢得老远。 冷可澹趁势捡起吴钩,身子一耸,一招“举火烧天”,向李天波跟前划来。李天波用剑往外一挂,冷可澹的手法快极,吴钩似凤鸟飞舞,连下毒手。李天波身似飘风,一一避开,冷可澹全走了空招。 李天波立刻转守为攻,手腕上使足了力,也一招紧似一招攻去,绝不容对方缓势。冷可澹骤感威压,应接不暇。朱由植看得骇然惊心,悄将蕉叶琴搁在案桌上。蓦见冷可澹一退,手捂右肩,踉跄了好几步,粉脸黯然。 这时桃叶山僧、顾逢君和章白苹身上虽带着伤,也沉不住气了,立刻掣出兵刃,飞扑下场救援。若霓岂让他们动手,倏地一掠身,先截住顾、章二人。 冷可澹退回座旁,朱由植立即移过来,关切道:“澹儿,你怎么样?”冷可澹低声道:“我栽给那小子了。他用剑柄点到我天臑穴,我负伤了。”朱由植不觉痛恨,大喝道:“并肩子,马前点,堵着两翘!不信放不倒这厮。” 这是招呼手下赶快堵住耳朵。桃叶山僧等忙虚掩一招,分别一退,往耳里急塞阻音棉。李天波和若霓听残雪讲过琴声的厉害,早有防备,听到朱由植喊话,李天波厉声道:“你少要弄鬼!”倏地朝朱由植奔去。 哪知若霓更快。她的位置离朱由植近,率先一把铁砂,打了出去。朱由植仅仅一扭头,身子往旁一躲,半边脸挨了好几粒,手上也中了几颗,顿觉火辣辣的刺痛。 这当时,李天波已冲到面前,剑用力一挥,斩断了蕉叶琴的琴弦。冷可澹大惊失色,不顾伤痛,左手持钩,急挡在朱由植前面。 暗间里埋伏的人一涌而出,猛扑向李天波和若霓。忽然,远处“吱”地吹起胡哨声,警报一起,朱由植顿时变脸。三点会众人呼啦一阵骚动,纷纷窜出大厅,急逐哨声而去。 李天波心想难道残雪救人被发现了?招呼若霓起身追赶。穿过几个院子,见前方有两伙人在对打。李天波刚刚奔到,陡听一个女子高声叫道:“来的可是李哥哥么?”李天波诧然道:“……嗯,呀,你是沐姑娘!” 这女子果然是沐小亭,她和沐熙宁、任作尘、姜闽杰四人,正被雷守正等河南三点会友围在这里。一见李天波,沐小亭欣喜若狂,喘吁吁地道:“李哥哥,果真是你,你就是大当家请的客人!河南会友聚众闹事,攻牢救主,形同反叛,你快拾掇了他们。” 若霓一愣,扭头一看李天波,好奇道:“你是她李哥哥?没想到你和朱由植的党羽还有这层交情。河南三点会来救颜公子,算他们有良心。这位李哥哥,两边都是熟人,帮助哪边,你看着办。” 李天波不觉难堪,对若霓道:“咳,霓儿,你别闹了。三藩之乱时,我只是在昆明,和沐姑娘有过一面之交,沐家是我师父的挚友。”又冲雷守正等人喊道:“河南会的朋友,在这儿打有何益处?水火牢在哪里?给我们指个路,救颜公子要紧。” 这时,后面喧嚷声大响,东面人影奔窜。雷守正断出来者是友,心中大喜,立即答应一声,招呼会友往后赶,又对李天波道:“东边全是南方会盟的人,我们最好从西边上,越墙过去。颜公子困在西边院里。” 一干人如飞地奔远,剩下沐熙宁四人,喘成一团,刚才河南三点会攻势太猛,他们差点失手。沐氏叔侄见李天波来救颜冠卿,说不出的懊恼,尤其是沐小亭,看到李天波身边的若霓,更是异常沮丧。 李天波和若霓赴会时,残雪趁机摸到水火牢,这儿有两个三点会的人看守。残雪受伤之下,武功依然了得,桃木剑一展,三下两下,两个看守眨眼便被撂倒。 残雪找到牢房的天窗,往下面窥看。下面黑乎乎,一无所见。残雪急扶窗口,轻喊颜公子。颜冠卿果然关在里面,回应了一声。 残雪大喜,庆幸颜冠卿没被转移,正要投下飞爪,忽然十数根长矛挠钩伸出,将残雪绊倒;墙头屋顶上,还有数名三点会的人,持弩弓瞄准。天窗打开,残雪立时也被扔进水火牢。 颜冠卿很不解,不知残雪为何两次赴汤蹈火,非要救自己。两人并无深交,只在黑洞垭打过一架,当时还是对手。残雪却说不打不相识,自己很崇敬他,又告诉他,自己寻来了文姑娘和公孙派的李天波,叫他宽心,很快就会脱离牢笼。 岂料颜冠卿闻言大怒,斥责残雪不该教若霓涉险,朱由植的蕉叶琴非同小可,万一若霓有个闪失,那自己不如去死!残雪脸色苍白,默默无语。水火牢光线很暗,颜冠卿察觉出残雪的神态,憬悟自己对他太粗暴,喟叹了一声。 两人缄默,颜冠卿记挂着若霓,好不焦虑。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隐隐兵刃磕碰声,没多时,亮光一闪,一盏孔明灯从天窗居高临下,往牢里照射。天窗边显出一个脑袋,冲底下冷笑道:“姓颜的,别以为你朋友多,有人来救你。告诉你,大当家的有令,一旦情形不对,我就可以发动水火,先打发了你!” 说毕,防水的机关蓦地被拨动开,四隅小洞中,水流哗哗喷出。跟着,一股浓烟也在洞里弥漫开来。 第58章 真情两不疑 河南三点会的人横刀闯入会馆,有同伴认得路线,立刻往水火牢冲去。朱由植暴怒无比,率众直奔西院后房。他从南方带来的会友,大约有百八十人,都是武功硬朗之辈,挺兵刃将河南会友截住,石枕山等不能前行。 雷守正几人却很得手,超越而进,竟奔到西院。南方会友用弩箭拒住前路,不放雷守正等进院。李天波和若霓早翻上墙,从高处往里攻打。只一接触,房上发箭的人抵挡不了,抹头窜向旁边小院屋顶。 陡然数道旗火飞起,直往东边投射过去,这是退到小院房上的人在送信。若霓追击过去,房上的人急急逃逸,若霓从背后扑到,抡剑一拍,将一个南方会友擒住,持剑加项,喝问:“水火牢何在?”那人紧闭嘴唇,一字不吐。 雷守正等急搜水火牢位置,仓促未能立刻发现。李天波站得高,眼又尖,骤见院墙后有烟雾逸出,急由南墙飞身跃去,顿有暗器嗖嗖打来。李天波不顾一切扑到,见有数人持刀矛,堵在一个地洞的天窗旁,把长兵刃往窗里乱刺。里面的人不能突破出来,只闻哗哗水流声,地牢中的人在水中扑腾挣扎。 李天波顿时恍然,高声道:“水火牢在这儿!快来!”若霓听见,敲晕俘虏,唰的冲回,拥身跳下去,青羽剑奋勇开路,边打边喊道:“下面是颜公子么?” 敌人放烟放水,长矛挡住了天窗,还有暗器往下投。颜冠卿和残雪浮水硬往外闯,都未能得手,只要一冒头,水上不是烟气,就是暗器发来。还亏他二人武功惊人,虽处绝地,对方依然一时半会儿放不倒他们。 忽然,他俩听到头顶上有奔跑声、兵刃交磕声、喝骂声,知道是救援来了,精神一振,冒险突围。蓦地残雪中了一暗器,颜冠卿一手拖住他,急忙潜入水里。 就在此时,李天波势如猛虎,纵身扑敌,直抵天窗前。南方会友狂呼乱叫,似有动摇之势。雷守正振吭怒吼,斧头上下猛砍,也冲过来。李天波身快剑猛,把守牢敌人绊住,雷守正立即奔到天窗前,手扶窗口,喊出暗号,随后几斧头劈断窗锁。另一河南会友忙点火折,投飞爪。颜冠卿一手揽住残雪,一手抓绳,攀上天窗。 颜冠卿湿淋淋钻出来,四下一看,若霓和一个矫健的少年,正奋力进攻,把南方会友紧紧截住。突然间,朱由植、桃叶山僧、冷可澹、郑楚英、顾逢君、巫豪、林仕强和章白苹等,率南方会友从东大院分两路抄来,一面抢攻河南会友,一面欲截断对方的退路。 石枕山等人本来已被打散,这时也返过来,援助雷守正一行人。李天波大喝一声,利剑一摆,冲开众人,猛扑向朱由植。桃叶山僧挺枪急拦,被一剑荡开,站立不稳,扑地跌倒;冷可澹急展吴钩,李天波倏然一抖剑,力大招猛,冷可澹“哎呀”一声,踉跄栽出去,险些将一旁的章白苹撞倒;郑楚英连续两次败给李天波,不禁胆寒后退。 李天波眨眼冲开众人,扑到朱由植跟前。朱由植的蕉叶琴弦已断,手执颜冠卿的大夏龙雀刀,才待展开,李天波早刺来一剑,朱由植措手不及,慌忙侧身,李天波左手骈二指,照他肋下“期门”穴一点。朱由植全身麻软,宝刀坠地,被李天波捉腕挟持住,动弹不得。李天波大喝道:“谁敢再动手?” 南方会友错愕惊恐,呆在原地,一筹莫展。桃叶山僧失了态,怒叫道:“你敢伤我们大当家的,任你什么门派,任你武功超绝,这辈子也别想安生!”李天波微微一笑,对朱由植道:“朱当家的,你说句话,让颜公子离开,我便放了你。否则我只好无礼,带你一起走。”说罢一推朱由植的“木斗”穴,解了他穴道。 朱由植哼了一下,脸色缓过来,旋涨得通红,低声道:“李大侠,我知你是个英雄了。你放开我,我让你如愿,否则我死了,你们也活不成。你看我部下都在这儿,你得给我留面子。” 李天波也放低声音道:“对不住,朱当家的,我们既入虎穴,不得不多加小心。颜公子他们负了伤,只好暂时委屈一下你,只要你下令让他们离开,不再追究他们,我一定不伤害你。” 朱由植万般无奈,只得吩咐收刀放人。南方会众见总舵主被劫持,都不敢硬拼,一得号令,只好罢手,让出一条通道。颜冠卿不禁心中长叹,走到朱由植跟前,默默一拱手。这时候,两个人的豪气英风,全都一扫而尽。两人心里都明白,从此后,三点会南北两路,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这场内斗,双方损伤都很大,颜冠卿恨极了朱由植,强捺怒焰,掉头离去。李天波拉着朱由植,将颜冠卿诸人从后门送出商馆。潜伏在外的河南会友拉着马,迎了过来。河南会友相继上马,颜冠卿向李天波和若霓一抱拳,说道:“大恩不言谢,今后颜某必有一份人心报答!” 他深深看了一眼若霓,正欲扶鞍上马,猛闻冷可澹的声音叫道:“卿弟!”飘身赴来,双手捧上大夏龙雀刀,含泪道:“这是你的宝刀,如今完璧归赵。卿弟,事出误会,请你原谅大当家的不得已。” 冷可澹对颜冠卿,历来像大姐姐般关爱。颜冠卿凝视她片刻,摇摇头,涩声道:“澹姐,你多保重!小弟先行一步了,也许咱们……后会有期。”冷可澹心中颤栗,哽咽难言。颜冠卿飞身上马,对李天波和若霓道:“再见!”随即一挥手,率河南会友和残雪奔驰而去。 李天波容他们去远,方松开朱由植,退出一步,致歉道:“冒犯虎威,情非得已,我改日补过。朱当家的,请回。”双目炯炯,看着朱由植。 朱由植顿时明白,李天波这是要自己一方先撤。他满面愧忿,顾逢君忙扶住他,说道:“大当家的,今日无论如何,要沉住气。”话外音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朱由植心知己方受伤者众,对方人头很硬,蕉叶琴又被削坏,现在硬拼显然无胜算。他只好垂头丧气,带着部下回商馆去了。 这里李天波和若霓商议,清明节已过,若霓家人应已返遥迢湖,还是先相携拜见长辈,以未婚夫妇,行见面之礼;以李岩后辈,叩谒仙宗门掌门伉俪。于是二人往江西而去。 晚春初夏,绿柳垂垂,稻花飘香。两人满心欢喜,马踏落花,连翩而行。李天波的骑射很精,性好田猎,一路上见狐兔山鸡甚多,他不由技痒,招呼若霓,纵马田野,打了不少野禽,但却没有猎着猛兽。 李天波不由情见乎词地道:“可惜中原地方人多,没什么恶兽凶禽好猎。”若霓失声笑道:“人多倒不好了?四川老虎多,以后你也可去成都开镖户行,像洪镖头那样,专狩老虎。”李天波也笑起来,率尔道:“老虎我没获过,但猎着过土豹子。逐走射飞,还是打大的更快活。” 这话一说,若霓猝然沉默了,过了片刻,方淡笑问道:“你在哪里猎着的土豹子?” 李天波看着她,后悔失言,只得轻声答道:“在东天山。” 若霓不语,策马只往前行。李天波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跟着她。暖风微醺,阳光和煦,走出两、三里地,李天波实在忍不住,赶到若霓前方,唤她道:“霓儿,往事已逝,你要是为过去呕气,可就太辜负这大好春光了。” 若霓道:“谁呕气了?你才爱呕气呢。” 李天波道:“是,是我爱呕气,而且我又惹妹妹生气,实在该死。好妹妹,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有你相伴,我一生足矣!” 若霓笑道:“你就会哄人。”李天波道:“我的真心话,一点也不瞒你,怎么是哄人?”若霓道:“一点不瞒我,怎么不说这趟去西域,玉千叠母女怎么对你的?我瞧令师姑对你,分明还有余情。你一个字不说,倒可疑得很。” 这次李天波送玉千叠回哈密后,玉千叠心里对艾伊娜的婚事,确实有所动摇。她暗自后悔遣走李天波,以为是自己一个巨大的失误。艾伊娜更是一团烈火似的,天天痴缠着李天波,甚至愿以身许。玉千叠遂拿话试探李天波,如果他愿意留下,可成全他和艾伊娜的旧情,并拿他当掌门弟子看。 李天波只是推辞,将自己已和若霓定情之事,告诉了师祖。玉千叠无奈,只得放他离开。谁知艾伊娜伤心欲绝,竟拿剑要和他同归于尽!李天波本来想受她一剑,让她出出气,然后告别,多亏玉千叠赶来制止,方未酿成血案。 李天波快马加鞭,一路奔腾,只想尽早见到若霓。他自觉情有独钟,偏偏若霓还是怀疑他,他又不便据实相告。虽说若霓是他心上人,但也不能将这些爱恨情仇,信口讲出。一个不钉对,不但让若霓烦恼,自己烦恼,也有损艾伊娜的名誉。 其实若霓能体察得出,李天波对自己情深意切,她也相信李天波心无二念,忠贞不渝。然而见李天波依然避而不谈西域之行,将话宕远,她还是叹了口气。她这一叹气,李天波最怕她受委屈,忙道:“我说的都是实情,不知你还想听什么?当初我和她是有过那回事,现在我有了你,怎会对别人再恋恋不舍。你要是胡思乱想,那真亵渎我俩的情意了” 行近午时,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小憩。李天波并肩紧挨着若霓,一只手揽住她,笑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正欲亲吻她,若霓早防备着,窈窕的身躯如弱风摆柳,一闪蹦起,往旁一掠,口中说道:“青天白日,拉拉扯扯的,什么意思。” 李天波也纵身而起,身手很快,已扑到若霓面前。若霓往旁飘开一躲,李天波唰的一跃,伸手就来抱她。若霓差点闪避不及,倏展仙宗拳,斜插柳照李天波右臂捣下。李天波绕步欺身,到若霓背后,若霓忽向前窜出两丈,哪知李天波早已一抹地赶到,整个身子往若霓一扑,将她压在草地上。 李天波将她一翻,两人顿时脸对脸,四目相对。若霓大羞,挣扎欲起,李天波双手抓住她,不容她直腰,把她紧搂住,厮磨热吻。若霓不禁喘息起来,一颗心扑通乱跳,真个急了,口吐娇怨道:“天波,你欺负我。”李天波情不自禁,喃喃地道:“妹妹,我真爱你!你答应我,不生气,也不乱猜疑。” 若霓只得答应,一面叫他起来。李天波犹自留恋不舍,若霓已推开他,一骨碌跳起身,边拍打衣衫,边说道:“你竟不学好,我只问你师长去。”李天波手抚若霓的肩头,微喘着笑道:“我们本来是眷侣啊。妹妹,我对你见之不忘,思之若狂,你叫我怎么办?”见若霓脸红如霞,娇艳不可方物,李天波又有些忘乎所以,恨得若霓娇呵道:“你还没够?”李天波方松开她。 一路绿意盎然,花香四溢,二人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好不惬意。这一日,终于快进入江西境内,两人来到幕阜山下,走进一座小酒馆打尖。酒馆一隅,坐着一位青衫公子,美如潘安,把盏独酌,仿佛意态闲雅,迥非俗物。但他眉峰微蹙,面容略含沉郁之色,目似朗星,灼灼中透着凄凉。 一见若霓和李天波进来,青衫公子蓦地扶桌子起身,离座叫道:“文妹妹!李少侠!”若霓惊喜地道:“咦,是颜公子。”李天波微微一动,也举手道:“哦,没想到在此邂逅颜公子!你的伤怎么样了?” 颜冠卿微笑道:“我的伤好了很多,多亏李少侠和文妹妹拔剑相助,我才逃出生天。南阳匆匆一别,在下寻踪而来,只为表达一番心意。今日有缘,在此相见,请二位入座。” 李天波便道:“我们都是江湖中人,何须客气。”颜冠卿笑道:“李少侠豪情侠气,令人敬佩。在下和文妹妹也算是朋友,如今又结识了李少侠,略窥侠义,已是倾倒不已。这小酒馆不过粗茶淡饭,李少侠别见笑,将就一用。” 第59章 荒观两道长 落座叙谈,颜冠卿将首座让给李天波,李天波推辞,和颜冠卿对坐下。若霓挨着李天波入座。颜冠卿举杯敬酒,李天波也回敬颜冠卿,二人推杯换盏,欢然痛饮,很是热闹。 颜冠卿深为李天波的豪气所动,遂问他年岁多少。李天波据实相告,也请教他贵庚。颜冠卿笑道:“不才是个不第秀才,蹉跎岁月,虚长三十有二,一事无成。本打算今朝有酒今朝醉,无奈时势逼迫,非不才所堪独乐,命里注定,要与大清为敌。今见李少侠英姿勃发,深深仰慕,欲与少侠结为金兰之交,不知少侠答应否?” 李天波听他想和自己结拜,略感吃惊,见颜冠卿双目炯炯,看着自己,想到他的身份,终是有些可虑,遂道:“颜公子清雅不俗,文武兼优,实是个奇人。承颜公子垂青,能与你这样的人物结交,可谓江湖佳话。但在下身为公孙派弟子,恐此事传到官衙那里,牵累到师门。故公子的提议,在下心领,也拿公子当尊兄对待。其余拜交换贴之仪,那就罢了,望颜公子体谅。” 颜冠卿皱眉一笑,爽声道:“只要二人同心,什么金兰谱换不换,全无所谓。我相信李兄弟的许诺,既已坦明心迹,为兄敬你一大杯!” 李天波见他斟过酒来,忙道:“承颜大哥抬爱,这杯酒该我敬兄长。” 若霓坐在一旁,微微而笑。颜冠卿这时眼光注定若霓,给她倒了一杯酒,笑道:“文妹妹,你也喝一口。”若霓道:“你们拜你们的把子,和我有甚关系。”颜冠卿道:“不是,你邀李兄弟来救我,我才结识了这么一位好兄弟,我应当谢谢你。”若霓微笑道:“礼尚往来,颜大哥太客气了。” 颜冠卿笑道:“文妹妹也叫我大哥了,今日何幸,多了一双弟妹。”李天波笑道:“霓儿该叫大哥。你是我大哥,就是她大哥呀。” 颜冠卿脸色一变,但瞬间即复原样,恍然道:“哦!原来二位是……我太笨拙了,竟然没想到你们是……”他突然语塞,说不下去了,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起立道:“两位真是红尘中一对绝配佳偶,为兄祝福你们!”一仰脖子,一倾而尽。 若霓见他又要斟酒,忙劝阻道:“颜大哥,你伤未痊愈,不可多饮。”颜冠卿双眼通红,强颜欢笑道:“今日相见,一樽清酒;明夕何夕,君已陌路。文妹妹,你还不让我饮么?”若霓顿时尴尬,又觉有点难过,不知该怎样才好。 李天波突然也站起来,提起酒壶,大声道:“颜大哥是慷慨大丈夫,这么热心赐福,我们感谢不尽。小弟也用这壶余酒,还敬大哥。”说毕将壶中酒一口气喝光,看着颜冠卿一笑。 颜冠卿和他彼此相视,心中一动,大笑道:“贤弟真是痛快!为兄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一步。他日有缘,再图后会。”扔了锭银子给酒保,拱拱手,出门自去了。 这一会面,却惹得李天波心生疑窦。起初他以为颜冠卿只是景仰仙宗门而已,谁知三人相聚,他才察觉颜冠卿对若霓别有深情。虽然颜冠卿竭力隐忍,但蕴藏的热情如火光透亮;默无一言,却宛如已经告白。 李天波不禁眉峰紧锁,在路上,他忍不住向若霓详细打听,她和颜冠卿交往的情形。若霓一来避嫌,二来颜冠卿确实没有出格的举止,便简单说了一遍。岂料李天波听了,愈发醋海翻腾。他的心里,同若霓想象他与艾伊娜一样,若霓越轻描淡写,他猜忌越深。 李天波越琢磨越不是味儿,他和若霓两情相悦,忽然横插进一个青年男子,而且这男子那么俊雅高贵,武功又好。李天波再信任若霓,也是满肚皮不痛快。 他越打听,若霓也越着恼,心想你和艾伊娜相好过,又并肩而行大半年,我问你几句,你就装傻充愣。自己同颜冠卿,清清白白,倒被你盘问又盘问。若霓本来性情温婉,但出身名门,自幼娇养,性格也是外柔内刚。李天波醋意大发,惹恼了她,两个小情侣说着说着,口角争执,终至吵闹起来。 若霓气得俏脸溅朱,马鞭一指李天波道:“好你个李天波,女人也没你那么多心!你自己的事瞒得滴水不漏,反拿我当贼审。还没过门,你就疑神疑鬼,以后还能跟你度日么?你还是回天山,寻旧爱去。做你的美眷,我消受不了。”一带马,转身便走。 李天波心如刀割,打马疾追上去,将若霓堵住,喝道:“你往哪里走?你想和我分手,除非取我性命!我让你走出这幕阜山,我就不姓李。” 若霓见他竟不相让,和自己针锋相对,更加忿怒,哗的掣出青羽剑,拍马挥剑,向李天波直冲过去。李天波一咬牙道:“好!”也一拔精钢剑,两个人居然交上了手。 两人骑术都好,都是以剑作马上斗。两马对冲,堪堪迫近,若霓一剑砍来,逼迫李天波让道。李天波划剑往外一扫,若霓收招换式,青羽剑嗖的转奔他大腿撩去。李天波探身一压,用了八成力,若霓的剑几乎脱手。 李天波骤然扬剑,照若霓点来,若霓一伏身,恨道:“举手不留情,好!”把马缰一抖,落荒疾奔。 李天波虽然拔剑,其实哪舍得真打,动手只是虚张架势。若霓要走,他却真不让,把马一催,火速地又遮在若霓面前。 若霓大怒,将一口剑使得霍霍风生,一招比一招快,一剑比一剑难搪。李天波心有顾忌,被动防守,几乎抵挡不了。若霓剑风犀利,紧紧裹将上来,李天波百忙中只想将她的剑打掉,再阻止她,谁知若霓的剑法竟找不到破绽。李天波将心一横,趁若霓一剑刺来,猛一侧身,突然伸左手,一把抓住了青羽剑! 刹那间若霓一怔,花容失色,松手弃剑,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往山岩斜攀上去。李天波顾不得手掌鲜血淋漓,也倏的飞下马,往山上一纵,一跃两丈高。 若霓轻功了得,抢奔山林,李天波直追上来。二人在林中乱钻,若霓借林丛藏身,终被她绕来绕去,遁入林深处,一溜烟跑远了。 转眼夜幕降临,林中漆黑,夜晚走山路,煞是不易。幸好若霓武技傍身,逐步留神,踏着乱草青苔,深一脚,浅一脚,转出树林,抬头望见星星,方吁了一口气。 她望东而去,危岩崎岖,倍加小心。走了半晌,前方突然似有一座房屋,在月光下孤独矗立。走近细辨,原来是一座失修的道观,有口无门,四周矮墙破败不堪,里面的东西配殿已坍塌,正殿内尘封已久,蛛网纵横,后面的墙也已半塌。 若霓一进大殿,便觉得有一股阴气袭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她的剑被李天波夺去,两手空空,把四处巡视了一遍。大殿里蒲团已不见,她只好席地而坐,心里烦闷不已,又站起身,在供桌前走溜了一会儿。终于,倦意袭来,她靠在供桌旁,昏昏欲睡。 夜风呼啸,突然,大殿中响起一声诡异的惨笑。若霓蓦地惊醒,风吹过,隐隐听见一阵凄厉的哀嚎,让人不寒而栗。若霓想挣起身来,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她双目大睁,环顾周围,殿里漆黑一片,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忽闻履声橐橐,由远而近。若霓听出这不是李天波的脚步声,心里一急,手脚忽然能动了。她连忙从地上跳起来,轻轻一窜,隐藏身形。摸了摸暗器囊,还在身上。 脚步声跨进大殿,径直走向供桌。便见供桌上亮起一支蜡烛,闪出幽幽的昏黄火焰。若霓定睛一看,点烛的是位道人,赤面长髯,修长身形,倏然低头,倏然仰面,忽然在供桌前一跪,喟叹了一声,大声道:“呜呼师兄,生死永别!魂如有灵,而今安在?” 念到最后一句,音调哽咽,用衣袖拭脸,像在啼哭。若霓看得呆了。那道长低头垂目,骤然发现地上的脚印,不由一怔,那是若霓不久前留下的。道长道袍一抖,顿时手中多出一柄拂尘。若霓忙伸手探囊,抓起一把铁砂子…… 陡闻一声冷笑,微光中一条黑乎乎的人影,堵在殿门正中。供桌前道长倏地转身,奋起一扑,一拂尘打过去。那人影并不退步,反而一挥宽大的衣袖,将道长逼回殿内,差点撞上供桌。 来人就势飘进来,呵呵冷笑道:“季枫,你还想逃?” 若霓屏息一看,这人也是个道长,中等身材,皮肤白腻,细目尖嘴,唇上留着短须,道貌岸然。季枫见了他,十分恚怒,喝道:“银蝠,你究竟意欲何为?” 若霓吃了一惊,借着微弱的烛光注视来人,心想难道此人就是武当派的掌门银蝠道长?他夤夜在此现身,一定事关重大。 银蝠声透轻蔑,嗤笑道:“贫道千里迢迢,就为擒拿武当派叛徒而来。季枫,你我是几十年的老交情,旧同门,我和你本无过节,只不过铮方毁在你手,我必须秉公执法。一晃十三年,修道之人,做事慈悲为怀,如今我只要你以命抵命,不牵连你徒弟。这番处置,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了。” 十多年前,南阳真人年老体衰,门下最得意的四大道长,早已为保护明太子战死,门户传人,按顺序应当就是五弟子银蝠。如论技艺,确实也是银蝠最好。然而南阳真人似乎有些犹豫,他手下武功超绝的门人,除了四大道长,当数银蝠、铮方和季枫三人。尤其铮方,本领出众,且忠于前朝,在江湖上做了许多秘密勾当,一心要反清复明,是南阳真人最心爱的弟子。南阳真人心里,实有越次传宗,将掌门之位传给铮方的想法。 谁想到,铮方在南方的活动,被清廷觉察,以致南阳真人还未传位,铮方已被清军杀死在幕阜山。南阳真人悲愤感伤,竟也猝然羽化。银蝠遂承接门户,成了武当派新一任掌门之人。 但是铮方出事,却有流言传出,是被内奸出卖,以致送命。银蝠一上任,受先师遗命,下令勾稽叛徒,歼仇雪恨。望风逐影,竟查到季枫头上。原来武当弟子在南阳真人带领下,都忠于大明,唯有季枫不以为然。他受尽明国奸官污吏之苦,无奈出家,因此对前朝殊无好感。出卖铮方的嫌疑,似乎数他最大。 这时季枫恨恨地道:“银蝠,要说我卖友求荣,那是冤枉无辜,我绝不能平白接受。我若是向朝廷告密师兄,也不至这般两袖一清风,还在穷山僻地挣扎,怎么也可挣下一大笔财富。我倒是想问问,铮方死后,你为何突然练成了大罗天无上心法?” 银蝠心里微微一动,说道:“大家同练太虚内功,天道酬勤,我总算一点苦功夫没白下,操练得颇有进境。你居然将太虚内功当成大罗天无上心法,岂不贻笑大方?” 季枫哼道:“你瞒得了武当众弟子,瞒不了我。我离开时,你打我那一掌,可不是普通重手法。这些年,我越回味,越觉得你可疑!听说师父将大罗天无上心法的秘笈,给了铮方,他老人家还有越次传宗的打算。铮方死了,那本大罗天无上心法在哪儿?” 银蝠冷笑道:“听说?这么机密的事,亲如本门的大弟子如我,师父都没教我知道,你听谁说?” 季枫道:“就是铮方本人告诉我的,可惜他忙于那些机密之事,没有详谈。据他说师父看你这人,表面谦恭热肠,但心眼太多,令人捉摸不透。实话说,师父简直觉得你这人藏奸耍滑,不敢信任你,怕以后坏了武当名声,才准备废长立幼。铮方还曾替你说好话,谁料之后不久,他竟遇难。依我看,铮方之死,你脱不了干系。” 这番话说得银蝠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翻了翻眼,一咧嘴,突然咯咯干笑起来。这笑声在大殿回荡,恐怖至极。一阵风从殿外吹进来,光焰惨惨的蜡烛,被风吹得往下一塌,眼看要灭。 银蝠形貌扭曲,怨毒地道:“师父竟在背后这样说我,就难怪弟子横了心,手刃铮方,让他老人家生不称愿,死不瞑目!” 第60章 方士欲灭口 此话一出,季枫浑身一颤,顿时目瞪口呆,向前走近一步,说道:“什么?!银蝠,这是你亲口认罪了?” 银蝠阴沉着脸道:“不错,是我亲手杀的铮方!我约他在这灵显殿相见,随后向清军告发,在清军赶到之前,他死在我的青铜筶下。” 季枫倒噎了一口气,面色突然变白,定醒了片刻,瞪住银蝠,颤声道:“你、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只见银蝠原本白净的面庞,此时神情非常暴厉,目突脸赤,厉声叫道:“刚才你不是全都说了?你们都是好徒弟,只有我这不材子,让师父看不上眼!” 季枫一阵酸软,闭了闭眼,两行热泪,从脸上流下。银蝠瞪着季枫道:“黄衣子他们四个飞升后,是我担起大弟子之职,每日起早贪黑,不但自己用功,还要指点师弟们。师父他呢,颓废不堪,就知为四大道长伤心。为武当派尽心尽力做事的是我,可是结果怎样?饶用尽苦心,竭力巴结,还是疑我藏奸,最终秘笈给了铮方,还想废掉我,立他为掌门人。” 银蝠越说越大声:“铮方不过一介莽夫,门内的狂徒,功夫不及我,且干的那些事,与我武当何干?只是投了师父心意,便成了最受器重可承继门户的人。我委屈求全几十年,要是就此认栽,就是没有骨气,就枉为天下第一门派掌门人的弟子!” 这时候,若霓在暗处也听得惊心动魄,脊背发凉,只觉气结神夺。 季枫双手颤抖,悲愤难忍,锐喝道:“银蝠,你好卑鄙!杀了铮方,还诬陷于我。你跟我回武当,我要把你的罪行,公之于众。” 银蝠哈哈大笑,亢声道:“季枫,别做梦了。你没有任何证据,就是有证据,他们也未必信你。你是武当的叛徒,满清的走狗。我是抗清复明的领头人,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武当弟子会听你的,还是我的?” 嗖的一声,季枫已飞身向银蝠扑来,右手扬起,哗的一响,拂尘的马尾已抖得笔直,根根如箭,直奔银蝠打来。银蝠早已料到,身形斜转,反欺到季枫右首,一掌拍出去,掌锋堪堪沾到肋上。 银蝠的内家拳炉火纯青,相距三尺,也可被掌风打翻。季枫知道他内家拳的厉害,见掌锋已到,拂尘一斜,往外疾扫。银蝠忽的掌式一斜,抓住马尾一捏,立刻从他掌中飞出无数毛屑,马尾已被他用功力捏碎。 若霓骇然,见两下里武功都已臻极端,刹那间就是你死我活。果然银蝠用南阳真人驰名江湖的独门绝技,大罗天无上心法,来对付季枫,一击捏碎马尾,跟着身形晃动,往前飞起一掌,往季枫脑门切下。 他变招太快,以季枫的功力,也闪避不及,只勉强一溜倾斜,银蝠袍袖突然鼓起,左掌呼的从胸前推出,打到季枫脊背上。季枫吭了一声,连撞出三四步。 银蝠嗤嗤冷笑道:“季枫,你还敢四处搜罗我的证据,今日贫道全招给你听了,让你死个明白。” 袍袖一飘,再次向季枫扑来。季枫挨了一掌,内伤发作,已难以蹿开,眼看就要当场殒命,忽然侧面飞来一团黑雾,银蝠骤出不意,闭住一口气,极力侧身往旁一躲。 然而黑雾来得太突然,以银蝠的身法,都没全躲开,眼睛上、腮帮上,挨了两粒铁砂子。尤其是左眼上那粒铁砂,深深嵌入肉里,少顷眼睛便肿起来了。 发铁砂的正是若霓,她一骨碌冲出来,又向银蝠劈面洒打出一把铁砂。银蝠不知砂子有没有毒,急急斜身往旁一蹿。趁这空隙,若霓叫道:“季师父快走!”扶住季枫,逃出了大殿。 银蝠勃然大怒,紧赶上去。若霓一探囊,娇喝道:“十毒砂来了!”黑雾弥空,又笼罩过来。 十毒砂先声夺人,银蝠非常震动,道袍猛拂,嗖的跃开,下意识扪耳抚腮,顿时觉得眼睛疼得快睁不开了。其实若霓的铁砂子并非十毒砂,也没喂毒,她不过是吓唬银蝠。果然银蝠一听,闪得老远。若霓和季枫奔出道观,窜入丛林中。 银蝠岂能放他俩逃走,也顾不得伤了,疾如飞鸟,紧紧追来。内家掌呼呼发出,拂到若霓背上,热辣辣地生疼。季枫负了重伤,行走不快,若霓一手搀季枫,一手掏铁砂,半转身扬臂叫道:“看砂!” 铁砂又迎面打来,黑夜里瞧不见暗器,银蝠双掌一绷劲,道袖挥舞,身似陀转,把砂子四下迸落。这当口,若霓舍命拽着季枫,一头没入黑暗里。 树林茂密,夜影沉沉,银蝠急怒交加,身法轻捷非常,冒着铁砂子危险,闻声追逐。这时季枫浑身打颤,步履倾跌,微微呻吟出声。若霓急游目四面一看,将季枫扶到一深僻低洼处,身子趴伏,轻声道:“道长忍忍,别作声。” 银蝠在林中,奔前绕后,搜寻了一阵,不见人影,怒骂起来:“我知道你俩东西没离这地。季枫,别妄想躲得过,就是耗到白天,贫道也得拾了你师徒!”他把若霓当季枫的徒弟了。 季枫和若霓沉住气,一声不响。猛然间掌风呼来,树叶纷纷摇动,银蝠忽发招,东一下、西一下乱打,有几招相隔已经不远,掌风刺骨,隐隐作痛。若霓握住一把铁砂,只等他靠近,就打出手。 忽然远处传来声音,簇簇作响,银蝠掌风骤停,似往发声处窜去了。丛林里动静渐寂,挨过小半个更次,若霓探起身,张望了一会儿,回头对季枫低声道:“他大概走了。我扶道长起来,快离开这儿。” 哪知季枫已处弥留之际,强睁双眼,用微弱的声音道:“大罗天无上心法真真厉害,我内伤过重,走不了……灵芝仙丹,也难续这条命。……没想到,银蝠在幕阜山杀了铮方,现在我也在此死于他掌下,难道这就是天意?” 若霓好生难过,说道:“银蝠干的坏事,还没有揭穿,道长,你不能死!” 季枫努力睁大双眼,看了看若霓,却看不清,微微叹口气,声音暗哑地道:“姑娘,你是什么人?今夜幸亏有你……银蝠弑杀同门,告密篡位,绝不能让他逃脱惩罚。他追我到这儿,意图杀人灭口……我已搜到证据……” 说到这儿,已经气息微弱,双眼一闭。若霓看出不好,却束手无策。季枫忽地又把眼皮撩起,向若霓嗫嚅道:“洞庭湖,红藕村……你、你找……苔娘……”声音渐沉,若霓十分着急,忙附耳道:“道长,道长,你说什么?”没有回应,季枫已气绝身亡。 若霓的精神大受刺激,不禁落下几滴眼泪。她将季枫的遗体放平坦了,看看遗物,仅是些零星物件。若霓把那柄短剑拿到手中,其余的仍然搁进包袱,放在死者身旁。 此时天还没亮,朦朦胧胧,若霓寻路往山下而去,且走且秀眸四顾。 约走出一里多地,忽从树丛中闪出一个人影,呵呵阴笑道:“丫头,你跑不了啦!”若霓一瞥,冰绫素袍,正是银蝠堵在山径中央,肿着一只眼,相貌颇显狰狞。若霓吓了一跳,别说现在没有趁手武器,就是有青羽剑,也不是银蝠对手。她急一退步,翻身便跑。 银蝠嗖的一跃,从若霓身后直窜而来,一阵飘风似的,落地无声,一甩阔袖,掌风扑向若霓,冲得她打了个趔趄。若霓探身畔鹿皮囊,回头一把铁砂子,直甩出去。银蝠早有防备,挥手一拂,铁砂子全部落空。 若霓身轻如叶,又往林中飞奔。银蝠身法更快,已斜冲到她前方,迎面劈来一掌,痛下杀手。若霓向右斜步一闪,虽未中掌,但掌风掠身,仍觉痛彻骨髓。 若霓顾不得疼痛,辗转夺路。银蝠一阵狂笑道:“你想逃走,那可不成!季枫已升天了,你最好也乖乖受死,跑个什么劲呢!” 银蝠紧追不舍,非要取若霓性命。若霓使出全副轻身功夫,一面跑,一面急急打量周围形势,见东北方云雾缭绕,似可隐身,便狠命地奔去。离那片云雾只有数丈,银蝠大喝一声,赶上来,探掌便抓。 若霓右肩一疼,已被银蝠捋住肩头,不由着急,金蝉脱壳俯身一挣,“刺啦”,肩头衣服被撕破。但若霓挣脱了银蝠魔爪,一鼓气钻入云雾里。 云厚雾浓,一两丈外就辨不出景物。银蝠轻功超绝,也追进雾中,只在若霓身后七八步远。若霓慌不择路,摔了一跤,幸好没跌下山崖,但也摔得沉沉地发晕,手臂也被划伤。她不敢挺身,在草丛中爬行,找了个自以为隐蔽的地方,方才停下。摸摸铁砂子,已所剩无几。 躲了半晌,天已发亮,可雾没散去,反而更浓了。四周寂静无声,不过银蝠想必还在附近。若霓心知他决不会放过自己,又急又惧,不由想起李天波来,只是懊悔,他在身边就好了!如果自己孤零零死在这儿,世上便再也没人知晓银蝠的真相。 寒风习习,若霓振作精神,方冒险起身,忽然后面伸过一只手来,若霓不禁一哆嗦,嗖的往旁一跳,劲使得太猛,又跌倒了。那人已快步流星扑跪过来,一把揽住了她。 若霓惊悚回头,忽然伸出春葱般的一双手,将来人紧紧抓住,如见亲人一般,几乎哭出声来。来人正是李天波,他满脸急痛,抱着若霓连连忏悔,也泪流不已。 若霓俯在李天波胸口,心中的悲苦,被李天波激烈的情绪渐渐冲淡,蓦地记起晚间之事,忙拭泪嘘道:“你小点声。”拉着李天波的手,站起身来,四下环顾,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道士?” 李天波道:“唔,昨夜四五更,似乎看见一个高冠阔袍之人,在林中一晃不见。”若霓道:“就是他了。原来那声响是你发出的,他追你去了,我和季枫道长方躲过去。如果你和他照面,只怕也性命难保。” 李天波问道:“他是何人?”若霓急忙道:“这儿不安全,我们快下山,赶去洞庭湖。路上我再告诉你。”李天波见她肩头衣服已破,手上也有划伤,心疼难抑,将青羽剑还给她,低声道:“霓儿,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若霓眼圈一红,将剑佩好,微吁道:“我没事。你的手怎么样?” 李天波的左掌用布条缠着,血几乎渗透。若霓捧着一看,又滴下眼泪。李天波把她搂过来,吻干她的泪水,唏嘘如不胜情地道:“别伤心,这没什么。倒是你,要是受了伤害,我会杀死自己。” 两人往山下而去。若霓提着十二万分小心,一步一瞧,绕着大弯,示意李天波也全神贯注。若霓知道银蝠内功的厉害,只恐稍有不慎,便受人家暗算。自己和李天波不是银蝠对手,况李天波手又负伤,这非得加倍地留意不可。 终于到达山脚下,二人居然找到了自己的马,欣喜非常,急忙上马加鞭,往洞庭湖方向疾驰而去。跑了一整天,银蝠都未再露面。在客店住下后,若霓方将昨晚的遭遇,详详细细讲给李天波听。 李天波听得浑身微颤,暗忖自己心里不得劲,和若霓闹别扭,竟差点让若霓遭遇不测。他认识若霓以来,从未觉得她有不检点的地方,自己由妒生疑,由疑生妒,实在万分不该。他好不后怕,暗自决意,今后绝不可任由嫉妒之情在心上作怪!若霓这样绝色的奇女子,江湖上倾慕的人太多,如果乱猜疑,也许就害了若霓,也害了自己。 只听若霓道:“季枫是南阳真人得意的弟子,都败在银蝠手里。银蝠学会了武当绝技大罗天无上心法,且党羽不少,声势浩大。凭我俩的能耐,前去揭破他的罪行,只怕未必做得到。季枫道长临终时,说有证据在洞庭湖一个什么红藕村,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访一下,别叫银蝠捷足先登,将证据毁掉。” 李天波感慨道:“想不到银蝠道长一身绝技,心术却如此之坏,令人不齿。这是江湖上最骇人听闻的事了,我们应该走一趟。” 若霓道:“拿到证据,回去见了爹,请他老人家盘算一番,该如何戳穿银蝠,然后我们再挺身而出,你看怎样?” 第61章 韦家女徒弟 李天波和若霓往西驰行五日,已到岳州地界。一路上雨下个不停,时在午后,二人登上岳阳楼,只见远山隐隐,水天一色。李天波忍不住念道:“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若霓抱歉地道:“对不住,本来离家已近,又转远了。” 李天波道:“怪我小心眼,和妹妹惹起一场误会,方遇到这桩变故。不过既受季枫道长临终所托,我们就得忠人之事。”若霓点头道:“银蝠执掌武当,是武当之耻。南阳真人和我爹娘是朋友,他门下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不能听之任之。” 李天波称是,又道:“我听说武林中,顶数南阳真人清高自负,最不容易投拜。江湖上想跟他学艺的人,寻到武当,十有九都会碰钉子。如果挟技拜访,那更惨了,只要动手,没一个讨到好的。做南阳真人的徒弟,只能由他心意收徒;你想找他,那准不成。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 若霓微笑道:“这倒是真的,不过人心叵测,有时难免看走眼。银蝠应当很会伪装自己,后来南阳真人察觉到他的人品,打算越次传宗。无奈银蝠手段太卑鄙,终被他篡掌武当,实在令人嗟叹。” 李天波道:“我们找到证据,他就不能逍遥法外了。”手指天空道:“你看这雨越下越急,千万别发洪水才好。我们快走。” 天光尚早,两人冒雨前行,一路打听红藕村,都不知道。八百里洞庭湖,寻找一个小小村庄很是不易。 每年夏秋之交,湖水泛滥,方圆八九百里皆不能幸免。这日到了沅江,水渐渐窜上来,滔滔洪水,浊浪排空。李天波和若霓急退往高处,回头一看,水势汹涌,已漫过乡野的一座小桥。人们哭喊奔逃,有五六个乡农,跑上桥时水已过膝,恐慌万状,不知所措。 李天波令若霓牵住马,自己奋不顾身,回头搭救他们。仗着他天生神力,一次将三个人救过桥。旋即又返回,双臂一夹两个,渡过小桥。突然听见一个农妇嚎啕大哭,只见一个少年在水中浮沉,已冲出三四丈远。李天波更不迟疑,奋身一跃,如蛟龙入海,泅水相救,费了老大工夫,居然将少年举上岸。人们惊喜交集,都往那边奔凑过去。 这群人全都给李天波磕头,称他为救命活菩萨。李天波道:“你们快给他控水。”趁众人忙乱救治溺水少年时,悄悄和若霓溜走了。 来到高地一处山寺,李天波重新上药包扎手掌的伤,将身上的泥水擦干,头发也拆开拭净,换好衣服。若霓又捧来一碗热姜汤,给他提气。李天波抬头看着她笑道:“你很懂救溺的方法呢。” 若霓皱眉道:“你快喝了发发汗。这么大洪水,你敢跳进去救人,真把我吓酥了。”她脸色似乎比李天波还苍白。 李天波一只手握住若霓,只觉她手在颤抖,忙道:“没事,我哪能弃你而去!”若霓一对清澈的眸子,盯了他一眼,泪水汪汪,低声道:“今日你要是被洪水带走,我也活不成了。”说罢面笼娇羞,微低下头,只是垂泪。 李天波见她这般模样,哪里还把持得住,将她贴身而抱,哄慰爱抚。若霓赧颜一哼,轻声道:“你可感觉到了,到现在我心里还扑通扑通直跳呢。”语调里,还有些娇嗔不安。 她坐在李天波腿上,李天波是这么忘情,喃喃低问道:“霓儿,霓儿,你真会跟我去死么?”若霓微叹道:“与君同生,与君共死。”李天波只觉一股热血涌遍全身,紧紧抱着她,吟声唤道:“妹妹!” 忽闻寺外一阵人声鼎沸,原来刚才逃难那伙人也奔寺庙来了。溺水少年被背进禅房,老和尚急忙过来照看,众人忙着给少年脱衣,加被,煎汤,按摩。 李天波和若霓闻声过来,李天波伸手一试,溺水少年现在好多了,不但鼻息吁吁,胸口也有了温度。李天波道:“不要紧,这小哥没有危险了。”说罢和若霓便要离开。 围观的人群中,一位老者啧啧称异道:“小豆子五行有救,命不该绝,遇到这位救苦救难的大侠。我们守着江边,这些年遇见的大水也多了,看见淹死的人也多,像大侠这么大本领,敢跳进洪水救人的,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见过。” 一个农妇赶上前,给李天波跪下磕头,求问恩人姓名。李天波急着要走,农妇一迭声苦求,说她儿子得救,她要给恩人立长生牌位。李天波面含微笑,却峻辞谢绝道:“这位大婶,你不用做这些。我们还有事,就此告辞。” 农妇心甚不安,把感恩的话说了又说。老者恐怕李天波不耐烦,忙劝住农妇,说大侠既然有事,不可强留。但大侠务必留个姓名,他们都要记着大侠的恩情。若霓笑道:“他姓李。行经沅江,逢灾救人是行善事,你们不用太客气。我想跟诸位打听一下,有个红藕村,你们知不知晓?” 农妇忙道:“咦,红藕村呀,我晓得!就在北岸,过河往西走个百十里地。我大女儿点点,就在红藕村的韦百顷家帮佣。” 老者接话道:“红藕村本名叫韦家冲,因那里出产的莲藕特别,藕心微微泛红,因此乡邻都把那里叫成红藕村。” 李天波和若霓互看一眼,暗中欢喜,想不到在此时,居然无意中访到了红藕村的下落。几天后,待洪水退去,二人便乘船过河,走了一日,前面有一座村庄,沅水绕村而过,夕阳照耀下,恍如朦胧遥远的梦境。 韦家冲一半多人姓韦,其中韦百顷是村里首富,良田虽没百顷,也有三四十顷。他少年时曾在绿林混过,历经险难,后来金盆洗手,带着资财回老家,买地务农。他为人精明,胆大心细,只二十年光景,已富甲一方。 这年发生水灾,淫雨连绵,江水暴涨,把韦家冲包括周围的村子全淹了。每每遇见灾情,韦百顷必然创募赈捐。李天波和若霓来到这里时,恰好又逢韦百顷捐资救灾,村民都夸韦百顷是个大善人,口碑一时无两。 李天波听了这些热辣辣的夸赞,对若霓道:“做绿林的都难落好,韦首富果真如此,也算是有个好结果了。” 两人打听苔娘,却无人知晓。韦家冲没有客栈,二人住在镇上德义店,距离韦家冲十多里地,距镇上的关帝庙不过一条街。说来也巧,关帝庙内有个叫叶庸的男子,挂着个牌子,上写“武当派名师,专治五痨七伤,接骨补血。”且收了几个本镇的徒弟,在关帝庙教他们打拳。 李天波和若霓看见武当派三字,不由心头一动。看这位叶师傅,体格壮伟,皮肤黑亮,武艺也有几下子,不过要说是武当派名师,却令人好笑。武门中蒙人的把戏很多,李天波和若霓在江湖上待久了,也知其中忌讳,看了几眼,转身走开。 不想叶庸竟主动追上来,爽然抱拳道:“在下看二位气度不凡,像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今日相见,就是有缘,我叶某人请你们下场一试。” 李天波道:“叶师傅,我们冒然闯入,请多包涵。你既会武当拳术,我们想等你下课后,再来请问一些事。下场比划倒不必了,我们不是来踢场子的。” 叶庸大笑道:“我一看就知你们不是来找我的,虽说把式场是惹是非的地方,但也是交朋友的所在。教场子的老师,遇见有串场的,都很警惕,以为是踢馆的来了,要拼生死。在下却不然,早跟这几个徒儿交代:有武学访道的来了,我举双手欢迎。要是我被打趴下,你们不愿跟我学了,我也不怄气,谁叫我技不如人呢!我不拿高人当仇人,反要请高人指点个一招两式,就算我拜师也可以。” 若霓噗嗤一笑,先以为他是个混饭吃、赚外行钱的人,他这一说话,外场却很漂亮。李天波也笑起来,道:“叶师傅太客气了。”于是直接询问叶庸的师承,叶庸回答得倒挺干脆,他的老师,竟然就是武当派的掌门银蝠道长! 若霓骇然,追问了几句,叶庸回答得极详极细。据他说,银蝠道长过去每年都要来韦百顷家几趟,每次待大半月。叶庸本来在韦家做护院,银蝠道长看他殷勤,渐渐地肯教他一点技击。后来银蝠来的次数少了,这一年几乎绝迹。 就在去年,韦百顷忽然将叶庸解聘。叶庸不知就里,为了谋生,只得在镇上挂个武当的招牌,教乡邻孩子练武,以此混口饭吃。 至于银蝠为何来韦家冲,回答更是令人吃惊。韦百顷的老妻早已去世,留下两个女儿,没有娘照管。韦百顷有个小妾,对这两个继女很冷漠,不过韦百顷倒很宠爱女儿。他的俩闺女天性好武,整日里不摸女红,就喜欢舞刀弄剑,韦百顷便请来银蝠做女儿的师父,教她们内功妙术和武当绝技。 若霓忙问他可认识一个叫苔娘的人?这次是叶庸透出惊愕的表情,说道:“苔娘是韦大小姐的丫头,深得小姐喜欢。原来二位是来找她的?”遂打听李天波和若霓的来历,李天波将自己的姓氏门派告诉他了,若霓却不肯吐实,只说是苔娘老乡的熟人,大水之后,受托前来看望一下她。 当日夜晚,李天波和若霓来到韦家冲,村子里静悄悄,死气沉沉。二人转到韦百顷家侧院,如轻絮浮烟,跃上院墙。 一路探来,端详各屋门户,随即越过大厅,到了内庭一排房舍。若霓觅定一处,珍珠倒卷帘,往后窗一窥,忽地顺身落在平地,向李天波做手势,意思叫他在外把风。 小姐卧室,李天波自然不便窥视。若霓再次投奔窗前,忽听锦帐里喟然一叹,娇怯怯清幽凄楚。随后门帘一挑,从明间走入一个丫鬟,手里拿着一盏灯,径到绣床前,轻声问道:“姑娘又醒了?” 帐内索索作响,好似床里的人在穿衣裳。丫鬟回身放下灯,把锦帐挂起。这帐子一挂,把个若霓看得目直口呆。拔步床上,红绫被边,坐着一个妙龄少女,穿紧身小袄,身段纤细,举止轻盈;一张娟秀的脸上,两弯淡淡蛾眉,配着秋水般的瞳子,竟如姑射神人,姿容俱佳。 若霓暗自惊讶,想不到在这偏僻乡村,竟藏有如此美女。正诧异着,见那少女舒玉腕,打了一个哈欠,蹬弓鞋轻巧地下床。懒洋洋走到妆台前坐下,对镜自照,娇叹一声道:“这模样儿,转眼就成残花败柳,被弃如敝屣了。” 丫鬟撅嘴道:“姑娘正像刚开的芙蓉花,他不来,是他该死,没福享受。” 少女悄声啐道:“你再大点儿声,生怕爹爹听不见。小妹已睡了么?她倒睡得安稳。本来么,二八佳人,比我受宠……”丫鬟不敢搭腔,胡乱咕哝了几句。少女道:“你去打水来,我洗洗脸,反正睡不着,不如去院子里练会儿。” 丫鬟将屋里的灯点亮,随后拿起自己的灯盏,一退身,掀门帘出去。这时已经过了三更,全宅人静,丫鬟一径往厨房打水。若霓蹑足轻行,跟着丫鬟到了厨房。 若霓突然现身,丫鬟失声欲叫,若霓忙堵住她的嘴,低喝道:“你别怕,也别喊,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抖抖地道:“我、我叫苔娘。” 若霓微吁口气,简洁地道:“是你了,请借一步说话。” 将苔娘带到暗隅,吹熄了灯,若霓方问:“苔娘,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苔娘很害怕,又不得不回答:“叫……叫胭朵,二小姐叫脂容。” 若霓穷诘了一番,果然银蝠道长就是两位小姐的师父。有一年,他云游至此,武当派掌门的大名哄传八方。韦百顷与银蝠一度会晤,见道长如闲云野鹤,谈到武学,又头头是道。韦百顷视为仙人,遂下重金请宗师传授两位千金武功。 谁知银蝠拒而不收贽敬,提出要先看看徒弟的禀赋。胭朵和脂容羞答答出来拜见师父,银蝠看得目眩神迷,沉吟半天,定下许多戒条,什么八不教,九不学。韦家都一一答应,银蝠这才开始教女弟子功课。 第62章 土地庙投环 几年过去,妹妹脂容也长大了,忽然一天,两姊妹吵嘴,风言风语传入韦百顷耳朵,韦百顷震惊不已。密查良久,一个传谣言的老妈子被掌嘴,从此不敢乱说话,叶庸也被辞退。银蝠似也有所耳闻,来韦家的次数逐渐减少,终至于绝迹。 谣言被弹压住,韦百顷即刻遣媒人给大女儿找婆家。谁知大小姐抵死不肯,闹到差点自刎,韦百顷只得作罢。如今县上有家大户慕名来提亲,韦百顷便想到了小女儿,这二小姐也不答应。韦百顷甚恼,以为这事不能由着女儿,得听做家长的。一时情形弄得很僵。 若霓向苔娘打听银蝠在韦家的情形,又问他为何不来韦家教学了?苔娘不知若霓怀着什么意思,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若霓遂问她可认识季枫道长?苔娘不禁发出一声感叹。若霓自承是受季枫所托,特来红藕村找寻她,说有要紧东西,在她那里。 苔娘听了,低头无语,寻思半晌,方道:“我并不认识什么季枫道长,他的东西,怎会在我这儿。何况,真有什么要紧东西,他自己怎不来拿?” 听了这话,若霓爽然,叹息道:“季枫道长本打算亲临,无奈他出了事,来不成了,嘱咐我到这里找你。苔娘,你尽可放心,我也是武林中人,名叫若霓。银蝠继掌武当门户,背后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的本来面目,想必你也看得很清楚。苔娘,这关系着武当的名誉,和天下的正义,做坏事的人,应当受到惩罚。” 话音刚落,突然院门口有人娇喝道:“什么人,敢来找事?” 若霓倏地一转身,但见韦胭朵提着一口长剑,纵身窜了过来。若霓正欲迎过去说话,韦胭朵毫不迟疑,嗖的一剑劈来,身手轻快,意领身随,恰是正宗武当功夫。 若霓斜身一退,韦胭朵娇声骂道:“女贼,天一黑,以为就能横行?”手中剑一颤,奔若霓人影便刺。就在剑往外一递时,却忽觉背后一股寒风一掠,对面的人已然不见。 韦胭朵一惊,急回手翻身,若霓人影又一晃,青羽剑已将韦胭朵的长剑压住,说道:“韦小姐,招子放亮点,我不是女贼。我问你,你师父怎么好磨打眼的,突然不来教学了?” 韦胭朵脸一红,竟勃然张目,锐声叱道:“好东西,深夜不请自来,拔剑行凶,不是女贼是什么?你识相点,乖乖受擒,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将剑一沉,又一摆,奔若霓下腹扎来。 二女在黑影中对上了手,直走过十余招。刚交手时,若霓是招招进逼,很快她便摸着韦胭朵的路数,感觉她身手虽敏捷,可气力似不能持久。若霓遂放缓了攻势,和韦胭朵缠斗起来。 武当剑强调以静制动,后发先至。但韦胭朵功力不如若霓,实战经验更不足,根本做不到“彼微动,我先动,动则变,变则着”。若霓和她游斗了二三十合,见韦胭朵支持不住,突然一收招,唰的往外一跳,笑道:“银蝠的弟子就这两下?这几年你们怎么学的?都干什么了?” 韦胭朵羞恼满面,喝道:“呔!女贼休得狂妄,看剑!”一剑撩来。若霓轻轻一闪身,飞跃上墙,顺夹道往前院奔去。韦胭朵一顿足,也腾身上墙头,紧追过去。 若霓转过墙角,蓦见一条人影从旁边窜出,堵在跟前。若霓一翻身,跳到内宅墙下。这人影威吼道:“哪里跑?”跟着从房顶下落,赶上前,唰的一记盘打。若霓伏腰闪开,抹转身,从西角门冲出去。不知为何这里角门半开,正好便宜了若霓。 她斜穿跨院,趋奔后宅。持枪人厉声道:“我韦百顷不是好欺负的,由你前来撒野!”追到后边粮仓柴垛空场,若霓骤然身形一旋,挥剑竟和韦百顷打起来。 韦百顷力大招猛,但功夫撂下甚久,仍不是若霓对手。韦胭朵也扑过来,和父亲丁字式,双战若霓。这时,韦家的家丁也鼓噪而来,将若霓团团围住。韦百顷抖擞精神,拧把一送,意图绊倒若霓。若霓飘然跃起一丈多高,从韦胭朵头上一飞而过,又纵上院墙。 韦百顷心头一凛:来敌分明是高手!提枪也扑上墙。若霓循墙已到后层院落,低头一看,后面一条小巷,通向村外旷野。她更不迟疑,嗖的跳下去。韦百顷眼看敌人就要跑走,火冒三丈,呜的一声呼啸,将长枪直投下来。 若霓闻声急闪。忽然侧面飞来一条黑影,猛一探手,居然把枪抄住,一换把,枪锋掠空一转,掷出老远,扔进巷子黑影中。来人是李天波,他关心道:“霓儿,你怎么样?”若霓道:“我很好。你上哪儿去了?”猛听韦胭朵的声音喊道:“爹爹,是妹妹!她不好了。” 韦百顷和大女儿已跳下地,此时月影正明,照见一个少女软软地靠坐在墙边,披头散发,神情颓丧。韦百顷赶过去一看,回头怒视李天波道:“你!……” 李天波忙道:“韦大爷,令小姐深夜寻短见,就挂在那边土地庙前。快把人带回去歇歇。” 韦胭朵低唤妹妹,韦脂容泪流满面,垂头不语。韦百顷问她话,她也恍如没听见。李天波悄拉了若霓一下,二人倏然离去。 回到镇上客栈,若霓便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李天波喟叹一声,将韦脂容上吊寻死的经过,讲给她听。原来,李天波本在给若霓巡风,忽觉身后似有动静,掉头一瞥,便见一个苗条的人影,一闪而过。李天波跟踪过去,这人影打开后角门,脚步飘忽,一直奔到土地庙,方才停下。 只闻一阵嘤嘤哭声,那人影取出一根衣带,往旁边树枝上一搭,挽上一个死扣。树很高,人影娇小,轻功似乎很好,把套拴得老高,立即引颈入缢,吊起来了。 李天波嗳呀一声,起初见她鼓捣,没反应过来,这时急急奔过去,唰的拔剑一挥,割断衣带。套上的人忽地落下,李天波左手一伸,将人接住,放到地上,伸手摘套。 李天波也不甚懂救治之法,替她摩颈,按胸,慌乱摆布一阵。上吊的人是个少女,喉头套解,渐渐缓过气,但肢体软绵绵的,俯仰地上,微微睁眼,看见李天波一张俊朗关切的脸庞。少女忽然头一偏,哭道:“我还有什么脸活下去呀……” 李天波劝慰道:“姑娘别拙想,天无绝人之路,你遇到什么难事了?说出来,我可以给你想办法。” 少女哽咽道:“义士,你不知我是什么人。你不该救我,让我干干净净地死!” 李天波好生心焦,再三询问,少女只是哭泣。李天波道:“你从韦家出来,看你气度,应该是韦家小姐。姑娘,我来到此地,不是偶然,乃是专程来拜访,有一点事,要向你们打听。姑娘,你如果学过武当功夫,便是我武林中人,你受了委屈,不该这么白白寻死。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武林中人,当用武林的方法来解决。” 少女痴痴地听着,这时摇摇头,断断续续哭道:“武林中,没有人对付得了他。我完了,对不住我爹,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拿他当师父敬,却上了他的当……” 李天波忙问道:“姑娘可是姓韦?你说的他,是不是那个武当派掌门银蝠?” 少女一惊,惨白的面孔泛出一抹羞红。她突然手一撑地,奋力站起身来,蓦地一阵头晕目眩,踉跄了一下,险些又栽下去。 李天波忙扶住她,少女浑身无力,四肢如散了架,就靠在李天波身上。李天波无奈,只得半扶半抱着她。少女嘴里嗫嚅着,李天波低头问道:“你说什么?”少女悲泣道:“我叫韦脂容,我、我失身师父,他抛弃了我们姐妹俩……我爹要把我嫁出去,我怎么能……怎么能再嫁人?” 几句话,让李天波猜出真相,一时只觉义愤填膺,慨然道:“韦姑娘,你要活下去!银蝠如此品行,不值得你为他去死。武当传宗,本来不是银蝠,是他杀人行凶,窃夺了掌门之位。他不但玷污了你们,也玷污了武当派,我们必须将他绳之以法。” 韦脂容仰头注视李天波,喃喃地道:“你是谁?” 李天波将自己名字告诉她,又简单说了一遍来韦家冲的原由。韦脂容错愕不已,倒将自己的伤心事忘了一半,心想师父原来是诈侠实奸之人,自己一死固不足惜,但不能让他再蒙蔽世人。这么想着,韦脂容不觉勇敢起来,被李天波搀扶着,返回了家。 次日上午,李天波和若霓再去韦家冲找苔娘,经过关帝庙,发现关帝庙的场子空无一人,叶庸挂的牌子也摘下了。二人觉得蹊跷,据庙里和尚说,今日一大早,叶庸突然来收了场子。他仿佛意气消沉,号称要游历江湖,学生也不教了。 李天波和若霓越发怀疑,这位叶教头早不早,晚不晚,刚好昨天双方一见面,今日就收摊。两人急赶往韦家冲,来到韦百顷家,直接叩门。这韦宅一看就是当地大户,坐落南巷,压了一整条巷子,朱门雕花,高墙耸立,和村里的竹篱柴扉卓然不同。 等了好半晌,出来一个长工模样的人,将两人领进去。穿过内仪门,到了内院正厅,挑帘请二人进去。里面空无一人,李天波环顾四周,对若霓道:“我看今日有些异常,如果发生意外,你什么都别管,务必先撤出去。” 若霓正欲说话,忽然,背后门吱溜响了一声,门帘挑起,一个道士出现在屋里。中等个,细皮白肉,头上挽着发髻,玉簪横贯;一身银白道袍,黑缎护领,腰系银绦,正是那武当派掌门银蝠。他面含讥笑道:“你们真来这里了。贫道佩服二位的胆量,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狱无门偏进来。你们想找我什么把柄?贫道是有身份的人,谁会信污蔑我的谣言?那些都是胡说八道。” 若霓手摸剑柄道:“我们亲眼所见,你抵赖不了!” 李天波也怒斥道:“你既是有身份之人,为何糟蹋人家闺女?你真是枉为人师,玷辱了师父二字。” 银蝠嘻嘻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事叫贫道有何法子?我并没强迫谁,她们都是自愿,即便是她们家长,也默认了。贫道虽然年龄大点,但身为掌门,也不算不般配。”语气中甚是自得。 李天波简直想不到,银蝠竟这样无耻,怒喝道:“韦家二姑娘昨夜土地庙自缢,你知不知道?身为修行者,你违背道规,诱奸女徒,武当门人知道了,你如何交代?” 若霓接声道:“出卖师兄弟,杀人灭口,你根本不配做掌门。” 银蝠脸一沉,目露凶光道:“你们可要看明白,这是我武当自己的家事,你们两个外人,管什么闲事!季枫都灰飞烟灭了,你们两个小毛孩子,想要搞我,正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说着又走近一步。 李天波斜跨在若霓面前。银蝠悄然一笑,步步逼近。若霓和李天波往后倒退,两人都不知不觉,将剑拔了出来。 银蝠含笑凑近,突然道袍一挥,五指箕张,就来抓李天波。李天波急横剑一拦,银蝠不慌不忙,悠然一掌,击得李天波不由自主转了半圈。若霓从侧面一剑攻来,又快又辣,银蝠“咦”了一声,出乎意外,这美女剑法如此之刁。李天波也喝一声,扑过来。两个少年,两把剑,左右夹攻,断不给银蝠留空。 一动上手,银蝠瞬间识破,若霓使的是仙宗剑。他不禁心头一惊,厉声问道:“丫头,你会仙宗剑法?允哲是你什么人?” 若霓道:“那是我爹。银蝠,你但凡有一丝天良未泯,就去武当自首,自己来个了断。”一边说,手上一点也没放松。 银蝠面现惊骇之色,想不到对方竟是允哲和沈宓的女儿。允哲夫妻在武当的名头,可谓非同凡响,仙宗门的挪元内功,更和大罗天无上心法不相上下。银蝠心中旋风似一转,顿起杀心。他砰的两脚回踢,将门关上,道袍一拂,宽大的衣袖已呼呼鼓起。 第63章 深夜取秘笈 若霓见状,娇喊道:“小心!这是大罗天无上心法。” 李天波猛然憬悟,往后一退。银蝠一个箭步冲上前,击出一掌。就这一刹那,李天波只觉平地波动,摇摇欲倒。若霓大骇,急抢过来,青羽剑狂风骤雨般冲银蝠攻到。 银蝠唰的掏出一对明晃晃的青铜筶,其尖端如匕首,嗖的跳到内厅门口,呵呵冷笑,将出路堵住。 若霓急问李天波:“你怎么样?”李天波挺身道:“别管我,你先走!”当先夺路,把剑照银蝠疾刺。不料他被银蝠一掌拂来,虽未击中要害,已是脑中作恶,胸口疼痛,两眼直冒金星。他惊怒非常,只担心若霓退不出去,咬牙切齿,如猛虎拼命。 银蝠只道李天波受了大罗天无上心法的掌力,只需一推便倒。哪知李天波人虽受伤,武功精强,志在保护若霓撤走,英勇无畏,下手狠辣。银蝠双手的青铜筶竟施展不开,急忙旁闪。 李天波吼道:“霓儿,听我话,快快撤!”若霓一拉房门,飕地窜出去。银蝠怒喝一声,斜趋门口,横臂欲挡。李天波的视线已很模糊,凭声截过去,挺剑猛搠。饶是身形不稳,却招招直取银蝠要害。 银蝠被他缠住,无暇追击若霓,不禁大怒,忽下毒手,青铜筶骤然一拉。这时李天波脚轻头重,胸闷乏力,尚欲强支,把身体往旁一转,竟来不及。青铜筶将他衣服划破,血溅而出。 李天波内伤愈重,外伤已不知疼。银蝠跟手又进迫,李天波竭力挥剑,但力不从心,只觉耳畔轰轰雷鸣,扑通,脸抢地躺下了。 昏惘中,他被扔到一个漆黑的地方,渐失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惊醒,感觉身处一个干枯的深井里。天空阴霾,突然降下大雨,浇得他倒抽一口凉气,想爬起来,但浑身疼痛,四肢无力。他挂虑着若霓,不知她逃出去没有,心中焦急,努力一挣扎,蓦地眼睛一睁,这次方真的苏醒过来。 他只觉满脸滴水,用手一抹眼睛,见面对面一个少女,拿一瓷碗,正含水喷自己。李天波认出这少女就是韦家二小姐韦脂容,她满脸忧虑,注视着李天波,见他睁眼,心上说不出的欢喜,微微一呼,在他耳边轻声道:“李哥哥,你终于醒过来了。” 李天波身上的外伤,已被韦脂容敷了药,手脚也没加缚。李天波挣扎着要坐起来,韦脂容叩肩把他按下,柔声道:“别动,你躺着说话。” 李天波问道:“韦姑娘,我们来了两人,还有个姑娘,她是否平安离去?” 韦脂容不禁感叹点头,忙又摇摇头,回答道:“放心,那位姐姐没事。你们走掉一人,银蝠气急败坏,布置了陷阱要捉她。”李天波急问道:“什么陷阱?”韦脂容道:“你就是陷阱呀。” 李天波闭了闭眼,复又一睁,道:“我这是在哪里?”韦脂容道:“在我家的地窖里。”李天波四面看了看,地窖呈倒漏斗状,下面很宽展,直径二十米,深五米。地窖的地面也呈漏斗状,四周高,中间低,洞口正下方有一个圆坑,是为了将地窖里的水引向这里,保持洞内干燥。 地窖内还设有两股隧道,分别通向韦百顷的寝室,和韦胭朵的卧室。地窖和隧道里都有走铃,在地道里行走,不识机关,踏到铜铃,上面便会应声作响。 李天波向韦脂容道:“银蝠不期而至,你和家里人都好么?” 韦脂容面含窘色,低头道:“我爹算是跟银蝠套上交情了,他老人家又惧银蝠,又崇奉他。银蝠这回出现,大约是哄着我爹,答应娶我姐妹俩。他又给姐姐赔情,姐姐也信了他。” 李天波问:“那你呢?” 韦脂容道:“我当初看错了人,现在知道他干的那些事,再不会上当了。” 李天波道:“韦姑娘是明白人。武当道士不可娶亲,他必是在欺骗你父女,你们千万要小心!” 韦脂容点头道:“我知道。我爹过去也算武林一脉,银蝠做的那些坏事,相信武林中人绝不会放过他。我听姐姐说,你们来这儿访苔娘,问她要什么东西。现在姐姐被银蝠诱惑,东西不会给你们。到底你们是来找什么?告诉我,我替你盗出来。” 李天波道:“是个证据,其实我也不知是什么,但可坐实银蝠之罪。” 韦脂容颔首,心中暗暗策划。李天波道:“韦姑娘,银蝠把我做诱饵,擒拿我朋友,他要杀人灭口,我们不能让他得逞。你能将我放了么?”韦脂容道:“李哥哥,我悄悄来这儿,就是为了救你。但你伤很重,银蝠都不给你上绑,可见他知道你走不了。我想等你伤好一些,能动弹了,再设法救你出去。” 李天波心急,一咬牙坐起,顿感一阵天旋地转,翻身又跌倒下去。韦脂容忙扶他躺好,含泪道:“现在真不行,只好委屈你暂羁留于此。你放宽心,我时刻提防着,若你朋友来了,我会警告她,不让她遇险。” 李天波咕噜了一句,神志昏迷,转眼又人事不省。 当时若霓冲出内厅,门外还埋伏着韦家壮丁,若霓一路打出去,及至回头看时,李天波没有跟出来。她猜到形势不妙,但硬拼救不了李天波,急回镇上,写了一封信给父亲,然后重返韦家冲,将周围路线探明。到了天晚,更换衣衫,嗖的又跳入韦宅。 说来也巧,银蝠和韦家大小姐厮混了半日,晚上又去啰唣二小姐。韦脂容揣测若霓晚上多半会来,遂提起精神,勉强应付着银蝠。她对银蝠一向淡淡的,如今久别重逢,她粉面含羞,似乎也透出一点思念之情。银蝠和她并肩说话,她有声无词,和其姐风格不同,惹得银蝠心痒难耐。 其实银蝠也料知若霓会来,但他技高人胆大,不把若霓放在心里,他忌惮的只是若霓父亲允哲。银蝠被韦脂容迷惑住,一时大意,若霓进了韦宅,也未察觉。 这时全宅灯昏室暗,若霓各处搜寻,到了西厢房韦胭朵那儿。韦胭朵正在大发雷霆,吃妹妹的醋,苔娘在一旁安慰她。若霓方知银蝠在韦脂容的闺房里,只听韦胭朵对苔娘道:“哼,他要对不起我,他的东西也别想要回去。下午还说我俩脾气相投,志同道合,哄我把秘笈还给他,晚上便溜小妹那里去了。” 若霓闻言一动,直候到三更。苔娘回耳房歇息,忽然门楣一起,若霓轻蹿进屋,到苔娘跟前一站,询问李天波下落。苔娘面现惶惑之色,忙说自己不知。若霓又问她秘笈之事,也是连连摇头。这丫鬟倒是个忠心之人。 若霓忽然想起一事,问她宅上是否有个叫点点的人?苔娘大吃一惊,反问她怎么知道点点。若霓便将李天波沅江救人的事说出,苔娘潸然泪下,激动地道:“我就是点点啊。你们救了我娘,我弟弟,是我家的大恩人!” 若霓也好生振奋,忙道:“嘘,点点姑娘,你小点声。小豆子原来是你兄弟?”苔娘使劲点头,啜泣道:“我爹去得早,家里就剩我弟弟一个男丁。这回发大水,我好担心他们。多亏恩人相救,不然我就家灭人亡了。” 她揉了揉泪眼,看着若霓道:“姑娘,谢谢你们搭救我亲人,我至死感激。可惜我只是个下女,没有能力,帮不了你们什么。我只听说银蝠道长抓了一个俘虏,关起来了,地点我却不知,天一亮我就去打听。至于季枫道长,他像个正派人,对小姐并无恶意,还想为她打抱不平。银蝠有本气功秘笈,放在小姐这儿,让她替他藏着,说不能让武当派的人知晓。我把这事透漏给了季枫道长,莫非他托你来,找的要紧东西,就是这本秘笈?” 一席话使若霓惊喜交加,正要说话,忽闻隐隐有铜磬当当敲了几声。苔娘“唔”了一声,疑惑道:“这是地窖有人,踏着地线了。”若霓霎那间醒悟,急问道:“地窖在哪里?”苔娘也恍然,说道:“我领姑娘去。” 两人一前一后,急趋地窖。到了窖口,若霓隔着石板盖,听下面似有人声。若霓听了一会儿,声音模糊,分辨不清谁在说话。若霓便叫苔娘回去,自己绕着石板看了片刻,上面锁已被打开。若霓急迫不安,把心一横,豁出去了,伸手便去揭石板。 忽然背后微微一响,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差点触到若霓的手。若霓倏往旁一蹦,只听一个声音小声道:“姐姐,我是脂容。”若霓拢目光注视,月光下,认出韦二小姐。韦脂容向她招手,两人离地窖远远的,若霓问道:“二小姐,见着李天波没有?他被银蝠擒住了么?” 韦脂容将李天波的情形告之若霓,听得若霓心头麻乱,只想立刻将他救出来。韦脂容道:“李哥哥现在身体很弱,不便行动。他惦记着你的安危,就怕你冒险。适才银蝠开锁进地窖,向李哥哥讯供去了,你没被擒住,他还不会杀李哥哥。” 若霓十分忧愁,不觉流露出真情,说出后悔的话道:“为了管武当这桩闲事,如果害天波送命,太冤枉了。”摇头长叹一声,又道:“最堪忧的是,即使银蝠不下毒手,他被大罗天无上心法所伤,只怕也熬不了几日。” 她想了一想,道:“大罗天无上心法能伤人,定也能救人。”韦脂容疑惑地道:“银蝠会给他治伤?”若霓道:“不是。银蝠有本秘笈藏在你姐那里,我猜就是大罗天无上心法,是他谋害师弟铮方得来的。如果把秘笈给天波,他学着运功,没准能捡回性命。” 韦脂容将信将疑,她不知李天波的天赋。但若霓见过李天波破解雪中人的石刻秘密,深知李天波生就异禀,是个习武神人。 两人咕哝一回,由地窖外返回苔娘住处,和她咬了一会儿耳朵。韦脂容遂到姐姐卧室,故意找她说话。苔娘贴墙根,溜进夹道。若霓在暗中耐着性等候,不多会儿,苔娘闪闪绰绰,蹑足出来,将一个小包袱递给若霓。若霓急急奔到后窗下,借屋里灯光,打开一看,倏又一合。苔娘轻咳一声,片刻后,韦脂容从姐姐闺房出来。三个女子相聚在一处,彼此比手会意。 这时银蝠从地窖走隧道,钻进了韦胭朵卧室。韦胭朵和妹妹谈了一会儿心,正思潮涌动,见了银蝠,岂肯放他离开,二人鬼混了一会儿。 银蝠审问李天波,李天波一言不吐,他脸色苍白,看情形很不好。银蝠心中有事,也没甚心思耽于女色了,只催韦胭朵把秘笈给自己。韦胭朵答应第二日起床就给他,于是两人相搂入睡。 翌日清晨,猛闻一个人在房上大叫:“点子跑了,快抓住他呀!”银蝠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膀子,嗖的从门内直越出来,大喝道:“出了何事?” 报警的是韦百顷,他一阵嚷嚷,韦宅的人都奔出来,屋前的,屋后的,院里的,院外的,足有三十多个,将前后出入之路顿时把住。 只见若霓在后院庭心,施展仙宗剑法,和众人搏斗。银蝠狞笑道:“你多咋来的?来了就留下!”越众上前,把青铜筶斜肩一打。若霓身子灵动,贴筶面近身,青羽剑反剪银蝠的手腕。银蝠也不得不佩服仙宗剑果然了得,倏一撤招。 忽然韦脂容扑过来,不声不响,从左边抡剑便攻银蝠。若霓猛一上步,奔银蝠迎面劈去。银蝠倏然旋身,青铜筶一荡,逼得若霓往北一飘,韦脂容往西一飘。银蝠大怒道:“脂容,竟敢叛变贫道!”斜跨一步,青铜筶呼的打到韦脂容的剑上,火星乱迸。 若霓的青羽剑一晃,来助韦脂容。银蝠蓦地转身,把青铜筶一翻,喝道:“松手!”也来砸若霓的剑。但若霓的功夫非韦脂容可比,一伏身,横剑一扫,银蝠托空跃起来。 韦脂容紧咬银牙,又冲上前。这时韦胭朵持剑赶到,将妹妹一拦,娇声喝道:“好妹妹,你竟忤逆师父!”韦脂容恨恨地道:“他为非作歹,残杀同门,不是我师父。”两姊妹竟打起来。 第64章 玉虚宫竞盟 众人见两位小姐拼斗起来,惶然不安,都住了手,不知该如何是好。韦百顷怒喝一声,窜下房直扑向两个女儿,长枪一摆,欲将二人分开。 银蝠只盯住若霓,一心要擒拿她。若霓如燕子掠空,冲出庭前,身子飞起,跃登短墙,又一飘,直上正房。站立高处,回身向银蝠一点手,轻笑道:“大罗天无上心法秘笈,今日暂借一观,以后再还给武当派。”如飞地往外院奔去。 银蝠震惊不已,狂吼一声,如箭脱弦,猛追过去。若霓的轻功却也厉害,一转瞬间,已出了韦宅,倏跑出两、三里地。韦家冲村舍疏落,但村口有一带竹塘,又有柳林、蒲苇,皆可隐身。银蝠身法迅快,紧紧跟踪,生怕像在幕阜山那样,将人放跑。 然而若霓的身法比先前更快,绕着村子,忽一改方向,窜入竹塘。乃至银蝠绕回来时,再找若霓,竟然渺无人影。 银蝠大为恼火,怵然自失道:“这丫头偷了我的秘笈,如果带到武当,胡言乱语,事情便棘手了。想不到这区区小村,我竟会把人跟丢,真是此生最大的笑话。仙宗门的武功,实在不可轻觑。” 他展眼四寻,也顾不得许多了,光天化日,纵上一间茅舍,拢住眼光,往远处眺望。秋风吹过,偏南三、四箭地外,苇草飘荡,似有人踪。银蝠急飞身纵到平地,暴风般掠到蒲苇前,搜了半顿饭的工夫,什么都没发现。 就在这时,村子东北方,忽然传来一阵哨音。银蝠听了片刻,眼珠转了转,猛然下了决心,放弃这边,从竹塘斜穿而过,往东北扑去。 然而兜兜转转大半天,一无所得。他返回韦家,果然秘笈已经不见,而且韦脂容也离家出走了。银蝠恼怒至极,暗恨自己傲然自大,和两姊妹鬼混,没有立即将秘笈取到手。他只是奇怪李天波伤得如此之重,居然一夜之间,逃得无影无踪。他疑心是韦百顷在暗中搞鬼,诘问无果,打了韦百顷一掌,翻身越墙横逸而去。 银蝠匆匆踏上归途,走了十多日,终于武当山在望。银蝠在玉虚宫停留一晚,交待了一些事。第二天跋涉山径,如履平地,赶到自己的修炼场南岩宫,已是暮霭苍茫的时候了。 南岩宫巧借地势,建在山岩绝壁上,非常险峻。这里山岭陡峭,高接天际,低瞰涧底,乃武当三十六岩中最胜之处。银蝠心怀鬼胎,每日惴惴不安。武当派长一辈的道长无为君,听闻银蝠回山,便令小童来请掌门,商议下月初,在武当山举行的武林大会一事。 无为君在天柱峰太和宫修行,他和南阳真人是同辈师兄弟,武功虽然平平,但因是南阳辈硕果仅存的一位,且为人谦和,甚得武当弟子喜爱。银蝠向他稽首问安,无为君便提起这届武林大会,在哪儿较量,如何安排来宾。 武林大会自康熙十一年始,每五年一届,今年已到第三届。起头一届,武林中人个个争强好胜,真打真砍,结果下来闹出纷争缠斗,动静很大,差点惊动官府。后来中原几大门派议定,大家凑一起,只许较艺,不许伤人。并且每届竞选出武林盟主,这须是武技惊人,足智有德,人人敬佩的角色。首个选出的盟主便是银蝠,他踌躇满志,今年竞技场地定在武当山玉虚宫,如无意外,自己定会连任。 看看大会将近,已经来到武当山的有:北岳派、衡山派、峨眉派、崆峒派、昆仑派、洛阳公孙派、五行宗、关中无影门、山东查拳、北派螳螂拳、山西心意六合拳、江南大洪门、船拳门、岳家硬门、岭南朱衣教、南拳十三家、泉州南少林、点苍七子等,加上东道主武当派,老老少少,有三百多位。少林寺永化堂的玄通,也带着师兄弟们前来观摩。 这一日,在武当山玉虚宫,摆上盛宴,众武师推武当掌门银蝠、北岳掌门司马阁、峨眉掌门韩素衣为首席,头几桌是各大宗师、掌门人,其余来宾序齿而坐。首由银蝠和无为君以主人地位,起立致词,以茶代酒。众人各举杯盏,欣然而饮,谈笑风生。 筵席连摆三日,方才在玉虚殿前设比武场。最先下场的,是各门派的得意子弟,练了一回自家的拳脚和兵器。果然英雄出少年,在场的武师,齐声欢赞。 接着便是拳脚过招,各个上场的弟子,都是精挑出来的高手。双方一对盘,顿时亮开各自的绝学,一招跟一招,一式跟一式,力厚劲猛,各不相让。在座武师们凝神谛视,不住点头;看到精彩处,禁不住喝彩鼓掌。 一通比试下来,北岳派弟子在演练环节摘得桂冠,峨眉派弟子在比拳环节力压群雄。韩素衣便对银蝠私下道:“北岳的大弟子虽然不错,但岭南朱家拳似乎更好,招招严密,尤其末几路,实在精妙!套路第一名,应当给朱家拳。” 银蝠微微一笑,摇头道:“证人却觉得阁老的弟子武功纯熟,更胜一筹。北岳的招式初看不觉有什么特色,韩掌门,你往后看,后面的更精彩。” 韩素衣一时无言,想再说两句,还是忍住了。他并不知,来自七大门派的证人,除了峨眉派,其余证人已和银蝠商议妥,早定好拳脚、兵器、暗器的榜首,左不过是他们七大门派的子弟。韩素衣蒙在鼓里,其余一些门户的武师,也在底下指指点点,议论起来,但七大门派何等声势,异议很快便被压住了。 当时武林有九大门派,乃武当、少林、峨眉、五岳、崆峒、昆仑、公孙、大洪门和仙宗门。少林寺在清初弟子四散,仙宗门的允哲属隐居状态,从不参与这类比武大会,因此前来武当山比试的,只有七大门派。北岳、衡山、无影门都属于五岳派,他们的武功大相径庭,但世人将他们笼统称为五岳派。 过完拳脚,便是兵器。场上越打越紧张,银蝠的弟子鹤真和无影门大弟子比拼,将一口武当剑运用得格外出色。武当剑本来是武当派顶门户的功夫,鹤真精心苦练,剑势一走开,龙飞蛇舞,端的惊人。场外武师深通剑术的不少,见之也不由啧啧称奇。 鹤真自然在兵器比试上赢了,偏偏点苍七子之寸立德眉峰一蹙,说道:“鹤真的剑最后往下一杀,比无影门弟子慢了一点点,怎么算他胜出?要在实战中,他就挂了。” 点苍七子以剑成名,寸立德这一说,无影门掌门贾长安笑道:“鹤真道长的剑进退疾徐,胸有成竹,我门下哪比得上?”回头对着银蝠,将大拇指一竖,说道:“武当剑天下第一,难为盟主怎么教来,真是名师手下无弱兵!”韩素衣在旁只是皱眉。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愿竞争武林盟主的人,皆可登场挑战银蝠。衡山、昆仑、大洪门几大派掌门人,以及五行宗的樊丕显,都上去和银蝠交了手。此时各掌门人但想出头,欲争盟主,须先会会银蝠。无奈银蝠实力太强,又能持久,挑战者一个接一个败下阵来。 武当派众人眉飞色舞,好不得意。突然韩素衣长衫一脱,跃进比武场心,冲银蝠抱拳道:“银蝠掌门,在下久仰你的武当三绝技。今天我来上场,非为争盟主之位,实为请教,望道长不吝指点。” 韩素衣正当壮年,长得眉目清奇,气象沉穆典雅。银蝠在江湖中,除了忌惮允哲,也就是对韩素衣,还有三分顾忌。见他上场,银蝠正容敛笑,拱手还礼道:“韩掌门客气,贫道已老朽无能,盟主之职,正该让位于你们年富力强者。” 韩素衣微笑道:“道长精神矍铄,何来老朽无能之说,在下还盼道长多多容让。” 银蝠淡淡一笑,没立门户,一招手道:“韩掌门,请发招。” 韩素衣见他托大,并不在意,一提腰力,身躯凭空窜起一丈多高,在空中将如意扣松开,一拉棒捎,蛟丝杆棒已抽出来,用手一捋立刻笔直,撒手出去,“摘星换斗”,斜取银蝠肩头。 他在空中这一拉,一带,一捋,一抖,一气呵成,潇洒迅猛,看得场外喝彩声顿起。这条蛟丝杆棒乃是峨眉派的宝贝,前端呈龙头状,份量稍重,棒把是龙尾,棒身有鳞纹。一捺机关,龙头和鳞片全部张开,内含的峨眉子午针便齐射出。韩素衣兵刃一亮,观战的人都兴奋起来。 本来摘星换斗这一记绝招,是直取敌人头顶,韩素衣不愿伤人,故意将杆棒一斜。银蝠喝道:“来得好!”伏身掣出青铜筶,龙行一字式,身似游龙,借一旋身之力,筶尖奔韩素衣左腿刺来。他这一招身手极其险快,而且攻守兼备,众人也不由叫好。 韩素衣更不怠慢,嗖的退开,一翻手腕,蛟丝杆棒复又一招“玉带围腰”扫来。银蝠脚尖点地,纵起四五尺高,身未落地,青铜筶递出,逼得韩素衣一挫腰退回两步。 银蝠踏中宫,走洪门,快似闪电,又复一穿掌,青铜筶向韩素衣面门划去。银蝠的青铜筶仿佛粘在他手上似的,和他的手掌化为一体,虽是短兵器,却无比凶险。韩素衣急一扭头,几乎是筶尖贴鼻尖,挟风嗖的刺过去。韩素衣暗道:“好险!” 银蝠一招未得手,跟着又一招,韩素衣侧身急闪,银蝠一阵飓风似赶来,挥筶疾刺。韩素衣不敢大意,抖棒相迎。 霎时间,蛟丝杆棒舞起一片金光,裹住了银蝠。杆棒过处,飕飕风起。银蝠振奋精神,也将青铜筶舞出一片青光。光影纵横交错,只见两个人影倏来倏往,却不闻脚步声,更不闻别的声息。 双方武功俱臻绝顶,越斗越快,越斗越烈。所有武师都看得目瞪口呆,惊奇不已,两边的门人弟子各自手心捏了一把汗,替自己的掌门着急。 二人战到酣处,难分胜负。银蝠也暗暗焦躁,心知如想保住盟主之位,便是打成平手也不行,必须取胜,方能服众。打定主意,一攻一退,陡转败势。武当门人哗然惊呼。韩素衣跟踪进招,直欺近身。银蝠微微一让,忽然运大罗天无上心法,疾如骇电,照韩素衣右身一推。韩素衣随手栽出两、三丈,晃了几晃,终于挺住,没有摔下地。 韩素文大惊,一个飞身扑过去,把哥哥扶住。韩素衣一声不响,面目变色。场下的人都惊呆了,觉得银蝠这一招仿佛平淡无奇,峨嵋派掌门居然就立脚不牢,似已受创。韩素文暗问兄长是否受了内伤,韩素衣略微一点头。韩素文不禁大怒,转头对银蝠道:“道爷好内功,我也来领教领教!” 银蝠呵呵一笑道:“韩掌门承让了。今年的盟主,峨眉派还是别挂念了,五年后再来。” 韩素衣强支道:“素文,不行,你别出头。”银蝠抱拳问道:“诸位还有谁来夺魁么?”众人无语。司马阁哈哈大笑道:“今日武当掌门一人连兜三场,打了半天了。道长还是歇歇,明日再让我等见识盟主的本领!” 银蝠笑道:“贫道不累,有来竞争的,尽管下场。”司马阁道:“道长气脉悠长,我等心悦诚服。但这时谁出来挑战,有车轮战之嫌,即便取胜,也不光彩,输了更丢人。” 韩素文吃了哑巴亏,圆瞪二目,恨不得和司马阁打一架。当日收场,韩素衣败阵而归,亏他内功修为也不弱,银蝠又未敢下杀手,方不至殒命。 天明之后,韩素衣浑身疲软,胸前发痛。韩素文想扳回一局,为兄长出气,遭韩素衣呵止。他感觉银蝠内功诡异,韩素文绝非其对手。现在只能回去养伤,再图以后,遂率门徒告别盟主,提前离去。 此时,武当派弟子们一个个神气十足。银蝠谦然叫阵,竟无人应声,韩素衣一败,再没谁出来交锋了。等了半晌,银蝠颔首微笑道:“既然诸位罢手,本次比武大会就到此结束。大家以武会友,望下回再聚时,各位武功精进,一日千里。贫道感谢诸路英雄前来参会,特设了道宴饯别,请在场武林朋友,尽尝我武当山珍。” 忽然远处一个声音朗声道:“且慢饯别,我来会一会盟主阁下。” 第65章 无为清门户 来人身形极快,说话的一瞬间,已来到银蝠跟前。银蝠愕然,详观了一会儿,原来是个倜傥超逸、丰神如玉的青年,遂问道:“请问公子是哪方高人?姗姗来迟,是特地来挑战武林盟主的么?” 青年冷然道:“在下仙宗门重光,对夺魁争冠并无兴趣。我此来的意思,谅你能猜到,我只想将贵派铮方师父那桩旧案,弄个清楚。” 银蝠面色倏变,随即问道:“仙宗门允掌门来了么?” 重光冷笑一声道:“放心,到时候都会来。我妹妹亲眼目睹,不久前,你使大罗天无上心法掌力,将季枫师父杀死在幕阜山。并且,你自承为夺掌门之位,出卖师兄弟铮方,亲手将他杀害。为了灭口,你还试图杀我妹妹。我是为了这一点事,特来请教银蝠道长,你说该怎么办?” 仿佛晴空一声霹雳,武林群豪全都被这番话震骇住了。武当弟子更是惶恐不宁,一个个忘其所以,面面相觑。 银蝠头上似乎冒出了汗,眼珠一转,四周看了看,定下心神,辞色严厉地道:“原来阁下是允掌门的公子。我一直深敬贵门派,从没对你们失过礼。但阁下只听一面之词,冒然登门,污蔑贫道,岂不有失公允?” 重光鄙薄道:“如果是普通的门户内讧,倒也罢了,可由你们自己清理。无奈道长乃武林盟主,你身上的事,实令整个武林蒙羞。此刻正是武当乃至武林的荣辱关头,你要稍有大丈夫气魄,便知晓该怎么知罪、领罪!” 银蝠听了,忽然施施然一笑,说道:“贫道行事光明磊落,列位皆知。我无愧于天,无怍于人,你说我拿师兄弟的血,换取武当掌门之位,有何证据?对这样的诬陷逼迫,贫道就是为了武当声誉,也断不能甘心忍受。你要是有证据,请先交出来,我绝不带累武当,就有滔天大祸,也由贫道个人担承。这么办,够不够英雄气魄?” 他这话说得异常漂亮,众人不由交头接耳起来。银蝠的师弟铜雀道:“这话有道理,重光公子休逞口舌之快,有证据才能打官司,否则就是造谣生事。我武当岂能容尔放肆撒野?” 鹤真也大叫道:“着哇,证据交出来,你有什么证据?” 人群中也响起了一些声音,让重光拿出证据。重光连连冷笑,面向众人道:“证据自然有,没有铁证,哪敢凭空毁人清白?”不远处一个少女的声音接声道:“证据在此,银蝠,你抵赖不了!” 人们扭头寻视,只见无为君从外面走来,旁边两个少年男女随行,正是李天波和若霓。无为君手里举着一本秘笈,站定银蝠面前,涩声问道:“银蝠,我问你:这秘笈累世相传,衣钵相继,照例应归我武当掌门所有。南阳师兄将它传给铮方,此事我亲眼所见,他的私心,我也有所察觉,但掌门传位大弟子,此乃武当门规,不应因偏爱改变。你执掌武当,老道是全力支持你。现在仙宗门弟子千里迢迢,拿这本秘笈来问罪,老道茫然无解,这本秘笈失踪多年,都以为被官府抄去,却原来被你藏了起来。你怎么说?” 银蝠忙稽首道:“师叔,其实这次回山,我便想禀告你老,只因忙于筹备武林大会,无暇旁顾,本打算比武结束,再告诉你。我知道师父偏爱铮方,还给他历世相传的宝贝秘笈。我也以为,武当的担子,还有更沉重的担子,丢我身上,我未必能担起。铮方是一世豪杰,师父看重他,正是为本门和天下着想,弟子一点不嫉妒。” 他接着道:“谁知铮方惨死,我也曾大纠同门,查访真相,克期报仇。访问无疑,确实是季枫向官方告密。贫道博询众议,是师叔你心软留情,只将季枫赶出本门。不久前,贫道闻知季枫练成了大罗天无上心法,方才恍然,一定是季枫杀死铮方,偷了秘笈。贫道四下寻他,一心想将本派的镇门户之宝,夺取回来。”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若霓正要说话,重光拦住她道:“听听他怎么信口雌黄。” 突然,银蝠一指李天波和若霓道:“一个月之前,贫道在幕阜山终于找到季枫,可惜来晚一步,这两位佯和季枫结交,趁其不备,使毒砂子打到他身上!季枫毒发身亡,二人将秘笈占为己有。那时节,贫道和他二人拼斗,欲夺回秘笈,但这丫头的毒砂子厉害,贫道又念及和仙宗门的旧情,不忍下狠手,竟让他们跑掉了。” 若霓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银蝠面色沉痛地道:“如今他们竟倒打一耙,想是知道我武当绝不会放过他俩,遂大老远跑来恶言丑语,诬告贫道。贫道为全旧交,忘却了人间机诈。师叔,弟子敢对天起誓,所说全是实情,谁是谁非,可以教武林公断!” 无为君脸上乍红乍白,尚未开言,北岳派掌门司马阁高声道:“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司马阁相信银蝠道长!”洛阳公孙派的人恨恨地瞪着李天波和若霓,更是亢声力挺银蝠。 鹤真等武当弟子蠢蠢欲动,大喝道:“好个仙宗门,我们师父饶尔等性命,你们反血口喷人,妄想栽赃陷害。你们敢到武当山撒野,恐怕进是好进来,出却出不去!”抡剑、抡无极棍,纷纷齐上。 李天波和若霓哗的拔剑。武当监院葛澄连连喝止鹤真等人,快快退下,交给无为君处理。 薛家拳大师薛丙辰搔搔头,问心意六合拳掌门道:“老弟,你看这是怎回事?”心意六合拳掌门姬丰年低声道:“且看罢。允掌门夫妇高情致远,不同流俗,仙宗门的挪元大法,足可媲美武当绝技,他的子女会杀人盗秘笈,在下实在难信。”一旁的玄通听得暗暗点头,插言道:“我认识李施主和文姑娘,端的是好人。这件事太蹊跷了。” 一阵喧乱,旋即沉定,无为君眉峰紧皱,沉吟半天,向重光等拱手道:“你们双方各执一词,事非眼见,老道难以决断。季枫被本门驱逐,现在他死无对证,你们所言之事未明,归还秘笈之德却不假,所以老道暂不追究谁是凶手。以银蝠之功夫,如不肯让招,不是武当说狂话,二位小居士恐怕真难以脱身。但你们来此,说的那些话,当着武林群豪,叫我们可怎生禁受?大家放心,此事关乎武当清誉,老道绝不会含糊过去。三位若没别的事,敝派就不相留了,稍候日程,武当定赴贵门,给你们一个交待,也给江湖中人一个交待。” 若霓不禁气得粉脸通红,无为君明显在袒护银蝠。李天波大声道:“道长以为,我们会故意来诋毁武当掌门么?”重光一阵朗笑道:“好好好,原来出类拔萃的武当派,竟然如此是非不分!这是我们来得太无知,高看你们了。天波,妹妹,我们走!他们要日后算帐,我们就等着他们。” 无为君目含痛泪,闭口不答话。铜雀勃然大怒道:“呔,公子再这么说话,我可要对不住你了!” 重光手指铜雀道:“道长,有本领尽管过来。”一句话刚落声,铜雀嗖的窜出来,他面如赤铜,粗短眉,大环眼,精悍之相尽曝于外;手提一口太平刀,厉声喝道:“看贫道捉住你,绑到你爹跟前问罪!”道士使刀的人不多,只见他话到刀到,一招劈来,力大招沉,带着风啸。 重光一晃身,往右上步,青霜剑剑锋一展,直逼铜雀咽喉。铜雀急忙缩颈藏头,重光早将剑锋撤回,唰的一翻手腕,剑尖一摆,倏奔铜雀大腿划来。铜雀猛往下斜塌身形,卧地龙式侧身一让,手中太平刀随势一扫。 他这一避一攻,颇有招法,武当弟子哗然叫好。哪知重光剑术高强,变化多端,轻快异常,倏地飞起往下斜探。叮当一下,剑磕刀柄,激起一溜火花来,居然将铜雀的太平刀震脱手。重光一招得手,并不乘胜追击,反而往后退了半步,明显是让招。 铜雀蓦地脸一红,立刻伏地抓刀,一记鹞子翻身,反扑过去。无为君急将身一纵,拦住铜雀,厉声道:“铜雀……你你你快回!我们人多势众,又是东道主,不怕江湖上见笑么?待查明真相,我们再去找仙宗门讨说法。” 银蝠冷冷一笑。无为君又向众门人挥手道:“你们都不可擅动,诸事有我。”他走到重光三人跟前,低低说道:“三位请。你们带来的事太大,我们必须查考清楚,方能处置妥当。” 重光一举手道:“话已带到,你们查。只望你们不要护短,包庇坏人。”向李天波和若霓点点头,头也不回,拂袖而去。经此一闹,各门派也不便聚宴了,都告辞离去。 当晚,无为君一个人,怔怔地坐在金顶。他思潮泛涌,想到早上李天波和若霓潜入金顶,向自己告的状,越琢磨越痛苦。他深知允哲夫妻的为人,以及同武当的生死之交,除非来人冒充他们子女,否则他们说的话,十有八九就是事实。 无为君心想:“武当这番受辱,非同小可。难怪师兄不愿传位给银蝠,他心中应早有疑忌。没想到银蝠如此卑鄙,还将韦家两个女儿玷污,这真是本门的奇耻大辱。幸亏三人给武当留面子,没有当众公布此事,否则今日就无法收场。” 他越想越气,恨恨地道:“银蝠啊银蝠,当初你和季枫口角争执,我对你深信不疑,站在你一边,原来你才是那个小人!现在真相揭开,老道只有叫你自戕谢罪,方能挽回武当名声。” 无为君霍地站起身,往南岩宫而去。晚风凄厉,一阵阵群鸦鸣噪,无为君赶到南岩宫,见门头灯高悬,朱门紧闭,悄静无人。他犹豫好久,发狠道:“只有这样,武当才能摆脱流言蜚语!”咚咚咚敲门。 银蝠在宫中,正自盘算,忽见无为君进来,唠唠叨叨一番质问,甚不耐烦。忽听无为君要他以身谢罪,银蝠猛地一惊,心中暴怒,锐声道:“师叔,这是什么话?看来你已相信那三个外人,想要清理门户了。” 无为君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杀铮方,赶季枫,污闺秀,这可是假的?要查也很好查明白,官府那儿就有证据,韦家也有他们的证据。你还想扯谎么?” 银蝠默然。 无为君双眸盯着他,长叹一声,道:“今日全武林的人都看着,想摘也摘不了。银蝠,你办事一向透彻,莫如就在此地,就在此时,你做个了断,以免今后受辱。” 银蝠不由怒发欲狂,原以为无为君是个温和无用的废物,不曾想他还有如此手辣果决的一面。银蝠一咬牙,忽转笑容道:“既然师叔这么看我,要我纳命受死,我只有遵命。我在南岩宫修行多年,正当死在南岩宫下。师叔,你跟我去龙头香那里,我也是堂堂人物,不愿横刀自刎,献头于天下;我只需纵身一跳,不令师叔难以为人,便是报答你知遇之恩了。” 两人来到石殿旁,万仞绝崖上,一座雕龙石梁,悬空伸出,龙头顶端,还雕了一个香炉,这里就是龙头香了。过去常有香客为烧此香,坠落悬崖。康熙十二年,湖广总督蔡毓荣下令禁烧龙头香,且设门栏,铁锁把门。 无为君见自己说出受死的话,竟未遭银蝠拒绝,不禁暗松口气,这是他无形中认罪了;想到门户之羞,又觉气沮悲凉。银蝠轻跃过门栏,回头一招手道:“师叔,你也过来做个证人。”无为君越过去,银蝠走到石梁前,忽然阴森森一笑,侧身道:“诀别了,无为君。谁挡我路,谁就别想活命,下去!”忽然衣袂猎猎,双掌打向无为君,往崖下一推。 猛听一声霹雳般的怒吼,一个人影迅如电光石火扑到,伸左手将无为君拉于身后。银蝠这一推,蕴含大罗天无上心法内力,窄窄的石梁前,对方躲不开掌风冲击,依然屹立。银蝠不禁骇异,狂吼一声,掣出青铜筶,向对方狠狠抡去。 这一抡,是银蝠拼命时的一股死力,来人也嗖的抽剑,快似闪电。无为君趁机跳回门栏。这时,葛澄、铜雀等监院、都管、巡寮,以及武当派数个大弟子,从山道上飞蹿上来。 第66章 苍天一声雷 无为君对着众门人抗声疾呼:“是银蝠!他表面认罪,却骗我来这里,暗下毒手,想将我推下悬崖!” 众道士俱都听明,不禁动容。他们本是去金顶,找无为君商议这件大事,听道童说无为君去了南岩宫,方赶到这里。这时骤起变故,人人惊骇。武当弟子都素知无为君的为人,绝不致撒谎。他们中有些人,原不肯信掌门人有这样的事,可眼下无为君这一喊,不禁瞪眼诧异, 忽然银蝠一阵惊风似扑出来,李天波在后面追击,刚才就是他救了无为君。铜雀冲在最前面,金刚般的身躯一晃,抢到银蝠跟前,喝道:“师兄,等一等,这是真的么?”银蝠气急败坏,裂声一吼:“闪开!”青铜筶凌空一响,奔向铜雀咽喉。 铜雀急闪,差点被割中,霎时愤怒胜过惊惶,把太平刀掣在手。后面葛澄已箭似地冲上来,抵住了银蝠,大喊道:“银蝠,你原来这么阴险!这事关乎武当派的荣誉,你不能走!” 银蝠立刻一挥青铜筶,先一步攻来。山道狭窄,银蝠站在上方,葛澄竟抵挡不住,连退数步。银蝠冷笑,嗖的越过葛澄,跳到下面。 武当道人见动了手,急忙亮兵刃,剑棍钩镢,迅如电火围攻上前。李天波见武当弟子赶来,便住了手。但银蝠武功精强,武当弟子仍旧忌惮着他是掌门人,不敢真打,只想截住他。银蝠却已翻脸不认人,如一团烈火,要借拼命,夺路一走。 众道士拦不住银蝠,他冲出南岩宫,往山门外急逃。忽然重光和若霓由暗影中扑出,从两侧剪到。银蝠左右突击,他的青铜筶是一对短兵刃,长不到一尺,运用起来,抹挑刺扎,满是进手招数,果然是“一寸短,一寸强”,蹈虚猛冲,逼得若霓一退。 重光挥剑奔向银蝠,将他邀住。银蝠衔忿抢了几次,都冲不开重光的青霜剑拦截。这时间,武当道人和李天波追逐过来,葛澄疾喝道:“银蝠,扔掉兵器,老实交待自己的罪过!”银蝠闻言冷笑,竟翻身奔葛澄而来,衣袖突然鼓起,使出大罗天无上心法,忽下毒手。 葛澄只要沾上银蝠这一掌,非死即伤。李天波已先一步赶到,横身将葛澄一挡,一瞬间,李天波只觉一股锐风贴身而进,痛如刀割,斜趋了两步,立刻稳住下盘,“旋转乾坤”,挺剑疾攻上前,依然生龙活虎,似乎大罗天无上心法掌力,并未伤到他。 银蝠大惊,只有练过大罗天无上心法的人,方不致受伤。若霓盗走秘笈,李天波要学此内功绝技,不是不可能,但在短短一个月,他就能练成神功,实令人匪夷所思!银蝠不由胆寒,猛窜入森林,穿林往东遁去。 众道士有的奋勇追入树林,有的绕林从山道追抄。奔进林中的道士防着暗算,脚程也不及银蝠,转眼落后不少。从山路追赶的道士,想把退路剪断,也没做到。银蝠轻功飞纵术超卓,路径又熟,从山林野道迤逦而走,不到两个时辰,竟翩然逃出武当弟子的围追堵截,跑得无影无踪了。 闹了一夜,直到天亮,一无所得。无为君令武当弟子严加防范,继续搜索,又将重光、李天波和若霓三人,请到太子坡,设宴款待。李天波和若霓便将他们在幕阜山和韦家冲的经历,再讲述一遍。有几个道长本来还不肯相信三个年轻人,现在听了这话,加上三人的武林宗派,便一齐恍然,疑心尽消。 原来,若霓拿到秘笈,是想为李天波治伤,哪知李天波从头看去,越看越喜,不由自主按其所书练习起来,不顿饭功夫,只觉浑身真气涌动,窍穴尽通,疼痛渐消,精神抖擞。人仿佛洗过一般,从内而外,焕发出炫目光彩。 当时两人并没走远,就藏在附近养伤。不多日,重光策马赶到韦家冲。他接到若霓的来信,信是写给父亲的,但允哲夫妇为寻找肇忠宁父子,已去了福建。重光看完信,十分担忧,嘱托荷素看家,自己匆匆赶来相助。 李天波身体已大好,他日日练习大罗天无上心法,元炁大增,内力愈发浑厚。流转全身的真气,运行不休,正是先天化后天,后天合先意。其实,要不是李天波禀赋超绝,像这样自学自修,杂习旁收,换了别的人,早已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亡。 这时,重光兄妹和李天波在太子坡逗留半日,遂离开武当,搭船沿汉江而下,直奔回家之路。 船行到襄阳,拢岸停泊,三人见开船时间尚早,便上码头游逛一番。这里自古即为交通要道,有七省通衢之称。秋阳当午,三人正在一饭馆打尖,若霓在窗边忽然瞥见,那飞天九尾狐李凌霜,从河边趔趔趄趄而来,脸色苍白,体力似已不支。 若霓惊诧不已,忙指给重光和李天波看。两人急忙冲出饭馆,李天波直奔在最前边,一把扶住师父,问道:“师父,你怎么在这里?你负伤了么?” 李凌霜抬头一看,似松懈不少,神情颓丧,差点瘫软下地。重光看着只是着急,又不便去扶她。李天波忙架住师父,让她坐到饭铺前,歇息了片刻。这时若霓也过来了。李凌霜精力稍稍恢复,看了看三人,惨然一叹,抓住李天波的手,喘吁吁道:“你你快去救艾伊娜,她被……劫持了!” 李天波大惊,只觉得师父的手冰冷,但又握着一把凉汗,慌忙问道:“她不是在西域么,被谁劫持了?”李凌霜非常焦灼,断断续续地道:“她来找你……武当……快!快!别给误了……”说着昏过去了。 李凌霜身上并无外伤,但看情形,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重光找了一家药店,是医寓兼营药铺,不过李凌霜的内伤,这儿的先生治不了。还是李天波用大罗天无上心法,给李凌霜发功,半个时辰后,她方苏醒过来。 李天波心里着急纳闷,忙询问艾伊娜出了何事。原来,艾伊娜终究放不下李天波,竟偷跑进口里,寻觅情郎,还欲和若霓一决高下。她率先遇见李凌霜,二人以为李天波定已随若霓回了遥迢湖,便携手赴江西,却在半途,劈面碰上逃出武当的银蝠。银蝠一听对方来历,和李天波乃是同门,顿起报复之心,使出绝顶内功,打伤李凌霜,掳走了艾伊娜。李凌霜强支着来到码头,想坐船去找徒弟,搭救师妹。 李天波一听,噌的站起来。重光忙道:“我去找令师姑,你服侍你师父,她伤得不轻,还得养段时日。” 李天波抱拳道:“重光大哥,我谢谢你!但银蝠身怀大罗天无上心法绝技,小弟没其他意思,这内功除了他,只有我练过,还是我去救人,拜托你照顾一下我师父。”他知晓重光和李凌霜的恩怨,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救艾伊娜要紧。 重光默然,看了眼若霓。若霓淡淡一笑,道:“我可不会伺候人。人家是来找我的,好歹我得出面。待天波虎口夺人后,还有一场决斗,我可不能退。” 李天波真怕银蝠伤害艾伊娜,也怕若霓同去冒险,但他竟不敢说出自己单独去救艾伊娜的话。 据李凌霜说,她们在襄阳城外遇见银蝠,他劫走艾伊娜,放话在幕阜山等候李天波。若霓道:“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救人我义不容辞。”李天波无暇和她斗嘴,只道:“嗐,霓儿,你别闹了,我们快走!” 两人这次路径已熟,很快赶回幕阜山。此山又称雷公山,林茂水湍,谷幽崖险。李天波和若霓搜寻一番,不见人影,李天波急得只是抹汗。若霓道:“银蝠的话若不假,总不出这方圆百里地。他等着你,就不会跑掉。”李天波道:“我知道。这都多少天了,银蝠是个色鬼,师姑是个黄花大闺女,叫他抢了去,我真怕……霓儿,那我怎么对得住我师祖!我就不是人了!” 若霓道:“我们找找上次他行凶那荒观,没准他躲在那儿。” 李天波也如此想,又寻了半天,终于看到那个荒观,在将近山顶的一处丛林里。这时已是黄昏,暮霭沉沉,四下静寂。李天波指了指道观,比了个手势,意思叫若霓绕到后面,自己由正门进入。 若霓点点头,溜到半塌的后垣。暮色中,似见寒光一闪,猛听见一个少女锐声狂喊:“波弟,是我!我在这儿!”跟着砰的一声,又听一个闷哑的声音叫道:“好小子,我候你多时,你终于摸来了!” 若霓霍地一顿足,从后面跃入灵显殿,恰巧落到艾伊娜身畔。艾伊娜被点了穴道,在黑影中坐着。只听见大殿里拏风逐云之声,兵刃磕碰声和詈骂声。若霓身手麻利解开艾伊娜的穴位,低声道:“快跟我走!” 艾伊娜瞪她一眼,呼的站起来,身子还有些麻痹,一咬牙,空手就要相援李天波。若霓一拦她道:“你不行,银蝠内功绝顶,上去反而碍手。”不料这话反而惹恼了艾伊娜,她不睬若霓,一个箭步窜到前边,身躯还未站稳,银蝠一眼看见,怒焰横发,早恶狠狠扑过来。 李天波大喝一声,抡剑追来。 同时,若霓右腕一攒劲,身法非常迅疾,迎面冲银蝠直欺过去,递剑便刺。银蝠受二人的夹攻,立刻用青铜筶一剪若霓的玉腕,下盘却往旁一滑步,让过李天波背后一剑。 艾伊娜看不得李天波和若霓双剑合璧,双战银蝠。她的金光剑被银蝠缴去,眼光一扫,伸手把供桌上一个香炉抄起,抖手打出去,娇喝道:“闪开!”银蝠正全力应敌,忽然半空飞来一个香炉,立刻甩手一打,香炉裂成碎片,随香灰弥漫开来。 李天波和若霓唰的退出七、八尺远,李天波喊道:“快走!”他志在救人,得手便撤。银蝠想不到自己输在三个少年手上,眼睛进了些灰渣,眨巴着眼,破口大骂,紧紧攻击过来,接连发出大罗天无上心法功力。 李天波断后,在银蝠的霍霍掌力中闪展腾挪,遮拦招架。银蝠的招数虚实难测,变化多端,他虽然怒不可遏,功夫依然稳练,一路青铜筶招数非常狡猾。李天波到底练习大罗天无上心法时间很短,一口气没提住,被他一招击出老远。 若霓和艾伊娜已奔出道观,回头一看,惊恐不已。若霓立刻将手腕一翻一甩,抛打出铁砂子。银蝠荡开暗器,追逐出来,瞬间即到二女跟前,伸青铜筶向艾伊娜一点。 银蝠早被艾伊娜的惊人美貌迷住,一心想将她夺回。艾伊娜把身子往旁一斜,若霓已倏地一剑扬来。银蝠本恨若霓撞破自己秘密,见她拦阻,把一腔怒火全发向她,双掌蓄满内劲,筶锋硬照若霓颈项戳到。 当此时,无论若霓是闪是架,都避不开银蝠这一记杀着。李天波撕心裂肺暴喊一声,拼命扑来,却已来不及! 忽然,观内卷起一股阴风,空中一道电光闪过,同时伴随霹雳雳一声炸响,震耳欲聋。银蝠一下呆若木鸡,仿佛被雷击中也似,青铜筶陡落地下,强光致眼瞬间失明。 突如其来这记炸雷,将若霓和艾伊娜也唬住了。李天波竭尽全力冲来,将剑一展。银蝠连连迸跳,用手乱扑乱打。李天波吼道:“我们走!”一翻身,护住二女,往山下便走。 银蝠眼睛突然看不见,已不能杀仇掠美,李天波三人方逃出魔掌。跑到半山腰,艾伊娜便觉得不行了,她虽非深闺弱质,但这些天被银蝠点了穴道,身体虚弱,几乎再也走不上来。李天波想背起她,当着若霓又难为情。 若霓心里明镜似的,说道:“这样不成,你快背她走,不定何时老道就追上来了。”李天波低声道:“咳,霓儿,我只好背她。咱们下了山,找到坐骑,便逃出去了。”说着将艾伊娜背起来。 艾伊娜喘息道:“把我放下来,别管我!你们逃!”说着往地下一挣。李天波抓紧她,一面疾走,一面道:“你别挣,你一挣,我们俩都得摔下崖去!你瞧瞧,就快下山了。”若霓在后面提剑断后,看着二人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是啥滋味。 第67章 愿为并蒂莲 若霓以为将艾伊娜从银蝠手中救出,把她带到李凌霜身边,便算交待了。谁知到了山下,李天波放下艾伊娜,她竟一阵腿软,摇摇欲倒。李天波看得只是难过,想再背负她,当着若霓,又觉得不好意思。 艾伊娜柳腰款款,牙齿微咬,往前挪了几步,身子直往前栽。李天波不觉地上去,搀扶住她,回头对若霓道:“霓儿,你来扶着,我去牵马。”艾伊娜不由痛心,一下不肯走了,冷声道:“你们去,我在这儿歇会儿便好,不用谁扶。” 若霓双蛾紧蹙,瞅着李天波道:“那歇一歇,等太阳出来再走?” 李天波环视一周道:“这里究非善地,我怕银蝠不甘心,追了上来,逃也逃不及,就危险了。”若霓踌躇无言。 艾伊娜突然道:“波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我心里所存,甚于感激。然而我一落恶人之手,便是一生玷污,还有何颜苟活下去?你别怜惜我,本来我就是想来见你,现在见到你,知道你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我死也甘心了!” 她这一番表白,听得若霓面孔泛起红云,李天波却陡然脸色变白,急问道:“银蝠他……他欺负你了么?他要是污辱了你,我可以对天发誓,一定不放过他!你别胡思乱想。” 艾伊娜顿时满脸通红,眼含热泪,激动地道:“你放心,我还是以前那个艾伊娜。恶人是有歪心思,但他自视甚高,想逗引我倾心于他……幸好你来得及时,否则我宁愿跳崖自尽,也要保全清白之身!” 李天波吁口气道:“娜娜,你受苦了。你缓过气来没有?我们尽快到前村,离开这里,你和师父会合,尽快回天山,就没什么凶险了。”艾伊娜低头不语,李天波又往外张望了一回。 若霓开口道:“救人救彻,你还是背上令师姑。在此逗留,心上总归不宁贴。”此时天尚未明,彼此相对,李天波看不清若霓的神态,但听她的声音,似乎并没拈酸计较。李天波心想,危险当头,自己也不能只顾着避嫌疑了,反正自己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良心。 他果然一伏身,伸手将艾伊娜又背起来,道:“霓儿,村子大概在偏东北边,你前面走,别迷了方向。” 到了村子找到寄存的马,又给艾伊娜也雇了坐骑,一路往襄阳而去。路上住店,艾伊娜却不肯和若霓住一间房,若霓也不愿和她在一块儿。两个女子暗地里闹别扭,李天波很是为难,唯恐若霓多疑,从不和艾伊娜独处。 艾伊娜眼看李天波对若霓,虽然当着自己面很稳重,但她早已察觉出,李天波的眼神里,那空前蕴蓄的情丝。艾伊娜自知情陷绝路,不由仰天悲泣,只觉催肝断肠。 李天波心里有个疑惑,一直未解。当日住店后,他悄悄示意若霓,若霓会意,两人离店到一僻静处。李天波迫不及待,将她紧紧搂住,低声道:“霓儿,有件事,我始终觉得好蹊跷……你还记得,银蝠冲你下毒手时,那声莫名的惊雷么?” 若霓忙道:“我也想和你说,那个灵显殿,真有些古怪。我上次在殿里,也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声音。银蝠在那儿干了不少坏事,别是冤魂不散,老天有眼。” 李天波浩然长叹道:“当时我只道是……”声音哽住了,低沉而激越地道:“我一心只要杀身殉情,和你同呕血,下重泉。” 回想起来,李天波依然后怕极了,心砰砰直跳,全身都在颤抖。 若霓秀目含泪,偎在他胸口道:“天波,我和你订了生死约,偕老百年。你若有难,我也绝不会独活。” 李天波胸膛起伏,心情越加激动,满腔感情迸发欲裂,摸住若霓的檀腮樱口,把自己的嘴压上去,仿佛要将若霓吞了似的。两人这番搂颈相恋,剖心吐胆,似把自己完全交付了对方,心里异常欢畅,盘桓良久,方才回店。 路上走了几日,艾伊娜心里又苦又闷,翻来覆去地想,拿往昔比现在,惆怅不已。如果索性丢开往事,岂不是好?偏偏艾伊娜看着李天波,越看越觉得放不下。如今母亲远在西域,没人替她决策代筹了,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效仿娥皇女英,二女共嫁李天波。只要李天波答应,若霓便没法反对。 夜晚,三人落店,住的是两暗一明的房间。李天波见艾伊娜满面焦虑,坐立不安,只得走到门口,轻声道:“天不早了,睡。”艾伊娜霍然站定,回头对李天波一笑,道:“哦,波弟,你还没睡?我这就歇息了。” 李天波见她眼眶红红的,不胜怜恤,却又不便深究。艾伊娜走过来,将内间格扇掩住,加上闩,自己和衣倒在床头。李天波这才回到外间,把灯拨小,也倒床睡去。若霓已早早回房间睡下了。 将近四更,李天波迷迷糊糊中听见有轻微脚步声,猛地一惊,睁开双眼,见艾伊娜姗姗从内间走出,来到自己床前。李天波忙坐起身,正欲下地,艾伊娜倏然按住他,一扭身,很轻巧地坐到床边。 李天波不禁脸上一阵发烧,暗自警戒。艾伊娜苦声低语道:“波弟,你真忘了我们的过去么?从准噶尔人抢走奔飙、你吻我结缘那时起,我就注定是你的人了。咳,还不是在那时,自从师姐救了你,将你带到天坑,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她幽然太息道:“我们在天山一起练功,一起打猎,一起纵马,那段时光,多快乐啊,我永远也忘不了!” 这话说得李天波心中感慨,双目晶晶闪光。艾伊娜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嗫嚅道:“波弟,我是来央求你的,我跟定你了,死也不会离开,我情愿给你做小。你给霓儿妹妹说说,或者我去央求她,我们一床联三好,你还不肯答应我么?”说着,把头倾在李天波肩上,嘤嘤微泣。 李天波骇然震动,想不到艾伊娜如此高傲、如此刚烈的一个人,竟这样屈己求爱。回念前欢,李天波恻然不忍,忙拉起她道:“娜娜,你何必这样!快起来,我不能委屈你。” 艾伊娜反将李天波紧紧一抱,低声悲呼道:“波弟,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事到如今,你还叫我怎么样?你要逼着我丢脸么?”满腔委屈,伏在李天波身上抽泣起来。 李天波隐约听到她芳心乱跳,他自己也心跳加快,紧张不已,把身上的艾伊娜一抱,一撂,放下地来,突然翻身下床,沉声低喝道:“你别这样!我是已经定婚的人,我对霓儿承诺过,今生今世,我生命里只有她。从前我拿你和师祖师父当亲人,今后也一定拿你们当亲人,其余的话都别说了。过去的事,只能埋在心底,娜娜,你别为难我。” 黯淡灯光里,艾伊娜眼睛呆呆地看着李天波,一动不动。李天波痛苦不安,正无可奈何时,艾伊娜突然转身,紧移莲步,奔回内屋,把格扇吱的关上。 李天波呆坐到床前,一阵难堪,暗想自己是否太无情了?向若霓的房间一望,寂然无声,仿佛半夜的动静,一点没惊醒她。 这一夜,李天波再没睡着。鸡声报晓,若霓方将门打开,手掠鬓边,走到门旁向李天波瞥了一眼。李天波已坐起来,柔声问道:“霓儿,睡好了么?”若霓点点头,听见艾伊娜的房间有动静响起,又把格扇关上了。 天明出发,艾伊娜眼圈发青,眼皮浮肿,艳丽的模样儿不见了,只显得憔悴可怜。李天波心中烦躁,想着自己和若霓冒着偌大危险,舍命救人,哪知却被艾伊娜痴缠住,摆脱不开,这可怎生是好? 三人同行,李天波最怕的是若霓多心,但看若霓的态度,很是矜持庄重,倒像她怕李天波犯难似的。他们先走旱路,到了武汉码头,雇上一只客船,准备由水路迳奔襄阳。走水路更快更安全,不用担心半途遇见银蝠。 趁李天波和船家交涉时,艾伊娜将若霓唤到一边,脸蛋泛红,口吐娇音,说出情愿二女事一夫的话。若霓怔了半晌,方问道:“这是他的想法,还是你一厢情愿?” 艾伊娜表示,自己来到中原,就是为践旧约,降志下嫁,哪怕为妾为媵。李天波当然求之不得,他本来爱过自己,虽有新欢,但对旧爱还是很关切,举止言谈间,每每温情流露,不能说无意。现在就等若霓点头,便皆大欢喜,二女都终生有靠。 若霓听得惊怒不已,心想原来昨晚,他俩商议这个来着。沉默片刻,若霓秀目向艾伊娜望了望,淡淡地道:“他乐意,我就恭喜二位了。照理说,这种事轮不到我作主,他就是当真提婚,也要我父母同意。我家的门风,是不许娶小,也不许嫁不忠贞的男子,丢了闺秀身份。” 她言词犀利,说得艾伊娜脸涨通红,倏转惨白。若霓道:“等我请问他一下,他要想这样,我立刻就走,不会横隔在你们中间。”说着向码头边走去。李天波恰巧从船上下来,脚踏跳板,看到若霓,喊了一声,迎过去道:“说好了。只要上船,就不用格外小心了。”又眺望了一下前方,问道:“她呢?” 若霓冷笑道:“她等着你呢,你也别急,我们先一桩桩事理清楚。我听说,你和她余情未断,做起了左拥右抱的美梦。李天波,你太小瞧文家的姑娘了,我可以让她称心,但不能叫你如意。你给我一个准话,到底想怎么样?大不了,我就当这辈子没见过你!” 李天波神情大变,他从未见若霓如此动怒过,不由得又急又痛,厉声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若霓道:“她想得很周到,要和你、和我大团圆,要我成全你们旧盟,不使你抱憾终生。你们办到这样了,也不告诉我,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何那么拼命救她。我可真够傻,一直被你哄得团团转。” 李天波两眼吐火,一把抓住若霓,懔然道:“你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若霓看他严重的神态,不禁打了个寒噤,掉头道:“我不知道,才来问你。” 李天波一言不发,紧紧拉着她,往艾伊娜而去。谁知街道上人来人往,已不见艾伊娜的影子。李天波由怒转忧,在街心打旋着急,搓手道:“她去哪儿了?她要自己走开,倒也罢了,就怕又被银蝠掳去。” 若霓睁着一双星眸,幽怨地看着他,心中凄楚,半晌才道:“你又要去寻觅她么?”李天波剑眉紧蹙道:“是的,霓儿,她如果出事,我如何对师祖师父交待。”若霓垂眸无言。 李天波抚着她肩头道:“霓儿,你不要多心,我对你坚贞不渝,但是公孙派对我有天大的恩情,我便粉身碎骨,也不能忘恩负义。这和我俩的情意,不是一回事,你务必相信我!” 若霓仍没做声,她心上忐忑不安,却不愿让李天波看出。这次,李天波要若霓先回家,自己去寻找艾伊娜,一来他怕若霓再有危险,二来他打算向艾伊娜合盘吐出心里话,叫她死心。 若霓将信将疑,独个儿登上行程,返往江西。她万分凄然,一路沉思,觉得李天波不是贪色背信之徒,自己听了艾伊娜的话,便无端猜忌他,对他横加指责,实在太冲动了。她心想,自己且在遥迢湖相候,他若是真爱,一定会上门来求亲。 本来武汉到江西,走水路最省心,但若霓不知为何,还是选择骑马,也许她潜意识里,还想顺道找找艾伊娜。途经赤湖,迎面来了一个白衣男子,骑马佩剑,脸上戴着缀金面罩,便是那种嵌挂于陵墓上的面具,很是异样。若霓和他打马而过时,分明感到这男子身上,传来一阵冰冷的寒气。 若霓不觉诧异,但也没多理会。午时,来到赤湖乡,若霓在一家鱼庄打尖,点了一份桂鱼,和一份炒腐竹。忽见那个戴缀金面罩的怪异男子走进鱼庄,巡视了一下。饭馆里人并不多,他偏偏走近若霓,在她旁边那桌坐下。 第68章 复生施毒计 若霓忍不住看他数眼,这戴面罩的白衣男人也不时冷眼偷窥若霓。目光相视,白衣男人脸颊动了动,似略微一笑。若霓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饭馆里有几个当地的混混儿,锦衣缎靴,看见若霓这般美貌的少女,全都直了眼。其中一人歪着身子,打了响响一个榧子,口中道:“嗐,佳娘!”若霓回头一顾,几个人欢然叫道:“看过来了!丕哥,你上。”果然一个男子斜掩衣襟,公然笑嘻嘻趋上来,伸手欲摸若霓,口里道:“妹儿,怎么一个人?让哥哥挨你坐……” 忽然一只酒杯呼的扔过来,正扣在这流氓的头上,流氓惨叫连连,用手去抠杯子,竟拔不下来。扔出酒杯的正是那个戴面罩的白衣男人,几个混混大噪:“好个怪物,敢打爷们!”将桌上的碗盏尽摔向他。 戴面罩的男人拈起筷子,接连击飞扔来的杯碗。混混们怪叫起来,有的抽刀,有的抄板凳,就要向他冲来。戴面罩男人一拍桌子站起,亢声道:“且慢!待我赔了掌柜的杯子钱,再来较量。”说罢走向柜台,经过处,脚下的地砖全部碎裂! 一群流氓全吓傻了,戴面罩男人扔了块银锞子在柜上,方一转身,混混们一迭声求饶道:“大爷,大爷,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恕过!恕过!”急忙扶起同伴,一窝蜂逃窜出了饭馆。 戴面罩的男人看了眼若霓,翩然离去。若霓也颇有些震惊,心想他的这种内家功夫,像是北派的秘传,非十载所能练得出来。待付账时,店小二尚心有余悸,赔笑道:“姑娘,刚才那位蒙面大爷,已将你的饭钱都付了。”若霓不禁一愣。 她起身出店,重新上路。不一会儿,北风转急,木叶乱飞,眼见一场冬雨就要落下。若霓加鞭急驰,遥望前方有一座廊桥,便驱马到桥上避雨。 这时淅淅沥沥,天色昏暗,雨越下越大。忽闻蹄声得得,从赤湖东路上,赶过来一骑快马,马上就是那个戴面罩的白衣男人,也拐上廊桥躲雨,和若霓碰了对头。 若霓心中一动,走过来致谢道:“刚才在饭馆开眼了,没领教高人尊甫?” 戴面罩男人举手道:“老夫浪迹风尘,路过此地,偶遇姑娘,实是意外之缘。收拾区区几个流氓,不足放心上。其实不用我代庖,姑娘随便几招,便可教训他们,不才是班门弄斧了。”说罢淡淡一笑,既没摘下面罩,也没吐露姓名。 若霓追问道:“足下武功卓越,可将名号告之么?如果实在不愿说,请收下这餐费,素昧平生,小女子无功不受禄。” 戴面罩男人两只眸子一闪,呵呵诡笑起来,伸手道:“好,把钱给我。”若霓方递过钱去,这人右手一翻,一把抓住了若霓手腕,人影一晃,左手已按到她肩头。别看这人手掌形如干柴,却相当有劲,硬如铁石。若霓只觉胳膊疼彻骨髓,整个人已被制住,动弹不了。 若霓一时大意,被戴面罩的男人捞着,失惊道:“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这人且不答话,把若霓口内塞入麻核桃,扔上自己的马,冒雨前行。走到天黑,到了一个地方,拿出绳子,将若霓手脚绑了两道,又用手巾系脸,扔到地铺上。 若霓口不能言,目不能睹,也不知身在何处。地铺只有薄薄一层干草,她浑身湿透,冷得直打颤。一夜过去,戴面罩男人方才出现,若霓已满脸通红,发起了高烧。 戴面罩男人俯视病人,暗暗恼火。他只怕人病死,便换不来自己想要的东西,无可奈何,只得出去买药,煎好给若霓灌下。七曜过去,他的面罩始终未取下,若霓只能看见他眼珠子,依然不知他是谁。 戴面罩的男人见若霓病情缓解,正打算带她出发,突闻外面似有动静,拔剑轻跃出去,四面张看。只见一个人影溜下山坡,忽显忽隐,忽高忽低,身法迅疾,远远地扑来。戴面罩男人狞笑道:“好小子,你倒先寻来了,该爷爷发财!”竟不迎战,倏然转身,退回到芦棚。 这芦棚在乱山环抱处,四面被林岗所蔽,是戴面罩男人自己修搭的隐身之处。来的人就是李天波,他挺剑冲进芦棚,大声叫道:“霓儿!”戴面罩男人忽一扬手,噌的一声响,一缕寒风,破空射出,同时喊道:“看箭!”李天波一侧身,一支弩箭从他身畔穿过去,啪嗒,落在棚外。 戴面罩的男人抓着若霓,发话道:“李天波,你自己不要命,也不要你相好的命了?” 李天波看见若霓,心花一放,自庆侥幸,往前欺了一步,厉声斥道:“小爷特意来找你要命!你是何方妖孽?快放开她!” 戴面罩男人桀桀笑道:“姓李的,相隔数年,连你蓝爷爷全不认识了么?你蓝爷爷没死,从鬼门关回来,找你和她索命来了!”一把扯下面罩,露出蓝星阑那张脸。但过去保养甚好的脸庞,被几道长长的疤痕切割;雅致的风度也没了,代之以狰狞仇恨的表情。 李天波浑身一震,切齿道:“原来你竟没死!老匹夫,你放了她,一切冲我来。” 蓝星阑放声大笑道:“死到临头,还逞英雄?你敢动一动,我先要这丫头的命。把剑扔下!” 若霓双手被缚,嘴里塞着麻核桃,发不出声,但一双星眸直视着李天波,蕴含着焦灼,示意他别管自己,以后再来报仇。 蓝星阑一剑横搭上若霓颈项,啪的一响,李天波已将长剑扔在地。蓝星阑掏出一个药瓶,往地上一抛,冷笑道:“你吃了这药,我就饶她一条性命,放她离开。” 李天波激昂地道:“你如肯信守承诺,我愿用自己的命,换她性命。”蓝星阑冷笑道:“我谪剑子从来说话算话,决无半字虚妄。” 若霓眼眦莹莹含泪,拼命挣扎,蓝星阑恼道:“臭丫头,想死成全你。”作势将剑一比。李天波大叫道:“住手!我吃!”拾起药瓶,一拔瓶塞,将里面的药水仰脖子一口吞下。 蓝星阑粲然大笑道:“果然是个痴情的傻子。”一点若霓穴道,将她扔一边。李天波扑过去跪抱起若霓,解开她绳索。蓝星阑冷笑道:“李天波,你吃了老夫的断肠水,挨不了三两月,便会毒入内腑。这伤除了我的解药,谁也治不好。小子,你自己酌量一下,想活命,就把藏宝图给我,否则……”戛然声止,扪须不言了。 李天波默不作声,暗中已将若霓穴道打通。蓝星阑讥笑道:“还舍不得这小娇娘?请,李少侠,你前面带路。交出藏宝图,你可保全性命,老夫也可完成毕生追逐的事业。”一个纵身,扑到李天波面前,枯手一探,就去抓他。 岂料蓝星阑才一落脚,还没站稳,李天波陡然回身,用了一记“排山掌”,内蓄大罗天无上心法,霍的打出去。蓝星阑只道他身中毒创,已不能出招。谁知李天波身兼凛冽外功和武当绝顶内功,虽然中毒,却尚能支撑少时。蓝星阑骤见对手的掌锋已到,大吃一惊,疾往旁一错步,李天波的排山掌堪堪沾到他肋上。 蓝星阑仿佛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他身形一斜,蓬的一声,摔得老远。 此时若霓忽的蹿起,找到自己的青羽剑,立刻剑抵蓝星阑要害,厉喝道:“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蓝星阑没料到李天波重创之下,还解了若霓穴道。死里逃生,蓄势数年,却依然失败,蓝星阑顿时气沮,口中的牙咬得吱吱作响,猛地从嘴里喷出一口血来。 若霓恨声道:“你中了武当大罗天无上心法掌力,熬不过半晌,只有他用武当这内功心法,方可救你。快快拿出解药,不然你的命尽于今日。” 蓝星阑蓦地狂笑起来,笑了片刻,便已力竭,闭了闭眼,略缓一口气,嘶声道:“天意!天意!终其一生,我到底比不过制将军。他的后人,竟为他复了仇。”他两眼瞪视若霓,又嘿嘿一笑,喘吁吁地道:“我命休矣,他也活不成了!我并无解药,我是骗你们的。他中的断肠毒,是四川熊家的秘传。为了得到毒药,我协助熊蹯抓小小子祭祀,熊背山那个戴面具的蝙蝠人,就是老夫……” 若霓恍然大悟:“原来那个鬼眼人就是你!”她不由惊恐起来,熊蹯已经服了死刑,蓝星阑如果没解药,李天波便危险了。她顾不得忌讳,在蓝星阑身上一顿乱搜,又将芦棚细搜一回,翻了个底朝天。蓝星阑倒在地上,喘气渐粗,忽然头一歪,气绝身亡。 李天波也面色发青,半倚在棚壁上,毒性已经发作。若霓恐极慌极,几乎快哭出来,问道:“天波,你你怎么样?我们赶紧回家,爹娘一定有办法救你!” 她将李天波扶上蓝星阑的马,自己也跃上去,快马加鞭,驰向遥迢湖。 昼夜疾驰,终于到了遥迢湖的家。偏偏允哲夫妇去福建寻觅肇氏父子,还未返回,重光也没回来。若霓急得团团转,忙请医问药。荷素也来问候,看这李天波,虽然重创在身,但相貌俊美,气韵不凡。荷素心想,这位准妹夫,比我家那位虽差点儿,但脸庞儿也够标致,身子骨也够雄伟,很配得上霓儿妹妹。 若霓着人去福建给父母传信,等了好些天,不见回音,她只觉度日如年。李天波躺在西厢房宝床上,神色一天比一天不好,只是仗着功夫比常人精强,勉力支持,但内服的消毒散,全都吐出来了。 若霓顿足道:“这样傻等,怕来不及了。”她打定主意,对李天波道:“这么办,天波,我们去武夷山,找医圣渐融仙姑,听说她的医术高明极了,专治疑难杂症。就是她灵卉宫中的十二仙子,也个个医学精深,非比寻常。我们直接去灵卉宫看病,正好百部也在那儿。” 荷素也深以为是。于是备好马车,让李天波躺在里面,径往武夷山奔去。 若霓坐在李天波身畔,时时察看他的神气,心中痛楚万分,低声道:“天波,你若是有个好歹,我就跟你死一块儿。” 李天波攥紧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李天波道:“霓儿,你是女中英雄,不要儿女情太重。我如去了,你尽可嫁人生子。我被你爱过,到了遥迢湖家里,死也甘心了。” 若霓痛泪交流,抱着李天波哭道:“你我相恋一场,你为我丧命,我怎能独自活下去?早知会这样,还不如让你守着艾伊娜,不回中原。” 李天波叹道:“你别这么说,我们相识是缘。四川道上,我一见就爱你,没想到你爹娘还是我爷爷的弟子,我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了。”若霓摇头道:“你没找到我就好了。都怪我大意,落入仇人之手,却害苦了你!” 原来,在武汉码头,艾伊娜并未走远。李天波很快寻到她,乘船将她带到襄阳,交给李凌霜。重光便欲离开,李凌霜却不舍,非要重光守在身边,说怕银蝠再找来,自己本来不是对手,何况身体尚未痊愈。李天波惦记若霓,先一步告辞,重光只得留下。 赶到赤湖,当地正盛传鱼庄之事,又有人说,看见雨天,戴面罩男人和一个绝色美女,共乘一骑,往东南方向去了。李天波一惊,忙奔向东南,一路细搜,在一个小镇,打听到戴面罩的男人曾来药铺买药。李天波心急如焚,只恐若霓遇险,找了一日一夜,终于在山间芦棚里,将蓝星阑堵住,救下若霓。 这时马车进入武夷山区,若霓只知灵卉宫在武夷山北段东南麓,并不晓准地方,好在灵卉宫是个着名的地方,不难寻找。若霓原想当日赶到灵卉宫,不意山道难行,只得觅店住下。 深夜,李天波已十分支持不住,浑身战栗,又吐了起来。若霓心如刀绞,一夜未睡,陪侍在侧。李天波喘息道:“霓儿,不想我会在这里倒下,大约我的大限日期也差不多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在九泉之下,方能安心。” 第69章 求医灵卉宫 次日天刚明,若霓赶紧催马车上路,向当地土着打听,知道灵卉宫在岐黄谷,还有五、六十里。这里关山起伏,景物迷蒙,沿着山道迤逦行来,晓风吹拂,颇有寒意。日哺时分,隐隐望见前方绿树清溪,白墙青瓦,一处幽静所在,知是快到了。 穿过丛林,有石碑横建,上书“蓬莱仙境”四个大字。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三字“灵卉宫”。若霓自思,这灵卉宫竟有如此格局,可见其主人渐融仙姑来头不小,看来天波的命有救了。 还未敲门,门已半开,早闻麝香馥郁,里面走出一个美人儿来,一身绿裙,仙袂飘飘,头上青丝垂腰,并没挽成发髻。若霓忙道明来意,绿裙女微微摇头道:“姑娘别见怪,你们来得不巧。师父已上缥缈峰闭关修练,有十多日了,你们还是另寻高明。” 若霓忙道:“我们是重症,生死攸关,可耽误不起,请你费心回禀仙姑一声。” 绿裙女道:“这可办不到,师父历年闭关,我们也轻易见不着。她修练的缥缈峰,从来不许我们随便上去。”转身就要进门。 若霓情急,一晃身拦住门,陪笑道:“仙姑闭关,其余仙子能看病的也行。不知百部师父在不在?我还要看望一下她,我们是朋友。” 绿裙女不想若霓身法这么快,听她说到百部,上眼下眼打量了若霓一遍,说道:“那你候一候,我给你向大师兄禀告一声。”说罢进门,将大门掩上。 若霓心想,这灵卉宫的派头还真大。等了一会儿,出来一个秋香裙女子,也是长发及腰,五官秀丽,笑道:“客人往里请。”于是宫门大开,连马车都进去了。 当下若霓随着秋香裙女,进入二层门内,只见奇花仙草,异香扑鼻,皆渐融亲栽,真是好一个清雅之地。便见百部匆匆迎出来,喊道:“文姐姐,好久不见你和颜公子,真真想煞我啦!”秋香裙女微微一笑,向若霓道:“我们到后面见大师兄。” 于是又随秋香裙女来至后殿,但见银白的帘幕,玉清的窗壁,如月宫一般晶莹纯净。秋香裙女道:“贵客来了!”一言未了,只见幕后转出几个女子来,个个如花似玉,为首一女,穿赤红长裙,步履轻轻,年约三十来岁,满面和光,端丽冠绝。 双方见礼,赤红裙女便是灵卉宫的大师兄赤芍,她略一打量若霓,微笑道:“这位就是百部的救命恩人文姑娘么?有劳久候,太已的简慢。”随请落座。若霓心急,忙请赤芍给李天波治病。赤芍道:“家师近几年已然闭门谢客,早就不应诊了。我们十二个弟子,偶尔奉师命代诊,却绝不敢以医师自居。” 她见若霓要说话,轻轻举起一手道:“不过,你救过百部和她先师,百部现归灵卉宫门下,我们和她谊属同门,你对她有恩,便是对灵卉宫有恩,我们不能不报。我与你去看看病人,是否能治,却不敢担保。我决不是推脱,既然病人中的是四川熊家之毒,依我来看,怕是家师本人也不易解救。” 若霓顿时红了眼眶,哀求道:“请姐姐先看一看,他中毒好些天了,再不能耽搁。” 赤芍遂到前面偏殿,隔帘给李天波把了一把脉,半晌没有作声。若霓忍不住道:“怎么样?”赤芍忽然问道:“文姑娘,这病人是你什么人?”若霓脸一红,随即率然道:“他叫李天波,我和他已订了亲。”赤芍点头道:“我们外面说。” 两人到了院子,赤芍皱眉道:“他脉象很奇特,我竟从未遇到过。熊家的毒和江湖上其它毒都不一样,要说断肠水,我不是一点底细不知,这种毒,散毒很慢,但入毒很深。解药不对症,反而雪上加霜,因此我不敢轻易下药。” 若霓急道:“渐融仙姑有法子么?快请她出关救人!” 赤芍道:“这可不成,家师修练之处缥缈峰辟谷洞,我们谁也上不去。只有待家师下山,再想法子了。” 若霓连忙道:“但这回不比寻常,想我们跋涉老远,求医救命,务必请姐姐格外垂青,把我们的紧急情况竭力代达,恳请仙姑出关。救人一命为上功,仙姑一定不会推辞。” 赤芍道:“对不住,我话已尽此。天不早了,你们愿意,可留宿一晚。但家师那儿,只有容她老人家回宫再说。”说罢洒然去了。 若霓又急又气,心想渐融是大江南北有名的医圣,按江湖义气,总不该见死不救。无奈她门下女弟子都好大的架子,横挡中间。哼哼,自己偏不信,缥缈峰有何神奇,今晚我就来个硬闯,非把这仙姑逼出关不可! 当晚,耗到二更刚过,若霓便偷偷换上夜行衣,把身上拾掇利落。正在这时,百部蹑足过来,对若霓道:“文姐姐,我知道你心急,我带你去缥缈峰求师父。”若霓大喜道:“你来得恰好,我正想去问你路呢。你肯引路更好了,省得我费事寻找。” 二人立刻出发,一瞬时走出七八里,这一带的山峰,都很陡峭,山脚溪流涓涓,两边悬崖壁立。百部一指道:“从这里上去就是辟谷洞,但我上不去,师兄她们也上不去。壁上有缝隙,我给你带了这把鱼刀,和这个小鹿犄角。一手拿一个,戳在崖缝内,搬住鱼刀子,就滑不下来。师父就是这样上去的。” 若霓谢了百部,接过鱼刀子和犄角,凝神注目,向绝壁察看。壁上寸草不生,抬头一望,不知山有多高。若霓救人心切,不顾危险,将鱼刀一戳入岩隙,仗着轻身功夫,用力一纵,随手把犄角插入岩缝,又往上一爬。就这么一步一捯,奋力向上攀登。 山高岩险,一不小心便会坠落,若霓爬了许久,手脚都酸痛无比。耳畔夜风呼啸,她却一身热汗,终于快攀上山顶,崖壁上赫然出现一个山洞,黑黢黢的,似猛兽张开的巨口。她用力一纵,飘身落在洞口。 顺着山洞往里走,这洞由西向东有四、五丈深,一两丈宽。只见尽头一团黑影,笼罩在朦胧银光之中,头大如斗,身躯臃肿,略似人形。若霓十分惊异,心道:“这是什么东西?渐融仙姑不会是这样?” 待走近前,那团黑影忽往对面虚空一指,三道白线骤然飞出。若霓一侧身,身后訇然一响,半空中惨叫声起,若霓急急往后一寻望,只见两条人影从洞口摔落,跌下山崖。 若霓转头再看时,洞里那团黑影倏已不见。若霓吃了一惊,往前又挪了两步,突见一个修长人影张手如箕,冲自己一扑而至。若霓将剑一按,却未拔出,急喊道:“我是百部朋友,来求仙姑治病的!” 修长人影本已扑到面前,闻言唰的腰背一转,直扑向洞口,利爪一扬,一刹那顷,又是两条白线如飞打出。从洞口顶端刚缒下两个人,又翻身坠落下去。 修长人影眼望山顶,掠空一窜,已往山峰攀去。若霓也奔到洞口,向上张望,虽觑不清,却已猜着,这人想必就是渐融。山峰上似起打斗之声,不过片刻,倏然平静。若霓正自猜测,人影一晃,渐融已伫立跟前,脚踏辟谷洞边缘,开口道:“你是仙宗门的千金若霓姑娘么?”声音竟异常悦耳。 若霓一喜,忙道:“是我,阁下可是灵卉宫的渐融仙姑?” 渐融道:“正是。百部屡次提起你,你能摸上我这辟谷洞,定是百部漏的嘴。”若霓暗忖好个厉害的仙姑,料事如神。渐融道:“颜冠卿将百部送到灵卉宫,算是把麻烦也带来了。那本《中质秘录》,不知被多少人觊觎。” 若霓道:“哦?” 渐融道:“自从百部到了灵卉宫,便不时有人来窥探本观,皆被我唬走。最近几月,没有可疑之人在这里出没了,本以为从此平安,谁知他们是等我闭关,再趁机前来作歹。” 偷袭之人上不了辟谷洞,竟想出法子,从较缓的南侧攀上峰顶,再缒绳下到洞里。虽然他们已全被收拾,但渐融断定,灵卉宫那边也有危险。她拿出一条丝带,拴在若霓腰间,将她先放下山崖,自己再丝绳系腰,几起几纵,如蜻蜓点水,跃下辟谷洞,随即烧了绳子。 若霓见她动则翩跹生风,心想难怪她得了个仙姑美号,果然不同凡响。 半夜来贼,兵分两路,一路摸到缥缈峰,奇袭渐融;另一路潜入灵卉宫,盗窃《中质秘录》。最先发现贼人的是百部,最先迎战出来的是赤芍。贼人武功高强,全都蒙面,攻破二层院,直抵三层院落。 第三层庭院很宽展,左有跨院,后有藏书阁,四周围墙。这时天将四更,三层院子由前门直到中院,灯光闪烁。大厦回廊,人出人进,到处是穿夜行衣的蒙面贼。 中庭大过厅前,灵卉宫十二个女弟子,长发飘飘,手持长剑,排成半圆形。以赤芍为主导,白蒿、墨莲、金簪、黄栌、绿莶、青藤、蓝桉、紫杉、红茎、银胡、锦葵,十二色长裙,裙袂飞扬,摆开阵势,守住藏书阁。来贼不少,竟攻不破她们的剑阵。 忽然一阵古怪的琴声响起,琴声枯涩,反复变奏,十二个女弟子头昏脑胀,纷纷栽倒。赤芍功夫不浅,还想支拒,终于抵不住,一个龙踵,也摔下地,剑也丢在地上。 众夜行人哈哈大笑,把女弟子们先后按住,缚腕上绑。赤芍等用身法挣扎,这伙夜行人拴绳子的手法熟稔,点腰眼,拧胳膊,把人捆成寒鸭浮水式。为首的夜行人一收蕉叶琴,却不理会他人,将身一窜,直奔藏书阁。 侧面猛然跳出来一个人,利剑劈空,嗖的截下来。出其不意,背蕉叶琴的夜行人一躲,瞪眼一看,居然是李天波,禁不住骂了一声。李天波咬牙稳住自己,照敌人上盘猛崩三下,招式一转,又俯身一挂他下盘。要不是李天波手脚不比平时,背蕉叶琴的夜行人就得中剑。 中庭的夜行人大惊,都扔下俘虏,各挥兵刃,朝李天波攻来。李天波拼力狠斗,但身负毒伤,剑招足可应付,精力却已不支,越斗越危。敌人也有些惊慌,久不得手,只恐夜长梦多,为首夜行人又如法炮制,弹起蕉叶琴。 哪知李天波早有准备。原来,他半昏半睡躺病床上时,被后院琴声惊醒,陡打了个寒噤,方知灵卉宫半夜来敌,且猜来人必是朱由植。他料想灵卉宫的人应付不了,急划破自己衣衫,掏出棉花堵塞双耳,强支起身体,赶来救援。 朱由植见放不倒他,不由气急败坏,舍琴换刀,扑上来动手。他已看出李天波身法不如以前灵便,一边打,一边大喝道:“老三,快去找书!”这个老三便是广东支盟的巫豪,他答应一声,斜赶过去,奋力夺门,“当”地踹了一脚。 突然一道白线嗖的打过来,巫豪猝不及防,全副精神正在抢门,肩头上贴着脖子,已中暗器。巫豪怪叫,骤往后一退,伸手拔出暗器一看,原来是一根六棱铁器,银白色,只半尺长,乃是喝茶时用来碎炭的炭挝,不过比寻常的炭挝短了一半。 渐融和若霓飞奔回灵卉宫,遇见跳墙出来报警的百部。渐融一股急怒,施展绝顶轻功,将若霓和百部都甩在后面,狂风也似越墙而入,飞檐走壁,在房上一眼瞥见李天波力拒群贼,巫豪正欲破门而入。渐融手一指,人未到,银挝突发,将巫豪击退。 若霓这时也冲进院子,娇叱一声,直奔李天波身旁,剑如惊涛骇浪,锋不可挡。 夜行人等不禁扰动,朱由植还想弹起蕉叶琴,被李天波喝破:“霓儿,来人是三点会总舵主,小心他琴声!”渐融闻声一怔,拔刀跳下地,快如闪电,已到朱由植跟前。她这把刀乃是拆解茶饼用的茶刀,不过比平常的茶刀长一倍,刀光犀利,将朱由植狠狠逼住,喝道:“朱当家的,这是怎么说?” 朱由植大愧,行藏暴露,立刻思退:“喂!风紧,扯活!”挥刀夺路而逃。渐融还不知颜冠卿和朱由植翻脸之事,不肯下辣手,刀法忽一松动,留出了空。朱由植这才抢出一步,逃出灵卉宫。 第70章 情深寻别离 来敌竟然是朱由植一干人,渐融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好,你们三点会诸位!你们太不够人物,快滚出去,否则我不客气了!” 茶刀唰的一挥,劈风锐啸,砍得三点会的人招架不住,见总舵主已退,也抽身急走。 李天波拖着病躯,以一口剑敌数个高手,早已不支。若霓一到,他立刻松开手脚,心上一松,便颓然栽倒,再不能起来。直等到敌人逃跑,若霓扑到他身旁,抱着他的头呼唤,他只觉一阵阵晕眩,越发压不住气,终于昏厥过去。 百部逐一解开众师兄的绳缚,倒没人负伤,但藏书阁门扉被来敌踢坏,别处的门窗也有损坏,幸而《中质秘录》没有丢失。渐融顾不得这些,吩咐将李天波抬到后院丹房床上,天色依然昏暗,点亮了灯。李天波经此苦战,病情已臻危重了。 这灵卉宫主渐融年过半百,但一点不显老,看去也就四十来岁的样貌,面如满月,浅眉圆眼,长得竟异常甜净。她给李天波细细诊视,对他中了剧毒尚能出手抗敌,暗自称奇,又微叹一口气。灵卉宫众弟子也是十分感激,交口称赞李天波。若霓却置若罔闻,只觉懊心不已。 渐融命赤芍拿来宫藏的锦囊,就灯下打开,内盛十二个瓷瓶,正是十二种颜色。随即靠桌子一站,取出囊中的小勺,打开一个瓷瓶,舀出一匙茶叶似的药草来。白蒿忙递上一个瓷盒。 屋中人鸦雀无声,凝眸注视着渐融,看她的手法。若霓拭泪扶床而立,默默祝祷。渐融将瓷瓶里的药草按比例各挖一勺,混在瓷盒里。白蒿已将炉子生起火,渐融把盒里的药草倒进药罐,挥一挥手,众弟子轻轻退出,只剩渐融和白蒿在房间里。渐融方对若霓道:“断肠水的毒性太强,我尽人事、听天命。” 若霓本以为渐融出手,李天波便有救,一听这话,不由怔住了。药煎好后,给李天波灌下,他竟脸色转好,人也没那么委顿了。若霓好生欢喜,渐融脸上也透出一丝笑容。 渐融非常疑惑,朱由植为何会来盗取《中质秘录》?若霓将颜冠卿和朱由植交恶的事情,告诉了她。渐融省悟道:“哦,这就是了!颜公子还是单纯,把流华香的事禀报朱由植知道。朱由植嫉妒心过重,一直对颜公子吹毛求疵,到最后终于还是翻脸了。现在姓朱的觊觎这本书,也不想我灵卉宫岂是好惹的?我只怕他食道小,饽饽大,一不小心就噎着。” 若霓道:“他的蕉叶琴厉害,仙姑还是要当心,听说朱由植根子很硬,只怕他不肯甘休。” 渐融冷涩地道:“他还当以前呐,有颜公子在前面给他撑着,和北方会盟一分手,他炸不起刺来了。他是前朝皇亲国戚,难道颜公子不是?本道先母原是平阳公主的乳母,要揭根子,颜公子不比他差。” 若霓并不在意这些,她一心只在李天波身上。渐融看着她,心想灵卉宫弟子以美貌着称,不料仙宗门这丫头更出色,连赤芍比起来都逊色三分。 且喜李天波服药后,病体稍安,沉沉入睡。若霓就借宿在隔壁厢房,辗转半日,方才成寝。三日之后,果然李天波病势减轻,已能随意下地。若霓轻问他道:“你的伤见好了?”李天波安慰她道:“好多了。” 这时锦葵来请二位,到茶舍一坐。茶舍在宫观后院一隅,只见淡烟细水,竹帘隔尘,日照花影,异常清幽。当中一张茶桌,地下数个坐垫。桌旁一张古琴,抚琴的是墨莲,琴声委婉,使人心安神宁。 渐融示意二人坐下,桌上小红炉煎着药,满室药香。渐融坐在桌后正中,她眼含善意,灵动温和,典则静逸,同动武时那股凌厉劲相比,宛如两人。若霓致歉道:“药味儿把茶室搅浑了。”渐融微笑道:“我这屋子从不熏香,只有茶香,或者药香。我更喜药香,浓郁雅致,闻之周身舒坦。” 她将炉上药罐取下,倒了一碗,递给李天波,笑道:“待墨莲弹完此曲,便可饮了。”李天波双手接过,端坐垫子上。琴音悠缓,在室内回旋,仿佛时光一般,淡淡淌过人生的苦乐聚散,如诉,如醉。墨莲的玉指抚过最后一个音符,李天波将药端起喝下。若霓注视着他,柔情盈盈。 渐融道:“这药每日只需服一次,连服十日,就差不多了。”吃药之后,李天波脸上的痛苦,再不像以前那般昭然。若霓欣喜非常,悬起的心终于放下,对渐融感恩不尽。 如此这般,到了第十日,若霓已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李天波喝下最后一碗汤药,对渐融道:“仙姑,在下为情拼命,吞下毒药,自谓了此一生,也是分所应当。何期来到灵卉宫,得承仙姑精心救治,起死回生,使顽躯又得苟活。在下永铭于心,如有差遣,在所不辞。” 渐融默然,半晌方微然一笑道:“这不敢当。区区煎药何足挂齿,何况,我并未化解你身上的毒性。” 李天波一惊,忙问道:“仙姑此话怎讲?我觉得身子好了很多,难道这些日的治疗,是白费功夫了?” 渐融道:“自然不是白费功夫,你的病情大有好转,可惜我是治得了你的病,救不了你的命。这药不过将毒性暂时弹压住,断肠水的毒,终将发出来。到那时,奇迹不会发生,只有熊家的解药,方能解毒。但我听说,熊家唯一的后嗣,已经问斩,世上再没断肠水的解药了。” 李天波似受了当头一棒,脸色苍白,少顷定住心神,问道:“请仙姑实话告之,还有多久?” 渐融见李天波夷然自若,暗自赞叹,道:“至多一年。最后时刻,毒性酷烈,生不如死。” 李天波点点头,说道:“在下有个请求,望仙姑不要将真相告诉文姑娘,我怕她受不住。”渐融默一颔首。李天波站起来,双手抱拳,只说了一声:“谢谢仙姑!”遂离开了茶舍。 他刚走,墨莲再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渐融感叹道:“傻子,休动凡心。甚爱必大费,看他这样,你还不悟?” 当日,李天波和若霓便即告辞动身,坐上马车,返往江西。李天波一路沉思,忽然对若霓说,他想去苏杭一游。若霓愕然不解,觉得应当先回家见父母。李天波道:“现在回去,尊老未必在家。人人尽说江南好,我在江湖这些年,还未到过江南,我想现在去看看。” 若霓听他如此说,没有多想,便欣然答应。二人打发马车先回去,转向北行,纵贯仙霞岭,到了浙江清湖镇。这里陆路是仙霞古道的,水路经钱塘江可直抵京杭大运河。清湖镇码头上,连樯接帆,万商云集,各色货物,数不胜数。李天波和若霓来到岸边,雇舟启程,由旱路改水路,迳往杭州驶去。 到了杭州,李天波一看,果然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山水灵秀,古城如诗。两人天天闲逛,或到西湖游玩,观赏西子湖十景;或到鼓楼、城隍牌楼或河坊街等热闹地方,看看古玩,尝尝小吃。 若霓已来过许多次,但此番第一次同爱侣一道游钱塘,只觉怡然自得,非比寻常。但李天波似不见多欢喜,若霓只道他重病方愈,精神不振,对他更加关切。 既然已来到这里,她便打算引李天波去绍兴,见见师叔钱晓风。李天波起初犹豫,但想了一想,打定主意,遂首肯前往。 绍兴这地方,在杭州湾南岸,乃江南着名水乡、酒乡,绍兴黄酒天下扬名。钱家在鉴湖畔有座酒坊,钱晓风的宅邸距离酒坊不远,这里远山四围,水清如镜,许多人家都以酿酒为业。钱家是当地的酿酒大户,钱晓风身怀绝技,更是绍兴出名的人物。 若霓将李天波引见给师叔,恰好小魔笛也在钱家,正和师叔商议寻觅肇怀元父子的事。钱晓风听说是李岩后人,忙上下细细打量。只见李天波眉长入鬓,明眸如水,平和中又透着刚烈;昂藏七尺,丰标不凡,虽面色苍白,却显出一股高贵卓越之气。钱晓风看得直竖大拇指,心想李岩乃叱咤风云、风华绝代之人,这孩子看外表不愧为大师伯之后。 在钱家待了两日,虽李天波一再自检,但钱晓风已窥察出两个少年男女间的脉脉温情。他悄悄问若霓,若霓只是害羞脸红,却未否认。钱晓风恍然道:“得,我明白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大师伯后人,正与你门当户对,大师伯又是你娘的恩人,也是她最钦敬的人。你早该聘出去了,这段良缘,我一定要给你们作成。” 岂知他拿这话和李天波一说,李天波却道他正想跟前辈商量,他欲返西域,只有恳请前辈将若霓送回家。钱晓风一怔道:“什么,你要走么?”李天波道:“是的,我和霓儿有缘无分,必须斩断情丝,再不能耽误,只好拜托前辈辛苦一趟了。” 钱晓风骇然大惊道:“斩断情丝?这是从何说起?我看霓儿已经一片真心扑你身上,你忽然来个有缘无分,这话说得好轻松!你俩吵架了?年轻人难免吵吵闹闹,过后说开就结了,可别动不动说分手。” 李天波默然。钱晓风跺脚道:“不行,不行,这件事我不答应。你俩的事,我早有耳闻,现在你要想抽身,先得交待个明明白白。否则别说霓儿那边,就是我也不能放你离开。” 李天波只得细说自己中毒、时日不多的原委,他只怕误了若霓,更怕到时若霓跟随殉情。钱晓风听得瞠目咋舌,既然渐融仙姑都说无救,这事可就难了。他心如乱麻,寻思半晌,实无良策。李天波道:“前辈,我的病情须瞒着霓儿,她要是知道了,我想拔步,如何能够。” 钱晓风道:“我懂!我懂!”他搔着头皮道:“侄儿,我看你还是先跟霓儿回遥迢湖,也许她爹有办法。她娘还未见过你,你都不让她见见,就一个人躲开了,你想她娘心里,会多难过啊!” 李天波摇头道:“钱叔,连渐融仙姑都治不了,我的命哪里还有指望。我跟霓儿回家,可就害苦霓儿,也害了她一家人了。” 钱晓风又难过又着急,说道:“你一番苦心,我很明白,也很钦佩。但你不要净想着牺牲自己,你要晓得,霓儿和你一起那么久,人家乃是闺秀千金,你甩手离开,她以后如何自处?这一层,你还得仔细酌量。” 李天波道:“我和她问心无愧。” 钱晓风忙道:“老夫相信你们,可你想过么,霓儿要保持她的闺阁身份,也许就会孤老终身。”李天波颤声道:“我只要她好好活着。” 钱晓风在屋里直打旋,心烦意乱,苦声道:“你既然决心已定,一走了之,把霓儿丢在这里,可想好如何托词对她了么?她要是想不开,出了事怎么办?”李天波道:“我了解她,她是个巾帼侠女,傲骨嶙嶙,只要我绝情,她必然会对我死心。” 钱晓风咬牙沉吟:“这是硬断硬离……她要像她娘,便会毅然转身;要像她爹,那可就决绝了,当年她的爹为她娘,拿箫捅自己,九死一生。”李天波心头一动道:“所以拜托钱叔,千万照顾好她!” 钱晓风浩然长叹,双目注定李天波,不胜其悲,叫了一声:“天波!”问道:“你、你真的是回西域么?不然我给你找别的名医看看……” 李天波双眼微红,淡笑道:“谢谢前辈关心,其实不用再麻烦了。” 钱晓风不由难堪,又很痛心,低声道:“咳,孩子,我心里乱极了。顾得了她,就顾不着你,我如之奈何?你你原谅你这老叔。” 李天波笑道:“钱叔望安。我们都在意霓儿,只要她好好的,就是钱叔眷顾我了。我身体不治的真相,求前辈务必保密。这次我来绍兴,拜见仙宗门前辈,不胜荣幸。钱叔的盛情,我已心领,容侄儿来世再报答。” 钱晓风听了,愈发心头麻乱,只觉这样不妥,一时却没办法。 第71章 投太湖殉情 当日黄昏,李天波已将若霓邀到钱宅外。落日余晖,将湖面笼罩,垂柳拂面,平添几多春色。李天波凝视若霓,心如刀绞,却不得不极力按捺住汹涌的情感,轻声道:“霓儿,你多保重,我要走了。” 若霓并未听出他话中深意,仍笑着道:“好啊,我们往哪里走?回家,还是去苏州、江宁?” 李天波道:“不是,是我要离开你了。” 若霓不解地看着他,以为他在说玩笑话。李天波苦声道:“这次生病,让我醒悟过来,临死方知,我心里……其实一直没放下娜娜。我不能再瞒着你,既然她对我尚有余情,我也不忍再失去她……我打算回天山,面禀师祖,如果师祖答应,我便留在西域了。” 仿闻晴天霹雳,若霓差点站不住脚,瞪着李天波,看了又看。李天波眼神中似乎有些破碎感,但更多的是坚毅和倔强,就像在兀剌河,他命令若霓守护船舱时那样。若霓半晌方定住心神,颤声道:“难怪你不让我同你一道去寻她,原来你们已旧情复燃。回西域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 李天波道:“一切全是我之过,不干别人的事。是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若霓傻了似的,简直不敢相信,但李天波的神态,却又容不得她不信。李天波举手告辞,若霓呆若木鸡,眼角泪光闪烁,酸涩地问道:“你反悔一走,打算怎样安置我呢?” 李天波心痛如锤,极力抑制住自己道:“你的能为、家世,哪需要我来安置?” 若霓将头点了点,低头默然,突然冷声一笑,道:“你都打算好了,真是日久见人心。多谢你告知我,没有不辞而别,也算有始有终了。你过去说的话,把我一耽误两年多,幸好你还没见我父母面。你说得对,我能为不小,不是非赖给你,就凭这一口剑,我也能自生自活,还不至于二女共嫁一夫。” 李天波道:“都是我的错,和他人无关。我满心愧疚,你若不能释怀,便杀了我!”他两眼凝注若霓,真希望自己立刻死在若霓剑下! 若霓心中一动,更是忿然,声音抖抖地道:“呵,我还没到那地步,别人不要我,我就杀人。多亏你的伤全好了,从此你我两不欠,也两不认识。你把我的荷包还给我。” 李天波伸手入怀,摸着荷包,紧攥在手心,凄笑道:“我忘了告诉你,荷包早弄丢了。” 若霓脸色煞白,怔了片刻,瞅了李天波一眼,幽幽地说了句:“可惜,你竟是李岩的后人。”一转身,决然走开。 李天波反倒呆立良久,没想到若霓不哭不闹,就这么干脆分手了。他昏昏噩噩,漫无目的,沿运河道往北走,不知不觉,数日之后,已来到苏州太湖边。 这里山水相依,景致宜人。李天波心里凄凉,看着满眼的湖光山色,却浑无精神,只是沿湖信步乱走。此时太阳高照,这一带没有树木遮阴,极目望去,只远处堤头还有几个走道的人,近处连个人影也罕见。李天波骤然止步,心想:“这里倒安静!不如在此投入湖水,了结自己,也好过这么痛苦下去,傻傻等死。” 主意一定,他反而高兴起来。紧行几步,走到岸边,将长衫一脱,撕成两缕,坐到岸上,先将自己双脚紧紧捆住,再把自己两手腕也绑定,用牙齿打了个死结。原来他知道自己水性很好,怕下水后出于本能挣扎,遂将手脚先捆起来。准备妥当,他轻轻念了一声:“霓儿!”纵身一跃,扑通跳入湖中。 远方似传来一声惊呼。这儿水流急湍,浪打甚猛,李天波逐浪翻滚,一会儿沉下水,一会儿又漂上来,不多时便被激流冲出一二里,人已失去知觉了。岸上惊喊的人不会水,只跟着狂奔,边跑边叫悬赏求救。 堤上有人闻赏心动,问是否真有赏,回答救出人就给钱。立见两个人脱光衣服,一头扎入湖水,破浪游过去。两人是当地渔户,水性很好,一个率先浮到李天波身旁,伸手抓住辫子,踏水往岸上拖。另一人也斜浮过来,托定李天波肩头,帮忙趋投岸边。 岸上悬赏的人很着急,急扑过来,见李天波已被捞上湖岸,救他的渔户正给他控水。悬赏之人忙将李天波手脚的束缚解开,试一摸他口、鼻、前胸和寸关尺,吁了口气,知道李天波虽被灌了不少水,幸亏救援及时,气脉未散,性命尚无可虑。 下水救人的两个渔户赤身露体,便问赏金。对方毫不迟疑,将身上银子全摸出来,有一百来两,又取下随身带的玉佩挂件,约值五十金,都给了二人。两个渔户欢欢喜喜去了。 这人遂将李天波放到自己坐骑上,径奔附近药房。一副汤药灌下去,发汗之后,李天波精神稍振,微睁双眼,看见床边侍立的人,竟是小魔笛陈辰晶。李天波微微一叹,陈辰晶忙低声道:“你终于醒了,这工夫觉得怎么样,人好些没有?” 李天波摇摇头,问道:“你在缀着我么?” 陈辰晶长叹道:“钱师叔怕你出事,让我看着你点。天波,便有天大的难事,也不能走这一步啊!” 李天波一语不发,侧过头去。陈辰晶怕他心烦,正欲退开,忽听李天波问道:“她……她还好?” 陈辰晶知道他挂虑着谁,哪敢说实话,只回答:“小师妹还好,钱师叔陪着她,现在估摸已送她回家了。” 李天波闭上双眼,颓然昏睡过去。他痛不欲生,被水一淹,害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倒十多日,方能拥被坐起。陈辰晶一直陪在他身边,一方面是照顾他,一方面也恐怕他再寻自尽。李天波不由皱眉道:“想不到你师叔说话不算数,他答应我,不把真相告诉其他人。”陈辰晶道:“钱师叔是最守承诺之人,他要安抚师妹,一个人顾不过来,才令我跟着你。总之我保证再无第三人知道,你尽可放心,师父师母那里,我也不会说漏嘴。” 他询问李天波以后的打算,李天波苦笑道:“我还有什么以后?不过混一天是一天,什么时候毒性发作,我一抹脖子便罢了。” 陈辰晶异常难过,可叹自己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看着这一对苦命鸳鸯,抱恨而别。他竭力劝慰道:“天波,你是个少年豪杰,你的苦处我和师叔都明白。你打起精神来,不定何时,也许能找到解药。” 李天波红着眼道:“陈大哥,我不是怕死。那时,我在明珠府看见霓儿,就一心一意爱上她了。我情愿把自己性命给她,却不能让她陪我赴黄泉,我只有离开,宁肯叫她恨我。可是我没有她,生不如死,现在我只求速死!” 他一口气说出来,惹得陈辰晶热泪盈眶,心想好一个情意深笃的少年,屈己殉情,令人感佩。他激动地道:“小师妹遇见你,何其有幸!天波,你同我回山西,剩下的时日,我不能叫你孤孤单单一个人。我这么做,既是为了你和小师妹,也是为了师父师母,为了仙宗门,你可是仙宗门李岩的后裔。你看可行么?” 陈辰晶既佩服李天波,同时垂矜绝路,欲带李天波赴山西家里。李天波原不肯去,陈辰晶一定要依自己打算,叫李天波跟他走,否则他就将真相吐露给若霓。李天波本来无处可去,只好答应。 当下整备行装,在医所又住了两天,陈辰晶见李天波身体渐愈,已能乘马,便道:“咱们明日动身。” 陈辰晶的家在山西河曲大湾村,他们刚到家,便接到重光来信,说朝廷派大将库伦领六百八旗兵、四百绿营兵,往北接应喀尔喀的土谢图汗部。皇上谕旨,要他辅佐库伦,随军出行。重光不敢怠慢,立刻出发,并写信邀陈辰晶也前往效力。 原来,漠北的喀尔喀蒙古在清初时,分为了三部。康熙年间,喀尔喀发生内乱,准噶尔的大汗噶尔丹之弟,死于乱军。康熙二十七年五月,在罗刹怂恿支持下,噶尔丹领兵三万,征科布多,意欲染指漠北蒙古。他们轻松击败喀尔喀三部兵马,占领了喀尔喀大部。 喀尔喀三部首领率十余万民众,分路逃入漠南蒙古。噶尔丹向清廷要求:“如果喀尔喀部大汗往投皇上,或拒而不纳,或擒之交给我”。康熙果断拒绝,并派人前往迎接喀尔喀三部,令喀尔喀部众感激涕零。 李天波得知此事,毛遂自荐,愿与陈辰晶同往蒙古。二人马不停蹄,向北急赶,在大兴安岭西南,遇上了重光和库伦一彪人马,正和土谢图汗部殿后的骑兵一道,抵御准噶尔的追击大军。 准噶尔的追兵越来越多,将清兵和土谢图汗兵紧紧咬住。库伦挥刀指挥,清兵和土谢图汗兵奋力抵挡。怎奈敌军太多,库伦的坐骑竟被打死,重光急将自己坐骑给他,转眼这匹马也倒下毙命。库伦腿上被攮了一枪,重光也负了伤。 这时李天波和陈辰晶骑马冲了过来,李天波冲在前面,大叫道:“大哥,快上马!”重光一见是他,又惊又喜,嗖的腾身飞到他身后。李天波骑术甚精,左突右杀,竟冲开了包围圈。陈辰晶也救出库伦,跟着李天波的马,往东而逃。 东面有一条河,河上架着简易木桥。清军和土谢图汗兵跑过木桥,桥便垮了,将准噶尔兵阻在河对面。准噶尔骑兵有五千多人,现搭浮桥,追过河时,清军和土谢图汗兵已跑到一个叫断梁子的地方。 库伦一点数,清兵剩下五六百人,土谢图汗兵也损失不少。准噶尔骑兵追到断梁子,之后又来了一万马步兵,将断梁子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枪箭如雨,喊杀连连。 幸亏清军在断梁子,占据了有利地势,并且库伦极擅防御。准噶尔兵攻了三天,没有攻下,但他们把断梁子围得水泄不通。库伦算了一下,除了弓箭,口粮、铅丸和火药都不足,突围也无把握,时间一长,只能困死。 当务之急,是将清军被困断梁子的消息送出,让另一路接应扎萨克图汗部的大将额尔瑾,前来救援。可是这儿的准噶尔兵连营十里,要想冲出包围,把信送出去,殊非易事。 库伦和重光商议,重光便推李天波为信使,库伦只怕一人不足应付,陈辰晶自告奋勇,愿助李天波突围。库伦还不放心,又选了两人,都是骑射超凡、地理熟悉的骁骑兵,让四个人一起冲出去。 四人领令,是夜出了大帐,翻身上马,杀出重围。李天波手执一把锻造斩马刀,冲在最前面,准噶尔骑兵发现有人突围,急忙阻挡,被李天波挺刀开路,斩马刀翻翻滚滚,如滚水泼鼠,一路杀将过去。后面的陈辰晶和两个骁骑兵,也雷厉风行,跟着一阵猛冲。 准噶尔兵空有人数优势,竟拦不住四个如狼似虎的英雄,不一会儿,李天波等呼啸一声,已冲出重围。准噶尔兵穷追半晌,哪里还看得见四人身影,只好垂头丧气,退回大营。 李天波等跑了老远,这才止步,互相检视,尤以李天波身上血污最多,都是来自敌人的血迹。四人匆匆觅水,稍加洗涤,急忙赶路。李天波重病方好,紧接着几场厮杀,不免觉得浑身疲软,四肢发颤。他年轻好强,咬紧牙关,不肯发一声。 他们找到额尔瑾,把信递上去。额尔瑾一阅,吃惊不小,一面调动人员准备救援,一面将此讯禀告皇上。这额尔瑾的人马也不多,就八百人,分一半去解围,也是杯水车薪。但瑷珲有支清军和索伦兵,约四千人马,由大帅查干率领,正往大兴安岭这边而来。额尔瑾看李天波英勇善战,心思敏锐,十分赏识他,又派他给查干送信。 李天波快马加鞭,很快将消息传给了查干,并在查干军中,见到了毅鹏、毅鸿兄弟俩。查干急令大军加快速度,昼夜兼程,驰援库伦。这时额尔瑾也集结了一千喀尔喀骑兵,加上自己的部分清兵,两路援军,齐扑断梁子。李天波一天未歇,跟随查干又折返回去。 第72章 初见乍惊欢 额尔瑾所率清军和喀尔喀军,率先靠近断梁子。半日之后,查干的清军和索伦兵也从东北方抵达。两翼包抄,顿时火炮齐响,杀声震天。断梁子上的清兵一听,知道援军已到。库伦大喜,信使果然不负众望!立即下令突围,冲出断梁子。 三支清军的人马加在一起,还是不如准噶尔兵多。但清军来得太猛,出其不意,且战力高强,从卯时打到巳时,准噶尔兵支持不住,往四面败下去。 奏报八月八日五更时分,传到了归化城,安北将军费扬古一看大喜,赶紧给皇上写奏折。费扬古是额硕之子,海瑚和孝献皇后之弟,战功卓着,甚得康熙重用。康熙接到奏折,打开一看,上面详细记录了断梁子被围经过。库伦引罪求处,并把李天波四个送信勇士,着实夸赞一番。 康熙一看,不由难堪。让库伦、额尔瑾等各带区区一千人马,迎接喀尔喀部,是皇上自己的主意。他未料到准噶尔骑兵跑得这么快,眨眼追到漠南边界。康熙即发圣谕,安抚前线将领,不但不罚,反而有奖。库伦晋升为定边佐副将军,额尔瑾晋升为定边佑副将军,查干晋封为一等武毅伯,赐红宝石顶戴,四爪正蟒各一方补服。 康熙命查干将有功之臣造册,待回到京城,便加封赏。重光领命护送三部首领,前往京城觐见皇帝,顺带自己养伤。他让陈辰晶和李天波随行,一同进京。到了京城,康熙晋重光为贝子品级,赐一等侍卫,被重光婉拒。 康熙对突出重围送信的四勇士,大加称赏,赐号巴图鲁,赏银一百两。他尤其青睐李天波,赐汉军镶黄旗,提拔为蓝翎侍卫。李天波也不肯接受,以病体为由,请重光代辞。 重光还不知李天波和妹妹已分手,这时陈辰晶低声告诉了他,但没说出真实原因。重光大惊,欲诘问李天波,谁知李天波转眼已不见人影。 李天波一声不响溜走,在京城信步乱逛,回忆和若霓相识的情景,悲喜哀乐,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不胜凄然。他低头而行,忽见一双鬼脸皂鞋从对面走来,直挡在自己跟前。 李天波一仰头,看见对面站立着独臂神捕周方直,面含微笑,单手施礼。李天波道:“是你!”周方直道:“一别数年,想不到我们在京师又相逢。不才深深佩服李少侠为人,定要和你喝一大海,李少侠,来。” 两人走进酒馆,周方直是个好酒之人,和李天波推杯换盏,喝得好不热闹。周方直以为上次在古北口武技输给他,这回定要在酒量上找回面子,因此捉住李天波,一死的非要划拳拼酒不可。哪知这正合李天波心意,放着量猛灌,不觉各有醉意。 周方直不由叹道:“我真不成了,喝酒也比不过你,我真该退隐江湖了。”李天波嚷道:“周老爷,你想退阵可不行!咱们再划三拳,只划三拳,决一死战。赢的喝酒,输的请客。”周方直哈哈大笑,觉得这规矩有趣,于是两人五魁八马的,又喊起来。 一霎时胜负已定,却是李天波赢了拳,抱着酒壶,仰脖子咕噜噜一饮而尽。周方直道:“今天着实喝得痛快,李少侠真豪爽也!”欢欢喜喜付了账。李天波站起来,身形乱晃,扑通栽地下了。周方直哎呀一声,单手忙将他扶起,李天波冲着周方直一笑道:“周老爷,换个地方,我请你,再喝三杯。” 周方直摇头道:“李少侠真醉了,下次再喝。”将他扶出酒馆,一张望,这里距离陆皓鑫的家竟不远。周方直也有六七分醉了,踉踉跄跄,架着李天波便到陆宅门口,一顿猛捶大门。出来一个人,周方直对他说了几句话,头指指李天波,已大跨步闯进去,高声喊道:“喂,陆老鑫,快出来,你家贵客来了!” 一路狂喊,从后堂跑出来三个人。头一人是陆皓鑫,后面两个女子,一个是回女打扮,丽容绝世,柳腰花态,只是面色苍白,乌黑的眼睛稍显呆滞,脸上带着悲郁之色,正是公孙派的艾伊娜。另一人是位三十多岁的妇人,身材修长,丰盈窈窕,紧跟在艾伊娜身后,却是李天波的师父李凌霜。 陆皓鑫一见是周方直,惶惑不安。艾伊娜已大叫一声,扑向李天波,把他拉住。周方直道:“你们两家不用我引见了?”陆皓鑫忙道:“请周老爷上房喝茶。李少侠是醉了么?先扶到后院歇歇。”周方直咧嘴一笑道:“这屋里好大的贼味儿,老夫可不进去。把人交给你,我去也。” 李凌霜和艾伊娜已扶住李天波,将他带到后院房中躺下。李天波昏昏沉沉,差不多到了次日未时,宿醉方醒,抹抹眼睛,看见艾伊娜悲戚戚坐在床头。李天波一骨碌坐起来,惊讶地道:“娜娜?这是哪儿?”忙穿鞋下地。 忽见李凌霜走进屋道:“这是陆皓鑫的宅邸,你昨日喝醉了,是独臂神捕周方直将你送过来的。” 李天波方记起来,看看师父和艾伊娜,嗫嚅道:“师父,娜娜,你们怎么在这里?你们没回哈密?” 李凌霜道:“我还要问你这话呢!你怎么在京城?我们都当你花好月圆,成双成对去了。” 艾伊娜骤然别过头去。李天波一张脸全无人色,把自己跟随重光迎接喀尔喀蒙古人,和准噶尔追兵交战的事,讲述一遍。李凌霜和艾伊娜都听得入神,艾伊娜奋然道:“我要在就好了,我真想和准噶尔人打一场,为阿塔报仇!” 李凌霜仔细端详李天波的脸色,当着艾伊娜,没有吱声。她瞅个时机,到底把李天波悄悄唤到一旁,讯问真相。李天波默想良久,方才告诉师父,自己中了断肠毒,性命难保,已和若霓分手。 李凌霜悲恸难抑,禁不住落下泪来,忿忿地道:“他兄妹真是我师徒的克星!”李天波道:“师父,这不怪霓儿,蓝星阑本是冲我来的,我愿为霓儿做任何事。” 李凌霜想了又想,终于将此事透露给艾伊娜知道。艾伊娜痛哭一场,勾起旧情,愈发肝肠寸断。她盯着李天波,问了又问:“波弟,真没法子可想了么?”李天波没料到,师父会告知艾伊娜,长叹口气,摇头道:“有法子,我还能离开她么?”艾伊娜心中更加难过,拭泪道:“原来你是这样爱她!” 李天波道:“娜娜,我为了让她死心,将你牵扯进来,真对不住。”艾伊娜低声道:“我巴不得你说的是真话!哪怕是假话,我听着也快乐!”李天波无语,更觉歉疚。 李凌霜听说重光负伤,在京城养着,忍不住心头一颤。她令李天波带路,去探望重光,李天波不能违忤师命,只得遵从。于是李凌霜、艾伊娜和李天波三人,一同离开陆宅,由李天波引路,穿街走巷,来到皇城,到了恒敏的郡王府。恒敏先父敦亲王原是允哲的舅舅,恒敏与允哲乃是表亲,重光就在表伯这儿养伤。 重光见了三人,甚是不悦。他正要找李天波,便问他上哪里去了?见到艾伊娜,他不由暗喟,难怪李天波难忘旧情,这少女果然绝色难求。然而李天波就这样扔下若霓,岂可轻恕!重光心中愤慨,想到自己也曾移情别恋李凌霜,长叹口气,感觉似遭了报应。 这时只听有人大声道:“李兄弟,咱们老没见面了。”李天波抬头一望,正是毅鹏、毅鸿兄弟俩,他们也是来郡王府看望重光的。毅鹏举手道:“你好啊!当年关外一别,你走得太匆忙,我哥儿俩着实惦念你呢。” 李天波脸一红,想起当年他吃毅鹏和若霓的醋,决然而别,甚觉尴尬;再想到自己和若霓生离死别,又觉痛苦不堪。他收起情绪,上前招呼答礼,庄容道:“原来是二位兄长。你们愿望成真,到底出关了,可喜可贺。” 毅鹏心中有所察觉,也没多提那年双方陡然告别之事,笑道:“多仗六伯和重光哥哥举荐,我与鸿弟到了查帅军中效力。如今圣上恩典,将我们选入虎枪营,我们总算前程可期了。” 虎枪营乃皇家禁卫营,负责皇上围猎,营兵从上三旗挑选,个个善骑射。当初顺治赐死阿济格后,削除了阿济格子嗣的宗籍身份,毅鹏和毅鸿作战英勇,本可晋升为侍卫,无奈是罪人之后,只选拔入虎枪营。这已算康熙看在允哲面上,格外开恩了。 不料毅鸿在郡王府看见艾伊娜,立即被其盖世美貌所动,只觉得她就像月宫仙娥下凡,流光溢彩,炫目撩心。自此以后,他常常借故到陆家,和李天波套近乎,其实是想多接近佳人。 艾伊娜当然看出他心思,可一来她对毅鸿,完全没兴趣,她的一颗心,全在李天波身上。二来,她知道毅鸿和若霓沾亲带故,对他更没好气。毅鸿哪里知晓这些,艾伊娜对他愈冷淡,他心里愈狂热。他乍动真情,举止非常突兀,上门太勤,连陆皓鑫也不由奇怪,笑说:“这位小爷太闲,天天来敝处点卯。” 李凌霜本想携艾伊娜和李天波回哈密,因重光在京疗伤,她也滞留京城,舍不得走了。这正便宜了毅鸿,老往艾伊娜身前凑,艾伊娜被痴扰得不耐烦,截然翻脸。李天波倒过意不去。李凌霜便向重光告状,重光大恼:“咳,毅鸿就是个半疯!回女和李天波纠缠不清,他还踩这趟浑水。” 重光叫来毅鹏,叮嘱他管好胞弟。毅鹏忙找到毅鸿,严词诘责:“那回女和李天波是情侣,你不许再疯闹了,得给自己、也给重光哥哥家留面子!” 毅鸿一听,胸口如受了一记猛击,脸色倏然变青,愣了半晌,不由恨道:“我竟被他们耍了一个不亦乐乎!那小子早不说,准在暗中看我笑话。” 想了一会儿,又对毅鹏道:“哥,你不是说那小子和霓妹妹相好么?我知道你一直揣着这桩心事,怎么他又成了艾姑娘的情侣?不行,我断不能甘休,非得找艾姑娘问个明白。” 毅鹏怒道:“你不许再去找她!重光哥哥的话,你也敢不听?” 毅鸿性格刚烈而鲁莽,憋了两日,想出一计,给了陆家仆人一块银子,将艾伊娜诓出来。艾伊娜一见是他,转身欲走,毅鸿急拦住她,说道:“艾姑娘,我听陆家人说,李兄弟身中剧毒,怕情形不太好。我今日来见你,便是告诉你,我知道哪儿有解毒的药!” 艾伊娜蓦地止步,回首凝眸他道:“哦?解药在哪儿?” 毅鸿被她一双美目看得走了真魂儿,佯笑道:“就在不远处的妙芝山,我和哥哥去狩猎,在那里曾发现芝头草。任你中了何毒,用芝头草熬水一喝,包祛百毒。你要愿意,我带你去找。” 艾伊娜心头大喜,将信将疑地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毅鸿道:“绝对实话。李兄弟和我相识多年,又是重光哥哥的朋友,我也想他好,岂会骗你。” 艾伊娜求医心切,也没多想,立刻道:“好,你这就带我去妙芝山。找到草药,治好波弟,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一定好好答谢你,誓不食言。” 她一口一个我们,自然是指她和李天波。毅鸿嫉妒不已,硬生生咽住心底泛起的酸意,说道:“好,我们走。”起步在前引路。当天,一口气走了四五十里,天色渐暗,眼前道路十分荒寂,附近虽有一两个小村落,却不见一个人影。 艾伊娜发起急来,问道:“喂,还有多远才到?天黑下来,可辨不清药草了。” 毅鸿手一指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妙芝山。” 果然不多时,迎面一带秋林红叶,风吹得沙沙乱响。山道曲折,绕林而转,走没多久,毅鸿忽然停下,转身注目艾伊娜,激动地道:“艾姑娘……娜娜,他们说李天波和你相好,我不信,李天波和若霓才是一对儿!娜娜,我太喜欢你了!我现下已进虎枪营,不再是寻常百姓,遇见机会,保举上去,便是另一番天地,我一定要配得上你。你跟了我!”说着忘情,伸手去抱艾伊娜。 第73章 妙芝山坠崖 艾伊娜急忙往旁一闪,出声喝止。不想毅鸿感情冲动,不管不顾,依然扑向她。 艾伊娜这才恍悟,自己上了毅鸿的当,不禁十分懊恼起来。此时夜已来临,山上很冷,艾伊娜哗的抽出剑,剑握在手,立刻递剑就刺,竟向毅鸿致命处扎来。毅鸿急让,嗖的往旁一纵,直窜出一丈多远,退到树后。 艾伊娜一回身,借着星光,顺着山径,疾赶下山。偏偏她路途不熟,山径分岔处多,竟走入歧途。她心里着急,脚下加紧,却觉得这漫漫山路,越走越不见头。 忽然,从拐弯处冲出一条人影,夜风呼啸,艾伊娜竟没听见脚步声。她只当是毅鸿追来,厉声一斥,抡剑迎敌。不想对方阴森森一笑道:“宝贝,你我真是有缘!”蓦地双掌一挥,照艾伊娜胸口抓来。 来人骤出不意,把艾伊娜吓得一惊,这分明是银蝠的声音。艾伊娜急用金光剑往外一封,银蝠于剑光中,忽地窜到艾伊娜身边,一只手扣住她肩头,一只手已下了她的剑,扔在地上。 艾伊娜失声一叫,这一叫居然将毅鸿唤来,铁棍霍霍,打向银蝠,怒吼道:“哪里来的强徒,竟敢拦路截人,也不看看你鸿老爷就在这里!”一连三棍,棍棍带风。 银蝠骂了一句,扣住艾伊娜,身法轻快,让过三招,脚下丝毫不乱。毅鸿暗自吃惊,左手握棍腰,右手握棍梢,将一条棍使得嗖嗖风起。他的棍法由其父达春亲传,非比寻常,走了几个照面,大喝一声:“着!”铁棍一点,掏到银蝠右肋,棍头已沾到银蝠道袍。 银蝠倏然扔开艾伊娜,左手一掌拍来,掌风飒然。毅鸿急拧身一窜,却来不及,闷哼一声,眼冒金花,咽喉发甜,嘴里涌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这时艾伊娜抽身便跑,银蝠拔腿追赶,毅鸿急切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手一扬,打出一支飞梭。银蝠闻声一侧身,抄手接住。毅鸿的第二梭、第三梭又打出来。银蝠心中一怒,就势一扬手,喝道:“呔!还你!”毅鸿中了大罗天无上心法掌力,身法迟滞,被一梭扎入颈窝,仰面一躺。 银蝠轻提一口气,跟着去捉艾伊娜,他脚下很快,眨眼便追到艾伊娜身后,张爪就抓,笑道:“你跑不了!乖一点,好多着呢。”艾伊娜回头一望,银蝠已到跟前。艾伊娜慌不迭往斜处一退,哪知斜处下面是深谷,她竟失脚骨碌碌滚跌下去。 银蝠探爪一捞,没有捞住,冲到山边一看,底下黑乎乎的,任甚看不见。银蝠估计艾伊娜这一摔,非死即残,不由恼恨万分,呆了半晌,只得怏怏离去。 虎枪营里,毅鹏见弟弟一夜未归,甚是担忧。第二天晌午,还不见人回营,午后却该毅鸿值日当差。毅鹏找了一圈,没见人影,无奈只得求助重光。重光闻言一惊,觉得毅鸿不见了,多半与艾伊娜有关,遂引毅鹏来到陆皓鑫家。 谁知陆宅也不平静,李凌霜和李天波正为艾伊娜失踪着急。最后,终于从陆家一个仆人口中,讯出实情,原来是毅鸿将艾伊娜邀出去,说他有可解李天波毒性的药。 李天波和李凌霜面面相觑,不知毅鸿怎么知道这事?殊不知是艾伊娜情急问药,被陆家仆人偷听去。重光诧异道:“他哪来的解药?”又问李天波道:“你不是说自己全好了么?”毅鹏想了片刻,急道:“不好,前两天他问我妙芝山的芝头草,能否解异毒?莫不成,他带着艾姑娘去妙芝山了?” 李凌霜心里发起急来,急叫毅鹏领路,去妙芝山一趟。重光伤未痊愈,就在郡王府等消息。李凌霜师徒跟着毅鹏,骑马飞驰,很快赶到妙芝山麓。 三人弃马登山,找了半个时辰,便在一条山径上,发现毅鸿仰躺在枯树边,前颈窝插着自己的飞梭,嘴角凝血,人已没气了。毅鹏顿时撕心裂肺大哭起来,不知该找谁拼命。李天波检查毅鸿尸体,骇然道:“这像是中了大罗天无上心法掌力,难道凶手是银蝠?” 一念及此,不由焦灼,如果艾伊娜落入银蝠之手,那就糟了!他和李凌霜急忙四下寻觅,发现艾伊娜的纱巾,就挂在山崖下的丛莽上。 李天波大惊,忙对师父道:“我下去看看!”一步一步,侧斜身子,硬往下挪。下面是深谷,幸而崖壁呈坡状,还有不少灌木。李天波一眼瞥见艾伊娜的身子,趴伏在山谷半坎的灌木里。李天波一股急劲,滑步而下,冒险一纵,扑到艾伊娜身旁。 李凌霜身轻似燕,也扑了下来,见状失声叫道:“哎哟,人还有救么?”李天波试扪口鼻,吁口气道:“还好,还有呼吸!”唤了几声,艾伊娜昏迷不醒。两人急将她救上山谷,随后传唤毅鹏。毅鹏尚在痛泪奔流,发誓要为弟报仇。李天波拉起他,低声安慰了几句,劝他先将胞弟遗体带下山,再说别的。 噩耗传来,重光又骇又悲,想到两兄弟好不容易离开宁古塔,本以为可以一搏功名,谁知毅鸿落个这么惨的结果。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可怎么把这凶信告禀父亲?告知卓卓姑妈? 艾伊娜昏睡了两日,终于苏醒。她身子虚弱,将经过一述,李凌霜大怒,要找银蝠拼命,也要向重光和毅鹏问罪。李天波愤然道:“师父,还是由我来对付银蝠,我去为师姑讨还公道。”李凌霜道:“不,你陪着娜娜,她好得快一些。我得先问问重光兄弟,让他们拿话来说。” 李凌霜气势汹汹上门问罪,重光得知真相,长叹毅鸿不听话,终酿恶果。毅鹏立即就要去杀银蝠,重光劝阻他道:“你别冲动!武林前盟主、武当前掌门,他功夫已达巅峰,你不是对手,见面枉送性命。”带伤起身,对李凌霜道:“我和你一同去找银蝠,既为鸿弟报仇,也算替他赎罪。” 重光请来太医,给艾伊娜治伤。太医看罢摇头,以为艾伊娜伤势很重,今后恐落残疾,再也不能行走了。艾伊娜脸色惨白,仰头自恨。李天波痛疚不已,跪在艾伊娜床前,眼含热泪,誓言活一日、便照顾艾伊娜一日,永不离开她。听得艾伊娜珠泪滚滚,竟暗暗欢喜,觉得祸福依存,自己虽遭不幸,却终于赢得心上人的不离不弃! 李天波想带艾伊娜,去福建找渐融仙姑治伤。李凌霜对他道:“何必跑那么远?江湖上名医,除了渐融和少林寺明惠,其实还有一人,就在热河香云村堆雪山庄。此人姓姬,叫姬际会,别号堆雪主人,是北方武林界的杰出人物,以心意六合拳和点穴手法,蜚声江湖。他不但武功精湛,医道尤其高明。只是这位老先生,性情淡泊,退隐江湖已久,也不再悬壶问世。据说他最擅长的就是接骨拿穴,手法惊人,药有神效。他和你师祖有过交道,你可带娜娜,去热河一趟,虔诚求医。他看在你师祖面上,应当不至袖手。” 当下李天波雇了轿马,将艾伊娜抱上车,自己骑马护送,就由京师动身,径赴热河。 这里重光待毅鸿下葬,便将随身兵刃带好,和李凌霜一道,策马去寻敌歼仇。 李天波怕马车颠簸伤着艾伊娜,缓缓而行,走了二十来日,方到热河香云村。李天波便打听堆雪山庄位置,原来在香云村西北十多里地外,滦河之滨。香云村的乡民看着李天波,问道:“你老大概是远道而来,求姬老先生出诊的?”李天波便答:“正是。” 乡民道:“那你可来错了。这位老先生早不治病了,不管你怎么求,就是不行,庄里只说已出远门,不知什么时候回家。是真是假,我们也说不上来,总之近些年,本地也难看到姬老先生的身影了。” 李天波有些不安,但既已来了,必然要登门拜见。寻到堆雪山庄,只见白皑皑一片房屋,与自然浑为一体,宛如世外迷境。李天波走上前去,叩门问诊,开门的两个长袍男子,板着脸,毫不通融,只一句话:家主不在!李天波心想,果然传闻不虚,忙说天山公孙派玉千叠的女儿受伤,特来拜求故交前辈施治,说罢递上天山公孙派特有的暗器。 一个男子将暗器捧进去,须臾便从里面出来,把手一招道:“里面请。”另一男子忙开大门,轿马进去,停在院中。李天波抱出艾伊娜,通报的男子看了艾伊娜一眼,在前带路,来到东跨院。 男子打起门帘,让李天波和艾伊娜进入房中。屋里很温暖,且收拾得很简雅,颇有大家风范。落座献茶,等了一会儿,外面有人发声:“老爷来了。”李天波站起身,见进来的这位老爷,年纪五六十岁,长脸瘦颊,疏眉朗目,穿裘衣绒鞋,步履轻轻,正是堆雪山庄的主人姬际会。 李天波双手一执,对姬际会行礼道:“老前辈可是堆雪主人姬老先生么?在下李天波,乃天山公孙派玉掌门第三代弟子。这位姑娘,就是玉掌门的千金艾伊娜姑娘,也是在下的师姑。她不幸摔下山崖,多处受伤,叩请姬老先生妙手医治,在下等不胜感激。”艾伊娜虽然虚弱,也客套了两句。 李天波只道这一报名,姬际会关照着玉千叠的情面,立即就着手治病。但姬际会并不着急,拈着胡须,微微而笑,定睛打量着二人,细问受伤情由。李天波只得详叙一遍,以为这下总该瞧病了。岂知姬际会将话题扯得更远,询问玉千叠的情形,天山公孙派的情形,慢条斯理,把个李天波急得摸耳挠腮,又不便催促,只得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姬际会终于略一点头,忽然站起身,眼含笑意道:“这就是了。李少侠别急,老夫总得问个明白,方好治伤。你拿来这几颗金弹子,虽是天山公孙派的独家暗器,但保不定被宵小获得,拿来蒙骗老夫。老夫曾上过当,有人拿铁砂子,冒充仙宗门的人,混进山庄,欲盗我的外科秘药。这些药有一些含有剧毒,一旦流出,被坏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李天波心头一动,忍不住问道:“哦?是谁冒充仙宗门的人?” 姬际会道:“这人用的假名字,脸上伤壑密布,有很好的武艺。究竟他有何企图,来掏弄我的这点玩意儿,老夫至今想不明白。一漏馅儿,他便跑了,老夫只打了他一飞蝗石。” 姬际会对自己的大意,很是懊恼。如被人偷去秘药,涂抹在兵刃上,或制成毒暗器去干坏事,说是堆雪山庄提供的毒剂,那就可怕了。 李天波又问那人年龄、长相、口音?姬际会说此人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大个子,满面疤痕,说的是官话,可是带着很重的关外口音。李天波顿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那雪中人,如果真是他,那他来盗毒药,定是准备对付若霓父母的!好在他已被捕,关在成都府监狱里,兴不了浪了。 一旁的艾伊娜见李天波问来问去,不禁起火,心想他到底放不下仙宗门那丫头,一听到仙宗门三字,便呶呶地问个不休,将自己扔一边了。她哼了一声,双目凝寒,瞪着李天波。李天波骤然醒悟,不由现出窘相,忙咽住话,不往下说了,只恳请姬际会尽快给艾伊娜疗伤。 姬际会将艾伊娜转移到病房,仔细诊视一回,皱眉道:“这伤可不轻,老夫尽人力,听天命。”李天波心里一凉,心想连姬际会也没把握,说“尽人力,听天命”,艾伊娜的伤,怕是凶多吉少。难道她真将落个残疾,再也站不起来了?一想至此,心痛难捺,恨不得自己以身相替。 两人滞留在堆雪山庄,治伤养伤,一晃一个多月过去,已到年底。这时热河下起了大雪,一场又一场,下得酣畅淋漓,勾勒出一个白茫茫的梦幻景象。 这日清晨,忽然从香云村涌过一队人马,驰向堆雪山庄,五成骑马,五成步行,刀矛铮亮,弓矢如林,似一条乌龙般,奔到堆雪山庄大门,一齐下马。不等拍门,门已大开,转眼间,只见颜冠卿腰悬宝刀,气度昂然,率四十个北方三点会成员,大步流星进了山庄。 第74章 相惜恨相失 颜冠卿带领北方三点会骨干,是来参加姬际会六十寿筵的。本来姬际会素厌俗礼,不喜酬酢,花甲之喜,并没邀亲友,也没设寿堂。但颜冠卿携重礼,上门拜寿,姬际会和颜冠卿乃多年至交,见了好朋友,究竟是高兴的。 姬家一下热闹起来,在三点会友帮忙下,迅速搭起寿堂,铺红毯,贴寿字,摆寿屏、寿联。大堂正中,设八仙桌、太师椅,家里不常用的银器和瓷器也拿出来,供奉寿面、寿鱼、寿糕、寿果、寿酒等。 颜冠卿不想在此邂逅李天波,欢然道故,立刻问起若霓。李天波不觉心痛,只得将自己和若霓已分手的话,略提了一提,随后引见艾伊娜。颜冠卿吃惊不小,他哪里知道李天波的一番苦心深情,看了看艾伊娜,心想果然金无赤足,人无完人,李天波行侠仗义,很有英雄气魄,却在感情上不能有始有终,真令人惋惜。颜冠卿不由担忧起来,不知若霓现在是怎么个情形? 跟随颜冠卿而来的三点会骨干,有许松云、王登高、陆峰岚、石枕山、岑未曦、雷守正等,残雪也在其中。近一半的人认识李天波,都来见礼。 到了寿诞这一日,姬际会穿上朱红皮袍,却光着头顶,笑呵呵坐在厅堂正中,接受众亲友祝寿。到了下晚,另摆出四桌便席,放了四张圆桌,邀请三点会友和李天波入座。 姬际会的孙女姬岫嶙十六、七岁,也是会家子,细挑身材,弯眉秀目,粉腮红润,性格极爽逸,她这些日和艾伊娜混熟了,非拉她也入席。艾伊娜一来不好拂她的兴,二来也为感谢姬际会,遂含笑答应。李天波便将她抱来,傍姬岫嶙而坐。姬岫嶙惊艳于艾伊娜的美,非常喜欢她,不住和她轻笑咬耳朵。 白日行大礼,众人都规规矩矩,这时候可就借寿酒,叙豪情了。三杯下肚,许松云首先道:“姬老先生老当益壮,医武双绝,却早早归隐,真是江湖一大缺憾。你老其实很可以重出问世,再大干一下。” 王登高大声道:“对!如今满鞑子掠据我汉人江山,僭立伪号,剃发易服,圈地占田,我等堂堂汉民,岂可甘心为奴?所谓’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我们都义不容辞,当奋起反抗。” 姬际会大笑道:“好一个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老夫已臻耳顺之年,空有壮志,却扑腾不起了。今日座上高客,皆非争名利于市朝的俗人,而是心怀故国,傲视群雄的热血志士。老夫深深钦佩,更感谢诸位前来贺寿,别的不多说,老夫借今日寿酒,与诸位共享。” 众人举杯欢饮,颜冠卿便问起姬际可的近况。姬际会道:“我这堂兄一直在河南,指点他的高徒,传授他的宝贝拳法。总之他比我有出息。” 颜冠卿道:“老先生太谦虚了。不过姬大伯创出的心意六合拳,拳法上确有独到之处。他又兼得少林寺五形拳和罗汉拳的精要,实是当今拳法大家,在下佩服得紧。” 姬际会笑道:“这我倒不必替他谦逊,经过二十年的精修苦练,他的掌力已到了打人不伤皮肉,却能震断经脉,制人死地的地步。” 席上一阵赞叹。姬际会道:“想当初,我这堂兄也走过一段弯路,以为武功已窥堂奥。谁知遇见仙宗门李岩的高徒沈姑娘,一番交手过招,谈武论技,方感学无止境。于是他重返少林,更加努力,将心意六合拳琢磨得越发灵动精妙。” 李天波听到此,忍不住道:“可惜,我竟没见过姬老伯。”艾伊娜眼望着他,猜他必定又想到了若霓。姬际会笑道:“只要有缘,以后总会见面。”李天波颇感惆怅,心想自己哪还有以后?可惜直到临终,也没见到爷爷唯一的弟子,霓儿的母亲。 正闲谈往事,把酒畅饮,忽见门房长工进来道:“老爷,外边有一个骑马的女客,想进庄躲躲风雪。”姬际会不觉纳闷,问道:“这大雪天,谁还在路上奔波呢?这位女客姓什么?” 长工道:“说是仙宗门弟子,姓文,从远方来的,跟姬家是老朋友。” 李天波听了,浑身一动。姬际会惊愕地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暴风雪之夜,仙宗门的弟子,这时怎么摸到这里来了?”颜冠卿不由瞥了李天波一眼,起身道:“姬老先生,估摸这是仙宗门允掌门的千金,我出去看看!”抓起长袍,往外便走。 艾伊娜耳廓一热,恨不能和李天波立即隐身,不见来的这冤家。眼角旁睨,李天波拿着酒杯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然而等了半晌,并无人进来。残雪道:“我也去看看。”出去了一会儿,匆匆返回,对姬际会道:“文姑娘听说姬老先生有客,不肯进门,非要冒雪赶路。颜公子正急着阻拦她,但似乎拦不住。” 话是冲山庄主人说的,眼光却瞄向李天波。李天波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扶桌子,强支撑住自己,涩声道:“让我去请。” 他心如鼓擂,步伐不稳,来到大门口。和若霓分别半年时光,此时此地重逢,李天波张眼凝眸若霓,只见她瘦了许多,在风雪中如弱柳扶风,一双盈盈秋水眼,半嗔半恼;身穿雪白羽毛缎斗篷,底下露出一条大红如意羽纱带,脚下白羔羊皮小靴,幽韵雅淡,像个雪中精灵。 颜冠卿哪肯让若霓冒风雪赶夜路,抓住缰绳,打叠起万种温言相劝。李天波红着眼冲若霓道:“我知道是我惹你烦,你不用离开,我走好了。”一步跨出门去,真个毅然冲入风雪中。 颜冠卿急松开若霓的马,又去拦他。残雪盯着若霓,防她冷不丁上马。若霓一愣神,看也没看李天波,径直走进堆雪山庄。颜冠卿将李天波截住,急急地道:“天波兄弟,你看,文妹妹已进去了。这种天气赶路,实在太危险!何况你怎能这样便走,艾姑娘还在庄里呢。” 李天波止步回首,只看见若霓背影。寒风猎猎,吹动若霓雪白的斗篷,大红羽纱腰带如一片血痕,轻泄于地,拖迤一尺有余,愈发显得她步态遽美飘忽。 姬际会在厅堂前相迎,双拳一抱,大声道:“失迎!失迎!文姑娘请往里面坐。”进屋后,若霓星眸一巡,一大半是三点会友,此外还有艾伊娜,和一个纤纤少女坐在一起。若霓如刀插心:“她也在这儿,果然他俩在一起了!” 颜冠卿将李天波拦回来,姬际会请若霓入席,挨颜冠卿坐下,对面便是李天波和艾伊娜。大家重新推杯换盏,且饮且谈。陆峰岚拾起刚才的话题,盛夸姬际可的拳技,并赞他赤胆忠心,从未忘反清复明。石枕山连连点头,旋即说起会盟要串联起事,兴汉灭满的话。 群情顿时激动,豪言壮语,在酒桌上回荡。忽听若霓的声音道:“百姓深受三藩叛乱之苦,都想从此太平,安居乐业。明国真好,怎会国事日非,遍地民变,最后土崩鱼烂?颜公子是宗室遗民,伤心人别有怀抱也罢了,其他人复明,未知何因?”语调极淡,还带点不屑。 她胸中凄凉,这番话脱口而出,似乎是故意找事。颜冠卿眉峰紧锁,眼光灼灼扫向部众,威棱有加。众人忿忿不平,但知道舵主倾慕若霓,只得将这口气吞下。 姬岫嶙不乐意了,声音清脆,恼问道:“文小姐是什么意思?”姬际会叹道:“其实文姑娘说得也有道理,当今似有明君之相,现下反清,未必是好时机。”他举杯对若霓道:“家兄和令堂乃忘年交,老夫今日忝长一岁,不期文姑娘芳驾光临,实在荣幸,老夫敬文姑娘一杯。” 此话一说,在座的群雄更不便翻脸了。若霓陡然醒悟,暗暗后悔,举了举杯,一口饮尽。颜冠卿给她斟酒,也敬她一杯,若霓照样喝下。雷守正等人感念她在南阳,同李天波双双救援舵主的恩德,也来敬她。若霓全都干了,已有些微醺。 艾伊娜口角边微露鄙夷之态,眼神阴沉,注视着若霓。若霓提着精神,勉强镇静,眼光一点也不投向她和李天波。 颜冠卿很照顾若霓,不时有话没话,和她交谈,怕她受冷落。李天波看他俩这样,心中非常苦涩,又感觉到了被野猪撩伤那晚,若霓和毅鹏闲话时,自己心里那滋味。 颜冠卿低声询问若霓,她要往哪里去?原来李天波走后,若霓痛彻心扉,害了一场病,在绍兴待了很久,钱晓风方将她送回家。那时她父母已回遥迢湖,钱晓风不敢实说,若霓也一声不吭。入冬后,康熙来信,邀若霓到木兰围场冬狩。允哲夫妇见若霓日渐消瘦,在家里话也不说,也不动弹,猜想她和李天波肯定出了什么事故,沈宓尤感担心。夫妻俩遂带若霓出门散心,往热河来了。 到了京城,竟意外发现肇怀元父子的踪迹,允哲和沈宓忍不住追究下去。若霓无聊,自己独个儿骑马先赴热河,途中遭遇暴雪天,到堆雪山庄避雪,不想却和李天波撞了面。 颜冠卿听她是赴木兰狩猎,不由道:“原来当今和你家交情至此,难怪你为他辩白。” 若霓淡淡地道:“我可没为谁辩白,就是听不惯有人夸口空言。密谋反叛是多大的罪,哪有在酒桌上嚷嚷的?你们也不怕牵累寿星公。” 颜冠卿道:“这倒是。你和我们一起喝酒,还可能牵连到你。” 若霓道:“我是个糊涂人儿,不走运的事遇多了,倒没什么可在乎的。” 她这一说,颜冠卿好生难过,声音放得更低,柔声劝慰道:“文妹妹,你别这样说。我不知你们出了何事,有甚交涉,不过我想,沉舟侧畔千帆过……” 若霓打断他道:“颜公子,你不用对我掉书袋。”停了片刻,将语调放缓和道:“我好得很,你别管这篇闲账。” 颜冠卿面露惭色,不再说下去,霭霭笑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若霓看了颜冠卿一眼,觉得自己对他太冷硬了,遂主动提起朱由植盗《中质密录》之事。颜冠卿皱眉叹道:“没想到他竟做出这种事来,南方三点会的人跟着他,只怕总有一天祸出不测。” 颜冠卿见若霓只是淡淡的,好不心疼,殷殷相待,只想让她振作起来。若霓半年来的痛苦失意,渐被颜冠卿一片柔情所化。并且她不愿自己的凄苦,被李天波和艾伊娜觉察出来。于是她隐隐透出笑容,脸上也松弛了许多,颜冠卿才略感心安。 然而对面李天波的脸庞,已由苍白转成死灰色,浑身不自禁地颤栗。他一点没料到,分手之后,见别的男子和若霓亲近,自己心里会那么痛。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神情悲怆,只是盯着若霓发怔。 恰巧王登高喝得高兴,啧啧不绝地盛夸堆雪主人的酒够劲儿。石枕山又劝他几杯,回头对岑未曦等大笑道:“你们瞧王二哥这样子,馋得不知自己是谁了。前些时他还说要成伟业,必须戒酒,他哪里能戒!”群雄都狂笑起来。 许松云便道:“石弟,王二哥是个直肠汉子,你老逗他,容易伤了兄弟们的感情,反倒不妥。” 颜冠卿对若霓道:“文妹妹别笑话,他们都是直爽粗鲁的汉子,一喝起来,便好打牙斗嘴。”若霓淡笑道:“有些人以为自己是酒鳖,喝起来没分寸,到最后烂醉如泥,尽给别人招麻烦。我顶看不上借故乱灌,却又没酒量的货。” 李天波黯然销魂,恨不得立刻死去。 颜冠卿笑道:“可不是,拿捏不住,就不能多饮。”若霓遂问道:“你的酒量如何?”颜冠卿轻笑道:“我也好吹泡,可也会耍花枪,还不至醉倒。”若霓道:“哦?怎么耍花枪?你耍一个我看看。” 颜冠卿便靠近过来,伏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温暖的气息,轻拂起若霓几根鬓发。若霓终于噗嗤一笑,掩口道:“罢,罢,我不信。你也太滑头了。” 蓦闻艾伊娜一声尖叫,只见李天波突然抓起桌上剔肉的刀子,一刀扎进自己右腿,立见鲜血喷涌。姬际会和颜冠卿惊骇莫名,唰的站起来,同时向李天波扑了过去。 第75章 挪元报师恩 大厅里顿时张皇急叫,姬际会抢先一步冲到李天波身边。李天波气促力颓,喃喃地道:“对不住,我失手了……”说罢一口气竟缓不转,突然软瘫下去。 姬际会立即救治,颜冠卿在一旁帮忙,众人都围上前窥伺,不知出了什么事。若霓心中凌乱,非常失措。颜冠卿也猜不透李天波忽然扎自己一刀,究为何故?只有艾伊娜心里明镜似的,面色惨黄,一阵心酸沮丧。 若霓痴立大厅,愣了半晌,只觉呆不住,转身出门,去牵自己的马。残雪一直留意着她,这时跟过来,叫道:“文姑娘,你这样就走么?” 若霓一片芳心欲碎,抹抹泪,说道:“我不该来。” 残雪看得出若霓十分伤心,便道:“咳,文姑娘,你要走,也该和颜公子交待一下再走。他现下正忙着那边,你稍等一会儿。” 若霓不由有些躁怒,冷声道:“你这小道可怪,他又不是居亭主人,我想走干嘛给他交待。”纵身上马,一抖缰道:“闪开!” 残雪颇有些束手惶窘,欲拦若霓,但心知拦不住。恰好这时颜冠卿追出来了,拉住若霓的马,再三挽留,语气温柔,神情却甚是坚定,决不让若霓顶风雪离开。姬家长子姬土元夫妻也来了,就是姬岫嶙的父母,恳挚相留,亲引若霓到东厢,颜冠卿方舒口气。 天亮后雪便停止,颜冠卿去看过李天波,又来到东厢,发现若霓已经走了。主人那边派人来请,颜冠卿重返堆雪山庄上房,庄里已安排下丰盛的早餐。颜冠卿只得替若霓道别,姬际会小声问颜冠卿道:“几个孩子中间有事?”颜冠卿摇摇头,心下怅然。 早饭后,三点会群雄跟姬家道扰告辞,翻身上马,呼哨一声,哗的奔出山庄。转眼雪地上,只留下一串马蹄印和脚印,看不清人影了。 李天波和艾伊娜仍待在姬家养伤,幸好李天波一刀没扎中经脉要害,经姬际会精心治疗,腿伤逐渐愈合好转。李天波痛定思痛,对艾伊娜道:“娜娜,我大概也时日不多了,我还是趁毒性还未发作,把你送回师祖那里。” 艾伊娜仰头望着他道:“波弟,你的苦心我明白。其实我回去也罢,不回去也罢,都再不能享人生之乐,我已定下决心,以处女终老。除非……除非你肯在走之前,娶我为妻。” 李天波很动容地道:“我太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师祖。可是,我的心全属她了,不会另娶别人。” 艾伊娜忍不住流下眼泪道:“她呢?未必全属于你,难道今后她不嫁人?” 李天波惨笑道:“人死灰飞烟灭。她嫁她的,我的情意,千古不变。” 艾伊娜不语,面色越来越难看,沉寂半晌道:“原来是这样。你那么爱她,生怕她跟你去死,可人家转眼就不在乎。倒是我,傻乎乎的赖着你。你答应照顾我,一见到她就把诺言扔爪洼国去了,拿刀伤自己,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你问心能安么?” 李天波闻言惭愧,不由拉起她的手道:“娜娜,原谅我!你为我终生残疾,我真不知怎样才能赎罪。”艾伊娜神情激动起来,颤声道:“我知道你不是绝情人,拿我也很当回事。波弟,我要你再发一次誓,只要你活着,绝不离开我!”李天波揉揉她肩头,安慰她道:“放心,我说过活一天,便照顾你一天。只是我的命也不长久了。” 艾伊娜欣然一笑,心想你只怕她陪你死,可不知我也愿意和你死一块儿。到时你走了,我也一抹脖子,两人生不能成双,死了总是我伴在你身边。 眼看新年临近,姬家已忙碌起来,准备过节的事宜。李天波便要带艾伊娜告辞,姬际会却不答应,还想给艾伊娜医治一下。姬岫嶙更不肯放艾伊娜走,说道:“娜姐姐在这儿过年。我爷爷正斟酌用新方法,治你的伤呢。” 这一日,旷野忽然上浮起一阵雪雾,随风飘舞,转瞬之间,雪地上出现两骑快马,冲堆雪山庄奔驰而来。不一会儿,门房匆匆禀报东家:仙宗门掌门允哲夫妇求见。 姬际会吃了一惊,急整长袍,忙迎接出去。允哲和沈宓登阶直走到院心,允哲朗然抱拳道:“姬先生请了。在下允哲,这是拙荆,我们路过贵山庄,冒昧前来讨扰。”姬际会一迭声地道:“快请!快请!”走过外客厅,一直让到精舍。 姬际会并未见过允哲夫妇,只听姬际可讲过他们,早心生向往。这时抵面一看,只见允哲剑眉碧眼,光映照人,有皓月临江之态,头戴紫貂暖帽,穿一件对襟黑狐皮大氅,长身玉立,雍容华贵。沈宓更是皎皎如仙,身穿蓝紫凫靥裘,韶颜雅容,情致两饶。两人看上去就像三、四十岁的人,其实岁月侵蚀,老已将临,他们也近花甲之年了。 等到奉茶之后,允哲便向姬际会打听堆雪山庄出的麻烦事,有人冒充仙宗门弟子,前来盗毒,这话可确?姬际会遂将经过详细讲述一遍,末后道:“幸亏发现及时,家里秘药没有丢失。我也曾托人设法根究,但什么都没查出,直到李天波少侠来,推测这个盗贼,可能是凛冽掌的一个人物,叫什么雪中人。” 沈宓微微一动,问道:“李天波?他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姬际会道:“就是上月,现下还在敝庄呢。他带着一个姑娘来治伤,说是他师姑,遇贼摔下悬崖,腿脚没知觉了。” 沈宓遽然立起身,温笑道:“对不住,姬先生,麻烦你领我们去见见他!” 姬际会唤来佣人,问了几句,遂在前引路,从精舍绕进侧院,咳了一声,问道:“李少侠在里面么?”屋里的艾伊娜应了一声。姬际会道声:“有客来了。”打起门帘,沈宓先一步走了进去。 李天波正给艾伊娜推拿按摩腿部,抬头一看,内室进来一对中年男女,仙姿玉容,顿觉满室生辉。姬际会跟着进屋,说道:“李少侠,仙宗门允掌门允夫人看你来了。” 李天波浑身一颤,猛地站起来,趋行一步,纳头便拜,叫道:“允伯父!伯母!小侄李天波到底见着你们了!”双眸一盼,眼泪滚滚流落下来。 沈宓上前拉住他,悲喜交集,定省移时,方哽咽道:“好孩子,你真肖其祖啊!谢天谢地,李家门有后了。” 不料李天波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强抑伤悲,对沈宓道:“伯母,本来我早该登门奉谒,无奈遇到许多事,身不由己。先祖遭宵小陷害,血染内营,先父襁褓之中,多仗忠良援手,方逃过魔劫。不料为一幅藏宝图,致使三十多年后,忠良也遭遇灭门之祸,一家数口全付劫灰,只剩我孤丁一人。现在我终于见到你们,心事已了,我死也闭目了。”呜咽陈情,泪流满面。 沈宓连连摇头道:“我们刚刚聚首,别说不吉利的话。师父一世英雄,正气凛然,他的后嗣子孙,定会享福报的。” 允哲拉李天波起来,唏嘘道:“天波,你是师父的骨肉,我们一直很系念你的安危。听小儿媳妇说,你为救小女中毒,身体脆弱。不知你们去灵卉宫一趟,治得怎样了?” 面对慈父母般的允哲夫妇,李天波差点冲口吐出真相,可是他忍了又忍,竟然忍住了,低声嗫嚅道:“我已经好了。”侧身引见艾伊娜道:“伯父伯母,这位是天山公孙派的艾伊娜姑娘,是我师姑。她不幸遇贼,摔断筋骨,受了重伤,恕她不能起身给前辈行礼。” 沈宓道:“艾姑娘快躺着。我们出去说话,别打搅艾姑娘养伤。” 艾伊娜知道来人是若霓的父母,本不以为然,谁知和允哲夫妇一照面,却为夫妻俩容光所折,不知不觉趴在床上,恭恭敬敬叩了个头。沈宓微笑道:“艾姑娘不必多礼。你是天波的师姑,也是我们的恩人。天波惨遭家难,承天山公孙派救护收恤,我们感戴不已,一定会竭力报答。” 于是李天波跟着允哲夫妇,来到精舍,细谈过往。李天波再次给允哲夫妻跪倒行礼,允哲让座,他不肯就座,垂手肃立二老跟前。 沈宓见李天波的容貌气质,竟和李玦别无二致,精神异常震撼,喜极而泣,有问不完的话。李天波也红着眼眶,恨不能放声一恸。允哲理解爱妻的心情,在一旁陪着伤感,同时柔声劝慰二人。 到晚上,姬际会摆筵给允哲夫妇和李天波贺喜,同时邀艾伊娜入席,被艾伊娜婉拒。 这时,沈宓方小心翼翼,问到李天波和若霓的事。李天波当着若霓父母,更觉痛苦,眼睛又红润了,低头道:“我配不上霓妹妹,我和她……没在一起了,都怪我不好。” 沈宓和丈夫面面相觑,心想难怪女儿那副模样,原来他们已分手。沈宓动问原由,李天波只是支吾,不肯多言,移题说起在大兴安岭,和重光一道抗击准噶尔骑兵之事。允哲便道:“这回皇上把我们招到木兰围场,也不尽是为了猎白尾鹿,准还有要事相商。噶尔丹追击喀尔喀人到漠南,不时侵入大清疆域,皇上决心将噶尔丹逐出漠北,赶回葱岭。” 李天波闻声心喜,正要主动请缨,忽记起自己来日不多,顿时气沮。又听允哲道:“现在便要开始准备辎重粮草,战火一起,尚不知库银能支撑多久,百姓又要加税了。” 李天波心里一动,暗暗筹划。 晚宴后,沈宓悄将李天波叫到一边,再次问他和若霓发生了什么事,闹到这样?沈宓多经世故,见识过人,反复问了许多话,李天波几乎搪塞不了,心如钝刀相割,痛楚难堪。但他依然不吐自己已性命危浅,知道一说出去,必然害了若霓。 沈宓遂问他是否别有所恋?因为她见艾伊娜看李天波的眼神,分明情意绵绵。李天波非常受窘,低头缄默。沈宓便不再问下去。 沈宓很怜惜李天波,但因女儿的事,心里有些不快,当晚将盘问李天波的话,对丈夫说了。允哲叹道:“感情的事不能强求,霓儿不合他的意,只得罢了。”沈宓沉思道:“且看,有的时候人口不应心。当初你也对我说过,你的真爱只有卓卓。” 允哲道:“多大年纪了,你还挑这过?我何时说真爱是她?我意思是我只能娶她。” 沈宓笑道:“反正就这意思。后来你却娶了我,可见天底下的事,也没定准。我们先将天波带回家,以后怎样,看缘分。” 次日,沈宓问起艾伊娜的伤情,姬际会微叹道:“艾姑娘的伤很棘手,她从山上摔落,全身多处骨折,脊髓受损,腰骶位下没有知觉。外伤骨折好治,但想重新站起来,需刺拨她的腰骶段背根。我尝试用针灸和少林外气功治疗,李少侠也用武当内功给她运过功,但都是徒劳。” 沈宓惊异地道:“他会武当内功?这倒奇怪。” 允哲忽然开口道:“也许我可以用挪元内功试试,即使不能保好如初,只要人能站立起来,自己行走也好。” 沈宓变脸道:“这可不成!挪元最伤元气,且不一定有用。这儿已有一个伤的,你再伤损自己,可怎么好?” 允哲微笑道:“宓儿,当初师父传功给你,而今是时候报答这份恩情了。我这是为你,为霓儿,也为了天波,天山公孙派可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姬先生的话已到这份上,我不能坐视不顾。宓儿,凡事你看开一点,如果天波真喜欢他师姑,这也是成全他俩,以后你在师父坟前,也可交待了。” 沈宓低头沉吟,半天不语。她深知挪元予人就是自残,挪元后不定能活多久。现在允哲主动要给艾伊娜挪元疗伤,自己答应也难,不答应也难,左思右想,竟不得主意。 允哲却不待她迟延,起身让姬际会一道去看伤。李天波闻言大喜,他并不知挪元大法的厉害,只想艾伊娜或许有救了。 准备妥当,允哲脱去裘袍,双掌抵在艾伊娜背根。姬际会让李天波坐在对面,手掌贴住艾伊娜小腹,他则在一旁留神照应。沈宓站在允哲身后,凝神观望,惴惴不安。 第76章 慷慨献宝图 挪元神功果然有效,当日艾伊娜的下肢便有了感觉,众人皆喜,姬际会更惊奇非常。第二日,艾伊娜在李天波搀扶下,竟能试行几步了。 允哲和沈宓遂准备离开,赶往木兰围场。姬际会恳留了半晌,允哲神疲力乏,觉得多歇一歇也好,便答应再待一日。沈宓嘱托了李天波许多话,让他等艾伊娜伤好后,便去遥迢湖家里。李天波不置可否,但将毅鸿身亡的消息告诉了夫妻俩。 允哲恸道:“我们听恒敏说了,可怜七妹知道了还不伤心断肠!我看他兄弟俩武功练成,一心想进关创事业,方写信将他们引见给萨布素,谁知毅鸿竟横遭不幸。银蝠那厮,枉为武当掌门,居然自居下流,犯下种种罪行,亵渎了武当,更亵渎了南阳真人在天之灵。我无论如何也得出头,替七妹报仇。” 沈宓皱着眉,打听毅鸿到底怎样遇难的?李天波把详情说了,允哲不由叹息,心想毅鸿贪色害己,现在重光去追寻银蝠,以他的内功修为,和银蝠相斗,难料结果。沈宓更是多一层担心,重光和李凌霜又凑在一起,不是好事,但愿儿子束身自律,别再做对不起家庭的事。 这时,李天波拿出一个黄布卷,放在小桌上打开,压声说了几句话。允哲和沈宓惊诧莫名,都瞪直了眼,围近小桌,盯着黄布卷,带出震撼之容。 李天波低低说道:“这就是闯王的藏宝图,是当年闯王血洗顺军内营时,先养祖父倒戈带出来的。为此图先养祖父全家遇害,只有我一人被师父所救,逃出生天。这图并非原图,原图在逃难当日,已被先养祖父令我背下原图后,随即烧毁。这是昨晚,我凭记忆画出,原赃都埋在……”他声音放得更低,说了个地名,“我将图献给伯父伯母,你们可直接起赃,一部分作为霓妹妹的嫁妆,一部分可交给朝廷。我想来日驱逐准噶尔兵,所费巨大,正好用上此银。” 允哲拿起藏宝图,仔细一观,低声道:“此银来得正是时候,皇上可定下决心征伐噶尔丹了!”说罢将图传给沈宓,沈宓双手接过,瞥了一眼,问李天波道:“天波,这图没记错?” 李天波道:“和原图完全一样。” 沈宓心中一动,想这孩子不愧为师父后裔,能文能武,记忆超群,真是个天才。 夫妻二人于是向堆雪山庄主人告别,临行时,姬际会将若霓来到山庄,李天波刀戳自己的事,悄悄告诉了若霓父母。夫妻面面相觑,沈宓眼光泫然,心中生疑。此时二人不便再耽搁,飞身上马,直奔木兰围场而去。 这次康熙狩猎的御营设在乌兰布统,随行的有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而明珠因朋党之罪,已被罢黜,赋闲在家。虎枪营扈从护驾,毅鹏负责猎场围抄,毅鸿之死让他伤心不已,但他深沉老到,不将悲情挂于脸上。 若霓来到猎场,康熙喜形于色,他听说若霓喜欢冬狩,特为她在皇家猎苑搞了这次打冬围。康熙让若霓住在内帐旁,每餐赐以同席饮食。数日后,允哲夫妇赶到,允哲先告迟来之罪,随后呈上藏宝图。康熙急屏退左右,只留允哲一家,细问详情。允哲回禀李天波献图一事,说他养祖父乃江湖中人,从李闯亲信手中得来密图,将梁佑杰和李天波的身份,轻轻掩饰过去。 康熙又惊又喜,即传旨令李天波来围场见驾。若霓一听,顿感烦恼。幸好传旨的太监回围场禀道:“李天波已离开堆雪山庄,不知去向。”若霓方吐口气,心里又涌起一层深深的凄凉:他为了艾伊娜,献藏宝图以伐准噶尔,果然艾伊娜才是他的真爱!人的缘法想不到会有怎样的离合,自己痴痴等他一年,哪知他出来兜转一圈,还是和艾伊娜复合了。 从木兰围场回到京师,康熙邀允哲入宫,商议征讨噶尔丹之事。沈宓便拉住若霓,细问她和李天波分手的详情。若霓秀眉直蹙,特别不愿提到李天波,尤其是他和自己的往事。沈宓费了许多话,依然没得到回答。若霓在母亲跟前撒娇惯的,这时板着脸一言不发,母女俩竟弄得很僵。 次日一早,沈宓发现若霓偷偷溜了,恨得对丈夫道:“这丫头真是长了腿了,动不动拔腿就走,凡事独个儿承受,也不对爹娘讲了。” 若霓不想听母亲唠叨,天不亮便溜出京城,没精打采,不知要往哪里去,只听任马儿载着她乱走。 路上群山覆雪,河水结冰,展开一片北国冬景。经过一村落,听到村里钹铙齐鸣,夹杂着僧侣诵咒讽经之声。若霓本打算进村歇脚,这下不愿进去了,调转马头,正要离开,忽见四、五个乡下人从村外赶来,互相叫嚷道:“快点!快点!看叱咤天大法师捉妖,晚了就看不着啦!”急匆匆打若霓马旁跑过,往村里去了。 若霓听到叱咤天这名字,不由一动,心想:“难道是古北口那和尚?待我过去看看。”复将马掉头,进村循声来到戏台,见台上高筑法坛,一个胖大和尚正在坛上做法。坛上坛下,都插着八卦旗,供桌上陈着各样法器,有古镜、宝剑、丹砂、银汞、香烛和五谷等。坛下围着一大堆村民,都伸长了脖子,张着嘴,看法官捉妖。 法坛上有两对小僧人,手持宝剑和古瓶。首座便是那身形庞大的和尚,穿一件棕黄袍,手提朱笔,口中念念有词。若霓一眼认出,这厮正是那个叱咤天和尚,不想他在这儿现身捣鬼。 忽然,法坛上啪的一响,叱咤天大喝道:“急急如律令!”一只手捧起供桌上黄表,往香烛上一送,黄表顿时点燃,升起一道白烟。叱咤天大喝道:“孽畜!还不现形,更待何时?”拿起古镜,往四面八方一照。 戏台房顶上,轰的一声大震,坛下村民吓得纷纷掩耳。紧跟着一声惨叫,一个黑色毛茸茸的东西,啪嗒滚落下来,摔在戏台前。坛下村民唬得慌不迭躲闪开去。 两对小和尚仗剑持瓶,抢下法坛,用剑镇住妖怪。叱咤天嗖的飞下戏台,身子很重,身法很快,一指妖物,喊道:“勒令!”其中一个小和尚便将瓶口向下,对准妖怪头顶,一股白烟便钻进古瓶里去了。叱咤天拿过瓶子,急忙用朱符黄绫封扎妥当。 几个胆大的村民凑近探头,见地上的黑色怪物,看不出是妖是魔,头顶已劈开,脑浆模糊,一动不动。四个小和尚收起剑,掏出绳索,手脚麻利将妖怪捆上,他们拴绳子的手法,显然十分在行。 叱咤天对村民道:“我佛善哉。此怪乃天狐之师侣天魔是也,下凡害人,尔等村子所以多病不宁,今被老僧行法擒拿。我得将它带回寺院,炼出其内丹,方可为本村永绝妖患。” 村民见和尚筑坛拘妖,活灵活现,无不钦服,慢慢溜过来,指指点点,悄声咋舌道:“这辈子真开眼了,好厉害的法师,这二百法金给得值!” 小和尚收了布施谢礼,叱咤天这才率领门人,将怪物驮在马背上,辞别村民,上马一溜烟而去。 叱咤天等人的马跑出三十多里地,一头钻入柏树林中,这才停下。黑色怪物从马背上翻身跳下,边脱黑衣,边哼哧道:“这身行头可憋煞我了。”衣服一甩,摘下头上软皮囊,露出通臂猿袁奇那张脸。 叱咤天摇头道:“这村子够穷,折腾大半日,才得这么点油水。”笑骂一番,牵马走出树林。 冷不防林外堵着一个绝色少女,冷声道:“站住!骗了人一跑,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叱咤天等一惊,凝神一看,这少女正是若霓。袁奇立刻胆寒,不想打,只想逃。旁边的叱咤天骂道:“你这小娘们管什么闲事!你是替姓李那小子出头来的?看招!”禅杖一晃,先下手为强。 若霓唰的亮青羽剑,腾身一起,青羽剑先探过来,照叱咤天“魂门”穴打到。”叱咤天霍地一转身,禅杖一扫,向青羽剑斜切藕磕去。满以为自己力大招沉,定会将青羽剑磕飞。哪知仙宗剑法变招诡异,若霓抖剑一送,剑尖已刺进叱咤天肋下“太乙”穴。 叱咤天狂吼一声,侧身栽倒。过去若霓出手,都留有余地,这时却毫不容情,杀翻叱咤天,飞身一掠,冲向袁奇。通臂猿袁奇拼命逃窜,返奔进树林,若霓在后紧赶。忽然间,柏树林中一声惨呼,即闻一个清脆的声音叱道:“一帮装神弄鬼的家伙,给小爷躺下!” 若霓扑拢一看,残雪手挺桃木剑,立在一棵树下。袁奇倒卧血泊中,残雪踢了他一脚,说道:“这厮终日扮妖怪被法师收元气,今日才真的魂魄归天。” 那四个小和尚,早已做鸟兽散,不知跑哪里去了。若霓无意追赶他们,问残雪道:“你怎么在这里?” 残雪道:“这伙恶僧到处行骗,哄那些愚妇呆汉的钱财,我已缀了他们好些日。现在办完这事,姑娘可与我一道,把他们骗村民的钱送回去。” 若霓冷声道:“你想得挺好,可有一节:你也知被骗的是愚昧之人,你就是揭穿骗子把戏,他们哪肯信?说不定反怪你杀了他们心中神僧,将你恨之入骨。你把钱送回去,他们以后有个小病大灾,还不认定你就是祸害?” 残雪愕然道:“哦,我竟没想到这里。”转而一笑道:“文姑娘,颜公子就住在这附近,既已到此,何妨登门一见?” 若霓道:“我和他有什么好见的。”说着转身便走。 岂知变起仓促,残雪陡然出手,点了她穴道。若霓只觉背上一麻,当即头晕脑胀,身子酥软,就要摔下地。残雪随手一伸,便将她拦腰抱住,往肩头一搭,大步流星朝林深处走去。 穿林往东南七八里地,便是颜冠卿的秘密巢穴之一。残雪累了一身汗,竟将若霓背到颜冠卿寝室,放在他床榻上。他略加喘息,便把若霓外套脱去,只剩小衣,用被子盖好。 颜冠卿同三点会友开完会回来,残雪笑吟吟迎上去,悄声附耳说了几句话。颜冠卿大惊,急忙进屋,掀被一看,立刻重新覆上,冲残雪发火道:“胡闹!真是胡闹!你这孩子干的什么事?这可了不得!” 残雪竟不怕颜冠卿生气,一脸坏笑道:“她已经躺你床上了。未出嫁的闺秀,不过隔着一层纸,你只要把这层纸捅破,她便会死心塌跟着你。” 颜冠卿气得要拔剑杀他,扑咚一声,残雪给颜冠卿跪下,直着脖子道:“你就动手,反正人是我给你背来的,所有后患都是我一人担!我已经做出来了,要杀要剐任你。” 颜冠卿听了这话,举在半空的剑落不下去,愣了半晌,一扔剑,坐到椅上咳道:“不说仙宗门那边,本会盟规不可奸淫妇女,你也忘了?你已入会,这行为太过,只怕我也保不了你。” 残雪跪行几步,靠近颜冠卿,手放在他膝上,眼泪汪汪地道:“卿哥,我知道你喜欢她!我常看你暗自神伤,特别这次从堆雪山庄回来,你更是失魂落魄,我心知都是为了她。我冒死把人给你带来,不这样,她永远也不会睡在这儿。” 颜冠卿紧蹙剑眉道:“我宁愿相思到死,也不能做这种事。这万万使不得!” 残雪站起身,走到榻旁,回头低低叫道:“卿哥,你过来看看,她真是个睡美人,旷千载而特生。要我说,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有个李天波挡在中间。现在他俩闹翻了,你好好爱她,她的心准转移到你身上来。” 颜冠卿坐着没动,心却扑通乱跳。残雪已走回来,拖着他过去,轻掀被子,教他细看。只见若霓昏昏沉沉,睡在榻上,滑腻如酥,细润如脂,芳馨遍体,撩人心怀。颜冠卿不禁神魂颠倒,满脸通红,忙退了一步,低喝道:“你快快将她治醒,武当点穴手法太刚,时间长了可不是玩的!” 残雪道:“我已累得没劲,你自己给她解。” 颜冠卿瞪他一眼,无奈只得半扶起若霓,在她背上点揉了几下,仍将她放床上躺好。若霓秀眸半睁,轻哼了一下,终于苏醒过来。 第77章 太行勘敌踪 若霓睁眸一看,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地方,颜冠卿和残雪并肩站立榻前。若霓乍醒时惶惑,陡然记起残雪点了自己穴道,不由忿然,扶枕而起,方察觉自己只穿着小衣,失声惊叫,慌用锦被裹紧身子,恼问道:“这是哪儿?” 颜冠卿忙温声道:“文妹妹,这是愚兄的卧室。实在对不住,这是个失误,你身体感觉怎样?” 若霓完全清醒过来,羞忿不已,低喝道:“你们出去!” 残雪正欲说话,颜冠卿一拉他,两人默默退出房间。 若霓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掀帘出去,见二人等在外间,骤然抽剑,一上步,就向残雪刺去。这一剑来得很快,颜冠卿身体一晃,横遮在残雪身前,左臂往外一穿,右手发出一招,似欲夺剑,口中道:“文妹妹,你要解气,就冲我来。” 若霓痛斥道:“你也跑不掉!你身为盟主,令手下做出如此卑劣之事,我看错你了。” 颜冠卿好不羞愧,整个人突然停住,苦笑道:“都怪我不好,你惩处我!” 残雪见若霓动手,颜冠卿护住自己,心里又高兴,又愧疚。若霓招术紧密,颜冠卿却蓦地收手,残雪不禁一急,大喊一声,桃木剑硬架硬上,顿被青羽剑削了个缺口,若霓也被震得后撤一步。 颜冠卿扑到若霓跟前,还在抱拳道歉,若霓怒气冲冲,不管面前是谁,进攻出招,迎面劈去。残雪斜剑一撩,剑尖奔若霓左胁点到。若霓把招数一变,冲残雪使出允哲所创“连环三式”。这绝招她在苍头河对李凌霜使过,此时残雪和李凌霜一样,急往外一封,颜冠卿骤喝道:“小心!”将身一起,已绕到残雪右侧。恰巧残雪往右一闪,若霓的剑也由这方刺来,颜冠卿一推残雪,哧溜,青羽剑扎了颜冠卿一下。 残雪脸色大变,瞪眼大叫道:“文姑娘,你好狠!掠你来的人是我,卿哥并不知情,这事与他无关!你伤我卿哥,这下别想走了,我叫你死也要死在这儿。”武当剑法一展,狂风骤雨般打向若霓。 若霓咬牙道:“他替你送死,休得怨我心狠。小妖道,你季枫师父教你武功,没教你武德?我今儿就送你羽化,去你师父跟前领罪。” 残雪听出她话中有话,吃了一惊,急往后一挫腰,退了三四步,问道:“我师父怎么了?”若霓一阵风似的扑上来,就势进击,喝道:“你只顾使坏,不知你师父已被银蝠老道所害,死在幕阜山?” 残雪哇的狂喊一声,一个败式,险些被若霓打中。颜冠卿忍痛赶上前,双手一错,掌风一吐,若霓的剑招便已落空。残雪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颜冠卿捂着伤口,耸然问道:“季枫道长真出事了?”若霓缓口气,见他二人一个负伤,一个痛哭,恨叹一声,便将幕阜山的事讲出来,随后拿出季枫的那把短刀,掷给残雪。 残雪红了眼,抄住短刀,只一看,又泪水潸然,要去找银蝠复仇。颜冠卿忙拦他道:“残雪,你武功比银蝠可差点。”残雪哭道:“卿哥,我原是个孤儿,是师父将我养大,他遇了难,我岂能袖手旁观?我抛下师父跟着你,这次又惹祸,让你负伤,我太对不住你,对不住师父,也对不住文姑娘。卿哥,我知道自己本领不济,容我来生再赎过。”趴在地上砰砰砰给颜冠卿磕了仨头,跳起来就往外跑。 颜冠卿本欲去追他,伤口剧痛,一阵眩晕,差点摔倒。若霓只得扶他坐到椅子上,给他包扎上药。颜冠卿长喟道:“文妹妹,谢谢你。长湖镇一见,我对妹妹始终难忘,但无论如何,在下也不敢有丝毫非分之举。妹妹如果想不开,觉得睡我榻上,玷污了贞洁,可直接杀我!死在你手上,也许是你我的缘分,也是我的幸事。” 一番话说得若霓恻然不忍,不知如何是好,呆了半晌,方缓声道:“你不要打腻歪,我对这些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这辈子我谁也不从,你死了这个心。” 颜冠卿默然不语。若霓心烦意乱,只想抽身走掉,看颜冠卿的模样,却不敢甩手离开,凝望他片刻,无端叹息一声,问道:“颜哥哥,你这个年纪,难道没娶娇妻么?” 颜冠卿胸间陡然一热,他抬起双目,脸上带出伤痛的神态。他的原配匡靖漪,出身高贵,乃前朝辅国将军之后,且有一身惊人武艺,明亡后沦落天涯,在江湖上跳浪,是类似红娘子那般的人物。她与颜冠卿情投意合,一起反清复明,婚后尚未生子,便猝遇清军围剿,一场苦战,身负重伤,不愿做俘虏,自刎而死。 颜冠卿心伤欲绝,追念亡妻,拒绝了所有前来说媒的人,打算终生不再另娶。谁知在茂源客栈,他见到若霓:柔媚又英挺,轻盈而隽爽,简直是闺门千金和红尘女侠最完美的融合,那么雅致,那么蕴藉,他不禁怦然心动,冷灰残烛,竟燃起熊熊激情,恍若重生。 但颜冠卿深知自己干的营生,唯恐牵连若霓,不忍向她倾诉自己的衷肠。可若霓的俏影,无时无刻不在他心上浮现,在得知她和李天波的关系后,他更是自己暗嫌自己,无奈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他对若霓的感情,甚至已超越他和亡妻的伉俪之情。 颜冠卿看着眼前的若霓,微微一喟,回忆前情,不胜怆然。若霓听他叙旧,也听得入神,心想男人到底是男人,只有我们女人,才真正能从一而终,至死不渝。 若霓伤颜冠卿一剑,这时延请医生,妥予治疗,若霓亲自服侍,转眼十来天,创口渐合。后来颜冠卿无数次回忆这段时光,感觉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不过颜冠卿心里,并没忘记单独跑出去的残雪。他一面拨人寻觅残雪,一面遣人打探银蝠下落。三点会的人果然耳目灵通,没多久,消息传回:太行山似发现银蝠踪影,五行宗掌门近日鬼鬼祟祟,突然闭门不出,不知在鼓捣什么。他的老宅,布置得森严壁垒,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颜冠卿心中一动,便邀若霓联辔去游太行山。若霓问颜冠卿道:“你好利落了么?”颜冠卿道:“我早好了,就是辛苦了妹妹。” 若霓不搭理这话,只告诉颜冠卿,银蝠的大罗天无上心法厉害,几乎无人能敌。颜冠卿微微一笑道:“哦。如果他在樊丕显那儿,由我对付他,你只盯住五行宗的人。”说着,两人一齐上马出门。 江湖恩怨,三点会的人不便参与,故颜冠卿只身出行,没率一个部下。他束装挎刀,同若霓前去搜拿银蝠。 不一时,已离家四、五十里,眼看太行山在望。奔到东边山根下,前面展开一爿大宅子,颜冠卿马鞭一指道:“樊家大院到了。”若霓脸上带出惊讶的表情,这房屋格局,比洛阳郦家还大,难怪郦朝阳悔婚,要将郦蕊珠改嫁给樊超。 若霓和五行宗交过手,本想等天黑暗访,如果银蝠藏在这儿,那更应暗访,才不至打草惊蛇。岂料颜冠卿要明访,大白天敲门,若霓只道樊家必定拒而不见,结果樊丕显一听颜冠卿名字,知道三点会惹不起,居然开门迎客。 樊丕显见了颜冠卿,便道:“颜公子,好久没见,你来敝处有何贵干?” 颜冠卿便打听残雪是否来过宅上。樊丕显惊异道:“贵盟的人,来我这里干什么?别说令会友,我这小地方,地处偏僻,寒冬腊月,久已无朋友造访了。” 颜冠卿淡笑道:“那可怪了!据敝友禀报,贵掌门家,武林盟主才刚刚光顾过。樊掌门这一说,在下倒摸不着头脑了,莫非他们敢对我撒谎?” 樊丕显顿时结舌。若霓直说道:“如果银蝠在这儿,请樊掌门将他交出来。” 门外忽然冲来樊胜、樊超兄弟俩,樊超指着若霓大喝道:“呔,妖女,你竟敢挟技登门挑衅,好大胆子!” 若霓尚未说话,颜冠卿目光一闪,注目樊超,冷声道:“二少爷,嘴里放干净!银蝠行止不轨,文姑娘嫉恶如仇,来此寻找恶道,是为武林除害。你别看走眼,更别袒护武林败类。” 樊超不免语塞,樊胜遂道:“颜公子,我们和银蝠并无交情,但樊家庄不是平常之地,姓樊的也非泛泛之辈。你们这么堵上门来,逼我爹交出你们要的人,对我们是莫大之羞。银蝠便真在此地,你们这样气势汹汹叫我们交人,我们也难以接受!” 若霓道:“到底在不在,一句话就结。你们指天发誓人没在,说出去向,我们立刻告辞。”自和李天波分手后,若霓性格大变,说话生硬,一点不给人留面子。 樊家兄弟大怒,连樊丕显也冒火难堪,觉得仙宗门这丫头实在无礼。但他在洛阳郦家见识过若霓的厉害,何况她身边还有位颜冠卿,那更是难惹的角色,只得强捺怒气,抬手大声道:“文小姐,你的来意老夫明白了。在武当山,老夫便知银蝠道长惹上了麻烦,孰是孰非,现下也难判定。不过五行宗在太行,和银蝠的事渺不相涉。你上门索人,还逼我等对天起誓,岂不是太过霸道?我樊某遭遇无妄之灾,要请江湖中人来评评这理。” 颜冠卿冷笑道:“樊掌门和银蝠的交道,我也略悉一二。现在他被武林名门正派追缉,尤其是当事主武当派,据说为清理门户已倾巢而动,如果樊掌门知其藏身之处,最好说出来,否则后患无穷。樊掌门,这话我不多说,我们心照。” 樊丕显踌躇不安,他和银蝠有些交情,银蝠前些日确实来鬼混了数日,不过现已离开。三点会既已查出这事,他知道不说出真相,秘帮人物最讲究恩怨,比武当派更得罪不起;说出银蝠去向,也实在难为情,卖了朋友不说,仿佛还像怕了若霓这丫头似的。 樊超大吼道:“登门撒野,欺人太甚。哥,我们上!”抡双刀卷上前,照若霓就砍。 颜冠卿飘身落到若霓身前,空着双手,迎击樊超。樊超竟被冲得火速跳开,刚刚躲过,倏又惭愤,重新扑来拼命。樊胜亢呼急上,提短柄双锤,双斗颜冠卿。 若霓正欲拔剑,颜冠卿呵呵一笑,用隐语教她暂别出手,唰的拔出大夏龙雀刀,两兄弟顿时搪不住。一对刀,一对锤,被颜冠卿压制得手忙脚乱,只能防守,没有进攻。樊丕显看着儿子们支持不住,又急又气,又有点寒心。他的杀手锏是五行暗器,一扬手,便可致敌死命。但对三点会盟主和仙宗门千金,他不敢随便施放暗器,只恐惹出大祸。 转眼间,颜冠卿的大夏龙雀刀在樊超左右晃悠,只一展手,双刀都被击落。樊胜急挥双锤,助弟抗敌,百忙中,将短柄锤递给樊超一把。颜冠卿倏将招一撤,改打樊超,刀背向上一提,又将樊超刚接过的锤打掉。樊超左手捂右腕,嚎叫着退下。 颜冠卿身形一闪,已照樊胜后肩肋击来。樊丕显厉声喝道:“看后头!”急忙奔来截救。他一动,若霓立刻也动,青羽剑快如闪电,将樊丕显挡住,两人对打起来。 也就片刻间,樊胜也嚎叫一声,连抢出三四步远,手中锤落地。在他将倒未倒之际,被颜冠卿赶上来,一掌抵住他背心,喝道:“樊掌门请住手!我们不想闹事,只想打听银蝠的行踪,望樊掌门指点一下线索。” 这时五行宗弟子都持兵刃跑来,樊丕显见大儿子被他制住,只得喝令众门人退下。他暗忖银蝠大势已去,自己替他保密,终将变成隐患,以后保不定还有武当、仙宗等上门要人,而且三点会也来出头,越发防不胜防。 如此一想,樊丕显虽万分不甘心,也只好忍气吞声,对颜冠卿道:“颜公子,你放开小犬,我实说了。银蝠确来过敝处,但已离开多日。并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因他行踪不准,连我也防着,故我也说不清他的去向。不过,他倒是打听过司马阁的情形,我想,他也许会奔北岳而去。” 颜冠卿闻言大喜,觉得此行不虚,获得了一条明朗的线索。 第78章 恒山斗恶道 若霓同颜冠卿上马奔驰,到了山西地界。此时虽遭遇倒春寒,但风传花信,草木萌芽,极目四望,山川一改冬日的沉寂萧瑟,已显出春天活泼的景象。临近恒山,黎明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雨,温润细腻,利落的马蹄声回荡山野,愈显景幽。 天色淡绿,大地朦胧,前途一道山岗,障住山路,岗上一座土庙,忽然火光一闪。颜冠卿和若霓望见,知庙里有人,便顺岗坡直驰上去。 刚到半坡,只见一匹带鞍的枣红马从庙内窜出,颜冠卿急奔上前,把马截住。这匹枣红马形颇神骏,颜冠卿叮嘱若霓小心,提鞭带刀,率先扑进庙内。 庙门半开,里面无一僧侣。二人寻到后殿,见一人倒伏在殿阶上,一动不动。颜冠卿急近前端详:这人身旁丢着一把长剑,左手还紧紧抓着一个火折子,看年纪五十来岁,背后右肩胛上,插着一支钢刺,入骨三分,伤口周围一大片血渍,已凝成乌紫色。 若霓也靠近察看,问道:“人死了么?”颜冠卿一试他口鼻呼吸,道:“还没有绝气。”遂将人挪到殿里,升起一堆火,又取下自己带的酒囊,灌了他一口酒。若霓觑着伤者的脸道:“这人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是谁。”颜冠卿道:“我也觉着面熟。” 不一会儿,这人面色渐红,苏醒过来。颜冠卿便问他姓名、来历。这人嘴吻阖张,说话有气无声。颜冠卿将他扶起,把钢刺拔出,拭血敷药,再将伤口绑系住。 治伤之后,这人的精神慢慢恢复,向颜冠卿致谢。颜冠卿又问他万儿,因何受伤?这人道:“在下姓寸,名立德,助友寻仇,不料为敌所害,中了暗器。寸某挣扎着逃到这里,差点毙命。”说罢一叹,甚是沮丧。 若霓惊讶道:“原来你就是点苍七子寸师傅,我在洛阳郦家见过你,难怪面熟。”颜冠卿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寸师傅,你还记得我们么?在下姓颜,和你在洛阳有一面之缘。这位文姑娘,你还记得么?” 寸立德张大双目,诧异道:“哦哦!阁下莫非就是三点会的颜盟主?洛阳交手实属误会,在下领教高明,佩服得紧。这位文姑娘,我也记得,你剑法犀利,连我以剑成名之人,也甘拜下风。” 颜冠卿道:“寸师傅乃堂堂武林名家,被谁所伤?在哪里受的伤?” 寸立德不由长叹。云南点苍七子原是李定国属下,李定国病死后,七人亡命江湖,锄强斩恶,混出“点苍七子”的名号,成了风尘豪侠。后来七人年龄渐长,都有归隐之意,遂回家乡买田筑舍,几乎不再涉足江湖,点苍七子也快成为一个传说了。 直到公孙派聚会,郦当阳和寸立德有过命的交情,思念老友,将寸立德请出山。不想郦家暗施诡计,出卖同门,寸立德后来知悉内情,好不后悔,对郦当阳也甚感不满。 这一届武林大会,点苍七子受寸立德鼓动,齐赴赴到了武当山,本为压制洛阳公孙派而来,却得悉银蝠这桩更大的丑闻。武当派大举出动,清理门户,并传信武林各派,请求援助,如知银蝠下落,务必相告。本来这是武当派内部的事,但因银蝠是武林盟主,并且显见是个劲敌,所以武当派请求武林中人鼎力帮忙,拔刀相助。 点苍七子收到信件,义不容辞,再度出山驰往中原。七人拿出过去行走江湖的本领,极力搜寻,终在恒山追踪到银蝠。点苍七子中,寸立德年龄最小,被派去给武当派送信,另外六人抄堵银蝠。不曾想,寸立德尚未跑出多远,竟被银蝠赶来,一钢刺打中后肩。寸立德负伤狂逃,栽倒在这庙里,虽被颜冠卿和若霓发现,捡回一条命,但想到六位兄长可能已遭不测,不由焦虑万分。 颜冠卿和若霓听到银蝠有了下落,不由心喜,便向寸立德告辞,问明他遇到银蝠的地点,立刻动身赶过去。 刚跑了十来里路,忽听侧面一带白杨林之后,鸾铃乱响,两匹快马从林中奔出,一白一黑,似两股尘烟,随着卷起的雨雾,往西南奔去。颜冠卿一眼认出,前面落荒而逃的白马骑士,正是残雪。后面黑马上的人,戴毡帽,披长袍,揽辔扬鞭,紧追不舍。匆遽间,未辨其相貌。 颜冠卿大喝一声,纵马赶去。奔了二、三里,黑马骑者猛地勒缰,回身驻马,凝神注视跟踪者。若霓招呼一声:“颜哥哥,这是银蝠!”拍马反抢到颜冠卿前面,边冲边抽剑,呼的朝银蝠劈面打去。 银蝠一带马,颜冠卿已从斜刺里撞过来,大夏龙雀刀一抹,银蝠顿时心惊,忙举起斩马刀,护住上半身。颜冠卿双目灼灼,舞动大刀,忽搠忽砍,招术既熟,臂力又猛。银蝠马上功夫稍弱,越战越往后退。 这时残雪也勒缰回马,一看来者是颜冠卿,大喜过望,方才的恐慌之情一扫而空,磕马窜到阵前,大叫道:“银蝠,还我季枫师父命来!” 三人围着银蝠,边打边走。银蝠在马上斗不过颜冠卿,已退到白杨林边。若霓和残雪一前一后,紧紧追赶。颜冠卿宝刀卷起,如巨龙吐信,一马当先,来抢林口。银蝠两眼圆睁,凶神恶煞般扑来夺路,两刀对砍,颜冠卿的宝刀将斩马刀一劈两截。银蝠失魂落魄,急折奔正南去了。 三人一点不放松,追出数箭地,骤闻前方响起兵刃磕击声。颜冠卿手提大夏龙雀刀,当先转到发声方向,只见岔道上,有两骑人影截住银蝠,正和他激斗。 那两骑正是重光和李凌霜,两把剑上下翻飞,和银蝠打得很猛。颜冠卿三人从旁路追击过来,银蝠最忌惮的便是颜冠卿,一见他赶到,不遑苦斗,立刻冲开李凌霜,往斜刺里逃窜下去。 两拨人无暇寒暄,急忙驰马追去。银蝠恼怒已极,觉得马上交锋占不了便宜,只有抵面肉搏,施展大罗天无上心法,方可操胜券。他瞅准一处山坡,忽地跃下马,从陡坡急纵上去。颜冠卿也一个虎跳,离鞍落地,双脚刚一点,银蝠的钢刺疾似流星射到。颜冠卿用刀一扫,“当”的一声将钢刺打飞。 第二支、第三支钢刺眨眼又到,银蝠手劲足,准头好,颜冠卿被钢刺阻了一下。重光已驱马赶上,甩蹬一跳,腾空一窜,扑到银蝠侧面,单腕用力,照银蝠挺剑就刺。 银蝠一挥青铜筶,展武当绝技,和重光打起来。颜冠卿一声朗叱,冲上山坡,金刃劈风,大夏龙雀刀向银蝠下三路一扫。银蝠顿忘宝刀之利,急转筶锋,叮当一响,筶锋和刀锋相碰,火星乱迸,青铜筶被斩了一个缺口。 银蝠恨骂一声,转往山上窜去。这时李凌霜、若霓和残雪都已赶来,李凌霜向重光喊叫,催他快截住银蝠去路。若霓听见甚不耐烦,纵跃如飞,抓出一把铁砂,叫道:“恶道休想逃走!”铁砂照银蝠后背打出。 银蝠回袖一舞,一避,颜冠卿忽奔近前,宝刀照银蝠左肩斫来。银蝠再不敢硬架,嗖地一闪。重光又抢过来,伏腰猱进,剑锋一送,照银蝠小腹戮去。银蝠推筶迎住,哧溜,青霜剑也将筶锋削出个口子。 银蝠独战颜冠卿和重光,十分吃力,不觉大怒,骤往后一晃,夺路急走,寻奔树林。后边五人一个个紧逐上来,但银蝠脚底下功夫超绝,一转眼便冲进林中,觅树障身。五人毫不迟疑,纷纷硬闯入林。 树林中光线阴暗,五人追击敌人,已漫散开来。残雪一心要为师父报仇,舍生忘死,索斗仇人。殊不知银蝠隐藏在树后黑影里,恶狠狠要下毒手。残雪刚搜过来,银蝠猛地闯出,残雪将桃木剑一举,大呼进搏。怎奈他勇气有余,武功不敌,桃木剑被青铜筶紧紧压制住,施展不开。 厮拼片刻,猛听残雪大叫一声。银蝠的青铜筶横抹过去,筶风一掠,残雪的发髻竟被削落,青丝披散。银蝠轩眉一笑,反手一筶,恰扎进残雪胸口。 颜冠卿等听到残雪叫声,急斜抄过来援助。银蝠一拔兵刃,迈步速走。残雪瘫软倒地,颜冠卿扑到他身边,一只手托着他身躯,将他揽起,一只手按住他伤口。残雪微睁开眼,嘴冒血泡,喘道:“卿哥,我想和你生死相随,但缘份自有定数……我命将矣,能死在你怀里,我别无所求……”说到此,喉咙一阵惨哮,顿时绝气。 颜冠卿如梦初醒,残雪跟着自己以来的种种异相,霎时间在他脑海里如电光一闪。他痴痴地呆跪在残雪尸体前,不禁泪下如雨。 这时重光已赶过来,阻住银蝠去路。李凌霜和若霓也飞窜而来,从背后急追。三个人三口剑,把银蝠牵扯住,在林中辗转攻守,倏进倏退,银蝠一时竟摆脱不开。 陡听颜冠卿怒吼如雷,挥刀扑来,大夏龙雀刀如一条怪蟒,力猛招沉,一心要杀了银蝠,为残雪偿命。银蝠识得他厉害,翻身夺路,若霓急忙拦截。银蝠最恨的就是若霓,要不是她在幕阜山窥破自己隐秘,自己哪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杀了她,何以雪恨!银蝠红了眼,挥筶迎上,出手就是杀着。 重光一阵飓风似的卷过来,人未到,剑先到。银蝠唰地一转,身随势变,应招出招 。颜冠卿疾如骇浪,也冲进阵,宝刀一扫,以银蝠的身手,都没闪开,左臂被拉了一刀,衣破血流。 这一瞬间,李凌霜和若霓也围攻上前。银蝠怒气冲天,陡地一声长啸,忽扔了青铜筶,施展出大罗天无上心法,噼啪声似闪电,枯枝碎石,纷纷如雨点般坠下。重光断喝道:“快退!”和颜冠卿不约而同,双双横遮在若霓身前,任凭他三人身形轻快,躲得开掌力,那碎枝碎石到底溅了一身。 银蝠一阵冷笑,厉声道:“小崽子们偏要找到贫道跟前送死,我不弄死你两三个,你们也不知贫道的厉害!”重光猛地暗叫:“不好!”银蝠已轻似狸猫,快似猿猴,眨眼间欺到李凌霜面前。李凌霜的夏国剑往外一穿,急忙拒敌。银蝠一个拖步斜身,伸出形如钢爪的手掌,砰的一声打出去。李凌霜被掌风一挂,眼花耳鸣,身躯连晃了两晃,摔倒在地。 重光惊呼道:“霜姐!”一个箭步窜去,要和银蝠拼命。颜冠卿提刀紧随过去。银蝠连忙发功,还想使出杀人绝技,突然半空飕的一声,一条人影径直飞到银蝠身畔,人高力壮,挥动长剑,将银蝠逼住。 银蝠一看来人,竟然是李天波,心中不禁烦躁,这是世上第二个练过大罗天无上心法之人,自己的绝顶内功杀不了他。颜冠卿和重光趁势攻来,顿见一刀两剑,和银蝠此来彼往,大战起来。 银蝠手无寸铁,以寡拒多,久战力乏,只想突围求生。连作数次突击,均被搪开,银蝠怒极,猛冲向若霓,两掌疾发出去。李天波、颜冠卿和重光狂呼奔救,李天波身形最快,腾身跃起,照银蝠头顶破死力砍下。哪知银蝠只是佯攻,三人一扑过来,银蝠蓦地转身,穿林夺路,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重光和李天波急于救治李凌霜,都无心追击银蝠。只有颜冠卿不肯放弃,择路而赶。若霓也起身跟去,重光忙拉住她,不容她前去冒险。 此时李凌霜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当下李天波运功推穴,将一切手法都用过了,李凌霜仍未睁眼。重光道:“躺在这里不行,得把她带去城里,寻医问药。”若霓便道:“哥哥,那边的残雪,麻烦你也带走,看有没有救。” 重光过去一摸残雪,已经死僵了。他不忍拂妹妹的意,抱起尸体,李天波也抱起师父,一齐出林下山,往应州方向奔去。 然而刚刚来到山下,李凌霜已形神非常,似已不支。李天波一脸惊恸之色,低声招呼重光道:“大哥,先将师父带到恒山寺歇一歇。”重光见李凌霜面色转青,如活死人一般,知道不好了,心中一酸,点了点头。 第79章 魂归离恨天 李天波背着负伤的师父,到达恒山寺,庙里和尚见一行人背着兵刃,满面是汗,眼神焦虑,那李凌霜脸色如死人一般,神情惨淡,还有个残雪,更像是亡人,不由惊叫起来。重光道:“我们朋友追贼受伤,要在你们寺院歇一会儿。”和尚吓得忙拦道:“这可不成,小僧不敢做主,谁知你们是什么事,得叫我们住持来……”重光瞪眼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敢阻拦?你叫你们住持,我们先进去。”轻一推和尚,带着李天波等往寮房而去。 那和尚忙去禀报住持。闻知消息,住持满面惊疑,急忙过来察看,那和尚也随了过来。重光将情形大概一说,又摸出一锭银子。住持见多识广,已看出对方乃江湖人物,提心吊胆,却不能拒绝,遂叹口气,吩咐和尚开了房间,点灯打水伺候。 李天波将师父放到床上,重光搁下残雪遗体,忙看觑李凌霜:呼吸微弱,眼皮紧闭。李天波亲去烧水,不一时,水已煮好,端到李凌霜床前。重光打开自己随身带的小药箱,拿出一粒八宝追魂丹,给李凌霜灌下。少顷,李凌霜倦眼微睁,看见重光坐在床前,不由一叹。 李天波忙趋前低问道:“师父,你这时可好些了么?”李凌霜颤声道:“天波,想不到为师竟要先你一步离去。”李天波心里一酸,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重光皱眉道:“咳,天波,她一个病人这样说,你怎么就信了?”李凌霜盯着重光道:“你扶我起来。”重光慢慢将她扶起。仅仅这一坐起,李凌霜立喘得肩头起伏不定,竟无法支撑。重光只得挨她坐下,半扶半靠。李凌霜头倚在重光身上,气喘吁吁地道:“我连中两次银蝠绝掌,就是铁打的金刚,也熬不过去。我死时,有你俩陪在身边,我足以瞑目了。” 若霓听不得这话,转身走出房间,心中五味杂陈。忽听隔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点苍七子寸立德竟走了出来。二人相见,都甚惊讶,寸立德道:“方才我听见人声嘈杂,可巧我又遇见了恩人。”原来,寸立德也在这里暂歇养伤。若霓告诉他和银蝠决战之事,并说飞天九尾狐也叫银蝠伤了,寸立德大吃一惊道:“伤者是飞天九尾狐?我得去请安去!”立刻一步踏进房间。若霓不明就里,忙跟进去。 寸立德来到房中,抬眼一看,扑通跪倒地上,抱拳大声道:“小姐,晋王属下寸立德,拜见小姐。”李凌霜细看了半晌,眼光一闪,颤声道:“是德叔?”寸立德含泪道:“是!是在下!二十多年了,想不到寸某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小姐。”说罢涕泪横溢。 李凌霜也不胜感伤,强打精神道:“德叔请起。我死前竟能碰见先父旧人,真是有幸……磨盘山战役后,先父余部仅剩几千人,军心不稳,那么多人投降,难得德叔你一直忠心耿耿,跟随先父反清。无奈大势已去,先父也在勐腊病逝,从此我们各自飘荡江湖,一晃二十多年了……” 寸立德痛哭道:“可惜晋王壮志未酬,便英灵归天。勐腊一别,在下等曾多方寻觅夫人小姐,终是无果。后来听说小姐修成绝高武功,还闯出飞天九尾狐名号,在下等不胜钦佩!晋王临终时,嘱托我等尽心照顾夫人小姐,怎料一个转身,夫人和小姐便消失不见。我等失信于晋王,差点自绝以谢罪。” 李凌霜长叹道:“这不怪你们。是先父移情别恋,不忠于先母,先母一怒之下,才带我离开。”寸立德愕然道:“小姐何出此言?”李凌霜看了一眼重光,神情惨厉地道:“他临终时,叫着青霜剑主人的名字,伤透了先母的心……” 寸立德惊异地道:“你说的是仙宗门允夫人?小姐,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允掌门夫妇每次来滇,都是双来双去,哪可能有不轨之事!再说,即使永州初会,晋王心有所动,也从未越雷池一步……” 李凌霜双眼呆定地看着寸立德,嘶声道:“哦,永州初会,他就动心了?德叔,你是他的亲信,你把实情告诉我,你要实说,不要欺骗我垂死之人。” 重光不由心生悲凉,低声劝道:“霜姐,你歇着,别拿那些事烦恼自己了。”李凌霜道:“不!我已是死人了,不要耽搁时候,德叔你快告诉我,否则我闭不上眼。先母叫我为她雪恨,这里面一定有……一定有事……” 若霓目眦欲裂,不是看在李凌霜垂危份上,真想对她大声呵斥。寸立德连声诺诺,说道:“小姐,晋王是很敬慕允夫人,大家都看得出来,可是晋王恪守礼仪,从没有非分之举,我可以对天发誓!小姐,你只想想晋王对夫人怎样?对你怎样?允掌门夫妇又是什么人?他们夫妻的感情,好到人人羡慕,那是一根针也插不进啊。夫人的怨恨,实在令人叹息!” 李凌霜痴呆半晌,忽然闭上双眼,身子往下一溜,似欲躺下待绝。重光忙扶住她,正要抽身将她放枕上,李凌霜突然抓紧他衣服,呻吟道:“你别走开。重光,我恨了你娘一辈子,不曾想,却爱上了你。呵,这就是天意!弟弟,我对不住你一家,你别怪我……临死终于解冤解怨,知道爹爹没辜负我娘,我可以没有遗恨去见我娘了。”说到这里,业将干枯的两眼里,流下两滴清泪。 重光悲痛难忍,给她拭去泪水,柔声安慰道:“我没怪你,霜姐,那时我也愿意。”没头没脑一句话,李凌霜却听懂了,两颧忽然通红,欣慰地一笑。她掉过目光寻觅李天波,唏嘘道:“天波,我们十年师门情谊,如今即将永别。你是个好孩子,但我为报复姨母,曾逼你起誓,不拜他人为师,其实就是……不想让你学仙宗门武功。这个誓言,你以后不必遵守。” 李天波含泪往李凌霜面前一跪,失声哭道:“师父,我焉敢稍违师父的命令。师父被银蝠伤害,这深仇我一定要报!弟子虽无能,总还有师门的些许武功,我就是与银蝠同归于尽,也决不放过他!” 李凌霜睁着两只昏沉无光的眼眸,看着李天波,长吁口气道:“唉,你这是做什么?你最后时光,要陪伴娜娜,不可抛下她,要将她带回你师祖身边……”说至此,向若霓那边看去,张了张嘴,却已发不出声。重光低问道:“霜姐,你想说什么?”李凌霜蓦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挺,已然魂归九天。 屋里顿时响起哭声。若霓听李凌霜遗言,叫李天波对艾伊娜不离不弃,精神大受刺激。她竟忍耐不下去,也无心哭别人,向门外就走。此时寺庙的听更锣已打三更,若霓独个儿驰行在沉沉夜幕之中,在荒旷的野外,忽然悲从中来,禁不住大哭了一场。 若霓心中难过,信马由缰地乱走,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沟口。远望山坡之下,出现一个富丽堂皇的山庄,过了这个山庄,才到大路。 此时红日东升,大路上人烟稠密。若霓打算到前面镇上打尖,顺便问问道。不多时,进了西镇口,正巧碰上赶集日,镇店很是热闹,东西的街道,南北的铺子,往来行人甚多。若霓正缓缓行走,忽听有人往里相让。若霓一看,原来是一个饭馆,门口站着一个伙计,正在那里让客。 若霓被伙计让进饭馆,只见里面坐满了人,灶上掌勺的正煎炒烹炸,锅铲乱响。若霓嫌人多,正要退出,伙计忙赔笑道:“后面清静,还有雅座。姑娘后边看看,不合适你再到别处去。”往后走是穿堂门,有一段花墙,当中一个月洞门,果然后堂人少,桌椅条凳都很齐整,若霓便捡了个雅座坐下。 忽闻跑堂的声音在堂口叫嚷:“哎,出去出去,你可不能进!后边是雅座,你怎么乱闯。”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不过求客人有剩的饭菜赏给我,又不是问你要,你何必为难我。”跑堂的骂道:“劝你不听,非得揍你不是?你这个样子进来,我们怎么做生意呢!”说着就听见哎哟之声。 若霓顺声一看,堂口进来一个老者,看着像乞丐,破袄破鞋,头上包着一条已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右手拄着半截拐杖,左手提着一个小包袱,漆黑的脸上污秽不堪,两眼混浊,脑后白剪子股的小辫,系着根破麻绳。 跑堂的怎么拦,也没拦住老者。进了后堂,老头绕着圈向客人乞讨,走了几桌,没一人理会他,还有嫌他腌臢的,叫跑堂的赶他。跑堂的过来道:“我说你不听,你看自己够多么脏,客人见了你都呕心,快快躲出去。”老者道:“我两天没吃东西了,实在腹中饥饿,求众位行行好,成全我一顿。”跑堂的便道:“你两天没吃饭,劲儿还这么足,我推你都推不动。” 若霓看着,心中好生不忍,便开口道:“老人家,你过来,这肉夹馍你拿去吃。”老者赶紧过来,对若霓道:“老朽年老无依,今日遇到好人了,请教姑娘贵姓?”若霓道:“这算得了什么?你不用打听我姓名。”老者正色道:“姑娘赐我一饭之德,只要我有三寸气在,不敢忘报。” 若霓笑道:“难得你这一句,倒很有江湖味儿。可惜江湖上,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的人太多。”老者听了,双目一闭点头道:“这倒也是。多蒙厚赐,老朽告辞了,愿姑娘一路平安。”说罢眼睛开合间,似闪过一丝亮光,拿着肉夹馍,出了饭馆。 若霓也没在意,谁知她打尖出来,顺着街道往北,忽然又碰见那乞讨老者,蹲在地下,被一群街头混混儿拦住。为首一人长相凶猛,大体魄,抢了老者半个肉夹馍,令老者学狗叫,方将馍还给他。在他身后站着五、六人,都很年轻,高矮不等,个个透着强悍,在那儿起哄嘲笑。 一见这情形,若霓免不了出头,替老者解围。为首那人看见若霓,竟污言秽语,口出不逊,惹得若霓大怒,拔剑就刺。那大汉险些中剑,慌不迭躲闪。身后的混混儿都扑上来,围攻若霓。若霓展开剑法,打得一伙流氓鬼哭狼嚎,只有为首大汉有些武功,勉强敌住招,就再支持不住,打个嘘哨,转身逃窜。 几个混混儿跑得无影无踪,若霓扶老者起身,问他可认识对方。老者叹道:“这伙人是周围乡村的,常欺负老朽,可惜我的馍馍还没吃完,便被他们抢去。”若霓摸出一块碎银子道:“你拿去再买几个。”老者攥紧银子道:“多谢姑娘,老朽一顿也吃不了多少,就只担心姑娘把他们打跑,他们过一会儿来找我麻烦。” 若霓道:“你还是快回去,你家住哪儿?”老者叹息道:“我哪有家,不过一个狗窝棚罢了,就从这儿往西北两三里。我怕回去路上,还遇到那帮坏人。”若霓遂道:“别怕,我送你回去。” 老者千恩万谢,遂在前引路,来到野外一所残破的院子跟前。老者手指院子道:“到了。”若霓笑道:“这可比狗窝棚强点。”老者推开柴扉,说道:“姑娘请。”若霓道:“你回,我不进去。” 刚转身欲上马,背后忽起异响。若霓蓦觉不对,她心思灵快,并未回头,急往斜刺里一窜,这才侧身。 只见那老者突然在背后下毒手,两枚腐骨钉电光石火般打出,跟着右手从拐杖里抽出一把铁刺,刺尖直取若霓软肋。他身上的委顿之气尽消,两眼精光灼灼,狞笑道:“姓文的,你中了爷爷圈套,乖乖束手就擒!” 变起意外,若霓躲过一枚暗器,另一枚却未闪开,背上热辣辣着了一下。她恍悟自己一片怜老惜弱之心,反而误上了当。她面寒如霜,抽剑恨叱道:“老贼,你是何人?竟使出这无耻诡计!”一招仙女穿针,青羽剑向敌人疾扎。 老者应付不暇,嘴里尚呵呵冷笑,叫道:“好剑法!文丫头,你忘了爷爷了?爷爷乃肇怀元是也!不把你全家赶尽杀绝,对不起死去的英魂!”说时铁刺一晃,恶狠狠打过来。 第80章 忘身吸毒钉 若霓一听敌人是肇怀元,双眉一挑,更不容情,青羽剑随身而转,剑锋犀利,将肇怀元右臂拉了一下。肇怀元大怒,吼道:“好个丫头,临到死还行凶!今日教你尝尝太爷们的手段,喂,你们快来!” 院子里猛闻一声:“老合们上!”飕地飞出来一个人影,越墙而出,直扑到若霓后背。若霓左脚往旁一滑,猛地回身一剑,来人倒踩七星步,急忙躲闪。若霓一看,来人正是街上抢馍的那个为首大汉,心下大悟,他们原是一伙,来算计自己的。 若霓切齿痛恨,青羽剑流星赶月追击过去。这一招刚发出,院门里忽然打来一片暗器。若霓急一叠腰,飞窜出两丈多远,骤觉背后一阵灼痛,半边身子发麻,眼冒金星,知道腐骨钉毒性发作,顿时气败,便向自己的马纵去。 肇怀元狂笑道:“想跑没门!”横截过来。院子里冲出十来人,其中就有刚才街上那几个混混儿,这时都持刀抡枪,没上没下地攻到。 若霓一口剑力敌众寇,仙宗剑法才使了三四招,便连伤二敌。无奈她先遭暗算,毒性发作,步履不稳,突然倾身往前一跌。众寇大喜,重新围上前。若霓咬牙翻身挥剑一扫,却已有气无力,青羽剑被哐啷一声击飞,人也跟着一仰,昏倒在地。 等她缓醒过来,发觉自己手脚被缚,堵嘴蒙面,不知被关在什么地方。身上毒已发作甚剧,若霓情知挨不了多久,想到死倒觉释然了,反正家人必不会放过肇氏父子。就不知自己一死,李天波会不会有些惋惜?若霓念及李天波,流下两滴眼泪,又昏惘过去。 过了好几个时辰,若霓再次苏醒,自以为到时候了,但似乎伤情并未加重。正疑惑时,忽闻窗根下轻轻一响,若霓吃了一惊,本能地警觉起来。一个苗条的人影陡然出现在囚室,一弯腰,把腿上匕首拔出来,凑近若霓,低声道:“师姐,是我!我来救你!”说罢割断她手脚绳索,随即摘下她头罩。 若霓睁眼一看,屋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她不顾伤疼,挣扎着坐起来,问道:“你是谁?……哦哦,你莫非是……?”人影扶着她道:“是的,我是肇忠宁。” 此时半夜三更,若霓中毒眼昏,虽有纸窗映月,刹那间还不能见物。若霓冷冷地道:“原来是你。你们父子设计复仇,真是煞费苦心。现在你想怎样?” 肇忠宁道:“师姐小声点,外面还有人看守。他们的计谋我并不知,听说师姐被擒,我一直耗到天黑,方敢偷偷过来。” 若霓啐道:“谁是你师姐?你父子心怀不轨,拜师偷技,想暗算我全家。你们等着,我爹娘绝轻饶不了你们。” 肇忠宁摇摇头苦笑道:“不管师父怎么惩治我,我都毫无怨言。师姐,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永远忘不了师父师母对我的恩情,永远视你为师姐。仙宗门的功夫,我并未泄露,这些年,我心里已拿你们当家人,怎肯卖仙宗门的底。师姐,我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求你务必相信我。” 若霓回忆遥迢湖那晚的情形,心里一软,微叹道:“我是将死之人,信不信有甚要紧?” 肇忠宁痛楚不堪,低声道:“师姐别这么说,我已打定主意,拼命也要将你救出去……” 若霓道:“我中的是腐骨钉,耗不了多久。”肇忠宁道:“我知道。他们怕师姐过去,在你昏迷时,已喂过一次解药。”若霓道:“哦,难怪了!……他们为啥救我?”她冰雪聪明,一转瞬便明白:“难道他们想拿我当诱饵,设计害我爹娘?”肇忠宁皱眉点了点头。 若霓急道:“这可不成。你真拿我当师姐,就杀了我,然后去给我爹娘报信。这是什么地方?”肇忠宁道:“不行,我带了药膏,师姐你赶紧逃出去。这儿叫宝德村,往西是汾河,往南是太原。”若霓苦笑道:“即使服过解药,腐骨钉不剜出来,终究活不成,也跑不远。” 肇忠宁便问道:“师姐伤在哪里?”若霓道:“在背上。幸亏衣厚,打得应不是很深。”肇忠宁决然道:“师姐,我向你讨个宥恕,我绝不能看着师姐因伤殒命,更不能让师父师母涉险。腐骨钉不剜出来,挨不了多久,便要毒入内腑,师姐,我不得不冒犯你。……” 若霓不由迟疑,肇忠宁轻喊了一声:“师姐!”若霓定下决心,心想不能叫爹娘冒险,让仇人阴谋得逞,遂宽衣解带,露出后背,说道:“你剜治。” 肇忠宁脸上一红,黑暗中,若霓的脊背白皙如玉,莹莹发光。肇忠宁一晃火折子,见背后伤处微凝血渍,受毒的创口已变成紫色。肇忠宁想起自己被雪中人打伤,父亲给自己剜腐骨钉,那一番鲜血迸流,疼得死去活来的情景,并且治好之后,留下那么大的疤痕。他不由咬紧牙关,突然把匕首一扔,两手扣紧若霓,嘴唇猛地压上伤口,施仙宗门内功,用力一吸。腐骨钉哧溜一下,直射出来,没入肇忠宁咽喉里。 若霓惊得往上一蹿,翻转身来。肇忠宁没抓住她,往旁一栽。若霓急扶他道:“你在做什么?”肇忠宁一呻,挣扎起来,道:“师……师姐,还没给你上药……” 若霓不胜惶惑,肇忠宁已拿起匕首,按住若霓的肩头,将她伤口挑破,敷上药膏,随后用布捆住。若霓虽然伤口疼痛,但身上骤然轻松了很多,转身微笑道:“想不到你还会着手回春……唉呀!你怎么了?” 肇忠宁跪伏在地,浑身都在打颤。若霓连连催问,肇忠宁的喉咙已经暗哑,直着颈脖道:“腐骨钉……迸我喉咙里去了……”若霓失色道:“嗐,你怎么不咬住?这这可怎么是好!”肇忠宁苦苦一笑,他的功力,还做不到将吸迸出的暗器含住。若霓不由心痛,哽咽道:“九弟,你不该这么做!” 肇忠宁努力看着若霓,微微一笑道:“霓姐姐,你终肯认我为同门师弟,我死也值了。”若霓哭道:“你为何不用刀剜伤口?”肇忠宁微吁道:“我舍不得……”戛然声止,人已半昏过去。 忽闻窗外喝了声:“什么人在屋里?”嗖的一缕寒光,穿窗而入,险些打中若霓。若霓一偏头,抓起肇忠宁的匕首,呼的跳起来,一顿足,往门口扑去。 屋门忽然哗啦一响大开,外面奔来几人,边跑边喊道:“不好,点子要逃!”若霓翻腕一撩,冲在最前面那人啊呀一下,兵器竟被撩脱手。后面一人直扑到若霓右侧,若霓旋身一闪,匕首点到敌人后背。那人哼的一声,踉跄扑进屋内,若霓乘势跑出门外。 后面敌人追截过来,若霓一飞身,上了房顶,闪目一看,自己身在一个大宅子的耳房上。三条人影唰的追上房,这里一层层的院子前山墙接后山墙,若霓不敢恋战,往外疾走。 当此时,宅子里都惊动起来,敌人上上下下、四面八方掩入,捉拿若霓。宅子前后只有两个门,宅主人喝令将前后门把住,先堵了若霓逃走的路。肇怀元挥着一口大刀,奋勇当先,迳抢过来,喝道:“妖女跑不了!”若霓一边还击,一边叱道:“老贼害人不择手段,可惜了你那好儿子。他中了你的腐骨钉,快去救救他!” 肇怀元蓦地“金鸡独立”在房上站住了,厉声问道:“你说什么?”若霓一指囚室方向:“我九师弟在那儿,吸入了腐骨钉,已气息奄奄。”肇怀元扭头一看,若霓已转身冲向东大院。 房上一敌挺枪刺来,若霓晃身闪开,只一飘,已到敌人跟前,匕首一送,那人没有中刀,但躲得太急,身子闪了闪,掉落下房。忽的背后打来一飞镖,若霓回手一磕,把镖磕飞。 房上和房下敌人夹攻若霓,但都没把她堵住。看看快到东大院门首,这里大门紧闭,墙非常高。若霓刚奔过来,凭空骤至一人,使双刃刀,刀法犀利,是个劲敌。若霓奋力抵挡,重伤之下,甚觉吃力。 若霓心眼很活,立即觅路欲逃。使双刃刀的人异常精悍,往前赶步,揉身进刀,招术又猛又刁,将若霓逼住。若霓的青羽剑被缴,仅有一把短短的匕首,只能仗着轻灵的身法应付,守多攻少。 这时又有数个敌人扑过来,个个武技高强。若霓辗转苦斗,头上虚汗直出,眼看要落败。若霓一咬牙,招术一变,冒险进招,用了手仙宗门绝技“拨云见日”,匕首一闪。这一招快极,一个敌人抽身撤步,让过匕首。若霓趁机一窜,复又一刀,纵身从高墙跳下去,翻到墙外。敌人大恼,跟着跳下三四人,其余人等忙开了门扇,一窝蜂涌出,追赶下去。 若霓轻功绝顶,疾奔一个多时辰,终于甩开追兵。到天明时,她又累又困,伤口扯得半边身子痛麻。走了一会儿,竟发现自己转一大圈,又到了昨日打尖的那个镇子,镇上过往的人流,依然熙熙攘攘。 这儿乡下赶集,三日方结束。若霓明知这地方危险,可她实在太累太虚弱,已经步履蹒跚,只得提着十分小心,找了个角落里的小饭铺,暂时歇脚。 若霓不敢在镇上住店,只想缓过气来,便立刻离开,去给双亲报信,告诉他们肇怀元的下落。她不禁想到了肇忠宁,不知他生死存亡,估计多半是有死无活。她回想在遥迢湖时,自己对这九师弟,总不爱给他好脸子,不料他竟会为己舍身授命。一念及此,若霓不禁泫然泪下,追悔莫及。 正自拭泪,忽然一对少年男女走进饭铺。跑堂的欢然相迎,若霓抬眼一看,心中咯噔一跳,不觉如释重负。这对少年男女,原来就是李天波和艾伊娜。艾伊娜走得很慢,颇有柔心弱骨之态,李天波轻扶着她,两人都有点形容憔悴。李天波一侧目,恰与若霓目光相遇。李天波忙埋下头,将艾伊娜扶到另一边坐下。 这时若霓很想和李天波过话,将自己遭遇告诉他,请他帮助防御仇敌。但李天波一直没敢看她,若霓几次张口欲打招呼,又讪讪忍住。 不一会儿,李天波和艾伊娜吃过饭,起身欲走。若霓不由着急,正要开口,四个泼皮模样的人走进饭铺。四人一见若霓,呵呵冷笑,抢步上前,将她围住。 若霓暗自吃惊,果然被敌人的耳目发现了。以为李天波必然出手相助,岂料艾伊娜轻一拉李天波,低声道:“我们走。”李天波见四人街头混混儿的样子,也未知他们和若霓有过节,见他们冲若霓而去,以为只是流氓见色起意,断定若霓可轻松料理了四人,一时大意,遂扶着艾伊娜,头也没回地离去。 这下若霓完全呆了,想不到李天波只顾着艾伊娜,居然视自己如无,这般冷酷无情!一个敌人抽出兵刃,一刀刺来,若霓痴痴呆呆,像迷糊了心,没躲也没闪。刀入身体,她悄无声息地倒下地。 跑堂的吓得失声一叫。李天波和艾伊娜出了饭铺,上马走没多远,街上人声嘈杂,但练武之人听力甚灵,两人都听到了叫声。李天波扯住马缰,艾伊娜注目他道:“走,你必须放手。你看她把人揍得多够呛。”李天波淡淡一笑,心里却不甚得劲。 走了一会儿,李天波越琢磨越觉得不对。他记得方才进饭铺时,好像没见若霓佩剑,而且她头发有些凌乱,嘴唇毫无血色,似负了伤。那几人一进饭铺,直奔若霓而去,也不像是耍流氓,直接像寻仇人!李天波陡然打个寒噤,把马勒住,对艾伊娜道:“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你到前面村子等我,若我一时半会没来,你别待在这里,银蝠就在附近。你去太原永昌车马行,找鲁掌柜,就说我让你去的。” 艾伊娜还没说话,李天波已一带马,飞也似往回驰去。距饭铺还有两三丈远,他一甩蹬,身形腾如飞鹰凌空,略一点地,冲进铺子。里面已一个人也不见,方才若霓坐的位子下,淌了一地的血。 第81章 斗奇兽恶犬 李天波疯了也似,在屋里旋风般一转,扑进后厨。跑堂的和厨子躲在灶台下,瑟瑟发抖。李天波拎小鸡似的,将跑堂的一把拎起,急喝问道:“刚才吃饭那姑娘呢?”跑堂的哆嗦着道:“被……被他们杀了。” 李天波差点栽倒,双眼通红,惨嘶道:“人呢?去哪儿了?”跑堂的指指后面,吃吃地道:“去……去……他们裹着尸体,从那边去了。” 李天波狂恸交迸,厉声吼道:“他们是谁?”跑堂的见李天波凶神恶煞、一脸癫狂的样子,吓得话哽在喉,只是说不出。李天波连连摇晃他,一旁的厨子抖抖出声道:“大爷,我们都是穷帮工的,这里边没我们什么事啊。宝德村大宅子的人,我们哪惹得起。” “宝德村”三字,猛的提醒了李天波,他曾从那儿经过,就在哀猿山沟口。李天波立即驰奔宝德村。这几日他身上余毒已开始发作,头晕脑胀,全身疼痛,一日比一日厉害。此刻他一切都顾不上了,只要见到若霓,为她报仇,再和她死在一起。 赶到宝德村,这里唯一一所大宅,主人姓阎,当地人管大宅叫阎家老院。大宅好生雄伟,层层叠叠,有上百间房,规模很阔大。李天波心焦如焚,顾不得等天黑,径直扑到大门口。 只见金柱大门坐北朝南,石阶高大,正门角门都紧紧掩闭。李天波趋至墙根,看了看墙头,有一丈六七高,遂退几步,将身一起,脚踏墙壁,已上了墙头。向内一瞥,里面寂无反响。 转瞬间,李天波往里边挪动,沿墙头南走,已深入内宅后院,院中还是没有发觉他。李天波越过房脊,纵身跳下,疾走游廊,捷如飞鸟,连穿数个院落,都没遇到人。 大白天,这情形很不寻常,但李天波抱定必死决心,全不在意。这里院落甚多,层层相卫,李天波一路寻觅,到一所在,是个偏院,忽闻房里有悲咽之声。李天波心中打个激灵,急斜越院庭,往堂屋凑过去,攀窗一望。 只这一望,李天波心如刀割,浑身战栗。只见屋中停着一口白碴棺材,旁边跪坐着一位老者,在那儿伤心抹眼泪。 李天波到此万念俱灰,只想和若霓死一块儿。刚要进去,忽然背后一声怪响,李天波唰的一抽剑,厉声叫道:“正等你们来!”转身一剑。背后一个黑色怪物明晃晃利刃高举,一个猛跃,照李天波肩颈剁来。李天波出剑更快,一下刺进怪物左肋。怪物狂吼一声,利刃斫下,叮当一声,刀剑相对,火星乱迸。 李天波极大的臂力腕力,竟差点将剑脱手。他看清怪物,惊异非常。怪物一身黑毛,身形巨大,腰背佝偻,鼻掀嘴阔,口中发出怪声,哪里是人,直似恶鬼。李天波久闯江湖,忽然醒悟:传闻北方有人豢养灵猿,教其武术,莫非这东西就是那凶猿?倘是真的,人绝非对手。 李天波立即问话,那巨猿果然不答,鼻息咻咻,一味地进扑。蓦然间,周边房上又跳下一对巨猿,黑眼炯炯,挺刀下刺。李天波急将手一扬,数缕红雾射出,他从未使用暗器,这时却不得不发。袖炮一出,巨猿接连跌倒,噭噭乱叫。 李天波更不迟疑,一脚踹开堂屋门,猛闯进去。斜刺里,一柄大刀呼的扫至,李天波早有防备,双足一顿,剑光一闪,使刀人摇摇欲倒。这偷袭之人就是那老者,他两眼圆瞪,抡刀狂打,一副拼命的架式。李天波还疑他是仙宗门朋友,不肯下重手,区区几招,将他迫到一边。 李天波抢到棺材旁,双掌运劲一推,棺材盖轰然推开。急忙一看,里面躺的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色紫黑,五官清秀,并不是若霓。 这时倒地老者忽一滚,嗖的卷地窜起,一头冲来,刀尖照李天波就刺。李天波回头用剑一拍,他手劲极大,老者的刀被磕飞。李天波一步纵到老者身旁,一把扣住,急问道:“文姑娘在哪儿?”老者又哭又笑道:“哈哈,你们终于来了!来得好,和文若霓一同去死!”李天波这才知老者是敌,他急欲问出若霓下落,老者毫不害怕,虽然被擒,拒不交待,只是嘶哑叫喊。 猛听院外吠声大作,李天波扔了老者,冲出堂屋,只见数十条恶犬扑进院子,钢牙似锯,将李天波围在核心。李天波挥舞利剑,砍翻几条猛犬,蜻蜓三点水,提剑连跃,上了房顶。 谁知方一登墙,忽然侧面传出一片啼声,几个巨大灵猿窜前扑后奔来,黑黝黝,毛森森,骤将李天波围住,灵活无比,势不可挡。李天波急切间无暇发暗器,展剑虚拦,不敢与其硬碰。 地下群獒乱叫,房上巨猿猛扑,情势紧急。李天波且战且走,直跑到房檐边,卖个破绽,巨猿果然上当,紧随李天波扑来。李天波骤然回身,一剑削去,巨猿闪避不及,扑通一响,摔了一个下去。 李天波趁势跳到一边,连发袖炮。红雾一起,群猿吱吱怪叫,双眼迷糊,撞成一团,又有两个巨猿摔下房。李天波嗖的跳到短墙,他本可以就此撤走,但他哪里肯走,忽房上,忽地下,一心要找到若霓。 东南隅钟楼上,蓦地当当敲响,一连数下。随着钟声白光闪烁,一片暗器劈风打出。李天波被暗器夹攻,左右闪躲,依然不退。奇怪的是,宅里还是不见一个人现身,出战拿敌。 李天波一路突进,已奔到宅子正中。这里院墙不连,厦檐高耸,当中露出开敞的一块空地。李天波刚探足迈进,尖啸声起,一排排暗器疾如流星,从四面八方打来,李天波中毒的身子,已不如往常灵活,霎时身中十数枚暗器,鲜血淋漓。 李天波无暇拔去身上暗器,咬牙前闯,直往大厅奔去。厅里大哗,冲出一干人,把李天波截住。其中四个正是小饭馆所见流氓,此时一改痞气,恶狠狠强悍无比,扑向李天波。 李天波一见这四人,红了双眼,一步窜迎过去,挥剑如风,眨眼砍翻其中二人。众人攻围上前,李天波刺倒两三人,一拔身,跃过一人头顶,直奔向另外两个饭馆见到的仇敌。那二人大惊,骇然后退。李天波猛如鹰隼般赶到,直掠一人,侧取一人,将此二人撩倒在厅阶前。 忽然,那个使双刃刀的高手从角门赶到,超越而进,扑到李天波身后,猛袭一刀。李天波察觉寒风掠至,陡转身一剑疾削下去,使双刃刀的人吓得急闪,往圈外一跳,大喝道:“呔!你吃了豹子胆,敢来阎家老院撒野!”李天波怒吼道:“文姑娘在哪儿?把人交出,饶你一条全尸。” 使双刃刀的人奋身迎敌,向同伙们大呼道:“你们快放箭!这是仇人找上门了,来得好快!”李天波将剑舞得呼呼风啸,攻前击后,锐不可当,众人想寻隙放箭,却找不到空隙。 大宅原有二十个守正厅的护院,这里是全宅暗器网的机关枢纽所在,李天波闯来,一番厮杀,二十人只剩下八人还在。使双刃刀的叫饶弗,曾随一彪二熊之拓跋刚学过几年刀法,此刻他也负了伤。见李天波骁勇无比,气势汹汹,饶弗不敢再战,和余下七人仓皇退入正厅,急将门锁住,扯动活线警铃,催各处的护院从地道赶来支援。 李天波浑身是伤,毒性发作,久战力疲,但他没找到若霓,焉肯罢休。他抄剑追敌到门前,一脚踹门,扑进正厅。里面八人呼噪一声,有的钻进地道,有的逃向后门。李天波紧跟过去,突闻狺狺狂吠声,刚逃出去的几人惨叫连连,被獒犬扑倒,肆意撕咬。李天波疾速后退,后门外冲入那群猛犬,还有几个巨猿,也俯腰赶来。 李天波咬牙翻身,改往前面空地而去。群犬和巨猿紧随其后,涌入院子,踩到机关,暗器如箭雨打出。刹那间鬼哭神嚎,猛犬和巨猿纷纷倒地,血肉模糊。 李天波又中了几枚暗器,也倒地不起。忽闻一阵狂吼,一个暴怒的声音叫道:“浑小子,害死我灵猿爱犬,今日我不亲手杀你,誓不甘休!”李天波抬起头,见十来人当厅而立,为首一人,身高六尺,银发银须,貌极威严。站立在他左首的,赫然就是那雪中人,原来他已越狱逃到了这里。 银发人乃关东长白拳王阎东明,原名阎黑子,是关外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遇见雪中人父亲,两人争名斗气,接连大战十一次。阎东明比雪中人父亲年轻,但武功稍逊,次次被对方压过一头,不得不认输,二人遂成朋友。 顺治末年,阎东明犯下大案,被官兵追剿,逃进关内。本打算蛰伏以度晚年,谁想雪中人从成都监狱逃出,辗转寻来。阎东明此时在宝德村,已安居二十余年,忽然被雪中人找上门,谎说仙宗门在江湖卖狂,把关外武术贬得一文不值,还挟诈打伤自己,自己渴欲报仇雪恨,拜求前辈相助。 阎东明年老气盛,不免忿然,觉得仙宗门看低凛冽掌,就是看低长白拳,毕竟他曾是凛冽掌的手下败将。他自觉已将武功练到登峰造极,遂答应为世侄出气。雪中人却说允哲夫妇不好易与,最好还是用计暗算,做到一击必诛。阎东明本不以为然,经雪中人反复劝说,方才应之。 肇怀元父子被允哲夫妇追拿,四处逃窜,前些日也躲到了阎家老院。不巧若霓从哀猿山沟口出来,经过宝德村,恰被肇怀元看见。肇怀元赶紧告知雪中人,又禀告阎东明,三人定下毒计,诓来若霓,再布置机关,等候允哲夫妻落入陷阱。 哪知半途杀来一个李天波,浴血奋战,阎家苦心训养的灵猿和猛犬都丧命暗器阵中。阎东明怒火中烧,戟指李天波喝道:“小子,你要找姓文的丫头,她就在我这里,命悬一线。你敢过来和老夫过招,打得过老夫,我就把人给你。” 李天波一听,似乎若霓没死,心里一宽,仰天落泪。他挣扎而起,一步一停走向阎东明。雪中人见他浑身是血,暗器插身,摇摇欲倒,不由连连冷笑。阎东明目睹他毅然走来,暗地折服,身形一晃,腾空飞起,长白拳呼的打出。别看他人虽老,武功精强,下手毒辣。当年他凭长白拳,威震关东,如今他的内外功经数十年浸练,越发炉火纯青,比拓跋刚的凛冽掌还精纯。 李天波志与若霓偕亡,完全将己身置之度外,剑法一展,人剑俱到,唰的一下直取要害,犹如猛虎拼命。阎东明把他看轻,以为他身受重伤,一推便倒。这一剑刺来,阎东明吃了一惊,急翻身闪避,衣衫却已被剑锋划破。 阎东明轩眉大怒,他毕竟是武术大家,立刻收起轻敌之心,拳势不收,往旁一转,呼的又发出一招。李天波右腕极力一绕,剑往上一捋。阎东明忽然旋身,错脚开拳,照李天波狠狠一打。李天波已支撑不住,挨了一拳,飞身摔了出去。 阎东明趁势猛进,正要补上一招,结果李天波性命,突然间,空中一声长啸,只见院子对面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两条人影脚点犬猿尸身,疾如骇电穿过院子。二人身手矫捷如神,一点没触动暗器机关,挥刃直攻过来。 雪中人慌不迭地吆呼:“点子来了!点子来了!”阎东明憬然醒悟,来人必是仙宗门的人,不敢怠慢,急忙取出兵刃,是一条三节棍,喝声:“打!”众人立即一拥而上,迎战这对男女。 那男子手上铜箫一指,单揉阎东明,运箫照阎东明左腰胯只一点,阎东明便吃不住,赶忙后退。男子箫一偏,又点向阎东明右耳。阎东明急一缩头,忙甩棍封架。男子武功极强,顺势贴棍往下一拉,硬将三节棍拉下来,反打到阎东明自己腿上。 阎东明踉跄后退,闪眼一顾,厉声问道:“来者何人?”男子冷声道:“好贼,难道说你不认识仙宗门允某么?”阎东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允哲名震江湖,果然不好惹,难怪一彪二熊死在他手中。阎东明感觉不妙,唰的一退步,展开了独家绝技,把一条三节棍使得呼呼风响,攻向允哲。 第82章 紫柏山遇美 此时阎家老院的护院纷纷走秘密甬道,赶来御敌。沈宓飞迎上前,挥剑进搏,就在阎家老院正厅前,和众护院穿花也似大战。 沈宓救女心切,出手专攻要害,毫不留情,打得众敌呼号溃散。她剑法犀利,身法轻捷,长裙飘飘荡荡,虽系长裙,功夫依然利落非凡。众护院徒仗人多,却一点招架不住。 允哲邀住阎东明,两个绝顶高手你来我往,打得很激烈。允哲的箫法不止有仙宗门功夫,还有他开门师父金佥歧的功夫,招术不拘一格,变化无方,出招似慢而快,轻飘飘毫不费力,却势如破竹。阎东明被他一支箫紧紧迫住,渐落下风。 阎东明感觉不妙,大喝一声,急运长白拳内功,将力道灌足双臂,嗖的强闯进身,三节棍向允哲劈头打来。允哲果然没有硬接,微一斜腰,仅让过棍梢,立即掐剑诀,铜箫倏向外一展,直奔阎东明“伏兔”穴刺到。 这一招反击出其不意,阎东明竟无法闪躲,忙一撤步,三节棍已落空。他急用力往回一带,棍风飒然,向允哲的铜箫一崩。原指望凭自己修炼数十年的内功,允哲如不撤招,箫便会脱手。哪知他料轻了允哲的挪元内功,允哲气提丹田,内力充盈,铜箫一推一收,三节棍蓦地被箫卷走,落入允哲手中。 阎东明大惊,急抽身退步,一个败式。允哲却不容他走掉,扔了三节棍,一个箭步扑上前,左手抓向他背后左肩头,要活擒他,问出女儿下落。阎东明唬得就地一个翻滚,骨骨碌碌,滚出好几步远,倒将允哲看得一怔。这招好汉不用,阎东明剧贼出身,只为活命,毫不在意。 就在这时,忽闻一声怒吼如雷,只见雪中人提着若霓,衔忿从大厅冲出,大喝道:“喂,住手!”唰的将刀横搁向若霓脖子,吼道:“扔掉兵器,退到院心,否则我杀了她!”若霓身上带伤,尚昏迷不醒。沈宓大骇,急忙一扔手中剑,喊道:“别动手!” 雪中人哈哈大笑,看着允哲喝道:“允大掌门!”允哲轻一松手,铜箫当的落地。雪中人狞笑道:“退到院中央,教你们尝尝乱箭穿心的滋味!”女儿被挟持,夫妻俩都有些心乱,两人对看一眼,慢慢退向院子。 阎东明一跃而起,心中无比愤怒。自己千里迢迢逃到关内,隐姓埋名,苦心经营阎家老院二三十年,有猛兽恶犬,有暗器阵,有众多高手护院,自以为铜墙铁壁,想不到半日工夫,就被仙宗门打得一败涂地。他忿恧之极,手里扣着飞铃,向众人厉声叫道:“并肩子靠后,飞铃一响,就发动埋伏!”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凄烈的惨叫,只见一口长剑疾如箭矢,一下从后背刺穿雪中人方寸。雪中人猝然栽倒,刀哐啷落地。 原来李天波昏迷中醒来,见势危急,半支撑起身体,抖手将自己的剑掷出,直插入雪中人后心窝。李天波一剑得手,似欲扑向若霓,忽然元气一懈,又人事不省了。 几乎就在同时,阎东明也一甩手,把飞铃向上一抛,吱溜一声尖啸,飞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暗器阵顿时发动。说时迟,那时快,沈宓衣袖连挥,闪电般驰来,一把抱起女儿。 允哲身子更快,如神鹰般掠出暗器阵,一拳奔阎东明右肩打来。阎东明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迎面扑至,急忙运功挺住,双手往上一架,用精纯的长白拳来接招。此时允哲面呈杀机,暗运挪元气功,仙宗拳坚逾金刚,一下击到阎东明的肉掌上。阎东明哪里受得住,手折骨断,一阵窒息。 允哲身形一转,欺到阎东明左首,突然蹬脚一踢,正踢在阎东明肋骨,其力又疾又猛。阎东明身体飞了出去,直跌进院子暗器阵中,霎时被暗器钉成刺猬,当场丧命。 阎家老院余众见东家身亡,呼啦做鸟兽散。允哲急问沈宓道:“霓儿怎样?”沈宓道:“还有救。你看看天波。”允哲揽起李天波,一看皱眉。突然间,后面房顶升起一股浓烟,允哲和沈宓甚为吃惊,不知是谁在放火? 却不知纵火烧宅的人,竟是肇怀元。他痛失爱子,心神已乱,哭了半晌,开始到处点火烧窗纸,似欲将一切烧个精光。阎家的房连着房,于是接二连三,烧成一片。阎家女人老小从地道哭喊逃出,四处乱窜。 肇怀元一见允哲等奔来,双目瞪视,露出十分凶残之相。他身上业已着火,双手乱抓,忽然冲进房子,抱起儿子尸体,仰头惨哮,也不知是哭还是嚎。片刻间,两人烧成一团火球。 沈宓不忍卒视,为肇忠宁流下两行泪水。允哲抬头长吁,对妻子道:“孩子们伤重,我们走。”两人一个抱李天波,一个抱若霓,脚下如飞,离开了阎家老院。 夫妻俩给若霓和李天波急救了一下,便急驰太原,请医师救治。若霓中了一剑,幸好不在要害,经用心调治,不久便好起来了。 伤得尤其危重的是李天波,本来身子有毒,又久战力竭,身中二十多枚暗器,还挨了长白拳王一掌,已经元气大损,堪堪濒危。沈宓面带忧容,心中异常难过。他们养伤的地方,就在永昌车马行。鲁少棣见沈宓如此,也甚懊心,将太原名医请遍,救治二人。 李天波真是铁打的人儿,经竭力调治,终于苏醒过来。他的外伤易治,但大家哪知他身子里还有断肠毒,这才是致命伤。允哲只觉他面色不对,待他伤口愈合后,每日发功给他调气。 艾伊娜遵李天波吩咐,已到永昌,见李天波不惜为若霓九死一生,遍体鳞伤,不由情凄意切,潸然泪下。 众人都在为李天波心痛发急,尤其是允哲和沈宓,对李天波这样拼死救他们的爱女,感动不已,无微不至看护着他。只有若霓一人,紧绷着脸,默不作声,也不去看望李天波。沈宓暗中训责了她好几回,若霓只是沉默。 李天波一点不怪若霓,反而抱惭自恨,觉得自己使若霓受伤,百死不可赎罪。他心上痛苦不堪,又想看若霓,又怕去看她,面对允哲和沈宓的殷殷关切,他反倒觉得自己不配。只有艾伊娜深知他的心理,面对此情此景,却难以劝慰。 若霓伤情稳定,忽然对母亲说,自己要回家。沈宓想等李天波也可上路时,大家再一起回去。若霓忽然冷冷一笑,自己挣扎下地,非要离开。沈宓竟被她那模样吓住了,不敢多说,悄悄问李天波,他和若霓发生了何事? 李天波红着眼,将饭馆发生的事叙述出来,痛切自责,悔之无及,他一点不怪若霓恨他。 沈宓和允哲洞察世事,以为李天波后来不顾一切救人,很可以补过了。沈宓只得带若霓返家,临行时看望李天波,再三叮嘱他伤愈后来遥迢湖,可携艾伊娜一块儿回来,她自有一番安排。李天波面对慈母般的沈宓,热泪滚滚,却说不出一句话。 允哲留下继续照顾李天波,李天波好生不安,几番表白自己已好,不必再辛苦伯父。 这时各大门派出动人马,搜寻银蝠,从山西折返河南的消息,传到永昌,鲁少棣并打听到,重光也去了河南。允哲心中一动,女儿刚历一劫,不免有些担心儿子。李天波告诉允哲,自己师父已命丧银蝠之手,他恳求允哲别管自己了,捉拿银蝠要紧,为武林除害。 允哲听了一惊,银蝠竟杀了飞天九尾狐,妻子若知,必找银蝠问罪。现在儿子已去河南寻仇,他更觉不可耽搁,见李天波伤情确已见好,便打算登程,赶赴河南。 鲁少棣送出数里,允哲止步道:“勿劳鲁大哥远送,愚弟将天波托付给鲁大哥,请大哥多受累。”鲁少棣道:“我们之间,何须多礼,我定将贤弟所托之事办好。”允哲抱拳道:“后会有期,你们沿途多多保重。”于是上马离去。 原来,允哲看李天波脸色一直不好,像是中了毒,但李天波并不承认。允哲很不放心,告诉他秦岭紫柏山有个制毒高手,也擅解毒,绰号混沌小五,要他伤愈后,务必去秦岭找此人看看。鲁少棣的镖常走秦岭一线,也听说有这么个神人,允哲遂拜托他陪李天波去一趟,鲁少棣慨然答应。 允哲一离开,艾伊娜便催李天波奔赴秦岭。李天波自觉时日不多,请鲁少棣将艾伊娜送回天山。他要独自一人,寻个地方,静候最后时刻的到来。他以为渐融仙姑都解不了断肠毒,那混沌小五未必能做到。 但艾伊娜哪容他放弃,百般催促,鲁少棣也一力敦促,李天波不得不答应。刚好镖户范识途护镖返回永昌,他惯走川陕一路镖,对秦岭很熟,武功也强。鲁少棣便叫他再辛苦一趟,和三人一道去往紫柏山。 鲁少棣将车马行安排妥当,四人遂骑着马,出门往西驰去。 到达秦岭紫柏山,只见漫山遍野的紫柏树,高山草甸,翠绿相拥;野花纷繁,香气弥漫。李天波深呼一口气,心想死在这地方倒也不错。 范识途指引道路,四个人在秦岭山间各村、镇打听混沌小五,村民都摇头不知。鲁少棣道:“这人是个奇人,隐居世外,未必住在乡镇村落里。”范识途憬然道:“是了,从这儿往南,直到顶峰,有数十个深洞,他会不会在洞里修行?”鲁少棣道:“这倒说不准,很有可能,我们去找找看。” 紫柏山山峰之间,分布着星罗棋布的“天坦”,就是一个个深坑,宛如大锅。坑底多有洞穴,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四人下了几个坑洞,里面都不像住着人。围着天坦寻了两日,没有结果,到第三日,李天波身子已有点不支,想放弃的话又到嘴边。 忽然间,一阵山歌传来,纯净悦耳。四人注目眺望,山那边悠然转出一个牧童,赶着羊群,口中唱到:“危石通鸟道,空山有人家。混沌在深处,泡泡浮落花。” 李天波听得心里一动,对鲁少棣道:“鲁伯,你听后两句。”鲁少棣点头道:“有意思,像是知道我们来了。”遂一招手,逐歌而去。 转过一个山坡,牧童已不见踪影,眼前却豁然一亮,只见一个湖泊,如晶莹宝石,嵌在群山之间。薄雾轻浮湖面,似笼着白纱的梦,清冷幽静。李天波看这里的湖水绿如翡翠,和湛蓝的遥迢湖大不一样,心想还是遥迢湖的蓝好看,蓝得那么澄澈,那么心醉,那么使人发狂。 湖水轻轻拍打湖畔,岸上花草蓊郁,迎风摇曳。一个少女蹲在湖边鞠水,穿杏红衫,玉攒秀髻,露出一段修长的雪颈。一行人互盼一眼,走上前去,鲁少棣行礼招呼道:“姑娘……” 少女略一扭头,款款而起,向四人一望。抵面相对,四人都禁不住心中一荡。这少女长眉连娟,海棠星眸,眉眼有颦蹙之态,一笑柔柔,天真绝俗,淡淡微睇,忽透冷傲,即使全无表情时,也使人心生怜爱。艾伊娜向以美貌自负,见了这少女,竟莫名有些自惭形秽。 少女见四人都带着兵器,清喉娇啭,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儿做什么?” 鲁少棣忙亮出四人身份,道明来意,随即询问少女的名字。少女扫了四人一眼,双眸潋潋,如梦如幻,停在李天波身上,问道:“是你中毒了?”李天波潜起钦异之心,点了点头,又敬问芳名。 少女回答:“我叫泡泡。” 李天波恍然道:“方才有牧童唱:’混沌在深处,泡泡浮落花’,姑娘莫非和混沌小五有甚关系?” 泡泡道:“当然有关系了,但我告诉你,只怕你就瞧不上我。” 李天波一愣,忙道:“这哪能呢!……” 泡泡道:“你们是名门正派,是大侠,视绿林草野为宵小。混沌小五乃是草野闲人,以制毒为业,藏匿世外,头都不敢露。我和混沌小五一伙儿,你能看得上?” 李天波尴尬道:“这个……” 泡泡嗤的一笑,猝然离去。她身姿柔美,步态翩跹,恰似春柳扶风,好看到极致。四个人痴立原地,一时忘了说话。 第83章 晶花解烈毒 还是艾伊娜最先回过神来,赶上前唤道:“泡泡姑娘请留步。”说道:“不管什么草野闲人,绿林好汉,我们都不在意。只要混沌师父能治好天波,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永世不忘。” 泡泡瞄了一眼李天波,淡笑道:“你们不在意,这位少侠未必不在意。我知道名门正派,最讲究尊卑贵贱。要知道我们吃的饭不清不浊,他不嫌辱没身份么?” 艾伊娜一下不知该怎么应付,她知道李天波嫉恶如仇,对绿林人物确实有点卑不齿数。泡泡看着艾伊娜神态,浅浅一笑。哪知李天波走过来,恳挚地道:“姑娘多心了,我李某绝不是以门第自高的人。何况草野异士,只要是行侠仗义之辈,我都心生倾慕,岂肯存等级之见。况且今日,我是来求解药的,焉敢瞧不起姑娘。” 泡泡莞尔一笑道:“你有求于我,才不敢失礼,心里还是把我们看得下流,非要加个行侠仗义,方可撇开等级之见。” 李天波见这少女言语犀利,吐属不凡,比起若霓和艾伊娜,别具一种风格,心里倒真有点甘拜下风了,遂道:“我说的是真话,姑娘愿指点方向,搭救我这残躯,我定当毕生顶礼。” 鲁少棣大声笑道:“泡泡姑娘心直口快,自是巾帼豪杰,一惯扶危济困。倘若能带我们去见混沌小五,救我天波侄子脱险,我们必有重酬。” 泡泡道:“这位老伯不愧是江湖前辈,说到点子上了。我们的解药不是白给的,什么铭记道谢,那些都不稀罕,想活命得拿东西交换。扶危济困是当不上,我们配制毒药,就不是行善的勾当。” 这少女行止一点不拘谨,而且说话尖锐直率。李天波眉头一皱,心想他们以配毒为业,难免做过不少丧德之事,自己向他们求解药,便是苟活下来,心里也是不爽。但他们是若霓父亲所荐,应不至是恶人?…… 泡泡像看穿他心思,忽然一笑道:“你中的不是噬魂水,就是断肠毒,是也不是?” 李天波和艾伊娜都一惊。艾伊娜沉不住气,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断肠毒?” 泡泡嗤道:“这都看不出来,本姑娘还配被称为小毒师?告诉你们也无妨,这断肠毒,是四川熊家配制出来的,混沌小五为了和熊家争强,方研制出噬魂水。好些大门派都用过我们的毒剂,制毒和用毒的半斤八两,全没一个好人,你们同意?” 李天波道:“器之利弊在于人。再说了,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泡泡嫣然道:“你也知李太白这句,混沌小五经常说。” 鲁少棣问道:“熊家这毒,你们能解么?” 泡泡道:“这我可不知,得问混沌小五,他才是方家。” 艾伊娜赶忙道:“那就拜托姑娘带带路,去见混沌小五。” 泡泡笑了笑,没有说话,轻一招手,转身就走。四人走马随行,一口气跑出十余里。泡泡身法轻盈,如羚羊般蹦蹦跳跳,穿梭于山坡间。李天波喊道:“姑娘,你累不累?我的马给你骑。”艾伊娜道:“不知还有多远?泡泡姑娘上我的马,我俩可共乘一骑。” 泡泡道:“我不喜与人共骑。快到了,翻过这座山,就在对面山腰。” 艾伊娜道:“不愿共骑,那我将马让给你,我乘波弟的马。” 泡泡不搭腔,扭身向山下走去。四人赶上泡泡,向西又奔出十多里地,到了山坳,鲁少棣请泡泡暂歇。泡泡跑出这么远,一点也不喘,只是额角微见香汗。反而是李天波,奔波半日,脸色苍白,有点支持不住。 泡泡仔细打量了李天波一会儿,说道:“果然不能再耽误了,那断肠毒发作起来,肢体痛不可忍还是轻的,五腑六脏如利刃乱绞,才要人命,真可以活活把人疼死。你们在此歇着,我先去晶花有洞,看混沌小五在不在。”说罢翩然离去。 歇了一会儿,李天波稍缓过来,鲁少棣眺望对山道:“那姑娘别一去不返了?”范识途道:“好在她说了个地名:晶花有洞。我们且照她去的方向,一步步找去。她要没骗我们,混沌小五左不过在附近洞里。” 于是四人重新上路,往对面山上寻去。这时已近黄昏,鲁少棣环顾四周,寂无一人,心想别真的上当了?忽然眼前出现一个天坦,底部有个三角形地洞,洞口晶莹闪烁。范识途一指道:“老镖头你看!”鲁少棣惊喜道:“这里莫非就是晶花有洞?”催马赶过去一看,晶辉消失,洞口一片漆黑。 鲁少棣奇道:“咦,怎不见亮光了?”艾伊娜道:“不管怎样,先下去看看。”李天波阻拦道:“情形诡异,不可冒险。”鲁少棣道:“先投石问个路。”下马捡了块石头,就要往下扔。范识途忙道:“传说只要向天坦地洞扔东西,顷刻之间便会有暴雨袭来,老镖头谨慎。” 艾伊娜一点不信:“哪有这种事?”说着摸出一枚飞蝗石,抖手向洞里打去。四人瞪着洞口看了一会儿,里面全无动静,不知洞有多深。鲁少棣呼了一口气,说道:“还是我先下去探一探……” 正说着,突然天上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片刻间骤雨倾盆,将整座山淹没在雨声中。李天波喊道:“不好,快离开这里!”四人转眼淋成了落汤鸡,牵马急往天坦上窜去。跑没多远,蓦地脚下一软,山上裂开一道缝隙,四个人连带四匹马,轰的坠入缝隙中。 李天波摔得昏迷过去,待双眼睁开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溶洞里,石壁上点着灯火,射出一层层金光,千姿百态的石柱映着灯光,绚丽多彩。一个瘦条身子的老者坐在上首,看年纪七十上下,额横皱纹,两道疏眉,细长眼睛,两撇掩口花白胡子,笑吟吟看着他。老者身后,侍立着泡泡,微施粉脂,如瑶姬仙子一般,光艳逼人。 李天波忙坐起身道:“在下李天波,冒昧前来,求见世外高人。请问这里可是晶花有洞?阁下可是混沌小五?和我一同来的还有三位朋友,他们是否安好?现在哪里?” 老者抹须笑道:“你猜对了,我就是混沌小五。这一位泡泡你已见过。你们那三位,略有轻伤,但无大碍,也在洞里躺着。” 李天波松口气,挣扎欲起。混沌小五手掌将他一按,李天波顿觉全身动弹不得。混沌小五继续道:“听说你是来寻解药的,老朽隐藏紫柏山,久已失传于江湖,不承想仙宗门允掌门还记得老朽,我深感荣幸。其实我与允掌门并无交道,只因英名贯耳,遐生景仰之心。既然你们是允掌门的朋友,今日来了,我便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中的断肠毒,是四川熊家传下来的,乃排名江湖第一的剧毒,和我的噬魂水不大一样。要解此毒,非熊家自配的药膏不可,但据说熊家那逆子已伏大刑,熊家已没人了,解药也没有了。实不相瞒,我这儿的药治断肠毒,都不对症,不过……” 李天波听混沌小五这么说,只道没希望了,谁知他话锋一转,说出“不过”二字,似现生机,李天波忙凝神听下去。混沌小五道:“允掌门让你来找我,足见看得起我,我不能不管。即使断肠毒再难医治,老朽也要试试!” 他站立起来,在洞内徘徊了一下,对李天波道:“想要解毒,首先看你是否信得过老朽,这是一;其二,得看你的体魄素质。你中毒已逾一年,按理说早该毒发身亡,可见你身体非比寻常。老朽活到现在,还没见过你这般神异之人,就冲这一点,我也要给你疗毒一试。最后,一切都看天意,治不好,休埋怨我。你意下如何?” 李天波也站起抱拳道:“前辈推诚相见,在下焉能心存顾忌。本来中毒之后,我生趣已尽,谁知前辈给了我一线希望。纵使最后不能活命,也无甚要紧,我只感念前辈的高谊厚情,来生必有一报。” 混沌小五欣然大笑道:“好,好,你信得及我,我便开始给你治疗,你快躺下。” 他脱去长衫,对泡泡道:“你将灯端过来,一盏不够,至少两盏。”泡泡应了一声,点起三盏油灯,照着李天波。 混沌小五就着灯光,将李天波细细诊视了一遍,先问他中毒经过,而后道:“毒入经络,你的脉息居然还没大乱,实令人咋舌。想不到,你们公孙派的内功这么厉害。” 李天波遂吐露出,自己还会凛冽掌外功,和武当派的大罗天无上心法。混沌小五瞪大一对细眼,惊奇不已,连连叹道:“这就难怪你能撑到现在,身怀世上两种绝顶内外功,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人。” 混沌小五又问:“你身上伤痕累累,痕迹尚新,是怎么负的伤?”李天波略述一遍阎家老院发生的事,说到允哲用挪元内功,救护自己,混沌小五失声道:“开眼界了!这是机缘巧合,你造化不小,如有神助。看来是天不绝你,连老朽都有信心了。” 泡泡笑道:“我就怕听你老说来迟了,挽救无望,那咱们就算栽给了姓熊的。你老有信心,大毒师的诨号大概能保住了。” 混沌小五哂笑道:“你这孩子越发没大没小,我看你是高兴太过,只知耍嘴皮子,忘了预备正事。药来迟了,熬制不及,可不是挽救无望?你快去生火,须要四个炭火炉煎药,快去快去。”泡泡答应一声,笑着去了。 李天波看这一老一少为自己尽心尽力,好生感动,脸上也微微露出了笑容。 混沌小五配的药果然生效,连服三日,李天波身上疼痛减轻了不少。李天波只觉神奇,混沌小五道:“你看见洞里发白光的晶花了,我采晶花碾成粉,配以噬魂水的解药,试解断肠毒,看来还有点效。我的治法也不是以毒攻毒,而是用中和之法,让药力深入内脏血液,把毒慢慢化解了。” 在洞里待了几日,都不见艾伊娜、鲁少棣和范识途三人,李天波时时问起,混沌小五只说:“他们摔下洞,受了点外伤,现在另一个洞里养伤。”李天波想去看他们,混沌小五阻止道:“你须好好静养,不可随意走动。你不听我的话,便将前功尽弃。” 李天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询问泡泡,回答道:“你还是不信任我们……这也难怪,人心隔肚皮,我们交浅,你疑神疑鬼,好像我们会吃了你同伴。”李天波忙道:“不是,不是。”泡泡噗嗤一笑道:“算了,你好好休息,等毒化尽,身体痊愈,自然就见着他们了。告诉你,混沌小五还是治外伤的行家,你的朋友没事,你就放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天波在洞中盘膝静坐,闭目运功,徐徐吐纳。这是混沌小五要他每日以自身内功,辅助排毒。光阴悠长,经过一番治疗,李天波脸转红润,光泽昭然,身体愈发挺拔巍然。 泡泡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不知何时,她对这个少年男子已然留情,一时半会儿没见,便觉得心里有点没抓没挠,闷闷不乐。她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又心直口快,因此不拘形迹,时刻守着李天波,流连不去。 起初李天波感念她辛苦劳累,后来见她口吻亲昵,经常含情忘形,似乎芳心隐有所系,不觉懔然戒惧,翘盼治疗快点结束。他心情日切,泡泡也心情日切,这一天,忽然对李天波道:“我说过不白替你治疗,你的病也快好了,准备拿什么酬谢我?” 李天波道:“可惜我带的银两不多,全在背包里,拴在马鞍上了。那天摔下来,昏了过去,不知现在马在哪里。不过我出去后,必然重金相酬,一定不会短了你的。” 泡泡啐道:“什么金珠银两,谁没见过似的!你不妨将随身的小东西,随便留一件给我,有甚要紧。” 第84章 晶花解烈毒 歇了一会儿,李天波稍缓过来,鲁少棣眺望对山道:“那姑娘别一去不返了?”范识途道:“好在她说了个地名:晶花有洞。我们且照她去的方向,一步步找去。她要没骗我们,混沌小四左不过在附近洞里。” 于是四人重新上路,往对面山上寻去。这时已近黄昏,鲁少棣环顾四周,寂无一人,心想别真的上当了?忽然眼前出现一个天坦,底部有个三角形地洞,洞口晶莹闪烁。范识途一指道:“老镖头你看!”鲁少棣惊喜道:“这里莫非就是晶花有洞?”催马赶过去一看,晶辉消失,洞口一片漆黑。 鲁少棣奇道:“咦,怎不见亮光了?”艾伊娜道:“不管怎样,先下去看看。”李天波阻拦道:“情形诡异,不可冒险。”鲁少棣道:“先投石问个路。”下马捡了块石头,就要往下扔。范识途忙道:“传说只要向天坦地洞扔东西,顷刻之间便会有暴雨袭来,老镖头谨慎。” 艾伊娜一点不信:“哪有这种事?”说着摸出一枚飞蝗石,抖手向洞里打去。四人瞪着洞口看了一会儿,里面全无动静,不知洞有多深。鲁少棣呼了一口气,说道:“还是我先下去探一探……” 正说着,突然天上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片刻间骤雨倾盆,将整座山淹没在雨声中。李天波喊道:“不好,快离开这里!”四人转眼淋成了落汤鸡,牵马急往天坦上窜去。跑没多远,蓦地脚下一软,山上裂开一道缝隙,四个人连带四匹马,轰的坠入缝隙中。 李天波摔得昏迷过去,待双眼睁开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溶洞里,石壁上点着灯火,射出一层层金光,千姿百态的石柱映着灯光,绚丽多彩。一个瘦条身子的老者坐在上首,看年纪七十上下,额横皱纹,两道疏眉,细长眼睛,两撇掩口花白胡子,笑吟吟看着他。老者身后,侍立着泡泡,微施粉脂,如瑶姬仙子一般,光艳逼人。 李天波忙坐起身道:“在下李天波,冒昧前来,求见世外高人。请问这里可是晶花有洞?阁下可是混沌小四?和我一同来的还有三位朋友,他们是否安好?现在哪里?” 老者抹须笑道:“你猜对了,我就是混沌小四。这一位泡泡你已见过。你们那三位,略有轻伤,但无大碍,也在洞里躺着。” 李天波松口气,挣扎欲起。混沌小四手掌将他一按,李天波顿觉全身动弹不得。 混沌小四继续道:“听说你是来寻解药的,老朽隐藏紫柏山,久已失传于江湖,不承想仙宗门允掌门还记得老朽,我深感荣幸。其实我与允掌门并无交道,只因英名贯耳,遐生景仰之心。既然你们是允掌门的朋友,今日来了,我便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中的断肠毒,是四川熊家传下来的,乃排名江湖第一的剧毒,和我的噬魂水不大一样。要解此毒,非熊家自配的药膏不可,但据说熊家那逆子已伏大刑,熊家已没人了,解药也没有了。实不相瞒,我这儿的药治断肠毒,都不对症,不过……” 李天波听混沌小四这么说,只道没希望了,谁知他话锋一转,说出“不过”二字,似现生机,李天波忙凝神听下去。混沌小四道:“允掌门让你来找我,足见看得起我,我不能不管。即使断肠毒再难医治,老朽也要试试!” 他站立起来,在洞内徘徊了一下,对李天波道:“想要解毒,首先看你是否信得过老朽,这是一;其二,得看你的体魄素质。你中毒已逾一年,按理说早该毒发身亡,可见你身体非比寻常。老朽活到现在,还没见过你这般神异之人,就冲这一点,我也要给你疗毒一试。最后,一切都看天意,治不好,休埋怨我。你意下如何?” 李天波也站起抱拳道:“前辈推诚相见,在下焉能心存顾忌。本来中毒之后,我生趣已尽,谁知前辈给了我一线希望。纵使最后不能活命,也无甚要紧,我只感念前辈的高谊厚情,来生必有一报。” 混沌小四欣然大笑道:“好,好,你信得及我,我便开始给你治疗,你快躺下。” 他脱去长衫,对泡泡道:“你将灯端过来,一盏不够,至少两盏。”泡泡应了一声,点起三盏油灯,照着李天波。 混沌小四就着灯光,将李天波细细诊视了一遍,先问他中毒经过,而后道:“毒入经络,你的脉息居然还没大乱,实令人咋舌。想不到,你们公孙派的内功这么厉害。” 李天波遂吐露出,自己还会凛冽掌外功,和武当派的大罗天无上心法。混沌小四瞪大一对细眼,惊奇不已,连连叹道:“这就难怪你能撑到现在,身怀世上两种绝顶内外功,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人。” 混沌小四又问:“你身上伤痕累累,痕迹尚新,是怎么负的伤?”李天波略述一遍阎家老院发生的事,说到允哲用挪元内功,救护自己,混沌小四失声道:“开眼界了!这是机缘巧合,你造化不小,如有神助。看来是天不绝你,连老朽都有信心了。” 泡泡笑道:“我就怕听你老说来迟了,挽救无望,那咱们就算栽给了姓熊的。你老有信心,大毒师的诨号大概能保住了。” 混沌小四哂笑道:“你这孩子越发没大没小,我看你是高兴太过,只知耍嘴皮子,忘了预备正事。药来迟了,熬制不及,可不是挽救无望?你快去生火,须要三个炭火炉煎药,快去快去。”泡泡答应一声,笑着去了。 李天波看这一老一少为自己尽心尽力,好生感动,脸上也微微露出了笑容。 混沌小四配的药果然生效,连服三日,李天波身上疼痛减轻了不少。李天波只觉神奇,混沌小四道:“你看见洞里发白光的晶花了,我采晶花碾成粉,配以噬魂水的解药,试解断肠毒,看来还有点效。我的治法也不是以毒攻毒,而是用中和之法,让药力深入内脏血液,把毒慢慢化解了。” 在洞里待了几日,都不见艾伊娜、鲁少棣和范识途三人,李天波时时问起,混沌小四只说:“他们摔下洞,受了点外伤,现在另一个洞里养伤。”李天波想去看他们,混沌小四阻止道:“你须好好静养,不可随意走动。你不听我的话,便将前功尽弃。” 李天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询问泡泡,回答道:“你还是不信任我们……这也难怪,人心隔肚皮,我们交浅,你疑神疑鬼,好像我们会吃了你同伴。”李天波忙道:“不是,不是。”泡泡噗嗤一笑道:“算了,你好好休息,等毒化尽,身体痊愈,自然就见着他们了。告诉你,混沌小四还是治外伤的行家,你的朋友没事,你就放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天波在洞中盘膝静坐,闭目运功,徐徐吐纳。这是混沌小四要他每日以自身内功,辅助排毒。光阴悠长,经过一番治疗,李天波脸转红润,光泽昭然,身体愈发挺拔巍然。 泡泡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不知何时,她对这个少年男子已然留情,一时半会儿没见,便觉得心里有点没抓没挠,闷闷不乐。她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又心直口快,因此不拘形迹,时刻守着李天波,流连不去。 起初李天波感念她辛苦劳累,后来见她口吻亲昵,经常含情忘形,似乎芳心隐有所系,不觉懔然戒惧,翘盼治疗快点结束。他心情日切,泡泡也心情日切,这一天,忽然对李天波道:“我说过不白替你治疗,你的病也快好了,准备拿什么酬谢我?” 李天波道:“可惜我带的银两不多,全在背包里,拴在马鞍上了。那天摔下来,昏了过去,不知现在马在哪里。不过我出去后,必然重金相酬,一定不会短了你的。” 泡泡啐道:“什么金珠银两,谁没见过似的!你不妨将随身的小东西,随便留一件给我,有甚要紧 李天波立即断然推辞,泡泡含嗔道:“你这么快拒绝做什么?又不是私赠表记,不过是把你答应我的酬谢,给我而已。” 李天波依然推辞道:“我并没有什么零碎饰物,也不爱戴那些。还是等我出去后,拿银子感谢你。” 泡泡斜睨他一眼,淡笑道:“以为你不俗,结果还是个大俗物,满口银子啊钱的。你怀里不是有个荷包,系在你贴肉衣纽上?那玩意儿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把它给我便好。” 李天波的脸微微一红,探怀摸着荷包,这荷包是若霓亲手所绣,他珍惜得不得了,分手时若霓向他索回,他都不肯归还,更别说转赠别人。他触物思人,不觉痴呆住了,半晌没有言语。 泡泡心中疑惑,凝望李天波道:“你拿出来让我看看,也不要紧啊。”李天波道:“你既知我有这个荷包,想必已经看过了。这是我唯一心爱的东西,对我是无价之宝,我可以丢命,也不能丢了这个。” 泡泡闻言,无端叹了一口气,眼中竟带出怆然的神态,半晌道:“你摔下洞昏迷时,浑身湿透,我给你换衣衫,看见你贴身带着这荷包。原以为一个荷包而已,装装护身符,没想到,你这么宝贝它。可见给你荷包的人,你十分喜欢,我猜就是那个回部美女。你再给我看看,让我开开眼。” 李天波不愿将若霓送的东西给别人看,架不住泡泡频频催促,发誓只是看一眼,只得摘下荷包,递了过去。 泡泡接过来,翻来覆去细细打量,荷包绣工精妙,粉地绸缎,上绣缠枝并蒂莲纹,嗅了一嗅,淡香醉人。泡泡看呆了,李天波伸手道:“你看好了,还给我。”泡泡突然将荷包捏紧,侧身笑道:“我撒谎了,不还给你,这荷包归我了。” 李天波大急,想也没想,嗖的扑上前,伸手便夺。泡泡急一伏身,连头也不回,身子灵动如游龙,嗖的斜溜出五六尺远。李天波一阵风赶过来,情急之下,一掌挥出,贴着泡泡肩头,一下拍到旁边石柱上,顿时将石柱拍断,碎渣四溅。 泡泡立定身躯,不由大怒,娇喝道:“好狠的人!”李天波也不答言,唰的一转,快似飘风,一招“玉带围腰”,掌风刺骨,紧裹住泡泡。泡泡不料李天波身法如此之快,还招来不及,躲闪躲不开,慌不迭一掷荷包,喊道:“还给你!”李天波长身一纵,接住荷包,揣回自己怀中。 泡泡长呼一口气,陡觉一股幽怨之情,溢满心间。她玉面惨淡,眸含珠泪,嘤然道:“想不到你说翻脸就翻脸,真是过河拆桥,无情无义。” 李天波这时心上也有些乱,觉得自己反应太激烈,浑忘了人家救命大恩。这些日子,承泡泡殷勤照顾,自己反让人家下不来台,未免太对不起人了。李天波默想着,向泡泡走近一点,怀羞带愧,轻声道:“对不住,泡泡妹妹,我不是想伤你。你和令师的大恩,我无以言表。钱财不足酬谢,我向你发誓,以后如有用得着在下之处,我一定随唤随到!” 一声泡泡妹妹,消除了泡泡的怨恨。她抬起头,微微把李天波一瞧,小嘴一撇道:“谁是你妹妹?真服你了,推得开,又拉得回,倒叫我不知说什么好。”说罢浅笑嫣然,媚如娇花。 这个泡泡,忽而是个稚气未脱的纯洁少女,忽而眼波一射,竟异常妖娆艳冶,真是个天然尤物,非但令男子心跳,就是女人看了也会着迷。此时她情致缠绵,依依婉恋,对李天波道:“天波哥哥,我只想问问你,你说实话,这荷包是不是艾伊娜姐姐给你绣的?” 李天波摇摇头,低声道:“不是她。” 泡泡一怔,水灵灵一对秀目,盯着李天波道:“哦!那你和别的人订婚约没有?” 李天波凄然道:“以前订过,因为中毒,我已解除婚约了。” 第85章 恃恩说永好 泡泡柔声道:“原来如此。” 她来到混沌小四的石寝,且喜且羞地对混沌小四讲了一番话。混沌小四叹道:“这些年我一直挂虑你终身,本来一个女孩十四五岁之前,便该定下亲事,你已十七岁,算是迟了。总因我们的身份,并不易寻到合适之人。条件低的,你看不上眼;条件高的,又有诸多顾忌,毕竟我们是线上老合。现在来了这么一位侠骨少年,人才品行都没的说,又没亲戚长辈管束,难得的是你看得上,我老早就有择婿打算,只怕他以为我们恃恩逼亲,方才忍住。现在你把他叫过来,我亲自对他说。” 泡泡害羞道:“你老惯会打如意算盘,这时可要想好,要是他不答应呢,该怎么进说辞。” 混沌小四搔头道:“那哪能?凭你这相貌,我们又是他救命恩人,他会谢绝?你不是说他婚约已废除,来的这西域姑娘也非他心上人么?” 混沌小四信心满满,以为一提就成。岂料李天波一口推却,只说疗毒大恩,将来必会报答。混沌小四捻须笑道:“天波,你不要心里不安。老夫虽以制毒为业,但也做过不少好事,将功折过,江湖上名声并不太坏,和熊家的人大不相同。泡泡既是我徒弟,也是我养女,她的将来,我必须替她操持。现在我已年迈老朽,就指望能找个好女婿,把泡泡交给他,我便了却一桩心事。你想报恩,正好娶了泡泡。你要愿意,我平生制毒解毒之技,全传给你。日后养老送终,就依赖你了,你还愁不知怎么报答我么?” 李天波剑眉紧蹙,一力坚拒。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混沌小四亲自提亲,他只要推脱便得罪恩人,因此心中格外添烦闷。 泡泡似在意料之中,冷笑道:“他是忘不了荷包主人!难不成他以为身子一好,就可续前缘?哼,想得倒美,他不知我们还留有一手。” 第二日,鲁少棣三人突然出现在李天波面前。骤然会面,艾伊娜见李天波身体已大好,十分欢喜,对混沌小四把三人关在地洞,不让见李天波,也没那么着恼了。双方互相问候,叙说这段时间以来,各自养伤的情形。 混沌小四告诉众人,天坦下面有众多裂隙,还有高达数十米的垂直深洞,一旦坍塌,后果不堪设想。幸好他们摔下来的地方,洞并不深,所以大家只是受了点轻伤。他们所在的晶花有洞,在天坦诸洞中,最奇丽险峻,并且生长有蓝色晶花,璀璨晶莹,有解毒之功效。用晶花配他的噬魂水解药,给李天波内服祛毒,已大见成效。目前李天波还不能见风,但过不了多久,便可出去了。 鲁少棣感激不尽,想到自己不负允哲所托,心情大爽。当晚混沌小四邀他对饮,他欣然应约。两人衔杯纵饮,大说大笑。 混沌小四遂说出联姻一事,鲁少棣仓促不能答。迄今为止,他竟没搞清楚李天波和若霓及艾伊娜的关系,只是隐约觉得泡泡这亲结不成。他虽然直爽,却也精明,推诿说待他问过贤侄,再说下文。混沌小四点了点头。 果然李天波毫不松口,鲁少棣问他心里是否早有爱的人?或者他另有别的打算?李天波面色微红,说道:“鲁伯,我自遭毒伤,不得已和霓儿分手,但我对她,情意犹在!如今混沌小四逼我娶泡泡,我岂能应诺。这一辈子,我对霓儿的心都不会变,若此生无望,我和她期待来生。” 鲁少棣陡然记起允哲自戕前,沈宓也说过这话,不由感动道:“天波!……”心想自己对沈宓,其实也是忠贞不二,李天波的心情,他特别能体会。于是他代李天波回绝混沌小四,意思很明白,话却很委婉,李天波身体受创,不知能否完全康复,遽言娶亲,恐害了令嫒。 泡泡怫然不悦道:“都是借口。” 这事闹得艾伊娜也知晓了,心里苦涩,异常烦闷,追问了李天波半天。如果李天波答应亲事,她心里难过,不答应她也难过。 混沌小四脸一沉,冲鲁少棣冷声道:“好个李天波,诚心让我人前受窘,想不到我救了一个白眼狼。既然他不义,休怪我不仁。要知道,他至少还得服我三天药,才能将毒排干净。如此,你们留在此地无益,请立刻走!” 鲁少棣惊道:“这个……小四毒师,救人须救彻。娶亲是一回事,治病又是一回事,万不可混为一谈。” 混沌小四道:“在我这儿就是一回事:娶亲!解毒!鲁镖头,你常和线上朋友打交道,知道我们混绿林的,做事都有些不守常规,我也不怕有人说我乘危逼婚。这断肠毒不完全排干净,直等于没排,终究会发作要命。你叫他好好斟酌一下。” 鲁少棣勃然大怒,迫近一步,转觉不妥,只好强压下怒火,说道:“混沌毒师这么做事,不怕江湖中人耻笑,晚节不保么?再说,你忘了是谁教我们来的了,你半途而废,恐怕难以交待。”鲁少棣是直脖子硬汉,虽然捺住怒气,话中还是带刺。 混沌小四夷然道:“够劲,拿仙宗门压我。老朽大风大雨经得多了,除了制毒,还有点末技,现在就可以献拙交待。”门户一立,就要动手。 李天波大喊道:“二位前辈切勿冲动!”横身抱拳道:“混沌前辈,你救治我这么多天,即使最后放弃治疗,我也不能忘恩,必须道劳道谢。成亲之事,非令嫒不好,而是我曾经沧海,难忘巫山,我向你老和泡泡姑娘赔罪。这些日多有打搅,告辞了。鲁伯,我们走。” 混沌小四一语不发,李天波率先朝洞口走去。 艾伊娜陡然叫道:“不行,不能放弃!你娶了。” 李天波止步转身,艾伊娜直瞪着他,泪水滑过脸颊。蓦闻一声娇喝,只见泡泡从洞深处飞窜出来,手提一张弹弓,对准李天波锐声道:“你往哪里走?姓李的,你宁肯死,也不答应亲事,到底我泡泡哪里比不上别人?还是你看我好欺负?今日我让你走出这山洞,我就不是晶花有洞主人!” 泡泡羞恼成怒,忽曳弓弦,劈劈啪啪发出弹弓来。彼此相距不远,泡泡展开连珠弹法,几个人急忙躲弹。突然,范识途唉哟一声,被一弹打中腰胯,痛得蹲下地去。 李天波一个伏身窜回来,奔泡泡而去,疾如电光,轻似飞絮,一眨眼已到泡泡跟前。只听腾的一响,弹弓凌空飞出两丈多远,泡泡失声一叫。 混沌小四怒吼一声,向李天波扑去。鲁少棣耸身跃起,横截住他,施展少林罗汉拳法十八式,和混沌小四激斗起来。 混沌小四武功矫健,一爪照鲁少棣右肩头挝过去。鲁少棣不料他年过古稀,手法还这么利落,忙一错步,劈面还击一拳。鲁少棣身高力足,混沌小四只觉拳风扑面,一矮身,倏然一记扫堂腿。鲁少棣嗖的窜起一丈多高,混沌小四已绕步欺身,溜到他背后,“叶底偷桃”,右掌直击背心。这一掌出其不意,鲁少棣更不回头,下盘用力,忽窜出两丈多远,心中暗道:“惭愧!” 正要翻身迎战,李天波抢先赶到,把混沌小四邀住,两人顿时斗在一起。混沌小四抖擞精神,怪喊道:“好小子,今天你走不走,都完蛋啦。”双掌如穿花舞蝶,转眼之间,打得李天波闪避不迭。 李天波不肯还手,只是招架。混沌小四的功夫非同小可,哪容他让招,合身一冲,李天波刚往旁闪动半步,混沌小四左掌一掐点穴指,骤点到李天波前胸。李天波闷哼一声,咽喉发甜,差点吐血。 鲁少棣大惊,一个箭步攻到混沌小四侧面,捻拳直捣敌肋。混沌小四翻身一晃,避开这招,立刻还击一掌。两人重新交上手,混沌小四更不容情,一招跟一招,打得鲁少棣手忙脚乱。几个回合,鲁少棣丹田就被戳了一下,往旁一栽。 混沌小四忽一转拳风,奔向正和泡泡交手的艾伊娜,胼双指一点,喝道:“躺下!”艾伊娜应声倒地,已被点中穴位。混沌小四嘻嘻笑道:“逮住了,一个也走不掉。” 就在这时,洞里传来一阵石子坠落的回声,良久方息。混沌小四对泡泡道:“又有人来了,我去看看。”身形移动,瞬间出了晶花有洞。 只见天坦上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在前飞窜,后面数个男子,奋身穷追,一面追,一面发暗器石子,打得空中嗖嗖呼啸。少年男女使尽身法,左闪右躲,眼看跑不掉,互相招呼一声,抽出兵刃迎战。 追兵立刻冲上来,忽闻侧面一声暴喊,西面山坡冲下两个人,身轻如燕,直奔追兵杀来。追兵不料有强敌来援,倏分两拨,一拨对付援敌,一拨一涌而上擒拿少年男女。 这对少年男女,乃是巴秋澍和郦蕊珠。他们私奔成亲,也不敢回夔州,怕给夔州公孙派惹来麻烦,一直躲在秦岭山区,终被郦朝阳搜了出来。 公孙派同门较技,郦家失算后,郦之恒竟一病不起,熬了两三年,自觉时日不多,留下遗言,吩咐两个儿子必须一统公孙派,让天山和夔州臣服洛阳长门;务必捉回郦蕊珠,惩治巴十三父子,为郦家报仇雪耻。 郦当阳跪在地上,只是悲泣。郦朝阳却扶着父亲的腿,须眉皆竖,叫道:“爹爹放心,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让天山和夔州拜倒在洛阳跟前!我不杀巴十三,不把珠儿追回来,我就是郦家逆子,让天打五雷轰!”郦之恒听了这番发誓诅咒,两眼圆睁,老泪纵横,不久便咽气了。 兄弟俩办理好丧事,郦朝阳便挑选精悍门人,随自己去捉拿那对亡命鸳鸯。郦当阳委劝了兄弟几句,他以为侄女和巴秋澍私奔出去这么久,早已生米煮成熟饭,不如默认了这姻缘,给侄女留条生路。郦朝阳怒焰冲天,厉声道:“老大,你说什么话!姓巴的和玉千叠毁了郦家,我兄弟对着爹爹发过誓,定要报仇出气,就是把珠儿的命拼了,我也甘心!” 郦当阳的儿子郦容和叔叔一个秉性,觉得父亲太软弱,忿然背剑,愿随叔叔行动。这时郦朝阳已得探报,说郦蕊珠可能躲在秦岭山中,于是率领一帮人,奔赴秦岭。搜了近一个月,终于在紫柏山寻到郦蕊珠踪迹,她果然和巴秋澍同居在一起了。 郦朝阳遽然出现,巴秋澍和郦蕊珠大惊,急忙逃窜。郦朝阳等紧追不舍,他对巴秋澍痛恨入骨,也顾不得会伤着女儿,将暗器飞石率先打出。眼见就要追上,巴十三夫妻二人,骤然奔来,他们也是来寻巴秋澍的。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郦朝阳大骂一声,纵步抢先,疾攻过去。 巴十三立即应战,横剑一架。巴夫人持刀飕地斜跃几步,一扭腰夺路前闯,往儿子那边扑去。郦朝阳咬牙切齿,把巴十三的剑一拨,顺着剑锋,来削巴十三的手腕。巴十三撤剑一晃,立刻还招。郦朝阳不闪不架,全身欺过来,一剑剁向巴十三,其势简直是拼命来了,逼得巴十三一退。 那边郦容和巴秋澍打得正激,巴夫人赶上前,照郦容一刀扎去。郦容急忙闪开,巴秋澍趁机援助郦蕊珠,和洛阳公孙派弟子大打出手。 混沌小四伏在草丛中,看得分明,夔州公孙派一方人少,时间一长,渐落下风。混沌小四不认识这两拨人,并不想出手,抬头望了望天,乌云蔽日。正欲回洞,忽见几条人影从洞口跃出,定睛一看,竟是李天波、艾伊娜、鲁少棣和范识途四人。 第86章 巧得诬告函 原来李天波运大罗天无上心法,冲开闭合的穴道,反点了泡泡一下,又给同伴一一解穴。四人逃出晶花有洞,正遇见洛阳和夔州两个公孙派,在天坦鏖战。李天波大喝一声,飞扑到战场,替郦蕊珠和巴十三夫妇解围。 郦容挥剑招架,李天波力大招猛,将剑一翻,又一削,郦容差点中剑,慌忙往旁一跳。李天波连连飞跃,一瞬间,袭过众洛阳弟子。众弟子急闪不迭。 郦朝阳远远瞥见,扔下巴十三,长剑一指,大叫道:“好小子,又是你来捣乱!”话音未落,空中哗的一声,大雨如注,狂风伴着雷鸣,人们的视线模糊起来,兀自在风雨中拼斗。 混沌小四呵呵冷笑,一个猛扑,窜到李天波身前,张爪就抓。这时郦朝阳也扑过来,唰的一剑刺向李天波。混沌小四霍的转身,猝然照郦朝阳一打,郦朝阳怪叫一声,几乎跌倒。混沌小四又一翻身,阻住李天波,不放他脱身。 郦容看见艾伊娜,又惊又喜,持剑扑过去,鲁少棣威吼一声,将他拦截。巴十三追逐郦朝阳,又和他过上手,两剑对举,难解难分,从天坦底部打到山坡上,又从山坡上打到天坦底部。 地底下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隆隆声,混沌小四呲嘴一笑,猝然一闪身,消失不见。李天波吃过亏,陡然反应过来,大喊众人速退。仓促间,鲁少棣右手一刀击退郦容,左手抓住艾伊娜,与范识途先后跃回晶花有洞。 这时候,天坦上轰隆几声巨响,山上陡然裂开一条口子,犹如山神张开巨口,欲将不速之客吞噬。郦朝阳和巴十三顿时坠进了口子,巴秋澍和郦蕊珠惊骇万分,齐唤“爹爹”,拔腿往裂口冲去。李天波一股急劲,掠到二人身畔,一只手抓一个,狠狠一拖,拉着二人一齐躲入晶花有洞去了。 巴夫人和郦容等都惊呆了,齐扑扑奔向裂口,忽然脚下踩空,雷声中山又裂开,众人一个个元宝式掉落下去,天坦上霎时不见一个人影了。 这道裂口很长,巴夫人摸黑跳起,四周黑漆漆昏暗无光,只听见哎哟声此起彼伏。大雨已停,巴夫人拿出火折子,想取亮照看地缝里的情形,但火折子被雨水打湿,晃不燃了。 正着急时,远处放出一点亮光来,旋闻有人呼唤之声,像是儿子巴秋澍的声音。巴夫人一喜,忙高声回应。 亮光趋近,来人果然是巴秋澍,还有郦蕊珠和李天波等人。他们举着亮,察看落下的公孙派弟子,有的负伤,还趴在洞中蠕动,那郦容被后面掉下的人,恰砸在背脊上,昏死过去。李天波教没伤的搀扶伤员,他自己背起郦容,走了半晌,来到晶花有洞。 这时混沌小四和泡泡已不在晶花有洞,不知二人去了哪里。巴夫人急着寻救丈夫,巴秋澍和郦蕊珠也为父亲发急。李天波遂请鲁少棣照看众人,自己带着巴夫人、巴秋澍和郦蕊珠,出发去寻找巴十三和郦朝阳。 李天波对山洞情况并不熟悉,绕了半天,并没发现什么。四人正要往远处淌去,山洞里突然闪出泡泡,对李天波道:“你们寻来了,很好,省我走一趟。快去无底洞看看,那边摔死了两人。” 巴夫人一听,心惊胆战。四人忙随泡泡而去,在洞里穿行了一会儿,终于抵达无底洞。只见混沌小四坐在地上,两具尸体姿势扭曲躺他脚下,血肉模糊。仔细一看,正是摔下来的巴十三和郦朝阳两人。 巴夫人、巴秋澍和郦蕊珠抱尸痛哭。混沌小四盯着李天波,说道:“他们掉落的这地方,深达数十米,叫做无底洞,人当场便摔死了。” 巴夫人痛哭不已,无奈只得检点丈夫的遗物,包起来收在自己身边。郦蕊珠流泪对着父亲遗体,整衣下拜,又对着公公的遗体也拜了几拜。当此惨象,她觉得都怪自己负气私奔,给两家惹来灾祸,不由得深为自责。看看巴秋澍,似乎和她有同样想法,脸上甚是惨淡悲凉。 郦、巴两家终于不再斗气,巴夫人拭去眼泪,准备将丈夫遗体带回夔州安葬。巴秋澍要随灵回去,郦蕊珠和他商量,她也要将父亲遗体送回洛阳,两人不得不暂时分开。 临行时,巴夫人告诉李天波,他们夫妻俩本是应武当之邀去太白山,参加七大掌门人聚会,商议暂推一位新的武林盟主,并协助缉拿银蝠之事。因途中偶闻儿子儿媳下落,方转道紫柏山,不期巴十三在天坦殒命,她只得先送灵回家,不能赴太白山之约了。 李天波闻讯,觉得这桩武林大事,公孙派不应缺席,艾伊娜可以天山公孙派掌门千金身份,参加群议。艾伊娜不愿去,坚劝李天波娶泡泡,治好毒伤。李天波早已打定主意,宁死不负若霓,岂肯娶别人。混沌小四连连冷笑,忽然带着泡泡,转眼消失不见。 鲁少棣不由疑惑,李天波反松了一口气。众人遂出洞分途,巴夫人与巴秋澍护灵返夔州,郦蕊珠等郦家弟子护灵回洛阳,李天波和艾伊娜赶赴太白山。鲁少棣只担心李天波的身体,他打算去寻找混沌小四,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把李天波的毒伤彻底治好。 出了紫柏山,已是黄昏之后,斜月初升,秦岭山中黑沉沉的,只能微微辨出路径。李天波和艾伊娜纵辔急驰,奔向太白山。 突然,路旁草丛里,唰唰响处,窜出三四条黑影,剑光闪烁,冷不丁照李天波的马就刺。李天波奔在前面,霍地一带马,捷如轻烟,飞落下地,喝道:“什么人?”断喝声中,已将手中剑递出去。黑影见李天波来势凶猛,忽地一散,骤又往前一围。 李天波倏地一掠身,夜战八方式,将几条黑影再次打散。艾伊娜如飞驰来,截住一敌,拔剑跳下马。黑影向伏路的同伙打招呼道:“后面的是个娘们。”艾伊娜回嗔道:“娘们也要取你狗命!”金光剑应声发出,上挑咽喉横砍腰,一招两式,陡下毒手。黑影骂道:“好个女贼!”猛地一个盘旋,手中剑重新展开,朝艾伊娜打来。 李天波不知敌情,不愿下重手,一领剑,将几条黑影击退,紧接着,箭似地掩到艾伊娜身旁,竟把敌人夹击在当中。李天波喝问道:“你们是哪条线上的?报个万儿来!” 这条黑影手法很硬,身法也很快,恶狠狠叫道:“反贼,你竟打听太爷姓名?别看你们会党人多势众,太爷并不怕你们。打伤我师弟,这笔债要你们以血偿还。” 李天波闻言,忙拦住艾伊娜,垂下剑道:“我们不是会党,乃是天山公孙派弟子。我叫李天波,和同门路过此处,并没见过你师弟。阁下认错人了。” 那人一怔,也收了剑,呼唤同伴道:“你们暂且住手。”抱拳道:“原来阁下是公孙派李少侠,冒犯冒犯,在下和你在武当山曾有一面之缘。我是无影门大弟子,名唤薛可当。前几日,我师弟郜戚戚,和三点会魁首因一封私信,动起武来。谁想那魁首手黑心狠,招术难测,将我郜师弟打成废人。我师父已出发去了太白山,只能由我率领师弟们,前来为郜师弟讨公道,夺私信,不想又和李少侠误打误撞上了。望二位多多包涵。” 李天波暗暗吃惊,心想莫非打人的是颜冠卿?但颜冠卿并非蛮不讲理之人,这事必有蹊跷。李天波和薛可当应酬了几句,遂即告辞。 次日中午到了刘坝,这里是连云栈道必经之处。城内青石砌道,寺庙客栈林立,南来北往的旅客都在此歇脚,可称之为云栈第一重镇。 李天波和艾伊娜经过一条街道,正巧艾伊娜饿了,看见卖蒸食的,想买来吃。李天波便下马过去,从兜里掏钱。忽然背后有人往上一挤,一个声音在后面低声道:“别说话!”一只手从李天波衣襟底下伸过来,两个手指头捏着一封信,塞入他兜囊之中。 李天波大吃一惊,他分明听见了颜冠卿的声音。他接过蒸食,急忙回头,只看见一个青衫男子修长的背影,在街道左边小岔口一闪,便不见了。 艾伊娜骑在马上,看见有两三个买蒸食的人,站在李天波身后,她可一点没瞧出什么来。李天波急奔到岔口一看,哪里还有人影?他上马对艾伊娜道:“快走!”用力一磕马腹,急往前驰。艾伊娜不知何事,忙跟过去。 找了个僻静的小巷,李天波勒住马,看了看四外无人,方将信拿出来。信封上一个字也没写,撕开信口,里面还有个信封,上写交由汉中知府亲拆。李天波好生困惑,把信拆开,取出信笺一看,倒吸一口凉气,皱着双眉,低声道:“好险!” 艾伊娜看李天波神色有异,忙问道:“波弟,信里说什么了?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信?” 信笺上写道:“府台大人万福钧安:敬禀者,小民跻身武林,常怀忠君报国之心,竟为叛逆所不容,无处栖身。今有禀者:闻武林九大门派掌门人,同江湖会党勾结,秘聚太白山,欲谋暴动,反清复明。小民闻知心急火燎,本应趋叩台前,禀报一切,无奈一时不得其便,更怕叛逆不饶。小民只得修此寸禀,奉告大人多加防备。附笔:九大门派乃武当、峨眉、仙宗门、公孙、少林、大洪门、昆仑、崆峒及五岳各派。与会地点在熊猫坪子虚观。”落款没有具名。 李天波道:“这个告密函落到官府手里,要出大事!”简捷一说,艾伊娜吓得一吐舌头。二人快马加鞭,赶到太白山熊猫坪,寻到子虚观,见各派掌门人已经聚集。李天波呈上信函,无为君看得心惊肉跳,不住摇头,将信递给各掌门人传阅。 韩素衣不等看完,懔然道:“这还了得!”盯着无影门掌门贾长安问道:“贾当家的,这是怎么一回事?”贾长安不看则可,一看吓得面目更色,赶紧辩白道:“我也不知愚徒怎会有这封信?郜戚戚识字不多,文笔半通不通,更不会写行书字,我敢担保这信不是他写的。” 无为君听了贾长安这话,甚为有理,拿过书信细一寻绎,哼道:“这是银蝠的笔迹!他又使出无耻诡计,过去出卖铮方,现在索性将我等全陷进去。信虽没具名,但已露出破绽。这句’无处栖身’,便已漏出蛛丝马迹。令徒最多是个传信人。” 贾长安更加惶恐,急辩自己一无所知。九大门派中,他和北岳派都对银蝠之事,半信半疑,这时冒出告密函这档子事,他脸色焦黄,心想莫非是银蝠撺掇郜戚戚去官府投函?真如此,不但自己今后在武林无法立足,更可怕的是,信中明指五岳也是叛匪,一旦官府拿人,无影门必受涂炭之灾。贾长安恨得咬牙切齿,暗道:“银蝠啊银蝠,枉我同情你,一直替你费劲巴力辩解,你竟连我一块儿坑害。我算是看清你真面目了!” 三点会自成立以来,多设分会,广搜人才,尤其是南方的大洪门、衡山派和朱衣教等,有许多弟子秘密加入。而清初朝廷对会党查得特别严,只要沾涉,视同谋反,亲友株连,俱是死罪。因此各掌门人对会党,大多敬而远之。 韩素衣沉思道:“我们七大门派掌门人聚会,在子虚观商议推举盟主,银蝠怎会知晓?” 大洪门掌门喻通海道:“这还用问,我们内部出奸细了!” 无为君忙道:“喻当家的,这话可不能信口便说。” 第87章 炮袭熊猫坪 喻通海大声道:“无为前辈,我可不是拿人当贼!你老想想,秦岭开会,除了我们这些个掌门,并无人知晓,银蝠怎会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封诬告信,何其歹毒,意欲将我等赶尽杀绝。依我看,谁没有前来开会,他就和银蝠是一伙的,就是他卖的底。” 韩素文立刻道:“北岳派的司马阁在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会已开了两天,司马阁一直未现身。贾长安嗫嚅道:“信上写九大门派,仙宗门和少林寺也没有人来。” 武当派的葛澄道:“我们只邀请了七大派。仙宗门历来对武林盟会没兴趣,我们并未给允掌门传书,也没捎信给少林寺。” 众人纷纷议论,各自揣测,观内一片混乱。无为君叹息道:“我们真走运啊,要不是李少侠得到这封信,别说今日在座的各位蒙难,便是整个武林也要遭遇一场大浩劫。谁泄的密以后再说,诸位,我看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得离开这里。” 无为君虑得不错,诬告信虽被颜冠卿截住,但银蝠见投信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亲往府衙出首。汉中知府听他所言,惊骇非常,说道:“九大门派掌门非比常人,岂可擅捕?只能往上行文,听上宪的交派,再做道理。” 银蝠忙道:“大人,这个事情一刻也缓不得。如果他们密谋已妥,勾结三点会匪,扰乱汉中府,暴动生变,可就来不及了。现上行文,等回文发到,哪怕他们只是闻风逃跑了,这个公事,大人也不好交代。不如趁他们聚在一起时,当场捕获,一网打尽。” 汉中知府觉得这话有理。三点会在北方风声日紧,前来报官的又是武林盟主,令人不得不相信。朝廷对会党反贼,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此事关系重大,须当机立断。就算最后查无实证,自己为清理地面起见,也不会有多大处分。 知府考虑到武林掌门,个个身手不凡,于是大举官兵,还连夜调了两门冲天炮,并令银蝠随一众捕快在前指路。熊猫坪已然四周布上卡子,子虚观远远被包围了。 汉中知府是个能吏,设计周密,不动声色。深更半夜,官兵在暗中移动,被刚离开子虚观的众掌门发现。贾长安提议乖乖受擒,到衙门分辩。喻通海和衡山掌门茅不破同时斩钉截铁地道:“不行!只有打出去!”大洪门、峨眉、衡山等许多门派的弟子都经不住查审,众人随声附和道:“对,打出去!”无为君道:“大家千万别落了单,被官府逮住。”群豪点头默喻。 一行人立刻将脸蒙上,只露眼睛,手握兵刃,在黑影里散开,二三人一组,试探着往山下溜。韩素衣当先开路,李天波从侧翼护着艾伊娜。走出没多远,远远望见山脚下火光一闪,韩素衣急叫道:“留神,他们有炮!”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山像被震得摇动了一下,韩素衣唰的扑地一滚。 李天波急急一拉艾伊娜,二人匍匐在地,李天波将身躯护着她。官兵猝然开火,一众掌门人唬得三魂颠倒,慌忙把身体紧贴地面,在黑暗中鹿伏蛇行,往低洼处爬。跟着砰砰砰数声,山上被轰得岩石飞溅,一棵大树竟被拦腰斩断。 两门冲天炮此发彼停,此停彼发,轮流向子虚观方向轰来,不一会儿道观便被轰塌。幸好官兵的炮手瞄得不准,摸着黑乱放,众人才逃得活命。但那关中无影门的掌门贾长安,却和崆峒派的二当家马胡杨,一同丧命在弹丸之下,打得血肉模糊。 众掌门被炮弹阻在半山腰,动弹不得,情形十分凶险。李天波抬头推测大炮远近,心一横,对卧在一旁的韩素衣道:“韩掌门,拜托你照顾一下艾姑娘。炮声一停,可从西面撤出。”俯身跳起,冲向山下。艾伊娜急得伸手一抓,没有抓住,李天波已展轻功,往山脚唰唰蹿下去了。 炮声隆隆,攒攻了一阵,突然停歇,只闻山下百十名官军大声鼓噪起来。韩素衣一拧身站起,定睛窥看片刻,喝道:“是李少侠冲过去了,快走!”左手一拉艾伊娜,右手提蛟丝杆棒,斜奔向西边山谷。 众人互相传呼,就从藏身之处,跟着绕道往山下窜去。还没容他们逃下山,突然树丛后闪出埋伏。官兵中竟有行家,算定众掌门如从西面险径逃下山,这里是必经之处。当下刀光闪闪,伏兵涌出,四下包抄上来。 韩素文刚才被炮轰得狼狈不堪,这时一见敌人大怒,头一个提兵刃扑过去。这里的伏兵,除了汉中府的干捕,就是官军中的悍将,身手自是不弱。无奈对面嫌犯,个个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人数虽少,却能以一敌十。七大门派这边十个人,只有韩素文、喻通海和武当派的葛澄三人动手,便将一群捕快骁勇打得七零八落。 各掌门人先后往下硬闯,韩素文和喻通海分两队奋勇当先,葛澄和茅不破护后路。捕快吹起铜笛,官军火把齐燃,转奔山谷攻来,人未到,箭发如雨。韩素文连闪带挑,冲开箭阵,突入敌军中。他这路人有无为君、韩素衣和艾伊娜,葛澄断后;喻通海引领昆仑派孔慕尧、泰山掌门华一鸣夫妇,由茅不破断后,两拨人硬拼硬闯,冲开一条生路,闯出了山谷。 喻通海如猛狮一样,在前开路。忽见林中有一男子,也蒙着面,一阵风似地闪过。喻通海心中一动,追上前去,那男子陡一回身,手起筶落,刺向喻通海大腿。喻通海反应灵敏,洪门刀法一展,径削来人手腕。来人不容刀到,一转筶锋,划向喻通海头颈。 他的筶又快又狠,喻通海哼了一声,急忙斜身。来人就势筶锋一沉,朝喻通海戳下去,喻通海一咬牙,抬刀往上一架,来人的筶已劈下来,筶尖砸刀刃,喻通海竟差点握不住刀柄,拼命一窜。 这时华一鸣夫妇攻了过来。华一鸣的岳家枪使得很是神勇,来敌却灵活非常,从斜地里抄到华一鸣背后,华一鸣急将枪泛起一个大花来,试图阻止敌人袭后路,但没有把人截住。来人的青铜筶一晃,扎向他后腰。 华夫人娇喝一声,奋身上前,手中飞镖呼的扔出。敌人猛地一跃,华夫人大惊后退,竟没踩稳,摔倒在地,眼见敌人一筶劈下来,瞑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李天波纵身扑来,一剑架住敌人的青铜筶。此时华一鸣已转过枪锋,大噪一声,奋力攻向敌人。喻通海、孔慕尧和茅不破见状驰救,都来搭救华夫人。几大掌门将敌人团团围住,李天波大声道:“这人是银蝠!” 喻通海吼道:“银蝠,你竟然故意捏词,陷害武林同道,你良心何在?”银蝠边打边冷笑:“喻通海,你大洪门有多少三点会匪,你装傻不知?你们叛形暴露,要与大清为难,官府已有真凭实据,你们全赖不掉。回头严刑一审,哪怕你们不承认是会党同谋。” 李天波道:“有何真凭实据?都是你一面之词。有劣迹的是你,武林与你定有个分辩的所在。”银蝠愤然道:“姓李的小子,你屡次坏我大事,我准饶不了你!诸位相好的,恕不奉陪,我们后会有期。”立刻双筶一攻,包围圈顿见松动,银蝠如飞地窜入森林,落荒而逃。 方才李天波冒死冲到山脚,击倒官军指挥,打溃炮兵,众掌门人方能逃下山。喻通海等顾不得银蝠,急和无为君等会合,并力夺路,一起东奔西逃。此时官兵大队已乱,围不住无为君一伙人,被他们转眼溜出数十里地外,逃出去了。 一行人摸到郿坞,已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无为君道:“幸亏子虚观两名道友已提前离开,否则必定丧生炮下。”葛澄道:“他们想必不敢回来了,不然难逃官府啰唣。”无为君叹了口气。 一行人不敢找客栈歇脚,当下韩素衣引路,穿街走巷,到一南黑大门前,上前敲门。这家的宅主姓张,叫张景田,过去也是个镖户,常走川陕一线,同峨眉派的洪于斯是连襟。张景田和韩氏兄弟是莫逆之交,和葛澄、华一鸣夫妇这些人,也都是当年江湖老友。 张景田见众人来得仓促,神色不对,心中疑惑,抱拳寒暄,请各位落座。葛澄打量着张宅道:“景田兄真会纳清福,我出家人还在江湖上混着,你倒隐居起来了。” 张景田笑道:“葛师父,我是不得已提早收市,这刀尖上的营生,我真干怕了。最后那趟镖,全靠韩掌门相助,成全我的脸面。今儿可巧,难得诸位聚这么齐,请喝茶。” 韩素衣低声对张景田说了几句话,张景田顿足道:“好险!可惜了贾掌门,我们平时还偶有来往。”忙请各个掌门宽衣、洗脸、喝茶。又摆出一桌酒席,邀客入座。韩素衣劝阻了一下,说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何况还背着嫌疑身份,不要买鱼买肉,惹人注意。张景田道:“礼不可缺。放心,我自有分寸。你们聊,我给你们巡哨。” 贾长安和马胡杨的残躯还留在熊猫坪,善后事项一时不便办理,但消息必须立即通知无影门和崆峒派,让他们预作准备,应对官府盘讯。他们幸存的各位,在此打过尖,推出新盟主后,也要立刻分手,不可聚在一起。 酒宴摆好,众人入席,推无为君上座,李天波年龄最小,叨陪末座。众人恨极了银蝠,七嘴八舌,恨不得立刻报仇。无为君道:“银蝠武艺出众,是个劲敌,咱们单枪匹马面对他,都很危险,须得齐心协力来对付。他竟敢诬陷武林九大门派掌门,也是破釜沉舟,要仗官府势力和咱们斗。”孔慕尧摇头道:“想不到,他这么没出息。” 喻通海一放酒杯道:“所以事情宜快不宜慢,这已不是武当一家清理门户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武林的安危。我们须推出新的盟主,大家都要听他调遣,谁访到银蝠的消息,都要报知盟主;应当怎样入手,也听他的安排,方不至群龙无首,各自为战。” 茅不破随即道:“如此我选无为师父做首领,我们都听他的。” 无为君摆手道:“老道不成,出谋划策或许还可以,功夫早非银蝠对手了。既然是武林盟主,这做首领的人,武功怎么也得和银蝠不相上下。” 喻通海道:“那我推峨眉派韩掌门。” 韩素衣微笑道:“我也不成,说到功夫,本来是人家手下败将。银蝠练的武当内功,深不可测,令人叹为观止。” 无为君叹道:“武当这门绝技,反成了清理败类的一道障碍。银蝠耗了半辈子,方练成此功,不想李少侠倏忽便掌握,如有神助。依老道看,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李少侠是唯一能对抗银蝠内功的人,这次也是他来子虚观救大家,他还是最早发现银蝠恶行之人,新盟主非他莫属。” 众人出乎意料,眼光齐刷刷看向李天波。李天波更是大为吃惊,急忙站起来,推辞道:“在下后生小辈,无德无能,岂能当此大任!”韩素文一鼓掌道:“着哇,自古英雄出少年。天波,你的德能,无为师父不是说了,我们也看在眼里,你还谦虚什么?” 过去韩素文并未见过李天波,只知他和若霓很好,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没想到见了面,他竟和别的姑娘在一起。韩素文不明就里,也不便问,但李天波来送信,并冒死开路的举动,已令他心折。 李天波道:“这万万不可。”华一鸣道:“确实是后生可畏,李少侠年纪轻轻,一身绝世功夫,反正我夫妻俩佩服得紧。”喻通海和孔慕尧不由点头。葛澄又将武林大会最后一晚发生的事讲出,众人更是感慨不已,以为李天波武技惊人,德才兼备,端的是新盟主的不二人选。 第87章 炮袭熊猫坪 喻通海大声道:“无为前辈,我可不是拿人当贼!你老想想,秦岭开会,除了我们这些个掌门,并无人知晓,银蝠怎会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封诬告信,何其歹毒,意欲将我等赶尽杀绝。依我看,谁没有前来开会,他就和银蝠是一伙的,就是他卖的底。” 韩素文立刻道:“北岳派的司马阁在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会已开了两天,司马阁一直未现身。贾长安嗫嚅道:“信上写九大门派,仙宗门和少林寺也没有人来。” 武当派的葛澄道:“我们只邀请了七大派。仙宗门历来对武林盟会没兴趣,我们并未给允掌门传书,也没捎信给少林寺。” 众人纷纷议论,各自揣测,观内一片混乱。无为君叹息道:“我们真走运啊,要不是李少侠得到这封信,别说今日在座的各位蒙难,便是整个武林也要遭遇一场大浩劫。谁泄的密以后再说,诸位,我看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得离开这里。” 无为君虑得不错,诬告信虽被颜冠卿截住,但银蝠见投信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亲往府衙出首。汉中知府听他所言,惊骇非常,说道:“九大门派掌门非比常人,岂可擅捕?只能往上行文,听上宪的交派,再做道理。” 银蝠忙道:“大人,这个事情一刻也缓不得。如果他们密谋已妥,勾结三点会匪,扰乱汉中府,暴动生变,可就来不及了。现上行文,等回文发到,哪怕他们只是闻风逃跑了,这个公事,大人也不好交代。不如趁他们聚在一起时,当场捕获,一网打尽。” 汉中知府觉得这话有理。三点会在北方风声日紧,前来报官的又是武林盟主,令人不得不相信。朝廷对会党反贼,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此事关系重大,须当机立断。就算最后查无实证,自己为清理地面起见,也不会有多大处分。 知府考虑到武林掌门,个个身手不凡,于是大举官兵,还连夜调了两门冲天炮,并令银蝠随一众捕快在前指路。熊猫坪已然四周布上卡子,子虚观远远被包围了。 汉中知府是个能吏,设计周密,不动声色。深更半夜,官兵在暗中移动,被刚离开子虚观的众掌门发现。贾长安提议乖乖受擒,到衙门分辩。喻通海和衡山掌门茅不破同时斩钉截铁地道:“不行!只有打出去!”大洪门、峨眉、衡山等许多门派的弟子都经不住查审,众人随声附和道:“对,打出去!”无为君道:“大家千万别落了单,被官府逮住。”群豪点头默喻。 一行人立刻将脸蒙上,只露眼睛,手握兵刃,在黑影里散开,二三人一组,试探着往山下溜。韩素衣当先开路,李天波从侧翼护着艾伊娜。走出没多远,远远望见山脚下火光一闪,韩素衣急叫道:“留神,他们有炮!”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山像被震得摇动了一下,韩素衣唰的扑地一滚。 李天波急急一拉艾伊娜,二人匍匐在地,李天波将身躯护着她。官兵猝然开火,一众掌门人唬得三魂颠倒,慌忙把身体紧贴地面,在黑暗中鹿伏蛇行,往低洼处爬。跟着砰砰砰数声,山上被轰得岩石飞溅,一棵大树竟被拦腰斩断。 两门冲天炮此发彼停,此停彼发,轮流向子虚观方向轰来,不一会儿道观便被轰塌。幸好官兵的炮手瞄得不准,摸着黑乱放,众人才逃得活命。但那关中无影门的掌门贾长安,却和崆峒派的二当家马胡杨,一同丧命在弹丸之下,打得血肉模糊。 众掌门被炮弹阻在半山腰,动弹不得,情形十分凶险。李天波抬头推测大炮远近,心一横,对卧在一旁的韩素衣道:“韩掌门,拜托你照顾一下艾姑娘。炮声一停,可从西面撤出。”俯身跳起,冲向山下。艾伊娜急得伸手一抓,没有抓住,李天波已展轻功,往山脚唰唰蹿下去了。 炮声隆隆,攒攻了一阵,突然停歇,只闻山下百十名官军大声鼓噪起来。韩素衣一拧身站起,定睛窥看片刻,喝道:“是李少侠冲过去了,快走!”左手一拉艾伊娜,右手提蛟丝杆棒,斜奔向西边山谷。 众人互相传呼,就从藏身之处,跟着绕道往山下窜去。还没容他们逃下山,突然树丛后闪出埋伏。官兵中竟有行家,算定众掌门如从西面险径逃下山,这里是必经之处。当下刀光闪闪,伏兵涌出,四下包抄上来。 韩素文刚才被炮轰得狼狈不堪,这时一见敌人大怒,头一个提兵刃扑过去。这里的伏兵,除了汉中府的干捕,就是官军中的悍将,身手自是不弱。无奈对面嫌犯,个个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人数虽少,却能以一敌十。七大门派这边十个人,只有韩素文、喻通海和武当派的葛澄三人动手,便将一群捕快骁勇打得七零八落。 各掌门人先后往下硬闯,韩素文和喻通海分两队奋勇当先,葛澄和茅不破护后路。捕快吹起铜笛,官军火把齐燃,转奔山谷攻来,人未到,箭发如雨。韩素文连闪带挑,冲开箭阵,突入敌军中。他这路人有无为君、韩素衣和艾伊娜,葛澄断后;喻通海引领昆仑派孔慕尧、泰山掌门华一鸣夫妇,由茅不破断后,两拨人硬拼硬闯,冲开一条生路,闯出了山谷。 喻通海如猛狮一样,在前开路。忽见林中有一男子,也蒙着面,一阵风似地闪过。喻通海心中一动,追上前去,那男子陡一回身,手起筶落,刺向喻通海大腿。喻通海反应灵敏,洪门刀法一展,径削来人手腕。来人不容刀到,一转筶锋,划向喻通海头颈。 他的筶又快又狠,喻通海哼了一声,急忙斜身。来人就势筶锋一沉,朝喻通海戳下去,喻通海一咬牙,抬刀往上一架,来人的筶已劈下来,筶尖砸刀刃,喻通海竟差点握不住刀柄,拼命一窜。 这时华一鸣夫妇攻了过来。华一鸣的岳家枪使得很是神勇,来敌却灵活非常,从斜地里抄到华一鸣背后,华一鸣急将枪泛起一个大花来,试图阻止敌人袭后路,但没有把人截住。来人的青铜筶一晃,扎向他后腰。 华夫人娇喝一声,奋身上前,手中飞镖呼的扔出。敌人猛地一跃,华夫人大惊后退,竟没踩稳,摔倒在地,眼见敌人一筶劈下来,瞑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李天波纵身扑来,一剑架住敌人的青铜筶。此时华一鸣已转过枪锋,大噪一声,奋力攻向敌人。喻通海、孔慕尧和茅不破见状驰救,都来搭救华夫人。几大掌门将敌人团团围住,李天波大声道:“这人是银蝠!” 喻通海吼道:“银蝠,你竟然故意捏词,陷害武林同道,你良心何在?”银蝠边打边冷笑:“喻通海,你大洪门有多少三点会匪,你装傻不知?你们叛形暴露,要与大清为难,官府已有真凭实据,你们全赖不掉。回头严刑一审,哪怕你们不承认是会党同谋。” 李天波道:“有何真凭实据?都是你一面之词。有劣迹的是你,武林与你定有个分辩的所在。”银蝠愤然道:“姓李的小子,你屡次坏我大事,我准饶不了你!诸位相好的,恕不奉陪,我们后会有期。”立刻双筶一攻,包围圈顿见松动,银蝠如飞地窜入森林,落荒而逃。 方才李天波冒死冲到山脚,击倒官军指挥,打溃炮兵,众掌门人方能逃下山。喻通海等顾不得银蝠,急和无为君等会合,并力夺路,一起东奔西逃。此时官兵大队已乱,围不住无为君一伙人,被他们转眼溜出数十里地外,逃出去了。 一行人摸到郿坞,已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无为君道:“幸亏子虚观两名道友已提前离开,否则必定丧生炮下。”葛澄道:“他们想必不敢回来了,不然难逃官府啰唣。”无为君叹了口气。 一行人不敢找客栈歇脚,当下韩素衣引路,穿街走巷,到一南黑大门前,上前敲门。这家的宅主姓张,叫张景田,过去也是个镖户,常走川陕一线,同峨眉派的洪于斯是连襟。张景田和韩氏兄弟是莫逆之交,和葛澄、华一鸣夫妇这些人,也都是当年江湖老友。 张景田见众人来得仓促,神色不对,心中疑惑,抱拳寒暄,请各位落座。葛澄打量着张宅道:“景田兄真会纳清福,我出家人还在江湖上混着,你倒隐居起来了。” 张景田笑道:“葛师父,我是不得已提早收市,这刀尖上的营生,我真干怕了。最后那趟镖,全靠韩掌门相助,成全我的脸面。今儿可巧,难得诸位聚这么齐,请喝茶。” 韩素衣低声对张景田说了几句话,张景田顿足道:“好险!可惜了贾掌门,我们平时还偶有来往。”忙请各个掌门宽衣、洗脸、喝茶。又摆出一桌酒席,邀客入座。韩素衣劝阻了一下,说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何况还背着嫌疑身份,不要买鱼买肉,惹人注意。张景田道:“礼不可缺。放心,我自有分寸。你们聊,我给你们巡哨。” 贾长安和马胡杨的残躯还留在熊猫坪,善后事项一时不便办理,但消息必须立即通知无影门和崆峒派,让他们预作准备,应对官府盘讯。他们幸存的各位,在此打过尖,推出新盟主后,也要立刻分手,不可聚在一起。 酒宴摆好,众人入席,推无为君上座,李天波年龄最小,叨陪末座。众人恨极了银蝠,七嘴八舌,恨不得立刻报仇。无为君道:“银蝠武艺出众,是个劲敌,咱们单枪匹马面对他,都很危险,须得齐心协力来对付。他竟敢诬陷武林九大门派掌门,也是破釜沉舟,要仗官府势力和咱们斗。”孔慕尧摇头道:“想不到,他这么没出息。” 喻通海一放酒杯道:“所以事情宜快不宜慢,这已不是武当一家清理门户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武林的安危。我们须推出新的盟主,大家都要听他调遣,谁访到银蝠的消息,都要报知盟主;应当怎样入手,也听他的安排,方不至群龙无首,各自为战。” 茅不破随即道:“如此我选无为师父做首领,我们都听他的。” 无为君摆手道:“老道不成,出谋划策或许还可以,功夫早非银蝠对手了。既然是武林盟主,这做首领的人,武功怎么也得和银蝠不相上下。” 喻通海道:“那我推峨眉派韩掌门。” 韩素衣微笑道:“我也不成,说到功夫,本来是人家手下败将。银蝠练的武当内功,深不可测,令人叹为观止。” 无为君叹道:“武当这门绝技,反成了清理败类的一道障碍。银蝠耗了半辈子,方练成此功,不想李少侠倏忽便掌握,如有神助。依老道看,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李少侠是唯一能对抗银蝠内功的人,这次也是他来子虚观救大家,他还是最早发现银蝠恶行之人,新盟主非他莫属。” 众人出乎意料,眼光齐刷刷看向李天波。李天波更是大为吃惊,急忙站起来,推辞道:“在下后生小辈,无德无能,岂能当此大任!”韩素文一鼓掌道:“着哇,自古英雄出少年。天波,你的德能,无为师父不是说了,我们也看在眼里,你还谦虚什么?” 过去韩素文并未见过李天波,只知他和若霓很好,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没想到见了面,他竟和别的姑娘在一起。韩素文不明就里,也不便问,但李天波来送信,并冒死开路的举动,已令他心折。 李天波道:“这万万不可。”华一鸣道:“确实是后生可畏,李少侠年纪轻轻,一身绝世功夫,反正我夫妻俩佩服得紧。”喻通海和孔慕尧不由点头。葛澄又将武林大会最后一晚发生的事讲出,众人更是感慨不已,以为李天波武技惊人,德才兼备,端的是新盟主的不二人选。 第88章 乡公所剑客 艾伊娜仰头望着李天波,欣喜万分,满眼都是崇敬。李天波还在逊让,喻通海道:“李少侠,这是咱们武林自己的事,你不用客气。以后该怎么做,我们可以群策群力,但你是盟主,你支派谁,谁就得干。”众人道:“对!”无为君道:“待回武当,老道便传信出去,遍告武林。” 李天波见推辞不开,只得答应下来。但他还是说自己只是临危受命,下一届武林大会之前,谁捉住银蝠,就将盟主之位让给谁。众人觉得有理,也都答应了他。 这段时间风声甚紧,大家不能聚集一处,商量酒饭后便分途行动。无为君、韩素衣、孔慕尧、华一鸣夫妇等先赶回老巢,以免官府找上门来。喻通海、茅不破、韩素文和葛澄等仍继续搜寻银蝠。李天波身负重任,不能送艾伊娜回西域了,只得向她告罪。艾伊娜嫣然笑道:“谁说我要回去?我的伤是好了不少,你的毒尚未清除,我哪能走,还得找混沌老头要解药呢。” 李天波对自己身体已浑不在乎,他只想在死前抓住银蝠,完成和若霓的共同誓愿,为武林除去一大害。他们这几人好生大胆,猜测银蝠或许还躲在汉中府,竟略加改装,径往汉中府赶去。李天波不让艾伊娜参与,艾伊娜岂肯答应,最终李天波拗不过她,只得也让她改装,男子打扮,随几人一起行动。 还没抵达汉中府,便迎面碰上了鲁少棣和范识途二人。他俩告诉李天波,混沌小四行踪已探明,他和泡泡往北奔中部县去了。鲁少棣要李天波立刻改道中部,李天波不肯,定要先搜银蝠。最后还是葛澄说,银蝠的老家就在鄜州,也是往北方向,他们先到汉中搜寻一番,如果没找着人,便到银蝠老家踩踩,正好经过中部。 鲁少棣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也可。他怕失去混沌小四踪迹,与范识途仍奔中部,只是叮嘱李天波尽快赶来。双方分手,鲁少棣心比腿还急,一路急赶,到了中部,先访客栈旅店,随后遍觅古刹旧宇。范识途道:“老镖头,这么访不对。混沌小四既然来这里,必然有落脚之处,不会待这些地方。” 一句话提醒鲁少棣,拍脑门道:“我怎么急糊涂了!果如你所说,他师徒往这儿跑,必然有秘巢,或有朋友相待。”心思一转,说道:“咱们还得去桥陵走一趟,据说那儿有个守墓人,名叫东方隐,精通武术,年轻时是个飞贼,积攒了不少财富。不过他从不承认自己会武,更不提有钱。但他常常大鱼大肉,七十多岁了,仍健步如飞,确实与寻常守墓人不同。混沌小四年轻时也在绿林混过,也许两人相识,咱们去摸摸他看。” 两人往桥陵而去,经过一片柏树林,远远可望见轩辕台,只见林中有孤零零一排房屋,正房三间,耳房两间,屋内灯火微暗,不闻人声。黄昏时分,如不是有淡淡灯光透出,根本看不出树林中有这么一排房。 范识途凑近一看,门扇大开,现出里屋一条人腿。范识途吓了一跳,骤退半步,回身向鲁少棣暗打招呼。鲁少棣也觉不对劲,立刻拔刀,四顾左右,随即上前,直袭入屋内。 里屋地上,仰面拉叉躺着一人,看相貌是个古稀老头,光着油黑的小腿,嘴角带血,身上并无其它伤痕,残息犹存。鲁少棣火速将所有房间搜了一遍,屋内凌乱不堪,显见发生过激烈打斗,地上还有数粒泡泡的弹珠。鲁少棣心头一紧,又扑到老头跟前,连唤了几声。 老头命已垂绝,只嘶吼出两个字来:“银蝠……”鲁少棣大惊,忙问道:“阁下是东方隐老前辈么?混沌小四和泡泡何在?”老头眼珠转了转,再问时,人已没气了。 鲁少棣忽地窜起来,盯住了范识途,截然道:“范师傅,你赶快原路返回,给天波他们传信,银蝠就在此处。”范识途忙道:“我立刻动身,连夜赶路。但是老镖头,你千万当心,我听说,那银蝠不是个东西……”鲁少棣掣着自己那把金背刀,锐声道:“快快快!要是混沌小四师徒出事,可就坏了!” 范识途一抱拳,转身就走,直奔离桥陵。他连夜飞驰,沿途换马留话,一刻不歇,破着两夜一日,到晨曦初露之时,抵达三原县城,和李天波一行遇个正着。 李天波等闻讯,大喜过望,让范识途留在三原休息,恢复体力。他们一行六人,快马加鞭,飞也似奔向桥陵。但鲁少棣和东方隐的尸体都已不见,也未发现银蝠的踪影。几人一直搜到中部县治,一无所得,于是商议,继续往北去鄜州,银蝠有可能回了老家。 银蝠的老家在子午岭长沟峪小武村,六人到了长沟峪,围绕小武村搜了一遍。这时村子凡是出入的地方,全都布置了卡子,阵势还不小。众人暗自吃惊,这么个山村,竟有如临大敌的气氛。 一行人伏在高粱地里,李天波不肯冒冒失失地进村,打算自己先去探探。挨到天黑,李天波同着韩素文,一前一后径投进村,守在卡子上的人一点没发现他们。 进村这一摸,方知这里联庄会的会头叫祁大爷,奚二爷,他们不久前捉住了一个悍贼,没审问出贼情来,准备着还要审。村外道上的卡子,就是联庄会布置的,一个小山村,居然号召出百十多个壮丁,打赤膊的,披短衫的,拿刀提枪,各处梭巡。 韩素文疑惑道:“莫不成是鲁镖头,叫他们捉去了?”李天波道:“如果是鲁大伯失手了,可见村里有特别棘手的点子。韩叔你看,他们这布置真不容轻视,不但有明的,还有暗的。”韩素文眉头一皱道:“不愧是银蝠的老窝子,我韩某很愿意和棘手的点子斗斗!” 李天波智勇兼备,不肯负气乱来。己方固不怕这些乡勇村丁,但惊动银蝠,让他又溜了可不妙。回到高粱地,二人将村里紧张情形说了,李天波道:“联庄会守望相助,一旦有警,必然会打搅我们做事。看这突如其来的架势,银蝠必躲在村里。大家酌量一下,该怎么动手。” 葛澄问道:“除了银蝠,村里还有其他能人没有?” 韩素文道:“有能人,且不止一个,那姓祁的、姓奚的会头,就是练家子。听说那祁大爷剑术超绝,那奚二爷还是银蝠的本家。” 喻通海重重哼了一声,道:“只要银蝠不借助官府势力,咱们就不怕他们。” 众人议定,当晚便行动。六个人分成两组,由李天波、艾伊娜和韩素文奔东村口,喻通海、茅不破和葛澄奔西村口。远处梆锣刚交三鼓,两拨人施展开轻功提纵术,一溜烟欺近小武村。 李天波这拨人,专搜鲁少棣和混沌小四师徒。小武村大约有三四百户人家,此时家家关门闭户,黑灯瞎火。只不时有联庄会壮丁,花枪上挑着灯,在村子各处巡逻。 李天波带头连跃过几处院落,前面出现一处高大房舍,虎座子门楼,高高的风火墙,墙头上筑着箭垛子。这儿街口守着十来个壮丁,皆穿青色短装号衣,打着裹腿,手持花枪,号衣上有“乡勇”二字。门道内、更道上,也有人站岗。大门左右砖墙上,挂着虎头牌,上写“公所重地”,门边是两架官街灯,灯火辉煌。 李天波低声道:“这里是乡公所,看这阵势,里面囚着人。韩叔,我俩蹚进去,娜娜给我们放风。” 前一趟,李天波和韩素文已经相度好出入之路。小武村两条大街,四条横街,一共八个路口,全把着联庄会的乡勇,看守得水泄不通。李天波一指乡公所对面民房,艾伊娜会意,立即轻身一纵,蹿上房去,随即伏在房脊后,探出半个头来窥视四周。 李天波和韩素文绕到公所一隅,略一顿足,飞上墙头。两人循墙入内,向院子里一望,里面居然昏昏沉沉,不见一个乡丁。韩素文暗暗惊讶:“外紧内松,是什么意思?难道看守的人反而都睡了?” 二人从墙上溜下来,到了平地,各处一探,不闻人声。李天波轻轻试一推门,房门竟是虚掩的,这一推,门便开了。李天波忍耐不住,嗖的窜进去。韩素文觉得他进得太猛,心中着急,不便发声,提着刀在门口暗处,给他观望风色。 李天波到屋内定睛一看,只有个小媳妇捆在那里,嘴已被堵上。李天波解了她绑绳,取出口中毛巾。小媳妇手上脸上全是伤,呻吟了几声,李天波问她话,她吭哧了半天,方颤颤抖抖地道:“婆婆……说我中邪……克死公公……”说着又半昏过去。 李天波无奈,只得将小媳妇抱出房。韩素文一愣,急问道:“这是怎的回事?”李天波道:“房里只有这一人。”话音刚落,乡公所里一个声音大喝道:“什么人?”更道上忽然跳下七、八个人,身法倒也利落,院子里也蹿出十几个壮丁,操着兵刃,一拥上前。 韩素文对李天波低喝道:“你带人走!”将刀一挥,迎了过去。李天波抱着一人,毫不吃力跃上房顶。跑没多远,一片灯光中,骤见一个白衣男人,带着英挺的神气,辫子盘在脖颈上,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呼的掠上房,急截而来。 李天波往旁一闪,白衣男人的来势甚为凶猛,脚一找房脊,利剑往外一展,横斩李天波和他手中小媳妇。李天波一个旋身,被逼坠下房,落到西面一条窄巷子里。白衣男子紧跟跳下,剑光霍霍,一剑接一剑攻来。李天波随风摆柳,连闪数招,陡然打一寒噤:“这是仙宗剑法!” 白衣男人一手精湛的仙宗剑法,向李天波接连攻来。李天波说不出的诧异,抱着那小媳妇,不住地后退。 这时艾伊娜持剑赶到,从背后向白衣男人刺来。白衣男人忽地一闪身,让过艾伊娜的突袭,仍向李天波奔扑。他却小看了艾伊娜的功夫,艾伊娜剑走轻盈,赶上一招,剑尖直划向白衣男人颈项。 白衣男人听到利刃劈风,暗吃一惊,想不到这少女剑法如此之快,这才身体一旋,迎战艾伊娜。李天波急将小媳妇放在暗处,然后一转身,连人带剑,直冲到白衣男人身畔。 白衣男人立刻伏腰侧身,剑快如风,往后面一撩,紧接着一长身,让招进招,剑尖斜扎艾伊娜。李天波倏然一剑邀过去,白衣男人一退步,扎艾伊娜的一招顿时走空。 白衣男人眉毛一挑,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来意?要来借盘缠,得先过我祁某人这关;要来寻仇,小武村地处荒僻,和江湖无涉,没你们要找的人。”李天波恍然道:“你姓祁?你就是联庄会的会首?” 祁会长傲然道:“不错,在下祁无痕,只管联庄会守望相助,别的事都不管。”李天波道:“乡公所关的那小姑娘,怎么碍着你们守望相助了?”祁无痕瞪眼道:“你小子是来管闲事的?那可不是小姑娘,是奚大爷家的童养媳,从小就顽皮,不听公婆的话。前几日,和婆婆顶嘴,气死公公,所以被禁在乡公所,明日乡长就打禀贴,送县究问。” 李天波道:“那童养媳手上臂上全是伤,难道是你们乡公所打的?” 祁无痕道:“岂有此理!奚家小媳妇素来顽皮,常被婆家教训,和乡公所无关。”李天波忿然道:“既然是乡公所,你们就睁眼看着村里媳妇被虐待?”祁无痕厉声道:“你懂什么?奚家媳妇以下犯上,不守规矩,婆家教训一下理所应当。现在又出了人命案,奚家媳妇再脱不了干净。你们深夜闹事,莫非和那小媳妇是一伙的?” 房顶上传来韩素文的声音道:“我们和奚家媳妇不认识,你倒像同银蝠是一伙的!”嗤溜蹿下平地,一缕寒风直扫向祁无痕。 第88章 乡公所剑客 艾伊娜仰头望着李天波,欣喜万分,满眼都是崇敬。李天波还在逊让,喻通海道:“李少侠,这是咱们武林自己的事,你不用客气。以后该怎么做,我们可以群策群力,但你是盟主,你支派谁,谁就得干。”众人道:“对!”无为君道:“待回武当,老道便传信出去,遍告武林。” 李天波见推辞不开,只得答应下来。但他还是说自己只是临危受命,下一届武林大会之前,谁捉住银蝠,就将盟主之位让给谁。众人觉得有理,也都答应了他。 这段时间风声甚紧,大家不能聚集一处,商量酒饭后便分途行动。无为君、韩素衣、孔慕尧、华一鸣夫妇等先赶回老巢,以免官府找上门来。喻通海、茅不破、韩素文和葛澄等仍继续搜寻银蝠。李天波身负重任,不能送艾伊娜回西域了,只得向她告罪。艾伊娜嫣然笑道:“谁说我要回去?我的伤是好了不少,你的毒尚未清除,我哪能走,还得找混沌老头要解药呢。” 李天波对自己身体已浑不在乎,他只想在死前抓住银蝠,完成和若霓的共同誓愿,为武林除去一大害。他们这几人好生大胆,猜测银蝠或许还躲在汉中府,竟略加改装,径往汉中府赶去。李天波不让艾伊娜参与,艾伊娜岂肯答应,最终李天波拗不过她,只得也让她改装,男子打扮,随几人一起行动。 还没抵达汉中府,便迎面碰上了鲁少棣和范识途二人。他俩告诉李天波,混沌小四行踪已探明,他和泡泡往北奔中部县去了。鲁少棣要李天波立刻改道中部,李天波不肯,定要先搜银蝠。最后还是葛澄说,银蝠的老家就在鄜州,也是往北方向,他们先到汉中搜寻一番,如果没找着人,便到银蝠老家踩踩,正好经过中部。 鲁少棣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也可。他怕失去混沌小四踪迹,与范识途仍奔中部,只是叮嘱李天波尽快赶来。双方分手,鲁少棣心比腿还急,一路急赶,到了中部,先访客栈旅店,随后遍觅古刹旧宇。范识途道:“老镖头,这么访不对。混沌小四既然来这里,必然有落脚之处,不会待这些地方。” 一句话提醒鲁少棣,拍脑门道:“我怎么急糊涂了!果如你所说,他师徒往这儿跑,必然有秘巢,或有朋友相待。”心思一转,说道:“咱们还得去桥陵走一趟,据说那儿有个守墓人,名叫东方隐,精通武术,年轻时是个飞贼,积攒了不少财富。不过他从不承认自己会武,更不提有钱。但他常常大鱼大肉,七十多岁了,仍健步如飞,确实与寻常守墓人不同。混沌小四年轻时也在绿林混过,也许两人相识,咱们去摸摸他看。” 两人往桥陵而去,经过一片柏树林,远远可望见轩辕台,只见林中有孤零零一排房屋,正房三间,耳房两间,屋内灯火微暗,不闻人声。黄昏时分,如不是有淡淡灯光透出,根本看不出树林中有这么一排房。 范识途凑近一看,门扇大开,现出里屋一条人腿。范识途吓了一跳,骤退半步,回身向鲁少棣暗打招呼。鲁少棣也觉不对劲,立刻拔刀,四顾左右,随即上前,直袭入屋内。 里屋地上,仰面拉叉躺着一人,看相貌是个古稀老头,光着油黑的小腿,嘴角带血,身上并无其它伤痕,残息犹存。鲁少棣火速将所有房间搜了一遍,屋内凌乱不堪,显见发生过激烈打斗,地上还有数粒泡泡的弹珠。鲁少棣心头一紧,又扑到老头跟前,连唤了几声。 老头命已垂绝,只嘶吼出两个字来:“银蝠……”鲁少棣大惊,忙问道:“阁下是东方隐老前辈么?混沌小四和泡泡何在?”老头眼珠转了转,再问时,人已没气了。 鲁少棣忽地窜起来,盯住了范识途,截然道:“范师傅,你赶快原路返回,给天波他们传信,银蝠就在此处。”范识途忙道:“我立刻动身,连夜赶路。但是老镖头,你千万当心,我听说,那银蝠不是个东西……”鲁少棣掣着自己那把金背刀,锐声道:“快快快!要是混沌小四师徒出事,可就坏了!” 范识途一抱拳,转身就走,直奔离桥陵。他连夜飞驰,沿途换马留话,一刻不歇,破着两夜一日,到晨曦初露之时,抵达三原县城,和李天波一行遇个正着。 李天波等闻讯,大喜过望,让范识途留在三原休息,恢复体力。他们一行六人,快马加鞭,飞也似奔向桥陵。但鲁少棣和东方隐的尸体都已不见,也未发现银蝠的踪影。几人一直搜到中部县治,一无所得,于是商议,继续往北去鄜州,银蝠有可能回了老家。 银蝠的老家在子午岭长沟峪小武村,六人到了长沟峪,围绕小武村搜了一遍。这时村子凡是出入的地方,全都布置了卡子,阵势还不小。众人暗自吃惊,这么个山村,竟有如临大敌的气氛。 一行人伏在高粱地里,李天波不肯冒冒失失地进村,打算自己先去探探。挨到天黑,李天波同着韩素文,一前一后径投进村,守在卡子上的人一点没发现他们。 进村这一摸,方知这里联庄会的会头叫祁大爷,奚二爷,他们不久前捉住了一个悍贼,没审问出贼情来,准备着还要审。村外道上的卡子,就是联庄会布置的,一个小山村,居然号召出百十多个壮丁,打赤膊的,披短衫的,拿刀提枪,各处梭巡。 韩素文疑惑道:“莫不成是鲁镖头,叫他们捉去了?”李天波道:“如果是鲁大伯失手了,可见村里有特别棘手的点子。韩叔你看,他们这布置真不容轻视,不但有明的,还有暗的。”韩素文眉头一皱道:“不愧是银蝠的老窝子,我韩某很愿意和棘手的点子斗斗!” 李天波智勇兼备,不肯负气乱来。己方固不怕这些乡勇村丁,但惊动银蝠,让他又溜了可不妙。回到高粱地,二人将村里紧张情形说了,李天波道:“联庄会守望相助,一旦有警,必然会打搅我们做事。看这突如其来的架势,银蝠必躲在村里。大家酌量一下,该怎么动手。” 葛澄问道:“除了银蝠,村里还有其他能人没有?” 韩素文道:“有能人,且不止一个,那姓祁的、姓奚的会头,就是练家子。听说那祁大爷剑术超绝,那奚二爷还是银蝠的本家。” 喻通海重重哼了一声,道:“只要银蝠不借助官府势力,咱们就不怕他们。” 众人议定,当晚便行动。六个人分成两组,由李天波、艾伊娜和韩素文奔东村口,喻通海、茅不破和葛澄奔西村口。远处梆锣刚交三鼓,两拨人施展开轻功提纵术,一溜烟欺近小武村。 李天波这拨人,专搜鲁少棣和混沌小四师徒。小武村大约有三四百户人家,此时家家关门闭户,黑灯瞎火。只不时有联庄会壮丁,花枪上挑着灯,在村子各处巡逻。 李天波带头连跃过几处院落,前面出现一处高大房舍,虎座子门楼,高高的风火墙,墙头上筑着箭垛子。这儿街口守着十来个壮丁,皆穿青色短装号衣,打着裹腿,手持花枪,号衣上有“乡勇”二字。门道内、更道上,也有人站岗。大门左右砖墙上,挂着虎头牌,上写“公所重地”,门边是两架官街灯,灯火辉煌。 李天波低声道:“这里是乡公所,看这阵势,里面囚着人。韩叔,我俩蹚进去,娜娜给我们放风。” 前一趟,李天波和韩素文已经相度好出入之路。小武村两条大街,四条横街,一共八个路口,全把着联庄会的乡勇,看守得水泄不通。李天波一指乡公所对面民房,艾伊娜会意,立即轻身一纵,蹿上房去,随即伏在房脊后,探出半个头来窥视四周。 李天波和韩素文绕到公所一隅,略一顿足,飞上墙头。两人循墙入内,向院子里一望,里面居然昏昏沉沉,不见一个乡丁。韩素文暗暗惊讶:“外紧内松,是什么意思?难道看守的人反而都睡了?” 二人从墙上溜下来,到了平地,各处一探,不闻人声。李天波轻轻试一推门,房门竟是虚掩的,这一推,门便开了。李天波忍耐不住,嗖的窜进去。韩素文觉得他进得太猛,心中着急,不便发声,提着刀在门口暗处,给他观望风色。 李天波到屋内定睛一看,只有个小媳妇捆在那里,嘴已被堵上。李天波解了她绑绳,取出口中毛巾。小媳妇手上脸上全是伤,呻吟了几声,李天波问她话,她吭哧了半天,方颤颤抖抖地道:“婆婆……说我中邪……克死公公……”说着又半昏过去。 李天波无奈,只得将小媳妇抱出房。韩素文一愣,急问道:“这是怎的回事?”李天波道:“房里只有这一人。”话音刚落,乡公所里一个声音大喝道:“什么人?”更道上忽然跳下七、八个人,身法倒也利落,院子里也蹿出十几个壮丁,操着兵刃,一拥上前。 韩素文对李天波低喝道:“你带人走!”将刀一挥,迎了过去。李天波抱着一人,毫不吃力跃上房顶。跑没多远,一片灯光中,骤见一个白衣男人,带着英挺的神气,辫子盘在脖颈上,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呼的掠上房,急截而来。 李天波往旁一闪,白衣男人的来势甚为凶猛,脚一找房脊,利剑往外一展,横斩李天波和他手中小媳妇。李天波一个旋身,被逼坠下房,落到西面一条窄巷子里。白衣男子紧跟跳下,剑光霍霍,一剑接一剑攻来。李天波随风摆柳,连闪数招,陡然打一寒噤:“这是仙宗剑法!” 白衣男人一手精湛的仙宗剑法,向李天波接连攻来。李天波说不出的诧异,抱着那小媳妇,不住地后退。 这时艾伊娜持剑赶到,从背后向白衣男人刺来。白衣男人忽地一闪身,让过艾伊娜的突袭,仍向李天波奔扑。他却小看了艾伊娜的功夫,艾伊娜剑走轻盈,赶上一招,剑尖直划向白衣男人颈项。 白衣男人听到利刃劈风,暗吃一惊,想不到这少女剑法如此之快,这才身体一旋,迎战艾伊娜。李天波急将小媳妇放在暗处,然后一转身,连人带剑,直冲到白衣男人身畔。 白衣男人立刻伏腰侧身,剑快如风,往后面一撩,紧接着一长身,让招进招,剑尖斜扎艾伊娜。李天波倏然一剑邀过去,白衣男人一退步,扎艾伊娜的一招顿时走空。 白衣男人眉毛一挑,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来意?要来借盘缠,得先过我祁某人这关;要来寻仇,小武村地处荒僻,和江湖无涉,没你们要找的人。”李天波恍然道:“你姓祁?你就是联庄会的会首?” 祁会长傲然道:“不错,在下祁无痕,只管联庄会守望相助,别的事都不管。”李天波道:“乡公所关的那小姑娘,怎么碍着你们守望相助了?”祁无痕瞪眼道:“你小子是来管闲事的?那可不是小姑娘,是奚大爷家的童养媳,从小就顽皮,不听公婆的话。前几日,和婆婆顶嘴,气死公公,所以被禁在乡公所,明日乡长就打禀贴,送县究问。” 李天波道:“那童养媳手上臂上全是伤,难道是你们乡公所打的?” 祁无痕道:“岂有此理!奚家小媳妇素来顽皮,常被婆家教训,和乡公所无关。”李天波忿然道:“既然是乡公所,你们就睁眼看着村里媳妇被虐待?”祁无痕厉声道:“你懂什么?奚家媳妇以下犯上,不守规矩,婆家教训一下理所应当。现在又出了人命案,奚家媳妇再脱不了干净。你们深夜闹事,莫非和那小媳妇是一伙的?” 房顶上传来韩素文的声音道:“我们和奚家媳妇不认识,你倒像同银蝠是一伙的!”嗤溜蹿下平地,一缕寒风直扫向祁无痕。 第89章 无情质无益 李天波叫道:“这位祁爷使的是仙宗剑法!”韩素文立刻凝步,微微一愣道:“这怎可能?”祁无痕一挺剑,嗖的一个箭步跳上前,猛攻韩素文,喝道:“就使仙宗剑,你能怎样?看祁大爷怎么对付你!” 韩素文怒骂道:“呸,好个奴才,你也配使仙宗剑?”刀一挥,和祁无痕激斗起来。此时联庄会的一伙乡勇从巷口奔来,李天波道:“师姑,你保护那姑娘。”一横剑,扼住来路。 乡勇们刀枪齐举,李天波剑疾如风,为首一人先被他撩倒,回手又一撞,撞倒了一个,再往前一上,直奔后面的人打去。众人大叫,乱砍乱捅,被李天波顺枪杆刀背一路猛削,乡勇的兵器全被削飞,吓得一个个躲闪不及。突然西北角一带,铜锣敲响,人声喧成一片。祁无痕心中一动,那边是奚宅所在,也是他们窝藏银蝠的地方。祁无痕立刻思退,挺剑攒劲,往外一蹦,一抹身,往巷外便跑。韩素文竟没截住他。 韩素文大怒,紧追不放。李天波想不到暗访全变成了明访,只得叫艾伊娜将小媳妇背起。把人撂这里,难免被乡丁又抓回去。艾伊娜起先不干,李天波要亲自来背,艾伊娜这才不情不愿,背起小媳妇,跟着李天波,奔往西北方。 一口气来到西北街巷,只见人影憧憧,一个肥矮的男子,短衫敞怀,光着头,操兵刃窜上房顶,厉声吆喝手下人:“不许瞎跑!村里来贼了,你们照顾好院内各处,谨防贼人袭进来。”小媳妇害怕道:“哎哟,是我主人……他和婆婆常打我。公公占我便宜,婆婆毒死了公公,说我干的。他把我绑到乡公所……” 李天波闻言大怒,吩咐艾伊娜藏好小媳妇,自己一顺剑,垫步拧腰,跃上檐头,施轻功奔到矮胖男子身后。矮胖男子陡然察觉背后有人,急忙回头,手上红缨枪一顿乱刺,凶猛非常。但他岂是李天波对手,情知不敌,一晃手中枪,想要脱身下房。李天波哪容他走,一剑砸来,矮胖男子的枪即被磕掉。 这男子吓得身冒冷汗,转身就逃。李天波一个箭步赶来,飞起一脚,将他踢个正着。矮胖男子栽出老远,摔在房顶上。 矮胖男子家的壮丁正引颈张望隔壁动静,听到响声,窥见房上的二人,出声大喊道:“贼人攻上来了!”仓促间,拿起刀枪棍锄,往房顶奔上来。 这里的壮丁比乡公所那批乡勇人多,四面围抄,夹攻李天波。矮胖男子趁机咕噜噜一滚,就势欲下房。李天波展剑一扫,猛地一掠,扑到矮胖男子跟前,一脚踏住,翻手一剑,拍到他身上,随即将他劈胸抓起,如拎小鸡一般,呼的跳下房来。 家丁们唬得大叫道:“不得了,少掌柜被人逮住了!” 矮胖男子浑身哆嗦,没口地求饶。李天波问他姓名,原来叫奚家豹。李天波道:“姓奚的,我们专程来找银蝠。你知道他下落,痛快招出,可放你一马。” 奚家豹抖抖地道:“我不认得银蝠。”李天波冷笑道:“你们是亲戚,小武村出了这么一个大名人,你不认识?你不肯交待他下落,便交待令堂杀夫,你诬陷妻子的事。你自己的罪行,总不能说不知。”奚家豹陡一哆嗦,心想这事他都知道了,别的怕也瞒不过去,遂供出银蝠就藏在隔壁奚二爷家地窖。 突然邻舍院墙上又响起一阵骚动。原来喻通海三人硬闯奚二爷庄院,但更道上布满箭手,只要喻通海等往上一欺,便飞箭齐发,喻通海等竟无计可施。 李天波抓着奚家豹过来,将情况一说,葛澄抬头向房上单钩一指,喊道:“喂,请你们奚二爷出来答话。我们知道这里是奚二爷的家,武当逆道银蝠就躲逃在这里。江湖哪里都讲个公道,你们不要窝藏歹人。” 一个赤鼻老者探出头,接声答话道:“哼,好一句江湖哪里都讲公道!你们谁是首领?你们报个姓名来,让我奚二爷知道知道,是谁来小武村滋事杀人,找武当掌门的麻烦。” 葛澄道:“你问我们么?我们都是武林中人,特来替武林主持公道,清除败类。奚二爷,你可知银蝠这些年干的缺德事?他杀同门、奸闺女、诬陷名门正派……随便一桩,都够他领罪的。你不要看他是老乡同族,便包庇他,银蝠罪行深重,谁都包庇不了。” 奚二爷道:“咦,你是个出家人,你就是武当派的人?银蝠做了什么坏事,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再说了,他犯事与我无关,你们夜袭我家,才真正像歹人。想进宅没门,等天一亮,把你们都送官法办!” 喻通海怒道:“你有本事,就下来陪太爷走上三招两式。龟缩在更道后等官府出头,算什么人物?” 奚二爷道:“想诱我开门,做梦去!” 这时韩素文追逐祁无痕,到了不远处民房屋顶,在高处看得分明,银蝠挟制着一个少女,从奚二爷家院子里一闪而过。韩素文如飞地跃下来,从狭巷扑到奚二爷家大门,对众人道:“我看见银蝠了,就在院子里,还扣着一位姑娘。” 李天波和众人私议,寻仇还在其次,先援救人质要紧。银蝠扣的必是泡泡姑娘,还有混沌小四和鲁少棣也在他掌心,生死未卜。李天波将奚家豹架到灯火所及处,喝道:“奚二爷,你瞧这是谁?” 奚二爷蓦地一惊,旁边一人失声叫道:“啊呀,是奚少爷!”这时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奔来,哭喊着儿呀,她正是奚家豹的老母,小媳妇的婆婆,听到儿子被逮,没命地跑来哀求放人。 韩素文高声道:“奚二爷,银蝠绑了我们的朋友,我们已看见了,就在院子里。别的先不说,你叫银蝠放人,我们就放你们的人。”老妇人一听,便狂喊起来,恳求奚二爷快将人质释放,换回家豹。奚二爷也有些心慌,回头看看银蝠。银蝠伏在暗处,像猜透了奚二爷心思,沉着语调道:“二哥,别上当!他们现下投鼠忌器,一换人,他们准打进来!” 奚二爷迟疑道:“敏弟,那是你侄子,你侄子哪。大哥才走,如果家豹也叫他们毁了,老大家便没人了。” 银蝠低声道:“二哥,那老大家就成了绝户,族里谁是最近支关系,谁可承继他家产?你好好琢磨琢磨。” 奚二爷心一动,顿时不作声了。老妇人在大门外直跳脚,扯着嗓门嚷道:“二弟,你的亲侄儿,你大哥只有他一个!如今老头子见阎王去了,你得救救亲侄儿呀!”呼天呛地,哭闹不休。 喻通海激怒起来,大声催促道:“呔,小武村的会头,刚才我们说的话,你答不答应?我等没工夫跟你闲泡,你要这姓奚的不要?”说罢靠近奚家豹,钢刀一挥,似要抡刀砍下。 老妇人疯了似的扑过来,韩素文一把将她扯住,往后一拉,亢声道:“这位大婶,你可看清楚,是你们的联庄会头子不管救亲人,只管庇护坏人。坏人抓的可是个姑娘,就扣在里面。” 李天波急将喻通海一拦,仰面正要说话,忽听一声大吼,祁无痕从黑暗中跳出,挺着利剑,向韩素文斜肩带背就是一剑。 韩素文往旁一纵,喻通海已持刀扑来,刀的招数极快,向祁无痕的手臂便斫。祁无痕手疾眼快,剑往后一撤,顺势一撩手,径斩喻通海脖子。喻通海赶紧叉步,往下一矮身,剑顺着喻通海头顶抡过去。喻通海大怒,反手一刀,祁无痕随刀疾转,挺剑相还,这二人霎时杀在了一处。 喻通海暗想:这剑术真够厉害,很像绍兴钱氏仙宗门的剑法。祁无痕也认得喻通海的刀法,这是江南大洪门的招数,很难对付。祁无痕想救奚家豹,但韩素文也攻上来,和喻通海一左一右,双双拦击住他。 两下里相持不下,李天波心里很着急,唯恐鲁少棣和混沌小四师徒受伤。奚二爷也着急,生怕对方攻进来,焚杀全家。他一狠心,喝令家丁放箭,他要抛弃奚家豹,连祁无痕也不管了。他自己也将弓箭取过来,嗖的一下,正中老妇人颈背。 李天波等哗的分散开,往四面退去,挥刃磕箭。祁无痕大怒,想不到奚二爷连自己都不顾,骤下毒手。他跳出老远,瞪眼大骂道:“奚老二 ,你混蛋!我是来救你奚家孩子的,你就这样对待朋友?” 高墙上没有答话,只有箭发如雨,把祁无痕气了个半死。蓦地更道上响起一片喊杀之声,箭雨渐停。李天波扔了奚家豹,腾空跃起,几步纵上房,抢到平台更道,双目如星,只一看,血脉贲张! 平台更道上,两条袭来的人影,一个是重光,一个是若霓,剑光闪闪,分击弓箭手,奚家壮丁连有数人受伤。奚二爷暴跳如雷,弃弓拔刀,和来敌拼命。银蝠变色张目,奋身往院子里跳下,奔进侧院,捞起台阶下黑影里的泡泡,欲逃出奚宅。 若霓蜻蜓点水飘身追下,赶到银蝠面前。银蝠痛下杀手,右手掌一挥,若霓早防着他的大罗天无上心法掌力,火速一蹿,退到两三丈开外。银蝠切齿冷笑,抓着泡泡便走。 但李天波早已紧紧跟来,挡住银蝠。银蝠猛地一扑,李天波怕伤着泡泡,急忙闪身。银蝠冲进二进院,李天波和若霓急追到二进院。重光、葛澄、韩素文和艾伊娜也飞身奔到,将银蝠四下围住。银蝠环顾左右,觅定艾伊娜,立刻挥筶一冲。艾伊娜侧身避让,银蝠突围而出。 刹那间,李天波等人个个争先,又赶上前,眼见又要将银蝠围住。银蝠目露凶光,一手举起泡泡,大叫道:“李天波,你敢再追,我就杀了她!” 泡泡毫无惧色,喊道:“天波哥哥,你不要管我,救我师父!” 若霓秀眉一皱,好生疑惑,不知李天波何时认识的这个少女?她叫得这么亲昵,看来两人关系并不一般。若霓瞄了一眼艾伊娜,心里不由一哼。 众人迟疑间,银蝠一晃身跑到后院。重光擎着青霜剑,一个风驰电掣直追上去,口中喊道:“恶道,这次你逃不掉了!”银蝠见他敢上前,气冲斗牛,恨声道:“小辈张狂,不怕我杀了这小娘们?”重光佯作不在乎,冷冷地道:“她是姓李的朋友,关我甚事?我只取你狗命。” 说着话,剑光霍霍,一剑奔银蝠头顶便刺。银蝠将身形向旁一闪,用右手筶,向重光肋下便搠。重光将剑往回一抽,换式进招。银蝠心说这小子好快,向左一转,恰见若霓的利剑,轻悠悠往自己腰背“命门”穴一点。 这一招看似轻飘,实则用力既猛,手法又快,目力尤其稳准。银蝠暗吃一惊,急忙回撤。岂料重光的宝剑神出鬼没,剑尖已挑到银蝠头顶,将银簪削成两半,发髻散落。虽没伤到皮肉,却将银蝠吓了一跳。 兄妹俩剑术高强,配合得天衣无缝。银蝠手上还抓着泡泡,如果对付李天波,泡泡就是人质;如果对付重光兄妹,人质就是累赘。银蝠猛将泡泡往重光跟前撒手一推,掣出另一支青铜筶,摆筶照若霓一撩。 这一招来势甚猛,若霓提剑旋身,和飞扑而来的李天波撞个满怀。李天波一把搂住她,向旁一闪,右手剑直奔银蝠小腹扫去。这要是扫中,肚腹皆裂。银蝠身体急忙一斜,躲过了小腹,可大腿上着了一道,皮破血流。 若霓被李天波搂了个面红耳赤,倏往后一跳,离开他老远。 银蝠怒吼一声,不肯再战,撤筶向墙上一窜,上了房顶,嗖嗖几步,飞身跃到奚宅外去了。众人岂容他逃走,重光、若霓、韩素文和葛澄持刃由后面追击。李天波却不得不止步,先给泡泡解绳,然后询问她混沌小四和鲁少棣的下落。 第89章 无情质无益 李天波叫道:“这位祁爷使的是仙宗剑法!”韩素文立刻凝步,微微一愣道:“这怎可能?”祁无痕一挺剑,嗖的一个箭步跳上前,猛攻韩素文,喝道:“就使仙宗剑,你能怎样?看祁大爷怎么对付你!” 韩素文怒骂道:“呸,好个奴才,你也配使仙宗剑?”刀一挥,和祁无痕激斗起来。此时联庄会的一伙乡勇从巷口奔来,李天波道:“师姑,你保护那姑娘。”一横剑,扼住来路。 乡勇们刀枪齐举,李天波剑疾如风,为首一人先被他撩倒,回手又一撞,撞倒了一个,再往前一上,直奔后面的人打去。众人大叫,乱砍乱捅,被李天波顺枪杆刀背一路猛削,乡勇的兵器全被削飞,吓得一个个躲闪不及。突然西北角一带,铜锣敲响,人声喧成一片。祁无痕心中一动,那边是奚宅所在,也是他们窝藏银蝠的地方。祁无痕立刻思退,挺剑攒劲,往外一蹦,一抹身,往巷外便跑。韩素文竟没截住他。 韩素文大怒,紧追不放。李天波想不到暗访全变成了明访,只得叫艾伊娜将小媳妇背起。把人撂这里,难免被乡丁又抓回去。艾伊娜起先不干,李天波要亲自来背,艾伊娜这才不情不愿,背起小媳妇,跟着李天波,奔往西北方。 一口气来到西北街巷,只见人影憧憧,一个肥矮的男子,短衫敞怀,光着头,操兵刃窜上房顶,厉声吆喝手下人:“不许瞎跑!村里来贼了,你们照顾好院内各处,谨防贼人袭进来。”小媳妇害怕道:“哎哟,是我主人……他和婆婆常打我。公公占我便宜,婆婆毒死了公公,说我干的。他把我绑到乡公所……” 李天波闻言大怒,吩咐艾伊娜藏好小媳妇,自己一顺剑,垫步拧腰,跃上檐头,施轻功奔到矮胖男子身后。矮胖男子陡然察觉背后有人,急忙回头,手上红缨枪一顿乱刺,凶猛非常。但他岂是李天波对手,情知不敌,一晃手中枪,想要脱身下房。李天波哪容他走,一剑砸来,矮胖男子的枪即被磕掉。 这男子吓得身冒冷汗,转身就逃。李天波一个箭步赶来,飞起一脚,将他踢个正着。矮胖男子栽出老远,摔在房顶上。 矮胖男子家的壮丁正引颈张望隔壁动静,听到响声,窥见房上的二人,出声大喊道:“贼人攻上来了!”仓促间,拿起刀枪棍锄,往房顶奔上来。 这里的壮丁比乡公所那批乡勇人多,四面围抄,夹攻李天波。矮胖男子趁机咕噜噜一滚,就势欲下房。李天波展剑一扫,猛地一掠,扑到矮胖男子跟前,一脚踏住,翻手一剑,拍到他身上,随即将他劈胸抓起,如拎小鸡一般,呼的跳下房来。 家丁们唬得大叫道:“不得了,少掌柜被人逮住了!” 矮胖男子浑身哆嗦,没口地求饶。李天波问他姓名,原来叫奚家豹。李天波道:“姓奚的,我们专程来找银蝠。你知道他下落,痛快招出,可放你一马。” 奚家豹抖抖地道:“我不认得银蝠。”李天波冷笑道:“你们是亲戚,小武村出了这么一个大名人,你不认识?你不肯交待他下落,便交待令堂杀夫,你诬陷妻子的事。你自己的罪行,总不能说不知。”奚家豹陡一哆嗦,心想这事他都知道了,别的怕也瞒不过去,遂供出银蝠就藏在隔壁奚二爷家地窖。 突然邻舍院墙上又响起一阵骚动。原来喻通海三人硬闯奚二爷庄院,但更道上布满箭手,只要喻通海等往上一欺,便飞箭齐发,喻通海等竟无计可施。 李天波抓着奚家豹过来,将情况一说,葛澄抬头向房上单钩一指,喊道:“喂,请你们奚二爷出来答话。我们知道这里是奚二爷的家,武当逆道银蝠就躲逃在这里。江湖哪里都讲个公道,你们不要窝藏歹人。” 一个赤鼻老者探出头,接声答话道:“哼,好一句江湖哪里都讲公道!你们谁是首领?你们报个姓名来,让我奚二爷知道知道,是谁来小武村滋事杀人,找武当掌门的麻烦。” 葛澄道:“你问我们么?我们都是武林中人,特来替武林主持公道,清除败类。奚二爷,你可知银蝠这些年干的缺德事?他杀同门、奸闺女、诬陷名门正派……随便一桩,都够他领罪的。你不要看他是老乡同族,便包庇他,银蝠罪行深重,谁都包庇不了。” 奚二爷道:“咦,你是个出家人,你就是武当派的人?银蝠做了什么坏事,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再说了,他犯事与我无关,你们夜袭我家,才真正像歹人。想进宅没门,等天一亮,把你们都送官法办!” 喻通海怒道:“你有本事,就下来陪太爷走上三招两式。龟缩在更道后等官府出头,算什么人物?” 奚二爷道:“想诱我开门,做梦去!” 这时韩素文追逐祁无痕,到了不远处民房屋顶,在高处看得分明,银蝠挟制着一个少女,从奚二爷家院子里一闪而过。韩素文如飞地跃下来,从狭巷扑到奚二爷家大门,对众人道:“我看见银蝠了,就在院子里,还扣着一位姑娘。” 李天波和众人私议,寻仇还在其次,先援救人质要紧。银蝠扣的必是泡泡姑娘,还有混沌小四和鲁少棣也在他掌心,生死未卜。李天波将奚家豹架到灯火所及处,喝道:“奚二爷,你瞧这是谁?” 奚二爷蓦地一惊,旁边一人失声叫道:“啊呀,是奚少爷!”这时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奔来,哭喊着儿呀,她正是奚家豹的老母,小媳妇的婆婆,听到儿子被逮,没命地跑来哀求放人。 韩素文高声道:“奚二爷,银蝠绑了我们的朋友,我们已看见了,就在院子里。别的先不说,你叫银蝠放人,我们就放你们的人。”老妇人一听,便狂喊起来,恳求奚二爷快将人质释放,换回家豹。奚二爷也有些心慌,回头看看银蝠。银蝠伏在暗处,像猜透了奚二爷心思,沉着语调道:“二哥,别上当!他们现下投鼠忌器,一换人,他们准打进来!” 奚二爷迟疑道:“敏弟,那是你侄子,你侄子哪。大哥才走,如果家豹也叫他们毁了,老大家便没人了。” 银蝠低声道:“二哥,那老大家就成了绝户,族里谁是最近支关系,谁可承继他家产?你好好琢磨琢磨。” 奚二爷心一动,顿时不作声了。老妇人在大门外直跳脚,扯着嗓门嚷道:“二弟,你的亲侄儿,你大哥只有他一个!如今老头子见阎王去了,你得救救亲侄儿呀!”呼天呛地,哭闹不休。 喻通海激怒起来,大声催促道:“呔,小武村的会头,刚才我们说的话,你答不答应?我等没工夫跟你闲泡,你要这姓奚的不要?”说罢靠近奚家豹,钢刀一挥,似要抡刀砍下。 老妇人疯了似的扑过来,韩素文一把将她扯住,往后一拉,亢声道:“这位大婶,你可看清楚,是你们的联庄会头子不管救亲人,只管庇护坏人。坏人抓的可是个姑娘,就扣在里面。” 李天波急将喻通海一拦,仰面正要说话,忽听一声大吼,祁无痕从黑暗中跳出,挺着利剑,向韩素文斜肩带背就是一剑。 韩素文往旁一纵,喻通海已持刀扑来,刀的招数极快,向祁无痕的手臂便斫。祁无痕手疾眼快,剑往后一撤,顺势一撩手,径斩喻通海脖子。喻通海赶紧叉步,往下一矮身,剑顺着喻通海头顶抡过去。喻通海大怒,反手一刀,祁无痕随刀疾转,挺剑相还,这二人霎时杀在了一处。 喻通海暗想:这剑术真够厉害,很像绍兴钱氏仙宗门的剑法。祁无痕也认得喻通海的刀法,这是江南大洪门的招数,很难对付。祁无痕想救奚家豹,但韩素文也攻上来,和喻通海一左一右,双双拦击住他。 两下里相持不下,李天波心里很着急,唯恐鲁少棣和混沌小四师徒受伤。奚二爷也着急,生怕对方攻进来,焚杀全家。他一狠心,喝令家丁放箭,他要抛弃奚家豹,连祁无痕也不管了。他自己也将弓箭取过来,嗖的一下,正中老妇人颈背。 李天波等哗的分散开,往四面退去,挥刃磕箭。祁无痕大怒,想不到奚二爷连自己都不顾,骤下毒手。他跳出老远,瞪眼大骂道:“奚老二 ,你混蛋!我是来救你奚家孩子的,你就这样对待朋友?” 高墙上没有答话,只有箭发如雨,把祁无痕气了个半死。蓦地更道上响起一片喊杀之声,箭雨渐停。李天波扔了奚家豹,腾空跃起,几步纵上房,抢到平台更道,双目如星,只一看,血脉贲张! 平台更道上,两条袭来的人影,一个是重光,一个是若霓,剑光闪闪,分击弓箭手,奚家壮丁连有数人受伤。奚二爷暴跳如雷,弃弓拔刀,和来敌拼命。银蝠变色张目,奋身往院子里跳下,奔进侧院,捞起台阶下黑影里的泡泡,欲逃出奚宅。 若霓蜻蜓点水飘身追下,赶到银蝠面前。银蝠痛下杀手,右手掌一挥,若霓早防着他的大罗天无上心法掌力,火速一蹿,退到两三丈开外。银蝠切齿冷笑,抓着泡泡便走。 但李天波早已紧紧跟来,挡住银蝠。银蝠猛地一扑,李天波怕伤着泡泡,急忙闪身。银蝠冲进二进院,李天波和若霓急追到二进院。重光、葛澄、韩素文和艾伊娜也飞身奔到,将银蝠四下围住。银蝠环顾左右,觅定艾伊娜,立刻挥筶一冲。艾伊娜侧身避让,银蝠突围而出。 刹那间,李天波等人个个争先,又赶上前,眼见又要将银蝠围住。银蝠目露凶光,一手举起泡泡,大叫道:“李天波,你敢再追,我就杀了她!” 泡泡毫无惧色,喊道:“天波哥哥,你不要管我,救我师父!” 若霓秀眉一皱,好生疑惑,不知李天波何时认识的这个少女?她叫得这么亲昵,看来两人关系并不一般。若霓瞄了一眼艾伊娜,心里不由一哼。 众人迟疑间,银蝠一晃身跑到后院。重光擎着青霜剑,一个风驰电掣直追上去,口中喊道:“恶道,这次你逃不掉了!”银蝠见他敢上前,气冲斗牛,恨声道:“小辈张狂,不怕我杀了这小娘们?”重光佯作不在乎,冷冷地道:“她是姓李的朋友,关我甚事?我只取你狗命。” 说着话,剑光霍霍,一剑奔银蝠头顶便刺。银蝠将身形向旁一闪,用右手筶,向重光肋下便搠。重光将剑往回一抽,换式进招。银蝠心说这小子好快,向左一转,恰见若霓的利剑,轻悠悠往自己腰背“命门”穴一点。 这一招看似轻飘,实则用力既猛,手法又快,目力尤其稳准。银蝠暗吃一惊,急忙回撤。岂料重光的宝剑神出鬼没,剑尖已挑到银蝠头顶,将银簪削成两半,发髻散落。虽没伤到皮肉,却将银蝠吓了一跳。 兄妹俩剑术高强,配合得天衣无缝。银蝠手上还抓着泡泡,如果对付李天波,泡泡就是人质;如果对付重光兄妹,人质就是累赘。银蝠猛将泡泡往重光跟前撒手一推,掣出另一支青铜筶,摆筶照若霓一撩。 这一招来势甚猛,若霓提剑旋身,和飞扑而来的李天波撞个满怀。李天波一把搂住她,向旁一闪,右手剑直奔银蝠小腹扫去。这要是扫中,肚腹皆裂。银蝠身体急忙一斜,躲过了小腹,可大腿上着了一道,皮破血流。 若霓被李天波搂了个面红耳赤,倏往后一跳,离开他老远。 银蝠怒吼一声,不肯再战,撤筶向墙上一窜,上了房顶,嗖嗖几步,飞身跃到奚宅外去了。众人岂容他逃走,重光、若霓、韩素文和葛澄持刃由后面追击。李天波却不得不止步,先给泡泡解绳,然后询问她混沌小四和鲁少棣的下落。 第90章 协力讨败类 泡泡揉着手腕,眼波滟潋,隐含幽怨,说出一番话。原来,混沌小四带泡泡来桥陵找东方隐,为的是东方隐年轻时曾加入顺军,和李岩有交情。因有这层关系,混沌小四想让东方隐做媒,李天波或许会答应婚事。本来混沌小四并不知李天波底细,却是艾伊娜在晶花有洞时说漏了嘴,泡泡心细,一下记住了。 师徒找到东方隐,却不巧被银蝠撞见。银蝠惊艳于泡泡美貌,竟结果了东方隐性命,打伤混沌小四,抢走泡泡。鲁少棣前来解救,力不能敌,也差点被银蝠送入幽冥之路。如今两个前辈关在何地,泡泡也不知晓。 这时喻通海、茅不破牵制住乡丁们,且斗且走,绕着奚家乱转,不让他们搅扰这边擒拿银蝠。奚二爷在大门口,大声地呼唤,催家丁们不要追敌,回来护宅。李天波从后院冲出,专奔奚二爷而去。泡泡更是恨恼奚家幽禁自己,夺过一个乡丁的棍子,奋身打过去。 李天波飞跃到奚二爷面前,左手一抓。奚二爷翻身一刀,李天波滑步微让,倏然顺势一托,将奚二爷手臂托住,只一发力,奚二爷痛呼哎哟,钢刀脱手,人也半蹲下地。 乡丁们大哗,却不敢上前。李天波用剑比划着道:“对不住,奚二爷,我们还有两个朋友,被银蝠擒获。他们关在哪里,你说出来,我拍腿就走,决不加害你。” 奚二爷此时威风尽扫,颤声道:“这位爷,你们和银蝠的过节,我一点不知。他是本村的人,很早就外出闯荡,我们好多年都没见面了。这回他窜回来,就带着一个闺女,没有其他人,不信你问这位闺女。我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才收留他。你是江湖好汉,别伤害我一个没本领的老头子。” 李天波看了看泡泡,略一沉思,对奚二爷道:“我且当你说的实话。如果我们朋友真拘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你可是有家有业,溜不了,也躲不开。” 奚二爷一心求生,连说不敢。李天波向艾伊娜和泡泡一挥手,走了两步,又倏然转身,向奚二爷道:“令兄死得蹊跷,未必是他家童养媳干的。你先审审令侄,他一家子平常为人,想必你也心知肚明。他寡母可是被你们箭射死的。你要栽诬那童养媳,或者还放任令侄虐待她,我们就还有见面的日子!”奚二爷唯唯连声。 李天波一声招呼,叫喻通海和茅不破撤离。他当先开路,艾伊娜和泡泡跟随,喻通海与茅不破横刀断后。五个人蹿房越脊,忽高忽低,如一阵风也似,一眨眼退得没了影。 丁夜漆黑,暑气已不太蒸人。前面的重光等人追逐银蝠,一路打着火折子,却正好给后面的李天波五人做了指路灯。银蝠落荒而逃,含愧带愤,心中咒骂武当派和武林中人不依不饶,非要清理门户,将事做绝。却不曾想正是他自己事情做得太绝,才引来武林公愤。 他顺着小路穿林越岭,向花猫梁逃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望。不料他刚刚转过头来,忽见小路中间赫然站立一条人影,修长身材,把前路给截住。 银蝠一惊:“不好,还有埋伏!”抽身往旁一窜。人影噌的扑过来,冷笑道:“银蝠,颜某早等着你啦!”刀光一闪,泰山压顶的招式,照银蝠搂头便砸。银蝠一听,知来人是颜冠卿,不敢怠慢,攒劲一闪,一招“倦鸟穿林”,青铜筶向颜冠卿肘下划去。 颜冠卿见筶来得甚急,将刀一撤,随着一翻手,刀尖挑到银蝠左胳膊。银蝠也急忙撤招,一矮身,横下铁门闩。颜冠卿飘身一起,哪知银蝠招式出奇,身形往左一晃,右手筶一抡,擦着地皮,奔颜冠卿脚踝划来。颜冠卿半空中急将刀尖朝下一磕,银蝠忌惮他宝刀锋利,撤步抽身,颜冠卿才把这招化解开。 山坡树林中,二人杀了个难分难解。银蝠不愿久战,颜冠卿防着他大罗天无上心法,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分不出高低胜负。正打得激烈,前前后后聚拢来重光四人,倏地抄到银蝠身边。 银蝠顿时思退,往山上窜去。若霓刚好堵在他去路方向,长剑一挺,进刺敌人。银蝠挥动他的青铜筶,往若霓剑上一搭,发力一压,陡然翻上来,冲若霓乳下便戮。 若霓一退,重光早一领剑诀,唰的攻上前,一连三剑。银蝠见招拆招,冲开剑花,颜冠卿扑过来,大夏龙雀刀抖开了,照银蝠头顶一拍。银蝠刚一斜身,重光又一上步,青霜剑往下一划。说时迟、那时快,银蝠双手青铜筶张开一挂,一招“二郎担山”,恰挂住颜冠卿和重光的兵刃。 然而大夏龙雀刀和青霜剑乃宝刀宝剑,锋利无比,三人劲都用足,“叮当”声中,两个青铜筶皆被斩断。银蝠不由勃然大怒,扔了双筶,切齿叫道:“好快的刀剑!咱们再拼拼内力!”衣袖一鼓,颜冠卿忙喝留神,掩到若霓跟前。重光、韩素文和葛澄也不敢迫近,只能退让。银蝠呵呵冷笑,立即嗖地掠回小路,往山上疾驰。 众人复又追赶。银蝠轻功虽了得,毕竟已不年轻,腿又有伤,只走得遍体生津。颜冠卿、重光等耐力强,跑了大半夜,依旧生龙活虎一般。但他们顾忌银蝠的内功,脚下稍放慢了一点,几个转弯,相隔便五、六丈远了。银蝠提着一口长气,形如蝙蝠,飞奔上花猫梁。 临近清晨,气候寒凉,梁上云环雾锁,树木草丛,被风吹得枝叶乱摇。峭壁上的荆棘,倒吊着藤萝,远看这山梁除了来时小路,就是个绝境。银蝠是当地人,却知正东方向,可顺葛藤下去,大约半里之遥,就有一条窄径直通山下。 这时节,颜冠卿等也冲上花猫梁。重光脚程最快,一步当先,奋身扑到银蝠背后,喝道:“看砂!”银蝠知道仙宗门的铁砂难搪,横身一飘。重光却是诈喝,趁他这一顿步,长剑猛往前一突。银蝠骂道:“小子可恶!”道衣飘飘,呼的拍出一掌。重光只觉一股寒风袭到,幸亏他有所防备,闪出老远,胸口仍隐隐一痛。 这时节,李天波一拨人也奔上花猫梁。银蝠一看,怒气冲天,将身旋转,运大罗天无上心法内功,霎那间锐风刺骨,树叶簌簌,这样的掌力,别说挨上一掌,便是相距三尺,被掌风刮上,也得丧命。 梁上宽不过三、四丈,众人忙不迭闪退。论势力,银蝠是一对十;论形势,银蝠则手无寸铁。但除了李天波,武林各派包括颜冠卿,都应付不了大罗天无上心法。银蝠腾身跃向众人,怒下辣手。李天波气贯丹田,挺身迎上,拦截银蝠。 两下里抵面相对,银蝠是内力充沛,掌掌生风,招式发得又准又狠。李天波自学武当这门内功时间短,造诣远不及银蝠,只能闪展腾挪,封拦格架。就这样,银蝠冲不开他的缠斗,心中已然是又震怒、又焦躁。 泡泡只觉惊心动魄,娇喊道:“天波哥哥,进招打啊!”若霓知道李天波真实的大罗天无上心法功夫,见他只守勿攻,时间长了,必然负伤,只有其他人冒死攻上去,李天波方好趁机下手。心中作念,抓紧剑柄,身躯微微一动。哪知泡泡似乎也是如此想法,忽如飞燕惊鸿,冲入战圈。 此时银蝠和李天波动手已异常激烈,银蝠的道袍被自身内力拂得猎猎作响,招术一变,正待撒开,突见泡泡飞身奔来。银蝠双臂一抖,身子一腾,冲向泡泡,距离不远,隔空点了一点,正要发力,若霓身形巧快,从侧面攻到。银蝠倏然落地一转,掌风奔若霓袭去。 本来李天波可趁势以攻为守,拆了银蝠这一掌,但他自从上次误判,致使若霓受伤后,对若霓特别紧张。一见她危急,便慌乱失措,想也未想,横身扑到若霓身旁,猛将她一推。银蝠的掌力顿时欺到李天波身上,李天波一溜倾斜,往后撞出两三步,手中剑落地,身子已失平衡。 众人大惊,都不顾命地冲过来。银蝠一声冷笑,目吐凶光,大喝道:“挡我者死!”骤闻山梁上一个清朗之声淡淡地道:“不见得。” 众人忙一回头,但见梁上缓缓走来一人,丰姿奇俊,神韵超绝,兼具古典的倜傥和锋锐的清正,正是仙宗门掌门人允哲。重光和若霓叫了声:“爹!”银蝠不由打了个寒栗,暗叫不好。 允哲昂然与银蝠对面,双目炯炯,注视这位武当前掌门和武林前盟主。银蝠跑了大半夜,头发披散,面带杀气,状如困兽,狼狈且凶恶。允哲想到当年武当的南阳真人和四大道长,守正侠义,声名卓着,如今却出了这么一个不成人子的家伙,搅得江湖血雨腥风,何其不幸!不由微叹口气,开口道:“银蝠道长,我允哲一向不染指江湖事,但你害死内人侄女,种种所为,令人发指。允某不得不出面,问你讨个公道。今日众人为证,你有什么话辩解,尽可一吐。” 银蝠见了允哲,自觉难逃此劫,蓦地厉声大笑起来,两拳一抱,亢声道:“允掌门请了!贫道就一人两拳,武林何必摆此阵势,还惊动起允掌门大驾。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上谁无私心?谁肯为他人舍弃自己?掌门之位无端被褫夺,你们谁忍得下这口气?无为君竟发动武林讨伐我,贫道岂能坐以待毙。允掌门此来辛苦,足见看得起贫道,我这里有礼了!” 允哲冷声道:“好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闻’悖入则悖出,害人终害己’?银蝠,你自趋下流,已被武当除名,不是允某欺负南阳真人门下,今日是我为武林除害。”右手一指对面银蝠,陡然喝道:“你来!” 允哲奋发威霆,众人精神一振,银蝠竟退了半步,目眦偾张,嘶叫道:“允掌门,我赤手空拳,你仙宗门剑法厉害,你拿剑对付我,我一万世死了都喊冤。”允哲道:“你何时见我拔剑了?你尽情把你倾动武林的看家本领,大罗天无上心法施展出来,我也就这一双肉掌,来领略高明。” 银蝠顿觉有了五分把握,身躯一伏,唰的窜过来,形如鹰隼凌云,掠地一丈高,左掌从右臂下穿出打来,掌风飒飒,其势真是惊天动地,海啸山摇。 允哲见对方来势汹汹,不慌不忙脚踏实地,微一晃肩,向前一步,右掌一格银蝠左手。银蝠只觉一股浑厚无比的力道,从侧面袭来,如不撤招,左臂势将折为两段。 银蝠倏将身形一缩,允哲飕地挺身而进,仙宗拳直掏面门。银蝠急侧脸,左手一撒,横身照允哲中盘陡下重手。大罗天无上心法果然是盖世神功,允哲也不得不一闪身让招。若霓轻呼了一声,重光握了握妹妹的手道:“放心。”李天波已抓起地上的剑,紧盯着战场,准备紧急的时候,便不顾一切冲上去。 这时候,允哲走乾宫,拗步回身,突然反击一掌。银蝠本已寸步不让跟过来,谁知允哲手脚起处,虚实难测,攻防不定。银蝠一甩头,疾闪倏避。仙宗拳以绵软巧见长,允哲使出来,另有一种沉着犷厉,加上他潜心修炼数十年的挪元内功,举重若轻发招出来,甚至超越了当年李玦的功力。 允哲是第一次见识武当派的大罗天无上心法,这心法是南阳真人在四大道长遇难后,将“太虚内功”和“盘灵”的功夫糅合改进,新创出的一个独门绝技。两下里一换上招,允哲便看透银蝠的技艺,已到哪一地步。允哲不由暗赞大罗天无上心法真是名不虚传,和二三十年前的武当内功大不相同,有了惊人的提升。 两人忽起忽落,疾徐进退,各自把平生绝技施展开,撼天动地,不同凡俗。不但葛澄喻通海等看傻了眼,便是颜冠卿和李天波,也觉目不暇接,暗叫惭愧。 第90章 协力讨败类 泡泡揉着手腕,眼波滟潋,隐含幽怨,说出一番话。原来,混沌小四带泡泡来桥陵找东方隐,为的是东方隐年轻时曾加入顺军,和李岩有交情。因有这层关系,混沌小四想让东方隐做媒,李天波或许会答应婚事。本来混沌小四并不知李天波底细,却是艾伊娜在晶花有洞时说漏了嘴,泡泡心细,一下记住了。 师徒找到东方隐,却不巧被银蝠撞见。银蝠惊艳于泡泡美貌,竟结果了东方隐性命,打伤混沌小四,抢走泡泡。鲁少棣前来解救,力不能敌,也差点被银蝠送入幽冥之路。如今两个前辈关在何地,泡泡也不知晓。 这时喻通海、茅不破牵制住乡丁们,且斗且走,绕着奚家乱转,不让他们搅扰这边擒拿银蝠。奚二爷在大门口,大声地呼唤,催家丁们不要追敌,回来护宅。李天波从后院冲出,专奔奚二爷而去。泡泡更是恨恼奚家幽禁自己,夺过一个乡丁的棍子,奋身打过去。 李天波飞跃到奚二爷面前,左手一抓。奚二爷翻身一刀,李天波滑步微让,倏然顺势一托,将奚二爷手臂托住,只一发力,奚二爷痛呼哎哟,钢刀脱手,人也半蹲下地。 乡丁们大哗,却不敢上前。李天波用剑比划着道:“对不住,奚二爷,我们还有两个朋友,被银蝠擒获。他们关在哪里,你说出来,我拍腿就走,决不加害你。” 奚二爷此时威风尽扫,颤声道:“这位爷,你们和银蝠的过节,我一点不知。他是本村的人,很早就外出闯荡,我们好多年都没见面了。这回他窜回来,就带着一个闺女,没有其他人,不信你问这位闺女。我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才收留他。你是江湖好汉,别伤害我一个没本领的老头子。” 李天波看了看泡泡,略一沉思,对奚二爷道:“我且当你说的实话。如果我们朋友真拘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你可是有家有业,溜不了,也躲不开。” 奚二爷一心求生,连说不敢。李天波向艾伊娜和泡泡一挥手,走了两步,又倏然转身,向奚二爷道:“令兄死得蹊跷,未必是他家童养媳干的。你先审审令侄,他一家子平常为人,想必你也心知肚明。他寡母可是被你们箭射死的。你要栽诬那童养媳,或者还放任令侄虐待她,我们就还有见面的日子!”奚二爷唯唯连声。 李天波一声招呼,叫喻通海和茅不破撤离。他当先开路,艾伊娜和泡泡跟随,喻通海与茅不破横刀断后。五个人蹿房越脊,忽高忽低,如一阵风也似,一眨眼退得没了影。 丁夜漆黑,暑气已不太蒸人。前面的重光等人追逐银蝠,一路打着火折子,却正好给后面的李天波五人做了指路灯。银蝠落荒而逃,含愧带愤,心中咒骂武当派和武林中人不依不饶,非要清理门户,将事做绝。却不曾想正是他自己事情做得太绝,才引来武林公愤。 他顺着小路穿林越岭,向花猫梁逃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望。不料他刚刚转过头来,忽见小路中间赫然站立一条人影,修长身材,把前路给截住。 银蝠一惊:“不好,还有埋伏!”抽身往旁一窜。人影噌的扑过来,冷笑道:“银蝠,颜某早等着你啦!”刀光一闪,泰山压顶的招式,照银蝠搂头便砸。银蝠一听,知来人是颜冠卿,不敢怠慢,攒劲一闪,一招“倦鸟穿林”,青铜筶向颜冠卿肘下划去。 颜冠卿见筶来得甚急,将刀一撤,随着一翻手,刀尖挑到银蝠左胳膊。银蝠也急忙撤招,一矮身,横下铁门闩。颜冠卿飘身一起,哪知银蝠招式出奇,身形往左一晃,右手筶一抡,擦着地皮,奔颜冠卿脚踝划来。颜冠卿半空中急将刀尖朝下一磕,银蝠忌惮他宝刀锋利,撤步抽身,颜冠卿才把这招化解开。 山坡树林中,二人杀了个难分难解。银蝠不愿久战,颜冠卿防着他大罗天无上心法,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分不出高低胜负。正打得激烈,前前后后聚拢来重光四人,倏地抄到银蝠身边。 银蝠顿时思退,往山上窜去。若霓刚好堵在他去路方向,长剑一挺,进刺敌人。银蝠挥动他的青铜筶,往若霓剑上一搭,发力一压,陡然翻上来,冲若霓乳下便戮。 若霓一退,重光早一领剑诀,唰的攻上前,一连三剑。银蝠见招拆招,冲开剑花,颜冠卿扑过来,大夏龙雀刀抖开了,照银蝠头顶一拍。银蝠刚一斜身,重光又一上步,青霜剑往下一划。说时迟、那时快,银蝠双手青铜筶张开一挂,一招“二郎担山”,恰挂住颜冠卿和重光的兵刃。 然而大夏龙雀刀和青霜剑乃宝刀宝剑,锋利无比,三人劲都用足,“叮当”声中,两个青铜筶皆被斩断。银蝠不由勃然大怒,扔了双筶,切齿叫道:“好快的刀剑!咱们再拼拼内力!”衣袖一鼓,颜冠卿忙喝留神,掩到若霓跟前。重光、韩素文和葛澄也不敢迫近,只能退让。银蝠呵呵冷笑,立即嗖地掠回小路,往山上疾驰。 众人复又追赶。银蝠轻功虽了得,毕竟已不年轻,腿又有伤,只走得遍体生津。颜冠卿、重光等耐力强,跑了大半夜,依旧生龙活虎一般。但他们顾忌银蝠的内功,脚下稍放慢了一点,几个转弯,相隔便五、六丈远了。银蝠提着一口长气,形如蝙蝠,飞奔上花猫梁。 临近清晨,气候寒凉,梁上云环雾锁,树木草丛,被风吹得枝叶乱摇。峭壁上的荆棘,倒吊着藤萝,远看这山梁除了来时小路,就是个绝境。银蝠是当地人,却知正东方向,可顺葛藤下去,大约半里之遥,就有一条窄径直通山下。 这时节,颜冠卿等也冲上花猫梁。重光脚程最快,一步当先,奋身扑到银蝠背后,喝道:“看砂!”银蝠知道仙宗门的铁砂难搪,横身一飘。重光却是诈喝,趁他这一顿步,长剑猛往前一突。银蝠骂道:“小子可恶!”道衣飘飘,呼的拍出一掌。重光只觉一股寒风袭到,幸亏他有所防备,闪出老远,胸口仍隐隐一痛。 这时节,李天波一拨人也奔上花猫梁。银蝠一看,怒气冲天,将身旋转,运大罗天无上心法内功,霎那间锐风刺骨,树叶簌簌,这样的掌力,别说挨上一掌,便是相距三尺,被掌风刮上,也得丧命。 梁上宽不过三、四丈,众人忙不迭闪退。论势力,银蝠是一对十;论形势,银蝠则手无寸铁。但除了李天波,武林各派包括颜冠卿,都应付不了大罗天无上心法。银蝠腾身跃向众人,怒下辣手。李天波气贯丹田,挺身迎上,拦截银蝠。 两下里抵面相对,银蝠是内力充沛,掌掌生风,招式发得又准又狠。李天波自学武当这门内功时间短,造诣远不及银蝠,只能闪展腾挪,封拦格架。就这样,银蝠冲不开他的缠斗,心中已然是又震怒、又焦躁。 泡泡只觉惊心动魄,娇喊道:“天波哥哥,进招打啊!”若霓知道李天波真实的大罗天无上心法功夫,见他只守勿攻,时间长了,必然负伤,只有其他人冒死攻上去,李天波方好趁机下手。心中作念,抓紧剑柄,身躯微微一动。哪知泡泡似乎也是如此想法,忽如飞燕惊鸿,冲入战圈。 此时银蝠和李天波动手已异常激烈,银蝠的道袍被自身内力拂得猎猎作响,招术一变,正待撒开,突见泡泡飞身奔来。银蝠双臂一抖,身子一腾,冲向泡泡,距离不远,隔空点了一点,正要发力,若霓身形巧快,从侧面攻到。银蝠倏然落地一转,掌风奔若霓袭去。 本来李天波可趁势以攻为守,拆了银蝠这一掌,但他自从上次误判,致使若霓受伤后,对若霓特别紧张。一见她危急,便慌乱失措,想也未想,横身扑到若霓身旁,猛将她一推。银蝠的掌力顿时欺到李天波身上,李天波一溜倾斜,往后撞出两三步,手中剑落地,身子已失平衡。 众人大惊,都不顾命地冲过来。银蝠一声冷笑,目吐凶光,大喝道:“挡我者死!”骤闻山梁上一个清朗之声淡淡地道:“不见得。” 众人忙一回头,但见梁上缓缓走来一人,丰姿奇俊,神韵超绝,兼具古典的倜傥和锋锐的清正,正是仙宗门掌门人允哲。重光和若霓叫了声:“爹!”银蝠不由打了个寒栗,暗叫不好。 允哲昂然与银蝠对面,双目炯炯,注视这位武当前掌门和武林前盟主。银蝠跑了大半夜,头发披散,面带杀气,状如困兽,狼狈且凶恶。允哲想到当年武当的南阳真人和四大道长,守正侠义,声名卓着,如今却出了这么一个不成人子的家伙,搅得江湖血雨腥风,何其不幸!不由微叹口气,开口道:“银蝠道长,我允哲一向不染指江湖事,但你害死内人侄女,种种所为,令人发指。允某不得不出面,问你讨个公道。今日众人为证,你有什么话辩解,尽可一吐。” 银蝠见了允哲,自觉难逃此劫,蓦地厉声大笑起来,两拳一抱,亢声道:“允掌门请了!贫道就一人两拳,武林何必摆此阵势,还惊动起允掌门大驾。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上谁无私心?谁肯为他人舍弃自己?掌门之位无端被褫夺,你们谁忍得下这口气?无为君竟发动武林讨伐我,贫道岂能坐以待毙。允掌门此来辛苦,足见看得起贫道,我这里有礼了!” 允哲冷声道:“好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闻’悖入则悖出,害人终害己’?银蝠,你自趋下流,已被武当除名,不是允某欺负南阳真人门下,今日是我为武林除害。”右手一指对面银蝠,陡然喝道:“你来!” 允哲奋发威霆,众人精神一振,银蝠竟退了半步,目眦偾张,嘶叫道:“允掌门,我赤手空拳,你仙宗门剑法厉害,你拿剑对付我,我一万世死了都喊冤。”允哲道:“你何时见我拔剑了?你尽情把你倾动武林的看家本领,大罗天无上心法施展出来,我也就这一双肉掌,来领略高明。” 银蝠顿觉有了五分把握,身躯一伏,唰的窜过来,形如鹰隼凌云,掠地一丈高,左掌从右臂下穿出打来,掌风飒飒,其势真是惊天动地,海啸山摇。 允哲见对方来势汹汹,不慌不忙脚踏实地,微一晃肩,向前一步,右掌一格银蝠左手。银蝠只觉一股浑厚无比的力道,从侧面袭来,如不撤招,左臂势将折为两段。 银蝠倏将身形一缩,允哲飕地挺身而进,仙宗拳直掏面门。银蝠急侧脸,左手一撒,横身照允哲中盘陡下重手。大罗天无上心法果然是盖世神功,允哲也不得不一闪身让招。若霓轻呼了一声,重光握了握妹妹的手道:“放心。”李天波已抓起地上的剑,紧盯着战场,准备紧急的时候,便不顾一切冲上去。 这时候,允哲走乾宫,拗步回身,突然反击一掌。银蝠本已寸步不让跟过来,谁知允哲手脚起处,虚实难测,攻防不定。银蝠一甩头,疾闪倏避。仙宗拳以绵软巧见长,允哲使出来,另有一种沉着犷厉,加上他潜心修炼数十年的挪元内功,举重若轻发招出来,甚至超越了当年李玦的功力。 允哲是第一次见识武当派的大罗天无上心法,这心法是南阳真人在四大道长遇难后,将“太虚内功”和“盘灵”的功夫糅合改进,新创出的一个独门绝技。两下里一换上招,允哲便看透银蝠的技艺,已到哪一地步。允哲不由暗赞大罗天无上心法真是名不虚传,和二三十年前的武当内功大不相同,有了惊人的提升。 两人忽起忽落,疾徐进退,各自把平生绝技施展开,撼天动地,不同凡俗。不但葛澄喻通海等看傻了眼,便是颜冠卿和李天波,也觉目不暇接,暗叫惭愧。 第91章 川东客子事 允哲深知敌我的能力,挪元内功和大罗天无上心法相比,也要稍逊一筹,惟有掩己之短,避敌之长;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银蝠唯一的短处,是功力不如自己精纯。允哲顿将挪元内功中的全部杀气,凝于一处,气与力合,力与心合,心与意合,倏然一变式,用了招“换斗移星”。银蝠一晃头,允哲的双掌已搭到银蝠的琵琶骨上,咔嚓一声,琵琶骨便被捏碎。 银蝠惨呼一声,跌落到山梁上的草丛中,面如黑纸,两眼几乎努出眼眶外。众人欢喜不已,喻通海、茅不破等冲过来,抡刀就要结果银蝠性命。 葛澄喊道:“刀下留人!”一个飞身扑上前阻挡。允哲早拦住喻、茅二人,说道:“不要这样,他武功已废了。”喻通海道:“允掌门,你不知这厮惯用毒谋诡计暗算人,只要留他三寸气在,日后他必会报复。”葛澄道:“这个喻掌门放心,我奉师叔令,要将他押回武当,接受本门惩处。武当派不会让他再为祸武林。”喻通海仍不愿罢手,茅不破也附和他,以为银蝠罪大恶极,不如及早送他见阎王。 几人呶呶争论。泡泡也过来,俏眼狠狠瞪着银蝠,盘问混沌小四的下落。地下的银蝠忽然一耸身,猛地蹿起,拔腿便往东面绝壁冲去。喻通海等又惊又怒,急追上去。 这时允哲却不肯动手,眼看着银蝠身躯往崖壁上一坠。大家奔到崖边一看,银蝠双脚一攀藤萝,似欲滑下山崖。他三魂出窍,忘了一身武功已废,哪还有功力脚附葛藤,顿时掉了下去,摔在下面岩石上,一动不动了。 葛澄唏嘘道:“不成,我还得下去!即使是尸骨,也当带回去交给师叔。”抓住野藤正要窜下,李天波忽将他一拦道:“且慢!”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猫呼的从草丛跃出,浑身披满铜钱大小的花纹,在晨曦中发出金色光芒,动作轻盈迅疾,宛如闪电在空中划过,一口扼住银蝠喉咙,转瞬将人拖入丛林中。韩素文惊呼道:“是金钱豹!” 众人不料暗处潜伏着此等猛兽,回想黑夜中追赶银蝠上花猫梁,倘使凑巧,便成了金钱豹的口中餐,不禁都感到一阵后怕。 泡泡急对李天波道:“不好不好,这下怎么寻我师父?”允哲道:“姑娘放心,银蝠所经之地我已细搜过,混沌小四被银蝠打伤,扔在距小武村五里远近,一个桥洞里,鲁镖头也在那儿。我已将他俩安置到了安全地方。” 李天波松了口气,不由喊了声:“允伯父。”允哲摇头道:“天波,你身中剧毒,毒未排尽,怎么不告诉我和你伯母?”李天波望了眼远处的若霓,她正和颜冠卿说着话,一点没往这边看。李天波低头道:“我、我没想到这毒这么厉害……”允哲正欲说什么,艾伊娜走过来,允哲遂点点头,不提这话了。 众人提防着金钱豹,结伴下山后,方告别分途。谁知一下山,若霓便不见了,颜冠卿也猝然消失。李天波心如刀绞,允哲也是皱眉,但他没说一个字,只是悄声叮嘱了重光几句,重光领令而去。 韩素文告诉允哲,小武村联庄会姓祁的会头,使的竟是仙宗剑法。允哲诧异,忙问详情。韩素文说,那人名叫祁无痕,大约六十出头,身量比常人高,口音不南不北,风度竟很俊雅,手中剑用得很熟溜,也很毒辣,确实是仙宗剑法。这点李天波也可证实。 允哲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沈宓对自己讲过,她师叔江酩酊的大徒弟,就叫这名字,当年因和良家女私奔,被师叔送了忤逆,逐出师门(详见《满地残阳》)。莫非小武村姓祁的就是此人?他原来躲到了这里? 但是允哲忙得很,他为了李天波,还得带他和泡泡去见混沌小四,一时无暇探究祁无痕的事。艾伊娜寸步不离,也跟了去。 混沌小四和鲁少棣被允哲救出,送到鄜州一个小客栈里,暂歇养伤。混沌小四和鲁少棣住一间房,混沌小四的伤很重,在床铺上躺着。侥幸鲁少棣只是受了银蝠重手法点穴,经允哲推拿解穴,已能动弹,便由他照料伤员,同时关注着客栈内外的动静。 混沌小四和泡泡见面,都觉恍如隔世,师徒二人几乎失声痛哭。两人啧啧哝哝,私语起来。允哲示意鲁少棣等,走出房间,留他师徒二人说话。没多久,泡泡遏住羞愧,出来对允哲道:“允掌门,我师父有请。”允哲点头,进入房间。 混沌小四强撑起身体,喘吁吁对允哲道:“允掌门,天波是个好孩子,况且又是你所荐,本来我应当竭力救治,然而……正因他太好了,惹得老拙动了其它念头,想必你已尽知,我实在惭愧!现在,我师徒又受你和天波救命大恩,我自当感恩图报,天波的毒伤,我一定给他治好。” 允哲微笑道:“江湖上陌路相助的事太多了,何况你师徒对天波的恩情,我也毕生衔戴,区区援手,何屑挂齿。不过天波与舍下一家情逾骨肉,我就求个情,奉烦你老妙手回春,将他彻底治愈。” 允哲不示恩硬逼,反而只念混沌小四的好,话说得既爽利,又给足对方面子。混沌小四面孔泛红,抬手抱拳道:“允掌门,你我不多说了,我们心照。你就看老拙的。” 院子里,泡泡做了个手势,叫李天波靠近一点。泡泡一双盈盈秋水眼盯紧李天波,小声地道:“天波哥哥,我问你一句,你可要说实话。仙宗门的掌门人千金,就是那个荷包主人?”李天波没有吭声。泡泡长叹一口气道:“这是默认了。你看她时那紧张劲儿,我就全明白了。” 泡泡咬着嘴唇,回思了片刻,苦笑道:“她果然是娇媚绝伦、无一不好的大美人儿。她的家世又那么显耀,难怪艾伊娜和我优劣相形,都入不了你法眼呢。” 李天波有些嗔怒道:“这又不是选美,也不是选门第。感情的事,要来便来的。”他顿了一下,看着泡泡,诚挚地道:“泡泡妹妹,你还小,我算不了什么。以后你定会遇见疼你、爱你的有缘人。”泡泡不由啐道:“你都说感情的事,说来便来。难道你就是真情实意,我只是冒热气?” 她赌气走开,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冷笑道:“你放心,我师父会治好你,让你和她花好月圆。不过,你别拿我当小孩子,我绝不是一冲耍脾气,但我也不会像艾伊娜那般痴缠,变着法地央求你。天长地久,谁知道最后会怎样。” 数日后,李天波和艾伊娜离开鄜州,往西而行。鲁少棣自回永昌车马行,允哲与他执手而别,然后转赴河南,去与重光碰头。父子俩都怕若霓和颜冠卿厮混在一起,惹祸上身。为了李天波身上的余毒,混沌小四很抱歉,特意留赠了解毒之药。允哲给他师徒雇好马车,就由鄜州,返回紫柏山。 艾伊娜见李天波转危为安,芳心甚喜,但想到意中人可能与若霓破镜重圆,又黛眉紧蹙,伤心起来。她见李天波急着送自己回西域,便故意磨蹭,总之是不想和他分手,更不愿他掉头去找若霓。李天波呼唤她道:“娜娜你跟上,这么走,两三月的工夫都到不了哈密。” 艾伊娜立刻道:“真个你这么急?你是不是以为,两三月到哈密,一切便完结,可随心所欲了?别忘了,你发誓活一天,便照顾我一天,永不离开我。这些话,我都记着呢。” 李天波一勒马缰,沉默半晌,低声道:“当初那种情形……”正要往下说,艾伊娜用鼻孔哼了一声道:“李大侠,誓言就是誓言,你可别耍我。什么这情形那情形,你是武林盟主,说话算话,绝不能失信。你不想做银蝠第二?” 李天波陡然动怒,凝视艾伊娜,决绝地道:“你要这样?我身心都惦记着别人,即使你不放手,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一说,艾伊娜蓦地面红耳赤,锐声叫道:“好你个无赖,今日终于招了!真的没意思,本姑娘也没意思,也不怕没意思,咱们就耗耗看!”一打马,飞奔到前头去了。 刚到陇西,迎头遇上了玉千叠。艾伊娜见到母亲,一阵心酸,涕零如雨。玉千叠早已后悔当初棒打鸳鸯,对女儿这次溜走,并未严责。她心里也隐隐期盼,李天波能回心转意。 但翘盼日久,没候到佳音,反而收到夔门公孙派的求援信。玉千叠念及同门之情,急忙策马奔来。李天波不觉疑惑,在晶花有洞时,巴夫人并未透露,他们有事需要求助。 玉千叠惊闻爱徒李凌霜殒命,好生悲恸。对允哲用挪元内功治好艾伊娜,玉千叠感激之余,却颇有些难为情,觉得这样一来,即便李天波勉允婚事,把若霓扔在一边,也是窘事。 玉千叠率艾伊娜和李天波,转奔陇南,驰往川东。一路上,看见不下四五户人家,举家迁徙四川。原来,蜀地经明末清初兵燹之后,荒凉残破,田地大多荒置,呈现出虎印狼蹄多于人迹的景象,人口稀如晨星。在康熙七年时,四川巡抚张德地便向康熙上了一道奏折,痛陈昔日天府之地受害之烈,满目疮痍,千疮百孔。他认为惟有招徕移民开垦土地,方可重建天府,除此别无良策。 其实从顺治开始,清国即鼓励外省移民入川垦荒,凡愿入川者,将地亩给为永业。到康熙时更下诏,对移民垦荒地亩,定规五年起征税;并对滋生人口,永不加赋;各省贫民携带妻、子入蜀者,准其入籍。将招民入川、奖励垦荒,作为各级官吏的政绩考核。 除朝廷政令外,四川适宜的气候、优沃的土地,对外省无地农民也颇具吸引力。顺治、康熙两朝,朝廷两次强迫迁海,令东南濒海人家迁入内地。而各省也因战火不断,瘟疫灾荒,接踵而至,迫使灾民向适宜的土地迁移。故清国移民四川的浪潮,绵延百年,各省都有移民迁入,尤以湖广人居多,史称“湖广填四川”。 玉千叠三人策马飞奔,一路上都是丘陵山地。经过一个山口,突然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金灿灿的稻田,稻谷飘香。狭长的赤水河蜿蜒流经谷地,南岸山势崇峻,岩石呈赤红色,长满了桫椤。北岸开垦成了稻田。玉千叠不禁赞叹道:“好地方!好收成!”一打听,这里叫迟家湾,河的北岸有个迟家庄,是当地大户。夔门公孙派巴十三的宅子,距此还有十数里地。 巴宅所在白茶坡,居民不足一百户,散居在山岗上,巴家就在白茶坡最高处,有三层院落。巴氏本是川籍,明末从夔州逃往贵州,康熙年间又迁回,在这里筑宅置用,已经落户了。 巴夫人原是贵州苗人,从小习武,色艺双全,被巴十三看上,娶进门来。夫妻情感素笃,可惜巴夫人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巴秋澍。奇怪的是,巴秋澍天性不近武术,从小跟父母练功,却未得夔门公孙派的武技奥义,武功甚至逊色于他妻子郦蕊珠。 玉千叠三人直到白茶坡巴宅,下马叫门。应门的报进去,巴夫人出来迎接,巴秋澍带着伤,也上前照应。巴宅才办完巴十三丧事不久,宅内只有两个受伤弟子,大弟子乔洪霖出去办事了,整个宅子里冷冷清清,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 归座奉茶之后,巴夫人道:“想不到玉掌门来得这么快,真是为人豪爽,重情重义。我和澍儿算计日期,估摸你总还有三四日才能到。” 玉千叠看看巴秋澍,问道:“你负伤了?我看宅子里还有几个受伤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巴夫人叹了口气,巴秋澍便道:“娘,玉掌门远来辛苦,等用过饭再说,那时乔师哥也回来了。” 巴夫人点头,吩咐下人准备一桌酒席。玉千叠道:“吃饭不打紧,时间还早,巴夫人不妨将情况一说。” 第91章 川东客子事 允哲深知敌我的能力,挪元内功和大罗天无上心法相比,也要稍逊一筹,惟有掩己之短,避敌之长;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银蝠唯一的短处,是功力不如自己精纯。允哲顿将挪元内功中的全部杀气,凝于一处,气与力合,力与心合,心与意合,倏然一变式,用了招“换斗移星”。银蝠一晃头,允哲的双掌已搭到银蝠的琵琶骨上,咔嚓一声,琵琶骨便被捏碎。 银蝠惨呼一声,跌落到山梁上的草丛中,面如黑纸,两眼几乎努出眼眶外。众人欢喜不已,喻通海、茅不破等冲过来,抡刀就要结果银蝠性命。 葛澄喊道:“刀下留人!”一个飞身扑上前阻挡。允哲早拦住喻、茅二人,说道:“不要这样,他武功已废了。”喻通海道:“允掌门,你不知这厮惯用毒谋诡计暗算人,只要留他三寸气在,日后他必会报复。”葛澄道:“这个喻掌门放心,我奉师叔令,要将他押回武当,接受本门惩处。武当派不会让他再为祸武林。”喻通海仍不愿罢手,茅不破也附和他,以为银蝠罪大恶极,不如及早送他见阎王。 几人呶呶争论。泡泡也过来,俏眼狠狠瞪着银蝠,盘问混沌小四的下落。地下的银蝠忽然一耸身,猛地蹿起,拔腿便往东面绝壁冲去。喻通海等又惊又怒,急追上去。 这时允哲却不肯动手,眼看着银蝠身躯往崖壁上一坠。大家奔到崖边一看,银蝠双脚一攀藤萝,似欲滑下山崖。他三魂出窍,忘了一身武功已废,哪还有功力脚附葛藤,顿时掉了下去,摔在下面岩石上,一动不动了。 葛澄唏嘘道:“不成,我还得下去!即使是尸骨,也当带回去交给师叔。”抓住野藤正要窜下,李天波忽将他一拦道:“且慢!”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猫呼的从草丛跃出,浑身披满铜钱大小的花纹,在晨曦中发出金色光芒,动作轻盈迅疾,宛如闪电在空中划过,一口扼住银蝠喉咙,转瞬将人拖入丛林中。韩素文惊呼道:“是金钱豹!” 众人不料暗处潜伏着此等猛兽,回想黑夜中追赶银蝠上花猫梁,倘使凑巧,便成了金钱豹的口中餐,不禁都感到一阵后怕。 泡泡急对李天波道:“不好不好,这下怎么寻我师父?”允哲道:“姑娘放心,银蝠所经之地我已细搜过,混沌小四被银蝠打伤,扔在距小武村五里远近,一个桥洞里,鲁镖头也在那儿。我已将他俩安置到了安全地方。” 李天波松了口气,不由喊了声:“允伯父。”允哲摇头道:“天波,你身中剧毒,毒未排尽,怎么不告诉我和你伯母?”李天波望了眼远处的若霓,她正和颜冠卿说着话,一点没往这边看。李天波低头道:“我、我没想到这毒这么厉害……”允哲正欲说什么,艾伊娜走过来,允哲遂点点头,不提这话了。 众人提防着金钱豹,结伴下山后,方告别分途。谁知一下山,若霓便不见了,颜冠卿也猝然消失。李天波心如刀绞,允哲也是皱眉,但他没说一个字,只是悄声叮嘱了重光几句,重光领令而去。 韩素文告诉允哲,小武村联庄会姓祁的会头,使的竟是仙宗剑法。允哲诧异,忙问详情。韩素文说,那人名叫祁无痕,大约六十出头,身量比常人高,口音不南不北,风度竟很俊雅,手中剑用得很熟溜,也很毒辣,确实是仙宗剑法。这点李天波也可证实。 允哲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沈宓对自己讲过,她师叔江酩酊的大徒弟,就叫这名字,当年因和良家女私奔,被师叔送了忤逆,逐出师门(详见《满地残阳》)。莫非小武村姓祁的就是此人?他原来躲到了这里? 但是允哲忙得很,他为了李天波,还得带他和泡泡去见混沌小四,一时无暇探究祁无痕的事。艾伊娜寸步不离,也跟了去。 混沌小四和鲁少棣被允哲救出,送到鄜州一个小客栈里,暂歇养伤。混沌小四和鲁少棣住一间房,混沌小四的伤很重,在床铺上躺着。侥幸鲁少棣只是受了银蝠重手法点穴,经允哲推拿解穴,已能动弹,便由他照料伤员,同时关注着客栈内外的动静。 混沌小四和泡泡见面,都觉恍如隔世,师徒二人几乎失声痛哭。两人啧啧哝哝,私语起来。允哲示意鲁少棣等,走出房间,留他师徒二人说话。没多久,泡泡遏住羞愧,出来对允哲道:“允掌门,我师父有请。”允哲点头,进入房间。 混沌小四强撑起身体,喘吁吁对允哲道:“允掌门,天波是个好孩子,况且又是你所荐,本来我应当竭力救治,然而……正因他太好了,惹得老拙动了其它念头,想必你已尽知,我实在惭愧!现在,我师徒又受你和天波救命大恩,我自当感恩图报,天波的毒伤,我一定给他治好。” 允哲微笑道:“江湖上陌路相助的事太多了,何况你师徒对天波的恩情,我也毕生衔戴,区区援手,何屑挂齿。不过天波与舍下一家情逾骨肉,我就求个情,奉烦你老妙手回春,将他彻底治愈。” 允哲不示恩硬逼,反而只念混沌小四的好,话说得既爽利,又给足对方面子。混沌小四面孔泛红,抬手抱拳道:“允掌门,你我不多说了,我们心照。你就看老拙的。” 院子里,泡泡做了个手势,叫李天波靠近一点。泡泡一双盈盈秋水眼盯紧李天波,小声地道:“天波哥哥,我问你一句,你可要说实话。仙宗门的掌门人千金,就是那个荷包主人?”李天波没有吭声。泡泡长叹一口气道:“这是默认了。你看她时那紧张劲儿,我就全明白了。” 泡泡咬着嘴唇,回思了片刻,苦笑道:“她果然是娇媚绝伦、无一不好的大美人儿。她的家世又那么显耀,难怪艾伊娜和我优劣相形,都入不了你法眼呢。” 李天波有些嗔怒道:“这又不是选美,也不是选门第。感情的事,要来便来的。”他顿了一下,看着泡泡,诚挚地道:“泡泡妹妹,你还小,我算不了什么。以后你定会遇见疼你、爱你的有缘人。”泡泡不由啐道:“你都说感情的事,说来便来。难道你就是真情实意,我只是冒热气?” 她赌气走开,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冷笑道:“你放心,我师父会治好你,让你和她花好月圆。不过,你别拿我当小孩子,我绝不是一冲耍脾气,但我也不会像艾伊娜那般痴缠,变着法地央求你。天长地久,谁知道最后会怎样。” 数日后,李天波和艾伊娜离开鄜州,往西而行。鲁少棣自回永昌车马行,允哲与他执手而别,然后转赴河南,去与重光碰头。父子俩都怕若霓和颜冠卿厮混在一起,惹祸上身。为了李天波身上的余毒,混沌小四很抱歉,特意留赠了解毒之药。允哲给他师徒雇好马车,就由鄜州,返回紫柏山。 艾伊娜见李天波转危为安,芳心甚喜,但想到意中人可能与若霓破镜重圆,又黛眉紧蹙,伤心起来。她见李天波急着送自己回西域,便故意磨蹭,总之是不想和他分手,更不愿他掉头去找若霓。李天波呼唤她道:“娜娜你跟上,这么走,两三月的工夫都到不了哈密。” 艾伊娜立刻道:“真个你这么急?你是不是以为,两三月到哈密,一切便完结,可随心所欲了?别忘了,你发誓活一天,便照顾我一天,永不离开我。这些话,我都记着呢。” 李天波一勒马缰,沉默半晌,低声道:“当初那种情形……”正要往下说,艾伊娜用鼻孔哼了一声道:“李大侠,誓言就是誓言,你可别耍我。什么这情形那情形,你是武林盟主,说话算话,绝不能失信。你不想做银蝠第二?” 李天波陡然动怒,凝视艾伊娜,决绝地道:“你要这样?我身心都惦记着别人,即使你不放手,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一说,艾伊娜蓦地面红耳赤,锐声叫道:“好你个无赖,今日终于招了!真的没意思,本姑娘也没意思,也不怕没意思,咱们就耗耗看!”一打马,飞奔到前头去了。 刚到陇西,迎头遇上了玉千叠。艾伊娜见到母亲,一阵心酸,涕零如雨。玉千叠早已后悔当初棒打鸳鸯,对女儿这次溜走,并未严责。她心里也隐隐期盼,李天波能回心转意。 但翘盼日久,没候到佳音,反而收到夔门公孙派的求援信。玉千叠念及同门之情,急忙策马奔来。李天波不觉疑惑,在晶花有洞时,巴夫人并未透露,他们有事需要求助。 玉千叠惊闻爱徒李凌霜殒命,好生悲恸。对允哲用挪元内功治好艾伊娜,玉千叠感激之余,却颇有些难为情,觉得这样一来,即便李天波勉允婚事,把若霓扔在一边,也是窘事。 玉千叠率艾伊娜和李天波,转奔陇南,驰往川东。一路上,看见不下四五户人家,举家迁徙四川。原来,蜀地经明末清初兵燹之后,荒凉残破,田地大多荒置,呈现出虎印狼蹄多于人迹的景象,人口稀如晨星。在康熙七年时,四川巡抚张德地便向康熙上了一道奏折,痛陈昔日天府之地受害之烈,满目疮痍,千疮百孔。他认为惟有招徕移民开垦土地,方可重建天府,除此别无良策。 其实从顺治开始,清国即鼓励外省移民入川垦荒,凡愿入川者,将地亩给为永业。到康熙时更下诏,对移民垦荒地亩,定规五年起征税;并对滋生人口,永不加赋;各省贫民携带妻、子入蜀者,准其入籍。将招民入川、奖励垦荒,作为各级官吏的政绩考核。 除朝廷政令外,四川适宜的气候、优沃的土地,对外省无地农民也颇具吸引力。顺治、康熙两朝,朝廷两次强迫迁海,令东南濒海人家迁入内地。而各省也因战火不断,瘟疫灾荒,接踵而至,迫使灾民向适宜的土地迁移。故清国移民四川的浪潮,绵延百年,各省都有移民迁入,尤以湖广人居多,史称“湖广填四川”。 玉千叠三人策马飞奔,一路上都是丘陵山地。经过一个山口,突然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金灿灿的稻田,稻谷飘香。狭长的赤水河蜿蜒流经谷地,南岸山势崇峻,岩石呈赤红色,长满了桫椤。北岸开垦成了稻田。玉千叠不禁赞叹道:“好地方!好收成!”一打听,这里叫迟家湾,河的北岸有个迟家庄,是当地大户。夔门公孙派巴十三的宅子,距此还有十数里地。 巴宅所在白茶坡,居民不足一百户,散居在山岗上,巴家就在白茶坡最高处,有三层院落。巴氏本是川籍,明末从夔州逃往贵州,康熙年间又迁回,在这里筑宅置用,已经落户了。 巴夫人原是贵州苗人,从小习武,色艺双全,被巴十三看上,娶进门来。夫妻情感素笃,可惜巴夫人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巴秋澍。奇怪的是,巴秋澍天性不近武术,从小跟父母练功,却未得夔门公孙派的武技奥义,武功甚至逊色于他妻子郦蕊珠。 玉千叠三人直到白茶坡巴宅,下马叫门。应门的报进去,巴夫人出来迎接,巴秋澍带着伤,也上前照应。巴宅才办完巴十三丧事不久,宅内只有两个受伤弟子,大弟子乔洪霖出去办事了,整个宅子里冷冷清清,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 归座奉茶之后,巴夫人道:“想不到玉掌门来得这么快,真是为人豪爽,重情重义。我和澍儿算计日期,估摸你总还有三四日才能到。” 玉千叠看看巴秋澍,问道:“你负伤了?我看宅子里还有几个受伤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巴夫人叹了口气,巴秋澍便道:“娘,玉掌门远来辛苦,等用过饭再说,那时乔师哥也回来了。” 巴夫人点头,吩咐下人准备一桌酒席。玉千叠道:“吃饭不打紧,时间还早,巴夫人不妨将情况一说。” 第92章 绝技弭纷争 巴夫人见问,只得从兜里掏出几颗金弹子,递给玉千叠道:“玉掌门请看,这几月来,敝门下先后有三人死于这暗器,尤为可怕的是,一弹毙命。还有两名弟子,侥幸没死,但受了重伤。昨日澍儿也挂彩,我实在搪不住,心想夔门公孙派难道要被这弹子灭门?” 玉千叠接过金弹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艾伊娜和李天波也凑近观看。巴夫人叹道:“现在敝当家的走了,我功夫又不行,玉掌门,这事只能求你们来办。” 玉千叠将金弹子给李天波,李天波看了一会儿,给了艾伊娜,随即抬头对巴夫人道:“前辈,在紫柏山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巴夫人道:“那时当家的骤亡,我急痛交加,哪里还想到其他。” 艾伊娜向母亲道:“娘,这就是我们的金弹子。”玉千叠点点头,道:“所以我一接信,便立刻赶来。这真要是天山公孙派的人干的,我若袖手旁观,岂不成了罪人,和郦之恒一个德性了。” 巴秋澍一旁插话道:“玉掌门可有一些头绪么?” 玉千叠道:“我想到一人,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还在天波到哈密的前一年。那时我受额贝都拉所托,新收了四个徒弟,其中一人,自称少林弟子,俗名龚尚,在中原欲图反清,举事失败,逃到西域。他素仰天山的金弹子打穴功,趁此机会投我门下,学习暗器。我看他品相不俗,说话恳挚,一时大意,没有详查其底细,便收了他。” 玉千叠接着道:“我尽心教了他两三月暗器,方觉不对劲。这厮武学很精,却不全是少林功夫,有次伸手一招,露出破绽,竟然是我公孙派的武艺。照说他在公孙派习武,会公孙派武功也不足奇,但是他明明才来不久,出招却完全不像初入门径,至少也有十年以上的本门功夫。” 艾伊娜惊异道:“呀,还有这事!” 玉千叠道:“我一起疑心,这厮立即也察觉到了。我原打算稳住他,再细细盘诘他的来历,他已然仓惶而逃,走时还偷了一把金弹子。他还想偷暗器秘笈,终未成功。在永化堂治眼睛时,我曾向明慧打听,他不记得少林寺有这人。如今天山公孙派的弟子都在西域,霜儿已遇难,只有天波和娜娜在外,我想了良久,除此人之外,再无线索可寻。” 偷招是很严重的事,直等于盗用牌匾,乃武林大忌。众人猜测一回,等酒席摆好,正好乔洪霖和师弟郑翠屏匆匆回来,跑得满头大汗,带回一个可怕的消息。 原来这地方正当四川东南部,与贵州相邻,大娄山横亘在东南,山环水绕,一边是盆地,一边是高原,夹着一条赤水河。白茶坡在河西的山岗上,岗下是古醴村,和古醴村对垒的是迟家庄,就在河东面。两处山村为这条河水,纷争不断。 迟家庄内村民,并非当地土着,多是从两湖来的移民。他们逃难至此,见河东面有大片的荒地,于是引水开渠,在此种了稻田。移民似有天助,水稻年年丰收,迟家庄的村民逐渐富裕起来。 古醴村人口不多,见邻村之富,难免有些嫉妒。古醴村就有人引头哄闹,说迟家庄引水灌溉,导致河水衰减,影响河道通行,村里的货物不能及时运出。他们准备呈递公禀,向县衙告状。 谁知这事被迟家庄的人提前得知,庄里人性子暴躁,竟砸了河道上古醴村的货物,还将写状纸的秀才打了一顿。古醴村的乡民大怒,说:“你一个外来移民户,居然欺负到我原住民头上了!”遂聚集了几十名壮丁,各携农具,蜂拥到迟家庄,将稻田一顿破坏。迟家庄立刻也聚起百十号人,冲来阻拦,当日便起了一场械斗。 古醴村人少吃亏,逃回村子,越想越气,知道山岗上白茶坡的巴十三,是武林人物,身怀绝技,于是下重礼请他为本村出头。巴十三谢绝礼物,但答应出面为两方说和。迟家庄的人也隐约听过夔门公孙派大名,知道不好惹,表面赔礼,私底下不服,觉得对方欺生。 迟家庄立备资财,也出去请会武术的人来,为本庄撑腰。不久,公孙派弟子竟一个接一个,神奇死亡,都是中了暗器,连亡三人。巴十三夫妇惊骇莫名,仔细查看暗器,认出是天山的独门暗器金弹子。巴十三相信其中必有蹊跷,这才急忙写信求助玉千叠。但玉千叠赶来时,巴十三已丧命于秦岭天坦。 迟家庄的人听说巴宅出事,暗自窃喜。古醴村的人见靠山没了,又听说迟家庄勾结胥吏,反而要告他们,于是计议了一阵,说不把迟家庄的人赶出去,以后都活不下去了。迟家庄和衙门有交情,官司打不赢,不如武斗。虽然这边人少,但趁夜偷袭,打他个措手不及,定可操胜券。 但这边的计议,迟家庄又知晓了,立刻布下陷阱,守株待兔。巴秋澍率人去迟家庄刺探虚实,失手负伤,方知迟家庄确实潜有高人。这时乔洪霖又带回更惊人的情报,说迟家庄不肯坐等,他们要先下手为强,主动出击。迟家庄财大气粗,邀来了十数名会武的能人,参与斗殴,当然其中最可怕的,便是那个使金弹子的神秘人。 巴夫人立即吩咐乔洪霖,把刚探到的消息,传给古醴村,让他们戒备。跟着巴宅也调遣妥当,除伤员外,余下的十个公孙派门人全部出动。巴夫人向玉千叠拱手道:“玉掌门,你们受累偏劳。请多多保重,务必提防他们的暗器。” 玉千叠概然道:“巴夫人宽心,我们既然来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把忧患解决掉,方才罢手。”众人收拾兵刃,转眼下了山岗。 玉千叠低声对李天波道:“能将金弹子一发致命,可见对方是个劲敌,心黑手辣。你看事做事,不要贪功,千万小心。”李天波道:“你老擎好。师姑腿还不是很灵便,师祖多照顾一点。”玉千叠点头不语。 他们到了古醴村,村子里万分紧急,正在集合壮丁,赶快布置,将村子出入路口堵上。巴夫人将玉千叠师徒介绍给村里头领,寒暄片刻,公孙派一行人出了村口。走了三四里,到达一片浅滩,丛生着芦苇杂草。便见对面涌来一群人,看人数不少,肩负械斗长兵器,气势汹汹,直踏浅滩。这边古醴村的哨子看见刀矛隐隐,知道对方大队过来,忙发信号,古醴村的人也涌出村口,持械迎来。 迟家庄重金邀来的江湖人物,到了斗场,豁剌剌窜到前面,雁翅形一字排开。公孙派弟子也立刻上前,和他们对峙。玉千叠和李天波凝视对方,共计十五人,十四男一女,高高矮矮,一看就是绿林中人,但是龚尚并未现身。 巴夫人看了,心中讶异:“迟家庄从何处找来这些道上人物?他们不怕被官家知晓,前来捉拿么?难道迟家庄不怕被告通匪么?” 这时巴秋澍挺身直到对方跟前,抱拳道:“朋友请了。诸位是何方英雄?既来我古醴村赐教,请先报上万儿。” 对面为首汉子哈哈一笑,向巴秋澍道:“公孙派的掌门好年轻啊,真个是人不可貌相。迟家庄请我们来,现下我们就算是迟家庄的人,万儿来历都不必多说。打群架也好,单挑也罢,天色不早了,要动手就快动手!” 巴夫人冷冷一哼,心想这些人毕竟还是有所顾忌。 李天波在一旁道:“话不是这样说。我们练武之人固然不怕动手,但两个村子倾巢而出,械斗之后,必有死伤,事依旧未解。依我看,既然江湖中人到场,就按江湖规矩办,无须两村人群殴。不然死再多人命,也当不了什么。”巴秋澍道:“着哇!既然你们替人出头,敢不敢划出道来?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对方首领从鼻孔发出鄙夷的声音道:“我们敢替人拔闯,就能接得住。迟老爷,你看怎样?”迟家庄领头的人大声道:“赢家定规,输家执行,就这样!”迟家庄众人嚷嚷道:“对!对!谁赢了,谁说了算。” 李天波嗖的上前,朗声道:“在下姓李,专为两村和事而来,请朋友赐教。”那绿林首领当先蹿出,双手一抬,梨花枪照李天波当胸刺来。 这首领身材魁梧,武功强悍,力战无言。李天波倏一闪身,梨花枪擦身而过。跟着长枪翻江倒海,一连气就是六下。李天波接连让过,这才一摸腰间剑,唰的抽出,连翩还了三招,顿将对手打得手忙脚乱,一招闪失,李天波的剑已点到对手咽喉。这首领拼命一窜,方才避开。 岂容他们围攻李天波一人,立刻也飞截上去。迟家庄领头的振吭一呼:“冲啊!”顿时喊杀声大作。玉千叠眉毛一挑,掏出一把金弹子,唰的打过去,迟家庄乡民嗷嗷乱叫,后退不迭。李天波不想出人命,发招点到即止,否则对方哪里躲得开,三招便会毙命剑下。其实这首领功夫并不弱,他是西南有名的巨盗,名叫金丝猴杨威,领着一帮弟兄,活跃在云贵川。李天波对绿林道比较陌生,不知杨威一伙的名声。杨威也只知巴十三的名气,不晓得后起之秀李天波的厉害,待领教三招,方明白遭遇强敌。 金丝猴杨威失招大怒,一晃梨花枪,枪头所缚梨花筒骤然喷火,轰的一声发射数丈。李天波见他枪首系着火药筒,早有防备,腾身一跃,反欺到杨威身后,疾如闪电,喝道:“看招!”左手骈二指,照杨威“风府”穴点下去,霎时卸了他右肩之力。杨威拖臂急退,撤出五、六步远。 杨威手下惊呼,各奋兵刃,从左右扑入战场。夔门公孙派和艾伊娜岂容他们围攻李天波一人,立刻也飞截上去。迟家庄领头的振吭一呼:“冲啊!”顿时喊杀声大作。玉千叠眉毛一挑,掏出一把金弹子,唰的打过去,迟家庄乡民嗷嗷乱叫,后退不迭。 李天波仿佛生着三头六臂,一阵飓风也似,连连飞跃,袭遍斗场上绿林。众绿林应付不暇,纷纷跌倒。眼看杨威一伙已败,猛然间越众飞来一个黑衣人,一声不响,其快如矢,手里也握着一把金弹子,一扬手,只闻金弹破空之声。玉千叠锐喊道:“小心暗器!”同时唰唰发出金弹子,以弹拒弹。 但一瞬间,夔门公孙派弟子已有人中弹。李天波不由震怒,挥剑一挡暗器,犯险朝黑衣人扑去。这时,玉千叠也抢了上来,手指黑衣人厉声喝道:“龚尚,果然是你!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假冒少林弟子,欺骗老身,窃学绝艺,杀公孙派门人,我今日必废了你!” 龚尚冷笑道:“玉师父,天山金弹子名不虚传,我多谢你的教导。今日我们都是给人帮场,谁也不必唠叨,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玉千叠勃然大怒,正要出手,李天波叫道:“师祖,此等鼠辈,让我来收拾他。” 玉千叠把手中剑一抬,厉声道:“不!这东西必须由我来料理!”猛地一扑过去。龚尚冷笑道:“玉师父,你好剑法。在下正要领教领教你的剑法夹暗器!”也往前一凑,拔铰钢剑,照玉千叠上身便点。 两人顿时斗在一起,其余人都凝神观看。玉千叠身形快如飘风,出招凌厉无比,龚尚的剑法也很快,虚实并用。二人都持公孙剑法,一个是天山一脉夭矫洒脱,一个是洛阳一脉力大奇诡。只见剑光人影,上下翻飞,恰似骇电惊霆。 艾伊娜看得心惊肉跳,想不到姓龚的一手剑法竟然不在李天波之下,一招一式,尽展洛阳公孙剑法精华。 第92章 绝技弭纷争 巴夫人见问,只得从兜里掏出几颗金弹子,递给玉千叠道:“玉掌门请看,这几月来,敝门下先后有三人死于这暗器,尤为可怕的是,一弹毙命。还有两名弟子,侥幸没死,但受了重伤。昨日澍儿也挂彩,我实在搪不住,心想夔门公孙派难道要被这弹子灭门?” 玉千叠接过金弹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艾伊娜和李天波也凑近观看。巴夫人叹道:“现在敝当家的走了,我功夫又不行,玉掌门,这事只能求你们来办。” 玉千叠将金弹子给李天波,李天波看了一会儿,给了艾伊娜,随即抬头对巴夫人道:“前辈,在紫柏山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巴夫人道:“那时当家的骤亡,我急痛交加,哪里还想到其他。” 艾伊娜向母亲道:“娘,这就是我们的金弹子。”玉千叠点点头,道:“所以我一接信,便立刻赶来。这真要是天山公孙派的人干的,我若袖手旁观,岂不成了罪人,和郦之恒一个德性了。” 巴秋澍一旁插话道:“玉掌门可有一些头绪么?” 玉千叠道:“我想到一人,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还在天波到哈密的前一年。那时我受额贝都拉所托,新收了四个徒弟,其中一人,自称少林弟子,俗名龚尚,在中原欲图反清,举事失败,逃到西域。他素仰天山的金弹子打穴功,趁此机会投我门下,学习暗器。我看他品相不俗,说话恳挚,一时大意,没有详查其底细,便收了他。” 玉千叠接着道:“我尽心教了他两三月暗器,方觉不对劲。这厮武学很精,却不全是少林功夫,有次伸手一招,露出破绽,竟然是我公孙派的武艺。照说他在公孙派习武,会公孙派武功也不足奇,但是他明明才来不久,出招却完全不像初入门径,至少也有十年以上的本门功夫。” 艾伊娜惊异道:“呀,还有这事!” 玉千叠道:“我一起疑心,这厮立即也察觉到了。我原打算稳住他,再细细盘诘他的来历,他已然仓惶而逃,走时还偷了一把金弹子。他还想偷暗器秘笈,终未成功。在永化堂治眼睛时,我曾向明慧打听,他不记得少林寺有这人。如今天山公孙派的弟子都在西域,霜儿已遇难,只有天波和娜娜在外,我想了良久,除此人之外,再无线索可寻。” 偷招是很严重的事,直等于盗用牌匾,乃武林大忌。众人猜测一回,等酒席摆好,正好乔洪霖和师弟郑翠屏匆匆回来,跑得满头大汗,带回一个可怕的消息。 原来这地方正当四川东南部,与贵州相邻,大娄山横亘在东南,山环水绕,一边是盆地,一边是高原,夹着一条赤水河。白茶坡在河西的山岗上,岗下是古醴村,和古醴村对垒的是迟家庄,就在河东面。两处山村为这条河水,纷争不断。 迟家庄内村民,并非当地土着,多是从两湖来的移民。他们逃难至此,见河东面有大片的荒地,于是引水开渠,在此种了稻田。移民似有天助,水稻年年丰收,迟家庄的村民逐渐富裕起来。 古醴村人口不多,见邻村之富,难免有些嫉妒。古醴村就有人引头哄闹,说迟家庄引水灌溉,导致河水衰减,影响河道通行,村里的货物不能及时运出。他们准备呈递公禀,向县衙告状。 谁知这事被迟家庄的人提前得知,庄里人性子暴躁,竟砸了河道上古醴村的货物,还将写状纸的秀才打了一顿。古醴村的乡民大怒,说:“你一个外来移民户,居然欺负到我原住民头上了!”遂聚集了几十名壮丁,各携农具,蜂拥到迟家庄,将稻田一顿破坏。迟家庄立刻也聚起百十号人,冲来阻拦,当日便起了一场械斗。 古醴村人少吃亏,逃回村子,越想越气,知道山岗上白茶坡的巴十三,是武林人物,身怀绝技,于是下重礼请他为本村出头。巴十三谢绝礼物,但答应出面为两方说和。迟家庄的人也隐约听过夔门公孙派大名,知道不好惹,表面赔礼,私底下不服,觉得对方欺生。 迟家庄立备资财,也出去请会武术的人来,为本庄撑腰。不久,公孙派弟子竟一个接一个,神奇死亡,都是中了暗器,连亡三人。巴十三夫妇惊骇莫名,仔细查看暗器,认出是天山的独门暗器金弹子。巴十三相信其中必有蹊跷,这才急忙写信求助玉千叠。但玉千叠赶来时,巴十三已丧命于秦岭天坦。 迟家庄的人听说巴宅出事,暗自窃喜。古醴村的人见靠山没了,又听说迟家庄勾结胥吏,反而要告他们,于是计议了一阵,说不把迟家庄的人赶出去,以后都活不下去了。迟家庄和衙门有交情,官司打不赢,不如武斗。虽然这边人少,但趁夜偷袭,打他个措手不及,定可操胜券。 但这边的计议,迟家庄又知晓了,立刻布下陷阱,守株待兔。巴秋澍率人去迟家庄刺探虚实,失手负伤,方知迟家庄确实潜有高人。这时乔洪霖又带回更惊人的情报,说迟家庄不肯坐等,他们要先下手为强,主动出击。迟家庄财大气粗,邀来了十数名会武的能人,参与斗殴,当然其中最可怕的,便是那个使金弹子的神秘人。 巴夫人立即吩咐乔洪霖,把刚探到的消息,传给古醴村,让他们戒备。跟着巴宅也调遣妥当,除伤员外,余下的十个公孙派门人全部出动。巴夫人向玉千叠拱手道:“玉掌门,你们受累偏劳。请多多保重,务必提防他们的暗器。” 玉千叠概然道:“巴夫人宽心,我们既然来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把忧患解决掉,方才罢手。”众人收拾兵刃,转眼下了山岗。 玉千叠低声对李天波道:“能将金弹子一发致命,可见对方是个劲敌,心黑手辣。你看事做事,不要贪功,千万小心。”李天波道:“你老擎好。师姑腿还不是很灵便,师祖多照顾一点。”玉千叠点头不语。 他们到了古醴村,村子里万分紧急,正在集合壮丁,赶快布置,将村子出入路口堵上。巴夫人将玉千叠师徒介绍给村里头领,寒暄片刻,公孙派一行人出了村口。走了三四里,到达一片浅滩,丛生着芦苇杂草。便见对面涌来一群人,看人数不少,肩负械斗长兵器,气势汹汹,直踏浅滩。这边古醴村的哨子看见刀矛隐隐,知道对方大队过来,忙发信号,古醴村的人也涌出村口,持械迎来。 迟家庄重金邀来的江湖人物,到了斗场,豁剌剌窜到前面,雁翅形一字排开。公孙派弟子也立刻上前,和他们对峙。玉千叠和李天波凝视对方,共计十五人,十四男一女,高高矮矮,一看就是绿林中人,但是龚尚并未现身。 巴夫人看了,心中讶异:“迟家庄从何处找来这些道上人物?他们不怕被官家知晓,前来捉拿么?难道迟家庄不怕被告通匪么?” 这时巴秋澍挺身直到对方跟前,抱拳道:“朋友请了。诸位是何方英雄?既来我古醴村赐教,请先报上万儿。” 对面为首汉子哈哈一笑,向巴秋澍道:“公孙派的掌门好年轻啊,真个是人不可貌相。迟家庄请我们来,现下我们就算是迟家庄的人,万儿来历都不必多说。打群架也好,单挑也罢,天色不早了,要动手就快动手!” 巴夫人冷冷一哼,心想这些人毕竟还是有所顾忌。 李天波在一旁道:“话不是这样说。我们练武之人固然不怕动手,但两个村子倾巢而出,械斗之后,必有死伤,事依旧未解。依我看,既然江湖中人到场,就按江湖规矩办,无须两村人群殴。不然死再多人命,也当不了什么。”巴秋澍道:“着哇!既然你们替人出头,敢不敢划出道来?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对方首领从鼻孔发出鄙夷的声音道:“我们敢替人拔闯,就能接得住。迟老爷,你看怎样?”迟家庄领头的人大声道:“赢家定规,输家执行,就这样!”迟家庄众人嚷嚷道:“对!对!谁赢了,谁说了算。” 李天波嗖的上前,朗声道:“在下姓李,专为两村和事而来,请朋友赐教。”那绿林首领当先蹿出,双手一抬,梨花枪照李天波当胸刺来。 这首领身材魁梧,武功强悍,力战无言。李天波倏一闪身,梨花枪擦身而过。跟着长枪翻江倒海,一连气就是六下。李天波接连让过,这才一摸腰间剑,唰的抽出,连翩还了三招,顿将对手打得手忙脚乱,一招闪失,李天波的剑已点到对手咽喉。这首领拼命一窜,方才避开。 岂容他们围攻李天波一人,立刻也飞截上去。迟家庄领头的振吭一呼:“冲啊!”顿时喊杀声大作。玉千叠眉毛一挑,掏出一把金弹子,唰的打过去,迟家庄乡民嗷嗷乱叫,后退不迭。李天波不想出人命,发招点到即止,否则对方哪里躲得开,三招便会毙命剑下。其实这首领功夫并不弱,他是西南有名的巨盗,名叫金丝猴杨威,领着一帮弟兄,活跃在云贵川。李天波对绿林道比较陌生,不知杨威一伙的名声。杨威也只知巴十三的名气,不晓得后起之秀李天波的厉害,待领教三招,方明白遭遇强敌。 金丝猴杨威失招大怒,一晃梨花枪,枪头所缚梨花筒骤然喷火,轰的一声发射数丈。李天波见他枪首系着火药筒,早有防备,腾身一跃,反欺到杨威身后,疾如闪电,喝道:“看招!”左手骈二指,照杨威“风府”穴点下去,霎时卸了他右肩之力。杨威拖臂急退,撤出五、六步远。 杨威手下惊呼,各奋兵刃,从左右扑入战场。夔门公孙派和艾伊娜岂容他们围攻李天波一人,立刻也飞截上去。迟家庄领头的振吭一呼:“冲啊!”顿时喊杀声大作。玉千叠眉毛一挑,掏出一把金弹子,唰的打过去,迟家庄乡民嗷嗷乱叫,后退不迭。 李天波仿佛生着三头六臂,一阵飓风也似,连连飞跃,袭遍斗场上绿林。众绿林应付不暇,纷纷跌倒。眼看杨威一伙已败,猛然间越众飞来一个黑衣人,一声不响,其快如矢,手里也握着一把金弹子,一扬手,只闻金弹破空之声。玉千叠锐喊道:“小心暗器!”同时唰唰发出金弹子,以弹拒弹。 但一瞬间,夔门公孙派弟子已有人中弹。李天波不由震怒,挥剑一挡暗器,犯险朝黑衣人扑去。这时,玉千叠也抢了上来,手指黑衣人厉声喝道:“龚尚,果然是你!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假冒少林弟子,欺骗老身,窃学绝艺,杀公孙派门人,我今日必废了你!” 龚尚冷笑道:“玉师父,天山金弹子名不虚传,我多谢你的教导。今日我们都是给人帮场,谁也不必唠叨,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玉千叠勃然大怒,正要出手,李天波叫道:“师祖,此等鼠辈,让我来收拾他。” 玉千叠把手中剑一抬,厉声道:“不!这东西必须由我来料理!”猛地一扑过去。龚尚冷笑道:“玉师父,你好剑法。在下正要领教领教你的剑法夹暗器!”也往前一凑,拔铰钢剑,照玉千叠上身便点。 两人顿时斗在一起,其余人都凝神观看。玉千叠身形快如飘风,出招凌厉无比,龚尚的剑法也很快,虚实并用。二人都持公孙剑法,一个是天山一脉夭矫洒脱,一个是洛阳一脉力大奇诡。只见剑光人影,上下翻飞,恰似骇电惊霆。 艾伊娜看得心惊肉跳,想不到姓龚的一手剑法竟然不在李天波之下,一招一式,尽展洛阳公孙剑法精华。 第93章 接掌公孙派 忽然间,龚尚前一招并未撤出,剑锋外展,唰地往旁一扫,斩向玉千叠下盘。这招是洛阳公孙派有名的绝招,叫做“载浮载沉”。玉千叠一斜身,剑往后一打,喝道:“撒手!” “哐啷”一响,两下剑刃相碰,火星飞溅,声锐且长。龚尚的铰钢剑虽没出手,可手上蓦地一抖,他飕地往后一退,急急验看剑锋,刃已被磕伤。龚尚暗骂:“玉太婆好大的膂力!不给你颜色看看,对不起你授艺时藏招。” 当年,玉千叠对龚尚起了戒心后,便不肯将本门诀要传给他了。龚尚察觉出来,含怒生怨,深深地衔恨玉千叠,一直意欲报复。他逃回中原,投身绿林,成了江湖上的一个剧贼。这时比剑落败,他闪身一窜,虽为避敌,却已料到玉千叠必然跟到,立刻变式,左手摸了三粒金弹子,将身法略微一钝,诈招诱敌。玉千叠的剑堪堪追过来,龚尚一甩腕,三粒金弹子向玉千叠要害打至。 玉千叠的剑已削出去,听声辨音,觉得不对,情势危急来不及多想,立即变招挡暗器。谁知三粒金弹子刚被击飞,玉千叠陡觉眼前一晃,又一枚金弹子嗖的往自己“印堂”穴打来,迅如旋风。 玉千叠再要闪避,却来不及,眼看要命丧这粒金弹子之下!猛然“铮”的一响,一粒金弹子破空飞来,两弹相触,掉落尘埃。便闻李天波的声音呼叫道:“恶贼焉敢下毒手!”他一弹打掉第四粒金弹子,跟着身影矫捷,直扑向龚尚。 龚尚眼看得手,猝然来了敌人援兵,霎时大怒,甩臂拧身,金弹子嗖嗖连发。李天波在弹雨中飘飞如蛟龙,刹那间已冲到龚尚跟前。龚尚急一挥剑,李天波未容他再出剑,衣袖一荡,使出大罗天无上心法,双掌呼的推出。龚尚吭了一声,右臂随剑往旁一落,身躯不由自主转了半圈,全身顿时发麻,倒地不能动转。 迟家庄的人大惊,全都愣愣地呆在原地。李天波一指地下道:“诸位没人扶扶他么?从今后,他只能躺尸,别想用暗器杀人了。”杨威等人听了,暗吐舌头。杨威虽不认识这种掌力,但他是老江湖,知道武林中有的内功太过厉害,只要一封一架,休想逃得性命。对方既有这等武功,自己一方只能认栽。 其实,李天波还手下留情了,掌力只打出六七分,龚尚才捡回一条活命。可这一来,两边村子都震骇住了。李天波便叫两造出头的人物,坐下谈判。 迟家庄的村民悉仰水稻存活,古醴村的村民不擅种稻,由迟家庄帮开水渠,教其种稻。至于灌溉稻田影响货物运输,则由两村养稻之人,每年每户拿出钱来,给古醴村以其它为业的人,作为补偿。至于过去争斗时的旧怨,抛过不提,两村从此和解,不准再有械斗的事发生。如有械斗,即唯出头的人物是问。 两边绅士当晚谈妥,都高高兴兴签了契约书。古醴村的人尤其欢喜,本来各方面都无胜算,现下得了这么一个结果,简直是喜出望外,对公孙派尤其是李天波感激得不得了。 玉千叠对李天波也大加赞赏,思忖了一夜,第二日和巴夫人秘谈了一会儿,借巴宅点起一束香来,令艾伊娜和李天波左右侍立。玉千叠插香下拜后,便道:“你俩也来,向公孙派祖师神位,和天山支派祖师神位叩头。”艾伊娜和李天波不知其故,遵命叩拜。 礼毕,玉千叠站在香案前,谦然发话道:“我玉千叠叨列公孙门下,执掌天山一支,以公孙剑和金弹子两绝技,开门授徒。这些年我自问年老,精力日颓,早有传宗的想法。敝门公孙派,向来不是衣钵授受,依入门先后秩序传宗,而是传贤不传长……” 听到这儿,艾伊娜心里一跳。玉千叠继续道:“我玉千叠有负恩师,心余力绌,教了几个徒弟,武艺都未到精纯境界。惟有大弟子李凌霜,收了天波你这徒弟,人才可靠,武功超绝,后来居上,足可继承宗派,昌大门户。仅这一点,便令我回忆起霜儿,悲不自胜。” 李天波吃惊不小,叫道:“师祖,弟子我……绝不敢当!” 玉千叠对着他一点头,霭然道:“天波,你不要推辞,以你为掌门弟子,恰符我先师之望。过去我也把这话跟你师父提过,她深以为是。你能做武林盟主,还不能接掌我公孙派门户么?” 李天波听了这意外的师训,局促不宁,一张脸涨得通红。艾伊娜却已欣喜若狂,嫣然巧笑,含情凝睇李天波,妩媚之极。 扑咚一声,李天波骤往玉千叠身前一跪,大声道:“师祖,师门中胜过弟子的,大有人在。师姑和师叔们的剑法、暗器,都各有所长,何况师祖也并未衰老。若论持掌门户,昌大宗派,我一个后学末进,是最不相宜的。怎么说呢,掌门人的重责,还要传授技艺,指拨门人,而我身上杂有凛冽掌和武当派内功,叫我指点同门,搞不好会坏了公孙派的武功。师祖非要传宗,我看师姑比我好得多……” 玉千叠听话听音,早已揣摩出他的心思,沉默半晌,幽幽问道:“天波,这儿没有外人,你实话告诉我,你真的放不下仙宗门那闺女么?” 李天波默默无言。艾伊娜紧盯着他,粉脸渐变惨白。也就片刻,李天波抬起头,目光坚定,对玉千叠道:“师祖!自我认识霓儿后,便力誓非她不娶。我活是为她,死也为她。和她分手,个中曲折想来师祖也已知晓。望师祖成人之美,从群弟子中,另选贤者传宗。” 艾伊娜潸然泪下,一声不响冲了出去。李天波直挺挺跪着,一动不动。玉千叠心疼女儿,神情变得异常严肃,缄默无语。两人僵住了,屋里气氛沉重而压抑。若霓是李天波不可触碰的底线,他的心坚如磐石。终于,玉千叠微吁了口气,把自己的剑取下来,双手捧起,叫了声:“天波!” 她看着李天波的神色,徐徐地道:“我仔细考较过了,你的武技、人品,实在无人可媲。没想到,你学武那么有天分,那么勤奋,对师长同门那么尊敬。我只道你性子坚韧,谁知你还这么刚烈,忠贞不渝。我真是后悔过去拆散了你和娜娜!……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西域离遥迢湖确实太远,不过你放宽心,我要你执掌门户,西域的弟子,仍由我传授武功,你可在中原调停门户,光大本门技业。……” 见李天波似有话说,玉千叠把脸一绷道:“怎么,你还不以此举为然?我志决意坚,一定要传位与你,为的是本门将来。师祖的话你敢违忤?你再推辞,便是不肖了!” 停了一下,她放低声音道:“娜娜那边,我会劝慰她。你心已去,就是把你强留在西域,又有什么意思?你别烦恼,她会想明白的。来,接剑!” 这下李天波不能再犹豫,只得恭遵师命,叩头接剑。玉千叠俯身授剑,慨然道:“天波,从今起你接掌天山公孙派,受我玉千叠所托,将本门功夫在中原传播。但盼你尽职尽责,不负我的一番期待!” 李天波答应起立。门外突然走进巴夫人和巴秋澍,巴夫人道:“李掌门,昨儿我也和澍儿商议好了,我们夔门公孙派掌门已去,门户凋零,澍儿武功担不起门户责任。李掌门为人正直,实有大侠之风,我们钦敬万分,愿奉上夔门秘笈,将整个夔门公孙派也托付给你!天山、夔门两支从此合二为一,我们这里有房有地,在此一并奉上,就是李掌门在中土的家。” 不等李天波开口,巴秋澍往前一跪,双手捧上夔门公孙派的传剑和武功秘笈。李天波已然愣住了,玉千叠大喜,发话道:“天波,你还不接住?难为巴夫人母子一片苦心,两派合一,也无非叫你多担一份责,多管教几个门弟子而已。你可千万要对得住夔门的重托啊。” 李天波这才伸手接过,谦逊道:“弟子既然得邀意外的期许,惟有竭力相报,绝不辱没公孙派三字。今后还望前辈们相助弟子,力保门风,将本门武功发扬光大。” 一番答辞深得玉千叠之心,欣然点头。巴夫人立令夔门公孙派弟子前来行大礼,玉千叠也将艾伊娜拉来。艾伊娜眼眶红红的,随着众人拜礼。巴夫人道:“大礼既行,名分已定,现时起李天波就是掌我公孙两派的当家人了。你们个个都要遵从他训诫管束,如有违抗,便是叛规悖宗。你们记住了么?” 众人一齐答应。艾伊娜嘴唇微动了动,没有出声,偷瞄一眼李天波,只见他神态凝重,全没有春风得意之态。 这时郦蕊珠收到巴秋澍的信,带人从洛阳赶来援助,哪知抵拢后两村已握手言和。洛阳郦家上一辈只剩个郦当阳,脚有残疾,本来就不问江湖事。这次郦蕊珠带回父亲郦朝阳遗体,和摔成废人的表兄郦容,郦当阳更是心如槁木,丧事过后,即让郦蕊珠承袭了洛阳公孙派掌门之位,自己则封剑闭门,谁都不想见了。 郦蕊珠听说天山、夔门已两派相合,豁然开悟,与巴秋澍和婆婆商量,说洛阳长门也要加入,三派归一。玉千叠十分高兴,向巴夫人道:“我公孙派大势所趋,幸得一合,乃是我本门中天大的好事!可笑郦之恒做了一辈子的春秋大梦,却不知无才无德,是不能服众的。”巴夫人称是,并感叹了数声。 公孙派众门人在巴宅欢聚,筵罢,玉千叠向巴夫人告别,又对李天波重重嘱咐一回,随后带上艾伊娜,返回西域去了。临行时,艾伊娜到底忍不住,和李天波执手握别,泪眼婆娑,却欲哭无声。李天波见她这模样,心里也难过。艾伊娜的脾气秉性,这两年改变了不少,她以前是宁折不弯,刚直而热情,现在却越来越韧柔,越来越像若霓了。不过若霓与生俱来的恬雅,那是谁也学不来的。 李天波知道郑翠屏和三点会联系密切,遂向他打听颜冠卿的下落。据郑翠屏说,如今边疆警报吃紧,各地三点会也突然骚动起来。朝廷派兵弹压,几场血战,南方三点会被击溃,总舵主病亡。清军气焰大涨,到处捉拿会匪,北方三点会也甚危险。目前清军已搜到河南渑池,把这个北方县城,弄得鸡飞狗跳。 李天波非常担心若霓,如果她和颜冠卿在一起,被困于渑池,那就相当危险了。李天波怎么也要亲往看个究竟,方才安心。他急急辞别夔门子弟,飞马赶赴河南。 他去得是时候,也不是时候。颜冠卿果然正在渑池的老巢,和三点会友同心一意,抵抗清军。一连十多日,全都守住了。又有一队清军从北边扑来,说是剿匪,其实横肆掳掠,将渑池抢了一个空。颜冠卿带人杀出巢穴,奇袭成功,把清军抢来的财帛,夺回许多。 本来颜冠卿准备率三点会友,就此冲出县城,岂知败退的清军又勾来一支清军,人数很多,不下一、二千人,竟将县城团团围住,然后逐步收缩,把三点会友重新逼回老巢,并搬来两尊火炮。三点会老巢是个旧城堡,颜冠卿渐觉支持不住,到夜间四更后,由石枕山率二百多人,缒墙而逃。另由颜冠卿亲率四十人,开城堡大门杀出去,拼命一冲,把清军冲动,掩护石枕山等撤退。 颜冠卿率四十勇士乘马冲出城堡大门,顿时杀声不绝。这伙人相较官兵人数稀少,按说应该且战且走,他们却尽力死战,挨一刻,是一刻,好歹要挨到石枕山率领会友,全部逃出去。 血战良久,三点会友多已负伤。颜冠卿忽然觑见指挥官就在不远处,由四只官衔灯照耀,还有八名小校护卫,立即如一阵旋风,东冲一下,西冲一下,游龙般卷扑到指挥官马前。小校们来不及放箭,便被颜冠卿砍得七倒八歪。 第93章 接掌公孙派 忽然间,龚尚前一招并未撤出,剑锋外展,唰地往旁一扫,斩向玉千叠下盘。这招是洛阳公孙派有名的绝招,叫做“载浮载沉”。玉千叠一斜身,剑往后一打,喝道:“撒手!” “哐啷”一响,两下剑刃相碰,火星飞溅,声锐且长。龚尚的铰钢剑虽没出手,可手上蓦地一抖,他飕地往后一退,急急验看剑锋,刃已被磕伤。龚尚暗骂:“玉太婆好大的膂力!不给你颜色看看,对不起你授艺时藏招。” 当年,玉千叠对龚尚起了戒心后,便不肯将本门诀要传给他了。龚尚察觉出来,含怒生怨,深深地衔恨玉千叠,一直意欲报复。他逃回中原,投身绿林,成了江湖上的一个剧贼。这时比剑落败,他闪身一窜,虽为避敌,却已料到玉千叠必然跟到,立刻变式,左手摸了三粒金弹子,将身法略微一钝,诈招诱敌。玉千叠的剑堪堪追过来,龚尚一甩腕,三粒金弹子向玉千叠要害打至。 玉千叠的剑已削出去,听声辨音,觉得不对,情势危急来不及多想,立即变招挡暗器。谁知三粒金弹子刚被击飞,玉千叠陡觉眼前一晃,又一枚金弹子嗖的往自己“印堂”穴打来,迅如旋风。 玉千叠再要闪避,却来不及,眼看要命丧这粒金弹子之下!猛然“铮”的一响,一粒金弹子破空飞来,两弹相触,掉落尘埃。便闻李天波的声音呼叫道:“恶贼焉敢下毒手!”他一弹打掉第四粒金弹子,跟着身影矫捷,直扑向龚尚。 龚尚眼看得手,猝然来了敌人援兵,霎时大怒,甩臂拧身,金弹子嗖嗖连发。李天波在弹雨中飘飞如蛟龙,刹那间已冲到龚尚跟前。龚尚急一挥剑,李天波未容他再出剑,衣袖一荡,使出大罗天无上心法,双掌呼的推出。龚尚吭了一声,右臂随剑往旁一落,身躯不由自主转了半圈,全身顿时发麻,倒地不能动转。 迟家庄的人大惊,全都愣愣地呆在原地。李天波一指地下道:“诸位没人扶扶他么?从今后,他只能躺尸,别想用暗器杀人了。”杨威等人听了,暗吐舌头。杨威虽不认识这种掌力,但他是老江湖,知道武林中有的内功太过厉害,只要一封一架,休想逃得性命。对方既有这等武功,自己一方只能认栽。 其实,李天波还手下留情了,掌力只打出六七分,龚尚才捡回一条活命。可这一来,两边村子都震骇住了。李天波便叫两造出头的人物,坐下谈判。 迟家庄的村民悉仰水稻存活,古醴村的村民不擅种稻,由迟家庄帮开水渠,教其种稻。至于灌溉稻田影响货物运输,则由两村养稻之人,每年每户拿出钱来,给古醴村以其它为业的人,作为补偿。至于过去争斗时的旧怨,抛过不提,两村从此和解,不准再有械斗的事发生。如有械斗,即唯出头的人物是问。 两边绅士当晚谈妥,都高高兴兴签了契约书。古醴村的人尤其欢喜,本来各方面都无胜算,现下得了这么一个结果,简直是喜出望外,对公孙派尤其是李天波感激得不得了。 玉千叠对李天波也大加赞赏,思忖了一夜,第二日和巴夫人秘谈了一会儿,借巴宅点起一束香来,令艾伊娜和李天波左右侍立。玉千叠插香下拜后,便道:“你俩也来,向公孙派祖师神位,和天山支派祖师神位叩头。”艾伊娜和李天波不知其故,遵命叩拜。 礼毕,玉千叠站在香案前,谦然发话道:“我玉千叠叨列公孙门下,执掌天山一支,以公孙剑和金弹子两绝技,开门授徒。这些年我自问年老,精力日颓,早有传宗的想法。敝门公孙派,向来不是衣钵授受,依入门先后秩序传宗,而是传贤不传长……” 听到这儿,艾伊娜心里一跳。玉千叠继续道:“我玉千叠有负恩师,心余力绌,教了几个徒弟,武艺都未到精纯境界。惟有大弟子李凌霜,收了天波你这徒弟,人才可靠,武功超绝,后来居上,足可继承宗派,昌大门户。仅这一点,便令我回忆起霜儿,悲不自胜。” 李天波吃惊不小,叫道:“师祖,弟子我……绝不敢当!” 玉千叠对着他一点头,霭然道:“天波,你不要推辞,以你为掌门弟子,恰符我先师之望。过去我也把这话跟你师父提过,她深以为是。你能做武林盟主,还不能接掌我公孙派门户么?” 李天波听了这意外的师训,局促不宁,一张脸涨得通红。艾伊娜却已欣喜若狂,嫣然巧笑,含情凝睇李天波,妩媚之极。 扑咚一声,李天波骤往玉千叠身前一跪,大声道:“师祖,师门中胜过弟子的,大有人在。师姑和师叔们的剑法、暗器,都各有所长,何况师祖也并未衰老。若论持掌门户,昌大宗派,我一个后学末进,是最不相宜的。怎么说呢,掌门人的重责,还要传授技艺,指拨门人,而我身上杂有凛冽掌和武当派内功,叫我指点同门,搞不好会坏了公孙派的武功。师祖非要传宗,我看师姑比我好得多……” 玉千叠听话听音,早已揣摩出他的心思,沉默半晌,幽幽问道:“天波,这儿没有外人,你实话告诉我,你真的放不下仙宗门那闺女么?” 李天波默默无言。艾伊娜紧盯着他,粉脸渐变惨白。也就片刻,李天波抬起头,目光坚定,对玉千叠道:“师祖!自我认识霓儿后,便力誓非她不娶。我活是为她,死也为她。和她分手,个中曲折想来师祖也已知晓。望师祖成人之美,从群弟子中,另选贤者传宗。” 艾伊娜潸然泪下,一声不响冲了出去。李天波直挺挺跪着,一动不动。玉千叠心疼女儿,神情变得异常严肃,缄默无语。两人僵住了,屋里气氛沉重而压抑。若霓是李天波不可触碰的底线,他的心坚如磐石。终于,玉千叠微吁了口气,把自己的剑取下来,双手捧起,叫了声:“天波!” 她看着李天波的神色,徐徐地道:“我仔细考较过了,你的武技、人品,实在无人可媲。没想到,你学武那么有天分,那么勤奋,对师长同门那么尊敬。我只道你性子坚韧,谁知你还这么刚烈,忠贞不渝。我真是后悔过去拆散了你和娜娜!……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西域离遥迢湖确实太远,不过你放宽心,我要你执掌门户,西域的弟子,仍由我传授武功,你可在中原调停门户,光大本门技业。……” 见李天波似有话说,玉千叠把脸一绷道:“怎么,你还不以此举为然?我志决意坚,一定要传位与你,为的是本门将来。师祖的话你敢违忤?你再推辞,便是不肖了!” 停了一下,她放低声音道:“娜娜那边,我会劝慰她。你心已去,就是把你强留在西域,又有什么意思?你别烦恼,她会想明白的。来,接剑!” 这下李天波不能再犹豫,只得恭遵师命,叩头接剑。玉千叠俯身授剑,慨然道:“天波,从今起你接掌天山公孙派,受我玉千叠所托,将本门功夫在中原传播。但盼你尽职尽责,不负我的一番期待!” 李天波答应起立。门外突然走进巴夫人和巴秋澍,巴夫人道:“李掌门,昨儿我也和澍儿商议好了,我们夔门公孙派掌门已去,门户凋零,澍儿武功担不起门户责任。李掌门为人正直,实有大侠之风,我们钦敬万分,愿奉上夔门秘笈,将整个夔门公孙派也托付给你!天山、夔门两支从此合二为一,我们这里有房有地,在此一并奉上,就是李掌门在中土的家。” 不等李天波开口,巴秋澍往前一跪,双手捧上夔门公孙派的传剑和武功秘笈。李天波已然愣住了,玉千叠大喜,发话道:“天波,你还不接住?难为巴夫人母子一片苦心,两派合一,也无非叫你多担一份责,多管教几个门弟子而已。你可千万要对得住夔门的重托啊。” 李天波这才伸手接过,谦逊道:“弟子既然得邀意外的期许,惟有竭力相报,绝不辱没公孙派三字。今后还望前辈们相助弟子,力保门风,将本门武功发扬光大。” 一番答辞深得玉千叠之心,欣然点头。巴夫人立令夔门公孙派弟子前来行大礼,玉千叠也将艾伊娜拉来。艾伊娜眼眶红红的,随着众人拜礼。巴夫人道:“大礼既行,名分已定,现时起李天波就是掌我公孙两派的当家人了。你们个个都要遵从他训诫管束,如有违抗,便是叛规悖宗。你们记住了么?” 众人一齐答应。艾伊娜嘴唇微动了动,没有出声,偷瞄一眼李天波,只见他神态凝重,全没有春风得意之态。 这时郦蕊珠收到巴秋澍的信,带人从洛阳赶来援助,哪知抵拢后两村已握手言和。洛阳郦家上一辈只剩个郦当阳,脚有残疾,本来就不问江湖事。这次郦蕊珠带回父亲郦朝阳遗体,和摔成废人的表兄郦容,郦当阳更是心如槁木,丧事过后,即让郦蕊珠承袭了洛阳公孙派掌门之位,自己则封剑闭门,谁都不想见了。 郦蕊珠听说天山、夔门已两派相合,豁然开悟,与巴秋澍和婆婆商量,说洛阳长门也要加入,三派归一。玉千叠十分高兴,向巴夫人道:“我公孙派大势所趋,幸得一合,乃是我本门中天大的好事!可笑郦之恒做了一辈子的春秋大梦,却不知无才无德,是不能服众的。”巴夫人称是,并感叹了数声。 公孙派众门人在巴宅欢聚,筵罢,玉千叠向巴夫人告别,又对李天波重重嘱咐一回,随后带上艾伊娜,返回西域去了。临行时,艾伊娜到底忍不住,和李天波执手握别,泪眼婆娑,却欲哭无声。李天波见她这模样,心里也难过。艾伊娜的脾气秉性,这两年改变了不少,她以前是宁折不弯,刚直而热情,现在却越来越韧柔,越来越像若霓了。不过若霓与生俱来的恬雅,那是谁也学不来的。 李天波知道郑翠屏和三点会联系密切,遂向他打听颜冠卿的下落。据郑翠屏说,如今边疆警报吃紧,各地三点会也突然骚动起来。朝廷派兵弹压,几场血战,南方三点会被击溃,总舵主病亡。清军气焰大涨,到处捉拿会匪,北方三点会也甚危险。目前清军已搜到河南渑池,把这个北方县城,弄得鸡飞狗跳。 李天波非常担心若霓,如果她和颜冠卿在一起,被困于渑池,那就相当危险了。李天波怎么也要亲往看个究竟,方才安心。他急急辞别夔门子弟,飞马赶赴河南。 他去得是时候,也不是时候。颜冠卿果然正在渑池的老巢,和三点会友同心一意,抵抗清军。一连十多日,全都守住了。又有一队清军从北边扑来,说是剿匪,其实横肆掳掠,将渑池抢了一个空。颜冠卿带人杀出巢穴,奇袭成功,把清军抢来的财帛,夺回许多。 本来颜冠卿准备率三点会友,就此冲出县城,岂知败退的清军又勾来一支清军,人数很多,不下一、二千人,竟将县城团团围住,然后逐步收缩,把三点会友重新逼回老巢,并搬来两尊火炮。三点会老巢是个旧城堡,颜冠卿渐觉支持不住,到夜间四更后,由石枕山率二百多人,缒墙而逃。另由颜冠卿亲率四十人,开城堡大门杀出去,拼命一冲,把清军冲动,掩护石枕山等撤退。 颜冠卿率四十勇士乘马冲出城堡大门,顿时杀声不绝。这伙人相较官兵人数稀少,按说应该且战且走,他们却尽力死战,挨一刻,是一刻,好歹要挨到石枕山率领会友,全部逃出去。 血战良久,三点会友多已负伤。颜冠卿忽然觑见指挥官就在不远处,由四只官衔灯照耀,还有八名小校护卫,立即如一阵旋风,东冲一下,西冲一下,游龙般卷扑到指挥官马前。小校们来不及放箭,便被颜冠卿砍得七倒八歪。 第94章 此心怎埋葬 指挥官疾一挥刀,颜冠卿也唰的一刀劈来,大夏龙雀刀却是宝刀,把指挥官的刀削断,余力尤在,磕到马头上。马负痛猛地一蹦,指挥官大惊,他马上功夫很好,急一甩镫,蹿下地来。颜冠卿刀锋只一转,要取指挥官性命。清兵飞奔来数人,搭救主将。颜冠卿双眸霍霍,大展雄威,左右突击,宝刀转眼又打到指挥官肩头,鲜血直流。 三点会友这四十人都非弱手,但毕竟人数太少,转眼即被清兵包围,还在拼命苦斗。突然间,阵势松动,原来是颜冠卿砍翻指挥,打马过来,破围而入,把清兵冲得横七竖八。眼见官兵大队乱起来,颜冠卿料到时间差不多了,喝令撤退。三点会友互相传呼,并力夺路而逃。 颜冠卿辗转突围,把自己的人接应出来,清兵竟阻挡不住。但是清兵依然不退,紧紧追赶。三点会友顺街道往西奔去,只穿过两条街,便遇搜伏县城的清兵,从黑暗中袭来。三点会友出力拼搏,转眼间后面追兵又杀上前。待颜冠卿等逃出生路,三点会友已经溃散了,颜冠卿查点人数,只剩五人,都已浑身血污。其余人亡的亡,被俘的被俘,活着逃出的也不知哪儿去了。 几人跑到县城西门,城门紧锁,城上守兵乱放利箭,根本无法靠近。回首遥望,城内火把如赤龙,刀枪如林,往这边冲来。眼看逃不出去,颜冠卿把心一横,对五个会友道:“清兵势众,我们困在城下,逃无生路,不如跟我回去拼命!” 五人中有雷守正,他背上带伤,竟满不在乎,大吼道:“对!咱们打回去,杀一个,赚一个!” 正自慷慨激昂,忽听城楼上有人叫道:“大哥,赶紧开门,冲出城去!” 颜冠卿心中一震,听出好像是李天波的声音,抬头一看,城上一片喊杀之声。颜冠卿不遑思索,立刻吆喝一声,招呼五人往前闯。这时城上箭已稀疏,颜冠卿等冲过来,突然一个夜行衣蒙面人,持剑从磴道飞身而下,把守城清兵尽皆放倒,打开城门,连呼:“快走!快走!” 颜冠卿几人一齐奔出西城门,蒙面人把住出入口,直等他们走完,方才转身撤离。颜冠卿经过他时匆匆问道:“是贤弟你么?”蒙面人应了一声。这时后面清兵如潮涌,如蜂扑,一直追进翁城。两人无暇说话,打马飞走。几个人只顾急驰,跑了一阵,已然散开。颜冠卿闪目四望,已听不见清兵之声,但自己身畔也没有人了。他血汗交下,顺着草塘泥潭往北走,这一带很荒凉险恶,不是芦苇泥潭,就是古树密林。清晨时分,荒林夹峙的窄径,还很阴暗。 颜冠卿提起精神,防备着暗处,走了一会儿,忽闻林中一声微响。颜冠卿立刻打出一件暗器,便闻“嘿”的一声,一个声音悄喊道:“颜大哥,是我!”跟着枝叶微响,林中闪出李天波,还是一身夜行衣,面幕已摘下。颜冠卿一勒马,左腿退出镫眼,轻一腾身,窜下地来。 李天波现身林径,颜冠卿刚谢了一句,李天波焦急地道:“颜大哥,这些话不用说!我只担心,霓儿现在在哪儿?” 颜冠卿眉峰一蹙,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沉声道:“我该想到,你是来寻她的。”李天波接声又问:“她在哪里?” 颜冠卿突然哈哈一笑,笑声尖锐,却不理会李天波的话,半自言半自语地道:“昨儿这一晚,我于绝路中逢生,倒真是老天注定的结局。这样看起来,造化弄人,我的际遇是祸是福,实在令人揣测不透。不过,我这人有时不服这种事,就想在不可能中创造可能,我倒要看看,老天会将我折弄到什么地步?” 李天波听不懂他的话,见他不回答自己,已有些愠怒,叫了声:“颜大哥!……” 颜冠卿瞪着他,正色道:“我看你这人,遇到霓妹妹的事,便捺不住火性。去年在堆雪山庄,你戳自己一刀,现在又急成这样。你既然在情场中留恋,为何与她分手?如今木已成舟,你想挽回,恐怕只能是一厢情愿罢了。” 李天波吃惊道:“什么木已成舟?” 颜冠卿目光深黯,冷笑道:“你给霓妹妹的许诺,不过是空话。我的话才真心算数,只要闯过了这几场围剿,我绝不在尘间逗留,什么光复大明,登基称帝,我通通不要!我只要寻一处世外桃源,垦几十亩良田,和霓妹妹男耕女织,终老是乡。是的,为了霓妹妹,我要退出坛主之位,带她远走高飞!” 李天波浑身都在打颤,强忍怒火道:“不管你逃到哪儿,一旦被朝廷发现,都是死罪!你只顾自己,想过她的结果么?” 颜冠卿哼道:“你说话太过武断,怎知我没有替她考虑?难道我一定会让清廷抓住?你就这么轻视我,在你眼里我是这么不堪?” 李天波面色铁青,咬牙道:“是,你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她呢,她答应你了么?还有她父母兄长,也都答应了?” 颜冠卿把两只俊眼一瞬,停顿片刻,突然冰冷地一笑,道:“呀,这一问恕在下不好回答你了。霓妹妹已不是小孩子,她自然有肯随我离开的意思,我才对你说这话。我和她都是九死一生,方守在一起,我一定竭尽全力爱护她,绝不连累她和她家人,你大可放心。” 此时,李天波已完全抚不住恸怒之色了,第三次问道:“她现下在哪里?” 李天波的神态,几令人不敢直视。但李天波越是痛苦,颜冠卿越发醋海翻腾,如锥刺心。他翻了翻眼睛,一咧嘴,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得无因,令人骇异。笑罢,他沉脸问道:“我不告诉你,你待怎的?” 李天波两眼精芒闪烁,往前迈了一步,断然道:“别的人可以爱她,你不能!想要带走她,你得先杀我!” 颜冠卿蓦地亢声大笑道:“好!前世冤家,今世对头。贤弟,我要尝尝你的大罗天无上心法!你我因若霓的怨恨纠葛,是解不开的,除非你死,或者我亡!”突然撒开掌势,将身一起,向李天波打过去。 两下里一过上招,真个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颜冠卿身法飘逸,忽起忽落,柔中有刚。李天波勇猛沉稳,兼而有之,沉着应付。颜冠卿见一下子打不倒他,倏然一换式,身推掌走,双掌竟黏着李天波沾上来,身形挨、帮、挤、靠、封,巧快无比。李天波识得厉害,一点不敢让他掌力沾住,身子进、退、腾、避,疾似流星。 颜冠卿不仅手脚会打人,他的肩背脑腹肋,全可当武器,都那么灵动。李天波第一次见到这种功夫,没想到他将身体练到这么灵巧,好不惊奇。抵御数招,颜冠卿一肘击来,李天波人像沙袋似的,被击荡出去。他立刻定住身形,重新扑上。颜冠卿哈哈一笑,道:“你还不使出大罗天无上心法?” 李天波道:“你是我结拜兄弟,我岂能用内功伤你。”颜冠卿脸一红,锐声道:“那我可对不住你了。”脚尖点地,飞撞上来,一连换了四招。李天波默记他拳势,一共走了三十六式,乃是最顶级的小巧功夫。李天波窥得诀窍,立即反击。公孙派的拳法大开大合,李天波陡然翻身,一招“大鹏展翅”推出,颜冠卿急速闪避,暗自一惊。 李天波再接再厉,一招跟一招打出去,真是豪气万千,力量实足惊人;拳势收放自如,仿佛随心所欲。可见不管哪一门武功,只要练纯了,便足震俗。 其实颜冠卿对李天波说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虚。他确实愿为若霓,放下刀戈,过田园生活。若霓失去李天波,也不甚介意跟谁了,本来要答应他,谁知半途杀出程咬金,允哲和重光找来,将若霓带走。允哲还对颜冠卿说了一番话,把他听得十分动容,为了若霓,他已下决心放手。 但他实在太爱若霓,一腔痛苦,苦于无处发泄,同李天波决斗,正可一倾积愫,消除心中块垒。这时李天波“登山跨虎”,疾攻上来,颜冠卿一步步速退,退到第三步,身式一个收不住,脚下一哧溜,滑倒地上。 李天波正要去拉他,忽听“嗖”的一声,忙将身子一伏,一支利箭从头顶飞过。两人同时往两旁一滚,同时拔兵刃,同时跃起。几排箭射来,李天波大呼道:“清军追来了,快走!”戴上面幕,几步跨上林中的马。颜冠卿也飞身上马,二人豁剌剌穿林走了。 清军穷追不舍,两个人一口气钻出树林,已到了旷野之上。回头一看,飞尘遮天,后面竟是清军大队追来。两个人并马而奔,颜冠卿突然放缓速度,插刀取弓,拨转马头,说道:“我在这儿了!你快跑,这事本来与你无关。方才说的都是我的白日梦,霓妹妹跟她父兄回家了,你去遥迢湖找她。” 李天波道:“颜大哥,我们一起走!不然,我也留在这儿!”颜冠卿发急道:“你不要管我,自己逃活命去,若霓心里还想着你。”李天波吁一口气,匆遽道:“大哥,你还有你的会友,徒死无益,我们一同逃出去!” 颜冠卿知道以李天波为人,绝不会独自逃命。自己打算就此殉情,但如果李天波也将性命扔这儿,自己怎么对得起心爱的姑娘?他长叹一声,一带马转过来,喝声:“走!”飞也似向前驰去。 二人快马加鞭,终于甩脱了追兵。此时秋景凄然,天空又愁云密布,正和颜冠卿心情相合。他连续战斗半个多月,特别是昨夜的恶战,只累得遍体生津。今脱危险,行走在荒野僻地,他不由含悲带愧,暗恨苍天不遂人愿。 李天波见他满腹愁肠的面容,只得安慰了他一番。颜冠卿心中愈加难过,强笑道:“我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难过的不止这个。实话告诉你,我对霓妹妹真的是意难平,本想以身殉情,奈因贤弟不肯离去,愚兄转留无用之身。天波,你我现在别过,我感谢你多次拔剑相助,你是一个大丈夫,为兄不如你,果然你才是霓妹妹的佳偶!” 李天波听了这话,方知颜冠卿的心曲。想当初自己也曾为爱捐躯,他对颜冠卿的悲凉之词,并不觉得不入耳。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将要开言,颜冠卿已拱一拱手,猝然去了。 李天波换了行装,转头往东南方向奔走,他一心要赶到遥迢湖,和若霓见面。大道上人烟稠密,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李天波心想:自三藩之乱后,百姓渴望平安,再无战火。天时不假,三点会总算不该事成。然自古及今,成败难定,颜冠卿尚未以此为忧。怕只怕他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做出极端之事。想到这里,李天波颇有些后悔,分手时,该好好劝一劝他。 李天波想见若霓的心情十分急切,策马如飞,赶到遥迢湖,时已入冬。看湖水苍茫而深邃,一片幽蓝,宁静如镜。李天波在湖畔伫立片刻,遥望对岸粉墙环护、雅韵孤秀那个宅舍,心潮澎湃,泪水盈眶,心中喊道:“霓儿,我回来了!” 谁知叩门进去,宅里一片冷清,各个房间紧锁,花园甚显萧条。据看房的佣人说,宅子主人都已去了京城。前些日,圣上又幸临允宅,求娶若霓。如今一家大小都送小姐进京,参加大婚,连重光儿子的乳娘,都跟着去了。 犹闻晴天霹雳,李天波的脸全紫了,又由紫变惨白。他一腔激楚,疯了似的折奔京城。两个多月的路程,他刻不容缓,昼夜兼程,只一个半月不到,便飞抵京师。 第94章 此心怎埋葬 指挥官疾一挥刀,颜冠卿也唰的一刀劈来,大夏龙雀刀却是宝刀,把指挥官的刀削断,余力尤在,磕到马头上。马负痛猛地一蹦,指挥官大惊,他马上功夫很好,急一甩镫,蹿下地来。颜冠卿刀锋只一转,要取指挥官性命。清兵飞奔来数人,搭救主将。颜冠卿双眸霍霍,大展雄威,左右突击,宝刀转眼又打到指挥官肩头,鲜血直流。 三点会友这四十人都非弱手,但毕竟人数太少,转眼即被清兵包围,还在拼命苦斗。突然间,阵势松动,原来是颜冠卿砍翻指挥,打马过来,破围而入,把清兵冲得横七竖八。眼见官兵大队乱起来,颜冠卿料到时间差不多了,喝令撤退。三点会友互相传呼,并力夺路而逃。 颜冠卿辗转突围,把自己的人接应出来,清兵竟阻挡不住。但是清兵依然不退,紧紧追赶。三点会友顺街道往西奔去,只穿过两条街,便遇搜伏县城的清兵,从黑暗中袭来。三点会友出力拼搏,转眼间后面追兵又杀上前。待颜冠卿等逃出生路,三点会友已经溃散了,颜冠卿查点人数,只剩五人,都已浑身血污。其余人亡的亡,被俘的被俘,活着逃出的也不知哪儿去了。 几人跑到县城西门,城门紧锁,城上守兵乱放利箭,根本无法靠近。回首遥望,城内火把如赤龙,刀枪如林,往这边冲来。眼看逃不出去,颜冠卿把心一横,对五个会友道:“清兵势众,我们困在城下,逃无生路,不如跟我回去拼命!” 五人中有雷守正,他背上带伤,竟满不在乎,大吼道:“对!咱们打回去,杀一个,赚一个!” 正自慷慨激昂,忽听城楼上有人叫道:“大哥,赶紧开门,冲出城去!” 颜冠卿心中一震,听出好像是李天波的声音,抬头一看,城上一片喊杀之声。颜冠卿不遑思索,立刻吆喝一声,招呼五人往前闯。这时城上箭已稀疏,颜冠卿等冲过来,突然一个夜行衣蒙面人,持剑从磴道飞身而下,把守城清兵尽皆放倒,打开城门,连呼:“快走!快走!” 颜冠卿几人一齐奔出西城门,蒙面人把住出入口,直等他们走完,方才转身撤离。颜冠卿经过他时匆匆问道:“是贤弟你么?”蒙面人应了一声。这时后面清兵如潮涌,如蜂扑,一直追进翁城。两人无暇说话,打马飞走。几个人只顾急驰,跑了一阵,已然散开。颜冠卿闪目四望,已听不见清兵之声,但自己身畔也没有人了。他血汗交下,顺着草塘泥潭往北走,这一带很荒凉险恶,不是芦苇泥潭,就是古树密林。清晨时分,荒林夹峙的窄径,还很阴暗。 颜冠卿提起精神,防备着暗处,走了一会儿,忽闻林中一声微响。颜冠卿立刻打出一件暗器,便闻“嘿”的一声,一个声音悄喊道:“颜大哥,是我!”跟着枝叶微响,林中闪出李天波,还是一身夜行衣,面幕已摘下。颜冠卿一勒马,左腿退出镫眼,轻一腾身,窜下地来。 李天波现身林径,颜冠卿刚谢了一句,李天波焦急地道:“颜大哥,这些话不用说!我只担心,霓儿现在在哪儿?” 颜冠卿眉峰一蹙,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沉声道:“我该想到,你是来寻她的。”李天波接声又问:“她在哪里?” 颜冠卿突然哈哈一笑,笑声尖锐,却不理会李天波的话,半自言半自语地道:“昨儿这一晚,我于绝路中逢生,倒真是老天注定的结局。这样看起来,造化弄人,我的际遇是祸是福,实在令人揣测不透。不过,我这人有时不服这种事,就想在不可能中创造可能,我倒要看看,老天会将我折弄到什么地步?” 李天波听不懂他的话,见他不回答自己,已有些愠怒,叫了声:“颜大哥!……” 颜冠卿瞪着他,正色道:“我看你这人,遇到霓妹妹的事,便捺不住火性。去年在堆雪山庄,你戳自己一刀,现在又急成这样。你既然在情场中留恋,为何与她分手?如今木已成舟,你想挽回,恐怕只能是一厢情愿罢了。” 李天波吃惊道:“什么木已成舟?” 颜冠卿目光深黯,冷笑道:“你给霓妹妹的许诺,不过是空话。我的话才真心算数,只要闯过了这几场围剿,我绝不在尘间逗留,什么光复大明,登基称帝,我通通不要!我只要寻一处世外桃源,垦几十亩良田,和霓妹妹男耕女织,终老是乡。是的,为了霓妹妹,我要退出坛主之位,带她远走高飞!” 李天波浑身都在打颤,强忍怒火道:“不管你逃到哪儿,一旦被朝廷发现,都是死罪!你只顾自己,想过她的结果么?” 颜冠卿哼道:“你说话太过武断,怎知我没有替她考虑?难道我一定会让清廷抓住?你就这么轻视我,在你眼里我是这么不堪?” 李天波面色铁青,咬牙道:“是,你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她呢,她答应你了么?还有她父母兄长,也都答应了?” 颜冠卿把两只俊眼一瞬,停顿片刻,突然冰冷地一笑,道:“呀,这一问恕在下不好回答你了。霓妹妹已不是小孩子,她自然有肯随我离开的意思,我才对你说这话。我和她都是九死一生,方守在一起,我一定竭尽全力爱护她,绝不连累她和她家人,你大可放心。” 此时,李天波已完全抚不住恸怒之色了,第三次问道:“她现下在哪里?” 李天波的神态,几令人不敢直视。但李天波越是痛苦,颜冠卿越发醋海翻腾,如锥刺心。他翻了翻眼睛,一咧嘴,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得无因,令人骇异。笑罢,他沉脸问道:“我不告诉你,你待怎的?” 李天波两眼精芒闪烁,往前迈了一步,断然道:“别的人可以爱她,你不能!想要带走她,你得先杀我!” 颜冠卿蓦地亢声大笑道:“好!前世冤家,今世对头。贤弟,我要尝尝你的大罗天无上心法!你我因若霓的怨恨纠葛,是解不开的,除非你死,或者我亡!”突然撒开掌势,将身一起,向李天波打过去。 两下里一过上招,真个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颜冠卿身法飘逸,忽起忽落,柔中有刚。李天波勇猛沉稳,兼而有之,沉着应付。颜冠卿见一下子打不倒他,倏然一换式,身推掌走,双掌竟黏着李天波沾上来,身形挨、帮、挤、靠、封,巧快无比。李天波识得厉害,一点不敢让他掌力沾住,身子进、退、腾、避,疾似流星。 颜冠卿不仅手脚会打人,他的肩背脑腹肋,全可当武器,都那么灵动。李天波第一次见到这种功夫,没想到他将身体练到这么灵巧,好不惊奇。抵御数招,颜冠卿一肘击来,李天波人像沙袋似的,被击荡出去。他立刻定住身形,重新扑上。颜冠卿哈哈一笑,道:“你还不使出大罗天无上心法?” 李天波道:“你是我结拜兄弟,我岂能用内功伤你。”颜冠卿脸一红,锐声道:“那我可对不住你了。”脚尖点地,飞撞上来,一连换了四招。李天波默记他拳势,一共走了三十六式,乃是最顶级的小巧功夫。李天波窥得诀窍,立即反击。公孙派的拳法大开大合,李天波陡然翻身,一招“大鹏展翅”推出,颜冠卿急速闪避,暗自一惊。 李天波再接再厉,一招跟一招打出去,真是豪气万千,力量实足惊人;拳势收放自如,仿佛随心所欲。可见不管哪一门武功,只要练纯了,便足震俗。 其实颜冠卿对李天波说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虚。他确实愿为若霓,放下刀戈,过田园生活。若霓失去李天波,也不甚介意跟谁了,本来要答应他,谁知半途杀出程咬金,允哲和重光找来,将若霓带走。允哲还对颜冠卿说了一番话,把他听得十分动容,为了若霓,他已下决心放手。 但他实在太爱若霓,一腔痛苦,苦于无处发泄,同李天波决斗,正可一倾积愫,消除心中块垒。这时李天波“登山跨虎”,疾攻上来,颜冠卿一步步速退,退到第三步,身式一个收不住,脚下一哧溜,滑倒地上。 李天波正要去拉他,忽听“嗖”的一声,忙将身子一伏,一支利箭从头顶飞过。两人同时往两旁一滚,同时拔兵刃,同时跃起。几排箭射来,李天波大呼道:“清军追来了,快走!”戴上面幕,几步跨上林中的马。颜冠卿也飞身上马,二人豁剌剌穿林走了。 清军穷追不舍,两个人一口气钻出树林,已到了旷野之上。回头一看,飞尘遮天,后面竟是清军大队追来。两个人并马而奔,颜冠卿突然放缓速度,插刀取弓,拨转马头,说道:“我在这儿了!你快跑,这事本来与你无关。方才说的都是我的白日梦,霓妹妹跟她父兄回家了,你去遥迢湖找她。” 李天波道:“颜大哥,我们一起走!不然,我也留在这儿!”颜冠卿发急道:“你不要管我,自己逃活命去,若霓心里还想着你。”李天波吁一口气,匆遽道:“大哥,你还有你的会友,徒死无益,我们一同逃出去!” 颜冠卿知道以李天波为人,绝不会独自逃命。自己打算就此殉情,但如果李天波也将性命扔这儿,自己怎么对得起心爱的姑娘?他长叹一声,一带马转过来,喝声:“走!”飞也似向前驰去。 二人快马加鞭,终于甩脱了追兵。此时秋景凄然,天空又愁云密布,正和颜冠卿心情相合。他连续战斗半个多月,特别是昨夜的恶战,只累得遍体生津。今脱危险,行走在荒野僻地,他不由含悲带愧,暗恨苍天不遂人愿。 李天波见他满腹愁肠的面容,只得安慰了他一番。颜冠卿心中愈加难过,强笑道:“我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难过的不止这个。实话告诉你,我对霓妹妹真的是意难平,本想以身殉情,奈因贤弟不肯离去,愚兄转留无用之身。天波,你我现在别过,我感谢你多次拔剑相助,你是一个大丈夫,为兄不如你,果然你才是霓妹妹的佳偶!” 李天波听了这话,方知颜冠卿的心曲。想当初自己也曾为爱捐躯,他对颜冠卿的悲凉之词,并不觉得不入耳。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将要开言,颜冠卿已拱一拱手,猝然去了。 李天波换了行装,转头往东南方向奔走,他一心要赶到遥迢湖,和若霓见面。大道上人烟稠密,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李天波心想:自三藩之乱后,百姓渴望平安,再无战火。天时不假,三点会总算不该事成。然自古及今,成败难定,颜冠卿尚未以此为忧。怕只怕他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做出极端之事。想到这里,李天波颇有些后悔,分手时,该好好劝一劝他。 李天波想见若霓的心情十分急切,策马如飞,赶到遥迢湖,时已入冬。看湖水苍茫而深邃,一片幽蓝,宁静如镜。李天波在湖畔伫立片刻,遥望对岸粉墙环护、雅韵孤秀那个宅舍,心潮澎湃,泪水盈眶,心中喊道:“霓儿,我回来了!” 谁知叩门进去,宅里一片冷清,各个房间紧锁,花园甚显萧条。据看房的佣人说,宅子主人都已去了京城。前些日,圣上又幸临允宅,求娶若霓。如今一家大小都送小姐进京,参加大婚,连重光儿子的乳娘,都跟着去了。 犹闻晴天霹雳,李天波的脸全紫了,又由紫变惨白。他一腔激楚,疯了似的折奔京城。两个多月的路程,他刻不容缓,昼夜兼程,只一个半月不到,便飞抵京师。 第95章 身在情长在 康熙有过三位皇后,第一位是孝诚仁皇后,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因难产而崩,其子允礽册立为太子。第二位是孝昭仁皇后,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女儿,封后第二年便病崩。第三位皇后乃康熙表妹,孝懿仁皇后,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去年七月病重,立为皇后冲喜,第二日便崩了。 康熙念念不忘若霓,第二次私访遥迢湖,恳求若霓入宫。这回若霓颔首答应,但允哲和沈宓并不愿意。康熙许诺册立若霓为后,举大婚,凤与由大清门进入,在坤宁宫举行合卺之礼。沈宓听了更有顾虑,悄对丈夫说道:“几位皇后命都不长,我可不想霓儿去冒这个险。” 允哲叹道:“当今已考虑到这个,他说他极爱霓儿,但有丝毫隐忧,也断不会让她蹈险。因霓儿是会家子,他以为定可承受得住正位。可见当今也觉得自己命硬。” 见沈宓摇头,允哲又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自然不愿,奈何霓儿私下已应,你我如何峻拒?当今盛夸霓儿德貌皆优,诗书礼乐,才华出众,实可表范六宫。我看他是真动心了,大清娶后,历来都是从王室家族、品级重臣的闺女中挑选,我不过一介白丁,当今竟亲自登门求亲,可见其圣意之决。” 沈宓道:“谁稀罕做皇后!我始终盼望天波与霓儿结为伉俪,谁知等到这个。你看天波在阎家老院为了霓儿那样拼命,我真感觉……”允哲道:“是的。可他身边一直有那回部姑娘,难道你要霓儿和她二女侍一夫?”沈宓笑道:“后宫佳丽三千,比二女侍一夫如何?”允哲道:“但霓儿答应了圣上。现在,这孩子竟有些令人摸不透,依我看,她对三点会那位,也像是无可无不可的。” 夫妇俩私议一回,又私下问了若霓许多话,告诫她许多话。若霓淡然回应,羞羞惭惭默不多言。再说下去,她侧转身倒在床上,把被子一扯,往身上一搭,允哲和沈宓都没法奈何。 一家人终于收拾行李出发,往运河走水道,顺便在钱晓风那里歇了两天。钱晓风又惊又喜,想起李天波,不免哀伤。他尚不知李天波身体已痊愈,因此在师兄一家前面,关于李天波,一个字也没提。允哲考虑到筹备女儿大婚,事务繁多,遂邀钱晓风一同上京,帮忙照应。钱晓风爽快答应。 到了京城后,允哲一众人并未住恒敏的郡王府,而是借住在恒敏的一个别园,名叫香园。这香园虽不是很大,但精致典雅,满园沁香腊梅,映着素白积雪,分外娇丽。 允哲素厌酬酢,特意吩咐恒敏不要将他们下榻处说出去,以免有人来贺拜。康熙闻知若霓已抵京,特驾临香园看顾了一回。返宫后,他便奏请太后下慈谕,昭告天下,之后一切均按帝后大婚行事:由翰林院撰写册文、宝文;礼部监制金册、金宝;内务府准备彩礼诸事;钦天监选定纳采诸礼的吉日。 然而就在此时,李天波已马不停蹄追来了京城。他径到恒敏府上,没访到一点消息,自不死心,晚上又施展武功,潜入郡王府,暗探了一圈,果然允哲一家并不在府内。李天波未免纳闷,只得转向陆浩鑫打听,陆浩鑫更是茫然不知。 李天波心急如焚,猛记起那个独臂神捕周方直,隐居在香山阿兰若寺。他与明珠府关系不错,可托他探访若霓一家的下落。 李天波立即赴香山,寻访阿兰若寺。香山寺院众多,阿兰若寺只是小小一座寺庙,大多数人并不知晓,找了半天,才在山坳里发现这庙:山门紧闭,寂然无声,疏林荒草中,只有两间大殿,四间禅房,颇显荒凉。李天波几疑自己找错地方,谁知这里正是周方直蛰居之处。李天波正在犹豫,便闻链子声响,周方直陡然现身。 这周方直是一代名捕,脾气乖张,却十分重义,恩怨分明。李天波在古北口比武留情,没卸他独臂,周方直自此感激不已。李天波找上门来,请他帮忙,他二话没说,立即出山,往京城而去。 到了第三天,便打听得有了眉目。原来允哲一家大小借住在恒敏的香园,距离郡王府十几里远,虽然不大,但很够格局,皇上都圣驾幸临过了。周方直并将康熙请示太后,欲娶若霓为后,太后已恩准的消息,告诉李天波。不日慈谕一颁,一切将成定局。 李天波心急如焚,立即飞赴香园,跑得马喷沫,人浴汗。到了地方,甩镫离鞍,立即一逞身手,嗖地越脊窜房,扑进香园。此时他已不信任允哲夫妇,他要直接面见若霓。 夜已深沉,月暗星昏,李天波来到后院,火速地一搜,寻到若霓卧室。里面灯光微亮,若霓还没睡,正自倚案展卷,托腮读书。实际上,她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发怔走神,以至李天波进屋,走到了她身边,她才悚然一惊。 灯光影里,李天波面色惨黄,异常憔悴,只有一对星眸,闪出莹莹火焰。若霓心中一跳,樱口微张,没有作声。李天波胸膛起伏不定,突然将若霓紧拥在怀,搂脖颈,脸贴她秀发,一声声低唤着她。 若霓推他不动,只得施内功强挣,终于摆脱他怀抱。若霓不禁满脸泛红,娇斥道:“你干什么?你好大胆,竟敢来这儿!” 李天波忍不住,伸手腕,又要揽过若霓来。若霓往后一退,李天波已抓住她双臂,叫道:“霓儿啊!”声音低沉,哆嗦得几乎不成调:“你不愿见我么?我是来告诉你,你不能嫁他人!……那时我伤势过重,灵卉宫说我活不了一年,我怕你随我殉情,才谎称有其他女人,硬和你分手。其实我心里自始至终,惟有你一人!但和你分开,我真万分难舍,便是我付出全部性命,全副精神,也不能将你在我心里消去。霓儿,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无论如何,我离不开你了。” 若霓只觉心跳怦怦加快,双手也不自觉颤抖起来,勉强按捺住自己,几乎有辞无声地道:“现在你不怕我殉情了?”李天波道:“我全好了,令尊所荐秦岭一个神医,治好了我的毒疾。在花猫梁,我便想告诉你的,谁知你一下跟颜冠卿走了。” 若霓怔了半晌,低声道:“谁知这一回,你是不是在骗人?” 李天波满脸激动,亢声道:“妹妹,我就骗过你一次,实在是情非得已。这当儿,我恨不得把心剖开,叫妹妹瞧瞧。我对你是身在情在,不是,即使身不在了,我的魂也在风中念着你。” 若霓将头一仰,微吁道:“说得真动听啊!可惜,绍兴一别,我心已死。何况,你要真是身在情在,我也不会在饭铺挨上一刀,差点送命。我好容易振起精神,要往前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放开我。” 李天波最铭痛心头的,就是饭铺若霓受伤这件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惨叫道:“霓儿,那时我一见你,心都碎了,一点没觉出你的情形。我只道几个流氓,你轻轻松松便拾掇了。待我返回去,见你流的血,我简直疯了,至死也难宽恕自己!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千言万语,就求你相信我。我发誓,以后无论出何事,我都与你共进退,你你回到我身边,跟我走!” 若霓只把头摇了摇,并不看他。李天波握着她娇柔的手,抖个不已,痛苦难堪。若霓徐徐抽回自己双手,眼神迷离,毫无表情。李天波哪受得住她这样,一味央告道:“霓儿,霓儿,你开口说话啊!就是打我、杀了我也行!” 若霓默然。李天波痴等良久,不由吃吃地道:“不管你多恨我,你甘与终身的人,也不能是今上。我听说他表面宽厚仁和,其实内心狠辣绝决。最是凉薄帝王心,霓儿,你要好好想想。” 若霓不禁微微冷笑,开口道:“你也是一个狠人,对自己残忍,对我也太残忍。你怕我殉情,对我撒谎,岂不知你为我好,其实我更不好。你抛下我,让我深悔过去,生无可恋,哪还想觅什么终身?皇宫也好,何处也罢,对我而言都一样。” 李天波愣然,失声道:“我对不住你,活该受折磨!可是,我只想对自己狠,只想护你一世安好,如果你过不好,我情愿一死!霓儿,你在我心里,最柔最柔之处,我不舍得伤你,却伤了你,我该怎么办呀?”说到这里,声音哽塞,泪如泉涌,倏然流了下来。 想到过去二人那么情投意合,经历一番生离死别后,若霓心灰意懒,似已不能挽回,李天波只感到万箭穿心、锥心刺骨的痛。他那么刚强的人,竟然都涕泪横颐了,若霓依然不为所动。李天波软求硬缠,直磨到精疲力尽,还是得不到若霓一句回心转意的话。 李天波力遏眼泪,心情却越发激动,似蕴含着万斛悲情,满腔迸发欲裂。他最后追问了一句:“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答应我?” 半晌,若霓幽幽地道:“你站起来,现在这情形,做什么都无益。我已答应皇上,不是闹着玩的,我一家大小性命,岂能由我任性。你在这儿,每一分一毫的时光,不过在白白耽误,你走。” 这话一说,李天波面色也凝重起来。他本来想唤回若霓柔情,两人大不了抛家一走,却忘了若霓有诸多顾虑,何去何从,已并非能由她决定。 李天波缓缓站立起来,面色灰白,低头道:“你说得对,我不应尽想自己,断送了他人性命。霓儿,今后你鸾凤和鸣时,别忘了有个李天波,曾那么爱你。”他重新抱住若霓,将自己的唇,轻轻吻上若霓的唇。若霓身子微微一动,李天波已松开她,遽然离去。 刚出房门,骤见允哲、沈宓以及仙宗门几个弟子都站在院中。重光见他出来,急匆匆迎上去,抓住他胳膊,说道:“天波,你来了!”李天波涩声道:“唔,你们都在这儿。”他走到允哲夫妇跟前,抱抱拳,没说出一句话,便迈步径入前院。 钱晓风在前院灯影里出现,劈头迎见李天波,叫着他道:“你身体大好了?”李天波只点点头,竟不走大门,嗖的如一缕轻烟,在北房檐头一晃,一纵即逝。 钱晓风不由咋舌,李天波的轻功提纵术真是不同凡响,自己练了一辈子,也最多和他较个平手。仙宗门弟子追送出来,见状不悦,四弟子道:“瞧这份飙劲儿,临走还卖一手,给谁看呐!”弟子们都是接到师父专函,特意赶来参加师妹婚礼大典。在仙宗门住所,他们岂容李天波这样高进高出,有三个弟子已先后跨出门,追了下去。 适才李天波刚进园子,允哲夫妇便已察觉。李天波和若霓在屋里高一句、低一句厮缠,允哲两口子在外面,已从钱晓风和陈辰晶口中,得知全部真相。 沈宓悲喜交集,立刻要离开京城,成全女儿和李天波。允哲道:“皇上那边怎么办?”沈宓道:“反正还没下谕,退亲就罢了。”允哲哼道:“欺君之罪,岂是儿戏。即使我们跑了,师弟徒儿他们呢?他们可有家有室。” 沈宓怒道:“难道这还连坐不成?”她含嗔盯着丈夫道:“你怎么了?当年大闹摄政王府,勇猛无畏,如今瞻前顾后,火性到哪里去了?” 允哲不禁微微一笑道:“宓儿,你素日最冷静,遇到师父的后人,就真急了?我那时年少,一见你有事,抄家伙就拼命。若打败了,不过横刀一抹脖子,二话没有。如今你我都有孙子了,周围儿子媳妇徒弟一大堆,我们再不能逞一夫之勇,得想好法子,不要累及无辜。” 钱晓风在旁慨然表示,自己不怕连累,说得沈宓倒不好开口了。允哲巍然立于院中,目视妻子和师弟道:“钱师弟,你别犯傻气,我自有安排。明儿一早我便进宫,禀告皇上。如果皇上翻脸,有我挡在前,其他人也就放宽了。多亏我们没住郡王府,否则还会连累恒敏。” 沈宓道:“我随你一块儿进宫。” 第95章 身在情长在 康熙有过三位皇后,第一位是孝诚仁皇后,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因难产而崩,其子允礽册立为太子。第二位是孝昭仁皇后,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女儿,封后第二年便病崩。第三位皇后乃康熙表妹,孝懿仁皇后,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去年七月病重,立为皇后冲喜,第二日便崩了。 康熙念念不忘若霓,第二次私访遥迢湖,恳求若霓入宫。这回若霓颔首答应,但允哲和沈宓并不愿意。康熙许诺册立若霓为后,举大婚,凤与由大清门进入,在坤宁宫举行合卺之礼。沈宓听了更有顾虑,悄对丈夫说道:“几位皇后命都不长,我可不想霓儿去冒这个险。” 允哲叹道:“当今已考虑到这个,他说他极爱霓儿,但有丝毫隐忧,也断不会让她蹈险。因霓儿是会家子,他以为定可承受得住正位。可见当今也觉得自己命硬。” 见沈宓摇头,允哲又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自然不愿,奈何霓儿私下已应,你我如何峻拒?当今盛夸霓儿德貌皆优,诗书礼乐,才华出众,实可表范六宫。我看他是真动心了,大清娶后,历来都是从王室家族、品级重臣的闺女中挑选,我不过一介白丁,当今竟亲自登门求亲,可见其圣意之决。” 沈宓道:“谁稀罕做皇后!我始终盼望天波与霓儿结为伉俪,谁知等到这个。你看天波在阎家老院为了霓儿那样拼命,我真感觉……”允哲道:“是的。可他身边一直有那回部姑娘,难道你要霓儿和她二女侍一夫?”沈宓笑道:“后宫佳丽三千,比二女侍一夫如何?”允哲道:“但霓儿答应了圣上。现在,这孩子竟有些令人摸不透,依我看,她对三点会那位,也像是无可无不可的。” 夫妇俩私议一回,又私下问了若霓许多话,告诫她许多话。若霓淡然回应,羞羞惭惭默不多言。再说下去,她侧转身倒在床上,把被子一扯,往身上一搭,允哲和沈宓都没法奈何。 一家人终于收拾行李出发,往运河走水道,顺便在钱晓风那里歇了两天。钱晓风又惊又喜,想起李天波,不免哀伤。他尚不知李天波身体已痊愈,因此在师兄一家前面,关于李天波,一个字也没提。允哲考虑到筹备女儿大婚,事务繁多,遂邀钱晓风一同上京,帮忙照应。钱晓风爽快答应。 到了京城后,允哲一众人并未住恒敏的郡王府,而是借住在恒敏的一个别园,名叫香园。这香园虽不是很大,但精致典雅,满园沁香腊梅,映着素白积雪,分外娇丽。 允哲素厌酬酢,特意吩咐恒敏不要将他们下榻处说出去,以免有人来贺拜。康熙闻知若霓已抵京,特驾临香园看顾了一回。返宫后,他便奏请太后下慈谕,昭告天下,之后一切均按帝后大婚行事:由翰林院撰写册文、宝文;礼部监制金册、金宝;内务府准备彩礼诸事;钦天监选定纳采诸礼的吉日。 然而就在此时,李天波已马不停蹄追来了京城。他径到恒敏府上,没访到一点消息,自不死心,晚上又施展武功,潜入郡王府,暗探了一圈,果然允哲一家并不在府内。李天波未免纳闷,只得转向陆浩鑫打听,陆浩鑫更是茫然不知。 李天波心急如焚,猛记起那个独臂神捕周方直,隐居在香山阿兰若寺。他与明珠府关系不错,可托他探访若霓一家的下落。 李天波立即赴香山,寻访阿兰若寺。香山寺院众多,阿兰若寺只是小小一座寺庙,大多数人并不知晓,找了半天,才在山坳里发现这庙:山门紧闭,寂然无声,疏林荒草中,只有两间大殿,四间禅房,颇显荒凉。李天波几疑自己找错地方,谁知这里正是周方直蛰居之处。李天波正在犹豫,便闻链子声响,周方直陡然现身。 这周方直是一代名捕,脾气乖张,却十分重义,恩怨分明。李天波在古北口比武留情,没卸他独臂,周方直自此感激不已。李天波找上门来,请他帮忙,他二话没说,立即出山,往京城而去。 到了第三天,便打听得有了眉目。原来允哲一家大小借住在恒敏的香园,距离郡王府十几里远,虽然不大,但很够格局,皇上都圣驾幸临过了。周方直并将康熙请示太后,欲娶若霓为后,太后已恩准的消息,告诉李天波。不日慈谕一颁,一切将成定局。 李天波心急如焚,立即飞赴香园,跑得马喷沫,人浴汗。到了地方,甩镫离鞍,立即一逞身手,嗖地越脊窜房,扑进香园。此时他已不信任允哲夫妇,他要直接面见若霓。 夜已深沉,月暗星昏,李天波来到后院,火速地一搜,寻到若霓卧室。里面灯光微亮,若霓还没睡,正自倚案展卷,托腮读书。实际上,她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发怔走神,以至李天波进屋,走到了她身边,她才悚然一惊。 灯光影里,李天波面色惨黄,异常憔悴,只有一对星眸,闪出莹莹火焰。若霓心中一跳,樱口微张,没有作声。李天波胸膛起伏不定,突然将若霓紧拥在怀,搂脖颈,脸贴她秀发,一声声低唤着她。 若霓推他不动,只得施内功强挣,终于摆脱他怀抱。若霓不禁满脸泛红,娇斥道:“你干什么?你好大胆,竟敢来这儿!” 李天波忍不住,伸手腕,又要揽过若霓来。若霓往后一退,李天波已抓住她双臂,叫道:“霓儿啊!”声音低沉,哆嗦得几乎不成调:“你不愿见我么?我是来告诉你,你不能嫁他人!……那时我伤势过重,灵卉宫说我活不了一年,我怕你随我殉情,才谎称有其他女人,硬和你分手。其实我心里自始至终,惟有你一人!但和你分开,我真万分难舍,便是我付出全部性命,全副精神,也不能将你在我心里消去。霓儿,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无论如何,我离不开你了。” 若霓只觉心跳怦怦加快,双手也不自觉颤抖起来,勉强按捺住自己,几乎有辞无声地道:“现在你不怕我殉情了?”李天波道:“我全好了,令尊所荐秦岭一个神医,治好了我的毒疾。在花猫梁,我便想告诉你的,谁知你一下跟颜冠卿走了。” 若霓怔了半晌,低声道:“谁知这一回,你是不是在骗人?” 李天波满脸激动,亢声道:“妹妹,我就骗过你一次,实在是情非得已。这当儿,我恨不得把心剖开,叫妹妹瞧瞧。我对你是身在情在,不是,即使身不在了,我的魂也在风中念着你。” 若霓将头一仰,微吁道:“说得真动听啊!可惜,绍兴一别,我心已死。何况,你要真是身在情在,我也不会在饭铺挨上一刀,差点送命。我好容易振起精神,要往前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放开我。” 李天波最铭痛心头的,就是饭铺若霓受伤这件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惨叫道:“霓儿,那时我一见你,心都碎了,一点没觉出你的情形。我只道几个流氓,你轻轻松松便拾掇了。待我返回去,见你流的血,我简直疯了,至死也难宽恕自己!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千言万语,就求你相信我。我发誓,以后无论出何事,我都与你共进退,你你回到我身边,跟我走!” 若霓只把头摇了摇,并不看他。李天波握着她娇柔的手,抖个不已,痛苦难堪。若霓徐徐抽回自己双手,眼神迷离,毫无表情。李天波哪受得住她这样,一味央告道:“霓儿,霓儿,你开口说话啊!就是打我、杀了我也行!” 若霓默然。李天波痴等良久,不由吃吃地道:“不管你多恨我,你甘与终身的人,也不能是今上。我听说他表面宽厚仁和,其实内心狠辣绝决。最是凉薄帝王心,霓儿,你要好好想想。” 若霓不禁微微冷笑,开口道:“你也是一个狠人,对自己残忍,对我也太残忍。你怕我殉情,对我撒谎,岂不知你为我好,其实我更不好。你抛下我,让我深悔过去,生无可恋,哪还想觅什么终身?皇宫也好,何处也罢,对我而言都一样。” 李天波愣然,失声道:“我对不住你,活该受折磨!可是,我只想对自己狠,只想护你一世安好,如果你过不好,我情愿一死!霓儿,你在我心里,最柔最柔之处,我不舍得伤你,却伤了你,我该怎么办呀?”说到这里,声音哽塞,泪如泉涌,倏然流了下来。 想到过去二人那么情投意合,经历一番生离死别后,若霓心灰意懒,似已不能挽回,李天波只感到万箭穿心、锥心刺骨的痛。他那么刚强的人,竟然都涕泪横颐了,若霓依然不为所动。李天波软求硬缠,直磨到精疲力尽,还是得不到若霓一句回心转意的话。 李天波力遏眼泪,心情却越发激动,似蕴含着万斛悲情,满腔迸发欲裂。他最后追问了一句:“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答应我?” 半晌,若霓幽幽地道:“你站起来,现在这情形,做什么都无益。我已答应皇上,不是闹着玩的,我一家大小性命,岂能由我任性。你在这儿,每一分一毫的时光,不过在白白耽误,你走。” 这话一说,李天波面色也凝重起来。他本来想唤回若霓柔情,两人大不了抛家一走,却忘了若霓有诸多顾虑,何去何从,已并非能由她决定。 李天波缓缓站立起来,面色灰白,低头道:“你说得对,我不应尽想自己,断送了他人性命。霓儿,今后你鸾凤和鸣时,别忘了有个李天波,曾那么爱你。”他重新抱住若霓,将自己的唇,轻轻吻上若霓的唇。若霓身子微微一动,李天波已松开她,遽然离去。 刚出房门,骤见允哲、沈宓以及仙宗门几个弟子都站在院中。重光见他出来,急匆匆迎上去,抓住他胳膊,说道:“天波,你来了!”李天波涩声道:“唔,你们都在这儿。”他走到允哲夫妇跟前,抱抱拳,没说出一句话,便迈步径入前院。 钱晓风在前院灯影里出现,劈头迎见李天波,叫着他道:“你身体大好了?”李天波只点点头,竟不走大门,嗖的如一缕轻烟,在北房檐头一晃,一纵即逝。 钱晓风不由咋舌,李天波的轻功提纵术真是不同凡响,自己练了一辈子,也最多和他较个平手。仙宗门弟子追送出来,见状不悦,四弟子道:“瞧这份飙劲儿,临走还卖一手,给谁看呐!”弟子们都是接到师父专函,特意赶来参加师妹婚礼大典。在仙宗门住所,他们岂容李天波这样高进高出,有三个弟子已先后跨出门,追了下去。 适才李天波刚进园子,允哲夫妇便已察觉。李天波和若霓在屋里高一句、低一句厮缠,允哲两口子在外面,已从钱晓风和陈辰晶口中,得知全部真相。 沈宓悲喜交集,立刻要离开京城,成全女儿和李天波。允哲道:“皇上那边怎么办?”沈宓道:“反正还没下谕,退亲就罢了。”允哲哼道:“欺君之罪,岂是儿戏。即使我们跑了,师弟徒儿他们呢?他们可有家有室。” 沈宓怒道:“难道这还连坐不成?”她含嗔盯着丈夫道:“你怎么了?当年大闹摄政王府,勇猛无畏,如今瞻前顾后,火性到哪里去了?” 允哲不禁微微一笑道:“宓儿,你素日最冷静,遇到师父的后人,就真急了?我那时年少,一见你有事,抄家伙就拼命。若打败了,不过横刀一抹脖子,二话没有。如今你我都有孙子了,周围儿子媳妇徒弟一大堆,我们再不能逞一夫之勇,得想好法子,不要累及无辜。” 钱晓风在旁慨然表示,自己不怕连累,说得沈宓倒不好开口了。允哲巍然立于院中,目视妻子和师弟道:“钱师弟,你别犯傻气,我自有安排。明儿一早我便进宫,禀告皇上。如果皇上翻脸,有我挡在前,其他人也就放宽了。多亏我们没住郡王府,否则还会连累恒敏。” 沈宓道:“我随你一块儿进宫。” 第96章 春宵值千金 依照沈宓的心思,恨不得立即携女儿和李天波返回遥迢湖,把皇上这门亲事一退,离开京城,便了结了。殊不知允哲不止要考虑女儿终身,还得顾及仙宗门弟子,怕皇上一怒,株连到他们。他打算自己面见皇上,承担一切。 哪知他们一番苦心还没落地,李天波和若霓已经别过。李天波绝望离开,真个是如一团飘风,一下没了影。沈宓慌忙到若霓闺房,诘问缘故。若霓坐在椅上,痴了似的,一句话不说,脸上气色十分难看。 允哲也跨进卧室,对女儿道:“孩子,你俩的事我们已知,天波与你分手,确有他的苦衷。如今他来求复合,你可不能尽图自己快意,拿话窘他。现在是看你的心思,你若对他余情未了,有我们给你做主,别怕我们受大累。你就说,时间紧迫,如果慈谕一颁,天下皆知,事情便无法挽回了。” 若霓像泥塑木雕似的,只是不言语,把沈宓看得直叹气,急道:“你说话啊,我还不知你这孩子这么心重。我知道你还想着天波,那时他离开你,实是爱你,现在你想必明白了。你再耍性子,将来有的后悔。刚才我看他神态,和你爹当年自戕前一模一样。你师祖好容易有个后裔留下,若断送在你手上,你叫我们情何以堪!” 允哲憬然道:“是啊,万一他一个拙想,谁能承受住这后果。霓儿,你们年轻人都犟,你发作一下也可,但不可拿终身大事胡闹,更不能闹出人命。天波是个血性忠贞的男子,他舍身为你,可别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 钱晓风和陈辰晶突然在门外现身,钱晓风感情激动,大声道:“师兄,天波真的是为了霓儿,甘愿一死!”遂将当日绍兴李天波和自己的谈话,详细叙述出来。若霓听得完全痴了,眼眶渐渐变红,咬着嘴唇,强自吞泪。 哪知陈辰晶接声将李天波投身太湖之事,也讲出来。这可连钱晓风都不知晓,人人都感动于衷。陈辰晶抖声说罢,沈宓已然忍不住,心疼的泪水潸潸而下。钱晓风也禁不住同声涕零,惭悔一己私心,为了侄女,没将此事早日告诉师兄。 这时候,若霓再支持不住,泪眼婆娑,哀嘶道:“娘,娘啊!”肩头起伏,几乎从椅子上滑下。沈宓忙抱住她,她把头埋进母亲怀中,呜呜咽咽,终于哭出声来。若霓是大家闺秀,不会嚎啕大哭,那一番酸心砭骨,却比放声号哭更哀伤,而且越哭越痛切,似欲将这两年积郁的痛苦,统统倾泄出来。 允哲心情激动,立令将李天波寻回。重光道:“四师弟、五师弟和八师弟他们追出去了。”然而仙宗门三个弟子转回来,说他们追赶一程,便失去了李天波踪迹。李天波坐骑很快,并且不走通衢,单奔曲径,三个弟子徒步,一会儿便误奔歧路,把人丢失。 允哲和钱晓风等也出去找了一回,没有找到。到天亮返转香园,一家子商议半晌,退婚是当务之急。允哲令众弟子赶紧离京,往远处暂匿月,重光带着妻儿也立刻离开。钱晓风不肯走,只发信给家里,安排了一下。陈辰晶也坚不走,允哲便令他继续搜寻李天波下落。 允哲不让沈宓随自己入宫,只嘱咐她照顾女儿,如果自己到起更没回,立即撤走。沈宓不由担心,若霓也含泪愧叫爹爹。允哲安慰妻子道:“我有主意,你别太担心。不管怎样,一见时辰将至,不要等我,务必在净街关城门之前脱身。” 安排既妥,允哲便往紫禁城去了。沈宓收拾了一个简单行囊,等到酉时,陈辰晶怏怏回到香园,李天波的踪迹一点没寻着,允哲也未返回。钱晓风蹙眉道:“师姐,不能再等了,转眼要关城门,你们得赶快走!” 钱晓风对沈宓,有时叫嫂嫂,有时叫师姐。沈宓道:“可是我着实放不下你师哥,万一他有个闪失,那可怎么好?”钱晓风道:“我明白。师姐不要犹豫了,遵从师兄吩咐,带侄女避祸要紧。小弟我留在京城,等待师兄的消息。” 沈宓低头沉思了好久,点头道:“钱师弟,你也不能待在香园,千万要小心。如果出事了,你往晋南晶儿家给我报个信。目前情形,我们不能直接回遥迢湖,只得暂奔晋南,你大侄儿他们也是投奔那里。” 钱晓风答应着,只催沈宓等快离开。于是沈宓带着若霓和陈辰晶,三人出离京城,恰听见定更钟声,轻飙远扬。若霓忽然勒住马,若有所思地道:“娘,爹还在城里,他兴许也在,我不想走了。” 陈辰晶着急道:“小师妹,我寻了天波大半天,旅店客栈都打听个遍,公孙派在京师的落脚点,也都访过了,他确实没在。或许他早已出城,你耗在这里,情实危险。依我说,你还是听师父的话,和师母先到我那儿躲一躲。我把你们送到,立刻返回来,务必查个实信。” 若霓怅然道:“到时一切就晚了。我回想他走时那神气,很不对劲。娘,他要是心窄出事,我逃不逃有甚干系?” 沈宓一听这话不好,脸上变色:这俩孩子都似要寻短见。她急急劝道:“你可别再糊涂,想想你爹为了你们,还命悬一线呢。不过,天波那里确实令人焦心,必须尽快找到他!你们相好一场,你有无头绪,觉得这种情形下,他会去哪里?” 若霓低头发怔。沈宓不觉长叹道:“唉,师父那样英雄一个人物,我不信,他的后人命运那么低。”若霓忽然抬头道:“太行山,大悲寺!”陈辰晶尚未领悟,沈宓已叫道:“快走!”若霓一抖缰,放开了马,那匹马飞奔起来。沈宓也双腿一磕,疾驰跟去。 三人如飞地朝太行山狂奔,连夜赶路。到了山道上,又见冬日山景,天地浑然一色,难分边界;白雪皑皑的沟谷,静谧幽邃,显得那么超凡脱俗,恍如仙境。若霓仿佛身在梦中,又像回到过去经历过的场景:她的香雪驹在前疾奔,李天波的白马在后紧追。 迤逦驰来,终于看见那座大悲寺,依然被白雪覆盖,孤寂残破,在傍晚的霞光下,犹如一座废弃的神庙。庙门大敞,庙内阒然。若霓腾身下马,直寻到偏殿,陡见殿里黑乎乎躺着一人,一动不动,不知已经死了,还是昏厥过去。寒风从破窗灌入,带来无尽的寒意与萧条。 若霓扑过去一看,这人剑眉入鬓,双目紧闭,形容枯槁,嘴唇苍白如纸,却正是那失踪多日的李天波。他右手紧握着若霓给他的那个荷包,剑佩在侧,衣着齐整,身上并无创伤。若霓一摸他脉搏,触手冰凉,已经不跳了! 若霓一声尖叫,两眼直勾勾瞪着,樱唇颤动,珍珠大的眼泪从眼角直流下来。沈宓闻声骇然,纵身扑进殿,伏身一顾。若霓呆呆跪立不动,忽然伸手抓住母亲,痛哭道:“他死了!他死了!……我害死他了!……”说到这里,声音一梗,竟一口气缓不转,倒在李天波身上,如瘫了一般。 陈辰晶见状,不由惨然,也泪崩如雨。沈宓拾起李天波手腕,搭脉良久,忽然道:“别哭,别响,我似乎摸到脉了!”把身边带的水囊打开,叫陈辰晶将李天波扶起,喂了一口水,连连呼唤他。 果然李天波微微一动,听到呼喊声,把眼强睁开,便看见若霓梨花带雨一张脸,煜煜垂辉,正对着自己。李天波只疑自己进入了幻境,嘴唇也颤颤一动,说了一句话,却有气无声。若霓神情痛苦,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了?”沈宓在身后凄叹道:“我看他像多日未进食,人太衰弱了。” 若霓心痛到窒息,不顾一切抱住李天波,抽噎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天波哥哥……你傻啊!……”李天波伸着哆哆嗦嗦的手,将若霓揽住,嘴里挤出几个字道:“霓儿,没有你……我死……我死……”若霓愈发不能自已,哭得肝肠寸断。李天波好似支持不住了,眼睛一睁一闭,又昏迷过去。 沈宓更不耽搁,叫陈辰晶将李天波抱到马背上,搭到附近村镇,借一农家,多付银两,将他安置下。三日之后,陈辰晶见李天波的精神,逐渐恢复过来,遂对师母说,他要返往京城,打听师父消息。沈宓点头道:“天波应当没事了,有霓儿照顾他,我可放心。我同你一道回京,你师父一直没消息,恐怕不是好兆头。”说着眼睛一红,勉强忍住。 沈宓给若霓和李天波交代几句,便与陈辰晶匆忙上路。若霓想到父亲,后悔不已,再看看李天波,心中依然难过:自己怨恨李天波,轻率答应皇上,惹出这么多大祸,李天波绝食自尽,父亲也生死未卜。如果爹爹出事,那么自己与李天波,可怎生过下去? 转眼已三更天,若霓坐在李天波榻前,秀眸惺忪,痴然凝思。李天波偷瞄了她好半晌,只见她黛眉微蹙,秋波轻漾,那柔情绰态的样儿,真如画中人儿一般,动人心怀。李天波一时抑制不住,悄叫道:“妹妹,你在想什么?” 若霓眼光一闪,回过神道:“啊,你该睡了,天可不早了。”她微打了个呵欠。李天波本是病体,这时他却似乎不困,半坐起身,低声道:“我不累,你坐这里来。” 若霓脸泛红霞,坐到李天波榻上,含情微睇,似羞似喜。李天波伸臂抚摸她,这时的若霓不再像过去半推半就,而是把头低下去,风娇水媚,温婉柔顺之至。李天波爱火炽烈,把她抱到身上,呼吸紧促,纵情相吻。若霓蜷身偎在李天波怀中,恍如依人小鸟,带出销魂模样。李天波哪里还强持得住,猛将她翻在身下,把一切丢于脑后,竟恣意燕好起来。 鸡鸣唱晓,倏到黎明。李天波揽着若霓,并肩共枕,这时睡醒过来,见若霓还在梦中。李天波摩挲着她羊脂般的玉体,瞬间又有些欲罢不能。若霓清醒转来,喘吁吁微发怨言:“你太贪欢了。我本盼洞房花烛,谁知在这儿失检。” 李天波将她贴身搂住,又是热吻,又是爱抚,咬着她耳朵道:“我不是贪欢,是贪恋。妹妹,我太爱你了,你给我荷包那日,我就拿你当妻子,我就是你夫婿。我们姻缘已定,在一起,白首偕老;不能在一起,我绝不苟活。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若霓头藏在李天波颈部,倒也无言以对,款洽良久,低声道:“你身体刚好一点,我也有处子之痛,你真不顾自己,也不体恤我。”李天波乃是积年相思,一旦得偿,一任爱潮澎湃,不知休歇。听若霓如此说,他方微微松开她,惭然失笑道:“是我不好,我忘了妹妹的苦楚了。”两人低声细语,直缠绵到户外日光渐渐朦胧。 李天波身体逐渐复原,若霓担心父亲安危,也想折回京城,一探究竟,李天波立即答应。这日天刚拂晓,两人便动身,从太行山往东驰行。 晴空无云,只听蹄声得得,冲破山间的寂静。李天波和若霓一口气奔出五六十里,前方有一座小市镇,正是若霓第一次见到李天波,他打抱不平,教训五行宗小霸王樊超的那个地方。 若霓道:“我们打尖歇歇马,再往前赶。”李天波道:“我记得这里有个饭铺,他家的酒特别香。”若霓笑道:“是了,你喝得醉醺醺,差点就栽给对头。”李天波笑道:“幸亏喝醉了,妹妹才现身为我解围,我真要好好谢谢这酒呢!” 两人走进那家饭馆,李天波又叫了一壶酒,先斟给若霓,叫她尝尝。若霓呷了一口,抿嘴笑道:“果然是好。”李天波甚喜,和若霓对饮起来,不一会儿,便喝得酒酣面热。 李天波情意绵绵看着若霓,心想自己第一次到这儿时,孑然孤独,失恋悲苦,前途渺茫。谁知否极泰来,遇上一生挚爱若霓,不但风姿冠绝,且怀一身绝技,真可说是神仙眷顾,何其有幸!更奇妙的是,她和自己,还有着上辈人的情谊。想至此,李天波心血沸腾,一口饮尽杯中酒,对着若霓一笑。 第96章 春宵值千金 依照沈宓的心思,恨不得立即携女儿和李天波返回遥迢湖,把皇上这门亲事一退,离开京城,便了结了。殊不知允哲不止要考虑女儿终身,还得顾及仙宗门弟子,怕皇上一怒,株连到他们。他打算自己面见皇上,承担一切。 哪知他们一番苦心还没落地,李天波和若霓已经别过。李天波绝望离开,真个是如一团飘风,一下没了影。沈宓慌忙到若霓闺房,诘问缘故。若霓坐在椅上,痴了似的,一句话不说,脸上气色十分难看。 允哲也跨进卧室,对女儿道:“孩子,你俩的事我们已知,天波与你分手,确有他的苦衷。如今他来求复合,你可不能尽图自己快意,拿话窘他。现在是看你的心思,你若对他余情未了,有我们给你做主,别怕我们受大累。你就说,时间紧迫,如果慈谕一颁,天下皆知,事情便无法挽回了。” 若霓像泥塑木雕似的,只是不言语,把沈宓看得直叹气,急道:“你说话啊,我还不知你这孩子这么心重。我知道你还想着天波,那时他离开你,实是爱你,现在你想必明白了。你再耍性子,将来有的后悔。刚才我看他神态,和你爹当年自戕前一模一样。你师祖好容易有个后裔留下,若断送在你手上,你叫我们情何以堪!” 允哲憬然道:“是啊,万一他一个拙想,谁能承受住这后果。霓儿,你们年轻人都犟,你发作一下也可,但不可拿终身大事胡闹,更不能闹出人命。天波是个血性忠贞的男子,他舍身为你,可别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 钱晓风和陈辰晶突然在门外现身,钱晓风感情激动,大声道:“师兄,天波真的是为了霓儿,甘愿一死!”遂将当日绍兴李天波和自己的谈话,详细叙述出来。若霓听得完全痴了,眼眶渐渐变红,咬着嘴唇,强自吞泪。 哪知陈辰晶接声将李天波投身太湖之事,也讲出来。这可连钱晓风都不知晓,人人都感动于衷。陈辰晶抖声说罢,沈宓已然忍不住,心疼的泪水潸潸而下。钱晓风也禁不住同声涕零,惭悔一己私心,为了侄女,没将此事早日告诉师兄。 这时候,若霓再支持不住,泪眼婆娑,哀嘶道:“娘,娘啊!”肩头起伏,几乎从椅子上滑下。沈宓忙抱住她,她把头埋进母亲怀中,呜呜咽咽,终于哭出声来。若霓是大家闺秀,不会嚎啕大哭,那一番酸心砭骨,却比放声号哭更哀伤,而且越哭越痛切,似欲将这两年积郁的痛苦,统统倾泄出来。 允哲心情激动,立令将李天波寻回。重光道:“四师弟、五师弟和八师弟他们追出去了。”然而仙宗门三个弟子转回来,说他们追赶一程,便失去了李天波踪迹。李天波坐骑很快,并且不走通衢,单奔曲径,三个弟子徒步,一会儿便误奔歧路,把人丢失。 允哲和钱晓风等也出去找了一回,没有找到。到天亮返转香园,一家子商议半晌,退婚是当务之急。允哲令众弟子赶紧离京,往远处暂匿月,重光带着妻儿也立刻离开。钱晓风不肯走,只发信给家里,安排了一下。陈辰晶也坚不走,允哲便令他继续搜寻李天波下落。 允哲不让沈宓随自己入宫,只嘱咐她照顾女儿,如果自己到起更没回,立即撤走。沈宓不由担心,若霓也含泪愧叫爹爹。允哲安慰妻子道:“我有主意,你别太担心。不管怎样,一见时辰将至,不要等我,务必在净街关城门之前脱身。” 安排既妥,允哲便往紫禁城去了。沈宓收拾了一个简单行囊,等到酉时,陈辰晶怏怏回到香园,李天波的踪迹一点没寻着,允哲也未返回。钱晓风蹙眉道:“师姐,不能再等了,转眼要关城门,你们得赶快走!” 钱晓风对沈宓,有时叫嫂嫂,有时叫师姐。沈宓道:“可是我着实放不下你师哥,万一他有个闪失,那可怎么好?”钱晓风道:“我明白。师姐不要犹豫了,遵从师兄吩咐,带侄女避祸要紧。小弟我留在京城,等待师兄的消息。” 沈宓低头沉思了好久,点头道:“钱师弟,你也不能待在香园,千万要小心。如果出事了,你往晋南晶儿家给我报个信。目前情形,我们不能直接回遥迢湖,只得暂奔晋南,你大侄儿他们也是投奔那里。” 钱晓风答应着,只催沈宓等快离开。于是沈宓带着若霓和陈辰晶,三人出离京城,恰听见定更钟声,轻飙远扬。若霓忽然勒住马,若有所思地道:“娘,爹还在城里,他兴许也在,我不想走了。” 陈辰晶着急道:“小师妹,我寻了天波大半天,旅店客栈都打听个遍,公孙派在京师的落脚点,也都访过了,他确实没在。或许他早已出城,你耗在这里,情实危险。依我说,你还是听师父的话,和师母先到我那儿躲一躲。我把你们送到,立刻返回来,务必查个实信。” 若霓怅然道:“到时一切就晚了。我回想他走时那神气,很不对劲。娘,他要是心窄出事,我逃不逃有甚干系?” 沈宓一听这话不好,脸上变色:这俩孩子都似要寻短见。她急急劝道:“你可别再糊涂,想想你爹为了你们,还命悬一线呢。不过,天波那里确实令人焦心,必须尽快找到他!你们相好一场,你有无头绪,觉得这种情形下,他会去哪里?” 若霓低头发怔。沈宓不觉长叹道:“唉,师父那样英雄一个人物,我不信,他的后人命运那么低。”若霓忽然抬头道:“太行山,大悲寺!”陈辰晶尚未领悟,沈宓已叫道:“快走!”若霓一抖缰,放开了马,那匹马飞奔起来。沈宓也双腿一磕,疾驰跟去。 三人如飞地朝太行山狂奔,连夜赶路。到了山道上,又见冬日山景,天地浑然一色,难分边界;白雪皑皑的沟谷,静谧幽邃,显得那么超凡脱俗,恍如仙境。若霓仿佛身在梦中,又像回到过去经历过的场景:她的香雪驹在前疾奔,李天波的白马在后紧追。 迤逦驰来,终于看见那座大悲寺,依然被白雪覆盖,孤寂残破,在傍晚的霞光下,犹如一座废弃的神庙。庙门大敞,庙内阒然。若霓腾身下马,直寻到偏殿,陡见殿里黑乎乎躺着一人,一动不动,不知已经死了,还是昏厥过去。寒风从破窗灌入,带来无尽的寒意与萧条。 若霓扑过去一看,这人剑眉入鬓,双目紧闭,形容枯槁,嘴唇苍白如纸,却正是那失踪多日的李天波。他右手紧握着若霓给他的那个荷包,剑佩在侧,衣着齐整,身上并无创伤。若霓一摸他脉搏,触手冰凉,已经不跳了! 若霓一声尖叫,两眼直勾勾瞪着,樱唇颤动,珍珠大的眼泪从眼角直流下来。沈宓闻声骇然,纵身扑进殿,伏身一顾。若霓呆呆跪立不动,忽然伸手抓住母亲,痛哭道:“他死了!他死了!……我害死他了!……”说到这里,声音一梗,竟一口气缓不转,倒在李天波身上,如瘫了一般。 陈辰晶见状,不由惨然,也泪崩如雨。沈宓拾起李天波手腕,搭脉良久,忽然道:“别哭,别响,我似乎摸到脉了!”把身边带的水囊打开,叫陈辰晶将李天波扶起,喂了一口水,连连呼唤他。 果然李天波微微一动,听到呼喊声,把眼强睁开,便看见若霓梨花带雨一张脸,煜煜垂辉,正对着自己。李天波只疑自己进入了幻境,嘴唇也颤颤一动,说了一句话,却有气无声。若霓神情痛苦,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了?”沈宓在身后凄叹道:“我看他像多日未进食,人太衰弱了。” 若霓心痛到窒息,不顾一切抱住李天波,抽噎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天波哥哥……你傻啊!……”李天波伸着哆哆嗦嗦的手,将若霓揽住,嘴里挤出几个字道:“霓儿,没有你……我死……我死……”若霓愈发不能自已,哭得肝肠寸断。李天波好似支持不住了,眼睛一睁一闭,又昏迷过去。 沈宓更不耽搁,叫陈辰晶将李天波抱到马背上,搭到附近村镇,借一农家,多付银两,将他安置下。三日之后,陈辰晶见李天波的精神,逐渐恢复过来,遂对师母说,他要返往京城,打听师父消息。沈宓点头道:“天波应当没事了,有霓儿照顾他,我可放心。我同你一道回京,你师父一直没消息,恐怕不是好兆头。”说着眼睛一红,勉强忍住。 沈宓给若霓和李天波交代几句,便与陈辰晶匆忙上路。若霓想到父亲,后悔不已,再看看李天波,心中依然难过:自己怨恨李天波,轻率答应皇上,惹出这么多大祸,李天波绝食自尽,父亲也生死未卜。如果爹爹出事,那么自己与李天波,可怎生过下去? 转眼已三更天,若霓坐在李天波榻前,秀眸惺忪,痴然凝思。李天波偷瞄了她好半晌,只见她黛眉微蹙,秋波轻漾,那柔情绰态的样儿,真如画中人儿一般,动人心怀。李天波一时抑制不住,悄叫道:“妹妹,你在想什么?” 若霓眼光一闪,回过神道:“啊,你该睡了,天可不早了。”她微打了个呵欠。李天波本是病体,这时他却似乎不困,半坐起身,低声道:“我不累,你坐这里来。” 若霓脸泛红霞,坐到李天波榻上,含情微睇,似羞似喜。李天波伸臂抚摸她,这时的若霓不再像过去半推半就,而是把头低下去,风娇水媚,温婉柔顺之至。李天波爱火炽烈,把她抱到身上,呼吸紧促,纵情相吻。若霓蜷身偎在李天波怀中,恍如依人小鸟,带出销魂模样。李天波哪里还强持得住,猛将她翻在身下,把一切丢于脑后,竟恣意燕好起来。 鸡鸣唱晓,倏到黎明。李天波揽着若霓,并肩共枕,这时睡醒过来,见若霓还在梦中。李天波摩挲着她羊脂般的玉体,瞬间又有些欲罢不能。若霓清醒转来,喘吁吁微发怨言:“你太贪欢了。我本盼洞房花烛,谁知在这儿失检。” 李天波将她贴身搂住,又是热吻,又是爱抚,咬着她耳朵道:“我不是贪欢,是贪恋。妹妹,我太爱你了,你给我荷包那日,我就拿你当妻子,我就是你夫婿。我们姻缘已定,在一起,白首偕老;不能在一起,我绝不苟活。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若霓头藏在李天波颈部,倒也无言以对,款洽良久,低声道:“你身体刚好一点,我也有处子之痛,你真不顾自己,也不体恤我。”李天波乃是积年相思,一旦得偿,一任爱潮澎湃,不知休歇。听若霓如此说,他方微微松开她,惭然失笑道:“是我不好,我忘了妹妹的苦楚了。”两人低声细语,直缠绵到户外日光渐渐朦胧。 李天波身体逐渐复原,若霓担心父亲安危,也想折回京城,一探究竟,李天波立即答应。这日天刚拂晓,两人便动身,从太行山往东驰行。 晴空无云,只听蹄声得得,冲破山间的寂静。李天波和若霓一口气奔出五六十里,前方有一座小市镇,正是若霓第一次见到李天波,他打抱不平,教训五行宗小霸王樊超的那个地方。 若霓道:“我们打尖歇歇马,再往前赶。”李天波道:“我记得这里有个饭铺,他家的酒特别香。”若霓笑道:“是了,你喝得醉醺醺,差点就栽给对头。”李天波笑道:“幸亏喝醉了,妹妹才现身为我解围,我真要好好谢谢这酒呢!” 两人走进那家饭馆,李天波又叫了一壶酒,先斟给若霓,叫她尝尝。若霓呷了一口,抿嘴笑道:“果然是好。”李天波甚喜,和若霓对饮起来,不一会儿,便喝得酒酣面热。 李天波情意绵绵看着若霓,心想自己第一次到这儿时,孑然孤独,失恋悲苦,前途渺茫。谁知否极泰来,遇上一生挚爱若霓,不但风姿冠绝,且怀一身绝技,真可说是神仙眷顾,何其有幸!更奇妙的是,她和自己,还有着上辈人的情谊。想至此,李天波心血沸腾,一口饮尽杯中酒,对着若霓一笑。 第97章 吉日谛百年 忽然饭铺外人影一晃,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男子跨步进来,李天波和若霓同时喊了一声:“晶哥!”这男子正是小魔笛陈辰晶,一见李天波和若霓,立刻叫道:“天波,你身体好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和小师妹,师母让我赶回来给你们报信,叫你们放心,师父没事了!” 若霓大喜,猛地站起来,问道:“真的?”陈辰晶敞笑道:“真的,他们已出了京城。我关照你们后,还要赶回家告知重光。”一扭身坐到李天波旁边,喜溢眉梢,又叫上酒,又叫上菜,和李天波大啸大喝起来。 原来,允哲入宫请罪,先到苏麻喇姑静休处,恳请她出面,撰辞求情。苏麻喇姑是孝庄文太后的侍女,随孝庄嫁进宫,身历天命、天聪、崇德、顺治及康熙五朝,曾照料过幼年康熙,并“手教国书”,既是当今保姆,又是老师,深得康熙敬爱。她跟着孝庄,对允哲极为看重。孝庄病崩后,苏麻喇姑开始修心养性,持素拜佛,本已不见外人,只是听到允哲来了,方才一见。 果然康熙听到允哲悔婚,龙颜大怒,历史上,就不曾有女方家敢对皇帝退婚的。允哲只得将小女和李天波已定亲,一晃两三年,并将二人因何故分手,小女赌气,答应皇上的由来经过,一一禀告出来。康熙怒气仍未消,将允哲软禁在养心殿西暖阁。 康熙执意要娶若霓,本来遇见这种事,也只有臣民让步,没有皇上让步的。哪知苏麻喇姑受允哲所求,前来拜见皇上。康熙是个特别孝顺的人,太后的侍女,宫中的老人,那比王室家的年轻主子和大臣还体面。苏麻喇姑从来不曾为谁说过情,她这一来,康熙不觉为难。 他遣梁公公到香园去一趟,但香园已人去楼空,走了个干干净净。康熙异常震怒,差点将允哲下狱。此时,允哲方说出李天波就是献藏宝图之人,康熙闻言心中一动,思忖数日。此时,噶尔丹仍在追剿喀尔喀残部,意图在漠北建造自己的地盘,并不断向南突进,狼烟烽火,已燃烧到清国边境。康熙准备御驾亲征,和噶尔丹会战,这笔财富正可保战争的巨大开销。 康熙踌躇忧闷,感觉此事已成两难之局。他着实喜爱若霓,自觉用情之深,更甚于他对元后赫舍里氏的感情。赫舍里氏崩后,他一年之内未召见任何妃嫔侍寝,每晚一个人在养心殿独处哀思。本来清制规定,皇帝盛年不立太子,但康熙决然违背祖制,将赫舍里氏所生允礽立为太子。如今他再次动情,好容易得到若霓应诺,无论他如何慷慨,也舍不得放弃。 但若霓已心有所属,想不到自己竟遇见这等事,康熙不由醋意发作起来。李天波是怎样人物,竟获若霓芳心?他将数千万宝藏尽献社稷,此等气魄非同凡响!最关键的是,他和允哲父子皆为武功超绝之人,曾在雅克萨立下汗马功劳,重光和李天波还抵御过准噶尔骑兵,功高不赏。他们都是可架海擎天的人才,如要他们为己所用,便不能将若霓留在身边。 康熙犹豫再三,实不能面面俱到,只有忍痛割爱。他深谋远虑,不愧是一代雄主,以天下为重,非但不治允哲一家欺君之罪,且赐骏马十匹,锦缎百匹,让他们回家完婚。这和当初孝庄向赫舍里氏下的纳采礼,完全一样了。 允哲被软禁宫中数日,他身怀绝技,自可以脱离出来,但他并没走。康熙又来西暖阁,和允哲一番细谈,允哲不觉感动,暗叹人生无常,尤其是男女之间,悲欢离合,缘分天定。即便是皇上,有时也不得不接受命运摆布。 允哲终于出宫,先到恒敏府,全府不由松一口气,转而沮丧,他们原以为亲戚家要出一位皇后了。允哲找到钱晓风,钱晓风欣喜若狂,不多时沈宓和陈辰晶也重返京城,夫妻见面,恍如隔世。允哲得知已寻到李天波,甚是欢喜。 当天晚上,允哲、沈宓、钱晓风和陈辰晶四人,欣然相聚,言笑甚欢。第二日,陈辰晶立即遵命驰回太行山,将喜讯告诉李天波和若霓,并叫他们一俟病好,便赶回遥迢湖。允哲夫妇则随皇上之礼,径直返家。 两月后,允哲和沈宓到了遥迢湖。这时,仙宗门弟子接信,齐聚师父家,听见师父师母到了,都迎出来。重光三口、李天波和若霓也已到家。允哲夫妇见到李天波,自有一番宽慰。 回家只三、四天,允哲夫妇便忙着给李天波和女儿筹办成婚大事。李天波同若霓已商定,婚后若霓跟着李天波,到川东安家。李天波既接掌公孙派,自不便赘居仙宗门这里。李天波情辞委婉,向若霓父母说出这打算。允哲听了,倒很欣然,以为大丈夫有志当自立。沈宓心中却有些不快,允哲劝解了她一番。 允哲便具书函,将婚事通知仙宗门各同门和公孙派诸位,都是派专人送去。武林其他人,允哲仅告知了峨眉派韩氏兄弟,和永昌车马行的鲁少棣。 全家上下顿时忙碌起来。不久钱晓风率弟子赶来,帮着操劳安排。跟着福建的孟长亭和赖鱼龙,相偕来到。随后,是鲁少棣奔来道贺。公孙派的巴夫人率儿子儿媳,也兴冲冲到了遥迢湖,拜见李掌门,和允哲等相见,送来很隆重的贺礼。 允哲不愿惊动人,谁知韩素衣、韩素文兄弟听说若霓出嫁,欢欣满溢,竟将喜讯传出,邀来不少武林好友。于是远近贺客,陆陆续续都到了遥迢湖。允哲只得率群徒迎接出来,额外忙了几日。允哲见了韩氏兄弟,不免向韩素文埋怨道:“我聘闺女,也没想大操大办,他们怎么知道?我看准是你这老小子泄露出去的。我没有下帖,人家也来了,我对他们好生抱歉。” 韩素文大笑道:“仙宗门掌门嫁女,公孙派掌门成婚,武林盟主娶妻,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想瞒也瞒不住,人家怎会不知?那次和银蝠决战之后,仓猝分手,我没来得及告诉允兄,天波被推举为武林盟主了。令婿是个有大出息的孩子,霓儿眼光实在不错!” 允哲听了,越发喜欢,晚上在卧室对着夫人说道:“你看来这么多人,都是冲着李天波这个新武林盟主来的。他这势派也太大了,韩家老二一路上以天波名义,到处投帖邀请,把我们仙宗门都盖过去了。你听人们张口一个李盟主,闭口一个李掌门,好像他多么超群绝伦似的。” 沈宓笑道:“可不是,他不过学了公孙派武术,另外还会一门外功,一门内功而已。他只是走运,遇上你隐居江湖,否则大盟主哪轮得到他。” 允哲爽然大笑道:“你以为我在吃醋?我是想着把仙宗门武功也传给他,让他真的独步天下,也了你一个心愿。” 沈宓道:“我不以为你吃醋,我以为你美不够,得到这么一个佳婿,又得到这么有天赋一个弟子。你收着点,当心重光看见不乐意你。”允哲笑道:“更不会了。重光拿天波当亲兄弟一样,比我们还喜欢,哪里会不乐意。” 此时允宅全都装饰起来,厅房门口挂起彩绸;园内抱柱上、角门上,皆挂上木刻匾联,朱底黑字;楼台亭阁、游廊水榭,布满了奇花异草。眼看吉期临近,突然梁九功押着皇上贺礼,从京城赶来。允哲夫妻一看,乃是黄金四万两,白银四万两,还有锦缎千匹,骏马五十匹,马鞍五十副,金银器若干,首饰若干。另外特赏李天波黄金一万两,表彰他献图之功。 这份贺礼之重,竟超过当初康熙大婚时给皇后的聘礼,众人不由咋舌。梁九功悄对允哲道:“这就是圣上预备给令爱的聘礼,如今当贺礼,令咱家送来了。”允哲甚是感慨,只得收下,随即安排人专门照顾梁公公。 若霓到了这时,秀目盈盈,明媚不可方物。孟婶婶、钱婶婶整天围着她转,给她试梳盘头,试宫裙,试秀履,不住打扮她,又不住夸赞她。陈辰晶母亲和娘子也凑在上房,替她张罗,还不时和她调笑。 婚嫁终究女方家的事比较多,若霓和李天波好容易鸳梦得偿,偕返江西,立刻择吉成婚,未免太赶碌。沈宓与荷素指派女佣男仆,打箱、打床、裁衣、裁被,要在半个月内,赶出三十二抬嫁妆。亲友女眷都来帮忙,巴夫人和郦蕊珠也帮着忙活。不过古时候结婚,有许多忌讳,郦蕊珠不太清楚,巴夫人却很注意,婆媳都还在戴孝期间,许多活计都不敢动,怕冲了喜气。 照允哲的意思,新房就假馆于自家,在院子里布置出三间新房即可。谁知韩素衣却笑道:“这可不成,没有乾宅坤宅在一个院子里的,必须另外租房,哪怕满月再搬回来呢。”他受允哲之托,充当男家长辈,给李天波主婚。于是他在十几里外的村子,租了当地乡绅一座小四合院,作为新房,布置得花团锦簇。又烦人写了词书,打发一名公孙派弟子,衣帽鲜明,捧帖送到女家。 词书上用天干地支,代表婚期吉日;用八卦字样,代替合卺时的方位。允哲不禁失笑,给沈宓看,说道:“不知韩掌门何时学来这些古礼?霓儿婚事,我本不想太铺张,但天波娶妻,又不能不费事。他是师父嫡孙,从小遭遇不幸,我们得让他好好风光一回。”沈宓道:“素衣做了这么些年峨眉派掌门,越发讲究礼仪了。不瞒你说,看着霓儿的喜事这么热闹,我都有些羡慕呢。想当初我俩在月港码头,给师祖磕个头,就算成亲了。” 允哲回忆以往,心中一荡,脉脉地道:“你想热闹?待你六十大寿时,我俩也补办一次大礼,你看可好?”沈宓笑啐道:“六十岁老婆婆出阁,亏你想得出。”允哲道:“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我初见时的宓儿,谁都无出其丽。” 江南风俗,新人的嫁妆,要先期送到男家,在新房铺设好。允哲深恐李天波照应不过来,除了韩氏兄弟,又令陈辰晶带领几个师弟,帮着男家照料一切。女家有重光做知客,穿着长袍马褂,神仪明秀,翩翩无比。 到了成亲的这日清晨,李天波立即打扮起来,穿上新郎的礼服,披红戴花,仪表堂堂,见者惊叹。男方发轿,门外排开全副仪仗,十六对高大的对子马,十六个骑士神采奕奕,手捧金花,策马开道。后面是执事,乐队,然后是绿呢大轿,里面坐着李天波,皎如玉树,风华绝代。 轿后又是执事,之后跟随另一乘彩轿,乃是新娘子娶过来后,要坐的轿子。此时里面坐着压轿小公子,是陈辰晶的儿子,年方九岁,清秀调皮,在扶手板前露出一个小脑袋。彩轿后,便是八匹跟马。 仪仗一亮,全村的人都来聚观,比过年还闹热。村里人都知是遥迢湖武林大家聘女儿了,听说新郎也是一身绝世武功,和新娘子可说是珠联璧合。 报喜的人早到了女家,称乾宅已于吉时发轿。旗锣一到,鞭炮顿响,新郎下轿被迎进大门。允哲衣冠楚楚,笑容满面,端坐接受新姑爷叩头。之后献茶三次,礼生便指点新郎起立催妆。 于是若霓凤冠霞帔,手抱贴着大红喜字的铜镜,从闺房出来,由两个伴娘搀扶,莲步姗姗,走向喜轿。临上轿时,和娘亲分别,若霓果然不舍,嘤嘤啜泣起来。沈宓也不觉流泪,轻声安慰几句。于是鼓乐声中,新娘子上了喜轿。 返回时,新娘的轿子走在前,新郎轿子陪在后。轿后是送妆的人,四十八对捧盒,一半是新嫁衣,一半是匹头和首饰,随轿而行。此时执事的十字披红,由披单红,改为披双红。 到了乾宅,红毡铺地,从下轿处一直铺到正房。锣鼓洋洋,鞭炮齐鸣,若霓下了轿,被扶到厅房,和李天波双双拜天地。此时,别看若霓和李天波身负超强武功,一样被这套仪式和锣鼓鞭炮声弄得昏昏沉沉。两人交拜成礼后,方入洞房,坐帐合欢。 第97章 吉日谛百年 忽然饭铺外人影一晃,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男子跨步进来,李天波和若霓同时喊了一声:“晶哥!”这男子正是小魔笛陈辰晶,一见李天波和若霓,立刻叫道:“天波,你身体好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和小师妹,师母让我赶回来给你们报信,叫你们放心,师父没事了!” 若霓大喜,猛地站起来,问道:“真的?”陈辰晶敞笑道:“真的,他们已出了京城。我关照你们后,还要赶回家告知重光。”一扭身坐到李天波旁边,喜溢眉梢,又叫上酒,又叫上菜,和李天波大啸大喝起来。 原来,允哲入宫请罪,先到苏麻喇姑静休处,恳请她出面,撰辞求情。苏麻喇姑是孝庄文太后的侍女,随孝庄嫁进宫,身历天命、天聪、崇德、顺治及康熙五朝,曾照料过幼年康熙,并“手教国书”,既是当今保姆,又是老师,深得康熙敬爱。她跟着孝庄,对允哲极为看重。孝庄病崩后,苏麻喇姑开始修心养性,持素拜佛,本已不见外人,只是听到允哲来了,方才一见。 果然康熙听到允哲悔婚,龙颜大怒,历史上,就不曾有女方家敢对皇帝退婚的。允哲只得将小女和李天波已定亲,一晃两三年,并将二人因何故分手,小女赌气,答应皇上的由来经过,一一禀告出来。康熙怒气仍未消,将允哲软禁在养心殿西暖阁。 康熙执意要娶若霓,本来遇见这种事,也只有臣民让步,没有皇上让步的。哪知苏麻喇姑受允哲所求,前来拜见皇上。康熙是个特别孝顺的人,太后的侍女,宫中的老人,那比王室家的年轻主子和大臣还体面。苏麻喇姑从来不曾为谁说过情,她这一来,康熙不觉为难。 他遣梁公公到香园去一趟,但香园已人去楼空,走了个干干净净。康熙异常震怒,差点将允哲下狱。此时,允哲方说出李天波就是献藏宝图之人,康熙闻言心中一动,思忖数日。此时,噶尔丹仍在追剿喀尔喀残部,意图在漠北建造自己的地盘,并不断向南突进,狼烟烽火,已燃烧到清国边境。康熙准备御驾亲征,和噶尔丹会战,这笔财富正可保战争的巨大开销。 康熙踌躇忧闷,感觉此事已成两难之局。他着实喜爱若霓,自觉用情之深,更甚于他对元后赫舍里氏的感情。赫舍里氏崩后,他一年之内未召见任何妃嫔侍寝,每晚一个人在养心殿独处哀思。本来清制规定,皇帝盛年不立太子,但康熙决然违背祖制,将赫舍里氏所生允礽立为太子。如今他再次动情,好容易得到若霓应诺,无论他如何慷慨,也舍不得放弃。 但若霓已心有所属,想不到自己竟遇见这等事,康熙不由醋意发作起来。李天波是怎样人物,竟获若霓芳心?他将数千万宝藏尽献社稷,此等气魄非同凡响!最关键的是,他和允哲父子皆为武功超绝之人,曾在雅克萨立下汗马功劳,重光和李天波还抵御过准噶尔骑兵,功高不赏。他们都是可架海擎天的人才,如要他们为己所用,便不能将若霓留在身边。 康熙犹豫再三,实不能面面俱到,只有忍痛割爱。他深谋远虑,不愧是一代雄主,以天下为重,非但不治允哲一家欺君之罪,且赐骏马十匹,锦缎百匹,让他们回家完婚。这和当初孝庄向赫舍里氏下的纳采礼,完全一样了。 允哲被软禁宫中数日,他身怀绝技,自可以脱离出来,但他并没走。康熙又来西暖阁,和允哲一番细谈,允哲不觉感动,暗叹人生无常,尤其是男女之间,悲欢离合,缘分天定。即便是皇上,有时也不得不接受命运摆布。 允哲终于出宫,先到恒敏府,全府不由松一口气,转而沮丧,他们原以为亲戚家要出一位皇后了。允哲找到钱晓风,钱晓风欣喜若狂,不多时沈宓和陈辰晶也重返京城,夫妻见面,恍如隔世。允哲得知已寻到李天波,甚是欢喜。 当天晚上,允哲、沈宓、钱晓风和陈辰晶四人,欣然相聚,言笑甚欢。第二日,陈辰晶立即遵命驰回太行山,将喜讯告诉李天波和若霓,并叫他们一俟病好,便赶回遥迢湖。允哲夫妇则随皇上之礼,径直返家。 两月后,允哲和沈宓到了遥迢湖。这时,仙宗门弟子接信,齐聚师父家,听见师父师母到了,都迎出来。重光三口、李天波和若霓也已到家。允哲夫妇见到李天波,自有一番宽慰。 回家只三、四天,允哲夫妇便忙着给李天波和女儿筹办成婚大事。李天波同若霓已商定,婚后若霓跟着李天波,到川东安家。李天波既接掌公孙派,自不便赘居仙宗门这里。李天波情辞委婉,向若霓父母说出这打算。允哲听了,倒很欣然,以为大丈夫有志当自立。沈宓心中却有些不快,允哲劝解了她一番。 允哲便具书函,将婚事通知仙宗门各同门和公孙派诸位,都是派专人送去。武林其他人,允哲仅告知了峨眉派韩氏兄弟,和永昌车马行的鲁少棣。 全家上下顿时忙碌起来。不久钱晓风率弟子赶来,帮着操劳安排。跟着福建的孟长亭和赖鱼龙,相偕来到。随后,是鲁少棣奔来道贺。公孙派的巴夫人率儿子儿媳,也兴冲冲到了遥迢湖,拜见李掌门,和允哲等相见,送来很隆重的贺礼。 允哲不愿惊动人,谁知韩素衣、韩素文兄弟听说若霓出嫁,欢欣满溢,竟将喜讯传出,邀来不少武林好友。于是远近贺客,陆陆续续都到了遥迢湖。允哲只得率群徒迎接出来,额外忙了几日。允哲见了韩氏兄弟,不免向韩素文埋怨道:“我聘闺女,也没想大操大办,他们怎么知道?我看准是你这老小子泄露出去的。我没有下帖,人家也来了,我对他们好生抱歉。” 韩素文大笑道:“仙宗门掌门嫁女,公孙派掌门成婚,武林盟主娶妻,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想瞒也瞒不住,人家怎会不知?那次和银蝠决战之后,仓猝分手,我没来得及告诉允兄,天波被推举为武林盟主了。令婿是个有大出息的孩子,霓儿眼光实在不错!” 允哲听了,越发喜欢,晚上在卧室对着夫人说道:“你看来这么多人,都是冲着李天波这个新武林盟主来的。他这势派也太大了,韩家老二一路上以天波名义,到处投帖邀请,把我们仙宗门都盖过去了。你听人们张口一个李盟主,闭口一个李掌门,好像他多么超群绝伦似的。” 沈宓笑道:“可不是,他不过学了公孙派武术,另外还会一门外功,一门内功而已。他只是走运,遇上你隐居江湖,否则大盟主哪轮得到他。” 允哲爽然大笑道:“你以为我在吃醋?我是想着把仙宗门武功也传给他,让他真的独步天下,也了你一个心愿。” 沈宓道:“我不以为你吃醋,我以为你美不够,得到这么一个佳婿,又得到这么有天赋一个弟子。你收着点,当心重光看见不乐意你。”允哲笑道:“更不会了。重光拿天波当亲兄弟一样,比我们还喜欢,哪里会不乐意。” 此时允宅全都装饰起来,厅房门口挂起彩绸;园内抱柱上、角门上,皆挂上木刻匾联,朱底黑字;楼台亭阁、游廊水榭,布满了奇花异草。眼看吉期临近,突然梁九功押着皇上贺礼,从京城赶来。允哲夫妻一看,乃是黄金四万两,白银四万两,还有锦缎千匹,骏马五十匹,马鞍五十副,金银器若干,首饰若干。另外特赏李天波黄金一万两,表彰他献图之功。 这份贺礼之重,竟超过当初康熙大婚时给皇后的聘礼,众人不由咋舌。梁九功悄对允哲道:“这就是圣上预备给令爱的聘礼,如今当贺礼,令咱家送来了。”允哲甚是感慨,只得收下,随即安排人专门照顾梁公公。 若霓到了这时,秀目盈盈,明媚不可方物。孟婶婶、钱婶婶整天围着她转,给她试梳盘头,试宫裙,试秀履,不住打扮她,又不住夸赞她。陈辰晶母亲和娘子也凑在上房,替她张罗,还不时和她调笑。 婚嫁终究女方家的事比较多,若霓和李天波好容易鸳梦得偿,偕返江西,立刻择吉成婚,未免太赶碌。沈宓与荷素指派女佣男仆,打箱、打床、裁衣、裁被,要在半个月内,赶出三十二抬嫁妆。亲友女眷都来帮忙,巴夫人和郦蕊珠也帮着忙活。不过古时候结婚,有许多忌讳,郦蕊珠不太清楚,巴夫人却很注意,婆媳都还在戴孝期间,许多活计都不敢动,怕冲了喜气。 照允哲的意思,新房就假馆于自家,在院子里布置出三间新房即可。谁知韩素衣却笑道:“这可不成,没有乾宅坤宅在一个院子里的,必须另外租房,哪怕满月再搬回来呢。”他受允哲之托,充当男家长辈,给李天波主婚。于是他在十几里外的村子,租了当地乡绅一座小四合院,作为新房,布置得花团锦簇。又烦人写了词书,打发一名公孙派弟子,衣帽鲜明,捧帖送到女家。 词书上用天干地支,代表婚期吉日;用八卦字样,代替合卺时的方位。允哲不禁失笑,给沈宓看,说道:“不知韩掌门何时学来这些古礼?霓儿婚事,我本不想太铺张,但天波娶妻,又不能不费事。他是师父嫡孙,从小遭遇不幸,我们得让他好好风光一回。”沈宓道:“素衣做了这么些年峨眉派掌门,越发讲究礼仪了。不瞒你说,看着霓儿的喜事这么热闹,我都有些羡慕呢。想当初我俩在月港码头,给师祖磕个头,就算成亲了。” 允哲回忆以往,心中一荡,脉脉地道:“你想热闹?待你六十大寿时,我俩也补办一次大礼,你看可好?”沈宓笑啐道:“六十岁老婆婆出阁,亏你想得出。”允哲道:“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我初见时的宓儿,谁都无出其丽。” 江南风俗,新人的嫁妆,要先期送到男家,在新房铺设好。允哲深恐李天波照应不过来,除了韩氏兄弟,又令陈辰晶带领几个师弟,帮着男家照料一切。女家有重光做知客,穿着长袍马褂,神仪明秀,翩翩无比。 到了成亲的这日清晨,李天波立即打扮起来,穿上新郎的礼服,披红戴花,仪表堂堂,见者惊叹。男方发轿,门外排开全副仪仗,十六对高大的对子马,十六个骑士神采奕奕,手捧金花,策马开道。后面是执事,乐队,然后是绿呢大轿,里面坐着李天波,皎如玉树,风华绝代。 轿后又是执事,之后跟随另一乘彩轿,乃是新娘子娶过来后,要坐的轿子。此时里面坐着压轿小公子,是陈辰晶的儿子,年方九岁,清秀调皮,在扶手板前露出一个小脑袋。彩轿后,便是八匹跟马。 仪仗一亮,全村的人都来聚观,比过年还闹热。村里人都知是遥迢湖武林大家聘女儿了,听说新郎也是一身绝世武功,和新娘子可说是珠联璧合。 报喜的人早到了女家,称乾宅已于吉时发轿。旗锣一到,鞭炮顿响,新郎下轿被迎进大门。允哲衣冠楚楚,笑容满面,端坐接受新姑爷叩头。之后献茶三次,礼生便指点新郎起立催妆。 于是若霓凤冠霞帔,手抱贴着大红喜字的铜镜,从闺房出来,由两个伴娘搀扶,莲步姗姗,走向喜轿。临上轿时,和娘亲分别,若霓果然不舍,嘤嘤啜泣起来。沈宓也不觉流泪,轻声安慰几句。于是鼓乐声中,新娘子上了喜轿。 返回时,新娘的轿子走在前,新郎轿子陪在后。轿后是送妆的人,四十八对捧盒,一半是新嫁衣,一半是匹头和首饰,随轿而行。此时执事的十字披红,由披单红,改为披双红。 到了乾宅,红毡铺地,从下轿处一直铺到正房。锣鼓洋洋,鞭炮齐鸣,若霓下了轿,被扶到厅房,和李天波双双拜天地。此时,别看若霓和李天波身负超强武功,一样被这套仪式和锣鼓鞭炮声弄得昏昏沉沉。两人交拜成礼后,方入洞房,坐帐合欢。 第98章 英雄儿女情 洞房里,李天波用秤杆挑去新娘盖头,若霓骤然眼前一亮,抬起头,见李天波正痴痴地盯着自己。眼光相触,李天波居然红了脸,和若霓并肩坐帐,一只手悄悄拉住若霓白净净的玉手,心上扑通扑通直跳。若霓心中也有些乱乱的,当着喜娘,不好意思,偷偷往回缩手。哪知李天波虽没用力,若霓的手却抽不出来。 喜娘看在眼中,抿嘴一笑,将合欢酒送到李天波唇边,又送到若霓唇边,笑道:“卺酒相欢,花好月圆。”这酒又甜又柔,宛如甘露,滑过这对小夫妻喉咙,直流入心田。 合卺之后,两人双双向客人拜谢。钱晓风笑道:“诸位亲友,新人累了一天,我们就免了这礼。”韩素文嚷道:“小两口都身怀绝技,这点事哪里累得着?我们大老远来了,怎么也得受新人两个头,才算圆满。”韩素衣忙笑拦兄弟道:“人多天热,大家都在此,就行个罗圈礼。”于是李天波和若霓骈肩而立,给众人拜了一拜。 孟长亭以前未见过李天波,仔细端详:剑眉星目,英姿挺拔,和若霓站在一起,堪称绝配。孟长亭禁不住向赖鱼龙感慨道:“你看新郎俊美超逸,不愧为李岩后人。他竟做了大师姐女婿,这可真是旷世奇缘,做梦也想不到的。” 行礼过后,众宾客就要闹洞房。韩素衣和钱晓风受允哲所托,照顾着新人,怕众人闹得太厉害。贺客们虽然多是江湖上的人物,但囿于李天波武林盟主身份,也不好过于闹房,哄笑了一阵,便被韩素衣督请,下楼赴宴去了。 李天波也被众人簇拥下楼。众人一走,若霓微吁一口气,接过喜娘递来的手绢,擦擦香汗,又喝了一口茶,方才舒缓一点。 客厅的李天波被众人围着,一人举一个酒杯,都来贺喜。韩素文笑道:“这一百多杯灌下去,新郎今日别想入洞房了。”众人哄堂大笑。韩素衣道:“真个的,我们合敬三杯,祝新人佳偶天成,百年琴瑟。”昆仑派掌门孔慕尧笑道:“这可得三大杯,小杯不算。”峨眉派弟子已递上大杯来。 李天波想推辞也不能够,只得连干三大杯。公孙派弟子非要单独敬掌门,仙宗门弟子要敬姑爷,韩素文也来凑热闹,笑嘻嘻地道:“请姑爷赏脸,难道我还不如孩子们么?”李天波只得喝了,几十杯酒下肚,一张俊脸通红。直闹到三更天,众人方才饶他,放他回洞房。 喜娘忙端来醒酒汤,李天波吃了,卸去长衫,踉踉跄跄坐到合欢床旁,强撑着叫道:“妹妹,我有点醉了。”若霓见他酒气熏天,不由嫣然一笑道:“你酒量本来就窄,哪经得住他们使劲灌。”将他扶上床卧倒,示意喜娘没事了。喜娘轻轻退出房间,将门倒掩住。 若霓脱去盛服,把首饰全摘下来,坐到镜前,卸妆盥漱,之后斜倚着鸳鸯枕,看李天波已然玉山颓倒,沉沉睡去。若霓也觉非常疲劳,头脑有些发晕,靠了一会儿,也朦朦胧胧要睡着。 月色温柔,灯光阑珊,在这五月的新婚暑夜中,若霓仿佛听到一声轻响,陡然一惊,顿时睡意尽消。坐起身一看,只见一个蒙面夜行人,背后明晃晃背着一把刀,伫立洞房中。 若霓急翻身下床,娇声斥道:“什么人?”夜行人猛将食指往唇上一竖,两眼炯炯注视着床头,低声道:“霓妹妹,是我!” 这分明是颜冠卿的声音,若霓吃惊不小,脸蛋一下通红,问道:“咳咳,是颜哥哥么?你怎么……怎么这身打扮?” 颜冠卿凄然长叹,说道:“妹妹大喜,我来祝贺。从此山水不相逢,我想送妹妹一件东西。”若霓又羞又恼,低喝道:“这太不成话,你快出去!”颜冠卿苦笑道:“你收下我的刀,我就走。霓妹妹,我只想你记住,某年某月,你在旅途中,认识了一个苦命的义兄。义兄赠给你们夫妻这口宝刀,做个纪念。”边说边解下佩刀。 若霓真急了,断然道:“我不要。你快走。”忽听外面有人狂喊:“来贼了!天波、霓儿,有贼进新房了!”房门嘭的打开,钱晓风和几个仙宗门弟子冲上楼来。颜冠卿一声也不哼,旋风般一转,嗖的掣出宝刀,往门前一上步。若霓失声喊道:“呀,别打!” 就在这时,钱晓风电光石火般攻上来,颜冠卿疾闪。仙宗门弟子当门,前不能走,颜冠卿往后一退,窜到窗旁,踢窗外逃。钱晓风来得好快,虎似的一跳,剑尖在颜冠卿身后一晃。颜冠卿呼的飞出窗,跃下楼房。 楼下,韩氏兄弟冲了过来,欲截颜冠卿。颜冠卿将刀一摆,韩氏兄弟俩几乎抵挡不住,连连后退。颜冠卿正要向外抢,不防鲁少棣已从厢房急急奔到,喝骂道:“好贼,这当口来捣乱,须饶你不得!”他更拦不了颜冠卿,几招便被荡开,唬出一身冷汗。 这时节,整个院子皆已惊动,全都持刀张拳,抢出来捉贼。颜冠卿挺身扬刀,不顾一切往外闯。突然李天波飞身扑来,大叫道:“我来会会朋友!”颜冠卿眼光四射,忽地一冲,倏然撤身,身如飞鸟跃上墙头。“噌”的一下,肩头热辣辣奇疼,中了李天波的暗器金弹子。他一回手,将大夏龙雀刀往院子里一扔,窜下地飞奔而去。 李天波拾起刀一看,突然省悟,忙招呼众人道:“别追,别追。”孟长亭、钱晓风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李天波把刀给二人看,很懊丧地道:“二位叔叔,是熟人。”钱晓风迫近细看,一吐舌头道:“吆,原来是颜舵主!” 孟长亭还未知端的,钱晓风低声附耳道:“师哥,先安抚住客人,这事以后再说。”孟长亭老成练达,看师弟和李天波神情,反应过来道:“噢,噢,好,好。”钱晓风劝住韩素衣等人,说道:“贼人已逃,不用理睬了。诸位辛苦,请回去睡觉。这洞房花烛夜,还没过去呢。” 李天波回到新房,手里拎着大夏龙雀刀,酒意褪了一大半。若霓迎过去,问道:“他走了?”李天波将刀给她,坐到床边,只是低头缄默。若霓把刀撂一边,挨他坐下,轻声道:“我们已结为夫妻,今晚吉时良辰,你还要闹别扭么?” 李天波侧头问道:“颜冠卿留下这把刀,你知是什么意思?” 若霓一听这话,也低了头,面含一片娇羞和难堪,似乎无地自容。李天波见她如此,转觉心疼不安,将她紧搂着,用脸亲抚她的头,喃喃地道:“霓儿,是我不好,我不该为难你。我知道你跟我一个心,但别人这样多情,我……”若霓的嘴唇突然吻上来,是这么热烈痴迷,堵住了他的口。李天波霎时忘掉一切,猛地将若霓抱到枕上,捧住她双颊,回应她的热吻。两人浓情蜜意,缱绻无尽,叙了一夜欢娱。 到了第二日早上,喜娘叩门来服侍新人,李天波拥着大红锦绸合欢被,面含笑意,睡得正酣。若霓秀眉舒展,穿着粉缎地平针绣蝶恋花贴身小衣,对镜掠鬓,两颊霞光荡漾,娇妍绝伦。那把大夏龙雀宝刀,已不知藏哪里去了。 这时允哲夫妻也知昨夜有不速之客来访了,幸亏没出大事,也就没深究。到了三朝,若霓和李天波双双回门,自有一番礼仪。沈宓看着爱女爱婿,喜不自禁,李天波的样儿,又令她想到了师父,暗暗感喟。 过了三朝之后,武林这些朋友,来祝贺的宾客,便陆续告辞回去。只有韩氏兄弟被主人家留下来,宽住半月,说有事与他们商议。 原来,允哲和沈宓舍不得女儿远嫁,并且一场婚礼,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这哪是隐居江湖,完全是公开行藏了,夫妻便想迁居。沈宓的意思,不如全家都迁回四川,一来距离女儿女婿不远,二来她算是叶落归根,三来每年祭祀师父也很方便。 允哲向来依着妻子,觉得这样正好。过去在遥迢湖安家,是为了便于照顾仙宗门那几个师弟。现在他们都各立门户了,自己确实可以卜居到四川,寻个清幽之地静养。 无针不成线,韩氏兄弟在四川人杰地灵,正好向他俩打听隐居之所。兄弟俩闻言大喜,回四川后,立即帮忙物色良田。经过小半年的选择,最终,沈宓在华阳看中了栖碧村,背山环水,风景如画,一点不输遥迢湖。允哲也甚满意,于是便委托韩氏兄弟,找到中人,请过当地保正和地方,就在栖碧村,买了大批良田。 李天波和若霓也来看了一回,非常喜欢,旋即商定,他们也移居到此。重光微笑道:“爹娘想隐居,挨着武林盟主,又要热闹起来了。”李天波笑道:“我也厌弃了整日白刃相接,愿随爹娘隐入凡尘。下次选盟主,我一定辞让。”若霓想到阖家又要团聚,欢喜异常。这时她怀了身孕,肚子已微微显形。 于是允哲和李天波在田边,筑起两个庄园,毗邻而成。主人家雇工匠盖房,厚予酬谢;招租佃户,又待遇极优。很快新舍建筑完竣,租地的佃户也雇妥,允哲和重光一家,随即由江西移徙来了。 不久,李天波和若霓带着小宝宝,以及奶娘仆从,上上下下,也有八九口人,从川东搬来。新建成的两个庄园,由院落相连,两个院门之外,筑了一道围墙,合走一个大门,从外面看,俨然是一个大庄园、大城堡的样子。 整理妥当,正好临近清明,允哲夫妇带着儿子和女婿两家,直奔了玉华山,给师父扫墓。众人穿过山岭,直奔墓前。李天波和若霓双双跪拜,沈宓看着二人,不觉流泪。 祭拜完毕,重光夫妇先下了山,沈宓和允哲带着李天波冶游玉华山。转眼天黑,天上闪出一轮明月,满天浮云游走,星月之光,时隐时现。当晚就在山上过夜,他们来到过去沈宓习武的地方,李天波借着朦朦月色,远远看见山腰上那道温泉,雾气腾腾。 当初的木屋,经允哲和沈宓年年维护,尚可暂住。李天波和若霓便在李岩那间木屋住下,允哲夫妇在沈宓那间房安歇。夜间清冷,一阵阵东南风,吹得窗外呜呜声响。沈宓正要睡去,蓦地听见外面有人在叫宓儿。她出门一看,月明如昼,照在门前小道上。她顺着小道,奔了温泉而来。 温泉宛如碧玉,清澈如故。便见李岩身穿天青色长衫,站在泉边,腰佩宝剑,身如玉树,剑眉入鬓,目似朗星,嘴唇边挂着一抹淡淡微笑,温暖而深情,凝视着她。沈宓一阵激动,趋步上前,忽然一片烟雾涌来,待雾散尽,已不见李岩。 沈宓拼命喊师父,忽闻身后也有人在喊叫。沈宓一惊,睁开二目,见允哲摇晃着自己,方知适才是个梦。沈宓满脸泪水,允哲抱住她,喃喃轻声安慰。沈宓头埋丈夫怀中,只是不停地啜泣。 翌日下山,若霓告诉母亲,李天波说他梦见了爷爷,身穿天青色长衫,配剑昂立温泉旁。沈宓心中一惊,怔了半晌,没有说话。 回到栖碧村,允哲开始将仙宗门武功,尤其是仙宗门剑术,一一传授给李天波。由这天起,李天波得到武术大师允哲的口传指授,武功这番进步,可说是一日千里。允哲感叹道:“你重光大哥和几位师兄各有所长,可是比起你来,总不及你臻至化境。你已执掌公孙派门户,否则仙宗门掌门,也非你莫属。” 重光欲将青霜剑给李天波,李天波吃惊道:“这是爷爷送予娘的,我岂能夺爱。哥哥别误会,我绝无争强之心。”重光笑道:“你我相处日久,我们彼此早已相知。你的技艺已大成,青霜剑完璧归赵,不仅我有此想法,娘也同意。”李天波坚辞不受,重光只得罢了。 一天,李天波同着若霓,从川东公孙派那里返家,一路坐船,忽见一艘小船从下流驶来。此时细雨潇潇,小船上一个和尚,身材颀长,风度翩翩,打着雨伞,伫立在船头。若霓看见,陡然一惊,忙拉了拉李天波。只见这小船在水波中,飘摇如叶,那和尚却稳稳站定,身形如松,一点也不打晃。 雨伞的伞柄下,系着一盏小小羊角灯,光晕昏黄,在风雨中闪闪烁烁。李天波借光一瞥,已认出雨伞下那张俊脸,正是颜冠卿,却已然一身僧人装扮。 小船一驶而过,李天波和若霓面面相觑,想不到颜冠卿竟皈依了佛门。但说不定他是乔装打扮,出外密谋什么大事,也未可知。 李天波有二子,皆请业于重光,后来武功精进,已掩过父名,大儿子还执掌了仙宗门门户。允哲的九个男弟子,除了重光和肇忠宁,其余七个徒弟,从“小魔笛”陈辰晶起,也各有建树,引出许多江湖传奇,不在本书表述。 —全书终— 第98章 英雄儿女情 洞房里,李天波用秤杆挑去新娘盖头,若霓骤然眼前一亮,抬起头,见李天波正痴痴地盯着自己。眼光相触,李天波居然红了脸,和若霓并肩坐帐,一只手悄悄拉住若霓白净净的玉手,心上扑通扑通直跳。若霓心中也有些乱乱的,当着喜娘,不好意思,偷偷往回缩手。哪知李天波虽没用力,若霓的手却抽不出来。 喜娘看在眼中,抿嘴一笑,将合欢酒送到李天波唇边,又送到若霓唇边,笑道:“卺酒相欢,花好月圆。”这酒又甜又柔,宛如甘露,滑过这对小夫妻喉咙,直流入心田。 合卺之后,两人双双向客人拜谢。钱晓风笑道:“诸位亲友,新人累了一天,我们就免了这礼。”韩素文嚷道:“小两口都身怀绝技,这点事哪里累得着?我们大老远来了,怎么也得受新人两个头,才算圆满。”韩素衣忙笑拦兄弟道:“人多天热,大家都在此,就行个罗圈礼。”于是李天波和若霓骈肩而立,给众人拜了一拜。 孟长亭以前未见过李天波,仔细端详:剑眉星目,英姿挺拔,和若霓站在一起,堪称绝配。孟长亭禁不住向赖鱼龙感慨道:“你看新郎俊美超逸,不愧为李岩后人。他竟做了大师姐女婿,这可真是旷世奇缘,做梦也想不到的。” 行礼过后,众宾客就要闹洞房。韩素衣和钱晓风受允哲所托,照顾着新人,怕众人闹得太厉害。贺客们虽然多是江湖上的人物,但囿于李天波武林盟主身份,也不好过于闹房,哄笑了一阵,便被韩素衣督请,下楼赴宴去了。 李天波也被众人簇拥下楼。众人一走,若霓微吁一口气,接过喜娘递来的手绢,擦擦香汗,又喝了一口茶,方才舒缓一点。 客厅的李天波被众人围着,一人举一个酒杯,都来贺喜。韩素文笑道:“这一百多杯灌下去,新郎今日别想入洞房了。”众人哄堂大笑。韩素衣道:“真个的,我们合敬三杯,祝新人佳偶天成,百年琴瑟。”昆仑派掌门孔慕尧笑道:“这可得三大杯,小杯不算。”峨眉派弟子已递上大杯来。 李天波想推辞也不能够,只得连干三大杯。公孙派弟子非要单独敬掌门,仙宗门弟子要敬姑爷,韩素文也来凑热闹,笑嘻嘻地道:“请姑爷赏脸,难道我还不如孩子们么?”李天波只得喝了,几十杯酒下肚,一张俊脸通红。直闹到三更天,众人方才饶他,放他回洞房。 喜娘忙端来醒酒汤,李天波吃了,卸去长衫,踉踉跄跄坐到合欢床旁,强撑着叫道:“妹妹,我有点醉了。”若霓见他酒气熏天,不由嫣然一笑道:“你酒量本来就窄,哪经得住他们使劲灌。”将他扶上床卧倒,示意喜娘没事了。喜娘轻轻退出房间,将门倒掩住。 若霓脱去盛服,把首饰全摘下来,坐到镜前,卸妆盥漱,之后斜倚着鸳鸯枕,看李天波已然玉山颓倒,沉沉睡去。若霓也觉非常疲劳,头脑有些发晕,靠了一会儿,也朦朦胧胧要睡着。 月色温柔,灯光阑珊,在这五月的新婚暑夜中,若霓仿佛听到一声轻响,陡然一惊,顿时睡意尽消。坐起身一看,只见一个蒙面夜行人,背后明晃晃背着一把刀,伫立洞房中。 若霓急翻身下床,娇声斥道:“什么人?”夜行人猛将食指往唇上一竖,两眼炯炯注视着床头,低声道:“霓妹妹,是我!” 这分明是颜冠卿的声音,若霓吃惊不小,脸蛋一下通红,问道:“咳咳,是颜哥哥么?你怎么……怎么这身打扮?” 颜冠卿凄然长叹,说道:“妹妹大喜,我来祝贺。从此山水不相逢,我想送妹妹一件东西。”若霓又羞又恼,低喝道:“这太不成话,你快出去!”颜冠卿苦笑道:“你收下我的刀,我就走。霓妹妹,我只想你记住,某年某月,你在旅途中,认识了一个苦命的义兄。义兄赠给你们夫妻这口宝刀,做个纪念。”边说边解下佩刀。 若霓真急了,断然道:“我不要。你快走。”忽听外面有人狂喊:“来贼了!天波、霓儿,有贼进新房了!”房门嘭的打开,钱晓风和几个仙宗门弟子冲上楼来。颜冠卿一声也不哼,旋风般一转,嗖的掣出宝刀,往门前一上步。若霓失声喊道:“呀,别打!” 就在这时,钱晓风电光石火般攻上来,颜冠卿疾闪。仙宗门弟子当门,前不能走,颜冠卿往后一退,窜到窗旁,踢窗外逃。钱晓风来得好快,虎似的一跳,剑尖在颜冠卿身后一晃。颜冠卿呼的飞出窗,跃下楼房。 楼下,韩氏兄弟冲了过来,欲截颜冠卿。颜冠卿将刀一摆,韩氏兄弟俩几乎抵挡不住,连连后退。颜冠卿正要向外抢,不防鲁少棣已从厢房急急奔到,喝骂道:“好贼,这当口来捣乱,须饶你不得!”他更拦不了颜冠卿,几招便被荡开,唬出一身冷汗。 这时节,整个院子皆已惊动,全都持刀张拳,抢出来捉贼。颜冠卿挺身扬刀,不顾一切往外闯。突然李天波飞身扑来,大叫道:“我来会会朋友!”颜冠卿眼光四射,忽地一冲,倏然撤身,身如飞鸟跃上墙头。“噌”的一下,肩头热辣辣奇疼,中了李天波的暗器金弹子。他一回手,将大夏龙雀刀往院子里一扔,窜下地飞奔而去。 李天波拾起刀一看,突然省悟,忙招呼众人道:“别追,别追。”孟长亭、钱晓风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李天波把刀给二人看,很懊丧地道:“二位叔叔,是熟人。”钱晓风迫近细看,一吐舌头道:“吆,原来是颜舵主!” 孟长亭还未知端的,钱晓风低声附耳道:“师哥,先安抚住客人,这事以后再说。”孟长亭老成练达,看师弟和李天波神情,反应过来道:“噢,噢,好,好。”钱晓风劝住韩素衣等人,说道:“贼人已逃,不用理睬了。诸位辛苦,请回去睡觉。这洞房花烛夜,还没过去呢。” 李天波回到新房,手里拎着大夏龙雀刀,酒意褪了一大半。若霓迎过去,问道:“他走了?”李天波将刀给她,坐到床边,只是低头缄默。若霓把刀撂一边,挨他坐下,轻声道:“我们已结为夫妻,今晚吉时良辰,你还要闹别扭么?” 李天波侧头问道:“颜冠卿留下这把刀,你知是什么意思?” 若霓一听这话,也低了头,面含一片娇羞和难堪,似乎无地自容。李天波见她如此,转觉心疼不安,将她紧搂着,用脸亲抚她的头,喃喃地道:“霓儿,是我不好,我不该为难你。我知道你跟我一个心,但别人这样多情,我……”若霓的嘴唇突然吻上来,是这么热烈痴迷,堵住了他的口。李天波霎时忘掉一切,猛地将若霓抱到枕上,捧住她双颊,回应她的热吻。两人浓情蜜意,缱绻无尽,叙了一夜欢娱。 到了第二日早上,喜娘叩门来服侍新人,李天波拥着大红锦绸合欢被,面含笑意,睡得正酣。若霓秀眉舒展,穿着粉缎地平针绣蝶恋花贴身小衣,对镜掠鬓,两颊霞光荡漾,娇妍绝伦。那把大夏龙雀宝刀,已不知藏哪里去了。 这时允哲夫妻也知昨夜有不速之客来访了,幸亏没出大事,也就没深究。到了三朝,若霓和李天波双双回门,自有一番礼仪。沈宓看着爱女爱婿,喜不自禁,李天波的样儿,又令她想到了师父,暗暗感喟。 过了三朝之后,武林这些朋友,来祝贺的宾客,便陆续告辞回去。只有韩氏兄弟被主人家留下来,宽住半月,说有事与他们商议。 原来,允哲和沈宓舍不得女儿远嫁,并且一场婚礼,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这哪是隐居江湖,完全是公开行藏了,夫妻便想迁居。沈宓的意思,不如全家都迁回四川,一来距离女儿女婿不远,二来她算是叶落归根,三来每年祭祀师父也很方便。 允哲向来依着妻子,觉得这样正好。过去在遥迢湖安家,是为了便于照顾仙宗门那几个师弟。现在他们都各立门户了,自己确实可以卜居到四川,寻个清幽之地静养。 无针不成线,韩氏兄弟在四川人杰地灵,正好向他俩打听隐居之所。兄弟俩闻言大喜,回四川后,立即帮忙物色良田。经过小半年的选择,最终,沈宓在华阳看中了栖碧村,背山环水,风景如画,一点不输遥迢湖。允哲也甚满意,于是便委托韩氏兄弟,找到中人,请过当地保正和地方,就在栖碧村,买了大批良田。 李天波和若霓也来看了一回,非常喜欢,旋即商定,他们也移居到此。重光微笑道:“爹娘想隐居,挨着武林盟主,又要热闹起来了。”李天波笑道:“我也厌弃了整日白刃相接,愿随爹娘隐入凡尘。下次选盟主,我一定辞让。”若霓想到阖家又要团聚,欢喜异常。这时她怀了身孕,肚子已微微显形。 于是允哲和李天波在田边,筑起两个庄园,毗邻而成。主人家雇工匠盖房,厚予酬谢;招租佃户,又待遇极优。很快新舍建筑完竣,租地的佃户也雇妥,允哲和重光一家,随即由江西移徙来了。 不久,李天波和若霓带着小宝宝,以及奶娘仆从,上上下下,也有八九口人,从川东搬来。新建成的两个庄园,由院落相连,两个院门之外,筑了一道围墙,合走一个大门,从外面看,俨然是一个大庄园、大城堡的样子。 整理妥当,正好临近清明,允哲夫妇带着儿子和女婿两家,直奔了玉华山,给师父扫墓。众人穿过山岭,直奔墓前。李天波和若霓双双跪拜,沈宓看着二人,不觉流泪。 祭拜完毕,重光夫妇先下了山,沈宓和允哲带着李天波冶游玉华山。转眼天黑,天上闪出一轮明月,满天浮云游走,星月之光,时隐时现。当晚就在山上过夜,他们来到过去沈宓习武的地方,李天波借着朦朦月色,远远看见山腰上那道温泉,雾气腾腾。 当初的木屋,经允哲和沈宓年年维护,尚可暂住。李天波和若霓便在李岩那间木屋住下,允哲夫妇在沈宓那间房安歇。夜间清冷,一阵阵东南风,吹得窗外呜呜声响。沈宓正要睡去,蓦地听见外面有人在叫宓儿。她出门一看,月明如昼,照在门前小道上。她顺着小道,奔了温泉而来。 温泉宛如碧玉,清澈如故。便见李岩身穿天青色长衫,站在泉边,腰佩宝剑,身如玉树,剑眉入鬓,目似朗星,嘴唇边挂着一抹淡淡微笑,温暖而深情,凝视着她。沈宓一阵激动,趋步上前,忽然一片烟雾涌来,待雾散尽,已不见李岩。 沈宓拼命喊师父,忽闻身后也有人在喊叫。沈宓一惊,睁开二目,见允哲摇晃着自己,方知适才是个梦。沈宓满脸泪水,允哲抱住她,喃喃轻声安慰。沈宓头埋丈夫怀中,只是不停地啜泣。 翌日下山,若霓告诉母亲,李天波说他梦见了爷爷,身穿天青色长衫,配剑昂立温泉旁。沈宓心中一惊,怔了半晌,没有说话。 回到栖碧村,允哲开始将仙宗门武功,尤其是仙宗门剑术,一一传授给李天波。由这天起,李天波得到武术大师允哲的口传指授,武功这番进步,可说是一日千里。允哲感叹道:“你重光大哥和几位师兄各有所长,可是比起你来,总不及你臻至化境。你已执掌公孙派门户,否则仙宗门掌门,也非你莫属。” 重光欲将青霜剑给李天波,李天波吃惊道:“这是爷爷送予娘的,我岂能夺爱。哥哥别误会,我绝无争强之心。”重光笑道:“你我相处日久,我们彼此早已相知。你的技艺已大成,青霜剑完璧归赵,不仅我有此想法,娘也同意。”李天波坚辞不受,重光只得罢了。 一天,李天波同着若霓,从川东公孙派那里返家,一路坐船,忽见一艘小船从下流驶来。此时细雨潇潇,小船上一个和尚,身材颀长,风度翩翩,打着雨伞,伫立在船头。若霓看见,陡然一惊,忙拉了拉李天波。只见这小船在水波中,飘摇如叶,那和尚却稳稳站定,身形如松,一点也不打晃。 雨伞的伞柄下,系着一盏小小羊角灯,光晕昏黄,在风雨中闪闪烁烁。李天波借光一瞥,已认出雨伞下那张俊脸,正是颜冠卿,却已然一身僧人装扮。 小船一驶而过,李天波和若霓面面相觑,想不到颜冠卿竟皈依了佛门。但说不定他是乔装打扮,出外密谋什么大事,也未可知。 李天波有二子,皆请业于重光,后来武功精进,已掩过父名,大儿子还执掌了仙宗门门户。允哲的九个男弟子,除了重光和肇忠宁,其余七个徒弟,从“小魔笛”陈辰晶起,也各有建树,引出许多江湖传奇,不在本书表述。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