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秋官》 第1章 中元案起(上) 微微三尺黄粱纸,仙人拂顶草木生 抽丝剥茧衷志道,恢诡谲怪月独明 身后之是非难罔,真真假假故人知 福祸不及人难料,善恶有报不言迟 话说七月半,鬼门开。 三伏走末,这地界靠着海,此时正是难捱的时候。人闷在蒸汽里,像压着千钧重的石头,喘不动气,抬抬手都觉烦躁,只盼着暴风雨痛痛快快下一通,解了这场湿热。 当年清军在前面设了总兵衙门,老百姓就管这片叫“衙门山”。衙门山是山又不算山,地界高远眺海,如今层层叠叠绿树红瓦全是小洋楼,一幢挨着一幢,恨不得整个胶澳商埠的豪商权贵都挤在这里当邻居。既然是山,路自然不好走,有的小道冬天下了雨夜里起了冰就陡得当滑梯滑,人力车都不好上来,脚踏车更别提。 晁荃如就推着车,外套搭在前横梁上,一步赶着一步往上走。今天被圈的就是这么一条连名都不必起的小道。海边少有东西南北正向的路,在这条斜斜连接旭町和基督路平日鲜有人走的巷道前,今日前后路口都被看热闹的人群堵得严严实实,里外不透风。 他远远看见外围有巡警维持秩序,却没赶走一个人,毕竟围着看的半数里不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就是噼里啪啦说着听不懂话的东洋人,剩下的半数还可能是他们的家仆佣人。在商埠里这块金贵地脚上行走的,哪个都不是普通人,哪个都不能得罪。巡警们也就随便挥挥警棍装装样子,堪堪挡着边线,没什么作为。 晁荃如靠左把脚踏车停在一旁,这车子上上下下正经西洋货,稀罕的很,又上了牌照,一般人不敢碰,所以才敢随便放。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别着钢笔的旧本子,要把外套也留在原地,想了想上次这么做的时候,回来衣服就不翼而飞了,于是他又折回去拿上了外套,搭在手臂上。 走到前面,嘴里嘟囔了一句“verzeihung”,挤进了人群。 巡警忙拦住他,又不敢太冒犯,小心翼翼问了声:“哪位?里头出了人命了可不能进。” 晁荃如见这人面生便知他是新来的,刚要从本子里摸出夹在里头的证件,就听遥遥一声“晁六少”,挡下了他的动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人精似的人顺着声音从里头三步并两步走下来,走到跟前拍了一下拦人巡警的后脑瓜,又抬了抬自己的警帽檐,笑脸说:“新兵蛋子,眼拙得很,您别见怪。您直接进,亮证可是见外,里头一塌糊涂,且等着您主事儿呢。”末了又给了新人后脑瓜一下,嘱咐说,“牢牢记住了,这可是鼎鼎有名的晁六少。”晁字特别加了重音。 晁荃如忍不住在心里冷哼,“鼎鼎有名”怕不都是些街头巷尾饭后嚼舌根子的闲言碎语,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对方像迎客一样把他迎了进去,还抢走了他手臂上的外套,很会伺候人,他也不多言,从兜里掏出一副手套,踏进了现场。 被拍了后脑勺的新任巡警还有点儿发蒙,往旁边同事跟前凑凑,问:“哪个chao?”他想到了百家姓里可就没几个chao,纵观整个大胶澳也没哪个有这横冲直撞的本事,于是他吃惊地竖起三个手指头,又问:“是,是这个晁?” 对方哼哼地回道:“算你还有点脑子,可不就是这个晁嘛。”边说边指了指天上。那三根手指头代表了三个姓,在商埠里头,不论哪一根都能指到天上。 新人在这末伏天里背后一阵发凉,想他刚才执勤谨言慎行,生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可偏偏就差点得罪了最不能得罪的那位。赶紧缩了缩脖子低下头,擦擦汗,不敢再有言语。 晁荃如戴着手套往里走,最先吸引他注意的就是地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黏稠的痕迹已经变黑干涸,从百十米长的巷道中央一路拖到路尽头,且还是陡脚的上坡。痕迹的末尾,果然有块白布盖着个人。 “您得有点儿防备,那布底下可不怎么好看,我做这行这些年了,还没见过这么稀烂邪门儿的现场。不是我胆儿小,是真的太瘆人了。”旁边的人还在絮絮叨叨,晁荃如知道这个叫柴早林的人能说会说,歪门邪道知道的也多,第一区警察署里他敢称第二就没有人敢当第一。这片是旭町派出所的辖区,晁荃如也料到能碰上他。 既然愿说就不妨多说点,于是晁荃如问他:“怎么个邪门法儿?” 柴早林一脸“您可问到点子上了”,虚扶了一下晁荃如的手臂,将他往巷道另一头引,顺着血痕两人走近白布,晁荃如就看见在出口处有两处明显的灰烬,其中白布旁边一处灰烬的外头还套了一个圈,圈住了尸体和灰烬,圆圈有开口,画得很随意,像是用某种深色颜料画在地上的。晁荃如心有揣测,蹲下一探,果然还是血。另一处灰烬则在圆圈一步之外。 灰烬堆明眼一看就知道烧的是纸钱,大约是烧得匆忙,有些甚至没有燃尽,黄纸残片飘落在外。晁荃如用钢笔去拨了拨,确定两处灰烬堆里都没有其它东西后才站起身来。 “您看,是不是邪门?这到中元了家家户户都烧纸,烧就烧呗,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个烧法的。”柴早林用警棍指了指白布,又指了指灰烬,“人死了朝着尸体就地烧纸,这算是哪门子祭奠啊,都没凉透呢。” 黄纸燃烧的纸灰比鹅毛还轻,稍有动作就能飞得到处都是,此刻也是遍布巷道,漂浮到各个角落,像孤魂野鬼般游荡,有的甚至早已粘在了血迹上,属实能让人背后生寒。 晁荃如留洋归来也算是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但这种迷信风俗他确实算是短板。给死人烧纸这事儿他也只见过家里的耿叔做过,尽管他知道耿叔是替他烧给他祖父和亲爹的,他也从来没参与过。并非不孝,只因为他自诩是个经受过西方知识和先进思想洗礼灌溉的唯物主义者,人没了就是没了,变成鬼魂受活人祭奠再轮回什么的,绝对是无稽之谈。 不感兴趣的事儿就毫不关心,他自知这是他的缺点之一,没想到这么快就砸到了脚趾头。 “还不光这个,”柴早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晁荃如见他跨过血迹走到白布旁蹲下,又用警棍点了三个工作的巡警,嘱咐道,“你,你,还有你,机灵着点儿,过来挡着。”三人立马行动,排成行,尽力挡住围观人群的视线。 尽管如此,看他揭开白布的动作,人群还是发出一些惊呼。三名巡警中的一个甚至发出干呕的声音,枪都险些从肩上滑下来。柴早林赶紧用警棍狠狠戳了戳对方,训斥:“怎么回事儿你,给我咽下去。”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自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晁荃如并不理会,只是仔细端详这具尸体,仿佛在观察一个没见过的物什,不带一点儿感情。也不怪旁人过多反应,这尸体的损毁程度确实超出晁荃如的预料——死者是个成年男子,脸已被利器刮花,伤口绽开翻出条条红肉,又糊了很多黏稠的血,狰狞可怖。他穿着讲究,头发指甲整齐,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血浸透,几乎看不见底色,出血量非同一般,从衣服上密密麻麻的破损推测,极有可能是被狭长尖锐的利器多次穿刺,粗略一看也有二三十处,多集中在腹部及大腿。 “谁发现的?”晁荃如一边观察一边问。 柴早林用手指指巷道上一个小门,回答:“郭次城郭大老板名下的宅子,平时倒是没人住,只留了一个佣人看管。清晨她出来洒扫后门时发现的。” “人呢?” “看见血就报警了,还没问出个一二三就昏过去了,现在还在同善医院里躺着呢,还是我们给送的。等回头能录口供了我整理好给您送家去。” “那倒不必,”晁荃如心里头已经有主意了,于是头也不抬地继续问道,“检验吏来过?” 柴早林赶紧回说:“刚走。” “怎么说?” “说是被匕首之类的东西给刺的,刺的时候人还活着才能流这么多血,应该是血流太多才死的。放血的时候被拖拽过,犯人可能力气很大也可能不是一个人。还说,”柴早林敲敲脑袋想了想,才说,“哦,还说死者被刺的时候可能被绳子之类捆着。” “搜出东西了?” “有两样。” 晁荃如随即朝他伸手,柴早林就朝巡警伸手,拿到东西后,毕恭毕敬地转递给了晁荃如——一个皮夹,一块红12手表。晁荃如打眼一看就说:“少东西了。” 第1章 中元案起(下) “没有啊,”柴早林赶紧澄清,他以为晁荃如指的是凶手捆人的绳子和刺人的凶器,“犯人啥也没留下,干干净净,尸体身上就这两样,全在这了。” “手帕。” “哈?” 晁荃如点了点死者,这回倒是有耐心解释。“你看他穿的西装,上等亚麻混丝,讲究得很,这种人出门怎么会不备手帕在身上。” 柴早林听了,忍不住悄悄摸了一把自己抱在怀里的晁荃如的外套,应该是差不多的料子,手感果然不是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能穿得起的顺滑,嘴上还不忘夸赞:“不亏是晁六少,果然是明察秋毫啊,不过我们真没看见什么手帕,兴许是他自己弄丢了?或者犯人用来擦手给烧了?” 柴早林说的推断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若是烧了,真的能烧得那么干净吗?明明匆忙到连纸钱都没烧完。 晁荃如在心中思忖没有说话。他将视线放回到现有的证物上,先把皮夹翻了个遍,里头除了钱和几张已经被血浸透看不出字迹的票据,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财物还在不是为财,而且为财也不会用这么复杂的手段,能刺这么多下多半是出于仇恨。但现场有太多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于是他拿起手表仔细观察起来,希望找到更多线索。 小道不宽,院里墙外几处树荫就盖得七七八八了。晁荃如特意走到阳光底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弹簧刀打开,用刀刃小心撬开手表后盖,在充足的光线下细细查看—— 红12,很少有,但也很有辨识度。晁荃如毕竟在大富大贵人家里活了这么多年,又留过洋,见多识广,普通人眼中分外金贵稀罕的东西,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他确定了这块表不是仿制是真品,价格不菲,精工舍出,正宗日本货。 从手表的磨损和保养程度看来,这表有几个年头了,主人常常佩戴且又非常爱惜,很可能对死者有某种意义,或者是纪念品,或者是个礼物。若这表不是偷来抢来的,那么死者不外乎三种情况——第一,死者的亲友是日本人或在日旅居过;第二,死者自己在日旅居过;第三,死者自己就是个日本人。不管哪种情况,对于现在微妙的政治局势而言,都会让这起案子变得分外棘手。 晁荃如权衡了一下,决定在心中先按住不表。 检验吏只管看现场,后续解剖工作必须由医院医士完成。本来离这里最近的是同善医院,按理也该把尸体送到那,但如果死者有亲日的可能,那尸体肯定会被送到洋人的中华医院,情况会变得复杂,到时他想进出停尸房检查尸体就没那么方便了,恐怕还要搭上些还不了的人情。 “这是日本货?”柴早林从后面探过头来,盯着那手表的红12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晁荃如不露声色,反问:“认识?” 柴早林赶紧摇头,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没有没有,只听说过,没见过。” 晁荃如不说话,轻轻把手表后盖盖回去,刀子收起,果然听见柴早林小心翼翼地问:“这死的,不会是个日本人?”那个词儿还特意压低了嗓子。 “还不能确定。”晁荃如没把话说全,“天气热,先赶紧送到病院让医士解剖。” “那个,”柴早林犹豫不决,从旁赔了笑脸,“送同善还中华?” 这个老滑头。晁荃如心中冷哼,脸上却不表示什么,说:“当然是同善,等身份确认后若真是日本人再转院也不迟,但直接送到中华医院万一发现身份不对,那岂不是要得罪人,不怕上面给你们脸色?” 柴早林赶紧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一般。“果然还是晁六少。”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幸亏您提点,不然这真要干糊涂事儿了。我可替在场的弟兄们都谢谢您。” 明里暗里又溜须拍了马又把自己的责任摘得一干二净。 晁荃如都忍不住想要夸夸他,在这乱世中,也不失为一个好本领。 晁荃如这边翻开笔记记着要点,柴早林那边就手脚麻利地指挥手底下的人把尸体裹上白布抬走了,没耽搁一秒钟。晁荃如边记边想,看来过后又要去拜访老熟人了。 他一板一眼把现场的模样绘制在本子上,生怕有所遗漏。天气沉闷至此,估摸着不出三天就会刮起台风降下暴雨,每年这时节都要来这么一出。到那时风一刮雨一冲哪还有什么现场可言,他必须做到事无巨细。 于是他又蹲回去扒拉那两堆灰烬,甚至把手帕掏出来拨了一些纸灰进去包好,又从未燃尽的残片中挑出两片比较大拿在手上比对。 柴早林那头又凑过来跟着看。“就是普通的打钱。” “打钱?”这个词儿晁荃如很是陌生,毕竟这种酆都大帝阎罗王的东西,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柴早林见自己能帮上忙,赶紧贴上来。“就是纸钱的一种,刻了钱模子用力打压在黄纸上,所以叫打钱,买回来烧给下面的人能当真钱花。” 这种封建迷信晁荃如很是不屑一顾。能不能花他不管,“钱模子”倒是勾起了他的注意。“这个钱模子每家每户都一个样?” “那肯定不能,毕竟咱活人兜里的钱都换了好几样了,死人的钱当然也得变呐。” 呵,还带与时偕行的。晁荃如对此嗤之以鼻。 “诶,您这么一说,我还真看出点什么……”柴早林嘴里头嘟嘟囔囔,朝残片又靠近了一分,“您不提我都没注意到,这个模子印儿怎么好像有点儿眼熟?” 晁荃如见柴早林此时是真的在思考并没摸鱼耍滑,难得认真,于是赶紧问:“你见过?” “应该是在哪儿见过,嗐,可惜我对这些个玩意儿也不太熟,每逢这种事儿都是我媳妇儿去操办,我就负责闭眼烧,记不住啥。” “令夫人能想起来?那你拿回家问问。”晁荃如把其中一块残片往柴早林面前猛地一送,可吓得他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柴早林丑态毕出身子又往后缩了一些,仿佛晁荃如递上来的是什么洪水猛兽,手摇摆出了重影,哀声连天。“别别别别别别,您且饶了我,我给您当牛做马!我八字软得很,这玩意儿本来就不吉利,又是这邪门地方烧的,这驴打滚儿的晦气哪能往家里头带……” 说到一半他想起晁荃如肯定是要带回去研究的,自知是说错了,连忙急转弯。“那肯定也只有您这样紫微星下凡大罗金仙转世开了天眼的主,才能镇住这些个妖魔邪祟,旁人可没有这番能耐。” 这一番口灿莲花厚脸皮连手底下的人都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让柴早林给一一瞪了回去。 晁荃如明白从这个老滑头嘴里是问不出个有用的字了,就果断免了这个念头,想着还是自己跑跑腿去查更加稳妥。 就这时,一个只有气在飘的声音倒是插了进来。“长,长官,我可能知道,知道这黄纸是哪儿买的。” 晁荃如循声抬头看,眼熟,原来是刚才外头拦着不让他进的那个小巡警。看来尸体被抬走了,围观的人跟着散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在边上守着了。 柴早林心想新兵蛋子真是没点儿眼力价,这头他才拒绝晁荃如,那头就答应上了,这不是驳了他的面子打他的脸吗?于是要出声训斥,可没想晁荃如赶在了他头里说话。 “说明白。” 那小巡警赶紧立正站好回话:“报告长官,我叫年壮,我替我娘买过好几次了,是一个叫张八两的纸扎匠卖的。” “是他!”柴早林这一声拔高倒是吓了晁荃如一跳。他前一秒还在怨怼新人不懂事,后一秒就像挂在嘴边但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起来的人名被旁人一提点立刻通彻般感激畅快。 他用力拍了两下新人巡警的后背,咚咚作响,说:“可不就是他,我就说眼熟,也是了,能把钱模子刻得这么精致的也就是他了,要不是把钱模子特意改了冥币字样,就得被当成造假币给抓进去,就那么真。” 末了又嘟囔了句。“还真是邪门事碰上邪门人,邪门到家了。” “这个张八两很有名?”晁荃如一听就明白柴早林知道些事情,便问。 “名气大着呢,这人是个捞阴门的,孤儿,性子怪着呢。他师父姓张,都叫他张老仙儿,上头好几代都是做纸扎的,祖传了一手绝活儿。据说当年老佛爷追着光绪帝崩了,国丧大典,头一号就要张家的,车马兵将物什冥财和真的混在一起根本瞧不出区别来,让张老仙儿好是风光。”柴早林果然打开了话匣子,“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到处是兵荒马乱,老百姓吃饭活命都艰难,有钱人家也没什么余钱照以前的规制张罗身后事。张家生意少了,捉襟见肘起来,连学徒都跑光了,剩张老仙儿一个光杆儿司令。再等张老仙儿也没了,张八两就更惨了。不过一双手倒是传下来了,扎什么是什么,比真的还真。” 说到一半,柴早林突然闭嘴,左顾右盼起来,好似是什么人能偷听一般,压低声音继续道:“听说,他扎的纸人能动,十里八乡都说他小时候被神仙点拨过,会通灵,能借尸还魂。” 晁荃如闻言没做太大的反应,但柴早林察觉到了他的一丝不屑,紧赶着说:“您可别不信,真真儿的,很多人见过他扎的活纸人,会动不说,还能听他的差遣做事,可邪门儿了。” “既然这么邪乎,那为何还有人去买他家的东西?”晁荃如淡淡说。 惹得柴早林一阵羞赧,可在晁荃如面前要这脸皮有什么用?他用手肘撞了下年壮,找认同感。“嗐,还不是图他活儿细又便宜呗。” “啊,是了长官,因为比别家便宜了三成,所以他家住得远也有不少人愿意去买,好几家丧葬铺子都从他家订货。”年壮赶紧接话。 “住哪?” “万年山。” 第2章 纸扎金童 张八两的住址此时正躺在晁荃如内袋中的笔记本上。 他知道张八两住得偏远,但没想到会这么偏。他顶着太阳一路骑着脚踏车赶到万年山,竟然还要绕到山北麓。这地方鲜有人住,村子里也不过百人。 晁荃如到村里一打听,知道张八两的屋子还要离得远些。村里人似乎对他的家很是避讳。每一个被他问路的人都让他在太阳落山之前离开。有个话多点的大娘还告诉他进了屋子万不可盯着纸人的眼睛瞧,会被摄魂。 对这些迷信思想,晁荃如向来是一笑置之的。但也顶不住说得次数多,三人成虎事多有,让他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不禁觉得脚下这块地方似乎多了几分寒凉。 村里路难走,他又只能推着车了。 终于行至张八两的住处,就见石头堆砌的围墙,大门关着,处处透出“陋室”二字。 晁荃如把车子一放,倒不急着上前敲门,只是绕着围墙观察。来之前他还特意跑了趟警察厅查到了这个人的户籍档案,又从旁人嘴里打听到一些有的没的。 确实如柴早林所说,这个叫张八两的颇有些名气,一身手艺被传得玄之又玄。但不管换几个人说,怎么说,最后都能扯到神仙小鬼的事情上去,仿佛是铁定了张八两有招魂通灵之能,而全天下不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他晁荃如。 张八两其实另有大名,叫张抱艾,可好像人人都只喊他八两。他是孤儿不假,襁褓时就被师父张老仙儿捡回家养了。捞阴门的行当被人忌讳,张老仙儿至死都未婚无子,张八两就是他唯一的传承。户籍上的信息很是简单,从眼前这院子看来师徒俩的生活也过得很是寡淡。 晁荃如绕了一圈看过,房子是个普通的一进院,面积倒是比他想象中大。院里安静得不像是有人住。 不得不说,这个张八两确实勾起了他的兴趣。牛鬼蛇神的玩意总会有解释的办法,就不知道这个张八两的玄机又是何处呢。 晁荃如一扯嘴角,上前拍了院门,敲了一阵子屋里没人应,手上稍一施力,门就吱嘎一声开了,随即撞响头顶上一个清脆的铜铃。 晁荃如抬头看,那铃铛上密密麻麻分明刻着许多字,莫名地让他想起“法器”这个词。 故弄玄虚。晁荃如定了定神,朝院里头迈进去。 “请问有人在吗?”晁荃如提高了声音,但回应他的依旧是寂静。 莫不是主人不在家?晁荃如倒是不着急,站在院子里打量了起来。他本以为院里会是个纸扎铺子模样,没料到意外的普通,若不是确定此处就是张八两的住所,他会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地上铺了不少高粱杆、竹篾、芦苇之类的东西晾晒,大约是扎纸用的材料。角落里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叠着,虽多但还算整齐。 扫视一圈就能收进眼底的院子也没甚么好看。三伏天的太阳底下不好站,晁荃如此时袖子高挽,领口敞开也不觉清爽,眼睛便看向屋檐下的一把竹凳。 也不知主人何时才回来,不如就坐着等。竹凳躲在阴影中,是个乘凉的好地脚。 晁荃如走过去想也没想就坐,谁料啪叽一声,自己竟一屁股墩在了地上。晁荃如连忙爬起来看,哪里还有什么凳子,那分明就只剩一堆扁塌的废纸秸秆——原来那竹凳竟是用纸糊的! 晁荃如脸上顿时臊红,想自己何时能如此狼狈过,把纸扎当了真。幸好没有旁人见,不然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刚这么想,他便突然听见一声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在原本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倘若平时,晁荃如会觉得声音美妙明朗,但此时非彼时,此地非常地。“嘻嘻嘻。”笑声又响起,分明是从屋里传出来的。想自己刚才喊了半天又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应,偏这时有孩童的笑声。户籍档案中可从没提这家还有孩子,一时间旁人与他说的那些关于张八两能招魂引鬼的话一股脑涌上来,让晁荃如的手臂不知不觉爬上一层鸡皮疙瘩,连正当中的太阳晒下来也觉得是冷的了。 晁荃如稳住心神,咬紧牙朝屋子走去,决心今天是鬼是人他都要会上一会。 屋门竟然是虚掩的,留了半指宽的缝缝,不细看也看不出,屋里头黑漆漆。 “有人在家吗?”他问,伸手想推门却发现根本推不动。 “嘻嘻嘻嘻。”那笑声又起,这回离他更近了,就是从那条缝里挤出来的。他肯定传出笑声的人就在这门板背后,与他咫尺相隔。 晁荃如自己都没发现他攥紧了拳头。“孩子,你家大人在吗?” 门后没有回答,死一般寂静。 “孩子?”晁荃如又唤了一声,已经没有声响,好像刚才的嬉笑是幻觉来着从来没存在过。他不甘心,弯腰向那门缝里面窥视,想一探究竟。 屋里果然昏暗,但隐隐似是能看见有些人影的。他眯起眼睛欲看得更加仔细,突然,半张煞白的脸猛地闪现在缝隙中,跳到他眼前来,一只黑溜溜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嘻嘻嘻。” 晁荃如啊地一声后退,险些腿软跌倒,细密的汗瞬间浸透了脊背,透心儿凉。 方才纹丝不动的屋门,此时以极缓慢的速度拖着长长的吱呀声打开来——一个小童从门口凳子上蹦下来,站在那里朝他捂嘴笑,眼睛弯成月牙却让人极不舒服。 那小童在晁荃如眼中有百般的违和感——红头绳扎起一撮朝天揪,脸颊两坨晒伤样的红,穿着一身新簇簇颜色异常鲜艳的衣服,随着动作窸窸窣窣作响。晁荃如心中一沉,那不是纸做的衣裳吗? 眼前这小童从头到脚活脱脱一副纸扎金童的模样! 晁荃如自诩胆子不小,此时也有些许招架不住。可他这人胜在心比胆更大,此刻他想的竟然是,如果这小孩要害自己,那他早就害了,不管是人是鬼,他都没有要对自己做什么的意图,便无甚可怕。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自己真的陷入危险,一身拳脚还怕治不服个孩子吗? 于是他整整衣服站定,问:“孩子,这家大人可在?” “八两出去了。” 回他的终于不再是那毛骨悚然的笑声,晁荃如暗自松了好大口气,又问:“何时能回?” “你要订纸扎?”小童不答反问。 “不订,我另有重要的事找他。”晁荃如如实回答。 小童歪了下头,说:“我不能让你进屋,八两不让。” “没关系,”晁荃如心想你请我我也不想进去,“我在院里等即可。” 小童突然咧嘴一笑,说:“那你陪我玩。” 晁荃如心中十万分拒绝,但没表现丝毫在脸上,反而微笑道:“你为何不去村里跟其他孩子们玩?” 小童顿时收了笑意,抬起手臂指向门口。“我现在出不去,八两不让。”也不知是有意还是碰巧,手指正对着那个门楣上的刻字铜铃,让晁荃如又倒吸口气。 “陪我玩。”小童又说。 不知为何,晁荃如突然想起自己孩童时听人讲过的什么美女鬼的故事——一厉鬼若美人,夜半遇人便问“妾色几何”,可不管那人答美与不美,都会被厉鬼吞掉。 晁荃如想想自己受过的先进教育,竟从嘴里漏出一声笑来。 他随即问:“玩什么?” 小童怕是没想对方能轻易答应,眼中一亮,那神情才刚让晁荃如觉得有了几分人气儿。 “斗草。”小童不假思索地说,“明明都用同一根秸秆,八两总能赢我,我想不明白。” 晁荃如脸上不禁有了些真的笑意,扫了一眼院子,指着那个刚才被自己坐塌的“竹凳”,道:“反正都被我弄坏了,总是要赔的,就用它。” 说完走过去从里头拣出根长的,当着小童的面折成两截,其中一半弯腰递上前。 许是心情好,小童接过半截秸秆,说:“不用赔,本就是八两做来戏弄人的,他看见凳子塌了,自然高兴。” 晁荃如愣一下,发出一声轻笑,和小童躲在屋檐阴凉下将秸秆相勾,较起劲来。 还没玩几回合,院外就起了声响,有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八两。”小童脸上带笑,但比先前更明媚了些。 果然,铜铃脆响,一个人影飘飘忽忽地从外头迈进来,肩上扛着半袋米面,脚步虚浮,仿佛再多半斤压在身上便会倒下一般,一进门就把口袋往地上扔,卸了力气。 小童丢了“战败”的秸秆,迎上前。“八两,这人找你有事。”小童笑眯眯,把晁荃如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张八两,似乎是对晁荃如的表现很满意,“他坐了‘凳子’,还被我吓了一跳,但他愿意陪我玩。” 听到自己的糗事被人宣扬脸上总是挂不住的,可晁荃如始终明白自己有正事要办,于是冷静走上前,伸出手。“张抱艾先生你好,我是晁荃如,今天来是有要事相商。” 此时他才能正式打量眼前这个叫张八两的男人——年龄约莫是和自己差不多,身形却瘦一圈,眼睛有光,神情冷漠,脸色雪白亦如纸人一般。 他打量对方,对方视线也在梭巡他。好在只顿了一顿,就回握了右手,没让晁荃如感到尴尬。那只手五指细长但砂砾般粗糙冰冷不似人的肌肤——原来这就是那双让人们传得玄之又玄的手。 也许是晁荃如盯得他过于直白,张八两只轻握了一下就缩回去了。 “我这里只欢迎客人。”张八两开口就不算客气。 “他陪我玩了。”小童似乎对张八两的语气很不满意。 “我可以赔那个‘凳子’钱。”晁荃如不慌不忙地说。 张八两想了想,提起地上的粮袋,终于松口。“那你跟我进来。”又嘱咐小童,“芦苇,你自己玩,大人要谈事。” 晁荃如这才知道娃娃的名字。 芦苇也听话,点点头。“别谈太久,天要黑了。” “知道了。”张八两晃悠晃悠领着晁荃如往屋里走。 晁荃如又想起那些村民嘱托他太阳落山前千万要离开的话来。 第3章 扎作匠人 房门大敞,屋里才进来了光。 从一迈进门槛,晁荃如就被正冲脸那一排残破不全的纸扎人震住了,有的立着,有的倒着,有的干脆坐着,有的缺手,有的没头,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因为扎做得过于逼真以至于看起来更像是一地尸体,唯一共同处是它们都没点眼睛。晁荃如细想,大概刚才从门缝窥探时看到的人影就是这些纸人。幸好是晴天白日,这若是夜半三更一开门怕不是能吓破人胆。 张八两也不说话,走过去把窗户依次支起来,屋里就彻底亮堂了。 晁荃如扫视一圈就觉这房子到处都不对劲,细看陈设更觉饰怪装奇。屋里一半像住处一半像作坊,家具破旧不堪,处处能看出有反复修补过,但陈设饰物却富丽精巧至极——墙上挂着北宋大家范宽的《临溪独坐图》,桌上是龙泉青瓷玲珑灯,案几上摆着似是定窑白釉印花纹盘,地上撑着个铜铸金雕花天文望远镜,还有一众精巧摆件,饶是见多识广的晁荃如也叫不全名字。东西两侧各有一幅六扇唐绘山水屏风,妙笔生花,阵势惊人,将一间通室隔成三段。 想到屋檐下那个竹凳子,晁荃如心有揣测,但不敢相信,于是开口求证道:“莫非这些物什都是……” “嗯,纸糊的。”张八两风轻云淡的回答,却让晁荃如心中大为震撼。像是为了求证,他大步走到那架天文望远镜前细细端详。果然,细看之下镜片应是用米纸糊的,镜筒上铜铸金漆的光泽下走近能闻到丝丝桐油味,雕花处理得精巧至极,镜筒甚至能如实物一般收缩伸展,巧夺天工。 晁荃如不知自己此刻全然像一个陷入新奇玩具世界的孩子,眉眼都舒展开了,兴奋地围着那些“文玩摆件”转个不停。他视线停留在那幅《临溪独坐图》上,笔触用墨细看之下却有生涩犹豫之处,但整体风骨模仿地惟妙惟肖,连纸张装裱都特意弄了做旧处理,若不是他有幸鉴赏过真迹,肯定是要被蒙骗过去了。 “张先生,你可当真是个奇人。” 晁荃如目光灼灼,直白的夸赞让张八两一愣。他从小跟着师父进这捞阴门的行当,早已习惯了世人的白眼,旁人对于他以假乱真的手艺多半都是惧怕,偶遇一两个客气夸赞的张八两也能从他们的眼底看出退避三舍的抗拒。像晁荃如这般言为心声的,除了他师父张老仙儿,张八两还是头一次遇见,这反倒是弄得他措手不及,很不适应。 “咳,”他不好意思地用轻咳掩饰,说,“随便坐。” 晁荃如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类似旧时火绳一样的东西扔进火盆里点着了,随即便有一股草药香味袅袅升起,闻起来似是艾蒿樟脑之类,大约是用来驱虫的。张八两在火盆上来回跨过几回合才走过来。晁荃如一边对那些扎作流连不已一边慢慢往桌前坐去,屁股落到一半他突然心生警惕,用手指去碰了碰椅子,确定是真正的木头,这才放心端坐。 张八两被他的举止逗乐了,毫不掩饰地讥笑他。“屁股摔疼了?” 晁荃如赧然,但他念正事,没接话茬,从外套内袋中掏出那个记了许多事的旧本子。本子里写写画画,已经过半,还夹了些许证件票据,纸页上有的被汗液沾染,有的被雨水滴落,变得皱皱巴巴边角发黄,这本子到底有多金贵,凡认识晁荃如的人都知道——从他留洋归国沉迷查案以来,大大小小的案子都在上面事无巨细的记录,一笔是人命一划是人心,而这样手札在晁荃如家中还有两本。 晁荃如把今天的那页摊开,往前一推。 张八两只是匆匆扫了两眼本子上的内容,便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性子,在旁正经坐下来。 “你是警察?”张八两问,晁荃如不似他生平见过的那些“黑狗皮”,端正又深致,衣着谈吐也都不是平头老百姓家的模样。 果然晁荃如否认说:“严格说不是,我只查案,不在编制。”说完,他拾起那两片残片递给张八两,又从兜里摸出手帕包小心翼翼打开。他问:“张先生可认识这个?” 张八两一眼就认出那没烧干净的黄纸残片是他卖过的打钱。“是我制的。”他又把手帕包送到鼻子底下轻轻嗅过,确认说,“这也是。”师父从小教导他要对吃饭的家伙式儿心怀敬畏,张家扎作用的纸张耗材都要比别家多几道工序,纸张上潢后再熏制二次防潮驱蠹便是其中一项,张八两恪守老祖宗的规矩,从不敢怠慢,故而从这院门出去的东西都会带有特殊气味,类似他刚才燃烧的火绳,即便纸张焚尽仍有淡淡香味,亦有驱邪除秽之用。只是这次,张八两还从灰烬中闻到些不祥的东西,但晁荃如没说他便不必言明。 “可有账簿记录?” 张八两摇头,嗤笑一声回说:“我向来日子得过且过,哪用费心去记那些?” “那还能记得最近何人来找你买过这样的打钱吗?” “临近中元来买纸的多了去了,日内的我尚还记得些,再早的你就莫问了。”张八两如实说。 晁荃如虽有失落,但并不气馁。“其中可有能引起你注意的人?” 张八两想了想,回道:“来来回回都是些普通老百姓。罢了,我且画给你,你自己看看里面有没有面熟的。”说罢便从身上摸出一沓纸,又四下寻来半截炭笔,在晁荃如吃惊的注视下,快速描绘起来。 绘图时张八两紧闭双唇不发一言,极为专注,仿佛有丝毫干扰都会阻碍记忆一般神色严肃,本就没甚血色的嘴变得更加苍白。那一双巧手在纸上梭巡飞快,不消几笔便勾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像来。晁荃如看他笔不停歇地一连画出十几张,每一张都比他在国外所见的那些西洋素描油画更写实更活灵活现,令他震惊不已。 此人乃大材。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百姓们会对他如此畏惧了,从他手下生出的那些“人”真真就像是会动一般,仿佛下一秒眼珠转动朝你目光闪烁也不是意料之外。恐怕这就是人言籍籍的“通灵之能”。 晁荃如仿佛窥探了一个机关匣的玄机,自我满足起来。 片刻后,那一沓“嫌犯”肖像便在晁荃如手中了。“张先生当真是世间少有之能人。”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翻阅画纸一边赞叹出声。 张八两对这人的溢美之词实是没什么抵抗力,听着心里舒服,话也多了几分。他用手巾擦着指头上的碳墨,说:“这有啥,做纸扎本就看骨不看皮,三庭五眼好记,旁的再描个三分便像了,”他想起小时候师父拖着他去乱坟岗子拣没人要的白骨回来练眼练画的事情,到现在他还记忆深刻,那可是他多年的噩梦。 师父说想练手必先练眼,马是怎么跑的,房是怎么盖的,尤其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要观察细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教诲。师父说得一本正经,竹条子抽得嗖嗖响,他自然不敢怠慢,纵然心中有十万个不乐意,也能练到抱着白骨睡着的地步。 “不说是活人了,就算只观白骨,也可还原此人生前长相,混饭吃的本事罢了。” 晁荃如由心感叹之余突然灵光一现——旭町杀人案的死者不是被毁容了吗?要是张抱艾能从中相助,岂不是能绕过好多弯路?他顿时欣喜若狂,但又怕惊扰了对方,心道此时不可急功近利,还要徐徐图之。 他沉思片刻,开口道:“先生过于自谦了,分明有旷世之才,是我等求之不得的。想我沉迷探案多年,常常遇到缺失重要人物长相的难题,只能绕着线索四处拼凑,费时费力不说,偶有无法凑整的情况就那么眼睁睁错失了抓住凶手的良机,令人扼腕。”他苦笑。“我若有张先生十分之一的能耐,也不会那么狼狈。” “打住打住打住,”张八两连连摆手,“你这花花肠子弯弯绕绕的,别给我下套,到底想说啥?” 晁荃如后面准备的话被哽在喉咙里,既然对方不愿废话,那他索性把手札上画有案件现场原貌的那页推至张八两面前,直说,“在下才疏学浅,对丧葬民俗之类不甚了解,张先生到底是行家,还劳烦帮忙掌掌眼。” 他随后将现场所见细细讲解了一番,明白的不明白的都说与张八两听,希望能从他那里探知些不同的看法。 张八两起初听得枯燥,他虽然识字不多,但能从那本手札的字里行间及晁荃如的言行中感觉到对方查案的诚意和缉凶的迫切,自然也不愿有丝毫怠慢于他。他隐约觉得晁荃如骨子里应和自己是同一种人——对认定的事有超乎寻常的执着和赌上性命直撞南墙的勇气。这种脾性在世间最是吃亏,这他再明白不过,但他就是喜欢。 生平第一次,张八两竟起了与人交朋友的心思。 张八两看过手札,虽说晁荃如画技实难入目,但胜在谨慎细致。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细长指头点点那个围绕尸体和其中一处灰烬的圆圈,道出心中所想:“烧纸的应是个女人,若是男人,按老祖宗惯例这个圆圈中还要再加个东西南北正向的十字,这叫双符咒。圆圈必留个缺口,图上这缺口没朝西南,所以大约是朝向墓门,就是所祭之人的坟塚方向。” 晁荃如听出些道道。“所以这纸不是烧给这具尸体的?” “当然不是。”张八两眼睛睁大,惊讶还有不知道如此常识的人,“烧钱是要‘烧七’的,就是人走后要每隔七天才烧,七七四十九天后便逢忌日或节日祭奠时才烧,尸骨未寒是不能直接烧的。” 原来如此。想那柴早林还故弄玄虚,看来真是如他自己所说“都是媳妇儿操办,自己只顾闭眼烧纸”,对这类事根本也是一知半解。 “那既然不是烧给受害人的,又为何大费周章地把人拖到路口圈起来呢?现场还是段陡脚上坡路。”而且张八两刚才说烧纸的可能是女人,可女人哪有力气拖拽一个成年男子走这么长的上坡路?亦或者行凶之人不止一个?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没见过这种习俗的。”张八两也陷入不解,手支在下巴上边摩挲边说,“但倘若是祭奠,现场还少了些东西。” “少什么?” “贡品啊,”张八两确认晁荃如是真的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酒水瓜果,或者受祭之人生前喜欢的吃食之类。一般都是在冥币烧尽后趁着火势连同酒杯碗盏一同扔进火堆里焚烧的,不留下为的是不让野狗野猫之类偷走,抢了逝者所受。可我没见你记录这些东西。” “现场确实没有这类东西的痕迹,灰烬我也一一查看过,里头除了黄纸,没有任何其它东西焚烧过。” “这倒是怪了。” 凶手带走了?忘记准备了?也不应该,杀人阵仗如此铺张,尸体也丝毫不打算遮掩,凶手根本就不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行凶现场,又怎会担心寻常酒水瓜果会暴露线索而特意将其带走呢。再者,凶手不惜以杀人的方式来祭奠逝者,由此可见,受祭之人对其而言有多么重要,没道理不备贡品或不把贡品敬奉焚烧,这与理不合。 两人纷纷陷入苦思。 晁荃如想起除了贡品,现场还有别的东西缺失。“除了行凶作案的工具,死者还少了一方手帕,可与此事有所关联?” 可张八两摇摇头,嘟嘟囔囔说:“没听说过。只要是备了贡品,就没有带走的道理,这对逝者是大不敬的。有些供奉神明的贡品事后倒是可以分食,那是福气,但死人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动的,毕竟祭奠终归是为了安魂,不敬的事儿可不能做。”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道理,晁荃如今日算是长了见识,想从前很是不屑牛鬼蛇神,便妄自决断那都是些迷信糟粕,从没想过人们这些所作所为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为了抒怀心中对亲朋好友的思念之情,到底是自己井蛙之见狂妄无知了,晁荃如感到了羞愧。 张八两见晁荃如沉默不语,以为他在为此苦恼,细想自己可能讲得不够严谨,别是带对方钻进了死胡同,于是补充说:“当然,我知道的也有限,兴许凶手有旁的信仰习俗也不一定。” “先生心细,这已经帮了大忙了。”晁荃如笑笑,思绪回到案情上,“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说罢说罢。” “现场的另一处灰烬又是何意?是用来准备焚烧贡品的?” 张八两直摇头,说:“正好相反,那是烧给别的孤魂野鬼的,算是孝敬些‘过路钱’,好让它们不去抢夺圈里的冥财。贡品当然是要圆圈内。” 贡品当然是要在圆圈内。晁荃如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片刻后突然一捶桌子,脸上升起三分怒意。 “我知道了,贡品从来就没离开过圆圈!” 张八两也好奇,盯着他瞧,等他说完。 ——“血为酒,肉为食,那尸体就是凶手祭奠用的贡品。” 第4章 棋逢对手 案子好容易有所进展,两人探讨正酣之时,纸扎金童模样的芦苇大字型突然闪现在门口,大字型朝他们高喊一声—— “太阳要下山了!” 惊得二人一哆嗦。 这对晁荃如来说无疑是一句逐客令。晁荃如真的不想走,自他开始查案以来,从来都是单打独斗,今天头一次感受到有人从旁协助共同破解谜题的爽快感,他还有很多事情想要与张八两探讨,还想要请他帮忙复原死者的画像,他此刻很是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口,只恨时间不够。 张八两也惊讶自己竟然留了一个陌生人这么久,甚至没有意识到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夏日时节本就天长夜短,门外天色已经见晚,连屋内也开始黯淡下来,他竟没有察觉。向来不喜掺和闲事的他还是头一次觉得纸扎之外的事情有趣。 他见晁荃如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对他说:“今日多亏了张先生,受益匪浅,一不留神竟叨扰了如此之久。” “好说好说,我也未觉天色已晚……”张八两跟着起身客套起来。 芦苇对这二人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觉得自己多余。他是不是不该出现?但太阳落山确实是件大事,八两这里可从不留人入夜。 “今日登门仓促,多有冒犯,我改日定当登门道谢,还望先生莫要推辞。”晁荃如态度端正客客气气,他瞥见芦苇正瞪着自己,便知是真的不能再逗留了。于是赶紧收拾了张八两画的肖像,规矩卷好收进怀中。 张八两还想说什么,但见对方动作如此麻利,便也说不出口了。只好也客客气气地送晁荃如出门去。 两人各怀心思,别扭地道了别。 张八两站在院里头,左右寻思那个案子,心头萦绕着一种奇怪的局促感迟迟不散,就好像一件纸扎做到一半突然被人没收了他的家伙式儿,让他只能白白盯着那一半扎作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似的。总之就是浑身上下都不愉作。 他一抬头,发现芦苇正用诡异的眼神盯着他。 “怎了?”张八两瞪回去。 芦苇鼻子里哼哼道:“倒是第一次见你和人熟络得这么快。怎么,你终于开始对活人感兴趣了?” “你这话说的有歧义,我是对他说的案子感兴趣,跟活人死人有甚关系,让旁人听了又要胡言乱语一番了。” “案子?什么案子?”芦苇眼神亮了,语速突然加快,“他是警察吗?死人了吗?为啥来找你?和你有关?” 张八两手掌抵住芦苇圆圆头顶推了一下。“你且消停会儿,小娃娃家别打听这些,死人又不是好事,你怎这么高兴?” “死人可比活人好多了。”芦苇撇撇嘴,嘟囔了些不明是非的话,“你今日真是反常,平时不最怕麻烦,挺喜欢别人绕着你走的嘛,不然我在这里干啥?” 张八两叹了口气,无从辩驳。“一切皆是命数。进去,日头要没了,我这就送你回去。” 可张八两前脚还没迈进屋门槛,院子大门就又被人拍响了。 “又是谁?今天的客人怎么这么多?”芦苇探出半截身子道。 张八两将他往屋内推了推,示意他掩上门。“你先进屋。”说罢转身应和着去开院子大门。 门开了,晁荃如站在外头,推着脚踏车,额角有汗。 “你……”张八两以为他是落下东西了。 可对方却目光灼灼地说:“张先生,我有一事相求。”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麻烦事儿我可不干。”他嘴上这么说,但愿意多听人一句,已是少有的宽容。也就是晁荃如真诚,倘若放于旁人,他早已闭门谢客了。 “不知张先生晚些时刻有没有空闲,有一个地方想劳烦先生跟我走一趟。”晁荃如末了补充了一句,“此事只有先生能助我。” 张八两这下为难了。“且不说这事儿一听就麻烦,我夜里也向来不出门的。” “那,明日也可,后日也行。” 晁荃如见张八两依旧摇头,不免心中失落。想来也是,他行至半道再返回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也确实有强人所难之处。古有玄德三顾茅庐,好事总多磨,今日之事也不能一蹴而成,求人自当是该拿出些诚意。 “自然不能让先生白白出力,定有重金酬谢。” “重金?” 晁荃如原本还以为提到钱会不会唐突了对方,让人误以为是富家子弟惯用钱收买人心,但看到张八两随之眼睛亮了,便知自己一手险棋竟有起死回生之效。 “先生可随便开价。” “呵,还真是大手笔。”张八两晃了晃脑袋,一撇嘴,“也罢,怎样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他竖起两根手指头,说:“两块大洋。” 这个出价在寻常百姓家可是半个多月的工钱能供全家吃喝,但也远远低于晁荃如的预估。 “自然可以。”晁荃如眼神一亮,像是生怕张八两反悔似的,赶紧说,“那明日一早我便来接先生。”而后推起脚踏车就跑了。 两人约定妥当,晁荃如脸上终于见笑,连回程都是轻松自在的。 晁荃如按原路返回,经过村子,炊烟袅袅,日下山头,很是一片人间祥和。路上偶有遇到擦肩而过的村民,晁荃如也朗声打着招呼,心情极好。而对方多是半心半意地附和点头,或是干脆爱答不理,大约是心想此人不正常罢。 晁荃如遛着车子一路下坡,轻快得很。快要出村口了,却隐约听见似乎是有人叫他。“后生,后生——” 他从车子上跳下来,往后张望,由远及近追过来一个人,仔细瞧,原来是之前进村问路遇到的那个大娘。 晁荃如把脚踏车调转方向,赶紧快走几步迎上前。“大娘?” “你这是从张八两那出来了?”村妇见晁荃如点头,紧着说,“出来就好,出来就好,日头落山之后那里可不能待,听我的准没错,那你刚刚在里头见到什么不该见的没?” 晁荃如还以为对方是有什么事情找他,原来是拖住他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倘若平时他肯定转身就走,不肯浪费片刻时间,但今日他脾性好,对方又曾经帮过他,就没反驳,顺着问:“那里头有什么不该见的?” 这一问倒真是打开了大娘的话匣子。她神情紧张,煞有介事地说:“可小声着点,被活人听见倒没什么,别被些旁的东西听了去,那个张八两可有些灵通。” 她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别看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天憋屈在那院子里捣鼓纸扎,可村里头大大小小的事他可一件也没落下,全知道。分明也没有人去跟他提过,你说怪不怪。” 村妇一脸严肃,是咬死了张八两一定会通灵才知道这么多。晁荃如嗤笑,心想流言蜚语恐怕就是这么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今日他心情好,不如就帮帮张八两,毕竟邻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解除了误会对谁都好。 “大娘,里头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没有,张先生应该也是观察细致才知道一些别人注意不到的事情。”毕竟他知道张八两眼力惊人。 村妇果然不信,还说:“我跟你说,你是外头来的不知道才这么想。就前几年的事儿,那时刘家有个娃娃调皮得很,偏不听劝,有天晚上去趴那张八两院墙头可什么都看见了——那院里头齐刷刷站着成百上千个纸人,个个都会动,肯定是他半夜三更招了十里八乡的小鬼。有个纸人还转过头来瞪了刘家娃娃,害得孩子摔下墙,回头就生了大病,躺在床上竟说胡话,险些没撑过来。” “后来刘家请了大夫道士神婆子什么都做过了,娃娃就是不好,最后你猜怎么着?” 还不等晁荃如搭话,村妇就自顾自地继续道:“最后张八两不知怎么知道这件事,给了刘家一个铜铃挂在门头上,娃娃病才好的。这吓得刘家根本不敢待,娃娃一好,全家就搬走了。” 晁荃如听了,这话玄之又玄,但其中仍能挑出不少漏洞。其一,张八两那个院子虽然有些地方,但无论如何也塞不下成百上千的纸人。其二,用纸人招鬼魂绝对是无稽之谈,若真能动多半也是风吹或者内藏机关之类。其三,若真的仅凭一个铃铛就治好了病,那恐怕是孩子因潜意识而患的心身疾病,张八两用心理暗示对症下药。他在留学时旁听的心理课程上听到过类似因为潜意识而患病的案例。 可如果此刻他将这些一一解释给村妇,对方恐怕也不愿听进去,于是他想了想,换了个角度说:“若真是如此,那足以见得张先生还是心地纯良之人,想来有如此心性他也不会害人的,不是吗?” 村妇眼睛转了转,心中琢磨一下,支支吾吾起来。“这……后生说的也是,那张八两兴许是没害过村里的人。”随后叹口气,“唉,可是那也邪门得很,谁家还没个病啊灾的,总觉得是邪祟作怪,让人心里不愉作。” “今早些时候还见他在我家门前来回溜达,溜达完我家溜达别家,鬼鬼祟祟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呢,我这心里真是不安生。” 紧接着又说了些纸扎铺子阴气重,村里风水不好,捞阴门的生意太忌讳之类。说得晁荃如瞠目结舌,脸色越来越难看。 终于,村妇拐了十个八个弯才道出自己叫住晁荃如的真正目的。 “后生,我见你这穿的用的都不寻常,肯定是金贵人家的少爷。”她边说边用视线来回梭巡晁荃如的西服和脚踏车,“那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关系能把那张八两劝走啊,大娘知道这话说得突然,可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的老百姓。” 听她曲里拐弯最后竟说出这种混账话,晁荃如登时火冒三丈,觉得自己刚才真是浪费了时间。 谁料对方还没打算停下来,继续道:“我们合计给村长,结果是谁也没这个胆子提,那张八两平时不与人来往,乖僻得很,跟他做买卖的又图他便宜不肯帮忙,可今天看见你我就心中有底了,看这一表人才的样子肯定没错,就请你帮帮忙……”说着说着声小了,因为晁荃如正溜圆眼睛瞪着她,都要飞出刀子来了。 愚昧,浅薄,小人,滑天下之大稽。晁荃如此时心中有亿万个词,可发泄出来又怎样,和这种人能有什么话讲,亏他还敬这村妇年长又帮过他,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实为张八两不值。 他用力搬起脚踏车,把车头调转了一百八十度,发出很大的动作声响,转身就走。 “哎,后生……”村妇在他脑后嘟嘟囔囔,“看着人模人样,怎的这么没有礼貌?” 晁荃如实在没忍住,跨上车子头也不回,中气十足高喝了一声:“荒谬至极!” 第5章 医者竹声(上) 次日早晨天还蒙蒙亮,晁荃如就洗漱完毕准备出门了。耿风顺已习惯他沉迷探案时的起早贪黑,但还是头一次见他是如此兴高采烈的样子。 耿风顺拄着拐追着那个急匆匆出门的身影问:“哎少爷您又不用早膳了?” “我路上用,耿叔您和齐婶多吃点儿!”回声像背影一样消失得很快。 “唉,可别总找些不干净的铺子。”可惜耿风顺的话也没能传到那人的耳朵里,对方就剩一声脚踏车铃的脆响了。 晁荃如一路飞驰,赶到张八两门前时,正碰到对方拉开门栓出来洒扫。 “早,张先生。” 张八两惊讶他来得如此之早。 对方却笑着问他:“俾斯麦街有家早点铺子卖的锅贴很香,张先生有没有兴趣尝一尝?” 晁荃如载着张八两,一路两人也没有多做交谈。张八两自然不是个闲来无事就喜欢没话找话的人,晁荃如亦是,两人安安静静也不觉尴尬。 俾斯麦街很热闹,早上忙于做活计营生的人们匆匆而过,报童穿行其中叫着号外,这个挂着“赵”字招牌的早点铺子也生意火爆。晁荃如把脚踏车靠墙停放后,两人拣了一张桌子与人拼桌而坐。晁荃如问了张八两的口味习性,对方只答“皆可”。于是他荤素各要一份,又点了稀饭豆浆,自行取了些小菜,熟稔得很,一看就知是常客。 “真没想到三大家的少爷也如此接地气。”张八两接过他手中递来的碗筷,遛着嘴皮子。 晁荃如倍感意外,问:“你怎知我身份?”张八两避世而居,不像是个对商埠里人人事事了如指掌的人,晁荃如知道自己是有些名气,但也没到名号世人皆知的地步。 “我胡乱猜的,果真如此。”张八两说,但又见晁荃如一脸鬼才信你的表情,才娓娓道来,“晁姓本就不多见,你举手投足都是留洋归来的西式做派。手背指节有练过拳脚的茧子,右手虎口也有舞刀弄剑留下的薄茧,但又不似以此为生的武行那样粗糙,所以才猜想是为了防身健体学的。你那本手札页里多有被浸湿的痕迹,但上面的墨迹却没有因此而变得模糊,我虽然对洋墨水不甚了解,但也明白这墨水金贵。你穿着用度皆不是普通人家能负担起的,却又不见你格外珍惜,想来也是出身大富大贵用惯了。” “你不在警察编制却能自由调查案件,而且看那手札记录似乎已经调查过许多,不是一时兴起的。能在时局这么混乱的商埠军政间畅通无阻,只有钱可行不通,想必背景极不简单。” “三大家的权势名声有多大,纵是孤陋寡闻的我也知道一些,由此,我粗略推断你应是晁家的少爷。” 晁荃如手握筷子却没动,全程仔细听张八两推理,他爽朗笑了两声,赞许道:“不愧是张先生,果然观察入微,好眼力。”只是他有一处说错了,晁荃如右手虎口的茧子不是舞刀弄剑留下的,而是练习枪械射击时磨出来的。不过小小失误无伤大雅,张八两的确眼力过人。晁荃如更想将他变成伙伴了。 “你看,就连我废话这么多你却安静等着一直不动筷子这一点的家教来看,你也不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和兄弟姐妹抢饭吃的普通出身。”张八两用筷子点点他,嗤笑道。 和他们拼桌的那个陌生人闻言,偷偷瞟了晁荃如两眼,竟端着碗碟恭身去了别桌。二人因此而相视一笑。 “那先生不妨再猜猜我为何带你来此处?” 这回张八两倒是摇了摇头,表示束手无策。“别消遣我了,我平日鲜少进市区来,路都不认几条。” 在晁荃如的鼓吹下他还是试着回答了一下。 “可是案发之地?” “离得不远但也有些距离。” “那就不知道了。”锅贴金黄焦香,张八两的注意力已经渐渐不在对话上了。 晁荃如轻笑,止了话头。两人便专注于早饭吃了一阵。 赵记客满,人多自然嘴杂。隔壁那桌就聊起了昨天的凶案。 “刚才路过听报童吆喝,衙门山那昨天有人被杀了。” “唉这年头天灾连着人祸的,乱得死个人都不是新鲜事了,上周舍浓丝后台不也着火死了一个吗?” “这回不一样,听说那死人的现场可邪乎了,是女鬼索命……” 晁荃如侧耳听那桌人聊得天花乱坠,把凶案编排出了一场阴阳相隔爱不得的大戏,便失去了兴趣。他眼睛往外扫了一圈,突然提议说:“先生,我们要不要做个游戏?” 张八两咬了一口热乎乎的锅贴,馅汁漏出来了一些,他赶紧嘬了一口,错过了晁荃如的话。“什么?”他嘴里塞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 晁荃如也不怪他失礼,反倒因为对方吃得香而高兴。他抬手随机指了一个从远处走来的路人,说:“考考先生眼力,你看那个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张八两把剩下半个的锅贴全塞进嘴里,坐直身体,一边咀嚼一边抻着头看,模样像只警觉张望的松鼠。 他动动手指,问:“不押点儿彩头?” 晁荃如笑,盖了个袁大头在桌上。 “阔气啊晁少爷。” 张八两调侃过,认真起来。 晁荃如所指的那个男人三十上下,皮肤黝黑透红,一身无袖短打搭着汗巾,行色匆匆。张八两没有太多观察的时间,只够他瞟上几眼,那人就从早餐铺子前走过去了。 “肤有晒伤,正值壮年身体却微微佝偻,走路向前倾身,应该是长期弯腰俯身做事,但肩膀并没有磨红厚茧所以并不是扛包营生。他身形消瘦但步伐极大又踏实有力,双腿应是十分健硕,结合走路外八字脚,鞋子磨损严重,可能和行走爬坡的营生有关,我猜他也许是个拉车人。” 末了张八两又遗憾地说:“可惜没法走近,不然一看他的手便可确认。人的手能看出许多东西。” 晁荃如频频点头,张八两的推断与自己相差无几,于是他将银元往前推了推,看张八两喜滋滋地收进怀中。 此时一个在路口从人力车上下来的年轻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便说:“该我了,就她。” 张八两警惕说:“怎的,你还要把这个袁大头拿回去?” “既是游戏,玩得就是有来有往,能不能拿走全凭本事,为何不可?” 张八两觉得这话有理,正巧他也起了兴致,便扬扬下巴,说:“那你试试。” 晁荃如思度了片刻,煞有介事道:“手上没戴戒指,是未婚。衣着看似朴素低调,实则用料剪裁讲究,偏挎着个不太相称的便宜手提包,看布包的形状和下坠程度里头应是装了沉重的书籍,比起时髦的手袋更喜欢这样的布包,说明是个出身富贵的实干派。身形圆润敦实但脚步却略显虚浮,眼下有些许乌青,应是经常伏案夜读。发型干练用心编盘却未着丝毫粉黛,可能是她个人喜好,可能是职业不许施粉,也可能两者皆有。下巴微抬,身姿挺拔,步伐自信,是位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并为此骄傲的年轻女士。” “看她刚才与车夫的态度两人肯定熟识,应该是长期包车雇佣的关系。让人力车停在路口步行上班而不是直接到工作地点门口,说明喜欢行事低调,希望人们更看重她的能力而不是置喙她的富贵出身。”晁荃如不紧不慢一边吃一边说。 “鞋子皮软舒适且不带跟,应是工作需要她经常走动或长时间站立。受过良好教育又有职业骄傲感,我猜她是前面同善医院的一名医士。” 张八两不解道:“为何是医士不是护士?”女医师毕竟少见,知道女性在医院工作通常应先想到是护理士。 晁荃如朝他狡黠一笑,仿佛恶作剧被抓了现行。“原因嘛,当然是……”他故意吊起胃口,张八两连粥碗都放下了,只等着他公布答案。 第5章 医者竹声(下) 只见晁荃如忽然举起一条胳膊,竟朝对方摇摆,边摆边高声唤道:“声声医士!” 对方本已快走过早点铺子,果然又停住脚步朝这边回望过来,张八两这才知道是自己被戏耍了,愣了片刻不禁笑出声来。 “说了不要这么叫我。”年轻医士小快步地走过来,晁荃如的一声高喊让周围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她脸颊微微泛红。 看来两人确实熟稔。 待对方走近,张八两观她手如玉佛指,指甲却不似一般女子留长而是修剪得极短极整齐,右手有厚厚笔茧,确是长年累月伏案苦读留下的痕迹,顿时对这个姑娘多了几分好感。 “张先生,这是同善医院的沈竹声医士,”晁荃如从中介绍道,“声声,这是张抱艾张先生。” “沈医士。”“见过张先生。”二人相互点头算是问候。 张八两听晁荃如称呼对方乳名便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女子又姓沈,不知是否和三大家族中的那个沈家有关。 “月将,”沈竹声用有些嗔怪的口吻唤晁荃如,“你怎的在这?”每次这个人找他准没好事。 看晁荃如果然一脸“你猜”的表情看着她,她细想想,道:“是了,昨个听说警署运来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医院里好多人都在议论此事,但我没见你来,便以为没甚关系,原来不是不来是时候未到。” “声声小姐聪慧。”晁荃如竖起拇指。 沈竹声却不吃这套,轻轻叹息,埋怨说:“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们边走边说,我上班时间到了。” 闻言晁荃如就速速结了饭钱推了车子与沈竹声并肩而行,张八两则稍稍跟在两人一步之后。 “尸体还在停尸房里,没人动过,”沈竹声直奔主题,“我想想,应该是轮到罗医士负责查验,但你来了,我就去找他换换,想必他应该很是乐意。” “听说尸体损毁严重?” “你怎知道?” “昨天运来时吓哭了一个小护士。”沈竹声说,“警署还特意叮嘱要尽快检验,是你要求的?” “一半一半。”晁荃如答道,“在现场有个警察察觉到被害人可能是个日本人。” 沈竹声略微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晁荃如,问:“那怎么没运到中华医院去?” “我跟他们说身份没确认贸然运过去不好。” 沈竹声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戳破道:“你是怕中华医院没有像我这样可以任你欺负的熟人,不方便随意进出停尸房验尸。” 晁荃如哈哈一笑。“我也是不放心把那么特别的尸体交给别人检验。” 沈竹声一脸‘我听你鬼扯’的表情毫不上当。 晁荃如也不似平常那般端正,在这姑娘面前似乎格外厚脸皮。他用手在脸前上下比划了一番,继续道:“尸体面目全非了,现场极诡异,故而我今天特意请了张先生这位能人过来帮忙。” 沈竹声听他提起,这才想起此处还有一个人,不得不说张八两沉默不语时是真的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像个随风摇摆的纸片似的。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八两,见对方也在看她,视线相撞,只得尴尬地开口,问:“张先生也喜欢查案?”看张八两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警察,所以她换了种问法。 可张八两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不清到底是确定还是否定。见他抬手比了个圆,道:“受晁少爷所托,当然要忠人之事。” 这个少爷的称呼让晁荃如不免皱了皱眉。“你倒不如叫我晁荃如罢。” “那你也别叫我先生了,跟着旁人叫八两罢。”原来张八两也不喜欢这种端着的称呼,况且两人还几乎同龄。 沈竹声噗嗤一笑。“你俩倒是有意思。” 直到走了十分钟到医院门口了,二人才以互称全名达成了协议。 “你们在大厅稍等我。”进门后沈竹声嘱咐了一句便要转身,晁荃如追着低声说了什么,沈竹声点头示意后才拐进科室不见了。 晁荃如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候诊长椅坐下,看看张八两,拍拍旁边的地方示意对方也坐着等候。 “刚才是你戏耍我,那块大洋我可不还你昂。”张八两边说边坐定。 “收着收着,是我犯规。” 晁荃如笑笑,掏出那个本子,翻开又和张八两探讨起来。“我昨天从你那里走后又回了趟警署问,但是没有人报失踪案。受害人一天一夜未归也没有人来找,很有可能是独居,或是旅居住在酒店之类。” “也可能是沉迷风月的浪荡子,家里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张八两在旁补充。 “确有可能。”晁荃如肯定了这种猜测,“死者被利器划伤了脸,现场也没找到任何足以确定身份的证物,所以今天请你来帮忙,看看能不能复原一下死者的样貌。” 这个原因他料到了。张八两点点头,毕竟收了银子,拿钱办事理所应当。“我尽力而为,但不能保证。” “我相信先生……你,”晁荃如更正了称呼,“如果张抱艾做不到,那整个商埠地界肯定就没有人能做到了,到那时我便死心,再另寻他法就是。” “呵,我都不信自己,你倒是敢押。” “我看人一向很准。查案遇到死胡同时偶尔也要相信一下直觉,而我从来没出过错,所以我信你一定行。”晁荃如目光坚定。 瞧得张八两倒是有些许不好意思。他猜想晁荃如的人缘一定不错,他这样惯于不吝言辞的直白赞许别人,估计没有人会不喜欢不愿意和他交朋友的。 “虽然我没让警察把尸体运到洋人的中华医院,但从死者的手表我基本就可以判断死的就是个日本相关人士。”晁荃如把声音压低了些,头也为了凑近偏了偏,说,“有九成把握。所以我们得快点儿行动,在政府出面干涉之前,把整件事调查清楚。” “日本人不是已经转交了政权,走了吗?”张八两闻言不解道,声音也跟着放低,“北边还会干涉吗?” 晁荃如摇摇头,张八两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只知道洋人走了是好事,却不知这时局背后的风云诡谲。“总之,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在政权交迭这样极度敏感的时期,自己人都打得不可开交,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引发外交问题,最坏的情况是成为又一场侵略战争的导火索。” 张八两闻言不寒而栗,突然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漩涡。 “你这是扯我蹚浑水啊?” “害怕了?”晁荃如平静地看他,提议道,“如果你想退出我不会阻拦。” 张八两一撇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语气里似是听不出高低起伏。“我只是一个小小纸扎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拿钱办事儿而已,我有甚可怕?” 晁荃如看着他笑而不语,能察觉对方的挣扎却不道破,但片刻又思索出这话有不对之处。他说:“怎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是还有芦苇吗?” 张八两愣了一下,嗤笑一声。“他啊,”他学晁荃如在赵记早点铺子戏耍他那般模样拖了长音,说,“以后你便知道了。” 晁荃如一脸不解,又觉不爽快,正要追问,就见沈竹声回来了。 “久等了。”她戴着口罩,换了一身干净白大褂,快步走来时衣角随动作扬起,平添几分利落飒爽。 她晃晃手中一串钥匙,说:“都交代好了,我们走。” 第6章 尸检报告 进去前,沈竹声掏出两个棉布口罩递给二人。晁荃如顺手接过熟练得像个也在这里工作的医士般,而张八两则是第一次戴这东西,稍微摸索了一下才平整挂到耳朵上。 沈竹声推开门时,饶是隔着口罩,张八两也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药水味迎面扑来,而在这刺鼻气味之下掩藏不住的是他最熟悉的气味之一,死人味。 外头很热,此处却极阴冷。 停尸房里还停放着两具没来得及存进停尸柜的尸体,白布下露出用棉线挂在脚踝上的标签。 关好门,沈竹声取下门口墙上挂着的记录册,翻看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走到停尸柜前。 见她拉开柜门,晁荃如就快步走过去帮忙,张八两也赶紧跟在后面。 三人将裹着白布的尸体拖出合力挪到空闲案台上后,才听沈竹声说:“我嘱咐了护士,特意说是要解剖这具尸体,短时间内应该没人敢进来了,即便如此我们也要快,毕竟你们俩在这里是违反规定的。” 这点晁荃如自然知道,因为沈竹声每次都要这般千叮咛万嘱咐,他听到耳朵生茧。 “快开始。”他催促说。 见沈竹声白了他一眼就要去掀那白布,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阻止道:“慢着。” 旁边两人都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他却转头对张八两正经严肃道:“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张八两疑惑,自己好歹也是做纸扎营生的,什么开棺入殓拾骨葬,死人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更不提小时候被师父逼着画白骨呢。 正当他在心里因为觉得自己被小看了而气闷时,沈竹声在晁荃如的示意下揭开了白布。张八两这才明白为何晁荃如要特意叮嘱了。 那尸体脸上的皮肉好似并不是长在上头的,而是有人随便拿刀片了几条不知什么的带血生肉随意扔在上头的一般。因为昨天天气炎热,伤口周围已经肿胀,由里向外翻转,像是要多张几张嘴呼吸喘气。身上虽然有衣物包裹,但那千疮百孔的样子也不会比脸更好到哪儿去。血,满目的血。 张八两也见过腐烂到皮肉脱落或是蛆虫横生的可怖尸体,但那些都是干瘪的枯萎的,哪像眼前这具这般血里呼啦?更不提那酸腐的死人味外裹着的浓厚血腥味。他的胃登时像在肚子里活了过来,翻腾打滚着就要从嘴里跳出来。 张八两一个箭步冲到水池旁,扯下口罩深深埋下头。“呕——” 他吐了又吐,吐得眼里直冒金星,早上吃得再香,此时胃里也不剩一滴了。摘下口罩那气味变得更清晰,又让他抱着水池槽子狠狠干呕了一番。 晁荃如从旁伸过来个舒展开的小纸包,里面有一粒西药。他说:“幸好让声声提前准备了,吞了,能止吐。” 张八两打开水龙头,整理后用力揉搓了一把脸,用晁荃如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想来刚才晁荃如追上沈竹声嘱托的就是这事儿,心倒是挺细的。他点点头算是道谢,把小药片扔进了嘴里。 “还能继续吗?”晁荃如似是对这种反应见惯不惯了。 张八两觉得狼狈,脸上困窘,重新用口罩遮住,挥挥手说:“反正也没甚可吐了。” 回到案台边,沈竹声已经戴着手套拿着工具准备就绪了。“还好吗?”沈竹声问。 张八两点点头。“见笑了。” “这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不必在意。”她温和道。 晁荃如不知何时何处变出一小卷白纸,夹在墙上登记册的硬纸板上,连同一支炭笔递给了张八两。“你先画,画完就出去,一会儿这里可不好看。” 张八两接过纸笔,拒绝了晁荃如的提议。“小看谁呢?我可以,你们继续,一边检查一边画。”张八两也有几分跟自己较劲在里面。 见他态度坚决,晁荃如也不多说了。他朝沈竹声点头示意,验尸就开始了。 从沈竹声铰开死者衣物的第一剪刀开始,那过程和场景真的如晁荃如所说,“可不好看”,且不说给人开肠破肚是否有违天理人伦,那切肉断骨的声音就不是一般人能忍受。这可不是什么肉铺屠夫大刀一挥噼里啪啦地劈砍,趁你还没反应过来就用油纸包好塞你面前了,而是手速极缓慢的切割分离,手法轻柔细腻得仿佛是怕弄疼被解剖的尸体一般。 张八两只见过收敛缝合的,这逆着来的还是头一遭,如何都不习惯。 他见二人一左一右立于尸体两侧配合默契,仿佛两员前来锁魂的阴差鬼吏,冷眼看淡生死人情,没有丝毫动摇。尤其沈竹声执刀从容的模样,张八两心中深深敬佩,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如此死状惨烈的尸体,在她眼中也不过尔尔。倒是张八两自己,有些片刻还真得闭上眼睛才能撑得过去。 “伤口深浅不一,最深不过两寸一,最宽不过一寸,除去撕裂的部分,结合刺入力度看,凶器不长,尖头,两侧开刃,非常锋利,按正常握持的程度算,刃宽约七分,带柄全长大约五寸一二。” 五寸长七分宽?张八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那不就只有巴掌大小?凶手用这么小的刀杀的人? 晁荃如突然从内袋掏出一把玳瑁刀柄的弹簧刀,啪地一下展开,银光闪现。 沈竹声看了一眼,便知他的用意,说:“刃比这个宽些有限,身则更短。” “看来凶手旨在折磨被害人,并不只是想单纯地了结他性命。”晁荃如的声音凌冽,将刀收回口袋中。 “看伤口分布的情况是这样,”沈竹声同意这种说法,用手指虚比划着尸体的受伤部位,“从生命体征看,应是先刺在了非致命的部位,如腹腔、大腿,伤口也多集中于这些地方,位于胸腔的伤口也被特意避开了心脏周围,最后才刺在颈侧、股沟等各处动脉上。” “凶手具备专业知识?”晁荃如问。 沈竹声倒是摇摇头,说:“我不觉得,虽是切中了动脉,但能看到同一部位有反复刺入的痕迹,有的地方伤口几乎重叠在一起,比起具备专业知识,倒更像是知道个大概位置然后胡乱捅,下手并不精准。” “啊,有个地方你且注意一下。”沈竹声手指下移,像指个路边石子一样指着死者的外生殖器,说,“这里的创伤每一处都很深,几乎要切断了,能看出凶手刺入时用尽了全力,等确认身份后你们最好调查一下死者的情感关系。” 张八两听了这话看着那稀烂的伤口觉得身下一紧,仿佛是刺在了他的身上倒吸口气,但手上的笔却没停。 “脸上十一处,躯干四肢二十九处,全身上下一共四十处开放创伤,脊背延伸至下肢后侧有严重挫伤,没有药物痕迹,因失血过多而死。”沈竹声淡淡总结道,“手脚躯干皆有生前被捆绑的痕迹,痕迹单条宽约四分半深浅不一,胸前延伸至两腋下那条最深。” 凶手想一刀一刀处刑,肯定要在整个过程中控制被害人,但为何最深的一道会在腋?如果经胸前穿到腋下,那既捆不住被害人的双臂,也无法限制其上半身的动作。 晁荃如搬起尸体一侧肩膀微微上抬,低头看了一眼,再确认痕迹是穿过腋下至背后便朝肩膀方向延伸,且腋下磨损最为严重,他便明白了。 “还记得现场那条拖拽痕迹吗?”这话他是说给张八两听的。 他放平尸体,走到头顶位置,面朝尸体伸长胳膊模拟了一个抡绳的动作,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绳子已经挂住了尸体,然后向后用力。 张八两经这般演示便明白了。“哦,凶手用绳子勒在受害人腋下拖拽的?” 晁荃如点点头。但这也很不简单,死者身长五尺二二,体格矫健,想拖动这样的成年男子走一段上坡路绝非易事,更不提中途还有奋力挣扎的可能。再者凶手又是如何制服受害人的呢?现场烧纸的痕迹却只能推断出是一个女人,太过矛盾。目前的推断只能更倾向于凶手不止一人。 “从胃里的内容看,最后一餐吃了鱼鲜,结合尸体变化,遇害时间应是晚上十时以后至凌晨四时之前。”沈竹声将胃容物取出时,张八两险些又奔向水池槽,也许是药起了作用,他挣扎一番终是忍住了。 晁荃如将沈竹声的检验结果事无巨细记录在手札之上,待漫长过程结束,又独自绕着尸体端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将本子合拢收起,像宝贝似的放回内袋中。 末了他对沈竹声说:“缝得漂亮些,保不齐要被复检的。” “我还能绣个花?”沈竹声白了他一眼,嗔怪,后续她还有一整篇呈给政厅的书面报告要写,而且有预见这报告还会被上头的人鸡蛋里挑骨头,心情自然不好,“可求你以后少点儿来罢,医院有些闲话便罢了,传到父亲耳中每次都要闹得我鸡犬不宁。” 晁荃如苦笑了一声。“是我对不住你。” 沈竹声在口罩下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自己是把火气胡乱撒在了晁荃如身上。“算了,你也终归是做好事,也有许多无奈。” “真真是孽缘冤家。”沈竹声最后的抱怨让晁荃如倒是真的笑出声来。 沈竹声十岁那年生了一场脑病,药石无医,下肢瘫痪,她父亲沈谷求助晁荃如的大伯公晁以巽,说服隐居在商埠的前清名医也是晁以巽的故交好友杨伯卯出手救治,这才得以痊愈。沈竹声也因此拜杨伯卯为义父走上了学医的道路,这是后话。 三大家族中的沈家晁家因此事结缘,因沈竹声与晁荃如年龄相当,所以两家便在当年口头许下了婚约,算是强强联手。后又牵扯二人长大后留学海外,时局变动沈家晁家逐渐政见相左之类各种原因,两家一直再未提起此事,考量彼此权势,婚约没有促成也没有解除。而晁荃如与沈竹声二人在婚姻问题上一个不急娶妻一个不愿嫁人这点倒是达成了空前一致的默契,于是便以此为借口一直拖着,时至今日竟成了这般源于青梅竹马却似友非友,斩不断理还乱的孽缘关系。 张八两早就完成了画作,但因为二人对话使气氛变得微妙,实是不好插嘴,便抱手在旁津津有味地看戏,直到晁荃如注意他了。 “画完了?”晁荃如面露喜色。 张八两故作轻松地撇撇嘴,将笔纸一并递上。晁荃如接过来,随便翻了两下,便兴奋地对还在缝合的沈竹声说:“今天你可有眼福了。” 沈竹声不解地抬了一下眼皮,回说:“什么,且忙着呢,待会。” 晁荃如偏不听,迫不及待地绕过案台,将手里的画作往她眼前送。 本来被打扰了工作让沈竹声有些恼火,心念晁荃如今天怎的像个孩子般不懂事,可眼睛匆匆往那沓纸张上一扫,便惊诧地“哎呀”一叫。 “这是你刚才画的?”她抬头望着张八两的眼神都与之前不同了,敬佩之意藏都藏不住,全流了出来。 沈竹声手上脏污,怕沾染到画作上,便就着晁荃如的手细细端详。 “这比我在法国时看得那些名家大作有过之而无不及,敢问张先生师从何处啊?” 晁荃如从旁嗤笑出声,仿佛画出画的是他一般自豪。“师从张老仙儿。” “张老仙儿?”这名字怎么听也不像是个西洋画家的大名,沈竹声困惑极了。 张八两笑笑说:“不是什么名人大家,万年山下小小纸扎匠一个。” 沈竹声的嘴顿时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般,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倒不是她对做纸扎的匠人有什么偏见,而是她眼前张张栩栩如生的画作跟她认知中的那些扎作和纸扎铺子可没有半点关联。若不是她亲眼见证了张八两刚才提笔绘画的整个过程,她肯定是不信的。 “这……”她再次端详着晁荃如摊在她面前的张张画作,若说张八两将整个解剖过程及尸体全貌细细描绘出来算是画家的常规水准,那么那张根据血肉模糊的头颅绘制出来的半胸肖像简直就是神笔天降。 张八两见沈竹声特意伸头趴近盯着那张肖像脸上隐约可见的痣看,便解释说:“啊,那些是我瞎点的,我见死者颈侧有几颗星痣,这种人一般不会只有在脖颈上才有,通常脸上也会有一些,甚至更多,可惜脸那样已经看不见了,我就臆想着随便点了几颗。” “点得妙。”晁荃如夸道,又低头对沈竹声炫耀道,“怎么样,我挖到宝了?” 沈竹声闻言举头对他笑眼如月,终于不再紧绷着脸。她随后转头目光闪耀,朝张八两不吝夸赞道:“先生确有踔绝之能。” 第7章 郭家别院(上) 晁荃如从沈竹声处得知命案现场第一发现人——那名郭家仆人已经出院后,便没多做停留,邀请了张八两一同前往现场。 两人告别沈竹声,推着脚踏车又登上了衙门山那些陡脚的坡道。 忙活了一上午,此时已日头高悬,比起昨日的闷热有过之而无不及,晒得张八两头脑发昏又想睡觉。晁荃如和他说应该是药片的副作用导致。 晁荃如经提起才想到张八两之前吐得一塌糊涂,现下胃里空无一物,于是提议找个地方先垫垫肚子。谁料张八两像是要给他喂毒似的百般拒绝,反应很是激烈。 “算了算了,别说吃下去,我现在闻见丁点油星都能吐出来。”张八两把手晃出了重影,脚步虚浮。 晁荃如苦笑一番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样的感受他也曾经经历过,确实难捱。 两人一路贴着树荫起起伏伏地走,终于走到一条巷道前,晁荃如才说:“到了。” 这条小道已经没了看热闹的人群,甚至连看守的警察也没见着一个。晁荃如走近看看,发现现场竟已经被打扫,虽然还有些许抹不干净的痕迹,但乍一看已然看不出这里曾经是多么骇人血腥的模样。 本以为会被暴雨冲刷,但人比雨还快。晁荃如心生闷气,有埋怨却也有无奈,说:“命案这才过去一日尔尔,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清理掉了。”显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 “凶案之地多煞气,看房子这附近住的应该都是富贵人家,越有钱的人越忌讳这些,觉得晦气想赶紧清理干净亦是人之常情的。”张八两不知道这么说算不算安慰。 晁荃如没说话,看不出有过多的颜色,但张八两却能感觉他此刻心情极不好,气压低沉。 晁荃如走过去叩响了那扇郭家宅子的后门,没一会儿便有个男人来应门。“诶来了来了。” 对方开门后以极快的眼色梭巡了一番衣着讲究的晁荃如,立马笑靥如春。“请问尊下是?” 晁荃如早已将手札掏出,从里头取出一张印有政厅印章的证件出示给对方。那人抻脖盯着一字一句念道:“……刑侦专门协作员证。”念完自己也纳闷,从来没听说过商埠里还有这么个职位。但朱红印章总做不得假,既然是政厅批示的官差,那就不是他这种小角色能随便怠慢的,自然要陪着笑脸。 “哦,请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其实晁荃如觉得让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号根本不重要,但出于一贯礼貌他还是回了句:“免贵姓晁。” “请问,”他低头确定了一下抄记在手札口供笔录上的名字,“李茹娘在吗?” “在在在,”男人猜想晁荃如肯定是为了命案而来,虽然不愿碰那晦气的事,可也没法阻止,自己只是个下人,哪有他置喙的空间,他赶紧将晁荃如往里头迎,“人在屋里,晁长官快里头请,坐下饮个凉茶解解渴。” 晁荃如竖起一只手,道:“不必,劳烦通传一声,让她出来一下,简单问个话即可。” 男人闻言露出难色,眉毛塌成个八字,说:“长官别怪罪,不是小的不传,是那丫头着实受了惊吓,现在连这个小门都不敢靠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要不然我们东家也不能把我派过来帮衬不是?” 晁荃如听见,觉得也确实没有旁的办法,就回头看了一眼张八两想邀他一起进去,却发现他没有老老实实跟在身后,而是自己一个人在现场来回溜达。 “你在找什么?”晁荃如提高了一些声音,生怕对方在沉思中注意不到他。 “啊,”张八两果然从神游中醒过神来,答说,“只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他紧着往这里赶了几步,又说:“你手札记录得确实详尽,现场和我想象得完全一致。” 晁荃如苦笑,也幸亏他记得详细,不然被破坏成现在这样的现场可是几乎什么都没留给他们。 “两位长官里头请。”男人躬身让了位置。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一前一后走进了郭家别院。 宅院不大,能看出刚刚改建过的痕迹,之前是幢标准德式小洋楼,红瓦石墙圆拱门窗,很是精致,但许是现下没人住的缘故,感觉略显岑寂。 男人将两人迎至前厅,就招呼茶水并喊人去了。 晁荃如稳坐在沙发上,泰然自若。倒是张八两屁股还没沾热,就被墙上的西洋挂画吸引了注意力,靠过去细细端详。 晁荃如知他喜好,也不管他。 没一会儿,一个细碎的脚步声踏进厅里来,晁荃如抬眼看,来人应该就是李茹娘了。 晁荃如意外这个郭家仆妇比想象中要年轻,看上去甚至不过桃李年华,怪不得刚才的男人称呼她“丫头”。李茹娘手脚瑟缩,走到跟前也不坐,紧张得说话也不利索。“两,两位长官找我?”她抖得像片风中的落叶,晁荃如分不清她是仍在后怕中,还是刚才那男人有提点让她小心说话,亦或是还有别的隐情。 晁荃如还没开口,她又说:“我,我都把整个经过告诉其他长官了,真,真的。” “我知道。”晁荃如扬了扬手里的本子,轻描淡写道,上面有他昨晚从旭町派出所抄来的李茹娘的笔录。 他补充说:“我只是想听你亲口再描述一遍经过,确认一下记录是否无误。” “坐下说。”他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李茹娘这才第一次抬头正眼瞧了晁荃如一眼,她张了张嘴,像是做了一番挣扎,才点了点头,只挨着沙发软垫的边角虚坐下,手脚仍缩在一起。 “简单回答我几个问题即可,例行公事,不必紧张。”晁荃如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而本来在观画的张八两此时也跟着坐在了和晁荃如同一张沙发的另一头,听晁荃如说“例行公事”的时候,深深看了他一眼。 年轻姑娘不疑有他地点点头,态度恭顺。 “你的姓名?” “……李茹娘。” “籍贯?” “本地人。” “年龄?” “十九了。” “做什么活计?” “佣人。” “雇主姓名?” “郭次城郭老爷。” “在郭家工作了几年?” “……今年满三。” “当初为何会来郭家做事?” 李茹娘见晁荃如左右不提凶案的事,只是在问询她的基本信息,态度也比之前遇到的巡警要温和很多,心里便放松了些许,不再过于拘谨。她答道:“我表舅,啊,就是你们刚刚见过的那个,他一直给郭老爷做事。前年东洋人建纱厂把家里地收走了,没了生计,于是我就来投奔表舅试一试,是内东家心善把我留下了。” “你年纪轻轻,郭家就放心把这么大的空宅子交给你一个人打理,说明你很被器重?” “没有没有,”李茹娘不好意思地摇头,两根辫子在脑后左右晃动,“是家里几个佣人轮着来照管的,我只是凑巧轮到了……”大约是想到自己轮值却遇到这样的事,李茹娘的脸色又暗淡下来。 “你们几个人轮值?多久一换?”晁荃如又问了和案子无关的问题。 “三个人,一旬一轮,但是……”李茹娘绞着手指,犹犹豫豫地说,“后来轮着轮着就没那么讲究了,有人来得多些,有人来得少些。” “那么谁来的最多,谁来的最少?” “呃,秦嫂子的孩子还小,又总爱闹些毛病,就经常和我们换班,后来我们也没让她补,所以她来得最少。” 说到一半,刚才那个男人便端着茶水上来了,他陪着笑脸说了几句客套话,晁荃如则只回了句“谢谢”,便不说了,他只好瞥了李茹娘一眼就退下了。 李茹娘看了自家表舅的眼色,又紧张起来。 “姑娘请继续。” “啊,好……”李茹娘想了想,才说,“我,我年纪小,所以轮值轮得多些。” 晁荃如观她状态,依旧是没问关于案件的事,只围绕着一些有的没的,听上去像是闲话家常。“我看这宅子不错,翻新得也很漂亮,平时除了你们都没人住吗?” “啊是的,”李茹娘回答,“老爷太太小姐都不住这里,老爷是打算归置起来待二小姐出嫁时作为嫁妆的。” “那平时这里都没有人来?一直闲置也未免太可惜了。” “是,是的。” 在问到有没有人住的时候,连从旁的张八两都能看出年轻女子明显慌张了起来。 果然,晁荃如问她:“可我见前门院里有两只长嘴油桶,郭家不是连你们轮值都用汽车接送?” “啊,”李茹娘脸上登时红一片白一片,她连忙辩解说,“老,老爷偶尔会来检查一下这宅子的,的状况,并不住在这里。” 晁荃如反而笑了,安慰道:“你莫要紧张,毕竟跟案子无关,我也只是好奇,随口聊聊罢了。” 李茹娘抬头匆匆瞟了一眼晁荃如和善的笑脸,点点头。“好,好。” 但当李茹娘又埋下头时,晁荃如脸上的笑意顿时消逝,不见丝毫,冷却之快让在旁看进眼里的张八两都不禁心中一震。 “我们再说回案子。”眼神冰冷,语气却仍如春日暖阳。晁荃如掏出两个纸卷,展开其中一卷给李茹娘看。张八两抻脖发现那是他昨日画的那些冥财买主的肖像。 晁荃如说,“你看看,里头有没有你眼熟的?” 李茹娘不明就里接了过来,一张张翻看。画像画得极逼真,就像她在照相馆橱窗里见过的那些照片,甚至比那还要栩栩如生,因此分辨起来丝毫不费力。 她看完后,摇头说:“没有,没见过。” “不急,还有一些。”晁荃如说着去抖开第二个纸卷,却一不小心抖散了,都散落在了桌几上——正是方才在医院绘制的解剖过程。 “哎呀,”晁荃如忙说,“不好意思。”他朝李茹娘道歉,深深看了她一眼。对方果然脸色煞白,身体抽紧像被人用锁链捆了,正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惊叫出来。 晁荃如将画纸一张一张捡起来,慢条斯理毫不慌张。他唯独剩下那张张八两靠辨骨绘制出的受害人半胸肖像,长指往前一推,声音凌冽。 “你,认识他?” 年轻女子瞬时抖得像个筛子,拼命摇头。可这样拙劣的表现并不能糊弄过晁荃如的眼睛,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人总是会被新奇的事物或者现象吸引,不能自已,在西洋人研究的心理学科中管这叫‘猎奇心理’,也是我们俗称的好奇心胜。” 他随手抽出一张解剖图放在桌上,将它推至肖像并列的位置上。此刻李茹娘才漏出一声捂也捂不住的惊叫,许是意识到这是熟人被开肠破肚的模样,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眼角挤下两滴泪来。 晁荃如却继续说下去,此刻他的行径显得格外残忍,根本不见丁点儿刚才春风拂面的温和。“方才类似这样逼真的身体剖开图画散了一桌,放在旁人身上,即便是害怕,也会出于好奇心,忍不住瞄上几眼。但你却全程连瞥都没瞥一下,只盯着肖像看。是画上这个陌生人样貌美好到让你能忽视这一桌‘奇景’吗?死者确实生得周正,但我想还不至于。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张肖像带给你的冲击远胜于其它,让你根本无暇分心。” “你,认识他?”晁荃如又重复了自己刚刚的问题。 作为回应,李茹娘呜咽着哭起来,却没松口吐出一个字。 晁荃如不急不恼,反倒是将脊背舒展开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朝正在看他的张八两忽然竖起手指,一根根比划起来。 张八两见他无声张口数道:“一,二,三。” 只见他“三”字嘴还没闭,方才给他们端茶倒水的“表舅”就踩着女孩哭声冲了进来。 这出戏就像是写好了似的,倒是把张八两逗笑了。 “怎么了怎么了,长官问你话怎么还哭上了?”男人小跑步来到李茹娘身边,冲她指指点点,看似是在数落她,实则是替她打起了圆场。 “长官问你话你就好好说,哭什么啊,多大点事儿,没见过死人还是咋的,见一回就能吓成这样,怎的这么没出息。” 李茹娘闻言把脸埋进双手中哭得更凶了。 男人转头来赶紧陪上笑脸,说:“二位长官,实在不好意思,这丫头从小就胆儿小,阴天打个雷都一哆嗦,这回属实被吓得不轻。要不二位长官今天先回去,待她好些了我领她再上趟警察署……” “您有心了。”晁荃如面带微笑说。许是刚刚见过他变脸,张八两现在看见他笑都觉得觉得对方可怜。 “李姑娘情绪失控可以理解,不过没关系,有些问题问您也一样。” 第7章 郭家别院(下) 男人被这话震在了原地,嘴角没了半点笑意,半张着嘴看看李茹娘又看看晁荃如,六神无主起来。 晁荃如倒是有礼有貌,伸手说:“请坐。”张八两很有眼力地站起来,把自己的地方让出来,坐到了更远一些的那个单人沙发上。男人局促地落座后,便被这两个人左右包围了。 “我,我不是第一发现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长官。”男人试图辩解。 可晁荃如却又说出了那句:“简单回答几个问题即可,例行公事。”这回张八两没忍住,漏出一声笑,连忙撇过头去掩饰。 “姓名?” “……陆,陆望福。”男人百般抗拒,回答却是老老实实。 “年龄和籍贯?” “四十有三,本,本地人。” “也在郭家做工?” “呃是,是个小管事。” 晁荃如见陆望福眼神仍旧闪烁,于是冷言道:“你此时说的话会成为呈堂证供,你明白吗?”说话时的他浑身裹着一层不怒自威的气场,让陆望福心生畏惧,赶紧顺从地点了点头。 张八两观晁荃如询问这男人的方式与刚刚应对李茹娘时的和声细语全然不同,当真是照人下菜碟的好手段。 李茹娘怯懦,先抚慰破除对方警戒心拉近距离再稳准狠地刺破谎言,而陆望福处事油滑,便直接用威慑力让他知道耍滑是行不通的。 张八两虽然没怎么和警察打过交道,但觉得此法稳准有效,算得上是高超的审讯技巧了。 他听晁荃如说:“方才我询问李茹娘时,她对答如实,偏偏你进来倒茶瞧了她一眼,她就开始说谎。”李茹娘的哭声小了些,也抬头望过来,一脸的泪痕交错。 晁荃如见男人不解,他便解释说:“我当时正问她谁来当值得多谁又少,她答到一半你就进来了,看你眼色后,便在回答自己为什么当值最多的时候,第一次说谎了。” “人在说谎时是无法压抑自己的小动作的,除非特意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李姑娘心性单纯,我又提前问了她许多不必撒谎的常规问题来观察她的正常状态作为参考,发现她小动作可不止一处两处,根本藏不住心思,比如,用右手拇指去掐左手的虎口。”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李茹娘手上,也包括她自己,只见她左手果然被掐得通红,上面还留着两三个没能消除的指甲印。李茹娘赶紧将手攥紧藏起,但已然迟了。 “她一直紧张地揉手,但唯独说谎时会掐下去,而后来她又说谎此处没有人来,被我戳穿后又改口是郭老爷来检查,便掐得更狠了。” “容我大胆推测一下,”晁荃如将那幅肖像画往陆望福面前推过去,长指点点,道,“开车来这宅子的不是郭老爷,而是这位先生?李姑娘来此轮值得次数变多,也是因为他?” 李茹娘闻言,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陆望福见自家闺女这不成器的样子,狠狠叹了口气,用力张张嘴,最后才吐出一句。“都是孽缘。” 晁荃如没说话,只静静等他说下去。 过了片刻,陆望福果然开口说:“我不知您二位是从哪里找到他的画像,听丫头说那人脸都给……但确实是他。” “这丫头单纯得很,三言两语就被这个人给哄得心花怒放,见天往这儿跑,我这才知道了他们的事,我都跟她说了,对方是日本人,是公子哥儿,不可能成,可她就是死心眼儿不听劝。临了,看,这都什么事儿啊……” 陆望福一脸苦闷。“我也是怕老爷太太知道这事儿生气把她撵出去,这世道找个营生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因为男女之事,这不是丢了饭碗还折了名声嘛,让一个女娃娃怎么活下去?所以我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什么也别说,就当不认识,做个梦就过去了。” “两位长官别怪她,要治罪就治我的罪,都是我的主意。”男人的目光悲悯又殷切地望着晁荃如和张八两。 晁荃如向前倾身,认真地对陆望福说:“你若对我的问题如实回答,我们就不会治你的罪。” 陆望福面露喜色,连连答应。“好好,我说,我都说,您尽管问,丢人的事儿您都知道,也没什么可瞒着了。” 晁荃如又朝李茹娘偏头,道:“李姑娘也是,实话实说。” 李茹娘虽然还在哽咽,但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晁荃如观神情便知两人不会再说谎,于是问:“画像上的人姓甚名谁,将你们知道的都一一说罢。” 陆望福与李茹娘闻言皆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晁张二人是摸清了死者信息来寻线索找犯人的,毕竟那张画像如此逼真,肯定是生前画的,那就没理由不是从死者遗物或家人亲朋那里得到的,既然得到了,那些人还能知道得比他们舅甥更少吗?这怎么说也说不通啊。 晁荃如似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于是轻笑解答道:“这画像是这位能人照着遗体辨骨绘制的,见你二人如此确凿,那看来是真的很像了。”他指了指张八两。 陆望福闻言不禁“啊”的一声惊叹,连李茹娘都止住了哭声,纷纷将视线投过去。 陆望福对张八两感叹着:“您真是奇人啊,这真的几乎一模一样,还以为是生前所画的……” “可有哪些不同?”这话是张八两问李茹娘的,在他看来,李茹娘对死者感情颇深,应该更在意些细节的差异。 李茹娘眨眨泪眼,这人还是自进门后第一次开口说话,能画出如此画作的奇人,她自不敢怠慢,便细细分辨那张肖像后,才道:“非,非要说的话……脸上点痣的位置,有点不太一样。” “是何处?”张八两一边问,一边朝晁荃如伸手,对方便默契地将笔掏出递到他手上。 李茹娘一边回忆一边指明,声线还因为哽咽而略有不稳。“这里,这里和这里,嗯……这里还有一颗比较明显的。” 张八两跟随着指示,用更深的力道将痣点上去,完成后他拿起来端详,而后与晁荃如相视一笑。至此,这幅肖像才真的完成了。 晁荃如侧头对陆望福又说:“多谢二位协助,现在可以请你们细说了。” 陆望福与李茹娘相望了片刻,见他们交换了眼神后,李茹娘顾自低下头去,陆望福才又叹气说:“那就我来说。” “此人叫加藤正一,还有个弟弟叫清之介,他们家有个叫加藤健太郎的,好像是堂兄弟关系,在四沧区开了个牛奶加工的厂子,跟我家老爷有生意往来,来往久了就成了朋友。这个健太郎先生有意要把厂子扩大,想让两个弟弟来帮忙生意,但是加藤正一和加藤清之介还有学业,所以只能频繁往来两国,基本上是交替着来帮忙。关于生意的事多了我也不知道了,老爷的生意伙伴,我也不方便多打听。” “每次兄弟两个人来商埠小住,几乎都是我家老爷帮忙张罗,算是做个人情。这个闲置的宅子,地脚方便又刚刚改建,最合适给他们住,所以每次都住在这里。老爷还派了下人来轮值打扫照顾他们起居。这,我家丫头就和加藤正一认识了。” “后续的事不详说您二位也能猜到了。不知道加藤正一跟丫头说了什么,丫头就笃定这男人能娶她进门,我劝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那天也是她顶了秦娘的轮值跑过来,可听丫头说那人一晚上都没回来,倒也不是啥稀罕事。他们兄弟俩不管谁住在这儿都不安生,两人经常不知在哪里过夜,那个加藤清之介甚至还把舞女带回来过,没点子正经。所以一夜未归丫头也没在意,直到第二天清晨她到后门洒扫……” “唉,丫头跟我说她照顾过醉得不省人事的加藤正一几回,所以对方瘫倒在地上的身形让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尽管脸已经……她还是很确定倒在巷子里的就是加藤正一。” “警察找上郭家老宅,我得知丫头昏倒后赶紧跟东家请示赶去医院,丫头醒来就抱着我哭,都跟我说了。后来您二位也知道了,我怕这事影响她,就让她装不知道,反正那人的脸也被刮花了,假装认不出来也没什么,认出来反而更招警察怀疑,事情要是闹大可就没法收拾了。” “况且我打听到加藤正一死时的现场又那么蹊跷,据说是有女人给他烧纸来着,保不齐是在外头吃了女人亏被报复了呢,丫头还是离这些事儿越远越好。” 听到这,晁荃如像是想起什么,插嘴问了句:“后门口的现场是你清理的?” 陆望福忙摆手澄清道:“不不,小的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不知道是这周围哪个大户人家给警察署施压得了批示,今早上我们从医院回来就见一群人在外头冲冲洗洗的。” 晁荃如做了个深呼吸,似是还在因此事而气闷。他又把话题引回到加藤正一身上,说:“关于死者的信息,还有吗?” 陆望福深思片刻后摇了摇头。晁荃如就把话转向李茹娘。“他一夜未归,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年轻女子的脸上又爬上愁容,哽咽着道:“我,我不知道,他经常去些舞厅……之类的地方,有时也会去四沧找他堂兄,不过听他说健太郎先生近日不在商埠,到外地出差去了,所以多半是去了舞厅……。” “舞厅?”晁荃如重复道,进而又问,“他最近去过舍浓丝吗?” 张八两知这名字正是早晨他们在赵记铺子吃锅贴时听见旁边人聊起的话题中说到过,说舍浓丝一周前起了大火。他此时更惊叹晁荃如的敏锐。 李茹娘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他以前是常去的,最近也没怎么听他提起,所以我也不知道了。” 晁荃如把这些都一一记下,又问:“你们说他和弟弟加藤清之介是交替来商埠帮忙的,那他弟弟此刻是还在日本了?” 陆望福却赶紧摆手,说:“没有没有,这回他们兄弟俩是一起来得,因为学校放假,而加藤正一是今天正好毕业了,打算长期待在这里,兄弟俩还去看过房子,想要投资呢。” 晁荃如闻言抬头,眼神犀利,问:“那加藤清之介人呢?” 陆望福和李茹娘也面面相觑。“其实我们也觉得奇怪,平时见兄弟形影不离的,这出事两天了也不见加藤清之介来找……莫不是兄弟俩闹矛盾了?” “加藤清之介为何没住一起在这里?”晁荃如顺嘴一问,问完就觉得其实自己也能想明白原因了——一来是弟弟肯定也知道李茹娘与哥哥的关系,自然不愿夹在二人之间碍眼;二来,弟弟自己的女性关系就很复杂,与哥哥住在一起也不便随意将女人带回家来,因此自然是要在外头另找地方住的。 晁荃如扫了一眼面露困窘的李茹娘,便更加确定了,于是他改口道:“他住在哪里?” 陆望福用眼神问李茹娘,李茹娘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了解。她说:“只知道是在大马路附近租了房子,好像是在平度街上,但我不确定……” 晁荃如点点头,表示没有关系。心想李茹娘说的山东街附近都是潍县派出所管辖范围,去调查的话自然又要跟那个杠头碰面了,又是一场硬仗。想起一张怒目金刚样的脸,晁荃如只剩叹息。 张八两见晁荃如脸上像是上演了一出好戏般跌宕起伏,心中好奇,但也不便当着陆望福和李茹娘的面细问。 晁荃如在详细笔记后又嘱托舅甥二人尽快到旭町派出所更正口供,通知巡警来整理加藤正一的遗物,并给他们亲手写了一张介绍信样的字条,让他们交给其中一个叫柴早林的巡长。 张八两从怀中掏出张纸用笔写写画画了一番,塞进李茹娘的手中,惹得对方惊叹后又是一阵哭泣,直向他鞠躬道谢。 陆望福跟李茹娘千恩万谢后才将晁张二人送出门去,站在门口目送至二人身影消失为止。 从郭家别院出来,张八两问晁荃如怎么能确定两人不是凶手。 “我们推断凶手可能是一男一女,这对舅甥搭档不是正好吗?而且也有为情所困的作案动机。” “确实,从动机到手段都很完美,但正是因为完美,反而能证明此二人的无辜。”晁荃如推着车子与张八两并肩而行,一路下坡,走起来轻松得多。 张八两追问:“无辜在哪?” “谁会在自己家门口杀人呢?”晁荃如笑道,“或许有些凶案会发生在家里头,但既然两人已经决定用这么复杂的手段杀人了,又怎么会把场所选在对自己如此不利的家门口呢?” “那也许是他们有意为之,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反向洗脱罪名呢?”张八两提出又一种可能。 晁荃如却应对自如道:“也有人会这样做,但他们俩不是。” “一则,李茹娘面对心爱之人的暴亡表露出的悲伤和打击是没作假的,若当真演技了得,那她又为何不设计一套高明的谎言好让自己更无辜更有利,而是显得如此拙劣呢?二则,陆望福看似圆滑,实则如李茹娘一样胆子小得很,我稍有威慑便对我说的话不疑有他。能狠下心杀人的人,眼神是不一样的,他们舅甥二人,哪个也不是心狠之人。” 晁荃如答完,反过来问张八两:“你刚才出门时给李茹娘的是不是……?” 他没说完,张八两已然意会,挠挠头答:“哎随手画的,这次我把他画得更温和了些,算是给姑娘家留个念想。” 晁荃如便笑他:“你早已经知道这二人没有嫌疑,偏还要我再说一遍。” “确认一下,确认一下罢。”张八两咧嘴嘿嘿一笑。 第8章 晁家公子(上) 两人从衙门山下来已见太阳往西靠了。晁荃如念及他们自早上一顿之后再没进食,便又跟张八两提议去吃点什么。谁知张八两是铁了心今日要断食了,晁荃如也只好舍命陪君子,饿着肚皮送张八两回去。毕竟张八两有自己一套规矩,其中之一就是太阳落山后不出家门。 晁荃如实在没忍住,路上还是买了两份清爽的海菜大包,一份留给自己,另一份连同今日说好的报酬硬塞进张八两怀里。然后继续骑着脚踏车载着张八两往万年山赶。日头西斜之前,将他安全送回了家。 这回推门没见芦苇,张八两也没留他,两人互道再会后晁荃如门都没进就骑车走了。 张八两在门口目送了他一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头瞅了瞅自己怀里的大包子,心中五味杂陈。至于他在想什么,那都是后话了。 就说晁荃如今天往返两回万年山,又在医院站了一头午,也是乏累得很,便将调查加藤清之介住所的事放在了明日。毕竟此刻要再赶到潍县街派出所,那几乎是要横跨整个胶澳商埠,从西跑到东,等他骑到,也是天黑了,就算找到加藤清之介的住址也已然宵禁无法去敲门了。 于是他便破天荒早早回了家,却不知家里还有个“惊喜”等着他。 每次临近家门口,晁荃如都习惯拨一下车铃,当做招呼。耿叔齐婶听到铃声脆响,便会给他开门。 今日倒有些不同,耿风顺开门就迎了出来。 晁荃如知道那神情,有欢喜也有无奈,无奈更多些。 果不其然,耿风顺说:“小公子来了,打一放课就奔来了,我劝他说你不知几时才回,可他偏要等你。幸亏今日少爷你回来得早。” 耿风顺口中的“小公子”是晁荃如的侄子晁赐阅。晁家四世同堂,为了区别于晁荃如这一代的“少爷”们,下人们便唤最金贵的长曾孙为“小公子”。严格来说晁赐阅应是他远房堂侄,但因为晁荃如年少便被过继到本家,与晁赐阅的父亲成了族谱上的亲兄弟,故而晁赐阅也直呼他“小叔叔”。那也是十几年前一段腥风血雨的经历。 晁荃如想想,也是,这孩子准是读了今天报纸上报道的案子,能憋着等到放课才来找他也实属不易了。他将车推进棚下落了大头锁,便扶着腿脚不便的耿风顺进去了,多少有些视死如归的决心。今天可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谁料刚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喘息,墙后就飞出一抹黑影,拨落在地才发现是他沙发上的靠枕。后面紧跟着就是一记飞拳,朝面门袭来,晁荃如措手不及,双脚站稳,堪堪伸手抵挡。他生怕误伤到身旁的耿风顺,便将来人的攻势朝里头引,在宽敞些的门厅和楼梯上,两人就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见两人绕着楼梯飞上飞下几经危险,一旁束手无策的耿风顺和齐秋莲连连惊呼“小心着些”,可根本无济于事,压根儿就没传进那两人的耳中。 少年拳脚不重速度却极快,招招朝着命门击打,没留丝毫余力。甚至顺着攻势摸出了晁荃如内袋的弹簧刀,被挡下后直接飞刀过来,利刃擦着晁荃如的耳垂嵌进墙板中。惹得旁人又是一声惊叫。晁荃如多是防守,借力使力,每招每式应对还算自如,毕竟年长,经验丰富,也更能沉得住气,果然没出几回合,少年就有漏洞破出。 晁荃如依照往日交手的经验盘算,若是不赶快制服对方,恐怕又要被这孩子纠缠个没完没了。于是他使了一记推手,化力闪到少年身侧,拇指关节击中对方曲池,瞬间便卸了他力气。 晁赐阅捂着发麻的手臂,知是自己落败了,虽心有不甘,但也不是第一次输给晁荃如,便自我化解了。 听他抱怨了一句:“太公给我请的新教习果然是让着我的,我就说自己怎么可能进步这么快,到底还是以前的乔师父更好些。” “乔师父年迈,告老还乡,你就不要再念了罢。”晁荃如嗤笑。晁赐阅已经不止一次念叨晁荃如的功夫更漂亮,可惜乔师父不教,他学不着了。教习师傅换了一拨又一拨,总是不合小祖宗心意。 少年飞快翻了个白眼,道:“江湖人哪来的‘告老还乡’,我看他就是不想教我,躲起来了。” “那你倒是好好反省,为何乔师父偏要躲你。” 晁赐阅知道自家叔叔这是拐着弯得数落他过于顽皮,便也不再应答,只嘟着嘴对齐秋莲撒娇道:“齐婶,我想吃你做辣。” “做的做的,”只要小祖宗不拆家,怕是满汉全席齐秋莲也能想办法给他变出来,“菜都备好了,我这就下锅,马上就好。”说完满脸笑意,小碎步地奔厨房去了。耿风顺拄着拐杖也随后跟着帮厨去了。 晁赐阅瘫在沙发上,没个正经坐相,但他也只敢在晁荃如这里放肆,回到家里还是要在太公晁以巽面前装上三分乖的。毕竟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整个大胶澳兴许都要掉层渣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饶是孙大圣也不敢再在如来佛面前造次。 “小叔叔你不够义气,”晁赐阅将靠枕抱在怀里,小孩子心性上来,赖皮道:“要不是我在学校读了报,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案子,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晁荃如苦笑,心想我哪来这些时间陪你玩耍。“我说了你就不会找上门了?” “来还是要来的。”晁赐阅嘿嘿一笑,“小叔叔这里可比学校家里都有趣,真想搬过来啊,可惜太公太婆不同意。” 搬过来就反了天了。晁荃如庆幸五指山还有些威力。 “小叔叔你赶紧说说,我可听闻这案子玄乎得很呢。”晁赐阅说到案件两眼发光。 晁荃如却不急,道:“且等等,一会儿边吃边说,我先去冲凉更衣。”今天走了一遭停尸房,又爬坡蹬车出了几身汗,再捂下去,他怕是要酸成一缸腌菜。 晁赐阅刚要开口抗议,就被晁荃如止住了话头。“先做功课,做完才讲。”而后晁荃如在小祖宗的一声哀嚎中上楼去了。 等晁荃如沐浴更衣后慢条斯理地走下来时,晁赐阅早已做完功课,正拿刚才插进墙板的那把弹簧刀丢着玩,好好的木头墙板让他捅出一个个窟窿,远看倒像是那木板天生长了条条竖纹。 晁赐阅虽不喜读书,但胜在脑子灵光,学校里寻常功课倒也难不倒他,只是平时多懒得做,惹得先生们回回都生气,却拿他没有办法。 耿风顺一声“可以用膳了”,让晁赐阅从沙发上一个猛子蹦起来,欢天喜地地往餐厅跑。既能吃好吃的,又能听晁荃如讲案子,人生乐事,他自然高兴得很。 第8章 晁家公子(下) 齐秋莲张罗了四菜一汤一点心,她知晁赐阅嘴刁,晁荃如又不喜浪费,因此很是在这区区几个菜样上下了一番心思。 “小公子来得急,我也没提前预备着,只能简单做几个,看看合不合胃口。”齐秋莲恭顺站着,用疼爱自家孩子的语气说话,毕竟眼前这两个主子都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尤其是晁赐阅。 “齐婶你别太宠他,”晁荃如说,“有什么便吃什么。” 齐秋莲笑笑,和耿风顺退下去了,只留晁家两个贵人坐在饭厅用膳。 晁赐阅不来时,晁荃如都是借口独自用餐太孤独,才迫使耿风顺和齐秋莲与自己同席的。晁赐阅一来,他们便怎么都不肯入座了。起初晁荃如和晁赐阅还努力过,但因为最终拗不过两位长辈,怕强行同席让他们吃得也不舒服,便由着他们去了,毕竟尊卑有序是刻在这些晁家老仆人骨子里的。 见晁荃如举筷,晁赐阅才拾起筷子叨了一口自己心心念念的川菜。大宅里长辈们养生,吃得寡淡,想吃这口还就得到小洋楼来尝齐婶的地道手艺。 他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催促晁荃如快点讲案子。 晁荃如知道躲也躲不过,正好回来路上吃了两个包子此刻并不太饿,便将这两日来发生的事娓娓道与他听。桩桩件件都听得晁赐阅目瞪口呆,几乎忘了桌上的美食。 晁赐阅从头到尾听完,愣是半天没说话。晁荃如可了解他,明白他此时是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只是不知从哪一个开始问起,正在脑袋里飞速琢磨呢。 过了半晌,米饭吃到第二碗,晁赐阅才说:“小叔叔,听起来这个张八两玄乎得很,这一双巧手堪称奇人。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有问题。” “哦?”晁荃如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说说看。” 这一点小公子便来了兴致。“你看昂,”他往晁荃如这边凑凑,说,“纸钱儿是他卖的,事情是他说的,肖像是他画的,虽说他是拿钱办事,但怎么听都觉得好像是他在牵着你的鼻子走……你又怎知他是无辜的?万一他才是幕后黑手大反派呢?” 晁荃如笑他的遣词用字,平日里话本子是没少看,评书没少听,满脑子都是惊奇故事。 但不能反驳的是,晁赐阅说在了点子上,值得夸奖一番。 晁荃如冲他笑笑,全然不见慌张,道:“他无不无辜,重要吗?” 晁赐阅起初没听明白,看晁荃如淡定地吃饭喝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过了一阵子缓过劲儿来,才惊叫一声:“合着你这是在钓鱼呢啊?” “有你的啊小叔叔!”晁赐阅一巴掌拍在晁荃如背上,险些拍出一口汤,“你这钩甩得可够远的啊!” “所以呢所以呢?”少年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钓着了吗?” “你猜?”晁荃如记那一巴掌的仇,偏要逗他。 张八两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牵连进了这桩光陆离奇的案子,其中确有他一份“功劳”。若有可能,晁荃如是不愿意怀疑张八两的,他惜才得很,更不提是张八两这样的奇人能士。可偏偏张八两进入他视线的方式属实是太过刻意了,让他不得不怀疑。 看似是张八两“被”拉进案子中,但退一步想若说他是有意为之也全然能讲得通。更甚一步,他本人就是真凶的话,那真真是布了一手好棋。 起初晁荃如只是抱着“涉案皆有嫌疑”的原则去排查牵连在内的每一个人,并未思虑过深,也包括张八两。可他第一次对这人加深了怀疑是在他昨日晚时离开万年山的时候,村口遇到的那个无理取闹的村妇,实属太过巧合,便是他不得不开始注意张八两的原因。 他记得村妇当时说“今早些时候还见他在我家门前来回溜达,溜达完我家溜达别家,鬼鬼祟祟都不知道在干什么”,虽只是一句随口抱怨,却不得不让晁荃如深思——张八两此人避世,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行当招人忌讳,自小肯定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白眼,村里的人更是把对他的嫌弃摆在了明面上,毫不掩饰。可他明知如此却还要招惹村民,在本就有所间隙的人家面前故意做些一看就有猫腻的举动,勾起村民进一步的不满。 而此举又偏偏要选在晁荃如前去探访的当天早上,也是案发的次日早晨。当真就是这么巧合?不,晁荃如相信,这世上的一切巧合皆有因果。或者说张八两根本就知道案发的时间,算准了事发后毫无头绪的警察会顺着纸钱的线索来找他问话,进村多半就要问路,问路就会遇到村民,便利用村民煽风点火,进一步做实他会“招魂引鬼”的传言。 其次,他特意安排了一个叫芦苇的孩子扮做纸扎金童的模样看家护院,而自己却躲到外面,假装外出,让访客好第一时间遇上芦苇。但凡是听了谣言的,见芦苇那身装扮和行为举止,恐怕也很难不往“招魂引鬼”上联想。 此双重保险为的就是能让来找他问话的警察对他产生兴趣,畏惧也好,崇敬也罢,一旦对方相信他能“招魂引鬼”,那大概就达到他的目的了。 晁荃如甚至可以想象,如果当初找上张八两的不是他,而是柴早林或者在现场阻拦他的那个小巡警,恐怕早已经将张八两拜为神仙了也不为过。 可张八两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杀出个他晁荃如这号不信鬼神的人物。 村民的警告和纸扎金童芦苇的连环计确实连他这个唯物主义者都产生了动摇,但他终究还是不信张八两这套戏法。于是张八两退而求其次,用另一种方式吸引晁荃如的注意,并且也成功了。 可晁荃如不明白的是,他千方百计让自己“被”牵连进这个案子是为什么?他当真是凶手吗? 他还跟张八两讲过,能杀人的人眼神是不一样的。那不是一句戏言,而张八两也确实没有那样的眼神。 可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又是为什么这么做呢?他肯定是对案件知道什么,但为何不说,不能说还是不想说?他为何不把自己摘干净,反倒是要牵连在内呢? 不管怎样,张八两在晁荃如这里是个由千万小问号汇聚成的巨大问号。 因此晁荃如才决定干脆将计就计——你想下棋,好,我就和你下,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整天,晁荃如都把张八两放在身边好好地观察了一番,可留给他的却是更多的问号。 比如,张八两为何执着于天黑之前回家,并号称不出门以拒绝晁荃如的邀请,是为了留给自己方便独自行动的时间吗? 案发现场为何被清扫得如此之快?张八两提起说越富贵的人越迷信,那是不是他对周围的住户做了什么,促成了这件事? 张八两不似晁荃如有多年探案的经验,他又是如何敢当场断定陆望福与李茹娘不是凶手呢?或者说他其实知道真凶是谁所以才如此肯定吗? 张八两真的会辨骨识人吗?还是他曾经见过没毁容的加藤正一,才能画得这么像? 还真是越想越有趣得紧。 晁荃如嘴角一挑,忍不住笑起来。 “小叔叔你别光笑,你倒是说啊。”晁赐阅可在一旁急坏了。他这个小叔叔有时单纯起来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傻,可一旦心思深沉起来又跟一洼幽潭似的,往里扔什么都会沉底不见,他自己不说就谁也猜不透。 “现在说还为时尚早,且行且看。”晁荃如嘴里说着晁赐阅最不愿听的那种模棱两可的话,着实把小祖宗给憋坏了。 剩下的时间里任凭晁赐阅怎么问,晁荃如就只回答一些案子表皮的东西,其余他什么都没套出个所以然,气得小祖宗吃了饭就拎上书包回家了,临走前还把晁荃如的玳瑁柄弹簧刀给顺走了。 第9章 风雨交加 外头云卷着一层压过一层,今早推窗看时都像是要黏在玻璃上,坠到人头上。从夜里开始便是一阵雨急下又一阵骤停的,在海边这座城活过一两年的人都有经验,这是要有台风来了。 晁荃如算准了这几天就要狂风暴雨大作一场,只是唯独不想跟案子撞上——警署会分力抗灾,现场证物会破坏,整个商埠停电断讯,商铺学校关门,政要机关停摆,总之没有一样是有利于破案的。就连耿叔也不准他出门。 “您看这外面的天,一会儿大风刮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去年那场灾连碗口大的树都给吹断了,好多家房子都被揭了瓦,伤了多少人和牲口。”耿风顺一边用备好的挡板装在窗户上,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就您胆子大偏要往上撞,旁人躲都躲不及。” “这不还没起风吗?我就赶在那之前去一趟潍县派出所,倘若刮风下雨了,我在派出所里躲好便是。”晁荃如帮衬着上板子,在旁卖乖赔笑脸。虽然他是东家,能说一不二,但陪伴多年又有救命之恩的耿风顺在他心中已然是父亲的地位,忤逆的事情他绝不愿做。 耿风顺虽腿脚不便,但手上干活却极麻利。“不成不成,去年您也千磨百磨说只去一会儿,结果出了门就整整一日未归,我和齐娘在家里头这心都要揪碎了,今年说什么也不能放您出门。”末了,耿风顺干脆眼睛一闭,心一横道,“您要是出门,就从我身上跨过去再说。早早走您头里是我老耿的福分,闭了眼就不用揪心揪肺了。” 晁荃如还没开口反驳就听素来柔和的齐秋莲先不乐意了,她最是听不得这个。“大清早莫说些有的没的了,快点儿吐了。” 耿风顺也知是自己话重,听话地偏头朝旁边地上呸了三声。 齐秋莲将冲好的早茶递给晁荃如,也好言相劝道:“今日就不要出门了少爷,外头不太平。” 现在连齐婶都这么眼巴巴地望着他,当真是让晁荃如招架不住,于是他妥协说:“那便等风过去些。” 齐秋莲知他这已是最大的让步,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三人一阵忙活算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耿风顺像是生怕晁荃如夺了车子逃出去,把脚踏车藏着掖着似的推进了厨房。晁荃如趁着线路未断给老宅去了个电话,幸好是通了,及时问候了长辈又跟闲得发霉的晁赐阅闲聊了一两句。那小祖宗对昨日没留宿晁荃如家表示后悔得很,让晁荃如嘲笑了一番。 事了晁荃如回到书房。这里除了一墙的书籍,到处都是晁荃如从四面八方搜集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好多都是晁荃如留洋时陆陆续续托人带回来的,一张书桌更是他亲自设计,暗格机关锁一环套一环。旁的不说,单角落那一整副拴好的人骨,齐秋莲就不敢进来多看第二眼。平日耿风顺也是打扫完就走,有事门口通传,能不进就不进来,生怕碰坏个什么。 晁荃如有多紧张这些“宝贝”,连晁赐阅都知道。小祖宗少时好奇顽劣没少因此而被晁荃如教训,吃尽了苦头后学乖了,现在没有晁荃如许可,他也是不敢随便踏进这藏宝窟的。 屋里漆黑似深夜,为防止断电起火,晁荃如掌了烛灯。这小小烛灯也大有玄机,一截蜡烛扣上灯罩就能把整间屋子照得通亮,不见丝毫昏暗,与白日无异。 他把最近在手札里记录的东西翻开重新理顺了一番。没一会儿功夫就听见外头风声渐起,并且迅速有了马毛猬磔之势,雨点打在窗板上像石子乱砸一通乒乓作响,大有要破窗而入的气势。 晁荃如抬头看了眼座钟,心里估量了一下,假设刚才自己出门朝潍县街派出所奔,若脚程慢些的话,此时便淋在半道上了。耿叔齐婶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他心下了然,又埋首工作。 一张纸被他写写画画很快铺满,人物之间用关系连线,关系又牵出事情,事情引着事情,最终织成张网。留洋时他敢跨着多门专业到处蹭课全靠这种特殊方式来整理笔记。 他在加藤正一和张八两的名字之间画下一个重重的问号。 张八两急着把自己扯进案子里来无外乎两种情况——其一,他是凶手;其二,他和案件中的某个人有关系,想要阻止或者帮助对方。 如果张八两是真凶,在他看来,张八两是没有作案动机的,也可以说是他还没有找到作案动机。张八两昨日面对加藤正一被损毁的遗体时展露的态度他是一一看在眼里的,身体的不适,勉强适应后的坦然,都是极自然的反应。晁荃如只见过三种凶手——一种是对死者深怀愧疚目不敢视;一种是沾沾自喜仿佛炫耀一件玩具;还有一种是眼睛空洞无神,已了无生意。而张八两哪一种都不是。 那么排除上述可能,考虑第二种情况,他和某人有某种关联。这个人是加藤正一吗?还是凶手呢? 晁荃如用钢笔一下一下点着,不知不觉将纸点透了也没回神。过了好一阵子,晁荃如才察觉自己陷入了死胡同。他不免产生自我怀疑,是不是他太过专注于张八两了?或许张八两是对他有所隐瞒,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对整个探案过程有丝毫的妨碍,甚至还帮了他很多忙。 晁荃如向后靠在椅背上,拇指中指跨在两边太阳穴上揉捏。他觉得自己需要换个思路理清头绪了。 他站起身来,左右看看,在桌面一本书下找到他的拆信刀,拿在手中朝那副骨架走去。他假想那是加藤正一,比量了一下身高后,把自己的双腿叉开,往下压低了些。因为骨架生前是位女性,所以他将自己与骨架性别调换后模拟得有些痛苦,姿势诡异得很。倘若此时有人闯进来,恐怕要被这画面吓到,以为他疯了。 他拿着拆信刀一下下比划着刺在骨架上,一边刺一边揣摩凶手的心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旦他想到一个词,就会跑到书桌前在那张纸上写下来。不一会儿,纸上就多了些“仇恨”“报复”“宣泄”“快感”“控制欲”之类的尖锐字眼。慢慢地,上面的词汇越来越多。晁荃如脑中凶手的形象就越来越清晰。 尽管目前线索的矛盾指向是多人行凶,这一点沈竹声和张八两也表示过赞同。但不知为何,即使还无法解释遗留在现场种种性别冲突的痕迹,晁荃如都隐隐感觉凶手似乎只有一个人。 当纸上被画满后,晁荃如愈加坚定了自己猜想。 可能常人会觉得负责行凶和负责烧纸的是两个人,而行凶之人力气大将加藤正一独自拖拽到坡上,也或许是两人合力而为,但晁荃如不这么认为。因为不管是一刀刀刺入加藤正一的身体对他极尽折磨后再放血了结,还是对着尸体一张张烧纸的举动,都说明动手的人既疯狂又冷静,胆大心细,两者呈现高度的统一。 他还从未见过共同犯罪的案例中有两个人能表现得如此行为一致,若归根究底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凶手,那便能说得通了。 晁荃如在“冷静”“疯狂”的字眼上画了几个圈,又在下面写了一行小字“男?女?”。 不知过了多久,耿风顺竟来敲门喊他吃饭。晁荃如这才猛然发现已经中午,而外头的风也几近停了,只剩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 他赶紧收拾好东西,掐了烛火,拿上外套就大步流星往外走。案件已不允许他再枯坐空想了,他需要更多确实的线索和证据。 第10章 怒目金刚 潍县街派出所里有一尊怒目金刚,在辖区内,乃至整个一区警察署都赫赫有名,不过不是供奉在案台上的那种。此人名叫刘省三,阔口圆目罗汉眉,生气时怒目一瞪能吓哭小孩,所以才有了“怒目金刚”这个名号。 刘省三这人很有意思,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直白人。为人处世只有一条原则,那就是做对的。因为断案破案很有一套本事,但性格冲得像头犀牛,最不怕得罪人,所以让上头的人又爱又恨,身上的职位也常年升了贬贬了升,混了二十年起起伏伏还是个小小巡长。 若说晁荃如背靠晁家能在整个胶澳商埠横着走,那刘省三就是绊着他脚的臭石头。 刘省三对晁荃如很是看不顺眼,每次碰头必是火光四溅旁人保命的阵势。若不是之前因为几桩案子两人有所合作,让他察觉晁荃如对破案缉凶还是有些真心和本领的,他必定要跟这个仗着自己家世任性胡来的小少爷死磕到底。 晁荃如到现在见到这尊金刚还是七分敬佩三分畏惧,每次要去潍县派出所就一个头两个大。 他一路顶着雨骑到目的地的时候,除了躯干以外的地方就已经湿透了,身上的雨披根本挡不住。路上满目狼藉,狂风席卷后的街道凌乱不堪,但好在人们已经应对自如,各街各道也有组织的进行清理修复。脚踏车终归是灵活,绕过障碍阻拦都不在话下。 晁荃如赶到潍县派出所时意外地没有看到那尊怒目金刚,甚至其他人也都不在,只留了一个小巡警坐镇。他以为是辖区内哪里损失严重,警察署组织人去救援了,结果小巡警却说是刚刚有案子发生了。 晁荃如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我之前给您打电话来着,但是线路中断一直没修好,怎么也无法接通。”小巡警一脸认真,递给他一条手巾,“可没成想您自己就来了,太巧了,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晁荃如摇头,没接手巾,也没多解释,只问:“案发地点在哪?” 得了地址,晁荃如紧赶慢赶,奔向平度街的一处公寓。这栋两层联排建筑典型的红瓦尖顶德式建筑,地脚繁华,附近正要起一座大戏院。 晁荃如赶到时门口已经有巡警把守了。眼熟的警备看见他便放行通过,晁荃如把雨披往车子上一罩,三步并两步迈上螺旋的朱红楼梯,这种公寓的楼道狭窄,对面迎人便要双双侧身才能通行,而这时的楼梯上已经站了不少警察,上上下下很是忙碌。走廊上有个男人背朝他在絮絮叨叨,手舞足蹈地跟巡警说话,大约是发现者。 晁荃如无暇顾及此起彼伏的问候和敬礼,他眼里只能看见那个已封闭警戒的房门。 这次门外守备的警察不再让他进了,他知这是刘省三的规矩——为了保护现场证据,除了刘省三本人和检验吏外加一两个必要的人手,其余闲杂人均不得进入现场。 和柴早林的散漫不同,刘省三负责的现场永远有序严谨。 巡警朝里喊话通报,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就拧着眉头从里头走出来了。 每回和这尊金刚碰面,晁荃如都免不了心中一紧。但刘省三打量了一番他湿漉漉的袖口裤腿和已经泡烂的皮鞋后,眉头舒展了些,这次竟没多说什么,只嘟哝了一句“来得倒快”,然后对着晁荃如的鞋给了个手势。 晁荃如便意会这是让他把鞋脱了光脚入内,以免泥泞的鞋底污染现场。 晁荃如挽起裤腿脱下鞋袜,确认了从头到脚没有滴水的地方后,小心迈进了这个出了命案的房间。 一进屋,映入眼帘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纸铜钱儿洋洋洒洒落了满屋。有的受了潮有的沾了血,黏黏糊糊地贴的到处都是,触目惊心。让人觉得像突然进入了一个不存在于现实的空间,遍体生寒。 晁荃如看见倒在地上的尸体时,心脏狂跳如雷—— 一个男人,脸被刮花,身上被捅刺成蜂窝煤,像溺亡在鲜血的深潭中又浮上来。差不多的身量,相似的考究衣着。若不是他亲眼目睹了加藤正一被解剖被推进冷柜,他会认为那具遗体长了翅膀从俾斯麦街飞过来。 “加藤清之介……”晁荃如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沙哑。他万般不愿吐出这个名字。 刘省三顿时目光锐利,问他:“你怎么知道?” 晁荃如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睛闭了闭又睁开,缓缓道:“中元节那天,旭町辖区有桩命案。” “我听说了,可是死者身份不是还没确定?”刘省三用狐疑的神情盯着晁荃如。 晁荃如知道那表情,他如果此刻不一一解释清楚,刘省三怕是下一秒就能将他锁定为第一个嫌疑人带回派出所审讯。 “确定了,我昨天刚查到,死者叫加藤正一,并且得知他还有个弟弟加藤清之介住在这附近。”晁荃如估摸着陆望福和李茹娘昨日在他们走后应该已经去旭町派出所更改口供了,只是刘省三这边消息还没传得那么快。 刘省三听明白了,原来晁荃如来得如此之快只不过是凑巧来潍县派出所查找加藤清之介的住址而已。 “你怀疑他们两个是同一人下的手?”刘省三问。 晁荃如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他可以肯定地这么说。“相似的现场,同样的手法,如果没说错,这个人也是死于失血过多?”他偏头问一旁正蹲在地上埋首做记录的检验吏。 检验吏闻言抬头,老实回答:“是,虽然还得经医士解剖才能下定论,但从现场看,应是如此。” 检验吏又指了指尸体,说:“而且天气热尸体腐烂得很快,从程度上推测,死亡时间应该也是两三天前。” 听检验吏这么说,经验老到的刘省三便立刻意识到了这桩案件的重大。他瞪着晁荃如,道:“把你这几天调查的结果,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晁荃如不在意他的恶劣态度,即刻掏出手札,开始一件一件老老实实地讲解。当然,省略了他和张八两违规参与尸检的那一部分。也没有提张八两的名字,只说请了一位能人帮忙复原画像,说完还把那张加藤正一的肖像递给刘省三过目。 和晁荃如当初的自觉惊艳不同,刘省三对肖像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他大概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可以观骨画皮到一模一样的程度。 待他说完,见刘省三摩挲着杂乱胡茬陷入沉思的模样便知,这个男人此时脑子里正风暴迭起,还要持续一小段时间。于是他踮起脚,小心绕过地上散落的纸钱及血迹,走进去些观察起了现场。 虽是租来的公寓,但从房间陈设生活用品看,加藤清之介活得很是潇洒安逸。未见酒瓶烟火之类的物件,床上有只打开的皮箱,被检验吏做了标记,里头多是些量体剪裁的衣服,有的被挂起来,有的还没整理。贵重物品在,现场也没有被翻找的痕迹,凶手这次也不图财。可惜没有发现相片之类,不然就可以比照样貌了,但许是被凶手拿走了也不一定。 晁荃如梭巡了一圈,又回到尸体旁蹲下细看。 尸体腐臭的气味在这紧闭窗户的房间里闷着,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晁荃如却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希望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来帮他摆脱推理的困局。 室内现场与室外不同,只要没被人为破坏,是很容易保留证据的。倘若加藤清之介真的死于两三天前,那就意味着凶手在一天时间内连杀两人,这个活动量很难不出现纰漏,晁荃如就希望自己能抓住这么一处,狠狠地揪住对方的尾巴。 检验吏的工作开始收尾,晁荃如朝他伸手,对方就恭顺地将极尽详细的报告递给了他。 晁荃如打眼扫了一遍,指着一条问:“来时窗户是开的?” “是,”检查吏停下手上动作,回答道,“有雨潲进来,又开始起风,刘巡长命我们关上保护现场。关之前都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可疑痕迹。” “房东开的,”刘省三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一脸嫌弃,嘴上毫不留情道,“那蠢货说什么怕熏坏了屋子,报警后就把窗户打开透气,脑子怕不是被驴踢了,幸好我们来得及时。” 晁荃如了然,顺手将报告递给他,继续问检查吏道:“上面记录了半枚足印,在哪?” “在一枚纸钱上。”检验吏把搜集的物证中一枚染了血的纸钱交给他,“现场地板上残留的脚印都被人为抹净了,只遗漏了这枚残缺的。” 晁荃如确实在地上看到有几张揉皱沾血的纸铜钱,应是凶手用来擦拭地板的。而检验吏递给他的这一枚纸钱,若不仔细看,确实像被血染了一片,不似足印,凶手会疏漏也真正常。 晁荃如心中喜悦,感叹刘省三负责的现场果然是百无一漏,细致入微。 只可惜那足印只有一半,不,连一半都算不上。看形状分辨,应该是右脚鞋尖外侧的一小部分而已,因为黄纸吸水洇染极快,连鞋底纹路都糊成了一团。若是再大一点,再清晰一点,就能获得更多关于凶手的信息了,实在可惜。晁荃如不禁扼腕。 “这狗奸贼狡猾得很。”刘省三骂骂咧咧,指着墙边一溜道,“他溜着墙根走到一半发现脚下沾了血,就把鞋子脱了,然后用地上的一路抹干净地板才走的。” “好在我们还捡到一片,聊胜于无。”晁荃如朝他晃晃手上的纸钱。 刘省三简直是把“糊成那狗样能顶屁用”这样的粗话写满了整张脸,但好在他忍住没吐出口,大抵也是同意晁荃如的“聊胜于无”之说。 “搜集到的证物可否借来一观?”晁荃如朝刘省三伸手。刘省三给检验吏递了个眼色,算是默许了,对方便把一众物证都递到了晁荃如手上。 其实也没有几件,多是从受害人身上搜出来的。晁荃如心有所指,梭巡了一圈,道:“与加藤正一一样,没有手帕。” “必是让那狗奸贼拿走了。”刘省三抱胸而立,一身警服便显紧绷,“莫不是还犯花癫,有收集手帕的癖好?” 晁荃如仔细观察了物证中的那块手表,从外表看与加藤正一的一模一样——白表盘红12,真皮腕带,精工舍造,但他需要看过里芯才能确认。他惯性得掏了一下内袋,却没摸到本该硬质的手感,才想起来昨日晁赐阅丢着玩后就没还他,定是被那小祖宗给顺走了。于是他朝刘省三伸手讨要道:“刘巡长,借匕首一用。” 刘省三见他另一手上拿着手表,便知他是想拆了研究,没想到这小子的纨绔做派还是有些用处,手表这种稀罕物他是没有机会碰到也不懂行的。虽是不情愿,但还是啧了下嘴从佩带上拔下警用匕首递了上去,并嘱咐道:“小心着点儿,物证撬坏了有你好看。” 晁荃如一挑眉毛,接过匕首就去开后盖,顺手得很。刘省三从后面凑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手表的内部结构,也是好奇。 晁荃如对着光仔细辨认一番,点点头,道:“确实和加藤正一的那块一样,不过稍新些,考虑兄弟俩的年龄差,我推测应是他们收到的成年礼物,日本人对成人式很是看重。”说罢将匕首还给刘省三。 “明明可以选更新款的手表,却执意要和哥哥一样的,再加上与加藤正一相似品味的穿着打扮,看来弟弟对哥哥是有几分崇拜的,故而会模仿对方。” 晁荃如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又低头仔细观察比较了加藤清之介的皮鞋,甚至几乎趴进血泊里只为了看一眼鞋后跟。“鞋子也是一样的工艺,应是同一匠人所做。”晁荃如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 “可惜鞋子不是在本地定制的,不然应该能从鞋匠那里知道一点信息。好在我特意看过加藤正一的西装标签,他的衣服是在福隆祥记做的,我亦打算随后去一趟看看有没有线索。” “加藤清之介的西装也是在那里做的。”刘省三点点自己的脖颈后侧,表示刚刚翻看过死者同样的位置,补充道。 “如此甚好。有个叫陆望福的证人说兄弟俩平日经常形影不离,关系密切。”晁荃如道,“看来确实不假。” 连死法都和哥哥一样。 “报告!”门口巡警突然高喊一声。 “讲。”刘省三声音更大。 “证人已到!” 刘省三跟晁荃如勾勾手指,说:“你也过来。”说罢朝门口走去。 晁荃如好奇,放下手中物证,跟上前。 证人?刘省三已经找到证人了?速度如此之快? 三步并两步迈到门口,一张熟悉脸庞带着不耐烦出现在晁荃如视线内—— 这不是张八两还能是谁呢? 第11章 血案又起(上) 晁荃如破口而出:“你怎在这?” 张八两料到或许能碰上晁荃如,便没什么惊讶。反倒是把“麻烦”两个字挂在脸上,毫不客气地抱怨说:“我也不想来,这不有警察一早敲我门嘛。” 插在二人之间的刘省三此时开口道:“我派人去带他过来的。”他这话是解释给晁荃如听的。 “我早听说衙门山那案子现场就有人烧他做的纸钱,今天开门一看这副阵仗,就派人去把他喊过来了。” 晁荃如心上一计,道:“那便让他进来,此人有大用。” 刘省三双眉一蹙,心道这浪家子又耍什么花招?总给他惹麻烦。本想把人叫来亲自问讯一下,若是没有嫌疑就遣了去,眼下却要放人进现场。但他知晁荃如敢说就是有把握,于是一啧嘴,将绳索抬起。 张八两犹豫了一下,没钱拿的麻烦事儿他并不想做,可转念一想此刻好像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于是把腰弯成虾米,钻了进来。 “你来。”晁荃如招呼张八两如熟识多年般。让随后的刘省三不免对二人的关系产生怀疑,方才晁荃如的讲述中可没提到他与这个张八两如此熟悉,怕不是这厮还跟他隐瞒了什么。 只见晁荃如转身递了支笔给张八两。可张八两哪里在身后站着,“呕”地一声扭头就往外跑。随后便听见走廊里传出陌生男人尖叫着:“你往哪儿吐呢?要吐滚出去吐!”一时混乱不已。 晁荃如愣了,他没料到张八两第二次见血腥反应仍然这么强烈,拿着笔的手一时尬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刘省三狠狠剜了他一眼,怪他添乱,快步转身出去平复混乱去了。 晁荃如心有余悸,幸好是吐在了外头,这要是污了现场,怕不是要被刘省三拼上命扒下他三层皮。 没一会儿,张八两就被刘省三揪着后领扯进来,脸上煞白,用晁荃如的手帕堵着口鼻。那手帕本是晁荃如昨日停尸房借给他,他洗好带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遇到晁荃如还给他的,今天这就白洗了。 张八两被刘省三扔到晁荃如面前,不免一个踉跄。晁荃如伸手稳住他,也稳住自己道:“难为你了,抱歉。” 张八两虽面色不善,但还是倔强摇了摇头,许是自己也没料到会再一次当众出丑,正赧然不堪。 “给我补工钱就行了。” “要得要得。” 晁荃如见他要将手帕展开绑在口鼻上,于是掏出自己怀里那块干净的跟他替换了。张八两瞟了他一眼,没拒绝这番好意。 刘省三见这二人你来我往,磨磨唧唧,让他好是不痛快,带着三分怒色张口挤兑道:“你俩是来这里花前月下的啊?”刘省三见不得现场人杂,边说边指示干完活的检验吏出去。对方也乐得躲开怒目金刚的气焰,免得被无辜波及,麻利儿地逃出去了。 饶是晁荃如忍不住给刘省三扔个白眼回过去。“刘巡长稍安勿躁。” 张八两把干净手帕绑好,接过笔,又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叠纸,蹲在加藤清之介的尸体前,咬着后槽牙开始描绘。落笔那瞬间,眼神便全然不同了,与方才吐得天昏地暗的模样判若两人。 刘省三走近些来观察他,又看看他手中渐渐成型的画作,便明白了晁荃如的用意。他想起晁荃如早些时候递给他的一张加藤正一的肖像,带着疑惑回头用眼神询问晁荃如,就见他朝自己中肯地点了点头。两人这算是完成了一次无声地对话。 原来张八两就是晁荃如口中的那个“能人”。 在他印象中,这个纸扎匠在江湖上是有些名号的,但多半都是牛鬼蛇神之类的传言。他虽然不怎么信鬼神,可也对天地抱有三分敬畏,相信因果报应善恶轮回。因此对张八两有那么一两分瞻顾。 他与此人无甚来往,也不知对方还有这等出神入化的巧技,不得不说晁荃如这浪家子识人辨士很有一套法子。 不消片刻,加藤清之介的肖像完成了。 刘省三从张八两手中接过来端详,确与之前晁荃如递给他的那张肖像有五分相似。他虽然对肖像的逼真程度仍旧抱有怀疑,但看过张八两作画时的眼神,疑虑便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作为阅人无数的老行家,刘省三懂得那种眼神,能露出那种眼神的人,必然有些本事,不容小觑。 他将画作转交给晁荃如。晁荃如看过,收好,说:“一会儿我拿去福隆祥记问问。” 张八两觉得此处应该没他什么事了,便起身想往外走,到那血腥味没那么重的走廊等候,他此时宁愿出去被公寓主人数落,却不想又被晁荃如拦下。 晁荃如将那枚印了半个血脚印的纸钱递给他,问道:“你且看看这个。” 张八两不明就里,接过来迎着光看,又拉下一点手帕凑上去闻了闻,先说:“这是我制的。” 他看了看上面染的血,又断言说:“这是个女式鞋脚印。” 刘省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大步一跨,凑过来问:“你怎辨出?” 晁荃如暗笑,张八两最好是把话说清能说服刘省三,不然也免不了有牢狱之灾。 张八两瘦长指头在上面比比划划,理所当然道:“虽有洇染,但洇染也是有规律有路径可寻的,按照规律倒推,这不就能看出洇染前的模样了吗?”说得极轻巧,好像所有人都应该看懂这个。 晁荃如觉得自己还真是赌对了。若论对纸、对人的了解,除了张八两,整个胶澳商埠怕是再难挑出第二人。 “你慢些说,说清楚,说仔细。”晁荃如嘴角带了三分笑意,道。 “啊,”张八两懂了他的暗示,便转头对刘省三解释说,“我对人还算有些研究。为了纸扎做得真,从小就被师父逼着观察人的骨骼姿态。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走路方式,跟耳朵似的,找不出两个重样的来。” “不同的姿势自然留下不同的脚印。” “你还能看出什么?”刘省三一双吊梢圆眼熠熠生辉,有些骇人。 张八两怕被对方那气势灼伤,不由得往后靠了些。“这个,若按平日常见的女式皮鞋比量,我还能算出这人的身量。” 就连晁荃如都没想到意外收获会如此之大。“当真?” 张八两见两尊大佛都压了过来,遮天蔽日的,难免想要逃走。看来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自己是不会被放行了。他忍住后撤的念头,叹口气,伸展手指去比量,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才道:“约莫有五尺三,重百三十上下。” “你可莫要信口开河。”刘省三一脸威吓地瞪着他。 张八两虽怕但并不吃这套,他知自己说得是实话。“您要是不信当我胡说,心里做个考量不就得了?” 晁荃如虽觉惊奇,但也没怀疑,毕竟张八两没有撒谎的必要。即便是成心想误导侦查方向,随后也很容易被识破,张八两不会做如此愚蠢之事。 他心中想的是,若凶手是个女人,当真属身材高大,在一众人中一定很扎眼。 张八两却又说:“不过此处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两人又凑上前来。 张八两把纸钱往他们面前递了递,用意是方便他们看清,可他们却什么都看不明白。无奈之下张八两遂解释说:“你们瞧好,这鞋尖重压和边缘弧线,很明显鞋子是七寸三的码子,人却不是七寸三的脚啊。” 张八两的话让晁荃如顿时背后窜凉。“也就是说,此人是大脚穿小鞋,硬是把自己挤进了七寸三的女鞋里。” 第11章 血案又起(下) 晁荃如不用摸便知自己起了一身鸡皮,他缓缓问道:“你是说,凶手有可能是男人穿女鞋?” “一个大男人为何要穿女鞋?”刘省三面露厌恶,但转念一想凶手可能是个喜欢收集死人手帕的疯子,那穿女鞋也没什么意外,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张八两摇摇头,说:“看这脚印迈得扎实有力,不偏不倚,说明对方双腿皆健硕,是男人的几率确实高些。但也不能排除是个练家子之类下盘稳固的高挑女人非要大脚挤小鞋。” “哼,不管是男是女都是疯子。”刘省三撇撇嘴总结道。他不知不觉也对张八两言之凿凿的说辞不疑有他。 “凶手是惯用利器的,是练家子也不无可能。”晁荃如喃喃道。 刘省三似是想到了什么,偏头对门口方向中气十足地喊了声:“门外的让房东进来!” 话音没落一会儿,就见一个精致袍褂的男人气哄哄地迈进来。张八两认得,这就是刚才在外头吼他的男人。 房东大概是对刘省三招呼他的方式格外不满。在他看来,刘省三一个穷酸警察竟敢跟他如此吆五喝六的,像个下人一样使唤,外加自己的房子倒了八辈子血霉遇到这么一出,当真是堆积了满满一肚子牢骚怨气想要发泄。但他走近些一看三人中晁荃如的脸,便愣住了,立马一扫阴霾灿笑如花,变脸如变戏法。 这个富态男人隔着远远就伸出手给晁荃如深深作揖,嗓门又高又脆:“哎哟!这不是晁六少吗?我徐宝鸿今天当真是绝境逢生遇贵人,这厢给您请安了!” 晁荃如观那浮夸的模样,觉得若不是正被刘省三死死瞪着,这个徐宝鸿怕不是要屈膝给他走个前清大礼。 他眉头瞬时锁紧,心念此人明显是认得他的,可他却根本不记得对方。商贾政要聚集的那些场合晁家总会受邀,当年太公晁以巽退居胶澳是打着隐世的名号,自然不便常常露面,晁荃如就成了最好的代言人,偶尔走个过场,充充门面。但他根本不记那些场合中的人,毕竟他不感兴趣便毫不关心。 此时他倒希望对方是不认识他的,至少不会弄得场面如此尴尬。刘省三平日里本就对他的“名流”作派很是瞧不上眼,今天怕不是又要再添一笔了。 晁荃如觉得自己有义务在这个徐宝鸿说出更浮夸的话前阻止他。 “徐老板,幸会。”装熟是第一步。 “此处非彼处,眼下我们还是闲话少许,快些解决问题才好。”堵住嘴是第二步。 “是了是了,”徐宝鸿小步子紧赶两步凑上前来,眼眉梢挂满了忧心,被压得直往下坠,“真真是晦气,晦气!死哪里不好,偏就要死在我这栋楼里,这以后谁还愿意来我这里租房子?” 刘省三忍不了,指着加藤清之介尸首的方向,大声喝道:“人还躺在那儿呢!人命关天的事儿你竟然只担心房子?” 徐宝鸿也不是个善茬,竟然敢跟怒目金刚呛声:“他是他我是我!他是倒霉催的被人一了百了了,走得干净!我这房子呢?以后怎么办?谁还敢来住?谁来负责?你赔吗?” “你这个狗……!” “好了好了,”晁荃如赶紧在刘省三骂出难听话来之前插嘴调解,案发现场像菜市口一般争吵也着实不像话,“两位都是因为案子头疼,目的一致,莫伤了和气,还是赶紧解决问题才是正经事。我们快点抓住凶犯,徐老板也好减少些损失。” 徐宝鸿见晁家六少开口,自然不好再发作,但依旧不给刘省三好脸色,干脆身子一背,只朝着晁荃如说话。“晁六少,平日素闻您本领高强手眼通天,这次倒霉事摊到我头上了,您可得屈尊帮帮我,我当初从洋人手里买下这楼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啊。”这嘴一张边诉冤枉边把晁荃如捧出个花来。 “好说好说。”晁荃如赶紧安抚。 刘省三见这人自打进来净说些屁话浪费时间,有用的一句没提,就气不打一处来。“喊你进来是有话要问你,闲扯些什么有的没的?” 徐宝鸿是打定了主意不跟刘省三费半句口舌,竟撇过脸去不瞧他,装没听见。 晁荃如见刘省三火爆脾气又要发作,也很是头疼。这徐宝鸿也当真是个不怕死的,也不知他是真有几分本事还是为了钱天不怕地不怕。眼下他又无权把刘省三支出去回避,两人这样硬碰硬只能陷入僵局,搞不好还能动起手来。 晁荃如正拦着刘省三要安抚,张八两倒是说话了。 旁的不提,他不开口时是真的毫无存在感,让众人都快忘了这屋里还有一个喘气的大活人。 “徐老板,”张八两此时的语气沉稳有力,与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截然不同,“在下有一方可解你这屋的煞气,且保你财源广进,租客盈门。” 见三人将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张八两也不慌不忙,将覆在口鼻上的手帕拉下。 徐宝鸿认出了他,心中还有抱怨。“就你?”心想你不如先赔我地板,但观其眼神与刚才确实判若两人,便有一丝动摇。 刘省三心里轱辘一转,像是突然拿了张八两写得话本子一般,竟从旁帮衬道:“哼,你这是有眼不识泰山,张先生可是有通灵之能的神人,江湖上赫赫有名。” 晁荃如瞠目结舌,怀疑张八两和刘省三方才背着他筹谋了什么神棍骗钱的戏码。 就见张八两在徐宝鸿尚未反应过来前,趁机问他:“徐老板,你可知五黄廉贞星?” 徐宝鸿对此仍是半信半疑。“略有耳闻?” 就见张八两气定神闲,言之凿凿道:“五黄廉贞星即北斗天枢,在奇门遁甲中亦称天禽。得令时成崇无比,威慑八方。失令时为正关大煞,如逢二黑、三碧,必犯重病绝症,血光之灾,凶不可言。你这楼嘛,此时便是五黄煞。” 徐宝鸿听得浑浑噩噩似懂非懂,唯独那些大吉大凶的字眼他听进去了,尤其是那个“成崇无比”和“血光之灾”,听得真真切切,心急如焚。 “这这……”徐宝鸿急得直结巴,似是开始对张八两这番话不疑有他,“这五黄煞,如何得解啊?” 张八两却不慌,像个得道高人般有模有样地淡淡一笑。“徐老板莫急,你我今日相见便是缘分,注定我要为你解了此困。” 徐宝鸿赶紧一拱手,全没了刚才的狂妄傲慢。在他心目中怕不是已经将张八两称作天师。“还请贵人相助啊。” “此宜静不宜动,动则终凶;宜补不宜克,克之则祸。”张八两若是生了一把雪白胡须,此时便要捋顺起来了,单薄似纸的身体立在那里倒是真有那么一分道骨仙风世外高人的模样,“要解此煞若得其法,实是简单——此星尊上,贵金,坐中即为大旺,你只需寻一铃铛,十足金,挂与此楼最中之处的头顶,即可化大煞为大吉。” 徐宝鸿听了一脸懵,问:“就这么简单?这可是那什么,正关大煞。” “天机玄妙,万物之中,方寸之间,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贵不在繁复而得其法,就这么简单。” 徐宝鸿听得,这才喜笑颜开。“得嘞得嘞,我这就找人打一只铃铛。”说罢转身就要走。 “且慢,”张八两又开口阻拦道,“徐老板莫急,还不到时机,需先清除此处秽祟,方可行事。” “秽祟?” 张八两点了点地上的血污作为回答。 “哦哦,”徐宝鸿恍悟,这回他“看得见”刘省三了,转头跟他好颜色道,“刘长官,你们什么时候能清理现场啊?” 刘省三也不含糊,拿捏了三分道:“尽快,不过这要取决于房东徐老板你是否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徐宝鸿点头若啄米,“你刚才不是有问题想问我?尽管问尽管问,我徐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你先回忆一下是否在加藤清之介这里见过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 “女人?那倒没有,他都是自己住,没见他带什么人……”徐宝鸿陷入思索,很是认真,突然想起什么,道,“啊,约莫半月前见到过一次他揽着个女人进门,好像是个舞女,身量苗条,那小腰身,婀娜妩媚得很,可也不过四尺七八的,这身材高大的……我是没见过。” 趁徐宝鸿对刘省三所问一一如实坦白,恭顺谦礼时,晁荃如身子朝张八两歪了歪,压着声音不动嘴问道:“你还懂周易八卦奇门遁甲?” 张八两也朝他偏了偏,用同样的方式悄声回道:“信口胡诌的,真要打起来还了得?这不听话多了。” “要还是没人来租房子,你怎么交代?” “这公寓正中是走廊,纯金铃铛挂在人来客往的地方,保证不出三天就没了,他还有闲心管有没有人租房?先抓贼。” 晁荃如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也是,到那时张八两再推说铃铛被偷压不住邪祟,没人来住也很正常,如何都能圆场。这家伙,鬼滑头得很。 但转念一想,徐宝鸿定会加急催着他们清理现场,而刘省三因为刚刚配合了这么一出戏便没有坚持维护现场的理由了,所以尸体一搬走,此处很快就会被打扫干净,什么都不剩下。 衙门山的现场不也是被这么稀里糊涂给洗过了吗? 思及此处,晁荃如偏头深深看了张八两一眼。 第12章 福隆祥记(上) 那个徐宝鸿说配合是真的知无不言,甚至将一年来整个公寓所有住客的花名册也双手奉上,就盼着赶紧化煞为吉。晁荃如与刘省三商议,兵分两路去调查,一个去福隆祥记,一个排查花名册。 临出发前,刘省三特意嘱咐他回头把从衙门山案发到今日搜集的线索全部书面整理递上一区警察署。晁荃如知他向来规矩严格,躲也躲不过便点头应下。 刘省三还提醒道被害人的身份确认,日本人必定会插手接管这两个案子,让他务必赶在日本人头里,尽快找到关于真凶的线索。“兵都走了,警还在,滑天下之大稽。”刘省三也不是第一次被日本人截胡,每每想到都恨得牙痒痒。 晁荃如自然明白,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从平度街公寓出来,直奔福隆祥记而去。向来怕麻烦的张八两竟提出要与他同行,称自己在福隆祥记有熟人,顺路过去看看,也或许能帮上忙。 晁荃如惊讶他这性子竟还有朋友,心生几分好奇,便同意了。 两人同乘一辆脚踏车,晁荃如把车子蹬得飞快,蹬得衣服都被吹干了,好似现在就有日本人在屁股后头追他们跑一样。 车子一路下坡冲上山东街,顿时变得平坦宽敞。 山东街一分为二,由南至北收窄,南段近海,两侧全是洋人的商铺洋行俱乐部,北段才是国人自己的各个商号,整条街南洋北中,一路双城,是别处见不到的风景,招牌林立热闹非凡,本地人称“大马路”,商埠中名副其实的“十里洋场”。 福隆祥记便在南北交界中心靠北一些的位置上。 福隆祥记其实在商埠早年险些开不起分号,外来龙压不过本地虎。一来有洋人百货冲击,二来本地已有几家绸缎庄稳扎脚跟,其中半数还都是三大家族中沈家的生意,沈竹声的父亲沈谷至今仍是胶澳总商会会长,地位自然稳固。 直到福隆祥记现任分号大掌柜龚嘉福的出现,才让福隆祥记的胶澳分号在商埠彻底撑起了门面。龚嘉福是个聪明人,一路从店铺学徒做起,说话办事很是有一套手段。他看准了商埠大量的侨居洋人并不熟悉本地量体裁衣的老师傅,于是将几个手艺不错的裁缝直接请到福隆祥记坐店,客人来了便选料裁衣一条龙毫不费力,更不提还有上门服务。靠着诸如此类审时度势的机灵和果决,福隆祥记胶澳分号才化险为夷,有了今天的地位。 晁荃如将车子停在福隆祥记绸缎呢绒庄胶澳商埠分号金字招牌下,靠边放好。张八两却立在门口不进去。 晁荃如奇怪,说是有熟人在,来了又不进是什么道理。 “我进去得让人打出来,才不吃这亏呢。” 张八两撇嘴笑笑,借笔画了纸条让他带进去交给伙计。晁荃如低头看,纸条上只有个简笔画的小人,逗趣可爱。 这人做怪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相识不长,晁荃如倒是对他的心性摸熟了三分,便顺了他的意,只身迈进了福隆祥记的大门。 福隆祥记规矩森严,店员按身份划分严格统一穿着。他刚跨进来一只脚,便立刻有穿戴洁白套袖围裙的店铺学徒迎上来招呼,引座端茶递烟打扇,手脚麻利得很。几个学徒这边伺候着,师傅就立在旁边询问晁荃如是想置办什么,身上一席素色长袍齐整干净没有一条褶皱。 换了寻常人家对这番殷勤服务怕是会乱了手脚,但晁荃如是习惯了下人伺候的,自然不慌。他从怀中掏出证件亮给师傅看,说明了来由,且没忘手里的纸条,一并递上前。师傅一看上面的名字,没二话,赶紧差学徒带着纸条去后面请大掌柜,自己躬身退到一边接过扇子,小心伺候着。 晁荃如趁此时间打量着铺子——铺面被左右分开,跟伙计的着装一样整洁。中间布置得像大户人家的客厅,让客人进门便可入座。两旁一边是码放整齐的各种布匹,按材质色彩排列,百十种之多;另一边则是请来坐堂的老师傅裁剪缝制的案桌,上面散落着量尺剪刀彩色划粉,乱中有序,当着客人的面麻利地飞针走线,确实十分吸引人,想来龚掌柜这套招客引客的法子是当真妙极。 还不等他再多打量片刻,就听一人朗声道:“晁六少大驾光临,真是让敝店蓬荜生辉。” 大掌柜龚嘉福长袍短褂踩着声音从后堂碎步走上来,脚下又轻又快。他撩袍来到跟前,拱手一揖,有礼有度,笑脸迎人。晁荃如也起身回礼:“龚掌柜。” 晁家吃穿用度自有佣人置办,量体裁衣也有固定师傅上门,所以他是没来过福隆祥记的,自然也没见过龚嘉福的。龚嘉福待他却如熟识多年,当真是把“宾至如归”四个字拿捏得恰到好处。 龚嘉福一让身,说道:“晁六少里头请,龚某前几日得了些好茶,也不知能不能入了您的眼,还请赏光不要推辞。”找了个由头将晁荃如往内室引,话说得婉转,丝滑有度。 晁荃如明白,在这里聊案子肯定会影响人家开门做生意,便笑着一抬手,任由龚嘉福引着往后走。 内室是专门给些特别的贵客准备的,在此谈生意或休憩私密性极好。晁荃如屁股刚沾座,就有手脚麻利的学徒前后端着东西进来。前面那个手里是一整套茶具,从茶罐水壶到茶托盖碗,上好的仿雍正官窑粉彩牡丹纹瓷,讨喜得很。后面那个则是端了个丝绒脚踏放在晁荃如脚下。 龚嘉福撩袍入座后亲手给晁荃如沏起茶来,边沏边说:“观六少脚下鞋子渗水,怕是风雨交加时便在外奔波劳累了,来了咱家不必拘着,把鞋子交予下面人去烘火,一泡茶的工夫就干爽了。” 晁荃如闻言确实有些惊讶。“今日当真是见识了,福隆祥记可是把接人待客之道做到极致了,难怪生意兴隆,客似云来。”学徒为他脱下皮鞋后捧在手上,躬身退下去了。 “六少言过,全靠老主顾们照拂罢了。”龚嘉福笑道。 龚嘉福双手奉上热茶,继续道:“听闻下面人说,您此次是为了一桩案子来?” “是了,”晁荃如点头示意,“遇害的是兄弟二人,哥哥加藤正一,弟弟加藤清之介,二人均穿着贵店定制的西装。关于案件其余细节不便详说,还望龚掌柜谅解。” “这是自然,”龚嘉福想想道,“我每日必查阅账簿,这两位是熟客,我有印象,但我并不亲自接待客人,所以旁的不甚详知,不如把负责接待的师傅伙计喊来,您亲自盘问。” “如此甚好,”龚嘉福没二话的配合让晁荃如如释重负,“劳烦龚掌柜了。”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六少莫要客气。来人,”龚嘉福朝门口唤了一声,立马就有人应,他嘱咐下去,道,“去前面把唐师傅王师傅叫来,还有伺候过两位加藤先生的伙计也一并进来。晁六少有事要问,手脚麻利些。” 下人应了声“是”,便小跑着去了。 晁荃如与龚嘉福没闲聊两句,对方吩咐的人便陆陆续续走进来了,两个师傅和两个学徒还垂手站在他们面前,盯着鞋尖听候吩咐。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在龚嘉福的示意下先出来说话:“回晁六少,小的叫唐秋贵,和王步升王师傅一起接待过这兄弟两人。” 他身旁叫王步升的赞同地点点头。 唐秋贵又指了两个学徒说:“上次来是他们跟着伺候的。” “麻烦两位师傅了,”对方态度谦和,晁荃如自然也客客气气,掏出两张早已备好肖像,问,“请诸位分辨一下,画中之人可是加藤兄弟俩?” 众人抬头分辨,而后纷纷点头称是。 “左边的是正一先生,右边的是清之介先生。” 唐秋贵给出的答案与晁荃如预想一致,于是他便继续问下去。 “烦请尽量回忆一下当日的所见所闻,越详细越好,一些无关紧要的也可以。” 唐秋贵与王步升相看一眼,回说:“这两位是老主顾了,第一次光临约莫得是两年前了。” 王步升点点头,也是一副回忆的模样,补充道:“得有两年多了。” “是正一先生先来光顾,量了几身西装,约莫过了半年左右,兄弟俩才一起来。”唐秋贵说,“这两年在敝店断断续续也置办了不少,尤其是清之介先生,常常带着女伴来裁衣裳。” “只是,”唐秋贵犹豫一下,说,“每次带来的人都不一样。” “每次来都是你们接待吗?”晁荃如问。 “回六少,是的。清之介先生是王师傅负责接待,正一先生则是由小的负责,”唐秋贵道,“贵客第一次登门负责接待的人便要负责到最后,还要牢记客人的习性喜好,也是为了方便客人,这是店里的规矩。” 龚嘉福从旁缓缓点头,似是肯定也似是满意。 唐秋贵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说:“其实严格说应该是王师傅负责接待兄弟俩,小的从旁辅助。” “哦?”晁荃如问,“为何?” 唐秋贵看看王步升,后者便接过问题回道:“回六少,是这样的,因为正一先生首次光临时中国话说得还不太流利,小的又略懂些日本话,就从旁帮衬了一下唐师傅,所以算是我们二人一起接待的。清之介先生光顾时亦是如此,后来正一先生中国话渐渐流利起来了,才由唐师傅独自负责。” 晁荃如追问:“那加藤清之介的中文水平如何?” “起初也不算通畅,但进步神速,现在也流利得很了,还时常与小的闲聊。”王步升老老实实回道。 不知这里面有没有不停与舞女约会的功劳在,晁荃如在心里戏谑道。 “他们最后一次来店是什么情形?” 唐秋贵先回忆说:“正一先生最后一次光临是过年前了,最近半年是没来过的,那次也只是独自来量了一身便服,没什么特别。清之介先生则是九天……十天前,对?”他偏头向王步升求证。 “是了,清之介先生还带了个女伴来,他来为女伴量了两件旗袍。” “那女人身形如何?” “身量苗条,不高,没什么特点。”王步升想了想简单说道。 “回六少,”这时旁边有个小学徒突然说话了,“那个,我认得那女人,她是个舞女。” 第12章 福隆祥记(下) 他身边的学徒用手肘撞他,以为他说胡话:“你什么时候还认识舞女了?” “我没有,”他用手肘撞回去,继续道,“我是有回放工路过看她从舍浓丝出来,还挽着别的男人的手臂,可亲昵了。” 晁荃如一个激灵。“你说她是舍浓丝的舞女?” “可不是嘛,好人家女子哪会去那种地方。”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月初?啊,舍浓丝后来着火了嘛,第二天清之介先生就带她来光顾了。” 时间相隔如此之近,加藤清之介与舍浓丝的舞女又关系亲密,那他的死与舍浓丝失火是否有关联?看来要想弄清真相,怕是连同失火事件也要查上一查了,尤其要好好查查那个舞女。 “你在舍浓丝门口看见她之前,她可曾跟加藤清之介来过?”晁荃如追问小学徒。 对方摇摇头。“那倒没有,是在那之后与清之介先生来的。” “她既不是你们的客人,那你路过舍浓丝一瞬而已,如何记住了她?”晁荃如点破了漏洞。 小学徒倒不像撒谎,而是被人撞见窘事,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声音也小了许多,嘟哝说:“因为,因为她漂亮,穿得又……我,我就多看了两眼。”说罢引来众人嗤笑。 只除了晁荃如,他依旧严肃,沉思了一会儿,又问:“加藤清之介的女伴中可有高挑的,约莫五尺三上下。” 四个人皆摇头。还是唐秋贵先说:“不瞒六少,清之介先生的女伴无一例外都身材娇小,妩媚娇俏模样的,从没见过他带来高挑的女伴。” 晁荃如又问:“加藤兄弟俩可曾抱怨过不顺心的事或人?” 四人亦是摇头。唐秋贵又说:“正一先生和清之介先生都是很有风度性情温和的男子,不似是会与人结怨的,也不曾听过他们有任何抱怨。” 晁荃如心想,这样的性格配上端正的外表,这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在风月场肯定十分受欢迎。争风吃醋的事情也定会发生,当真是要从兄弟俩的异性关系下手查起了。 以防万一,晁荃如又把张八两画的冥财买主的肖像画给在场众人传阅过,仍是毫无收获。 最后他拜托龚嘉福抄录了兄弟二人的量衣记录后便谢过众人欲起身离开。龚嘉福命人捧了干爽温热的鞋子来还他,他才想起张八两让他代传的纸条,到他辞别龚嘉福迈出福隆祥记的大门时,对方也没提起任何关于纸条或张八两的话题。 正当他纳闷着,出门却看见自己的脚踏车旁,等候多时的张八两与一个陌生少女正蹲在地上用树枝蘸着路边积水往干爽的墙壁上写写画画。 “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同时仰起头来看着他,像极了两只警觉的小动物,还挺可爱。 “晁荃如。”张八两唤他。 少女跟着站起身来,舒展开一个明艳的笑脸,灵气得很。她说:“久闻大名的晁六少,这厢有礼啦。”说有礼,却不施礼,只朝他点了点头。 “这位小姐是?” 晁荃如这话问的是张八两,抢着回答的却是少女自己。“我叫龚饶美,六少刚才见过我爹了。” 龚?原来是龚嘉福的女儿,这么说来细看之下,父女二人确实有同一双灵动狡黠的眼睛。 “原来是龚小姐。”晁荃如点头示意。 龚饶美却摆摆手说:“我可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叫小姐怪别扭的。认识的人都唤我乳名拙丫,连八两都这么叫,你也唤我拙丫。” “这……”晁荃如陷入疑惑,这与礼数是不合的,但看龚饶美不是拘泥小节的人,若不顺着她,反倒是显得他这个大男人矫情了,于是道,“好,拙丫。” 龚饶美的笑容更加灿烂。“六少是个爽快人。” “所以你们在做什么?” “啊,”张八两把身子让开些好让晁荃如能看清墙壁上的画,解释说,“我在根据拙丫的描述绘制加藤清之介带来的女伴。” 张八两的才能当真是让人惊叹。 “你还可以仅凭旁人描述作画?”晁荃如眼睛睁大。 张八两咧嘴一笑。“这倒没什么难的,只可惜相似度会大打折扣。” “才没打折扣。”一旁的龚饶美反对道,“经八两之手的人都是极像的,八两的技术举世无双。” “得得,就你嗓门大。”张八两出声制止对方吹嘘,“被人听了你不害臊我还想要点儿脸皮呢。” “实话实说,我怕甚?” 两人倒是逗乐了晁荃如。“拙丫说得确实实话。” 少女眼睛闪闪亮,说:“六少慧眼如炬。”引得晁荃如一阵发笑。 张八两没想到两人初次相识便结成了同盟,无奈摆手。“行行行,你俩是一见如故。” 晁荃如看着墙上的画,已有三四人之多,最先画出的那个已经有些风干的迹象。晁荃如赶紧掏出笔递给张八两,说:“画在纸上。” 张八两倒不慌不忙,他点点脑袋,说:“无妨,都在这里头了。”接过笔又从怀中掏纸,慢慢描绘起来。 趁着这个空档,晁荃如与少女攀谈,问道:“拙丫是如何记住这些女子模样的?” 龚饶美笑得像只小狐狸,回说:“我从小就擅长记人脸。福隆祥记有规矩,女子是不能上店面待客的,可我就是对那些裁裁剪剪感兴趣,于是每日每日都悄悄从后堂帘子的缝隙里往外偷看偷学。日子长了,记得就多了。反正我也没坏规矩,还能帮衬生意,我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拙丫经常找我绘制新客的容貌肖像回去让学徒们熟记。”张八两边画边补充说。 “没办法,谁让他们个个眼拙,化个妆而已就觉得太太们都长一个模子了,只能画出来让他们好好学个,不然出了岔子败了福隆祥记的买卖可不成。”少女连抱怨都透着娇嗔可爱。 “所以你们熟识很久了?”晁荃如怎么也没料到张八两的“熟人”是个碧玉少女。 龚饶美回说:“我家以前也住万年山,和八两算邻居。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欺负八两,打他排挤他,我看不过,就偏要和他当朋友不可。可惜八两一直不领情,不过日子久了也就熟了,这由不得他。”少女嬉笑间倒有几分侠女风姿。 “只是我爹迷信觉得捞阴门的行当晦气,不喜我跟八两玩,每回去找他都得偷偷摸摸。” 晁荃如恍悟,怪不得张八两来而不入,是怕龚嘉福给他脸色看。 “那你如何知道我们来了?”晁荃如问。 龚饶美眼睛笑成月牙,从袖口顺出张纸条,扬了扬,道:“八两这不是给我捎信儿了嘛。” 晁荃如才明白,原来那张纸条的下落竟是如此。再细看,纸条上的小人和龚饶美可不是有八分相像嘛,恐怕这是两人定下的暗号之类。 “这信若传到我爹手里,他定会扔进火堂子,可我就在帘子后头看你走进来的,伙计往后传信儿怎么都得先过我这关,这纸条可到不了我爹手里。”龚饶美嘿嘿一笑,“八两是看准了这点才让你送信的。” 末了,她又朝福隆祥记大门口探了探脑袋,说:“得了,我得赶紧回了,不然我爹在后头找不见我就不好办了。如果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哦对了,”少女刚迈了半步又回来,对着晁荃如说,“见到声声姐,劳烦帮我问好。” 晁荃如讶异道:“你又如何认识声声?”莫非沈竹声也是福隆祥记的老主顾?但看她那嗜书如命的性子也不像是个喜欢花时间出门置办行头的人。 “这你就得问声声姐了,就此别过啦。”龚饶美又像只小狐狸一样,跑跑跳跳地走了,拐进福隆祥记后门一闪不见了。 这倒是奇了。晁荃如结识了张八两,张八两与龚饶美熟识,龚饶美又不知怎的与自己的青梅竹马沈竹声亲近,四人成了一个闭环。天下还有这等巧合之事?下次遇见沈竹声,他定要问个明白。 第13章 舞池证人(上) 晁荃如邀张八两一同去舍浓丝,没想到被拒绝了 。张八两推说要赶回家收拾房子。晁荃如追问之下才得知,刚才台风过境,张八两的房子被揭了瓦,头顶一个大洞,但一早被巡警催促出门,匆忙只草草处理了一下,经过方才的大雨约莫家里已经被淹透了。 一想到张八两那一屋子纸扎杰作怕是毁于一旦,晁荃如便觉得扼腕。他是想要去帮忙的,可自知时间不等人,他必须要赶在日本人截胡之前尽量多找些线索。 张八两看出他的为难,很是安慰了一番,并心安理得享受晁荃如掏钱给他雇了一辆人力车。 待张八两走后,晁荃如又特意绕了一趟潍县街派出所,给万年山辖区打了个电话,幸好线路通了。临走前他顺便问了刘省三的去向,在得知对方尚未归来后,留了个“望及时通讯”的话信儿便急匆匆赶往舍浓丝舞厅。 这月五日,舍浓丝后台失火,一死三伤,消防队给出的结论是香烟火种未灭不慎引燃演出服所致,但这个理由能有几分考证便不得而知。政权交替系统混乱,内忧外患,遇事大都草草了事,也没有人敢置喙。 舍浓丝近来风头正盛,生意红火,也有传闻是挡了他人财路,但毕竟是洋人开的舞厅,背后便是数不清有多少弯弯绕绕。 晁荃如对此事的了解仅限于报纸,并不详知。现下舍浓丝闭门整顿,确实不好下手。尽管他不愿意,但不得不还是得依仗晁家的背景行事了。 舍浓丝虽闭门谢客,但侧门后门都畅通,内有工人连夜整修,亦有舞女彩排练习,晁荃如进出无阻。只是他一身考究西装站在那里很是引人注目,舞台上排练的舞女都时不时往这偷瞄,侍应生也赶紧小跑过来垂手问他。 “请问先生是来找人?” 晁荃如这次没亮证件,恐侍应生怕事敷衍他,便直接说:“你们管事的可在?帮我传个话,就说晁家六少有事相商。”说罢便就近捡了个舒服的沙发坐下,一副誓要等到人的作派。 晁荃如虽然奔波一天身上狼狈,但唬人的架势还是有的,举手投足都是好人家生的金贵模样,再加上晁家名号,对方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吩咐同伴去喊人,自己则转回台里给晁荃如准备酒水。 趁着这个空档,晁荃如观察起了舞台上排练的舞女来,许是因为不用待客,所以姑娘们并未穿着暴露的演出服。他在里面找见了两个张八两画的人来,不得不说,张八两手下功夫了得,肖像画得像照片,和真人几乎照镜子般相似。 可里头唯独不见那个陪加藤清之介最后一次光顾福隆祥记的女子。 晁荃如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思绪万千。 过了片刻,有人从二楼不紧不慢地走下来。晁荃如暂停思考,将注意力转向来人。 来者是个女人,看不出年纪,风姿绰绰,衣着华贵,比起商人倒像是哪个政要巨贾家的姨太太。哪怕是面对晁家的人也不露怯,许是背靠洋老板有几分底气罢。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啊。”女子踩着高跟鞋款款来到晁荃如面前。 晁荃如起身问候道:“在下晁荃如,冒昧打扰了。”对方是女子,他正在想握手恐怕会有冒犯时,对方反而先朝他伸出手,只是手背向上,晁荃如就明白了这是让他行洋人的吻手礼。他便大方托住对方的手指,低头顺了个样子,有礼有度。 女人似乎很是满意,脸上带笑。“素闻六少博学多记神采英拔,今日一见果然不俗,称得上是一号人物。只是进来坐着就把我家姑娘们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说笑了。”这女人连吹捧都说得悦耳动听,是有些手段的,晁荃如不敢掉以轻心。 “看看,我都忘了报上姓名,失礼了。”女人笑道,“这里人人都叫我许吹鸾一声鸾姐,按年龄论,这声姐姐占六少的便宜还是能占些的,六少便也这么称呼我。” 看这女人想先压自己半头,晁荃如倒也不争,顺了对方的意,两人面对面在这雅座坐下。侍应生端上两人的酒水就退到许吹鸾身后一步距离外站着。 “招待六少可不能用一般的酒,这是英德酿酒出的新型啤酒,外头还买不着,先送了咱们家,想着重新开张时再拿出来当招牌。既然六少光临那便不能藏私了,六少可赏光品鉴一下。”许吹鸾笑盈盈地和晁荃如碰了下杯。 晁荃如举杯示意,小心翼翼地抿了口。 “如何?” “清爽润口,定受欢迎。”晁荃如简单说道,“可惜有要事在身,不然大口畅饮一番才叫爽快。” 许吹鸾爽朗笑过,道:“晁六少果然见多识广,品味不凡,是个行家。” 而后又说:“六少是为了查案来的。” 见晁荃如玩味地看着她,她便解释说:“六少解谜探案的小爱好在商埠里可是赫赫有名,想必今日光顾也不是为了寻乐或生意。若六少对火灾有意调查,恐怕早些日子也就来了,偏要拖到今天。正巧我听闻衙门山最近有人命案子发生,比起舍浓丝意外失火,当然是人命案子更能吸引晁六少的兴趣。我斗胆一猜,恐怕是衙门山的杀人案有什么线索指到了咱们家,六少这才会光顾,我猜的对与否?” “鸾姐是个聪明人,在下也玩不得什么小花招,”晁荃如赞许地点头,“确如鸾姐所说,实不相瞒,不光衙门山,今日平度街有间公寓也出了命案,明早便会见报了,两桩案子的被害者都曾是舍浓丝的客人。” “哦?”许吹鸾新月细眉蹙起,“可否一问,是哪两位贵客?” 晁荃如也无甚可隐瞒,便据实相告:“鸾姐可记得有客人姓加藤,是兄弟俩。” “啊呀,”许吹鸾小声惊叫,“可是加藤正一先生和清之介先生?” 晁荃如点点头,看来兄弟俩是真的经常光顾此处。 “这可真是……”许吹鸾腰背没有那么挺直了,似是卸了力气,需要沙发靠背撑着才行。 晁荃如也不催促她,只等她过后开口道:“这两位确实是,曾是咱们家的熟客,尤其是清之介先生,与我家几个姑娘关系都不错,想必她们还不知道?”许吹鸾的目光忧虑,投向舞台上正在排练的舞女们。 “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晁荃如顺着说。 “六少有心了,请稍等,”许吹鸾转头吩咐一旁候着的侍应生把姑娘们喊过来,而后说,“想必六少还有许多情况要了解,请便。虽说咱们家并不想扯进些麻烦中,但那二位也曾是咱们家重要的贵客,飞来横祸,英年早逝,能帮定是要帮的。” “多谢鸾姐大义。”颇有心机的女人此刻如此爽快,倒是让晁荃如有些意外。 许吹鸾摆摆手,自己陷入了沉思,直到舞女们走近凑过来,她才抬起头来。 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凑成一簇花束,还带着露水般鲜活雀跃,但有眼色的发觉许吹鸾面色不善,便提醒身旁的人住声,一个提醒一个,很快就安静下来,都小心翼翼地望着许吹鸾和晁荃如。 许吹鸾站起身来,介绍说:“这位贵客便是晁家六少,现下有问题要问你们,都仔细听了,不可怠慢,懂了吗?” 十几个姑娘齐齐称是,又集体转向晁荃如一并问礼:“见过晁六少。” 许是晁家名声过盛,有些不同寻常的目光跟着投来,很是灼人,晁荃如只能当看不见,一心想正事。 “各位可有熟识的客人叫加藤?是兄弟二人。”晁荃如一边梭巡每人的表情,一边说,“若与加藤兄弟有单独出行过的请留下,其余可以离开了。” 一阵小小骚动过后,除了张八两根据龚饶美叙述描绘的两人外,还有个生面孔的姑娘也留了下来。 “冒昧问一句,各位都分别跟着哪一位加藤先生出游的?” 画像中的一个首先开口,这短发女孩自信又疑惑道:“我与清之介先生约过几次,请问是清之介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晁荃如并未回答,只点点头,问另一个画像中的女子,道:“请问这位姑娘呢?” “我……”女子很是犹豫,似乎是在看晁荃如和刚才那位同伴的眼色。 晁荃如提醒她道:“还请如实相告。” 女子闻言又抬头看了看自家管事的脸色,低头吭吭哧哧了半天,小声道:“我也与加藤,加藤清之介先生……” “什么?”短发女子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好似炸开的水壶,厉声道,“你竟敢背着我勾引我的客人!”话音未落就扑过去要撕扯对方,性子又烈又急。 晁荃如一见不妙,眼疾手快隔到两人中间,长臂一挡,及时阻止了短发女子飞来的巴掌。 第13章 舞池证人(下) “住手!”许吹鸾脸上一白,心想这巴掌要是误落到晁荃如身上那还得了,“丢不丢人!当着贵客的面没点礼数!” 许是许吹鸾素来严厉,舞女们都对发怒的她十分畏惧,刚刚还混乱不堪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方才像爆竹样发作的短发女子也只攥着拳头气得发抖,立正站好动也不敢动一下。而险些被打的那位姑娘早已经吓得抖成筛子,瑟缩成一团,不知是害怕同伴的巴掌还是更害怕许吹鸾。 见场面僵住,晁荃如轻咳一声,算是打破尴尬,继续问三人中最后一位舞女:“这位姑娘呢?” 也许是怕又一个女人会说出加藤清之介的名字,短发女子转头死死瞪着对方,目光若是有手,此时便掐着对方的脖子了。幸好对方回说:“啊,是,加藤正一先生,我与正一先生外出过一次。”短发女子听了这才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看。 “让六少见笑了,是我没调教好。”许吹鸾说着剜了短发女子一眼。 “无妨,鸾姐可否让我与她们每人单独聊聊?”还是分开稳妥些,晁荃如没料到争风吃醋会如此严重。 许吹鸾听懂这句话是要支开旁人的同时也支开她,可提要求的人不是她能随意打发的,故而她也没有旁的选择,只能同意。晁荃如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懂得规矩,带着最胆小怕事的那个舞女并没走开多远,只站在能让其他人隐约听见声音又不甚清楚的距离问起话来。 “不必紧张。”晁荃如搬出那套老话术,“只是简单问几个问题而已,你知道便答,不知便罢。” 那女子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在晁荃如温和地提问下一一回答了自己的名字以及与加藤清之介相约出行的过程。 晁荃如并没有从这女子身上得到有用的信息,大抵也就是纨绔子弟带着相好的舞女招摇过市,吃饭看戏送礼之类的无聊桥段。 他只得将话题引回火灾上:“那日失火你可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或陌生人?” 女子想了想,摇头,回说:“那天就是照旧,我们照常登台表演,后台当时没什么人,不知怎的就起火了。” “之前可有人发生过冲突?” “冲突……倒是经常的事儿,常有醉酒的客人闯进后台,偶尔还有来找丈夫大闹一场的怨妇,客人间争风吃醋也是有的。”对方如实回答道,“不过失火那天还比较平静,我是没什么印象的。” “那日死伤的人被困在后台了?” 女子又摇头,说:“不是,都是逃命时被踩了撞了或给烟熏着了,死的是个小工,平时身子就不爽利,那日又吸了太多烟送病院没救过来。” “失火那天加藤兄弟有来光顾吗?” “并没有。”女子否认道。 听上去倒是无甚可疑。晁荃如思索了片刻,让她喊下一个人过来。可没等那女子走几步,刚才冲她发怒的短发女子就噔噔地大步迎面迈过来,两人擦肩时还狠狠地撞了对方的肩膀,看来怒气依然正盛。 女子也不敢看对方,跟许吹鸾招呼后,赶紧灰溜溜地跑远了。 短发女子冲到晁荃如面前,似乎根本不怕他,语气冲得很。“刚才那个狐媚子说什么了?她和清之介先生做什么了?” 晁荃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倒是露出几分嗤笑来。 “你不关心我为什么来找你们问加藤兄弟的事情吗?” 短发女子像是被戳了痛处,张张嘴,没再继续发作,只是一双拳头攥得死紧,晁荃如都担心她的长指甲会不会捅伤自己。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的问题。”晁荃如悠悠地说。 藏不住火气的人通常都没什么心机,别看脾气暴躁,反倒好沟通。短发女子果然信了他的话,顺从地点点头。 晁荃如便说:“姑娘姓名?” “曼曼,许曼曼。” “姓许?”晁荃如抬眼问她。 对方也不隐瞒,道:“鸾姐与我是堂亲姐妹。” 晁荃如提笔在手札上记下这层关系,又问:“曼曼小姐与加藤清之介认识多久了?” “与清之介先生,”似乎是对晁荃如一直直呼加藤清之介的名讳表示不满,许曼曼特意加重了“先生”二字的发音,道,“我们从他初到胶澳开始,已经认识快两年了。” “那你可知加藤清之介‘先生’除你以外还有别的相好女伴吗?” “你,”许曼曼听出晁荃如字里行间的讥讽,拳头攥得更紧了,可对方说得她又怎会不知,只是不愿承认罢了,“那些狐媚子都是倒贴上来罢了,清之介先生才不会做逾举的事。” 她似乎很不甘心。 晁荃如明显感觉到她对加藤清之介有别样的感情,不是一个舞女与客人那般雁过无痕的浅薄缘分。 他想了想,把手札翻到一个今日缺席的女子肖像上,那是最后一次与加藤清之介光顾过福隆祥记的女人。他对着许曼曼展示了画像,问她:“这个人你认识吗?” 许曼曼倒是有些吃惊,似是晁荃如问起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这是骊珠,你为何问起她?” 晁荃如不答继续问道:“她也在舍浓丝?那她人呢?” “不干了,”许曼曼迟疑道,“前两日刚刚离开。” “不干了?为何?” 许曼曼倒是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嗤笑来,回道:“傍上金主舒舒服服地当姨太太去了呗。” “嫁人了?”晁荃如倒是诧异。这个叫骊珠的女子前几日才跟加藤清之介同进同出,转眼便嫁作他人妇?还是说她同时在见好几个男人,最后没有选择加藤清之介而已?看许曼曼的反应应是不知道这个女人与加藤清之介亲近的,能把事情做得如此滴水不漏,也确实有周旋在多个男人之间的本事。 晁荃如的沉思让许曼曼越发不安起来。“所以你为何要问她,她和清之介先生有什么关系?”她迫切追问道。 晁荃如从高处垂眼看她,道:“这与你没有关系,恕我不能奉告。” “你说好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就回答我的!” “我能回答的问题自然会回答。” “那清之介先生呢?你到底为什么来打听清之介先生的事?”许曼曼藏不住恼怒,逼近道。 “冷静点,关于加藤兄弟的事,我无意隐瞒,已全数告知你家管事,稍后她若想告诉你们自然会说,你去问便是。” “你这个骗子……!” “曼曼。”许曼曼正要发火,却被朝他们走来的人喝住了。晁荃如也一同扭头看去。 三人中唯一没出现在画像上的那个女子走到他们面前对着许曼曼似笑非笑地说:“曼曼,鸾姐让你过去。” 许曼曼明显一抖,似是压住火气,像只斗败的公鸡,瞪了晁荃如一眼,也不看来人,朝许吹鸾径直走去。 “让晁六少看笑话了,我替曼曼向您致歉。”女子躬身施礼道。 “无碍。”晁荃如倒是没把许曼曼的无礼放在心上,毕竟他确实设计从她嘴里套话了,反而她还被蒙在鼓里,对加藤清之介的死一无所知,这让他对她生出一丝怜悯。 他低头看来者,问:“请问姑娘姓名?” “六少真是客气,叫我铃语就好。”女子笑颜如嫣。 晁荃如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巴掌脆响从刚才雅座的方向传来,顺声音看去,才知是许曼曼被自家堂姐打了,正捂着脸垂着头看不得表情。许吹鸾是很生气的,大抵是因为刚才看见许曼曼的言行冒犯了晁荃如,怪她不懂事。 她压低声音对许曼曼说了什么,后者就捂着脸快步离开了。 “鸾姐最讨厌不懂规矩的人。”不知是否看错了,叫铃语的舞女眼中有些晦暗不明。 对方转眼又笑着看他,继续道:“莫要误了六少的要事,您有何要问,铃语知无不答。” 晁荃如没想对她方才眼中的内容探究过深,便放在一边,开口把问过前人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铃语也答得本分,给了几乎差不多的答案,证明她们都没有说谎。 晁荃如没从失火案上得到自认有用的线索,便问起了加藤正一的事。这一问倒是发现了些古怪。 铃语的回答没了刚才的从容,而且有点顾左右而言他。晁荃如一看她闪烁的目光便知对方在说谎,他思索了一下,伸手打断了对方。 晁荃如推测道:“铃语小姐,你与加藤正一并不相熟?” 眼前这个舞女明显一抖,但很快又不动声色地笑道:“六少何出此言?” 晁荃如叹气,笃定对方嘴里不会有更多关于加藤正一的线索了,那便没有继续耗下去的必要。 “就到这,多谢配合。”说着就合上手札,一副要转身离开的模样。 怎料铃语竟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让他一时慌张,甩开对方的手,面色不善道:“请自重,我可不是来饮酒作乐的客人。”晁荃如曾经也有过与狐朋狗友虚度的荒唐日子,在这样声色犬马的场合,借着由头靠近他的女人也没少见过,不免让他烦躁。他此时可是在和日本人抢时间,哪有富余来浪费。 铃语反而不怕他生气,依旧笑眼如月。她用余光扫了一下许吹鸾的方向,稍稍把身子背对那边,小声道:“晁六少当真机敏,虽然我确实拿加藤正一先生当了借口,但不代表我这里没有值得六少在意的消息。” 晁荃如一挑眉毛,半信半疑道:“你知道些什么?” “可不少,”铃语轻笑出声,戏谑说,“像我这样混迹多年的‘老人’,可是能留意到不少年轻姑娘留意不到的事情。” “别绕弯子。”晁荃如依旧没有耐心,他几乎笃定了对方是在戏耍于他。 铃语似是有心钓鱼,故意撒下饵食。 “失火那天确有事情发生,只是除了我,姑娘们都没看见罢了。” 说着,她又朝晁荃如身前靠近了一些,让对方清晰地嗅到自己身上的脂粉香。 “我也许,看见犯人了也不一定。” 第14章 特别访客(上) 张八两坐在客厅沙发里有些局促不安。两个年长佣人对他和蔼可亲毕恭毕敬的态度,更是他一个惯于旁人白眼的小小纸扎匠不曾经历过的。 这面积不大,陈设简单,细看之下却极尽奢华的二层小洋楼把主人骨子里的低调傲慢表露得淋漓尽致。 客厅里落地的西洋钟表咔嚓咔嚓的声音安静地吓人,他此时只盼着时间能走快点儿。 张八两刚回到家里收拾到一半,便有巡警来敲门,并催促他赶紧打包些要紧东西跟他走。一天之内被警察带走两次的经验可不寻常。张八两也没有反抗的余地,草草拾掇了一下,稀里糊涂地跟着对方又进了城,被带到这栋小洋房里。 开门的大叔笑脸迎人,给了巡警一些“车马费”,便把张八两引进客厅等候,接着又是茶点又是水果的伺候,都是些老百姓家里瞧都瞧不起的稀罕东西,让他不知从何下手。 他坐在这里半晌,也算是冷静了些许,至少可以思考了。他明白了这定是晁荃如的宅子。 大抵是晁荃如怜悯他晚上没地儿睡,于是打电话给辖区巡警带他到自己家里来。 敢动用官老爷的人来给自己办私事,没有三大家族的底子可不能有这胆子。说好了笑你是个疯子关你三天五天痛揍一顿,说不好一枪崩了你也挑不出个错来。 怪晁荃如平时显得平易近人,让他产生了错觉,差点忘了对方可是赫赫有名的晁家人。 细的不说,三大家族的势力能大到什么地步,他还是从龚饶美那里听到过一些的。单论晁家,前清时便是“一门六进士,弟兄两总督”的非凡家世,当家的晁以巽时任东三省总督,弟弟晁以丰则是川贵总督。清帝逊位后晁以巽虽借口年迈退隐胶澳,闭门着书不问世事,但晁家世代为官树大根深的权势在清亡后仍是不容小觑。 现下南北打得激烈,两边现任总司令一个早年拜晁以巽为义父,一个娶其长孙女做小成了孙女婿。这场几近覆盖全国的战火,若这位耄耋老人愿意,关起门来说一句是家事,怕是全天下也没人敢站出来说个错字。 晁荃如便是长在这个老人的教养下。 龚饶美曾言简意赅地说过:“是咱们凡人一辈子都够不着的天。” 这里还只是晁家众多地产中的一所,仅供晁荃如独居使用。 至于晁荃如为什么从大宅搬出来,倒是没人知道,有人揣度他的身世,有人说他性格古怪,稍一打听,闲话谣言就一抓一把。张八两对此并不怎么关心。 太阳落山时,晁荃如回来了,幸好。 “辛苦你了。”这是晁荃如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可他并不确定对方指的“辛苦”在哪儿,而且他也没有过问芦苇的下落,好似已知道了所有的事。 “来用膳,我把刚才在舍浓丝打听到的消息说与你听。”晁荃如更衣洗手引他到了饭厅。 晚餐菜色简单但用心,张八两觉得这饭菜味道比起他仅吃过一次的春和楼不相上下。宅子里仅有的两个佣人也在伺候他们入席后退了下去,留他们二人用膳并不打扰。 晁荃如看出他的不自在,便给他夹了些菜说:“放心,我这里没那么多讲究,随便吃。”说罢自己便端碗大口享用起来,算是给张八两打了个样子。 晁荃如一边吃一边单方面给他讲在舍浓丝的所见所闻,也不管张八两有没有在听。 张八两一直沉默不语,等到对方说完后问他有何想法,他才开口道:“你觉得那个叫铃语的舞女手握重要线索?” 晁荃如回说:“沽名钓誉的人也是有的,也许她的说辞里有夸大的成分,但我的直觉感觉她似乎确实是知道点什么。” “至于她知道的‘那点’到底能不能帮到我们,对案子有没有用,还得等明天见了面再说。” “那女人可是野心十足。”张八两笃定道。 晁荃如倒是问:“你说这话倒像是认识她。” 张八两一愣,回说:“你也太高估我了,我兜里几个子儿?还有机会结识舞女?只是听你描述罢了。” “她肯定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毋庸置疑,但有野心并不是坏事。”晁荃如气定神闲道,“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最好不过,倘若她手中所握真的重要,那我帮她实现野心,各得其所也未尝不可。” 晁荃如其实还有一层心思。他想若是对方可以把控,为自己所用作为耳目再好不过。舞女本就是个穿梭于各种信息网的角色,并且不会被人有所防备。铃语又是机敏狡猾的性子,打听什么消息自然不在话下。 因此他倒是很高兴对方有点野心。 “对了,耿叔已经找了工匠,明早就动工。这几日你就放心在我家住着,等屋子修整好了再说罢。”晁荃如想起重要事来跟张八两说。 其实对方已经猜到三分了,张八两是个识时务的人,他自知自己没有余力也没有必要去拒绝对方的帮助,便直爽谢过,承了这份人情。 饭后,两人还想再叙,但好景不长,一阵不甚礼貌的门铃突然响起。 晁荃如只愣了一瞬,便紧锁眉头,赶紧让张八两上楼,没给他任何做反应的时间。同时吩咐齐秋莲收拾掉用过的杯盏,并让耿风顺去应门。 许是好久没等到门开,电铃响得愈加聒噪。 “来了来了。”耿风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匆匆开门后面带歉意对来人说,“老奴腿脚不灵,让您久等了……啊,原来是丸元小姐,给您请安。”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洋装的高挑女子,她似乎毫不在意踩着时髦的镂空高跟鞋与身旁的男人一般高。是从前来过的客人,耿风顺一眼将她认出。只是这次略有不同,与她并肩而立的还有一个陌生男人,面色凶狠,来者不善,更不提他身后跟着乌压压的一小队人,个个配着枪,几乎是要把小洋楼包围的架势。 “请问丸元小姐,这是?”耿风顺扫视了一遍门外众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让你家主子来说话。”男人蛮横地插嘴道。 妙龄女子似乎是对这种急躁无礼的举动很是不满,歪头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对耿风顺微笑道:“好久不见了耿叔,您身体可好?” “哎呀,老奴贱命一条哪敢劳烦小姐记挂。”耿风顺一边点头谦卑回道,一边用余光警惕地梭巡。 丸元优子察觉到,便说:“耿叔不要误会,这位是和久井警部,他刚接手了一桩要案,听闻六少正在调查,今日特来互通一下消息。” “耿叔,我来。”晁荃如的声音从耿风顺背后传来,长腿一迈没两步就走到门口。 耿风顺给他侧身让位后,晁荃如就扶着门,立在那里,带着主人的压迫感。 “丸元小姐。”晁荃如一边称呼一边点头算是对熟人的问候,旋即转头看着陌生男人,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把对方从头到脚梭巡一遍,问:“警察?还请出示你的证件。” 男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本就不善的面色更阴沉了三分,但他今日也不是为了树立敌人而来,便压下怒火,配合地从口袋中掏出警员证件,上面用中文与日文标注着“日本帝国总领事馆警署和久井泰雄警部”之类的字样。 晁荃如从对方手中抽过来辨别了一下证件真伪后才还回去,这让对方更加不爽快。 “和久井警部,”他问,“不知阁下此番阵仗来我门前是为何啊?” 迟迟被堵在门外却还要对对方有几分客气,这无疑是在考验和久井泰雄的耐性。 “鄙人是为公事而来,还请晁六少配合。” 还不等晁荃如与他多说,一旁的丸元优子适时插嘴道:“哎呀,六少就只问和久井警部,不管我了吗?”言语间几分女儿家的娇嗲,自然流畅不带过分甜腻。 晁荃如的表情似乎有一丝松懈,便问:“丸元小姐不是为了公干?” “我可是个闲散人,哪来的公?”丸元笑笑,扬了扬手中的两本书,继续道,“六少之前不是说想精进一下日本语吗?我特意选了合适你读的书,不会太难,也不浅显,还是你最喜欢的推理小说。” “丸元小姐有心了,多谢。”晁荃如接过书来,翻手看了封面与封底,一本是他曾顺嘴提起的,一本是尚未听说过的,应是新印的,看来丸元优子确实费了些心思。 “好了,我的脚都累了,不请我进门喝个茶吗?”丸元优子自然而然地说道,这就算是敲开了晁荃如的门。 伸手不打笑脸人,晁荃如当然没有把对方拒之门外的道理,更何况对方身份特殊,也不是他可以不假思索就随便对待的人。 晁荃如稍微闪身,屋门大敞,说:“是月将失礼了,请进,丸元小姐,和久井警部。” 门外人鱼贯而入,和久井泰雄身后还有人想进时,被晁荃如伸手拦住。 “站住,我只请了丸元小姐与和久井警部,你们不是我的客人。” 第14章 特别访客(中) 和久井泰雄见自己的属下被拦,便介绍说:“这是我手下的阿川警部补。” 晁荃如头一歪,依旧面无表情重复道:“我只请了丸元小姐与和久井警部,其余各位还请稍候。” 和久井泰雄见他浑身都是不容置疑的气势,想想自己在这里与他争执得不偿失,于是决定退让一步,朝后面的人挥挥手,吩咐道:“你们在外面警备。” 门外的人朝他敬礼回“是”,而后转身退到几步以外,笔挺站好,一副军令如山的模样。 晁荃如一眼都没有多看,在众人面前不甚友好地甩上门。 他将丸元优子与和久井泰雄引进客厅,让耿叔准备茶点。 丸元优子来过几次,自然驾轻就熟,而和久井泰雄则一路半警惕半欣赏地打量着这栋低调华丽的小洋楼。 三人分别在沙发入座后,晁荃如跟丸元优子寒暄道:“许久没去拜会丸元总领事,他身体可好?晚上仍旧失眠吗?” “好些了,上回劳烦沈小姐特意调配的药方子很管用,不愧是研习中西医多年,沈小姐果然妙手回春。” “声声说主要还是忧劳过度所致,让丸元总领事好好休养。” 晁荃如话里有话丸元优子并非没听出来,但她丝毫不恼,笑说:“爸爸也倒是想休息,可惜人在高位,总有些身不由己嘛。” 耿风顺此时端上茶点,手拄拐杖也没让茶盘晃动丝毫。丸元优子见了,还是客气地站起身来,特意接过茶盘帮忙。耿风顺连连点头致谢。 和久井泰雄不明白丸元优子为何要对一个瘸腿老仆如此敬重,区区下人而已,更不提他主子还是个没规没矩的傲慢之徒。但他还没愚蠢到会当面出声提出质疑。 晁荃如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他的身世虽未刻意隐瞒,但知晓真相的人也不多,丸元优子算其中一个。倒不是晁荃如敞开心扉据实告知,他们的交情还未深厚到如此地步,而是丸元优子与她父亲丸元次郎早前便将三大家族背景调查得涓滴不遗,其中自然包括晁荃如当年是如何从四川逃亡而来投奔大伯公晁以巽的,耿风顺又对他有何等意义与恩情。 丸元优子是个聪明人,极聪明,与日本总领事馆的老大丸元次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有意拉拢晁荃如,自然会对耿风顺高看一眼。因为她知道晁荃如这种人对待自己大大咧咧无所畏惧,对待身边人却敏感护短至极。 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思用意却不戳破,也不能戳破。 说回正题,和久井泰雄只听两人来回寒暄,却不提正事,自己被晾在一边,心中难免急躁。 于是他自己开口说道:“晁六少,我们有更重要的公事要谈。” 晁荃如瞟了一眼按捺不住的人,回说:“那便请讲。”其实他是明知故问。 丸元优子也知他是明知故问,怕不是他们按响门铃的那一刻,晁荃如就料到外头是什么人,并且他们来做什么了。所以才跟她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肯切入话题。 整个房间里唯一没看破的就只有和久井泰雄,这无疑让他成了两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只听对方开口便说:“我们得到上级指示,正式接手了加藤兄弟被害案,还望晁六少配合我们工作。” “正式?”晁荃如果然眉头蹙起,道,“这案子发生在中国的地界上,贵方既已交还主权,自然应当由中国的警察调查处理,死者确实是日本国民,日本总领事馆有权过问,但无权插手,哪来的‘正式’一说。” 他想起刘省三之前跟他怨怼谩骂日本人撤兵不撤警的荒谬,此时也深有共感。 许是没料到晁荃如会如此直白刺冲,和久井泰雄愣了一秒便火上心头,咬牙说:“总领事馆警署一日不撤,我们便一日有权接管。” “呵,当真是恬不知耻。” 丸元优子就是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才执意要一同前来。两边都是不好惹的刺头,事情若是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故意笑出声,插嘴道:“二位都是为案子执着至此的人,真是我胶澳百姓之幸,看来用不了多久便能将真凶抓获,让死者瞑目了。” 晁荃如明白丸元优子的用意,便开口说:“我已将近日调查的全部事实详细呈写,报告给警察厅了,你们去查便是。” “报告已经看过,”和久井泰雄手撑在膝盖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但最关键的人,还请晁六少交出来,莫要犯了包庇之罪。” “包庇?”晁荃如一歪头,问,“我倒是想问问和久井警部,我包庇了何人?” “那个叫张八两的纸扎匠,”和久井泰雄像盯着猎物一般盯着晁荃如,说,“在六少您府上。” “和久井警部这话说得,倒像是把他当成了犯人。”晁荃如也不移开视线,“但就我所知,他最多就算半个牵连进来的证人。” “到底是证人还是犯人,还要带回去审过才知道。” “让你们带走,他还有命出来?”晁荃如直白地嗤笑道。 “看来六少是不否认自己把张八两藏起来了。”和久井泰雄也不是好对付的善茬。 “你们是查过才来的,我自然没有撒谎的理由,”晁荃如不慌不忙地回说,“他是在我家中做客,但他既然是我的客,我便有护他的道理,除非你们能拿出缉拿令,不然堂堂晁家任你们来去自如,随便抓人,传出去还有脸面吗?” “六少言重了,我们只是请他去问话而已。” “我门外围的那些人可不像是来‘请’人的。” 两人互不相让,刚刚才平复的火花此刻又电光四射一触即发。 丸元优子在心中叹口气,她知道晁荃如不会顺从交人,但她没料到对方竟然护短至此,看来那个叫张八两的纸扎匠最近是和晁家六少攀上了些许交情,今日之事,怕是难上加难了。 她思忖了一下,觉得眼下还是应该以退为进,先平复晁荃如的怒意才是上策。一个小小纸扎匠,只要暗中盯好了,还怕他飞天遁地不成? 她正要开口说和,却听大门外一阵喧哗,而后门铃响起。 也许是晁家仆人应门迅速,几乎是没有时间错差,一个轻佻高亢的声音伴着脚步传来——“奇了怪了,小叔叔这乖僻性子还能有这么多客人呢?” 第14章 特别访客(下) 丸元优子认得这个混世魔王的声音,暗道不好,余光一扫,晁荃如嘴角果然有了笑意。 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大步迈进来,似是看着来人,却又目中无人,说道:“哎哟,索性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你来便来,别嚷嚷,让客人看笑话。”晁荃如介绍道,“来见过丸元小姐与和久井警部。” “丸元姐姐,”晁赐阅只顾着跟丸元优子说话,“又来教小叔叔日本语?” 丸元优子带着得体的微笑,面不露色回道:“今日是来送书的。有段日子不见,晁小公子可是又长高了不少。” “又逗趣我,丸元姐姐偏心,就知道顾着小叔叔,什么时候也教我些日本语,每每考试可头疼了。” “说笑了,小公子自有学校里高明的先生教习,我这点浅薄知识,哪能跟先生们比。”丸元优子灿笑如花。 听着像是叙家常,但晁赐阅全程都没往和久井泰雄的方向扫一眼,好似房里没有这个人,而对方也早已发现自己被无视的事实,怒积于胸,两人间气氛剑拔弩张。 还是晁荃如开口道:“不好好做功课,你来做什么?” 谁知少年摸出一把弹簧刀,那动作让和久井泰雄警惕了三分。晁荃如看,那不就是自己被顺走的那把刀嘛。 “嗐呀,我这不是在兜里发现这个,特意给小叔叔你送回来嘛,”他一晃刀,利刃便弹出来,银光闪现,“上回我来这里顺手装进兜里给带回去了,这可是小叔叔你最喜欢的刀,平时贴身放从不离手的,得赶紧还回来不是?” “知道你还拿?” “无心之过无心之过。”晁赐阅嘿嘿一笑,嘴里没有半句实话,说完便将刀直接飞了过来。 弹簧刀明晃着银光从和久井泰雄脸前直直飞过,被晁荃如空手接下。 晁荃如把刀收好,说:“小心着点,怎么能当着客人的面这般放肆。”他嘴上斥责,表情却无一丝怒意。 和久井泰雄把沙发扶手都要撕烂了,咬着牙不作声。 晁赐阅只是笑,丝毫没有歉意。 “得了,我这里有客,你去书房等我。” 晁赐阅跟丸元优子打了个招呼,便抬脚往楼梯上走,却又被晁荃如喊住。 “等等,你可得注意点儿,楼上的东西稀罕金贵,要是再给我碰坏了……” “知道了知道了,”晁赐阅摆摆手,一副听倦了的样子,说,“吃了那么多苦头,我也知道轻重了。”说罢便步跳上台阶,没了身影。 晁荃如这才对丸元优子与和久井泰雄说:“小孩子顽劣得很,让两位见笑了。”话末,他特意看向男人的方向。 对方正强压怒意,似是要敷衍笑笑,但并没控制好,表情因此而显得古怪扭曲。 晁荃如在心里是很享受这一幕的,但不能表露出来。“和久井警部想找到突破口赶快破案的急切我是懂的,”他将话题引到正事上,“但既然想‘请’人,便要拿出证据。” 和久井泰雄脸色极不好看,在他看来,晁荃如就是在胡搅蛮缠,戏耍于他。说话自然没有好口气:“除了作案手法,加藤兄弟俩的案子明显共同之处就是现场都出现了张八两做的纸钱,这个理由便足以带他去问话调查,还需要什么证据?” “我也曾怀疑过他,”晁荃如少见得顺着这个男人的话说,“不过前后调查过,已经排除了他的嫌疑,和久井警部是在质疑我的能力还是认为我在说谎?” “不敢,”和久井泰雄并未因此面见缓和,在他心中晁荃如已经被放在了对立的那边,“晁六少心思缜密疾恶如仇,怎么会放任凶手逍遥法外呢?既然六少已经排除张八两的嫌疑,那便更不需要藏着掖着,让鄙人带回去走个流程就是了,无非就是录个证词签字画押。” 确实,录个证词签字画押,只是在这流程中保不齐再加一个刑讯逼供屈打成招。晁荃如暗自嘲讽。 丸元优子见两人似有说和的迹象,便有意推一把,道:“这案子来时我听和久井警部讲了,现场十分诡异离奇,倒是让我也有了些许兴趣,不知道六少与和久井警部愿不愿意带我插一脚呢?”她娇笑着。 丸元优子是自己最高长官的心肝幺女,自然不敢忤逆,况且出于私人原因,和久井泰雄作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壮年男子,还是乐意在异性面前表现一番的。他朝丸元优子点头说:“当然,优子小姐聪慧,若肯相助,我们定能更快地抓住凶手,还死者清白。” 晁荃如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嘴角不易察觉地扬起,也说:“我自然是愿意相信丸元小姐的。” “那便妥当了,”丸元优子一拍手,像是促成了一件大事,道,“承蒙不弃,我一定竭尽全力,就从那位张先生开始,我也好奇取证探案的流程,可否就让我在侧旁听呢?” “这……”和久井泰雄确实有些迟疑,一是往往取证过程都不甚好看,怕会冒犯到身为女性的丸元优子,二是他还拿不准丸元优子此番提议到底是有什么最终目的,可不管怎样,在他看来,丸元优子都是与他同一阵营的人,应当不会有所阻碍,于是想想后便决定说,“好,既然优子小姐有意,鄙人自当奉陪,可鄙人也有一点条件。” “和久井警部请讲。” “张八两到底有没有危险性目前还不能完全确认,因此希望优子小姐能让在下随身陪同,莫要擅自行动。” 丸元优子微笑点头道:“还是和久井警部思虑周全,那便拜托了。” 说完,她又望向晁荃如,用眼神传递了一些信息,说:“这般,六少该是放心了。毕竟是与六少有了交情的人,我也好奇得很,想结识一下,倘若此人无辜,早早洗清罪嫌不是皆大欢喜吗?” 晁荃如一笑,说:“丸元小姐心胸豁达,善与人交,我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 丸元优子听闻,笑容更胜,朝和久井泰雄说:“看,晁六少不是不明大是大非之人,这不就可以请人了?” 这算是点醒了和久井泰雄,于是他站起身来,对晁荃如说:“多谢晁六少配合,烦请开门,让我的手下进来。” 晁荃如心想明说是“请”,搞成这番阵势,不还是“抓”吗?虚伪至极。他嗤笑一声,招来耿风顺,抬抬手,对方便明白了意思,转身去开门了。 顷刻间,十几个名为警实为兵的日本人就在那个阿川警部补的带领下持枪鱼贯而入,他们朝和久井泰雄敬礼,在得到授意后,登上了楼梯往二楼去了,留下一串泥泞的脚印让晁荃如眉头蹙起。 此刻丸元优子想阻止也晚了。 “和久井警部,”晁荃如的声音中听不到温度,说,“今夜之事我便记下了。” 说得和久井泰雄一愣,暗下不免有一丝心慌。 丸元优子心中也怪和久井泰雄行事莽撞,只是一个小小纸扎匠,哪用得着这么多人带枪去抓?两三个人上楼便了的事情搞成这般。抓人是小,但一队人马提枪进了晁家门是大,传出去难免落人口舌。难得晁荃如肯低头,和久井泰雄这莽人偏要搞得如此难堪,连顺水人情都不会做,愚钝至极。 “都是为了早日破案,”人是她陪着来的,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和久井警部初来乍到,不明白规矩,多有冒犯了。” 可和久井泰雄并不明白此番苦心,早前就听闻丸元优子属意于晁家六少爷,今日所作所为在他看来也是对那人陪尽了笑脸,他心中很是愤恨,连带晁荃如对他的傲慢无礼,更让他觉得额角青筋跳疼。 阿川警部补转眼就从楼上跑下来,朝他敬礼,面色不安,说:“报告长官,楼上,没人。” “什么?”和久井泰雄惊诧道,“什么叫楼上没人?”他刚才眼睁睁看着那个晁家小子跑上楼的,况且来之前他们已确定张八两就在晁荃如这里做客,怎么会没有人? 阿川警部补再次肯定了他没有幻听。“我们一一检查过每个房间,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张八两不在楼上。” “胡说!”和久井泰雄忍了一晚上,终于爆发了,他想也没想就下令道,“给我搜!” “慢着。”晁荃如的声音冷冷传来。 可在他发作之前,反倒是丸元优子先出声道:“和久井警部。” 这个妙龄女子的声线远没有方才那般柔美,听上去硬邦邦的。“冷静点,既然没找到人,这其中必有误会,那我们就更不该打扰了。” “优子小姐?”眼前这人说的每一个字和久井泰雄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他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他撤人?这么突然?晁荃如明显是把人给藏起来了,岂有不搜查到底的道理? “毕竟我们也没亲眼看见那位张先生迈进来不是吗?既然人不在,那你的人更应该抓紧宝贵的时间去别处搜索啊。”丸元优子继续说着和久井泰雄听不懂的话,语气强硬似是不允许对方有丝毫拒绝。 “和久井警部,”晁荃如优雅地从沙发上站起,说,“搜可以,毕竟我也不想落得一个‘包庇’之罪,但是……” 丸元优子接过话茬,面对晁荃如时她才灿笑如花,道:“六少真是说笑,既然人不在我们就不便久留了,这就告辞。”说罢不着痕迹地瞪了和久井泰雄一眼。 对方收到信号,也不敢不从,咬紧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撤”。 手下的人得了命令便赶紧整队,有序地退出了小洋楼,从进门到出门,前前后后都没有超过五分钟。 和久井泰雄恨得拳头发紧,连句囫囵个的道别都没留下,扭头就走了,脚步重得几乎要踏碎晁荃如的地板。 丸元优子却显得淡然自若,微笑说:“今日来得仓促,和公干掺在一起果然无趣,回头我再来找你说话,有什么想看的书尽管打电话给我。” 晁荃如垂眼一瞬又抬起来看她,说不准是笑还是没笑。“丸元小姐有心了,回见。” 临走前,丸元优子还飞了个吻给他,柔情似水。 晁荃如送到大门外,见丸元优子上了车,一众人跟着车离远后才回到屋内。 丸元优子一坐进车里就变了脸色,她狠狠瞪着和久井泰雄,让他后颈一凉。果然没过几秒,丸元优子就呵斥道:“愚昧,莽夫,刚才若不是我救场,你被晁六少一枪崩死了再套个私闯民宅的罪过也不冤枉。” “优子小姐,”和久井泰雄终于忍不住,怨怼道,“您为何总是向着那个晁荃如说话?”即便对方是上司的女儿,但被一个小自己十岁的丫头劈头盖脸叱责他也无法忍受下去,这无疑是在他怒意满满的心头上浇油。 “放肆,”丸元优子毫不留情,厉声道,“所以说你愚钝至极,也不想想晁六少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想你抓住的人便会眼睁睁看着你抓吗?” “他最是痴迷机关谜题,你觉得他家里会没有密室暗道吗?”丸元优子点破说,“为何之前你们剑拔弩张,僵持不下,晁家那混世魔王一来他就开始顺着你说话了?为何二楼会一个人也没有,你不懂吗?还搜查?给你熊心豹子胆了,你能担得起后果吗?” 丸元优子一连串的质问终于把和久井泰雄的脑袋说通了。他这才恍悟道:“您是说,晁家小子是特意来带走那个张八两的?” 丸元优子因为方才一番发怒而气息急促,她闭目舒缓了些,才又开口说话。“明显是耿叔在晁六少与我们周旋时打电话搬来的救兵。” “张八两应是不知道那些密室暗道的,我们到得突然,想必晁六少也没有时间去安排交代,只得拖着我们,和自己的老仆人唱上一出《取荥阳》。” 和久井泰雄顺着这话想起晁赐阅上楼时晁荃如喊住他的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怕是楼上那所谓的“金贵稀罕东西”,暗指的就是张八两。叔侄二人的默契,倒是一来一往两句话就把事情给交代妥当了,晁家人果真狡猾。 “不必想着找人了,张八两肯定被妥善藏起来了。就晁赐阅那小祖宗的花花肠子,十个你也斗不过,让你的人省省力气。”丸元优子见男人不说话,以为他是在苦恼去何处抓人,便说,“不出意外,明日晁六少会亲自将张八两送到警署,只不过今晚失去机会,我们便从张八两嘴里套不出东西了。也怪我,没有早一点想明白。” 和久井泰雄此时恨不得挥刀砍掉那颗始终高昂的傲慢头颅。“这个晁荃如,真是阴险狡诈的小人。” 却不想竟惹得丸元优子不快。“注意你的言辞。”她又飞来一记眼刀。毕竟是自己属意的男人,即便是与自己作对,她也不想从旁人嘴里听见对他的出言不逊。 被堵住话头的和久井泰雄心中更加愤懑,不知是委屈嫉妒还是忿恨之类乱糟糟的东西扭成一团紧紧塞满他的胸膛。虽然无法发泄,但晁荃如的名字经此一趟,便在他心中深埋下了恨意的根。 那个男人最好不要落到他手上,否则…… 如斗败的猎犬样的和久井泰雄此刻想着。 第15章 餐桌对面(上) 暴雨过后的清爽海风抚平了夏日的暴躁,令人心旷神怡。 晁荃如悠闲坐在恩斯特凯宁西餐厅里,享受窗户外吹来的清凉。头顶吊扇似有似无的旋转,在咖啡杯中留下恍惚的倒影。 他摆平了日本领事馆警察署对张八两的纠缠,拿到了从刘省三处抄录的加藤清之介的尸检报告,前后也没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想跟着来的混世魔王也被他一早扔进了私塾,难得清静与放松,可以让他享受自由思考。 张八两往晁荃如送他的速写本子上拓绘着几日以来他零零碎碎的创作,算是整理成册方便翻阅。应晁荃如要求,还经他口述增加了这几日他见过的一些人的模样。当然是有钱可拿他才愿干这麻烦事儿。 况且昨日晁家叔侄俩护着他,拉他藏在密室中才躲过了一场无妄之灾,今晨晁荃如又替他摆平了麻烦,戏耍了日本人一番,无论如何他也该多做点儿事还了这个人情。 张八两画一会儿看一眼咖啡厅的钟表,再画一会儿看一眼对面的晁荃如,脑袋像个滚动的球,冷静不下来。 晁荃如沉迷在尸检报告中,并没理他。他便开口没话找话。 “我还是第一次进西餐厅。”这种上流社会的时髦产物他是没机会接触的,最多是路过好奇扫上一眼,仅此而已。 “你可以尝尝,”晁荃如头也没抬,似用余光与他交流,“第一次喝许是不习惯,多喝两口就会体会到它的美妙了。” 张八两垂眼看了看晁荃如话指的那个叫“咖啡”的东西,在心中打定主意就算对方吹成仙药,他也绝不喝下去。这种又贵又古怪的玩意,能打多少斤烧刀子?他刚刚只是舔了一口就舌头发麻,苦涩得要命。 晁荃如却喝得优雅自然,甚至是享受。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留过洋,连点单都用张八两听不懂的鸟语。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店里的客人都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语言,中国话反而是少数,张八两总觉得自己好似漂洋过海到了别的国家。 比起这中药汤子似的东西,还不如给他来块橱窗里的西洋点心,看起来倒更像回事儿。有甜的不吃偏爱苦,真是些怪人。 张八两瞥了依旧沉浸在思考中晁荃如,说:“那报告有何奇怪之处?” “没有。”晁荃如意外地说,“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更奇怪。”这话听起来有语病,却能让张八两明白它的道理。 “和加藤正一那份几乎没有差别,”晁荃如终于舍得抬眼看他,“你刚才说从现场的纸钱看,加藤清之介应当是死在加藤正一的前面?” “是这样,按祭奠的常理来说是这样。”张八两想了想,觉得还是应当严谨些,又补充说,“当然,若是凶手反其道而行之……” “并没有,”晁荃如打断他的话,“从尸检报告中的推断死亡时间上看也是加藤清之介略靠前些,但我不相信中华病院的那些人,以前也遇到过敷衍了事搞出闹剧的情况,况且时间推断本就有误差的存在。” “日本人看得这么紧,应该不会敢有人玩忽职守?”张八两问。 “呵,超乎你的想象,有些人的医学执照是不是真实有效都值得怀疑。”晁荃如似乎是与那样的人打过交道,很是看不上眼得讽刺道。 “两人的死亡时间推断非常接近,”他又继续说,“那便意味着凶手在那天夜里马不停蹄的杀人,而且手段同样干净利落,现场整洁几乎不留痕迹,可不像是个新手,说这人是专业的我也是信的。” 张八两提出其中的重点,追问:“你是怀疑凶手不是第一次伤人?” 晁荃如点点头。“或许该查查过往案宗。”他半嘟哝着说,心中想着这事儿若没有日本人插手那托付给刘省三是最好不过,但现下已被日本人接手,连刘省三也动弹不得,况且对方还是个恪守规则的性子,即便对日本人有诸多怨怼,恐怕也不会再出手帮他。 可如若只身一人,那只能秘密进行的巨大工作量必定会耗费不少时间精力。在跟日本人赛跑的现下,晁荃如突然觉得分身乏术。是不是该招募个助手了呢?他摩挲着下巴思索着。 他抬眼看见了刚刚放下笔的张八两。真是可惜,这人有个夜里不出门的规矩,不然夜探警署他倒不失为一个搭档的好人选。晁荃如忽然想到,对啊,现在正推行什么劳什子的夏令时,下午四时各政要机关的人便下班了,盛夏日落又晚,这中间的时间差岂不刚刚好? 张八两见晁荃如嘴角挂着一抹诡异坏笑地看着他,不禁心中一紧,问:“你干嘛?” 谁料对方竟胆大包天地问他:“抱艾兄可愿与我密探警署?” “什么?”他以为自己幻听了,可对方表情却正是谋划着什么坏点子的模样,慌得他连忙环顾四周,道,“小声着点儿,疯了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呢?” 晁荃如也不说服他,只是认真看了他片刻,吐出一句:“不敢?” “笑话,还有爷爷我不敢的事儿?”张八两先是顺嘴反驳,而后垂下视线,眼珠如钟摆一般左右晃动,好似自己跟自己生死较量了一番,才抬起头来,悄声问道,“你是要瞒着日本人查案宗?” 晁荃如努着嘴点了下头,视线很是玩味。 张八两随即比了个圆圈手势。“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下,晁荃如才露出大大的笑容,宣布张八两已经登上了贼船。“任你开价。” 两人又说了会儿案子,张八两仍旧局促地看看他,看看时钟,看看咖啡杯,视线漂移不定,似乎还没从晁荃如邀他一同闯祸的冲击中出来。 他们正聊着,西餐厅的侍应生走过来,朝晁荃如半鞠躬的姿势靠近点,说:“打扰了,晁先生,台有您的电话找。” 晁荃如随即从座椅上站起来,跟张八两打了个招呼便随着侍应生的引领,去接电话了。 电话每五分钟计价一次,一次费用便能买十斤大米。晁荃如却惯是用得多,打得稀松平常,谈笑风生。 张八两看他走回来时的步子都踏着笑意,果然还未入座,他就对张八两戏谑道:“耿叔打电话说找来的工匠死活不敢修你的房子。”末了爽朗地笑起来,就好像他亲眼所见那些工匠慌张失措的模样。 “你得空去把里头的‘家伙式’搬到小洋楼去罢,我让他们加钱修。”他笑意浓浓地说。 “搬进你家?”张八两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奇事。 “是啊,”晁荃如疑惑道,“你若还有别处可放,也可以?” “你不……避讳吗?” 晁荃如这才明白张八两的顾虑是何意,他旋即笑着摇头,念这个平日吊儿郎当的人也有谨小慎微的时候。 “昨日你进密室前可看见我书房中的那副骨架了?”见张八两迟疑地点点头,他才又说,“那是我从德国亲自背回来,一块一块组装的,你觉得我有什么可避讳?” “如此甚好,那,”张八两忽然站起身来,好似怕晁荃如下一秒变卦,迫不及待地决定,“那我这就回去一趟。” “你与那个叫铃语的小姐不是约在正午?这就快到了,我在这里也不合适。”他边说边收拾,动作麻利得很。 有这么着急?晁荃如诧异地看向他,等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要走了。“等等我帮你招辆马车……” “我自己可以,我们小洋楼见。”话音落地,张八两已经跑出门了,神神叨叨,鬼催着似的。 透过窗户看张八两逃也似的背影离远,晁荃如歪头看了眼西餐厅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在十一点五十五分。从刚才他们坐进西餐厅开始,张八两就非常在意时间,晁荃如早已发觉只是没有戳穿。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促使他十二点之前一定要离开? 说到底张抱艾这个人对他而言仍旧浑身是谜。晁荃如自诩看人极准,张八两是让他一眼就想结交的,可偏又做些令人不得不怀疑的举动,当晁荃如反过来怀疑他时,他又会伸出援手,在晁荃如需要帮助时拉上一把。他思绪机敏的同时又天然单纯,身怀大才又只甘愿做个众人厌弃的纸扎匠,浑身上下处处都是矛盾。 晁荃如摩挲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思索着。 第15章 餐桌对面(下) 伴着门口侍应生的一声“欢迎光临”,他等待的客人到了。那女人穿着时髦俏丽,却意外的端庄,倘若不知她的营生,自当认为她是好人家的小姐千金。 “铃语小姐。”晁荃如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点头算是礼貌。对方特意如此打扮,必是不想让人看轻,这样的礼待也是要得。 晁荃如的体贴赢得了美人的嫣然一笑。 侍应生服侍铃语入座后便呈上菜单,撤走了方才张八两留下的杯子。 “六少有客人?”铃语瞥了一眼那只几乎尚满的咖啡杯,上面没有女人的唇脂印倒是让她松了口气。 “与友人闲聊了两句。”晁荃如如实道,自然地拿起另一份菜单。 这样的西餐厅菜单会按男女一式两份,女士的那份只有菜品名称,而男士的那份则标明了详细价格。这等时髦的餐厅价格必然是普通人家承受不起的,但晁荃如是常客,他只扫了一眼今日推荐便合上页放到一边。 铃语也没纠结太久,就向侍应生点下了自己选择的菜品,用的是略带口音的德语。 “铃语小姐也懂外语?”晁荃如问完也顺口点了单。 铃语笑答:“毕竟在洋人老板手下做事,不过只懂皮毛而已,跟正经留洋生活的六少是没法比了。” 倒也合乎常理,铃语的客人中定是也包括各国洋人,倘若无法沟通,又怎么好抓住客人的心? 待侍应生躬身退下,晁荃如便直接切入正题。 “想必铃语小姐那里有不少我感兴趣的信息,不妨说来听听。” “六少真是心急。”铃语嘻嘻笑道,“莫不是说完便赶着我走了?” 晁荃如喝下一口咖啡,发现凉了,不合心意,便又召回侍应生,令其撤走。 “说笑了,无论如何也会吃完这顿饭。”他淡然道。 铃语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便知自己在他心中没有一点吸引力,但她并不打算放弃,到嘴的肥肉岂有弃之不食的道理?“可我并不想只吃一顿饭。” 晁荃如抬眼看女人毫不掩饰野心的脸,嘴角倒更挑高了几分。看来对方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想法,这样更好。 “若有我能办到的,请讲。” 其实晁荃如虽说性情古怪,但论家世样貌都是一等一的优秀,更不提还没有妻室,整个商埠恐怕也挑不出来几个可以媲美的了。若能跟了他,即便做小,也是享不尽的福。铃语说没有一丝觊觎贪念那是自欺欺人,但她聪明,在鱼龙混杂的花花世界里活了这些年也懂得许多道理,其中一个就是永远不要奢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即使她利用这次机会接近晁荃如,使出浑身解数令他对自己倾心了,晁家当家的那位前清遗老固执守旧,也绝不可能允许在自己眼皮底下放任晁荃如胡乱娶个三教九流的女人进门。这等令家门蒙羞的事情,或许在一些富贵人家中时常上演,风流纨绔多情戏子的戏码总不过时,但永远不会发生在门风清肃的晁家。 铃语深知这点,故而她想出了一个对自己极有利而对方又能接受的条件。 “做我的恩客。”女人笑得得体端庄,嘴里却说着放荡的话。 晁荃如一歪头,说不准投过来的目光是有一丝不悦还是一丝戏谑。他只抱胸看着她,没说一句话。 铃语便继续道:“昨日你走后我从鸾姐那里听了一些话,原来六少少年时也曾是多情的,那么做我的客人应是不难?” “也不求别的,常来舍浓丝与我跳跳舞,喝喝酒就够了,再往多里说,倘若能带着我出来见见人,那更妙,您意下如何呢,六少?” 呵,算盘打得当真精明。晁荃如到底听明白了,这女人是想借着他的名号给自己抬高身价,再跟他出席一些上流场合好物色个可以委身的下家。借了晁家名门的名,谋了专情少爷独宠一人的利,里外都是她双赢,赌桌上出老千都没她赢面大。 这时,精致的前菜被端上。 “先用餐。”晁荃如没答应也没拒绝道。 铃语表面上波澜不惊地吃着美食,嘴里却没尝出什么味道。毕竟是场交易,她是不是该拿更多的诚意出来?但她又不愿过早地暴露自己的底牌。思来想去,开始绕着圈子说话。 “加藤正一先生的舞技不错,对待舞伴也彬彬有礼,这样的好客人不可多得,当真是可惜了。” “是啊,正是大好的年纪,命不该绝。”晁荃如随口道。 “他虽然也有几个相熟的舞女,但听闻已经有挚爱之人了,不出一两年就会结婚。”铃语边说边试探地瞟着晁荃如。 “我见过那个可怜姑娘了,”晁荃如语气平淡,“她录证言时一直哭泣。” 铃语微微顿了一下,又掏出更多的鱼饵。“我虽然没跟清之介先生跳过舞,但兄弟俩好像并不介意共享舞伴。六少可还记得一个叫骊珠的人?” “那个前几日嫁人的姑娘?” “六少不也问过她的下落嘛,她也曾经是正一先生的舞伴,后来不知怎的,入了清之介先生的眼,硬是从哥哥手里把她要了过去,那以后就没见她跟正一先生出游过了。” “不少姑娘嫉妒她,说她霸占了兄弟二人,可没少挤兑她。” “也包括你?” 面对晁荃如的质疑,铃语并不恼怒,反而高兴自己说的话能让对方提起兴趣。“六少说笑了,两位加藤先生风流倜傥,可不止是舍浓丝一家的贵客,队伍长着呢,哪里轮得到我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上到正餐,铃语的底气明显比刚才足了些。 “骊珠也是个怪人,我们都以为她会跟着清之介先生呢,谁知眨眼就嫁了别人。她与清之介先生走得可亲近,据说还在住处留宿过,说两人只是跳跳舞的关系,谁也不信。”吃到一半,铃语的刀叉停下来,问,“莫不是她的丈夫就是真凶,出于嫉妒杀了正一先生与清之介先生?” 晁荃如抬眼,盯着她反问:“你是认真的?” 铃语嘻嘻一笑,自己否决了这个说法。“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是吗?” 听她说得如此稀松平常,晁荃如便知她还有更重要的讯息没有分享出来,重要到可以让她锁定一个嫌疑人,现下不说明白,看来是决意要吃定了他,正一步步拉线呢。 “你与那个叫骊珠的姑娘很熟?” 铃语摇头,似是听了什么笑话。“这个圈子,谁能与谁相熟呢?都是逢场作戏罢了,况且骊珠也不是个喜欢与人结交的性子。” “但听说她的客人不少?” “是啊,手段都用在男人身上了,对我们是爱答不理的。和我一起进来的姑娘们走的走死的死,剩我一个算是在舍浓丝待得时间最长,可我从她来的第一天还没见她与谁亲近过。啊,有回一个姐妹从她烟盒里借了支烟,还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呢,多大点儿事,像个刺头似的。” “她抽什么烟?”晁荃如突然问。 铃语奇怪晁荃如为何会在意这个,但还是乖乖解答说:“就是普通的白锡包。” 晁荃如动了动手指,像要给他们刚才的对话翻页似的,又问:“所以她嫁给了谁?你们有人知道吗?” “就在舍浓丝见过一次,之前从未见过,没人认识。这就是更奇怪的地方,她有那么多熟客,偏就突然嫁给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虽说对方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官儿,可比起家境殷实又俊俏潇洒的清之介先生可差远了,至少也嫁个日本人?” 晁荃如停下手中的刀叉,抓住了一丝重点,追问:“为何非要嫁日本人?” “因为她日本话说得好啊,不找个日本人嫁岂不可惜,”铃语答道,“姐妹们都知道,她和日本客人们交流都用日本话,说得可流利了呢,也算是有些才能,可就连鸾姐让她教姐妹们学上几句,她都拒绝了。呵,不是怕大家学会了日本话能抢了她的客人?”似乎是对那个女人素日里就有不少怨怼,此时埋怨起来更刹不住车了。晁荃如深深怀疑那个从烟盒里拿烟挨了责骂的姑娘就是她自己。 “你可知她现在住在何处?” 铃语摆摆手,说:“她拍拍屁股就走了,人缘不好也没人关心,大家只知道是嫁了那个小官儿当姨太太呢。” 晁荃如就此陷入了一阵沉默。铃语任由他沉思,自己闷着头吃了一阵子,看了看眼色,才擦擦嘴抬头问:“六少是在怀疑她?” 晁荃如不答反问:“你呢?你说自己可能知道谁是犯人,指的可是骊珠?” 这话引来铃语一声轻笑。“还没凭没据的,我怎么能随便往人身上泼脏水呢。”她说,“我说的可是另有他人。啊,甜点来了。” 侍应生将桌面整理干净,并端上最后的甜点。 晁荃如看着那甜腻腻的东西便失去了胃口,铃语倒是十分享用。他看着对面的女人一口接一口吃光了盘中所有的食物,又饮下咖啡,极享受得舒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多谢六少的款待了,明日舍浓丝重新开张迎客,六少不妨就来当我的第一个客人,我请六少喝酒作为答谢如何?”铃语笑得妩媚,晁荃如却只听见算盘珠子劈啪作响的声音。 他嘴角一挑,说道:“也好,今日未完之话题,我们明日再续。” 第16章 秘入警厅 “你怎么不直接从她嘴里套话?”张八两疑惑道。玩弄心理不是他最擅长的吗?即便对方有些许小聪明,以晁荃如的能力,撬开对方的嘴应不是难事。现下时间紧迫,他却偏要绕路走,这让张八两百思不得其解。 “我留她自有用途。” 晁荃如简单回答后示意他压低声音,用视线梭巡着依内部楼梯而设计高低错落的楼道窗户,找到一扇约有二层楼高的尚且开着。警察们大概是想不到有什么蠢人会偷爬进警察厅行不轨之事,故而疏于防范。 他脚踩旁边高度有余宽度不足的细长透气窗,长腿猛蹬之字形在墙上攀爬,结实长臂一挂,扒住窗框向上用力,便攀了上去,一气呵成。 这种德式建筑的窗户并没有宽可容脚站立的沿台,他只能一腿在里一腿朝外骑坐在窗框上,稳住身形。 虽说张八两跟他信誓旦旦称自己可以,但看那一双他稍微用力好像就能折断的手腕,仍然心存怀疑。他伸出手,想要尽可能给对方一个更近的支点,那人却嗤笑一声朝他摆摆手,用肢体示意他往边上靠靠,退开些。 于是晁荃如就目睹了张八两如何身轻如燕连攀带跳来到他身边的。行云流水的动作令他大吃一惊,想不到那看起来风吹一吹就能飘走孱弱如纸片的身形还能如此灵敏矫健。 两个大男人跨在同一扇窗户上略显拥挤和可笑,张八两就趁他还沉浸在惊诧中倾身向里跳下去,落在红漆楼梯的木板上竟毫无声响,轻盈得像只猫。张八两转身朝他勾勾手指催促他,毕竟这楼里头到底什么结构怎么走,他一无所知,也没机会知道。 楼梯是半木质悬空的,建成快二十年了,晁荃如怕皮鞋落地会搞出动静,纵身跃下前还特地脱了鞋提在手里。 翻过窗户,两人此时便站在连接一楼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晁荃如位置选得巧妙,正好能卡住门房值班警卫的视线,形成一个死角。 他好奇便执意要问:“你这身手哪来的?” 张八两回他也极小声。“嗐,从小隔三差五被混孩子围追堵截到长大,你也能学会爬墙打架。”他故意说得轻巧,并不为了彰显自己童年有什么坎坷,也没想得到这个富贵少爷的认同。 却不料这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悄声回了他一句:“我懂。” 张八两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心想你穿金戴银的懂个屁,但转念一想晁荃如也不是卖弄同情的人,于是抬眼看他,可没从对方脸上读到任何情感。 晁荃如朝他指指楼上,走在前面带路,没再提这茬。 这栋位于太子街29号的庄肃建筑远看像教堂,几经易手,最早是德国人设的警察厅,后来是日本宪兵队的驻地,日本人走后督办公署警察厅刚刚搬迁至此,还有些许混乱,但这不失为给他二人制造一个良机。 高耸了望塔楼上的钟表下午四时一响,便人去楼空,只剩寥寥几个值班守卫偶尔巡视一圈。这便是拜上头学洋人推行什么劳什子的夏令时所致。政厅各处上下班时间混乱,不光老百姓,恐怕吃公饭的都不知道其它部门几点上下班又到底几点才能去办事。 警察厅后面还有一所小型临时监狱,守卫巡逻的重点也多放在那里,因此他们二人一路还算顺利。 晁荃如带张八两三绕五绕摸进一间还没来得及挂牌子的房间前,从内袋里摸出弹簧刀,又从衣领上拆下胸针,捅进门锁中。张八两还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操作的过程,就听啪嗒一声,晁荃如同时扭动金属把手,门便开了。那撬锁摸门的娴熟手法让他瞠目结舌。 这一趟密探警察厅才刚刚开始,彼此就给了对方不小的惊喜。 “行啊你,不怕没饭吃。” 晁荃如收到张八两投来的戏谑视线,收了刀,将胸针好整以暇地别回去,耸肩说:“是我拳脚师父教的。” 张八两眼珠向上一滚,冷哼两声,显然对这解释并不买账。 两人一前一后摸进了这间陈列一排排金属文件柜的储藏室。晁荃如掩上门,交待张八两说:“柜子上的标签还是日本人的和历日期,没来得及更换,我们直接找今年元月以后即可,我单你双。” 张八两点点头,和历和汉历有啥不同他是不明白,索性直接开始找最新的标签柜子就得了。 两人挨着柜子翻找了一通,张八两识字不多,只能按关键字挑拣给晁荃如过目,合作默契,但目前还没得到什么有效的线索。晁荃如抬头舒了口气,想再理清一下思路,看看是否有什么遗漏之处,却发现张八两翻箱倒柜的模样格外认真卖力,半个文盲也不妨碍他查阅卷宗,就像会怕晁荃如责怪他帮不上忙似的。 “你可有什么想法?”晁荃如脱口而出。 “什么?”张八两头也不回,嘴里嘟哝着回道。 “这些旧案,”晁荃如继续道,“我们查用刀伤人的过往旧案是不是正确,会不会遗漏什么?” 这倒是奇了,晁荃如一贯自信满满,他会这么质疑自己当真少见。张八两这才回头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手里的动作也停了。 他看看对方似乎是真的对他有所期待,目光真挚,才说:“凶手肯定是惯用利刃的,那凶器的形状又那么小巧特别,很可能跟你的弹簧刀一样会随身携带。若真有伤人案卷记录在册,那凶器恐怕也会是同一把。所以不管是寻衅滋事还是意外伤人,我们只要找同样的凶器描述即可。” 晁荃如目光凿凿地看着他,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埋头去翻找。 张八两纳闷,不知对方用意到底几何。这简单的推理以晁荃如的聪明想必也能想到,而他又素来对自己抱持的能力十分自信,那么这看似多嘴的一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张八两心中隐隐惴惴不安起来,可偏又没能开口问到底。 两人看似各怀心事继续翻箱倒柜,没过一阵,还是晁荃如警觉,隐约听见似有说话声响起。 他赶紧朝张八两做了个噤声的指示,竖起耳朵细听。果然不是他多心,确实有人说话,而且还在移动着。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慢慢传来,就连张八两也能分辨得清了。 两人对视一眼,暗道不妙。 晁荃如耳朵灵些,听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昨天与他们结了梁子的和久井泰雄。 晁荃如一想便明白了,这是日本人没能留住张八两,也发现线索不通便与他们想到了一处,来翻找旧案了。看来这个和久井泰雄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莽撞愚笨,毕竟是做到了警部这个位置,侦查还是有一套手段的。这人比他预想中来得快得多。 可这个屋子几乎一眼就能看到底,根本没什么能让他们周转藏身的地方。况且听上楼的脚步声,来得可不只是两三个人这么简单,这么多人涌进屋子,即便他二人能利用柜体遮挡一阵,也注定藏不了多久。此时出去又会跟和久井泰雄撞个正着,让他抓住把柄还不知会怎么绞尽脑汁对付他们。此刻必须要走。 晁荃如只给张八两递了一个眼色,对方就明白了,极快地把抽出的案卷还原,将储藏柜关上,就似他们来之前的模样。 “到底在哪个房间?怎么连个挂牌都不知道标注?”和久井泰雄朝带路值班警卫埋怨的声音更清晰更近了。 两人知此时再不走便走不了了,于是盯着他们唯一的退路——窗户冲了出去。 几乎是前后一步的差距,日本人就开门涌了进来。 和久井泰雄盯着此刻大敞正往里呼呼吹风的窗户,皱了皱眉头。他快步走过去朝外探身查看,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外头是足以跌断腿的高度,也不易攀爬,又没有任何绳索套环痕迹,他这才放心,顺手把窗又关上了。 “你们的警备太松懈了!”他斥责着值班警卫,仿佛自己才是这栋楼的主人,“到处都是任意敞开的窗户。” 值班警卫也不敢得罪日本人,只能垂头听着,点头称是。 和久井泰雄跟手下一招手,阿川便和五六个警员一拥而上,大有要将此处搬空的架势。 值班警卫见这阵仗又惊又怕又急,跺着脚说:“长,长官,您这可不行啊,这些案宗不能离开警察厅,这是规定……” “什么规定?”和久井泰雄横眉一瞪,喝道,“这些原本就是由我们负责保管的,只是最近才换了地方,那我们重新搬回去查阅有什么不对?又不是不还给你们。” 见值班警卫还想说什么,他把声音提得更高了:“若你头上的人问起来,尽管让他来总领事馆警署找我。” 值班警卫心想完了,他这饭碗恐怕是保不住了,可如果继续问下去,保不住的估计不只是饭碗,还有他的脑袋。这个吃人模样的无赖他是惹不起了。于是垂手往后缩了缩,头低得更低了,再也不说一句话。 晁荃如和张八两其实根本没走,这么高的楼跳下去即使不受伤也会被警觉的日本人从窗户看见逃跑的身影。他们两人只是一步跨进了隔壁房间的窗口,此时正躲窗户根下,将旁边传来的说话声听得真真切切。也幸好德国人这窗户建得特别,为了房间采光,一整面窗足有六扇可活动的窗扇组成,总能找到一扇是开着的,他们才得以脱身。 “真是嚣张。”张八两不由得咬牙道,不知是经过昨晚那一通历险还是别的原因,他此时语气厌恶至极。 晁荃如示意他再小声些。毕竟他不确定此时走廊上是否还有人守着,尚且小心为妙。 他低声说:“以后见到就绕着走,不要跟这些家伙扯上关系。” 张八两意外地瞅了他一眼,问:“你还怕日本人?” “笑话。”晁荃如眉头一皱,说,“是怕麻烦,这里头牵扯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能躲就躲着。” 张八两听这话就像是在逃避,说到底还是晁荃如怕事,让他胸中有些不爽利,可转念一想昨晚晁荃如的仗义相助,若没有他从中周旋自己此时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受罪呢,终究是有恩于他,于是他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日本人的动作也快,来去都像昨天早上的狂风过境,卷了一堆案宗后扬长而去。 他们终于放松了些,但此处也不宜久留。不用看也知道隔壁档案存储室里,和久井泰雄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现下只能先离开再说。 线索不明,案宗又被劫走,两人不免有些沮丧,各怀心事,回程一路都没说话。 回到小洋楼,晁荃如就一头扎进了书房,连晚饭都没出来吃。张八两倒是客气地吃了几口,可也咽得不香,跟跟耿叔齐婶道谢后也躲进自己的客房不出来了。 张八两在房间里整理了自己搬来的家伙式。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除了一个被油布妥善遮盖的纸人外,其余都在狂风暴雨中成了废品垃圾,唯剩些原材完好。那些破破烂烂和这个奢华的房间格格不入,他倒没觉得怎样,在他眼里,那些都是他的宝贝。 整理后他又开始摆弄他的纸扎作品,自从见识过晁荃如的宝藏书房,他一直憋着股劲儿。那一堆堆神奇的玩意儿当真是让他开了眼,可惜昨晚情况紧急,只是匆匆一瞥,倘若能让他找机会再仔细端详一番,那定是无与伦比的绝妙。 张八两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中,偶尔听到隔壁晁荃如的书房响了几次电话铃,似乎是在与什么人频繁通话,除此以外他就再没分散过注意力,再晃神,窗外竟已是天光乍亮,一夜时间就这般白驹过隙飞逝了。 他这才动动僵直酸痛的腰背,听见隔壁房门被打开,看来晁荃如也是彻夜未眠。 晁荃如的脚步明显往张八两所在客房这边挪动了几步,好似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两步停顿片刻又转了回来,最终停在他门前。可张八两没等到敲门声响起,门外半天没动静,晁荃如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还在纳闷,对方立在他门前做什么时,一张纸条此刻从门下缝隙中被推了进来,很轻很轻。 张八两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没去应门,反而是屏住呼吸静待门外动静。直到听见晁荃如重新抬步,快速下楼后,他才站起身来,酸麻的双腿让他踉跄了两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拾起了地上的纸条。 他打开一看,上面是晁荃如潦草锋利的字体,写着三个逻辑排列不通的词“刘省三 食时 徐宝鸿”。 第17章 失踪证物(上) 徐宝鸿真是对他面前这位祖宗敢怒不敢言。 昨天夜里他又被梦魇缠着,左右睡不踏实,心里想着前日大师说的金铃铛放心了些,好容易起了点困意,又被一阵炸耳的电话铃声吵醒。他心想自己花巨资装个电话是为了招客揽租,可不是给自己夜半三更闹出心脏病的,这要不是个大客户上门,他绝饶不了对方。 果然一会儿佣人就敲了他的房门请他去听电话。 他憋了一肚子火气,可买卖还是要做的,脸上只能挂笑。也幸好他忍住了,电话那头虽不是什么金主,但也是个他得罪不起的主儿。 晁家六少约他今日一见。 太阳刚起这祖宗就来砸门。 徐宝鸿没辙,也只能穿戴齐整陪着笑脸,把对方引进客厅伺候着。 徐宝鸿的宅子也在平度街上,与他出租的公寓前后不差一百米,妻儿都在老家旧宅,这儿只住了他和三个佣人。只怪他太爱打小算盘,三个佣人轮班倒,服侍他的饮食起居还要兼顾整个公寓的打扫,他就舍不得多掏一份工钱添加人手,佣人也常常因此而请辞更换。 晁荃如并不坐,在客厅里到处走动打量这间和公寓房间差不多结构但小了许多的房子,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看陈设。徐宝鸿这个主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跟在屁股后头一起溜达。 他知道晁家老爷子喜欢投资地产,晁荃如搬出去时也被转了一些铺面地皮到名下,故而以为对方是对这房子也感兴趣,便说:“这小楼也是会租卖的,本就是我和公寓一起从洋人手里置办来的,想着住在附近管理公寓也方便不是?六少若是有意,您就是当天要,我也能给您腾出空来。” 晁荃如一笑。“徐老板言重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况且我今日也不是为此事而来。”说罢他许是走累了,最终长腿一叠坐进沙发里,并招手让候在一旁的徐宝鸿坐下。 “徐老板不必拘着,今日我们只是聊聊。” 徐宝鸿倒希望晁荃如只是为了房子而来。在人人罩着面具的买卖场里徐宝鸿还是有些资历的,他可太熟悉晁荃如此时的笑容了,看似春风和煦,实则剑戟森森。对方说的“聊聊”,可绝不只是“聊聊”这么简单。和这种笑脸的人打交道,必要提十二分精神,细丝末节之处也要当心,一旦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就晁荃如那点儿古怪爱好,徐宝鸿知他是为了前天公寓里那桩人命案子来的,心底一万个不情愿,可也不敢表露出来。 他坐得板直,搓搓手,面上是牵强的笑意。“您说,您说。” “我今日登门是为了来替徐老板归还一样东西。”晁荃如说着逻辑有些奇怪的话。 “替我归还?”徐宝鸿手点自己的鼻子,反问。 晁荃如点了点头,优雅从容,但那笑始终让徐宝鸿觉得瘆人。 他眼珠溜溜转,心里盘算着话该怎么说才好,却听晁荃如道:“徐老板若是贵人忘事,我可以提点一二。” 徐宝鸿赶紧一拱手,顺着说:“还望六少赐教。” “前天,现场。” 晁荃如一个词一个词得往外蹦,蹦得徐宝鸿太阳穴直突突。 他不自觉得咽了口唾沫,嘴角往上提了提,又问:“六少这是……在打谜题?” 晁荃如心里嗤笑,一看便知这贪财鬼明显是知道他在说什么却非要装糊涂,演技如此拙劣。 “徐老板既然仍然没想起,那我便直接问了,”他盯着徐宝鸿说,“徐老板前天可从现场拿走过什么东西?” 徐宝鸿讪笑道:“六少说笑了,那刘省三带人把现场围得多严实您是知道的,况且我进去的时候您也在不是吗?我怎么可能在您眼皮底下拿东西呢?” 晁荃如见他仍要狡辩,也不急,缓缓道来:“不是录证词那会儿,是警察到现场之前。徐老板您是第一发现人,您说,现场少没少东西呢?” “这,这,我也就是开了个窗……” 晁荃如举起一只手止住对方的话头,又说:“我昨夜给您致电前还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死者加藤清之介生前经常光顾的场所,他们不约而同地跟我证实了同一件事——加藤清之介是烟不离身的。可奇怪的是,前天现场的证物中并没有发现任何烟盒烟包的痕迹,不管是口袋还是垃圾桶中,这倒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还请徐老板帮忙解惑。” “这,虽然那个加藤是我的租客没错,但我们也只是点头之交,他有没有抽烟的习惯,我真的不甚了解啊。他,他或许是抽完了扔在外头了?” 徐宝鸿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肯透露半点信息。 晁荃如并不戳穿他,反而是另起话题说:“徐老板,若这个不够奇怪,那我便再讲一个更离奇的——我前天仔细观察过尸体的外貌,包括他的手指。加藤清之介的指甲整洁,没有丝毫被烟草熏黄的痕迹,更没有烟味留下。包括生前见过他的人也从没有谁提起他有吸烟的习惯,可这样的人又为何会烟不离身呢?” 徐宝鸿点出:“或许,或许是他才刚刚学会抽烟?毕竟是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又和舞女有往来,泡在那样乌烟瘴气的场合,学会吸烟也不奇怪嘛。” 晁荃如笑说:“徐老板分析得很有道理,确有这种可能。” 听这话,徐宝鸿吐了口气,心里总算是松快了些。可对方并没留给他喘第二口气的机会,又说:“这么说来,加藤清之介是会抽烟的。” “是了是了,”徐宝鸿赶紧顺着台阶往下跑,“抽完了把烟盒一扔,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不料晁荃如下一句话便钉住了他脊梁骨,令他一动也不能动。“那火儿呢?一起扔了吗?” “加藤清之介房中简单干净,似乎是并不打算长住,连根应付停电的蜡烛都没备下,更没有点蜡烛的火柴。连点火的火柴都没有,他又是怎么吸烟的呢?” “舞厅这种场所为了服务客人,经常会给吸烟的客人提供的火柴,上面印着自家的招牌,让客人随时带走也算是一种宣传拉拢。加藤清之介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各大舞厅的常客,房间里口袋中却没有半根这样的火柴,这不奇怪吗?” “吸烟的人总会把没用光的半盒火柴放得到处都是,这才方便他们随手掏出来点烟。加藤清之介的房中未免也太过干净了。莫要说他有吸光一包烟就把所有火柴一同丢掉的习惯这种牵强的话了罢?” “这只能说明加藤清之介根本就没有吸烟的习性。” 晁荃如一句接一句,就像是扼住徐宝鸿脖颈的力道,一寸寸收紧,令他无法呼吸。 见徐宝鸿面色憋得泛红,晁荃如并不打算放过他,继续压迫道:“一个不吸烟的人为何总留一包烟在身上,其中缘由,徐老板可曾想过?” 徐宝鸿身体微微发颤,嘴里嘟哝着:“这,这,他为何这么做,我也不知道……” 晁荃如靠在沙发背上,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观察面前这个言不由衷的富态男人。该说他是胆大还是胆小呢?话说到这份儿上却偏要嘴硬,可又抖成个筛子脸上根本藏不住秘密,汗比话落得都多。 晁荃如觉得他应是惜命的,并非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于是语气也缓和了些,少了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碰巧得知,有个加藤清之介往来密切的舞女也抽同一款香烟。” 徐宝鸿眼睛一亮。“那肯定是为了讨好那女人备在身上的?” “哦?”晁荃如双眼一眯,意味深长道,“倘若死者当真如此深情体贴,又为何经常带不同女人出入各种场合呢?” “这……这……”徐宝鸿憋了半天,说不出下个字。 “我推测,加藤清之介身上的烟,是那个舞女给他的。”晁荃如不慌不忙道,“但这其中奥秘,恐怕还要请徐老板告知。” “这我哪儿知道?”徐宝鸿瞪圆了眼,仿佛是听见晁荃如说什么架词诬控的话。 “既然内容不知,那下落总该知道?” “我……” “加藤清之介死后到警察来之前,据徐老板您自己的证词说是只有您一人在场,那烟包岂会自己长翅膀飞了?还是说徐老板您做了伪证,当时还有旁的人在?” “没有没有,”徐宝鸿连连摆手,“我怎么敢做伪证呢?确实是只有我……只有我在场。” “那烟呢?” “烟?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别问我了,”徐宝鸿甚至神情可怜起来,“兴许是那个加藤清之介他自己处理了,我没见啊,真的没见……” “徐老板,”晁荃如打断他的话,突然戳破道,“您自始至终都一口咬定是加藤清之介自己扔了,可恕我直言,普通人第一反应不该是怀疑烟被凶手拿走了吗?” 第17章 失踪证物(下) “呃。”徐宝鸿猛地扼住话头,发出一个怪异的声音。 他这才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没逃出半寸晁荃如的弯弯绕绕,自以为矢口否认一问三不知便能躲过一劫,谁料对方从一开始就挖了更大的坑等他甘愿往里跳,里里外外都是陷阱。 此时窗外有徐徐凉风吹进来,拂在他身上竟是刮皮的寒冷。他惊觉自己竟已汗湿一片。 一阵电铃猛然响起,惊得他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 佣人去应门,回来时领了徐宝鸿此时非常不愿见到的人进来。 “老爷,是……” “哦,刘巡长,”还不等通报,晁荃如倒是反客为主热情洋溢地跟对方打起了招呼,顺便也朝跟在后面的张八两招了招手,“来得正好,徐老板正要补充证言,跟我们说个不得了的线索。”他对来人没有丝毫意外,不用想也知道,这也是他提前计算好的。 刘省三不明就里地看着眼前面色迥异的两个人,尤其是耷拉着煞白脸的徐宝鸿,思量过后便明白,许是被晁荃如给套出什么。 晁荃如钻人心窝子的本事他是曾见识过的,很有一套手段,下作却极其有效,一旦被他咬住你再挣扎也无济于事。连他也不得不叹服,没有对方套不出来的话。 他抬起帽子擦了擦额头上闷出的薄汗,大步迈进来,往沙发上也一坐,一语不发地盯着兵败如山的徐宝鸿,释放着怒目金刚的威压。 张八两也跟着找了个角落挤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与眼前这一边倒的局势。 “好了,徐老板,人我给您找来了。您放心,刘巡长可是这全天下最讲道理的人了,只要您说得真,他定不会刻意为难。” 徐宝鸿抬眼瞟了一下对面那双吊梢怒目,圆润的身形又连缩了两圈,嘴里头支支吾吾。 晁荃如叹气,故意说:“徐老板,您若是在刘巡长面前也不愿开口,那我只能将您送到日本人……” “不不不不不!”徐宝鸿突然舌头利索起来,“别别,我说我说!日本人可不行!我不见日本人!” 说完这一串,他双肩垮下,整个人垂头丧气如败落一地羽毛的斗鸡。 “我,前天早上,我我确实是来公寓看看有没有被风刮坏的地方,可在门口看见个探头探脑的人,他不是住户这我能肯定,故而我以为是个想趁混乱进去行窃的小贼,每次台风过去不常有这种事儿发生吗?于是我就多嘴呵斥了两声。” 徐宝鸿这才想起掏出手帕擦脸上已若瀑布的汗水,顺势用那手帕轻抽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以示惩罚。“我就不该多那一嘴,不出声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那人是谁?长什么样?”刘省三开口问。终于有个贴着嫌疑犯标签的人物出现,他眼瞪得更圆了。 徐宝鸿摇头回说:“不认识,头上顶了个破帽子我也没特别留意他的模样,长得没啥特征,中等身量偏瘦一点儿,就穿着随处可见的大褂,倒是挺干净。” “衣着干净你却怀疑对方是贼?”晁荃如质疑道。 徐宝鸿双眉低垂,一副可怜样。“这不能怪我啊,他在那儿探头探脑的,明显是在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他,我不把他当贼才怪。” “然后呢?”刘省三催促他说。 “然后,我呵斥他他没跑,反倒是跟我搭起话来,他说……” “说什么?”徐宝鸿黏黏糊糊的样子让刘省三看着着急,他只能上赶着问。 可回答他的却是晁荃如。 “说他受加藤正一的指派来看看他弟弟是否安好,但忘了是住哪间。” 徐宝鸿惊得瞪大双眼,比划说:“几乎一字不差一字不差,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看晁荃如的眼神变得不同,又瞥了眼角落里的张八两,颤颤巍巍地问:“是,是大师告诉您的?” 晁荃如见他还沉浸在前日骗局中,不免失笑,看来张八两能通灵开天眼的神通已经在徐宝鸿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了。也对,从对方的角度看,晁荃如的到访是如此突然,又对他所做之事了如指掌,倘若用天眼神通解释,那倒是通顺了。 这也正是他把张八两叫来的原因之一,有这个“大师”坐镇,当真是事半功倍。 “我,我见过几次加藤正一,那个人说话又带着日本人说中国话那种不流利的口音,我就信了他,毕竟当哥哥的台风过后派人关心一下弟弟是否安全也在情理之中啊。” 想来是因为衙门山的案子并未登报公开死者信息,所以徐宝鸿根本不知道那时的加藤正一早已遇害,轻易上了对方的当。 “我就带他上去了,可谁承想加藤清之介那间屋子的门用力一敲就开了,压根没锁,里面……唉,真是倒霉到家。”徐宝鸿想到自己公寓里的遭遇仍是不平叹息,“我说得赶紧报警,那人一下就变了脸,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枪来指着我,可把我吓坏了,腿肚子都发软。他让我进去在尸体上找一盒白锡包,就是咱常见的那种。那枪口黑洞洞地指着我,谁知会不会突然走火,我哪敢说个不字,就进去摸了烟给他。” “那里头有别的东西吗?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刘省三急切地追问。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被枪指着呢!那烫手玩意儿我恨不得直接扔给他,哪儿敢细看啊……”徐宝鸿朝刘省三怨怼道,可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倒是无意中扫了那么一眼。” “怎样?” “具体……说不上来,里头确实都是香烟,但好像有那么几根烟屁股不太齐整……”徐宝鸿陷入回忆,搔搔脑门,像是要从里头抠出点子记忆来。 “什么叫不太齐整?到底长什么样?” 刘省三的一再追问让徐宝鸿烦躁不已,他本就不知该怎么形容,现在更急得说不上来了。幸好此时晁荃如开口解了围。 “是不是像自己手卷旱烟的那种?” 徐宝鸿醍醐灌顶道:“对对对!就是那种,边是齐的,但纸是皱的。” 徐宝鸿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明白了——那包香烟有几根被人拆开又重新卷起来过,想必是换了里头的烟丝或是卷了什么别的东西进去。 “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把烟塞给那个人,他要挟我说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住在哪儿,让我别乱说话,走之前他还笑着说要给我谢礼,别提多瘆人了。接着我开窗看那人走远后这才报了警,当然也没敢说烟的事儿,后面的……您各位也都知道了。” “我也不想故意隐瞒,可小命要紧啊,我前天回来发现床上放着十块银元,吓得命都快没了!啊,你们等着昂……”徐宝鸿似是怕众人不信他所说,于是踉跄着站起来小跑进里屋,片刻便出来了,手里多了个巴掌大的深色布包。他把裹紧的破布在众人面前打开,里头确实是明晃晃的袁大头。 “看看,看看,这哪里是送钱,这是要命啊!”徐宝鸿把钱往桌几上一撂,平日他最爱的银元竟变得如此烫手,“我问了下人说是从没见人进来,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你说这搁谁身上,不得死守秘密?” 说罢他眼角一耷,露出哭相。“现在这秘密被捅破了,这地儿我也待不下去了,还是保命要紧,要不我收拾收拾回乡下老宅算了。” 刘省三瞅了晁荃如一眼,想看他接下去还要问什么,可对方却紧紧盯着那堆钱看,仿佛那堆袁大头是什么新鲜的物什。再看却发现对方其实是在研究那块包着银元的深色布料,甚至还上手摸了摸。 “发现什么了?”他问。 晁荃如抬眼看他,微微一笑说:“这布包皮倒是证明了我心里的推断,我大概知道那个要挟徐老板的神秘人是谁了。” 这话一出即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徐宝鸿目光凿凿地望着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救世名言,心中大抵是在想若是那人被抓起来,他是不是就安全了之类。 “不急。”晁荃如安抚众人,而后从怀里掏出个和他的手札差不多大小但略薄的硬皮本子。张八两认得,那是他的绘图本,里面都是这案子牵连之人的肖像,由他亲手所绘。 晁荃如翻开其中一页,正反各画了一个人,推到徐宝鸿面前,问他:“徐老板请看,这里面可有那个人的模样?” 徐宝鸿接过画本子,左右看过。里头的人画得倒是有几分眼熟,但无奈那人当时帽檐压低,又没什么特征,他实是不敢确定。 他摇摇头,实话实说道:“呃,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毕竟我也没敢仔细观察那个人的脸啊。” 晁荃如倒是不急不恼,他用自己的手札分别遮住两幅肖像的上半张脸,只露了鼻尖嘴巴给徐宝鸿看,又问:“这样呢?” 徐宝鸿大惊,手指颤颤巍巍点着其中一张说:“是了!是了!是这个人!” 刘省三赶紧问:“此人是谁?” 晁荃如瞟了眼张八两,回道:“福隆祥记绸缎庄的店员王步升。” 第18章 不疑嫌疑 之后徐宝鸿拉着不情不愿的张八两给自己的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通风水,嘴里念念叨叨要在这里也多挂一只金铃铛。晁荃如临走前跟他提议把昨日当值的佣人解雇,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三人离开徐宝鸿所住的小楼,刘省三便让晁荃如与张八两跟他回一趟派出所。 晁荃如知道这人此时定是一肚子问题,倘若他不解释明白,今日是别想从他眼前溜走了。于是好说歹说拖上张八两跟着刘省三一道走了。 回到派出所,刘省三先是想派两个巡警盯紧福隆祥记里那个叫王步升的人,但被晁荃如否决了。他说服刘省三那人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轻易逃窜,且不要反而打草惊蛇。刘省三难得信了他,答应得干脆。后带两人进了一间问讯室。 他打开这间小黑屋的灯,自己坐下后把身边凳子匀给了张八两,让晁荃如坐在嫌疑犯才坐的那个可以拷枷锁的木椅子上。 晁荃如觉得他多半是故意的,毕竟从认识以来刘省三已不止一次地表明要审讯他,今天算是个机会。他苦笑着入座,等待刘省三的问题轰炸。 结果先开口的反而是张八两。 “所以你是觉得加藤兄弟二人的死与那包烟有关?”他这问法有趣,听起来像是不敢相信。 照明的灯有些晃眼,晁荃如摇摇头,说:“有没有关系不知道,加藤清之介牵扯日本人的间谍行为是确定了。那个叫骊珠的舞女,加藤清之介再加上王步升,三人是一条线——骊珠负责在商贾政要之间套取情报,而后将信息卷入烟卷中传递给加藤清之介,再由他转给王步升,亦或者是反过来。” “总之,加藤清之介是个完美的中间人人选,烟卷是他们互通消息的手段,消失的那盒白锡包恐怕也藏了不少重要情报在里头。可我个人总觉得凶杀案与间谍案是两件不同的事。” 王步升若是凶手,那他在公寓的所作所为属实是前后矛盾,有诸多解释不通之处。 “你是怎么发现的?”刘省三终于开口问道,急于求解的他快要憋死了。 晁荃如从思考中晃神回道:“啊,说来也巧,我昨日单独见过一个叫铃语的舞女。我顺着与加藤清之介最后一次出现在福隆祥记的那个女人的线索查到舍浓丝,得知那个女人突然嫁人后,从铃语口中听到一句关于她的抱怨。” 他将昨日在恩斯特凯宁西餐厅与铃语的对话大致不差地讲与刘省三听。张八两是听过一次的,但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故而也听得津津有味。 “铃语描述中的那个叫骊珠的女人是很不愿意跟其他舞女打交道的,这点从旁人的证词也能看出,可偏偏会因为一支烟与人争执不休。且白锡包劲大昂贵,又有诸多面向女士售卖的香烟比它好抽便宜,故而少有女人会选择它。虽说不排除有这种喜好特殊性子乖僻的人,但我还是多了个心眼,分别给福隆祥记的龚掌柜和舍浓丝的许老板打电话求证了一番,果然都说曾见过加藤清之介身上也带着白锡包。这其中的玄妙就值得推敲了。” “我分明是检查过尸体的,加藤清之介不是个有吸烟习性的人,这若是巧合便说不过去了。量体裁衣时会将外套脱下,与舞女共舞同行都是贴身接触,两者皆是神不知鬼不觉交换信息的好方法。但案发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烟草火柴的痕迹,那包白锡包去哪儿了?” 刘省三想了想说:“我到现场时除了徐宝鸿的足迹和检验出的那半枚凶手脚印便再没有其它人来过的迹象,所以你去找了徐宝鸿?” “为什么你确定不是凶手将它拿走的呢?毕竟凶手带走了手帕。”张八两突然插嘴问道。 晁荃如将视线移到他脸上,眉毛一抬,给了个“你是认真问这个问题的吗”这般不可思议的表情。对方朝他挠挠头装糊涂,看来是真的要他亲口说明了。 晁荃如轻咳一声,道:“因为多此一举。从行凶手法来看凶手明显是为了仇恨报复宣泄私欲,并且有周全的预谋计划。他若知道那烟包的存在必定会提前准备一盒差不多的白锡包去替换,或直接抽走其中动了手脚的那几根,放一盒火柴伪造现场才稳妥,整个烟盒都拿走只会更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毕竟加藤清之介在人前从未隐藏过烟盒的存在,稍微有心的人去打听一圈便能知道。” “退一步说,若凶手的目的之一确实是想让加藤清之介的秘密身份大白于天下,才故意拿走烟盒的话,那他应该会把那盒白锡包以一种更显眼更戏剧化的方式呈现在众人面前,像他处理尸体布置现场那般的高调,而不是默默拿走。” “因此我才断定香烟不是凶手拿走的,而且很大概率凶手根本就不知道白锡包里的秘密。他要杀的就是加藤清之介这个人,而不是身为日本间谍的加藤清之介。” 晁荃如想了想,决定把话说得更周密些。“但凶手的杀人动机到底跟加藤清之介这层秘密身份有没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 “如此一来有机会拿走烟包的人选就只有徐宝鸿。这人爱财如命,但命始终比钱重要,毕竟留得命才有得花。起初我曾怀疑他也参与了间谍活动,甚至是加藤清之介的上下线,但经过今天面对面的问询,我发现他并不机警也没有胆量,怕死的表现不是装的。” “你如何确定威胁他的人就是王步升?仅凭加藤兄弟在福隆祥记做衣服是否有些牵强?”张八两曾见过王步升一两次,确实印象并不深刻,不是个容易让人记住的样貌,性子也沉稳且寡言,但他还是不能将日本间谍与那个平平无奇的老实人扯上联系。 这倒是问在点子上了,对此晁荃如并不强辩,而是摇头如实道:“起初只是通过徐宝鸿的描述有所怀疑,整洁的大褂是他平日行当着装要求,常年累月保持齐整干净估计已变成一种习惯,日本口音不难模仿,他本身就懂日语,又时常接待日本客人,学学那种不中不洋的口音肯定易如反掌。但锁定是他还多亏了徐宝鸿拿出的那个小布包。” “你是在布上发现了什么?”刘省三当时就注意到了他特意研究过那块布。 晁荃如笑笑,说:“布倒是寻常可见的布,裁缝店里贱卖的边角料子,一抓一把,只是我在那上面发现了划粉的痕迹。” “划粉?那不是边角料上都有的东西?”刘省三眉头一皱。 “别急,且听我说,”晁荃如缓缓道,“划粉常见,但大都是白色,彩色的划粉要贵出几个子儿,故而非素白布匹,裁缝们是舍不得用的。可福隆祥记的龚掌柜是出了名的喜欢讨吉利,爱讲究,细枝末节之处也不放过。我进去一趟福隆祥记里外没见一枚白色划粉,老师傅们的划粉盒子里装的全是彩色。那块布包皮明明是深色的,上面留下的划粉痕迹却是红的。又巧了加藤清之介前几日去过福隆祥记,我怎能不怀疑呢?” 刘省三听闻深深吸了口气。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与眼前这纨绔公子哥联手破案了,但他还是要为对方惊人的观察力在心中赞叹一番,确实非同凡响。他是有些本事的。 “结合当日我在福隆祥记取证时王步升微妙的表现,锁定他不是什么难事。” 福隆祥记里发生的事刘省三只是听晁荃如在电话里大致说过的,具体细节不甚了解。 于是他问:“他究竟做什么了?” “在福隆祥记,对客人而言伺候人的学徒会轮值,但负责接待的店员师傅却是固定的,那有贴身接触加藤清之介嫌疑的就只有固定服务加藤兄弟俩的唐秋贵与王步升。” “其中唐秋贵对问询回答十分积极,王步升却表现得很被动。起初我以为是他的性子索然,不善言辞。后来当问到那个与加藤清之介同行女子的模样时,王步升描述为‘身量苗条,不高,没什么特点’。” “可不论是学徒在街上一眼便将其记住,还是舍浓丝舞女们描述时言语中流露的酸意嫉妒,都足以表明那女人相貌应十分出众,至少是能轻易抓住男人心的程度。这么看来,王步升的描述就多少有些含糊其辞了,更像是不愿提起,或不想让人过分注意那个女人一般,让我不得不起疑。” 听到这里,刘省三似乎明白了先前晁荃如为何对他保证说王步升不会轻易逃走。福隆祥记的客人不论是国人还是洋人,均来往密切,不论是探查还是传递消息,店员师傅的身份既不引人注意又便利灵活。他经营多年,藏匿颇深,若非十万火急定不会轻易放弃。 在王步升看来,他对徐宝鸿的要挟软硬相加十分到位,根本不怕此人主动对警察坦白,更不可能认出素昧谋面的他来。且加藤清之介说到底也只是个刚要定居商埠的毛头小子,想必也只负责传递消息,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他的死应不至于到逼迫王步升放弃自己一手经营选择隐遁的地步。 在事情没有安排妥当之前确实不宜打草惊蛇。 可经晁荃如如此一番分析,岂不是恰好又洗清了王步升的杀人嫌疑?那不就意味着案件又一次进入了死胡同? “加藤正一呢?他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他会不会也是个间谍?”刘省三想到便问。 晁荃如摇摇头。“很难说,他们兄弟二人的确同时都与王步升和那个叫骊珠的女人有联系,但无论是龚掌柜还是许老板都否认在加藤正一身上见过任何香烟的痕迹,他似乎也没有吸烟的习性。况且骊珠与加藤清之介搭上之后便不再与加藤正一出游了。” “但要说他对弟弟的秘密身份一概不知,我觉得倒未必,他们兄弟情深,加藤清之介又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很难想象他能做到逃开哥哥的眼睛完成这一切。” “啐,看来这条路也走到尽头了。”刘省三双手抱胸,眉头一皱紧,模样就狰狞三分。 晁荃如开口安慰他。“也不是没有追查下去的意义,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只不过这件事还是得交给刘巡长您来做,我的身份太尴尬,难免会引起日本人多余的猜忌。” 这得罪人又不见好的苦差事搁旁人身上绝不会同意蹚浑水,可刘省三不是俗人,在他眼里只有真相和原则,没有不敢做的事不敢惹得人。更不提日本人多次从他手中截胡,能抓住的人也眼睁睁让他们放了,刘省三已心怀不满太久,正好借此事出一番恶气。 他一拍桌子一点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你呢?现在线索都捏在那帮东洋狗腿子手上,你有什么办法?” 晁荃如看起来胸有成竹,没有一丝慌乱。他笑说:“既然在日本人手上,那就跟着日本人。” “什么意思?”他说话一兜圈子,刘省三就烦躁。 张八两也纳闷,头里这人还嘱托他说不要和那些人有牵扯,能避则避,怎么自己转过头来就上赶着去招惹那些麻烦? 可晁荃如偏要卖关子。 “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一个绝佳人选。” 第19章 拨云见雾(上) 晁赐阅躺在沙发里拿着一本随手从书架上取下的外国探案小说,他已经半天没翻页了,密密麻麻的洋文看得他直犯困。这里头的故事虽然惊险刺激但远没有他小叔叔亲口讲的有趣。 他从傍晚开始等,用过晚膳太阳落山,晁荃如都没回来。 吃饭时他拖着张八两东拉西扯了一会子,可对方吃完了就像逃似的躲回屋里闭门不见了。只留他一个人枯坐,无聊得很。 早知道今天的事如此没趣,他就不会听信小叔叔的话,替他跑腿出力了。 昨天半夜晁荃如给他打了个电话,实是少有,连母亲都被惊动了,还险些吵醒了太公太婆。都以为晁家外宅出什么事儿了呢。 难得是小叔叔有任务派给他,既能明目张胆地逃避私塾,又能做些刺激出格的事,他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了。满心想着如何如何使出浑身解数跟日本人斗智斗勇,结果整个过程枯燥乏味不说,日本人对他的跟踪根本一丝一毫都没发觉,害得他最后都失去了隐藏伪装的动力。 好容易捱过了这一天的任务,回到小洋楼又左右等不到人,连张八两都不愿陪他一块儿开心一块儿耍,一屋子的稀奇宝贝他也不能随便碰。总而言之就是一整个无聊透顶。 他晁家小公子,族谱上第十四代独苗,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太公与无聊能降他一头。 月上三竿,客厅里的钟敲了十下,大门才传来了些动静。 晁赐阅腾地一下跳起来,比耿风顺速度更快,风似的吹过,一把拉开了大门。 “小叔叔你还真是不到宵禁不回巢啊。”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笑说:“你今天受累了。” 晁赐阅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发现晁荃如是好好拾掇过自己的。虽说平日里他也喜欢讲究些穿的戴的,但今天看起来格外花枝招展,连头发都用发油一丝不苟地梳过。 他把对方迎进来,跟在身后一个劲儿地嗅,可不是满身纸醉金迷的气息嘛。 “好哇你,我在家里苦守,你竟然背着我去跳舞了。”他盯着晁荃如右肩上的脂粉痕迹尖叫,还不知是哪个舞女在他怀里嫣笑时留下的。 晁荃如回头瞪他,怪他没大没小。“说得好像你能去那些地方似的。”边说边脱下混杂着香粉与酒气的外套交给候在一边的耿风顺,后者便拿下去整理了。 晁赐阅一吐舌头,心想舞厅而已他又不是没跟同学偷偷溜进去过,只是这件事就不要让小叔叔知道了罢。 “你不会又去找那群狐朋狗友了?当心太公知道真的砍了你的脑袋喔。” 晁荃如在差不多他这么大的时候有过一段如戏中唐璜般的荒诞过往,最终以浪子回头收场。但其中伴随着晁老爷子的雷霆暴怒,甚至拔刀誓要替泉下有知的弟弟清理门户。尽管当时晁赐阅尚且年幼,也对那场晁家满门鸡犬不宁的闹剧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从小到大他都在太公晁以巽面前乖巧听话不敢有丝毫造次,这恐有其一份功劳。 晁荃如摆摆手,把他推得更远些,回说:“又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我自有分寸。” 晁赐阅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毕竟小叔叔是与他最亲近之人,可不能任其深陷泥潭。他补充道:“娶舞女进门也不行啊。” 晁荃如当即给他脑门一记弹指,嗔怪道:“你小小年纪一天天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乌烟瘴气?” 他松开领口坐进沙发里休息,仿佛要卸掉一身疲惫,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我是去查案的。” “查案查到跳舞上喔?” “说来话长。” 这话一出,晁赐阅果然眼睛发亮盯着他,一副兴致盎然等听故事的小孩子模样。 晁荃如却说:“现在还不是闲聊的时候,张先生呢?” 晁赐阅的肩膀瞬间垮下来,没了精气神。他撑着沙发背从后面翻过来,顺势往上面一倒,把晁荃如也挤到边边上,却毫不在意。 嘴里嘟哝着老大不高兴。“屋里呢,前日救了他他都不陪我多玩一会儿。” “他亦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以为谁都能顶得住你那孙猴子一般旺盛的精力吗?你且等着。”说罢,晁荃如起身上了二楼,不一会儿功夫,便下来了,后面还跟着纸片飘忽似的张八两。 “坐。”两人各把头坐在单人沙发里,任小祖宗赖在最舒服的位置上不起。 晁荃如唤齐婶泡了点桂圆茶。 晁赐阅趁这功夫向张八两开炮。“原来小叔叔也交代你做事了,吃饭时怎不听你提起,口风够紧的啊。” 张八两这两日算是对晁赐阅的没大没小已经习惯了,也不恼,笑着回答:“小公子也没给在下机会开口啊。”回想饭间晁赐阅那如鞭炮般惊人的多话,现在脑仁子还嗡嗡作响。 晁赐阅想想觉得有道理,暂且饶过了他。 “先说说你,那边有什么动静?”晁荃如怕再不让他吐一吐,他能憋炸了。 “别提了,那帮日本人无聊透顶,我各种状况都预想过了,准备了一堆结果一点用武之处都没有。一个大活人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跑了一天,竟没有丝毫察觉。连个火星子都没见过。”晁赐阅竟然还嫌弃不够刺激。 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让晁荃如哑然失笑。“莫要活在话本子里头了,说说看,他们抓到人了?” 晁赐阅这才坐起来,将今日所见所闻对左右两人细细讲述了一番。 晁荃如听后冷笑。“别的不说,那个和久井泰雄行动力还挺高的。” “我看都是白费功夫,没头没脑抓那么多人进去,看来是没参考一点儿小叔叔你写的报告书。” “他不信我,这是肯定的。”晁荃如早有预料,转头又问堂侄,“让你记的名单记了吗?” “记了记了,”晁赐阅从口袋里掏出个和晁荃如的手札差不多的本子来,学得有模有样,翻开给两人看,“我办事你放心,我还按小叔叔你说的身量筛过,有四个人符合条件,祖上三代都让我查了。”也就街坊邻里之间打听的事儿,让他说得如此浓墨重彩。 “其中可有渔夫?”一直侧耳倾听的张八两突然开口问道。 “渔夫?” 晁荃如敏锐地反问他:“你是查到了?” “查到什么了?”晁赐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说到底,张先生你的任务是什么啊?” “查凶器。”张八两言简意赅地回答说,“我去市场街里逛了一圈,意外地顺利。” “逛市场?”晁赐阅一听不高兴了,他扭头质问晁荃如,“这么有意思的事儿怎么不让我去做?张先生逛市场,你去跳舞,哪个都比我跟在日本人屁股后头东奔西跑强。” 晁荃如讪笑道:“你一个穿学生服的孩子怎么打听凶器,会有人把你当回事儿吗?” 晁赐阅撇撇嘴,觉得有道理,但他就是不甘心,感觉自己受了老大委屈。 晁荃如没空理他,转头问张八两:“你继续说,所以是渔夫用的刀?” 张八两视线往晁赐阅那边飘了一下,才回说:“嗯,起初我在各家肉铺打听,屠户们都说这刀虽然跟最小的鸡翅刀差不多,但是双面开刃,翅刀只有开一侧,并非他们惯用的刀具,还是其中一个人提醒我去问问卖鱼的。” 晁赐阅疑惑道:“捕鱼不是用网用钓吗?哪用得着刀子啊?” “用得到的。” 张八两刚要耐心解释,晁荃如便恍悟道:“撬贝壳。” 张八两随即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渔夫们不光捕鱼,平时还要处理贝壳,用的就是这种刀,尖头两侧开刃能更好地撬开咬合紧实的外壳,插进去一转轻易就能把肉剔下来。渔民还跟我说,刀子小便于随身携带渔民人人都有一把,有时还会直接从礁石上把牡蛎剔下来,用海水涮一下就吃,涂个鲜美。” 说着他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来。“我照着那渔民给我展示的刀子把模样大小拓了下来。” 两人围上去看。晁荃如伸手丈量了一下,全长五寸一,宽七分,尖头,双面开刃,可不就是与沈竹声尸检时估量的一般无二。 晁荃如心如擂鼓,全神贯注盯着那张图,都没发现自己脸上已兴奋地露出笑容。 他嘴里喃喃着“太好了”之类含糊不清的话,仿佛已经将凶手绳之以法似的。 可一旁的晁赐阅却是一副正好相反的表情,他并不乐观地说:“渔夫,渔夫……我没记得那些人里头有谁是渔夫啊?” 这话如一盆冰水浇在赤红烙铁上,刺啦炸耳。 张八两想了想,犹豫着说:“或许曾经是渔夫?” 这倒是提醒了晁赐阅,他拳头砸在手掌上,落出个答案来:“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有一个!现在在码头卖把子力气,听说家里以前打渔为生。” 闻言,晁荃如脸上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一日四季的变化。终于能锁定嫌疑人自然是好事,但人现在进了日本总领事馆警察署,倘若和久井泰雄是个秉公执法的人也罢了,就怕其中出什么岔子,现在有许多谜题尚未得解,若是刑讯逼供或为了掩饰加藤清之介的间谍身份而急于盖棺定论。不,是一定会如此。晁荃如笃定以和久井泰雄的为人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他扫了一眼座钟显示的时间,对晁赐阅说道:“把你对那个人的了解都说出来。” 他严肃的表情令晁赐阅不由自主地跟着认真起来。少年用力点头,将自己调查的结果和盘托出。 第19章 拨云见雾(下) 齐秋莲本要替自家主人和客人做好入睡准备的,小公子今夜留宿,他的专属客房也是要收拾的。可见三个人还在客厅商议事宜,连她走进去都未有丝毫察觉, 隐约听见他们说些“日本领事馆”“劫囚”之类的字眼,更是不敢打扰了。一时间她不知手里提的热水壶该放回去烧着还是照例送上楼。 耿风顺出来见她不动,便知她没了主意。于是自作主张地接过她手里的壶,摇摇头又朝楼梯努努嘴,无声地示意齐秋莲先去收拾客房,热水过后再送。 齐秋莲得了授意,便把本就轻巧的脚步放得更轻,小心翼翼从三人身边绕过,上了楼。 可没出一会儿的功夫,她的尖叫声就打断会谈,响彻小洋楼。 众人大惊,连忙奔上楼去。晁荃如反应最快,晁赐阅紧随其后,就连腿脚不便的耿风顺也闻声迈出,左脚赶不及右脚地往前走,张八两退后一步扶住他,搀着他跟着上了楼。 “齐婶!”晁荃如长腿迈开,三两步就跨上最后一级台阶。见齐秋莲蹲坐在客房门口捂着脸发抖,他赶紧上前圈住对方的肩膀,将她护在身影下。晁赐阅则奔进客房里一探究竟。 “呜啊!”他只看一眼就被震住了。 此处是张八两的房间,靠窗位置站着一个女人,被白布遮了身子,只露出一张脸来,嘴角美人痣,圆目睁着,直勾勾盯着前面,却是一副死相。风吹进来牵动衣角,人好似在动又好似没动,不知是死是活。 大半夜看见这幅光景,也难怪齐婶会受到惊吓。 晁荃如是有过经验的,他扭头一看这房间的模样,便知道真相了。于是把齐秋莲从地上扶起来,好生安抚了一番。 “齐婶莫怕,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个纸人。” “纸,纸人?”齐秋莲似是不敢相信。那明明是个起尸鬼,小时在川南老家可没少听人说起,怎的就变成纸人了?这世上还有这般逼真的纸人吗? 她稍稍缓过神来,才想起耿风顺跟她提过一嘴,说张先生是个纸扎匠,可她当时忙着也并未往心里去,毕竟是少爷的贵客,做什么行当也由不得她多有置喙。 “齐婶,真是对不住,对不住。”晚一步的张八两立在齐秋莲面前手足无措。他出去时是把纸人用布盖好并掩上了门的,没想到会被夜风吹开,惊扰了众人。 他朝齐秋莲作了三四个揖,才奔进房间里,赶紧把布盖好。 晁赐阅最是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如此逼真的纸扎他还是头一次见,不禁着了迷,上赶着伸手去摸但没得逞。张八两比他的动作更快。 他一个劲儿地往那瞅,即便张八两拦着他把他往外推。 “早听说张先生你有这般神通,果然名不虚传!我就摸一下行不行?真的是纸做的啊?你不会藏了个真人在里头?纸人不是不准点睛吗?你的纸人为何有眼睛?它能活过来吗?你真会什么奇门法术?就是通灵招魂什么的?” 小祖宗噼里啪啦的问题跟爆竹一样炸得张八两耳朵发麻。好奇心重是晁家祖传的不成? “我就是个普通手艺人,这是之前有个客人托我做的,混口饭吃罢了。”他边说边加紧推他出去。 将人推到门外,关紧身后房门。张八两的余光扫到晁荃如向他投来若有所思的视线,他也只能躲闪。 “惊扰各位了,是在下疏忽,惭愧惭愧。”他面色赧然,朝众人作揖,又一次道歉。 “无妨,只是一场误会。”晁荃如替他解围,可眼神中依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烧得张八两心里发慌。 “这个纸人倒是特别,比我之前见过的那些还要真些。”他似是话里有话,但张八两此刻不敢深究,只能打哈哈。 “都是一样的,许是多了双眼睛。” 幸好晁赐阅从旁拉他开始扯些有的没的,小祖宗的好奇心被满足之前通常不会轻易放人。此刻他宁愿被问题轰炸也不想被晁荃如盯着审视。毕竟那双眼睛是能看透人的,换了旁人他或许可以轻松应对,但面对晁荃如他还是能躲则躲才更加稳妥。 有些秘密还不到公开的时候。 会议虽被中断,但重要的事都已谈过,剩下的细枝末节晁荃如简单交代了两句便嘱托各人回去睡觉。 耿风顺替齐秋兰煮了碗安神汤,同她一起完成余下工作后也退下去休息了。 只有晁赐阅还不够尽兴,希望从张八两嘴里套出些异事怪谈来,结果被晁荃如揪着后领强行扔回了房间。 张八两返回屋内,缓出口浊气,才觉得自己又可以重新呼吸。 他望向那个引起骚乱的纸人。晁荃如是没有见过它的,却异常敏锐。或许从一开始他选择跟在晁荃如身边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是他过于狂妄自大了,误以为晁荃如是那种可以轻易对付任他操纵的普通人。 现在他骑虎难下,错也只能错到底了。 张八两走过去揭开纸人身上的布。彻底没了遮挡,女人变得更加栩栩如生,一袭锦袍衬瘦腰,分明没动,但一双直视前方的眼睛此刻却仿佛聚焦在面对她的张八两脸上一般。 “再等等,我会救出你弟弟的。”张八两对纸人轻声说,像在安抚一个朋友。 同一屋檐下,众人各怀心事。 晁赐阅更是睡不着,抱着枕头气鼓鼓,越想越觉得自己被小叔叔当成了工具使唤。只吩咐他做事却不给甜头,什么都不让他知道。心里暗想着下次再也不答应晁荃如的请求,白给他跑腿了。 许是晁荃如知道他还没睡,夜半三更来敲门。晁赐阅本在气头上不愿搭理,但知道小叔叔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又难免心生起了好奇,左右挣扎了片刻,还是骂自己没出息,爬起来给对方开了门。 晁荃如进来之前特意回头看了眼张八两的房门,门底缝没有漏出光,并提醒晁赐阅轻声些。 晁赐阅就喜欢这种秘密行事,转头就忘了刚才的气性,蹑手蹑脚地将小叔叔迎进来,小声问道:“有什么事儿不能让张先生知道?” 他以为小叔叔已经打消了对张八两的提防猜疑,但此番举动看来并非如此。 “明天你帮我去做件事。”晁荃如没让堂侄点灯,两人就着窗外月光谈事。 又是跑腿,晁赐阅不免皱了皱眉头。晁荃如没放过他写在脸上的“不乐意”三个字,轻笑安抚说:“放心,比跟在日本人屁股后头有意思多了。” 这么一说,晁赐阅眉眼便舒展开了,毕竟小叔叔从来不会诓骗于他。“行,你说。”少年一拍胸脯,连要求都没听就应下了。 晁荃如塞了张纸条给他,他打开一看,上面罗列了几条地址和几个人名,有的后面还跟着通讯号码。 晁荃如解释说:“明天你帮我找到这些人挨个打听一下。” “打听什么?关于张先生?” 晁荃如摇头,纠正道:“打听一个年轻女人,这里有痣,看看谁认识。”他边说边点了点嘴角。 嘴角美人痣?晁赐阅脑中立刻冒出张八两扎的纸人模样来,不禁有些汗毛倒立。小叔叔是要他去找个纸人? “年轻女人莫非是说……”他不敢确信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便用手指指隔壁客房方向。 晁荃如却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就照着那个纸人的容貌描述。” “所以那纸人果真是活的?张先生真会通灵?”晁赐阅嚷嚷着,声音不禁高了些。 晁荃如赶紧伸手把他的话堵在嘴里,竖起一根指头让他噤声。 “哪来的通灵,我让你读的狄德罗白读了?”晁荃如低声训斥道。 晁赐阅扒下那只手,委屈巴巴地顶嘴:“狄德罗还说天才要有活跃的想象力呢。” “强词夺理,你的精神浩瀚,心灵勤奋吗?还‘天才’?” “那你干嘛让我去寻个纸人啊?”晁赐阅嘟起嘴的样子倒像个孩子了,“这跟案子有啥关系?” 晁荃如如实说:“我就是有种直觉,而且我肯定他是有事瞒着我的。”说着他走到窗边躺椅上坐了下来。 晁赐阅一看这动作就是三两句话说不清的,这下他来了精神,自己盘腿往晁荃如面前的地板上一坐,撑着下巴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架势。 晁荃如将昨日发生的事简单叙述一番,而后将疑点一一道出。 “我在徐宝鸿家中说出是王步升拿走香烟时,有留意过他的反应,他当时的惊讶不似作假,是真的出乎他的意料。” “后来我们跟着刘省三回到派出所里,他开口问我是否觉得加藤兄弟的死与那包香烟有关,那口气比起提问倒更像是心中已有答案的质问。” “而后他又非要我当着刘省三的面解释‘白锡包为何不是被凶手拿走的’这种明眼人一看就懂的事情,似乎是想刻意强调一下和香烟挂钩的间谍行为与凶手毫无关联。” 晁赐阅疑惑道:“他这是给凶手洗莫须有的罪啊,他干嘛这么做?他真的认识凶手?” “这正是让我困惑的点,今日我们说起日本人把有类似前科的人都抓走时,他表现得很急切,整个晚上的谈话都在引导我们寻找凶手的方向,生怕我们找歪了路浪费时间似的。矛盾就在于他似乎一边希望我们尽快找到凶手,一边又在保护凶手,并且有时表现得像是认识对方,有时又像是不认识。” 晁赐阅仿佛听了一段绕口令,让他直犯迷糊。他努力理了理思绪,尽可能跟上晁荃如的步伐。 “所以……你是打算从张先生的角度另辟蹊径寻找线索调查凶手?”他总结道。 晁荃如欣慰一笑,揉了揉少年的顶发,夸赞道:“不错啊,能出师了。” “真的?”晁赐阅双眼明亮。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做梦都想跟小叔叔一样推理探案,解谜冒险。 可不料晁荃如话头一转,浇他冷水。“你先毕业再说。” 少年见自己又被戏耍,表情瞬间冷却,将自己头顶的那只手拍开,用了十成力气。 “就先从他扎的那个纸人开始查起,他的扎作总喜有真人实物当做参考,说不定我们能从那女人身上挖出点什么。”晁荃如知明日自己分身乏术,还要劳烦这个娃娃卖力气,便软下声音又哄了哄,“你小心行事,若真有收获,我记你一功,许你件事。” “我要你之前那几本探案手札。”晁赐阅想也不想,几乎是秒答。 “不行,换一个。”晁荃如拒绝得也干脆。 晁赐阅咂咂嘴,乌黑眼珠一转,说道:“那再有案子我要全程跟着你。” “不可,你要念书。”晁荃如继续拒绝道。 “你过分了啊,”少年顿时老大不乐意,“说好了许我件事,你唬我啊?那至少让我跟个声声姐做的尸检?” 晁荃如张了张嘴刚要否决,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让孩子长见识的机会,只是沈竹声那边恐怕免不了要遭她数落两句。他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头,只是在上面附了个条件。 “成,但你必须发誓全程保持安静,听我命令行事。” 晁赐阅闻言立即举起猴爪起誓。“我发誓我发誓。” 晁荃如轻笑,这事便如此敲定了。 第20章 深入虎穴(上) 日本总领事馆警察署设在吴淞街上,离商埠最繁华的大马路不出两条街,地脚金贵,门口耀武扬威地挂着“日本帝国警察署”字样,像个挡路的磐石,让门前过路的百姓都躲着走。张八两盯着大门左右不舒服。 许是前日在此留了不好的记忆,张八两此刻脸很臭,比平日愁眉苦脸的样子更臭。 门口驻守的警卫认得晁荃如,不敢随便拦他,况且他打着“与和久井警部商议案件重要事宜”的旗号,也算是正当理由。结果带人进去后被和久井泰雄臭骂了一顿,被他训斥“玩忽职守”。 和久井泰雄厌恶晁荃如,厌恶到甚至懒得遮掩客套的程度。毕竟那日在晁荃如家吃了不少哑巴亏,这笔账不算,恐怕他永远不会放过对方。 “你已经没资格过问这个案子了。”他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男人,用余光瞄了一眼旁边的张八两,“不过看在你知道把重要嫌犯亲自送来的份儿上,我可以听听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八两觉得自己开口能跟他斗三百回合,但同行之人没给他这个机会。 晁荃如往前一步挡在他前面,纠正说:“前日他已做过笔录,洗清了嫌疑,怎么能叫嫌犯呢?和久井警部怕不是忙糊涂了?” “洗清?”和久井泰雄冷哼一声,“分明是你在旁胡搅蛮缠才不得已放过他,说洗清未免为时尚早了。” “呵,原来我晁荃如还有这等脸面,能置喙日本人做事?” 和久井泰雄靠近一步,紧盯着晁荃如,火药味十足。“说你今天到底来做什么,说完就请离开。” 晁荃如并未受到威胁,不慌不忙说:“来跟和久井警部你做个交易。” “交易?”和久井泰雄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转头就跟身后的阿川警部补吩咐说,“晁六少要走了,送客。” 手下得令,朝前一步,向大门方向伸手,对晁荃如道:“晁先生,请。” 可晁荃如并不动,甚至都没看那个叫阿川的男人一眼,而是从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他不紧不慢道:“和久井警部确定不再谈谈了?” 和久井泰雄视线集中在他手中的东西上,眼角似是抽动了一下。 晁荃如便明白,他赌对了,对方是认得这东西的。如此正好,省得他多费口舌。 在和久井泰雄眼中,晁荃如手中那盒白锡包的白色是如此刺目。他不知晁荃如是怎么得到的,其中涉及内容到底知道多少,此刻是在诈他还是确实捏有证据。对方这张牌打得他心底阵阵发凉,不愿信又赌不起,只能先不动声色试探一番。 “这是何物?”他故意问道。 谁知对方竟爆出爽朗的笑声。“和久井警部真是个幽默的人,我们就不要浪费彼此时间打哑谜了。这是我从王步升那里拿到的,想必里头的东西对贵方十分重要?” 和久井泰雄闻言,这下真的有些绷不住了。毕竟是被要挟了,脸上自然不会好看。“我不认识什么叫王步升的,也劝晁六少不要信口开河,在这个地方,乱说话可是会掉脑袋的。” 晁荃如依旧笑着,全然不怕他所言,回说:“放心,我晁月将是个惜命之人,也只是想借此物讨个与和久井警部坐下细谈的机会罢了。”说完,他竟大方地将烟盒直接扔进对方怀中。 和久井泰雄抬手接过,赶紧低头检查,心中一冷。这的的确确是“那盒”烟,而非晁荃如借口诈他。上头刚下了死命令要对此事极密处理,今天晁荃如就带着关键证物找上了门,谁知他此间见过什么不该见的人,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不禁动了动脖子,突然觉得头顶警帽多了几分重量,变得歪斜欲落。 他给了阿川警部补一个眼神,对方便很有眼色地屏退了除他以外的旁人,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待清场后,和久井泰雄才开口,一字一字地咬牙说:“这东西你是如何得到的?” 晁荃如面带微笑,回道:“今早串了个门罢了。自是费了一番周折,但其中细节不必详说,贵方只要知道王步升的下落即可。” 和久井泰雄听着奇怪,因为王步升的动向他是知道的。自从上头知会他此事涉密,他第一时间就派人监视了相关人员的行踪,王步升这等重要角色必定在列,如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手下的人前来报告。可为何明明并无异常,晁荃如的语气却这般笃定。 掌控全局的人明明是他,可他此刻偏偏有种被缚蛛网之中的错觉。 和久井泰雄不由得提高了十二分警惕。他小心翼翼地问:“晁六少的意思是人已不在原处?” 晁荃如偏头扫了一眼和久井泰雄办公室里的钟表,模棱两可地说:“还在,但马上就不在了。具体会到哪里去,还要看贵方的合作态度。” 这种打哑谜的说法无疑是在消磨和久井泰雄本就不多的耐性。他指节缩紧泛白,从来都是他提出谈判的条件,被迫站在另一边的滋味可不好受,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有话直说。” 晁荃如狡黠地笑着,戏弄对方似乎能让他心情变得愉悦。“现下刘省三巡长因为接到‘不具名人士’的秘密举报,说他辖区内有疑似间谍行为,故而正在带人前往王步升住处的路上。这么说,和久井警部应该就明白了?” 当然明白,和久井泰雄再明白不过,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见雀张罗。 此人伙同那个刘省三专门为他设了个局。他们以王步升为要挟条件,如若提出的要求没被答允,那么王步升必定会被刘省三带走。刘省三这杠头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此时他即便派人去救,恐怕也捞不出来了。更不提他们没有任何捞人的名义,轻举妄动反而会坐实王步升替他们做事的事实。 救人需要时间,可刘省三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此期间从王步升嘴里撬出些有的没的。毕竟小小白锡包和王步升肚子里藏的那些东西相比,只是冰山一角。 “啊,顺说一句,那烟盒里也许少了那么一两根,毕竟举报也是要讲究凭证的,警察不能随便抓人啊,您说是,和久井警部?”晁荃如话里有话,刺得和久井泰雄浑身不自在却又不能反驳。 “说,你们想做什么?”男人咬着牙问道。 晁荃如知此事对方根本没有赢面,暗暗得意。他缓缓道:“听说昨日贵方抓了不少嫌疑人,其中恰巧有个叫肖勇山的人我很感兴趣,还希望和久井警部能让我与张抱艾先生和那人私下聊一聊。”他着重了“私下”这两个字的音。 和久井泰雄果然陷入思考。晁荃如对此案的执着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能从众多嫌疑人中锁定其中一个,就说明他掌握了和久井泰雄自己都没掌握的重要线索,这不禁也勾起了这个年轻警部的好奇心。对方要求“私下”,必定是不许他们旁听的,但和久井泰雄自诩也不是任人骑在头上撒野的软柿子,进退无路他都要挣扎一番。 “此事事关重大,我没有决定的权力。二位门外稍候,待我向上级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他借口说。 和久井泰雄有没有撒谎,晁荃如还是能看出来的。可对方这个要求也算合情合理,毕竟王步升背后牵连甚广,谁也不想当顶在最前面的倒霉鬼。 蜘蛛缚网,自是要耐心十足。 晁荃如势作大度,爽快地点了头,带着始终沉默的张八两退出了办公室,到门外等候。 “会顺利?”张八两一半担忧一半自我暗示念道。在他听晁荃如说要闯日本警署要挟和久井泰雄时,他就觉得是把命都悬在了刀尖尖上,这种胆大包天的念头也只有晁荃如敢往脑子里装。 晁荃如安慰说:“他们只能答应。” “总觉得他们会留有后手。”和久井泰雄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张八两知此人暴戾急躁但却不蠢笨,花花肠子比不过晁家人但也不少,不得不防。 “那我们也是骑虎难下,只能见招拆招了。” 张八两深深看了他一眼,问:“刘巡长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计划?” 这回,晁荃如没吭声。他的沉默已经是种回答,张八两惊讶出声:“你没说?” “嘘。”晁荃如示意对方压低音量。 张八两自觉失态,赶紧左右环顾,在确认周围没有人偷听后,才继续道:“那你这不是把刘巡长卖了吗?” “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矛盾,在刘巡长眼中这不过是日本人又一次截胡。”晁荃如不以为然,说,“事后我会亲自跟他解释。倘若不瞒着他,怎么瞒过日本人的眼线呢?电话里可说不清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晁荃如所说虽然在理,但张八两心中仍旧过意不去。在他看来,晁荃如打电话给刘省三让他去抓捕王步升却不告诉他后续安排,转头用此事作为筹码与日本人交易,这就是背叛和利用,而自己则成了帮凶。他过不去这道坎儿,心里起了抽身走人的念头。 晁荃如是敏锐的,他竟然看破了张八两的想法,开口提醒他:“此事缺你不可,你此刻若是放弃,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王步升依然会被日本人劫走,而案件真凶我们也不会再有机会找到。” “你这也太过卑鄙了。”张八两直言不讳道。 而晁荃如却不在乎。“我只求一个真相。” 张八两不能苟同,但为了不让刘省三白白受气吃亏,他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只是不再与晁荃如交谈,独自生起了闷气。 和久井泰雄这个电话打得时间有点儿长,来往皆是日本人的警察局里自然也不会有人客气地给他们端茶看座,两人站在门口没了交谈便不觉有些尴尬起来。 就在晁荃如犹豫要不要辩解两句时,办公室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了,阿川走出来,跟他们说:“和久井警部已获得上级允许,二位请随我来。”语气生硬,听不出感情,说完便朝一个方向走去。 晁荃如扫了张八两一眼,对方却没看他,只是跟了上去。 阿川警部补将他们带到一个审讯室样的小屋前,推开门说:“你们要的人就在里面,十分钟后我们会把他带走。”说完似是表达态度,转身就离开了,干净利索。 第20章 深入虎穴(下) 晁荃如往屋里望,巴掌大没有窗的小黑屋里确实拷着一个人,虽是坐着,但目测身长约莫五尺二三,身量与张八两当日在加藤清之介被害现场推测的差别不大。他点点头,迈了进去,走到桌边坐下。 张八两跟在他身后,却没挨着他坐,自己站在一个角落中,眯着眼睛观察他们在找的这个嫌疑犯。 这个肖勇山与他年龄不相上下,双手与肩头粗糙黝黑的皮肤都说明了他的生计,面容憔悴,脸上身上有几处淤青的痕迹,看来被抓进来后也在日本人手中吃了些苦。 两个陌生面孔的出现让他十分警惕,眼神游离闪烁,身上链铐哗啦作响。 晁荃如察觉到,安慰说:“莫要紧张,我们不是日本警察这边的,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知道就答。” 这个男人犹豫着点了点头,身体确实不似方才那般紧绷了。 “你的姓名,年龄,籍贯?” “……我叫,肖勇山,今年二十四,本地雕龙嘴村人。” “你以前是渔民,现在在码头做事?” “是,家里祖辈打渔为生,我从小在船上长大,长到有了力气就离开村子进了城。” “你因为什么事被日本人抓进来的?” 肖勇山闻言露出一丝迷茫,回说:“我,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我以前打架刺伤了人,可,可那事不早就了结了吗?” “那你就说说那个案子。” 肖勇山看这两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官老爷,不知为何要问起过往旧事,但想到自己深陷日本人的牢笼中,搞不好能否有命活着出去,就看这次机会了。他不敢忤逆,如实回答说:“去年,是去年刚入秋的事儿了,我有个村里朋友来投奔我,也想在码头卖卖力气,我们好久不见就多喝了点。” “晚上回去路上遇到两个洋水手调戏大姑娘,我那朋友平时也不好管闲事,那天许是喝多了,突然就冲过去制止,我也只能跟上去帮忙,结果就打起来了。后来也挺混乱的,总之其中一个洋人被捅伤了,正巧有夜巡的日本警察路过,我朋友跑了,我没跑成,就被抓了。” “那你为何没服刑?”被抓现行,证据链完整的话,没道理不判刑。 “这个,”肖勇山表情复杂,解释道,“说来也寸,其实捅人刀虽然是我的,但人不是我刺的。那两个洋人也说伤人的是我朋友,刀是我朋友掏出来的。” 这倒是个意外转折,晁荃如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的,我跟我那朋友打小一块儿长大,关系不错,我寻思自己左右不会再回来打渔了,就把随身的渔刀送给了他留个念想。啊 ,他来投奔我时也在怀里揣着呢,打架时准是红了眼,结果就……” “那你朋友呢?看情况后来也没抓住他,为何?” 肖勇山倒是苦笑了一下,回说:“好歹也是穿过同一条裤子的关系,我那时一是铁了心想护着他,二是商埠这么大他一时间跑到哪儿去躲起来了我也不知道啊。碰巧了被刺伤的那个洋水手是德国人,身上几刀都不深,送医院缝了缝又没啥大碍,日本人嫌大海捞针找人难,就不愿继续追究此事,罚了我几鞭子就给放了,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这么一说二人便听懂了。当年日本伙同英国从德国人手里把还是德租界的胶澳商埠抢走,德租界变成了日租界,两国交恶,国民自然也不会融洽。日本警察不愿费心去管德国人的案子也说得通了。 奈何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如刀俎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生死全凭这些洋人一念之间。肖勇山的无罪释放是幸运的也是可悲的。 而眼下的胶澳已不再是日租界,可他们三人不还是站在所谓日本人的“地盘”上,依旧生死不由己吗? 三人各怀心事,面色沉重。 晁荃如先打破了沉默,毕竟时间不等人,此人所说是否属实尚待考证。退一步说,他即便有心救人,也要先搞清真相,掌握足够证据和谈判资本。 “说说你那朋友的事,你后来与他联系上了吗?” 肖勇山倒是警觉起来,扼住了话头,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溜溜转,在晁荃如与张八两之间梭巡,不知该不该信任这两个人。 “你若是什么都不说,我们即便想帮你也使不上力气了。”晁荃如劝说,他只希望对方能快点儿放下戒心,省去些无谓的时间。 “还是说你宁愿等我们走后接受日本人的刑讯逼供,也不愿意让我们帮你?” 可能是这句威胁让肖勇山动摇了,他终于开口说:“……他,他叫薛邑,比我小两岁。我们,我们还有联系。” 晁荃如赶紧从怀中掏出那个巴掌大的画本,连同笔递给张八两,对肖勇山说:“你详细描述一下他的样貌。” 肖勇山倒是比刚才配合了些,这就开口道:“他长了双凤眼,挺好看的那种,和我身量差不多……” 肖勇山这边开始说了,张八两却迟迟没从晁荃如手中接过本子,就这么晾着。晁荃如扭头瞪了一眼,见张八两似乎仍在无视他,就知对方还在为了刘省三的事情而生闷气。 晁荃如咬了咬牙,低声对张八两说:“要紧事优先。” 这话灵,张八两随即朝他投来视线。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最终还是张八两叹了口气,接过本子画了起来。 肖勇山见两个官老爷气氛不对,也不敢插嘴,只能絮絮叨叨重复描述着薛邑的长相,表现出配合的样子来。 趁张八两绘制的时间,晁荃如见缝插针地问了几个问题。 肖勇山一一对答。 “薛邑也是苦命,从小没了娘,跟姐姐一起长大,有个不中用的便宜爹还老是打他们姐弟俩。后来他姐受不了进城找活计,就剩他一个了。” “不过他为啥没去投奔他姐姐,我也不知道,问他不说。” “薛邑在码头没做多长时间,他老是跟人打架,就给工头撵走了。” “他人挺怪的,除了我没别的朋友。离开码头后他自己在鸟羽町另外找了个住处,我帮着他换了个地方卖力气。” “他那住处不好找,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还在拉车,但现在换没换营生,搬没搬地方,我也不知道了。” “开始我还经常去找他喝酒,后来我在他屋里看见有些女人的东西,问他他也不说,我觉得八成是有了相好了,他不好意思说,俩人住一块的话我就不好打扰了,就渐渐不怎么去了。” “啥东西?就是有些香粉,还有袍裙和鞋之类,看着花里胡哨的,总之挺齐全的,就跟在一起过日子似的。” “鞋码?您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我没注意过,我俩身量差不多,鞋码应该也差不多?八寸。” “您说女人鞋啊,我没细看,不过也不小,不是缠了脚的。” 听到这,晁荃如心中就有了几分底气,至少肖勇山所说与他们在现场勘证的没甚出入。此时张八两也完成了绘制,交到晁荃如手上。 晁荃如先是细细端详了一下画册上的肖像,他在心中与昨夜张八两房中那纸人的长相对照后,发现确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 但他按在心中不表,将画转向肖勇山,求证:“薛邑可是长这个样子?” 这倒是把肖勇山吓了一跳。他赶紧望向张八两,絮絮叨叨说:“是是,他就长这样,您,您认识他?” 那份慌张惊诧在晁荃如这里倒已经不新鲜了。他笑笑,说:“认识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你只要说了实话,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肖勇山愣了一下,点点头,说:“我说得都是实话。” “那就妥了。”晁荃如摸出怀表看了一眼,还有几秒钟便到十分钟,“一会儿我会要求日本人让我们带你出去,你必须配合我们,带我们找到薛邑。你和薛邑的生死全看你的配合程度了。” “什么?” 也没留给肖勇山什么思考的时间,阿川几乎是踩着秒针指正的点推门进来。 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十分钟已到,晁先生请。” 晁荃如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根本没有要动一动的意思。 “麻烦请和久井警部来一趟。”他抱臂而坐,像尊佛,说话客气,却字字都写着傲慢。 阿川仍旧面无表情,但话语中也有了几分不满。 “和久井警部事务繁忙,已交代并全权委托我将二位送出警署。” “我有要事与和久井警部商议,你恐怕是没有这个权力做决定的。” “晁先生不妨一说。” “我们需要肖勇山带路找到真正的嫌疑人,所以要带他一起离开。”晁荃如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烟卷来,缓缓推到桌面上。 阿川眼睛一眯,立刻就懂了对方的意思。晁荃如这是在拿从白锡包中私藏的烟卷来要挟他们。 他确实没有权力决断,但他的职责也不能放任晁荃如为所欲为。若换了旁人口出狂言,此时他早已掏枪顶着对方脑门打个对穿了。可晁荃如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即便这个男人三番两次挑衅,和久井泰雄又极度厌恶对方,他也要保持冷静,仔细思考权衡晁荃如背靠的晁家势力与现下局势千丝万缕的关系利弊。 他的犹豫被肖勇山全程看在眼里。肖勇山明白了这两位官老爷刚才没有说大话,他们果真能与日本人分庭抗礼。自打他被抓进来,还没见过张扬跋扈的日本人怕过谁。这两个官老爷肯定是他的救星。 他眼巴巴地望着晁荃如,连连点头说:“我配合,我配合。” 晁荃如用眼神示意他噤声,继续与阿川对峙,说:“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罢,和久井警部就在门外。”他算准了多疑的和久井泰雄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甚至可能通过某种方式在暗处全程监听了他们的谈话。 他派阿川进来应付也不过是为了试探,试探晁荃如下一步的行动和打算。 果不其然,和久井泰雄像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很快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冷冷笑说:“晁六少倒是好算计。” “过奖,”晁荃如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将烟卷又往前推了一寸,说道,“明人不说暗话,除此以外我还留了一根,不过不在身上,事成之后,我定会完璧归赵。” “笑话,我怎么相信你?”和久井泰雄指出重点,“况且,区区一根烟卷,怎么证明不是你伪造的?这种东西在刘省三那里也当不了呈堂证供。” “是不是伪造的这重要吗?”晁荃如倒是说出了让众人皆为意外的话来,他甚至没有一丝想要辩驳的念头。 “什么意思?”和久井泰雄的眉头紧紧蹙起。 晁荃如笑笑,说:“和久井警部不妨把视野放得宽广一点,不要局限于眼前你手中的案子,也不要局限于刘巡长手中的案子,而是放眼整个商埠的局势。” “日本人撤军不撤警,北洋政府已是不满。丸元总领事以维护在中日本侨民人身安全为由,一而再的推脱,本就站不住脚。胶澳商埠中日警备共存,一辖区两国治,冲突不断,矛盾日渐升级的现下,谁知一根小小烟卷会不会成为让事态恶化的导火索呢,丸元总领事会容忍这小小的‘失误’吗,和久井警部?” 晁荃如平静地说着胆大包天的话,仿佛在讲话本子里的内容般将自己从中抽离,不关己事的语气反而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这烟卷于我不过是个烫手山芋,我多留无益,刘巡长得不到烟卷便没有十足证据扣押王步升,你们想要回人是轻而易举;而让我们带走肖勇山,说到底最终也不过是把加藤兄弟的案子又重新交回中方,交回到刘巡长手中,待真凶缉拿归案,贵方亦无损失。大家各退一步,此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一只精巧织网,躲于暗处的蜘蛛此刻正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 第21章 分秒必争 事情远比众人想象得复杂。 晁荃如一路行至鸟羽町却发现并没有摆脱日本人的跟踪时就觉不妙。他们在百转千回的窝棚房里穿梭,身后的动静紧追不放却又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恼人得很。 晁荃如开始怀疑肖勇山是故意在领着他们兜圈子。 行至一个僻静拐角处,晁荃如突然发力,将前面的肖勇山捞回来顶在墙上,咚的一声,震痛了肖勇山也吓到了张八两。 张八两赶紧插进两人中间制止晁荃如。“你这是干什么?” 晁荃如并不理会他,而是瞪着肖勇山说:“我们是在帮你,你别耍些没用的花招。” 肖勇山赶紧举手表示无辜,解释道:“我,我是真的有点儿迷路了,有段日子没来,这里发生了不少变化。”这话听上去无甚漏洞,但晁荃如抓住了他有一丝游离的眼神。 在警署听他头里说自己在日本人面前护着朋友,后面三言两语就交代了薛邑的信息时,晁荃如便觉得这人有些许矛盾,隐约觉得他可能并没有自己所说那么实在。 此番在这里绕了几圈倒是侧面证实了晁荃如的揣测。 鸟羽町是个底层百姓聚集的地方,房子依地势高低错落似鸟羽交叠故被日本人取名鸟羽町。此地多数人都是租户,并不拥有自己的住所。一栋房子今天你住明天他住都是常有的事。有些房东为了多租几户,会将一房拆两户,甚至更多。房租变得便宜,租户也愿意为此忍受几户人家挤在一栋房中的不便和拥挤。因此常常有些奇怪的改建,一户贴着一户,日久便成了羊肠巷子迷宫路的模样。 而在这种地方迷路其实不奇怪,奇怪的是即使迷路他们也无法甩掉身后跟踪的日本人。 晁赐阅说得没错,这帮人的跟踪反跟踪技术都不算高明。晁荃如进入鸟羽町不久就发现了身后的异常响动。 他们一路顺遂,唯独行至鸟羽町被日本人盯上。与其说他们被跟踪,不如说是日本人在此处早已埋伏多时,只待他们现身而已。 这样便有两种可能。其一,和久井泰雄确实监听了他们的谈话,早早在鸟羽町附近调遣布置了人手等他们上钩;其二,肖勇山在见他们之前已经被日本人审讯并低头招供,现下给晁荃如和张八两带路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他带领的是他们身后的日本人。 想到自己明明在警局胜了日本人一筹,此刻却反被摆了一道,晁荃如的心情怎能平和。 “听着,不管你有没有和日本人达成‘共识’,我都奉劝你一句——不要太相信那群人说的话。现在真正能帮你的人只有我们,懂吗?” 晁荃如气势逼人,让肖勇山不禁有些发抖。他连连点头,辩解说:“我知道我知道。” 张八两趁机用力将两人分开。肖勇山才觉自己又能呼吸了,额头已遍布汗珠。 他擦擦汗,战战兢兢说:“我,我好像想起来了。这条巷子挺眼熟的,应该没错,离这儿不远了。” 见晁荃如投过来的视线深表怀疑,他赶紧道:“真的,真的,我记起来了,这边走。” 像是要表现自己说得没错,肖勇山往前头快走了两步。 “这边。”他回头对跟上的两人招呼,脚底下越走越快。 穿过巷子,又拐进了另一条没有名字的小路。 肖勇山走得太快,太积极,以至于晁荃如和张八两此时需要用小跑的才能勉强追上对方的脚步。晁荃如不禁警觉起来,他提醒说:“你慢点儿走。” 肖勇山却不回头,只一个劲儿地说:“就在前头了,快到了。” “喂!”连张八两都察觉有些许不对劲。 当这条小路也快走到尽头时,果然出了岔子。肖勇山突然一个加速,比兔子还快,闪进了一条堆满杂物的小胡同,让跟在后面的二人猝不及防。 晁荃如赶紧追过去,才发现一条胡同竟串着四五个岔口,不知道通向哪里。紧随其后的张八两惊慌地呼喊着肖勇山的名字,可哪还有这个人的影子呢? 两人挨个岔口查找,有的蜿蜒曲折不见尽头,有的被矮墙杂物围堵但又能容人攀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像从来没人经过一般,根本察觉不到肖勇山的踪迹。 “被耍了。”晁荃如愤愤地攥紧拳头,“他恐怕早就计划着借这个地方脱身逃走。” “你怎知他不是被你威胁吓跑的?算了,也不能等着,赶紧分头找人!”张八两又气又急,都等不及他一声回答,先冲进了其中一个岔口。 “喂,张抱艾!”晁荃如见他这般迫切,甚至不在乎这是不是日本人布置的陷阱,赶紧出声制止,却来不及留下对方一片衣角。 “可恶。”他低骂一声,跟着追进了那个岔路。 没在这如同迷宫般的地方居住过的晁荃如如何能找到人?起初他还能听到响动,跟着声音方向追,可谁料张八两的脚程竟远快于他,没过多久,他便跟丢了。 找不到张八两,找不到肖勇山,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就连身后的声响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中途拉路人问询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好像老天要故意戏耍于他。 他彻底跟丢了,此刻也只能看着太阳辨别方向而已。至于自己位于鸟羽町何处,脚下的巷子通往何方,他一概不知。 晁荃如终于停下来,盲目地往前走无疑是在浪费体力。暗自不顾形象地咒骂了几遍,也无法宣泄心中郁闷。 谁知老天堵了他的门又开了一扇窗,正当他焦头烂额之时,一声“小叔叔”从他头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那人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他面前。 一度让晁荃如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暑出现了幻觉。 “这算什么巧合?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让你在潍县街那边等消息吗?”这样鞭炮似的一连串问题经常出现在叔侄二人之间,只是此时交换了一下位置。 “哪来的巧合,”晁赐阅挤了个怪相,“我是特意爬到房顶上四下找你的,顶着大太阳找半天了,想跟你说潍县街派出所出事了,被日本人围了。” 晁荃如闻言赶紧摸出怀表算了算时间。除去来回路程,日本人的动作出乎意料得快。看来和久井泰雄根本不信他,也没打算与他和谈。从时间上看,他在晁荃如离开警署前便已经派人前往潍县派出所找刘省三要人了。打定了捞不出王步升也要强行突破将人带走的主意,丝毫不在乎是否会激起两方警备人员的冲突。 晁荃如咬了咬牙,这个和久井泰雄远比他想得更鲁莽暴戾,是他轻敌了,此为他今日的又一次失策。 “你怎知我在此处?” “我猜想日本人应是不敢留你,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趁他们在前头争吵对峙的时候偷偷用派出所电话跟丸元小姐通了个话让她代为核实了一下。知道你已经离开日本警署往这边走后,我就赶紧过来跟你会和了。” 倒是没想到这毛头小子做事变得仔细了。 “那你刚才在屋顶上头有没有看见张抱艾和一个逃命的年轻男人?” “张先生?没有,”晁赐阅疑惑着左右看看,问道,“你们怎么没在一起?走散了?你不会把嫌疑人也给搞丢了?”少年不敢置信地惊呼。 晁荃如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解释,被小辈戳中了要处令他不禁赧然。“说来话长。”他转头又问,“你会去找刘省三便说明你的调查肯定有结果了,怎么样?” “我是挺顺利的,但没想到你这里竟然一团糟。”晁赐阅隐隐嗤笑,在收到自家叔叔的一记眼刀后收敛了些。他掏出那个与晁荃如的手札差不多的本子,煞有介事地翻开,一一细说。 “你的推测还真是神了。你让我调查的那个女人,竟然是舍浓丝的舞女,啊,确切说,曾经是,她去年生了场病,死家里头了。不过好像活得不太起眼,舞女里头也只有那个叫铃语的能记着她。” 晁荃如插嘴问道:“她是不是姓薛?” 晁赐阅瞪圆了眼睛。“小叔叔你神了,她确实姓薛,叫薛新儿……” “还有吗?”晁荃如没留给他感叹的时间,毕竟眼下事态紧急,没有丝毫瞬间容许他们浪费。 “有,说来也巧,她生前就住鸟羽町。我知道你往这里走的时候可着实吃了一惊。小叔叔你连她姓什么住哪都知道,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她是和凶手有什么关系吗?那是不是间接说明张先生也和凶手有什么关系?” 晁赐阅又开始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但他无法分神理会。 薛新儿?结合所得线索看,那个叫薛邑的人很大概率就是他们要找的真凶。但证据链并不算完美,始终有些问题要抓到人当面对质才能得到答案。 若薛新儿住过鸟羽町,那薛邑会在这里找房子便情有可原。也说明了肖勇山虽然对他们耍了些小聪明,但大致上并未说谎。怪不得在警署谈话时,他能顺利混过晁荃如的审查,以至于让众人对他掉以轻心,产生了松懈。 晁荃如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薛邑确实就在此处,肖勇山很可能也在附近不会逃远。忧的是日本人有一定概率先他一步找到薛邑,到那时恐怕就是全盘皆输,回天乏术了。 而张八两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变数。他确实认识薛新儿,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亦不知道薛邑藏身何处,方才的急切并非作假。 恐怕让他先找到薛邑亦是不妙。晁荃如此时已不确定他会不会劝薛邑伏法,毕竟张八两在整个过程中时有维护真凶的举动,若是他真的擅自帮助薛邑逃跑,那约等于错失了解开所有谜题的良机。 此外还有一个比兔子还狡猾的肖勇山。 晁荃如急躁难耐,郁闷于胸,算来算去他这是要跟三股势力赛跑,跑赢了才有胜算。真相就在眼前,却难于登天。 他从晁赐阅手中要来那本手札,一目十行翻阅着上面记录的信息。 “你最好有薛新儿的住址。” 晁赐阅不知为何自己调查了这么多非但没得到夸奖,还让小叔叔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心中如乘在浪尖,忽上忽下的。 “有倒是有……”少年犹豫道,“不过我刚才先去看了一眼,已经被改建了,听说是房东嫌人死在房子里头晦气。” “你去过?”晁荃如顿时一扫脸上阴霾,“还记得路吗?” 晁赐阅搔了搔后脑勺,自家叔叔这阴晴不定的态度还真让人不免有些阵阵发憷。“如果视野宽广的话,应该不难找。” 晁荃如顺着对方向上的手指看了看,便果断将手札又扔给他道:“走。” 两人一前一后攀上房顶。不得不说,这孙猴子在爬高上确实略胜一筹,甚至有余力一边嘲笑一边伸手拉后面的人。 晁荃如今日遭遇一而再的挫败感不禁让他哑然失笑。若是平时他定要拍开对方的手,而后好好教训一番这个目无尊长的毛头小子,这次则乖乖承了情。深陷困境,他确实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两人立在年久失修的屋顶上,一路摇摇欲坠,深一脚浅一脚,时刻担心哪一步踏空就踩漏了人家屋顶掉下去。最终总算是找到一个可以安心放脚的制高点。 晁赐阅伸手遮着当头烈日环顾四周,很快就指了个方向。“那边,我记得那户二楼的人家养了两盆花在窗沿下,这附近少有人还有闲情养花所以印象深刻。薛新儿从前的住处就在那户人家斜对面,也是二楼。现在房东把楼上房子打通合成了一间当仓……” 他话音还没落,晁荃如就急不可耐地招呼他往那个方向奔。 经晁赐阅这么一指,晁荃如才意识到,原来他进退维谷的困锢之处竟与真正的目的地仅咫尺相隔。他心头又重新燃起了胜利的希望。 眼下分秒必争,晁荃如恨不得多长出两条长腿来。一路在房顶飞上翻下,根本顾不及晁赐阅是否还在身后跟随。 依照肖勇山的描述,薛邑自小丧母,父亲常拿他们姐弟二人泄愤,那么他与姐姐薛新儿的关系必定非比寻常。 他进城后住在姐姐生前居所的附近也是情理之中。 倘若他就是真凶,那薛新儿的病死必定与加藤兄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至少在薛邑看来是这样。 那张抱艾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他既然是薛新儿的生前旧友,为何会不知道薛邑的下落?可若说不认识,他又如何能扎出与薛新儿一模一样的纸人?他为了谁扎了那个纸人? 他认识肖勇山吗?肖勇山的逃跑会不会其实是两人合演了一出戏,故意借他晁荃如的力走出日本人的地盘,而后再脱身? 不,不会,倘若张抱艾一早就认识肖勇山,那必定能从他口中得知薛邑的下落,全然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晁荃如此刻脑中思绪万千,脚下一步比一步快。 第22章 藏宝之处 其实薛邑的住处并不难找。 晁荃如甚至都没用上张八两在警局按照肖勇山所描述绘制的肖像。 薛新儿先前的住所拴着门,透过门缝看此处已改建成仓库。晁荃如本就没预想事情会顺利,正准备四下找人问询,看看有没有认识薛邑。即便他不住在此处,也必定曾经出现过。若能联系上这房子的房东,说不定他与薛邑有过直接接触,想要问出信息并不难。 正当他盘算着下一步计划时,被隐约传来的骚动声吸引了注意。 他转下楼梯,发现附近的人也都朝着声响的方向张望,似是好奇的同时又有些害怕。孩童想要去凑热闹却被自家大人拖回来紧紧环入怀中护佑。晁荃如看到这样的反应便知道是日本人有所动作了。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抓住了薛邑,心中暗叫不好。 “小叔叔……”跟来的晁赐阅似是与他有了相同的想法。 “走。”晁荃如给了他一个眼神,两人便开始朝那个方向赶去。 果然,就在离薛新儿生前住处不过百十余米的距离,日本警察将一户房子紧紧围住,里头楼上楼下的住客都被一一赶出来,控制着,正接受严厉的盘问。另一边有个年轻男子被紧紧扣住,动弹不得,嘴里却还囫囵不清地嚷嚷。余下的日本警察则将那栋房子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明显是在找什么。 这人数和阵势让晁荃如想起那日和久井泰雄带人围住并搜查他住所时的情景。 眼下他们贸然现身必定不是个好选择,尤其在晁荃如看清他们控制的年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中途逃跑的肖勇山后。 晁荃如觉得先躲起来静观事态发展才是上策。 正在寻找藏身之处时,有人低声唤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仅刚刚好传入他们叔侄二人的耳中而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两人四下张望,还是晁赐阅先发现了呼唤声的来源。 “张先生?” 晁荃如顺着方向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张八两吗?他正缩成小团,躲藏在一堆杂物堆后面,十分隐蔽,若不是他主动朝他们招手,恐怕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竟还缩着一个成年人。 叔侄二人相看一眼,也趁没人注意时悄悄靠了过去,跟着躲了起来。 张八两迎上晁荃如能盯穿人的视线时面露三分坦然三分闪躲。他解释说:“我本来快要追上肖勇山了,结果没想到他会正好撞上巡逻搜索的日本警察,眼睁睁看着他被抓住了,我没办法救他,差点儿连自己都暴露了,只能先躲起来看看情况。正不知道怎么办呢,幸好你们来了。” 晁荃如很想质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帮那个叫薛邑的人逃脱罪责,但他知道此刻不是合适的时机。他们稍微高声一点说话都有可能被人发现。 如果日本人没从房子里找到薛邑,那定会问他们要人。和久井泰雄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扣他们一个私放嫌犯干扰执法的罪责。到那时才是百口莫辩,有苦难言。 “肖勇山真的是意外被抓?”晁荃如始终怀疑他有事先串通日本人的可能。 “在我看来应该是,他还挣扎了好一阵子,结果被狠狠揍了几下就老实了。”张八两说着往一个方向指了指,说,“他在那边巷口被抓的,也是倒霉催得,转个弯撞到了日本人身上。挨了顿打就交代了薛邑的住处,那帮人集合人手后押着他找到了这里。我不好现身,只能一路尾随着。” 这番说辞听上去并无漏洞。不管张八两的初衷是何心思,至少在肖勇山落入围捕,薛邑不知所踪的情况下,他肯定和自己站一条战线上。晁荃如默默分析着。 “他们好像还没找到人?”少年胆大包天地朝外面探头张望,被两边的大人赶紧按了下去。晁荃如还顺势弹了他的脑门以示警醒。 在确定没有惊动日本人后,张八两才扭头跟他们低声说:“刚进去没多久,这房子不大,我估计也没什么地方能藏人,薛邑应该是正好不在家。” 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无辜邻居都被提了出来接受问讯,估计是想撬出薛邑的下落。 “那他们还找什么?”晁赐阅不解道。 “凶器之类的关键证物?”晁荃如猜度着。只是凶器状小,随手丢弃也不会引人注意,即便薛邑没有销毁,很大概率也会带在身上,不会留在房中。毕竟渔刀本身就是为了方便携带而制作的。而作案时捆人用的绳子就更好处理了。日本人多半不会搜到什么有利证据,除非…… 晁荃如正想着,就见那帮人似是有了发现。一个警察手持着一方白布样的东西从房中跑出,郑重其事地呈到上级手中。管事的人左右看了看那东西后,竟然立刻点了两人留守,集合剩下的人手押解着肖勇山头也不回地撤离了现场,动作之迅捷果决让人出乎意料。 这队人恰巧从他们躲藏的杂物堆旁经过。三人大气也不敢出,尽可能压低身子,藏在掩盖杂物的破毡布下,静待脚步声远离。 在附近的人声又重新热闹起来,人们敢开始议论刚才发生的事,表示日本人真的已经走远,此刻已经安全。三人才敢从毡布下露出头来。 “闷死了。”晁赐阅第一个蹦起来,擦着头上的汗,终于能自由活动身体。但毕竟还有两个守卫竖在那里,他也不敢过于张扬,声音总是收着的。 “日本人拿的那是什么东西?” 晁荃如起身后抽拍着身上的浮尘,说:“看来他们是找到了决定性证据。” “凶器吗?” 晁荃如扫了张八两一眼,发觉对方也正看向他,便知道两人都猜到了答案。 “手帕。” 晁赐阅闻言一拍脑门,恍悟道:“是了,小叔叔你给我说过,凶手从现场带走了手帕,不过他们怎么知道那是加藤兄弟的?” “日本人常常会在手帕一角绣上姓氏家徽之类的东西,估计那手帕上也有什么能证明是加藤兄弟之物的标签。” “那就是说已经证实了薛邑的嫌疑?”晁赐阅兴奋道,对于找到真凶他有不输于叔叔的执着。 “话不能说得这么满,”晁荃如倒是摇头否决,“在没抓到人找到凶器之前,一切皆有可能。直到最后一刻事情完全反转的案子也不是没有过。不过在日本人看来,那手帕也足够定罪了。” “因为此案牵扯了加藤清之介的间谍身份,所以日本人为了掩盖这背后涉及的机密与不光彩,急于盖棺定案。现在从薛邑家中搜出受害人的手帕,他们已经将对方推定为真凶。下一步肯定是全城通缉,一旦抓住人,不管是刑讯逼供还是威逼利诱,只要想方设法让薛邑认罪即可,真相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不知肖勇山会怎样?” 面对张八两的忧心,晁荃如表示也爱莫能助。“他虽然给日本人提供了线索,但始终改变不了是在逃跑途中被捕的事实。眼下日方急于抓捕薛邑,自然少不了从他嘴里逼出更多信息,性命之忧暂且无碍,皮肉之苦在所难免。”晁荃如说至此处话题一转,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八两一眼,“可一旦薛邑最终脱罪,那肖勇山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张八两并没察觉这个眼神,而是独自陷入了思考。说到底是肖勇山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时运不济落得如此下场,但为救一人却将另一无辜之人推上断头台,晁荃如赌他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事。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进那房子吗?”晁赐阅问,“被那帮人翻成那样,应该也没剩什么了?” “进。”晁荃如却十分肯定进屋一探的重要性,“不看看怎么知道。他们只重视寻找可以定罪的证据,往往会忽视许多更为重要的东西。” 晁赐阅顺着半个墙角扫了一眼守在门口的日本警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他回头主动请缨说:“得嘞,看我的,拖他半个时辰都没问题。”张八两或许不了解,但晁荃如从小看他长大,对那表情可再熟悉不过了——小祖宗这是要开始作妖了。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同情那两个守卫。 “收着点。”他劝了句。 晁赐阅嘿嘿一笑,从矮墙上翻了过去,动作干净利索。 在张八两眼中,晁家小公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对面是两个手握真枪核弹的成年人。 “他不会有事?” 张八两这担忧在晁荃如看来实属无谓,他嗤笑一声,道:“你还是担心那两个警察。” 就见晁赐阅像个没事人一样直接朝薛邑家门口走去,守卫自然要拦他。晁张二人隔了些距离听不见晁赐阅说了什么,可能看见少年没说上几句话,那两个守卫就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晁赐阅随即开始了他的表演,突然大声嚷嚷起来,本来就有心看热闹的人们很快便聚集成一堆,不远不近地围成个圈,有些胆怯又津津有味地看这个不要命的年轻人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日本人都畏惧三分。 躲在墙后的两人看准时机,闪身出来,从人群后一晃而过,直接绕到薛邑所在的那栋房子后侧,彻底地摆脱了守卫的视野范围。 就在他们经过人群时,清晰地听见晁赐阅中国话日本话混杂在一起,胡乱打着替丸元优子传话的旗号,问守卫要人,硬说他们的人刚才也带走了他的小叔叔。 晁荃如险些破功笑出声来。 那小家伙一整个泼皮无赖的纨绔模样,奈何两个没什么权势的小警察得罪不起他,更得罪不起他嘴里的人,慌乱到手足无措,根本无暇分心。 二人转至屋后,张八两指了指一扇开着的破旧窗户。窗户大约是刚才被搜查时打开的,不大,但足以容一人通过,晁荃如便知他们要从哪儿进入房内了。 接下来的动作一气呵成,两人先后轻盈地落进了薛邑家中。 前门此时已经是鸡飞狗跳了,屋里的任何动静恐怕都不会引起外面那些人的注意。 晁荃如站在原地环视着这个被掘地三尺过的房间,好似经历过一番洗劫。即使凌乱不堪,在晁荃如眼中,也如宝藏埋藏之处。而那些正待他发掘的谜底,令他此时跃跃欲试,眼睛正闪闪发光。 屋子不大,还不及小洋楼的半个客厅,一眼就能望到头。能看出主人本就生活得并不精致,但又似乎乱中有序。 而最先吸引晁荃如的就是被胡乱扔在地上的女人衣服。 或许是曾经也勾起了日本人的注意,所以被一一摊开检查过,又因为最终没有收获,就这么被丢弃在地上,落满了灰尘脚印。 衣服都有些年头但十分华丽,至少是好人家姑娘平日里穿不得出门的那种华丽。 晁荃如在舞厅见过不少类似的款式。而其中一件尤其惹他注意,他伸手将其拾起,拍了拍灰尘,细细端详。 旗袍远看华美,实则用料手感粗糙,透着几分廉价。不出意外,这些应是薛新儿生前旧物,足以见得这个姑娘当时的生活拮据,考虑到很大可能她以舞女的收入还要照顾留在村子里的弟弟,那住在鸟羽町这种地方也不奇怪了。 张八两本在打量这个简陋的屋子,而当他看清晁荃如手中的那件衣服时,忍不住身体一震,心跳突然加速。 因为它与自己房中那个手扎纸人身上所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他慌乱起来,该称作巧合吗?这衣服会出现在这里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就他所知,那分明是薛新儿下葬时所穿衣物。莫非那个薛邑扒开了他亲姐姐的坟?从尸身上脱下了这件袍裙?他心中充满疯狂的想法,而更让他手足无措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应对晁荃如的问询。 可意外的是晁荃如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衣服平铺在床上,又去转头搜寻别的物什。 只见他趴低身体,几乎是伏在地上的程度,左右梭巡。直到他锁定了床下的目标,长臂深入,将它拖了出来—— 一只女式皮鞋,伸手丈量七寸三左右。 而后他又在衣橱底下找到了另外一只。两只凑一双,他提起来朝张八两晃了晃。 “你看,这是不是加藤清之介案发现场找到的那半枚鞋印所指的鞋子?” 张八两还心有余悸,不知晁荃如是真的没在意那身锦袍还是心中另有打算。可对方没点破,他自然也没有先开口的道理。他迫使自己不去想些有的没的,将注意力放在眼前。他接过晁荃如手中的鞋子,里外细看,又用手抚了抚鞋底,谨慎地做出判断。 “很像,大小与鞋底材质都吻合,也明显能看出有不合鞋码的脚硬挤进去将鞋子撑开的痕迹。”但鞋底此刻十分干净,并不见任何血迹留下,因此他不能咬定踏进现场的就是这一双。 晁荃如将皮鞋再次接过来,检查过后,将它们也放在床上,工整搁置在旗袍下端,陈设得好似一个女人正平躺在床上。 “这衣服有皂角香,最近才被仔细清洗过,深色布料很难看出血迹,但细看胸前线缝处确实有些褐色痕迹,十分隐蔽,并且衣服的肩袖处有缝改过大小的痕迹。” “若是我预料得不错,床上这一身,便是薛邑当日在案发现场的穿着打扮。” 晁荃如将视线从衣服上剥离,重新转到张八两脸上。他垂手而立,泰然自若,看起来像是在与友人闲话家常,但嘴里说出的话却让眼前的人如芒刺背。 “好了,现在该轮到你说说了,关于死去的薛新儿为何会变成纸人立在你房里这件事。” 第23章 山重水复 只见张八两嘴巴张张合合,就是吐不出一个字,堂皇毫不掩饰地写在白如纸的脸上。 “薛新儿,去年中元前几日病死家中,被邻居发现时尸身已经腐烂,就住在离此不远的鸟羽町17号二楼。她生前是舍浓丝的一名不起眼的小小舞女,亦是薛邑的亲姐姐,这些衣物原本的主人。” “你与薛新儿有何关系?亦或者说,你与薛邑有何关系?” 晁荃如目光锐利,让张八两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鹰盯上的猎物,无处遁形。 “……你从何得知薛新儿的名字?”他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声音都变得陌生。 晁荃如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自我们相识以来,我便对你的动机有所怀疑。虽说起初是我付钱你做事,但你的种种行为矛盾迭出。从初次见面时利用村民给我设局到愿意舍身犯险随我私闯警察厅,都已远非一个被牵扯进此案的旁观者该有的作为。” “还有你对于真凶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极不自然。恕我直言,比起像我这样痴迷探寻真相的怪人,你的积极表现不似为了那几个大洋,更像是在借我之手找人。” “昨夜出现在你房中的那个纸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说不上来,毕竟有关这种民间习俗的知识我十分匮乏,只能全凭直觉。直到阅儿当时说了句‘纸人不准点眼睛’,我才想到早些时候在你家里看到的那些个纸人各个都没有眼睛。因此就对那个嘴角点痣睁着眼睛的纸人留了个心思,特意委托阅儿去调查了一下。” “看到今天他拿给我的报告,我才又想起些你前后矛盾的举动来。” 张八两虽隐隐察觉晁荃如对他有所怀疑,但对方超乎常人的敏锐还是令他大吃一惊。他听闻忍不住好奇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哪里有矛盾?” “这几日我忙得焦头烂额,但细想想,你对舍浓丝这个地方确实始终刻意回避。” “我第一次邀请你一同去舍浓丝是在三天前台风登陆那日,那时我们刚从福隆祥记出来,你借口要赶回家收拾破损的屋顶。我出于担忧,在你走后我特意打了个电话到万年山辖区派出所,劝他们派个人去村里检查一下房屋受灾情况。后来给我回执消息的警察说了些有趣的话,他说你的屋顶像是被人为毁坏的。” “由于不少村民对你素来态度恶劣,我当时觉得或许是有人故意趁机制造事端为难你,好逼迫你尽快离开村子。但现在想想,还有一种可能我忽视了,那便是如若破坏了房子的犯人就是你自己呢?” “一来你有了正当的借口,可以避开接下来去舍浓丝的调查,二来你可以利用我的同情更进一步贴近调查,毕竟当时能对无家可归的你伸出援手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而你笃定我不会袖手旁观。” “至于你为何早就知道从福隆祥记出来我必定会追查到舍浓丝,这又牵扯到了你第二次回避舍浓丝的人。” 晁荃如说得有条不紊,言辞凿凿。他惊人的记忆力让对方瞠目结舌。 “第二次是在我与那个叫铃语的舞女相约恩斯特凯宁西餐厅那日。你在餐厅里全程坐立不安,时不时就要瞟一眼钟表上指示的时间。起初我以为你是第一次出入这种场合很不适应,现在想来,你其实应该是害怕误了时间,与铃语面对面撞上,被她认出来?最终你压着一两分钟的时间差提前离席,完美与铃语擦肩而过。” “阅儿去舍浓丝调查薛新儿的时候,你的形象意外地出现在了铃语的证词中。只是那小家伙没往深处想,把你和铃语口中那人划上等号。好在他恪守本分,将铃语的证词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才能让我发现端倪。” 张八两忍不住问:“什么形象?”他对自己是否留下尾巴表示怀疑。 “铃语的原话是‘有个高瘦的年轻男人三番五次地来舍浓丝打听薛新儿的消息’时间就在中元案发前不到一个月,而又因为薛新儿为人并不起眼,除了铃语,没有什么人记得她,而就算是铃语对她的生活也是知之甚少,所以你应该是没有什么收获。” 面对晁荃如的这番说辞,张八两反驳道:“怎可仅凭这句话就断定是我?‘高瘦的年轻男子’,你应该怀疑是薛邑啊?” 晁荃如笑了,张八两自始至终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什么,但他的态度已经完全证实了晁荃如一系列的推测。而张八两本人与其说是负隅抵抗,那份坦然倒让他的反驳更像是与晁荃如平等对话,两人有来有往地推理事实。 说真心话,这样的态度让晁荃如心中反而松了口气。被对方屡次设计小聪明戏弄利用的怨怼也随之消散了许多。 他挨着床沿坐了下来,示意张八两也可以放松一下自己。 “因为薛邑已经去过了,用了一种在常人看来不同寻常的方式。” “他何时去过?” “与你造访舍浓丝的时间应相差不大,你们甚至可能擦肩而过。” “何时?”张八两对此人毫无印象。 “你可还记得舍浓丝后台失火的事件?” “当然记得……你是说?”张八两寡淡的脸上有了颜色。 晁荃如肯定地点点头,解释道:“舍浓丝失火并非意外,正是薛邑所做。” 张八两知道晁荃如如果没有真凭实据,是绝非会轻易下定论的。他定是调查到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于是他不再插嘴,静静等待晁荃如将整个事情真相还原。 “事情还要从我那夜赴铃语所约去舍浓丝为她捧场说起,我与她达成了某些共识,从她那里知道了不少有趣的消息,其中就包括舍浓丝失火的真实原因。” “她与我说起当日在舍浓丝后巷里休憩抽烟,听见后门发生了一些冲突。出于好奇,她躲在一旁窥探。用她的话说是一个‘不男不女的疯子’妄想从后门混进去,结果因为怪异扮相太过扎眼,被护院直接拦住。可笑的是那个人不光不觉得自己行为诡异,反倒对于自己被阻拦而十分恼怒,好像举止奇怪的是护院而非他自己,扬言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最终他被打了一顿,没能踏进舍浓丝半步,那天晚上舍浓丝后台就失火了。” “护院们平日里各种奇怪的人人事事都见过,只讥讽一番一笑置之,而舞厅里的其他人又没有看见这个疯子,因此把失火和这人联想在一起的就只有碰巧目睹一切的铃语。” “可惜这一切没有物证,只能是推测。” 张八两像是听了一段离奇的故事,但他仔细揣摩了一下其中细节,便很容易就发现了重点。 “不男不女的疯子”,案发现场发现的女式皮鞋脚印,烧纸画圈的方式,薛邑房中诸多女性的衣物用品,被特意挖出并清洗缝改的薛新儿的寿衣。 这一系列碎片此刻正被逐个串联起来,在张八两脑中叮当炸耳,蜩螗羹沸。 晁荃如重新站起身来,细细梭巡着散落一地的物什。他翻开一个精美的木盒,下面显露出一些碎片和颜料来,他将那些东西一一收拾归放,拼凑起来。张八两才发现那其实是一个妆奁,不大却很精致,而上面的镜子与一些脂粉瓷盒已经破碎不堪,发饰也被人踩断,只剩一把雕花木梳完整幸存。 晁荃如将妆奁拼合放回到几乎空无一物的桌面上。 “薛邑自幼丧母,从小与姐姐饱受父亲拳脚,可以说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其中深情自不必说。但情至深处容易行差踏错,薛新儿的突然离世对于他的打击恐怕就是一个转变的契机。” 他没有停止搜寻,顺着衣橱矮柜先前被粗暴打开的抽屉柜门一一翻看,任何已被日本人搜查的痕迹都不放过。 嘴里说着:“如果细找,应该会找到姐弟俩的通信。即便不识字,他们也不会因此断绝联系。” 张八两被点醒,也赶紧回身加入搜寻证物的行列。他边找边问:“既然姐弟情深,薛新儿当年又为何会丢下薛邑独自逃离渔村?” 晁荃如闻言直起身子看着他,眼底一半好奇一半探寻,反问:“你真的对薛新儿不甚了解?” 张八两故作轻松笑笑,倒是不再否认自己与对方相识,只说:“若了解我又何苦去抛头露面四处探寻她的消息,让你抓到马脚?” 见张八两亲口承认了在舍浓丝打听薛新儿的事实,晁荃如便不再为难他。 “人性是很复杂的,即便两人相依为命,感情至深,但对于薛新儿而言也未必不是一种禁锢。一个饱经风霜花样年华的姑娘对新生活的向往不难理解。而从小依赖她的弟弟于这样的她而言,既是珍宝又是枷锁。反观薛邑,被丢下这件事肯定给年少的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我猜测薛新儿心中对此定是有所愧疚,因此才会省吃俭用,将辛苦挣来的钱都交给弟弟。从她生前所用之物能看出她是个极其爱美的女子,可除了生计所需,她没有多余的装扮。日日活在充满欲望的花花世界中,却如此压抑心中向往,过着几近苦行僧的生活,实属不易,多半也是因为那份背弃亲人的负罪感。” “如此,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断绝与弟弟薛邑的往来。” 张八两琢磨了一下其中道理,说:“那薛邑在薛新儿生前宁愿继续忍受亲生父亲的暴行,也不来城里投奔姐姐,是因为怨恨?” 晁荃如朝他投过一个赞许的眼神。 “应是如此。姐弟二人就保持着这样不断联系又不甚往来的相处模式,直到薛新儿的病故打破了其中微妙的平衡。” 两人在不大的屋子里如探寻宝藏般翻箱倒柜,没放过一寸一毫的地方。可奇怪的是他们最终一无所获。 “这倒是奇了。”晁荃如也不解道。 按说日本人没有拿走的话应当就在屋内,可无论他们怎么找都毫无踪迹可循。 张八两也翻累了,索性靠在一角休息。“或许说本就没有什么信笺?” “不可能,”晁荃如摇头否认,“电报昂贵,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托人写信在寄钱时一并带回。即使薛邑可能不给她回信,薛新儿也不会停止与弟弟的联系。” “那就是薛邑放在别的地方,或者带在身上了?” 晁荃如反问:“他为何这么做?” 张八两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原因,只能胡乱猜测。“怕放在家里不安全?” 晁荃如觉得这于理不合。“薛新儿的信对薛邑本人来说是很重要,但对旁人而言也只是区区几封家书,他为何要如此谨小慎微?” 两人这就陷入了死胡同,守着面墙左右找不到出口。 晁荃如紧锁眉头,陷入苦思,谜底近在眼前却偏偏蒙上了纱雾让他看不真切。 此时反倒是张八两主动开口与他坦白,说:“虽然与信笺去向无关,但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在这样的瓶颈中,任何突然出现的新线索都有可能是通往真理之门的钥匙,这个道理晁荃如再明白不过。他瞬时目光灼灼,追问:“是什么?快说。” 张八两眉眼凝重,似是下定了一番决心。 “是关于薛新儿的病情。其实,她并非染病,而是……怀有身孕了。” 晁荃如背后一阵酥麻,这话若冰水般将他浑浊的头脑瞬时浇醒。 除了舞女和客人的关系,他迟迟找不到薛新儿的死因与加藤兄弟到底有何关联,更不知薛邑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如此一来,这块极其重要而始终缺失的碎片总算是拼上了。 “加藤兄弟中有一人是孩子的父亲?” 张八两点头又摇头,实话实说道:“我也不知道,只能这么推测。也许薛新儿在信中提到了加藤这个姓氏,让薛邑也产生了与我们此时一样的联想。” 不知为何,郭家仆妇李茹娘的脸突然出现在晁荃如的脑海中。她对加藤正一生前许下的婚约承诺笃信不疑的执着模样,一瞬间与薛新儿的脸重合了起来。有没有可能薛新儿也听到过同样的话,欣喜地幻想未来梦幻般的生活。 倘若如此,她确实极有可能在信中提起这件事。 原来这就是薛邑的动机。在他看来,孩子的父亲必定是导致怀有身孕的姐姐亡故的直接凶手。而对方作为一个可能再次将姐姐从自己身边夺走的男人,这其中的恨意只会翻倍。 那或许薛新儿并非病故,而是因为腹中孩子挡了加藤兄弟其中一人的路,才被故意伪装成暴病而亡杀害的呢? 这会是一桩连环案吗? 晁荃如心中思绪万千,而张八两也闭口不言,正冥思苦想着什么。 他本就没什么存在感,不说话便如同房间中没有这个人一般。此刻他竖在一角的样子在晁荃如眼中也似个纸扎人,面色惨淡,风吹即倒。 突然间,这个纸人身体猛地震了一下,像突然被附了身。他问:“今日是哪天?廿日吗?” 沉思中的晁荃如被这声惊呼着实吓了一跳。“是七月廿日,有何不对?” “今日是加藤兄弟俩的头七!” 第24章 庄公晓梦(上) 七月廿,庚申丙子,宜祭祀。 今年中伏多一庚日,伏天过,荫下见凉,晒着还是难捱。唯日头西下,才觉出那么一点儿入秋的味儿来。 此处多坟塚,草木饱食,长得肆意又茂盛。 两人压低躲在草后,蚊虫几乎要把晁荃如叮个对穿,张八两却一副惠风和畅的模样,丝毫不受影响。晁荃如怀疑那些个恼人的虫子是否将这个面色苍白手脚寒凉的人当成了纸人,故而只针对他。 痒是真的痒,躁也是真的躁,但他不能动。薛新儿的墓就在眼前,他与张八两要在此处静待猎物落网。 张八两斜看一眼身旁这个仿佛周身生了跳蚤的人,又挠又抓又拍虫,手忙脚乱。实在看不过眼,扭头从周围草堆里,隔着袖子薅下几片杂草叶子,又拣了块石头将它们砸个稀烂,递给晁荃如。 “敷上,能止痒驱虫。” 晁荃如瞅了瞅那那坨渗着绿色汁水的烂叶子,有几分嫌弃。他细辨,这不就是沟边路旁田野里随处可见的“拉拉秧”?心中有疑虑但料想张八两也不会拿此事诓骗他,于是犹豫着接过来,按指示抹在身上。 “再不起眼的野草也有它的用处,这葎草能治肺病止腹泻解蛇毒,可别小瞧了它。” 在山野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人自是有一套学识。 过了片刻,晁荃如也确实觉得好了许多,但他仍是希望赶紧办完事情离开。 “你说薛邑今日必来上坟,那他到底几时来?”他更怕耽误了宝贵的寻人时间,毕竟日本人的人手充足,能动用的力量更大,也更有效率。 “你这人,平日查案有章有法悠哉悠哉,怎的到了这步如此急躁?”张八两笑话他,“坟前纸不可夜里烧,你也看见了,这墓今日没人来扫过,那薛邑想上坟肯定要赶在日落之前。” 晁荃如仰头看了看日头西斜,又掏出怀表来确认了一下时间,照这么说,薛邑半个小时内必会现身。在此趴了那么久,这点儿时间就根本不算什么了。他咽下声音,不再说话。 张八两从旁瞧他一眼,两眼,被晁荃如抓住视线却又扭头躲开。 “你想说便说。”晁荃如大抵能猜测到他想说什么。 张八两张了张嘴,说:“你怎么不追问我与薛氏姐弟的关系了?” 晁荃如状似不以为然,回道:“你不已经承认自己认识薛新儿了吗?既然你已证实我的推测是真,那便是答案了,我有甚可追问?余下的你自己想说便会说,不想说纵使我逼问你也不会说。” 张八两听后嘿嘿一笑。“你这性子我倒是喜欢。” 晁荃如皱皱眉头,三分嫌弃。“承蒙不弃,我是真心想与你交朋友,却被反复诓骗。张先生这份‘喜欢’,在下可无福消受。” “生气了?” 面对张八两的嬉皮笑脸,晁荃如甩给他一个“你明知故问”的责备眼神。 “已经不气了,你肯坦言相告便说明还有几分诚意待我,此事翻篇儿,但有一事,”晁荃如正儿八经地盯着他,掷地有声,“你若是待会儿动了协助薛邑逃跑的心思,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八两哽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这次不诓你,我若有心助他逃走,就不会带你到此处来了。” 而后他挠挠头,掂量了一下话头的重量,才道:“其实我本意是想阻止他,可已经东窗事发,如何也找不到他人在何处,无奈只能耍了点手段借你之手寻人。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料你是个机灵过头的,心思比针鼻儿都细。” 这话倒说在晁荃如心口子上了,不免让他胸中升起一分的得意,只是他善隐藏,没表现出来。 “是你做得太刻意了,将诸事都安排得像巧合,可巧合也是有缘由因果的,三番五次出现很难不引人揣度。” “有理有理,学会了。”张八两说着这话被晁荃如狠狠瞪了一眼,自觉笑起来,又补充道,“学会了也不会在你身上使了,放心,跟你斗没有好果子吃,我知道的,吃一堑长一智。” 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倒真叫晁荃如有气也没处撒。 “回头把大洋还我。” 张八两眼睛睁得溜圆,压着嗓子惊叫:“为何?” “你背里设计骗我,明里还让我掏钱?” “你不是说不气了吗?” “不气不代表我愿意当冤大头。” 张八两哀怨连天,只是不敢高声。“你堂堂晁家六少爷,穿金戴银,竟然还计较那几个钱?” “那是两码事,你可别混淆是非。”晁荃如手指点点,颇有几分说教的意思。 见张八两满脸写着丧气,他嘴角一挑,心里舒坦了些,便说:“钱留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一块大洋换一个问题。” 说是不追问,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张八两才察觉自己踩进了陷阱,让对方给卖了便宜又得了乖。气得他从怀里掏出钱袋,丢到晁荃如身上,怨气冲天地说:“给你给你都给你,给爷爷我下套?我还偏就不答。” 这牛鼻子脾气比天都大,晁荃如哑然失笑,心想你诓我的时候怎么不见这等气性,才给你套了个圈就发作了? 他将钱袋子丢还回去,不怒反乐,说:“放心,问的不是你与薛氏姐弟之间的事情。那些你日后想说便说,不逼你。” 张八两将信将疑。“那你想问什么?” “成,”晁荃如把钱袋子捞回来掂在手心里头,说,“我先问问题,你若愿答,大洋归你;若哪个不乐意答,你就掏一块大洋出来还我,这般如何?不算欺负你了?” 张八两想想,知自己是心生误会,刚才做的有些过了,心生几分赧然。 对方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老老实实点了头,收了泼皮的模样。 晁荃如四下张望了一番,依旧看不见听不到薛邑靠近的迹象,才放心与张八两说起话来。 “一共六块大洋,六个问题。第一,你可在案发当晚去过现场?” 张八两想了想,这确实不算深究他与姐弟俩的关系,便说:“会这么问就说明我肯定又是做了什么让你起疑了?罢了罢了,实话实说,我确实去了,但只去了衙门山。” “你怎知那日薛邑会伤人?” “不知,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怎么可能未卜先知。我是寻薛邑无果,又知他可能对加藤兄弟不轨,于是通过蹲守加藤兄弟住处的方法来等薛邑自投罗网,想赶在他坏事头里阻止他,谁料只有加藤正一住在那里,加藤清之介另住外头,且中元那日我被事绊着,待赶到时已是晚了一步。” “所以当日在衙门山打断薛邑烧纸钱让他弃之逃走的人是你?” “是我,不过我没赶上,许是他从高处看见了我,在我到现场时已经只剩断气的加藤正一和没烧尽的打钱了。” “你既没到过平度街公寓,为何加藤屋里头有你做的纸钱?” 张八两才觉出味儿来,反问:“你以为这两处现场的纸钱是我布置的?故意引警察找我?” “不然呢?”晁荃如便是由此推断张八两到过现场,如若不是他做的,又为何如此巧合? 张八两失笑,面露三分苦涩。“真不是我布置的,但究其根本,薛邑会用我做的纸钱也不算巧合,因为那确实是我送上的。” 这话倒叫晁荃如听不明白了。他送的?他不知薛邑身处何处如何送? 张八两思度这些让晁荃如知道也无妨,于是他指了指近在他们眼前的薛新儿的坟塚,解释道:“是我来扫墓时放在坟前的,还留了纸条,希望薛邑看到后能主动联系我,可惜失败了。他倒是物尽其用了。” 如此解释晁荃如的思绪便通了,张八两在现场辨认出了自己做的东西,便知不久警察定会找上门来,于是顺水推舟做下了后面的局,套住了前来查案的晁荃如。 困惑于胸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答,让晁荃如畅快不少。 “还有两个问题。”张八两竖起手指提醒他。 其实他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若深入下去,恐怕涉及薛氏姐弟的事情,张八两就不会再说了。于是他思忖了一下,问起了旁的。 “芦苇去哪了?” 晁荃如曾担忧那孩子的安危特意叮嘱过负责管辖的巡警,但对方却回复他并未发现任何孩童的迹象。晁荃如当时怕打草惊蛇,只能吞下疑问,当做张八两已妥善安顿好了。现下既已摊开,他便将好奇吐出,没了压抑的理由。因为他知张八两不善与人结交,唯一的朋友是福隆祥记龚掌柜的女儿龚饶美,但以龚嘉福的性子,恐怕不会允许女儿从张八两处接纳收留个纸人样的娃娃在家里头。 本觉得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但张八两却肉眼可见地迟疑了,像是晁荃如丢给他一个全天下最复杂的谜题硬让他解答。他面露难色,左右不应,而是反问:“还有一个问题呢?” 这等抗拒实是出乎晁荃如意料。他心生困惑,伴着疑虑生长的还有一个奇怪诡异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于是他从嗓子里挤出了那个荒谬的问题—— “你真的会通灵?” 这个问题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也做好了被张八两嘲笑讥讽的准备。 “呵,你这留洋归来的大才子也信那些鬼神邪说?”张八两如愿笑话了他,但笑得并不肆意,反倒是有几分无奈掺在里头,意味深长。 “不信的。” “那你还问这种问题?” 张八两没等晁荃如开口,像是避讳一样,竟伸手从钱袋子里自行摸出两块银元塞给他。 “罢了,这两块还给你,问题我不答了。” 晁荃如顿时觉得那两块袁大头搅了他手心中的汗,传来一丝沉甸甸的寒气。 第24章 庄公晓梦(中) “一会儿薛邑来了你有什么打算?”张八两此时调转了话题。 看他闪烁的模样,晁荃如也不再继续追问,跟着翻了篇。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道,“见机行事。” 张八两意外地看着他,这倒是奇了,向来胜券在握的人现下如此反常。 “我想与他谈谈,如若他能自首最好不过。但从旁人口中的描述来看,薛邑可不是个会静静听人说话的性子。” 也是,与护院发生争执就一把火烧了舞厅,一夜之间用残忍的手段连杀兄弟两人。怎么看都是十分危险狠角色,搞不好一会儿可能会动起手来。 张八两还从未将薛邑放在对立的立场考虑过问题,晁荃如这下倒是点醒了他。他是想帮对方,可对方并不一定友好待他,万一冲突起来,他的细胳膊细腿儿在绝对力量面前哪有什么优势。 想了想,张八两从怀里摸出几张纸,叠在一起折起来。 谁会没事喜欢随身揣着纸呢,晁荃如见过几次也依旧不习惯,每每见他泰然自若地掏纸都觉神奇。 “你折纸做甚?” “防身。”张八两头也不抬,修长手指在纸张间翻覆穿梭,没一会儿就变出个像卡牌又像飞镖一样的东西。他将纸牌嵌在手指之间,朝草丛中一棵矮株迅速挥手,枝条竟被齐齐削断,如刀锋扫过。 晁荃如想起他在物理学堂上听到的知识,他学过故能解释纸变刀的神奇。可他知张八两是肯定没听过那些名家学术的,便觉惊喜。 “你小时候没玩过折纸?”面对他的积极反应,张八两倒是诧异。 晁荃如想,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玩”折纸的娃娃了? 张八两有了“武器”在手,心里踏实了些。他没料这纸还能救他和晁荃如一命,当然这是后话。 两人在草丛里静趴了没一会儿,远处就传来了动静。 两人瞬时屏息,又伏低几分,只盯着那个方向看。 太阳已挂树梢,来人打西边来,被长长的黑影附身,拖着往前走。 张八两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走路的姿态。他在平度街公寓现场通过半枚脚印推断出的走路姿势就是眼前这般,一模一样。此人定是凶手没错了。 那人一身灰扑扑的短褂,极普通,倒不像是个会着女装杀人的凶残相,眉眼反而有几分俊秀。 张八两能感觉与他并肩的晁荃如也紧绷了身体,像狩猎的野兽,全神贯注在猎物身上,只待对方靠近,便是一击必杀。 来者停在了薛新儿墓前,将腋下夹着的包袱摊开,露出里头卷起的冥财烛火,平淡如常地打扫布置起来,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满城缉捕。 “姐,这是你喜欢的滋养轩的软糖。也不知道这日本人做的花里胡哨的东西有甚好吃,能让你总在信里惦记,我刚尝了一块,不顶饥困又齁甜。罢了,你喜欢就尽管吃,下次我还给你带。” 既是叫了姐姐,那这人便应是薛邑了。 两人仍旧按兵不动,很有默契地躲在暗处静待时机。 就见那薛邑在坟前席地而坐,一边往火堆里送纸,一边开始絮絮叨叨。连悄悄话都带着怨怼的口气,唠家常般吐着骇人的话—— “我把那家伙送去见你了,不知道是兄弟俩的哪一个,反正我瞧着都不是啥好东西,就一并送上路了。这下你不寂寞了?孩子有了爹你在下头也不会太累。” “到头来还得是靠我,只有我待你真心,他们哪个把你捧在手心里头了?临死了都不知道自己为啥死,没心没肺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你说你图的啥?” “早跟你说,这世上的男人除了我都是狗崽子,没一个靠得住,你偏不信,哼。” “得了,人我给你送去了,夜里就别总哭哭啼啼了,瞧着就让人心烦。” 说完,他把最后一把纸钱丢进火里,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看着墓碑呆立了一会儿,身影在夕阳下格外萧索落寞,脆弱得让人无法将那些暴行与眼前这人联系在一起,仿佛他才是受到伤害的那一个。 张八两觉得眼下可能是现身的好时机,于是身子微微探起一点,却没想让身旁的晁荃如又给扯了下去。他递给对方一个疑惑的眼神,对方却一直盯着薛邑,动也不动,好似刚刚拉扯的手是自己有了意愿伸出去的,与他全然无关。 张八两动弹不得,只能重新将视线投向坟前那个风雕石像样的身影。 石像终于动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样的东西,低头瞟了一眼,满目鄙夷,然后伸手就要丢进火堆。 纸片飘落的瞬间让张八两看到了真面目——那是一张两人合影的照片。 他顿时像离弦的箭冲了上了去,这时哪还顾得上有没有人扯他,什么守株待兔打草惊蛇都没有抢下那张照片重要。 所幸晁荃如与他一个心思,大喝一声“住手”。两人一前一后朝那火堆扑去,全然不顾是否会受伤,直接从火里将照片挑了出来,四只手也忙不过来地拍打上面火苗,赶在火舌卷走照片上的人影之前将它尽数扑灭了。 这一通狂风席卷的动作着实把薛邑给震住了,他怎么也没料想会从草丛里突然跳出两个大活人。可他也不傻,片刻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于是伸手就去抢夺两人手中还冒着烟的照片残片。 以晁荃如的身手护住这照片有甚难度,长腿一撩抬起就是一脚,正落在薛邑冲上前的胸口上,对方闷哼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劝你老实点儿。”他威吓薛邑后着急忙慌地检查照片的破损程度。 幸好,虽然被火舌舔出个窟窿咬没了边角,但从尚未熏黑的影像中还能分辨出合影之人的模样——正是被害的加藤兄弟俩。 他与张八两亦是第一时间察觉那可能是薛邑从加藤清之介租住的公寓中带走的罪证,才会不管不顾地冲动现身。 可惜薛邑不是个听话认怂的性子,他仍没放弃抢下照片的念头,仗着自己两膀子力气,自觉可以以一敌二,趁两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照片上的空档,摸起地上一把土,喝了一声,在对面视线投向他的一瞬间,将土狠狠扬到那两张脸上。 晁荃如自幼学的是正统功夫套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哪会防备这种阴招,顿时砂砾入眼,便失去了战斗力。 张八两虽反应快些,但也被呛了个踉跄,脚下不稳连连后退。 薛邑见此时手捏照片的张八两瘦弱,拿准了他是个好欺负的,直接上手撕扯,却在对方挥手抵御时不知被什么刀刃一样的东西划伤了手背,吃痛一声退了回来。他到底也没看清对方指间藏着什么玄机,不敢再贸然上前。 薛邑虽疯,但不傻。见抢夺不成,他察觉到了两人是有备而来且实力远在自己之上,那一刻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从后腰抽出件让晁张二人始料不及的东西——一把正经的铁撸子。 张八两对枪不甚了解,但也知道那玩意儿的厉害之处,像被那黑洞洞地枪口点中穴位似的杵在原地,惊得不敢动弹。 海边土地多沙碱,那一把带咸味的灰可让晁荃如吃尽了苦头,至此也没能把眼睛重新睁开,生理眼泪倒是不争气地流了不少。可他盲了却不聋,耳朵本来就灵,那蛇牌撸子特有的上膛声音此刻听得真真切切。 心道坏了,这多半是薛邑从加藤兄弟身上同手帕一起搜来的。尤其是加藤清之介,干着间谍的营生,怎能没有武器傍身呢?他早该想到,却偏偏疏漏了现场失踪的证物中还有手枪这种东西。 百密一疏,吃亏眼前。 “都别动,劝你们老实点儿。”薛邑把刚才晁荃如说的话还了回去,紧张里带着得意,他枪口晃了晃,命令道,“跪在地上。” 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张八两虽怕吃子弹,但也是个硬骨头,听了这话胸口蹭蹭冒起火苗来。 “你连我们是谁都不问,是怕爷爷的名号吓到你吗?” “少废话,跪下!” 晁荃如心想张八两是真的不适合谈判,现下受制于人的是他们,最忌讳激怒对方。他赶在张八两说出更上头的话之前开口道:“我们知道了,你冷静一点儿。”且象征性地举起双手。 他一边慢慢弯下膝盖,一边说:“我来跪,但我这个朋友膝盖有旧疾落不了地,让他坐在地上,我们不会随便动弹。”他这话说得语气温和又肯定,令人不会生疑。 他伸手摸索着扯了扯张八两,提醒他赶紧坐下,而自己则结结实实地跪进土里。 张八两知晁荃如向来心傲,故而对他此刻的顺从和用意颇有疑惑,但他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况且眼前这个情况,他们也没什么旁的选择。于是即便不甘心,他也咬着后槽牙向薛邑低头了。 薛邑让他们跪下的主要目的其实也就是想限制他们的行为,让他们老实听话,于是他对眼前这个状况还算满意,便没提出异议。 他端着枪走过去,从张八两手中狠狠扯下那张相片的残片,又为对方刚才冲他叫嚣的态度抬脚用力踹了下去。 那一下重重砸在张八两单薄的肩膀上,令他吃痛一声稳不住身形向后倒在了地上。 晁荃如真怕张八两那邪拗脾气爆发冲动起来,赶紧劝阻了一声:“冷静!” 薛邑却觉得这话是冲他来的,手一挥就是一记重击。“都给我闭嘴!” 铁撸子的棱角撞在额上的滋味可不好受,现在晁荃如眼里不光有沙,还有血,黏黏糊糊地搅起来,更睁不开了。 张八两一个骨碌翻身就想跳起来跟对方玩儿命,却被早有预知的晁荃如拦手挡了下来。“冷静点儿,没事。”那劝阻的声音隐忍而平和,却能盖过薛邑高声叫嚣,更真切地流入张八两耳中。 “谁再动一下我就崩了他!” 薛邑的声音尖锐,晁荃如知他在紧张,这是好事亦是坏事。好的是对方面对他们二人是极度胆怯的,因为胆怯才会紧张,才会激动,他话语间溢满而出的嚣张说明他自认为占据了上风,可以为所欲为,但其实无形中低估了他们,很快会出现漏洞,制造让他们反击的机会。坏的是晁荃如担心他因为过度紧张而在无意中触发扳机。 七步以内刀比枪快,三步以内拳比刀快。晁荃如能根据声音来源大体判断出薛邑此时距离他们也不过三步距离,若平时他一人便可轻松出奇制胜。别说卸了那铁撸子,就是卸了薛邑的手臂也是轻而易举,但无奈现下他视野受限,又不能让没受过训练的张八两代为冒险,他必须想出个万全之法,能在两人无法商议的情况下默契做出声东击西的配合。 张八两见薛邑捏着那张照片就往火堆方向移动,急得不行,又动弹不得,用余光扫过晁荃如发现他双眼紧闭难受到眉眼挤在一起,想他即使有心也无力。心中正慌,却听晁荃如突然开口道:“你若是把那照片烧给新儿,才是大错特错。” 第24章 庄公晓梦(下) 薛邑听见这个男人亲昵地喊着姐姐的名字,顿住了,登时不悦。 “你说什么?” “我说那照片烧不得,是新儿告诉我们的。” 薛邑闻言嗤笑。“你们当我是傻的?怕不是疯了?拿这种瞎话来诓我。” 被一个疯子讥嘲疯了,这场面还真是幽默。晁荃如忍不住嘴角一挑,笑出声来,道:“我们若是没有凭证,怎能说这种让人一眼辨真假的话?我们有新儿写的信作证,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得?” 这话倒是让薛邑固锢的壳有了一丝裂痕。“什么信?”他对这个字格外敏感。 “新儿临死前写给你但没来得及寄出的信。”晁荃如瞎话编得有模有样,“也是几经周转才到了我们手上。” 薛邑顿了一下,凤眼眯起,咬牙道:“骗人,你以为我会傻到上你们的当?”说着就抬手要丢那相片。 “就在我朋友手里,”说罢晁荃如向着张八两的方向点点头说,“给他看看。” 张八两起初是毫无头绪,但听晁荃如提到‘手里’两个字,他眼睛一亮,他藏于指间的那东西叠得方正,不细看确实像信。于是他微微举起胳膊,张开右手,让“信”落在掌心中,呈现在薛邑面前。 “就在这儿。” 薛邑定睛瞧,那男人手中确实有叠纸,外壳的裂痕便又往下走了走。他心生狐疑,在心底自己跟自己较劲,最终他仗着自己手里有枪,觉得面前这个两个男人耍不出花招,于是动了脚步。 薛邑肯靠过来便是成功了大半。 晁荃如面无波澜,心中却在如流沙穿指般将那脚步声一步一步熟得真切。他屏住呼吸,只等最佳的机会。 薛邑终于走到两人面前,半信半疑地向前伸手。 晁荃如突然感觉身边那人有了动作,紧接着是薛邑的喊痛声,他便知机会到了,辨着声音来处跳起擒抱,那人便被扑倒压在身下。 他不知手枪是否掉落,只去按着那人不放,任其挣扎也无法脱身。 “枪在我手里了!”片刻后他听见张八两举枪的声音。 他这才站起来,朝外伸手,道:“给我。”话落,便有个沉甸甸的铁家伙塞进了他的手心。晁荃如闭着眼不能斗架,但枪就是拆成零件他也能摸着装起来。他退了膛,防止铁撸子走火,然后总算用空出的手来收拾一下狼狈的自己。 眼睛虽然不好受,但视线总算清晰起来。他一边用枪指着薛邑,一边用手帕小心擦拭眉眼额角。 “劝你别想着逃走,我枪法还算可以。” 他见薛邑右手两处伤,正流血,便知这是刚刚被张八两手中纸刀所伤。其中一道深的,看那模样,不夸张地说,张八两下手用了吃奶的劲儿,看来心里是憋着火呢。 他朝张八两扬扬下巴,对方就知道了意思,上前搜起了身。 一把渔刀从薛邑裤腰上搜出,五寸二长一寸宽。 晁荃如舒了口气,心里落了块石头。 “你们到底是谁?”薛邑恨得浑身发抖。他知道铁撸子的厉害,在地上不敢动弹,被沙土裹挟一身十分狼狈。 “你现在想起问爷爷的名号了?”张八两嚷道,双眼冒火,巴不得手里纸刀再给他两下让他清醒清醒。 晁荃如低头看着薛邑说:“抓你的人,也是帮你的人。” “少说屁话,枪在你们手里,要杀就痛快点儿。”薛邑鄙夷道。 张八两气极乐了。“哟看不出来,还是个硬汉子?你知不知道日本人到处抓你?你觉得他们折磨你的时候你还能不能硬气起来?” 不料薛邑并没被这话镇住,反倒是满脸的不屑,仿佛被全城通缉的人不是他。“就他们,想抓我?哼,要不是我想给我姐捎点消息,你们也别想找到我。” 这话虽自夸但也有几分说在点上。 “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如实作答,我把你交到自己人手里,免受些苦。” 薛邑听了反倒大笑起来。“横竖都是死,死在哪里不一样?凭什么要听你的?” “你这么想下去见薛新儿,可想没想过薛新儿愿不愿见到这样的你呢?” 薛邑听到自己姐姐的名字就炸毛,仿佛是被扎了穴。“你们这些狗男人的臭嘴里头别提我姐的名字!” “不管你信不信,是你姐让我们来帮你,哦,确切说是他。”晁荃如蹲下身来,将视线与薛邑放平,没握枪的手指了指身旁立着的张八两。 “他一直在找你,在你杀人后他甚至不惜想为你善后。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最好信他。你记不记得你在薛新儿坟前收到过冥财与一张纸条?” 薛邑被人提醒,才想起,将记忆与面前所站之人牵上了线。“原来是你?”他抬头眯眼瞧着张八两,“又是一个贪恋我姐美色的臭男人,你和那两个日本人一样,没一个好东西,我该把你也宰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是你姐托我来帮你,听明白了吗?”张八两又气又委屈。 薛邑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我呸,我从来没听我姐说有你这么个朋友,你那点儿花花肠子骗得了我姐可骗不了我!”随后便是一长串的谩骂。那无能力为又不甘示弱的模样反倒让人觉得他可悲可怜。 晁荃如见薛邑眼下是油盐不进,吃准了他们是有所图的坏人,想来是不能再继续对话了。他扭头看了看张八两,对方也表情复杂地回望他,便知两人心里想得差不多。 于是晁荃如扯了自己的领带,和张八两合力按住挣扎咆哮不止的薛邑,将他的手臂反剪,从地上提了起来。 押着薛邑往外走的时候,张八两一路咬着牙,脸色像中暑一样难看。 晁荃如也不知怎的,回过神来时,安慰的话已经吐出口了。“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 张八两撇头看他双眼红得赛兔子头上顶着伤,顿时苦笑着摇头,心下许是想着被眼前这个怎么看都是更狼狈的人劝解,自己的表情到底看起来有多可怜。 “我也是被屎尿糊了脑子,竟然觉得能帮得了他。”他感叹着摇头。 如此看来,倘若中元那日他真的与薛邑碰面了,对方恐怕也不会停止暴行。在薛邑眼中张八两也不过是现场再多了一个“祭品”罢了,他已经陷入了魔怔,这个打着薛新儿朋友旗号的男人阻止不了他,反而十有八九会被他灭口。 是张八两自己把人性想得太简单。 他想起芦苇跟他说过的那句话“死人可比活人好多了”。 第25章 言语道断 晁赐阅领着刘省三和手下一队人马紧赶慢赶往那坟地走,他倒不是担心自家小叔叔有危险,而是急着想一睹凶手庐山真面目。少年人心浮气躁,此时正兴奋得难以自抑。 跟他身后的刘省三脸色显然没那么喜庆,乌压压沉着黑面金刚相,似要在下一秒就爆发,手底下的人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静得骇人,只留匆匆赶路的脚步声。 一去一回的人撞上了。 晁赐阅远远见晁荃如张八两前头押着个人,便知妥了,正喜着呢,可见小叔叔似是受了伤,赶紧迎上去。谁料身后那个比他速度更快,领着人冲上去就把晁荃如给扣住了,全然没把捆着的凶手看在眼里,仿佛晁荃如才是被通缉的那个罪大恶极的要犯。 这电石火花之间的局势发展超乎了众人的想象。张八两被刘省三大手一挥拨到一边,眼睁睁看着对方下令把晁荃如给绑了,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晁赐阅醒过来,急匆匆插进来要跟警察斗。 “你干嘛你干嘛?刘巡长你糊涂了?抓我叔叔做甚?他可是帮你把凶手给抓住了啊!” 少年即便再有力气也抗不过五大三粗的金刚,对方在反复推搡中纹丝不动,只管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论功记功,论罪问罪,这是两码子事。”刘省三几乎要把晁荃如摁到土里,捆得又紧又实,对方倒也不反抗,就那么任他摁着。 “晁荃如,你因为谎报警情被捕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晁赐阅替叔叔觉得老大委屈,扑上来救人,倒是被相救的人制止了。 “阅儿你冷静点儿,不是大事,正巧我有事与刘巡长回所里商议,你回去取钱赎我,交了罚钱我自然能出来。” 刘省三咬着牙冷笑。“呵,你倒是门儿清。” 晁荃如也陪笑,说:“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心里头清楚,刘省三这是琢磨过劲儿来,因为王步升的事回头来治他的罪了,这把心头火不撒出去他怕是能憋炸了。 张八两也听明白了,上来劝阻。 “刘巡长刘巡长,就事论事是好的,但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嘛,眼下还是先审案子更重要。”关于晁荃如利用刘省三的事他是站后者的,可眼下让真凶在旁看了笑话,自家内讧起来,也不利于后续的审讯。 刘省三这才正式地看了那个被晁张两人押来的男人第一眼。其实论追凶,他是相信晁荃如的能力的。也是基于这一层原因,他此时愿意参考张八两的话。他是个炸药桶一点就着没错,但也讲理。 给晁荃如一个下马威之后他喘气也匀了一些,便对手下人吩咐:“把嫌疑人押回去,动作快点儿,别惊动日本人。晁六少由我亲自押解。” 众人立正回“是”,动作十分麻利就把薛邑扣下,正式捆了押着头里走。 刘省三单手就把晁荃如从地上提了起来,往前推着,说:“请,晁六少,我们还有好些事要叙呢。” 晁赐阅在旁看着有火发不出,只能瞪眼,他哪见过晁家人在外受这般委屈?好在小叔叔有话在先,他咬咬牙,把碎嘴子的话拉着嗓子咽了下去。晁荃如瞥了他好几眼,他才愿意迈开步,朝家奔去。 刘省三押着晁荃如,张八两紧紧跟着,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前走。 晁荃如虽然被捆着,但依旧从容,丝毫没有尴尬,路上行人指指点点他也毫不在意,和刘省三像往常般盘着案子。走一路他已经把发生的事情与对方说得差不多了。 听到他说薛邑杀人时穿着姐姐薛新儿的衣服时,刘省三的眉毛恨不得拧成麻花,满脸的厌恶能写成书。 “还要扮成女人作恶,这贼种果真是个浪痴货?” 这点晁荃如表达了不同意见。 “我觉得他不是喜扮女人,而是要扮成他姐姐。” “有甚区别?” “天壤之别,姐姐对他有不同寻常的意义,重要到即便假扮,也要在对方死后把她留在身边。” 刘省三是不懂这种逻辑的,也不想懂。 “横竖一个疯子就是了。”他啐道。 “总之这个薛邑当着我们的面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一会儿审讯起来应是不难,他似乎没把警察放在眼里。” “我自然会看着办。”刘省三也面不露色,“人抓了,凶器搜到了吗?” 晁荃如的头朝张八两那边歪了歪,刘省三就了解了,向张八两这边伸手。 合着这俩人闲庭信步安之若素,眼下感到困窘尴尬的就只有他张八两呗?他大大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方才的忧心忡忡都是白费,翻着白眼把怀里包袱递了过去。 刘省三接过来打开细看,里头第一个露出的就是渔刀,加藤兄弟的照片亦是意外之喜。他点点头,似是心底落下的石头。“妥了,他插翅也难飞。”刘省三小心又小心地妥善收好,脸上颜色总算好看了些。 “你小子算是有功,我且原谅你这回利用我对付日本人,交了罚金就赶紧滚蛋,再有下次看我还买不买你的账。”他手指点着晁荃如鼻尖数落。 对方却好似并不关心自己能不能脱身。“诶,您愿不愿放我是其次,但找个机会让我跟那个薛邑聊一聊才是最重要的。” 刘省三倒吸一口气,眉梢刚刚放平又竖起。“嘶,我说你怎的蹬鼻子上脸呢?人都抓了,你还有什么没弄明白的?你这是让我徇私,我这里没这个规矩。” “真相还缺了一角,而且我觉得薛邑的姐姐薛新儿的死还有些问题。”他和张八两在薛邑身上和随身包袱里并没找到信笺的下落,谜底上覆盖的薄纱还没揭开。 “有问题我自己会审,你不必插手,犯人既然进了牢房,就不得随意见人。”刘省三杠头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张八两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插嘴道:“他的意思是让你把他和薛邑关在一处待着。”这两人的相处模式他实是摸不透,也处不习惯。 这话倒是点醒了刘省三。确实,让二人同处一室也并非不可,毕竟眼下晁荃如也捆着,算半个囚犯。 刘省三摸摸扎手的胡茬,约法三章后,最终认可了这个办法。 三人回到潍县街派出所,装作刘省三仍在气头的模样,把晁荃如送进了那间牢房。虽说演技拙劣,但糊弄本就对局势不清不楚的薛邑是绰绰有余了。 做戏做全,巡警们把晁荃如全身搜了个精光,正经用锁链铐了,外加头上的伤,通红的眼,显得十分狼狈。 见他进来,坐在牢中一角的薛邑科科地笑了。毕竟晁荃如是在他眼前被抓的,对此情景他倒是没有半分怀疑。 晁荃如故意低着头没说话,他知道自己就算一直沉默,薛邑也会先开口。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放过这么大好的机会嘲弄抓住他的晁荃如。 果不其然,心里没数过三下,就听角落里那人憋不住了。 “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这就是你说的‘自己人’?”末了又接着笑。 “他不算。”晁荃如故意咬着牙,一副忿恨的模样,“一会儿家里人就来赎我,你先担心自己。” “我?”薛邑笑得锐利,“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横竖不过一条命,早点投胎早做人,免得我姐等我。” 晁荃如并不买账,故意挑着刺头的话讲。 “你把她肚里孩子的爹送下去陪她,一个不够还多送一个,人家阖家团圆,她还会等你吗?” 这话一出果然点着了薛邑,他蹭地跳起扑上来。 “闭上你的狗臭嘴!” 且不说薛邑有锁链铐着,即便他手脚自在眼下也不是晁荃如的对手。只见后者撩腿一脚就穿了他心窝,疼得他滚落在地直往外干呕。 “劝你省点儿力气,这牢里可没有让你耍阴招的东西。” 晁荃如席地稳坐,端有几分高手的架势,可惜对方是个不听劝的,一门心思只想跟他撞个鱼死网破。 薛邑忍着苦楚直起身子又朝他扑来。这回晁荃如倒是没下狠手,四两拨千斤地把他拨弄到一旁,来来回回几十个回合,看他空耗力气。 许是终于爬不起来了,薛邑只管喘着,瘫在一旁动也不动。眼睛倒是不认输,直钉在晁荃如身上,若那是刀,早已捅烂他全身上下每一处好肉。 “还挺有毅力,可惜用错了地方。”晁荃如不紧不慢地说,“我知你对你姐姐薛新儿的用心,也不怀疑你们姐弟情深,你想为姐姐报仇的心思我能理解,只是没用对方式。” 薛邑本不愿再多说一句话,但晁荃如此时态度缓和,且句句说进了他心里,令他忍不住答应。 “除了一刀刀宰了他们,还有什么好办法?” “可多了,”晁荃如轻笑,“我经手过很多案子,那些个五花八门的法子让人瞠目结舌。是你太心急没了解透彻就匆匆下手,连到底是哪个加藤害了你姐姐都没搞清楚。说到底,害你姐姐的到底是不是加藤兄弟俩中的一个我都有所怀疑。” “怎的不是了?”薛邑凤眼一瞪,“我姐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 “信?”晁荃如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心里铮铮打鼓,“你莫要信口胡诌,日本人把你住处掀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什么信,我瞧得明白。” 薛邑满脸讥讽,道:“信早让我烧了,他们能找到个屁。” “烧了?”这个回答超乎晁荃如的预判,致使他有些许表情失控,一丝惊诧流露出来。 薛邑冷哼一声,虽享受此刻晁荃如的诧异,但信笺似是他不想提起的话题,便紧闭嘴巴不再言语了。直到晁荃如被家里人赎出离开牢房,都没能再撬开对方的牙关,打探到一星半点儿。 第26章 抽丝剥茧 真凶归案皆大欢喜,可晁荃如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薛邑到底出于何种目的要烧了对他意义非凡的家书,这让晁荃如百思不得其解。对他而言真相还尚未明朗。 向来较真的刘省三都劝他不要深究,薛新儿已死,薛邑拒不开口,其中缘由已是无人知晓的秘密。重要的是凶手伏诛,罪有应得。可晁荃如并不甘心,他将此事讲与张八两听,对方倒是没劝阻他,但也没说鼓励的话,只说“你要查下去我就陪着”。 于是次日一早,晁荃如带着张八两去了同善病院。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薛新儿死得蹊跷,其中缘由或许与薛邑烧毁书信有关。许是薛新儿死前有所预知,将事情通过书信告知了亲弟弟薛邑。可薛邑又为何要将信烧毁呢?他是想隐藏什么吗? 晁荃如决定从薛新儿的死下手,听闻当时怀疑凶杀曾把遗体送检,于是他打算找青梅竹马的沈竹声打探一下消息。 两人照旧在赵记早点铺子用了饭,俾斯麦街一早都是吆喝衙门山命案已破的消息。晁荃如赶在报童手中报纸被一扫而空之前买了一份,果然见新闻没提平度街公寓和加藤清之介的名字,便知这是让日本人给压下来了,而自己的名字却赫然在列,以“神探”标注,被大肆夸赞了一番。 张八两打趣他是个名人,他却苦笑,明白这亦是日本人的伎俩。被害人是日本侨民,破案的非国人警员而是一个编外协作员,这既表现了国人正式警员的无能又给身为协作员的晁荃如扣了个亲日的帽子,侧面凸显了日本警员留任胶澳商埠的重要性又算计了守旧派的晁家,一箭双雕。 大伯公晁以巽若是瞧了报纸,这会子恐在家发火呢,可晁荃如无暇顾及这些,只拖着张八两一门心思往同善病院奔。 两人见到沈竹声时,后者有些意外,更吃惊的是晁荃如受了伤。 她把包扎好的伤口打开查验,翻看了眼睑,又反复检查确定晁荃如没有脑震荡之后才舒了口气。 “好些时候没在你身上见红了,怎的闹成这样?凶手很厉害?” “某种程度上说是挺厉害的,”晁荃如故意说得浮滑,“比如嘴巴很严?” 不出意外,沈竹声白了他一眼,不再追究他受伤的经过。 “我们来是跟你打听个人。” “怎么,又有案子?”今日满大街都是结案的新闻,故而沈竹声才会意外晁荃如这么快就来再次造访。 晁荃如却把话说得不清不楚。“是不是案子还得问过你才知道。” 沈竹声不解,但感觉是件大事。她看了看腕表,提醒说:“要很长时间?我一会儿要坐诊的。” “如果你碰巧记得那人便花不了多少时间,”晁荃如问,“一年以前有具已经开始腐坏的年轻女性遗体送来尸检,死者名叫薛新儿,腹中有孕,你有印象吗?” 且不说沈竹声并不负责所有尸检,就单论这早一年的时间,怕是一般人也不会记清。晁荃如本没抱太大希望,只想让沈竹声代为查看一下过往记录,却不料对方竟有些讶异并肯定地点了头。 “我记得她。” “真的?”晁荃如毫不掩饰惊喜,与张八两交换了眼色。 张八两也觉这是意外之喜,怕是自己听错,又跟着重复询问了一遍。“沈医士当真记得一年前经手的尸检?” 沈竹声摆摆手,解释道:“我没那么好的记性,负责检验的医士不是我,我也是碰巧翻看记录时发现了她的名字。” 沈竹声的声音柔和平缓,却让人震惊。“能记住她只是因为她曾经是我的病人,就在她死前没多久,我替她看过诊。” 晁荃如闻言赶紧拉着沈竹声的手臂让她坐下详谈。 “你确定是薛新儿?”他点了点自己的嘴角,说,“这边有颗痣?” 沈竹声想起,点头道:“是有颗痣。” “她是因何病症来看诊?” 晁荃如此刻内心激动,仿佛是沈竹声的手替他揭起了那层久久蒙在眼前的轻纱。 薛新儿生前活得极节俭,同善病院虽面向国人,不似中华医院那般高不可攀,但诊金也非寻常百姓可随意支付。薛新儿若不是急病重病,定不会轻易来问诊。 而张八两又曾说她其实没病,而是怀有身孕,照此说,可是腹中胎儿有恙? 沈竹声随后肯定了他的猜测,回说:“她当时有孕在身却有胎漏迹象,且有腹痛,我让她住院安胎观察一阵子,但她坚持不肯,十分执拗,给我留了很深的印象。” 沈竹声眉头有些许蹙起。“她似乎并不想要那个孩子。” 不想?为何? 晁荃如与张八两面面相觑。虽不能确定孩子父亲到底是加藤兄弟中的哪一人,但他们查案以来所得信息无一不指向薛新儿对那个男人的死心塌地。既然情根深种,又为何不愿生下那个孩子? 晁荃如抱着疑惑追问:“那后来呢?” “没再见了。”沈竹声遗憾地摇头,“未曾想再见到那女孩的名字,竟是在尸检记录上。” “她死因真的是因病暴毙?”晁荃如有所怀疑。 “记录翻看整个过程没什么异常,确实得了这么个结论,但其实非寻常病症,她是胎孕宫外,大出血死的。”沈竹声扼腕,“若我当时能给她做进一步检查及时手术,她是可以活的。” 这么说来确实是病死而非他杀。晁荃如眸子暗了暗,陷入思索。 “那看诊时如何?”连张八两都忍不住发问,“她看起来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沈竹声思索了片刻,尝试着回答:“能看出她过得很辛苦,我极少见到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面色那么惨淡且消瘦,即便没出事,怕是那副身体也无法顺利生下孩子。” “而且据她所说胎漏迹象并非第一次出现,似是腹痛很严重了她才愿意来医院一看,结合她的死因,当时她恐怕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 仅一面之缘便让看诊的医生记住了她,那个女子的样子到底多么凄惨。 “我那时心生怜悯,本想接济她,让她安心住院治疗,但她却逃走了。”沈竹声叹息,再见已是天人永隔,当真是世事无常。 说罢,她低头又看了看腕表,感叹说:“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等我坐诊结束。” 晁荃如摆手,送她。“大抵是没什么了,你先去忙。” 两人目送了沈竹声,便坐在大厅长椅上商量起来,医院的人来人往都与他们无关。 张八两疑惑,嘟嘟囔囔。“薛新儿不是与加藤私定终身了吗?怎会连怀有身孕都过得如此凄惨?她若胎怀得一直不安生,怎么不去找加藤求助?”他回想查案时听闻那些证言都说加藤兄弟出手阔绰,决计不该让薛新儿如此辛苦,辛苦到连看诊医生都可怜她的程度。 “还有薛新儿为何不想要孩子?难道她当时已与孩子父亲决裂,心灰意冷了?”加藤兄弟俩都是风流之辈,其中一个始乱终弃也并非不可能。 “这也是疑点。”晁荃如摩挲着下巴思考,边想边说,“我其实一直有个不解之处。” 他看向张八两,问道:“薛新儿本人与你所扎纸人一般高矮吗?”他知张八两鬼斧神工的本事,但保险起见,他还是要确认一下。 张八两懵懂点头,不懂对方为何要问起这件事。 “那就怪了,不管是李茹娘许曼曼还是骊珠,都是身形娇小之人。连福隆祥记的伙计都说加藤兄弟偏爱娇小婀娜的女子,而薛新儿虽算不得十分高挑但也绝非娇小之列,按理并不在加藤兄弟的喜好范围内,当初又为何会在众舞女当中被选中呢?这未免也太过矛盾了。” 张八两惊得瞪他。“你是想说,薛新儿腹中孩子的父亲,并非加藤兄弟中的一人?” 那,这不就意味着,薛邑自始至终都杀错人了吗? “可如若薛新儿没在信中提起加藤这个名字,为何薛邑会认定加藤兄弟?” 晁荃如点头又摇头,道:“她应是提起了,这个我有把握,薛邑虽疯狂但非无脑之人,他对加藤的恨意并非妄想而来,肯定是从薛新儿那里知道的。” “你这倒是把我说糊涂了。”张八两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两个晁荃如跟他同时说着一正一反的话。 晁荃如冲他苦笑。“不说你,我也糊涂。” 归根究底是他对薛新儿这个人了解得太少,学再多的理论知识也没有套用的参考依据,一切皆由道听途说,自然无法深入剖析。 于是他转向张八两,眉眼低垂,有三分恳求的意思。 “我知你不想提起你与薛氏姐弟的事情,但一点儿也好,我需要薛新儿的情报。” 张八两杵在那,咽了咽口水,脸上细微的挣扎没逃过晁荃如的眼睛。过了一阵子才听他开口,犹犹豫豫地问:“那,你想知道什么?” 又怕晁荃如刨根问底,赶紧补充一句:“我可不是什么都答,你想好再问。若有些不能说的,可别怪我站起来走人。” 晁荃如见能撬开道口子,便已经满足,笑着给对方喂下颗定心丸。“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且说说薛新儿是个什么性子的人,细枝末节的东西最好。” 细枝末节?这是要多细枝末节?张八两心想他了解也不多,说出些有失偏颇的话能行得通吗? 但晁荃如仿佛是看透了他的想法,鼓励道:“你尽管说,我会自行判断。” 张八两碰碰鼻子,便想起什么说什么。 “挺爱美的,看着要强但其实性子很怯懦,能躲事就躲事,实在躲不过了才开始硬着头皮想辙的一个人。” “弟弟对她很重要,但她好像对弟弟又爱又怕,所以若即若离的。不过看薛邑那疯子的模样,她怕也很正常。” “啊,特别能哭,哭得让人心烦的那种,当初也是她……” 张八两说着说着发现才句他就吐出了本不该说的话,赶紧闭上了嘴巴。他慌乱地瞟向晁荃如,直摆手。 “不说了不说了,你能挖人脑子里的东西,再说下去什么都让你套出来了。” 说罢两手往袖里一揣,缩在旁边打死不开口了。 晁荃如想笑,心说是你自己吐出来的,我什么招都没使呢。 不过张八两的话倒果真是让他有所收获。 第27章 酒醒人散 案子断得很快,入秋还没消暑,天气尚未转凉,薛邑就被判了枪决。 临刑前的某天,晁张二人与他见了一面。 人被押进这个窄小闷热的房间时,形色枯槁,早没了之前见面时的锐利乖张,只是一双眼睛仍有光。 晁荃如褪下外套端坐等候,而张八两则控制不住抖腿,又站起来踱步,人进来时才停下了动作。 薛邑拖着重重的枷锁,毕竟是重刑犯,狱警不敢懈怠,上下捆得结结实实,走路只能一寸一寸拖行。他被铐在椅子上后,张八两也跟着坐了回去。 晁荃如不急着开口,只看着薛邑,视线梭巡了几回,断定他仍无愧疚与畏惧。 “过得好吗?”他问了句旁人听来是废话的问题。 但薛邑听懂了,他知里头有嘲讽,但并不生气,反而哼笑,声音嘶哑低沉。“有吃有喝,就是天天数着日子有点难捱,这些黑狗皮也不告诉我到底哪天死,不过你来了,估计这日子就快了。” 许是有些日子没人与他这样聊天了,他显得心情不错。横竖已经是要死的人,他也不怕什么,敞开心扉说话,心里痛快。 “你们来干嘛?”他多少有些好奇,毕竟案子已结,他们之间的“交情”也没到需要特意临别送行的程度。 “来谈谈你姐姐。” 薛邑听晁荃如吐出这么句话,扭头就跟守备一旁的狱警说:“我要回去了,和这帮人没什么好聊。” 可狱警哪会听薛邑的话,只抬头看晁荃如,用视线询问他。 晁荃如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中掏出一把雕花木梳,朝狱警招招手,递给他。后者接过来反复检查了一番,点头许可,将梳子转交给了薛邑。 本来要闹的人见了这物什,便不动了。 薛邑死死盯着梳子,眼里有了些内容。他用行动幅度十分有限的双手接过来,就捧在手心里看,好像是一件只夜夜存在梦中,今日才一睹真容的宝贝。薛邑的脸上什么都没写,但又似乎什么都写了。他甚至都舍不得抚摸一下梳子,只盯着瞧,倒是不再说些要走人的话了。 晁荃如与张八两对视一眼,后者说:“这是妆奁里唯一完整的东西了,理应给你留个念想。” “完整”这两个字刺激了薛邑的神经,他似是由梳子想到了残破凋零的薛新儿,嘴唇抖了抖,但没说话,从深思中抽出神来,将雕花木梳妥善地埋于掌心中,抬头再次看向面前的两个男人,少了许多敌意。 他没有主动开口谈论姐姐,但至少不再抵触。 晁荃如便趁着机会徐徐开口。 “你姐姐孤身一人在这里活得并不顺意,但她很要强,咬着牙也不跟你透一点委屈,我猜她给你的信里写得都是自己过得如何如何舒适。你不是个愚钝的人,应该也有所察觉她并未对你说实话?” 薛邑嘴角一撇,似笑却没有笑意。 “看她住的地方,哪有她说得那般锦衣玉食,老鼠都不愿筑窝。我到城里看一眼就知道了,她是个打肿脸都要充胖子的人。” “小时候饭都吃不饱,我们偷人家两个子儿,她都要匀半个攒着买花戴。” “你既知道她撒谎,那有没有半分怀疑过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 薛邑冷了脸,抬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晁荃如不答,反而说道:“我这些日子找了许多薛新儿生前所识之人,与他们细谈了她生前的过往,可没有一个人提到过‘加藤’这个名字。” 薛邑不以为然。“他们这些花天酒地始乱终弃的狗男人,怎么会满大街招摇自己的名字?” “但加藤兄弟就是会招摇自己的名字。” 晁荃如朝守备的狱警使了个眼色,后者就十分娴熟地掏出两个塞子堵上了耳朵,背身面墙,当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偶人去了。 晁荃如才接着道:“加藤清之介是个日本间谍,你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误打误撞杀了他。” “从我们调查所知的情报来看,他与哥哥加藤正一的‘风流成性’应都是做与世人看的。连相好的舞女们都说兄弟俩举止绅士,从不逾矩,而加藤清之介被房东撞见唯一一次带女人回住所,那女人还是他同为间谍的同伴。作为男人你应该也懂,怎么可能在舞女们身上挥金如土却不求回报?他们招摇过市的目的自始至终应只有一个,就是为了给自己树立一个花花公子的名号,好方便周旋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场合打探消息。” “因此他们若真有人与薛新儿同进同出,就根本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薛邑似是不愿意听到这些东西,眸子左右摇晃得厉害,就是不看晁荃如。 而晁荃如则自顾自地说下去。“舍浓丝中与薛新儿有点交情的舞女,包括她们的老板也说,从没见薛新儿被加藤兄弟点中过。” “连舞都没跳过,又怎会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你也曾说过,他们临死前都没人记起薛新儿的名字。有没有可能,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薛新儿是谁?” 晁荃如的话一字一句就像冰水一滴一滴穿透薛邑的头骨,不紧不慢地杀人,让他万蚁噬心。 “我听你在胡说八道。”他咬着牙否定,手里的梳子几乎要刺穿掌心,“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加藤这两个字就是烧了灰我也认得!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造谣生事?” 晁荃如盯他半刻,不制止也不反驳,等他气消些,不再骂骂咧咧,才缓缓开口。 “有没有一种可能,‘加藤’这个名字,就是她攒钱买的那朵花?” 从监狱出来,晁荃如望着暑气萦绕的天空,吐出口浊气,胸中虽然顺畅但并不让他开怀。 张八两扭头问他:“你与他说那些是想让他悔过?” 晁荃如摇头,道:“这人若有常人悔过之心便做不出捅下数十刀将人折磨致死的事情来,我只是来把事实说出来,他一直活在自己的妄想中,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便宜了他。” “说到底,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烧了信笺。”张八两没忘记他们此番目的。他觉得自己会这么较真好奇一定是受了晁荃如的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前他可从来不会对旁人的事揪着不放,毕竟这个世道自己能吃上口粮都不容易了,得过且过,为了活下去都要做些不情愿的事情,谁都有不能让人知道的难处。 晁荃如不一样,他可就喜欢揪着别人的难处使劲儿挖,美其名曰还原真相。 晁荃如此时的表情也告诉他,这回也让他给挖着了。 “他虽然没说,但都写在脸上了。”他手在面前划拉了一下,心满意足都从指缝里透出来了。 “他脸上写什么了?他不一直都否认呢吗?” 张八两搞不懂,幸好有人愿意解惑。 “他是在否认,可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惊讶,你注意到了吗?” “杀了人又杀错人这种荒谬无道的事放到再冰冷无情的凶手身上,也总要懵上一懵,但他没有。” 张八两眼睛瞪得溜圆,想想好像是这么回子事儿。 “你是说他早就知道,但还是下手了?”这是哪门子道理?明知道自己将杀的人是完全无辜的,但还是下了死手。 晁荃如叹了一声。“人性总是世间最难解的谜题。” “想来薛新儿也不是一个优秀的说谎家,弟弟薛邑成年累月读着姐姐那些报喜不报忧的家书,自然能掂量里头真假。但他也想让家书里的事情变成真的,因为那都是姐姐梦想中的生活。” “他一边恨着那信中的花花世界,一边帮姐姐欺骗自己,压死骆驼的最后一个稻草就是薛新儿的死。” “他希望姐姐走得平静,过得是她希冀的生活,因此想彻底欺骗自己,就不能整天看那些充满谎言漏洞的信笺,我猜这才是他决定烧了的原因,是断了自己的后路,他不想让自己清醒。” 所以加藤兄弟被当成祭品献祭给薛新儿还有这一层意思?在薛邑的眼中,他们就是薛新儿生前向往的那个花花世界,就像人们托纸扎匠扎出的美好和富足,都是假的,但人们千百年过去仍然这么做。 张八两觉得这些东西太深奥,深奥到他不愿意去理解。他只觉得到头来加藤兄弟俩在薛邑眼中自始至终也不算是个活生生的人这点,让他心底寒凉。 见对方此刻心思与自己一般沉重,晁荃如便住下话头,另开口寻求张八两的意思。“今日真是特别想喝酒,你若不急着回去,我请你喝好的。” 张八两望了望日头,咂咂嘴巴。房屋修好,他早从小洋楼搬了回去,回家隔着大半个城,他得掂量一下来回的时间。 “你要是请我喝些洋的就算了,那玩意儿我也是尝过的,都不如打上二两烧刀子喝得舒坦。” 晁荃如笑他不识货。“风味各有千秋,到你这里偏要一竿子打死。” “我就爱那口,你愿喝不喝。”张八两撇着嘴,致力于维护自己的品味。 “行行,”晁荃如见那泼皮嘴脸也没了主意,他摸出怀表估摸了一下营业时间,建议道,“春和楼?” 一听那好酒好菜的金字招牌,张八两顿时喜笑颜开,一扫方才阴霾,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妥了,赶紧,早点喝早点散,我夜里还有事要做。” 晁荃如抬了眉梢,自然有几分好奇。 “能说不能说?” “不能说。”张八两抬手阻在胸前,断了晁荃如的念想。 “好,那我就不问了,省得你又怪我掏你脑仁子,走着。” 晁荃如也非爽快,只是知道张八两这嘴严得很,他自己不愿说的东西你多问一个字他就要给你蹦高急。今天这个日子,就莫要再逆着他的鳞了。 张八两嘻嘻笑着,和晁荃如肩并肩,奔着大马路的春和楼去了。 入夜的风和白天不是一个季节,飕飕凉得人能浮起汗毛。树林子里的这片坟地往后没了祭拜的人,便是荒坟了。 他们临走前薛邑说了话,托他们在他死后与他姐姐薛新儿一块儿埋在这里,张八两当时没应。 倒不是他不通情理,而是他觉得这事儿他说了不算。 刮了台风后天上的云也给卷没了。偶尔飘来朵棉絮子似的薄云片,根本盖不住月亮的光,撕着扯着就给弄碎了,透下煞白的光亮来,扫得坟头墓碑一片银霜。 风过树梢,这没活人气儿的地方连野狗吠哮都透着那么骨子凄凉。 张八两裹着酒气暖身,拖着一个人影往坟地里走。 这里埋得都是些没着没落的穷人,坟头插个木牌子当碑,都差不多模样,随手一拔里头的人就变成了不知名的孤魂野鬼。但张八两总算也来过好些回,上次还在这里跟人斗了一架,差点儿和晁荃如丢了性命,自然熟悉。 找到地方,他把怀里那人影儿往地上一戳,给站住了,俯身点上香火。那光就映亮了他的脸,也映亮了杵在一旁的纸人。 纸人脸上覆了暖色更似是个活的。还是裹着锦绣袍裙,睁着一双凤眼,嘴边点着痣。 就着火光,张八两往里蓄了些亲手做的打钱,不知是朝着坟堆还是朝着纸人说话。 “事情了了,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了,且送你一程。” “莫再哭了,听着瘆得慌,我能做的都做了,你弟弟自己断了生路我有什么法子?” “对了,你弟弟说要跟你埋一起,看你这么痛惜,我且当你同意了。” “这里吵得很,我不能久留,多呆一刻就多一桩是非,行了,你快走。” 他自说自话像个疯的,语气时而柔和时而怨怼,好似真的有人在他对面与他闲话家常。最后似是絮絮叨叨说烦了,道了声“好自为之”,随手点了一张打钱,就着火苗子拂在了纸人身上。 火舌舔到干燥的纸张迅速大快朵颐,纸人眨眼间变成了熊熊火炬。竹片绕的骨架烧得劈啪作响,声音听起来异常炸耳,夜风刮过变得歪歪斜斜,很快像个没了命的人似的瘫倒在了地上。 张八两不再说话了,只盯着冉冉升起的青烟发呆,直到最后一个火星子飞上天再看不见,他才把只剩一层薄底儿的烧刀子浇在灰烬堆里,随后用力摔碎了酒壶。 满地碎片被月光衬得亮晶晶,像少女怀春又脆弱的梦想,撒在泥地里,尘归尘,土归土。 张八两踩着它们,果决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夜中。 那夜,薛邑在狱中用一根木梳的断齿,把手腕划了稀烂,自戕了。 第28章 一封家书 我叫薛新儿,原本是“辛”,因为娘姓辛,我觉这字太苦,于是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 娘拼死生了弟弟后就走了,爹一个人没法照顾两个孩子,只顾着喝酒,喝醉了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在意了,他喜欢醉着。偶尔清醒时他就出去打渔,挣了钱又回来喝酒。所以我四岁就当了娘,拉扯着邑哥儿长大,相依为命。 娘在的时候爹很好,娘走了爹就变了个人。以前是只打我一个,后来邑哥儿长大些了,就一块儿打,揪到哪个打哪个。 邑哥儿悄悄跟我说过,他希望爹打渔出海时被浪掀了,可过一会儿又希望他喜笑颜开地提着鱼回来。我知道那种心情,我只能抱着瘦瘦小小的他哭,说命由天定。我们都害怕爹的拳脚,但更害怕的是爹若死了,我们就真的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爹不在家时我们吃不上饭,只能去偷钱。这不好,我懂,但能活命。而且我和邑哥儿偷下钱来买了吃的,还能剩下些攒起来。有回我拿攒下的钱换了一朵别人戴旧的绒花,洗净脸戴在头上,我望着水缸里的影子,觉得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是个有爹妈疼爱的孩子。于是我常常拿出来戴一戴,偷偷的,不敢让爹和邑哥儿知道。 后来不知道怎么让邑哥儿发现了,他为此发了好大的火,那样子像极了爹。他觉得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都没用,可他不知道,我宁可饿死也想当个好人家的女儿。 许是从那时起,我有了离开这个村子的心。可我放心不下邑哥儿,我怕自己走了,他就真的要饿死了。于是我白天想着要走,夜里又念着邑哥儿熟睡的样子舍不得走。直到我真的走的那天,这件事都从来没说出过口,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等邑哥儿长得快赶上我一般高了,身上有些力气的时候,他说想跟隔壁勇山一样学着出海打渔,挣钱回来给我花。我听了冲他笑来着,但他不知道爹已经和我说要给我许个婆家,这钱我怕是花不上了。 那些日子,村里有些泼皮总是不怀好意地瞟我,还夸我一双凤眼长得勾人。我知道他们是想着一些下作的事,我开始担心爹把我许给这样的泼皮无赖。我不想像娘一样,更不想生下另一个我。 一天夜里,我偷偷拿走一半攒下的钱,戴着我的绒花,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我知道,现在即使我不在,邑哥儿也不会饿死了。 刚进城的我什么都不懂,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总算是找了个营生,安定了下来。虽说这营生是别人不齿的,我倒觉得挺好,至少这回不怀好意瞟我的人,能让我吃饱穿暖。 我学了跳舞,也学了怎么对付那些我不喜欢的客人,总算是能靠自己活着,不用担心爹的拳脚,也不用担心邑哥儿有一天变成爹的模样。 但我对邑哥儿到底是很愧疚,因为我把他丢下了。 我试着找熟人写信捎给他,村里有人识字,他只要收到就能看懂。可我没收到过回信。后来我寄钱回去,他依旧没回信。 但我知道他肯定收到了,也过得很好。我就是知道。 于是我隔三差五就给他写信,写一些有的没的,花开了,叶落了,今天置办了新衣,明天要去买滋养轩的软糖。 给弟弟写信变成了一种日记,只不过记得都是我希冀的事情。 跳舞日子久了,我明白了自己的普通,在这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我谁也不是。有太多漂亮惊艳的姑娘或飞上枝头,或跌落万丈,而我,平凡到这两样都做不到。 我是嫉妒的,也是清醒的。 我只希望给自己找个安身之所,找一个不像爹,不像邑哥儿的男人。铃语笑我没有志向,找靠山当然要找个最高大最牢靠的,但她又说清醒些是好事。于是找来找去,费了好几年。铃语人漂亮眼界也高自然难找,我倒是没想到自己也会竹篮打水。 可能我自心底就对那些男人信不过,不管他们说不说中国话,都是一样的男人。也是这个时候,加藤先生第一次到舞厅来,他沉稳从容潇洒,他会和舞女们调情,但从不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舞伴,也不会给舞女灌酒,不会想着如何如何把人拐回家。 铃语说这叫绅士,我是不懂的,只知道他是个好人,好男人。听姑娘们私下谈论,也说加藤先生出手阔绰,非常舍得花钱,带她们去听戏去喝茶,去置办新衣。连铃语都破天荒地夸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但她后面紧跟着说这人不是傻的就是有猫腻。 我倒觉得她是嫉妒了,因为加藤先生从来不点她跳舞。当然,也没点过我。 我绣的手帕,从来没有机会送出去。 再后来,舞厅新来了个叫骊珠的姑娘,说了很流利的日本话,加藤先生就再也没点过别人了。我懂,若是我,身处异乡肯定也想找个能说乡音的姑娘跳舞,更不提骊珠长得比铃语还漂亮。 可我心里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哭,总是想若我会说日本话,那加藤先生身边的人会不会变成我呢? 那日我也是因为心里想着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才被灌醉了酒。这个男人与加藤先生有一样的口音,让我觉得特别好听,又特别伤心,于是我搂着他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我没穿衣服。 回到家时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脚轻一脚重的,哪儿都不得劲儿,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得劲儿。我约莫自己大抵就是做梦了,梦游了,便谁也没说。 这回,我没把事情写在信里。 日子一天天过,我似是病了,月事从不来变成隔三差五来,肚子也疼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还是铃语发现我不对劲,她说我的脸跟纸扎人似的,骂我傻,这样还忍着,催我去病院看诊。 我咬咬牙,也觉得是该看看,于是去了医院。 可医生说是怀孕了,并且有胎漏的迹象。 我看这与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医师,想她大抵是什么都不懂,我还没找到合适的男人,怎么怀孕呢?她还劝我住院,太可笑了。我趁她没注意,跑走了。 那段时间我难受得厉害,舞厅也时常请假,鸾姐倒是没说什么,毕竟不去就拿不到月钱。 我觉得自己肚子可能真的有个什么,但不是孩子,是个要我命的东西。 怀孕是这样的感觉吗?娘当初也是这样痛苦才把我和邑哥儿生下来的吗?所以她才熬不住死了? 还是因为我怀了不合适的男人的种,所以老天才惩罚我,才会这样遭罪?那如果那个男人是加藤先生,我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如果是加藤先生,我是不是就有人疼有人爱了?如果是加藤先生,我是不是就不用流这么多眼泪了? 邑哥儿呢?若知道我生下孩子的话,他会愿意给我回信了吗?他会愿意来看看我和孩子吗?他会愿意原谅我当初丢下他吗? 我不想一个人。 我想戴着我的绒花,当个有爹有妈的,好人家的女儿。 第1章 生日餐会(上) 太平路四号,是晁荃如最不愿来的地方之一。这幢二层半高簇新的大洋楼门口挂着“大日本总领事馆”的招牌。 隔壁别墅的宽阔草坪上,总领事丸元次郎在给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优子办生日餐会。有西洋乐队,日本雅乐表演,十数统一制服的侍者穿梭于来客之间,餐品佳酿次第而上,排场搞得很大。 晁荃如进门打眼一望就知道,这是要把整个胶澳商埠的政要巨贾上流社会都搬来。晁家的这份请柬与旁人不同,是丸元优子亲自送上门的,他没有谢绝的理由。还递了份到晁家老宅,但老爷子是惯例不会抛头露面。 已到的客人成聚,一边品着美酒茶饮,一边欣赏院内的落叶深秋,风雅至极。一道围墙圈了两个世界,外头的百姓疾苦,天灾人祸都与这片草地上的一切无关。 晁荃如放下礼物,专拣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他一身素色呢料西服,配纯手工的巴拿马帽子,也算是衬了户外餐会的主题,新式衬衫上是精细雕纹的砗磲扣子,嵌了金丝,极讲究又不抢眼,比起满场的花里胡哨,他这身穿着低调过分了。 晁荃如的打算是在这里缩到祝酒词后就寻个由头赶紧走人,从日本领事馆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眼不见心不烦。 时间推移,草地上的客人多了,声音也嘈杂起来,或多或少都能传进晁荃如的耳中,想躲也躲不掉。人们大多谈论的不是这两个月的救灾捐款,就是五日前的火车撞车事件。梭巡一眼场内,上上下下各机关的代表人物都齐了,唯缺铁路管理局的人,也知道他们是没脸没胆没时间派人来。 铁路局的人算是闹了个大乌龙,正被全国人耻笑痛骂。 九月廿二那天,北洋政府交丨通部次长曾孔莲携夫人视察胶济铁路,从济南府乘快车专列开往胶澳商埠,到四方车站外与前面临时停车等汽的小票车撞了,死伤七十余人,现场惨烈。曾孔莲的头等车厢挂在最尾,逃过一劫,现在疗养中。 事故的原因是几个岗位人员的玩忽职守以权谋私。大大小小的撞车事件以前也出过几次,但哪次也没如此严重,更没撞到自家顶头老大的脸上。胶济铁路素来被标杆为目前全国最好的铁路,轨枕器材机车全部从德国采购,当初光是为了铺轨买地,就耗银八十多万元。本以为是最轻松的一段工作旅程,负责监察的曾孔莲被打了脸,自然是雷霆震怒,当日就把几个要务官员撤差缉办,正副局长各记大过一次。 可怜的都是平头老百姓,受这些无妄之灾。可惜再多苦难也都是在眼前这些人的舌尖上一滑而过,还没一口酒留得时间长。 晁荃如愈加不想呆在这种地方,心里催着时间快点儿过。 此时踏进庭院的一个人让草地上的氛围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他灵活穿梭在人群间,举止浮夸,仿佛和每个人都能说得上话,而对方不管什么身份也愿意听他说,就像只花蝴蝶,飘飘忽忽地飞着,哪都沾一下,却又哪儿都不肯停留。 晁荃如把身子转了转,一心想躲着聒噪,奈何对方眼尖,忽闪着翅膀,直奔他而来。 “哈,这不是我们的大侦探吗?——‘七日破案!凶手伏诛!神探又获奇功!’”这个瘦高的男人用手在半空中挥舞,仿佛那大字标题就在他眼前,“别来无恙啊,月将兄。” 年轻男子亲昵地拍拍晁荃如的肩膀,径自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去,花蝴蝶终于选定了他要落脚的地方。 晁荃如这才正眼瞧他,无可奈何地招呼。“确实别来无恙。” 牛、沈、晁三家族的名号在胶澳商埠这个地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初来乍到,不论你是国人洋人,是行商还是做官,都要前去拜会才能立得住脚,这成了一条人尽皆知的潜规则。 其中当之无愧的首富便是牛慈在“牛半城”,而眼前这人是他的次子呈奎。不用想,他今天定是代表他父亲来的。 牛家到牛呈奎这辈是一对孪生,兄弟俩性格完全相反,可偏生是个浪荡子的牛呈奎比稳重守矩的哥哥更受父亲牛慈在的赏识宠爱,这多半与他人精一样机灵的性子有关。 提到他,就不得不提起晁荃如少年时的那段荒唐日子,那时他与年龄相仿的牛呈奎形影不离,也犯下不少家门不齿的事,最后还是晁老爷子怒火冲天动了刀才斩断了两人这狐朋狗友的交情。 对此,牛呈奎可是一直记着。两人虽不常碰面了,但每回遇见,他总要把这事儿拎出来调侃一番。 这次也不例外。 “就你一个?可没见晁祖公呢?他要是提刀来,我可得赶紧跑。”牛呈奎明知晁以巽避世隐居,偏要故作夸张地四下张望,寻出个人影儿来,末了还嘿嘿笑得没了眼。 晁荃如刚想数落他,偏对方把眼又挪到别处去了,朝某个方向挥了挥手,招了个人过来。“这儿呢,来这坐。” 循着他的视线看,一个稍矮些的少年人,端着一点餐食往这边走,十米不到的距离让他走得唯唯诺诺如履薄冰。 “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是大连下江洋行宋经理的独子宋伦义。” “伦义,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晁家六少,晁荃如。” 牛呈奎的语调总带着戏谑,让晁荃如想那“大名鼎鼎”四个字是不是故意挤兑他。 “见过晁六少。”年轻男子放下餐盘立正站好竟然给他鞠了个躬,这让晁荃如措手不及,本能地屁股离座半曲着双腿也点了个头。 “啊,幸会,请坐。”晁荃如点了离宋伦义最近的位置,礼貌示意道。 牛呈奎安坐两人中间,一脸贼笑,仿佛就等着看这滑稽的场面。 他嘴上还要卖乖。“都是自家兄弟,别拘着,都坐都坐。” 晁荃如看这宋伦义不论是身高还是气势都矮了牛呈奎不止半头。牛呈奎手臂挎在椅背上,斜翘着二郎腿,随音乐抖着脚,而宋伦义则正襟危坐,塌着两个单薄肩膀,只盯着眼前的杯盏不敢吱声。 怎么看,两人也不像是会有交情的类型。 “二位是生意场认识的?”晁荃如把心中疑问吐出了声。 牛呈奎斜着眼瞧他,眉梢飞起,笑得露了牙。“我还就等你问我呢。”他拇指点点宋伦义,道:“我说我是在码头捡着他的,你信不信?” 捡?晁荃如皱了皱眉,听这个词儿好似把老大一个人当成了猫猫狗狗。 “诶,你先别急着批判我,听我说。”牛呈奎也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 “我爹之前不是捐了条路吗?就潍县通烟台那条,路修好了我去剪彩,从烟台坐船回程遇见这小子的,看他身边陪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就多瞅了两眼,结果下船又碰上了他,小娘子没了,只剩他一个人蹲码头那儿哭,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牛呈奎似把别人的苦难当成了滑稽,全然不顾宋伦义此刻困窘的红脸,嘴里噙着笑。“我还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能哭成那样的,好奇得很就上前问了一嘴,才知道,原来啊他是遇上拆白党了。” “拆白党?” “上海话上海话,专门仗着好皮相骗人钱财的那种。”牛呈奎一带而过地解释道,“那小娘子把他的钱全卷走了,他寻不到人又举目无亲,只能蹲那儿哭。我瞧他实在可怜,下江洋行我也听说过,就顺手把他领了,让他报了警给大连家里拍了电报,这些日子都住我那儿。” “这小子一连三天吃不香睡不稳,心心念念都是那个小娘子,跟没了魂儿似的,我这才把他拎出来透透气,长长见识。况且我大胶澳什么闺秀佳人没有?偏要为着个拆白党日思夜想唉声叹气。” 牛呈奎说着说着变成了数落,一脸“扶不起的阿斗”,朝宋伦义斜楞眼。 宋伦义扶着膝盖的手攥紧了裤腿,脸涨得通红,反驳说:“她,她不一样。她肯定是有难处的,不然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我是担心她的安全。” 牛呈奎转过头来朝晁荃如摇头晃脑。“看,怕不是没救了。”末了又小声贴近些说,“我赌他肯定还是个鸡雏儿,绝对的。” 晁荃如翻手一巴掌挥在他背上。牛呈奎嘿嘿笑着坐回去,没个正经样。 宋伦义向晁荃如这边直了直身子,单刀直入地问:“在,在下有一事相求,听闻晁六少您是个神探,我想请您……” “诶,打住。”牛呈奎坐起插到两人视线中间,一手拦在宋伦义面前,“你怎么回事儿?我带你来是为了散心,让你看开点儿,可不是让你为难我自家兄弟来的。” 牛呈奎拇指点点身后晁荃如的方向,阻拦道:“再说,这可是个大忙人,平时管得都是死了人的大案子,哪有闲功夫帮你跑这些腿?你要找人自己找警察去。” “可,可警察都说没法子找啊?” “不管,”牛呈奎只管堵他话头,“你非要找就自己想法子。”说完两手撑在脑后靠回椅背上望天,自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伦义的脸又红又苦,像一团皱皱巴巴的柿饼子,憋着不再说话。 说到底,这个宋伦义是彻底陷进去了,不为对方的欺诈恼火,反倒担心她人身安全。说不谙世事是好听的,就是缺了世道的磨炼,见的人少了。也不怪他,看那一身青涩的书生气,十有八九是离家千里来求学的。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心思单纯也是常见。 想想自己近来除了替老爷子翻译整理一些手稿外,确也没旁的要事做。 且不说眼前这年轻人的模样着实可怜,拆白党也是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祸害,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晁荃如想了想,开口说:“让我找人也可以,但有一点要求。” 旁座的两人都转过脸来,多少有些讶异挂在上面。 “您请说,如果是钱,不论多少我定双手奉上。”宋伦义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说出些胡话。 牛呈奎拍他,斥责:“你家那几个破子儿还敢摆到他眼前碍事?骂人呐?” “是我糊涂,”宋伦义才觉自己失言,朝晁荃如低头道歉,“是我糊涂了,有什么要求六少您尽管说。” 晁荃如轻笑摇头,阐明了自己的立场。 “我找人不是为了让你们终成眷属的,我会把她交给警察处理,你明白吗?” 少年人一时语塞,脸上红色白色来回变,颤颤巍巍地说:“我不告她,也要送警察吗?我当时报警是为了找人来着。” “你可清醒点儿。”牛呈奎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比刚才那掌的力道更大,似是要弄醒他,“你以为那小娘子是第一次骗人?我看她熟稔得很,烟台到胶澳才多少海里,就把你唬得一愣一愣的。你不告她,没有旁人告她吗?” “可是……”宋伦义求助的目光落在晁荃如身上,眼角垂着像被抛弃的小狗,午间阳光照在上面晶晶亮。 确实可怜,但事情一码归一码。 “你既说与我听,我自然不能当听不见。她既做下错事,也自然要为此接受惩罚。如果你明白的话,我就帮你找人。” 见对方态度坚决,宋伦义垮下肩膀,低着头,片刻后才微微上下点了一下。 晁荃如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餐会比预计时间开得迟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于是他合计了一下,说:“今日不便,我改日登门,你到时把详细的经过讲与我听。” 想来牛呈奎说宋伦义正借住他家,便问道:“还在皇后街?” “早搬回安娜别墅了。”牛呈奎更正道。 这倒是稀奇了。奥古斯塔皇后街有一整片归牛家的别墅群,牛呈奎当年挑了一幢最顺眼的要来单住,那可是他的“豹房”,作生作死的洞天福地,他竟舍得? 晁荃如也忍不住调侃。“呵,这是改邪归正了?” 对方闻言嘿嘿笑,嘴上绝不输人。“怎么,你能装乖孙,我就不能装乖儿了?” 想从这个虎皮癞子身上讨一分便宜都难于登天,只能等他自个愿意低头。晁荃如懂这道理,自然不与他纠缠。他只笑笑,一带而过,便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别墅那边。 第1章 生日餐会(下) 开场时间早过了,今日有些反常。晁荃如又掏怀表确认了一下,过会儿他还约了人,若等到祝酒词结束,怕是要迟到了。 这么想着,别墅那边就有了动静——丸元父女俩终于从宅子里走出来。 丸元优子着一身时髦的松花滚绣旗袍马甲,外头披着一条薄皮毛披肩,挎着西装革履的丸元次郎款款走下台阶,整个人笑得明艳动人。 可晁荃如没在意,反倒是走在父女俩前面那个身着素雅袄裙步履匆匆的身影更吸引他的目光,令他感到意外。 他站起来身来,朝对方摆了摆手。对方显然是看见了他,点点头,先走到最前排显眼位置的桌前跟一年长富态男子说了两句话,那人也扭头向这边望过来。晁荃如赶紧向长辈低头弯腰,遥遥问候。似是得到了许可,年轻女子这才朝这个角落快步走来。 不知是脚下急,还是疲惫,丰腴的身子在太阳底下倒似纸片一样晃晃悠悠的。 沈竹声走到跟前,果然铺了一脸倦色。她倒是不意外这桌还有个牛呈奎,只向陌生的宋伦义互通姓名问候了一声,便就着晁荃如替她拉开的椅子坐下了。 这个桌上,牛、沈、晁三家人算是齐全了。 “你怎么来了?”晁荃如一边问,一边唤来侍者,点了些细软食物。另一旁,极有眼力见的牛呈奎已经给她递水了。 “沈医士这是身不由己?”牛呈奎拇指点点最前头的桌子,示意沈竹声是被父亲沈谷强行拉来的。三人年龄几乎一般大,说话没有间隙。 “来给‘土皇帝’请平安脉。”身心疲惫让沈竹声懒得遮掩毒舌,但她也懂分寸,只在他们小辈间这么说说。 日本总领事丸元次郎有失眠头疼的顽固病症,西医无法根治。听闻沈竹声是隐世名医杨伯卯的关门弟子,又是西医医师,素来对中西医的结合治疗颇有研究,便顺着沈家这层关系时常将人请上门来私诊。沈谷作为胶澳商埠总商会会长,一脚政治一脚商人的重要角色,自然乐得这段顺水人情。 “舍了女儿套关系,你那亲爹也是个人才。” 放在平时,牛呈奎的直截了当早就挨了沈竹声的眼刀,可今日,沈医士是真的没有多余力气。 胶济铁路撞车事故的伤员原则上是被平均送往各大医院,但医院在上头的人眼中也有“高低贵贱”,专门为国人医治的同善病院便成了众矢之的。 自车祸那日沈竹声凌晨被叫到医院开始,一连几日都没能回家,今日好不容易到家喘口气,还被父亲拖到了这个她根本不想参加的餐会上,见一些她根本不想见的人。 侍者把餐食呈上,晁荃如放到沈竹声面前,劝说:“先吃点东西,你这脸色比病号还像病号。”丁香色的条纹袄子没给她匀半点血色,反倒衬得人苍白得像要随时倒地。 可人在极度劳累中根本没有胃口,沈竹声推了推盘子,低头看了眼那块改造过的男式腕表。“算了,我一会儿就得回医院去。”她实在不想多待一秒钟。 “你有力气站着才能帮更多的人,倒下了就是给同事们添麻烦。”晁荃如这话说得冷冰冰,但却在理。他知道只有这么说沈竹声才能听进去。 果然,对方选择接受这个意见,叹口气硬着头皮开始吃东西。 晁荃如与沈竹声的相处既亲昵又生分,让一旁看着的宋伦义实在好奇,便凑近些低声问牛呈奎:“这二位是?” 牛呈奎倒是不拿这桌人当外人,笑着朗声说:“他俩有婚约,若非早就被家里长辈定下,她现在不是我嫂子就是我老婆。” 沈竹声实在忍无可忍,低声警告。“牛西宿!” “到。”牛呈奎嬉皮笑脸地应答,在嘴上做了个打封条的手势,表示不再说了。 想想三大家族相互扶持相互掣肘的关系,年轻一辈之间被牵了婚约也不是奇怪的事。宋伦义想到了自己也有那么一个未曾谋面的,仅凭长辈两句话就定下的对象。他摇摇头,若不是在船上遇到了那个人,他怕是要学成回去娶个不愿娶的人,浑浑噩噩度过一生了。 最前面,丸元次郎开始正式贺词了。这里算是最远的桌子,也不妨碍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清晰传来。 在场人都知道,丸元优子的生日只是个由头,为的是宽抚被赈灾捐款折磨了整整两个月的各界人士。日本关东发生了大地震,海啸山崩,十数万人死亡数百万人流离失所,适度援助捐款理所应当,可偏偏这场赈灾援助的活动最后变成了笑话。 各方打着赈灾名号四处筹钱,雨后春笋般冒出的赈灾事务所灾难救济会,花样百出的义演游艺会,变着法地从人们口袋里掏钱,一度出现一份善款三方敲门的荒谬场面。胶澳督署各机关被逼无奈,最后只能下令按薪资多寡一次性酌提百分之几的方法给予义赈费。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波又一波的强行“割肉”搞得商政各界上下人人疲惫。 一周前,丸元次郎下令停办天长节纪念活动,发布各方通报,才算是给这场令人哭笑不得的赈灾活动变相画上了句号。 随之而来的,便是借着小女儿生日由头私下安排的“慰劳会”了。 祝酒词比想象中简短有力,若不是看透其中真相,晁荃如觉得自己都要被丸元次郎说动了。那人向来擅长蛊惑人心。 全场掌声雷动,音乐又起,餐会算是正式开始。这也意味着他该动身了。 原本他的计划是趁开场丸元父女俩忙于宾客间应酬交际时,凑上去随便祝贺两句,举个杯就走人,全当是个没人注意的小角色。可谁承想,他屁股还没抬起来了,就见今天生日餐会的主角踏着全场目光,撇了身后一众贵客,独自朝这边走过来了,走得摇曳生姿。 牛呈奎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晁荃如和沈竹声,坐在一旁边欣赏美色边盘算着看好戏。 丸元优子属意晁家六少,这算是个众人皆知的秘密。即便对方有婚约在身,这个自信大胆的东洋姑娘也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她在家中行末,上面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政治家般的野心与城府不似一般女子,反倒让她备受宠爱,从小就被丸元次郎带在身边参加各种政要活动抛头露面,所得见识自然是普通待嫁闺中的少女难以望其项背的。 丸元优子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论相貌更为英俊潇洒之人她不是没见过,比其家世显赫之人亦有之,聪慧体贴坚韧之人更是云多似海,可所有拼凑在一起刚好能满足她野心,能让她踏上更高一层舞台的最优选择,就是晁家六少晁荃如。 且不说晁沈两家的婚约形同虚设,十几年过去仍是一纸空谈,即便它坐实,她也要得到这个男人。 少女走近了。“我能坐下歇歇吗?今天的鞋跟高了,脚好累。”丸元优子虽然盯着晁荃如说话,但末尾却把眼神移到了牛呈奎身上,语调带着一丝自然的娇态。 牛呈奎可是个人精一样的人,立马就意会了,这桌空了这么多位置偏要看他? 他嬉笑着起身,顺便把宋伦义也往左边赶了一个位置,自己好最近距离看戏。 “快请坐快请坐,”他把餐碟杯盏也挪了过来,给丸元优子清了桌面,还不忘挑事,“这鞋确实高了,但好看啊,优子小姐忍着疼穿,肯定也有一分心意在里面。” 寿星为了今天场合精心打扮一点儿你也要扯些有的没的。晁荃如腹诽,觉得自己一时半刻是走不了了。 左边追求者,右边未婚妻,在旁人眼中,这就是妥妥的修罗场。也难怪牛呈奎会这么兴奋,他可最喜欢凑这种热闹,看别人为难。 “牛少爷说笑了,岂止一分心意,我可是卯足了劲儿想让今天来帮我庆贺的客人们高兴。”说“客人”二字的时候,丸元优子的手不着痕迹地拂在了晁荃如的衣袖上,里外的意思都到位了。 牛呈奎笑得都要没眼了,拍了两下嘴巴以示惩罚:“是在下嘴拙。” 说着他端起酒杯与丸元优子手中的杯子碰了碰,贺道:“来,祝今日耀眼夺目的寿星,永远青春貌美,岁岁是今朝。诞生日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 他这一起头,别人就不能闲着,赶紧跟着举杯,或流利或生涩地重复着同一句日本话。 丸元优子灿笑如花,道了声谢,爽快地饮下了杯中酒。 沈竹声约莫是觉得意思到了,此刻抽身也不会太过唐突,更何况众人皆知她此刻工作上的忙碌。她又低头确认了眼时间,站起来说:“我还要赶回医院去,就不多奉陪了,还请优子小姐多多担待。” 丸元优子也知她会提前离席,跟着站起来点头微笑:“沈小姐百忙之中肯赏光生日会已是我的万般荣幸,照顾不周,还请见谅。”虽然牵扯到晁荃如,但丸元优子自始至终都没把沈竹声当做是个敌手,反倒因为对方在这个世道靠自己的能力成为一名了不起的职业新女性而有几分敬佩,说到底,她是觉得沈竹声与她是同一类人,自然对她的态度不差。 晁荃如见沈竹声要走,知道这是个适时抽身的好机会,赶紧跟着对沈竹声说:“我送你。” 沈竹声与这人相识多年当然知道对方的脾性与自己一样,是不愿在这种场合多呆的,可眼下这个时机她若是点头,那便是给旁人眼中添了几分争风吃醋的意思,太过于尴尬。 她正因为犯难而愣了一瞬,那边就有好事者跳出来煽风点火。 “诶,今天的主角刚坐下,你们怎么还一个接一个离席呢?不成体统,这样,我司机在外面待命呢,我让他送沈医士到同善病院去,绝不耽误。” 说罢还不等晁荃如吐出半个字,也不问沈竹声意见,就推着她朝外头走去。这下,晁荃如连表明自己随后有约的机会都没了,他在心里头狠狠地给牛呈奎记了一笔。 宋伦义一见这气氛赶紧端起盘子借口取餐也离开了座位,生怕自己碍着别人的眼,毕竟这桌上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角色。 “怎么,今日我生日,你连支舞都不赏光就走啊?”丸元优子满眼笑意,看不出半分尴尬与生气。 此时晁荃如再说自己有事那便像是个借口,更显小气了。 “是我失误了,”正巧乐队奏起一支新曲子,他只能站起身来,礼节性地伸出手,“请问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丸元小姐共舞?” 丸元优子似乎也有点乐得看他吃瘪的样子,笑得了然。 “当然。” 她把手递了上去,两人便随着音乐迈起了舞步,像幅画一样在草地上衣袂翩翩。可出人意料的是,乐手还没奏出十个小节,他们的舞就被意外叫停了。 看着匆匆小跑回来的沈竹声,两人皆是十分诧异。 她来不及说什么,只往晁荃如怀里递了张纸,而对方疑惑着打开一看,便知她急着返回的原因了。晁荃如眉头倏地蹙起,一脸凝重向丸元优子辞行—— “有命案发生了。” 第2章 投石入水 往前多倒半天的时间,张八两都会后悔自己当初为了那几个破钱做出的选择,但现在他很庆幸自己坚持下来了,当然,钱也很重要。 五日前,四方车站外发生了火车相撞事故,伤亡惨重,虽是群情激愤的人祸,可说到底也与住在几公里外他这个平头老百姓没有什么干系。 这几年天灾赶着天灾,人祸连着人祸,老天爷像是不打算给百姓们一条活路似的,处处都是绝壁,把人往死里逼。这乱世但凡还能吃上口饭的,多半也早已麻痹无知了,最多是口中咒骂几遍人吃人,实则早已看透,随波逐流去了。 警察一早砸开他家门给他递信儿时,他还是其中浑浑噩噩的一员。 敢动用官老爷们给自己办私事儿的,他思来想去,自己熟识的也就那么一位,自然不敢怠慢。收了信,门口巡警却不走。他说上头命令要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张八两觉得自己认识的那几个斗大的字都被侮辱了,想生气甩上门又不敢,只能硬着头皮听。 原来是个给官老爷们办差的活计找上了门——因为有顶头上司亲自督查,又是全国瞩目的焦点事件,胶澳督办公署火速成立了一个针对撞车事故后续整顿处理的救援委员会,而其中一项棘手工作就是死难者遗体的认领和安葬。 出于车祸强烈的冲撞,当场死亡的遇难者遗体大多残缺不全,甚至面目全非难以拼成人形。而身为救援会一员的沈竹声医士则第一时间想到了张八两观骨画皮的绝技,向他请求协助。当然,她是通过两人共同的好友晁荃如传递的消息。 晁荃如倒是没在这封信里特别鼓励或阻止他接下这份工作,只是很干脆的报上了委员会答应的薪酬,可以说是个张八两难以拒绝的数目。说白了,就是个肥差。 张八两不过就是个比别人多几分观察力模仿力的小小纸扎匠,照理他若是拒绝,那必定被人骂是傻的。可他也有自己的顾虑——他受不了血腥。 从小在死人堆里捡骨头画,什么样稀烂的遗骸他都见过,可唯独见不得血污,尤其是鲜血淋漓的样子。车祸事故现场是什么地府鬼相他大抵能想象到一二,故而万分犹豫。 可转念一想,这事儿到底是沈医士的请托,便还是咬牙应下了,况且还有不菲的报酬呢。 小巡警得了回复便说要即刻动身,让他赶紧拾掇家伙。 张八两左右寻思自己也不需要什么家伙式,摸摸怀中随身揣的一叠纸应是够用,最多再拿上根笔。还是小巡警提醒他,听说死了几十口子人,估摸是得在那里熬上个两三天,拿身换洗衣裳。张八两才觉得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谁料何止是两三天,他在事故现场附近的湖岛村一呆就是五天整。被刺鼻的尸臭和血气冲得连口囫囵饭都吃不妥,吃了吐吐了再硬着头皮吃,生生把他熬脱三层皮,天天都在后悔自己当初是鬼迷心窍了会点头。 最后一天,眼见着他能做的事快看到头了,晁荃如都约了他答应要好好给他开个庆功宴,快收尾时,一具奇怪的遗体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看着遗体上那诡异的伤口,整个人都清醒了,赶紧把画像一式两份,一份惯例上交,一份打算带给晁荃如好好研究。 从湖岛村回到城里约定好的地方,本该是欢欢喜喜的收工,张八两却因为那具遗体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心神不宁地等晁荃如赶紧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虽然没有钟表,张八两也知道对方迟到了。于是他索性直奔那个把晁荃如绊住脚的地方找他。 到了门口却撞上个凶神恶煞的“门神”。“门神”不想见他,他也不愿见到“门神”,视线一搭,两生厌。 此人与他算是有过节,几个月前把他打成了凶杀案的嫌犯穷追不舍,即便真凶伏诛后,他看张八两的眼神依旧不改。 张八两一琢磨,这人守备的庭院中,他家土皇帝正在给女儿大摆生日宴席,盛邀整个胶澳上流社会。那他来给主子当“看门狗”也在情理之中。 张八两心下了然,多了几分底气,大步流星走上前,说明了来意。 说到底还是狗眼看人低,和久井泰雄上下打量他的视线丝毫不想掩饰轻蔑与审度。不用他开口,张八两就知这人绝不会放他同行。于是他递上折起的肖像,让对方差人送进去即可,特意注明是要事。 和久井泰雄擅自将纸张拆开检查,见对方所画是个死人,面上故作不悦。他称这里是生日餐会,这东西过于晦气,拒绝传递。 张八两听也知道这不过是个拙劣的借口,他就是想存心刁难,自然也恼火,毫不犹豫与对方争执起来。 这下可有了和久井泰雄命人将他驱逐的理由,扣他一个大声喧哗寻衅滋事的帽子。就在事态马上要发展到不可控制的程度时,一个人的巧合出现解了围,算是救了张八两一命。 沈竹声被一个年轻男子护送至门口,分明是要离场,见到双方都是熟面孔赶紧插手劝阻。 张八两便强压着火气把来意复述给了沈竹声。沈竹声听觉不妙,她打开画像查看,立马做出来一个正经人该有的反应——转身奔回宴会中,寻找晁荃如。 这才有了她打断晁荃如与丸元优子共舞那段场景。 话再说回晁荃如,他别了丸元优子,与沈竹声快速来到大门外,向本意要护送沈竹声的牛呈奎简单交待了两句话,看沈竹声按计划坐上对方的车,便带着张八两快步离开了,全程连一眼都没有瞟过负责守备宴会场的和久井泰雄,仿佛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存在。这惯是傲慢的态度又一次惹怒的对方,同时也让张八两心中大为畅快,胸中躁郁一扫而空。 坐进车里,张八两扭着身子向后张望,那个怒意盛情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到看不见了,他才心满意足地坐正。 “啐,狗仗人势的东西。” “他不用‘仗人势’也能狠狠咬你一口,你招惹他干嘛?”晁荃如一边开车,一边分神纠正他。 “哪是我招惹他?分明是他要当拦路狗,我能怎么办?” “他是故意激怒你的,下次再见冷静一点儿,别上了套。幸好这次声声助你,否则真要被他扣下,我们可误了大事。” 晁荃如见张八两闷声不吭,知道他意识到了危险。 “得了,先和我说说情况。”他腾出一只手抖开画像,扫了一眼,说,“这刀痕可属实?你排除是撞车时被碎片所伤吗?” 纸上是个年轻男子半胸像,说是个少年人也不为过,受了不少伤,但哪一处也比不过颈间那一抹几乎要切断头的割伤。 “这个还得沈医士说了算,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不过这些天各种撞车造成的伤口我也算见识过了,它是真的不一样。自刎而死的尸体我也曾见过一回,可也跟这个有些区别,只是我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张八两绞尽脑汁思索着,像是要解开宇宙难题。 “做得好。”晁荃如对他第一时间找自己商量表示肯定,甚至有些感激,感谢他把自己从无聊透顶中解救出来。 他只看一眼便知那是被人割喉处决才会留下的痕迹,但凡事还需谨慎。 “你上报时知会现场的巡警了?他们怎么说?” “没有,”张八两倒是说了个意外的回答,“你去了看看就知道,那些人哪个脸上没写着‘赶紧完事息事宁人’?你告诉他们可能是凶案?他们只怕会更抓紧时间把遗体处理了,让我连通知你的时间都没有。” 张八两撇着嘴,字里行间都是不屑。 “我人微言轻,能做的也只有通风报信。” “足够了,剩下的我来。”晁荃如算是安慰他。 警方会不愿理会此事也在情理之中,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紧盯着这块方寸地方,每个人都谨小慎微,心里唯恐再出岔子。 水静投石才会起涟漪,浪起潮涌中,只怕千钧入水也无事发生。 此时才更需小心谨慎行事,行差一步,案子恐怕就变成永不得解之谜。张八两的选择没有做错。 晁荃如攥紧方向盘,皮质手套摩擦出簌簌声响,像他心中绷紧的那根弦,雀跃又固密。 第3章 残月入梦 黄平州醒来发现自己的身子在摇晃,一颤,一颤,有那么股子规律。 他眼睛分明是睁的,却看不清四周。一阵风轻轻扫过他的鼻尖,挠得痒痒的,令他想打喷嚏。随风而来还有一阵木头门吱嘎吱嘎的晃动声。 他朝那声响处望去,见一条缝隙时大时小,碰巧能让他看见。外面阴晦的月亮残缺了半截,正要升起,隐在云间似露非露。而它下面的树影子却是朝后面跑的。 黄平州这才意识到,他是在火车里。 借这点子光亮,眼睛也算适应了黑暗,周围似乎清晰了些。 这节闷罐子车里手脚相接满满塞得全是人,几乎都睡了。像他这般窝在角落里的比较舒服,可以靠着车厢,也能挤挤地方倒下。被夹在中间的最可怜,困极也只能曲腿折着,把头搁在膝盖上,最后昏昏沉沉地倒在旁边人身上,被对方不耐烦地推醒,根本睡不踏实。 在他隔着大约三个人距离的左前方,有个为数不多的醒着的人。黄平州看不清对方脸,但凭着傍晚时的记忆,能估摸出他十分年轻,年轻得无所畏惧。此时,他大约也盘算着要做和傍晚时一样的事情——偷钱。 当时有个带着泗水口音的人突然吆喝着自己丢钱了,撕扯的声线带着哭腔。 黄平州不确定他是演戏还是真的丢钱,他没心思关心,可也被吸引过去视线。车厢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睁着一双双讶异又不带热度的眼睛,看着那个茫然孤独的中年男人,但没人做声,只偷偷检查自己的行囊和裤腰。 不是他们冷血,而是每个人都已经自顾不暇,无力分神。 这趟小票车里装得全都是绝望和落魄。人们抛下枯涸饥荒的家乡,将最后一点希望赌在那个大多素未蒙面的富硕城市上。他们有的人会留下,有的则要转乘汽船北上,找一片能种下粮食且没有旱涝的黑土地。 而在这群疲于奔命的人中,小偷其实并不难找,因为只有他眉头舒展,在人们察觉不到的阴暗处,嘴角噙着笑。 黄平州是有经验的,他一眼就锁住了这个年轻男子,并和对方对上了视线。 太年轻了,黄平州的脑中第一时间想到,还是个娃娃呢。也因为年轻,所以才忍不到天黑便动手了吗?日头还在外面斜挂着呢,就这么肆无忌惮地伸出了手。也可能是想趁着光亮,诈一诈人们都把最值钱的东西藏在了什么地方,好方便天黑后行动。 不管那个中年泗水人是不是他的同伙,这个小偷都是聪明的。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此时对方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是要告诫他不要多事。 黄平州既没有闪躲视线,也没有特意回瞪。他只是平静如死水地看着对方,虽不知自己此刻是何等表情,但对方的确最终退却了,眼神游离了两下,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向他。 黄平州依旧没出声,没有告诫那个泗水人,也没有提醒车厢里的任何一个人。只看着事情惊恐地发生,又偃旗息鼓。伴着那个中年男人隐隐的抽泣,车厢里回归了安静。 黄平州知道对方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肯定会再次下手。果不其然,他又一次在晦涩不明的光线中对上了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月亮像是知道此刻应该登场,竟投了一缕惨白的亮打在那个年轻人脸上,照亮了对方一半的脸庞,那只眼睛被点上光,看向这边,嚣张又惶恐。 他们不知互看了多久,年轻人嘴巴微张,竟动了起来。黄平州看他一张一合的口型,没听到任何声音传出,好似是向他无声的传递消息。 可火车晃来晃去的,他看不真切。 就在他专注于对方的嘴巴时,紧贴着他的人也醒了,那声音像是正好给小偷配了话语。 “爹,还没到吗?” 黄平州被惊得一个激灵。他缓缓偏头,就见自己的儿子雀巧揉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地问道。脖颈间的长命锁被胳膊带得叮铃一声响。 黄平州揉揉对方的发顶,伸手把柔弱的孩子揽进腋下,让他靠在自己宽厚的怀中。 “快了。” “我刚才睡到一半醒来,感觉车停了,还以为到了呢。”雀巧嘟嘟囔囔地说,声音奶声奶气。 黄平州一下一下地摸着儿子的头,说:“你尽管睡,快到了爹就叫你。” “真的?” “真的。” “这次别再把我丢下了。” “不会的,永远也不会把你丢下了。” 娃娃听了咯咯咯地笑,像是对黄平州的回答很满意,又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 “爹,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 “因为我们回不去了。” “为啥子?东阿那么大,我们换个地方不行吗?为啥要坐火车跑这么远?” 因为我杀了人。黄平州心里这么想着答案,不知该怎么跟儿子说明。他不想编瞎话哄骗,可真相也不是能昂首挺胸堂堂正正讲给一个孩子听的。 他正犹豫着,却听见儿子雀巧接着问他:“爹,你杀了谁?” 他堂皇,心道莫非是自己刚才不小心把心声说出了口,千不该万不该。 “杀了谁?”孩子似是不知道“杀人”是什么意思,只单纯好奇地追问他。 黄平州含含糊糊地道:“有那么一个人。” “谁啊?”雀巧拗着一股子劲儿要问到底,见父亲并不直接回应,他便胆大包天地猜测起来,“是隔壁铁疣子叔吗?” 黄平州觉得他们父子之间的对话好像正往不太对劲的方向发展,于是他有意止住这个话题。 “你再睡会儿,睡到天快亮我们就差不多到了。” 雀巧却把父亲岔开话题的表现当做了默认,自顾自地嘟囔着问:“爹你为啥要杀他?” 为啥? 这个理由多么简单,它就在嘴边上,黄平州毫不费力就能将它推出来。 “因为他把你给卖了,卖到爹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娃娃又笑,笑话黄平州说胡话。“爹,你真逗,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是啊,雀巧不是在这儿呢吗?在我怀里乖巧地躺着。 黄平州觉得好像是哪里不对劲,他要确认一下,低头看向自己怀中。但映入眼帘的却是本该挂在雀巧脖子上的那个长命锁,正垂在自己个儿的胸前,小小一只,叮铃铃的声音磨他的耳朵。 怀里的孩子依旧咯咯咯地笑着,声音却不真切起来,断断续续,飘飘忽忽,像在他身边,又像在万丈深渊中,一会儿要把他吸过去,一会儿又推开。 雀巧笑着笑着,毫无预警地突然抬起头,令黄平州倒吸一口气将怀里人抖开——那分明是一张纸人的脸。 雀巧变成了纸扎。 娃娃的笑声伴着恍惚的疑问,追着他:“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惨白的脸咧开嘴笑呢。 “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黄平州的旁边又一个雀巧爬起来,咧着嘴朝他笑。 “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一个又一个的雀巧从地上爬起来,咧着嘴朝他笑。车厢里再也没有什么丢了钱的中年人,嚣张跋扈的小偷,他们全变成了雀巧,一个两个七嘴八舌地叫着爹,重复着同一句话,顶着同一张惨白的脸。 黄平州把空气中的冰冷吸进肺里,后背紧紧贴在车厢铁皮上出汗,拔凉拔凉。 他的雀巧“们”朝他慢慢地慢慢地压过来。分明是一个个纸人,却似有千钧之重。 他喘不过气来,也出不了声。 他的雀巧“们”把他碾成了肉饼,碾成了粉末。 而纸人却没有停止涌动,像激流坠入悬崖,前赴后继奔入那无底深渊。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肢体分离,最后淹没在一群无穷无尽的纸人海中。 黄平州倏地一下喘着粗气从地上坐起来。空气重新充满胸膛的感觉并没令他轻松一些,反倒像是粒粒砂砾一点点堆积,压得他郁结堵塞。 他晃晃不甚清晰的脑袋,把思绪理清,努力分清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魇。 屋里一片漆黑,他无法分辨自己有没有彻底清醒,便伸手去摸胸前。 一个小巧的金属物件如愿滑入他手中。他使劲儿握了握,把叮当的响声掐碎在掌心,呼吸才渐渐平定下来。 许是眼睛适应了,屋里的人人物物也有了些轮廓。 他翻身从地上临时铺就的被褥中爬起来,身旁的顺子还在熟睡,均匀浅薄地打着呼,只是睡得极不老实,被子都踢掉了半截。黄平州便把自己的那床给他盖上了。 许是动静吵醒了睡在床上的人,那被子里的人影动了动,似是半撑着坐了起来。 “平州哥?” “嗯。” “你又做噩梦了?” 黄平州回了一声叹息,浅浅的却在这僻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梦到娃娃了?” “没事,你接着睡,我去透透气。”黄平州安抚着对方,并不想继续讨论方才的梦境。 可对方似是十分担心,掀了被子想起来。“我陪你。” “没事,”黄平州用话头制止了对方双脚落地,再次重复说,“接着睡,天还没亮呢,我透口气就回来。” 两人低声交谈中还伴着顺子均匀的呼噜声。 床榻上的人似是考虑了一下,才决定妥协。 “那你披件衣裳,一会儿回来再睡会儿,别熬着。” “知道了,小婵,你赶紧睡。” 黄平州生怕对方再多说什么,摸着黑捞起一件褂子,也不知是他的还是顺子的,就披在肩上,推门出去了。 从屋里走出来,他觉得好多了,方才梦魇的压迫也消失了大半。他深深地喘了口气,抬头望着同那日差不多的夜空。 薄薄的云飘着,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残月,就像他以后的人生,什么都不真切。 脖子上的银锁吸了夜里的凉意,随着身体的动作就来贴他的胸膛,发出叮铃一声响。 第4章 事故现场(上) 张八两又回到了这个折磨了他整整五天的地脚。 负责在外围守备的巡警见高级轿车里朝他招手的竟然是个熟面孔,赶紧迎上去。 “张先生?你咋又回来了?” 张八两把一个证件从车窗里递出来,拇指点了点司机座位。 “有要事办,是自己人,辛苦把路挡挪一挪。” 巡警接过来检阅,上面有“刑侦专门协作员”几个大字,还扣着胶澳督办公署的红泥印子。他微微探身往车里瞅了一眼,见开车的人衣着不凡,想起传闻中是有这么号人物,晁家六少爷晁荃如。今天算是见到活的了,可不敢怠慢。巡警立正朝车里敬了个礼,把证件递还,赶紧给同事使眼色。 “快放行快放行。”两三人合力将笨重的路挡挪到一旁,清通道路,让到路边齐齐敬礼目送高级轿车缓缓开过。 张八两扭头回看,直咂舌。“这帮家伙素日里除了喝酒划拳就是赌色玩牌,还第一次见他们如此正经。” 晁荃如见惯不惯,只提醒道:“坐稳。”驶离大路,道变得崎岖不平起来。 往里没走多远,车便不能进了,两人下来步行到事故现场。路上所遇守备警员无一不是同前面一样反应,对晁荃如的大驾光临讶异又洞洞属属。 “遗体在哪?” “这边。”张八两头里带路,这地方他已经门儿清。 两人路过一个足有一人半深的大坑时,张八两遥遥指着说:“看,后招都准备好了,报纸一登,三天一过,没人领的遗体就往这里头扔,一堆埋了。” 晁荃如瞟了一眼,坑旁确实已经备好了石碑,不用细看,也知上面镌刻着类似“深切悼慰遇难同胞”的字样。 这些遇难的人大都是走投无路被迫逃荒的穷苦人,活着时饭也吃不上一口,别说是石碑,就连木牌家里人恐怕也立不起,如今深受牵连无辜枉死,却得以供百十号人吃饱穿暖的上好花岗镌刻悼念,当真是讽刺至极。 晁荃如深叹一口世事无常,继续前行。 约几天便是立冬,气温自然凉爽,可即便如此,成堆的遗体残骸垒在一起依旧会散发出人们难以忍受的尸臭味,那气味甚至能钻进鼻管刺你的眼睛。 两人纷纷掏出手绢系在脸上遮挡口鼻。张八两的那条格外眼熟,晁荃如细想想,对,是自己早前借给他的,就被收了,再也没还回来。 事故现场被搭了几个简易的棚子,遗体就陈列在下面。 这里没人愿意守,可也得有负责巡逻管事的警员,巧了,晁荃如还就看见一个熟面孔。对方也认出了他。 “您是,晁六少?啊,见过长官。”年纪轻轻的巡警慌慌张张朝他敬礼。 “是你。”晁荃如知他的脸,却没想起名字,“你不是柴早林手下的,叫……” “报告长官,我叫年壮。” 是了,之前衙门山那个案子,在现场曾有过一面之缘,还是这个年轻人给他介绍了张八两。 “你们认识?”张八两也好奇。从他亲昵拍着小巡警肩膀来看,两人关系不错,态度明显区别于之前那些警员。不难看出,张八两对这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有几分喜爱。 “打过交道。”晁荃如简单回答,转而询问年壮,“你不是在旭町派出所任职?怎么到这儿来了?” 旭町辖区内几乎都是富人的别墅区,即便是个小小巡警,那也算肥差了。跟眼前这个脏乱差又工作棘手的岗位相比,那是天壤之别。 只见年壮耳朵尖开始泛红,面上窘然,语气却有些不服气:“我是好好听长官话当差来着,临时被调派到这里的,但他们都说我是被排挤了。” 这么一说,晁荃如对于这个孩子的记忆又清晰了一些,当初在现场惹得柴早林不快,约莫那个耿直性子平日里也不会讨那油滑人精的喜欢,会被排异也在情理之中。 晁荃如拍拍他的臂膀算是安慰,多了的话他也没有立场说,只能先奔主题。 “去看看遗体。” 三人顺着编号找到那具画像里的尸体,白布揭开,晁荃如就被那脖颈间深可入骨的刀痕吸引了全部注意。 年壮隔着口罩捂着口鼻,看过几天仍旧无法习惯,可也没打算后退,就直挺挺站在那里,粗直的眉毛拧成麻花。 晁荃如从地上寻了根短树枝,在掌心抹净碎屑,将树枝直接插进尸体的伤口里查看。腐肉翻开的声音和模样又让年壮忍不住闭了眼睛,恨不得把五感都扔到别的地方去。 一截树杈沿着伤口游走,在左侧最深的地方停住了。还有一道细小红痕从颈后延伸向前逐渐不见,那模样很像是死者本来挂着什么项链之类又被人强行拽断留下的。 晁荃如几乎伏在尸体身上,似是要把这尸体看活一样。 这副令人不适的模样张八两倒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可也忍不住替他觉得恶心。五天过去,血腥味却好像一直没有消散,就在他鼻子底下安营扎寨了。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晁荃如终于把树杈拔出来重新丢回地上,开始转而检查遗体其它的部分。 因为有明文规定只有现场检查吏才能细致搜身初检尸体,也只有医士才能脱衣开膛细查,所以晁荃如没有直接上手,只在视线所及范围内细致入微地梭巡着这具死相诡异的遗体。 可惜遗体再无可疑之处——其它伤口也不难看出是由车祸撞击造成,包括面目全非的脸;一双普通耕作过的年轻男人的手,没有挣扎的痕迹;脚上虽然没鞋,但在那样剧烈的冲撞翻滚下,鞋子飞出车外也是极自然的事情。 为了对比,他还顺手掀了其它白布,连同那些血肉模糊甚至残缺不全的死者一起看了。 他几乎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周围没有旁人,自始至终一语不发。最后还是张八两挺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要不要去车厢那儿看看?” 这才把晁荃如从自己的世界里拽出来。 他抬头顺着张八两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停着几节动弹不得的被毁车厢,其余受损不重的连同车头早已经先行驶回了总站。剩下这几节像扭曲的棺材盒子,横在轨道中间。 远处的荒地草丛中还有星星点点的警员拎着长杆持续搜索着现场遗落的物品,或者断肢残片。 晁荃如其实已经几乎可以判断这具尸体并非死于撞车事故了,那么其中一节毁坏的车厢便可能是凶杀现场。他此时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将此事上报且不会被掩盖。 张八两说得没错,这些人太想赶快息事宁人了。倘若突然把一桩命案摊开摆在他们面前,多半会被驳斥。 “请问长官,这遗体有哪里不对劲吗?”年壮能看出晁荃如此行绝非常事。先是紧盯着一具遗体细细检查,后又要去被清理干净的车厢里看,怕不是有意外发生? 倘若此处出了岔子,他会不会饭碗不保?年轻巡警如是想到。 晁荃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轨道上的车厢,斟酌了片刻,从怀里掏出手札在上面快速写了些东西,且问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巡警:“识字吗?” 年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识的。” 晁荃如写完,撕下那页纸简单折了一下递上前。“去找离这儿最近的电话,致电给潍县街派出所的刘省三巡长,把纸条上的字念给他听,听懂了吗?” 年轻人又点头。“懂。” “那你重复一遍我刚才所说的话。” 晁荃如看他的眼神俨然一位严肃考核的师长,令他不敢怠慢。“去找离这里最近的电话,致电给潍县街派出所的刘省三巡长,把纸条上的字念给他听。” 晁荃如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说:“去,速去速回。” 年壮立正敬礼回了个“是”,便转身快步跑走了。 张八两算看明白了。“你这是把他打发走了啊?” 晁荃如嗤笑。“也不尽然,那通电话还是很重要的。走,我们时间不多,先去看现场。” 由于被撞毁的几节车厢里的物品遗体已经被清理干净,故而这周围并没有守备警员前来碍手碍脚。 两人没费吹灰之力就爬上了其中一节车厢。张八两说,那具遗体就是从这里清理出来的。 这趟小票车是由马笼车改造成的混合列车,从鲁西南出发到胶澳商埠为终点站。马笼车以前是战时用来装载马匹的,现在改来装人,里头并没有座位,人们要么自备马扎,要么像货物一样挤着席地而坐。连正规的铁皮车门也没有,一扇木门装钉在上面了事。多数情况下为了防止超载追车之类的事情发生,木门会被完全钉死,直到抵达终点才会打开。而眼下这节车厢的木门早已不翼而飞,完全没有牢固装钉的痕迹,恐怕是在车祸之前,木门就已是打开状态了。 由于车厢已经严重变形,两人无法深入。晁荃如只能在张八两的指指点点中听他描述当初遗体被清理出来的大体位置和状态。 “就在靠门朝后的那个角落里,挤得不成形了,当时拖出来费了好大力气。” “尸体有什么异样?” “异样?哪里都是异样。”张八两不知晁荃如想问什么,他只道当时的现场人不是人,物不是物,仅“惨烈”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哦对了,”张八两最终还是想什么,“尸体旁边有件沾满血的旧袄子,身底下还有个破包袱皮,但我不能确定是本来就在那的还是翻车时滚落在上头的。” 晁荃如蹲下探身,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满是血迹的车厢角落,说:“倘若尸体是被挤在里面的,那多半袄子和包袱皮就是在那的。现在东西在哪?” 张八两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不归我管,清理出来之后就被分门别类放置了。” “如果你再看见,能认出来吗?” 张八两撇撇嘴,一脸不屑,回道:“你当我是谁?我仔细瞧过的东西有忘了样子的吗?” 晁荃如笑出声来。也是,没有什么能逃过那双火眼金睛。 “走,去找证物。” 晁荃如站直身体,快步跳下车厢。 “不看了?”张八两估摸了一下,晁荃如站在这里的时间还没有他拿树杈子戳弄尸体的时间一半长。 “看完了。”被车祸洗礼过又在五日内被各种各样的人踩踏清理的现场本就没有太多有用的证据保留,最重要的一点能得到确认便足够了。 “如何?”张八两紧追其后,好奇心不比他面前这个男人少。 “车祸在凌晨发生?”晁荃如反而追问。 “是啊 ,寅正时分。” 得到答案,晁荃如肯定道:“那人确实是在车厢里被人割喉的,应是在夜里趁黑遭了毒手,而后才发生的车祸。” 车厢角落内壁上如泼漆般的血迹说明了一切。 “那凶手呢?不会也死在里头了?”张八两攥了攥拳头,觉得这种死法是便宜了凶手。可有一说一,凶手如果同处一节车厢,那生还概率真的不高。毕竟这是受损最为严重的车厢,没有之一,搬出来的生还者寥寥无几,甚至还有几个据说由于伤势过重死在了医院里头,没能挺过来。 晁荃如想得不一样。他觉得本该钉死的木门被轻而易举撞飞无迹可寻本身就有问题,倘若真的从一开始就是敞开的状态,那凶手多半会在杀人后潜逃。毕竟这种小票车走走停停,行进速度极为缓慢,随时跳车也并无不可。 因此,凶手极可能还活着。 有意思。晁荃如忍不住嘴角挂笑。在人挤人的行进列车中明目张胆给人割喉,这到底是多么胆大妄为的人才能做到?倘若没有撞车事故发生,那罪行必会被人很快察觉,毕竟这里离终点站也没有多少距离了,他是当真不怕警察撒下天罗地网缉捕他? 而死者被活生生割喉却没有任何挣扎反抗也说明对方出手极快,出人意料。 先割断气管声带,再划至一侧切开大血管,一气呵成,绝非易事。凶手是个熟手无误。 晁荃如觉得自己是碰上硬钉子了,对方凶残、狂妄、机敏。 而他却为此感到兴奋,毛孔舒张。 第4章 事故现场(下) 年壮路上一溜小跑,脸上写着事态紧急,惹得路过同僚都频频回头看他,有关系熟地吆喝一句“你干嘛去啊”,年壮头也不偏回他“有大事儿”。 可不是大事儿嘛,发生人命案子了。 他奉命给一位叫刘省三的巡长打电话。此人的名号他可是如雷贯耳,闲话的同僚都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他的顶头上司柴早林提起它更是直翻白眼。可他不同,他心里只有敬佩,觉得对方是条真汉子。 电话打过去,年壮还有点儿紧张,可当他打开纸条一看上头写的内容,他紧张的点就立马转换了。 电话通了,对方起先深表怀疑,但默默听完年壮念的话后,他便即刻做出了反应。 “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对方顺着电话线突然抛过来的问题让年壮措手不及,险些让它掉在地上。毕竟他成为警员以来遇到的长官都只让他绝对服从命令,还从来没有哪一个会让他自己思考,自己做选择。 “我,我……”年壮手心里直冒汗,嘴皮子像是被黏住了,越想说话就越说不出来。 对方似乎没什么耐心,催促道:“别吞吞吐吐的,知道通话费耗银多少钱吗?” “啊是,”年壮感觉头上要有汗流下来了,“我,我觉得应该立案处理。” “好,”刘省三像是就等这句话,立刻接上话,中气十足,“我不是你的直属长官,没资格命令你,但我希望在负责的警员到场之前,你能提供协助,并把被害者遗体证物现场都保护好,能做到吗?” “能!”年壮隔着电话给对方敬了个礼。 挂了电话,年壮的心扑腾扑腾一直跳个不停,难以平静,他仿佛觉得自己立志成为警员就是等这一天。小伙子把腰杆子挺得溜儿直,顶着千民万众的责任,他深呼一口气,朝自己负责的现场跑去。 等他再次见到晁荃如复命时,见晁张两人正围着件破薄袄子低头研究。 “回来了,刘巡长怎么说?”晁荃如难得能从中分神,抬起头来询问。 年壮立正敬礼,正儿八经回复说:“报告长官,刘巡长让我协助您调查,并且保护现场物证被害者遗体。” 晁荃如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这么说他是要立案咯?好。”他几乎都能看见刘省三拍着桌子跟责任辖区内的同僚上司们叫板的画面了。 他拍拍年轻巡警的肩膀,把这份喜悦传了过去。 “你可是会遇到同僚的阻碍甚至排挤的,不怕?” “报告长官,不怕,”年壮一时嘴快,说完又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是撒了谎,便又更正,“不,我怕,但是我想做。” 晁荃如闻言看他笑了,扭头去看张八两的反应,发现对方和自已一样,笑得宽慰。 晁荃如又拍了拍年壮的肩膀,这回是肯定。“一腔热血是好事,可也要掂量着行动。那我派个任务给你,你做好了,我保你今后的饭碗。” 年壮大喜过望,说话都有了底气。“是,请长官吩咐!” “你去找双鞋,七寸八的码子,簇新,刚上脚没多少路的那种,事故现场周围要扫荡仔细,能不能找到,最后都给我个消息。” 张八两见年壮领命后精神抖擞的背影,心里有几分担忧,寻思着“这不是大海捞针嘛”。五天时间里,警员们仍在持续搜索,不断有新的物品甚至残肢断臂送过来。让年壮在那么大一片范围内找双鞋,是不是难为他了? “你确定能找到?” “我倒希望他找不到。”晁荃如的答案出人意料。 “为啥?” “能找到说明是车祸时甩出去了,而找不到的话……” 张八两恍悟。“就是被凶手带走了!” 晁荃如笑着点头,继续埋头研究眼前这件血迹斑斑的破袄子——这是件让他有些意外惊喜的证物,上面能看出的东西很多。 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一件平平无奇,满是补丁的破衣服,破到一般人都不会多看两眼的那种。但在晁荃如眼中,他几乎能看出它原本的主人是什么样的形象。 袄子的肩膀很宽,身量很足,但腋下肩线处仍能看出微微撑皱的痕迹,说明穿它的人身形魁梧,本来的尺寸比这件袄子更宽厚。 晁荃如盯着上面的补丁一块一块地看,嘴里嘟囔说:“这些缝线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有疏有密,至少……三种缝纫的方法。” 张八两也凑近些,发现确实如此。他指着其中一片补丁说:“真的,这块缝得周正,针脚细密秀气,应该是个女人缝的。而这块补丁补得好生敷衍啊,我缝的线都比它好,男人缝的?” “有可能,肯定用不惯针,性子也急躁。” “诶,你看这个,虽然针脚粗,缝得急,但手很稳,补丁裁得也正。” 张八两左右清算了一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还真就是三个人缝的模样。 晁荃如指着最后那处补丁,说:“这个应该是袄子的主人自己缝的。” 张八两眼睛睁得溜圆,抬头瞅他。“你这就有点玄乎了啊,它自己告诉你的?” 晁荃如嗤笑他荒唐的说法。“它没告诉我,它写在‘脸上’了,”他有意调侃张八两,见对方要生气,赶紧解释说,“你看这个针脚均匀倾斜的方向,你自己拿针比划比划。” 张八两也听话,右手捏住空气里的一根针,左手扯着布就开始缝。连缝了七八针,他反应过来,说:“这人是个左撇子啊。” 晁荃如拾起袄子的两个袖口,放在一起比较给张八两看。果不其然,左边袖口的磨损和补丁比右边多上许多,差异非常明显。 “你观察力好,但很少推理联想。其实细节都印在你脑子里了,给它们连线就行了,毕竟所有的东西都存在因果关系。”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张八两咂摸咂摸味儿,“跟游戏似的。” 晁荃如轻笑,说:“你要把它当成解谜游戏也未尝不可。” “那让我‘推理推理’,另外两个人和他什么关系?” 张八两有了兴致,晁荃如就由着他,立在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个纸板子身材摇摇晃晃端着架势的模样,颇有几分江湖术士招摇撞骗的意思。 “这个,能帮着缝补衣服,可见多半是生活在一起啊,至少也是能互相照顾起居的程度。”张大仙开始了他的“神机妙算”,“这个草草了事的,肯定年纪不大,我估计是弟弟。” 晁荃如从旁搭腔:“哦?为何啊?” “本来性子就急,若是哥哥的话,自己的手艺还没弟弟强,生疏到这个份儿上,没必要硬着头皮帮小的缝衣服啊。我要是哥哥,我肯定让他自己个儿缝,不然耐着性子缝半天,一比较,输得多丢人,上火啊。” “有点儿道理。”晁荃如点点头,“你还能从心理上考虑,值得夸奖。” 张八两得到肯定,说话就更硬气了。“剩下那个缝得最好最多的,估计就是娘了。” “既然是娘,为何不给缝补全部的补丁?” “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呗。当儿子的心疼,就自己缝了。” 张八两觉得自己这番推理并无漏洞,心里自然得意,就等着晁荃如点头呢,可他却没如愿。 “我倒觉得此人多半不是当娘的,甚至说是个女子也为时尚早。” 晁荃如见张八两瞪着他,分明是对他的反应十分不满意,便知对方心中不服气。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跟着解释:“你且别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这袄子的主人不是凶手也跟此案脱不了干系。” “他是左撇子,而被害者脖颈间的刀痕正是左撇子才能留下的。虽然这点还需要等医士解剖后才能完全确定,但我见过一些割喉的案例,基本能断定凶手的动作。” 晁荃如话音还没落,猛然突进到张八两身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捂住对方口鼻,往后用力一掰,张八两的细长脖颈就完全暴露出来,接着左手一指倏地扫过咽喉划向他左耳后,拧了一下。 张八两被那杀意惊得本能用肘击去顶晁荃如肋间,想要挣脱,胳膊抡过去才反应过来晁荃如这是拿他做示范呢。 尽管收了力气,那一下凿在晁荃如身上也够他倒吸口气的,顺势便撒了手。 张八两重获自由后捂着自己惨遭“割断”的脖子,骂骂咧咧。 “吓死老子了!你比划之前说一声行不行?我手边要是有刀,你就得给我挨上这一下!” 晁荃如伸手表示歉意,依旧弯着腰直不起身来。“你下手也够狠的。” “活该你!老子这是好心收了劲儿,不然断你两根肋条骨。” 晁荃如苦笑,却牵了伤处,又疼起来,靠在桌案边缓了好一阵子,才道:“继续继续,我是想说,凶手是个老手,也是左撇子,因此是袄子的主人可能性很大,杀了人,脱了衣服掩盖尸体。” “既然是个亡命徒,他又怎么会拖家带口?而那些细密针脚有些又像是最近才缝补的,故而我猜测缝补丁的应该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娘亲,而是他的同伙。” “割喉多少带有处决示众的意思,黑灯瞎火的车厢里凶手想处决给谁看?多半是同伙,为了彰显自己的武力和威严,彰显自己领头人的地位。” “只要找到医院里的生还者,问问有没有人中途结伴一起下车就能验证这个猜想了。” 第5章 尸检结果 沈竹声忙里偷闲,总算是能坐下来歇一歇。 她靠在这个角落几乎要睡过去了,几天来没日没夜的工作让她觉得自己随时能歪倒一样。母亲陈英兰连日催着她回家,在那个传统女性的观念中,她不能理解女儿为何要为一份男人才去做的工作如此拼命,更不理解女儿为何迟迟不肯嫁人。 沈竹声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热爱,这份真挚就是让她在这片混沌中苦苦挣扎,拼死咬牙坚持前行的动力。 方才,她把一个事故中重伤截肢却出现严重感染的伤员给救回来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但她知道,这只是恶仗刚刚开始,病患一日没有脱离危险,她心中的弦就要紧绷一日。 眼下她抓紧时间养精蓄锐,随时备战下一轮考验。 双眼闭合她就瞬间昏死过去,可感觉只过了一秒她又被护理士叫醒了,说是有一台尸检点名要她进行。 沈竹声低头看了眼腕表,原来她已经睡过一刻钟,连忙站起来,整理自己的发髻和白袍,扫除上面的狼狈与懈怠。 “遗体呢?” “已经到了,刚推进去。”护理士像是想起什么,补充说,“啊,对了,是晁先生送来的。”说罢,年轻女子脸上有了些意味不明的微笑。 两人有婚约这件事在病院同僚中已经人尽皆知,每每遇到今天这样的状况,沈竹声总能看到类似的笑容。两人迟迟不完婚的理由也从原本复杂的政治立场家族掣肘,渐渐变成了痴情守候爱而不得。像话本子里那些悲天悯地的爱侣,在一张张闲言的口中,一双双翘盼的眼中变得愈来愈离谱,愈来愈传奇。 沈竹声故意无视对方调侃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回应:“知道了。”便快步朝停尸房走去,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除此以外她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尴尬。 如果是晁荃如亲自送来的,那便可以理解为何非要点名她来操作了,因为晁荃如从来不相信除她以外的医士。 这点既让沈竹声自傲,又令她困扰。曾经,沈竹声也向晁荃如推荐过她信得过,认为技术高明的同僚。可晁荃如嘴上答应,实则下次再来还是会想方设法让沈竹声实操,即便不是她的轮值,晁荃如也能变着花地达到他的目的。从这点上看,晁荃如的性子也是超于常人的执拗,与她倒是有几分相似。故而日积月累,沈竹声也不再试图改变对方的想法,而是坦然消化了这份执着。 晁荃如候在停尸间门外,见她第一句话便是:“你休息过吗?”上下梭巡和眉头紧蹙的模样倒像是真的关心。 可沈竹声暗自腹诽,若不是你强拉我来,我是可以休息的。她心情不佳,懒得回应,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反问道:“有案子了?”她忙得稀里糊涂倒是忘了,此刻想起又赶紧改口—— “是张先生画的那个人?已经确定了?” 见晁荃如应声,沈竹声也觉得这案子有些奇特,偏偏就发生在出了追尾事故的火车上,偏偏就是那几节车厢。真的是巧合?莫非凶手手眼通天,提前知道两列火车会发生追尾事故? “张先生呢?”就晁荃如一人站在此处,没有协同的警员,也左右不见张八两身影。 “此处没有要他帮忙之处,我让他回避了。” 沈竹声想起上回张八两见不得血腥的模样,点点头。 “那我们进去。”说罢她领着晁荃如迈进了停尸间的门。 一切按照规定程序,依次做好登记和准备,掀开了掩盖遗体的白布。 这样残破的身躯沈竹声近几天内真的见过太多,可并不代表她已经习惯。无声的叹息已经足以表达她内心惋惜。年轻的医士用最快的速度整理了自己的心情,投入到她衷爱的工作中。 “……左肩左膝撕裂,左侧脖颈切割伤,全身多处骨折挫伤,容貌难以辨认。” 这脖颈上的利刃伤确实是被人割喉所致,晁荃如的判断没有失误。但凶手最后收尾时在大血管处造成的伤口有些特别,沈竹声忍不住思索这样的伤口是在哪里见过。 “很眼熟。”沈竹声嘟囔着,抬头询问晁荃如,“你可见过这样的伤口?” 晁荃如面对她的疑惑不答反问:“你见过杀猪吗?” “见过两回。”她父亲沈谷对那些传统的节庆习俗很是在意,每逢大事值得庆贺,总要杀猪宰羊,搞得声势浩大。她小时候见过觉得场面残忍,后来就躲着了。 晁荃如伸手比划了一下,说:“屠户的杀猪刀长约两尺,宰杀时从脖间进刀向胸内斜插至心脏后,刀柄要转动两下把伤口扩大便于放血,才拔出来。” 经此一说,沈竹声倒是想起来了。她见过的屠户都是手起刀落不二刀,本意为减轻牲畜的痛苦,确实是这般操作。 可如此说明,不就代表凶手是将人当做牲畜宰杀了吗? 沈竹声眉毛拧了起来,丝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与怒意。 “真是无法无天,你得赶紧把这个残暴之徒抓住,可不能让此人逍遥法外。” 晁荃如碰碰她的手臂,以示安抚,字里行间有些笑意。“我们继续。” 沈竹声嗔怪他一眼,回到笔下的记录中,又问:“张先生所绘肖像已经提上去了?可有人来认亲?” “提了,但明日才能见报。” “若是能快点来人认领就好了。”她觉得死者已经受了太多罪,希望他能赶紧回到家人身边。 晁荃如也这么想,毕竟若是能识别死者身份,那便意味着能出现更多查案的线索。 沈竹声记下体表状态,便开始了下一步检查。 “身上的袄子很新,指甲刚剪过,很干净。” “我早些时候大体看过,没有挣扎的痕迹,整个过程很快,现场血迹喷溅得十分夸张,大概是拔刀后不到一分钟人就没了。” “让你这么说的,凶手倒真像是个经验老道的屠户了。” “这是个不错的推测。”晁荃如边记手札边对年轻医士随口一说的话表达了肯定,“我也有这种感觉。” “希望快点抓住人。”沈竹声喃喃道,倘若对方真是个习惯了杀戮的人,又不把人命放在眼中的话,那当真是危险至极。 沈竹声在清洗检查各处伤口时被死者脖颈间的那道细小痕迹吸引了注意,因为过于细小,若不仔细看很容易被血污覆盖的模样掩饰了去。 “你觉得这是怎么造成的?”晁荃如既然这么问,必定是之前也注意到了这里。 “被细线勒出来的,他生前佩戴了什么,被人扯掉了。”沈竹声从红痕收尾处抬高的走向判断。 “长命锁或者平安符之类的东西吗?”她心中不禁也有了点儿好奇,“可是戴长命锁,此人年龄偏大了,平安符的话,又为何要抢走呢?”银锁尚能换上几个子,符纸可没有任何价值啊。普通百姓家的男子还能戴什么东西? “这也是我好奇的,估计要等到有人来认领尸首时才可得知真相了。哦对了,”晁荃如忽然想起,说,“一会儿你铰衣解剖时帮我剪下一块袄子,巴掌大小就行,要里外内芯完整,带着线缝儿。” 沈竹声不解:“这袄子有什么奇怪?”就是一件随处可见的薄棉袄子,不过是新些,没有补丁。死者遗物是要归还给家属的,突然缺了一角她也需知道理由才好跟人解释。 “现场证物中也有一件薄袄,我想拿回去做个比较。” 这倒是个正当理由。 “好。”沈竹声应允着便动起手来,下,一块方正如豆腐块般的残片就递到了晁荃如面前。那周整的模样让对方很是满意。 “多谢。”晁荃如接过来,以防残片散乱,他特意包进手帕中,小心收好。 这轻轻的几剪子,沈竹声也事无巨细地记录在了报告中。 接下来,她惯例开始进行解剖,整个过程十分顺利,但也没有太多收获。只知道这个死去的年轻男子大约二十上下,身体长期营养不良,死前的最后一餐吃得十分仓促并且短时间内都没有进食。考虑死者作为一个小票车的乘客,这种情况很常见。 确实因利器割伤大量失血而死,除此以外的其它伤痕皆是死后伤,死亡时间也如晁荃如初步推测,正是车祸之前的深夜。 至此,沈竹声作为一名医士,也没有旁的能为死者做的事了。 晁荃如看着她熟练地缝合,忽然问道:“我能去看看生还者吗?” 沈竹声一愣,想到那些人可能是这场凶杀的证人,也不意外了,只是情况严峻她还是要提醒对方的。 “伤患们的状态都很不好,且都伴有不同程度的脑震荡,有的甚至还因伤势严重正在昏迷中。我不觉得他们能接受你的询问。”言下之意就是你别去打扰我的病人。 这母鸡护崽似的语气让晁荃如难免失笑,只能妥协。“知道了,若是有人情况好转,你通知我。”估摸最快也要过上十天半月了。以沈竹声严谨的性子,在她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伤患已经康复之前,她是绝对不会让旁人叨扰他们的。 沈竹声一边收尾一边随口问:“现场那边有收获吗?” “有些,但还不足以锁定凶手,”晁荃如如实答道,他抱臂候在一旁,显得异常冷静,“就连凶手是否潜逃到外地也无法判断。”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好几日,人海茫茫,一切皆有可能。 “按伤口推断的凶器尺寸,倒像是寻常可见的剔骨刀,现场有搜索到类似的东西吗?” 晁荃如摇头,即便现场搜寻还在继续进行中,但他觉得找到凶器的希望几乎渺茫。 “凶手是惯用过刀的,随身携带的可能性极大,我不觉得他会顺手扔在原地。即便要丢弃,他也会在下车时扔在半路上,不会留在车厢里。” 有道理,可物证不足的话仅凭一具尸体推凶当真是件登天难事。沈竹声不免有些忧心。 “倘若画像登报后没人来认领遗体,你打算怎么办?”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尽力而为。”晁荃如对查案推理是异于常人执着的,他此刻的心态平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这件案子无疾而终,只是在见证过一些无头悬案的案例后,明白事情有时并不能完全如意,有时也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 凶手行凶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在一列行进中的火车上动手,而非僻静之处小心行事,排除他提前就知道会发生车祸的可能后,剩下的就是他多半是临时起意。 既然是突发事件,那极有可能留下纰漏。或许是死者失踪的鞋子,或许是被夺走的符纸吊坠,或者是其它晁荃如尚未发现的疑点。 雁过留痕,只要让他寻到,必定能抓住真凶。 这个男人此刻把自信满满写在了脸上。 第6章 拆白骗局(上) 张八两的家里总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纸扎,有时是人,有时是物。 每次都能带给晁荃如不一样的“惊喜”。 这回他推开门,眼前就立着个睁着大眼的纸人,那模样如此逼真,让他一度产生自己是否还在停尸房的错觉。那具无名男尸像个活人一样,正和他面对面,似是有话要说。 晁荃如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但总是习惯不了,心底仍旧要慌乱一瞬。就那么和纸人无声呆立对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走上前细细观察。 太真了,张八两一双巧手简直抢夺天工。他刚要伸手去摸,背后突然有人说话,真的着实吓了他一跳。 “我要是你就不会碰它。”童声稚嫩,有几分耳熟。 晁荃如猛地转身,他自诩耳灵,可这孩子走路全然没有声响。 “芦苇?”晁荃如惊讶之余竟有一丝喜悦。自数月前一面之缘后,他再也没见过这个孩子,甚至寻不到踪迹,娃娃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小男孩仍旧是一身纸扎金童装扮,只是这回换了不一样的衣服,从纸衫子变成纸袄子,头上多了顶纸做的瓜皮帽。 “你去哪儿了?我几次来都没见到你。”晁荃如伏低身姿,与孩子视线齐平,关心道。 芦苇回说:“八两不在家时我才能来,偶尔会有些坏家伙趁机来捣乱,八两就让我给他镇宅。” “那你平时住哪儿?”晁荃如疑惑。 这回芦苇没答话,只嘻嘻嘻地笑,一如初见时那般令人毛骨悚然。 张八两外出向来不锁门,也是,一屋子纸扎外加偶尔到处溜达的纸人娃娃,没点子胆量的人见了估计能昏过去,唬人是足够了。 “你今天来陪我玩?”小童问,大眼睛溜溜转,只是这孩子眼神无光,这么看过去有点骇人。 晁荃如摆手,如实道:“今日说不准,我有事找张八两,他几时才能回来?” 芦苇撇撇嘴,顿时觉得无趣。“今逢四、九,一早就赶集去了。” 那便是很快就能归来,时间足够,可以等。 晁荃如做下选择,找个长条凳子谨慎地坐了,问芦苇:“我等他回来,这些时候可以陪你玩,你想玩什么?斗草吗?” 一听可以做游戏,芦苇脸上瞬间挂了笑容。“不玩斗草,我斗不过你,咱们玩别的。” 芦苇瞅了瞅晁荃如脚下的高级手工皮鞋,坏笑着说:“我们玩儿跳鞋。” 张八两拎着半袋米面半斤烧刀子回家,顺路还提了二两猪头肉。这几天的苦日子没白熬,感受着兜里的实诚,他就在心里夸自己个儿前些日子忍耐得好。如果还能腾出手,他是要摸摸自己头顶的。 他一准要把那几天吐掉的肉饭都给补回来。 村里人依旧躲着他走,可这并不妨碍他心情好,嘴里忍不住哼起了《大登殿》的锣鼓经,喜庆得很。 “叮铃铃铃”一声铜铃脆响,张八两用脚碰开院门,还没迈过后边腿呢,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嗖地一下照他面门就飞了过来。 幸亏张八两反应敏捷,赶紧一歪身子躲了过去,踉跄间,手里金贵的半斤酒差点儿就孝敬给了土地爷。 他回头顺着那影子的模样看,竟是一只皮鞋在地上打滚。 “啊呀。”院子里传来一大一小的惊呼声。 张八两再望向自己个儿的院子里头,地上划了一条“河”,一长串大大小小的鞋子摆成桥的模样,自家娃娃和一个高他一倍的男子正光着脚丫子在土里蹦来蹦去。当然,此时他们都停下了,尴尬地回望着他。 “你踢那么大劲儿干吗?”芦苇还数落晁荃如,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又扭头向张八两示好,“八两你回来啦?” 晁荃如打着一双赤脚要出门拣鞋,不好意思地笑:“失误失误。” 张八两简直目瞪口呆,要不是眼前这两个人他都认识,他会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你们这是唱哪出?《大闹天宫》?” 芦苇嘻嘻地笑,收拾鞋子的动作倒是麻利。晁荃如也拾回了自己早已变成土色的皮鞋,哪里还有“高级”的样子,顺手还帮张八两拎了手里的重物。 他提起来看了一眼。“熟肉?你可得放好,这顿你是吃不上了。” “干嘛?”张八两心里警铃大作,他就觉得晁荃如是个冤家,专门来催他上辈子欠下的人情债,“你又有什么事儿?我不是给你画像了吗?”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旁的事情了。 “不是昨天的案子,是有旁的事要找你。” 晁荃如把东西撂屋里,边说边从水缸打水冲脚,门儿清,全然没把自己当外人。 “诶,说起昨天的案子,”他想起什么,朝屋里头努努嘴,问,“你怎么还扎了个‘无名男尸’?刚一推门吓我一跳,以为你把遗体偷来了呢。” 张八两眼睛转转,嘟嘟囔囔地说:“没什么,我就是看他死得可怜,想给他扎点儿东西烧。” 晁荃如虽然不了解那些民间风俗,但他也是见过白事,吃过白席的,还没遇到过烧冥财扎个和死者一模一样的纸人的,不免有些疑惑。 “还有这么烧的?”他喃喃自语,到底是自己这方面的见识浅薄了。 “你到底为啥事儿来?”张八两见他不紧不慢地擦完脚套上袜子穿上鞋又整理裤腿,不耐烦地催问。 “哦,你得跟我走一趟。”晁荃如想起正事,整理妥当后,从兜里掏出怀表瞅了一眼时间,“耽误不了你太久,我们去一趟牛家,我开车来的,一会儿再把你送回来。” 耽误不了太久?你这不就耽误我吃肉喝酒了吗?张八两撇着嘴,老大不高兴。 晁荃如当然知他心中不满,必定要安抚一番。“正巧之前被正事耽误,我还欠你一回庆功宴,今天事儿办完,我做东,你随便点。” “说得阔气,本就是你欠我的,还演上了。”张八两嘴上挤兑,但眉眼确实舒展了些,“老规矩,两块大洋。”两根手指一竖,怎么也得补上他这顿酒肉的损失。 这狮子大开口倒成了习惯了。 可晁荃如却高兴。“说定了,走。芦苇,你继续看家,下次再来陪你玩。” 娃娃扶着门框,只往外探半张脸,也能看清他嫌弃怨怼的模样。 “等你们走了我就把肉全吃了。” 张八两把食物拾掇好,指着芦苇的鼻尖,说:“我回来查,上面刮个牙印子我都揍你屁股。” 晁荃如笑着承诺。“我给你买三阳泰的点心,让八两用漆花提盒给你带回来。” “当真?”芦苇眼睛瞪得圆圆的,转头嘱咐张八两,“那我不吃你的,你也别馋我的,拉勾。” 两人随后在小童希冀的目光中出发了。 走到村口坐车,一群孩子围着高级轿车叽叽喳喳,一见张八两来了就作鸟兽散,跑得个顶个快,嘴里还要吆喝些难听的。这场面张八两习以为常,全然不放在眼中,倒是晁荃如听着生气,觉得是家里大人没有管教好,还要让张八两反去宽慰他。 两人坐上车,就很快了。一路畅通无阻,遇到关卡盘查时,当值的远远见那扎眼的车牌,拦也不拦,路障清好,小轿车踩着油门过关卡。 自打跟晁荃如认识之后,张八两觉得自己过得像个洋人,活在外国,每天都见些稀奇古怪的人,遇些光怪陆离的事。 他一介布衣脚踏在地上会被步步盘查,坐在车里便得以礼相送。这世道,当真是有趣。 车子直通芦坡街26号,离“十里洋场”大马路不过百步远,那里矗着一幢白墙红瓦的三层洋楼,远看跟座小城堡似的,方圆几里内都没有比它更漂亮的房子了。 这楼在胶澳商埠很有名气,有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安娜别墅”。 牛家早期发家初,就是靠着与德国人的关系倒腾建筑用材大赚了一笔。牛慈在跟这幢洋楼的建筑师因此熟识,后来商埠作为租界易主日本,他便从德国人手中买下了别墅,举家搬入,自此这幢洋楼便跟牛家的名声一起,名扬胶澳。 晁荃如车子开进大门到内院,便有家仆一路跟随,引路伺候。 等人下车,又有旁的仆役跑来迎候,管事站在屋门口朝这边行礼,替主人接客。 晁荃如虽然没来过几次安娜别墅,仆人们并不记得他的容貌,但他的穿着打扮和晁家的车牌总不会骗人。机灵点儿的下人已经认出他并开口问安了。 张八两跟在晁荃如后面,即使短褂破衫,也依旧让人高看一眼。毕竟他是从副驾的位置上迈下来,旁人摸不清关系,也不敢随意怠慢,只一并当是贵客相待。 管事的头里引着两人进了客厅,伺候坐下,躬身说道:“二少爷昨日劳累睡得迟了,眼下刚起身,还请二位贵客稍候。” “你家老爷夫人呢?” “回六少,老爷夫人和大少爷早一月前去上海忙生意了,还未归来。” 晁荃如挥挥手。“知道了,不必伺候,你们去忙。” 下人闻言端上茶点瓜果后,便退下了,留客人清静。 张八两转着头打量上下左右,像只蒙哥。这栋房子和晁荃如的小洋楼是完全不一样的奢华,稀世玩意儿像不要钱似的,随处可见。墙上挂的,案上摆的,中的,洋的,像是人走进了万国馆。 “不必拘谨,你去看,牛家不在意这个。”晁荃如笑着知会张八两。 对方含糊地“唔”了一声就算答应,魂儿早就被勾走了。 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有人踢踢踏踏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朝这边拐过来。 “来前也不给个电话,好让我提前准备准备恭候大驾啊。”年轻男子拖着慵懒地长腔,踏着声音走进来。 他一眼看见正琢磨他家挂画的张八两,很是惊喜。“哟,你还带了客人?那我这不是失礼了吗?”他装模作样地拢了拢丝锦睡袍,全然没有回避的意思。 张八两转过身来,见了这家主人也不正经行礼,只点点头了事,全不在意,心思都在画上。 这倒是让牛呈奎真个好奇起来。 晁荃如嗤笑,从旁帮腔。“你别管他了,在他眼里,你没这屋子里的物什有意思。” “这个个性倒很是对我胃口啊,瞧着眼熟,是在哪儿见过的?”牛呈奎也不生气,坐进沙发里正经想着心中疑惑。 晁荃如点他。“生日餐会那天?大门口。” 牛呈奎一拍脑门儿恍悟道:“哦对对对,跟那个什么什么井的日本警察在院外头吵架来着。你这朋友也是个铁杠头啊,跟你一样一样的。” 两人在这儿聊着,晁荃如又听见有人从楼梯上下来,这回是个高跟皮鞋的声音,哒哒地敲着木头台阶脆响。但人没拐进客厅,而是奔着大门外头去了。顺着大敞的客厅门,晁荃如瞥见了半个匆匆闪过的娇小身影,窈窕生姿,红色高跟鞋扎眼又勾魂。 想必这就是牛二少爷昨日劳累睡迟的缘故? 晁荃如哂笑,调侃说:“把人带进安娜别墅来,不怕牛老爷知道扒你的皮?” 可牛呈奎脸皮厚,这点儿话还刮不到他的汗毛。“自打我开始帮家里生意,我爹就再也没管我,我娘倒是能念叨上几句,但眼下是老虎不在猴子称王不是?”他嘿嘿笑着回说,泰然自若。 晁荃如摇着头抿茶,心道跟这个人说浑话能说到天荒地老,不若早早办完正事儿,少费些口舌罢。 “我来是为了听宋小公子陈述案情,他人可在?” “刚我下来时听他房里有水声,估摸着是冲澡醒酒呢,你等会儿。”牛呈奎瘦长手臂挎在沙发背上,翘着二郎腿笑得没个正型,“昨晚抓他喝酒,让他一醉解千愁,可没成想那家伙就两杯啤酒的量,一瓶没喝完呢就倒在地上说胡话,没劲得很。酒到底还是跟你喝才最有意思。” “他生性单纯,家教严格,你别弄些花花肠子,等过两日他家中来接人时再闹了笑话。” “欸,你这就是瞧不起人啊,我现在也有分寸了,晓得晓得。” 第6章 拆白骗局(下) 过了没一会儿,楼梯上又传来响动。听那匆忙的脚步声,也知是宋伦义跑下来了。半路不知是绊着脚了还是踏空了台阶,一阵慌乱,引得仆人们跑上去迎。 牛呈奎笑得没心没肺,扭身高声冲门口喊:“慢着点儿,可别小看了宿醉。” 正说着,宋伦义就红着一张脸歪歪斜斜地踏进客厅来。见了客人先乖巧地鞠躬,而后眼睛盯着地板,窘迫得不敢抬头。 牛呈奎拍拍自己身旁的沙发软垫,招呼他:“别傻站着,赶紧坐下,贵客可等你好久了。” 宋伦义嘴里喃喃着“是是”,靠过来,挨着沙发的边角坐定。 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晁荃如也能闻到他身上尚未消退的酒味,倘若真如牛呈奎所说,喝了还不到一瓶便如此,那这个年轻人是真的不能碰酒。 “让六少久候了,实在失礼。” 宋伦义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向晁荃如频频点头致歉,总算被劝住了,他抬头才见这屋里还有一人,正悠哉悠哉地四下欣赏着屋内陈设,和那份悠然自得特别不符合的衣着模样。 浆洗到泛白的破旧短褂衫,泥里土里滚过的老布鞋,整个人站在奢华昂贵的羊毛织绣地毯上,异常地扎眼。 “这位是……?”宋伦义不免好奇。 “哦,我来介绍,”晁荃如这才想起张八两的存在,把人招呼过来,简单互通了彼此称谓。 “这是我特意请来的帮手,张先生。” “这是牛二少爷和宋小公子。” 三方见礼,张八两依旧是草草点头了事,而后收了心,挨着晁荃如坐下,全然不吭声。这姿态倒真的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既然是晁荃如特意请来的,那必定不凡,宋伦义更不敢怠慢,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给张八两行礼。“今日还要烦请先生多多帮忙。” 张八两对知书达礼的人向来没有什么抵抗力,不免坐正了些,回应:“客气。” 既然人已到齐,那无需耽误时间,晁荃如切入了正题,掏出手札和钢笔,严肃起来。 “还请宋小公子能详细的回忆当天所发生的事,细节越多越好。” “啊,是,”宋伦义拍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头脑更清醒,“我那日坐的是大连汽船会社的原田丸号,从大连到胶澳,中途会短暂停靠在烟台,惜羽她就是在烟台登的船。” 牛呈奎举手插嘴,口里还含糊不清地嚼着点心:“唔,我第一次见他们就是登船的时候,看见这家伙殷勤地帮小娘子提行李来着。” 宋伦义窘然,反驳说:“是她因为行李太重向我求助的,我不能袖手旁观啊。” 晁荃如心想,这就是拆白党的手段,利用别人的同情心为自己牟利。对方可能很有经验,专挑宋伦义这种独自旅行但少不经事,对柔弱异性毫不设防的年轻男子下手。 “请继续。” “啊,是,后来我们就攀谈起来,她说自己姓郑,是胶澳公立女子中学校的学生,独自去烟台省亲,正要回家。我们聊了很多,也很谈得来,惜羽她虽是女子但很有学识,对国家大事也很有独特见解,比如关于直奉战争她说因为内阁亲日……” “诶诶,打住,”牛呈奎不耐烦地挥手,说,“没人想听你们俩的政治见解,说人,说重点,懂吗?你现在是要找人,不是要选举。” “啊,哦,”宋伦义本来准备的逻辑被扯断,一时有些慌神,“我们,总之我们聊得很投机,后来她说自己行李中有亲戚送的好茶,问能不能去我的客舱一起品茶,我,我没拒绝她,然后我们就……” “呵。”牛呈奎发出一声哂笑,惹得晁荃如朝他瞪眼。他笑着比划表示自己不再出声了,并催促宋伦义继续。 单纯的年轻人以为大家有所误会,赶紧摆手澄清道:“我们真的只是喝茶聊天,我们很清白,我不会对女孩子有非礼之举的。” 晁荃如叹息。“你莫要理会他,继续,她可是在茶里给你下了药?” 宋伦义一时语塞,他甚至还想替那女子辩解什么,但一想晁荃如说得也没错,于是支支吾吾地点了头。 “呃,我确实喝了茶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很沉,直到汽船靠岸鸣笛,我才醒过来。”少年人的嘴瘪了瘪,“醒来后发现她已经不在了,而我的行李被翻乱了,里头值钱的东西也都不见了……” 宋伦义越说声音越小,头越埋越低。许是害怕被家人责备或是自责后悔,半大小伙子竟隐约红了眼眶。 牛呈奎一边问家仆要手巾,一边劝他:“怎么又哭上了?感情是昨天的酒喝得还不够是?” 晁荃如也倒了杯热茶推给他。 “你要稳定情绪,多多回忆些内容,我们才能更快的找到人,才有可能追回你的损失。过程我们过会儿再细谈,不如先说说你行李中丢失的东西?” 宋伦义用手巾使劲儿揉了一把眼睛,吸吸鼻子回答:“就是钱包,里头有些现大洋和零钱,哦,还有我的怀表,钢笔,一副眼镜,还有些衣服和鞋子。” 牛呈奎细听,觉得不对味儿,便说:“合着这是把你的行李全扫了啊,你箱子里还留下什么东西了?” “书,书本。” “噗哈哈哈哈!”牛呈奎闻言立刻爆出肆意大笑,浮夸地前仰后合,“你头里还说她有学识哈哈哈哈哈哈!留下书本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晁荃如也忍不住抿起嘴克制笑意,视线一偏,发现旁边张八两捂着嘴抖肩,忍得亦是辛苦。 宋伦义两颊红通通,又开始揉攥裤腿。 晁荃如觉得少年人可怜,便强压下嘴角。“自从那女子登船后,你是否还看见她与你之外的人有过攀谈?” 宋伦义老老实实地摇头,回答:“我帮她提行李,之后就只有我们在聊天。” “你们在进客舱之前,你可有发现她身后跟着什么人吗?” “这个,我没注意……惜羽长得漂亮,在甲板上聊天时总有人看她,但我没觉得有谁一直跟着她的。” 晁荃如又把脸转向牛呈奎,问:“西宿,你当时看见他们的时候可有留意到一些异常?” 牛呈奎怕是还沉浸在之前的笑声中,回话的腔调都是飘着的。“没,我就盯着看了一会儿漂亮娘子,没注意旁人。”他回忆了一下,又说,“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认识他们,但小娘子对他举止亲密,而他的眼神更是能流出蜜来,我就以为是一对结伴出行的小鸳鸯。” “搞了半天是你一厢情愿垂涎人家小娘子的美色。”临了也不忘了揶揄宋伦义。 宋伦义“我我”了半天,也没憋出半句话来回怼。 晁荃如扫了一眼张八两,把手札一合,说:“好了,就到这儿,一会儿你详细描述一下那女子的样貌身形给这位张先生,他会照你的话画出女子肖像。” “诶,等等,这就完了?”牛呈奎许是觉得自己还没听够,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宋伦义如此细致地讲述那日发生之事,他还有一肚子调侃的话没说呢。 “你不问问那小娘子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晁荃如摇头。“她既是行骗的,自然只会说些让人疼惜钟情的话,回忆得再详细也派不上用场。” 宋伦义可能听不得那个“骗”字,他咬了咬嘴唇,反驳说:“我倒觉得惜羽她与我说得都是真的,毕竟一个人的知识修养是骗不了人的,她会做出这样的事肯定也是出于无奈……” 晁荃如面对这份执拗并未出言反驳,只说:“到底是为何,也需等我们找到人,你才可以亲口问她。” 他撇头看张八两已经在茶几上铺好了纸张,便递上笔,对宋伦义说:“样貌描述的越细致越好,如果你觉得她行为举止中有哪些特点,也可以一并说。” “嗯,嗯,好。”宋伦义朝张八两点头,谦逊有礼,而后脱口而出,像是在脑子里盘旋了许久,“她中等身材,很瘦,肩膀很薄,发型和衣着都整理得很干净秀气,说话声音很柔美,鹅蛋脸,标准的美人胚子……” 晁荃如见宋伦义说到女子时眼中熠熠闪烁着光,便压低声音隔着茶几向牛呈奎递话。 “一会儿你也给张先生描述一下那人的长相。” “为何?啊,你担心这家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给美化了?”牛呈奎自己悟出了缘由,觉得多此一举,“他现在说得没什么错,那小娘子确实漂亮,一看就让人想护着她的那种。” 牛呈奎一边说,一边盯着张八两作画,随着肖像渐渐成形,他眼神也有了些旁的意味。开始正儿八经上下梭巡张八两这个人,狐狸眼睛眯着,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事儿。 他忽然朝晁荃如勾勾手指,待对方靠近些,压着嗓子故作神秘说:“你从哪儿找到的人才?眼光够毒的啊,这双手要是仿造个洋行绩金券或者刻个银行券的版子,那不是坐地吸钱?” 晁荃如倒吸口气,用眼刀飞他,怪自己还为他浪费了时间。 “多用脑子想些正事。” “我就是随口一说,看你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不横竖也是个‘商机’?我一行商之人当然要敏感些。”牛呈奎吊儿郎当还颇为自己活络的思路自豪。 “半个胶澳都算是你们牛家的,你还需费这种歪心思?” “诶,你这话说的,瞧不起钱呢?那好东西不是多多益善?” 张八两动作很快,这边两人还斗着嘴呢,那边已经停笔收工了。 画像上的线条虽简单,但描绘的人活灵活现,一温婉灵秀的女子跃然纸上。宋伦义端着看得眼都直了,牛呈奎只撇一眼便朝张八两竖起大拇指毫不吝惜地夸赞。 “绝,和本人一模一样,先生妙手啊。” “先生在哪儿高就?有没有意愿来我们牛家?薪酬好说,要是对这些个挂画感兴趣,您也尽管开口。” “咳。”晁荃如见牛呈奎又要发作,赶紧出声制止。他倒不是有意拦着张八两发财,而是他实在了解牛呈奎的秉性。若真的把张八两这双手收为己用,这小子多半是会剑走偏锋搞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如同他自己说的,他是个行商之人,手握宝物,自然是要发挥最大的用途,创造最大的价值。若是一切顺利便罢,就怕到头来会让张八两栽在里头,这便是害了朋友。 不过他此刻是小看了张八两的为人。 说到底,张八两对牛呈奎,或者说,对牛家就不感兴趣,更甚者,他对亲近以外的其他活人都不感兴趣,不论贫穷富贵。他认可的人,必定是在脾性上让他有所敬佩之处的。而牛呈奎,此刻也只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若不是套着晁荃如这层关系,他们此生都不会有所交集的的陌生人。 他是有些爱财,但总归是避世的,对于陌生人的请求通常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多谢牛二少爷的高看厚爱,在下就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吃着捞阴门的饭,高攀不起牛家的门槛。”张八两果决地拱拱手,相较他早前敷衍的点头问候,这已经算是情礼兼到了。 哟呵,牛呈奎越看越觉得这人有意思。模样倒也不像是个故作清高惺惺作态的,既出世又入世,少见,少见。 张八两不拒绝还好,一开口反而让牛呈奎勾起了胜负欲。可他人精着呢,知道磨这种性子的人急不得,便装作理解包容的模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先生谦虚自洁,倒是牛二鲁莽了,得罪得罪啊。” 晁荃如冷眼瞧着,他可太清楚牛呈奎这人心里的小算盘了,防不胜防,不如早早结束,图个耳根清净。 “成了,画像既得,我即刻便开始着手找人,宋小公子,”晁荃如向对面伸手讨要那女子的肖像,被宋伦义紧紧攥在手里,真怕他魔怔了,“有画像在手我也方便许多,若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在宋伦义还懂些道理,觉出自己失礼,赶紧双手将画纸递还,嘴里连连称是。 “西宿。”晁荃如出门前扭头唤了牛呈奎,想劝他两句,但张开嘴后左右想着那话自己不合适说出口,便换做手指在他面前点点当做提醒,只给他递眼神儿。 牛呈奎是个聪明人,心思多着呢,他哪里会看不懂,但他此刻只装作糊涂。 “知道知道,事儿成请你喝酒。” 倒把晁荃如堵得语塞,摇着头与张八两离开了安娜别墅。 第7章 真假认亲(上) 即墨街上新开了一家饭店,抬头匾额上三个雄厚劲健的大字“聚福楼”。店里主打地道的鲁菜,一开张就赢了满堂彩。 这房产主人庞笜是一前清重臣,书法大家,与晁家老爷子晁以巽颇有交情,平日也常有走动,一同探讨书画与着书事宜。 新店开业,身为小辈,晁荃如自然要多多捧场,早先就订了桌子。 从牛家出来,晁荃如便领着张八两奔那儿去了。 正值晌午,店里客满盈门。掌柜的姓高,一见晁荃如便喜气相迎,亲自将二人送到楼上最好的包房内。 聚福楼内燕窝、鱼翅、海参等高档名菜应有尽有,就连老百姓家常的海菜疙瘩汤和一锅熟都做得别具一格,让人食指大动,可张八两不买那些账,偏要点猪头肉和烧刀子。 晁荃如无奈,倒是应他,可担心这里新店开张不会提供低廉的散装烧酒。正要劝呢,没成想高掌柜是个伶俐人,开口便说:“只要您要,我们就有。”晁荃如明白了,掌柜的这是准备让店员出去现打,专门给送来。承了这份情便要有来有往,晁荃如又追了两道名贵的大菜,高掌柜得了单子,笑容满面下去了。 没用多少时候,珍馐海味中夹着猪头肉和半斤烧刀子就铺呈在张八两面前。 他心里美滋滋,连饮三杯。 晁荃如知他酒量深浅,也不劝,就坐旁边伺候倒酒,保他杯中不空。 张八两对这场慰劳宴很是满意,敞开了肚子吃,心道若是每回都能这么舒舒服服地享用一顿,那偶尔受受苦也没什么。他眼下痛快,又忘了吐到难受失眠时的苦楚了。 可饭还没用一半,忽然有店员敲门而入,说刚刚有电话找,留了口信给晁六少。 晁荃如与张八两疑惑地相视一眼,嘴里的菜还没咽下。 晁荃如用餐巾擦拭过,朝店员伸手,对方就恭敬地递上了写着留言的纸条。晁荃如视线扫过,上面的内容让他微微讶异,又难掩兴奋。 张八两见晁荃如把字条往他这边递,可自己手中还抓着肉呢,十指油光,舍不得放下,便歪斜着身子就着晁荃如的手看。 一扫见纸条最后落款上写着“巡长刘省三”几个字,他才察觉此事重要,赶紧把肉都塞进嘴里,使劲儿抹干净双手,拿近些来,瞧得仔细。 原来是刘省三给晁荃如家里传消息,家中仆人又转到聚福楼来。说那具无名男尸肖像见报后有人来认领了,而且还是一前一后两拨人——一对老夫妇称那是他们半年前惨遭绑架且失踪的独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则称是她的丈夫,而自己已有两月身孕。刘省三已经命人将两拨人分别带到潍县街派出所,让晁荃如速速前来。 “这可有意思了。”晁荃如站起身来,麻利地套上外衣,突如其来的进展让他面带红光。他给张八两安排说:“你自己慢慢吃,吃完到潍县街派出所找我,我迟些再开车送你回去。” 说罢就要往外迈腿,却被对方唤住:“诶诶,你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张八两边说边三口并两口地把嘴里的东西吞进肚中,连酒也不喝了,也站起身来。见晁荃如深感意外地看着他,遂解释:“好歹我也算是报案人,你方才也说此事有趣,那我岂有不凑热闹的道理?” 这话放旁人身上倒也理所当然,可从张八两口中说出,就没什么说服力。好在晁荃如也并不打算深究,毕竟有张八两在,他行事更为方便,便应了他。 潍县街与即墨街相交,从聚福楼出来上车再到派出所下车,前后也没用了他们两分钟的功夫。 连刘省三都意外他们来得如此之快。 两拨人已经被分别带到两间小屋中,等候问询。 晁荃如不急着进,先透过门上的小窗挨个观察里面坐着的人,刘省三就趴他耳边悄声跟他说里面人物的情况—— “此二人是德盛福元记茶庄的老板孙品寿和他夫人周淑英,半年前他们曾向辖区派出所报警称自己的独子孙乘喜被人绑架,且在已经给予绑匪足额赎金后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活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个月前他们开始在胶澳及周边地方的各个报纸上刊登悬赏寻人启事,希望有人能提供线索,可惜……”刘省三代替语言,朝晁荃如微微摇头,表示遗憾。 德盛福元记茶庄的名号,晁荃如是听过的,据说老板夫妇俩待客诚恳,苦心经营多年来积累了相当不错的口碑,生意越做越红火。而这桩绑架案晁荃如也在报纸上见过,记得当时报文竭力把案子描述得十分惊悚与离奇,几近成了一则白天活见鬼打墙的聊斋故事,让他完全提不起兴趣,故而从未深入了解过。 房间里的老妇几近脱力地依偎在丈夫肩上,双眼失神,脸上挂泪,已然是精神恍惚的状态。而她的丈夫看起来就冷静许多,甚至可以说是泰然处之,只是那一双紧紧攥住夫人的颤抖的手出卖了他此刻深掩的心情。 站在这两位长者的立场上,当看到儿子的肖像出现在事故报导中,与自己投放的寻人启事并排躺在报纸上时,那场景该是多么荒诞,怕不是天都塌了,想想便觉得令人痛惜。 但同情归同情,事实还是要搞清楚。 晁荃如转到隔壁门前,想对比看看另外一名前来寻夫之女子的状态神情。 这往里瞥的一眼,可着实让他震惊。他连忙低声唤来还立在原地观察老夫妇的张八两,那急迫的模样实是罕见,让张八两不禁更为好奇起来。 “你说人生的巧合是不是比话本子精彩得多?”待张八两靠近,晁荃如竟嗤笑着说了没头没脑的话。 张八两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视线往里探望,可不着实惊得掉了下巴—— 里头的人那眉眼,那身形,他怎能不认得?分明就是他画在纸上的女人,被宋家小公子心心念念的女人,活的,真真儿地坐在屋里头。 只是眼前女子已不再是那名叫郑惜羽的可人女学生,而是一个发髻低挽,凄凄切切,我见犹怜的新丧妇。 真是无奇不有。 刘省三从旁见二人神情起伏,反应诡异,便搭腔询问:“你们这是认识她?” 晁荃如真是满脸都忍不住的笑意,悄声回话,却又不肯讲得明白。“说来话长,简言之,算是未等抛饵鱼自上钩。” 见刘省三闻言眉头一挤,高挑的金刚眉峰上挂了不满二字,张八两赶紧从旁把人拉住。三人移动到方便说话的地方,他才把事情的原委前前后后解释了一番。 刘省三听着听着也忍不住感叹惊奇。“还有这等巧合之事?” “其实细想啊,也不无可能。撞车事故闹得铺天盖地的,上面脸上挂不住,下令让特拨死难者每人枕木棺椁一具和抚慰金三百银元给家属,这可是笔巨款了。”张八两摩挲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推测,“这女子本就是个骗子,以此为生,这笔钱于她而言可不就如同到嘴的馍馍锅里的鸡吗?” “可奇就奇在,一张报上数十张画像,她偏偏选中了唯一一个死于他杀而非车祸的来冒充家眷。” “那眼下你们打算如何?”刘省三难得询问晁荃如的意思,“直接抓人?” 晁荃如意外地摇头。“还不急,她既进来,自然不能让她再出去。只是此事多蹊跷,眼下我们还未戳穿她的骗术,不妨就陪着她做戏,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认识那名死者,兴许会有意外收获。” 话说得有理有据,刘省三也觉得如此更好。 “一会儿我和刘巡长进去,你就在外头等着。”晁荃如忽然把张八两摘出来丢在一旁,这让对方很是不忿。 “凭什么?我也想……”张八两把吐到牙关的“看戏”两个字咽回去,换了个词儿,“帮忙。” 不出意外被晁荃如一眼看穿,哂笑道:“你那张脸,恐怕在一个行走江湖的骗子眼中就跟个告示板没区别,什么都写在上面了。” “嘶,你这人。”张八两气得倒吸凉气。 晁荃如赶在他发作前,先招呼着刘省三迈向了那个审讯小屋。 第7章 真假认亲(中) 临推门,晁荃如又犹豫了,他扭头问:“这两拨人可见过遗体了?” “没有,你把人单独拉到同善病院去了,他们哪能见到?” “你们的人可跟他们透露过此事涉及凶案?” 刘省三知他忧心之处。“放心,我没让说,底下的人必然不会透露半句。” 晁荃如点头,临时想了一计。他说:“劳烦刘巡长差人找个大夫来,我们先去隔壁见孙老板夫妇,等人到了,再进这屋。” “怎么,你是想直接验那女人并未怀孕?” “那倒不必,我自有用处。” 晁荃如这说话不说全的毛病,刘省三也渐渐有些习惯了。他闷着口气,招来手底下的人悄声交代了两句后,随着晁荃如扭转方向进了隔壁房间。 孙品寿眼睛盯着墙上的一处斑驳发直,正一下一下拍着夫人的手当做安慰,安慰夫人,也安慰自己。他眼里没有任何眼前的东西,只有过往的记忆。他不知道事情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歪斜,从而得到今天如此的恶果。 他自诩是个老实人,老实地做买卖,老实地过日子,老实地忍气吞声,老实地帮助别人。他一辈子都没结过仇家,而老天爷却要收走他唯一的孩子。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除了他们被带来时有警员简单问过他们情况,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进这屋里来。 头里这个人穿得西装革履,长得正派但不似是警察,孙品寿就猜想是不是事故救援委员会的官员。他拉着夫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问:“长官,我们能去见孩子了吗?” 那人没正面回答,而是伸手示意他们坐下,道:“可以,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些问题需要简单核实一下,二位请坐。” 夫人周淑英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而孙品寿自己也纳闷,为何旁的遇难者家属都在现场顺利认回了自己的亲人,而他们却要被带到此处一再盘问。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个老人也是见识过世面的,此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 晁荃如觉得此刻全盘托出为时尚早,便寻了个由头,解释说:“因为二位此前有报案记录,我们需要按程序进行问询,待核实过后,销了案,自然会带你们去认领遗体。” 许是最后两个字戳中了周淑英的伤痛处,她忍不住低头哽咽起来。 晁荃如想说些什么作为安慰,可不管吐出嘴的是“节哀顺变”还是“事情尚未搞清”,都不是入耳的话,反而伤害十足。于是他索性不提,快一点儿把正事做完让他们一家人团聚可能才是最好的安慰。 晁荃如定了定心,把话头递给了刘省三,说:“我们开始。” 刘省三也是讯问的老手了,坐他身边的搭档递什么眼神,他立马就能明白该说什么话。 面前两人毕竟不是罪犯,且又痛失独子,他尽可能地把语气放缓,问道:“二位可带了什么相片一类的凭证来?” “有,有。”周淑英抹了泪,从手袋中急切地拿出一张全家福和几张过往的旧报纸递上前,指尖颤抖。 刘省三接过来铺在桌上,晁荃如则拿出那张张八两画的肖像,两人依次比较。 报纸上大大小小地印着同一则寻人启事,可印刷委实粗糙,若非知道原本容貌,其实很难将画像与寻人启事上面的照片相联系。全家福倒是十分清晰,能看出是近两年才拍的,每个人都很好辨认。但问题就在于,晁荃如发现他手中的肖像,与照片中的人有些微妙的不同。差异程度就好比,你若说是同一人,似有些勉强,但若说是亲兄弟俩,倒十分合理。 在旁人眼中,多半会认定为是同一个人,这一丁点不起眼的区别只是出于手绘与照相角度的误差罢了。 可晁荃如不是旁人,他是知道张八两那神乎其技的本事的,即便是观骨画人,那人也从未失手过。 “请问二位,贵公子身上可有区别于他人的特征?譬如胎记或伤疤?”刘省三为保万无一失的追问倒是正合了晁荃如此刻心意。 可周淑英为难地摇头,回说:“我儿身上连个痣也没有的,从小又护得紧,未曾留过伤痕。啊,他左眉中有一根长寿毛,不知这算不算呢?” 晁荃如顿时心灰意冷。别说是长寿毛了,遗体连张完整的脸都拼不出来。如此说来,便是很难鉴定那死者到底是不是两人口中的人。 孙品寿倒是忽然开口给了晁荃如一丝希望。他说:“虽然不是身上的,但他有一枚从不离身的玉佩。小时候他身子骨弱,听说温玉养人,我就寻来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料子找工匠刻了长命锁的样子用红绳挂着,从戴上那天起,他就没摘下来过,或许……?” 玉锁? 晁荃如猛地联系到遗体颈间那道他与沈竹声在尸检时探讨过的细小红痕。这么说倒是通了,可又如何解释肖像与照片的差异呢?他是断然不信张八两会失手的。 刘省三歪过身子来,用手掩口低声问道:“遗物中可有玉锁?” “没有,但脖子上有一道被人拽走挂坠的勒痕。”晁荃如细声回他,见对方了然的模样,估摸是已经九成九认定死者就是二老失踪的独子了。晁荃如想纠正他道出自己的困惑,可眼下他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说说那桩绑架案子。”他只能往旁的话题上引,以求得会出现更多的线索。 周淑英是不理解的,她疑惑说:“长官,人已经找到了,为何还要提旧事?”在她眼中,绑架案已然是无关紧要的了,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找到了,便应尽快带他回家,免受些身后罪。 她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年轻官员是在拖延时间。 刘省三也与他递眼色,意思是是时候道出原委了,这样才能获得对方的理解,从而得到有用的信息。 可晁荃如并没接受他的议题,也没回答周淑英的疑问。他沉思几秒,忽然朝门口方向勾勾手指,像是在招呼人。而应他的指示,门开了,确实走进来一个纸片一样的高瘦青年,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怨怼。 张八两用眼睛瞪晁荃如,但还是听话地站到了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埋怨:“现在又用得上我这‘告示板’了?” 晁荃如当然不能与他不顾场合的斗嘴,只得装作无事发生,一脸严肃地将那张全家福照片推给他,指着上面唯一的那个少年人,隐晦地用眼神问他。 张八两是个无所顾忌的,就瞟了一眼,开口便说:“不是同一个人。”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炸响了屋里所有人的耳朵。 “什么意思?什么‘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我们认错了?不可能啊!” “那画得分明就是我儿!怎么就不是同一人了?我生他养他二十年,我怎么会认错?” 晁荃如无奈地扶住头,他倒是忘了张八两有张惹祸的嘴。 就连刘省三也惊得拍案而起,狠狠在他们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你们觉得不是同一个人?”他刚才还分明听晁荃如确认了死者脖子上曾挂着东西,与孙品寿的描述完全吻合,下一秒却又否认不是本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细说。”晁荃如为了让自己的话能让其他人听见,也站起身来,比划着手势安抚屋里溢满而出的焦躁。 他声音气足,倒确实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插着这个金贵的空隙,他赶紧示意张八两解释,并小声警告对方:“说点儿让人明白的。” 张八两见方才自己一句话炸了屋子,他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反而意外这么明显的事情为何其他人看不出来,还来质疑他的判断。他就差把那句“你们瞎了吗”暴躁地吐出口了。可好歹对面坐的是两个长辈,他也要守些分寸。 于是他举起画像和照片,并排展示在众人面前。“你们看这个头骨,一个额宽一个额窄,再说这个颧弓的位置,一个高一个低,这么明显,怎么能说是同一个人呢?” “我儿风餐露宿半年,受了苦脸颊消瘦了,棱角自然要比圆润时更明显啊。”那“头骨”二字,让周淑英觉得对方是把自己的宝贵儿子当成一件物什来比划,心生怨怼,口气也急躁起来。 张八两见她年长,不好把话说得太过,只能掏出张纸,抢了晁荃如的笔,就地画起来。他一边画一边说:“人再瘦再胖也不会动到骨头,那是自打娘胎落下就钉死了的,只有脸上骨折或者改变了行卧咀嚼的习惯成年累月下来,才会让一个成年人的头骨变化。贵公子失踪多久?半年?半年时间可不够他变脸的。” 没用几笔,他举起的纸上便跃然出现一个少年人,正浅浅地笑着,一如照片中抿嘴的模样,活灵活现。 老妇“啊”了一声,便只剩呜咽了。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她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她心头血流之处。 张八两叹气,见那悲伤母亲的泪水,心立刻软下三分。“这才应该是贵公子消瘦的模样,而这个,”他将两张画像提并在一起,无奈道,“这是另外一个人。” “而且他们的嘴也不一样,我猜贵公子的门牙应该较旁人稍大些?” 周淑英挣扎地点了点头,眼泪落得很多了。 “这两人是挺像的,但实话实说,我能用我这双手做担保,他们绝不是同一个人。” 张八两的声音在这阴闷的小房间中掷地有声,让屋里静了好一阵子。 老夫妇在寂静中忙着悲伤,而晁荃如与刘省三忙着自问——既然不是同一人,那如何解释玉锁与脖颈红痕? 当真是巧合? 死去的人与孙家公子如此神似,又碰巧也在脖颈上戴了件东西? 这二人对这样的“巧合”皆是嗤之以鼻,他们在案宗堆中滚过的嗅觉告诉他们,此事,必有鬼。 第7章 真假认亲(下) 晁荃如沉思中手指敲敲桌面,实是无心之举,却意外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抱歉,恕我直言,”他对老夫妇问道,“请问二位是否认可这个鉴定结果?” 周淑英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对方却没看向她。 许久不语的孙品寿此时开口,声音嘶哑但沉稳。他说:“长官,请问我们是否可以去看一看遗体?” 晁荃如追问:“孙老板是对我们的判断有疑问?” “没有。” “那是……?” “我就是想看看那个孩子。” 即便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晁荃如从他隐忍的视线中感受到了他的执着和对一切可能的希冀。他明知这是没有结果的举动,可他此刻无法开口拒绝一个年迈父亲的恳求。 他与刘省三交换了眼神,点了头,这才决定把事实摊开,回说:“可以,但有一事希望二位提前知晓。” “那具与贵公子十分相像的遗体,是死于他杀,而非车祸。” “啊。”周淑英摇晃了一下身子,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臂,才没让自己倒下去。孙品寿亦是让震惊在他沉着的脸上敲开了裂缝。 “他杀?这是什么意思?” “死者在遭遇车祸之前便已经在车厢内身亡,目前还未查明凶手,蹊跷之处就在于,死者不仅容貌与贵公子相似,甚至脖颈上也挂了个坠子,只是东西已被人拽走,我们也不知那到底是什么。” 晁荃如每说一个字,都在孙品寿与周淑英的心上狠狠凿下一击。即使他们内心清楚那并不是他们的儿子,也感同身受到撕裂之痛。 “您,您的意思是?” “我们推测,纵使死者并非贵公子,可能也与其半年前的绑架案脱不了干系。”刘省三赶在晁荃如的话头前说道。他与对方并未交流探讨过,却断定彼此心中所想定然一致。 像是验证他的肯定,晁荃如接上话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您二位并非是唯一来认亲的‘家人’。” 他指指身侧的墙,说:“隔壁房间有一个女人,自称是死者的遗孀,我们大致可以判断对方是个江湖行骗之人,恐怕是冲着上头抚恤遇难家属的慰问金来的。” “为了还原事实真相,还请二位能与我们合作,多多提供信息。以便让我们早日缉拿凶手,说不定可以获得有关贵公子下落的线索。” “绑架案的卷宗我已看过,还请再描述下细节,包括这几个月来二位刊登寻人启事后的见闻。” 晁荃如与刘省三一来一往把事情交代与面前两位老人听。 警察既这么说,那孙品寿与周淑英便没有不合作的道理,毕竟这也是条找寻儿子的路子。倘若那无名死者真与当时的绑架案有关…… 孙品寿长长叹了口气后,缓缓开口道:“此事在半年前,三月初六,那天是谷雨,我记得很清楚。夜里我睡觉浅,就听见我儿乘喜的房中突然有打斗声,我赶紧起来去看。推开门发现里头乱成了一团,却没有人,窗户大敞着。床上扔了张纸条,说要赎人便备银千元,装箱后次日午时放在大港一号码头,不得报警。” “我们自然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如约交付了赎金,可孩子却……唉,我们见事情不妙这才去求助警察,但当时连绵下雨,到场的巡警说没留下什么脚印线索,追人的希望不大。” 方才翻着卷宗,晁荃如就发现这绑架案远比当初报纸上写得有意思。 趁夜入室绑人让他印象深刻,这种方式风险大,漏洞多,极易失手。一般只见于入室行窃抢劫之时临时起意,而如孙乘喜案这般专门为了绑人而私闯民宅的情况,极为罕见。 再者,索银一千,这于普通人家或许是个天价,但对于生意兴隆的德盛福元记茶庄来说,并非难事,甚至不算什么。绑匪没有一次索要更多许是考虑到了重量。 一千枚银元装箱后也不过七八十斤沉,混在来往繁忙的码头中,一人一推车便可轻松掩人耳目地搬运。若是如此,那绑匪十分聪明。 可问题是,绑匪接下来既没有放人,也没有再次索要赎金。孙乘喜就如同蒸发般凭空消失。 晁荃如脑中有一大胆想法,但此时还需更多证据来证实。 “请问孙老板,贵公子遭遇绑架之前可否惹上什么麻烦?或者与你们有所争执?” “争执……”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似是点醒了周淑英,她见丈夫摇头要开口否认,便戳了戳他的手臂,提醒,“那段时间他是不是吵着要娶那个何家姑娘来着?咱们没同意,他就大发了一场脾气?” 孙品寿却不以为意,反驳道:“小孩子乱闹脾气,那哪算是争执?” “那位姑娘现在如何?” 面对晁荃如的追问,周淑英虽觉奇怪,但也如实回答,“听说是家里最近给她许了婆家,婆家也是本地人。” 嫁人了?那便不是私奔。 “除此以外他可有旁的不如意之事?或许在外结仇?” 孙品寿叹气,道:“这位长官,我儿素日里除了看看这杂戏听听说书以外,并无其它嗜好,烟馆赌坊这些乌烟瘴气之处他从来不靠近。他是我俩的老来子,我管教严格,他娘宠着惯着,是养了一身执拗脾气,可人总是好的,绝不会与人为仇。” 周淑英追着补充道:“若非要说他不如意,估计就是不愿意继承茶庄?”她生怕漏下什么,一边回忆一边说。 “我们身子一天比一天老,就想让他早日学着帮衬生意,可他不喜欢,也吵吵了几回。” “他是否有说过要出门闯荡?” “有倒是有,但也就提了一两次,没闹太大动静。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总是浮躁,玩心重也是正常。” 晁荃如心中所想是整桩绑架案会不会是孙乘喜自导自演出来的闹剧? 可转念一想他一来没有没有私下联络心爱的姑娘相约私奔,二来富家子弟贪玩逃家的事也常有发生,家中人寻不到人也会以为孩子被拐卖绑架之类,但多数情况下逃家的孩子会顶不住时间,最终自行回到家中,但孙乘喜在这半年中消失得过于彻底,多少有些诡异。 “那发布寻人启事后,是否有新的线索出现?”刘省三见晁荃如沉于思考,便接着问道。 说到这件事老夫妇俩就前长后短地叹息。 周淑英垂着嘴角,仅仅回忆起来就是一脸疲惫。“自打登了报,我们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些有的没的,有时是敲门想来骗钱的,有时又纯粹是恶作剧,从来没有一条真正有用的线索。” “刚开始我们还追着找,但到后来渐渐发现那都是一场空。啊,前两天还又收到一封来自外地的电报,说人找到了要领赏,可等了这些天也没见着人,估计又是戏弄我们的。” 晁荃如听闻突然抬起头来,问:“那电报从何处发来?” 这猛地一下倒是让周淑英有些发懵。“记,记不得了,诶老头子,你还记得吗?那份电报从哪儿来啊?” 孙品寿想想,并不确定回答:“似是烟台威海卫那边来的?” 烟台? 这两个字让晁荃如把几个散落脑海各处的环扣了起来。他扭头望向张八两,而对方收到他莫名其妙的眼神交流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片刻后才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张八两低头向前凑了凑,细声说:“你想得也太宽了?哪有这种凑巧?” 晁荃如想辩驳,可眼下不是合适的场合时机。他把肚子里的话又咽回去,扭过身子转向刘省三,问:“刘巡长还有要问的吗?”他摸出怀表指指,言下之意是让刘省三注意时间,他们早前找来的大夫不出意外应该已是到了。 刘省三会了意,便说:“没了,余下的卷宗中有都记载。” 晁荃如点头,又对孙品寿周淑英夫妇说道:“劳烦两位留下那位何家姑娘的姓名住址,以便我们随后问询,以及保存好那份领赏的电报,我改日登门去取。若你们仍旧想去看那遗体,随后会有专人带你们前往。二位可有异议?” 话说得明白,老夫妇也无可否认。得了夫妻二人的认可,这次问询便算结束了。 趁着刘省三跟手下人交代内容时,晁荃如将孙品寿刚刚写好还热乎着的纸条递给张八两,说:“你帮我个忙,现在去查查上面这个何家姑娘。” 张八两朝他呲牙,不屑道:“怎么,还使唤上瘾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晁荃如赶紧顺着鳞说:“随君开价。” “那也不去,我知你是想支开我,爷爷就愿意呆在这里凑热闹。”一会儿可要三打白骨精呢,这么精彩的戏岂有不看的道理? 张八两以为晁荃如会低头让步,他可乐得看对方一副吃瘪的模样,心里正暗自笑呢,谁知晁荃如就“嗯”了一声,说:“那我去,你自己留在这儿看热闹。” “诶你这人,”张八两张着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怎么不照理出牌呢?你走了谁打白骨精啊?” 就看晁荃如在那弯嘴角。“当然是刘巡长了。”他说着让张八两一时琢磨不明白的话,“只要大夫来了,往那屋里一坐,也不用说话,刘巡长一个人也足能够降了那妖精。” “你这又是唱哪出?” “你啊,想看戏就留在这儿看,就看我说得到底对不对。”晁荃如低头看一眼怀表,算了算时间,说,“我一个时辰后回来接你,我赌到那时,妖精必然已经现形。敢不敢赌?” “好哇,赌就赌,怕你?我输了回头帮你跑腿,你若输了就乖乖叫我三声爷爷。” 张八两那拗着力气的模样倒像个孩子,惹得晁荃如直发笑。 “好啊,我要是输了就拉你去跟我大伯公拜把子。”他直到最后也要调侃张八两。 第8章 院里院外 人们提起善堂慈济院总是悲苦的,凄凉的。 可眼前这小院在黄平州的记忆中总能听到笑声。孩子们围成一团不论酷暑寒冬,都变着花样玩得开心,好像这个泥刮灰墙的院子有无限大。 他喜欢往这儿来,有时什么也不干,就坐着看,也觉得满足。 今日他来得巧,正碰上内院老魏头从牛车上往里卸柴卸煤,看样子是受了捐赠,给院里的大人孩子们备冬。有老师和几个大些的娃娃也跟着帮忙。 黄平州走近招呼了一声,老魏头就瞧着他了,咧着一张满口黄牙的嘴朝他直乐。 “黄老弟,你可来得太是时候了。” 老魏头是个歪把子脸,年轻时被针灸扎瘫了半边脸,于是那边的眼皮再也没正经合上过,日子长了那只眼也看不清东西了。做表情的时候总有几分狰狞,可认识他的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老魏头旁的嗜好没有,唯独一样,就爱喝茶,一边喝茶一边琢磨象棋盘。只是他舍不得给自己个儿买好茶,每天弄些碎茶叶沫子,泡上八九泡,泡到水看不见颜色了也喝得开心。他总爱攒下钱来给孩子们在赶集时买些小玩意儿,和黄平州一样,是个看见娃娃们笑心里就舒坦的人。 也约莫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是最先跟黄平州攀谈起来的人。 黄平州生得还行,勉强能够上浓眉大眼的行列,就是不爱说话的性子让他显得格外严肃,成天耷拉着脸,像是个随时能爆发的炸药桶子。因为这个,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师们都把这个立在墙外头专盯着孩子们看,也不说话的人当成了人牙子防备着。即使现在,还有些淘气的娃娃这么叫他。一瞅他来,就“人牙子来了人牙子来了”地吆喝着,一哄而散,嬉笑着远远围着他转圈,做又丑又可爱的鬼脸。 那天巧了老魏头也是在卸柴火,捆柴的绳许是让磨牙的耗子给啃断了,搬着搬着就哗啦散了一地。 黄平州也没多想,上去帮着拾,拾着拾着又帮着搬起来。事后老魏头请他喝了清如水的茶,黄平州陪他下了两盘象棋。老魏头难得遇到敌手,两人厮杀得开心,引了不少孩子们好奇跑过来看,这么一来一往,院里头的大人小孩就慢慢与黄平州熟络起来。 “可有日子没见你了,寻思你不来了呢。”老魏头也不客气,把一担煤塞得实实的,盘出浆的扁担就往黄平州肩膀上撂。他不问黄平州干嘛去了,也不问黄平州从哪儿来,这里的人都不会互相试探这些。 “不能。”黄平州说着,照样惜字如金。他把担子扶稳,挑起来往里走。 老师们笑着跟他点头,见人手够了,就放帮忙的孩子们去玩了。那几个大孩子也没跑远,就守在附近,一边看顾着更小的孩子,一边用余光扫着大人们是不是还需要帮手,懂事得很。 往柴火房走的路上,黄平州瞥见屋檐底下有个年轻姑娘,正笑着朝他招手。 他算是认识的对方的。说“算是”,是因为有过几面之交,可并不知道对方真正叫什么。有的孩子管她叫丫儿姐姐,有的就干脆叫漂亮姐姐。仅仅是脸熟而已,知道那姑娘偶尔会拉着一两筐大块的碎布头,来给孩子们用那些碎布拼整缝新衣服,旁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如前面说的,他们不会在意对方到底是谁,只在意是不是真心来做事。 在他印象中,那姑娘手巧得很,比小婵的手还巧。平平无奇的碎布头子也能让她拼得漂亮,拼得趣味横生。院里头的女孩子们格外欢迎她的到来,有时甚至还能从她手中得到一些过于奢侈的头花,都是她用缝不了衣服的边角料扎的。 小姑娘性子也活泼,总能和孩子们玩儿成一团。她个子又小,有时候混在大孩子堆里玩得开心了还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孩子。 因为她笑得单纯灿烂,所以黄平州对她有几分好感,就觉得是生在自己家的妹子,每回见了都亲切。 黄平州见对方隔着半个院子朝他招手,也难得嘴角弯了弯,点了头,又埋头干活去了。 不得不说,黄平州干活很有一套,好似做什么都十分干净利索。毕竟正值壮年,有一把子使不完的力气。 老魏头见他把柴房码得整整齐齐,心上高兴,又拉着他去喝茶下棋。毕竟有了这满满一堆的柴火煤炭,想到娃娃们冬天不用挨冻,他心情自然好。 见他们要下棋,几个孩子又围了上来准备凑热闹。可老师却称活干完了要上课堂,连推带赶得把几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孩子给弄进了简陋的教室。进了屋还能在外头听见小竹鞭啪啪敲在桌沿儿上维持纪律的声音。 严厉些总归是好的,毕竟这些娃娃们若是学不到东西,往后没依没靠可没法养活自己。 曾经老师也试探着问过黄平州,会不会什么手艺,想留他在教习所教孩子们活计。可黄平州想了想,却说自己只认识几个大字,旁的啥也不会,给婉拒了。 老师们闻言苦笑,任谁都能看出黄平州在撒谎。毕竟是不是平日里会做活计的人,一眼就能辨识出来。可老师们什么都没说,明白他不答应自然有他的考量,从此也没再提起这事儿。 这里的人从不刨根问底,“惨淡”二字于这院里的人来说就如身后拖着的影子,有人朝着光把影子藏得好,有人背着身瞅着影子过,谁的长些谁的短些,无甚分别,更没必要相互提醒。 为了不扰娃娃们上课,黄平州与老魏头特意把棋盘挪得很远,躲到角落里下棋。而那丫儿姑娘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屋檐底下继续缝补,为了过冬,她这回还弄来了棉花,弹得松软,给孩子们蓄在里头缝袄子。 那棉花可不是那种拆了旧被褥一层层刮下来的,而是雪白雪白,像刚下的初雪,像飘浮的云片子。黄平州插着老魏头想棋的空隙直往那儿瞟,心里掂量那一斤斤新棉的价值,不能免俗地揣摩起了姑娘的身份。 除了住在院里的,外头来的人都是做善事,有的捐,有的帮,也有像丫儿姑娘一样又捐又帮的。 与她常一起来的还有个会打针的,约莫是个护士,很有学识,也是又捐又帮,甚至还抽空教娃娃们认识药材。上回碰上还帮娃娃们种痘来着,听说痘苗都是她自费置办的,因为嫌上头分发下来的牛痘浆不新鲜。这么想来能和这种厉害角色当朋友的,必定也是家境教养极好的人家出来的。 黄平州素来对那些富贵闲人无甚好感,觉得他们是披了羊皮的狼,刮着民脂民膏装模作样,嘴里嚷着行善积德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赚一声“善人”,到了阴曹地府能判得轻些。可这两个姑娘见过几次后让他的成见少了许多,因为诚心喜欢孩子的人是彼此能认出来的,就像当初老魏头认出了他。 趁他走神,老魏头车三平四,再一步马八进七就是绝杀了。黄平州赶紧低头破局,回车保帅,可惜晚了,老魏头紧咬不放,执意跳马将军,逼得黄平州除了从旁逃命别无退路。老魏头置自己门前二路车不顾,飞车抄底,这回是彻底前后夹击,真真是一险招。黄平州后车位置不利,成了臣压君杀棋,这局就在他的束手无策中结束掉了。 老魏头嫌弃他中途走神让这一盘结束得太快。 “你别瞄了,老大不小的人竟然还动了小姑娘的心思?你再大个五六岁,人家能叫你爹喽。” 黄平州见对方误会了,本着自己无所谓,坏了姑娘家名声可不得了的原则,难得张嘴辩解:“您误会了,我是在看那棉花。”这话说得极像借口,十分单薄,可的确是他的真话。 老魏头嗤笑,说他敢看不敢认。黄平州见自己越抹越黑,便不再吱声了,闷头开始摆棋盘,毕竟快点儿开始新一局,就能快点儿让老魏头闭嘴。 “改天我给您带点儿好茶。”棋动了没几步,黄平州突然说道。 老魏头抬眼意外地看他。“你这是讨好我,要我给你让棋?” 这倒是把黄平州心里头逗乐了,可他是个慢热的,从心里头笑着一路传到嘴边上就冷却了,成了牙缝间的一个气声。“不用您让。” “那便得了罢,你看看自己这身破烂薄衫子,这都哪个月份了还穿这点儿衣裳?省点银子给自己置办身厚实袄,今年冬得冷,比去年还冷。” “不花钱,朋友送的。” 老魏头闻言笑了,嘴巴歪着,几十年茶渍浸出来的牙直漏风。“那也不要,你顾好自己个儿就得了。” 黄平州没回话,他自己心里有掂量,打算到时放下就走,管老魏头收不收的。每次看着对方那把包了茶水浆的破茶壶里的茶叶沫子他就浑身不得劲儿,那些沫子碎到篦子都挡不住,一倒水就跟着流出来,在杯子里打晃转圈沉底,喝起来都牙碜。 这局下得时间长,院子里也安静,只有一只喜鹊飞过来在树杈上叫,叫得像只老鸹似的难听,好像是中意了院里这棵槐树,打算在上头筑巢。 筑,等来年孵了小鸟崽,孩子们看见也高兴。黄平州一边下棋一边想。 棋还没下完,娃娃们放课了,像一窝蜂乌央乌央叫嚷着冲出来,又把那喜鹊给吓跑了,看来这巢是筑不成了。 女孩子们绕着丫儿姑娘转圈,拾着新缝的衣裳拍手叫好跳高,跳累了就盘腿坐下,也捏起针线跟着有模有样地学。 有几个孩子明显对黄平州和老魏头的棋局念念不忘,围上来问刚才的战况。看老魏头洋洋自得的模样,就跟着高兴,朝黄平州摆鬼脸,嚷嚷着“人牙子被打倒了”。 黄平州从来不恼,反而为此觉得开心。被孩子们围着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没那么肃穆,眉眼嘴角都跟着松弛不少。 他长臂一伸,就近“抓”了个孩子过来,圈在怀里,装大老虎要吃娃娃。整个人都有了活气儿。 见棋下不了了,老魏头索性就把残局交给这帮孩子,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破局。然后退到太阳地里,暖暖晒着喝茶。 他眯着能眯起来的那只眼睛瞅黄平州,乐着看他把娃娃轻松架在脖子上,玩骑大马。踩在地上的几个胆子大的都蹦高往他身上跳,争先恐后要做下一个骑马打仗的“大将军”。 能看出黄平州是个喜欢孩子,且习惯了和孩子玩的人。观他年纪,家里有那么两三个半大小子也不奇怪。可他从来没提过这事儿。老魏头瞎的是一只眼,不是两只,他能看见对方脖颈间那若隐若现的红绳,也能听见“叮当”银铃声从领子里偶尔跳出来。他知道那是个娃娃才戴的长命锁。 可为何那锁没留在娃娃脖子上?这个老魏头也知道不能问,没法问。 这老天爷都不让人活命的世道里,一个孱弱的娃娃又有什么反抗能力呢?河里漂的,草里躺的还少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谁也别提,就道这天底下一模样,把苦楚找地儿埋了,笑着活就得了。 绕了院子两三圈后,黄平州最终不敌,被五六个小子在他身上“占了山头”,把他压倒在地上直喘气。还是老师来解了围,说该喝水的喝水,该撒尿的撒尿,活泛够了,要开始学习写字儿了,三下五除二地把那些高高矮矮的淘气鬼拢在一起又赶进屋里去了。 只留下几个大的,已经认了字的,照例帮厨去了。 黄平州拍拍身上的土,看院子又空了,也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从来不留过饭点儿,因为那样监院肯定留他吃饭,那就得多一双筷子,多一碗米。 他简单整理了一下,很干脆地跟老魏头告别,也跟屋檐下没挪地方的丫儿姑娘点头示意。啥也不留地走了,下回什么时候见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只要能来,他总归还是会来的。 转悠这么一趟,黄平州觉得自己褪了一层污泥,走起路来身子骨都轻了。 本来心情变得极好,可迎面遇上前来寻他的顺子,见那着急的模样,嘴角又耷拉了下来。 “哥!”顺子穿得西装笔挺,但举止一点儿都看不出潇洒从容,头发都乱了,“哥,小婵不见了!” 黄平州心里一紧,这话像个冰锥子,刺进胸膛里拔凉拔凉的。 “说明白。” 黄平州拉着脸说话的时候,语气语调都要照平时低三个度,让顺子觉得有点儿害怕。 “就是,就是我跟她约好了地方见面,等,等她一个钟头了都没见人,”平时利索的嘴皮子,到板着脸的黄平州面前就直打颤,着急的时候更甚,“你知道小婵她从来不失约的,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黄平州看着西斜的日头,估算了耗费的时间,细想确实不妙。 “走!” 他心里琢磨了好几种可能,大步迈开,拖着顺子朝其中一处急急奔去。 第9章 警局突变(上) 晁荃如果然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就是模样有些狼狈。 “你这是掉臭水沟里了?” 张八两皱起鼻子,看对方浑身上下滴答着水,闻起来透着股子腥臭味儿。 有眼色的小巡警递上来一块干净手巾,晁荃如谢过,接过来擦拭湿哒哒的头发。 “吃闭门羹了?”张八两想了想问。 毕竟晁荃如是去敲门问些人家不愿提的旧事,人家女儿正待嫁,被贸然问起有损名声的问题,不挨揍已经是好的了。 晁荃如一边擦水一边摇头,说:“人倒是见到了,就是付出了点儿代价。”也不知那是一盆什么水,像巴掌一样拍得他脸生疼,更不提还臭烘烘的。 “这边怎么样?白骨精现形了吗?”晁荃如从头发缝里抬眼,瞅张八两的反应,见他撇撇嘴,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笑说:“看来是没跑了,你欠我一回。我可记着。”他把外套和毛线衣依次脱下来搭在椅子背上晾晒,又轻车熟路地从橱子里翻出一条薄毯子裹上,完全当成自己家。 “刘巡长问出什么了?”他问。 “也没多少,那妖精机灵着呢,一发现自己的骗术败露了,就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刘巡长现在还在里头跟她对峙呢。” “还耗着?”晁荃如意外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座钟,说,“再耗下去估计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直接晾着她更好。” 晁荃如随便唤了个巡警过来,让他给刘省三传话,把人从审讯室里喊出来。 没一会儿,就听一个怒气冲冲的脚步声像要踏碎地板似的,朝他们大步迈上来。紧接着就是刘省三骂骂咧咧的粗嗓门。 “这小娘皮嘴可真够硬的,杵在那跟个佛一样,油盐不进!他奶奶的!” 刘省三恨对方为啥是个女人,打不得也骂不得的,又急又气让他直上火。 迈进屋来,一看晁荃如回来了,那狼狈模样也是吃过苦头的,就道是他也碰壁了。 “你也没收获吗?” 谁知晁荃如朝他笑得没心没肺,说:“小看我,可收获不少。” “哼。”刘省三靠在桌子边上抱起手臂,想看他能吐出什么花里胡哨来,“说说,说完我还得回去继续跟那小娘皮耗,就不信了,我倒要看看谁能耗得过谁。” 晁荃如把自己裹得像个虫茧子,也蛄蛹着靠在桌子上,不慌不忙地劝慰:“你跟她耗着没用,她是个跑江湖的骗子,惯于细心下套布局,最是有耐性,和她耗,不值得。” 这种人在晁荃如的认知中最是难搞。骨头稍微硬点儿的,就软硬不吃。你用降的,他就给你唱苦情戏,留点眼泪淌点血;你用逼的,他就装傻充愣,来个一问三不知。总而言之,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全天底下,你成了最坏的人。 刘省三这怒目金刚的火爆脾气,也算是遇上了克星。 “关于那个无名男尸,她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张口就是瞎话呗。”刘省三一脸鄙夷,像是碰上了脏东西,“她说自己是青州人,她男人叫孙二柱。当初遇见时孙二柱被人抢了,身无分文,差点儿饿死,是她给了他一口饭救了他,孙二柱就在她家住下,后来两人好上了,拜了天地,成婚不到半年。又说孙二柱老家在此地,两人为了省亲才回来。一张嘴跟说书一样,编得天花乱坠。” 她可不就是以此为生嘛?自然口灿莲花。晁荃如心想。 “她怎么解释自己没坐那列小票车?”他追问道。 “说是孙二柱心疼她有孕在身,用攒的钱给她买了一张有座的票,自己为了省钱才独自去坐了小票车。哼,说得头头是道,有模有样的。” 若不知情的人听下来倒也发现不了什么纰漏。只是孙二柱,孙乘喜,家同在胶澳商埠,半年前孙二柱被抢劫,半年前孙乘喜被绑架,二人模样又神似,事情会如此巧合吗? 刘省三似是摸透晁荃如在想什么,说道:“这小娘皮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些。可惜,狡猾得很,嘴巴跟挂了锁似的。” “你可提了宋家小公子的事?” 刘省三闻言直朝他转眼珠子。“哼,还说呢,”他嗤之以鼻道,“我就不该听了你的,才刚提起宋伦义的名字,她就立马变了脸,翻脸跟翻书一样。先是使劲儿哭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哭累了就开始闷声不说话了,任凭你敲打,都像根木头雕的。若只顺着‘孙二柱’的事往下问,指不定能钓得比现在更多。” 看来这女人比他想象得更精明狡猾。 晁荃如面对刘省三的怨怼,也反省自己是小看了对方,以为胜券在握就判断过于轻率了。 “张大夫呢?” “还在里头坐着呢。” “嗯,告诉他继续坐着,等了事我多结银子给他。” 刘省三不免好奇,问:“你到底请大夫来干嘛的?也不问诊,也不说话,就坐着?” 晁荃如掂量了一下,回说:“那女人肯定有后招,很大可能会谎称身体突然不适趁机脱身,或者干脆直接演上一出情绪过于激动而昏倒的戏码。有个大夫坐镇,她不敢肆意胡来。主要是想利用大夫给那女人制造些压力,人在不安的状态下才容易出现纰漏。” “然后呢?”刘省三觉得晁荃如不可能只为了这么个理由就让大夫陪着坐到天明。 晁荃如摇头,如实回答哦:“我还说不好,就有一种直觉。” “直觉?”张八两听了都觉得这个回答未免过于天马行空了,他忍不住朝刘省三的方向瞥了一眼。 可意外的是刘省三并未对此荒谬的话提出异议,反而应了他。“嗯,那就让大夫辛苦辛苦,不过也只能耗上一晚。明早就得把人家好生送回去,毕竟犯了罪过的不是人家张大夫。” “那是自然。” 晁荃如应着声,其实他话没说完,留了一半在肚子里。他的直觉告诉他,此事不会过夜,今晚必有异动,但非要让他具体说出个一二三,他又理屈词穷,只能自己琢磨。 晁荃如收紧毯子陷入思考。 刘省三见他又开始神游,便打了个口哨把他唤回来,毕竟他还有事儿没交代明白。 “你还没说说何家那边什么情况?见着人了吗你?别是光喝水去了。” “啊,”晁荃如只顾着想那骗子的事,反倒忘了正题,“见到了见到了,事情并不复杂,何家姑娘与孙乘喜当初确实相恋,可两家人都不同意这门婚事。” “为何?”张八两不解,插嘴问道。何家什么状况他虽然不清楚,但他知道孙乘喜是家中独子,德盛福元记茶庄唯一的继承人,把女儿嫁过去总不会亏着吃穿,何家有甚不满? “这个,何家人倒是没提,不过能看出来他们很是看不上孙乘喜。”晁荃如回忆说,“我猜想,这个孙乘喜怕是远没有孙老板夫妇口中说得那么敦厚善良,毕竟孙乘喜是老来子,备受宠爱,在亲爹娘眼中怎么都是宝。” “那何家姑娘对孙乘喜的失踪怎么看?” “说到这就有意思了,”晁荃如明显起了兴致,“何家姑娘不光不担心孙乘喜安危,还称对方是负心汉,说他不是失踪,而是抛弃了她,自己跑了。” “这么说……”张八两惊讶之余琢磨出了这话里的味儿,手一捶,“孙乘喜果然是自己绑架的自己?” 他本来说好要与何家姑娘私奔,最后却自己带着钱跑了? “呵。”刘省三对这个意外的剧情发展吐出一口气,他则比张八两想得更远更深。 孙乘喜为何要突然抛下心爱的女子独自离开?一千银元于他一个富家子弟而言并不算什么,甚至他明着朝爹娘伸手,对方十有八九也会把钱递到他手上。他到底为何为了区区一千元煞费苦心演这么一出戏,又在茫茫人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会不会在收到钱后,去约定之处的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刘省三想着想着,竟把脑海中的话嘟囔了出来。 晁荃如很快给了他肯定。“这也是我猜测的。” “孙二柱”,孙乘喜,小票车杀人案,自编自演绑架案,骗钱的拆白党。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一团团交织滚乱的线球,在每个人的脑子里骨碌来骨碌去,好像是有谁连着谁,有谁又绕着谁,但无论怎么伸手拉拽都只会线团更乱,更看不清。 “哎,好在那女骗子落网了,明天请宋家小公子来对质,不怕撬不开她的嘴,定不了她的罪。”张八里决定不想了,他大字都不识几个,为啥要跟着在这里挠破头?人生苦短,不如只向前看。 “今晚我守在这儿。”对于张八两口中的“明天”会不会顺利到来,晁荃如心里总归是有些不安,左右回到家也是忧心失眠,不如索性在这里熬夜罢。 他抬头看看外头天已见黑,这才想起来问张八两:“诶,你今日不用赶日落前回去?” 张八两挥挥手,没当回事儿。“不用不用,芦苇最近有人陪,我不在也一样。” “你家里还有旁人?”晁荃如皱眉,他觉得自己观察力向来尚可,但没发现张八两屋里还有别人同住的迹象啊。 可张八两不答他了,只嘿嘿地笑。那笑容让他想起了芦苇来,两人装傻充愣的时候一个模样。 “既然你们都留下,那我去安排值夜。”刘省三起身奔外头去了,闲话家常的话他就敬谢不敏了,听了也无甚用处,远没有查案子有趣。 刘省三走下楼见手底下的人正聚在一起分东西吃,眉头一皱,便问:“吃什么呢?” 巡警们立刻放下吃食立正敬礼。其中一个回报说:“报告巡长,是张大夫的家里人来送的饭。” “送饭?人呢?” “刚送进去了。” 刘省三见底下人战战兢兢的模样,虽说此刻正执勤,但也没有饭在眼前忍着肚饿让人干活的道理,便大手一挥。“继续吃,快点吃完值岗。” “是!”巡警们喜笑颜开地又聚到了一起。 刘省三嘴角松了松,继续朝里走,可走一半又停下了。他琢磨琢磨,觉得张大夫被他们困了一下午,确实也难为人家了。此刻自己在人家用饭时进去打扰,多少有些催促赶人的意思,不如就稍候些,等上一刻钟再说。于是他又折回了二楼。 晁荃如见刘省三刚下去就回来了,免不了好奇。 “这么快?” 刘省三便转述了楼下的事。“大夫家里人来送饭了,小的们也吃着呢,让人吃完再说罢。” 张八两一听来了精神。“楼下有饭?”他肚子正饿,对“饭”字格外敏感,肚里泛起一阵咕噜声,寻思下去分上一口垫垫也是好的。 晁荃如嗤笑他,说:“这么饿?我来时给芦苇买了点心盒子,放车里了,你要不要拆了吃两口?” “那个就算了,我可不想听那小子絮叨个没完。”张八两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和各位大哥们抢一口就得了。” 晁荃如笑话他,他置若罔闻,飘飘忽忽地下楼去了。 可没想到等他的不是饭,而是一个骇人的场面。 “晁荃如——!刘巡长——!”他一边扯着脖子朝楼上嘶吼,一边冲过去救人。上头的人很快便有了响应,三步并一步跳下来,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所有一楼的巡警在地上歪歪斜斜倒成了一片,生死不知。 张八两在横七竖八的人之间挨个探脉,幸好幸好,都只是昏过去了。 晁荃如第一个反应过来,朝里面审讯室冲,刘省三拔出枪来紧追其后。 可惜他们都晚了一步——门口守备额角有血,门大敞着,张大夫也昏倒在了地上,而那个女人却不知所踪。 刘省三把地上的食盒一脚踢碎在墙上,气得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奶奶的!在饭里下药!” “追!”晁荃如掉头就跑。他飞快地算了时间,从刘省三上楼到张八两惊叫,前后也不过两三分钟,此刻歹人肯定没有跑远。 “你照顾伤员!”晁荃如飞奔越过张八两时朝他喊着,自己拖着话尾与刘省三一前一后冲进了夜里,消失不见了。 第9章 警局突变(下) 天刚显黑,外头还有不少人影。 刘省三责怪自己刚才为何不盘问清楚伪装送饭的人是什么模样,眼下看路旁匆匆而过的背影,哪一个都像是让他咬牙切齿的猖狂之徒。 倒是晁荃如紧急下还能保持头脑清醒,直往犄角旮旯里翻腾。 “他们有这时间早跑了,怎么会蹲在这附近等着我们抓?”刘省三一边急得四周眺望,一边质问晁荃如。 “我没在找逃走的犯人,我找真正给张大夫来送饭的人。”晁荃如掀开破毡布,翻看木箱堆,但凡是能形成死角可以藏人的地方他都要找上一遍,“歹徒又不清楚里头的情况,怎么会凑巧知道大夫姓张,到了饭点儿还没回家?肯定是蹲守的时候抓住了真正来送饭的,披了对方的皮。” 刘省三恍然大悟,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倒是叫他急得没顾上这茬,于是赶紧也加入翻找的行列。 两人动作很快,立马就在街对面矮墙灌木后头找到了两个被堵上嘴背对背捆着的年轻人。刘省三拔出警用匕首,三下五除二地割烂了绳子,趁这个功夫,晁荃如问他们那歹徒的模样。 两个少年人似是受了不小惊吓,舌头还不利索。 “有,有两个男人,一个瘦,一个壮,壮的那个身形跟,跟他差不多,年纪得有三十上下。”其中一个视线瞥到穿警服的刘省三身上,“瘦的那个更年轻,个子矮上半头,看着小白脸似的。” “他们,他们在饭里下药,我叔呢?我叔咋样了?”另一个好容易缓过神来,急得要流泪。 “张大夫昏睡过去了,应是没事,你们还能走吗?先到所里坐一会儿,里头有人照应。”晁荃如将颤颤巍巍的年轻人拉起来,给他们指路。 两人点头道了谢,互相搀扶着一步三歪地往派出所跑。 晁荃如与刘省三合计着分头找人。“他们很可能会分散逃跑,但总有一个会带着那女人。”晁荃如判断后嘱托道,“别粗心略过大路,对方有可能扮做行人的模样闲庭信步往某个方向走,别忘了他们都是骗子,最擅长伪装。” “我不是傻的,别废话了。”刘省三把匕首揣回套中,扶正了帽檐,便朝一个方向大步奔起来。 晁荃如摇摇头,转身朝反方向找去。 万万没想到那女人的同伙会如此嚣张,劫囚这种事情可不是普通人敢想敢做的,他们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做出这样果决的临时计划,并且还成功了,蒙混了整个派出所的警员,大落落地将人带走。这等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认知中的江湖骗子。 对方会是十分棘手的角色。 晁荃如在心下暗自掂量,身体的血有些许沸腾。 可茫茫人海他该去哪找,路口越走越多,每一个方向都是一种可能,每做出一次选择就是削弱了一半的成功概率。 晁荃如决定不去思考这等看不见答案的问题,转而问自己,若我是来劫囚的人,我会怎么带着同伴脱险?这样看,答案就明了了—— 首先肯定要分开来移动,三人聚首目标太大。 其次最主要的目的是逃命,不是对抗警察,那势必要选择路上巡逻更少,关卡更少的的路线,或者找一种伪装瞒天过海……黄包车吗? 晁荃如看着眼前拉车飞奔而过的车夫,思考这种可能性。 黄包车确实比双腿逃脱速度更快,跑在路上又不易被盘查注意。 不,我所救同伴今天扮的是个穷人,穿着并不得体,且不说车夫会不会愿意拉我们,把自己的行动自由交托到一个有一定风险的人身上这件事,对于刚获得自由的人来说,本身就违背意愿。我们不会上车。 晁荃如看着路途的方向,眯起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即墨街上。他登时想起中午客满盈门的聚福楼。 是了,往人群里走。 越是灯红酒绿之处,越是鱼龙混杂。这里紧临着大马路,可巡逻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洋人洋行密集的大马路上,此处相对而言更为松散,又因为国人的饭店商号林立,故而即便日落后行人也多,是这附近最好的藏身之处。 “晁荃如——” 他正沿着街看,听后面有人追来,声音不大不小地喊着他的名字。 回首看张八两迈着蚂蚱长腿没几步就追到了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所里怎么样?” 张八两跑得快,但气虚,好容易才喘上来一口。“放心,人都没大碍,巡逻的回来了。”他抖了抖手上的两张纸,解释说,“那两个张大夫的家里人,我根据他们口供画了肖像,留了三份给巡警,然后赶出来找你和刘巡长,还真让我找着了。” 张八两这真是雪中送炭。 晁荃如大喜,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拍得人抖了三抖。 晁荃如看过画像,这可比单纯的供述直观多了。 “不过别太细纠,我没时间仔细修正,就草草描了几笔,看个轮廓罢。”张八两说。 “足够了,多谢。” 张八两绕开晁荃如又要拍他后背的手,边四下寻摸边问:“有方向吗?” “我只能判断他们大概会躲着人堆里走,虽不会上大马路,但也离不远,只是不能确定他们已经逃到什么地方了。” “跑不了多远的,我们脚程比他们快。”张八两突然信誓旦旦道。 “为何?”晁荃如收回搜索的视线,询问道。 “啊,”张八两才想起来,晁荃如并不知道方才他做的事,遂解释说,“我刚才善后时扫了一眼审讯室里留下的土印子,那白骨精约莫是小时候裹过脚的,虽然后来放开了,但骨头还是变形,走不了太急太远的路。” 晁荃如闻言,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又一掌落在了张八两背上。“抓到人可得给你记一大功。” 张八两龇牙咧嘴,骂道:“什么毛病你?我不要功,你别打我就行了。” 晁荃如朗声笑着,顿时觉得信心百倍。 两人在晁荃如的提议下隔一条街顺着大马路的方向往北找。因为越往南越靠海,洋人越多,巡警关卡就越多。而向北就是国人的地盘,以逃犯的穿着打扮也更容易混入其中。 晁荃如和张八两也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就是没穿警服,对方不会有所防备。只要发现身形相近或可疑的人物,二人便能轻松靠近,在对方尚未察觉之前做出准确判断。 深秋的夜风可不是闹着玩的,穿了薄棉袄子也能顺着袖管子往里钻,挠人寒毛。晁荃如仅着一件衬衫,可他没感到一丝冷,反倒是内心憋着一股火,火苗子正兴奋地跳舞。 他总觉得今晚若能抓住人,会有一番不得了的意外收获。 这股意念让他充满了动力。 行至福禄寿大影院,有一男一女吸引了张八两的注意,尤其是那女人走路的姿势,让他遥遥从背影就锁定了目标。张八两使劲拽拽晁荃如的衣袖,即便离得有些距离,他还是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说:“诶,我好像找到人了。” 晁荃如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正巧那男人扶着女子往大门里头迈。 近日福禄寿正在办赈灾义演,半价放映电影,每日都人满为患座无虚席。那一对男女的身影在人流中很快被掩盖,消失不见了。 “走。”晁荃如拖着张八两的胳膊,三两步追上去。门口票员拦着他们检票,晁荃如要摸钱包,却发现自己根本没穿外套,全身上下没有半个子儿。于是他着急忙慌地朝张八两伸手,用眼神催促他。 这两个子儿的票钱对晁荃如来说掉地上都不值得他垂眼看,可进了张八两兜里就是好几天的米粮面,好几顿的烧刀子。这可把张八两心疼坏了,一边从腰袋里抠抠搜搜地摸,一边嚷着让晁荃如双倍还他。 交了钱,两人连票也不拿就往里头冲。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数点,可惜戏院里光线太暗,想要看清每一张脸有十成十的难度。 晁荃如低声叮嘱,说:“他们估计只是为了暂时歇脚周转,必定不会在这里久留,注意看走动的人即可。” 借着银幕上放映的黑白默片那一丁点光,二人像鹰一样梭巡着每一个有所动作的人影。终于,有两人一先一后地起身,往茅房方向走。 又是张八两第一眼就从女人的走路姿势认出了目标。 他与晁荃如默契地互看一眼,便自然而然分两头围堵靠近,紧紧跟在那二人身后。 那一男一女果然没有去茅房,而是装个样子绕过路直接朝后门奔去。后面看门的工作人员也只盯着不让外头的人进,并不防备里头的人往外出。于是那二人轻而易举地就从小门溜出去了。 晁荃如比张八两更快些,紧追其后,生怕目标再一次消失在自己视野范围内。 幸好,许是那两人放松了警惕,脚步远没有先前那般匆忙,距离晁荃如与张八两的位置也不过是十来米远。 为了确认那高大的男子到底是不是今晚绑了张大夫家人又劫囚的犯人,他远远朝那魁梧背影吆喝了一声。 “诶,那位兄弟,你掉东西了。” 男子本能回头看,可地上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仅一刹那,他的视线与晁荃如相接了。那是一对老虎一样的眼睛。 那眼微微一眯,不到一秒就嗅到了空气中的危机。 男子突然发力,扭头拉起女人的手腕就往前跑。可女人的脚即便是没有变形,也不可能胜过晁荃如与张八两的速度。许是男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回身就对冲在最前的晁荃如发起突袭。 晁荃如向前冲的脚步还没刹住,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就奔他门面而来,又快又狠,在晁荃如堪堪躲过的耳边卷起一声风里的呼啸。 倘若挨上这一拳,鼻梁肯定稀碎。 但吸引晁荃如注意的不是这一拳有多重,也不是挥拳的人可能是个练家子,而是他注意到对方挥来的是左拳。 莫非这人是个左撇子? 眼前这男子壮硕的身形在他眼中与那件遗留在现场的血袄尺寸几乎相合。这一念头让他寒毛都竖起来了。 为了试探对方的惯用手,晁荃如一连几招都只挡不攻,左右闪躲,甚至引着对方出招。 张八两可不知晁荃如肚子里揣的事儿,他只看见晁荃如被那暴雨般的拳头压得喘不动气一样,一反常态地畏手畏脚。他瞧不过,自然要冲上去替朋友出头。 于是他飞起一脚生插进缠斗的两人之间。这一脚来得太快,让男人措手不及,也吓了晁荃如一跳。男人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一下,连退几步,肋下一阵发麻后便是火烧样的疼由里至外地漾出来。 晁荃如被抄断了套路,也慌乱了一秒钟。他见张八两嘴里嚷嚷着“老贼皮,爷爷来教你做人”就往上冲,赶紧长臂一伸想拦下对方。因为他不是没有办法降服那歹人,而是有意为之,张八两这样贸然出手,他担心张八两受伤吃亏。 可事实证明他是多此一举了。 张八两的行动套路比他想得还要凶狠。他还没见过有人打架时会如此玩命,是的,玩命。一招一式都不成规矩,只奔着最要命的地方下手,根本不给对方和自己留半步后招。他不免在心底犯嘀咕,倘若是自己和张八两冲突起来,是不是他的对手恐怕都很难说。 显然对方也被这路数彻底唬住了。他可能没想到眼前这个病恹恹的瘦子能有这等爆发力和狠劲儿。即使自己的身形比张八两壮出去一倍还不止,却根本没在攻来的拳脚下赢得半点好处和喘息机会。 很快,那男人败落下来。可就在晁荃如与张八两纷纷觉得胜券在握时,从旁的女人突然之间爆发出尖叫声,声音直刺人鼓膜—— “救命啊!耍流氓啊!有人非礼啊——!” 一边叫还一边撕扯自己的衣服,很快胸前领口就是一片雪白。她扑倒在地上呼救,声声泣血。 本来人们以为这里是喝醉酒的人在斗架,都绕着,不愿牵扯是非。但被女人这一嗓门和胸前二两肉一招呼,个个围过来凑热闹,生怕少看了一眼。 晁荃如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人围起来,张八两自然不能与那男人继续斗了,甚至连上前捆他都变得理亏起来。他嚷嚷着对方才是真贼人,可谁又能听他的? 女人跪在地上求众人帮忙,哭得梨花带雨,诉得楚楚可怜,谁又能受得了黛玉落泪呢?围观的自然有人站出来充英雄,几人将晁荃如与张八两团团围住,喊警察的喊警察,吆喝骂人的吆喝骂人,好不忙活,实打实的热心肠。 这招贼喊捉贼可当真使得太妙了。 晁荃如证件也没随身,真真是百口莫辩。 等他们再有力分神去寻时,哪里还有那男子和那妖精的影子呢?早就趁乱不知所踪。 真是得志猫儿胜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 第10章 陷入僵局 晁荃如已经在停尸房里坐了大半个晚上,独自盯着眼前这具无名男尸发呆,像与恋人缱绻厮守。 这画面在旁人眼中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他知道今日白天德盛福元记茶庄的孙老板夫妇来过了。据说周夫人看了这具遗体一眼便昏倒了,被直接送到了病房救治,若已苏醒身体又无大碍,此时应是已经离开了。 他倒是理解这遗体为何会对周夫人带来如此冲击。此人与孙老板夫妇失踪的独子孙乘喜确实极像,即便在知道这人并非孙乘喜后,也很难不因为遗体的惨状代入儿子可能遭受的境遇。 一个未满双十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年轻人离家半年,在家人疯狂张贴寻人布告的情况下仍旧杳无音讯,这在当下乱世之中无疑意味着不好的消息。 晁荃如在与孙老板夫妇面谈时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心底是认定孙乘喜已惨遭不测的。这样的案例他翻阅过太多。 可既然孙乘喜没了,那这个无名男子出现在通往商埠的火车上于孙老板夫妇来说真的只是巧合吗?孙老板夫妇提起曾有人拍电报通知他们人已找到即将前来领赏,那这个“人”会不会就指的是眼前这个已经惨死的无名男子? 毕竟他脖中曾戴挂坠。 可若真是骗子,对方又是如何知道这些未曾出现在寻人启事中的细节的?实话实说,晁荃如不觉得仅凭一张登报的模糊照片,便可以寻来容貌相似到如此境地的一个人来当替代品。 那么是否可以推定对方是见过真正的孙乘喜的? 倘若此时躺在这里的这个无名男子本身就是见过孙乘喜并动了歪脑筋意图冒名行骗之人,那又是谁杀了他? 杀他的人知道他的身份和意图吗?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一次偶然随机事件? 行凶之人必有同伙,那这帮人与这无名男子是一伙的吗?若他们同是拆白一党,又为何要斩了这“摇钱树”,断了自己谋划已久的财路呢? 晁荃如又想起方才被同伙救走的女人来。 那个女人是没有参与行凶时间的,小票车与专列相撞是在九月廿二,而宋伦义所述在原田丸号上与对方相识到达商埠的时间是九月廿四,比车祸还晚了两天。 但孙老板夫妇接到的那个应招悬赏寻人的电报确实是从烟台威海卫方向发来的,而在无名男子死后,女人又现身冒认企图骗取抚慰金必定不是巧合。 那女人极可能与这无名男尸是认识的,他们的原计划应该是合伙骗得孙老板夫妇的信任,诈一笔大钱,共同分赃。 而劫走女人的那两个男人也无疑是其中的一员,故而这个团伙应至少是有四人。 可谁知事情变生不测,这无名男子竟在火车上死于非命。于是这伙人只能临时改变计划,让女人冒充遗孀,用遗腹子敲诈孙老板夫妇最后一笔钱。虽远不及本来计划那般收益丰厚,但也是聊胜于无。 那女人应该是想在事故现场认亲时与悲痛的孙老板夫妇相遇,制造偶然,从而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可没料到警察在双方见面之前便将他们一先一后扣下,阻止了此事发生。而孙老板夫妇现下也已知有行骗之人存在,那骗子团伙此局便是败落了。 事情推断至此都是说得通的。 关键就在于这无名男子到底死于自己同伙之手,还是偶遇杀生不测? 晁荃如冥思苦想着,都没意识到停尸间的门被推开。他的存在着实吓了推门而入的小护士一跳——大半夜有人像个鬼一样坐在停尸间的尸体旁,一语不发。 其中一人惊叫了一声,让晁荃如回了神。双方均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互相寒暄了两句后,两个护理士安置好新推进来的遗体,逃似的跑走了。 没过两分钟,沈竹声便快步踏了进来,推门就是指摘,声音比人还快—— “你在此作甚?” 看来是那两个小护士去沈竹声处告了“状”,这才引得后者前来收拾残局,毕竟在旁人眼中,他们还是有婚约在身的。 “啊,”晁荃如还未完全从沉思中抽离,一时间舌头跟不上回复,“我本来只是想看看,见门没锁,就自己进来了,忘了知会你。” 沈竹声恼他不懂规矩,无视规定。“你是不能随便进这里的,而且还呆到这么晚。” “是了是了,我的失误。” 晁荃如认错倒干脆诚恳,沈竹声见那低眉垂目的模样,火气便窜不上来了,余灰烧尽只剩万般无奈。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将门掩上,扫了一眼那具无名遗体,便知这人十有八九是遇上难处了,想不通才来寻求解答,惯是他平时会做的事。 行至跟前,她才发觉晁荃如衣上污秽,甚至能隐隐闻见一股子腥臭。她知道的晁家六少向来精致,这番模样可实在少见。 “你这是打哪儿来啊?”沈竹声指指他的狼狈。 晁荃如这才意识到,水渍干了,他反而忘了这件事,于是把今日经历给沈竹声简单描述了一番。 听完后,沈竹声也觉惊奇。“天底下还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她瞧了瞧那遗体,说:“我今日看到周夫人昏倒被推进病房,还以为是确定了这是他们失踪的儿子,真是万万没想到。” “如此说来,孙老板与周夫人也算是逃过了一场惊天骗局,真不知这算是幸还是不幸……”女医士思索片刻,问,“那你觉得真正的孙乘喜还活着吗?” 晁荃如如实摇了摇头,又引来沈竹声一声叹息。 “世事无常啊,我常在报纸上见那寻人启事,每回也都心怀祝愿,希望孙家能早日阖家团圆,谁料竟是这般发展。” “真正的孙乘喜到底遭遇了什么,我猜等此案水落石出,多半便能揭晓答案。” 晁荃如继续说:“这伙拆白党是目前所知的最后于孙乘喜生前见过他的人,那恐与孙乘喜的失踪有极大嫌疑。搞不好,这就是一桩棘手的连环案。”他眼下倒真希望自己的揣测是错误的。 “要是能有更多线索出现就好了。”沈竹声喃喃道,也替此案忧心着。 晁荃如便问她:“车祸中的生还者呢?有情况好转的吗?”他仍旧希冀有目击证词出现。 沈竹声缓缓摇头,拔了他的念想。她视线落在方才被护理士推进来的那具新鲜遗体上,无奈道:“不太妙,那个,就是其中一位生还者,曾经是,因为截肢手术后出现感染,没能熬过危险期。其实被送进来的绝大多数伤员都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身体虚弱,这样是很难捱过手术的。我知你心急,不过至少也要等过半月的观察期。” “还有些人甚至丧失了事故前后的记忆,这都属于正常情况,故而我觉得你可能暂时要另外想办法了。” “有没有伤情较轻的?” “外伤较轻的有是有,只是不在我的负责范围内,他们的头部受创程度我并不了解。”沈竹声见晁荃如面露失望,又于心不忍,补充说,“但我可以帮你问问其他医士,如果有什么发现,我到时通知你。” 对方朝她点头致谢。“拜托了。” “现场呢?”沈竹声转过话头,问道,“我记得你说曾让一位巡警帮忙找遗失证物来着?是双鞋?可找到?” “并未,”晁荃如回说,“但我觉得很可能找不到。” “为何?” “因为那是双新鞋。” 沈竹声不解。“新鞋又如何?不,你如何断定那是双新鞋的?” 晁荃如看她露出一丝笑意,解释:“死者全身上下皆着新衣,鞋必定也是新的。这伙骗子精于细心布局,每扮演一个人物都要周身装扮齐全。孙乘喜是于半年前失踪,那假扮他之人必定不能穿着自己磨损多年的旧衣服旧鞋子出现在孙老板夫妇面前。” “那可以谎称是穿了旁人的旧衣服啊?” “一身旧衣一双旧鞋是能看出主人很多生活习性的——走路右脚踏得重,右脚的鞋底就比左脚的磨损更多;左手先套袖,右边袖笼就会比左边撑松一点。这些都是对应的。哪怕两人身形再一致,从行为举止的差异造成的磨损也会不同,旧衣旧鞋必然能看出到底是不是本人的。” “孙老板夫妇是会做生意的精明人,想要糊弄过他们的眼睛,必须要做好细节。故而比起旧衣,倒不如置办一身新装更不容易出现问题。” “原来如此。”沈竹声被这么一点拨,便想通了,可晁荃如还未解释为何新鞋会不见。 对方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便继续说了下去。“现场有一张被血浸染的包袱皮,应是凶手本来准备用来在行凶后遮掩尸体头部的,但发现血流得比预想中还要多,包袱皮已不足以掩盖后,才将自己的薄袄脱下,盖在了尸体身上。既然有包袱皮,必然有抖落的物品,至少也是些换洗衣物和干粮之类,但现场并未发现此类物品,也许是在车祸中被抛洒得极远尚未找到,可我还是更倾向于凶手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于是收敛起来带走了。” “而会把旧物都收敛的人必定不会放过一双新鞋子,毕竟那也是他们自己掏钱置办的。” 沈竹声惊讶,道:“你这也推断得太牵强了?为了省下些钱,从死人身上扒鞋子吗?” 谁知晁荃如露出了苦笑。“我当初也是这样的反应。就此事我与张抱艾在现场讨论过,可他坚定说鞋子若是新的,必定会被凶手扒走,因为他小时就偷过死人身上的东西。我甚至还被他嘲讽了一番,说是因为长得金贵衣食无忧所以不懂穷人活不下去的绝境。他认为穷苦出身的人骨子里的习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沈竹声被说得哑口无言。她确实没想到这层残酷的现实,突然之间感受到了与普通百姓生活之间那道无可逾越的鸿沟,有种莫名的羞愧烧上了她的面颊,让她无从抬头。 许是察觉到了对方的难堪,晁荃如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兵,”他叹息,“如此一来,那伙骗子必定要蛰伏一阵子了,想要了解这无名氏到底是谁又遭遇了何等事情,恐怕要另想办法了。” 沈竹声应声点点头,似乎是还未从困窘中摆脱出来,声音含糊着像是随口问的。“那,你觉得这伙人是杀害此人的凶手吗?” 晁荃如摇头,片刻后才说了一句“不知道”。 事实上,他也确实被困在此难题中。 若这无名男子是偶遇不测,那对方的目的是为何?马笼车都是穷人坐的,行李不会有分外贵重之物,也不至于为了劫财而害人性命。发生了口角争执最终情况失控吗?凶手杀人的手法迅猛果决,前后不过几秒钟,根本看不出有宣泄私愤的行为。 若这无名男子是被同伙所杀,那他们又为何要断自己财路呢?小票车出事前已过湖岛村,漫长旅途离终点不过一站多的距离,是什么让凶手甘愿抛弃即将迎来的胜利而残忍杀害同伴呢?他们为此事必定筹谋许久,会轻易放弃吗? 可今日与他正面冲突的那个壮硕男人,的确符合了目前所有他对凶手推断的要素,故而推理的天平是倾倒于后者的。 只要能抓住人便是成功了一半。 可惜,他还真是一而再地小看了这帮拆白党。 “总会有办法的。”沈竹声不知是对他信心百倍还是出于安慰,语气十分肯定。 晁荃如牵了牵嘴角,没再接话。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即刻收拾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你今晚又要值夜?” 沈竹声见他终于动了要走的意思,便也上前搭手帮忙,两人合力将那无名遗体安置回冷柜,继续长眠。 “今晚不值,已经交班,明日该休息了。” “那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家里司机来接的。你也赶紧回家休息,换下这身脏衣,看着都不像你了。”沈竹声在忙活之余还能揶揄晁荃如。 后者笑笑,却说:“我还得去个地方,反正那里也臭,我这身倒无伤大雅。” “快宵禁了啊,”沈竹声好奇,“你还要去哪儿?” “舍浓丝。” 第11章 舞厅稀客 胶澳商埠的宵禁是分人的,有三种人被排除在外,可以自由享受夜晚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他们是开轿车的、戴高帽的和说洋话的。而舍浓丝的客人往往这三种类型都占全了。 晁荃如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喝着酒等人。这酒是老板许吹鸾特意吩咐过的——晁六少来了要喝专供酒。这不仅是因为要给三大家族面子才好做生意,而是晁荃如少年荒唐时的名号也留下了些江湖传说,普通场子里的那些玩弄客人的花花肠子在他这里是行不通的,毕竟晁家牛家两位少爷横扫胶澳的时候舍浓丝都还没开张呢,关公面前莫耍刀。 当然,晁荃如也不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他懂了分寸,学了规矩,已经脱胎换骨。过程自然是削筋断骨之痛,但那也是晁家关起门来自己知道的家事,不足外人道尔。 晁荃如来舍浓丝只点一个舞女,铃语。其中缘由只有铃语知道,老板许吹鸾是个精明人或许也能猜出个一二三,但其他姑娘们是不了解的,也只有羡慕甚至嫉妒的份儿。傍上晁家六少爷,这对于一个漂如浮萍的舞女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铃语的日子肉眼可见得红火,慕名而来的客人也是时常有的。这些都是拜谁所赐,铃语心里明镜一样。正主来了,她自然不敢怠慢。 晁荃如的酒还没下三口,铃语便踩着高跟妖娆地迈进了他怀里。 凑近了才发现对方穿着与平日的明显差异,铃语笑说:“六少这是去玩野的了?” 晁荃如不着痕迹地把手臂从对方手中解脱出来,回说:“这没旁人,正经说话。” 铃语知他这回是有正事,可仍旧腰若无骨往他身上靠,边凑近边说:“没旁人可有眼睛呢,做戏也得做得像个样?” 晁荃如装作随意地扫了一眼场内,哼笑一声。“你要是能忍了我身上的异味,那也随便了。” “忍得忍得,”铃语彻底将力气放在了晁荃如肩上,话里有话说,“六少身上可比来此的绝大多数男人都香得多。” 她问侍应生点了很贵的酒。舞女的酒钱当然是要算在客人账上的,各种名目的费用加在一起往往不菲。晁荃如不在乎这个,她自然也不必帮忙省着。 “你那沧海遗珠还是没有消息,”侍应生端酒上来,她就凑在晁荃如耳边吹气,用两个人才能听见声音说悄悄话,“这落进大海里了想再捞出来可比登天还难。” 铃语话说得隐晦,只有他们俩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们表面看起来是恩客与舞女,其实铃语是晁荃如的情报来源,而晁荃如是铃语的金主靠山,各取所需,是双赢。 数月前他们握手议下这层互帮互助的关系,晁荃如就派给铃语第一个任务,让她在来往客人口中寻找一个叫骊珠的女人的下落。这女人铃语可是旧识,也曾经是舍浓丝的一个小小舞女,可傍上金主后就突然嫁人了,自此消失不见。晁荃如会找此人也是出于先前经手的加藤兄弟命案,可他为何在结案后仍旧揪着这女人的下落不放,个中缘由铃语就不知了。她很聪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这些年的舞女生涯教她分辨得明明白白。 晁荃如交给她任务,她就去做,绝不问为什么。 这也是晁荃如放心与她来往的重要原因之一。 晁荃如倒是没期盼这件事能有多快的进展。“不急,你继续找便是。我今日来是有旁的事找你。” 他避着旁人视线的范围掏出三张肖像给铃语看了,虽然光线昏暗,但看得还算真切。 “这是让我找人?”铃语问。 “算是,”晁荃如将肖像又妥善收好,他借着动作拉开了一些距离,解释道,“这三人是拆白党,你可曾在客人中听说过有谁上当受骗的?” 铃语识趣得没再往上贴。“是骗子?我瞧着那姑娘长得水灵,去当个影星也大红大紫了,怎么还干这赔钱搭命的营生?”她皱了皱鼻子,表示不解。 晁荃如倒是乐,顺着说:“呵,也是,她的演技十分精湛,兴许还真是个当影星的料。” 铃语一听,咂摸出味儿来,红唇抿出一抹调笑。“听六少这话,是栽在这姑娘手里头了哇?” 晁荃如不恼,大方承认了自己的过失。“确实小瞧了她。”到手的鸭子眼睁睁看着飞走了,着实令人扼腕,可究其一切根源也不过是自己的盲目轻敌所致,又能怪得了谁呢? “有意思,我倒是想认识认识了。”铃语咯咯笑了两声,说,“倘若真是这么伶俐的姑娘,那骗上个把男人也不是难事。” 可她闹归闹,并不糊涂。她知道如果单纯是个骗骗钱的拆白党,晁荃如有的是办法寻人,断不会来这个惹人一身腥的地方找她打听,其中必定牵连了些更严重的事情。 于是她认真回想,说:“我确实听说过客人有聊起谁家倒霉事当下酒料的,但也只是匆匆一过,没往心里记,实是想不起来了。” 铃语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是故意瞒着不讲,借此让晁荃如砸钱帮她“回忆”。放旁人处,这种小伎俩使一使能算是个情趣,可晁荃如这里行不通,他不心疼钱,不代表他喜欢被人戏弄。铃语拎得清轻重,越是像晁荃如这样聪明透顶心思深沉的人,越要坦诚相待越能换得对方信任。 “真是想不起来了。”她也觉得有点儿遗憾,毕竟是能在对方面前争脸面的事儿,“我留心打听着,如果这些拆白党还在胶澳商埠躲着,总是要再出来骗钱的?” “这很难说了,”晁荃如道,“今日是我莽撞,打草惊蛇了。” “警察呢?下通缉了?” “刘巡长确实上报了,接下来不出意外应该会在各个关卡车站港口仔细盘查。”晁荃如另有担忧。 起初他担心这帮歹人会趁机逃窜至外地,可细想,胶济铁路因为车祸被封,且往西一路皆是饥荒灾区,并非安身之所。最好的捷径是走水路坐船北上关东或南下江浙,但这也有新问题——一来路途遥远路资昂贵,二来那女子刚刚才在船上犯下案子,港口必为调查重点。如此便是进退两难,晁荃如代入自己来做选择,自然宁可蛰伏一阵子,躲过风头再伺机行事。 但躲着也不意味着警察能轻易搜捕到这些人归案,反倒是人口繁多鱼龙混杂之地最是难找。区区三个人,又极擅长伪装,悄无声息地隐藏自己何其容易。 铃语见他双眉紧锁,也少见他为了某事露出如此烦恼的表情,于是宽慰道:“这被刘省三巡长给咬住的,还能真个跑了不成?我可没听过他手上还有抓不住的犯人呢。” 刘省三的杠头劲儿在胶澳是有些名号的,上头的人又爱又恨,下头的人又敬又怕。舍浓丝舞厅在潍县街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内,自然个个识得那出了名的黑脸护法金刚。 “莫要小看了这伙人,可滑溜得很。” “再滑溜能赛得过泥鳅?”铃语笑说,“六少可抓过泥鳅?” 晁荃如不解地望向她。“不曾。” “小时我们抓泥鳅都用一种法子,百试不爽。”铃语像是回忆起了趣事,眼中竟有些许童真的光亮,“把辣椒磨碎和米糠炒香,和着泥浆拌在盆里,再把盆趁夜埋进水塘子里,也不用看着,第二天去刨,泥鳅保准钻了满盆,一抓一个准。” 晁荃如眯了眯眼,倒是听出了门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撒饵?” “六少不妨试试。”铃语点点头,“我是个粗人,太复杂的也不懂,至于怎么个撒法六少必定比我想得明白。我只知道,只要泥鳅还在水塘子里,定然钻不出那个盆子。” 铃语笑面如花,确有几分纯真在脸上。可晁荃如看得明白,她这是揣着聪明装糊涂,话说到了点子上又不抢风头。 “好啊,”晁荃如应声笑说,“那便试试你这个好法子。”他不是嘴上说说,是真心觉得这主意不错。 那伙人的原计划中是要骗得孙老板夫妇信任捞上一笔大钱的,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肯定不会甘心。惯于行走江湖行骗为生的人可没有适时收手的道理,这个甜头没尝到,自然会盘算其它甜头。况且躲着也是要花钱的,仅从宋伦义身上榨取的那些银子能支撑三个大活人吃上几天? 只是这回吃过了亏可要长记性了,至于这个饵究竟怎么炒,这个盆到底怎么埋,他可得好好计划一番。 晁荃如仰脖饮了酒,脚下有路,眉头自然舒展了许多。铃语从旁看在眼中,也有几分小得意,知道今天到手的彩钱不会少了。 对方心情转好,她胆子也大了些,牵起男人的手欲拉他起身。“我们去跳舞?总坐在这儿交头接耳,也怪引人注意的不是?” 晁荃如本是要拒绝的,但转念想想偶尔也确实要做做样子,便没抗拒,顺着那力气站了起来,任由铃语将他牵进了舞池。 舞台上的乐队奏着时髦的调子,舞池里的人们转着时髦的圈子。男女偎依,随着音乐旋转踢踏,酒气香气热气混在一起就是一派靡靡之相。 晁荃如的舞步都是年少时混场子学的,这种在晁家家训中被定为伤风败俗幽伏冥诛的事情必定不会找老师专门教授。但晁荃如拜习武所赐,学得很快,也跳得很好。 铃语贴在他怀里舞动没受到丝毫阻碍,反而被带动如翩翩蝴蝶般轻盈好看。 铃语晓得周围有人在看他们,便知今晚这戏是真个做全了。她想起什么,笑说:“前段时间牛少爷来了,也是这么带舞步的,你们二位倒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她不用说是哪个牛少爷,晁荃如也知她指的是谁。心道,那时他们整日厮混在一起,怕是连眨眼都要一个频率了,跳舞也是一起学的,当然极像。可那也不是什么值得得意宣扬的经历,晁荃如不愿多提,只是闻言笑笑,反问她:“牛西宿也是慕名而来?” 铃语咯咯笑了两声,确实如脆铃响动。“约莫是的,他也算是个稀客,可一来就包了我的场子,那晚砸了不少银子。” 晁荃如一挑眉。“他不常来?” “不来的,一年也见不着个一两回,听说现在谈生意都改在饭店了,这两年规矩得很。” 晁荃如诧异,他今早在安娜别墅确实见到了一个女人从楼上下来,还以为牛呈奎的“改邪归正”只是嘴上说说,毕竟那一如既往吊儿郎当的模样也不像个会踏实做事的。 “他可说了什么?”晁荃如问。 铃语不知这其中有何能勾起对方的好奇以至于让他这么问。可既然对方问了,她便要如实作答。“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东拉西扯。因为许久不来,姑娘们换了些人,他就问了些新人旧人的事情。啊,也说起骊珠来着。” “怎么问的?” “就是问怎么不见人,都去哪儿了之类。” “你怎么答?” “自然是按六少你教得答,没提当初那案子。六少你……是担心什么吗?”要防着牛呈奎这件事铃语可并未料到,故而当时话说得多少有些随性,眼下她也担心自己是否出了错。被责备是小,若惹晁荃如不高兴而丢了这个靠山是大。 幸好眼前这人摇了头,并未追究。“没什么,倘若再有人说起骊珠的名字,你记得告诉我。” 铃语赶紧点头应道:“晓得了。”心底着实舒了口气。 她随即想起一件事来,原本掂量着觉得它无足轻重,不打算提,可一见晁荃如竟对情报如此敏感,她觉得还是多嘴一说更为妥当。 “六少,我那日从一客人口中听到个名字,心想在报纸上见过的,和那案子有关。” “谁?”铃语口中的案子早已了结,除了那个叫骊珠的女人的下落,已没有什么可让他记挂,故而他此刻也没有特别在意。 “徐老板,就是平度街那间公寓的房东。” “徐宝鸿?”晁荃如想起那个敦实殷勤的身影来。 “对,是这个名字。”铃语见此时伴奏的音乐声音变轻了,怕谈话漏进旁边人的耳中,于是勾上晁荃如的脖子,状似暧昧地贴近了些,才又说。 “听人谈论起,他死了,听说是卖了公寓回老家的途中遇到土匪了。” 晁荃如眉头一锁。“何时的事?” “好像有一阵子了,”铃语仔细琢磨了琢磨,说,“约莫一个多月前?” 对于这人的死,晁荃如心里是未见波澜的,鲁中匪患猖獗,也常听到一些劫杀案子发生,只是他莫名想起了此人当时因为供出了间谍而诚惶诚恐害怕报复的模样来,不知怎的,在他脑海中迟迟挥之不去。 第12章 事出诱因(上) 银鱼街十号有间的三进制宅子,那便是赫赫有名的沈府。 沈谷极看重风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寸一土都是他请高人算过的,光是修整改建的费用,当初就花了八千大洋。 沈谷论生意时虽然懂得审时度势与时俱进,但他骨子里还是个守旧的人。他觉得老祖宗的规矩历经千百年传承下来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撇开别的不说,光是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那些传统节日,在沈府就是大事。 今儿个立冬,他早早就叮嘱沈竹声平时再忙也就算了,今日必须休憩在家,阖家上下吃上一顿团圆饺子。 早早的沈竹声就爬起来跟着母亲和嫂子张罗这顿饺子宴。花厅一铺,全家女眷都围着那桌案走。她从小就被逼着学这些,即便不情愿,手下的活儿也做得利落。 晁荃如的电话打到沈府时,她正捏着五颜六色讨吉利的饺子皮,惹得满手是面。 母亲陈英兰可盼着女儿能早点成婚生子,别再搞些男人的活计,即便知道这两人只是挂了名的婚约,也高兴地推女儿快点去接听,好像嫁女一样。 沈老爷的表情相较之下就比较微妙了。说不上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嘴角一秒是弯的,下一秒又是垂的,就像晁沈两家的关系,玄妙不可言。 沈竹声看了眼报纸后面父亲的脸色,心中叹息,无奈地走向电话,从管事手中接过听筒。 电话里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叨扰了。” “那你还打电话来。” 沈竹声的回怼引来了母亲警示的咳嗽声,她赶忙把音量放小,才问:“有何事?”昨个晚上两人在医院里头才见过,她着实想不出晁荃如致电给她的理由。 “你今日可有安排?” “午时在家用饭,下午约了拙丫头去给孩子们送饺子。”她如实回答。 “好,下午我去找你们。”晁荃如也没说出个一二三,就做了决定。 沈竹声对这种不请自来的行为多少有些反感,便追问:“到底是何事啊?” “有要事要拜托你们。” 见他仍旧不把话说透,沈竹声寻思这事莫非在电话里两三句说不清楚?揣着好奇,她结束了简短的通话,一边琢磨一边回到案桌边,继续包起饺子来。 陈英兰凑过来小声问女儿:“他是约你出去?”看来两人的通话是被听得明明白白。 沈竹声撇嘴,不肯承认,纠正说:“说是有事找我……和拙丫头。”为了不让母亲进一步误会,她决定把朋友也扯进来,话说得明白些。 陈英兰果然失落,叹了口气,嘴里嘀嘀咕咕道:“我觉得晁家那孩子挺好,一表人才,也留过洋,这事儿怎么就不能成了?” 她惋惜两家结不了亲家,略带怨怼的语气,招来了沈谷的不满。 “你少说两句。” 这个家沈老爷一人独大,谁也不敢招惹他生气。陈英兰果然咽了声音,不敢再言语。而一旁的儿媳妇更是自始至终不敢出一口大气,只专心忙活手里的饺子。 沈竹声瞥了一眼专横的父亲,又瞄了一眼软懦的母亲,这个家的日常总有让她透不过气的时候。到底还是呆在医院自在,再累再苦也比这宅子强。 熬过这顿了然无味的家宴,沈竹声换了身干净简单的袄裙,迫不及待地领着仆人提着大大小小的食盒出了门。 乘黄包车到了慈济院门口却发现晁荃如人已到了,正立在那和拙丫说话,墙角根还蹲着一个躲冷风的张八两。她竟成了最后一个来的。 “声声姐!”像小狐狸一样的少女蹦跳着朝她跑来,分担了她手上一个食盒的重量,“可有日子没见你,让我怪想得慌的。” 沈竹声见到龚饶美灵动的表情,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最近是有些忙。” “知道知道,火车撞了嘛,天杀的人祸,可怜了那些无辜乘客。”少女说这话的时候稚嫩的脸庞挂着些侠气,俨然是个江湖人。 沈竹声喜欢得紧,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乌黑油光的发顶,让她觉得是在撸某种小动物的皮毛,很是治愈心灵。 “刚刚才说到你,你就来了。”晁荃如把下人手中的食盒顺过来,让他们在此候着,塞了其中一个在张八两怀里,自己陪着往里走。 “声声姐,原来你没跟六少说我们是如何相识的?”龚饶美嘻嘻笑道,“我还不知这竟是个秘密。” “也不是什么大事,有甚可讲?”沈竹声瞥了一眼晁荃如,跟龚饶美说,“他呀,就是好奇心重,什么都要挖一挖,不知道答案就浑身不舒服。”说罢两个女孩子对着笑起来。 晁荃如无奈。“我这是得罪人了啊。” 众人将新鲜的饺子送进后厨,帮着厨子下了,被孩子们围着闹了好一阵子,直到饺子上桌,才算是消停了。 事情办妥,众人要走。因为两个姑娘是常客,算半个自己人,监院便也没有多加挽留,只是道谢后请内院老魏头将人送到了大门口。 晁荃如将用过的食盒递还给沈家仆人,遣了他们回去,自己带着众人往停车的地方走。 他一直不提到底是何事要拜托,勾得沈竹声心底总是好奇,便催促:“你不是有事要说吗?我们这是去哪儿?” 谁知晁荃如是个沉得住气,偏不急着解释,而是提议道:“我请你们去喝咖啡如何?” “咖啡?”龚饶美眼睛更亮了,“去哪儿喝?” 这鱼儿就上钩了。晁荃如笑问:“你想去哪儿喝?” “当然是最时髦的店喽。”少女对既时髦又新鲜的东西最没定力,这样的机会着实难得,她赶紧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嘟囔说,“我今天穿得是不是不得体?要不要先回去换个洋装?” 福隆祥记绸缎庄的掌柜女儿可不能抹了自家招牌的黑。 见青梅竹马一个人在那穷开心,许久没言语的张八两张口道:“你也不问问是不是桩赔钱的买卖就往里头跳。这咖啡能是喝的吗?” 龚饶美正在兴头上被泼了冷水,自然老大不高兴。“六少岂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你当跟你似的?财迷。” “我那叫勤俭。”张八两挥挥手,知道跟这人斗嘴皮子最是没有好下场,“得了得了,你别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就行了。” 沈竹声听着总觉得事情不对味儿,秀眉微蹙。“月将,到底是何事啊?” “一会儿再说。”晁荃如见她警觉,先安抚说,“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我断不会拿你们的安全开玩笑,放心。” 张八两听了,在众人看不见的方向骨碌了个白眼。他觉得晁荃如心中的“危险”二字定是与普通人有所区别。 等众人坐进车里,晁荃如才道了目的地。“我听说汇泉海边有个白俄商人开了间新咖啡店,就在浴场旁,风景极好,店里还卖地道的俄式面包,咱们就去那里。”晁荃如说着像糖一样的话吸引着龚饶美。 少女拍着手说好,兴奋得像只雀鸟,能坐上高级轿车她高兴,能去时髦咖啡店喝咖啡她更高兴。沈竹声对这些不感兴趣却也不想搅了朋友的兴致,她在心底暗暗决心,若是晁荃如开口为难她们,她就拉着拙丫离开,自己掏钱请她玩个开心,不理这个城府深沉一肚子坏水的男人。 车子一路往南开,海风微微腥咸的凉意逐渐明显,真正有了冬天的味道。 车停下,见店主人出门相迎,很是热络,龚饶美又夸上了晁六少人脉广识,漂亮话一句叠着一句往人脸上递,倒是叫晁荃如不好意思起来。 沈竹声是个清醒的,她可了解晁荃如,这人除了查案积极也与自己一样,根本是个不愿出门的人,重要场合都懒得露个面,哪有什么人脉关系可言。这个白俄商人如此殷勤无外乎两种可能,一者这房产是晁家名下,他租来做生意必要给主人面子,或者他曾经被牵连进什么麻烦案子里,是晁荃如帮过他,他念着恩情。 晁荃如有一点没说谎,这家店确实时髦又生意兴隆。如果不是店主人给他们预留了位置,都要被各种穿着新潮流洋装旗袍的小姐太太们给挤满了。 这四个人走进店里坐下后倒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引得客人们频频偷瞄。 张八两把脸埋进双掌中,恨不得能把自己变不见。龚饶美就只顾着新奇,瞧瞧这瞧瞧那。沈竹声能把坐在对面的晁荃如盯穿个窟窿来,眯着眼揣摩这人心里到底打什么算盘。而罪魁祸首稳坐如泰山,熟练地张罗点单,眼含看不透的笑意。 等东西上来,晁荃如喝下了第一口醇厚的咖啡,才缓缓道出他的计划。 “今日我想请你们二位肆意玩上一天,不管是喝咖啡,买东西,还是听戏看电影,都随意,开销尽管挂在我名下,只希望你们玩得尽兴,越张扬越好。” 这是说得什么胡话?没头没脑的。连龚饶美都疑惑起来,从美味的面包里抬起头来看他。沈竹声表情终于绷不住了,质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先别急,听我说,”晁荃如见对方眉梢有怒意,赶紧解释,“不需要你们特别做什么,只要能引人注意就好。事情是这样的,我需要找一伙人,他们躲得很深,故而需要有人能引他们露面。” 可沈竹声的眉毛并未松弛下来,反而拧得更紧了。晁荃如说得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合在一句话里她就不明白意思了。 两人面对面瞪了片刻没说出一句话。 张八两实在看不下去了,跳出来开口点破,直说道:“哎呀,他就是希望你们能做个诱饵引蛇出洞,帮他抓一伙拆白党。”真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何要拖拖拉拉含糊这么久。 晁荃如被截了话,揭了底,直瞪向身旁的人,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无声责怪他不懂谈判的艺术。 张八两被那眼刀飞得疼,便赶紧为自己辩解:“诶,她俩又不是娃娃,扔个糖就能哄骗住。你铺垫这么多有何用?最后不还是要敞开天窗说亮话?” “等一下,”沈竹声品出话里的味儿来了,“你是要我和拙丫头来勾引坏人,主动来接近我们?” 张八两一拍手,心里痛快了。“看,这不就两句话能说明白的事儿?”他是痛快了,可晁荃如倒霉了。 沈竹声的怒气顿时冲破界限直线上升,十头牛都要拉不住。“你厉害啊晁月将,会开始算计朋友了?” “这怎么能叫算计?”晁荃如慌神了。沈竹声平日里确实大家闺秀模样,有涵养有心胸,谁见了不夸一句娴静端庄,可她心底里其实住着个极度敏感自守的小人儿,只要对方言行稍有不慎就能轰地爆炸。晁荃如就是知道她这个脾性才故意把话绕了一圈又一圈,迟迟不肯说明白,本想徐徐图之,可没料让个嘴上不积德的张八两给坏了好事。 “你刚刚还说没有危险,转头却把我们往火坑里推?这还不叫算计?张先生,莫非你也是一伙儿的?” 张八两本来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谁知矛头在空中劈成两半,其中一半转个方向朝他脑门来了。他赶紧摆手以示清白。“没有没有没有,我哪能有这个胆子啊。” 晁荃如听了倒吸凉气,恨不得堵上那破嘴。 “我的沈大医士,你先消消火,”他只能柔声相劝,“你们的安全当然极重要,我心里自有考量。二位女侠仗义出手舍身诱敌,我们二人肯定要跟在后面保驾护航的,断不能让你们受一点委屈。” 刚才兴奋过劲儿正储蓄能量的龚饶美此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梭巡在其他三人之间。 晁荃如意外捕捉到了那个视线,便问起了龚饶美的意思:“拙丫意下如何?” 龚饶美看着天真年少,实际心底揣着明镜,活得可透亮。她一眼就看出晁荃如是借着话头在向她求救呢,着实可怜,便嘻嘻笑了起来,说:“我倒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 她转头对着气郁于胸的沈竹声解释道:“声声姐你看,撇去抓坏人不说,实则我跟你能一起玩上大半天呢。平时你那么忙,哪有这样的机会?况且还是六少买账,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人生能遇几回?他们二人定是认识坏人的,只要坏人一露面就会被他们抓住,说到底我们可能连坏人什么模样都来不及看清,更不用提危险,反倒能赚一天好吃好玩的不是吗?再说,为民除害也算功德一件啊,是不是这道理嘛?” 少女每句话好像都在理,但又好像都糊弄了什么。只是她歪着头撒娇的模样着实让人无法分心去细想,好似有种魔力,让你只能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做不得旁的选择。 张八两隔着桌子给她悄悄比了个拇指,对这巧舌生花的本事心生敬佩。 晁荃如终于端起杯子又喝下一口,把悬着的心跟咖啡一起咽进了肚子里,心里默念了三声感激。 第12章 事出诱因(中) 沈竹声在与龚饶美看过一场电影后,被她神秘兮兮地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在胶澳,若说男人的场所是舞厅酒台球社,那女人就是桥牌室了。可就巧了,她跟龚饶美初次见面还就是在这里的。 男人有男人的关系,女人有女人的社交。这个桥牌俱乐部连正经名字也没有,却是上流富太太们争相挤破头也想进来的地方。主人是牛慈在“牛半城”的姑亲表妹蒋安青,一个极有手腕又富得流油的寡妇,在交际圈子里很有名气。最早她也只是常常请交好的富太太贵小姐们来私宅打打牌,跳跳舞,喝喝茶,可眼见着来得人越来越多,竟慢慢盖了大半个胶澳的后院,这私宅就让她彻底改成了一间俱乐部。 太太小姐们若是出门玩乐得多了,难免要招家里男人不满的,但只要说上一句“是去安青夫人那儿”,那男人多半要举手欢送,再心甘情愿塞上厚厚一沓“零用钱”,让她们尽情花的。 很多时候,男人场面上搞不定的事,女人在这里凑成一桌打上几圈牌,便分分钟解决了。安青夫人的私人俱乐部,就是这样的存在。 这里从不对外人开放,想进门必须由熟人带,交上一笔巧名为“六掣礼”的会费,还要安青夫人亲自点过头,才算成了。 俱乐部里装潢豪华奢靡,四五个厨师全天候专供各种餐点,仆人成群供你差遣。娱乐活动众多,不定期还有些别出心裁的主题活动,需要太太小姐们配合着装才能出席。 这里虽不限制男人进来,但为了避嫌,也少有老爷少爷们露面。可这并不意味着里头就没有男人了,反倒是俊朗潇洒的年轻男子比比皆是,其中道理不言而喻。 沈竹声与龚饶美的相识多少有些命运的味道。那时沈竹声刚刚学成回国,被母亲拉来凑牌桌,意图是让她拓展人脉,不用问,这里头肯定也有沈老爷的意思。当年的她有一万个不乐意可也不能忤逆,毕竟父母肯送她留洋学医已是大恩大德,在这些小事上,她总尽量满足父母的希冀,逼自己做个乖顺的女儿。 她就是在牌桌上认识了龚饶美。以龚饶美的家世,是不够资格进门的,可在福隆祥记订袍裙的太太们喜欢她这股子机灵劲儿,便有人把她充成小丁带进来了。 龚饶美是个懂得招人疼的,一双大眼睛里纯真与狡黠各占一半,刚刚好。嘴甜会说话又不让人腻歪,桥牌看了两圈就会,偶尔赢点小钱热热场面,也懂看着眼色喂牌哄太太小姐们开心。 母亲陈英兰嫌沈竹声太木讷,说她一个正牌留过洋的豪门大小姐却比不上个布庄掌柜的女儿会撑场面。可她不在意,并未因此讨厌这个女孩,反倒对她的那份年少却懂自持有度的聪明劲儿很感兴趣,有意与她靠近。 两个年轻女子夹在一群太太夫人中间自然说话更亲近些,这便是认识了。 更意外的是过后没些日子她们竟在慈济院又巧遇,才知彼此都是乐做善事的,于是便经常约着给孩子们置办东西做些事情。两人互有彼此敬佩之处,一来二往,从普通朋友一下子变得亲密起来。 混在这种俱乐部的社交圈子里多少让沈竹声觉得有些羞耻,当了医士后她就托词工作繁忙频频拒绝母亲的邀请。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来了,却没想到会有被龚饶美拉扯进门的一天。 沈竹声对这事很慌张。今天出行的目的并不单纯,本来一直跟在身后不远处的晁荃如和张八两也不知去了哪里,她一边担心走散,一边抗拒往前迈的腿。原想着门口的管事若是拦她们,她就有借口转身走人,可谁料对方竟然识得她的脸,满面堆笑地往里请人。 “我们真的要来这儿打牌吗?”沈竹声反复地向龚饶美确认。 “来的来的,说好了今天要玩个痛快。”龚饶美眼睛眯成笑模样把沈竹声往里头推。 “可我们不是……”沈竹声瞟了一眼带她们进场的侍从,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不是要帮月将抓坏人吗?” “声声姐你且放一万个心,”少女也低下声音回说,“安心打牌,我们照样能抓坏人。” 沈竹声不明就里地被她推进了桥牌室。有好些时候不来,这里的陈设都发生了变化,陌生面孔也多起来,可终归还是能碰上认识的。 “哎呀呀,这不是沈家女儿和拙丫头吗?可有日子没见了。” 世上最尴尬的事之一莫过于有人热情与你招呼,而你却根本不记得对方。就在沈竹声要把自己僵在那里时,幸好龚饶美会周旋,往前一步笑脸迎人,道了贵安,没出句就套上了关系,拉上了近乎。 沈竹声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又一个驰骋胶澳社交圈的安青夫人。 “太太您桌上可还能容下我们两个小辈?若没人带着,我们就只会输钱了,您快可怜可怜我们,”龚饶美一手攀着阔太太的胳膊,一手挎着沈竹声,把她往身边带,“今天我强拉着我声声姐散心来了,好些日子没来手痒得很,要是不痛痛快快打上两圈就这么走了,这晚上准睡不着觉。” 对方被她逗得直笑,忙说:“有啊有啊,快来坐,我们正缺人呢。” 说是有座可桌旁满满的,早成了局。阔太太将两人热情地拉过来,一说是沈家人,便有自恃身份轻的主动站起来借口累了渴了要休息休息给让了位置,这就是上流圈子里的规矩。拼的是钱,拼的是权力,拼的是地位,谁家名号响,谁的腰杆子就直。 沈竹声勉为其难地坐下,龚饶美就挨她旁边站着当参谋,手搭在她肩上给她暗自鼓劲儿。 有了年轻女孩子上桌便添了不少新鲜活力,话题自然也绕着新人盘。一桌上没有人一直说话,但总有人在说话,热闹非常。沈竹声向来最怵这种场合,人们围住七嘴八舌地说,像是要把你扒光翻个底儿朝天,又东敲一榔头西敲一棒槌,总让人觉得是话里夹着话,听不敞亮。你张口就可能犯错,不张口又过于冷漠。 这时候龚饶美站她旁边就出了大力,轻轻松松和太太们打起了太极,又逗乐了场子。哪里有她,哪里就有了笑声,甚至连邻桌的也总往这儿瞧,羡慕这个气氛,想搭成一桌玩儿。沈竹声就从旁陪笑,只负责点头应和,给龚饶美当靶子。 两人配合得也默契,没过几回合,这牌桌上的风向就把在了她们两人手中。 龚饶美视线有意无意往旁边台方向扫,问道:“我瞧那边有几位少爷眼生得很,不知是谁家公子,各位太太们可有知道的?” 少女故作单纯的发问成功逗笑了众人。稍年长的一个便回她:“知不知道也不重要,都是来找乐子的,那些面生的估计也没有几个正经人家的公子。你呀,平日里伶俐,可别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是吗?”龚饶美做起戏来也很趁手,惊讶着的模样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太太您可莫要吓唬我,安青夫人这儿向来管得严格,就算是来寻乐的,总该是家里头有名有姓的?” 对方又笑,只当她是不谙世事,压着声音回说:“这可不一定,真要想把人带进来,总是有法子的。什么堂侄表弟的,名分多得是,说到底也都是这个。”女人伸出涂了美指油的小指比划了一下,让桌上的太太们都抿嘴笑出声来。 “原来还有这门道,那我今个儿真是学着了。”龚饶美皱皱小鼻尖,故作神秘说,“这么说来,那日我在店里遇到的那位夫人与她表亲约莫也是有这层关系了,怪不得当初我瞧着那么别扭,说是表亲未免也太过亲密。” “哟,是哪家太太?”桌上众人纷纷竖起耳朵,这种嚼舌根子的艳色八卦,没人不愿意打听的。 这事儿本就无从查起,龚饶美装作可惜地说:“眼生得紧,是头一回来的新客,也没买什么,就逛了逛。若是下次再来,我可得瞧仔细。” 太太们一见没下文,都惋惜地咂舌,但觉这话题有意思得很,就继续盘了下去。“敢这么招摇过市的,大约也是个寡妇,自在的。” “多大年纪?” “得比我娘大上几岁了,那‘表弟’也就二十出头。” “哎呦呦,可不得了,还是个吃嫩草的。”众人调侃哄笑。 龚饶美想了想,说:“我跟声声姐说了这事儿,她还提醒我说搞不好是个撞了拆白党的,让我留心些。可听说拆白党嫌麻烦都不吊寡妇的不是吗?” 沈竹声的肩膀被轻轻撞了一下,她赶紧飞速往那方向瞥了一眼,就看见龚饶美在给她悄悄打眼色。她连忙点头称是。“啊,嗯,拆白党最近好像很猖獗,小心些总是好的。” 听她要说了这句就要停下来,龚饶美赶紧追着又撞她。这可让她懵住了,马上在脑子里转自己漏了什么话茬。沈竹声虽然不是个机灵的人,但并不代表她脑子不好用,转了没两转就立刻补充说:“啊,月将……晁六少跟我提起过,据说他最近在研究一桩拆白党的案子。” “听说是个富家少爷在船上撞上了女拆白党,被骗得一文不剩,就前几天的事儿,人还没抓住呢。”龚饶美从旁助攻道。 太太们发出小小惊呼,随即七嘴八舌开始了对骗子的口诛笔伐。 这个话口子打开来,便自然有人把它越扯越大。终于有一位夫人摸着牌时想起事情来。 “对了,说起来电汽事务所总务科林科长家的太太,以前常来打牌,后来不是也突然不来了吗?好像就是撞了拆白党了。” “哪个?” “我想起来了,总戴珍珠首饰的那个。” “噢,赢了牌就嗓门大,老抱怨家里男人只疼姨太太的那个?” “是了是了。” “林家人说她是回娘家了,我听闻可不是那么回事儿,她啊,是被休了。说是外头有了男人,老从家里往外拿钱,被林科长发现了。结果那姘头还卷了钱跑了,她落了个人财两空,也够惨的。” “老天爷,还有这等事儿?” “我记得她最后那几回来,身边就带着个年轻男人,十有八九就是了,真是世事险恶,当时我们就坐在那边那个桌上打牌来着。”这位太太用手指了个角落的桌子,众人纷纷视之若猛兽,好似那曾经被拆白党坐过的位置会扑过来咬人。一众富贵不知乐业的夫人们只是曾在那桌旁坐过就仿佛经历了人生最刺激的冒险。 龚饶美与沈竹声趁机对视了一眼。后者开口问:“太太可还记得那男子长相?” 对方还在回味历险的滋味,闻言面露难色。“这个,也隔了好些日子了,恐记不太清。” “能想起一些特征也是好的,”龚饶美从旁鼓励道,“万一真是一伙儿人,说不定就能帮上晁家六少的大忙了。” 一听这晁家的名号,这太太也心动起来,绞尽脑汁地回想。毕竟能在三大家族的人面前卖上个人情,可比靠在这打上一百场牌有用有面儿得多。能看出她是真情实意地想要显示自己的有用之处,可也能看出她是真的陷入了困难。 她想了好一阵子,才最终叹气,说:“具体模样当真记不清楚了,就记得长得很是俊俏,个头不算高,穿得还挺讲究,挺会来事儿的。唉,我这脑子,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话说到这儿,沈竹声才悟出了龚饶美为何非要拉她到这个地方来。 她们二人就算在外面转到天荒地老,能撞上拆白党的概率也不算高,要拼上太多运气在里头。可这里不一样,安青夫人的俱乐部就好比一个巨型情报站,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依傍着各种消息人情活着,每一个人背后都是巨大的社交信息网。即便这些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来的话不全是百分之百真实的,那也远比上街碰运气强太多太多。 就好比,尽管这位夫人没能想起那拆白党的模样,可电汽事务所总务科林科长的名字可是实打实的线索,追着查下去总能找出点儿什么。 而这,还仅仅是刚开始打的第二圈牌。 沈竹声心下了然,与龚饶美交换了一个略带欣喜的眼神。 第12章 事出诱因(下) 牌桌上的时间总能让沈竹声觉得度日如年。龚饶美本来还想提醒她适当输输钱才好做局,哪知沈竹声心思根本不在牌上,只专心听夫人太太们的说话,结果连着两轮有局却输了,又有太太叫了“加倍”,银子就自己滚着个往赢家怀里跑,可把太太们高兴坏了。 虽说晁荃如有话在先,今天的开销都由他结算,可也不能这么个浪费法。沈竹声正盘算着她现在离席合不合适,龚饶美就看出了她的顾虑,小声道:“声声姐你去歇会,我来顶着。”沈竹声连忙回了她一个感激的表情,借口口渴,就起身了。太太们虽觉得走了个金主很是可惜,但拙丫头开口逗趣,让她们哈哈一笑后也没了怨言。沈竹声这才得以脱身。 她想到台拿些喝的再找个僻静地方安安神,今日好歹也是她的休息日,可她觉得此刻比前几日连轴转的加班加点还要疲惫。 谁知她刚靠近台就有人凑过来说话,根本不得清闲,正是其中一个方才牌桌上被说是“没几个正经人家”的少爷。 倘若平时,沈竹声是连理都懒得理会的。沈家的名号响亮,常让她拿来躲避一些不必要的交际应酬,毕竟适当地端着大小姐的架势在旁人眼中便是家族威严,在劝对方知难而退上格外有效。 可今日不同而语,她没忘了自己前来受罪的目的。万一眼前这个年轻人有拆白党的可能,她断不能放过。于是她抿起客气的微笑,把周旋的场子从牌桌上挪了过来。 “恕我眼拙,请问您是?” “沈小姐贵人忘事,我们几日前曾在丸元小姐的生日会上见过,”男人微微点头显得彬彬有礼,可一双眼睛却遮掩不住的谄媚,让沈竹声倍感不适,“那日一直找机会想上前多说说话,可祝酒词后沈小姐就走了,实在可惜。” 两句话下来他还是没说明白自己是谁,一副沈竹声理所应当能想起他姓名的模样。 既然能说得上生日餐会那日的情景,那多半就不是什么拆白党了。毕竟餐会是要人手一封邀请函才能入内的正式场合,很难混进外人。 沈竹声顿感有些失望,转念一想这人像是个经常会混迹各种上流社交场合的,倒是和拆白党的路径相似,不如多收集些信息。 “不打紧,今日这不就巧遇了。我许久没来此处,之前倒不曾见过,先生可常来这里玩?” 一见沈竹声态度柔和,对方便来了精神,欢喜着回说:“也是最近才来过两三回,没料到运气好,能遇上沈小姐。” 沈竹声挤出一个笑,应和着回说:“真是巧合,那先生肯定对最近的事儿很了解了?” “沈小姐的意思是?” “听说最近有拆白党十分猖獗,先生可曾听说?” 男人闻言挑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笑着问她:“沈小姐这么说是把在下当做坏人了吗?” “啊,不不,”沈竹声见对方误解,赶紧解释,“您误会了,我是想问先生可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这个嘛,也不是没有,”男子把话说得十分模棱两可,忽然邀请说,“我们不如换个地方聊,总这么站着也不合适,我请沈小姐出去吃茶如何?” 这人说得有几分真假,沈竹声无法判断,而且未免也太过殷勤了,倒叫她有些招架不住。她强作好颜色,心里有所防备,便摆手拒绝说:“今日我与朋友来的,怕是多有不便。” “啊,那位小姐,我看到了,您二位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您可以邀朋友一起同行,我很是欢迎。” 对方往前探一点,沈竹声就要往后退一步。她极少单独社交,出席各种场合不是跟着父亲就是伴着母亲,最不济也有兄长与同龄友人,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搭讪,对方意外强势的态度与平日里她所接触的那些客套大不相同,一时让她慌了神。 “不了,”她再次开口拒绝,“多谢好意,桌上不能缺人,我得回去了,眼下不便,我们稍后再聊。”说罢她便想回到牌桌上去,谁能料想她最排斥的地方此刻竟成了她期盼的归处。 可男人哪肯放过她,这样的机会实是难得,既然咬住他必定不能轻易松口。 “那我陪小姐回桌,在下正想磨一磨牌技,就与沈小姐一起打。” 沈竹声心恼此人怎么听不懂拒绝,开始后悔自己刚刚选择搭话的决定,没套出话不说还惹了一身麻烦。只可惜她往常的伶牙俐齿仅能在熟人面前施展,放到陌生人面前就如同虚设,开始口舌不清,也难怪母亲会说她木讷。 正苦恼着如何脱身,这时倒有个侍者神如天助地走过来说话,着实地帮了她大忙。 “打扰二位了,沈小姐,您有客人来找,已经在会客厅等候了。” 男人怪这下人没有眼力见,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插嘴。可沈竹声赶在他开口之前,就应声说了“好”,朝他点了点头跟着对方走了。可惜他刚才的努力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竹声长长舒了口气,总算解脱了。她甚至对眼前这个侍者有十二分感激。 她心甘情愿跟着对方走,行至一僻静之处,那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朝她靠近。 “沈医士是不是没认出我?” 沈竹声一时懵怔,待她缓过神来仔细看了侍者长相才小声惊呼:“张先生?” 张八两穿着侍从的衣服与方才大不相同,有模有样的,头发也不似往常那般凌乱邋遢,她竟完全没能辨识出来。 “嘘,我们这边说话,晁荃如在等你呢,跟我来。” 张八两把她往旁边带,可走了两步想起了正确方向,这个俱乐部他也是第一次进来,勉勉强强才弄懂里头的结构,一时情急,难免走错。 “这边这边。”他领着沈竹声三绕五绕,偶有路过的下人也没对他们起任何怀疑。 两人来到一个连沈竹声都说不清楚的角落,约莫是在后门附近。晁荃如果然在那里等他们,而他竟也穿着侍从的衣服。 “月将?你们这是演得哪出戏?”沈竹声惊讶的声线中带着些许笑意。她还是头一次见晁荃如穿这种衣服,顿感滑稽。 “我们不好从正门进,就想了点办法,说来话长,哎,这不重要。”晁荃如一带而过,匆忙中能看出一丝窘然。纵然他背靠晁家,但也不能仗着家世横冲直撞往里走,安青夫人这里可不比他处,明里暗里都有规矩挡着,稍有不慎可能惹上说不清的麻烦。更何况他还拖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张八两,两人只能想些旁门左道的法子。 可沈竹声瞧着他俩的衣裳很合身,并不似是临时寻来的,心中有所怀疑,便问:“莫非,你们早就知道今天会来俱乐部,提前安排好了?” 而晁荃如没料到她的问题,便犹豫了一下。而这片刻的迟疑已经说明了所有问题。 沈竹声捶上对方的手臂,低声嗔怪:“你到底还是算计我?” “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过后再跟你解释,这里不便长谈。”晁荃如安抚道,接着问她正经事,“方才你与拙丫可打听出了什么?” 见对方急切,沈竹声便将心底的不满往下压了压,缓了口气,不情愿地答说:“有,牌桌上有人提起了电汽事务所总务科林科长家的夫人可能就撞了拆白党,闹得很不愉快,已经离异了。” 晁荃如琢磨起了这个名字,可他甚少交际,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做官的,故而没什么印象。 他思索了片刻,说:“我了解了,稍后我去查一下。没想到这个俱乐部比我想象的更有用,早知道就交钱入会了。”他说着说着变成了嘟囔。偏偏近日安青夫人不在胶澳,他就是想用钱砸开门也得耐心等上几日。从前他对这种多是夫人小姐的场合避之不及,倒没想到今日砸了脚,又吃了自以为是的亏。 “也不是不能进啊,”沈竹声想起牌桌上太太们说起的话,便道,“听说想带人进来总是有办法的,林家夫人当初就是那么把那年轻男人带进来的……”她说着说着觉出了里头的味儿有些不对,那些歪门邪道领进门的在旁人眼中可都是些摆不得台面的男女关系,于是她脸红了红,赶紧改口说,“算了,这里就交给我和拙丫头,女人之间周旋也方便些。” 晁荃如看着她嗤笑,可没戳破她的困窘。“你们放心打牌,继续打听,我和张抱艾也不是来做闲事的,若是遇到难处别勉强自己,我们就在你们视线范围内,有事尽管打信号。” “对了,”张八两忽然想起来,“沈医士,刚才在台不是有个男人缠着你吗?对方什么人啊?” 晁荃如眉头一蹙。“认识吗?” 沈竹声摇头又点头,如实回答:“确实有点儿难缠,但不打紧,他说在丸元小姐的生日餐会上见过我,我是对他没甚的印象,但应该也不是什么拆白党。” “懂了,来这儿钓金鱼的。”张八两直白道,“和拆白党也没什么区别嘛,沈医士你可小心点儿,你这身份在那种人眼里可是香饽饽。” “啊,”沈竹声耳根泛红,“我,我会小心的。” “他可为难你了?”晁荃如脸上有了一丝怒意。 “没有,”沈竹声摆手,嘴上倔强,“我尚能应付,再说张先生也帮我解了围,等回了牌桌,料他也不能厚颜无耻地来搭话。” “也是,有拙丫守着,豺狼虎豹来了也能被她那张嘴给说退。”张八两嗤笑着调侃唯一一个不在场的人。 “你别为难自己,遇难处就退一步,”晁荃如一脸严肃,劝说,“套情报找人本来也不是一日即成的事儿。” “知道了……等等,你这话的意思是,”沈竹声品了品,眉头就拧起来了,“‘不是一日即成’?那就是说,不光今天来打牌,以后还得常来?”她可希望是自己会错了意。 晁荃如苦笑,气势瞬间矮了三分,开口打破了她的幻想。“至少在我自己能进门之前还得麻烦你和拙丫,而且你们女人之间说话更方便不是吗?” 这话一出,沈竹声气得转身就走,连半个字儿都没留。到底还是被自己人给算计了。可她气归气,道理却是懂的。 待她按着上头的恼意重新回到牌桌上,便趁机压着声音给龚饶美悄悄递话。 “我见着月将和张先生了,”她用两个女孩儿之间才能听见的声音埋怨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他们串通好了的,嗯?” 龚饶美没说话,暗搓搓地朝她吐了吐舌头,虽然是一瞬间的鬼脸,也让沈竹声实打实瞧见了。 当真是她错付了,交友不慎。她瞪了少女一眼,抱着娇怨,连摸牌的手都变重了。 龚饶美瞧她生气,赶紧哄着:“哎呀,姐姐别气,我跟六少合计了一下,还是觉得要瞒着姐姐才好行事。” 沈竹声疑惑地望她,心想这是什么逻辑? 龚饶美又靠她近些,语调带了些许撒娇的口气。“姐姐是个万里挑一的实诚好人,最是不会说谎,万一把整个计划都告诉姐姐,那你和这些太太们周旋时还不得都写在脸上?她们心里防备怎么办?” “所以这些耍滑头的事情还是交给妹妹来做,姐姐只管把人带进门,安心打牌就是了。”龚饶美话甜,笑得也甜,倒是浇灭了沈竹声的半截火气。 “那你也不该瞒着我。” “是了是了,妹妹做错,没有下回了。”龚饶美放心大胆地往沈竹声身上靠,尽情撒娇,倒引得桌上太太们好奇调侃起来。 “两个小丫头说什么悄悄话呢?这么姐妹情深的。” 还是龚饶美反应机敏,张口朗声就答:“哎呀,声声姐刚怪我赢了,把本要孝敬给太太们的钱又拿回来了,斥责我不懂事呢。可我哪懂这大道理,就是觉得好玩来着,太太可得给我作主。” 众人哄笑。 “你这丫头,什么都让你说去了。”还有人真情实感地站出来劝沈竹声,说:“沈家姑娘也太过客气,这玩牌总有输有赢,若都让小辈孝敬,那我们这些做姑姑婶婶的也太欺负人了。” 沈竹声闻言脸上应和着笑,心里可是实打实佩服龚饶美这张嘴。估计还真让张八两说对了,恐怕豺狼虎豹来了也能让这丫头给说退。 想着想着,她就真心噗嗤笑出声来。原来这牌局也没那么枯燥乏味,她当真是只管坐在特等席位上看龚饶美一人挑天下即可,一边打牌一边欣赏这场大戏。 第13章 顺藤摸瓜 晁荃如把从林科长嘴里套情报的任务交给了铃语。 铃语动作很快,三天后就给他捎消息说搞定了,邀他出来见面。 晁荃如为了掩人耳目,隔上几日便会与铃语例行共进午餐,看戏听曲,在外人面前招摇过市一番。这次他们也约在恩斯特凯宁西餐厅,铃语似乎很中意这里,问她原因,她只淡淡回说因为侍应生会称她“女士”。 晁荃如惯例早到了一刻,正品着咖啡,就见铃语噔噔踩着高跟鞋迈进来,步子大到被旗袍限制了步幅,很明显能看出她正在气头上。 规矩入座后,她费力忍到了侍者离开才发作。 “那个姓林的未免也太缠人了,昨个跟他道别了,以为终于不用再见,谁知他今日竟在我住处门前蹲守,我从未告诉他我住在哪里,他是怎么知道的?” 晁荃如扫了一眼,将属于铃语的那只水杯往她面前推近了些。“喝口水消消火,详细说来听听。” “六少你可得补偿我的损失,搞不好那房子我不能再租了。”铃语气呼呼地饮下一大口,怨怼道。 “你若想搬家,我给你安排地方。”他在外人眼中本就是铃语的恩客,给相好的舞女准备住处也不是奇怪的事。 铃语闻言眼睛亮了许多,面上愠色也退去大半。“那我要住进六少的小洋楼去,那里最安全。” 晁荃如喝着咖啡的动作顿住,眼神从杯子上沿刺过来,冷得直戳铃语的脊梁骨。女人赶紧改口:“说笑的,六少总是这么严肃。”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别浪费口舌。” 见男人如此不解风情,铃语也只能努努嘴,把平日惯用的轻浮收敛起来,正经说:“我找了个机会在外头跟他制造了一次‘偶遇’,那姓林的是个色胚子,没用多少力气他就上钩了。灌进一些酒后,基本上问什么就答什么,还算顺利。就是那人眼不老实手不老实的,让我烦得很。” “他家里有两房姨太太,休了原配后就把大姨太太扶正了。” “不过好像他前任夫人的事儿闹得挺大,时隔大半年了还有后劲儿呢。一提起来就骂骂咧咧的,很是难听,嘴上也不积德。” “他可知道他前妻当初是被人骗了?” “知道,可是装作不知道,”铃语想到此处翻了个白眼,“觉得丢面子呗,他根本不管妻子是被人骗了还是真个有了男人,就觉得自己被戴了绿,面子上挂不住。千错万错都是女人的错,压根就没想着要去抓骗子。” “那他前妻人呢?” “回山西老家了,再没了消息。” 侍者将餐点依次呈上,两人便暂时停止了交谈,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一副檀郎谢女的模样。 铃语趁着晁荃如陷入思考的空档尽情享受了几口美食。要说这个餐厅有什么稀世的珍馐美味也不至于,这些洋人做的菜常常半生不熟的样子,就是味道不坏单纯合她胃口,也有足够的档次,让她觉得自己金贵,因此她很乐在其中。 周围没人了,晁荃如才又继续问道:“林家夫人姓什么?” “姓黄。” “名讳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姓林的每每提起都说‘那婆娘那婆娘’的,很是不客气。六少要是想知道,我再找周围的人打听打听?” “不必了,那人不是缠你吗?你就不要再往他附近凑了。” 铃语听了忍不住嘴角弯起来,抿出个风情的笑来。“虽然知道六少没那意思,但听这话怪疼人的,让人心里头高兴。” 见晁荃如又用那没温度的眼神瞥她,她就收了笑,回说:“知道了知道了,‘别浪费口舌’。真是好奇,您对心仪的人也是这般态度吗?” “没有那样的人。”晁荃如随口回道。 铃语眼睛睁得圆了些。“沈小姐不是吗?” 晁荃如张了张嘴想解释,可转念一想他与沈竹声的关系也不必特意道与外人明白,便将这个本就不该存在的话题拨到了一旁,回到正题上。 “那个林科长既然不愿提拆白党的事情,你又探出了多少?” 铃语也是个识趣的人,她见晁荃如不说私事,便没追着问,而是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他不愿说,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这种自诩风流的男人好对付得很,只要一边劝酒一边奉承,再适时地跟着骂上几句,他就能立马把你当成知己,跟倒水一样往外吐你想听的话。”铃语的笑带着一半自信一半轻蔑,都是经过风月场千锤百炼出来的话术。 一些驰骋商场政界的大男人们常常自诩是谈判专家,吹嘘得天花乱坠,自信满满。实则一个小小舞女每日要周旋的对手可远比他们日常面对的多得多,觥筹交错之间如何用最小的力气卸掉你的防备,是她们赖以生存的营生。都是为了挣口饭吃锻炼出来的技巧,谁又能比谁高贵? 而铃语又碰巧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也正是晁荃如当初选择她充当情报员所考量的原因之一。 “据说那个小白脸是埋伏在跑马场吊上黄夫人的,从那姓林的说的话里我大概能猜测到,多半是黄夫人厌弃她男人整日沾花惹草,故而郁郁寡欢?这就给了那骗子机会。” “他说黄夫人那段时间沉迷骑马,估计就是给套进去了。后来就整日出去玩乐,姓林的说就是从那开始,他常觉得家里的钱不翼而飞,一开始是账上多了些莫名的名目,后来甚至是零钱也频频丢失,他就觉得不太对劲儿了。” “起初他是怀疑自家太太沉迷了赌钱或烟馆,两人还因此大吵了一架。结果是黄夫人拉朋友来作证,这事儿才不了了之。” “账目呢?怎么掩盖的?”少了那么多钱,当家的必定不能轻易放过。 铃语一边品着红酒,一边像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嗐,说到这儿,那黄夫人也傻。她说是老家父亲病了,需要银子治病,因为平日夫妻关系不好,怕姓林的不同意,这才偷拿了钱。” “这老丈人是不是病了,还不是一封电报就能验证的事儿?这个黄夫人,撒谎也不会用舌头。可就巧了,姓林的也不是个明白人,起初还就信了,就默许了那些不翼而飞的钱。多半也是没料到自家女人能有这个胆量诓他?” “被骗了多少?” “姓林的说光是明面账上的前前后后就有上千元了,黄夫人后来不敢再动明钱,就开始变卖自己的首饰嫁妆,零零碎碎估计加起来可不少了。” 晁荃如闻言冷笑,心想,一个小小电汽事务所科长的工资月酬才几个钱?这上千元怕是不吃不喝攒上五六年?家里还养了两房姨太太,上上下下这一大家子的开支,仅凭正经收入哪能留下钱?多半也是利用职务便利,弄些来路不明的钱款。 怪不得他损失了这么多却不去报警,自己都掰扯不清楚的银子,如何摊在明面上讲? “后来他是如何发现黄夫人说谎的?” 铃语闻言便噗嗤笑出声来,好似她亲眼见证了那出好戏。“还能怎么发现,让他撞上了呗。那小白脸送黄夫人回家,没成想那日姓林的酒局结束得早,也正好到家,可不就巧了,家门口碰上了。” 晁荃如一抬眉,问:“林科长看见那个骗子的模样了?” “没看清,”铃语遗憾地摇了摇头,“据他说是天色晚,没看真切,只有背影。但我估计纯粹是那小白脸年轻力胜跑得快,他追不上罢。” “后来家里头就炸开锅了,本来两个姨太太就觊觎正主位置,这下可有了正当理由。那姓林的也在气头上,耐不住家里人怂恿,当天晚上就写了休妻书,要赶黄夫人出门的。” 晁荃如好奇,追问:“那他是如何知道对方是个骗子不是真正的姘头的?” 铃语朝他眨了眨眼,终是叹出口气,回说:“黄夫人一开始也执拗,毅然决然拎着行李离开了家。听说是去找那年轻男人了,可后来不知怎么谈的,黄夫人又跑了回来,可怜兮兮地求姓林的原谅自己,很是在家门前哭闹了一场。” 听到此处,晁荃如就明白了。十有八九就是黄夫人去投奔“情人”,做着终于能双宿双飞的美梦,却不料对方竟与自己毅然决然分手,方才醒悟是自己被骗了。因为离开林家她便没了榨取价值,对方自然要走。她一弱女子,又无法奈何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逃走。又因此事羞于言齿,故而亦没有报警,打落牙齿混血吞,强忍了这个屈辱。 可眼前不好办的是,当事人已经离开胶澳商埠,想再寻线索恐有困难。即便拍电报写信过去,对方多半也不愿再提及此事。 说到底,这也是拆白党之所以猖獗的原因。被骗之人总选择自己瞒着,不报警不追究,才屡屡让那伙歹人一次次得手。 他念起小票车命案来。倘若死者也是拆白党之一,而他又是死于同伙之手,那此案便有矛盾之处。 黄夫人虽然损失惨重,人财两空,但自始至终都是对方利用她的情感,让她心甘情愿双手奉上财物,没有半点逼迫威胁的迹象。 而小票车命案就不同了,凶手表露出的暴吝凶残,比起拆白党,反而更像是劫道杀人的悍匪。两者之间有本质的区别。 可若命案与拆白党本就无关的话,那摆在他面前的那成堆的巧合又无法解释。 这其中的玄机到底是什么?是他想得过多?还是他想得不够呢? 晁荃如像往常一样,陷入沉思便如进入无人之境,完全不在意周围的人人物物。 铃语见他眉头紧锁的模样,也摸清了他的脾性,寻思他这般状态恐怕还要再持续一阵子。于是给侍者打了个无声的手势,唤到跟前,又点了些点心小食,追了一杯酒。在晁荃如的局里,她断然没有亏待自己的必要。 侍者将所点之物一一呈上,她瞄了一眼时间,判断离他们要看的电影还有些时候,便慢条斯理地享用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当钟表的分针又走过了三四格,晁荃如才突然发问:“你说黄夫人变卖过自己的首饰与嫁妆?” “是啊。”铃语舔了一抹粘在唇角的奶油,这等挑逗的动作却丝毫没映进面前这男人的眼中。 他只管专心案子,追问:“她变卖与谁人了?” “当铺?”铃语想,这问题还有旁的答案不成?当一个女人急着用钱时,除了当铺,应该也没有其它选择? “哪家当铺?” 铃语皱眉。“六少,您这可就为难我了,我可没长千里眼顺风耳的。” “林科长也没提?” “他?”铃语嗤笑,“他连自己老丈人生没生病都不关心,还会问这些?” “那些首饰嫁妆呢?是什么样的,他可有说?” “这个……”铃语想了想,答,“他确实提过,可说得很模糊。只道是黄夫人喜欢珍珠,两人结婚时他订制过一整套珍珠饰品当礼物,据说还挺名贵的,花了不少银子。黄夫人离家时他还索要过,结果对方也没能拿出来,约莫也是‘孝敬’那小白脸了?不过具体说那首饰长什么模样,就不知道了。” 珍珠,这东西看品质可贵可贱。倘若那姓林的没有吹嘘,确实花了银子且到了休妻也不忘索回来这般程度的话,那必是不菲的。 整个胶澳商埠地界上能吃下这种当品的当铺应是屈指可数。再加上是订制的款式,就更容易辨识了。此处,有迹可循。 只要知道那首饰的模样…… 想到这儿,他忽然起身道:“稍等,我去打个电话。”便离席了。 铃语目送他大步走到前台,掏出不菲的小费压在电话下后提起听筒,像用自家东西一样拨下号码连讲了好久。铃语端着酒品,直到对方又大步迈回来,酒也没下去多少。 晁荃如并未入座,而是朝她伸手,要拉她起来。 “去哪儿啊?”铃语还有些留恋她没喝完的杯中酒和没用完的餐点,“电影还有些时候才放映呢。” 晁荃如替她捞起手袋,半拖半扶地将人往门口带,只回了两个字:“当铺。” 第14章 汇泉马场(上) 张八两可没想过自己还有低三下四给人跑腿的一天,但是愿赌服输,他又能说什么呢? 一早就没得清闲,他正蹲着马扎坐在院里给纸人扎骨架呢,弄得满手浆糊油灰,院外头就有人来敲门。一边敲一边唤他名字。 他听得来人声音是认识的,想装作不在家都不行。 懒得起身,于是遥遥回了声“门没关”,门就拖着吱嘎长音被轻轻推开了。 年壮穿着制服,老老实实地站在外头朝他敬礼。“张先生,我奉晁长官之命前来接您。” 张八两寻思这债催得也太快了。他看着小巡警,眼中有了许多同情,心想这傻孩子得让晁荃如支使到什么时候才能清醒?晁荃如连个正经警员编制都不算,就揣一唬人的破证,还真被人当成了正经的上司领导。 说起来年壮这孩子与他的交情可比晁荃如远得多。在他被晁荃如缠上之前,年壮就每年定期来买他家的冥财纸钱了,也算是半个老主顾。孩子一看就是个实诚人,总吃亏的那种,待人又平和,故而张八两对他印象一直不错。 现在眼看着老实孩子跟自己一样,成了替人跑腿的便宜劳力,他格外心疼。 张八两朝他招招手。“你进来坐会儿,等我手上忙完。” 可年壮犹豫了,他抬头望了望门楣上那个叮铃响的铜铃,再看看张八两院里杵着的纸人骨架,脑子里想起了许多不该想起的传闻,于是咽了口口水,重新站好,回说:“多谢张先生邀请,我,我娘说我八字软,我还是在外头等。” 张八两听闻一啧声,恼他:“我这儿是闹鬼啊还是吃人啊?” “不不,”年壮晃晃手,“我,我是怕撞了先生忌讳。”毕竟这地不比常地,不知哪脚深哪脚浅,迈错了估计就能招些什么有的没的。 张八两瞪了他,最终叹气。“那你自个儿在外头站着。”向着你不知向着,自己罚站去。张八两低声嘟囔了一句,又开始专心手上的活计。 年壮就立正站好在大门外看着他手上飞花,跟变西洋戏法一样,偌大的纸人架子没用多少时间便扎齐全了,手臂脖子甚至能转动,看得他爽心豁目。 “得了。”张八两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腰背,去水缸打水洗净了手。 年壮隔着大半个院子的距离紧紧盯着那些纸人骨架看,眼睛眨都舍不得眨。他寻思这还只是个秸秆竹条的架子,若是等糊上了“皮”,依张八两那鬼斧神工的画技,那得是多么逼真,不得跟真人一模一样? 等张八两褪下套袖,用手巾抽净了身上的秸秆碎子,才朝年壮走过来,问他:“我妥了,你那晁长官指使咱们去哪儿啊?” “啊,汇泉马场。”年壮朝那院子里的纸人们指了指,说,“咱并不赶时间,等您收拾妥当再走也来得及。” 张八两回头扫了一眼院子,不以为意。“我这就妥当了。” “啊?您就,这么放着吗?”这么好的作品放外,万一头风吹雨淋,可弄坏了怎么办? 张八里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便有意揶揄他,故作神秘说:“就那么放着,既是成了人形,那可不得吸收些日月精华天地灵气?” 年壮惊得张嘴,完全当了真。“它,它们能活过来吗?” 张八两被这孩子的直心眼给彻底逗笑了。他迈出门槛,回身将大门掩好,也不落锁。他拍拍年壮僵硬的后背,没解释,只说:“走走,保不齐你再说下去,它们就真个活了。” 汇泉马场是个出乎张八两意料的调查地点。晁荃如既然让他们前去打探拆白党的消息,那必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获得了什么新的线索。 年壮一路上给他解释今天的任务,说得有鼻子有眼,一副上头有令使命必达的坚决模样。张八两深度怀疑晁荃如是许了他什么好处,毕竟当初在事故现场给他布置找鞋任务时,就说了要保他前程之类的话。在迷惑别人为自己所用这方面,晁荃如向来很有能力。 和年壮聊了两句,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想。因为小巡警没能找到被害者的鞋子,所以深感愧疚,而被晁荃如利用了那份责任心,让他用别的任务“将功赎罪”,还说先前的保证依旧有效,让他好好做事。 你看看,这在说书先生的话本子里可不就是个标准的反派角色吗?可怜的孩子,被诓骗了还要替人数钱。 张八两看小巡警的眼神又多了许多悲悯。 两人来到汇泉马场,不出意外地被拦在了外面。 这个地方进进出出都是有钱人、洋人和有钱的洋人。张八两跟年壮哪一条都不沾边。 年壮挺着浆洗板正的制服心中很是不服气。他觉得自己是执行公务来了,对方不表示积极配合就罢了,怎么还敢随意拦人? 可这吃人世道本不就是看人下菜碟儿嘛,你能力再大还能跟天王老子斗? 汇泉马场就是洋人建的,起初甚至也只有洋人才能进,国人连靠近都使不得。日占时给征去当了练兵场,这才刚收回来,恢复了本来用途。虽说一年会费二十大洋不算昂贵,可只要踏进去就是各种名目的服务费、马匹出栏费等等,叠在一起也是不菲了。有马赛时倒是凭几块门票和马票就能随意进出,但这东西是赌彩,等你一旦再走出来,就会发现自己远消费了比想象中更多的银子。万一赶上触霉头,那滚出去的钱就像流水一样,你想留都留不住,和市井赌坊也无甚区别。 张八两把年轻气盛的人往后拉了拉,拽到个僻静地方,商量下一步行事的计划。 晁荃如既然能把他俩支使到这儿来跑腿,必定知道他们进去的办法。因此硬碰硬是行不通的,得动脑子。 “这里还有别的门?” “有的,有三四个大门,都是常走人的,不过和这边无甚区别。”年壮以为他要找个看管松懈的地方钻空子进去。 “有就成,走,咱们换个门试试。”张八两拉着他往旁边绕,“这回可别说什么来执行公务,人家明显不吃这套,咱们得编个理由。” “编?”年壮好似一说谎就能要了命,顿时慌得不得了,“编,编什么理由啊?” “这个……”张八两知道这种歪门邪道的事儿还得交给他来琢磨,这孩子一根筋,是指望不上的。 “对了,你就说我找你报警,说我家主人在里头丢了东西,怀疑是被偷了,让我跟你过来找找。” 年壮连连摇头,抗拒道:“那,那万一对方问你是哪家的,你怎么答啊?” “你怎么死脑筋,”张八里斜眼瞥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表情,“谁指使我们来跑腿的你忘了?晁家的名号不好用吗?这现成的摆在面前,还用得着想吗?” “哦对,是了是了。”年壮用手直捶自己的脑袋,恨自己光顾着慌神儿,这么简单的答案还看不明白。 两人说着就走到了下一个门口,正经说这算是个偏门,人比前面少了许多。 马场看守见这两人穿着必定不是客人,远远就招呼他们询问缘由。 年壮是个不会说谎的,张八两生怕他的表情绷不住漏了馅儿,于是主动站出来挡在前面回话,把刚刚他们预先想好的由头搬了出来。 这看守当然也不是个随便一两句话就能糊弄的主儿,必定要问得更详细些。 “丢的什么东西啊?” “钢笔。”张八两自恃对晁荃如的了解,张口就答,末了还要补充得详细些,“我家六少随身带着一本手札,从不离身,钢笔就别在上头。珍珠绿的花杆,五成赤金的笔尖,名家定制的,世上独一根,可不便宜。” “主子说若不是更衣时给掉在这儿了,那便是被人给摸走了,所以我才拉这位长官来找找。” 谎话编得头头是道,对方挑不出毛病,一来一往,左右也就信了,招呼了里头的场员带他们进了跑马场。 年壮全程装作一副严肃的模样,也不敢吭声,手紧紧攥着警棍,就像攥着自己的胆子,生怕出了差错。拜他紧绷的脸所赐,那架势倒是有几分唬人。 过了大门,里头豁然开阔,据说足有五顷地之广。不愧是首屈一指的富人聚集地,名媛阔少比比皆是,穿着时髦新式的赛马服在马背上个个英姿飒爽。即便是骑术不精,那一身行头也足够撑得起场面了。跑马累了还可以学着洋人的模样坐在休息区喝喝下午茶,十足的惬意。 张八两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里来,不免有些看花了眼,可表面上还要装作淡定,像是经常伺候主子来此骑马的常客一般从容。 两人跟着往里走了没多远,遥遥迎面而来一个中年人,一看那容貌就是极不好惹的角色。劈头盖脸质问给他们带路的场员,为何要放这两个人进来。对方自然是如实回答,观那低声下气的模样,这个中年男人恐怕还是个能管事的。 他听过理由,便开始上下打量张八两和年壮。 且放着年轻巡警不论,单看张八两短褂布衣的模样,也不像是个在富贵人家做活计的。那挽起的破旧袖口下晃荡着骨瘦如柴的手腕,一副吃不起饭的身板就很是引人可疑。整日见着上流人来来往往,什么家世什么背景,单单从衣着举止就能分辨个十之八九。 于是他细细盘问起了面前这个纸片一样的人来。 “你说你是在晁家做事的?具体做什么啊?”男人语气很是不客气,居高临下地瞥着张八两,好似眼珠子使使劲就能压死张八两似的。 张八两是在做戏,自然要憋着不痛快做到底。他强挤出个和气笑脸,垂手回说:“小的在外头做做杂事,还进不了屋,就仗着腿快,帮着主子跑跑腿。”晁荃如的小洋楼他是住过的,可他学不来里头管事的耿叔,更扮不成齐婶,只能捏造个身份,希冀于对方并不了解晁荃如的私生活。 “你伺候哪个主子?” “在别馆跟着六少爷。” “六少?”男人撇撇嘴,挑着毛病,点道:“我记得晁六少可不是常客啊,怎的就把东西落在马场了?” 见男人逼问,年壮额上就跟结了露水一样蹭蹭冒汗,紧张得弦都要绷断了。 可张八两面上却不急,有问必答,从容应对道:“您说得是,我家主子确实不常来,他比起骑马更喜欢帮着警察调查些离奇案子。我也纳闷他怎的就说是把笔丢在了这里,可主子的意思哪是我们下人能琢磨的,主子让我跑腿来找,那我肯定得来不是?” 年壮听闻,缓缓吐了口气,总算是能呼吸了,在心底默默给张八两竖了个拇指。这话说得实在滴水不漏,言下之意就是我只听命办差,你要问缘由,那我也不知道。 中年男人没料到面前这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还是个牙尖嘴利的,竟然四两拨千斤地绕过了他的盘查,顿时心中不爽利起来,觉得自己是被这话给嘲讽了。可他挑不出错就没理由横加阻拦,况且万一此人当真是晁家派来办差的,那肯定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得罪不得。 于是他脑筋转了转,遣退了方才的场员,把领人带路的工作给揽了下来,说:“我是这里的总管理王高义,这里的场员都归我管,也最是熟悉马场的情况,你们随我来。” 其实张八两懂这人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借机对他们一路观察试探。说到底还是狗眼看人低,既不敢藐视晁家的人,又看不上打扮寒酸的他们,便寻了这么个法子来等着他们自己犯错。 这个姓王的心眼极多,他和年壮可得好好周旋。 张八两顿感疲惫,心想自己劳苦跑腿,还要勾心斗角搞“谍战”,人果然是不能轻易欠债,都是些费力不讨好的。他望着王高义那敦实肥厚的背影,盘算起了要从晁荃如那里捞回补偿的小九九来。 第14章 汇泉马场(中) 王高义走在头里,时不时扭过脸来从眼角缝里瞅人。他就觉得这两人有猫腻,可端那巡警,一身警备从头到脚齐全,脸盘子年轻是年轻,但也透着骨子正气相,倒不似是个假扮的。问题是这个一脸颓丧没活人气儿的瘦高男人,也就身上干净,其余跟路边难民乞丐无甚区别,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你拉一百人来也得有九十九个不相信,剩下那个还瞎。 他今天非得看看这两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王高义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决心,没好气地开口问道:“你说找什么东西来着?” “钢笔钢笔,珍珠绿的花杆,五成赤金的笔尖,定制的,正经金笔。”张八两又把糊弄门口守卫的话提溜出来重复道。 “一支笔而已,对晁家六少来说,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怎么还专门派人来找,多麻烦呢?” “诶,您这话说得,”张八两收拾了表情,搭着笑意回说,“有钱也难买用得顺手,那笔我家主子一直随身带着,多少有些感情了,特意嘱咐非要让我找着。” “那要是找不着呢?” “那,这个……”张八两一副为难的样子,“那就只能是当做被偷了,得麻烦这位长官把那偷子揪出来才行。” 王高义刹住脚步,回头给了一个既嘲讽又吃惊的表情,满脸写着“荒谬”二字。“你的意思是,我这跑马场里有贼?” “哎哟,惹得您不高兴了真是对不住,可我们家六少爷来往都是车接车送的,也没什么机会招贼不是?”张八两把话转了个弯,“但也可能是马场外来的人摸走的呢?” “来这骑马的可都是大户人家的,谁还稀罕一根钢笔了?” “诶,话不能说得这么满,谁知那些‘大户人家’是真是假。万一混进来一个善于伪装的,也很难分辨不是?王总管可注意过一些可疑的人没有?”张八两故意把话题往拆白党身上引。好歹这王高义也是整日在此来回溜达的人,搞不好就能套出点儿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可他始终还是小看了对方难搞的程度。 “有啊,”王高义上下打量着他们,也不掩饰,直白道,“偶尔也有些身卑体贱的活不下去了想来碰瓷儿的。” 实话实说,张八两本也不想跟眼前这男人斗,倘若对方是个好说话的,他也愿意坦诚相待为自己说谎在先低头认个错,赶紧完成晁荃如布置的任务,拍拍屁股走人。但他就是个牛脾气,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压我一分我偏不让那一寸。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他最基本的行事守则。 “哎呀,还有这等事儿,那我回头可得提醒我家主子小心分辨着些,看清哪些是在这儿干活的,哪些是来碰瓷儿的。”张八两笑眯眯地说着恼人的话,毫不退让地怼了回来。 都说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可王高义越看这张笑脸,越是拳头痒痒。他会生气并不代表他爱护着手底下的人,而是觉得被这个小自己一轮还多的毛头小子骑到了脖子上。他一个总管理,管着这硕大的汇泉跑马场,马场大股东华北商行的王老板是他远房堂亲,哪个人见了他不得高看一眼?就连那些个大少爷大小姐的,也要给他两分面子,说话客气的。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崽子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他说话? 年壮从旁看着察觉气氛不对,觉得自己这种情况下还沉默反倒可疑,便跳出来调和,说:“咳,这事儿还只是个猜测,现在下判断为时尚早了。我们先找,找不到再论。” 王高义瞥了年壮一眼。虽然他没把区区一个小巡警放在眼里,但没打算当着警察的面跟人闹得太难看。他咬了咬牙,说:“手下的人我管得很好,没见哪个是手脚不干净的。晁六少恐怕是不小心掉在什么地方,有所误会了。前面是休息室,里头还有贵客,你们不便随意进出,在这等着,我派人去找找看。”他遥遥点了个地方。 听这话的意思,这个王高义似是完全不打算放他们自主行动,誓要一路监视到底了。这束手束脚的如何调查? 张八两一边腹诽着骂骂咧咧,一边思索着该如何脱身。 年壮约莫也是听出了这个意思,偷偷用手拽张八两衣角,给他递问询的眼色。 张八两瞅他时看见了反方向的马房,想了想,指着说:“我们站这儿也怪惹眼的,要不离远点儿,去个僻静地方等着。” 这话倒也没什么毛病。王高义确实察觉有客人频频往他们这里偷瞄,别的还好说,那小巡警一身“黑狗皮”的确扎眼,万一闹出些猜忌谣言也是不好的。 于是他领着两人走到马房跟前,唤了个场员来吩咐他找几个人去休息室找钢笔。自己则抱臂立在原地,跟张八两年壮大眼瞪小眼。 张八两余光扫了眼马厩,忽然说道:“这个地方我们总能进?也让我们进去找找呗。” 王高义挑眉,质疑:“这里可不是客人来的地方,断不能钢笔自己张了翅膀,飞进去?” “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万一是骑马时挂在了马具上,卸马鞍时又掉在了里头呢?” 王高义听他说着近乎胡诌八扯的话,可转念一想,这里头又臭又脏,让两人进去吃吃苦头也未尝不可。 “倒也不是没可能,”他顺着话说,“那请便。”说罢便将两人引至马厩一侧大门。 里头碰巧有两个劳工在清扫马厩,被他装模作样地唤到跟前来,问说:“你们在这里干活,可见过一只金笔?” 那两人面面相觑,多半也是在寻思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马厩里。见他们纷纷摇头,王高义还冷下脸来,煞有介事地警告道:“可瞧仔细了?那是贵客的东西,谁个要是敢私藏让我发现了打断他的胳膊。” 唬得两个劳工赶紧摆手,连连表示真没见过,怯懦地快把头沉到地上了。 王高义心里高兴了,挥手把两人遣退,让出一片宽敞的地方来,转身跟张八两和年壮说:“我的人说是没见过,不若两位自己进去找找?” 年壮是有些犹豫的。他摸不清张八两的用意,也不知该怎么应对,看着张八两状若无事地往里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路过马粪车子时忍不住拧紧鼻子,压着声音问说:“张先生,我们要做什么啊?” 张八两却不回他话,只挨个看着栏里的马匹,像参观一样,瞧得仔细。 “王总管,这些马可真够漂亮的啊。” 王高义虽不知他这话是何用意,但确也说到了他骄傲的点子上。这马厩里也有有钱人寄养的马匹,其中不乏优良品种,个顶个的俊俏健壮。即使是马场自己养的马,也并不输样,跑起赛来毫不含糊,实打实的赚钱宝贝。 “那是自然,”王高义把张八两的夸赞当成了没见过世面,嗤笑说,“小心着些,它们可比你金贵。” “是了,看着温顺,就知道训得好,肯定是花了不少银子,下了不少功夫的。”张八两就顺着话往前说。 年壮实在摸不透张八两的心思,干站着也不合适,就一边闷头装作真个四下找东西的模样,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张八两,观察他的下一步举动。 他见张八两挨个梭巡着栏间看,快走到另一头大门时望见了一匹躁动的高头大马,问说:“这匹瞧着格外不一样,脾气够冲的?” 王高义往这边走了走,他只当是张八两今日大开眼界迷花了眼,有意揶揄他。“这匹当然不一样,是特意拉来配种的儿马。”王高义知道这儿马性子暴躁,急了还会咬人,便想着看张八两笑话,怂恿道:“你若是感兴趣可以靠近些瞧,也是难得能长长见识的机会了。” 王高义就算不说这话,张八两也打算靠上去的,可他能听出对方的不怀好意。心道,一会儿定要让他瞧好的。 感觉到了有生人靠近,栏间里的公马变得更加躁动不安,甚至用蹄子开始踢厩。倘若是旁人此刻也能感知危险,转而后退了,但张八两心里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他有自己的目的。 只见他若无其事地走到跟前,突然勾起铁门栓往旁边用力一踢,正赶上儿马踏蹄踢厩,这栏门就哐当一声开了。没了束缚的儿马嘶风长叫一声,撒野一样朝马厩外头冲去,像狂风过境,惊起远近高低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其它的马匹也跟着躁动不安嘶鸣起来,马房炸开了锅。 第14章 汇泉马场(下) 这棚子里除了张八两以外的两个人都看傻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目瞪口呆。 张八两就像个没事儿人,吊儿郎当地望向年壮,说:“长官,这马性子可暴躁,万一伤着人怎么办?你不赶紧去帮着追回来?” 年壮张大了嘴巴闭也不是说也说不出,就觉得这话好像是对的,嗯嗯啊啊着迈开腿就追了出去。 王高义这才回过神儿来,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比马叫得还响。“疯了吗,你在干什么!?”一边叫一边破口大骂。 话骂得难听极了,可全然没进张八两耳朵里半个字。就看年轻人弯腰捡起一根玉米杆,自顾自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喂玉米啊?我看食槽里还有豆子,这些畜牲吃得比人都好了。” 圈里马匹踏蹄嘶鸣,王高义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管自己骂得兴起,大步冲过来想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可对方不仅不逃,反倒气定神闲地动手扒起玉米杆外皮来,一边扒一边嘟嘟囔囔着疯话。 “这玉米杆子得看间节和穗位,间节越短的,穗位越低的,杆子也就越韧,弹性好的处理之后扎起架子来才应手。” “王总管,你知不知道这杆子能韧到什么程度?”张八两突然抬头对王高义发问,而后又自问自答,“料你猜不着,跟你说说,韧到能当竹条子使,不小心抽在人身上啊,一下就是一条口子,呼呼冒血,割心的疼,锋利得很哩。” 这回王高义听真切了,许是张八两平平淡淡说这话的表情太过于骇人,让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杵在了原地。王高义倒吸气,突觉情况不对劲儿,正琢磨呢,就看张八两迈开腿向着他这边走过来了。 “你,你要干什么?”他的声音吐出来时比他想得还要不稳,身子也忍不住徐徐后退。 可张八两像是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只管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他接着刚才的话茬继续道:“可惜可惜,这里没有油,还不能完全做得像刀片子。”他边说边在手上嘣嘣抻起了已经软如竹鞭的玉米杆子。 王高义见状不妙,转身拔腿就跑,谁知身后那长蛇样的东西劈着风就奔他咬来,一个劲道抽在背上就撕开了衣裳。王高义惨叫一声脚下不稳,掉在地上,全然没了刚才骂骂咧咧的狠劲儿。 他高喊着“杀人了”“救命啊”,根本没有人来理会。外头可有匹暴脾气儿马横冲直撞呢,谁还能顾得上他? 张八两终于不用再憋着性子了,撒气一样接连甩了三四鞭子,冲过去跳到对方背上,用那软绳样的玉米杆子套上男人脖子,没使多大劲就见着血印子像蛇一样爬了一圈又一圈。 “狗眼看人低的老泼皮,爷爷我一忍再忍你还顺杆爬上来了?”张八两此时可比外面那匹狂奔的疯马暴躁多了。 王高义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力,跟乌龟一样被摁在土里,只能半口气半口气地喘,张八两手上稍微用点儿力气,他就跟溺水一样。 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挥舞着示弱。 张八两跨骑在他背上,凑近了他的耳朵,声调古怪地说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你知不知道古时候喂战马都用人血搅和马粮?据说那样喂出来的马才有野性,能跑得更快,耐力更久。要不要我帮你给这些个赛马都改善改善伙食?” 王高义听了疯狂摇头,可稍微动动脖子,伤口就加深几分,疼得他龇牙咧嘴。 “那你就听着,爷爷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答,这事儿咱们就翻篇儿了。” 男人闻言高举的手立马合十,求佛一样晃着。 张八两便松了手劲儿,那玉米杆子也随之松落在地,被他收回手中。 王高义终于能吸上一口气来,可喘得急了,土呛进嗓子里激得他一阵猛咳。张八两才不管这些,只问道:“曾经有人在你们这跑马场撞到过拆白党,你知不知道这事儿?” 男人在这场子里天天巡视,打交道的人多了,怎能认不出哪个是真心来骑马的,哪个是别有目的?前天他还见着了呢。他捂着喉咙慌慌张张地点头。张八两还坐在他后背伤口上,让他根本不敢随意动弹。 “知道?知道为什么不报警?”这年轻人突然正义感爆棚,一巴掌拍在那人后脑勺上,恼对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可转念一想这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时间紧迫,于是又转回了正题。 “那你说说是长什么样的人?” 王高义终于能发出些声音了,便嘶哑着嗓子哀切地问:“您,您说的是哪一个?” 张八两的语气听不出是惊喜还是生气,音量提高了许多。“还有好几个?” 王高义战战兢兢地回答:“有,有的,常见到一男一女。” “长什么模样?” “长得,长得,”趴在土里的男人忽然词穷,本就没上过几天学的他根本想不出形容的词汇,只能乖乖说,“长得都挺俊俏。” 净说些废话。张八两骨碌了一个白眼,心道干这种以色骗人行当的拆白党,哪个不生了副好皮相。可他也讲道理,知道这样问对方不好回答,便换了个说法。 “你把他们的五官脸盘子拆开来照着形状一个一个讲,越细致越好,明不明白?” 男人哪敢不从。“明白,咳咳,明白。” 他努力回忆着,照着张八两吩咐的,把能想起来的都说了一遍。 张八两也没闲着,就侧身在旁边的土里拿手中玉米杆子当笔一样划拉。没用几笔的功夫,他就察觉到了笔下人物与他曾画的那几张肖像有相似之处。 他又给了王高义后脑勺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头,直接问道:“你看看,那两人可是长这个模样?” 可奈何男人扯着伤口生疼也不能把脖子歪到那身后去看上一眼。张八两也察觉自己这姿势是难为了他,于是拿玉米杆子在他面前警告,说:“我现在放你起来,你倒是给爷爷我老老实实的,不然可看看是你腿快还是这鞭子快,懂吗?” 王高义经刚才一番折腾,腿都软了。他本就是个整日吃饱喝足就横着的人,有了年纪更不见身上力气,哪敢跟身手了得的年轻小伙子斗?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就盼着张八两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赶紧放了他走人。 待背后重量消失,他踉踉跄跄地挣扎起来,往旁边土里瞄。 那画像的惟妙惟肖着实让他吃了不小的一惊,可保命要紧,他没时间愣着。 “是,是了,就长这个样子!” 他点头如捣蒜,而后瞧见了张八两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才涌上了自己似是活了的实感。 第15章 太公钓鱼(上) 题壁街的这间公立通俗图书馆是新建的,早德国人来的时候在海边也建了所,可日占时给停用了,商埠回到国人手中后,督办公署就征用了清丈队的宿舍,改建成了这簇新的图书馆。 王巧婵透过阅览室的窗户往外头看,水汽似是能透过玻璃窗钻进她的鼻子来。秋雨淅淅沥沥沿着屋檐片子往下滴答,比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还润泽。这项链素极了,不多不少正合适她今天的装扮。其实比起这条,王巧婵另有更中意的,但黄平州不让她留下,她自己也明白,那项链太过奢华扎眼,除了换钱于他们而言百无一用。可也拦不住她时常想起来,想象自己戴上它的惊艳模样。 窗外雨水打在行人伞面上像夹着冰,让伞盖下的人忍不住裹紧了衣怀,步履匆匆。王巧婵就打量那些行色匆忙的路人。 题壁街一头连着邮电局,一头接着帝国法院和总督府,不宽敞的一条路来来往往十个正经国人里有三四个得是政府办公的。余下那些操着外国口音,甚至眼睛头发都不一个颜色的,全没进王巧婵的视线范围内。 她面容姣好的脸上哀切又柔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旁人看了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危险的事情,只会觉得这女子多愁善感,如黛玉葬花,我见犹怜。 王巧婵在等人,对方是和记汽车行的少东家,一个下半辈子就算躺着也不愁吃穿的金龟婿人选。可王巧婵并不是想把自己嫁进和家,而是有旁的打算。 和家少爷和信瑞去年底不幸丧妻,前妻与他并未有后,眼下他便是孑然一身。照着和家家世看,说媒的自然是踏破了门槛,可和少爷是个讲究人,并不愿将就着随便娶个女人续弦,他更看重两人有没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和信瑞一身书卷气,光是那名门学府毕业的学识想找能与之相称的女子便劝退了大半的说客。 可王巧婵知道,越是这样讲究的男人,越容易让她得手。 她结识和信瑞是在汇泉马场。那日她也只是惯例来撒网,巧了就让她抓住了一条大鱼。从她刚跑了第一圈马开始,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两人视线相撞,王巧婵送上了一个最为温婉得体的微笑。虽然没有交谈,但王巧婵从后来频频“无意间”对上的目光便知道,鱼上钩了。 她寻了个由头主动过去攀谈,对方也表达了对她熟练骑术的夸赞,彼此有来有往,彬彬有礼客客气气。 王巧婵是个老手,懂得越是这种场合的初次见面,越不能显得过于殷勤,于是她与和家少爷互通了姓名后,简单聊了两三句便离开了。 钓大鱼自然要放长线。她负责撒饵甩钩,后面就有人负责帮她盯着漂子。没出一天的功夫,顺子就探出了和信瑞的情报。 今日公立图书馆将开放一批新收入的团体藏书,和信瑞会来查阅。 而王巧婵要做的,就是制造一次“命运的巧遇”。 有一说一,其实和家少爷在旁人眼中已经是百里挑一的夫婿人选了。从他们收集来的情报看,和信瑞到处都留了好口碑,人品的确不错。王巧婵真要嫁进去,也不会吃亏。 可王巧婵从没动过这个念头。她宁可铤而走险去做些当伏冥诛的事,也不愿做这个富贵太太。她信不过有钱人,更信不过有钱的男人。这种不信任甚至能上升为恨。 王巧婵十三岁以前度过的日子教她认清了这个世道,她是个还未来得及天真便已经身处地狱,又靠着自己从地狱一步步爬上来的女人,在不该明白的年纪里就已经看透了有些人一生都看不透的东西。 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丝的犹疑,眼下也不过是在想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外头下雨了,和信瑞不来怎么办? 她往窗外梭巡着来往路人,希望从哪个伞底下能看见那张书卷气不似是个商人的脸。她无意间扫到了顺子的身影,他站在一个洋人开的外文书坊里,半个身子从玻璃橱窗透出来,正往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瞧。他手里似是捧了本看不懂的洋书,装作研究的模样。身上还穿着那天她从船上带回来的上好西装,本来就长得不丑,现在更是显得人极精神。 瞧着杨顺子后,王巧婵又忍不住去找黄平州的身影,可没见着,估计是在哪个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猫着。 她本不想让平州哥来,毕竟他不适合抛头露面。可对方执意来“围吊”帮衬她,似乎从那日警局一行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敏感起来。 她正梭巡着,余光忽然察觉顺子在给她打信号,便顺着那方向看去,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和信瑞出现了。 他正从自家高级轿车里迈下来,司机撑伞迎下他后又将车子开走了。 和信瑞就不紧不慢地撑着伞独自往题壁街二号走来。王巧婵赶在他走近之前埋下头去,假装沉浸书卷的模样,岁月静好。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了。管理员处响起有人在登记的简单对话声。王巧婵沉住气,竖着两个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几乎没有一丝的犹豫,脚步声就朝她迈过来,一双油光锃亮沾了星点水花的男式皮鞋就停在她身侧,近到从眼角余光便能看见的程度。 “打扰了,请问或许,是尹水蓉尹小姐?”那个不温不火无甚特色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准确无误地报上了王巧婵对他胡诌的化名。 而从她抬头的那刻开始,她便是从大连远渡而来胶澳商埠省亲的女学生尹水蓉。 王巧婵讶异着看过去,对上了男人礼貌的微笑。“和先生?真是巧啊。” “果然是尹小姐,没想到能在此巧遇。”阅览室中他们不便高声交谈,都各自压低了音量。 “今日我听闻会放一批藏书,很是好奇,便来了。”王巧婵不矜不盈地与他攀谈起来。 王巧婵本以为他会打完招呼就去查阅新书,可男人却似乎对她抱持了极大的兴趣,只一心想与她聊天。 于是王巧婵扫视了一圈阅览室,装作礼貌的样子提议说:“我们不如移步门口,这里谈话恐打扰旁人。”她有自信这个知礼懂礼的举动会在和信瑞的心中博取很大的好感。 和信瑞确实露出了一丝惊讶,可也没展现出过多的喜悦,始终保持了礼貌,应和她。 王巧婵把书本留在原地,与男人走到了门口,并知会了管理员。巧了,外头的雨竟隐约停了,入冬后残留的一丝深秋爽意被裹挟进了风里,虽凉却让人觉得舒畅。 又在王巧婵的建议下,他们往屋外靠了靠。檐下还竖着屋内各人的伞。 王巧婵用余光感觉到男人在隐隐打量他,便笑着问说:“和先生在看什么?我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和信瑞顿露赧然,回说:“不,是和某人失礼了,因那日在马场见尹小姐英姿飒爽,与今日所见素雅袄裙确实不同,各有风采。” “和先生还是个会夸人的。”王巧婵掩嘴灿笑如花。 平日里她若露出这个含笑眼神,十有八九能撼动对面男人的心,眼睛藏不住地会流出欣喜来。但今日奇了,比起欣喜,和信瑞倒更像是被惊讶到,而同样表情从他踏进阅览室与她搭讪开始便反反复复出现在这张书卷气却无甚特色的脸上。 和信瑞刻意移开了紧盯的视线,望向不知哪里的远处,说:“尹小姐那日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多加了解。请问和某人能否冒昧问上几个问题?” 男人不合时宜的闪躲虽显怪异,但也不是不能归为性子内敛害羞。王巧婵对自己的魅力很有几分把握,她坚信像和信瑞这样的男人一旦上钩,便是极难挣脱的。 “和先生请讲。” “上次听说尹小姐是来省亲,可否方便透露一下是谁家?” 和信瑞问得直白,可也说明了他正对王巧婵编造的这个“尹水蓉”抱有极大的兴趣。这于她来说是件好事。 王巧婵自然不能说得太过详细,那定是容易露馅的。她对此有一套自己的话术。 “是表亲,姓郭,做些小生意罢了,入不得先生耳,与和先生家的汽车行肯定是不能比的。那日我回到家中与亲人交谈,还被说是高攀了先生呢。”王巧婵依然弯着嘴角,没有过分的魅惑也极赏心悦目。 “可是郭次城郭老板家?”许是这个名号响亮,和信瑞优先猜测道。 王巧婵怎敢随便去认,委婉回说:“并非那个高门郭家。” 和信瑞不知是真的失落还是装作失落,语气寡淡得叫王巧婵听不出来。“啊,许是和某人孤陋寡闻了,其他郭姓人家确实想不起来了。” 当男人在家世上纠缠不清时,多半是真个动了要迎娶进门的念头,好看看两人是否身世和洽。不过这多半要在见过两三次以后才会出现类似的对话。和信瑞在此话题上未免太过心急,却偏又不像是个会色令智昏的人。这种种矛盾让王巧婵匪夷所思,可周旋还是要的,毕竟她现在最需要抓上一条这样难得一见的大鱼,没理由轻易放弃。 正当她想安慰对方,将对话引向别处时,却听男人转口忽然说道:“无妨,我有个朋友,博学多闻见多识广,正巧今日我也约了他在此见面,说不定他能知道是哪个郭家。这外头风冷,我们进去等,他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和信瑞突如其来的强势真的让她意外。这三言两语间似乎是已经把她揽为自己人了。对话的节奏瞬间转换到了对方的把控之中,这让王巧婵有些措手不及。 可和信瑞说罢,已经立在门口朝她向里伸手了,这就是要中止谈话的信号。王巧婵没有拒绝的理由,也只能搭上个不深不浅的微笑,回了屋里头。 果然进了屋两人便不再说话了。王巧婵坐回窗边的位置,而和信瑞则直接奔去查找自己今天想要借阅的书刊。没一会儿的功夫,他捧着两本书十分自然地走到王巧婵的桌前,理所应当地坐在了里侧的位置上,好巧不巧挡住了王巧婵望向窗户一半的视野。 这个距离未免也太近了。两人几乎手肘相接。 这让富家千金“尹水蓉”十分不适,心道,莫非是情报收集出了错误,这个男人其实是个贪图美色专横欺人的伪君子?能瞧上眼的便急着趁机占上几个便宜?有钱人喜欢戴面具倒不稀奇,可和信瑞自始至终表露出的矛盾之处实在过多,令王巧婵不得不产生疑虑。 真君子有真君子的钓法,伪君子有伪君子的钓法。王巧婵倒不担心这条鱼能从她手指缝里跑了,她是忧虑其它事情。 正当陷入沉思之际,她忽然听到外面似是传来些骚动,只是一闪而过,极微弱,很快便重新隐入了街上的市井之声中。 她不禁问:“外头是怎么了吗?” “嗯?”和信瑞把头从书中抬起来,好像王巧婵没提起他就不会注意到,随后扫了一眼窗外,不以为意地回了她,“哦,好像是有坏人被巡警抓了。” 王巧婵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掩饰得极好,不动声色地追问:“是有小偷吗?” “也许。”和信瑞似是对街上的骚动没有丝毫好奇,只管低头看书。比起先前的彬彬有礼,倒显得几分冷漠了。 王巧婵尝试着微微伸长脖颈向外张望,可除了街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旁的她什么也看不见,连个人影也没有。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提前结束今日钓鱼,换个时间场所再继续? 正当她左右摇摆不定时,门口又传来些动静,似乎是谁又走进来了。只是这次她没有竖起耳朵,甚至完全没有留意身后,直到有人停在了那里,低声跟旁边的和信瑞打了个招呼。 “让你久等了,和少爷。” “无碍,也看了几页书,倒是您受累了。”和信瑞用奇怪的语气跟对方回话,听得王巧婵纳闷。 她正想回头看看对方到底是何许人也。那人却像知道她心中所想,就走到桌对面坐下了,用亲昵谦和的声调冲她说话。 “久违,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晁荃如与她仅一桌之隔。 第15章 太公钓鱼(下) 杨顺子觉得自己选的位置极好,他既能看到对面图书馆中的王巧婵,又能完全捕捉到深藏巷道的黄平州。 他觉得今日“围吊”简单极了,不明白为何黄平州一定要出来掺一脚。那日从警局跑出来后,他一路顺畅,遇到关卡盘问,也只是三言两句就被他糊弄过去了,那群“黑狗皮”一如既往的蠢。就是可惜了他丢在树丛里的那身西装,虽然没他现在身上这身讲究,但还是好看的。从警局出来这个黄平州偏不让他拿,只管催他逃命,等次日他再去看,果然被人拾走了。扔进当铺也是能换得真金白银的,实是可惜了了。 虽说他们俩回来路上是遇到了点儿事情,可最终不也是顺利脱身了?就说那些吃闲饭不做事的不可能抓住经验丰富的他们,也不知姓黄的瞎紧张些啥。 黄平州本就是个半路出家的,什么规矩都不懂还偏要当那个领头的,这行当又不是年龄大的才说了算。他倒是能明白王巧婵当初为何领他进来,毕竟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是江湖规矩。可说句实话,黄平州那暴吝脾性,能动手就不动口,完全不是干他们这行的料,就算浓眉大眼有何用,从根本上就跟他和王巧婵不是一个路子。 可王巧婵偏偏还就认定了对方。这也不能不说是那姓黄的本事大了,他跟王巧婵搭伙行事这么多年,还从未在那心窍子修成精的女人脸上见到过真正留恋的眼神。只有每次偷偷看黄平州的时候,那小女人的娇俏抑不住地往外头流。她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可不想想他杨顺子是什么人,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他若是能瞧错,那这张脸拿去,他金盆洗手,从江湖上自此消失。 杨顺子早早就有预感,约莫哪天可能事情就会坏在黄平州身上,不是他的暴脾气,就是王巧婵对他偷偷摸摸的心思。果不其然,那天从火车上下来后,本来有模有样的事就开始脱离正轨,变得乱七八糟。 不得不说那姓黄的是真的狠,那一刀果决的。他杨顺子历数闯荡江湖时遇见的那些悍匪,也没见杀人能如此之快的。那小子虽说是有些飞扬跋扈,可罪不至死啊,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跟割韭菜一样。整个过程就在他脸前头,那铺天盖地的血,险些要把他给淹了。害得他到现在了还每天晚上做噩梦。 他甚至怀疑黄平州是不是早有预谋,杀鸡给猴看的。 杨顺子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把注意力从思绪中抽离,专心在放哨上。 他手中端着洋文书,装作看得兴起,余光却从眼角溜出去做着旁的事情。这本书幸好内页里有插图,不然可得把他无聊死,搞不好连书是不是拿倒了他都分辨不出来。 王巧婵总催着他多识字。他倒是想多识,可字不认识他,他能有什么办法?中国字都认不全更别提这鬼画符一样的洋文了,一页纸看得他直犯困。 还没过三分钟,杨顺子的心思又飞到了别处。他开始想着等“围吊”结束后要去舞厅喝上一杯,跳跳舞,趁着他今日这身好行头偶尔也要打打野味犒劳一下自己。 忽然街角转来的一辆黑色高级轿车彻底吸引了他的视线,把他拽回现实。车牌号是他亲自打探来的,因此他绝不会认错,是和家的车,今天的大鱼进塘子了。 杨顺子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嘴角正噙着笑。自从黄平州亲手宰了几乎到嘴边的鱼后,他们可太需要赶紧抓住新的大鱼来顶替了。正如黄平州所说,他们不能在胶澳商埠久待了,停留时间越长,越容易出问题。这话说在点子上了,他难得要同意对方一回。可既然要弃塘子,那必定也要捞上一网再走,空着手离开断然没有这个江湖规矩。 做他们这行的有“三不吊”:穷人不吊,一来捞不到油水,二来都是活不下去的人何苦为难彼此;寡妇不吊,一旦被缠上极难脱身;腰杆子别枪的不吊,活得再潇洒也不能把自己往枪口子上送,到底是命最要紧。 这位和记汽车行的少爷,虽说是个好人,可好人不在‘三不吊’的范围内。若是吊得漂亮了,能保他们一伙儿人都吃穿不愁,安然离开胶澳。 有钱人的钱本就是从老百姓身上刮来的,他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杨顺子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把手举到胸前悄悄给对面的王巧婵打了个手势。老搭档就是默契,不需要他多表示什么,王巧婵立刻就领会了。 和家的车就停在他眼皮子底下,杨顺子赶紧用书挡住掩饰自己过于明目张胆的动作,又扮成沉迷读书的模样,视线从上目线往外偷瞟。 那和家少爷和信瑞也像是个没有戒心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被好几双眼睛紧紧盯着,从司机手上接过伞就慢条斯理地往图书馆走,全然没一点儿危机意识。别说是钓鱼,就算这时凑过来个小偷撞他一下,估计他都不会有所反应,压根儿不会知道自己已经丢了财物,搞不好还能给对方的道歉彬彬有礼回句“无妨”。实打实吃着富贵饭长大的主子,不知人间疾苦。 杨顺子在心中嗤之以鼻。 他原本“围吊”的计划是等和信瑞进去之后过上一阵就跟着进去,在图书馆里面近距离监视。总待在一个地方盯梢会惹起不必要的怀疑。比如他现在就能感觉这书坊主人频频瞟他的目光,几分钟之内他若不赶快抽身,恐怕对方是要上前来攀谈的。这些嘴里说鸟语的洋人开口就跟念咒一样,他哪听得明白,定是要露馅的,可不能在关键时刻再沾上一身腥。 眼见着和信瑞闲庭信步地迈进了图书馆,杨顺子便在心里头默数,他盯着那扇能看到王巧婵的窗户,约莫再过十来个数,他们就能相遇,到时他就马上…… 杨顺子正这么盘算着,突然一个人影闪现在书坊的橱窗外头,正跳到他面前,吓得他一个激灵。 那人隔着窗户看他,一边微笑一边拍打橱窗玻璃。这要是个熟人也就罢了,朋友之间戏耍一下开开玩笑也是常有的,可关键是杨顺子根本不认识对方,而对方却状似他多年老友,一副对他知根知底的模样,跟他比划着怎么也看不明白的手势。 这个十足的疯子不仅挡住了他的视野,一举一动还让他莫名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于是他转身朝书坊老板用身体语言表达自己此刻的莫名其妙,希望对方出面处理。毕竟他是个客人,穿着上好的西装,对方断不会无视这个要求。 老板似乎是收到了他的信号,望着窗外那人嘴里嘟囔了什么,表情看上去是不怎么高兴的,估计话也不是什么好话。 那瘦高条的洋人出去了,大概是要哄赶对方。意外的是玻璃窗外的疯子并不理会,好像全然看不见有那么一个人从书坊里走出去了,只专心盯着他,甚至把脸贴在了玻璃上用手挡着光看,一双眼睛像能钻进来一样,盯得杨顺子浑身发毛。 杨顺子不禁开始回想自己以前是否见过此人却给忘记了,是不是他吊过的人找上了门来。 店门上的铃铛又叮铃一声响,杨顺子去看,若是语言能通他倒真想问问这老板外头到底怎么回事儿。可意外的是,进来的人并非是刚刚那个金毛洋人,来人西装革履板板正正捯饬得比他还讲究,也是个生面孔,却直奔他而来。 杨顺子的直觉突然灵光,他就觉得这人与窗外那个疯子是一伙儿的,并且要对他不利。 下一秒钟,杨顺子已经迈开腿,绕着书台转身逃跑,反应极快。他知道这书坊还有个后门,前门既然被堵,那必定是要另寻旁路。 杨顺子自诩腿脚是极麻利的,还少有人能追得上自己。眼见着对方被他三绕五绕甩在后面,通往后门的路毫无阻碍时,后脑突然一阵剧痛,他被什么东西砸得一个踉跄,扑倒在半人高的书堆上哗啦塌落了满地。一本厚脊外文书应声而落,也摔进书堆里,锋利的脊角上隐约还带了一丝血色。这狗日的奸贼竟然拿书扔他!?杨顺子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半天缓不过神儿来,歪在书堆里头动了动也使不上力气。他好似是听见背后有那洋人的惊叫声,可那狗奸贼不知对洋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什么鸟话,对方竟然不作声了。 “上回失手,这次可不能再让你们跑了。”那人走过来在他头顶上说话,杨顺子看不见背后也知道对方肯定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后领一个力气提上去,他险些被衣领边缘掐断了气,身体顺着那力道就被牵起来了。手脚好像此时又回到了身上,左右能动弹些了。于是杨顺子尽最大力气挥舞着四肢,想要挣脱对方的控制。对方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也没料到杨顺子最后还能拼死挣扎,竟松了手。 杨顺子想也没想,放弃了那男人堵住的后门通道,转而朝前面奔去。他用力撞开碍事的店老板,伴着对方叽里呱啦的叫声,不稳地冲出了书坊,险些撞坏了大门。 杨顺子像醉酒撒疯一样玩命儿地往街对面跑,几乎能左脚绊倒右脚,四肢跟不上躯干的速度。 “王巧婵!哥!哥!黄平州——!”他觉得自己是用了撕心裂肺的的音量,可偏偏嗓子竟是哑的。 他一心想着往黄平州所在的巷道跑,他念起黄平州的身手,平日再多的不满在此刻也如过眼云烟。黄平州一定有办法,只要一刀,只要他腰间剔骨刀拔出来,这些什么狗贼什么疯子的都得完蛋!他要在他们的尸体上狠狠踩上几脚,在他们的血泊里跳上几跳。 杨顺子冲过马路,事情却全然不似他所希冀的那样。他看见黄平州已经被一群“黑狗皮”堵在了巷子中间,前后无法动弹,陷入了恶斗。他拔刀了,可也被包围一圈的警棍死死压制着,根本无暇顾及其它。其中有个身形魁梧的“黑狗皮”似是格外英勇,竟能跟黄平州斗个不相上下。倘若没有那把剔骨刀握在手中,黄平州恐怕还真不是那人的对手。周围的“黑狗皮”不敢贸然上前,好像黄平州也单打独斗了一阵子,有些人的身上还挂了彩。可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就那么胶着着。 杨顺子看得失神,最终还是脱力磕在了马路牙子上,眼睁睁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却爬不起来,脑袋中嗡嗡的动静始终没有停下来,吵得他无法思考。有一点他明白,就是黄平州管不了他了。 刚刚在书坊中对他出手的人此刻从他身边风一样掠过,半分注意都没瞥在他身上,好像趴在地上的杨顺子是块路边能任人踢来踢去的石头,根本不值得去看上一看。他眼中只有一个目标,周身不顾地冲向了“黑狗皮”的包围圈。 杨顺子看那人好像会飞,踏了墙就从一个“黑狗皮”的头顶上翻了进去,淹没在众人的包围中。 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真个不妙了。黄平州连“黑狗皮”都斗不过,如何再斗那狗奸贼?杨顺子的脑子突然又灵光了,他心道眼下这不正是他逃命的好机会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黄平州身上,连“黑狗皮”都没往他这儿瞧上一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至少待他脱离危险后再回头想辙捞人?区区一个派出所也就那么回事儿,他能走得了一趟,还怕走不了第二趟吗? 可他正这么想着,要挣扎起来,却偏偏忘了还有个疯子。疯子吊儿郎当拖着脚走过来,蹲在了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神令他彻底没能动弹。 不知是杨顺子此时流露了过多的可怜还是疯子突然找回了理智,他开口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平和,语调好像唱催眠曲一样能安抚人心。 “行了,别凑热闹了,那边不该你的事儿,好好睡一觉,啊?” 而与之相反的,是他起身飞起一脚的力道,不偏不倚踢在了杨顺子的下巴上。杨顺子在失去意识前甚至没来得及觉得疼。 第16章 初次交锋(上) 潍县路派出所里的警员现在多少都有些火气憋在心里头。三间审讯室里关着三个人,他们进不去,也动不了手。有些个血气方刚的,此时正咬牙切齿地苦苦捱着,可盼望刘巡长给个命令让兄弟们好好招呼招呼那几个歹人。 上回眼睁睁上当受骗被下了药,整个警局除了外出巡逻的没一个能动弹,就那么让犯人劫了囚跑了。这抹不开面儿的事传得格外快,别个辖区的没少给他们冷讥热嘲的,搞得警局上下所有人不是咽痛牙痛就是舌上起芒,连门口喂的狗都肠燥拉不出屎来。中医上说要谨防木火刑金,建议清肝泻火,可他们也得有地儿泻去啊。 今个算是老天开眼,终于给他们机会逮着这些为非作歹无法无天的,可抓捕过程中又伤了好几个弟兄,被刀伤得重的拉去病院急救,险些手臂不保,就连身手过硬的刘巡长小臂也挂了彩。这新仇旧恨搅和在一块儿,怎么能让他们心里安生? 但上头的命令就是死命令,刘巡长说不准动人,那就是指甲捅破了手掌心儿也要忍着。 刘省三扎好伤口,往审讯室走来,身后还跟着晁荃如和张八两,两个在抓捕中出了大力的。见手底下的人都杵在审讯室外头走廊上,个个腰杆绷紧,虎视眈眈,瞪得眼眶子发红,十几号人没一个出声,安静得像伺机而动能随时冲进去把人撕碎似的,气压低得吓人。反倒衬得其中一间审讯室里鬼哭狼嚎的声音惊天动地。 他金刚怒目一睁,以为是哪个憋不住进去动私刑了,赶紧快步凑到门上小窗往里看。却见里头根本没进人,就犯人自己在那撒泼打滚,像是要了命似的叫得撕心裂肺,演独角戏。他心底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身扫视着众人,沉着声音呵斥道:“都挤这儿干嘛啊?学耗子扎窝呢?除了轮班的,该滚哪儿滚哪儿去!裤裆里撒盐闲得蛋疼就去医院给受伤的兄弟端茶递水儿,滚!” 众人眨巴眨巴眼,不敢吱声,火消不下去也不敢发出来,没人敢找刘省三的不痛快,便三三两两不情不愿地散了。 刘省三瞪着他们走远了,不围着了,才招来个站岗的,拇指点点脑后屋门,细问:“这里头是唱哪儿出啊?” 手下人敬礼回说:“没人动他,但从进去就吆喝了老半天了,说自己脑袋受伤了要求去看医生。” 人是张八两抓的,脑袋是晁荃如砸的,他自然要问当事人。“下死手了?” 晁荃如却当个没事儿人,透过小窗往里瞄了一眼,听着那叫唤声,回说:“声音洪亮,思绪敏捷,逻辑清晰。脑袋受伤的人可做不到这些,演戏呢。” 刘省三听闻,朝审讯室啐了一口。“花活儿可真他娘的多。” “这才刚刚开始,”晁荃如不紧不慢地说,“一会儿会更多。” “那先审别的?” “不,就从他下手。”晁荃如嗤笑,“越叫的狗胆子越小,从他开始最合适不过。” “刘巡长要是信得过,我有一招,保证不出半天时间,他就什么都招了。” “你最好是能保证。”刘省三斜楞着眼儿梭巡他,心里头还惦记着他上回审那女骗子时听信晁荃如的话结果被兜底的事儿。 晁荃如赧然,也承认自己的失误:“那日是我轻敌了,这次定然不会失手。倘若我这招行不通,刘巡长再试寻常办法也不碍事。” 刘省三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应是在权衡其中利弊。最终他吐出口气,手指点着晁荃如鼻子警告说:“再出岔子你以后就别进潍县街派出所的大门了。” 晁荃如自信一笑,乖乖回答:“那是自然。” “说。” 这里明明没有外人,晁荃如却偏偏要附耳消声,搞得一旁的张八两心里很是好奇,竖着耳朵凑近想打听。可他还没听清一个字,刘省三就眉头蹙起,朝晁荃如怼了回来:“坐里头什么也不做?那审个什么劲?” “并非什么也不做。”晁荃如安抚着解释说,“您只需带着一厚沓卷宗进去看即可,是不是关于拆白案子的都无所谓,隔三差五叹口气摇摇头,时不时再瞪他一眼,其余皆不要理会。” “你在这儿给我演默剧呢?不审怎么让他招供?” 晁荃如并不急,笑说:“这就是此计玄妙之处。过上一段时间,他自己便会坦白。” 刘省三看他的眼神非但没有信任,反而像是在看个傻子。他当警察这么些年,还从来没见过可以这么审讯的。他虽然知道这晁荃如经常有些稀奇古怪的鬼点子,可今日却没料到会如此离谱。指望犯人自己招供?那人如果愿意招供此刻又岂会在里头撒泼打滚耍滑做戏? 可晁荃如这认真的模样也不像是胡说八道。 刘省三便问他:“这是何道理?” “是西洋心理学的研究。” “什么心里?” “专门研究人的心理活动与意识形态……”晁荃如想解释却又觉得概括起来反而更容易令没接触过的人犯糊涂,索性放弃了,换了种说法,“罢了,总之里面这人的脾性浮躁怯懦,这种性格在重压的环境下最是很容易产生焦虑与不安,而刘巡长您要做的就是给他创造这么个让他自己击垮自己的困境,他最终会坚持不住而崩溃,那时您只要简单问他一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即可,他自己会向倒水一样往外吐露真相。” 晁荃如的话让刘省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还在云里雾里。可他不得不承认,这晁荃如说话时总让人想要无条件信任他,是有点儿本事的。 刘省三心想,这招虽然奇特诡异,但确实如他先前所保证的,即便没有奏效,也不妨碍再转变成其它审讯方式。横竖不会吃亏,不妨就试上一试。 可他仍有疑问。“你这么懂行,为何不自己进去审?” 晁荃如苦笑,说:“他的头是我伤的,已经对我产生了本能敌对情绪,我进去的效果不如您好。再者……” “我想去审另外隔壁那个动刀子的。” 如果晁荃如推断的不错,那人才是最棘手的挑战。 “你心思还挺多。”刘省三揶揄他,又问,“那我找人跟着你,剩下那女人呢?” “先晾着,她心思活络,好似对男人格外防备,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之前不好突破,把她关回牢房更好些。” “懂了,”刘省三也同意这个看法,于是转头对手底下的人吩咐说,“把女人押下去,记住,谁都不准跟她有任何交流,连个眼神儿都别给我对上,管她闹什么花样都不准吱声,明白吗?”他像是担心部下会被妖精摄魂一样着重叮嘱道。 “是!”执勤的巡警立正敬礼,转身去执行任务了。 在刘省三给别的巡警指派任务时,张八里凑过去询问晁荃如:“那我呢?” “你跟我进去,有用得到你的地方。”晁荃如又不说明白是作何用,话只道一半,总是神神秘秘。 张八两心想完蛋今天怕也不能早回家了,于是朝对方比了个圆,说:“这个,可别少了,我已经替你跑过腿儿了,再出力可得有酬劳。” “知道了。”晁荃如嗤笑,“诶,我干脆找个钱庄给你开个户算了,先存上一笔进去,你慢慢出力。” “别,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受不起受不起。”张八两虽然贪财,但也没到宁愿欠着的份儿上,尤其还是亏晁荃如的,谁知他会给自己派什么又苦又累的麻烦事儿,于是果断拒绝道。 刘省三交待完任务,回头知会晁荃如:“行了,我这边安排妥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如果犯人有招供的迹象,请一定先摸清他们的住处在哪儿,赶紧通知我。”那里及时展开搜查的话大概率会有关键证据。 刘省三是个老警察,经验丰富,不需要晁荃如特意叮嘱,他也明白这其中孰轻孰重,于是厌烦地摆手,嫌他啰嗦。“这个我自然懂,你管好自己。有进展互相通知。” 正好手下人给他取来了卷宗,看那厚度,够刘省三在屋里头看上大半天的,晁荃如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刘省三接过卷宗揽在胸前,腾出只手来又在晁荃如的鼻子前数点,意思是督促他好好干活。而后打开审讯室的门栓,迈了进去。 晁荃如也看了眼张八两,说:“我们也开工了。” 张八两摊摊手,和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巡警一同跟在晁荃如身后,拉开了另一间审讯室的门。 比起隔壁的骚乱喧嚣,黄平州这边寂静得骇人。连空气里的尘埃都慢了好几拍,像凝结在空中一样,动得极缓慢。 晁荃如一行人走进来的动静并不小,可黄平州却连脸都没抬一抬,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望着地上某个裂缝处发呆到天荒地老。 晁荃如坐在中间位置上,张八两和巡警分坐两旁,谁都没有先开腔。巡警偏头看了一眼晁荃如,征求他的意见,可对方却不着急,沉默着打量起了眼前这个低头不语的男人。 晁荃如将黄平州从头到脚梭巡了一遍,没放过任何一个他可以看见的细节。 黄平州的块头很大,真如那天张大夫家的被绑的少年人所说,跟刘省三不相上下。两人已经交过两回手,晁荃如知道他力气到底有多大,人有多难对付,更何况还玩了一手好刀法。 晁荃如垂眼看了桌上的那把剔骨刀,这真的是个意外收获。在小票车命案的尸检中,沈竹声便推测过凶器的大致模样,就说是类似剔骨刀的利刃,还真就让他找到了一把。看来劫囚那日是真个没把这歹人逼到份儿上,他连腰中藏的刀都没拔出来。 左撇子、剔骨刀、利落的刀法、魁梧身形。这个男人几乎把所有对凶手的推断条件都完美贴合上了。 晁荃如觉得汗毛竖起,血液又翻腾起来。 巡警此刻从旁轻咳一声,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开始审讯。晁荃如冲他点了点头。 巡警收到命令,摊开记录,按照规制,一一提问犯人。“你的姓名?年龄?籍贯?”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巡警重复道:“你的姓名?年龄?籍贯?” 仍旧是静默。 “问你话呢,姓名,年龄,籍贯。” 黄平州似是入定一般,神魂分离,只留了一具空壳在这里,任凭巡警怎么重复问题,他都纹丝不动。 这种情况晁荃如是早有预知。他的直觉就告诉他,这男人是块难啃的骨头,极可能软硬不吃,正经是最让人头疼的那类罪犯。 什么人带什么兵,刘省三手底下的巡警在反反复复问了八九遍之后终于开始不耐烦了,语气粗重起来跟刘省三一个样,就差骂人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坐在什么地方?啊?回答问题!” 晁荃如微微抬手示意他可以暂停一下,而后自己把问讯的工作接过来。他换了个话题。 “身上的袄子很新啊,好像买了没几天,可惜方才都给弄脏划破了。”晁荃如甚至没说出个问句,更像是在唠家常。 “今日见你刀法不错,上回交手拳也很利,看来是学过武行。我小时候也被家里长辈摁着头学过,一开始是想强身健体不挨人欺负,学起来才知道是真个辛苦,流血流泪又流汗的,长大才知受益匪浅。毕竟这种世道,有时候拳头才是硬道理,不是吗?” 晁荃如乱七八糟地说着些看似不搭边际的话。张八两直瞅他,辨不得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就他这出身,还小时候挨人欺负,说出去别叫人笑掉大牙,路边三岁小孩子都不信这话。他是欺负对面这罪犯不认识晁家,不认识他。 “你这把刀看起来不简单,刀柄都包了浆,这么趁手,是用了很多年了?父辈传给你的?我倒是很中意,掂量起来比寻常剔骨刀轻了些,少见这么轻巧又锋利的,可切下的伤口一点儿也不含糊,约莫是你手腕力气足给找补了。” “你跟另外两个人很不一样,我倒是挺好奇你是怎么和他们搭到一起的。” 晁荃如“胡话”说得兴起,还站起身来,绕到了审讯桌子前头,靠在桌沿上和对方说话,真的像个唠家常的。 张八两和巡警隔个空位面面相觑,忽然搞不懂这审讯到底是开始了还是没开始呢? 第16章 初次交锋(中) 黄平州的脸依然凝固着,坐在那个地方像个偶人。任凭晁荃如说什么,怎么说,他除了偶尔眨一下眼皮和呼吸以外,全然看不出还是个活的。 可晁荃如也神奇,根本不管黄平州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都兴致勃勃地继续絮叨着。这一絮叨就过了半个多时辰。全程都只有他自己在说,说得张八两直犯困。 张八两到底也没弄明白晁荃如让他进来干什么,他若是再不找点儿事做,恐怕要真个睡过去了。两个眼皮子直打架,撑着脸犯迷瞪。 晁荃如这时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忽然回头往张八两面前伸手,吓他一个激灵醒了。定睛看自己面前桌上躺着一张写了字的纸,原来刚才晁荃如是给他递了张纸条,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无奈张八两是半个文盲,也不是所有的字都认得,只能把字条识一半猜一半。 晁荃如的意思好像是让他画黄平州,画他身上的细节,有什么画什么,越细致越好。为了不产生误解,他悄悄往里挪了个位置,附在巡警耳边让他帮忙确认了纸条上的内容,确实如他所想。 张八两这才挪回来,一边疑惑一边摸出纸来。 怀里永远备着一沓纸是他的习惯,只是没有笔,于是从旁顺了一根。巡警手里握着的笔突然被抽走了,他无奈地瞧着厚颜自然的张八两,又瞅了瞅跟雕像一样的黄平州,心道罢了,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可记录的,便由着张八两抢了自己的笔去了。 张八两观察了一阵低头画起来。先是黄平州垂首不语的脸,而后是他自然放在腿上还带着锁铐的手,接着是他的衣袖、他的鞋子、他裤脚上的补丁,但凡是曾经从晁荃如口中听到过的与案件相关的细节,有的没的,他都画了。 张八两画画速度极快,没消一会儿功夫,面前的画纸就攒了不少。 他停下来转了转手腕,点点晁荃如的后背,给了他一个完工的信号。晁荃如便伸手接过画纸,一张一张看起来,嘴上当然也没闲着,仍旧跟眼前这个僵死的男人东拉西扯唠家常。 “我这位朋友是个厉害角色,凡过他手的东西都栩栩如生。你看,”晁荃如随便拎出一张黄平州的肖像,推到他的视线前方,也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把焦点聚集在画纸上,他自顾自地说,“是不是跟照镜子似的一模一样?拜他所赐,我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晁荃如看着一张画了补丁的图,回头扫了一眼张八两,确认彼此都意识到了这个细节。 他缓缓说:“你袄子是新的,裤子却旧,上面的补丁缝法很特别,有的疏有的密,我倒是在别处也见过这样的补丁。你换下来的旧棉袄上应是有一样的补丁?” “九月廿二,六次小票车与四次专列相撞那日,你人在哪里?”晁荃如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犀利,好似能一瞬间冻结整个屋里的空气。 黄平州的眼球震动了一下,这是他打进来后唯一的一下反应。 在他看来,自己是因为劫囚和拒捕被抓起来的,认不认罪都只是一个形式。他只需要保持沉默,乖乖等着判罚,再伺机越狱,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不交代更多信息出来,王巧婵便只有那一桩被抓住的案子,杨顺子也只有参与劫囚,即便要判也不会罚得过重。只要保持沉默。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平地惊雷般问及一个他始料不及的问题。 警察为什么会知道?警察因为什么锁定到他们身上?警察都发现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涌现在他刚刚还空寂无一物的脑海中,本来被对方那些无甚内容的闲扯放空了思绪,突然之间塞得满满当当,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他一时难以适应,慌乱间便崩掉了那根紧绷的弦,流出了一抹动摇来。 即便那动作极细微,还是捕捉进了晁荃如的视线。 晁荃如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扬起。能动?那就好办了。 他走过去将那张裤脚细节的图画塞进黄平州手中,不管他是不是想看。 “我们知道的远比你想象得多,劝你还是开口给自己辩解一下,否则可能就没这个机会了。” 黄平州是个沉得住气的,他虽然心中紧张,但看手上的图画也知道,这算不得什么铁证,这帮人单凭这点东西治不了他的罪。在他看来,“黑狗皮”们狡诈得很,多半什么也没有就会空口套话,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大概率就是一顿毒打招呼。他经历得多了,也有了经验,只要熬过那个阶段,死咬不放,多半这些人是不会拿他有什么办法的。倘若真要往他头顶上硬扣罪名,那么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已经不重要了,纯属背运,那就更没有松口的必要了。 他咬着牙关,始终不肯吐出半个字。 面对对手的顽固,晁荃如的表情看起来气定神闲,也摸不清他是真的胜券在握还是把焦急伪装得很好。张八两是没耐性的,他心里头堵得慌,即便自己是坐在审讯桌的这边,也忍受不了这种憋屈的气氛。这闷棍打在软包上,半点力气使不上。他戳了下晁荃如,跟他示意自己要出去透透气。 或许是他的作用已经结束了,虽不知晁荃如要他画那些图画到底有什么用,但他做完了,应该就可以抽身了。 对方点头应允了。 张八两觉得自己解脱了,站起来往外走。与犯人擦身而过时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撇开为非作歹不谈,单论这人的硬骨头程度,还真能排进他生平所遇的前三去,可惜了了不知道走人间正道,不然应当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但就是那瞟过的一眼,他隐约在对方薄袄领口下看见根线绳一样的东西。放他坐在远处根本察觉不到,眼下走得极近了才初见端倪。 脖子上挂了东西? 小票车上的无名男尸不是被人拽走了坠子吗?是孙乘喜的那块随身玉佩? 他的手好像都没问过大脑,就直接朝那线绳探了过去。 黄平州机警,反应敏捷,只可惜被锁铐限制了速度,即便抬手去护也没能拦下张八两出其不意的动作。 “叮铃”一声,一只银锁从他怀中被扯出,暴露在空气之中。 张八两顿感失望,怎么不是个玉的? 晁荃如也没料到张八两突如其来的举动,可他更没料到的是黄平州对此的反应。 男人向后猛地一抻脖子,靠那力量将银锁从张八两手中夺了回来。银锁又重新回到他的胸前。 他恶狠狠地瞪着张八两,几乎是要把对方用牙撕碎的力气一字一字地挤出话来:“别用你的脏手碰它。” 这还是他自打被抓,头一回开口。 男人的声音像野兽攻击前的低吼,令张八两倍感震慑。 而这间屋里此刻最兴奋的人当属晁荃如,万万没想到他一直寻求的突破口竟然让张八两无意间给撞上了,真是老天助他。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嘴角的扬起,开口道:“看来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那只银锁于晁荃如而言,简直是把眼前这男人的半个人生都袒露在了他的面前。 这长命锁明显是给孩子戴的,而且还是年龄不大的娃娃,挂在男人脖子上小得出奇,格外别扭。银锁易了主人,说明原本的主人多半是已经没了。结合男人的外表年纪,这银锁原本的主人不是他幼年丧生的弟妹就是他的孩子。 可观这银锁的磨损,还不到戴过二十年的样子,那大概率就是属于他孩子的。 依男人强烈的过度反应看,这个孩子必定是他的软肋。 晁荃如朝张八两勾勾手指头,示意他回来。 张八两犹豫了一下,想着事情既然有变化,不然就再观望一下。于是乖乖走回了本来的位置上,擦肩而过时,被晁荃如扯住,附耳说了一句话。 张八两不明就里,可还是在入座后按照他的指示做了。 晁荃如让他按照男人的模样,拟画一个孩子,五岁上下,模糊掉性别。 这个命题可就宽泛了。他是想要模拟犯人孩子的长相吗?可一个娃娃与父母的容貌差异是可大可小的,差距从一模一样到判若两人。这远超出了张八两的能力。 他擅长的是观察模仿复制还原,可不是无边无尽的想象力。这个晁荃如是不是把他想得太无所不能了一点儿? 但既然是对破案有利,那他硬着头皮也得给他变出来。 索性一口气照着对面那男人的五官相似程度,画了好几张出来,让晁荃如自己挑去。 晁荃如回身看了张八两摆在桌上的一排娃娃肖像,随手拣出张中间程度的,在男人面前展示了一下。 他又回到了唠家常模式。“我说过我这朋友是个厉害角色,你且看看,这孩子他画得可像?” 似乎是“孩子”两个字诱使了黄平州抬头。从他第一次做出反应开始,动作便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画上的孩子是笑的。 虽然并非一模一样,可眉眼间的感觉是极像的。雀巧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会挤出一条向上拐弯的线,生机勃勃的。 黄平州想看又不忍再看第二眼,迅速挪开了视线。虽然依旧是沉默起来,可表情已变得生动了许多。就连张八两都能从他脸上读出此刻的哀愁。 “他还画了许多。”晁荃如将所有的画像都揽过来,一齐放在男人手里,“归你了。” 这个举动好似是在无条件讨好对方。但张八两约莫是明白了晁荃如的用意,男人确实不像之前那般僵硬了,冰封的外壳出现了细小的裂缝。 “娃娃叫什么名字?我想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男人的眼睛不自觉地往画纸上落。即便仍旧没有开口,可眼神柔和了。可能是再铜墙铁壁的人也会对自己在乎的人露出软处。 晁荃如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门,如何将门破开,则需要耐心与谋略。从犯人的变化来看,这个适当拉近距离的方法是有效的。即便他这边的进度被隔壁超过,也不碍事,他原本就没指望这男人能乖乖低头认罪。尽可能多地探查线索信息才是他真正要做的。认罪,只是最后锦上添花的一笔罢了。 “你若是能更详细的跟我朋友描述孩子的容貌,他会画得更像,甚至一模一样。这点我可以保证。”晁荃如像是把话题往案件完全无关的方向转移着。 这个建议对于黄平州而言可太有诱惑力了。 他从来没有过雀巧的照片,那种昂贵的东西他是承担不起的。而他也不止一次地为之后悔过。 他真的动摇了。在心中挣扎斗争了很久,很久,最终没能熬过思念。 “……眼睛很灵,像会说话。”黄平州开口了。 这让屋里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张八两都不知道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儿。巡警恭恭敬敬地把笔呈给他,而他铺纸时手也忍不住抖了两下。 男人描述时的话语断断续续,但声音沉稳,像是大梦初醒复述自己的梦境一般,将澎湃隐藏在理智之下。 终于,男人说完了,张八两也画完了。他心情舒畅,看着那画忽然从心中升起一种能称之为成就感的微妙情绪来。 他把画递给晁荃如,晁荃如再转到男人手上。 男人没做任何评价,可所有的评价又都呈现在他眼神中了。那是一个父亲的眼神。第一次,张八两把这个人从罪大恶极的歹徒标签上剥离了下来。 他觉得晁荃如能赢了。 就在此时,审讯室的门被叩响了。 刘省三的眉眼从小窗透了进来,给他们打了信号。 晁荃如觉得这个时间点未免有些可惜,但既然刘省三出来了,自然说明他已经突破了对手的防线,有所收获了。 他给身侧的巡警示意了一下,便与张八两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从男人身旁走过时,他的目光仍然定格在最后那张肖像上。 厚重的门刚关好,晁荃如便迫不及待地问他:“如何?” 刘省三嗤笑一声,说不准脸上是喜悦还是别的情绪。他说:“还真让你揪出东西来了。” 第16章 初次交锋(下) 新町是日本人在日占时期为自己国家的侨民特意拓展建设的新城区。起初只许侨民居住,这里日商会社、大银行、各大日资企业公司林立,走在路上的木屐比皮鞋还要多。从八幡山北麓开始,建筑风格就明显区别于德占时建造的洋楼,让人老远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老百姓管这片地界叫“日本街”。 这里还是赫赫有名的“三业地”,餐饮业、艺伎业、娼妓业生意兴隆,妓寮酒馆星罗遍布,自从新町后期渐渐开放后,来往行人愈加混杂热闹。 晁荃如就觉得那三个拆白党的犯人把自己的老窝选在此处是个十分狡猾机灵的决定。 胶澳督办公署设立后,选择迁入此地的国人成倍增加。有正规途径买卖房产的,也有钻空子讨便宜的。政权交替期间难免出现些许混乱,想要混入其中隐匿踪迹简直易如反掌。 与国人交际他们可以伪装成日本侨民,与日本人交际,他们又变成了国人。长居于此,左右邻居却没有一个能答上来整日出入这屋的人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做什么行当。刘省三派人挨家挨户问询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丁点儿有用的线索。 房子不大,能看出三人同处一室,里面陈设家具倒是齐备。与普通住家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烟火气,更像是狡兔三窟的其中之一,一个短暂落脚的据点。 他们打探了这房子的底细,原本属于一户日商,政权交接后因忧患战事,便举家回迁了,走得匆忙手续混乱,就让这伙人给钻了空子。 这房子说白了就是三不管状态,类似的情况在“日本街”里还有很多,也不稀奇。 晁荃如站在屋中央,周围尽是展开搜查的警员,他仔仔细细地梭巡着每一处细节每一个角落,像条猎犬一样,连空气中的气味都不放过。反观离他不远的张八两,似乎对房子好像兴趣不大,有一眼没一眼地搭着看。而刘省三则跟门神似的横在门口,一边对手下一一搜集来的证物进行辨识区分,一边有序地指挥整个作业。 此刻,刘省三手里正接过一双布鞋,他目测了一下尺码和新旧程度,开口唤张八两和晁荃如。“你们过来看看,这是不是那双要找的鞋子?” 两人闻声凑过来。刘省三将鞋交到张八两手上,毕竟对方算是个行家。 张八两翻过鞋底,仔细辨识了一下上面的磨损痕迹,嘟囔道:“七寸八,是挺新的,鞋底儿纳得还算讲究,但磨损不够,上脚次数不多,我不敢保证这到底是不是咱们要找的那双,也看不出是一人穿过还是两人穿过。不过从磨损的位置看,大致上是能与死者对上的。” 刘省三知他能通过鞋子足迹辨人,但也只是活人,听了这推断觉得玄乎,便挑眉问他:“你连死人的走路姿势都知道?” 张八两答得自然。“看骨头就能辨出了,那个无名男尸膝盖有些往内翻,那走路时的重心必定落在外侧脚掌上,从鞋底上看就是鞋子后外一侧磨损比内侧要明显得多。” 张八两把鞋子举到半空方便展示给他们看。确实,虽然磨损并不明显,但仔细区分辨认的话的确是脚跟外侧比内侧磨得更明显一点儿,两边并不平衡。 “可问题是,”张八两画风一转,说了让人丧气的话,“三人里唯一那个穿七寸八码的,叫什么来着?对了,杨顺子,碰巧也是这样的走路习惯,只是没有那死者那么明显。倘若是穿了一两年的旧鞋,倒是能凭磨损深浅很好辨认死者有没有穿过,可新鞋磨得太浅,说不准。” “也就是说,你也无法断定这双鞋是本就属于杨顺子的,还是杨顺子从死者身上扒下来的。”晁荃如总结道。 张八两颔首。“是这个话。” “那家伙虽然招供了,但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说自己是个旁观者。倘若这鞋是他从死人身上亲手扒下来的,那他肯定也没自己说得那么清白。” “这就比较模棱两可了,毕竟以他口中所说那个叫黄平州的男人,身形魁梧,身手了得,确实可以独自控制住死者迅速完成将人割喉的动作。” “黄平州与死者的体型差别大致上……”晁荃如说着将张八两推到刘省三跟前,又把刘省三的一条手臂搁在张八两脖颈之间,很明显张八两已经被完全碾压在了刘省三的影子之中,他目测了一下,继续道,“和你们二位差不多,死者甚至比他还要再矮一点。” 刘省三垂眼看了看怀里的张八两,稍微加了点力气在臂膀上,发觉确实如此,别说当时黄平州手上有把趁手锋利的剔骨刀,即便是赤手空拳,像张八两这样纤细瘦弱的脖子也能直接用蛮力拧碎,甚至比用刀还快些。 他放开人,说:“这么看,那黄平州掏出刀来反倒是多此一举了,的确不需要外人的协助。” “若那个杨顺子说的是实话,便不好治他的罪了。”刘省三啧了一声,觉得可惜,“让那厮躲过一劫。” “凶手选择割喉的方式杀人本就带着点儿处刑的意思,我猜杨顺子跟黄平州是有矛盾的,至少也是杨顺子单方面的挑衅,黄平州这是借此杀鸡儆猴。” “哼,有没有矛盾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兄友弟恭。”刘省三想起杨顺子的模样很是嗤之以鼻,“那厮推卸责任之快,我当警员这么些年,还真是前所未见。”他虽希望全天下的恶人在绳之以法后都能如实坦白交代罪行,但内心深处又对这种出卖同伴之人十分瞧不上眼。 “既然鞋子用处不大,那就得把希望放在其它发现上了。” “也并非全然无用,”晁荃如说,“以杨顺子欺软怕硬的本性,用鞋子诈上一诈,或许他会自己招出点儿别的。” 自从晁荃如的那招让刘省三见证了奇效,他对于审讯上对方提出的建议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所疑虑。这话他听进了心里头。他把鞋子拿过来交代给手底下的人保管好,稍后一并带回警局。 搜索还在继续,可实话实说这房间其实没什么好找的。表面上的物什警员们早已翻遍,现在开始搬弄家具,寻找暗藏机关的可能性。他们每个人都很明确自己着重要找什么东西。 晁荃如考量了一下那三个被捕之人的脾性——黄平州是个心细沉稳骨头极硬的,可不似是个精打细算之人;杨顺子虽机敏但浮躁,做事容易眼高于顶;最后剩下那个本名叫王巧婵的女人诡计多端,能言善演又心思细腻,搞不好她才是这伙人中出谋划策的那个。 倘若真要藏匿什么东西,他们多半会交给王巧婵处理。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必定不会将东西放在不便拿取转移的高处。掀开地砖、挖空墙壁以及制造夹层这种用手拍敲击打仅听声音就能寻到的地方应该也不是她会选择的。 晁荃如沉着眉眼陷入深思。 能在逃窜时取出拿起说走就走,又不会过于引人注意的地方。 他想到一般忽然扭头问身侧的张八两:“拆白党都会藏些什么东西?” 张八两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懵了一下,随口答说:“我又不是拆白党我怎么会知道?他们都是骗钱的,那估计也就是钱了?” “还有方便伪造身份的牌证之类,有时还有些收集的‘战利品’。”刘省三毕竟办案经验丰富,从旁补充道。 晁荃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为了方便随时转移逃跑,必定不会藏匿不便携带的大件物品。就算是钱,比起一枚一枚的银元,他们应更倾向于换成钱庄银行的存票,牌证的材质也非纸即布,这一堆东西摞在一起也是轻便的。那么想要藏起来本就不需要太多空间,这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晁荃如想着想着,目光忽然落到地上的一件过冬棉袄上。它被警员搜查后抖落在地上,半新不旧,很不起眼。 晁荃如念及王巧婵熟练的缝纫手法,便走过去拾起来翻遍里子面子地细细端详,一边找一边摸。里头棉花蓄得很实,摸起来很有弹性,比外面常见的袄子蓄得都要实沉,跟老百姓那种层层抽打棉花硬将一件拆出两件的过冬衣物完全不一样,是可以安然扛过冰天雪地寒冬腊月的程度。 这袄子缝线细腻,这手法很是眼熟,尺寸也是王巧婵穿的,倘若将东西藏在里面,逃走时只要裹挟棉衣甚至套在身上便可轻松将重要东西一并带走。此处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他翻了一遍又一遍,顺着每一道缝隙检查。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让他在里层腋下极不明显的位置上找到了一道曾多次拆缝的痕迹。 晁荃如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大力扯开线缝,夯实的棉絮立刻涌了出来。 在众人投来的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徒手将整个棉袄撕成了彻底的碎片,随着“刺啦刺啦”的扯布声,棉花便像白雪团一样占领了他周围一圈的地方,仿佛是他打开了一个寒冬的缺口,那里大雪纷飞。 张八两最先领会了他的意思,迈进“雪窝子”里伸手翻找,晁荃如扯出多少棉絮,他就找多少。 没消一会儿功夫,就让他摸出个叠成方方正正不到手掌大小的纸来,展开一看,上面“万国储蓄分会”的字样跃然纸上,赫然是张小额的储蓄单。 周围众人见状像打了鸡血,纷纷扑过来学着张八两的样子在铺天盖地的棉絮子里摸寻。 紧接着当铺当票、钱庄存单,陆陆续续涌现出来,甚至还有奖券,虽平均面额不大,但累计在一起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晁荃如拿着这些单据一一比对,上面署下的每一个名字都不一样,新旧不一,他推断这些应大都是伪造的。那伙拆白党急于下套吊人的样子说明他们眼下是缺钱的,倘若这些东西真能顺利兑出银子来,他们断不会顶风犯险。会留下它们应该也是备不时之需,走到最后一步无路可走时,他们才会冒着被戳穿的风险前去骗取银钱。 当棉絮被众人翻腾到满屋皆是的程度时,有更多非纸质的小物件从棉团里显露出来,稍小如戒指,稍大如手表,层出不穷。紧实的棉絮给了它们最好的保护罩。 饰品大都是珍珠制的,成色上等。 晁荃如与张八两对看一眼,他们彼此都想到了电汽事务所林科长的前任夫人给拆白党“进贡”的嫁妆饰品。听说那位黄夫人极爱珍珠,据晁荃如事后追查,当铺老板称来典当首饰的是一名年轻男子而非黄太太本人。除非天大巧合,那么当初设局欺诈这位夫人的男子,不是别人应该就是杨顺子了。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此事简单,只要请林科长和常与黄夫人一同打牌的太太们前来辨认饰品和犯人容貌,真相自然水落石出。杨顺子终于难逃罪责。 “找到玉锁了!”突然有个警员从地上拎起串坠子,高声叫道。 这声音让屋里的人纷纷为之一振,其中之最当属晁荃如。他极快地速度凑上去,接过玉坠反复端详,确实是个铜锁的模样,上好玉料,润白通透,一面刻着“乘愿吉祥”,一面则刻着“喜乐安康”。取两句字首组合在一起便是“乘喜”二字。这必定就是孙老板口中为独子孙乘喜定制的那枚玉制长命锁! 那么无名男尸身上被人拽下的坠子便可以确认为是孙乘喜的玉锁。这也就说明那伙歹人最初的确是找了个极相似的人假扮失踪的孙乘喜,想要借机来诈取孙老板夫妇的钱财。 可这玉锁在手,也说明了孙乘喜当初的失踪确实与他们脱不了干系。那么背在这伙人身上的人命恐怕就不止无名男尸一条了。其中奥秘深究恐会牵连出更多案情,此事,绝不简单。 看来很是有必要在审讯室里与这帮歹人再好好磨上一磨了。 晁荃如细思凝眉,但好歹找到一直以来极渴望的物证,也是喜事一桩,说没有半点舒心是骗人的。 今日收获颇丰,此番搜查的惊喜迭出,众人欢天喜地,想着终于可以将心中积郁已久的火气发泄一番了,就连刘省三那日常惯于绷紧的嘴角也隐约见了笑意。 只是这份宽慰与兴奋并没在众人心中持续太久。 在他们查封这房产,圆满结束搜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回到潍县街派出所时,却发现案件又发生了始料未及的惊天巨变——那伙犯人不见了。 第17章 瞬息万变(上) 众人满载而归,本以为这下可以盖棺定论了。 谁知刚迈进警局便发现气氛不对,留守的兄弟们个个愁眉苦脸。有人壮着胆子上前来报告,他们才得知就在刚刚不久,那一伙三人被一个叫宋伦义的年轻男子给保释走了,并缴纳了巨额的保释金。 这名字让晁荃如如五雷轰顶。 “是谁通知他的?”晁荃如没想到消息会这么快就传到宋伦义耳中。 对方答曰:“他说是大港派出所通知他的。” 晁荃如一听便明白了,当初宋伦义是在牛呈奎的陪伴下在港口报的案,那里是大港派出所的辖区,自然是他们承接案情。想必是人逮捕后,刘省三的手下要搜集调取这伙拆白党在各派出所的涉案记录,便一一通知协调过。大港派出所自然是知道王巧婵已经被抓了,许是通知宋伦义来指认罪犯的。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对方不光没作证,反而要将人费力保释出来。 盛怒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刘省三此时的状态,他简直是要吃人。 护法金刚像从庙台上活过来,狰狞着一张黑脸迫不及待要质问众生之罪,降下超越生死的惩罚。警局里没有一个人敢出个大气,刘省三的咆哮声甚至能打在众人身上弹出回响。 “没有我的允许谁敢私放犯人!?” 手下人颤颤巍巍地呈上一张保释单据,强忍着后退的求生欲解释说:“上面,上面有大港派出所查巡长和上面两位署长的签字,我们不能不放人啊。” 刘省三将那保释书扯过来仔细检查,上面确实罗列着三个人的亲笔签名,无论从程序还是格式,这张保释书都是货真价实的。只是警察厅按管辖范围分了第一区警察署和第二区警察署,在此之下又设共计十三个派出所,管辖事务繁多,即便潍县属第一区,大港属第二区,是跨区办事,可保释个犯人竟然还动得上让第一区署长谭攻错和第二区署长成国昌同时签字,简直杀鸡用牛刀,这当真是闻所未闻。 人是他刘省三手底下扣的,放人却是大港派出所的签字,他心中怎能痛快? 可细究也不是不合乎程序规定,毕竟当初宋伦义是在大港派出所立的案,他们也享有对犯人的转移处置权。这个世道谁能用钱砸人,谁就说了算,保释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全看你缴了多少银子。而二位署长的签字又好像是在指着鼻子告诫刘省三“你别管了”一样,啪啪地往他脸上按巴掌。 刘省三将那保释书在掌心用力揉成废纸团,怒吼一声,狠狠砸在墙上。手下人不敢拦着,可那也是正式文书,要留档封存的,便卑微地屈膝弯腰去拾,结果被刘省三大声喝止。 “不准捡!” 他这火气发得惊天动地,警员们谁都不敢动弹,纷纷向晁荃如投来求救的目光,希望他能站出来劝上一劝。说实话,人被莫名其妙地领走了,搁在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觉憋屈。晁荃如更是如此,但他尚有理智在,能在盛怒下断得出轻重缓急。 他拉住其中一个留守的巡警,问:“他们走了多久了?” “也就不到两、两刻钟?”对方看了眼钟表,回说。 两刻钟不算长也不算短。放在那伙狡猾的拆白党身上,虽走不了多远,但也足够他们做好逃跑计划了。宋伦义绝对是被冲昏了头,不管他是不是受了王巧婵的蛊惑诱导,垫付巨额保释金来解救一个曾诓骗自己的女子以及同伙,这事本就荒谬绝伦。 张八两突然从旁出声说:“他们不会出门儿就把宋伦义那小子给绑了?” 这话炸耳朵,连刘省三都扭头瞪着眼睛瞧他。晁荃如也没想到这点,他细琢磨,并非没有可能。 黄平州、杨顺子、王巧婵这三人此时最是缺钱,老巢被抄,身无分文,如何来钱更快?宋伦义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样,不正是自己洗干净送到嘴边上的现成肥肉吗? 晁荃如与刘省三交换了个眼神,便明了了。 刘省三问留守的人:“你们可看见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出门招了人力车,朝大马路方向去了。” 大马路?那里人多车多,可不是个方便绑人的好地方,必定是中途转向了别处。 三个歹人挟持一个宋伦义会去哪儿? 经过大马路往西南有港口,往东北有铁路,四通八达,实是对追踪极为不利。 若他们想逃离胶澳商埠,必定要让宋伦义这个唯一一个有身份证明的人来买票;若他们要挟持绑架,那必定也要留活口。故而目前来看宋伦义活着对他们更为有利,暂且不必忧心他的生命安全,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时间仍是紧迫的,如果他们已经谋划出逃跑路线方式,那宋伦义无疑就是个累赘,到那时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他。 晁荃如大步走过去拎起派出所的电话,叫通了一个熟记的号码——安娜别墅的电话。 线路接通了,他开口就没有好脾气。“我是晁荃如,让牛呈奎滚过来接电话。” 敢这么直呼牛家人名讳还态度如此恶劣的,整个大胶澳掰着手指头数大概也数不不出一只手去。警局里不免有人倒吸口气,都竖着耳朵听仔细,毕竟这场面可谓生平难见。 许是牛家二少在那头应了声,晁荃如劈头盖脸就质问:“宋伦义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他和家里人现在住哪儿?” “你给他银子没有?……呵,你是不是钱多烧糊脑子了?你不问问他拿去干嘛用了,他问你你就给?你怎么不直接把钱撒海里头?”晁荃如一听对面吊儿郎当的语调就上头,若是牛呈奎在他面前,他估计要忍不住拳脚招呼。 别说警局里的警员,连张八两都没见过晁荃如这样骂人的,骂得还是称霸胶澳商埠牛半城家翻云覆雨的牛二少爷,抬抬手就敢掀了大胶澳的主。 “你现在给我联系德华银行,让他们把那个户头立刻封了,谁要是敢来取钱就把人扣下报警。” 晁荃如三下五除二交代了事情就把听筒用力扣了回去,狠狠挂了电话,才不管那头的人是什么天王老子还是混世魔王。他回头对刘省三说:“宋伦义身上垫完保释金还剩下一些,若王巧婵他们知道了定不会放过那笔意外之财,我知道宋伦义临时的住处在哪儿,我去那儿搜。” 奥古斯塔皇后街在靠近新町中心位置,是个金贵地脚,周围几条路段日侨商会公司鳞次栉比,是日商富人最首要选择居住的别墅区。这地方在日占时被改了名叫花笑町,怎么都让人觉得风尘味太重,毕竟新町是赫赫有名的“三业地”,难免招人误会,还是叫本来的名字“皇后街”更顺口更贵气,因此人们还是习惯称它皇后街。 牛家在这里有一整片的别墅,当然是牛慈在在新町拓建之初花巨资投资建造对外租赁给日本人的,要不说牛家能敛聚半城的财富,审时度势见可而进的敏锐直觉确实非同凡响。 牛呈奎给自己个儿建的“豹房”也在其中。但宋伦义并没住在“豹房”里头,而是牛呈奎另寻了一栋闲置的给他。 电话里牛呈奎交代得很清楚。在晁荃如与张八两造访安娜别墅没两天,宋伦义家派来接应他的堂亲就乘船抵达了胶澳商埠,本意是要立马带他回大连的,可宋伦义死活不同意。看他做出的这些荒谬事,大抵也不难猜出他是出于对王巧婵的迷恋至深。可宋家人也不好跟着挤在安娜别墅里继续麻烦人家,出于礼貌提出搬至外面酒店住宿。牛二少爷听了自然是大手一挥要显摆地主之谊,便腾了栋别墅给客人。 这么算刘省三晁荃如一行人从新町往回走的时候,王巧婵一伙人也正挟持着宋伦义往新町奔呢,擦肩错过。 黄平州、王巧婵、杨顺子三人也是正规手续被保释的,故而刘省三无权再派人手将他们抓捕归案,更无权派人在新町地界上毫无理由地闲逛。于是只能晁荃如和张八两从管辖此地的早雾派出所里借两个巡警,以巡视为由,跟在他二人后面充充样子。 等他们来到别墅时,发现这牛呈奎还算是有点心,特意从安娜别墅派了个管事的下人拿着钥匙在大门外等着呢。 待晁荃如走近,牛家仆人恭恭敬敬上前来行礼,代为转述了自家二少爷的话。 “二少爷说银行那边已经交代妥当了,让晁六少爷您放心。” 牛呈奎人虽然长得吊儿郎当,但办起正事来确实不含糊。晁荃如听了揣下半颗定心丸。 他挥挥手,打发下人先去按门铃。毕竟若是宋伦义没将王巧婵他们带回来的话,屋里应只有他的家人,冒然开锁闯入是十分唐突的,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牛家仆人听命,上前按动了电铃。铃声连响了四五下,门内却听不见任何回应。这样持续了几回合皆无果后,下人转过来请示晁荃如的意思,在对方的眼神指示下,这才用手中备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门并未被真个锁上,钥匙只轻轻一扭就开了,说明屋内还是有人的。 有人却没呼应,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两个巡警也是警觉的,立马把背上的“万国造”撸下来端在了手里。 晁荃如将牛家仆人遣到一边,用手势让他远离些,又把张八两也护在后面,自己先小心翼翼地迈进了别墅内。 屋里头很安静,客厅里的落地钟咔哒咔哒的声音显得格外响。可他耳朵灵,没一会儿就察觉到侧边厨房好似有些奇怪的响动。他回头向身后的人指了指方向,众人便随着他悄无声息地往那边移动。 当走得近了,所有人都能听出里面的异动,说不出是什么动静,像有人说话又说不清,还伴着阵阵毫无规律的敲打磕碰声。 晁荃如侧耳听了一阵,确定除此以外别无它响后,突然发力,一脚踹开了厨房门。巡警也很配合,第一时间端起枪来就往里头瞄,大喝“不许动”,可左右也没瞄上个人影,定睛一看,原来人都在地上被捆着呢。 宋伦义和一个脸生的男子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来回扭动死死挣扎,嘴被堵上了吐不出半个救字,只用眼神苦苦哀求来人。 晁荃如与张八两赶紧进去将地上的人分别扶起,先将他们口中的抹布拿出来,再去伸手解绳。 当嘴巴能自由活动了,宋伦义一下子就哭出声来,像个丢了娘的孩子,哭得憋憋屈屈。而大约是他堂兄的男子则一边跟恩人道谢一边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堂弟破口大骂,操着大连口音骂他缺心眼儿,骂他不长眼,好不忙活。 晁荃如见绳子捆得紧,就掏出弹簧刀来割,三下五除二便将绳子切断了,然后去帮张八两。宋家堂兄手脚能动的第一时间就上前给了他这不争气的弟弟一巴掌。要不是晁荃如用力拦着,他约莫是要当着警察的面蹦上去将对方痛打一顿的。 宋伦义解了绳也不起来,就缩在地上哭。晁荃如想问他些经过详情,也问不出个一二三,只能转向这个宋家堂亲。 “他们卷了现钱跑了,把我随身带来的那些也都拿走了,这屋里让他们搜刮了一个遍,还顺走了一些衣裳。”这个稍微年长的男人愁眉苦脸地诉着哀怨,“我们自己的那些个身外之物倒是小事,这牛家的财物和人情我们该怎么还呢?欸,闯了这么大的祸事。” 其实晁荃如想说你们能从杀人犯手里死里逃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以黄平州狠劲儿没有在离开前选择杀人灭口也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有没有透露自己要去哪儿?”晁荃如决定按住不表,先问关键的问题,毕竟此二人也受惊不小,说那些骇人听闻的话未免过分了。 “有的有的,”男人点头如捣蒜,回说,“把我们兄弟俩捆下后,听他们在客厅里交谈来着,说是要赶今晚长记行的汽船北上安东!” 第17章 瞬息万变(下) 北上安东? 晁荃如觉得不太对劲,如果说宋伦义提前准备了船票未免有些未卜先知了,若说是保释了人之后才去买的,此处离港口虽不远,可也来不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往返。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低头问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宋伦义。 “你帮他们买船票了?” 见宋伦义不吱声,气得男人用力踹了他的脚心,呵斥:“说话!” 宋伦义哪还有力气说呢,只能囫囵个得摇晃了几下脑袋,表示否认。宋家男子见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气骂道:“要不是二叔家就你那么一根独苗,今天我就恨不得替宋家人剐了你,清理门户!诶!” 张八两见晁荃如面色凝重,凑过来问:“你是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晁荃如瞟了一眼两个宋家人,将他往旁边拖了一下,低声说:“那帮人没有宋伦义的帮助应是买不到船票的,因此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故意在此二人面前留下讯息,为得就是声东击西?” “搞这么复杂?”张八两疑惑,“不说是逃命时惜时如金吗?还有空动这种脑筋?” “别小看他们的狡猾程度。”晁荃如自己是吃过亏的,也长了记性。 “他们会不会有旁的法子搞到船票?毕竟他们就擅长搞这些坑蒙拐骗之事。” “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两年战乱饥荒肆虐,太多人想要乘船北上关东,而汽船载人有限,经常客满为患,因此反倒比以往督查更为严格了。倘若是一个人,或许可以想想办法趁乱混上去,但他们有三人,不管是分头行动还是集体抱团,想要安然上船都费时费力且有风险。如果我是他们,我不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在这上面。” 有道理。张八两点点头。“照这么说,他们不是选了旁的线路就是找个地儿猫起来了?” 晁荃如面对他的推测,偏头悄悄瞄了一眼宋伦义,问他:“如果你要躲上一阵子,你会放过宋伦义吗?” 张八两起初以为晁荃如的意思是指杀人灭口,觉得未免危言耸听了,但后来细琢磨,才明白对方指得是绑架。 “宋伦义是个极好控制且容易被洗脑的猎物,绑架他榨取来的利益远比洗劫这幢什么都没有的别墅多得多。” 可这里也有矛盾之处,倘若王巧婵一伙人真的另外有妥当藏身之处,那其中必定也藏有其它便于他们伪装的身份证明,自然可以更容易地混上船去。 这三种可能皆有概率成功,那就赌概率最高的。晁荃如掏出怀表确认了紧迫的时间,上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烧人脑门儿,他对张八两道出自己的直觉。“我想沿着铁路找。” 张八两不出所料露出意外的表情。“铁路不是因为撞车事故封了吗?” “只是四方车站段被封,况且事故已过半月,现场该清理善后的也已近结尾,沿铁路警备极少。只要走到沧口站自然能寻到远离胶澳商埠的火车。” “他们快我们半个时辰,可双腿赶不上车,如果我们现在过去,也是有希望追上人的。” 他们此时所在位置确实离火车站更近,可张八两听了并没急着点头,而是望了眼窗外见晚的天色,他说:“你是要放手一搏了?若是现在往铁路追,可赶不上盘查今晚去丹东的船。” 晁荃如也知其中风险,只能说:“港口那边我会另外知会大港派出所。”只是他们亲自决定放走犯人,定不会积极配合追查,估计免不了需要他利用晁家的势力做做见不得人的工作了。 他从怀中掏出手札写了些什么,撕下来折好交给其中一位巡警,嘱咐说:“辛苦了,麻烦你们将此二人带回警局立案,然后把这个纸条交给上头的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警员敬礼,上前扶起宋家两个颇受惊吓的受害人,准备离去。 张八两顿觉不对,抓住晁荃如的手腕,问他:“等等,他们走了可就剩我们俩了?” 晁荃如理所应当地回说:“是。” “只有我们俩去追人?” 晁荃如明白了他的顾虑,嗤笑一声,反问:“怎么,怕了?” 张八两是吃不得激将法的,必然要犟嘴回来。“谁怕了?开玩笑,爷爷我一个就能收拾了他们三个。”而后小声嘟嘟囔囔,“我这不是希望人手越多效率越高嘛。” “再往北就超出早雾派出所的辖区了,铁路那边借调人手既繁琐又耗时间,不如我们两个更快。”他又看了看怀表,说,“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 入冬日落变得越来越早,而日落后的铁道与白天有天壤之别。笔直伸向远方,象征带给人们以希望和新生的铁轨,在四周暗淡无光时变成了冰冷的鬼影,不知是从哪个地方长出来的,自幽暗最深之处直直滑到你的脚下,好似随时能把你拖走。 张八两踩在石子儿上湿滑,走两步歪一步。今日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雨,雨停后也不见头顶阴霾散去,月亮拼了命也无法从云中挤出点亮来,更寻不得什么星星。 晁荃如从站台借个电筒,告诉他人要站在电筒后面,这样对方看不清他们身影,会将他们当做是铁道巡视员。 晁荃如还让他多多注意泥泞中踏过的脚印。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要不是电筒的光特意往上面照,张八两连泥泞在哪儿都瞧不着。 他怀里有个火折子,晁荃如也不叫点,说容易照到脸,打草惊蛇。 张八两依着晁荃如的指示,跟在后头举步维艰。晁荃如又转过身来跟他说要分开行动,连两侧草丛也不能放过,这样才搜查得仔细。 张八两心里是抗拒的。虽说眼下还没出胶澳商埠的地界,不像灾荒肆虐之地那般严重,但也难免会在草丛里见到尸体。都是饥荒害的,老天爷头一年闹洪水,后一年就不给下雨,靠地吃饭的都活不成了,偏偏人还不消停,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仗,活着的老百姓就逃,逃不了就是个死。铁路两边荒地经常见着无力掩埋的尸体,有时甚至是整整齐齐一家人,身上别说布条,连个破席子都没有,就赤条条横在草里任由野狗撕咬。现在如此,等天彻底冷下来就更多了,毕竟寒冬腊月总是难捱。 张八两虽然没坐在火车上沿途看过,但光听声响就知道,这地方不比乱坟岗子安静多少。 他倒不是怕见死人。他这辈子见得可不少,做的就是捞阴门的生意,自打跟着晁荃如查案子之后见得就更多了,什么样的都有。他就是看不进眼,瞧着就心头堵得慌,觉得老天不留人。 所以晁荃如现在让他往草里走,他心里一万个不情愿。 许是脸上藏不住事儿,让晁荃如发现了,他把手里电筒塞过来,改口说:“你继续往前走,别放过脚印,我去两边看。” 张八两顿时赧然,觉得自己一大男人还让人给照顾了,可晁荃如也不是会借此施加嘲笑的人,便承了他的情,叮嘱他小心,而后继续用电筒的光捅着黑暗往前走。 晁荃如摸着草边走边往里瞧。这片荒地还不至于茂盛到能猫上两三个人都发觉不了的程度,看隐隐透出绿光的野猫野狗眼睛就知道了,草密的时候你是瞧不见的。 离开电筒范围后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他个子又高,往远处眺望费不得多少功夫。 两人保持着一个差不多的距离以差不多的速度同时往前走,张八两偶尔停下来看看脚下泥坑,他则仔细分辨草里响动是人还是牲畜,花得时间差不多,因此两人也算是一直齐头并进着。 不知走出去多远,距离下一个沧口站约莫是不远了,隐约能从电筒微光中看到远处铁轨上是停了些车厢的。张八两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甚至不便高声呼唤他,只用电筒的光往他所站之处稍前一些的草丛里摇晃。晁荃如立马领会意思,对方是在提醒他那边有脚印指向这个方向。 晁荃如放轻脚步往那边靠,正想去一探究竟。 忽然之间沿着铁轨方向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也不知是从哪儿变出来的,在寂静的轨道旁噼里啪啦地乱跑,极响亮。张八两手中灯光赶紧探过去,余光扫到了一个瘦弱跑远的身影。 是王巧婵! “站住!”张八两大叫一声追了上去。 晁荃如刚拔开长腿往那赶,方才张八两指着的草丛里就猛地也蹦出个人来!晁荃如急刹住脚步调转方向朝那边扑,但对方身手敏捷,躲了过去,奔直往前跑,和王巧婵是一个方向却隔了很远的距离。 晁荃如站稳身子紧追其后,从那魁梧的背影一眼就能分辨,他追的人正是黄平州。 心道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厮再逃脱了! 晁荃如咬着牙往前赶,眼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黄平州忽然故意慢了下来,最后索性完全站住了脚,转身等着晁荃如。 晁荃如想到那日在福禄寿影院后面冲突时他也是这么做的,这是要向他发起进攻的信号。 果不其然,待晁荃如离自己近了,黄平州忽然发力朝他扑身而来。嘴里连声闷哼都没有,只有拳头裹着风的响动。 若论拳脚功夫,晁荃如自诩没有对方力气大,但拼起来绝不会落于人后。他是试过黄平州身手的,两次,第一次是有意让他,第二次是轻松取胜。晁荃如对于自己能制服对方信心满满。 这一拳过来在他眼中无疑是自投罗网。晁荃如探手粘臂,顺着对方来的力道一掌就拍在了胸口上,对方挥拳力气越大,这一掌吃得就越深,对付黄平州这种浑身蛮力的人用此招再合适不过。 黄平州向后一个踉跄,还没被击倒在地就说明脚下扎过根,是有些底子的。 晁荃如心想着要速战速决,便趁着对方反应不及的空档抡起腿来照着太阳穴就劈过去。不料黄平州连躲也不想着躲,直接抬手用结实的臂肘扛下了这一腿,强强相撞,震得晁荃如半边身子都发麻。 对方也没想着给他喘息的机会,拔出刀来接连向他发起攻击。两人在黑暗中你来我往,晁荃如竟没能在三招之内将对方降服。 手握剔骨刀的黄平州确实比赤手空拳时更难应付,况且没有光的环境里,剔骨刀的路数就不甚清晰,无法判断他下一步是要划是要挑。 可晁荃如知他不急,一招一式冷静应对,他心里慌得是旁事。 从黄平州的行动来看多少有些诡异,这男人应是知道自己斗不过他晁荃如的,此战必败,可还是停下来主动攻击。 另外一边王巧婵虽离张八两距离很远,但终归是跑不过张八两的速度,被追上是早晚的事。黄平州不急着去救援,反倒与他周旋相持,似是逻辑不通。 晁荃如愈发觉得对方是在拖延时间,可拖延时间干什么呢?对逃跑时机最为急迫的明明是黄平州,为何他反其道而行之呢? 晁荃如思绪乱,身手可不乱。黄平州即便是握着趁手的家伙式儿也没扛下晁荃如的套路,没消一会儿功夫,剔骨刀便被晁荃如卸掉,一脚踢飞,自己也被倒弯了关节,伏于晁荃如身下,无力再挣扎。 晁荃如终于喘平一口气,规劝:“别做无谓的反抗了。”好在他来时在身上备了根绳索,就是专门用来绑人的。 黄平州并未表现出意料中的激愤和不甘,反倒语气平淡。“这么卖力?阔少爷的警察游戏需要扮得这么认真?” “宋伦义告诉你的?”晁荃如也不气,猜测道。 “你觉得我为什么放了他?” 黄平州似乎很心平气和想与他聊天,这不免让晁荃如警觉。“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告诉了我们一条更大的鱼。” 话音刚落,旁边草丛突然高叫着蹦出个人来,晁荃如一直与黄平州周旋,竟完全没察觉那里还伏着人。久不见人的杨顺子终于现身,手里高举着不知是什么的棍子劈头盖脸就朝晁荃如砸来! 幸好晁荃如已有警惕之心,回身堪堪闪过那一击。 杨顺子是没有功夫底子的,这半吊子的埋伏几乎没给他造成任何打击,可他没料到杨顺子其实并非埋伏而是诱饵。 黄平州用力一震便抖开了晁荃如尚未来得及系紧的绳索,趁他正面应付杨顺子时,像只伏击的猛虎,忽然出手! 晁荃如感到背后杀意时早已避之不及,黄平州两根铁骨树干一样的手臂抄耳而过,死死钳住了他的脖颈。晁荃如瞬时下击反抗,可还未得手,杨顺子手中的棍棒比他更快,用了拼命的力气狠狠砸在他的肋间! 晁荃如吃痛一下,再想喘气时,眼前却已经开始发黑,血要从他眼眶爆出来一样,教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18章 阴阳易位(上) 柴门有几处缝隙,漏进些风来。这入冬雨下过之后气温陡然下降,外套下的薄衫早已被汗湿透过一遍的晁荃如忍不住要抖一下,可他忍住了,闭着眼睛用听觉嗅觉探查这屋里的情形。 人昏迷醒来第一时间想睁眼看看周围环境近乎是一种本能。可晁荃如从小学拳脚防身时乔师父特意教过他如何应对这种情况,这几乎是豪商大户子弟必修的课程,为的就是让你在被绑架时学会沉着应对,增加生还几率甚至可以自主逃生。听上去匪夷所思,但时局混乱,长辈们还是愿意专门为了给孩子上这保命的一课而不惜重金聘请教习师傅的。 晁荃如发现自己的手是和脚绑在一起的,这种捆法绑人可不常见,他只见过用在牲畜身上,常常在待宰之时。他不易察觉地用了点力气试探,发现捆绳十分牢靠,完全没有留给他翻转手腕的空隙,可又没紧到入肉,方寸有度,绑人的是个捆扎熟手。 空气中隐隐闻见的除了地上的土腥味,还有谷物特有的香气,其中夹着一丝甜味。他料想这是沧口站附近一间临时存放准备装载车厢的粮食仓库,专门放些高粱大豆花生和糖盐之类。这些从日占时期开始就是铁路主要运输货品之一。 他被困在这里,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耳边能听见有人走动与进出的脚步声,不难判断,黄平州、杨顺子、王巧婵三人也在屋内,搞不好就在盯着他,等他醒过来。 只要他沉得住气,必定能让对方着急。 不出晁荃如预料,杨顺子就是个最没耐性的。“哥,这小子都昏过去多久了?不会是要一觉睡到天亮?要不我去揍他一顿,疼的话自然会醒了?” 这话实打实是问的黄平州,而对方不答反问道:“你送信回来没‘长尾巴’?” “笑话,”杨顺子语调跟人一样浮浪,“那帮‘黑狗皮’还想跟我玩儿?不如滚回娘胎里重造。” “你在‘黑狗窝’里也是这么长脸的?”黄平州的语气叫人听不出个喜怒哀乐,可越是这样冷漠,越透着股子危险劲儿。 杨顺子果然慌了,他吐字速度都变快了。“哥你别这么看我,怪瘆人的,我那也是被逼无奈,那些‘黑狗皮’花招太多了,防不胜防啊,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套出话来了。谁知道咱还能有熬出去的机会,我要是知道那肯定打死也不会张口的。” “平州哥,喝口水消消火,”王巧婵终于开口说话,从中调停,“现在咱可不能窝里斗,再说顺子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嘴就是漂在水上的,好歹是知道长记性,下次肯定不会了。” 不知三人是不是用眼神交流了什么,黄平州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题。“寅时之前应该就会有消息,小婵你一会儿和他去看看,行事小心些。” “平州哥,我倒觉得现在就差不多了,我和顺子现在去?” “会这么快吗?”杨顺子问。 “你可别小看了三大家的势力,你以为他们就只是有钱?”王巧婵指摘道,“越是和这种角色打交道,越是要小心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 “嗯,那你们就现在去。杨顺子,”黄平州低沉的声音里有些许威胁的意思,“你要是再搞砸了,就自己躺在铁轨上,别磨蹭,知道吗?” “知,知道了,哥,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犯错了。” “别贫嘴了,赶紧。我们走了,平州哥。”王巧婵似是揪住了杨顺子的耳朵往外扯,让他连连喊疼。 不一会儿,门一开一合,仓库里又恢复了寂静。 现在屋内应只剩黄平州一人了,倘若要反抗逃走,此时便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晁荃如在脑中探寻逃脱的各种方法,乔师父教得多,也常演习,可无奈的是他还从未真正实践过,心中难免忐忑。 晁荃如身上是藏了刀的,怀里那把玳瑁手柄弹簧刀其实是一对,一把让他常揣怀中供日常使用,想必此时也早让歹人一并搜刮走了,因为他横卧在地上却没感觉到上下口袋和身体之间有一丝阻隔,他的怀表、手札、钢笔、弹簧刀统统都不在,搞不好连他那块口袋巾也被摸走了。他企盼这帮人没搜得仔细,另外一把刀就被他藏在脚腕靠上的位置。而他的手此时正和脚腕绑在一起,稍微想想办法,应是不难碰到的。 正当晁荃如琢磨着怎样脱身之时,他竖着耳朵听到黄平州的脚步似乎是朝他迈过来了。他不禁将注意力全数集中在那响动上,心中细数,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换算成距离,丈量两人之间的间隔。直到脚步声最终完全停在了他面前,令他忍不住放慢呼吸。 他猜测黄平州或许是要检查他是否真的还在昏迷,不料自己手背竟猛地刺痛!那一下疼是钻心的,仿佛有千根银针深浅不一地同时扎进你的胸腔,就义无反顾地往里钻,让人身上立马泌出冷汗来,牙缝根本关不住声音。晁荃如倒吸口气,倏地睁开双眼,就见自己在外的手背上,正明晃晃插着那把剔骨刀,血顺着透出掌心的刀尖正往外渗。 “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的晕了,这样也该醒了。”黄平州看他像看一摊烂肉,不带一丝温度,甚至还有些鄙夷。 说罢,他利落抽刀,伤口二次被割裂,晁荃如险些咬碎了牙。门缝透进来的风贴在汗上,刺骨的凉。 “放心,我避开了筋骨,你的手还废不了。”黄平州竟然好心地跟他解释。 晁荃如挤出一丝颤抖的冷笑。“那还真是多谢您费心。” 黄平州将刀子在晁荃如上好的西装上抹净了血,收回到腰间,起身走到粮垛前坐了上去,高高在上地看着晁荃如,像个王。而那粮垛上正放着晁荃如口袋里的东西,只是看不真切。 晁荃如发现自己背后有根大柱,便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利用这个伪装探了自己的脚腕,刀还在。起身的动作牵着肋间震痛,想必是杨顺子那一棍给打折了骨头。仅仅是坐起来就让他脸色白如纸,费了吃奶的力气,拼死挣扎后终于向后靠在柱子上喘气。此时右手伤口仍在流血,但已经麻木了,只能觉得火辣辣的灼热,比起肋骨,没有多少疼了。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能活过今晚,他胆子突然大了许多,开头问:“你们是拿我当肉票了?许了多少银子?” “你好奇这个?” “嗯,好奇得很。” 晁荃如的坦率好像很合黄平州心意,惯于寡言少语的他竟也愿意开口和对方聊。“一千大洋。” “呵,”晁荃如笑了,心道这是什么吉利数字吗,绑匪都喜欢叫这个数,“我堂堂晁六少就值这点银子?所以孙乘喜那一千大洋也是你们拿的?” 黄平州难得有了表情。“原来你们追火车上的那件事是因为孙乘喜?”他把话说得隐晦且平淡,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将事情与他有所牵连。 “你大可以直说,”晁荃如笑他多此一举,“这里没有旁人,而你我都心知肚明那案子到底是谁做下的。” 黄平州没紧着回答,而是用一双猛兽般的眼睛审度着晁荃如,想要剖开他的胸腹看真心。 不知他是许晁荃如活不过今晚,他可以畅所欲言,还是放弃了挣扎,忽然坦白起来。“你的直觉很敏锐,倒是比我见过的那些‘黑狗皮’都要厉害。” “那是你见得还少了,”首先刘省三就不会同意这话,晁荃如心道,嘴角依然弯着得体的弧度,声音却相反是冷的,“而且那也不只是直觉,你觉得自己做得漂亮利落,可雁过尚且留痕,人不能不留下证据。” 黄平州细品他这句话,说:“看来今天若是没有那个傻小子帮忙,我还真要栽在你手上了?” 晁荃如这回笑出声来,可一笑又扯了肋骨疼,笑就变成了呲牙和抽气。他缓了一阵子,才答说:“即便有宋伦义那傻小子的帮忙,你们也迟早要栽的。你们以为能顺利拿到银子囫囵个地逃离胶澳商埠吗?过于天真了。” 黄平州也不知他是活到头了口出狂言,还是真个有凭有据才说得理直气壮。毕竟他们绑的这是名震胶澳的晁家人,实打实的重头角色,比以往他们遇到的任何一个富家纨绔都要重。这样的话难免让他心里犯嘀咕。“你这话什么意思?” 晁荃如此时却不答了,只用气声哼哼唧唧地笑。黄平州也是有耐性的,就等着他笑一阵疼一阵折腾完,对方却跟他讲起条件来了。 “我有几个好奇的问题,我们将心比心,互相解答。” 若放平时,黄平州是绝不会废话半句的,这种人在他刀下都喘不到第三口气。可此时他是真的担忧这人留了什么后手,而让王巧婵、杨顺子陷入困境中,那到时才是真的全盘皆输,前功尽弃。 他绷着一张脸,颜色比方才难看了许多,目光灼人,好似晁荃如稍有不恰之处他就能扑上去生吞了对方。 黄平州声音低沉,说:“好,但我要看你的问题才选择答或不答。” “合情合理,”只要能撬开这张打了封条的嘴,晁荃如甚至做好了更大的让步,没料到对方如此干脆,于是他赶紧趁机问出了他一直以来不得其解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假孙乘喜?他既是你的同伙,帮你诓骗孙老板夫妇谋取钱财,你又为何要断自己财路?” 黄平州本以为他会问些与自己性命相关的问题,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还真是好奇爱死猫,大难临头了竟还思虑的是案子,该说这人痴傻还是大义? “因为该杀。” 黄平州选择之下说出的答案在晁荃如看来约等于没答。“为何该杀?”他追问。 “这就不干你的事了。”黄平州拒绝了他。 晁荃如仍不死心,将心中揣测道出,希望能投中真相。“是和你脖颈上银锁的主人有关?” 此话一出黄平州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饥饿猛兽的视线再次锁到晁荃如脸上。“不该问的不要问。”男人的声音冰到了极点,隐隐伴着喉咙深处的低吼。 但他不知道自己威胁错了对象。晁荃如是个大胆起来敢捅破天的,全然没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似乎抱定了今晚就是死也要死在真相后面的决心。 “无意冒犯故人,我只是想知道事实。” “雀巧他没死!”男人突如其来的怒吼实实在在地震慑住了晁荃如,声音在仓库里来回撞击,让人担心这房子会不会塌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眼前这男人用如此大的音量说话,或者说咆哮,也是第一次见他情绪失控的模样。 或许那枉死的无名男子最后看到的脸便是这个表情? “所以他是触动了你的逆鳞,提及了你的孩子?”晁荃如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够到真相了。 可黄平州却在此时戛然而止,变脸一样将所有的情绪又隐藏在斗篷之下。他有那么一瞬是懊恼自己被面前这个年轻人轻而易举拨弄了情感,险些跟那个火车厢中度过的夜晚一样,冲上去不计后果地了结对方的生命。 他选择了闭嘴,又回到了那个在审讯室如雕塑般的样子,打定主意不再回应了。 晁荃如虽然没有得到具体的肯定,但观黄平州的状态,十之八九是让他说中了。为了一句话便将人割喉,该说是黄平州本性暴吝还是说那个叫雀巧的孩子对他而言重要到如此地步,他细想,或许终归是两者皆有才会造成了悲剧发生。 黄平州说“雀巧没死”,但孩子确实没跟在他身边,从他近乎病态的执念来看,约莫也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而这件事必然就是一切的本源。 “我回答了,该你了。”黄平州胸口深深浮动几回,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冷却了声线跟晁荃如说道,“为什么说我们逃不掉?” 第18章 阴阳易位(中) 晁家六少爷被绑了。 这可是个掀了天的大消息。李村警察署的沧口分驻所在短短一两个时辰之内,聚集了不得了的人物,都挤在这小小一间屋里,大有一寸土百尊佛的气势。 屋里站不下的,没资格站的还挤在外头。平日管管各村各户家长里短,协调协调老百姓与周边工厂的共存矛盾,偶尔撞上个人命官司都是大案特案的巡警们,哪见过这种阵仗,谁也不敢大口喘气,个个划拉着一双眼珠子为了防止往里面乱飘,干脆都盯着自己的脚尖。 入夜风寒,这屋子倒是热得让人直冒汗。 李村警察署署长庞倍群瞧着第一第二区署长谭攻错和成国昌的脸色,谭攻错和成国昌互相瞧着脸色,平日里这两个署长是权力相当,互相较着劲的,可今天他们谁也不愿先做声,默契地做一对哑兄弟。 晁荃如被绑了,绑匪是他们俩亲笔签名给放出来的。不是他们管辖的事儿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了,谁都不可能舒舒服服在家睡踏实觉,电话通知到人,一个个都惊得屁滚尿流地从被窝热炕头里蹦出来,连夜往沧口赶。 有消息灵通腿脚麻利的记者已经在外头跃跃欲试了,幸好围得警员多,远远给拦在了外头,不然那镁光灯砰砰地怼着脸闪谁也受不了。这事明早必定见报,排好版的报纸也得收回来重编,头版头条的位置跑不了,赶不及就印加刊。谭攻错和成国昌知道今晚若是不小心踏错一步,明天报纸一登,他们后半辈子就不用再干了,制服一脱,干净利落。 三个署长算是围成了个圈,摆了个三花聚顶阵,这阵容就像要参加警厅大会,只不过他们围着等发言的不是厅长申毕恩,而是牛家二少爷牛呈奎。 刘省三也来了,他觉得眼前这画面十分有意思了,耐人寻味得很。他想他大约是明白为何那保释书上能同时有两个署长的签字了。那个叫宋伦义的小子是寄住在牛家的,一个外乡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搞完一整套叫人挑不出错来的保释程序,这里头有多少是他自己出的力?他知道牛家做得大,大到吞了半座城,可一个做买卖的能把触手伸得那么明目张胆还真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轻轻松松骑在警察署长的脖子上,让他细想便觉毛骨悚然几欲作呕。 而当时在警局里,晁荃如肯定意识到了这事却选择不吱声,是怕说出来让他刘省三怒上加怒,还是对这钱权交织已经习以为常了呢?刘省三忍不住咋舌头,声音格外响。 谭攻错扭过头来瞪他,但不敢对他多加指责,生怕这个不要命的莽夫众目睽睽之下把那张保释书掏出来怼在他脸上。刘省三是个有真本事的,干了一辈子警察屡破奇案,算得上是胶澳商埠一众军警里的人物了,就是太不会做人,时不时给他来一出闹心的,让他上不去也下不来。 “人还救不救了,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你看,怕什么来什么,这莽夫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 能不救吗?晁家六少要是出了什么闪失,这屋里吃皇粮的不多不少一锅端全得完蛋。可这事越是要紧越是得小心又小心,想出个万全之策来,不光要办成,还得办得漂亮。 他寄希望于牛呈奎,想让对方站出来说句话,可惜那人是吃定了装聋作哑,要当个凑热闹的主儿。真不明白这少爷到底是干嘛来了,翘腿搭坐在桌边也不作声,一会儿掏出锉刀修修指甲,一会儿摸出把黑漆锃亮的铁撸子来擦上面根本没有灰,连个眼色也不给,倒真不如不来,他们还方便行事一些。 寻思着这祖宗是指望不上了,那头刘省三又逼得紧,他便硬着头皮跟庞倍群开口道:“庞署长,这是你的地盘,我同成署长也不好越俎代庖,不如你来话事?” “这……”庞倍群犹疑了一下,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论官职他们三个署长算是平级,可他这个乡镇区的警察署哪能跟中央地区的并肩而论?他俩不来就罢了,来了哪还轮得上他插嘴,这不明摆着推他出来挡枪吗? 刘省三从旁看着三人几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推来让去地浪费时间就生气。甭管被绑之人身份是轻是重,追根究底这就是个挟持肉票索钱的案子,那把人安全救回来必定是首当其冲的,赶紧制定行动计划部署警力才是真的,越是磨蹭越是增加风险,最基本的常识没有吗? 他来是为了干实事儿的,可不是搁这看三个和尚没水吃的话本子。 刘省三磨没了耐性,懒得忍了,直接问手底下的人:“晁家派谁来了?到哪儿了?”脑子里已经开始统筹规划,寻思如何摸排才能做到效率最高,是顺藤摸瓜还是螳螂捕蝉了。 因为他问得声音不大,对方也不敢太超过,压着声音回说:“听说是晁家小公子,约莫应该是要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有汽车驶来的声音由远及近。刘省三就站在门口位置,往外张望也不费多少力气。这车型他见晁荃如开过几次,应是晁家人来了。 素日里被擦得能映出人影的车身因为在土路上开得过快而蒙了一层尘,车还没停稳,后座的人就推门跳下来了。走路风风火火的是晁家小公子没错了,后面跟着个腿脚不利索五十上下的男人,刘省三倒是没见过,看穿着似是个家仆管事之类。 屋外头的人不自觉地给来着让出条道儿来,记者就紧着难得的机会拍照,镁光灯爆得跟白昼一样,还有敢往前凑着提问的,被手快的警员给拦了下来。 晁赐阅人没进屋声音先到,火气跟口气就双双顶破了天——“我小叔叔今天要是有个什么的,你们全得陪葬!” 刘省三听到这动静就脑壳子嗡嗡的,心琢磨怎么晁家派这飞扬跋扈的主儿来了,这不是净给他们添乱吗?好歹身后那老仆是个知礼又能劝动人的,他左右哈腰招呼着说:“各位长官对不住,我家小公子是心里太着急了,还望海涵,还望海涵。”这老仆说话声音很是耳熟,他想起往小洋楼打电话时经常从听筒里听见,看来此人便是晁荃如口中曾念及的“耿叔”了。 晁赐阅走进来就把怀中箱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撂,不用想,里头便是依绑匪要求备好的一千现大洋。他这一靠近倒是瞧见了牛呈奎,纳闷儿,直接呛声:“你来作甚?” “没大没小,跟叔叔说话是这个礼数吗?”牛呈奎好歹是开口了,还抬起眼来瞥他,“我自然是来帮忙的。” “你?”晁赐阅眼睛一眯,脑筋一转就知里头有猫腻儿,“你别不是跟我小叔叔被绑有什么干系,出于心虚才来插一脚的?” 牛呈奎双手一举。“行行,我就是来凑热闹的,这总行了?” 晁赐阅可不听这个,上去就揪牛呈奎的领子,半大小子还得抬着头质问对方。“你做什么了?” 耿风顺一看可不得了,赶紧拄着拐上去伸手拦着。“小公子小公子,来时咱可有商有量的,您别下车就忘了啊。”一边提醒一边扭头跟牛呈奎赔不是。 刘省三本就鼓着火,眼见着这不成事的娃娃果然是来添乱的。刚要发作,就听角落里传来声咳嗽,声音不轻不重,正正好吸引众人注意。 那人清了喉咙,开口就炸。“晁荃如的命不值钱还是怎的?还有时间在这里演乱斗的戏码?黄平州那伙人标明了要日出之前见银子,现在丑时三刻了,连个像样的计划都没有,人被绑在哪儿也不知道,你们是打算到时直接收尸?” “晁荃如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绑走了,我必要将他囫囵个儿找回来;刘巡长是办案有经验的,正好掌兵;耿叔要管那箱银子。我看这屋里就留我们三人刚刚好,其他贵人们该哪来的就回哪去,甭耽误彼此时间,我分析得对不对,晁小公子?牛二少爷?”那人的语气不重,说得话却压人。 三个署长面面相觑,起初都以为是对方带来的人,此时才发现他们没一个认识。这乞丐样的小子是从哪儿蹦出来的,敢如此大放厥词?他要不吱声还真当屋里没这人,看着没什么存在感,说起话来掷地有声。更吓人的是牛呈奎和晁赐阅还真听他的。 “张先生,原,原来你也在啊。”晁家这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见他跟见观音似的,气势顿时矮下来不说还有三分讨好的意思,“你知道我没见小叔叔平安,是决计不会走的。” 连牛呈奎也搭上笑脸,开始说些滑嘴的话。“张先生言之确实有理,可多一个人也多一个帮手不是?我闭上嘴不说话就是了,用我牛某人就招呼,用不着我就候着。”说完像是要表明自己立场,特意起身往墙边退了一步,站得跟小生笃形一样微微欠了欠身。 谭攻错一看便知此人不能得罪,忙跟着牛呈奎的话说:“是是,大家都是来帮忙的,别绊了手脚。我看这样,刘巡长呢确实是资历最丰富最有经验的,不如就让他来主持这次的营救,我们这些离了现场太久的就退避监管,监管,大家意下如何?”他这一开口,立马就引来了成国昌和庞倍群的赞同,三人跟绑成堆的筷子一样,互看都是多余又不肯落单。 刘省三见状明明白白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连张八两的身份都不知道就单凭晁牛两家人对他一句话的态度变脸,官做到这种察言观色的程度也算是本事了。他们若知晓这人其实是个捞阴门卖纸扎的,怕不是要气背过去了。 时间确实紧迫,刘省三也不想细究太多,叫他办事他就办,便转身朝着门外叫了个命令。“五人一组,整队!报数!”外面那些僵了许久的兵这才窸窸窣窣整肃起来,看着总算有了几分样子。 趁手下人整顿的空档,刘省三歪头问晁赐阅。“晁小公子,你可别只是来送钱和发火的?你家大人呢?”他这话是完全将晁赐阅当成了一个孩子说的。 少年一听脸腾得热了,刘巡长这话就跟揪他耳朵一样。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那通脾气确实没抓对时机,这屋里他就能听三个人的话,又接连被这三个人提点,让他顿时寄颜无所。 “太公交由我处理,我就是我家代表了,事关小叔叔的安危,你们可别打发我。”晁赐阅提高胸膛,声音向后沉了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 “我们晁家可是有一整套专门应对这种情况的法子。” “应对什么的法子?”刘省三以为自己听错了。 “绑架!” 除了牛呈奎,众人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面上挂了疑问。刘省三更是毫不留情挤兑他:“是写进孙子兵法里的?” 晁赐阅瘪嘴。“刘巡长你这就是孤陋寡闻,”他约莫是想挽回自己方才的失误,故而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我们家从小就是有教习师傅特意教授的,不光我们,很多人家都会这么做,牛家肯定也是请过师傅的,是不是?”他说着说着就朝牛呈奎递话。 牛呈奎白眼翻到天上了,心想你现在想起我来了,里子面子都让你刮了个干净之后你又向我求同?这小子自打生下来就披着没大没小的皮,搁平时牛呈奎早十倍百倍奉还了,必定要变着法儿地让这猴崽子学学尊长的规矩。 可眼下他知轻重缓急,便把事儿记在了心里,脸上只应和着点了头。 到底是有钱人花样多,刘省三还真是没料到晁赐阅这毛头小子并非信口开河。他算是开眼了,专门应对绑架的课业?算不算是给他们当警察的省了时间精力?那他应该高兴才是。 刘省三随即挤出来个笑声,人却不是个笑模样,说出的话就变得阴阳怪气的。“那就请晁小公子不吝赐教,让我们也学学这有钱人的课业。” 第18章 阴阳易位(下) 同样的阴阳怪气还出现在王巧婵的脸上。“顺子你管好自己的嘴,下回你若再拖平州哥下水,看看谁还能保你。” “诶知道了知道了,一次失误而已还数落起来没完没了了。”杨顺子不耐烦地摆手,从外套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和火柴,点上烟猛嘬起来。 “哪儿来的?”王巧婵白眼他。 “别墅里捡的。”杨顺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跟王巧婵沿着铁轨走,“说起来,我看那个姓宋的傻小子也倒是对你一片赤诚,就见那一面,为了你又是搭钱又是卖命的,怎的就不考虑一下干脆金盆洗手算了?” “要抽烟就抽,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杨顺子动作一顿,夸张地回望她,满脸遗憾。“你瞅瞅你瞅瞅,口气跟黄平州越来越像了,你到底中意他啥了非要撞南墙?小时候挨得揍还不够,现在又看上个炸药脾气会抹人脖子的土匪?” 王巧婵伸手就打杨顺子,她是用了力的,可终归瘦弱,拳头落在杨顺子身上不痛不痒,反倒有些许娇态。“我说了,管好你的嘴,过过脑子再说话!” “姑奶奶,我这是身为义兄对你好言相劝,”杨顺子一副道尽人间沧桑事的口气,说道,“你连觉都没跟那傻小子睡,他就对你这般死心塌地,可难得遇到个对你不求回报的真心人,你想开点儿,多给自己留条路。” 王巧婵咬咬牙,不同意这话。“谁说他不求回报了?但凡是我没长这张脸,他根本不会上钩。” “那你怎么知道黄平州当初救你不是因为这张脸?”杨顺子瞥她,问道。 “闭嘴你,少管我的事。”王巧婵认识他有七八年了,对他这贱兮兮的模样早就习以为常,心道倘若这人平日能拿出十分之一哄骗女人时巧言令色的话术来,也不至于跟黄平州交恶于此。往后他们三人还是要相互依存的,真希望杨顺子能改改这个蹬鼻子上脸的臭毛病。 见对方不再跟他搭话,多半自己也觉得无趣了。杨顺子闷头细细品起了香烟,这东西在逃命的路上可是稀罕物,烟盒里拢共没剩几根,他可得好好珍惜。 男人一口一口嘬起的烟味勾馋了王巧婵,她忍不住朝对方伸手,索要道:“剩下的给我。”她本是有意要戒的,可这东西谁戒谁知道,哪有那么容易,更不提身边还有个爱抽的。 杨顺子白了她一眼,心里很是舍不得,但转念一想方才王巧婵确实帮他在黄平州面前说了话,对方才能轻易饶了他,便也不好拒绝了。从嘴里拔下那剩下的三分之一,塞到对方手里。 王巧婵就着火没几下就抽了个干净,然后挥散了萦绕自己的雾气,怕染上太重的气味,回头黄平州不喜欢。 杨顺子也不是第一回见她这么小心翼翼迎合黄平州了,心里除了嫌弃也不愿多说什么。两人闷着头朝沧口站走了一阵子,走到方才遇到晁荃如和张八两的地方时,都提高了警惕,害怕周围有埋伏。他俩本就是来打探情况的,故而格外小心。有截空轨上停了几节没有头的闲置车厢,那里最适合隐藏行踪,王巧婵先前就是利用车底成功逃出了对方的追堵。 正要往那靠近,王巧婵忽然站住了脚。 远远水蒙蒙的夜色中隐隐有电筒的光一晃一晃朝他们走来,约莫是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光直奔这边照着,听那边喊了句:“什么人啊?” 杨顺子一瞬间是有些慌的,他一边准备随时钻过车厢底逃走,一边歪头看王巧婵的眼色。这女人倒是沉着,她似乎是意识到了杨顺子的动摇,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朝他微微摇头。等光靠他们更近了,杨顺子发现对面拢共就一个人,根本不是埋伏的警员,而是个例行巡检铁轨的巡逻员。 杨顺子把心撂回肚子里,瞬间换了张脸,收拾好方才的惊悸,俨然已经是个路人的模样。“大哥,灯别照脸了,太刺眼。” 对面见有了回应,也把电筒放低了些,一边走近一边问:“你们什么人啊?”到跟前细瞧,见男的俊女的俏,便接着说:“这地方可不兴风花雪月啊。” 杨顺子自然地搭着笑,面露无奈。“瞧您这话说得,哪有什么风花雪月,我媳妇非要回娘家,我跟她说火车出事故了不通,她就硬要走回去,我正愁着呢,要不您也帮我劝劝?” “劝什么劝?”王巧婵也顺着演起来,“我走了你和那小浪蹄子正好凑一对儿,谁也不碍着谁的眼。” 身着制服的巡逻员一见这是两口子吵架呢,瞅这年轻男人就长得招蜂引蝶浪荡样,便揶揄道:“你俩真行,吵架吵能到铁路上。” 他用电筒晃了一下杨顺子,问:“哪里人啊?这个点儿还荒郊野外逛荡?” “哦,后面华新纱厂的,我姓周,单字一个乔。” “姓周?”巡逻员疑惑着重复。 “啊,周老板是我堂叔。” 巡逻员闻言哦了一声,这便说得通了,看这年轻男子穿得西装笔挺,举手投足又显贵气,也不是普通人家的模样。 “我最近就住厂子里帮堂叔忙,今天媳妇来看我,有了点儿误会。” “误会?”王巧婵一抄手,白眼翻得气势,“我瞧得可仔细,你当我是瞎的?” “行了行了,当着旁人的面你收收,有啥事咱俩不能回去说?”两人一来一往演得真切,嗓门攀着比高,十成十地唬人。 “你俩都别吵了,这段路要通车了,要走也别走铁轨,往站台去。”巡逻员点点身后,“前面就是沧口站。” 王巧婵哼了一声,扭头就往那方向奔。杨顺子装作急得上头,喊道:“大半夜去什么站台啊,赶紧跟我回去,这地儿又不太平!” 他想起什么回头问巡逻员。“诶大哥,正好问您,刚才我们还遇见成队的巡警了,出什么事儿了?” “巡警?”巡逻员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转头用光照了照两人来的方向,也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什么也没瞧见,“没听说啊,等我一会儿遇见问问。” “那得了,”杨顺子听见回答心里暗自高兴,却不露分毫,全然沉浸在自己设定的角色里,“那我先……唉,真是,你走慢点儿!天黑别绊着脚!”他顺理成章地将对方甩在身后,跟上了王巧婵的步伐。 巡逻员嘴里啧啧地不知是羡慕还是嘲笑,也继续他巡检的工作,与他们各奔东西,愈走愈远。杨顺子频频回头,直到看见对方手里的电筒断断续续闪烁了几下后,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才又换回了属于他本来的浮滑样。 “呵,轻松。”他分外满意自己与王巧婵多年的默契,戏码张口来,从不掉在地上。 王巧婵问:“他说什么?” “一切安全。”杨顺子掩不住的得意,“我就说那帮‘黑狗皮’不可能反应那么快,是你太多虑,束手束脚的。” “真的什么也没有?”王巧婵虽然心有疑虑,但观方才对话,他们俩应是没有穿帮,对方也没有理由欺瞒素不相识的人,便迫使自己安下那颗时上时下的心,暗自劝慰自己或许是真的想多了。况且那个巡逻员说沧口站至胶澳商埠已通车,那么他们出逃可选择的路线也跟着变多,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得快点回去告诉黄平州。 王巧婵终于嘴角见了点儿笑模样。 “走,我们去站台探探,早点儿收工。”她难能积极地扯了杨顺子的衣袖往前走,似乎前路一片光明。 仓库里越来越亮堂,不知是外头的风吹出了月亮还是晁荃如的眼睛已经彻底习惯了黑暗。他能清清楚楚看见黄平州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甚至是里面闪过的光。光在蛰伏的野兽身上拢出半个影子,但野兽像随时能抛下那影子扑过来将他生吞活剥。 黄平州问他无法成功逃脱的缘由,晁荃如不能不答。 他现在是处于劣势的,毋庸置疑,但越是如此,他越要从容,把背后亮给饥饿的猛兽只会更快地迎来死亡。 “你们不会是把地点约在了沧口站台?”对于勒索信的内容他一无所知,可这也不难推测,毕竟此处方圆几里内最好辨识又最四通八达的地点就是沧口车站。倘若这伙人没将交涉地点定在那里,他反倒会对他们高看一眼。 黄平州没开口,几乎是给了默认的回答。 晁荃如对自己还曾抱有一丝期待而感到失望。“我若是你们,绝不会定在沧口车站,而是会选择附近的工厂门口,离这最近的是哪个工厂?华新纱厂?义利油厂?不管是哪个,都要胜过车站数百倍。” 晁荃如又琢磨了一下自己话中的漏洞,改口说:“不,应该说没得比较,你们写下沧口车站时就已经是自投罗网了。”他此时是真心实意在帮黄平州分析,好似自己不是个肉票而是同伙。 “为何?”黄平州必定是要追问的。 “沧口车站看似四通八达,即便你们运气好,正巧遇上了四方车站段清通道路,胶济铁路全线通车,多了许多奔向别处的选择,也只是假象而已。铁路是直的,实际它贯通的方向只有两个,南和北,过了南泉后才变东和西。所有的列车都在这条轨线上行驶相当长的路程,追捕逃犯简直如瓮中捉鳖一样容易。” “最重要的是,你们把地点定在站台,这不就等同于明着告诉警察,你们就藏匿在这附近?此处仓库虽多但也并非不计其数,只要人手充足行动迅速,在天亮之前逐一排查到这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黄平州讶异,听晁荃如这么一说倒是真觉得他们过于愚钝了。 黄平州、王巧婵、杨顺子三人的计划其实非常简单。在约定之时间会有一列火车经过沧口站且不停留,而他们将在取得赎金后利用那列火车制造假象,让警察误认为他们扒上了火车逃之夭夭,从而调集人手追截。实则他们会从另一侧立马跳车,隐藏在车站外的芦苇丛中,转而奔向沧口港,借由渔民的私船离开胶澳商埠。 可关于约定地点会暴露藏匿之处这点,他着实没有考虑仔细。因为定下交付赎金的时间非常仓促,他们满心认为那些“黑狗皮”根本来不及搜查,只会傻乎乎在车站周围部署警力蹲守。 若警察真如晁荃如所说那般兵贵神速,那他们三人的处境确实不利。 黄平州稳了稳心神,伸手打开从这个男人身上搜来的怀表确认时间尚且来得及,便问他:“那你又为何说定在工厂门口更为合适?” 晁荃如笑了,这个笑容中包含的内容很多。他说:“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老规矩,依旧是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 黄平州仍然没做什么表示,但晁荃如已经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性,这样的表现就代表了默许。于是他直接问道:“真正的孙乘喜,是你杀的吗?” 他原以为对方会继续保持冰冷的沉默,就像在审讯室中饰演的雕塑一般。却不料男人低沉的声音果决非常,十分干脆地吐了句:“是。” 晁荃如觉得他的毛发都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一根根拔起一样竖立起来。“他到底……”晁荃如忍不住要刨根问底,可男人的果决也止步于此,伸手拦了他的话。 “先回答我的问题。” 晁荃如与他无声地对视了好一阵子,仓库土墙上透气的小窗口外传来夜猫子的叫声,给这段死寂格外衬景。最终晁荃如还是卸掉力气,应对方要求,将话题调转回来。看来他若想真个知道孙乘喜的下落,必定要答得让黄平州满意。 “你可见过日出时的工厂大门是什么情景?”晁荃如冷静地描绘着那画面,“门房将大门一敞,开工铃响,等候在外面的工人们就像流水一样四面八方涌进厂房,工厂虽然无甚可藏,但那人墙的确是最好的遮挡。” 经此一提点,黄平州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仍有自觉矛盾之处。“那进了厂房不就真的成了瓮中之鳖?” 晁荃如冷笑,不答反问:“那你们也会真的爬上火车吗?” 黄平州惊起!这人是已经将他们的计划彻底摸透了吗?他是如何知道的?他又是从何时开始知道的? 正当他要冲过来揪着对方问个明白之时,王巧婵和杨顺子不偏不倚刚好摸进门来。 “平州哥,还不能杀他!”王巧婵被眼前这幕着实吓了一跳,以为黄平州终于按压不住怒意欲将这个晁家少爷除之而后快,赶紧飞奔过来拦着,张开臂膀挡在了晁荃如面前。 黄平州是生气,可他还有理智。“小婵你让开,我有事一定要问清楚!” “别动肝火,别动肝火,”连杨顺子也误会了,远远出声劝阻,“我们俩可是带了好消息急着回来告诉你。” 这话倒是让黄平州转移了一秒的注意力。 “胶济线彻底通了!‘黑狗皮们’想抓我们可得费老鼻子劲儿了。”杨顺子的声调里掩也掩不住的洋洋得意冷却得极快。 一来,黄平州听了这话眼底根本没有意料中的半分喜悦。 二来,被绑成待宰牲畜一般的晁荃如不知怎的竟然一跃而起,用一把变出来的弹簧刀挟持了正巧挡在他面前的王巧婵。 两者发生的瞬间几乎相差不到一眨眼的功夫,让他恛惶无措,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 而他身后的仓库门像要应和这段绝妙的戏剧高潮一般豁然洞开,个个手持枪械的“黑狗皮”蜂拥而入,各种嘶吼高叫充斥了他的双耳,令他忍不住想要回头拍手叫绝。 第19章 意外收获 张八两用力搓着手掌,也不知这墨汁是质量太好还是太次,手掌磨得火烧火燎般生疼,还是弄不干净。 晁荃如躺在病床上,隔着块手绢把玩着一只铁撸子,每个走进病房瞧见的人都要吓一跳,远远躲着走。只有他们俩知道,这东西其实是纸糊的。 手绢已经沾染黑墨,难以清洁,多半是要难逃被丢弃的命运。至于污染程度,一探张八两面黑底赤的手心便知道了。 医士特意嘱咐让晁荃如静养,可他仍旧玩得起兴。张八两凭一瓶墨水几张纸在短短时间内做出如此精巧逼真的手枪模型,高超的手艺实是一次又一次颠覆他的认知,带来惊喜。 “你真是在分驻所里匆忙做的?怎么想起做这东西?”他反复确认道。因为这东西实在太过精巧,着实让人难以相信它仅是一个仓促之作。 “觉得救人时得有个唬人的东西趁手呗,你喜欢就拿去,反正我是要扔了的。”张八两决计不再沾手第二回了,“这玩意儿怎么能弄干净?”他怕不是要顶着黑手掌活好几天?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当初多此一举。他没说的是,自己制它完全是为了纾解当时困顿于胸的压力与怒气,但这个就不必让晁荃如知晓了。 “问护理士要点酒精。” 张八两朝他翻了个“你不早说”的白眼,转身去找人了。要出门时正撞上进来的沈竹声,能看出对方是刚刚结束手上的活儿赶过来,少了些许平日的优雅,多了几分急促。这也不是第一个来看晁荃如的人了,病床边上还放着今早龚饶美带来的鲜花,让他好生嫌弃了一番。 “沈医士。”“张先生,他醒着呢?” “放心,活蹦乱跳的。”张八两往里头努努嘴,沈竹声领会了他的意思,沉下了半颗心。两人点头后擦肩而过。 沈竹声踏进屋里,通顶斜角的阁楼由大柜子隔成一个一个小“房间”,每个隔间两到三张病床,这一整个病房中一共有序罗列了近二十个床位。阁楼两头通透各有直奔走廊的大门。晁荃如就夹在最中间的那个“房间”,自己一个人。 沈竹声一路走过,有认出她的病人向她问候,她便要停下来简单关照几句,等走到晁荃如床前时,他早已将那把“纸撸子”规整放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老老实实躺着养神。 即便如此,沈竹声的责备还是没饶了他,劈头盖脸就是数落,全然没有方才对待其他病患那般柔和温情。 “你可真是厉害,每回抓个犯人都能搞出一身的伤。” 晁荃如委屈。“拢共就两回,哪是‘每次’?” “你还有理了?”沈竹声瞪他,“上回是破了头糊了眼,这回直接断骨头,那下次我是不是要在手术室里见你?唉,呸呸呸。”沈竹声自己说完就觉是火气顶得吐了胡话,连忙改口。 晁荃如想笑却牵得肋间疼,说出话来是气声,倒显得人有些虚弱了。“罗医士说过,只是裂了,没伤及内脏,很快就能好。” 沈竹声又心疼又气愤。“那帮歹徒下手也忒重了。”她还担心晁荃如不肯乖乖养伤,便反复叮嘱,“可别小看骨裂,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哪儿都别去。” “至少让我回家疗养?今早事情肯定见报了,来探病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我在这里躺着恐会打扰周围病患。” “就你心里小九九最多,放心,外头专门有人拦着,没里头人出来领,外人是上不得楼来的。你现在不易随便挪动,回小洋楼路上难免又要颠簸,还是先在此处住几日观察一下,复诊后再做打算。” 到底沈竹声现在是个医生,而他晁荃如是病患,在专业上他是拗不过对方的。 晁荃如牵牵嘴角没说话,他心里挂记着案子,注定是躺不下的,但也深知此时摇头唯恐真个会被沈竹声牢牢捆在床上,便只用笑来打发。 “对了,我有事要问你。”晁荃如抬起手来往一个方向指了指,“我进来时见那边床位有个男人是跛脚的,他是不是撞车事故的受害者?” 沈竹声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她瘪了瘪嘴,心里暗叹这人的敏锐,陷入两难。一面不想他再牵扯进案子里无法安心疗养,一面自己又不善说谎,眼神不免飘忽了一下。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眼前这男人鹰觑鹘望的本事。晁荃如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暗喜。他装作惋惜地说:“罢了,你要是不便说就算了,问医生打听旁人病痛也是不好的。” 说完闭上眼睛,故作释怀,安然养神。 沈竹声微微叹了口气,给他把薄被往上扯了扯,嘱咐说:“你休息,我得空再来看你。”生怕被晁荃如再拉住问东问西,匆匆离开了病房。 出门又跟张八两擦肩而过。 “沈医士怎么急匆匆的?”张八两抹着手走近病床问道。 晁荃如睁开眼睛,狡黠一笑。“她怕被我看透了。” 张八两一琢磨,心想也是,认识晁荃如还没被他用眼睛扒皮剖心过的估计没几个,谁被他盯了不怵得慌? “我托你件事儿。” “银子照路。”张八两也应得干脆,竖起一个比成圆圈的手。 “回头一并结,我昨日还欠你的。”晁荃如点了点旁边,嘱托,“那边把头靠门的隔间有个伤了腿的病患,是撞车事故的受害者,你帮我去套套话,问他是否见过黄平州和杨顺子,是否记得当日发生的事情。” 张八两诧异地望着他,问:“这案子不是已经证据确凿,真凶都亲口向你坦白了吗?怎么还找证人?” “那伙人狡诈得很,谁知还会不会节外生枝,多一层防备多一层保险。” “你这活得也太累了。”张八两怜悯他,连躺在病床上都被拴着案子,像条不知疲惫的猎犬,仿佛是看到了他垂暮蹒跚最终倒在现场的凄惨模样,“行行,我去问问,不然你也不能安生躺着。”他全当是做善事了,拿了银子又积德,于他没有坏处。 晁荃如趁着空档眼睛盯着天花板琢磨这前前后后的事儿。黄平州确实是当着他的面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从他们窝点里搜出的那些证据也不难给他定罪。可他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许是被这伙狡猾的歹人给戏耍怕了,一直忧心再生变数。而他自己又被按在床上,短期内也无法到警局去亲入审讯室参与讯问。他着实担心刘省三一个人会降不住这三个滑溜的泥鳅。 先前对付杨顺子替他支的那招只能用一次,对方已然警觉,三人中相对而言最好突破的那一个也不再容易下手。倘若他们真个串通起来绝口翻供抵赖,那此案审理拖上个一年半载也不无可能。最后也只能定判个绑架和欺诈的罪名。 时间越久变数越大,对警方越是不利。 昨夜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但他摸清了黄平州的脾性,明白想撂倒这种软硬不吃的人必定要瞄准他易燃易爆的脾气突袭攻心,只要他忍不住爆发,身上固若金汤的防备必定土崩瓦解,将真相裸露在外面。 可他知道怎么做不代表警方知道怎么做。此刻他恨不得自己能生出翅膀飞到警局去。 过了一阵子,张八两回来了,脸上也看不出有个什么。他一屁股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说:“也不知该不该说你是运气好,这个病房里不光是他,还有好几个轻伤的事故伤员。” 晁荃如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如何?” “我给他们一一看了画像,确实有人记得他们。有个叫邢允策的在火车出事前就窝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也的确听到了一些声音,但我说是命案时他还挺不可置信的,他说只是以为夜里有人嘀嘀咕咕说梦话,没想到是死人了。” 这倒是证实了他们对凶杀过程的判断——黄平州下手极为果决迅速,手法娴熟,以至于被害人都没能来得及抵抗甚至呼喊救命。 为了让证词严谨,晁荃如追问说:“那此人是如何记住黄平州和杨顺子的?” “呵,这事倒是有些奇妙了。”张八两唏嘘道,“他们车厢里天黑之前有人遭了小偷,闹得动静很大。那个邢允策是瞧见了小偷的,但害怕被报复没敢吱声,然后他注意到小偷跟黄平州对视了片刻,最后被黄平州给瞪回去了。” “他们是同伙?”晁荃如疑问。 “应该不是,”张八两继续说,“他觉得是黄平州用眼神制止了小偷继续行窃,那贼还挺怕他的,从那之后车厢里确实没再有人丢东西。说到底,这个邢允策还以为黄平州是个侠义人士,你说好不好笑?” 行侠仗义是他,穷凶极恶亦是他。确实让人唏嘘。晁荃如认定人是复杂的,不管黄平州是出于什么缘由做出了旁人眼中的侠义之举,他都愿意相信那也是组成黄平州的一部分。而心狠手辣的他当然亦是重要的一部分。晁荃如不打算无视任何一块躯体。 “再后来邢允策就没再注意他们了,他说太阳落山以后车厢里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确实察觉有人弄开了车厢门趁着临时停车跳下去了,但不能肯定就是黄平州和杨顺子。” 晁荃如微微点头,心中已是满足。此人证实自己在小票车上见过黄平州与杨顺子,这就已经是十分有力的证据。他稍稍放心了些,心里盘算着如何将证言整理一下,交由警察处理,这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他瞅了瞅张八两,许是让对方猜到了他的想法,就见张八两眉头蹙起,一脸抗拒,说:“我可不会帮你往警局跑腿啊,先说好,我早前已是应了耿叔的,在他来之前我牢牢看住你,哪儿都不能去。” 晁荃如被堵了话头,埋怨:“怎么我找你帮忙你就只跟我论钱,耿叔找你帮忙,你就这么兢兢业业?” 张八两翻着眼皮白愣他,好似听了什么屁话。“耿叔找我帮的忙和你找我帮的忙是一回事儿吗?我上刀山下火海天天过得跟戏文一样,手里的正经行当反倒像个兼差,不找补找补慰藉怎么对得起传我手艺的祖师爷?心里没点儿数。” “许了许了,”晁荃如认输,拱火于他而言可没好果子吃,“就说帮你在城里谋个铺子你搬过来经营,也算给你的祖师爷长脸,不误正事,你非不听,就愿意来回十几里路十几里路地跑,我哪敢拦着?” “诶,说到这,”张八两忽然想起来,顺了一嘴,“昨个儿在警局里头牛家二少也提起这事儿来,你们俩是商量好的?” “牛呈奎?” 张八两不提他还真个忘了,昨天场面混乱,乌泱泱扑进来一群人里竟然有牛呈奎的身影还着实让他惊讶了一下。当时事态紧急他并未来得及仔细琢磨,现在回想就觉不对了。他知道保释黄平州、王巧婵、杨顺子这事儿跟他脱不了干系,可他这五体不勤的大少爷竟然愿意奔赴第一现场施以援手,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牛呈奎本人的性子。旁人眼中他此番举动兴许会落个义气或将功补过的由头,但晁荃如太过了解他,他的出现绝非如此简单,必定是另有目的。 现在张八两又说牛呈奎要掏钱撑他的营生。其中又是何意?当真只是惜才想拉拢张八两吗? 晁荃如脸色沉重,一本正经思考的模样倒是吓着了张八两。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话能让对方如此心思深沉,忙问:“有什么不妥吗?” “暂时想不通透,”晁荃如实话实说,他凝着脸郑重其事地叮嘱张八两,“倘若牛呈奎再找你,记得小心行事,别轻易答应任何事。” “是需要这么防备的人?”牛呈奎在张八两看来就是个再标准不过的有恃无恐豪门纨绔,让晁荃如这么一说反倒后令他寒战。倘若真是城府至深又隐藏如此之好,需要让晁荃如都谨小慎微的人,那他再多长十个脑袋怕是也斗不过对方。 张八两难得后怕起来。 第20章 锦囊妙计(上) 男人被裹在冰水浸过的破被褥里蜷缩在地上哀嚎,说不清是刺骨的冷扎得更疼还是落在身上棍棒更疼。几个人将他团团围住,抡圆了臂膀用手中的警棍木板往被褥上招呼,无论被褥里裹的人如何扭转挣扎都不见停顿,力气重的时候能在上面激起水花来。这么多下没一处碰到脸,都知道不能留疤,专挑身上肉多的地方下手。 潍县街派出所的驻警终于找到了回报的机会,甚至还有人特意脱了制服撸起袖子来,就为了减少些阻碍痛痛快快发泄怒气。 男人在痛苦中嘶吼着腌臜脏话,从天骂到地,从活人骂到死人,夹杂在呻吟中渐渐辨识不清起来。 刘省三这才出声呵止了手下。两旁人都已经气喘吁吁,入冬的天浑身被汗湿透。他走过去俯身检查男人的情况,对方却惊起朝他啐出一口唾沫,正沾在他的警服上。一旁立马有人飞起一脚踹在男人腰腹上,引来一声只出不进的闷哼。刘省三抬手,没再让那第二脚落下。 刘省三从桌上扯下一张空白纸,擦拭身上污渍,揉成团扔在男人面前。 “把人关回去。” 众人便七手八脚地将男人从地上架起,扒下冰冷滴水几欲结冰的薄褥子,将人拖着走了。 刘省三望着地上延伸出去的水渍,和桌上空白的记录册,皱了皱鼻子,不免心中郁郁。 杨顺子的审讯出乎意料地毫无进展,这泼皮像是突然新长出了铮铮铁骨,除了张口的胡说八道以外就榨不出一点儿有用的东西来,倒有几分黄平州的倔强了。上回刘省三只是在屋里坐了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噼里啪啦地往外招供,而今天就变了,任凭他们将足以定罪的证据摆成一排,他却死咬“不知道”“不认识”,厚着脸皮无视一切,照惯例招呼几轮也依旧不肯松口。 刘省三嗅到了不妙的气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杨顺子这个地方碰壁。最容易突破的一个人都这般如此,那剩下的两个棘手的对象便是不可预估的难题。 倘若他们当真口风一致,死咬翻供,那小票车命案想要定罪便十分危险,更不提晁荃如还诈出一个孙乘喜案,这桩桩枉死人命若真个不能沉冤昭雪,刘省三恐怕睡觉都闭不上眼了。 他到底要想出个万全之策。 刘省三抱着碗口粗壮的手臂跟自己较劲之时,手下人进来问询。 “报告,犯人黄平州已到二号审讯室,是否需要……?” 刘省三知道他想说什么,抬手中断了对方话头。“直接开审。”黄平州是个最不怕硬碰硬的,用对付杨顺子的法子对付他,你只会劳累自己的筋骨,于他没有半点作用,倒不如省了这个力气。 他整理了桌上摊开的卷宗,夹着往外走,出门要拐进隔壁,又碰上一个手底下的执勤巡警小跑着来报告。 “报告,外面孙品寿孙老先生与周夫人申请会面。” 孙老板夫妇?刘省三倍感意外,他们来做什么? 看了报纸来关心晁荃如被绑架一事的?那应当去同善病院,而非警局啊。他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眉头蹙紧了些,果决道:“带路。” “是。” 两人一前一后从审讯室拐出来,往门口走。 孙品寿与周淑英携着手就坐在那里,有懂事的见对方年纪大给让了两个凳子,周夫人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太好,较上回见脸色又惨白了些,眼圈还是红的。孙老板倒是依旧面如磐石,若有所思。两人瞧见刘省三出来,忙站起来点头问候。 “刘巡长。” “二位不必多礼,今日是有何要事?” 老夫妇对视一眼,周淑英呜咽了一声低下头去,还是孙品寿开口说:“我们听说,昨个儿抓进来的犯人知道我儿乘喜的,的‘下落’。”他这么说的时候似乎费了很大力气,又反复斟酌了用词。 刘省三的预感成了真,孙老板夫妇到底是如何知道案件细节的?这种只有内部人员才知晓的机密传到外人耳中,莫不是他手底下哪个不想活了的牙口松了?那他不介意给对方紧上一紧。 他沉着嗓子,问:“二位是如何知晓的?” 见刘省三面色不佳,压迫感十足,孙品寿都觉自己在对方面前又矮上了半截。他意外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刘省三,举止不免多了三分恭敬。“方才有人给我夫妇二人送了信,信中所列详实,还让我将这封转交给刘巡长过目。” “对方是谁?”刘省三一边讶异地接过,一边警惕询问道。信封躺在手中,他瞧见上面有熟悉的笔迹写了“刘省三巡长收”的字样,便大约明白了。 孙品寿果然说了他意料中的那个答案。“写信的是晁六少,送信的是晁家仆人。” 刘省三放下心来,不免加快了拆信的动作,大有子云护主拆锦囊的气势。晁荃如将此事告知孙老板夫妇定然是预料到了黄平州、杨顺子、王巧婵三人之审讯会陷入僵局,而想出了破解的法子。他虽看不惯晁荃如的我行我素,但如今雪中送炭他也断然没有推之而拒的道理。 他抖开信纸,将其中内容仔细看过,眉间皱痕却又深了三分。晁荃如确实想了法子,可这法子让他难以苟同,甚至比之前让他枯坐在审讯室里一言不发更加匪夷所思不得其解。 孙品寿静观刘省三的面色,心中紧张起来。他并不知晁荃如给刘省三的这封信中所写内容与自己那封是否有区别,倘若驳了刘省三的意思,那他们夫妻二人所愿必定无法达成。他不免关切道:“刘巡长,是有何不妥吗?晁六少请我们前去旁听审讯,亦是我们心中所愿,还望刘巡长能成全。” 刘省三将目光从信纸落到孙老板夫妇二人脸上。想必晁荃如在信中已将孙乘喜确定遇害的消息告知了他们,从周夫人煞白惨淡的脸庞和通红的眼眶实是不难看出,来前必定已是悲愤痛哭过。孙老板的镇定也隐隐透着忍耐,说话连嘴唇都是抖的。 可越是如此,刘省三越不敢将他们放入审讯室中。当他们与黄平州面对面时,会是怎样的心情?看到对方矢口否认沉默冷淡的样子,他们又岂会甘心?他在之前的询问报告中看过,孙老板尚且可以自控,但周夫人情绪极易激动,甚至面对一具与儿子相似的遗体也会悲痛晕倒的程度。他对二人的忧心是十分合理的。 倘若审讯因二人过激的反应而造成混乱陷入僵局,那后果谁来承担? 晁荃如并非蠢材,他能想到的事,晁荃如必定也能想到,那么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想出了这个法子? 刘省三面前现在摆好了两条路:要么无条件信服晁荃如的对策;要么打发了孙老板夫妇二人自己独自对抗黄平州、杨顺子、王巧婵。而这两者皆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刘省三左右为难了一阵,问孙品寿:“我是否可以知道晁荃如在与你们的信中写了什么?”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冒犯了。孙品寿周淑英夫妇并非犯人,刘省三无权干涉他们的私事,现在如此盘问是将人提在怀疑之列,让人极为不舒服的。寻常人多半会扭头就走,甚至还要骂上几句难听的当做箴言。 可孙品寿急于求得结果,于是想也没想,就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封已经拆开的信笺来双手递上。“我知道您有所顾忌,信在此处,您请自便。” 对方极力的配合让刘省三心中多少有些微的愧疚之意。他点过头,接过信来,恭敬拜读了。里面的内容真的让他大开眼界,瞬时理解了为何孙老板夫妇能如此义无反顾。 刘省三再次对晁荃如这个人高看了一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人最好心存善念,若为非作歹,那必是大患,他刘省三就算是同归于尽也定要除之而后快。 他定了定心神,整理了颜色,郑重地问两位老人:“你们确实已经想好了?” 二人似是就在等这句话,中肯地点了头。 刘省三平衡了心中顾虑,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斟酌着退了一步。他说:“我可以允二位旁听,但只能先在门外,隔门旁听。倘若二位在听后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冷静面对,便敲门示意,我们再做打算。二位意下如何?” 这对于刘省三来说已是天大的妥协。 孙品寿和周淑英是知道的,因此他们对此心怀着感激,应下了这个要求。 越往审讯室靠近,这空气就仿佛越冷,好像连季节都与外面有所不同。周淑英不禁拢紧了身上的羊毛织花披肩。她与先生跟着刘省三身后走,一路听他对身侧手下事无巨细地交代安排,对这个五大三粗看起来扛得起鼎拾不起针的人有了全新的认识。不愧是当了一辈子警察的长警,经验老道丰富,将他们在外面简单的约定会引发的种种可能情况想得周全,一并交代得仔细,显得可靠非常。周淑英对这案子终会迎来好结果莫名增添了不少信心,原本的惴惴不安也平定了些许。 行至一个铁铸标记“贰”的门前,刘省三停下了脚步。孙品寿与周淑英便知,就是此处了。那个夺走他们最宝贝之人的真凶,就在里面。 孙品寿虽面无波澜,但心中已是汹涌澎湃。他的心脏上回跳动如此之快,还是儿子孙乘喜出生那日,他听见妻子在内室嘶嚎痛苦之时。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又重温了那种如潮水没顶般的窒息与惶恐。他攥着妻子的手不禁又紧了三分,妻子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又或是能对这不安感同身受,用另一只手也敷了上来,合一抱紧了丈夫的手腕。 “二位请在此旁听,有人伴你们左右,若有不妥,可以随时知会。”刘省三低声嘱咐后便携着卷宗推门进去了。 铁门在面前再次紧闭,那上面狭长的小窗似乎就成了他们的整个世界。 刘省三走到桌边坐下,屋内只有他与黄平州两个人。对方对于他的出现如先前所料没起半点涟漪,眼神依旧聚焦在某个空间的某处,超脱淡然,毫无生气。 刘省三将卷宗翻得哗啦响。他觉得对付黄平州这种人完全不需要拐弯抹角,那都是白费力气,反正都是软硬不吃,倒不妨试试正面直取,反倒更有希望突破僵局。 他将搜集来的证据一件一件默默摆在桌前,整整齐齐,仿佛将两人用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区分开来,归于两个世界。 “欺诈案,绑架案,杀人案,够齐全的。” “晁荃如伤势并无大碍,再躺个几天便能出院了,如果你记挂他,那我先说明一下。”刘省三端坐在椅子上,像尊镇邪神像。 “被他看穿的滋味不好受?在他面前吐了个彻底,以防你不清楚情况,我在此解释于你,”刘省三一字一句道,“晁荃如虽不着警服不在常规编制,但他是督办公署正式签派的特别协助员,在他面前认罪的效力完全等同于在警察面前认罪。因此我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我们节约彼此的时间,早些了事。” “听说他上回在这屋里跟你谈天说地来着,我的脾气可不似他那般平和,方才杨顺子的模样你应该也看到了。” “你若不愿开口,我也不会多浪费一分精力在你身上,后面还有王巧婵等着呢。” 或许是被这句赤裸裸的威胁刺痛了骨头,黄平州眼睛聚集起了焦点,抬起,落在刘省三脸上。他倒没有表现出任何狠毒,反倒是语气轻松地说:“就是因为你们什么也问不出来,替自己的窝囊无能感到愤怒,才会去动用私刑,不是吗?” 刘省三嘴唇抿起一条线,一头是恼火,一头是喜悦。他对男人的挑衅玩味十足,血性的怒意自然有,可更多的是他对此人会这么快开口回应而感到意外惊喜,剩余那一丝的空隙则装的是男人反常举动而勾起的疑惑。 第20章 锦囊妙计(下) 黄平州是块难啃的骨头,这件事众人有目共睹。初次审讯的笔录刘省三是看过的,黄平州在晁荃如的攻心之下几乎全程都未开口,直到晁荃如心思敏锐,谈及他的孩子,这才见了对方的情绪浮动。当日负责记录的警员跟他感叹黄平州近乎死人一样的淡漠是他见过诸多犯人之最,十分令人头疼。 而这种性子的人今日却刚坐热屁股便愿意开口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刘省三沉了沉心思,也学着用对方的淡然回应道:“不是问不出来才招呼,是对穷凶极恶又不肯伏诛的罪人才招呼,你要分清区别,认清现实。” “你既犯下滔天罪恶,那便是自己放弃了人伦,自然不能再被当做人来对待,不是吗?”他套用了黄平州方才的语气,反攻击道,“你们现在遭遇的痛苦都永不及被害之人死前遭遇的万分之一,更没有资格抱怨。” 刘省三的嫉恶如仇是出了名的。他甚至不相信作恶之人能轻易改邪归正,在他的信念中,人脚下是没有回头路的,行差踏错半步,便是偏离正道,最终一定会被拖进万丈深渊。半路起悔过之心者尚难以自救,更何况闷着头在这条绝路上一路走到底的极恶之徒。 “你怎知那些人不是本就应当承受那份痛苦?”黄平州挑起一边眉毛,驳斥着刘省三的话。 刘省三写字的手顿下,一咬牙。“那也自有国法来收,不需你做评断。” “国法?”黄平州的喉咙深处升起难得的笑意,却极为苦涩,“你与我们这些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人谈国法?” 男人像是被一柄刀撬开了门,紧锁与内心深处的话语源源不断涌了出来。 “小婵不记事就被爹妈卖与富人家做童养媳,半人高时那家贼汉欺负了,不仅被骂做‘父子骑’,还要日日捱家里婆娘们的虐待毒打。” “顺子仅是因肚饿难耐偷了狗盆里的半块馍馍,便被那户人家当狗拴着绕着县城爬。” 他的雀巧,被隔壁那恶奸贼拐给了人牙子,就为了换得二两猪肉,二两猪肉。 “呵,青天大老爷,你告诉我,这时的国法在哪儿?” 男人眼底闪着光,怒睁着圆眼血丝密布,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里挤出来,碾碎了这人世沧桑。 刘省三并非铁石心肠,他亦有触动,可他穿着这身衣裳,便要用与其相称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多愁善感是留给戏院书场的,铁牢泥墙之间不能只讲情。 他正色答道:“国法在你身陷囹圄依然坚持的正道上。” “世间人皆疾苦,正因如此,才更显法之贵。” 刘省三说罢,见男人的眼神黯淡下来,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冷意,便知男人是绝不赞同他这话的。于那人而言,自己不过是个道尽风凉话的隔岸观火之人,永远不能与之苟同。 在黄平州的记忆里,这话莫不就像是那恶奸贼垂死前苦苦哀求的“我只想吃口肉”那般令他匪夷所思瞠目结舌。 那年冬天像要吸干人血般的寒意又撞进他的脑中。 春天就没下几滴雨,人们苦盼着多雨夏季的到来,结果直至深秋入冬,老天掉下来的水都寥寥无几,庄稼地裂成了龟背,好些地方还招了草蜢子,把余下的草根种子也啃干净了。 黄平州就记得那时走步就能见到有人跪地求佛,不知是求雨还是求老天平静地带走自己。都自诩是淳朴善良地过活,不懂为何要遭受如此罪责。饿殍遍地,千里绝生。 黄平州祖上三代都是屠户,出了名的“黄一刀”,用练家子的法子学杀牛杀猪,自创一派,比寻常屠户手更稳,刀更快。祖上靠手艺积累的薄产被这连年战乱灾荒渐渐消耗空了,时逢黄河三年两决的当口,畜牲好多都染了瘟疫活不成了,自然也没有人再用得着“黄一刀”的传家巧技。 当那个游商找到黄平州并付了一笔定钱的时候,黄平州的惊喜是难以言表的,因为家中米粮早已见底,父子俩好久没吃上稀米汤以外的东西了。有了这笔钱,至少他可以让儿子安然度过这个难捱的严冬。 但有一事他犯难,游商托他押解的是一批驴子,是他趁市价低廉特意收来的。听说四五十元一头的驴子已经便宜到几元便能收到。游商急着倒一手驴皮胶,便需要黄平州去他那里待上几日连夜赶工。如此一来儿子雀巧的去向就成了难题,他是决计没有时间照顾娃娃的,疱解现场血腥,一个才五岁的孩子也不适合跟他关在那里。 雀巧的娘去得早,屋檐底下只有两父子,无奈之下,黄平州想到了隔壁独居的吴阿赖。这人除了性情懒惰喜欢贪些小便宜以外倒也没别的毛病,也曾帮他暂时照看过娃娃一两回,黄平州虽不喜,却也相处得客客气气。那吴阿赖意外答应地爽快,让黄平州心生感激,琢磨拿了余钱换粮回来应当分些与他当做谢礼。他将雀巧托到对方手上后,满心欢喜地上路,可再等归来之时,整个朗朗乾坤皆崩塌湮灭。 雀巧不见了。 吴阿赖说娃娃自己溜出家门跑丢了。 黄平州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那股寒意给抽走了。起初他以为雀巧是出于想念爹爹,自己跑出去找他才会迷路走失。可当他再三盘问细节时,那吴阿赖支支吾吾颠三倒四的敷衍令他顿时起疑。而吴阿赖揭不开锅的饭碗中竟然有玉米,甚至灶中还隐隐有肉味。 黄平州眼都红了,抖开捆了杀猪刀的布,寒光架在吴阿赖的脖子上逼问。这才得知了真相——雀巧被他卖给不认识的人牙子,换了五元,买了一点米粮和二两猪肉。 五元,连头驴子的价格都不到。 黄平州万万没想到他宰了一辈子猪,到头来因为二两猪肉,自己的儿子被人拐走了。 吴阿赖求饶时说自己实在饿疯了,已经快忘了肉味,又巧了人牙子到村里来收人,便一时蒙了心智。黄平州自然没有让他再说下句话,杀猪刀自脖颈插入向下入胸至心脏,翻转手腕,再拔刀时血自然流尽。他甚至后悔自己下手过于利落,而让对方没感到痛苦。于是他用祖传的刀把人拆解了,丢进那人心心念念的猪肉汤中,一起炖了。 把房子搜刮一遍,果然找到了雀巧从不离身的那个长命锁,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他将锁小心揣入怀中,思来想去黄家的手艺是彻底败在他手中了,于是将祖传宝刀丢进了血泊之中,只留一把剔骨尖刀傍身,一把火烧了紧邻的两栋房子,没进寒风中,从此再无回头路。 他开始追寻人牙子的下落,可说实话,这样的活人活不明白,死人死不踏实的世道,人海茫茫,他又能去哪儿找?像只无头苍蝇踏遍每一寸土,四处碰壁。 今日他被锁链铐在这木凳之上,听对面那道貌岸然的“黑狗皮”讲国法、正道。这些个他从未感觉存在过的词。在他的命里,从来都只有人吃人的畜生道。老天不让人活,人只能自己想尽办法活下去。国法?他信这狗屁的国法! 黄平州用目光反抗刘省三的每一个字,虎视眈眈。 两人对视互不相让,火药味儿十足,赫然是金刚伏虎一触即发的模样。 铁门传来的轻微声响,倒像一支天外飞箭,刺穿两人之间的空气,破了僵局。刘省三放下笔,看着那铁门的小窗,外面的人在向他招手。他当然明白这暗号的意思,于是瞪了黄平州最后一眼,站起身来,开门出去了。 门外孙老板夫妇正殷切地望着他。他偏头用余光扫了眼审讯室,考虑黄平州是个耳聪目明的练家子,便将二老往外面又送了送,行至稳妥的地方,才开口说:“二位考虑清楚了?” 周淑英此刻已然比刚才镇定了许多,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刘巡长,我们有一个不情之请,您可否一听?” 不情之请,这四个字多半于刘省三而言意味着是件难事。 可既然黄平州的审讯已然陷入僵局之中,那也不妨一听,死马当活马医或许真有起死回生之妙。 “请讲。” 周淑英深吸一口气,能看出她说这话之前做了诸多准备。“我们想单独跟那个人谈一谈。” “什么?”刘省三眉头一蹙,不免提高了声音。这等程度的“不情之请”是当真超乎他的预料和承受范围。 不合规矩的事在刘省三这里向来行不通,能允许孙品寿周淑英夫妇参与到案件审理中,已经是他破了大格,毫无先例之举了。 眼下这二人又提议要撇开警察自己进去与犯人对质,实属痴人说梦。 “不行。”刘省三果决道。 孙老板夫妇倒也没有退缩,他们应是已经预感到刘省三会反应强烈。周淑英柔声道:“您先别忙着拒绝,且听我们一说。” 老妇慈眉善目,声音平和时倒有几分悯人慈悲之相,格外能安抚人心。“我与先生也从晁六少的信中得知了一些故事,您是看过的,应当明白我的意思。方才我与先生商量了一下,撇去那人的所作所为,本质上我们都是为人父母且将孩子放在心尖之上的。若我们与他说情,说不定对方会愿意告诉我们乘喜的下落,哪怕是透露个细枝末节也好。” 刘省三一抬手,插嘴道:“我明白,这本就是晁荃如写信请你们前来的用意。我不明白的是二位为何要单独与犯人相处,恕我冒昧猜测,二位可是想伺机对那人不利,以报丧子之仇?” 刘省三的话说得直截了当又无礼至极。 周淑英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张开的嘴都在发抖。“你,你这是在污蔑我们。” “允我提醒,且不说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就单说那黄平州的身手,即便是被锁链锁着手脚,二位恐怕也很难奈他几何,搞不好还会反被他挟持,不若趁早放弃才好。” “你……!怎能说出这种荒谬至极的话?太失礼了。” 周淑英气得几乎要丢失仪态了,而身旁的孙品寿反倒镇定非常,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妻子攥紧的手臂,接过话茬来,解释道:“刘巡长误会我们了。说没有恨意不想报仇,那自然是谎话,我们恨不得那人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可于我们而言,他拿十条命抵也换不回我儿乘喜,因此比起报仇,我们更想知道娃娃的下落。那人若是死了,那我们将永远被困在原地,怕是死也不会瞑目。这么说,刘巡长可能理解?” 闻言,刘省三沉默了,孙品寿这番说辞确实说服了他,也让他认识到自己方才的一孔之见。他是直来直往的人,错了便会承认。于是片刻后他低头对两人致歉,特意看着周淑英,说:“是在下莽撞短视了。可规矩便是规矩,在没有警员在场的情况下,二位是不能私自接触犯人的。” 夫妻俩无奈对视一眼,不愿放弃。孙品寿继续道:“刘巡长请允我们说完方才的话。晁六少在信中曾推测那人的孩子可能遭遇的境遇,于是我与太太做了个决定,倘若那个人的孩子真的尚在人世,我们愿意倾尽家产去助其找回孩子直到找到或我们离开人世为止,若真能寻回,我们甚至愿意保那孩子吃穿不愁。而作为交换,他要交代我儿乘喜的下落,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俯首认罪。” 刘省三听此一番话险些惊掉了下巴。 他沉了沉心神,以防再次武断,决定先解心中困惑再做评判。“二位为何会坚信对方愿意信任你们所说的话?” 孙品寿说:“这就是为何我们想与其单独谈判的缘由。若是有你们的人在场,对方多半会认为这是一种诱供的伎俩,定然不会信的。若只有我们,则说服的可能性会提高许多。” “当然,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把握,自然是没有的。”孙品寿的眼底写尽了人生的沉淀,“我们只是在赌,赌他的孩子于他这个父亲身份而言,到底重要到何等程度。” “晁六少在信中提到,那人会杀害同伙,究其根本原因极有可能是涉及他遗失的孩子。我们就赌,他既然能为了娃娃谋害人命,那就能为了娃娃低头伏诛。” 说到底,孙品寿是在乱世中做了一辈子生意,见过各种大风大浪的人。这话从他口中娓娓道出,自然比旁人多了许多力量,掷地有声。 刘省三动摇了。 他心中的惊诧不亚于方才。他现在已经不再质疑此举是否可行,眼下他内心中想的是,这个计策是孙品寿周淑英夫妇由衷情深之处而发?还是晁荃如早已预料到孙品寿周淑英夫妇会由衷情深之处而发?他剖解人心的本事倘若真个到了这种程度,那着实令他刘省三汗毛倒立,拍案惊绝。 那封信,还真是神机尽算的锦囊妙计来着。 第21章 雪落无声(上) 大雪悄至,外面也不见几片雪花。 晁荃如心思烦乱,此时他正端坐在客厅沙发中应付一个棘手的客人。 自从他伤势好些,可以随意下地走动后,丸元优子就像长了天眼一样,隔三差五用各种名目来探病。晁荃如也不能再用需卧床静养这样的理由打发对方了,只能硬着头皮应付她。 终归二人是年轻未婚,男女有别,这样密切的来往极不合礼数,难免要传出流言蜚语,偏丸元优子又是不在乎的,只能晁荃如一人退避。可一个敢退一个就敢追,晁荃如真怕有一天传言闹得不可收拾了,丸元次郎会用枪顶着他脑门让他迎娶女儿优子。 晁荃如最是不想被牵扯进派系政治斗争中,与他伯公晁以巽一般,只想做个避世闲人,一门心思搞自己愿意研究的工作。倘若被丸元优子拖得太深,他到时想抽身也不由己命。此人身份特殊,又不能冷言相待,无奈之下,晁荃如便想了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门铃响起,片刻后耿风顺拄着拐来报:“少爷,牛家二公子来访。”他特意用了“来访”二字,让丸元优子以为是对方主动来探病的。事实是,牛呈奎是晁荃如用电话叫来的。他思来想去,能跟丸元优子周旋还不输一头的人,到底也只有这家伙了。更重要的是,他今天有要紧事要问他。 牛呈奎来得很快,怕不是也出于想看热闹的心。 “哎呀,我这是来得不是时候啊。优子小姐别来无恙,今日依旧是光彩照人。”牛呈奎踏进厅来,就透着一股子纨绔气息。围巾手套软呢帽子交予耿风顺,自己解了上等羊绒格纹呢料的外套,走过来,请了丸元优子的手背亲吻问候。 “真是幸运,还能有幸在六少这里见到牛二少爷的风采。”丸元优子得体地微笑,“只可惜前几回来倒是没这运气。”她些微的口音丝毫不妨碍口灿莲花,明着暗着抱怨牛呈奎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 牛呈奎是个脸皮比城墙都厚的,他就装不知道。“我去了趟大连,昨个才回来,这不就想着赶紧把带回来的金州小吃给兄弟点点胃口。一会儿不若让下人好好规整规整,优子小姐也留下来尝尝?若是不够就在让下人添两个菜。”齐秋莲正好给客人端了新茶点,点头应着。 晁荃如心道这个猴子救兵还真是请对了。丸元优子本就没说自己要走,可牛呈奎一张口就将对方打成马上要离席的人,留人吃饭又说没准备对方的那份,让人想留也不好意思留。 丸元优子聪慧,怎会听不出其中意思,转念一想就知道这原来是晁荃如请的“逐客令”。她也不计较,毕竟来日方长,便起身客气道:“多谢牛二少美意,我餐时还有约,今日也只是来给六少送几本书解解闷的,不便久留,那么……”她朝两人微微欠身点头,又对晁荃如眨了眨眼,“我改日再来看你,保重身体。” 而后跟着静候在一旁的耿风顺,娉娉婷婷地离开了。 两人皆屏气望着那背影,待关门声响后,才敢呼出来。牛呈奎卸了架子,歪倒在晁荃如的沙发上。“我的个娘亲,你看她的眼神了么?剜走我三年阳寿,替你挡这一刀容易嘛。” “怎么想起找我来当盾牌,你家不是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大圣吗?让他来降妖啊。” “我倒也想,可他课业紧张。好似我被绑那日他在警局里做了错事,也不知怎的就让我家老爷子知道了,加了许多课时给他,除了学校,还特意多请了两个先生专门重讲四书五经。”晁荃如说这话时牢牢盯着牛呈奎,那人嘿嘿一笑,嘴里念着可惜可惜,脸却不退欢喜。 “这女人对你可不是普通的执着,起初我看你们俩也是郎才女貌的,登对得紧,还想着撮合,如此看来,太粘人的女人不妙,不妙啊。”牛呈奎一边感叹,一边扫视着小洋楼,发觉此处与它的主人一样枯燥无趣,便嘟嘟囔囔着“寡淡”“没劲”没了多看一眼的兴趣。 “她执着的不是我,是晁家人,所以别瞎说八道,传些有的没的,晁家是断不能站队的。”晁荃如清醒得很,倘若晁家被贴上亲日的标签,后续会带来多少麻烦和风险,“我找你来不是闲聊的,有些事情要问你。” “来了。”牛呈奎突然坐正。 “什么?” “我发现你自从留洋回来沉迷捣鼓那些麻烦事,就越来越像个警察。”牛呈奎撇撇嘴,嫌弃他,“忒没意思了,你不若直接去搞身‘黑狗皮’穿穿罢了。” 晁荃如再次指明。“晁家人不能站队,连上面的边也不能站。” 牛呈奎却不吃这套,摆摆手,嘴也是毒的。“要不说你现在远没有小时候有意思,装这些正经,老气横秋的,净说些没劲的话。要不看脸,我还当在跟你家如来佛祖打交道呢。” 晁荃如眯起眼睛审度他,发现他这个遇到难事就喜欢转移话题的习惯一点儿也没变,便嗤笑一声,挥手给他反回去。“你打发打发旁人就算了,我们之间就省了。我问你,那日在安娜别墅里,从楼上下来的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牛呈奎困惑着,“进我家门的女人可多了去了,你上回来也是一个多月前,我哪记得啊。” “身量娇小苗条,齐肩卷发,深色袍裙,红色高跟鞋。”晁荃如将那人的外形特征一一点出,递到牛呈奎脸前。 可对方仍旧是一脸迷惑的模样,叠腿靠进沙发里。“估计是哪家的舞女?约莫是随手带回来的,似有些印象但也记不真切了。” “撒谎。”晁荃如紧追其后断了一句。 “暂不说你此刻的姿势就是在掩饰谎言,”他一一解释道,“单论脾性,你看似混天作地玩世不恭,实则是个心极细之人。摸不清底细的女人你许是会逢场作戏,但断不可能将人带回安娜别墅,就因为你拎得清轻重,所以牛老爷才对你并不过于严苛管束,还放心将生意托付于你。” “哎哟,你这是夸我呢?那我可谢谢了。”牛呈奎又是一副吊儿郎当避重就轻的模样。 “你认识那女人,她是谁?”晁荃如逼问道。 牛呈奎晃着翘起的那只脚,像是长在沙发上的那般自在。“你留洋学的是通灵,怎么还乱猜起来。咱俩也是中间好些年不曾来往,就兴你改头换面,不准我放荡不羁啊?我把家里生意管好自然是为了讨好我爹,我爹高兴了,自然就不会管我,你看我搬回安娜别墅住不就是因为家里变得自在了吗?哪还需避讳那么多。” “真不记得了,你怎么还对个舞女如此上心,难不成是瞧上了?”牛呈奎冲他挤眉弄眼,没个正形,“你要真瞧上了我就回头帮你找找,反正胶澳商埠就巴掌大的地盘,舞厅翻来覆去就那些,要找人也不难。不过我可听说你是有相好的舞女的,叫什么来着?” 牛呈奎还真个冥思苦想起来。“哦对,舍浓丝的铃语是?你这么喜新厌旧,不怕人家伤心啊?” 旁人听了许是觉得这话是在调侃晁荃如,可晁荃如不这么觉得,反倒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他不禁有些背后生寒,想来与牛呈奎相识已十年有余,怎么今日面前这个人倒叫他陌生得诡异起来。 牛呈奎怕不是简单地拿铃语开他玩笑,而是在威胁他。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倘若晁荃如再追查下去,就要当心身边人的安危了。 只是这其中的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恐怕也只有牛呈奎一人知道。 晁荃如远没有对方脸上的笑模样,反倒是面色凝重,他一字一句地问—— “牛呈奎,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第21章 雪落无声(下) 腊月逢雪,乙丑甲申,岁小寒。 虽说都是沿海,但胶澳不似东北边的烟台威海卫是个雪窝子,这里相较而言极少积雪,偶有飘洒雪花的日子,落地不出半日也多半都化成了泥水。今年能扎扎实实攒下一指厚的雪层,也是罕见。 晁荃如提着大包小盒,周围环着一群孩子,踢着雪敲开张八两的大门。娃娃们一拥而上,撂下手上的东西就跑,又被晁荃如唤回来,给了一把糖,而后欢天喜地闹哄哄地跑远了。 张八两认得村里的娃娃,纳闷:“上回你还嫌他们没的家教,这回怎么倒打成一片了?”他依然记得那群孩子围着晁荃如的高级轿车闹哄哄的模样。 “东西实在拿不了,许他们进车里摸一摸,就都争着来帮忙提东西。”晁荃如的笑透着狡黠。小孩子终归是好打发。 张八两倒是盯着这在门口堆成了小山的包裹盒子犯了难,打眼一看什么肉啊菜啊粮啊都有,茶叶白酒点心糖果一并也齐整了,合着是来给他家备年货的。问题是这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 “怎么搞这么些东西?我家地窖也没这么多地方啊。”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在他眼里倒成了负担。 晁荃如不以为然,忙着往院里搬了起来。“慢慢吃着,年底家里头就忙了,到年后元宵过去,估计都没时间来你这儿一趟。再见就是来年年后了。” 张八两念及他身上受过伤,怕又累着,便从他手里接过重东西,不让他出力。“耿叔齐婶肯放你出来了?身上好利索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日子还差得远呢。” “差不多了,再憋下去,我怕是要疯魔了。”晁荃如也不拗着,就拣些轻便的,跟张八两合力把这堆山一样的年货规整到地窖里去,只留了些应口的在屋里,比如一坛二十年的好酒。 晁荃如跺尽了鞋底裤脚的雪,跟着张八两进了暖烘烘的屋子。张八两畏寒,是烈日当头都不怎么出汗的体质,一进冬天就要了他半条命,屋里的火炕每回都要烧得烫人才觉舒坦。 晁荃如是顶不住这温度的,进门就开始脱衣,最后只剩里面的衬衫,还要把袖子挽起来。 他环视了屋子,问:“又没见芦苇?亏我还给他带了点心。” “留着,回头准能吃上。”张八两馋那坛酒,正忙着张罗下酒菜。 晁荃如趁着空档看他屋里的变化。张八两经常会做些新鲜的小玩意放在屋里,随换随新,多半都是在富人家里见过的名画佳作西洋巧件之类。自从张八两进过一次他的书房,他就见着眼熟的玩意越来越多,不得不夸赞对方的本事。只是看过一回,就能用纸扎完美仿制出来,与真品几乎一般无二。 屋里两个屏风是新做的,这房里的纸扎被暴雨泡过一回,全完蛋了,张八两就重新置办了一番。他做的那些纸人半成品就放在其中一扇屏风后头,乍一看就跟没有血的尸块堆一样,太过逼真也有不便之处。晁荃如看过几次,仍旧难以习惯,还是会被吓到一霎。那堆纸人里唯独有个蒙着布的,乖乖立在角落里,只露了一双脚在外头,脚是光着的。 晁荃如想想,鬼使神差地去揭那块布。布撩开,他又惊了一霎。这纸人他竟是见过的,可还是令他惊得说不出话。犹记得几个月前他来此处遇见芦苇那回,这纸人就立在门口,怼着脸吓人。这正是那具无名男尸!张八两那时说他是看人可怜才扎了冥财给对方,可时隔这么久,竟然还没有拉去烧掉?但晁荃如又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就是当初他撞见的那个纸扎。 因为眼前这纸人眼下画了两条红痕,像极了眼眶中涌出的血泪,一双睁圆的眼睛也多了许多血丝样的纹路,愤怒哀切地异常逼真与骇人。晁荃如几乎能听见他如泣如诉的声音。 身后脚步声响起,还端着菜盘子的张八两拉起那块挡布,唰地一下又盖了上去。脸色看起来不太妙,但又不似是因为晁荃如的莽撞而生气,反倒更像是被人撞破秘密的窘然与自责。“别看了别看了,这东西阴气重,年根里可不兴这个,当心犯太岁。” “它怎么还在这儿?”晁荃如追问。 “这是个做坏了的,”张八两把菜放在桌上,又去盛别的,急匆匆地说,“腊月忌尾,那一堆不能放着过年,前段时间忙忘了,改天我挑个日子就都烧了。” 晁荃如不解。做得这般精细还算是瑕疵品?可张八两急里忙慌地只给他背影看,他也辨不得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又不敢追问到底,怕张八两真个急了眼。晁荃如最后瞥了一眼那屏风后遮遮掩掩的影子,将余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菜摆齐,酒入碗。张八两此刻倒是美滋滋的,好像方才也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小插曲,全然没当回事儿。 这下酒菜的味道比起齐婶的厨艺简直天差地别,张八两做饭,最多是能称之为将东西弄熟而已,其它一概随缘。只是晁荃如从来不挑,张八两吃得多香,他就吃得多香,倒也像是个挨过饿的主。 两人吃着吃着,晁荃如突然说:“黄平州过不了年了,判书下来了,就这几天。”语气中也没有听出多少情绪,不知是掩饰得好还是真的不在乎。 张八两倒是一愣。“这么快?” “嗯,他把所有事儿都自己揽了。认罪认得痛快,证据又齐全,自然程序走得快。” “其他两个人呢?杨顺子和王巧婵?” “因为黄平州一口咬定自己胁迫了他们,所以杨顺子判得轻,蹲几年牢就了事了。王巧婵……”晁荃如顿了一下,放下筷子饮下一口酒才说,“黄平州判决下来时她就在牢里自戕了。” 张八两夹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为何?” “墙上留了遗言说要走在黄平州前面等他。” 听了这话,张八两从费解懵懵懂懂觉出了是一个“情”字,便开始摇头叹息。他虽不懂,但知人世间这个“情”字最是磨人,既是老天对人间悲苦的怜悯又是老天对人间骄逸的惩罚。 “你那日在医院与我说了黄平州孩子的事,可有着落?”张八两倒希望盼来些好消息。 “孙老板夫妇还在找,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便能有结果的。人贵持恒,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晁荃如与他碰了碰杯。 张八两劝他少喝,毕竟重伤初愈。可每每案子有了结果,他都特别想喝酒。 这案子牵扯的人人事事,无一不令人唏嘘。张八两也能对晁荃如此时的心情感同身受。前些日子孙乘喜的遗体寻到了,黄平州给的位置准确。孙家举行了隆重的丧仪,孙老板还是在他这里订了冥财冥器,点了几出孩子生前最爱看的戏,扎了三层楼库,两层戏台,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张八两手底下出活快也免不了熬了几个通宵,一整套冥器冥财险些连院子里都盛不下了,好几天家里没个落脚地儿。葬礼办得风风光光,这算是把孩子终于接回家了。听说出殡时,孙乘喜生前相好的那个何家姑娘还不顾家人反对来哭丧来着,闹得沸沸扬扬,险些被未来夫家退婚。这其中的人情冷暖,只有各人自知。 “你说,”张八两道出了一件曾让自己挂心疑惑的事儿,“万一孙老板夫妇有一天找到了黄平州的孩子,真的能履行诺言供他吃穿吗?会真心实意对他好?”虽说一命换一命事了,可父债子偿也是自古有之,老夫妇天天守着杀子仇人自己的孩子,心中怎能平静?这不得不让他担忧那娃娃的境遇。 晁荃如倒像是气定神闲,他说:“这事儿啊,我特意私下找孙老板聊过。当初想那计策也是逼不得已,但孩子是无辜的,我曾想若他们真的做不到,那我便自己安排了。可孙老板却说他们已决定好,若那孩子寻回,他们要收为养子,待百年后让他继承家业。他们也是对黄平州这么承诺的,说是用乘喜的名义起了誓。” “收为养子?”张八两还真是万万没想到那两个老人会做到如此地步。他不禁感叹:“原来这世道还当真会有人愿意以德报怨啊。” “非也,”晁荃如开口否决了他的说法,“我倒不觉得这是‘以德报怨’那么简单。应该说,他们心里执着,宁愿抚养凶手的孩子,也不愿断掉与儿子逝去的联系。” 张八两蹙紧眉头,觉得连酒都变味道了。“你非得把人想得这么复杂吗?”以德报怨的美谈不好吗? “人本就是复杂的。”晁荃如难得笑了。 对方这么说,倒是让他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案子见报后,拙丫还特意跑来与我长吁短叹了一番,原来她是认识黄平州的,就在她常去的那家慈济院,她说黄平州还在里头当过义工,万万没想到千里寻人,却就在眼皮底下。” “我倒是不敢想象黄平州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与孩子们围一块儿是个什么情景。”张八两恶寒了一阵,仿佛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并不意外,声声也与我说起过,只是不那么确定那人到底是不是黄平州,既然拙丫肯定了,那必是八九不离十。”晁荃如不急不慢地说,“黄平州会出现在那里也不奇怪,他本就是四下寻子,偶尔去各地孤儿院找也不失为一条门路。以他对孩子的感情至深,将那份遗憾与父爱投射到那些孤儿身上也是人之常情。他是个杀人犯,但同时也是个爱子心切的父亲,这两者并不冲突。” “那他没想过他杀的人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张八两愤愤不平道。 晁荃如一笑置之。“这个课题可就深奥了。”举起杯子又与他碰杯。 张八两撞杯的力气大了些,还有些火气在里头。“罢了,好歹这案子是了了,他也是罪有应得。” 晁荃如慢慢饮下那杯陈酿,才惋惜地说:“可惜,到最后也没能知道那具无名男尸的身份。” “黄平州没招?” 晁荃如摇头。“他只说是个流民,巧遇而已。” 张八两都觉荒谬。“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儿?碰巧遇到一个人与死在自己手下的人长一个模样,又碰巧那个被杀死的人家里还在悬赏寻人,碰巧自己的同伙又都是专门行骗的拆白党?你当真信他?” “信不信也撬不开他的嘴了。”晁荃如表示束手无策,“警方也发布了认领通告,可过去这么久,都不见有人来认亲,人已经与撞车事故的遇难者一起埋进湖岛村的坑里了。” 真是难得晁荃如也有解不开的谜题。看对方垂头丧气的模样,张八两反倒有些想要可怜他了。 他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屏风,心里揣着不能说与对方听的事儿。 今年的冬天啊,格外长。 第22章 一页自白 我叫串子,生在妓院长在妓院,也不知道爹娘是谁,就给自己找了个听着就吉利的姓,从此叫钱串子。 婆姨说我娘早个病死了,赔了她药钱,让我在楼里给她打工还钱,因此打记事儿起,我就干起了大茶壶的行当。可大茶壶能攒几个子儿?长到十来岁我起了别的心思,跟偶尔给楼里送人的人牙子搭上了关系。县城里头就这么大地方,哪个楼里哪个院里要人,常来光顾的富家老爷谁家最近想找小工仆妇的,我靠着这些年在楼里进进出出的便利,随便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也跟着做了几回生意,发现还有点儿天赋。 这世道不好活,典儿卖女的多了,我自然挣得钱也多了。后来自己搭了个院,总算是日子舒坦起来。 那日我照常在家弄点清粥小菜,现在外头也捡不着什么好吃的。冬天日短夜长,天早早就黑下来。前几天捣腾了一笔买卖赚得还行,正打算悠哉悠哉过两天清闲日子,外头就有人敲门。 这事儿我常遇到,总有人找上门来要给家里女人孩子找条活路,说来您别笑,这年头乱得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行善积德。 最近本就没打算张罗这些,便打发对方走,没想到那人却敲得更起劲了。心里火气蹭地就冒上来了,心道小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现在回想起来,真应该自己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打开门,外头立着催命的阎王。 我倒是不认识他的,一把尖刀顶着喉咙就逼了进来,叫我不要出声。我哪儿敢啊,那虎背熊腰的能把我碾死,怕不是我舌头还没捋直,那头就噗呲把我脖子捅个对穿了。 我满脑子都在想这是得罪了哪家的买卖,可怎么也没想明白。上下打点孝敬的钱我从来没短过谁的,别是哪个见我最近日子舒坦红了眼?想来东临道最近匪患确实严重,可想到竟能猖獗到县城里头来,怕不是个亡命徒。 那人把我绑了,手脚麻利得很,一看就不是外行。我更确定这人是个跑江湖了。可不料对方一开口就问我见没见过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娃。 坏了,我当下就觉今天十有八九要交待在这儿了。若只是图财便罢了,这寻人可着实要我命。我自干这牙行以来,过手的娃娃没一百也八十,哪个能记住每一张脸?每一个去处?这答不上来对方岂会善罢甘休? 眼下只能赌这人也只是来碰运气,并不确定娃娃一定是经我手出去的。我赶紧摇头,一口咬定没有。 那悍匪果然不信,眼瞅着就要对我用刑。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这个,但我知道,忍着不说还能有条活路,真个说想不起来了,他还不得急红了眼? 巧了今晚客人特别多,此时又有人敲门,那真是老天觉得我命不该绝派活菩萨前来助我。 阎王问是谁,我哪儿知道,只能瞎猜是来给娃娃找活路的。 他怕惹出旁的事来,便给我松了绑,用刀顶着我的腰眼,让我去应门,打发对方走。还真让我猜着了,拉开个门缝就见外面低眉垂眼地守着个泪人儿,手里头还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奶娃子。 我说今日不开张。可那人苦苦哀求就是不肯走。我多希望她能从我眼中看到我才是要活不了的那个,赶紧喊人来救命。可腰后面的刀尖已经刺进去了一毫,我再磨蹭一刻估计现场死得可能不止我一个。可任凭我说得多难听,对方都只是求,还拉着娃娃跪在我门口,死活不挪地方。 也不知是对方哪句话惹着了那悍匪,他把门哗啦一下打开,质问那女人为何要狠心卖儿卖女。 女人也不知是胆大还是痴傻,愣没被吓退,反而还乖乖答他,说因为孩子跟着她就会饿死,卖到富人家去说不定还有条活路,死马当活马医。 这是句实话,来我这儿送人的半数以上都是你情我愿,活不下去了宁愿被卖赌赌运气。运气好被哪个好人家相中,至少能吃口饱饭,运气不好,横竖也不过是个死,到头来都一样。 那悍匪倒像是受到了冲击,愣在原地好一阵子,久到我都开始盘算怎么从他刀子底下逃命了。许是我动作大了些,让他警觉了。他让女人候着,关上门又把我拖回那椅子上用刀逼着。 我寻思完了,这回肯定是要交待了。没想到他竟说要放了我,但前提是让我给那些娃娃们找个不受苦的安身之处,还让我多包银子给那女人。这不明摆着的赔本买卖吗?值吗?值啊!太他奶奶的值了!我白白捡回了一条命啊!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我这么做了,把两个半大娃娃接进门来,看女人抱着几个现大洋哭天喊地哀嚎了一阵子,一步三回头地远去了。 悍匪可能顾及娃娃面前不好露凶,把刀都收起来了,只是脸上仍然恶狠狠的。他说要盯着我一阵子,倘若我没安置好孩子,必定要回来找我。说完便走了,甚至没从我屋里顺走一枚子儿。 当夜我让两个福娃娃睡床铺上,自己卷着被子在地上抖了一夜。天亮后我连打听带塞钱,总算是把这救命的事儿稳稳当当地办妥了。 这一番折腾我命都要没了半截,还以为是命中注定一劫,虚惊一场,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哪知这才是刚刚开始。 时间约莫过了一年半,那催命的阎王又回来了。我甚至连家都搬了他还是能找到我。不禁又让我想起他临走前虎视眈眈让人不寒而栗的警告来。 原以为阎王是来收命的,谁知他却说要跟我谈买卖,还逼着我见了个如花似玉的美罗刹,身边还跟了个小白脸。这三人走一道怎么也不像是一伙的,可偏偏就凑在一起谋了件大事儿—— 要我扮成一个富家公子哥去顶替真人过好日子。 我当是自己昨个酒还没醒呢,怎么这么天大的好事还能落在我头上?细听才知道,原来巧了远在胶澳商埠有户人家丢了孩子,正好与我身形年龄相当,更巧的是与我几乎一个模子。那这好事岂不是非我不可? 听说那户人家只剩老夫妻俩,丢的孩子是个老来子,金贵得很,背后一家茶庄没人继承。算算日子,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那我若是真个能蒙混进门,岂不是用不了几天等那两个老的两腿一伸,便能一跃成为大富大贵? 这怕不是老天看我前半生苦,特意变着法儿地来补偿我。 我当即与他们一拍即合,就正式谋划起这事儿来。家里头还做什么人牙子的买卖,一并编了个闯关东做生意的借口跟熟人都断了联系,省得关键时候坏事儿。一切准备妥当,我们悄悄去了济南府。找了个合适的地方住下,那小白脸就开始从头到尾教我怎么装个富养的少爷,从吃穿用度到举手投足,还带我出入各种从前我想都不敢想的高级场所,学着如何使唤人,学着如何浪费钱,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有天他们三人凑一起聊了好一阵子后,阎王叫我过去,变出个上好羊脂料子的玉锁给我系在了脖子里,警告我万不可离身,我当时觉得脖子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就开始有了飘飘然的感觉,好似我本就是个富家少爷来着。 美罗刹倒是没待太久,交代让他们把我吃胖些,约定胶澳商埠碰头,先一步走了。 等到事情准备得八九不离十,一切步上正轨了,阎王和小白脸就拉我挤上了一列小票车,正式奔胶澳去了。 为此,我们还特意编了一整套牢不可破的话术,置办了一身新衣裳。我满心揣着幻想,那是块洋人用金子堆起来的遍地宝贝的地界,只要踏上那片土,我就能一跃当个人上人。我那时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当真是丈八灯台照得了别人照不见自己,全然没仔细考虑过那玉锁是哪儿来的,那个真的富家子弟又去了哪里。但凡那时的我能多动动脑筋,清醒一点儿,也不至于会招来后面的祸事,唉。 小票车里死气沉沉,唯独一个我,与其他人神情迥异。这种马笼车我听说过,生平也是头一回坐,据说票价低廉,专门给穷人开的。现在这个节点,有幸能挤上车的,也都是还剩些力气能找饭吃,忙着到胶澳乘船闯关东找活路的人。他们奔着能吃饱饭去,而我自然比他们都要高上一等。 心想这趟车是人生最后一次穷人的体验,便掩不住笑意。待我见到我那素未蒙面的“爹娘”,演上一场苦情大戏,后半辈子便脱胎换骨,人人都要高看我一眼。 都说鼻孔朝天的人会跌进粪坑,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一想到平日里我毕恭毕敬的阎王以后要靠着我吃饭,就开始忘乎所以,连小白脸也开始时常看我的眼色,偶尔说两句好听的,让我更得意忘形起来。阎王虽然没计较,但现在回头琢磨琢磨,那双眼睛若能捅人,我怕是早个已经成了蜂窝子。只是当时一门心思做美梦,目中无人了。 怎么话题就引到我当初干人牙子的事儿上,又说起他找孩子来,我都记不清了。就记着自己苦口婆心劝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仗着我多年当人牙子的经验大谈特谈。一瞬的功夫,就惹了五雷轰顶。倘若还有重来的机会,我就该用尿芥子自己把自己的嘴堵死。 后来的事情发生地太突然,我都觉自己在梦游。当时夜深,车厢里的人也都睡了,只有我一人低着声音东拉西扯,阎王突然毫无预兆地跳起把我的头掰住,面冲着车厢铁皮,我似乎还有一瞬间的较劲来着,可也没能动弹,余光扫过那小白脸在月光下的脸,他当真是煞白了脸没了半点血色,一副撞见索命厉鬼的模样,仿佛被钳住的人是他才对。后来我脖间一凉,而后就全身都开始凉,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了,车厢里黑洞洞的也看不真切。等身后捆着我的力量卸了,我也跟着歪倒了,立都立不住,一件沾了汗的破旧袄子断了我最后一口喘气的空间。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整件事从开始到我失去知觉也没能绕过脑筋想出个所以然来,到底是为什么,闭眼前只有铺天盖地的委屈,一心念着想去那遍地黄金的花花世界走上一遭。 这路,怎么就这么远呢? 第1章 龙捕蜘蛛 蜘蛛,蜘蛛,一月一, 还早哩。 蜘蛛,蜘蛛,二月二, 贪食儿呐。 蜘蛛,蜘蛛,三月三, 上西天。 …… 磅石村山坡上穿着林子传来童谣,初冬雾气笼罩,倒给这童谣衬得像是天外仙音。 一群半大小子嘻嘻哈哈手环着树,树连着手,圈成一个大圜,玩龙捕蜘蛛的游戏。 爹娘是训诫过的,说这山上有匪,最近不太平,让他们不要进山。可村里老人又说,这磅石村背靠仙石保佑,头顶道观护法,实打实的风水宝地,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群娃娃其实谁也不听,玩得兴起了是什么也顾不上的。一个简简单单跑体力的游戏他们也能变着花搞得跟神仙斗法一样精彩绝伦,套着薄棉袄子的天气也跑出汗来。 香宁儿决计今天要给那树狗一个好看。 树狗不过也就比他大个一岁不到,偏生得高长得壮,村里男娃都愿意听他的。树狗爬高,大家就跟着爬高;树狗用弹弓进山打鸟,大家就跟着扎弹弓捡石子儿;树狗嘲笑他起了女娃名,大家就跟着笑话他长得细皮嫩肉像个女娃。 香宁儿觉得自己可硬气了,村里除了树狗,没有他打不赢的人。但偏偏气人的是,打不赢树狗就没有意义,其他孩子还是会追在他屁股后头编些个笑话人的顺口溜。他不服,毕竟树狗这名字也不好听,又黑得像煤球,还有石蛋儿、瓜丫子、虫哥儿,哪个不比他招人笑?为啥偏就欺负他? 今天这龙捕蜘蛛,他也被迫给推出来当龙抓人来了。龙最累,围着大圜外头只有跑的份儿,还要被圜里面的蜘蛛连唬带逗,遛腿子玩。这种又累又没意思的活儿从来都是他的,玩藏迷糊他永远负责找人,玩挑兵他永远当不上队长。他也想当回蜘蛛,当那个被伙伴环着护着,还能戏耍对头的人。 可这位置雷打不动肯定是树狗的。 香宁儿咬着牙,脚底下又快了几分,心道,今天我非要抓住你,打不过你还跑不过吗?比腿脚他绝不会输,今天就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跑赢了树狗,让他服软,出出心里这口恶气。 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喊着童谣。“蜘蛛,蜘蛛,四月四!” 众人就接道:“龙择刺!” “蜘蛛,蜘蛛,五月五!” “龙斗虎!” 树狗在圜里头回头冲他扮鬼脸,舌头略略略地挑衅他。香宁儿就在孩子们用手臂和树干围成的圈外头拼命跑,保持两人平行的距离,在心里诅咒对方一不小心撞上树,头上肿个大鼓包。 按游戏的规则,当龙的是进不去这个大圜的,不慎踏进去了就叫“吃龙肉”,龙就输了。只能等蜘蛛出来“打食儿”,趁这个空档才能将蜘蛛抓住,“吃蜘蛛肉”,才算龙赢。可树狗贼得很,每次出来都只探个头,眼见着要被抓就赶紧缩回去,仗着身高腿长,来来回回遛着龙玩儿,还引得众人一阵阵哄笑。 “黑树狗你有本事出来!” 树狗轻轻松松小跑着,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就是不出大圜。“你有本事进来。”他咧着一口白牙,晃着牙花子笑话他。 “继续唱继续唱。”不知是瓜丫子还是谁的催促道。 香宁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吆喝:“蜘蛛,蜘蛛,六月六。” 众人接道:“看谷秀!” “蜘蛛,蜘蛛,七月七。” “牛郎牵牛会织女!”织女两个字还没唱完,树狗突然从圜里冲出来,撒丫子地绕着大圜跑,这就是“打食儿”了。香宁儿哪还顾得上下一句,拔腿就追。两人绕着大圜跑了四五圈,中途香宁儿还左右绕着树拦堵,可惜都没能伸手掏住那家伙的衣领,眼睁睁让他又钻回大圜里去了。 看树狗离胜利不远,孩子们都高声吆喝起来,吵着输了的人要被所有人踹屁股。 香宁儿急得脸发红,可除了继续唱歌谣等树狗再出来“打食儿”以外,他也没有旁的能赢的办法了。 “蜘蛛,蜘蛛,八月八!”他喊得嗓门高了半截。 树狗也跟着大家伙儿一块回话。“吃西瓜!” “蜘蛛,蜘蛛,九月九!” 这是香宁儿的最后一句歌谣,也是整个游戏的高潮。他停下脚步,聚精会神地盯着树狗脚底下的动作,揣测他要往哪个方向逃跑。 只等着众人高喊一声“大开口”,所有的手都会松开,高举过头顶,大圜就算是散了,蜘蛛必须往外跑,龙就去追,两人一较高下。倘若跑到累了龙都没抓住蜘蛛,那便是彻底败了。 可相反,龙要是抓住了蜘蛛,那香宁儿便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他几乎都能看见自己捞着树狗的后脖领,把他拽回众人面前,自己被伙伴们围着拍手喝彩的景象了。 他要把黑树狗彻底打成落水狗。 这么想着,歌谣就唱完了。当蜘蛛的树狗撒丫子地从“大开口”里冲出来,头也不回地奔山上跑。香宁儿拔腿就追,已不相上下的速度往上赶。 “谁跑得慢谁就是小狗!”树狗还不忘往后面扔来一句嘲讽,“小矬子加油跑!” “你给我等着!黑树狗我今天饶不了你!”香宁儿决心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来跟对方一决高下。 村里的娃娃们都在下面拍手叫好,此起彼伏地高声吆喝着给两人加油鼓劲儿,欢乐声一时响彻了整片山坡。 山间雾气又重了些,很快将两个蹦蹦跳跳、东追西跑的身影隐没,只留下那些高高矮矮的助威声,追着两人的步伐窜进林子里,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这些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挤成一堆开始打赌到底是龙赢还是蜘蛛赢。赌蜘蛛赢的自然是多数,毕竟树狗是孩子王,他们的头头,村里最高最壮的男孩。大人们都说树狗这体格也就是念及他年龄小,不然跟着他爹上山开石都不成问题了。这就足以让村里男孩们羡慕不已了,在他们眼中,抡着大锤开山石是天底下最厉害最霸气的营生,非体格健壮的人是干不了的。像香宁儿,瘦瘦弱弱的跟随风倒似的,这辈子估计都提不动开山锤。 娃娃们叽叽喳喳地连讨论带起哄,嚷嚷了好一阵子后,才慢慢安静下来。 “怎么还不见回来?” “跑得远呗,树狗多厉害啊,还不得一口气跑山顶上去?香宁儿估计都能跟丢了。” “那他可别迷路了啊。” “不能?这路沿着九水跑是太和观,哪能走丢,树狗顺着下山路回头时不就又能撞上他了?” “香宁儿肯定不甘心。” “他就没消停过,总想着要赢过树狗一头,可两人的力气都不一样大。他光能打赢我们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树狗三两下就摁在地上喊娘。” 娃娃们说着说着又笑起来。 “且等着,肯定是树狗领着他下山。” “我觉得不一定,香宁儿腿脚得还是挺快的,这山路估计他能比树狗爬得快。” “我不信,不然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听说太和观里镇着妖怪,别是被妖怪给抓去吃了,啊呜!” “呸呸呸,你就不能说点儿好?牛鼻子道士多厉害,还能让妖怪跑了?” “都别吵吵,再等等。” 众人围着眼巴巴看着两人上山的方向,左等右等,等到都累了,一个一个盘腿靠着树坐下了,可仍是不见两人回来的身影。时间一刻一刻就这么过去了。 山上雾气像活的一样在动,互相拉扯着聚团又飘散,飘散又聚团,始终让人眼前看不真切。 当所有人都不说话后,周围的空气都渐渐冷了下来。许是薄棉袄子下头的那层汗被寒气沾染了,直让人发抖。直到太阳已经穿不透迷雾,众人才觉出了事情不对劲。 “……他们,不会是真个撞上邪祟,被吃了?” 也不知是谁突然出声喃喃着说了这么一句。娃娃们陡然害怕起来。这林子看起来好似也跟从前不一样了,雾蒙蒙的里头连传出的兽啸鸮啼都透着股子阴冷气,听起来刮耳朵。仿佛方才的笑声都是假的,跟做梦一样。笑的时候他们在这里,静下来之后,他们又到了别的世界。 那龙捕蜘蛛的童谣好似从他们的脑子里钻了出来,就飘在这密林深处不停回荡—— 蜘蛛,蜘蛛,一月一, 还早哩。 蜘蛛,蜘蛛,二月二, 贪食儿呐。 蜘蛛,蜘蛛,三月三, 上西天。 第2章 红烛灯下(上) 平康二里是个有名的地方,拐进门洞就能见三层半的楼围成个大院,晚上灯笼高挂串串红。耳朵尖的话还能听见一户户门后传来的淫声笑语,娇喘滴滴。姑娘们百花百色任君挑选,没有客的就倚着自己屋的门框朝客人巧笑盼兮,或热情或温婉,保证您围着大院上上下下转一圈,魂都勾没了。 这院里登记在册的乐户就有15家,姑娘有名有姓77人,一家乐户多的十几人,少的只有几个,看起来好似松散,您可能心道这挤在一个院里头不得每天为了争抢客人打破了头? 实则不然,都是苦命人,最会互相心疼,有个什么不便大家互相照应,各个班主关系也紧,平时也是有礼有度遇事商量。 除此以外,还有平康一里、三里、四里、五里,另还有黄岛街、山西街也都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好去处。若您想尝点儿新鲜的,还有新町的日本街等等,当然那里收费也更高。胶澳商埠里,国人经营的乐户,反倒是少数,更多的是日籍、朝鲜籍、俄籍等等操着不流利的中国话,甚至都不会中国话的外籍艺伎、妓女。 乐户也分三六九等,华妓也分南北班。平康二里就是头等、北班的乐户集中地。这就意味着,来这儿的客人要按规定登记,姑娘们皆本地或北方出身,也定期接受身体检查,乐户按额缴税,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正规。 张八两走在这院里,感觉自己格格不入,浑身万蚁啃噬一样又疼又痒。也不知什么原因,姑娘们比起他身边高大贵气的晁荃如,反倒对他这纸片一样的人更有兴趣,瞧着他就笑,一双双会勾人的眼睛直往他身上粘。现在夜不深,还不到上客的时候,倚在外头看热闹的姑娘就格外多,都朝他们行注目礼。张八两就一路受着他消受不起的艳福。 师父在世时给他算过命,没记得说他命里旺桃花啊? 他凑过去伏在晁荃如耳根子前问:“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毕竟他也不愿在人前丢人。 晁荃如迅速梭巡了一遍他的身子,笑说:“还真有。” 张八两赶紧扑打衣裳,妄想拍下个什么没有的脏东西来。“哪儿?哪儿?” “你身上透着一股童子香。” 张八两愣了一瞬没明白,反应过来后抬脚踢了晁荃如的腿肚子,差点儿用上十成力。“别瞎说!” “诶,你轻点儿。这是实话,你自己摸摸自己的脸,红得跟刚出锅的虾子一样。”晁荃如继续揶揄他,“这里的姑娘最是会看男人,你这脸一眼就看透了,当然觉得新鲜喜欢。” 连头里走的两个小巡警闻言也回头偷偷憋着乐子瞥他。 张八两臊得用肘窝的袖子抹了抹鼻尖的汗,把头又埋低了三分,闷着往前走。 晁荃如见他这样子,笑得很厉害了。 说到底他们俩是来查案子的,本不该这么欢乐,只是来这的过程和缘由有值得晁荃如取笑他的地方。晁荃如会扯进这个案子全因为张八两,而张八两会沾上边则说来话长。 张八两这个纸扎匠做得称职,名声响亮,东西扎得好又不贵,积累了不少老主顾逢年遇事就只从他这儿买东西。其中就有一个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婶子。 这个婶子姓周,名字不清楚,从张八两师父还在的时候就上他家置办冥财了。每年的春节、清明、中元,还有些旁的固定日子,总要亲自跑一趟万年山。 周婶子这回来得突然,说是要买些打钱烧纸驱祟。也不知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还问张八两是不是真个会通灵。说她家前后脚丢了两个姑娘,让张八两开个天眼帮找一找。 这种无稽之谈张八两向来不予理睬。可一听对方家里丢闺女了,还是两个,便不敢怠慢,赶紧问报警了没。周婶子说报了,但没见成效,警察也毫无头绪,这才想找些仙家秘术的法子想想办法。 张八两肯定不能使些旁门左道的法子,那是误人。他便念到了晁荃如,难得热心肠地跟周婶子说,会帮着想想办法。 他将此事告诉了晁荃如,本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对找人这种事感兴趣,寻思若那人拒绝,自己就另想他法。可不料,晁荃如答应地十分干脆,当即就约了两人去警局先探案情的时间。 真个到了警局,张八两才发现自己闹了大笑话。他以为这个周婶子丢了亲女儿,巡警一解释,两人才知道,原来这个周婶子名叫周锦花,是平康二里同庆书寓的班主。 同庆书寓这名字听着文雅,实则并非什么清雅书香之处,平康二里是个什么地方,只要是个男人恐怕就没有不知道的。 说是丢了两个姑娘,就是手里的两个人不见了。 可生命哪分什么高低贵贱,娼妓的命也是命,与好人家的女儿无甚区别,既然接了这案子,自然要负责到底。 两人这才在早雾派出所巡警的带领下,来到了平康二里,找“周婶子”周锦花了解具体案情。 来的路上就聊着这个案子。 失踪的二人年龄相仿,都是双十刚出头,两人并非一遭丢的。先失踪的一个叫胡舒兰,挂的花名是书兰,是个搭班。后失踪的叫徐令美,花名是青香,是本班,在平康二里还小有名气,算是个红人。 “什么是搭班、本班?”张八两疑惑,一句话就露了他从没去过喝过花酒的事实。 晁荃如抿着嘴答他:“简单说,‘搭班’是指搭伙挂名,过夜资和班主分成的,都是本地人;‘本班’就是余下那些卖身契在班主手里的,多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外地人。” 说到底也都是生活所迫,苟且求生的苦命人。 等踏进拱形门洞见到红灯高挂,还有那红灯映红的满楼女子,张八两才有了实感,仿佛踏入了一个渺渺梦境。 他哪来过这种地方,且不说他没钱来,人的这些情啊爱啊好似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从没动过歪脑筋。一下子自己把自己摁进这花花世界,他周身都在排斥,像是要过敏了似的,从头发到脚趾,哪哪儿都不对劲儿。 可事情是他自己揽的,那硬着头皮也要做完。 四个人拾级而上,绕着楼一层层走,沾了一身的香气,找到了同庆书寓的牌子,倒是把门里头的周锦花吓了一跳。 “这快上客了,你们别把人都吓跑了。”周锦花了解了情况后,赶紧将众人引进那失踪姑娘的空房中,这算是隐蔽地方,交代娘姨龟公帮她盯着活,这才掩上门说话。 晁荃如端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衣着朴素,鬓髻整齐。除了耳朵上的一对金镏子,都不见全身上下有旁的首饰。眼睛不笑时也弯着眼角笑纹,面色红润,不见抽大烟的陋习。不怪张八两没认出此人身份,确实与他印象中那些个老鸨很不一样。 亲切称上一句“周婶子”,也是极合适的。 同庆书寓属这平康二里的院中做得最大最好的,周锦花手底下两个娘姨三个龟公,记录在册的姑娘有十三个。院里这些班主也都推她为首位,她家一出事,旁边也跟着着急。 屋里地方不大,炕上放一矮桌,剩下就是脸盆架、矮柜、梳妆台,简单得很,挤下五个人着实有些紧。晁荃如坦荡荡坐在炕上,两个巡警靠墙靠柜抱着警棍站着,惟张八两左右不敢碰,直直杵在屋当中,周锦花见劝不下对方就拣了那梳妆台前唯一一把凳子坐了。 “我先替姑娘们谢谢各位老爷上心,”她看着众人,娓娓道来:“一连丢了俩人,我这生意都不好做了。她俩讨喜,客人多,尤其是青香。好些人都来问怎么不见人,我也不知该怎么答,唉。” 晁荃如照惯例掏出了怀中手札,拿钢笔写写划划。“我见你是四月初七才报的失踪,卷宗里记,胡舒兰,啊,书兰失踪得更早些,应是二月时,那时怎么不报警,等过了这些日子才一起呈报?” “书兰是二月初三丢的,前一天是‘龙抬头’惊蛰来着,我记得很清楚。”周锦花眉梢见愁,唉声叹气道,“这事儿也怨我,因为书兰是个搭班,来去自由,所以我当是她不愿做了,悄悄跑了,没有卖身契拴着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就没去多想。直到后来连青香都没了,我才琢磨过味儿来,特意找书兰家里人确认了一下,她果然没回家,家里人也一问三不知,还当是人在我这里做活呢,我这就赶紧去报了警。” “两人都是出局后就没再回来?” “是啊。” “可有记录?” “有有,我们这儿是正规地方,一切齐全,诸位稍等,我去取登记册来。”周锦花说着站起身来出了门。 第2章 红烛灯下(下) “什么是出局?”张八两趁着人出去又问,这对话里但凡是蹦出个没听过的词儿他就听不懂意思了。晁荃如倒像是个精通的,听说他曾经有过一段荒唐日子,张八两看他一身正气的高贵模样,还寻思是夸大其词来着,今日这一趟倒觉他恐怕还真是小看了晁荃如。 “就是不在此过夜,由客人作保,带出去。” “那这不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张八两心直口快,想到就问。 晁荃如也耐心给他解答。“听起来是,可事实并非如此。且不说这里的风尘女子本就是食不果腹或是为了家人才出此下策,有正经地方肯收留不必沦为暗娼已经感恩戴德。就说万一真个是被拐卖来的,卖身契也在班主手里,乘船坐车遇到关卡盘查拿不出身份凭证,又能跑多远呢?若是搭班的,更是对家里住哪知根知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倘若真是想要抛家弃子一门心思逃走肯定也能逃出去,可那样的人最初又怎会甘愿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找活计养活家人?” “正规地方的鸨娘都很放心让手底下的姑娘出局,甚至希望她们多出局,因为拿到的过夜资更丰厚,经常还会拿赏钱回来。反倒是些违背法规人伦的暗窑子,才真的把人看得死死的,我还见过用锁链将人锁在屋里的,不把人当人,都是常事。” 这世道典儿卖女出卖身体的日子竟是正常的,这才是真的不正常。 张八两听了锁着眉头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句:“希望以后人不用这么活着。” “但愿如此。”晁荃如也搭了句。 周锦花拿登记册的时间比想象中长,等她进屋时众人才知,原来她不仅是去拿登记册,还取了些姑娘们的私物。晁荃如打眼一看,里头有相片、信笺、书契等等。这鸨娘当得也算是有心了。 周锦花先拿出两张相片给众人看。一张是合影,一张是个随拍。 “这是前年冬天,有个洋人扛着个机器来拍的,说是什么采风,倒也客气,过了几天还特意送了洗好的照片来给姑娘们看,我就收着了。”她一张张指着,“这是我家姑娘们的合照,第一排右起第三个就是青香,第二排最左的是书兰。这张,两个人里,前面那个笑的是青香,看得更清楚些。” 有照片是极好的,这倒是省了很多工夫。不用晁荃如示意,张八两就赶紧摸出怀里的纸,又变出截炭笔来,照着相片临摹起来。看来跟着晁荃如东奔西跑的日子久了,也学会了做一手万全准备。巡警提出要将相片带走加进卷宗里,算是证物,周锦花先是觉得这东西珍贵,很是舍不得,后来还是咬咬牙答应了。 而后她又翻开登记册,按日子细细查找。 胡舒兰最后出局的记录是在二月初三,周锦花果然没记错,出保的客人一栏写了个“许瑞”的名字,可惜的是周锦花说他不是常客,对此人并没有什么印象。这就意味着此人即便是填了个假名,假地址,也无从查起,确实有些不愿留下行迹的客人会这么做。约等于没有线索。 好在徐令美的记录上有迹可循。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四月初五 青香 出局 八元 熊奇文 大东饭店”。周锦花说这个熊老板是青香的熟客,人算是知根知底的,和日本人合营一间广告社,在若叶町。而大东饭店,连晁荃如也知道的地方,各种意义上的赫赫有名,就位于若叶町临街的中野町上,也是日本街中最繁华的一段“大马路”。 这线索虽然明确,可不论是晁荃如还是两个小巡警,都笑不出来。 因为大东饭店不是个寻常地方,看似是个吃饭住宿一体的高级旅馆,实则背后是地涌会的地盘,挂在地涌会的头头五岛满名下,实打实是个于明于暗胶澳督办公署都管不着也管不了的地方。 地涌会是个什么组织,五岛满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都再明白不过。倘若青香失踪真个与此脱不了干系,那此番之行,怕不止是深入龙潭虎穴这般程度了。 其中一个巡警不乐意了,说:“周班主,你这也不厚道,卷宗上没写他们是去了大东饭店,你当初报案时可只说了是跟着熊老板去日本街吃饭过夜了。” “哎,我这不是上了年纪记不清亮了嘛,不看登记册也想不起来具体地址,你们当初也没细问,现在补上也不迟啊。”周锦花一着急,济南府的口音就冒了出来。 “这可不是迟不迟的事儿……”他话还没说完,身旁的同僚就用胳膊肘怼他,让他把话又咽了下去。 其实不用这人说完,晁荃如也知道他后半句想表达什么,肯定是这事若发生在大东饭店,他们早雾派出所是管不了的。 晁荃如见两个巡警生了退意,周锦花一脸担心的模样,便站出来说:“周班主且放心,事情还是要管。此处可还有旁人能了解两位姑娘的情况?”算是给喂了一颗定心丸。 周锦花连忙点头说:“有的有的,各位老爷且等等,我去叫人。”说完便留下众人在原地又出去了。 晁荃如无视了两个小巡警投来的关切的目光,趁此机会拿起方才周锦花带进屋来的物什一一查阅。倒也没什么更有用的线索,只抄下了胡舒兰家人在北庵子的住址,徐令美的籍贯,几个熟客的名字,想回头另行了解。 不一会儿周景华带了几个娘姨、龟公和姑娘进来,让晁荃如细细盘问。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胡舒兰与徐令美到底为何会失踪。他们纷纷表示两人在失踪前并未表现任何异常,也没有察觉有谁欲与两人不利。一切皆没有头绪,又陷入了僵局。 张八两一边听着对话一边临摹相片,停下笔发现对话也停了。他抬头见同行伙伴一个个面色凝重。两个警员可能是觉得此事与地涌会脱不了干系,难以插手。而晁荃如则考虑的是目前线索缺失,实是寻不着方向,看来这大东饭店是不得不去走一遭了。 张八两是不知道地涌会与五岛满的,只是从同伴的脸色看出此事定然棘手。 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又惹了一个大麻烦。 第3章 大东饭店(一) 中野町的氛围不同寻常。这里五步一楼,十步一亭,处处都是游人艺伎欢歌笑语。如果说大马路的南端是德国的,那这整条中野町便让你置身日本。胶澳商埠回到国人手中,日侨大大减少,这里也多了许多中国味儿,可走在那路上,感受依旧是不同的。好似也学会了说话时的点头鞠躬,习惯了那木屐踩地的踢踏声。 这两个小巡警碍于晁荃如的身份,也不好拒绝,硬着头皮跟着晁荃如和张八两往大东饭店奔,一路都在看二人眼色。 张八两实是好奇,从晁荃如嘴里听来的这五岛满到底是何许人,竟能让两个巡警忌惮到如此地步。于是他悄悄撞了撞对方的胳膊,低声问:“地涌会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他们怕成这样?” 晁荃如歪头看他略带诧异,心道这人当真避世,竟连地涌会都不知。“你以前没听说过五岛满这个名字?” 张八两乖乖摇了摇头。 “青洪帮和哥老会听说过吗?” 张八两点头点得很犹豫,说:“大抵是知道一些的。”他也只是曾经像听故事一样,听师父提起过一两句。 “地涌会就是日本人在国内成立的类似组织,当初跟着进驻到胶澳商埠来,挂了日本胶澳居留民团总部的名号,不过更霸道一些,他们只听总领事馆的招呼,帮他们处理些明面上不好处理的‘工作’,黑白通吃,算是丸元次郎的爪牙。” “五岛满是地涌会现任的话事人。” 这么一解释,张八两就明白了。怪不得这两个巡警战战兢兢,且不说地涌会的势力,就单论这背后的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明里暗里还有日本驻青总领馆和下设帝国警局帮衬着,他们确实不好插手,本来胶澳督办公署就与日本总领事馆在撤兵不撤警的问题上冲突已久,这稍有不慎可能就要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来。 行至大门口,张八两仰望这三层高的平顶大楼,花岗砌底,墙上四个大字“大东饭店”,另竖尖顶灯箱,比周围所有建筑都显气派。灯箱招牌倘若是夜里亮起来,恐怕几里外都很扎眼。门口也立着正经穿制服的门童侍者遇人热情,与张八两想象中争强斗狠的帮派地盘很不一样。 两个巡警终于忍不住了,其中一个性子急的开口道:“二位,二位,我们这样直接进去恐怕不合适的。” 晁荃如看他,知他顾惮,可查案就是查案,为求一个真相,刀山火海也走得。 “二位不必慌张,什么也不用做,跟着我便是。” 两人对视一眼,见晁荃如说得如此沉着冷静,许是有什么办法,若再推三阻四倒显得他们两个穿着警服的像个怂包了,于是挺直了腰杆,壮着胆子点了头。 晁荃如走过去跟一个门童低声嘱咐了两句,就见对方疑色打量了众人,而后小跑着进了楼里去。过了片刻,一个穿着西装革履也紧着能看出健硕筋肉的人迈了出来,张八两一见那人耳鬓的刀疤,才有了自己踏进地涌会地盘的真实感。 来者也不问候,只打量了他们一番后,向里伸手,字正腔圆说了个“请”字。 大门打开,在他带领下,避开了来往客人,走了一条内部通道,直奔楼顶去了。张八两这算是见识了光鲜背后的暗处,一路上遇到的人皆向他们行了面无表情的注目礼,投来很是不客气的梭巡目光。两个小巡警更是觉得如芒在背,迈步都小心了许多。 晁荃如走在四人的最前头,穿过长廊,快到一尽头房间时,他回头对众人说:“把武器都卸掉,一会儿有人会搜身。” 这话着实惊着了后面的人。巡警的警备是按规定绝不能离身的,这要是丢了坏了走火了,可都是要惹大麻烦的。两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这建议是该听还是不该听。 走到那房间门前,守备的人就更多了,果然将他们都拦了下来,用极生涩的国语指着巡警背上那两杆“万国造”说,“武器留下”。而后就站出来四个人,同时一对一地搜起身来。 张八两还是第一次见这种阵势,虽说他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但普通老百姓可不会有这种待遇,怕不是总督总统也不过如此了? 晁荃如早有准备,身上两把弹簧刀都卸下来,交到了对方手里,还掏出怀中手札钢笔怀表自证了一下,利利索索。 两个巡警被迫让人扒了个干净,步枪警刀警棍一个不落,连帽子里头都检查了一遍。他们不服气但也不敢反抗,只能眼巴巴盼着出门时这些家伙式儿还能完好无损地回到自己手里。 张八两身上本来也没什么利器,倒是被搜出一沓纸让对方很是不解,恐怕对方也从未见过会揣着纸到处走的人。张八两不会日本话,连比划带比划,跟对方表示拿着纸总可以,又将纸揣了回去。那人也像是在看个痴傻疯人一样打量他,倒是没阻止。 直到所有人身上都搜过后,方才那刀疤鬓角的人才敲了门,里面立马有人将双开房门一左一右大敞,屋里或站或坐的人就都凑了过来,在地毯上给他们围出一条道来,逼厌得很。 晁荃如倒是一身轻松,无视那些审度的目光昂首阔步往里走,剩下身后三人每挪一步都要喘口气,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 张八两看这阵势都以为地毯那头会有把王座之类,上面端正坐一老头,威震八方的模样。哪知并非如此,对方不光热情得很,更不是什么老头,而立之年红光满面的,留了浓密的唇上须,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甚至还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更是令他惊诧,若非那人穿着传统的日本服饰,他怕不是真个要将对方当成一国人来看待了。 “晁六少爷,许久不见,倒真的要认不出来了。” “五岛理事倒是风采依旧。”晁荃如朝对方伸出手,对方也友好握住。一中一日两人用西式法子互相问候倒也无甚违和感。 张八两才明白,怪不得刚刚晁荃如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敢情两人是旧识。 握手之际,感觉手上力气被钳制了,晁荃如也不客气地收紧力道握了回去。几秒钟内,两人就较量了一番。 五岛满倒是不恼火,反而高兴道:“不错不错,有乔师父的几分风采了。” “承蒙谬赞,比起师父我还差着远呢。” 五岛满对他的谦虚带了几分笑意,也不知是真的欣赏还是演技高超,拍了拍他的臂膀。不知何时方才围着的人竟都散开了,只留那个刀疤鬓角的魁梧男子随在五岛满身侧。五岛满引他们坐在屋内沙发上,自己端坐在最把头的位置。 入座后,他不急不慢地问:“听说你与朋友今日来是要查案子?” “是,有人在早雾派出所报了失踪,有证据指向人最后出现在大东饭店,所以我们此行是想来找找目击证人与线索。” “早雾派出所?”男人扫了一眼规矩坐着的两个巡警。张八两方才就觉得这个五岛满的眼睛极有神,下三白显得锐利,像极了某种动物,此时见他审度众人,才觉出,这是双鹰目,盯着人的时候更像是在选择猎物。 “那么说失踪的是个中国人?” “是,失踪的是平康二里同庆书寓的人,叫青香。” “一个妓子?”五岛满眉头一挑,顿时不满,仿佛是质疑他们为了一个妓女还需如此大费周章,专门跑到他的地盘上找人。 第3章 大东饭店(二) 晁荃如毫不避让地直视对方双眼。两个巡警从旁替他捏了一把汗,心道若非晁荃如的家世在那里撑着,敢这么直言挑衅五岛满的人恐怕早就消失得悄无声息了,这果真不是个寻常人能参与的局,可希望战火别殃及周围人才好。 五岛满果然面色不善,能做到他这个位置上,估计也遇不见几个有胆跟他这么梗着脖子说话的人。 事态紧张了起来,谁也不敢出一声大气。 张八两原以为两人是旧识,关系能融洽些。谁知晁荃如除了开口问候时的兄友弟恭,用词语气皆没给五岛满留半点客气,倒真叫人猜不出他们到底是因何事相识。口中的那个乔师父又是谁?他是知道晁荃如有个教习师父的,可平日也没听他时常念起,这倒是勾起了张八两难得的好奇心。 正在双方僵持之时,有人敲门进来了,张八两去看,是方才在外面给他们搜身的人之一。那人小跑进来并不直接靠近五岛满,而是在那个刀疤鬓角的男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再由对方凑过去俯身传达给五岛满。 五岛满当即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用日文说了句什么。张八两也听不明白,但看能懂日文的晁荃如并未表现异常,便知也没什么打紧。 正当他这么想着,五岛满换上了一副微笑模样,又操起了浓厚的北方口音,说:“真是巧合,有个朋友登门拜访,想必晁六少应该是认识的?不妨就一起叙叙。”他都没打算争得晁荃如的同意,更没将其他人放在眼中,直接勾勾手指,门口守备的手下就将门拉开了,一如晁荃如他们当时进来那般大敞,很有几分气势。 张八两扭过身子,揣着疑惑去看,等见了那人走进来,他不禁与晁荃如一样拧起了眉毛。 他俩来做什么? 和久井泰雄带着手下阿川朝他们走过来时,张八两已经把嫌弃挂满了整张脸。 说是“朋友”,和久井泰雄却规规矩矩给五岛满行礼问候,身后阿川自然也跟个影子似的做一模一样的动作。 “五岛理事。” 张八两细看两人,这春日时节额角竟然都带着汗,呼吸也较日常急促,可见来时有多么着急。手上既没拿什么东西,又半句不说就坐进了沙发里,也不似是来递话的。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审度他们,尤其对晁荃如更显虎视眈眈。 张八两琢磨,这怕也不是什么“巧合”?搞不好是五岛满知他们来,特意把人叫来的才是,就是为了明面上更好牵制他们。万一要碰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和久井泰雄可以大包大揽说这是日本帝国警署的管辖范围,一并将他们打发了也挑不出错来。 呵,当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啊。 张八两瞥了一眼晁荃如,想看看对方怎么做,毕竟他能想明白的事情,晁荃如肯定也早有察觉。 这个男人倒是沉得住气,除了第一眼见到和久井泰雄和阿川走进这屋来露了些情绪以外,他整个人都像根定海神针似的,板直地端坐着,看不出任何表情。 “好久不见,和久井警部。”他甚至还能心平气和与对方搭话。 “晁六少。”对方并没点头行礼,仍旧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比起问候,倒更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正好和久井警部和阿川警部补也在场,不妨就说说这案子?”五岛满此时笑得像个人心隔肚皮的和事佬,“晁六少爷呢接了个案子,有个平康二里的妓子失踪了,线索指向是在我这里丢的,和久井警部你也是个办案经验丰富的人,你怎么看?” “那要先问清楚,是什么线索指到这里来的。”和久井泰雄嘴角似乎带着一抹笑,可等张八两再细看,却又看不见了。 晁荃如不急不躁,有问必答:“是班主周锦花记录的登记册。” “呵,去嫖的男人不会老老实实地写真实情况也是大有人在的,恐怕这证据没什么可信度。”这回和久井泰雄露出的哂笑算是清晰了。 晁荃如并未被激怒,反而扭头去问五岛满:“敢问五岛理事,熊奇文熊老板可是与你有合作伙伴关系?” 这问题问得突兀,这个名字也让五岛满有些意外。他倒是没打算隐瞒,痛快地点头道:“我与熊老板确实熟识,我们一起合营了一间广告社。” 答完之后,他才琢磨出味儿来,反问:“莫非……?” 晁荃如似是已经与他心意相通,点头回说:“是,四月初五带青香出局被记录在册的正是熊奇文熊老板。”他当初听闻周锦花介绍此人与日本人一道经营了一间广告社,而地址又在若叶町这金贵地脚时,便猜测了那广告社是不是亦属于地涌会的资产,而熊奇文只是个挂名老板,果不其然。 和久井泰雄点出:“你既然知道对方的名字,怎么不去直接找人?” 他尾音还没落下,就见五岛满伸出一只手,截下了他的话。“熊老板前日因公离开胶澳去了外地。”不用想也知,这些定然是晁荃如早已了解过的,才会直奔他这大东饭店而来。 五岛满倒是不担心这事儿会扯到熊奇文头上,更加不担心会扯到他头上。其实放晁荃如去查也并非难事,料他也查不出个一二三来,别说他是小看个妓子,真就是个出了名的角儿失踪了,怕是也没什么可查。这大东饭店说来不是他吹嘘,日日客满盈门,来去过往鱼龙混杂,估计没人能牢牢记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可他不放晁荃如去调查也自有他的考量。倘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这个晁家六少爷的本事可是在胶澳商埠出了名儿的,也不是一次两次见报了。上回扯到加藤兄弟的案子,也是他第一时间就轻而易举戳破了加藤清之介间谍的身份,险些卷起风暴来。为此事,他受命派手底下的人日夜不断暗中跟踪监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煞是费了一番功夫,就为了杜绝晁荃如进一步深入探究机密事宜。 幸好这人是个识时务的,才没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如今他又找上门来,就为了区区一个妓子,要调查他的大东饭店。这其中牵扯的丝丝缕缕但凡是让他扯出一条来,后面都拴着一长串的人跟着没果子吃。 偏偏他还是个晁家人,明里暗里都动不了他。 五岛满脑子飞速地转着,可脸上没有一丝松懈。晁荃如与他对视的目光坦然,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直白模样,分外令他头疼。 “要查也可以,”五岛满思虑过后,稍稍松了些话头,“可这毕竟不是早雾派出所的管辖范围,放你们这么大刺刺地进去搜查,坏了我的生意不说,于情于理也不合适。” 当初两国协议胶澳商埠的去留时,日方提出的一条撤兵要求就是要由日本总领事馆接管在青日侨事宜。这本来算是个正常要求,因为日侨并非国人,由该国领事馆管理合情合理,可日方以此为借口不光撤兵不撤警,还干涉了日侨名下所有相关的贸易地产交通等等,变相地将胶澳商埠半数命脉明目张胆握在手中不放。和胶澳督办公署展开了漫长拉扯的权力之争,实属过分。 大东饭店既然在胶澳的地界上,并非什么特殊外交之地,必定要受国人的法律约束,怎么就不算早雾派出所的管辖范围了?可偏偏日本人就已经默认了,只要是日侨的营业场所,就统统归领事馆管理这不合理的潜规则。 晁荃如大可以就此事与五岛满争个面红耳赤,驳斥得对方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他是知轻重缓急的,这等政权之争没有个一年半载根本分不出高下,也非他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事实的。一方面督办公署的腰杆子还未挺直,再者日本人当初就是极不情愿才放手,自然要能磨则磨,能拖则拖。而眼下对他们来说最要紧的是找到线索寻人,早一刻找到,失踪的人就少一分危险。 即便概率很低,晁荃如仍是希望人还能生还的。 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查案,于是他保持了沉默,打算等五岛满将藏在后面的话说全再做打算。 第3章 大东饭店(三) “我毕竟是个商人,凡事要讲究个有来有往,”那个男人果然开口,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有个提议,不若二位公平竞争一下如何?” 晁荃如眉头微微蹙了一瞬,他摸不清对方会想出什么方法来刁难他们。失踪的人并非日侨,这事儿本就跟日本领事馆下设帝国警署扯不上半点关系,仅仅因为线索追到了这里,五岛满就非要将日本警察扯进来百般阻挠。看来是真个触了地涌会的霉头,要小心行事了。 “五岛理事请讲。”他眼下也没有旁的选择。 五岛满笑了笑,勾手让那刀疤鬓角的男人靠近了些,低声吩咐了什么,对方俯首应答,转身出门去了。 见晁荃如的目光紧紧追着那人的背影,五岛满笑说:“晁六少爷不必紧张,我只是让三重先去查一下熊老板那日在大东饭店订的哪间房,又有谁服侍过,也算是让你们一会儿查案更便利些。” 是提供便利还是预先安排,这话术转个弯就变得不一样。 五岛满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圈住他们的行动,不让他们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张八两这时撞了撞晁荃如的手臂,用眼神和口型悄悄给他传话,问他五岛满是不是很可疑。 晁荃如微微摇头,意在不要让他瞎猜,更别让地涌会的人看出来。 或许张八两是懂了,又把表情藏了起来,规规矩矩坐好,不乱动了。 不管五岛满到底想做什么,他们此时都只有见招拆招的份儿。刚刚着手调查就碰了大钉子,看来这案子可能并不简单。 晁荃如闷着头想,依旧无视对面和久井泰雄投来的敌意。这倒是让对方更恼火了。 过了片刻,那个叫三重的男人又回来了,朝五岛满微微鞠躬点头示意。看来是“准备”妥当了。 五岛满站起身来,打破沉默,招呼众人道:“来,各位请移步。”说罢,自己走在前头,迈起虎步来,脚底敦实有力。 张八两才发觉,此人是个练家子的。想想也是,地涌会是个什么地方,敢吃这碗饭没个两下子怎么行,能爬到他这个位置,估计不是光靠头脑灵活就能镇得住场子的。 张八两小心跟在晁荃如身侧,在五岛满和他的手下后面走,打量起这个在暗处敢称王称霸的人来。五岛满身量不算高挑,但精壮,举手投足极有气势。方才观他抬手时掌根、虎口与食指有深深浅浅的茧子,看来不是个惯于用刀的就是个端过枪的,脊背挺得板直,走路时上半身近乎僵死的稳当。张八两猜这人约莫是个军人出身的,想象对方身着日本军服的模样,没有任何违和感,甚至极为合适。 说实话,张八两对这些个穿军服的没有任何好感,不管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回想当年那战争的惨烈和左右遭殃的百姓,眼睁睁看着脚底下这片土地变得千疮百孔,他就忍不住升起深深的厌恶来。 或许是他的脸上真的挂不住表情,让并肩的晁荃如都察觉了,对方碰了碰他的手,又摇头,用眼神告诫他收敛些。 张八两瘪瘪嘴,干脆低头看地去了。 众人左转右拐,走到了一排浓浓和风的雅间外,在走廊上被迫脱了鞋。那个三重在前面跪坐下来打开了其中一间的推拉门,五岛满就指着那里说:“诸位,我们到了。” 西式大楼里是东洋风的陈设,这种诡异的文化碰撞倒有点奇异的美感。 那雅间门开,让人有种一脚踏进异国的错觉。看出是五岛满狠狠砸了银子的,里面是正经的日式榻榻米,软垫、矮桌、挂画、插花,样样讲究,还有两个衣着华丽传统服侍的艺伎恭敬倾俯身子朝众人行双手礼,露出细长后颈引人遐想。雅间比想象中更加宽敞,众人鱼贯而入,竟不觉得拥挤。 “这两个,是当日陪席的艺伎,晁六少爷若是要问,她们应该是最了解那日情形的见证人了。” 虽不知五岛满是真个特意喊来了那天的目击者还是编排了两个人来糊弄他,这态度至少表面上是坦诚的,反倒让晁荃如心里更没底,摸不透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我先多谢五岛理事的好意了。”晁荃如顺着道。 五岛满抬手。“诶,尚早,我是把人找来了,可能不能查,还得另说。” 众人面面相觑。和久井泰雄与阿川站在最靠门口的位置,和五岛满相对而立,将他们一行四人夹在了中间,倒像是特意把人围了起来,正嘴角浅浅弯着不算善意的弧度。 晁荃如回身朝那二人瞥了一眼,又扭头看向五岛满,绷紧脸问:“五岛理事这是什么意思?” “莫急,”五岛满的微笑得体又令人背后生寒,“我方才说了,要公平竞争,我看此处便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场所。人人皆知,我五岛满是个尚武的粗人,遇事不决就习惯用拳头说话。晁六少爷看,意下如何?” 张八两闻言心中一惊。这个不善揣摩的人都听出了对方的意图——五岛满这是想让和久井泰雄跟晁荃如一决高下? 这可是地涌会的地盘,晁荃如应下这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不就是明摆着寻个由头要和久井泰雄那狗仗人势的东西来压他们一头,欺负人? 张八两可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着,听了这话差点儿就蹦高了。幸好晁荃如把人给摁住,还分了眼神去安抚那两个也跟着上火的小巡警。 晁荃如明白,五岛满本意就是要激怒他们,让这案子查不成。他的人就在外头候着,里里外外也给你弄明白这地盘到底是归谁。只要他们四人稍有过火之举,恐怕今日都不能安安稳稳地走出大东饭店的门。晁荃如尚且可以自保,其他人该当如何?人是他带进来,自然要由他负责到底。 可话说回来,这提议本就荒谬无理至极,是个明晃晃请君入瓮的陷阱。他应也不是,拒也不是,赢也不是,输也不是。 他早该想到,五岛满面上再谦和随性,骨子里也是不讲道理的霸道无赖。一如当年他觊觎乔师父的能力不成,反使阴招将人逼走那般。 五岛满确实是个尚武之人,可并非江湖义气侠者,至少他的义气,不是对中国人而言的。 晁荃如记得清清楚楚。 乔师父作为他伯公晁以巽为他特选的教习,一手取内家拳法之长合外家拳法之力的乔家三十二式在江湖中名号响亮。五岛满当年初来乍到,急于吸收各路高手给组织壮势,就盯上了乔师父。以请教为理由,惜才为说辞,妄图拉拢乔师父入地涌会,三番五次到晁家老宅上门游说,都被拒绝。后来见拉拢不成便生歹意,找了不少乔师父的麻烦,好在都未掀起大风浪,被晁以巽动用关系一一化解。可无奈五岛满做事缜密,抓不到他什么证据把柄,只能不了了之。乔师父本就出于报恩才愿留在晁家教习小辈拳脚,更不愿给恩人继续引来麻烦,彼时晁荃如又已学成,便寻了个由头,辞了教习,告老还乡,回了河北沧州老家。 这事儿背后的真相现在也只有晁家老爷子和晁荃如知道。 多年过去,虽说地涌会没再跟晁家扯上半点关系,但势力急速扩大,也成了不小的隐患威胁。这其中必定少不了五岛满的助力。 晁荃如没算到对方现在已经敢明目张胆至此,连藏都不想藏,倒是他轻敌了。 “当年乔师父的乔家三十二式之绝妙,我是深有领会,那时晁六少爷还是个少年郎,”五岛满仿佛在回忆什么美好之事,徐徐说道,“不知这些年不见,晁六少爷是否已经学至精髓,能否再让我五岛满一睹乔式风采,我倒是分外好奇。” 这等煽风点火之词在晁荃如耳中起不到半点作用。他在心里冷哼一声推辞回说:“五岛理事是否太过高看在下了?我从师父那里不过学了些防身保命用的皮毛,图个强身健体罢了,哪能够得上所谓‘精髓’?”他深知自己此时万不可轻举妄动。 可总有人是不让他遂意的。 “话太多,试试不就知道了!”和久井泰雄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第3章 大东饭店(四) 晁荃如转身本能去接,可拳脚还没到他跟前,杀意在张八两那就给截住了,这个展开皆让众人意外。 只见张八两反手击向对方肘外关节,将拳头直接剥离方向,在和久井泰雄肋下空档露出的一瞬间便盯紧那处直刺!和久井泰雄急急侧身,才没断掉骨头,他极不甘心,又借扭身之力撩腿回旋,如神龙摆尾,动作干净漂亮。可张八两也不是吃素的,若是旁人可能想要如何化解这一蹴之力,他却不同,非但不躲,反而迎风而上,直冲对方下三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和久井泰雄措手不及,只能强行收力堪堪抵挡,让自己这一招无疾而终。 短短几秒内,两人有来有往,几步之内和久井泰雄竟然没占什么先,反而有些被动,着实令人吃惊。 张八两那毫无存在感的单薄身形,瘦瘦高高晃来晃去总有种根基不稳的飘忽感,可真正交手后和久井泰雄才发现,这人远比想象中难对付得多。旁的不说,就单论这攻击套路,他当真从未见过,不是掏裆就是戳眼,时不时穿插个歪门邪道的路子给你个惊喜,怎么阴毒怎么来,怎么狠绝怎么干,毫无规则可循,又招招下死手。 和久井泰雄就着个时机及时拉开两人距离,往后跳了一步,算是叫停了比试,瞪着他眼睛冒火。 张八两倒是装傻充愣起来,好似方才自己的身体是给别人操纵了,一切非他本意似的无辜。 “哎哟,你看这事儿闹得,误会误会,那拳头打后脑勺过来,我还以为是朝我来的呢。”他扬扬手,甚至还带着歉意的口吻,明里暗里又顺路讽刺了一句。 这几下子看得两个小巡警倒兴奋起来,能见到日本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吃瘪,是最开心的一件事儿,比发了饷钱还高兴。可他们不敢大声笑,硬憋得脸有了些许扭曲。 晁荃如也心中暗笑。张八两这招使得漂亮,算是一边替他破局铺了路,一边又解了自己的火气。 “重来重来,”张八两往旁边夸张地挪了一步,让出片空地来,“这回我绝不插手,二位请便。” 被这番一闹,和久井泰雄的冲劲就没了大半,本就奔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去的,结果中间让张八两意外截胡搅和了,自己还没占到上风。他闷着一口气在胸中翻腾,又说不出。 一直以来他都当张八两是个山野村夫街边乞丐般的小角色,只会在晁家羽翼下瞎蹦跶。经此一看,晁荃如会将他整日带在身边也不无道理。此人比他想象中得机敏灵活有能力,到底是他打一开始就轻敌了。 这不由得令他重新开始审度眼前这个隐藏颇深的年轻男人来。 同样感到震惊的可不止他一个。五岛满这会正儿八经端详起了张八两,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欣赏张八两的机灵和能力,都说一出手就知道这人脾性,敢用些习武之人寻常不耻的路数舍了命也要压倒对方,能看出骨子里是个能屈能伸狠辣角色,偏偏披了一张人畜无害谁都不会注意的皮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忧的自然是这样的人才不归他所有。 “倒想不到晁六少爷的朋友也是个厉害角色,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师承哪路啊?”五岛满几乎要给对方鼓起掌来。 张八两连忙摆手。“误会误会,我张八两就是个小跟班,街头混来的拳脚,入不了眼。别让我搅了各位的幸,你们忙,你们忙。”可他偏偏是个不擅长说谎的,脸上藏不住事儿,晁荃如都能看出他尾巴要翘到天上了。 晁荃如轻轻嗤笑一声,出声护着他:“既然五岛理事有兴趣,两位方才又没分出胜负,那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提议。” “不若我与我这朋友过两招,在诸位面前献丑一番,如何?” 这话说得极妙。言下之意是张八两与和久井泰雄不相上下,那晁荃如再与张八两过招,无论输赢,都等同于与和久井泰雄较量了一番。如此一来,晁荃如既没跳进日本人的局,又没驳了五岛满的面子,还符合他方才提出的“公平竞争”。 况且,自己人之间,输赢自然是他们自己说了算,日本人干涉不了了。 张八两可没算计到这么深的程度,他仅仅是出于愤怒日本人的戏耍和不耻和久井泰雄的偷袭才出手泄愤的。没料到晁荃如脑子灵光,竟还能想出这么一招来破局。一想如此完美之策,他赶紧点头:“好啊,正好咱俩还没交过手呢,我也好奇得很。” 这屋里的人都不傻,用脚趾头想想也明白这局胜负会如何。 五岛满自然不满这样的剧情走向。他本意就是要牵制晁荃如,让他们知难而退,这话说得再合情合理,也不能让他们如意。 可还没等他开口,张八两那边倒是按捺不住,自顾自先发制人起来。 两人离得本来就近,故而张八两这一拳过来时速度极快,跟狂风呼啸一般,让晁荃如险些没招架住,心道这人打架原来是个容易上头的,适当演演戏就罢了,怎么如此认真。 他手上不敢怠慢,那一拳又成了掌,龙化虎变,直劈他侧颈,令他左右招架慌张。 张八两不要命的路数他是见识过的,可亲身体验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你不知下一击是劈是砍是踢是抡,一如张八两所说,他的路数是从街巷混斗中杂七杂八学来的,只奔着一个让对手再也站不起来的目的去,全然没有套路可言,偏偏动作还又快又密,根本不让人喘息。 晁荃如是师父一招一式扎着马步端着架子教起来的,最是不擅长对付这种无理乱斗。 可他贵在心思比张八两缜密,性子也沉稳,明白越是被动越不能慌张。长腿向后一撤,将乱掉的步子又扎回来,下盘落实,几招内就见节奏已经抓在他手中了。 习武之人皆知呼吸吐纳的重要。高手过招之间,谁能牵制对方的呼吸节奏,谁就能最后胜出。 张八两的招式胜在快,胜在急,胜在诡谲,可冷静想想,他以命搏命的打法无外乎就是要奔着最致命的点以尽快结束战斗。 那么破招的方法就很明显了,一个字,拖。 以防守为进攻,以静制动。乔师父曾说,乔家三十二式最玄妙之处就是内外兼备又二者皆可抛,单摘内家套路可守,单取外家套路可攻。 晁荃如两腿落实,架势一端,五岛满就竖起了满身寒毛。当年打在他身上的那套乔家三十二式就如同这般英姿,晁荃如的身影与他记忆中乔师父的模样完美重叠在了一起。那时他垂涎不得的就是乔式拳法这份变幻莫测来去自如。方才这小子还自谦称自己只会皮毛,当真是胡说八道! 他侧身朝手下三重使了个眼色,对方便了解了。 这边两人还在缠斗。张八两不要命,在屋顶低矮的室内也敢飞身蹴击。晁荃如就顺着那伏虎下山之姿顺势而倒,一翻身就滑过,一如曲水绕磐石,让张八两扑了个空。背后示敌可是大忌,可晁荃如双脚扎根击向他腰眼那拳又快又稳,想要回防可谓难上加难。力道看似猛兽扑食凶狠决绝,但落在张八两身上半点不痛不痒,让他升起一瞬的不解,才猛地想起来他俩并不是真的要比个高下,还有正事要做!他赶紧就着那攻击卖了个破绽,顺势倒地叫停。 “不打了不打了,空手白拳的我斗不过你。” 因为晁荃如后续一直占稳上风,所以这戏也不算演得太过拙劣。 晁荃如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他知道,若真个用性命去拼,他怕也不一定能胜过张八两,毕竟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在以命搏命这块,张八两退居第二还没见谁敢当第一。晁荃如刚刚交手之时还真怕张八两脑子一热就忘了推让,跟他实打实撕扯到你死我活。 正当他要收势之时,忽然身侧又有杀意袭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久久沉默寡言的三重朝他扑来! “那让我来领教一番。”话音还没落,人就在眼前了,硬生生插进这局中。 晁荃如见他伸手探领,上来就是一阵压迫式的猛攻,路数十分眼熟,猛然想起五岛满是个柔道合气道高手,当年与乔师父过招时也用过类似战术。这个叫三重的手下是否也是同路?若是如此,他便要小心不能让对方近身投掷,否则一旦被固技压制,那就是死局。 “喂!晁荃如!”张八两见他在迅猛攻势下节节后退,心急如焚,心里头把这帮不讲道理的混蛋骂了一遍祖宗十八代。说好的一对一切磋,变成了车轮战,搞得他跟日本人是一伙的一样,专门负责消磨晁荃如体力来了。他又气又急,刚要发作,却见晁荃如朝他伸手示意,整个人忽然显得游刃有余起来。 “十招,十招之内我若胜不了,便自动认输。” 他这话像是说给所有人听的。重新抚平凌乱的衣衫,在一步之外朝微微愣住的三重勾了勾手,笑得胸有成竹。 第4章 另辟蹊径 对于太子街29号的督办公署警察厅而言,两人都是老熟人了,翻窗爬墙一把好手。 张八两准确落在木质楼梯上,跟他上回来时一模一样。晁荃如又将皮鞋拎在手里纵身跃下,竖着耳朵仔细听值夜巡警的步子正迈到什么地方。 今日月亮快满了,从宽窄不一的窗户投进光来,又明又亮,倒给他们省了找灯的力气。 晁荃如耳朵灵,细细辨别巡警已经回到岗上,此刻应是刚刚巡完一圈的大好时机。他将立在唇边的手指头放下来,指指前头,跟张八两挥了挥手,两人就蹑手蹑脚上楼去了。 距上回来有些日子了,楼里已经不再杂乱,规整地有条有序,门上也挂了签牌,位置倒是无甚变化。 张八两又一次见证了晁荃如撬门的动作之快,两人十分麻利地闪进屋内,轻轻将门阖上。 门一关,张八两就把憋了许久的埋怨倾泻而出。“你说带我去个好地方,我还以为有什么好酒好菜招呼,谁料到竟是大半夜拉我来偷东西。” “诶,我们只是来查卷宗,这怎么能叫偷呢?”晁荃如忍着笑纠正他。 “有什么不一样?爬墙翻窗、摸门撬锁、翻箱倒柜,哪一样落下了?”张八两用气声压着嗓子嚷嚷,“你不是有证件吗?白天正大光明进来不就得了,刚跟两个警察分开转头就来摸人家老家,你心里不亏得慌吗?”他一边说一边绕着膀子,刚刚在大东饭店那一通“舒筋活骨”让他浑身酸痛。他现在只想饱餐一顿然后钻进被窝睡上一觉。 “我们已经惊动日本警察,实打实被盯上了。上回就让对方赶在头里把这地方搬了个空,好不容易才要回来没多久,若是再重蹈覆辙,那我可成了大罪人。” 张八两疑惑。“他们也会查这案子?” “会不会查我不确定,但阻挠我们查下去是必定的。我们不能不防。” 张八两琢磨琢磨今日在大东饭店遭遇的种种,似乎有这道理。 “正巧你现在也可以不必赶在日落前回家了,不拉你这好苦力来,岂不是亏了?”晁荃如调侃道。 张八两骨碌了一下眼球,纠正说:“只是最近几天可以,平时还是要守规矩的。” “这是什么规矩?”难道还跟什么黄历忌讳有关?晁荃如摸不着头脑,问。 “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外传。”张八两皱起了脸,打量眼前这些高高低低的柜子,并不打算把话说透彻。 这屋里窗户可比走廊宽敞多了,六连扇的大窗,几乎铺满了一面墙,光月亮就能把屋里照得通亮,拜这所赐,两人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各个柜体上的标签。 “我们从哪儿开始找?”张八两一边寻摸一边问。 “近两年之内的案卷。”晁荃如说得像翻书一样简单。 张八两惊道:“要这么久吗?” “和上回的案子不同,我怀疑对方有多起连续作案的可能。”晁荃如一谈到案情就变得面色凝重,他不得不做出个最坏的打算来。 张八两想了想,带着侥幸问:“这两个失踪的人都是风尘女子,那我们是不是只找妓寮酒馆的报案就行了?” 可晁荃如的摇头打消了他最后挣扎的念头。“眼下线索过少,把受害人局限为妓女可能会遗失关键信息。不过这是个可以着手的点,我们先筛这些地方的卷宗,其次再酌情往外拓宽范围。” 张八两深深叹出口气,顿感身心疲惫。“我今天真应该从你兜里掏点儿银子出来。” 晁荃如看他垂头耷脑的模样就觉好笑,早些时候在大东饭店逞凶斗狠像斗鸡一样的人仿佛又不是他了。“明天,明天就请你饱一顿好酒好菜。” 听了这话,张八两有了光,可又很快黯淡了下去。“别说了,我已经开始饿了。”说罢晃晃悠悠翻箱倒柜去了。嘴上嘟嘟囔囔满是不情不愿,手底下的动作可一点儿也没受影响,照样麻利。 两人按你单我双的分工开始码起一个个文件柜来。也不知月亮又在天上移动了多少,等张八两挺起腰背舒展时,身边已经摞了厚厚一打卷宗。 扭头看,晁荃如还在窗口就着月光蹙着眉头聚精会神地研究那一页页内容,大有古人凿壁偷光的勤工苦读感。 张八两趁着喘气休息的空档盘腿而坐撑着脑袋打量这个男人。他虽然一直心有疑惑,但还从没真正深究过这个问题——晁荃如为何要当这个劳什子的“刑侦专门协作员”? 偶尔聊起过一两句,听那意思,好似还是他特意用了晁家的关系求来的? 晁家堂堂六少爷,正经留洋学成归来,人品样貌学识哪一样也不短他。晁家的势力毋庸置疑,听闻晁老爷子是故去大总统的故友密交,当年还被送了“嵩山四友”的称号。单凭这个家世关系,这乱世虽动荡,但若晁荃如真想去哪、做什么,那也是如履平川,谁也奈何不了他,名声、金钱、仕途,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大少爷,怎么就愿意埋头做些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见天风里来雨里去地跑,偶尔还要冒着生命危险。这头自己人不待见他,那头又得罪了日本人,左右受气。 他到底图个啥? 许是晁荃如感受到了张八两执着的目光,抬头看过来,用眼神问他何事。 “我这儿查到一个案子,只有外面的大字标题日期写的是中国字儿,里面全是日本话,跟梵文佛经似的,我看不懂,不过标签是件失踪案没错,你要不要看看?”张八两收回思绪,扬了扬手里的卷宗。 晁荃如闻言起身,朝那一堆案卷山走去。 “结案了?” “好像没有,悬着呢。” 晁荃如接过来一翻,里面果然没有解案单,仅一两张报案人陈述状与调查报告书,里里外外盖了不下十个大小不一的印章,表书日本帝国警察署,日期标注在大正十一年五月,正是胶澳商埠在日占之时最后的年份。算来也确实是两年内的案子。 晁荃如的日语水平也没有流利到翻阅无阻,况且这还是手写的,字迹并不算规整。他也只能读个大概,记下些关键字眼。 报案人的名字后面标了花月两个字,他是有些印象的,这是一间位于奈良町的日本妓馆,与中野町的大东饭店相邻也不过百步之遥。这么看来,呈报失踪之人应该也符合他们寻找的目标。 他掏出手札来,提笔记下报案人与当时接案警员的姓名来,等后续调查。 “如何?”张八两见他动笔了,心想应该是派上用场了。 “值得一查。”晁荃如一边抄写一边回说。 张八两舒了口气,总算是有了点成果。他望着自己手旁筛出的那一堆文件山,在半个文盲的他眼中,简直难如天书。“这些今晚你也看不完?”他转头看了看外面月亮的位置,道,“这都快平旦了,你打算怎么办?” 晁荃如掏出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果然过得很快,已经是凌晨两点半,而他们二人还未筛完所有的卷宗,更不提他还要一一过目。 晁荃如看着那些卷宗权衡了一下,道:“抓紧时间筛,再一个小时应该是不难,筛完放在一起。” “然后呢?”不能就这么大刺刺地摆在跟前?这当值的人进门一看不就露馅了? “天亮之前我们全部拿走。” “什么?” 晁荃如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吓得张八两都忘了收低音量,晁荃如赶紧堵住他的嘴,竖起耳朵听外面动静。好在是没有惊动值夜警员,才舒了口气松开张八两。 这人也心虚地望了一眼门口方向,才回过头来跟晁荃如对质:“你不是说这不叫‘偷’吗?” “事急从权。”晁荃如笑笑,想要蒙混过关,拍拍对方臂膀,道,“赶紧干活,你现在是共犯,说什么也晚了。” 张八两瞠目结舌,心道这人的厚颜程度还真是随着相识时间而日渐增深,以前怎么就没看清这是个危险人物?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他暗自揣度,这可不是一顿饱饭两顿饱饭能解决的问题,必须得狠狠敲上这家伙一笔,才能解他心中怨恨。 这么想着,张八两又是咬牙又是叹息,老老实实干起活儿来。 第5章 捕风捉影 晁荃如伏案苦读,被案卷淹没。这一张张薄薄的纸片,皆是一桩桩,一条条的人命。偌大的书房里,他仿佛觉得自己是被海啸所困缚的小岛。每一桩失踪案中所迷失的灵魂,都如海潮呼啸般恐后地向他痛诉冤屈与绝望。 拿在手中的卷宗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没料到这些卷宗中的未解悬案竟有如此之多。局势动荡,风雨飘摇,这世道倒像是张了一张深渊巨口,日日以人命果腹,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个百十号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他翻到脑子眼睛都疲了,才仅仅看完了三分之一的分量。 从日出回来他还未合过眼,抬头看钟表,已是隅中走末,快到午时了。他打算洗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再重新回来研究,起身时一个恍惚,撞落了歪斜高垒的案卷堆,那些文件如山体滑坡一般哗啦倾泻了满地,让他心中烦闷了一瞬。 弯腰一一收拾,将其中掉落而出的纸页重新归位,也费了不少工夫。 拾取中,忽然一张掉落标注结案调查的解案单中出现一个“残肢”字样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赶忙从一地卷宗中将它拣出,事无巨细筛查每一张单据书页,确保没有任何遗漏后,索性盘腿坐在地上,细究起来。这可比泼在脸上的那一捧冷水更让人提神。 案卷标注的时间是一年半前的十月十九,大雪前一天,地点在鳌山北麓磅石村,失踪之人是村里的两个孩子。案子已经了结,孩子的遗体于去年夏天那场台风暴雨中顺河流冲下,尸体高度腐败,但仍旧可以辨认,不见任何外伤,推测是在山中游戏时因大雾迷失,夜晚过寒受冻而死。打眼一看,这案子有头有尾,合情合理,无甚可疑之处。 可唯独与孩子遗体一同被发现的两截残缺骨骸让他格外在意。 解案单上书推测为山中野坟被山洪冲毁,才一并顺着九水流下来。但仔细想想多少有些蹊跷之处—— 那残肢分别是一截手臂与一截大腿,能与孩子遗体一同被发现,说明两个娃娃正巧倒在距离那野坟地不远的地方,那么山洪冲刷时,坟中其它部分的尸骨又去了哪里?山洪大到能将两个完整的孩子冲进河流,却冲不干净区区一座孤坟?雨水冲刷时,比臂骨、股骨更易受力更容易被水带出的骨头有的是,比如头骨,比如胛骨,怎么就只有手臂与大腿被冲下来?莫非那坟中除了手臂与大腿没有旁的部分? 晁荃如从桌上摸下手札钢笔,将这案子详细记录了下来,并在结尾大大地打了一个问号。 他正沉浸在思索中,书房门被叩响了。那三声短促轻柔又清晰的声音一听便知是耿风顺站在门外。晁荃如头也未抬,应了声,门就随即开了。果然是耿风顺拄着拐立在那,只是脸上挂了少有的局促。 “少爷,外面有位小姐有事来找,称是您的朋友。” 或许是朝夕相处的老仆声音里透出了犹疑,晁荃如这才抬眼看过去。“谁?”他不记得有邀请任何客人,况且还是个女人。“她没说自己叫什么?” “她说,”耿风顺的表情更加不安起来,“她说她是舍浓丝的铃语。” 晁荃如愣了一瞬,便明白耿风顺为何态度如此这般反常了。“耿叔,她是我的线人。”他语气平和解释道,“我心中自有分寸,不会做重蹈覆辙的事儿,您放心。”说这话的他像个乖巧的孩子。 耿风顺可能没料到晁荃如会对他如此坦白,嘴角忍不住弯出个欣慰的弧度来,点点头。“好,那我去请客人。” 晁荃如“唔”了一声,转而又想,铃语向来是个会拿捏分寸的女人,从不会贸然行事,今日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寻他。于是他改变了主意,转而说:“耿叔,让她上来书房找我。” 耿风顺应了。过了一片刻,女士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书房门开着,铃语就着一件极衬她的艳色西式洋装出现在房门外。 “少爷,客人到了。” 晁荃如这才从收拾好的案卷中抬起头来招呼对方。“进来。” 在铃语踏进房间后,耿风顺便带上房门一声不响退下去了。 晁荃如书房内稀奇古怪的东西最是惊人,铃语进来免不了要好奇打量一番这个被书海包围的空间。这里与她印象中一丝不苟的晁荃如完全不同,处处都是惊喜,就连对方的衣着都随性至极,这还是晁荃如第一次将私人的一面展示于她,这让她极兴奋又新奇。 晁荃如终于从卷宗中剥离,指指窗边供他日常小憩的美人榻,示意铃语入座。这屋里平时不待客人,自然没有其余可以让两人对谈的地方。 “今日来是为何事?”他抱臂靠在桌旁站着,张口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铃语收回梭巡的视线,扁扁嘴,不满道:“六少好是不解风情,有人送上门来,你还是要谈公事。”许是晁荃如并未照平时那样梳起板正发型,此刻有些许刘海垂在眉上,显得随性,于是铃语的语气也少了很多紧张,多了两分轻佻,甚至是娇意。 可晁荃如的脾性并不会因为穿着打扮而变化,闻言眼神冷了下来,就直直盯着铃语,也不说话。 铃语知那眼神一出,便是这个男人心中不悦了,赶紧收了神,清了清喉咙掩饰尴尬,开口道:“是有些重要事的。” “之前六少你交给我的那张骊珠的画像,我时不时会拿出来给客人看一看,最近总算是遇见有人说见过她了。” 晁荃如闻言便提神了,追问:“在何处?” “这个,”铃语有些支支吾吾地,“其实那客人喝了点酒,说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什么意思?”男人声线冷了一半。 “因为那人说对方是个日本艺伎。” 铃语带了点委屈,道:“那些艺伎不是会画很浓的妆吗?把脸都挡上了,只说是看五官有相似之处。” “人在哪儿?” 铃语见晁荃如执着,便犹豫了一下,说:“大东饭店。” 果然男人愣住了一瞬,想必也知道那是什么龙潭虎穴。铃语其实是不愿见晁荃如身犯险境的,一方面她想从晁荃如这里完成任务,得到奖赏;另一方面又不想对方受伤。因此才会犹疑,纠结到底要不要把这条信息告诉晁荃如。 但她料错了,晁荃如非但不怕趟这趟浑水,反而兴致盎然。之所以愣住是在心里暗自揣度,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失踪案的线索,追踪到大东饭店就断了,今日铃语又告诉他骊珠出现在大东饭店? 那里到底是地涌会的地盘,那个被推测为间谍的女人出现的大东饭店也不甚奇怪,正是极其自然优渥的隐匿之所。可晁荃如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虽说不上来,但直觉却是如此。 于是他问:“客人可有透露骊珠在大东饭店化了什么别的名字?” “叫加穗里。”铃语见男人去意已决,便坦白道。 “可还有其它信息?” 铃语摇头。“我问过了,那个客人说对方不会说中国话,也没有交流多少。因此我才怀疑那到底是不是真的骊珠。” 不无可能,身为间谍,这些伪装的技巧还是应该有的。避免自己暴露太多,装作听不懂中国话是个简单有效的好法子。 晁荃如抱臂沉思起来,片刻后忽然又抬头问她:“另一件事是什么?” 铃语一怔,她没料到男人会看出来,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有别的事找你?” “很明显,骊珠之事虽然重要,但并不紧急,还犯不上让你特意跑一趟小洋楼来找我。”晁荃如语气平淡道,“说,是什么事?那房子住得不舒服?” “舒服的。”铃语连忙摆手。应该说过于舒服了,她都没想到自己还能住上这样好的房子,偶尔她真个产生错觉,觉得自己是被晁荃如包养的女人,吃穿不愁,用度奢侈。 “那是怎么了?” 铃语眼神左右摇晃,最后似是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才开口道:“六少能不能给我派两个人来?” 晁荃如不解,那屋檐下应是不短她的,仆人也是她亲自挑选雇佣的,怎么今个开始嫌弃了? “新人不会做事?”他问。 铃语又是摇头,脸上带了苦涩,说不上是笑的还是愁的。“手脚挺利索的,只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她深呼一口气,才决心将内心所想一一细说。话吐出口时,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竟露出了丝丝惊恐。 “说来你别笑话我多疑,我总觉得,自己睡觉的时候有人在看我。” 这话听着骇人。晁荃如都免不了眉头一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见男人并不责备于她反而面露担忧,铃语内心的忐忑就平静了大半,说话也流利了。“有些日子了,我也睁眼起来查看过,可家里并没有旁人,我以为自己是疯了,就慢慢开始怀疑起了雇来的两个丫头。” “这种事儿不禁想,越想就越慌,最近心里实在慌得没神儿,故而今天才觍着脸来问六少求个信得过的人。” 晁荃如之所以给她安排住处,就是因为她跟自己埋怨过有人跟踪她。本以为换了地方事情会好转,如此听来反而是事态升级了。 且不说这到底是不是铃语的神经过敏所致,单看她眼中血丝所露疲惫,也令人于心不忍。当初让人陷入如此境地也确实是他的责任,理应由他来善后。 于是晁荃如点点头,应了下来。“知道了,回头我从大宅里找两个有资历的,去你那里过渡一阵子。” 铃语一听立马喜笑颜开。 晁荃如想了想,又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把蛇牌撸子来,将里头子弹一一退尽后,把枪递到了铃语手中,嘱咐道:“里头没有弹药,但拿出来壮胆唬人是足够了,大小也可以收进手袋中,你先随身带着。” 铃语看着那把枪,郑重接过来,心中说没有感动是假的。她本以为自己是个用之即弃的棋子,一心想从晁荃如身上赶紧捞上几笔不亏的买卖,而后抽身走人。可晁荃如无论是他们二人协议之内的还是之外的部分,都对她多有关照,于情于钱都没亏过她的,倒叫她真个起了真心为对方做事的心思。 “六少,大东饭店那边,要不您先别去了,等我把消息探实,您再……” 晁荃如抬手拦住了她的话茬。“没什么,我有分寸。骊珠的事交给我,你不要再追了,我另有事情交予你去打听,此事更为紧急些。” 说罢他伏案抄下几个名字,撕下那页来递给铃语,说:“帮我探探这些人,另外,留意一下有没有谁听说过最近一两年内一些莫名有人失踪的案件,不论虚实,探到了就捎口信给我。” “最重要的是,注意安全。” 铃语速速浏览了那张字条,将上面所写牢牢记住,点头应下了这件差事。 第6章 醉翁之意(一) 花月是一家极传统的料理待合,明面上打着料理店的旗牌,姑娘们也不似笼中鸟那般关着。二层日式楼房设计得别有一番风味,从进门庭院的布局开始便与众不同。假山流水石桥,石灯与修剪极其整齐典雅的草木穿插其中,二三十步的距离也让人走出镜花水月的玄妙。 偶有搂抱艺伎的客人擦肩而过,用听不懂的语言嬉笑着靡靡之音,带着酒气和笑语,仿佛拥有全世界的快乐。 那份笑容与张八两此刻的紧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早该料到,晁荃如一口承诺今日招待他好酒好菜的话是个甜蜜陷阱。他满脑子都是烧刀子炖肘子,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不是春和楼,而是花月楼——晁荃如竟然带他来吃花酒。 “非要进吗?”人都踏过石桥了,他还在挣扎。 晁荃如回头哂笑,道:“放心,里头不会吃人。” 那可难说。张八两皱着眉头,像永远解不开的死结,腹诽道。 “况且我们是来查案的,不会待太久。”晁荃如稍稍靠近他些,低声道,“这边结束还要去下一家,你这般瑟缩怎么行?学会享受,别为难自己。” 张八两骨碌了一下眼珠子。“你当我喜欢自己为难自己?这种地方我又不感兴趣,这些女人身上腻人,一靠近就想打喷嚏。”他沉着声音,满脸写着敬谢不敏。 晁荃如愣了一瞬,也不知是调侃还是真心提议道:“你若想打茶围叫条子,这里也不是没有。” 这些行话张八两怎么能听得懂呢?他是觉得肯定并非好话,可又真个不解。 见他疑惑,晁荃如才一脸认真地补了句:“对女人不感兴趣的话。” 这话一撂,张八两的天灵盖直冲出去三百里,也不顾上周围人的视线,撩腿就是一记飞蹴,还奔着后腰眼去。幸好晁荃如是个灵敏的练家子,在没地儿闪躲的时候果断回身提膝挡住了,腿骨撞在一起一阵痛麻。 他惊道:“你是真的想让我半身不遂啊。”试那力道,恐怕张八两丝毫没留余地。 “没要了你的命就该感激爷爷我了。”张八两咬着牙,语气凶狠,可脸从头顶红到了脖子,威胁感就少了大半。 见两人争争吵吵,还动起手来了,前头引路的小厮脸白了三分,院内守备的浪人也将手放在了腰间长刀之上。好在只有这一来一往两人就消停了,看出是熟人在打闹的。 张八两骂骂咧咧的时候,两人进入楼内,开了一间雅间,点了一席菜。晁荃如为了谈话方便,找了三个略通中国话的艺伎。 等菜依次呈案端上,艺伎也弹唱表演了两轮,气氛渐入佳境后,晁荃如才开口问话。 “说来,我曾有一位朋友,在这里有相好的艺伎,夸赞她才色出众,方才点牌时却没见她名字,可是不做了?”晁荃如兜着圈子道,说完后怕对方不理解,还用日文重复了一遍。 对面三人中留下个弹奏三味线的,其余袅袅靠过来跪坐,一对一地与他们二人斟酒。 回话的便是晁荃如身边那名叫真夕子的艺伎,她的中国话最是流利。“请问先生问的是哪个?” 晁荃如装作思索的模样,回说:“好像叫……裕子?” 这名字一脱出口,在场三人均诧异堂皇了一瞬。演奏乐器的女人手都顿住了,察觉失礼,赶紧又低头继续弹拨琴弦。 幸好个话题并没有被当成禁忌,艺伎们似乎还愿意侃侃而谈。 “您哪位贵友怕是有些时间没来了?裕子她……不在这里了。”女人答得委婉,斟酒布菜的手又稳又平,并不见慌张。 “他前年就回日本了。”晁荃如编了个谎话圆过去,继续问他最为关心的主题,“裕子去哪了?若知下落,我与他通信时还可一叙,让他宽心也好。” 张八两专注自己眼前的食物,分了一成的心思去听晁荃如胡诌八道,心想越是看似正派的人说谎水平越是高明,当真不假,这话说得点滴不漏,合情合理,若他不认识晁荃如,恐怕也要跟着信了。 盘中精巧的生鲜料理意外得合他胃口,就是酒照着他的烧刀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身旁女人为他倒满后,他也就抿了一小口,便嫌弃了。自己埋头吃得开怀,闪着艺伎在旁边手足无措,既用不着她伺候酒菜,又不与她说话聊天。张八两倒真像是个饿死鬼,一心就单纯为了吃来的。 “裕子她……”真夕子扭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并未从她那里得到反馈,便继续道,“她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情。” “哦?” 晁荃如用眼神催促对方接着往下说。 反倒是陪在张八两身边叫美智代的艺伎此刻接过了话茬,许是觉得自己真个无事可做,才加入了交谈。 她比真夕子直爽许多。“她失踪了。” 晁荃如故作惊讶,紧着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失踪呢?” 两个女人这才交换了视线,还是美智代接着直言说:“就是再前一年的事,是五月,大概?”美智代的中国话带着浓浓的异国口音,用词也怪,但这也不妨碍她回忆过往。 “她去旭公园游玩和一个客人,没有再回来了。” “公园?那种人来人往地方怎么还能丢了?”晁荃如追问,“没人去寻吗?”就连张八两也放下了筷子,抬头望过来,开始关心这个谈话。 “找了,没找到。” 美智代说完后,真夕子又接上,解释说:“当时好多人都出去找,我们也去过,只找到个小贩说见她在鸟居前上了一辆马车,就不见了。” “什么样的马车?” “路边招手就停的那种。” “就她一个人吗?” “没有,小贩说还有个男人的,”美智代说,“可问了那天的客人,他说没和裕子一起离开,坐马车。” 晁荃如想想,理了理这话的头绪,说:“也就是说,裕子与客人分开后自行离去,却在公园门口搭上了另一个男人招来的马车?” 两人纷纷点头。“是这样的。” 从案件一直空悬未果的记录看,大概就是没人知道那个带走裕子的男人是谁,从而断了线索,彻底失去了裕子的下落。 陌生男人和马车,这倒是一点可以着手调查的线脉。 “那报警后有去排查马车行吗?没人记得裕子的模样?” 两个艺伎虽不知晁荃如为何对此事会如此上心,竟能追问到这般细节的事情,但她们本着客人至上的原则,还是诚诚恳恳回答道:“报警后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再也没听说过裕子的消息。” 晁荃如细思片刻,心想这要么是警察真的没找到当日的那名马车夫,要么就是根本没用心去找。于是他忽然抬头问:“那地涌会呢?你们这里归他们保护不是吗?地涌会也没去找人?” 虽说这是众所皆知的“秘密”,可被猛地摊在明面上直白露骨地讨论,还真个把屋里的女人都吓了一跳。 一谈到背后那说不得的组织,姑娘们明显就犹疑了起来,连心直口快的美智代都吞吞吐吐的。 “这个,可能找了,应该是找了,但我们就不知道那些细节了,没有人再说起过。” 见众人确实面露难色,晁荃如也不打算再逼问下去了,毕竟今日所获已经超出他的预期。倘若真的太过执着,怕是又要打草惊蛇了。 此事,还需慢慢摸索。 第6章 醉翁之意(二) 从花月出来跨了一条街,张八两就觉这地方眼熟,一想不对,昨个儿不是刚来过? 他赶紧扯住晁荃如头里摆动的衣袖,急匆匆地问:“你这是要去大东饭店?” 晁荃如回他个全不在意的神情,点头:“是啊。” 张八两就把他扯到路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疯了?昨天咱们几个能囫囵个儿出来就不容易了,你还要再进去?当真不怕那五岛满吃了你啊?” “哟呵,他还有这个能耐?那我还真想开开眼。”晁荃如还有闲心跟他贫嘴,看来是真的不慌。 “昨天我们一无所获,我怎么能甘心?放心,今日我们是去当客人的,不信他们还能往外撵人不成。” 还真难说。张八两昨个是见识了,那帮地涌会的恶奴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打着比试的旗号搞车轮战,怎么欺负人怎么来,幸好晁荃如摸透了对方的套路,硬生生扛下了,不光赢,还赢得漂亮,这才让那伙人心甘情愿闭了嘴,他们得以全身而退。 “可你昨天没从那两个女人嘴里问出什么,今天再问不还是白搭?” “今天换种法子,倘若五岛满没欺我,真个找了那日在场目击证人来,那她们必定能记着点什么。” “那要是五岛满就骗你了呢?” “那我就雇上几十号人,把这个大东饭店包圆了,里头的艺伎全出来接客,不信翻不出个人来。”晁荃如戏谑一笑,也不知这话是不是真心的。 张八两当他真个有什么好法子,一听这泼皮话白眼就翻上了天。“行,你晁六少爷有钱又有胆,也就你能想出这‘绝妙’主意来。” “走走,今天我就闷头吃,舍命陪君子。”他可再也不想给晁荃如牵案子了,拿不着钱还要搭命,十足的亏本儿买卖。 两人说说闹闹,行至大东饭店门前,门口迎宾果然认出了两人,顿时慌乱了一刻,转身想进去报信儿,结果被晁荃如拦下。 “我们今日只是客人。”他简单说道。对方将信将疑,把两人迎了进去。 晁荃如按计划开了雅间,点了昨天的那两个艺伎,末了还问了句“加穗里在不在”。这名字张八两听着陌生,便在那人离开房间后,追问道:“加穗里是哪个?你在这儿还有熟人?” “不算熟人,”晁荃如态度暧昧,“我们还没见过,看来今天也见不着了。” 张八两见这人又把话含含糊糊说一半便觉无趣,也不再问了。 过了没多久,门拉开,昨天那两个女人恭恭敬敬跪坐在外面,伏地向他俩行礼,一如昨日见过那般。 与花月不同,这两个女人似乎听不懂一丁点儿中国话,全程都说着让张八两稀里糊涂的日文。只有晁荃如一人与她们交流,这倒是省了张八两的事,他本就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不如索性放他在一旁闷头吃更让他自在。 “千鹤和智子是?不用紧张,我今日只是想问些简单的问题,你们知道便答,不知道便罢。”晁荃如见她们拘谨小心,就用上了惯用的话术,好让她们放松警惕。这招向来是有用的。 女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点了点头。 这二人明显比方才的美智代与真夕子更为娴静内向,也不知是五岛满私下与她们封了口还是本性如此。 晁荃如的日文还不算流利,但简单交流是不成问题的。他本着对她们最大的善意和耐心温和问道:“昨日情况确实特殊,也不是适合谈话的环境。今日不急,我们可以慢慢来。” 晁荃如尽量让自己不像是个来办公事的,放松姿态有吃有喝地说话。 “你们总是要演奏些什么的,不如就表演那日你们在此表演过的曲目可好?我也只是好奇。” 这倒不是难事,二人应下了,一人拨弦一人展扇起舞,跳起了传统的舞蹈,举止有度之间尽显柔媚,撩拨心弦。类似的表演晁荃如也欣赏过,但动作如此妖娆的舞姿曲目他还是头一回见,从喜好看,那个熊奇文熊老板也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人。 张八两抬头瞥了一眼便瞠目结舌,赶紧又埋下头去专攻他面前盘中本就精致不多的异域美食去了。 两个艺伎表演一曲后,晁荃如就没再让她们继续了,而是唤到身边来接着谈话。 “很精彩,”晁荃如先夸后问,“那日青香也一样表演才艺了吗?” 两人想了想,其中那个叫做千鹤的先记了起来。“有,她唱了一段小调。” “青香嗓子不错,熊老板肯定很喜欢?他这么阔气的人,那晚必定赏了不少银子。” 意外的,千鹤与智子先后摇了头,否认了这个推测。“平时会的,但那天熊先生似乎是心情不好,只喝了不少酒,到临走出门时也没有说打赏的事情。” 晁荃如送向嘴边的酒杯顿住了,他精准抓住了这话里的关键字眼,问:“所以,你们那日是一齐送熊老板出的门?” 许是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千鹤小声惊呼而后用手挡住了嘴巴,智子本就不多话,更是把头低到了地上。这欲盖弥彰的反应倒是可爱。 晁荃如笑说:“放心,我已经从别处找到了线索,今日只是来跟你们确认一下,点头或摇头,不算泄露机密?”这话当然是诈她们的,但晁荃如说得自然又温和,倒真个让人信了。 “我这位朋友,你们也见过,是有些本事的。”他用下巴点了点已经将餐盘彻底舔干净,正向后仰着身子望天消食的张八两,继续诓骗这两个懵懂的艺伎,“他查到了那日青香是上了一辆马车,可一同乘车的人却不知是不是熊老板,若不是还好,若是的话……熊老板恐怕要惹上大麻烦了。” 他故意用惋惜的语气说话,将嫌疑推到了熊奇文身上。 熊奇文是五岛满的合作伙伴,又是这里的熟客,料想这两个女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怀疑调查,若想为对方脱罪,那必定会道出实情。 这算是晁荃如下的一步险棋。倘若青香那日并没有上马车,那恐怕对方会戳穿他的谎言而不买账,闭嘴不谈。 晁荃如心中端着一丝惴惴不安,仔细观察两人的表情。 幸好,从她们方才对自己说漏嘴时的惊慌表现来看,这两个年轻女子还没有经验老辣到可以完全掩盖自己的情绪。没过几秒钟,千鹤就耐不住了,大概也是不想因为此事受到牵连,惹五岛满发怒。 她并没点头或摇头,而是直接说:“熊先生没上马车,他是坐人力车先离开的,我们都看见了。” 智子在她身后慌张地拽她衣袖,可千鹤仍旧继续道:“那个男人绝对不是熊先生。” 晁荃如心中窃喜,但他沉得住气,并没表露出来,而是做出怀疑的姿态继续追问道:“那么,那个男人是谁?你可不要瞎编一个人来糊弄我哦。” 第6章 醉翁之意(三) 单是能将几桩失踪案联系在一起,摸出共通之处,晁荃如已经觉得大有收获,可这两个人口中明显还能套出更多的信息,他必定不可能这么轻易就鼓腹含和。 他往前压了压身子,逼近些说:“我也不想怀疑熊老板,可目前人是在他手上失踪的,证据线索都指向了他,形势很是不利。倘若你们真的知道什么,我当然愿意听,但前提是实话实说,拿出凭证来,懂吗?” 许是怕男人真的不相信她,千鹤拖着智子的手又往前膝行了一步。“我们两个都看见了,熊先生是最先离开的,而后有个男人来跟青香搭话,说了两句就叫了马车走了。可我们真的没有注意那个男人长相,他戴着帽子,天色又暗……” “中野町晚上灯火阑珊,照得跟白昼一般无二,你莫要信口胡说。”晁荃如故意挑出对方话语中的刺来刺激对方。 “不,我的意思是,他的脸都藏在阴影里,我真的没看见。”果然越是被质疑,千鹤越是急于证明自己,她扭头望向智子求助,“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智子用力摇头,唯唯诺诺开口说了第一句关于案情的话。“他的脸,确实被帽檐挡上了,而且我们俩并没在意青香,送了客人我们便回去了。” “是是,我们真的没留意。” “那他穿什么衣服,什么身量,你们总能看见?” “有点高,穿了深色西装的……”智子刚描述了一半,千鹤就打断了她,纠正道:“不,个子并不算高,也就中等身材?而且他穿的是浅灰色的衣服。” “诶?可我记得明明是深色……” “是浅灰色,我记得很清楚。” 一个人竟然同时被两个目击证人描述成了全然不同的形象。 晁荃如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离谱的事,两人也大概率都说了实话。人的记忆总是极擅长说谎,会根据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扭曲事实按它自己最满意的方式保存。当时是深夜,又没有特别留意的情况下,的确可能记错。 晁荃如明白这个道理,可不能解释与她们听,因为他若想探出更多实情,就必须再逼迫一把。 “你们二人都连描述都不同,这可头疼了,如何能让人信服呢?” 这话一出,心思单纯的姑娘们果然就愧疚起来,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 他故作严肃模样低头沉思了片刻,而后装成大度的样子提议说:“这样,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我有个法子可以判断你们二人究竟说的是不是真话。你们闭上眼睛,听我说的做,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千鹤与智子相看一眼,也没有旁的法子,即便将信将疑,也只能乖乖照做。 或许是他这边的事情太有趣了,也或许是张八两确实无事可做,连他也凑过来看热闹了。晁荃如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声,而后用轻柔舒缓的低沉嗓音对已经闭紧双目的姑娘们说:“放松,放空你们的思绪,想象你们面前有一个圆点,盯着它,深呼吸。” “用力吸气,再慢慢呼出来。对,就是这样。” “现在我们要回到熊老板与青香来大东饭店的那天,你们在这间屋里照往常那样陪伴客人,为对方表演,可熊老板心情不好,只喝了很多酒就草草结束了。” “你们和青香将他送出来,叫来人力车,看他坐上车走远。” “而后你们本打算回去,却看见了青香。她在做什么?” “……和一个男人说话。”千鹤缓缓说着,而智子似乎是同意这说法,头微微上下摆动了两下。 “他们说了什么?” 两人又不同程度的摇头。千鹤说:“听不清楚,周围太吵了。” “旁边有客人醉酒大笑,正从大门出来,很吵。” “很好,现在你们去看那个男人,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西装。” “是上下分体的衣服,一样颜色,被树枝挡住了。” 这个描述就很贴切了,看来两人已渐入佳境。晁荃如乘胜追击,问:“他的身材如何?” “戴着帽子看起来挺高的。” “中等?” “好,那与熊老板相比,高矮胖瘦如何?” “高,瘦。”“高,更瘦。”两个姑娘几乎异口同声,总算是达成了共识。 “好,那再与我相比,高矮胖瘦如何?” “矮的。”“胖瘦差不多。” “非常好,现在去看他的脸,他长什么模样?” 这二人闻言又摇起头来,纷纷说“看不清”。 张八两见了觉得神奇,撑着一双下垂眼皮一会儿看看两个艺伎,一会儿看看晁荃如,好似看木偶戏。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从他的视角看,眼前这画面就好似是在看村里的神婆子叫魂唤神,牵着人们的心神去够些虚幻缥缈的事情一般无二,只是更安静些。但他若问,八成又会被丢过来一个什么什么西洋科学之类的词汇,对方是绝不承认通灵这一说的。 他干脆向后倒下,半撑着身子舒舒服服看好戏,竟觉得有意思起来。 千鹤与智子的否认,并没让晁荃如灰心,似乎不知道对方长相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又问:“你们把视线转向青香,她的表情如何?” “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我看见她转过脸来了,就一下,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那男人胁迫她了吗?”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青香挽着他的胳膊。” “好,现在周围很嘈杂,你们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声音,但能感觉到其它的事情,比如嗅觉,比如直觉,是什么?” “那个人应该是个客人,青香本不想接,可还是接了,大概是熊先生给的太少了?” “好像有股难闻的气味。” 这二人一前一后给出了惊人的信息。晁荃如只能先细究其中之一。“什么气味?” “可能是路上马车留下的臭味,只是更浓一些。还有……” “好像是什么地方传来的药味。” “我闻到了香水味,很浓,很臭。” 千鹤与智子的意见又出现了差异,让晁荃如不得不换个角度再推进进度。 “现在马车来了,是谁叫的?” “青香。” “单驾还是双驾?” “双驾。” “车夫有什么特征?” “看不清。” “我没注意,有人喊我们回去了。” 这段两人一致顺利,可信度很高,虽有遗憾之处,但也不无收获。晁荃如知道再往下问也问不出什么,两人的表现已经超乎他预期的优秀,便叫停了这个“测试”。 两个女人眨眨眼睛看着他,急于想知道自己有没有通过“测谎”。 晁荃如能从她们脸上看到期待,便顺着笑说:“你们做得很好,我相信了。” 千鹤与智子大大舒了口气,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入了晁荃如的圈套,被榨取了一干二净。 第6章 醉翁之意(四) “还有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想问问你们。” “方才你们提到的马车,可注意它是往哪个方向去的?南还是北?” “是南。”也许是因为得到了肯定,千鹤的心情很不错,回答也干脆了许多。智子也跟着点点头。 晁荃如将这事记在心里,又问:“好,那说说你们提到的难闻气味,是从男人身上传来的吗?” 这回两人又犹豫了。“说不清,我觉得是。”千鹤答完又去征求智子的意见,“你呢?” “香水味应该是的,其它混杂的臭味就不知道了。”智子还是更严谨些,“门口也经常停靠马车,可能臭味是马车留下的也不一定。” “那药味呢?”晁荃如追问。 “我并没闻见药味。”智子否决道。 提到药味的是千鹤,她自然紧张,回说:“我也只是闻到一瞬间,不太确定。” 看两个女人着急自证的模样也知道她们并未说谎,晁荃如夸赞了两句以示安慰,而后掏出手札钢笔对张八两勾勾手,换回了中国话。 “今晚收获不少。”晁荃如直白道,就差把兴高采烈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但他克制住了,在外人看着的时候,他还是要装装样子的。 “青香那日告别熊奇文后在门口被另一个男人搭讪谈了皮肉生意,而后跟那人坐上马车走了。” “又是马车?”张八两也警觉起来。 “看来这几桩案子十有八九都是一个人做的,可不得了,你这钩甩下去,钓上大鱼了。”晁荃如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喜悦都在那一拳中。 张八两虽然跟着起了兴致,但并不喜悦,毕竟这种“大鱼”可不是什么好事,搞不好比在地涌会头顶上撒野还危险。 “行了,你问都问了,”他瞄了一眼门口,催促道,“我们赶紧走。” “不急,”晁荃如写完后,收好手札,将杯中酒缓缓饮尽,“收尾总是要做的,不然我们走了,这两个姑娘可能要倒霉。” 张八两琢磨琢磨了这句话的意思,懂了。她们全盘托出,怕是回头被追究起来不好交差,多半是要受罚的。张八两瞄了一眼那二人,此时或许是缓过劲儿来发现自己被套了话,两人看起来都惶恐不安的模样。 晁荃如朝他笑笑,而后转头用日语对千鹤智子说:“放心,你们俩并没做错什么事情,现在烦请去把管事的人叫进来,我有话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指了指上面,对方就明白了他所说的“管事”是什么人。 千鹤的动作更快,朝他们点头行礼后,急急忙忙退出了房间,唤人去了。 智子明显十分紧张,跪坐在一旁显得分外单薄娇小。她手里攥着衣角,华美的布料不知不觉让她压出了褶子。也不知是为了缓解她的情绪还是另有目的,晁荃如又像朋友闲聊一样的口气问起了那个名字。 “这次没能见到加穗里实在可惜,听说她身体不适?” “加穗里吗?”猛地被提问,智子身上一抖,十分意外,“原来您是她的客人?” 见智子误会了,晁荃如既不解释也不承认,只问她:“她还好吗?” “啊,听说是偶感风寒,这两日正在休息。”智子诚恳地回说,可能此事与那案件无关,她的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 “我知道她算是个新人,怎么,你们并不亲近吗?” 智子赧然,回答:“是没亲近起来,加穗里可能还比较认生,并不怎么与其他人来往。”这话说来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在背后嚼了旁人的舌根,智子捂了捂嘴,又道起歉来。 “哦,看她长得漂亮,说话也甜,还以为是个开朗的人。”晁荃如没在意,真的像个熟客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嘟囔着,“她是哪天来的来着?” 智子认真回想,肯定地说:“去年和历的八月下旬,那段时间有许多场为关东大地震赈灾筹款的义演,店里非常缺人手,她是那时来的。” “我看她待客经验很足,以前是在哪家店做的?” 智子遗憾地摇头,道:“这个……我们是不知道的。” “没关系,我只是随口问问。”晁荃如见她又局促不安起来,便安慰道。 此时,推拉门开,外头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似乎是昨天给他们搜身时其中的一个。张八两本来是半瘫在榻榻米上的,见这人认识,赶紧翻身坐起来瞪过去,一脸“你要干架爷就奉陪”的架势。 对方也面色不善,行礼行得敷衍了事,用日文噼里啪啦讲了一堆话。 晁荃如磨着耳朵听,大概意思是夹枪带棍地对他们半欢迎半欢送,本质上就是不想让他们继续待在这里。 晁荃如不管这些,只说自己想说的话。“今天你们可要好好谢谢这两位小姐。”他故意把话说得很重,见千鹤与智子一个在走廊上一个在屋内都伏地不敢抬身的卑微模样,他特意指了两人,继续道,“本来我手上有很关键的证据指向了与你们理事交好的熊奇文熊老板,对他大大不利,今晚是这两位小姐挺身而出,替熊老板做了证人,证明他的清白。” “倘若我真的要抓熊奇文回来审问搜查,怕是扯出来的可不止这个案子这么简单了。我说这话你应该能听懂,嗯?”晁荃如严肃起来的模样极能唬人。这些话他当然是诓骗对方的。事情表述的结果一致,都是两个女人做了证,可稍微用用话术就能听起来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 他是拿准了五岛满此时不在店里。若那男人在,那来见他的人必定是那个叫三重的副手。此刻出现这么个说了也不算的小角色,连场面都撑不起来,那便是五岛满不在的最好证据。 越是这样对他越有利。 果然那人不知他这话的底细,便不敢不信,气焰顿时收敛了许多。 “看在这二位小姐愿意作证的份儿上,我今天就走了,不追究熊奇文也不查大东饭店。可这都是暂时的,倘若再有证据指向这里,我照样会来。你把这话带给你家理事,一个字儿都别落下。” 昨天赢过的人,今天说话腰杆就直。 晁荃如站起身来恍惚间有顶天立地的感觉,连他身后的张八两都开始用鼻孔看人了。 张八两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出门与那男人擦肩时,对方行礼的头比方才低了许多。他心中顿时爽快。 第7章 马车夜路 今日黄历签上写了,日值受死,大事勿用。 茅大昌琢磨这趟买卖干完就收了。刚路过黑塔街,不小心听见了青松公馆里头的动静,瘆得慌,也不知是真闹鬼还是假闹鬼,就引得人往牛鬼蛇神那方面瞎琢磨。常走夜路的人都很小心这些个忌讳,怕被些什么有的没的缠上。他认识好几个,甚至去求了符纸挂在身上的。 往衙门山去的路上上下下,起伏连绵,陡得很。那些个人力车很少往这儿跑,有钱人也不爱招这些个,上坡费劲,下坡脚滑,远没有坐马车稳当舒坦。 茅大昌的这架马车不是他自己个儿的。事情说来也是桩笑谈,这车是他跟人在酒桌上赌来的。他认识一个叫柴奉的,周围人都习惯叫他柴老二。这人是个马车夫,平时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喝点儿小酒,赌上两局。可惜人菜瘾大,总是输得多,赢得少。茅大昌呢,又是有些赌运在身上的,一晚上的时间,两个骰子就把柴老二治得服服的。 可柴老二说自己没钱,钱都给自己家婆娘了,梗着脖子要抵赖。茅大昌就提出要他这辆马车抵账。 当然,这马车也不是柴老二,是飞龙马车行的。柴老二只是个被雇佣的车夫,跑了活儿跟车行三七分账,拿些辛苦钱。 茅大昌也没为难他,只要了他晚上的时间,替他跑夜活。 这个当然是不合乎规矩的。可是车行里的大家都这么干,毕竟一个人在马车上颠个一天一夜也累得不想说话,有个人跟自己轮班倒也不是坏事。况且这个茅大昌老家里本来就是给人养马的,经验丰富,做活仔细,也能把马放心交给他。事实证明,他确实干得不错。 茅大昌不是没想过自己去车行应征车夫,可惜他瞎了一只眼,小时候调皮围观母马生崽,结果被后蹄子撩了头,伤好右眼也看不清了。这样一来体检就不合格,虽然他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可人家就是不用他。他就只能在车行里钉钉掌,打理打理马厩,马匹有个简单胀气口疮的他也能弄点儿草药治治。只是这活儿又苦又累,挣的钱还不够填饱肚子,哪能比得上穿着体面,给有钱人赶车舒坦。更不提客人高兴了,没准儿还能打赏两个钱。那些钱又不用跟车行分账,进到自己兜里,有时甚至比这趟苦劳费挣得还多。 柴老二负责的这辆马车是双驾轿车,两匹高头大马很气派,车身仿照洋马车涂了金漆装饰,车幡帷子也漂亮,能在路边随手招下雇得起的也都是不差钱的主儿。再加上茅大昌话不多,车赶得又稳,常受到客人夸奖,故而自从他开始跑夜活儿后,口袋里也日渐充裕起来。本来他一个人过日子就用不了几个钱,现在甚至还能攒下几个。他盘算着用不了多久就能把白天的活计给辞了,专门给人赶夜车。 要非说这活儿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总能碰上一些“牛鬼蛇神”。倒不是说有什么神神叨叨的事情,他指的是这些个客人。就比如现在坐的车厢里头的两个,一个娼妓,一个嫖客。仗着这路上夜深没人,搂抱在一起竟说些个不堪入耳的话,女人的笑声尖地都要捅破他耳膜了,仿佛当茅大昌不存在似的,恨不得就在车上脱了裤子快活起来。 茅大昌暗暗啐了一口,心里骂了一句不知廉耻。 比起男人,他对这些个拿钱卖肉的女人更加憎恶。或许是让他常常联想到那个给自己戴绿帽子跟人夜里跑了的浪荡婆娘,还有那个在钉棚里给他染了病的至今也不知长啥模样的女人。 娼妓和嫖客下了车。或许是为了在女人面前装面,男人给了他一笔不小的小费,快赶上他这一整晚跑的活儿了。茅大昌咧着口黄牙挤出个笑来,点头哈腰道谢,他也不知自己装得像不像,好在男人喝酒喝得迷糊,也看不出端倪。女人拍手夸赞,仿佛在茅大昌身上看到了自己将要拿到的那笔价值可观的银子,于是软在男人怀里笑得弱柳扶风,恨不得长在人身上。 两人就这么左右摇晃着走上了小路,迈进了不知那一幢小洋楼里。 茅大昌在两人身影消失后一边啐唾沫,一边把钱揣好,心道也不亏,今晚可以好好收工了。 跳上马车,把帷子放下来空跑,这就是不拉客的意思。 他盘着衙门山下来往西跑,路上关卡都混了脸熟,都不拦他,有时遇到个一起喝过酒塞过钱的,还能远远跟他打个招呼,走近再聊上两句。 茅大昌在火车站附近就遇到个相熟的,以前在茅大昌手里输过几个子儿,但他长了个心眼儿没跟对方要钱,就这么散了,当卖个人情。果然再遇上时就给了他不少方便,后来就熟络起来。 他跟这保安大队的哨岗大帽聊了两句,正要走,就见自松岛町方向来了个人,骑着驴子,有点儿赶路的意思。看来对方也是个跟哨岗大帽相熟的,见了那人远比见他热情,离老远就招呼:“又出诊啊,杨大夫?” 那人把挂驴身上的灯提起来一些照了照,认出了这岗哨值班的小兵,就回说:“你们分队里说是有个马驹子可能喉骨胀了,怕传染,让我赶紧过去看看。” “哎哟,那可不得了,听说过几天先头部队就要转移去潍县了,这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出什么岔子,您赶紧的。”那小兵招呼他。 茅大昌见人家越走越近,要过关卡,自己碍事了,便扬了缰绳催动马车让出个路来,正琢磨着要走呢,小兵又扭头来唤他:“诶茅大昌,明儿晚上攒一局?” 这就走不了了,他只能停下马车往后探着脑袋回说:“明儿晚上还要赶车呢,怕是去不成。” “唉你这个人,忒没劲。”哨岗大帽啧了啧舌头,嫌弃道。 有这功夫,那个骑驴的人就与他擦肩而过了,正打他右边过去。茅大昌右眼有盲区,夜里又看不见,便眯着眼睛转脸盯了两眼来人。可能是他这副姿态看上去十分刻意,对方不好当做视而不见,又都是熟人的熟人,便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微笑了一下。 茅大昌一激灵,他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示好,不善言辞的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也慌慌忙忙回了个点头,可多少姿势有些笨拙。 这时那哨兵又去拉拢他口中的这个“杨大夫”。“杨大夫会不会推牌九?要不要明个儿一起?” 那人似是有点惊讶,和气笑说:“我?算了,我对那些无甚兴趣。再说忙得很,不定哪个又来找我,说是队里的马啊骡啊的病了生了的,走不开走不开。” “唉,行,您是个大忙人,这局是攒不成喽。”见对方骑着驴子到了跟前,哨兵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让开个空来。那人跟他挥了挥手,这就忙着继续赶路去了。 茅大昌扭着身子遥遥看着那人走远,想起自己也别堵在这儿了,便也跟站岗的人告别,奔着相反方向离开了。 关卡这才又恢复了平静。 第8章 鳌山磅石(一) 晁荃如一大早就去拖着张八两跑到马车行雇了一辆稳妥的双驾马车奔鳌山去了。 您若有地图就会看出他是横穿胶澳商埠走了个镜像的之字形。张八两弄不明白他这是什么心思,自己家里有汽车的人偏要雇马车,雇就雇,若先雇马车再半路把他张八两接上便能省下大把时间,晁荃如这么聪明的人会算不清楚这个道理吗?可人家偏不,还非要拉张八两一起跑腿。 问这个大少爷,说是要体验生活,闹得张八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来都来了,偏偏案子还是他牵的线,只能奉陪到底。 等两人在马车上颠簸到磅石村,已经是晌午了,村里家家户户冒着炊烟袅袅,在这青山碧水的山窝窝里,确有许多诗情画意世外桃源的意思。 村口山坡上有块巨石探出半个身子,很远就能看见,似落又不落的模样,巧玄巍巍。身下是唯一进出村子的通道,让初来乍到的人不免都要捏上一把汗,生怕那石头在自己途经身畔之时便不慎滚落碾压在身上。 里头路不好走了,晁荃如就吩咐车夫在这里等候,和张八两下了车,往里头徒步而行。 来前,晁荃如就跟管辖这里的分驻所打过招呼,他们特意派了一名巡警前来陪同。此时,人已经站在村口巨石前翘首以盼了。三人碰头互通了姓名,这名高姓巡警当年凑巧就是案件负责警员之一,打过招呼后,便开始给他们二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当初那桩在他们辖区内称得上大案要案的孩童离奇失踪案来。 “这案子说起来可玄乎得很,村里村外都传那两个孩子被道观里镇的邪祟给收了,当了童子祭品,说得可瘆人了。” 晁荃如听不得这个,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况且这话前前后后有漏洞。“‘邪祟’既然被镇住了,又怎么能随意跑出来害人呢?” “别说您不信,当初我也是不信的,可事发后我们组织全村人漫山遍野找,找了几天几夜,愣就是什么都找不着,两个娃娃跟凭空消失了似的,悄无声息的。” “您说,人要是被困在了山上,哪怕是喊不出声来,至少也能看见个人影儿?可啥都没有,别说活人,连个尸体都不见,几个脚印子消失在半山腰上,再也没了踪迹。这人又没长翅膀,还能真个飞走了不成?您说玄不玄?这还不算什么。” “直到来年夏天一场台风暴雨把两个孩子冲了出来,我们赶过去一看,嘿,别提多吓人了——尸体烂是烂了些,可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丁点儿伤,什么崴着脚了,摔断腿了,哪个地方磕磕碰碰了,全都没有,而且两个娃娃的表情哟,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瘆得慌,那两个娃娃就像是睡着了似的,安静平和得像是那些个圆寂得道的大能。这不是被妖怪摄了魂,还能是什么?常理说不通啊。”高和裕描述得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就觉得这人不去当个说书先生,都屈才了。 晁荃如虽然不信鬼神,但也觉得他说的这些事儿很有意思,漏洞是有的,但确实也有常理解释不通的地方。看来今天这一趟,绝对不会无聊了。 张八两从旁开口,似乎是听得入迷了,还问高和裕:“后来呢?” “后来啊,”一见有了听众,“说书先生”便有了兴致,“后来也没辙,什么都检查不出来,村里人就凑钱请了观里两个牛鼻子老道下山做了几场法事驱邪,各家就把娃娃们埋了,这事儿算了了,从那以后村里都不敢叫孩子们随便上山,小心得很。” “以前也有这种事儿吗?”张八两又问。 高和裕想了想,摇头否定。“没有,这磅石村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二十来户人家,男女老少加一块儿拢共不超过百人,邻里和睦,男人们醉酒闹事都是少见的,哪遇到过这种大事儿?” “听说这山里头可有土匪。”晁荃如突然插嘴,问道,“当初你们就没去寨子里头查查?” 这话倒是把高和裕吓了一跳,反问:“您怎么知道的?” 说完可能又琢磨过来晁荃如也不是个凡人,知道点儿旁人不知道的,也不奇怪。 他定了定神,生怕有谁偷听见似的,压低了点声音,说道:“那些人和村子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相往来的。再说,人家好歹也是正经穿过军服编过队的,虎落平阳它也是老虎,要两个小娃娃做什么?又不干人牙子买卖。” “这不,尸体被冲出来了,事实证明,人家也确实跟这事没什么关系。” 晁荃如听懂了话里头的意思,就是那帮人惹不起,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那道观呢?” “嗐呀,您怎么老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过不去?”高和裕心直口快,说完就后悔了,好歹晁荃如是个伸伸手就能跟捏蚂蚁一样捏死他的响当当的人物,哪能跟他们这种小角色平起平坐,便伸手抽了自己一嘴巴,“哎我这臭嘴,没个把门儿,我没别的意思,您别往心里去。道观就更没可能了,那帮清心寡欲的修行人行善积德都来不及,好端端害两个娃娃做啥?” 晁荃如哼笑一声,有意逗他:“是你说的呀,道观里头镇着‘邪祟’,万一是那帮老道动了歪念头,想借‘邪祟’神力修习得道,特意给它抓贡品来喂养,怎么办?” “这……!”高和裕本来走着的脚直接站住了,这还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可能,顿时恍悟,“是啊!我怎么没想到!那那帮牛鼻子老道还敢下山驱邪?这不是贼喊捉贼吗?”他倒是个热心肠,晁荃如一番话便信以为真,急得捶胸顿足。 “不行,这事儿得查!好好地查!” 见巡警义愤填膺的模样,张八两顿时觉得心疼,这不又是个被晁荃如糊弄戏耍的倒霉孩子吗?他狠狠剜了晁荃如两眼,可教他不敢再窃笑。 张八两特意宽慰道:“不急一时,不急一时,我们先走这趟把事情捋明白,跑得了道士跑不了观,真要是他们闯下的祸事,等证据确凿了再上去拿人也来得及。” 高和裕想想觉得有道理,便在心里狠狠记下那些道士一笔,打消了立马转头上山的念头。 三人边说边沿着村里的路走。说是村子里的路,其实就是条山路。磅石村这个地脚没几块平整地方,房子不能像普通村庄一般聚在一起盖,只能依着地势,一间两间为一簇,往里头走上一会儿子,再建另一间。想逛完整个村子也要走好长一段山路,故而他们走了这么许久也没经过几户人家。一间间瓦房看起来星星点点落在山坳里一般,跟青山绿水共为邻,也十分和谐。 走到一半遥遥看见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像是要冲下所有山中碎石一般劈山而下,流得徐徐有声,不急不躁。 高和裕就指着河中乱石说:“就是那里,去年夏天就是在那里头发现了两个娃娃被冲下来的尸体,卡在几块大石头中间。” 第8章 鳌山磅石(二) 晁荃如远远看了一眼,拦住高和裕想继续往前走的脚步,说道:“走,我们先下去看看。” 高和裕好奇:“这河有啥好看的?”遗体早就收敛下土了,一年功夫都冲得干干净净,除了石头还是那些个石头,水都不是当初的水了,还能留下啥痕迹? 可晁荃如是个行动派,话音落了他就已经动身在找通往河边的路了。高和裕见拦不住这个大少爷,也只能摇摇头,把拜访遇难者家属的计划往后再搁一搁,追上去给对方指路去了。 三人兜兜转转,顺着条羊肠小道,一路脚下打着出溜走到河边。 这鳌山里头的河不见什么泥沙的,全是山上的石头。此地盛产花岗岩,河里的石头也坚硬无比。小的巴掌大,大的能凿出个房子来,密密麻麻天然堆砌出整条河道,山上的水就从石面上、石缝间涌过。 高和裕又指了个确切地方。“那,就那两块大石头。” 两人顺着看,那两块巨石背后还有些从山上冲下的碎木枝条,横挡在石头之间,倒像是天然的小水坝,只沥了干净的山泉水下去,杂七杂八皆拦在石头后面了。照这么看,若有尸体被冲下来,的确无法通过这道坎。 “这边是鳌山外九水,村里的人几乎都在这儿挑水洗衣。那天尸体冲下来后没人敢动这河里的水,直到找人做完了法事。唉,也是两个可怜的娃娃,就在这冰冷的水里泡着。” “听说跟着孩子们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两截残骨?” “嗯?”高和裕没想到晁荃如会特意提起此事,“是啊,山上哪个荒坟被水冲了,毕竟去年那场台风来得凶猛,暴雨下得比往年都大。” “村里可有人认领是谁家埋的?” 高和裕不以为然。“这倒是没有,不过那骨头一看就有年头了,肯定是以前的人埋的?” 晁荃如看着他,说:“这磅石村是嘉庆年间才开始住人建造的,距今不过一百二三十年,也轮不上几代,怎的家里就没有记着的了?” “哟,您还真是知道不少背景,”高和裕为晁荃如做足的功课感到吃惊,单凭这点,就比好些个辖区里的新人懂得多多了,“不过说句实诚话,那骨头纤细,一看就是女人的。现在日子好了开放多了,以前那些个苦命女人死于非命的都不是什么稀奇事,谁家不好意思张扬了,夜里偷偷把人埋到山里不声不响,对外说是跑了的,也很常见。没准儿啊,就是这么回事儿,即便知道是自己家里的,也不会有人出来认的。” 晁荃如沉默了,高和裕这话说得糙但理不糙,的确很有可能,但他仍然不想死心。“那残骨呢?” “埋了,做了法事后都妥善安置了。骨头让香宁儿家给领走了,说是跟娃娃一起回来的也是缘分,想替娃娃做阴德,就一块儿下葬埋自家坟地里了。” “走,我们先去他家看看。” “诶。”两人一说一应就往大路上走,迈出去两步发现张八两还留在原地不动弹,似是在出神,都没注意到周围。 “张抱艾。”也就只有晁荃如才会叫他大名,“走了。” “啊?哦。”对方忽的晃神回来,匆匆跟了上来。 待走近些,晁荃如问他:“怎了?发现什么不对?” “没有没有,就觉着这景好水好的,嘿嘿。”张八两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可谁都知道他脸上藏不住事儿,更何况还是在极懂察言观色的晁荃如面前,对方一眼就看穿他是在敷衍了事。 张八两这张嘴,不想说的话多问几遍就能呲牙咬人,晁荃如是吃过亏的,于是心中虽然疑惑,但琢磨他大概又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便没再追问。 三人这就回到原先的村路上继续盘着山走,大约过了半刻钟,高和裕指着前面一间盖得不错,相较其它院子都大些的瓦房。“那个,就是树狗家,另外那个遇难的娃娃。他家算是村里混得最好的。香宁儿家还要再往里走,快到紧把头了,我们要不要先去树狗家看看,一会儿再往里走?”巡警提议说。 多半也是因为山路走累了想歇歇脚。 “香宁儿家在哪儿?能看见吗?” “算是能看见他家烟囱,就那,紧里头山腰上那间草房顶的。”高和裕遥遥指着山。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确实能见树影见一小片屋顶和冉冉升起的炊烟,预测还要再走个一刻。 “咬咬牙,继续走。”晁荃如迈开腿说,“树狗家要么是用完饭午憩呢,要么是家里没人,而香宁儿家正吃饭,我们不会扑空,还是先往山上走。” 高和裕听了诧异,追上去问:“您是开天眼了?还没敲门怎么知道树狗家的事儿?” 晁荃如嗤笑,说:“我要是有‘天眼’,还用得着查案,掐指一算不就知道谁是凶手谁无辜?”说完长腿迈开,大步往前走,留下高和裕一人听得稀里糊涂,心道,这也没回答他问题啊? 后面的张八两拍拍他肩膀,眼神说不上是什么内容,指指树狗家,小声提醒道:“看烟囱,烟囱,烟囱没冒烟。” 高和裕拍拍脑门儿,这才恍悟,原来如此。正当日中偏过,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就他家烟囱没烟,那不就是要么早吃完了,要么不在家吗? 这拿着‘专门协作员’证件的人就是不一般啊,观察力不同寻常。他在心里头给晁荃如和张八两竖了竖拇指。 等三人走到香宁儿家,他家烟囱也不再冒烟了。敲了门,很快有人应声。进门一看,夫妻俩果然刚坐下用饭,只是饭桌寡淡简单得很,连饿着肚子的三个来客看了都没起多少食欲。 高和裕中间牵线互相做了介绍。这户人家姓高,在村里是少数姓,夫妻俩婚后才搬来这村子,家里男人以前算个游医,现在定居在村里,平时就采采药,种种茶树,替村里人看看头疼脑热贴补家用。 他们当然记得高和裕,只是为时隔大半年再次登门的缘由感到有些费解—— 晁荃如提出要去他家坟地看看。 夫妻俩都是好说话的老实人,听了这请求,虽有疑虑但还是点头答应了。男人就撇下饭桌,带他们出门了。 高家坟地就在屋后茶园子里,走不了几步路。茶园子不大,就七八株茶树。里头说是个坟地,其实也只有可怜的娃娃和那两截断骨的小坟包,凄凉又萧索。 两个坟塚都用这山里的石头竖了碑,一个大些,一个小些,一个有名,一个无名。 高和裕毕竟穿着警服,就代替他们三个给两个逝者都分别上了三炷香,算是告慰叨扰。 晁荃如对这个高大夫说:“还请节哀,有些事情尚且不明,故来打扰,请见谅。” 男人见眼前这人知书达礼、丰神俊朗,又穿着不俗,一时摸不清对方身份,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应声称是。 旧事重提难免伤人情感,晁荃如便尽量语气柔和,问说:“请问令郎出事之前,村里或山上是否有异常之处?” “这……”许是已经过了些时候,记不真切了,高大夫仔细思索了片刻,摇摇头说,“我并没记得有什么不妥,就照往常一样。” 听对方又提起这事儿的细节,他不免有些诧异,反问:“是有什么变数了?我儿真的不是困在山上冻死的?” 真的? “高大夫为何这么说?”听这语气,似乎之前便有其它揣测,难免让晁荃如好奇起来,“您不觉得令郎是受困遇寒而亡?” 对方的神情闻言立刻凄冷了下来,苦笑摇头,也不知是悲还是怨。他说了让众人觉得吃惊的话。“我倒宁可相信娃娃是被山里妖精给吃了。” “为何?”晁荃如连忙问。 男人看着墓碑,眼神悲怆。“我这娃儿,自打能跑能跳开始就喜欢跟我屁股后头进山采药,腿脚比其他娃娃灵便不说,还懂不少山林里生活的知识,什么能吃,什么有毒,受伤了怎么自救,突遇大雨怎么躲,样样我都教给过他,他都学得可灵,当然也包括山中起雾该怎么找方向。这山啊,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就跟我家后院子一样,你说我怎么能信他是迷路被困夜里受寒而死呢?” 第8章 鳌山磅石(三) 高和裕表示了不同的意见,他对这个同姓男人说出的话不以为意。这种情况在受害者家属身上他见得多了,都是不能接受亲人凄惨离世的现状找来的借口,值得同情,但多半都不是事实,或有相当夸大的部分。 “高大夫,您节哀啊,我说句实话,您别生气。香宁儿这孩子即便懂得再多,再伶俐,也不过才九岁大。平时学的东西再牢,真遇到危险时咱们大人惊慌起来还都可能给忘光了,更何况是个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娃娃呢。” “再者,还有个十岁大的树狗呢。或许香宁儿一个人走丢了能冷静下来知道找回家的路,但两个一般大的娃娃,一个慌张起来,另一个也很难保持沉着冷静,俩人抱一起多半只会更加惊慌失措。这种情况下难以判断当前的危险也是多见的。” 高和裕这番话虽然略显冷酷,可说得是实情。再早熟稳重的孩子,当真正遇险时,还能保持镇定的情况确实极为罕见。因此单凭娃娃比别人多学了些野外生存的知识便笃定他能自救,的确有失偏颇。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否认此事出现的些许疑点。 晁荃如细观这个悲伤父亲的神色,权衡了一下,说道:“今日我此行前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希望能得到您的许可与谅解。” 高大夫微微抬起头来,不解地望向他。 晁荃如指着香宁儿坟墓旁那个无名氏的坟塚说:“我希望开棺把那两截残骨带回去调查。” 众人惊骇。 高和裕连忙伸手将晁荃如拽走一步,低声问他:“这,这恐怕不太合适?您可想好了再说啊,这种事儿可是损阴德的。” “我想得很清楚,”晁荃如不急不慢地说,“损不损阴德这事儿我不信,但有人可能蒙受冤屈我就不能不管。” 高和裕听这话眼睛瞪圆,问:“您的意思是?”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三分。“那残骨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还得挖出来检查后才知道。” “这……” 两人其实并没离开多远,这些声音多多少少都能进到高大夫的耳中。在两人谈完,他出声接道:“诸位长官,我不是不配合。” 他有自己的顾虑。“虽然这个无名氏与我家无甚关联,可好歹也是进了我家的坟地,算小半个我家里头的人了,诸位这要大动干戈的,恐怕于理不合啊?” 晁荃如心想,这大抵都是些百姓恪守的规矩忌讳,所谓入乡随俗,他虽自己觉得是枉念,但却不能强迫别人不信。于是他将目光投向张八两,希望对这些懂得多的人能站出来破个话口子。 可张八两又像是在河边那般入定起来,只是这回明显面色不如刚才,本就寡淡厌世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不似个活人了。 “张抱艾?”晁荃如略显担忧。 张八两似是头疼了一阵,扶住了脑门,眉头蹙起。 “你不舒服?” 张八两直起身子,抬头看众人都关切地望着他,自觉赧然,摆手说:“啊,没事儿没事儿,昨个晚上窜稀没睡好,觉得有点儿吵。” “吵?”他们几人说话声音并不算大,何来喧闹一说? “啊,不是说你们,是我自己个儿耳鸣。”他这话倒说得不似撒谎。看他那一副气短身虚的模样,晁荃如想起昨夜在花月和大东饭店用了两顿晚饭他都胡吃海塞了一通生冷鱼鲜,肠胃受寒也在所难免,便理解了。 可张八两又说了令人倍感意外的话——“不过这个坟还是要挖的。” 晁荃如全以为他方才只顾着出神,原来还真的都听进去了。 高大夫仍然想拒绝,可张八两抢着他的话头说:“虽然你们夫妻俩是想做件善事,可你们并非她的天乙贵人。这女人命煞,被人弃在山中,冤魂不定,阴气极重,葬在你家娃娃身边很容易被童子魂魄给吸引,从而缠上,对娃娃可是大大不利啊。” 他又开始搬出那套天罡地煞酆都大帝的东西来了。 “这山窝虽然是块风水宝地,但也聚气,宜聚就不宜散,你们家这地又在紧靠里的位置,若真的吸了煞气……啧啧,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话里半个字儿晁荃如都不信,可抵不过它在信服的人面前是真的好用。晁荃如一次又一次见证张八两这信口胡说头头是道的本事之神奇。 还没等他窃喜,那边两个高姓男人就纷纷变了颜色。 高和裕起先还劝晁荃如三思,现在就已经扭头转而开始规劝高大夫三思了,催促他赶紧起坟,犹豫要误大事儿的。 高大夫不知是爱子心切还是抵不过这般督促,慌慌张张应和,转身奔家里院中拿铁锹镐头回来,拢共也没超过一分钟。 几人合力,挖开了那无名氏的坟堆。 屋里女人也被惊动了,匆忙来看。自家男人跟她解释了一番后,她也没再说什么,回家找来一方干净的包袱皮,想待残骨取出后要给包好。男人说这儿阴气重,接过了布就把妻子撵回家去了。他们终归是对张八两的话不疑有他。 坟塚挖得很深,虽不是上好棺木下葬的,但也算是心诚意实了。 待众人将残骨取出,张八两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巧手翻转几轮叠出一个漂亮的小人。他在惊诧的目光中将小人放进空坟里,又从茶园子角上舀来一勺清水,郑重其事地撒在纸人上,而后拎起铁锹将坟塚回填。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愣着干嘛?来填土啊?”张八两招呼着看得惊呆了的高和裕跟高大夫。 “我用纸人替代,这算是个‘衣冠冢’,你们还是可以照常点香烧纸的,”他一边铲土一边对高大夫劝慰说,“既不用担心娃娃被缠住,又是功德一件。待事情查明后驱了煞气,再将这残骨与纸人调换回来重新入土,两不耽误,各得其美。” 张八两这话很是管用。高大夫听了脸上不再凝重,甚至有了一丝笑模样,干活干得更起劲儿了。高和裕从旁竖起大拇指,呆愣愣地夸了一句“高人”。 而另一边,晁荃如就捧着那两截残骨原地开始研究起来。 旁人避之不及的东西,到了他手上都是香馍馍。他眼睛都没从那骨头上抬起过一瞬,更没在意张八两与他默契的“表演”。 因为这骨头打一眼看去,晁荃如就知自己直觉灵验了——它果然不对。 不论是股骨还是臂骨,末端头上那不甚明显的小小切面都着实刺他的神经。 自然腐朽的尸骨怎么可能出现这种人工的痕迹?很明显,骨头是被利器分割过的。这根本不是一具完整的尸体,而是被人分切的碎尸!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只有臂骨和腿骨被大水冲下,因为那“坟”里,就没有其它的部位。 晁荃如眉毛拧成一团,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虽然高和裕先前说这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确不假。正常情况下,肉身化为白骨都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往常人们会认为至少要经年累月,甚至十年二十年之久。但其实,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白骨化比想象中更快。比如山林里这种潮湿温润虫蚁横行的地方,倘若掩埋不深的话那约莫都用不了一个月。 恐怕,这骨头,并非是前人埋下的,事情搞不好就发生在近期。 倘若两个孩子遇害的地方真的与这两截碎尸相距很近,那他们的遇害会不会与碎尸有所关联? 第9章 两节断骨 沈竹声推开门便看见晁荃如站在解剖台旁,守着两根放在包袱皮上的骨头,眉头紧锁但目光灼灼,很是兴奋的样子。 “你怎么又进来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是违反规定的。”她边说边在登记簿上写下名字。 “我拎着两截残骨站在外面也不合适,再说门是开着的。”晁荃如为自己辩解,见沈竹声面色不善,便乖乖认错,“唉,知道了,以后我记着。” 倒希望他是真的记着。沈竹声也知他八成就是说说而已,可她不愿再喋喋不休像个怨妇,多瞪了他两眼后便罢了。 “今天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我得准点下班。” 晁荃如像是看见太阳打从西边升起来似的,惊讶道:“你竟然愿意准点下班?家里出事儿了?” “去,说什么呢?”沈竹声秀眉一拧,转而变得无奈起来,吐露实情,“不是我,是拙丫头。” “她怎么了?” “她被人上门提亲了,很是烦恼。” 晁荃如又惊。“她才多大?” 沈竹声苦笑,道:“呵,估计也就你我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十八了,这年纪的姑娘家被提亲在长辈眼中其实都算晚了,还有不少十八都当娘的了。她爹娘虽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那模样似乎是觉得对方条件还不错,拙丫头正愁着。我就答应她今天陪她散散心,听她吐吐苦水。” 也是了,龚饶美那个人机灵古怪,心思细腻又敏感,对父母暧昧的态度肯定早有察觉。她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人,婚姻大事却不能完全把控在自己手中,要在家里看双亲眼色,那必定是令她十分郁闷。 “所以,我得准点儿走人,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开始。” 沈竹声收了多愁善感的情绪,从疼惜妹妹的姐姐又变成了沈医士,套上手套,走到案台边来。她照惯例一边观察这两截残骨,一边询问来源。 “这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她见骨头表面干净,甚至未带一颗泥沙,便推测是有水浸泡冲刷。 晁荃如称赞她观察细致。“声声聪慧,它当初是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又被布紧紧包裹埋进了土里。我跟张抱艾特意跑了一趟鳌山磅石村带回来的。” “张先生也去了?那人呢?”沈竹声意外那个素来五体不勤的人竟愿意跟着跑如此之远的腿,回头四下张望了一下,并未见到那单薄身影。 “他说肠胃不太舒服,回程时我先把他送下了。” “吃了寒凉不净的东西?”沈竹声猜测道,“观他面色便知是他是阳气虚衰之体,本就有寒症,最忌寒凉。你与他在一起时记得提点他。” “还有这一说?”晁荃如回想,怪不得张八两平时的手脚皮肤碰到就觉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他顺口一问,“你没跟他说过?” 沈竹声白了男人一眼,怪他不懂人情。“他自己肯定是知道的,况且,就算关系再近,被一女子告诫是阳虚要休养,身为男人心里多少都会抗拒?” 晁荃如恍悟,没思虑到还有这层面上的道理。 “看来声声医士也没有人们传闻的那么木讷,该懂得都懂。” “我每天看多少病号呢,什么样的人都接触,再木讷也要学会分辨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了。” 晁荃如嗤笑后,两人便结束短暂的闲聊,又将注意力转回正事上。 “声声能推测出这尸骨是多久之前死亡的?” 沈竹声摇头。“你当我是大罗神仙?这上面被冲得干净,连一丝皮肉都不见,很难判断。死亡时间大多都是要靠观察伤痕表现腐败程度推断,只有这两根骨头,太难。我只能看出死者很大概率是个成年女子,不过也有小概率是一个体型矮小纤细的男子,其它就……” 沈竹声说着,一眼便紧紧盯着了末端的细小切面。那切面若非仔细观察,实难发现,幸好整根骨头被流水冲得光洁,切面干净清晰,没有被泥污遮挡。 原来这就是晁荃如急着来找她的原因。 “如何?”男人正期待地看着她,好似她一眼就能道出谜题的真相。 沈竹声不急,放下手中股骨又去观察另外的臂骨,在确定了两端有同样的细小切面后,才徐徐开口道:“看这痕迹,我能断定是人为所致。” 是了。晁荃如从专业医生口中证实了自己的推断,暗暗握了握拳。 沈竹声一想到死者的遭遇,便眉头紧锁。“造成这切面的人十有八成是有经验的,或许是有相关的医学知识,或许是熟练用刀的职业,总之是懂得如何从最脆弱之处分解尸体的人。”她不懂,也永远理解不了为何会有人能做下如此残忍之事,只在心底祈盼死者是在死后才遭遇如此暴行的。 “人骨,比想象中更坚硬,若不得其法,分解起来是十分费力的。观这些切面,无一不是干净利索,可见这个人就很懂得窍门,而且……也很擅长。” 沈竹声谨慎用词,避免直接臆断有人惯以切割人体为乐。 “擅长到,倘若他更谨慎些,这些细微痕迹都有可能不会留下。” 这可不是一次两次能练出来的。沈竹声很清楚说出这话的意义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她回想了一下,说:“我记得你是去追失踪案的?” “嗯,嗯?你怎么知道?”晁荃如本在凝眉思考,下意识应答后又觉不对,他还从未跟沈竹声道过自己近几日的行踪,她又是如何掌握了情况? 沈竹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舒展了紧张的眉眼,意外着微笑了一下。“昨日听正巧来取伤情检验调查报告的小警员说的,听说你查案查到日本人的地盘上,跟地涌会的人斗智斗勇,大打出手,狠狠教训了对方?”她重复着记忆里听来的那些夸张词汇。 可能是两人的婚约关系众所周知的缘故,那小警员见到沈竹声特意拉着她特意绘声绘色叙述了一番,生怕她错过自己“未婚夫”的英雄过往,光荣战绩。 “现在在警察厅上上下下都传得沸沸扬扬,我看那架势,大有要把你捧成侠士,济王法之穷,去人心之憾的意思。” 晁荃如从沈竹声的笑眼中看出了一丝惯有的戏谑,知她又是在拿自己开涮呢。“这都什么跟什么?哪有这么夸张,当是在新华里听书呢?”他自己都苦笑起来,觉得属实荒谬。 “放心,我懂人言未必犹尽的道理。”沈竹声让他窘迫,报复他刚才揶揄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便放过了他,继续问说,“你带回来的这两截断骨,是跟正在查的失踪案有关?” 晁荃如摊了摊手,如实道:“现在还不知道,但我倒希望有关联,至少是条追下去的线索。等从你这里拿到检验书,我就着手调查这碎尸抛尸案,看看近来有没有类似遗骨被发现的记录。” “那失踪案呢?” “有些进入死胡同了,但我总有直觉这两件事多少是相关的。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沈竹声点点头,起手腕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说:“检验书不是难事,这两截断骨从颜色状态观测皆正常,表面看没有中毒和病理迹象,除了那些利器痕迹,没有特别之处。待我一会儿称过重量测量尺寸数据再进一步深入检查后,就可以着手开始写检验书了,时间绰绰有余。” 有了这话,晁荃如心中顿时觉得宽慰。能早一点推进进度,便能早一点接近真相。 第10章 晁家大宅(一) 晁家大宅的早晨是从寅时开始的。即便现在人们都推行也习惯了洋人办公的作息时间,但一枝一叶都没伸进恪守旧制的晁家。 晁家老爷子晁以巽是正经同治十三年进士及第,翰林院庶吉士,一辈子保持着读书人的习惯,日出前便已晨醒勤读,舞刀锻体。 这屋檐底下住的上上下下十几口人自然也要遵从礼制,同起同息。 晁赐阅此时就不停打着哈欠,倒不说他打懂事开始便一直遵守的作息有什么难处,只因昨夜贪读几页小说睡得迟了,早上佣人叫时怎么也不愿睁开眼睛。难得今日学校休息,课业不忙,钟表才刚指在七点半,他就乏困得很。可惜他有睡回笼觉的心,没有睡回笼觉的胆。若是被太公抓住了,可是要重重罚的。他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些个让人头疼脑裂的四书五经,倘若太公又教他重新温习,那还不如直接横他一刀,取了他的命去。 晁赐阅手里拿着成堆的信笺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这些信件来自形形色色抱持着攀上晁家大树之心的人们,不是要“前来拜会”,就是要“诚邀前往”,字里行间写着“欲望”两个字。 晁以巽一辈子官海沉浮早已厌倦,退野隐居后更是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儿孙又远在上海经商,不在家里话事,故而将这分拣工作就交到了十几岁的曾孙晁赐阅手上,美其名曰让他学些识人辨世的本事。晁赐阅每日早饭后便要坐在这八角客厅沙发中一封一封地拆检,挑出哪些有用,哪些无用。 本就睡眠不足,这无聊的事做得他更困了,几近要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睛来。 就在他马上要庄公晓梦之时,忽闻一阵清脆单车铃声,让他腾得蹦了起来,扬了信笺跑到窗边探求,生怕自己听错了。 晁家大宅是栋两层半的德式洋楼,客厅把头,八边形,每面墙上都有一扇窗户,通明敞亮,能将院里院外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到了大门外,院公喜气洋洋将人迎进,自有该值的从屋里出来欢迎伺候。 晁赐阅高兴了,可算是遇上件让他提神的事儿来。他都来不及穿门廊走大门,直接推开客厅通院落的侧门便奔了出去,十六级石阶他只迈了两步就跨下来了。 “小叔叔!” 男人将脚踏车交给院公停靠,自己回身循声,便见飞过来一人,赶紧伸手招呼,将人揽进怀里。 “你到夏天也十六了 ,怎么还跟小时候那般毛毛躁躁的?”晁荃如似是在嗔怪,但脸上是笑模样,毫无严厉之相。 少年嘿嘿一乐。“今日怎么想着回来了?” “给老爷子送书稿。”晁以巽隐居后专心着书,晁荃如就挤时间帮着校对翻译,再忙也不能忘了这份重任。晁以巽交给他一部分,他便整理一部分,不得怠慢,这是他当初与伯公达成的协议,以换取他那张“特别协作员”的证件。 他把一个档案袋夹在腋下,褪下微汗的皮手套,往楼里窗户打了一眼,问道:“人都在?” “在呢。”晁赐阅撇撇嘴,“太公雷打不动在书房撰书,太婆雷打不动在房里念佛抄经,娘的话,这个点儿应该是伺候太公用药呢。我倒还希望他们都能出门溜达溜达,大好春光就闷在家里头。” 男人刮他鼻子,嗤笑道:“是你想出去溜达?” 晁赐阅听了揽了他手臂,一边牵他往里走,一边撒娇:“小叔叔,我都快憋疯了,你就让我去你小洋楼住几天?好不好?好不好?” “通学怎么办?”晁荃如故意问他。 晁赐阅翻了个白眼,回他:“让司机来接呗,不然我自己搭人力车去都行,再不然让我跑着去都行。” “算了,”晁荃如取笑他,“你太公可舍不得让你遭罪,不把你放眼皮子底下护着他老人家睡觉都不踏实。晁家族谱到你这里就你这一个名字,可真要出个闪失,我担待不起。” 晁赐阅听闻捶了他一拳,忿忿不平。“好啊你小叔叔,你自己搬出去小洋楼逍遥,在这儿给我说风凉话。那不然你至少今晚住一宿,陪我解解闷也行啊。” “还有事儿要忙,改日。”晁荃如笑说。 少年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忙问:“查案呢?” “嗯。” 听到小叔叔应了一声,晁赐阅立马就变了脸,猴急样地苦苦哀求:“那你可更得留下来了,求你了,给我讲讲,我保证不缠着你添乱了,就光听听,总行?求你了!” 晁荃如见他急切的模样,大有要翻倒在地撒泼打滚的趋势,生怕这小祖宗又作起妖,便软了语气。“行,行,我看看时间,若是伯公那里结束得早,我就给你讲完‘故事’再走。” 少年郎闻言夸张地振臂高呼万岁,两人就嬉闹着进到屋里。门口仆人低头问好,个个都是笑模样。毕竟晁荃如回来了,家里小祖宗才有精神,这大宅也跟着多了几分活气儿。 “我先去给伯公伯婆请安,你乖乖待着。”晁荃如进门后望着楼梯方向,嘱咐自己的堂侄。 少年朝他使劲挥手,催促回说:“知道知道,你快些去快些回。” 因为对方的没大没小,晁荃如弹了个脑瓜崩以示惩罚后转身踏上了楼梯。有下人要从旁引路伺候,让他拒绝了,毕竟是回自己家,虽然不常回来,但他也不想搞得像个客人。 手持装了书稿翻译稿的档案袋,拾级而上,来到了晁以巽的书房前,正与出门来的晁家孙媳妇、晁赐阅的母亲房孟夏碰到了一起,看那盘中空碗,应是刚刚伺候晁以巽喝下汤药。 晁荃如往后退了半步,恭恭敬敬点头问候:“堂嫂。” 女人比上回见时似是又瘦了一点儿,纤弱到险些因为这碰面而歪倒了盘碗。她奋力掩饰讶异与赧然,匆匆点头回了个礼后,脸也不抬,便快步走开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 晁荃如看她背影,叹了口气。 他这堂嫂也是个可怜人。十八岁嫁入晁家以来规规矩矩相夫教子,可惜丈夫却远在上海经商之时又结新欢娶了二房姨太,并且生有一女。虽说当家的晁老爷子也不承认那孩子,至今族谱之上第十四代还只有晁赐阅一人名讳,可事实总归是事实,更敌不过他的堂兄作为负心的丈夫从那以后再甚少回胶澳商埠来了。房孟夏年纪轻轻便守了活寡,还要恪守礼制继续伺候长辈抚养孩子,困在这大宅中独坐愁城,任凭谁人心中也会生出幽怨来。 愁怨堆积得久了总会爆发。晁荃如留洋归来那年的除夕,房孟夏就因借口生意忙碌未归的丈夫而破天荒地饮醉了酒,对他说了胡话做了疯事。若非晁荃如知礼懂礼,及时退拒,怕是要酿下祸事的。酒醒后房孟夏自然后悔,但晁荃如也无意刁难,并未声张。为避免尴尬嫌隙,天气一回暖晁荃如便找了个由头搬出了晁家大宅。当然,这原因至今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烂在肚子里了。 第10章 晁家大宅(二) 晁荃如收了心思,轻敲房门,唤了声“伯公”,待里面应声后推门而入。 晁家当家老爷子晁以巽正端坐在书案后,如预料中在提笔挥毫,身旁已堆有几页完成的书稿,上面写画了批注,看似是最近状态不错,较往日更加顺利些。桌案旁还立着一名唤阳云的老仆在素手研墨。此人曾是晁以巽晁以丰兄弟二人的伴读书童,一生侍奉晁家,跟晁以巽走南闯北,也是唯一被赐了家姓的下人,地位颇重,家中小辈主人都要尊称一声“云公”。 见六少爷进来,晁阳云停下动作,束手施礼问候。 这书房虽在洋楼内,可陈设装潢却传统如故。晁以巽马褂锦袍,晁阳云也是素布长衣,两人皆蓄发长须,倒像是连人带书房都从旧制年间搬运来的。 晁荃如走近些,向自家伯公低头鞠躬致礼。小时候都是要跪拜的,长大后才免了大礼。晁家人从上到下,没有不在老爷子面前毕恭毕敬之人。 “来了?”晁以巽虽已是耄耋之年,声音却沉稳有力,毕竟曾任三方总督之职,提刀厘治军民统辖文武,气势不同于凡人。 “伯公身体如何?方才嗅堂嫂端的药碗里气味与之前不同,可是杨叔公来过了,又给开了新方子?” 晁以巽这才从纸张上抬起头来看他,哼笑一声。“你就这种时候脑子灵光,一叫你做学问就开始糊涂。” “伯公您知道月将不喜欢静静坐着研究学问。”晁荃如笑着回说,将手中存有稿件的袋子顺手交给了晁阳云。 晁以巽伸出手指点点数落他,也无可奈何。他当然是希望自己弟弟唯一留下的孙子能有一番大作为,最不济,留洋学成的知识也可以进校教书育人做研究,当个纯粹的文人墨客。他知道最近督办公署要在德国人留下的俾士麦军营旧址上建一所国人自己的大学,师资短缺,还给晁荃如递了邀约信函,可这小子眼睛眼都不眨就给婉拒了。 晁荃如知道这对话继续下去又免不了要挨上一顿说教,伯公总对他的“不务正业”微词颇多,于是他果断转移了话题,问说:“杨叔公诊过可说了什么?” 这话既是问晁以巽又是问晁阳云。 同样是老者,伯公晁以巽久病缠身,气色枯槁,比起精神矍铄的晁阳云是差了许多。 偏偏病者轻医,不拿自己的疾病当回事儿。晁以巽摆摆手,不以为然道:“都是老一套,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伯鸾颠过来倒过去地换药也不见好转,他这一介名医都治不了的病,我心里就有数了。” “还是有效的,”许是听不得自己伺候一辈子的主子说丧气话,晁阳云难得主动开口道,“杨大人都说您只要配合汤药休养,肯定是有好转的。”语气中多少流露了一些对他不眠不休只管着书的不满。 晁以巽听出来了,反驳道:“就是因为身子骨不行了,故而才更要勤勉,这书必须撰成。” “伯公。”晁荃如都听不下去了,想出声劝慰,可知老爷子是个倔强固执之人,只要是他自己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于是他换了个说法,“书是要写的,但每逢外面天气好也该散散心,对头脑条理清晰有好处,书才能写得更顺利。老祖宗都说了要劳逸结合,不是吗?” “行了行了,你十天半个月都不回一趟,回来是来教训我的?” 晁荃如赶紧低头,可脸上是笑的。“孙儿哪敢?” “哼,你敢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你且过来,我有事问你。”晁以巽边招呼,边指了指一旁的鼓式绣墩。晁阳云便得了意思,赶紧将绣墩搬移到书案跟前,让自家六少爷坐了。 晁荃如不敢不从,他知老爷子只要一让他入座,必定所谈事情严肃,且时间会长。他心中多少有些揣测,能料到对方要问的是哪些事,因为也不是些错事,他无需隐藏,便没甚么可畏惧之处。 但老爷子一世为官肱骨重臣的气势的确不容小觑,若非心理素质好的人坐在对面,双目对视,怕是要手脚发抖的。 “我问你,你近日是否又开始与那个牛家小子来往了?” 这个问题还真是让晁荃如始料未及,做了一手准备却被问得发懵。“近日?”他犹豫着摇摇头,回想说,“上回是年前,因查案见过。”此事后来令他身陷险境,晁家上上下下都是知晓的。他好奇为何晁以巽此时又要问起。 “那次你遭难,那牛家老二虽不算本意但也是脱不了干系的,我让你断了和他来往,你可听了?” 晁荃如面对如此质问,感觉自己像是个莫名被拉进审讯室的路人,既紧张又疑惑。“伯公之命,月将莫敢不从。” 晁以巽没说话,只是轻轻捋着雪白长须,目光凿凿地审度他。这一刻沉默的气压似是能将人碾成肉饼。 晁荃如也有些胆子,并不避讳,直视对方的双目以证所言非虚。许是此举对晁老爷子十分受用,片刻后他态度明显柔软了一些,眼中不再有厉色,而是朝老仆动了动手指,后者便回身从书架抽屉中取出一封西式信封来,转而双手呈给了晁荃如。 晁荃如疑惑着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牛呈奎的大名,甚至还有牛家的印章,大刺刺宣告自己的重要存在。 牛呈奎的字晁荃如是认得的,这的确是他手书。可令他迷惑的是,这封信的收件人竟然是写了他晁荃如的名字,地址还寄到了晁家大宅。 晁荃如抬头看了一眼自家伯公,所有的诧异都写在了眼神中。老爷子对他点点头,示意他打开看。 晁荃如照做,信封已被打开,他很轻易便取出了里面的内容。翻开一看,是一封生日宴会邀请函——牛呈奎下月初生日,要在亨利王子饭店大摆宴席,邀请商埠政商要员参加。 这邀请函看上去并无不对之处,可经不起仔细推敲。 晁荃如终于明白了晁以巽质问他的意思。牛呈奎是个精明聪慧之人,他断不能做出让邀请函寄错了地址这样的事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把邀请函寄到大宅来明显是有意让晁以巽知道他们二人交情。以晁以巽当年提刀要挟晁荃如与牛呈奎断绝来往痛改前非的火爆脾气看,此事必定要惹得晁家上下又鸡犬不宁。幸得晁荃如留洋归来后的行事端正是晁以巽看在眼里的,对这个曾经惹是生非的孙儿也重生了信任,今日才避免了祸事。 晁荃如为对方的别有用心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他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晁老爷子放下轻捋胡须的手,在太师椅扶手上敲了两敲。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孙深谙人心,必定已经揣度出了他看到此函所担心之事。 牛家这个老二,年纪轻轻却极不简单。当年晁荃如被忠仆耿风顺于灭顶之灾中救出,从四川远逃至胶澳投奔他,历时一年的颠沛流离,也是九死一生。晁荃如那时仅仅幼学之年,十一二岁的娃娃从小便因是私生子在外吃足了苦头,刚被认进家门又经历抄家之难死里逃生,面对劫后重生突如其来的权势富贵,正值心思敏感的叛逆年纪,心中起伏落差可想而知。偏偏年纪相仿的牛呈奎就爱引他去些是非之地,日日夜夜销金撒银,荒唐无度。起初晁以巽抱着替弟弟补偿孙儿的心情,对经历了生死之关的娃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到孩子长大终会懂事。可事情偏偏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当他被告之晁荃如年纪轻轻便昏醉烟馆不省人事之时,他幡然醒悟,自己这些年的纵容是彻底毁了娃娃。这才有了后续那场惊动晁家上下的闹剧,也是晁荃如洗心革面的开始。 在那之后,晁以巽怕二人离得太近又重蹈覆辙,便在晁荃如养好身体后没多久,将人半强行地送到了国外留学。好在他没看走眼,娃娃心底确实有他弟弟晁以丰的那股子韧性,也肯吃苦勤勉,总算是没让他真的亲手斩了弟弟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条正统血脉以正家风。 若两人当真瞒着他又恢复了来往,他此时必定要严施惩戒,提不提刀是另说的事儿。 可若两人并未来往,而牛呈奎却将信笺寄到他眼皮子底下来的话,那事情就远超他要惩戒这么简单了。 晁以巽看着同样流露一丝忧心与不解的晁荃如,用了一生宦海沉浮磨炼的敏锐,缓缓说道:“你,当心此人。” 第10章 晁家大宅(三) 见晁荃如迟迟未做回应,只管望着那封请柬发呆,他便知这事情背后肯定还有他不了解的情况发生,于是问:“那小子还做了什么?” 晁荃如一愣,抬起头来,犹疑了片刻。他本不想让自己牵扯进的杂事纷扰伯公心神,可无奈是自己一时没隐藏好情绪,让对方瞧出了端倪,只能诚实作答。“是有一些怪事。” “说来听听。”晁老爷子甚至在椅子上调整了自己的坐姿,准备听上一席话了,他吩咐了一旁伺候的晁阳云,“阳云,你到外头守着。” 晁阳云低头称是,躬身退出书房,带上了门。 眼下偌大书房里就只剩祖孙二人。晁荃如想不说都不行,于是他板正身体,如实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交代出来。 “早前我因案子去过一趟牛府,在那里见着了一个匆匆离去的女人,可惜是个背影,未看清容貌,看穿着应是个舞女娼妓。当时直觉有怪,便留了个心。可偏偏我怎么也查不出那女人的身份,买通了牛家小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说见过那女人几回,但不知名讳。” “结合他后来所做之事,多有蹊跷,于是我直接拿此事质问牛呈奎,他的反应很怪。若只是个寻常女子,他大可不必推三阻四,以他性子早早便承认了自己风流。甚至,他还拿我身边的人说话,在我听来,似是要挟。” “这反而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晁以巽细细听着这些话,适时问道:“那你可查出那女子是谁?” 晁荃如闻言面露羞愧,摇头回说:“尚未,孙儿还在查。” 老人沉吟了片刻,想了想说:“查不出来就不要再查那女子了。” 晁荃如疑惑。“伯公的意思是?” “执着于眼前未必是件好事,所谓雪泥鸿爪,他既做下事情,必定有迹可循。那女子或许只是知秋一叶,你不妨退远些看,相信另寻它处也非难事。”老人徐徐说道。 晁荃如闻言细想,觉得十分有理。他或许真的是太过钻牛角尖,反而将事情逼进了绝路。牛呈奎与那红鞋女子来往,必定有他的缘由,相信他们相遇之处定不会是在安娜别墅里。那女子神秘,但牛呈奎的行踪是极好判断的,他赫赫有名牛家二少,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要真个寻起来比起女人来容易千百倍。再不济,查牛家金钱往来也是条路子。明里账抵暗里销,若有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事,那必定有账目不合之处。 晁荃如能想到法子,也能看到顾虑——牛家眼线众多,事情要做得极谨慎才不会打草惊蛇。 “月将。”晁以巽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 晁荃如连忙应声:“在,伯公。” “你可记得小时我让你反复抄写的那句话?” “记得,‘去智而有名,去贤而有功,去勇而有强’,是《主道》中的话。” 老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说:“虚静无事,以暗见疵。” “伯公是让我以静制动?” “牛家小子会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你逼得太紧,倘若退后静待,他必会露出其它马脚。” “可让你静待,也并非束手不动。我们晁家虽然避世不争,但也不能任人冒犯。他既威胁于你,便是威胁于晁家,他牛家不过一夜暴富之徒,银子再多现在也扎不下根,你可明白其中轻重利害?” 作为累世官宦之家的当家,晁以巽从未将那些行商之人放在眼中,更不提还是靠战争发财的牛家。在他看来,牛呈奎的种种行为都是毛头小子不知深浅地试探挑衅。该“提点”他的时候便要“提点”。 “是,”晁荃如垂首恭敬道,“孙儿知道该如何权衡了。” 这个孩子是个极聪慧的,话不必论全,一点即透,且极擅长举一反三。这点在对方还是少年郎的时候晁以巽便发现了。说句不偏不倚的话,他觉得自己亲生的儿孙都赶不上晁荃如一半的潜力。这也是为何他恍悟对方误入歧途后会雷霆震怒的缘故之一。此人才于正道是材是福,于邪路便是天降之祸。他当时手握御赐腰刀真的狠下心,倘若不能逼迫晁荃如浪子回头,那更不如一刀了了未来祸根,至少能保全晁家三百年基业。 晁以巽指指他手中信函,像是考验似的问:“那你可要参加这宴会?” 晁荃如便立刻抬手将信函一撕两半,答曰:“视若无事,权当不知。” 这个耋耄老人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稳妥的微笑,欣慰点了点头。 从晁以巽的书房出来,晁荃如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蜕了一层皮,身子轻了也经过磨炼了。 行至无人之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伯公看似不问世事,但谈及他的行踪动作,伯公桩桩件件都了如指掌,甚至问起了他将名下房产借于铃语居住的事情。方才一席话不光是告诉他背后有晁家势力撑腰,更是旁敲侧击提醒他要知道自己身份,不可做有辱家门之举动。 自己在外面独居惯了,有时还真个忘了曾经在这大宅屋檐之下规行矩步的感觉。到底头顶这个“晁”姓是有千钧之重。 也怨不得晁赐阅这个小祖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生着长了翅膀飞出去的心。 说到他,晁荃如倒想起,将调查事情的工作交给晁赐阅是个不错的选择。倒不是说他做事多么仔细小心,一方面小祖宗向来爱作天作地,有些莫名的动作也不会轻易惊动牛家眼线;二来两人本就因为先前的事情结了点怨子,即便牛呈奎发现,也会当是娃娃为了报复一时淘气调皮。况且晁赐阅本身在“不务正业”的事情上就颇有天赋,交给他多半会有收获,是个利远大于弊的事情。 想到这儿,他便迈步下楼,往客厅寻人去了。 到了楼下,果然看见晁赐阅眼巴巴地正盼着他,一听他脚步便迎了上来。 “如何?与太公谈完了?” 晁荃如扬扬手中重新装了新书稿的袋子,回说:“谈完了,伯公让我留下吃饭,你可开心了?” 少年又一次振臂高呼万岁。“我就说你该多回来几趟,连太公都念叨着留你了。” 晁荃如浅笑一声,掏出怀表确认了一眼时间,离饭时尚早,便揽了人往花园里走。“你不是想听‘故事’,我们也许久未动动筋骨了,走,一边练一边说。” “当真?”晁赐阅眼睛都亮了。他的教习师傅就只会教他些路数,陪练时又总照顾让着他,整个晁家大宅能跟他对上几手的一个都没有,连日常学校里的朋友也没有能打过他的。小祖宗皮紧,晁荃如这席话于他当真是天降甘露、枯木逢春。 第10章 晁家大宅(四) 外面暖日洋洋,春风花草香。都说尺璧寸阴,莫误韶光,可这微风拂面之时确实让人想要放空思绪,只管享受春光如海。 走到一处空地上,左右无人,晁荃如便褪下外套与档案袋一同扔到修整灌木之上,而后挽起碍事的袖口,说道:“让我看看你自上回有没有进步,不用抻着,只管放开手脚过来。” “嘿,那你可别怪我不留力气,赢了又数落我目无尊长,最近我可涨了不少劲儿,输了可别又说自己是手下留情。” 晁荃如嗤笑。“都长在嘴皮子上了?话怎么这么多,尽管来。” “来了,看招!”晁赐阅总归是比成年的晁荃如瘦小,可身体轻盈胜在速度。两人对招,有时速度可比力气招式都重要。这小祖宗动起真格来,连晁荃如都不能小觑。 这一腿来得就又疾又狠,倒叫他想起张八两惯用的路数来了。 可比起那人的过分“自由”,晁赐阅这正统的套路就好拆解多了,晁荃如四两拨千斤便卸了他腿上的力气,往前一扛,晁赐阅就站不稳了,向后踉跄了两步。 “脚底没扎稳,每日要加基本功。”晁荃如点点他,教导道。 “试试而已,别当真,真格的在后面呢。”晁赐阅笑笑,比起轻飘飘的话,瞬时来到晁荃如面门前的拳头更狠厉。 那拳头裹着风就照他眉眼点来,如毒蛇吐信,精巧玄妙,那细微偏右的方向险些躲过了晁荃如的注意。当晁荃如意识到时,那拳已经变化成掌,虚晃一招劈向他太阳穴了。他急急往后仰身,掌风便擦着他鼻尖险险擦过,掠走一层薄汗。这招倒是真的让人出乎意料。 “不错。”他赞了句,用这后仰的功夫绕身一侧,俯扫少年软肋,试图以奇制奇,可没成想对方反应机敏,水蛇般躲过了这一击。 少年翻身后跳半步,得意笑说:“想制服我?你得使出乔师父的绝技。”说完朝他勾勾手指,极尽挑衅。 晁荃如轻哼一声,此刻也有了三分孩子气,道:“对付你,三十二式用十式便足矣。” “小看我?”晁赐阅咬咬牙,往常就听不得这个,可今日不同,他沉住了气,没急着盲目进攻上套。 “唷?”晁荃如惊喜,“苦读四书五经果然还是有用,性子沉稳了?” “吃亏就吃一次,当我是傻的?看招!”晁赐阅摸出了门路,长拳挥出,似是与方才相同,又似是不同,如长鞭呼啸飞舞卷携着风极凌冽地奔对面劈去。晁荃如抬手去接,没成想所触之臂竟隐隐发麻,令他颇为惊讶。 “还真是涨了力气了?” “都说不要小瞧了我。”晁赐阅自信一笑,曲臂肘击,钳住对面臂膀后忽而提膝,若是旁人定当时被打个措手不及。可惜晁荃如陪他从小练习,套路熟知,闭着眼睛只听来势风声也知他是要做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化险为夷,甚至还借力打力,绰绰有余地还击。 晁赐阅不服,喊道:“再来!”又忽的攻来。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回合,能看出少年郎的确进步不小,毕竟是个正疯狂长身体的娃娃,每见一次就觉他更像个大人了。可终究还是较晁荃如更稚嫩,缺少实战的经验。如晁荃如所说,乔家三十二式只用了不到十招,晁赐阅便明显不敌,露出破绽。 “行了,”晁荃如并未把人一招将死,适时卸了架势,停下了手,“算你这回没说大话,我承认你确实进步了不少。” 少年知道对方还是护着他,心有不甘,得了赞扬也不是十分高兴,额头流着细汗,呼吸都重了许多。 “不好玩不好玩,”他嘴巴撅得老高,这时候便更像个孩子了,“到底你还是要让负我。” 晁荃如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取笑他:“自家人对招哪有下死手的道理?怎的,若是有一天我老了敌不过你,你也把我死里打?” “呸呸呸,”晁赐阅老大不乐意,“我岂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再说,小叔叔永远也不会老的。” “怎么不会老?是人就有生老病死,我还是个妖精不成?”晁荃如闻言大笑对方的天真。 晁赐阅没想过也从未想像晁荃如比自己羸弱的样子,他从骨子里就排斥那画面。从小父亲不在身边,太公年迈,威厉严苛,能伴他成长,让他看着伟岸背影学样较劲着长大的只有晁荃如,嘴上叫一声“小叔叔”,实则在他心里是把对方当父亲一般对待的。晁荃如的强大、聪敏、博学,统统都是他一步步长大的目标榜样。他不许,也不愿让这样的榜样忽然倒下。 正是这样的执拗,才让他在当初无法接受小叔叔被人绑架的事实而乱了分寸。在他眼中,晁荃如有通天的本领,断不会轻易遇险。当“晁荃如或许会离开他”这种可能性忽然摆在他面前时,便远远超出了这个少年所能承受的范围,自然慌乱。当然,他也为自己的失误受到了惩罚。通读四书五经可不是件咬咬牙就能熬过去的小事情,老爷子可太知道他的弱点了,实打实给了他一顿教训。 许是少年目光倏地黯淡,让晁荃如意外,揣度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不该嘲笑他。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说起让对方感兴趣的事儿来。“好了,我们走走,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最近正查的案子?正好我也有重要的事要托付于你,可愿意一听?” 这果然是少年兴奋的关键点,瞬时,脸上的阴霾便一扫而空,连连点头,道:“愿意愿意,小叔叔快讲。” 晁荃如见他可爱,伸手抚了一把少年郎的松软发顶,笑说:“急什么,我们缓口气慢慢说。”说完,他放下袖口,捞起自己方才扔置一旁的外套,重新穿上。收拾妥当后,拾起档案袋与晁赐阅并肩迈开了脚步,将最近发生的事细细讲出。 “事情还需从头道来。” 第11章 夜深巧客 茅大昌拉着放下帷子的车在跑,可这回不是空跑,他车里有人,是个女人。 他此时心虚得很,那女人他不认识,但也不算是他的客人,而是他从路边捡来的。 放下客人,路过日本街的时候,他只往路边瞟了一眼,就瞧见女人了,醉得不省人事歪歪斜斜的,猜她是在等自家龟公来接。这种事常有,有的带出局的客人无甚风度,完事儿后就把人扔在一旁不管不问,人生地不熟之处,被带出来的女人要么自己雇车回去,要么等龟公一齐接了回去。有些排面大的娼妓是带着龟公出行的,但很明显,这个女人不是。 她都要歪倒在路面上了,也没人扶上一把,看来是被灌了许多酒。 茅大昌鬼使神差停下来了,正巧他也没拉客人,就打起了这女人的主意。 他想着这女人若不被他拉走,也肯定会被别人拉走,那为何要便宜了旁人呢。他舔舔嘴,跳下了马车。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亲和些,他还特意拉平了衣服上的褶皱,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这才靠过去搭话。 女人左右摇晃着找重心想要站稳,可总是偏了一些,时髦旗袍下面开缝处露出两截白晃晃小腿,踢踏着高跟鞋,勾得茅大昌魂儿都要没了。夜里风温呼呼的,挠着他身上汗毛,让他脑子里除了些乌七八糟的念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男人走过去轻咳一声,开口搭腔。 女人过了一阵子才发现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便抬起脸来,迷离着双眼想要分辨清楚,唇膏晕到一旁的嘴巴张了张,分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不坐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醉了,口齿十分不清楚,而后又嘟嘟囔囔了一句什么,茅大昌听不真切。 可茅大昌说的话她十有八九也没听清,混着脑子,过了一会儿又改口含含糊糊地说:“不,我要坐车。” 茅大昌的本意是假装送女人回去,实则拉到自己家里,或者找个僻静地方停下车捞些“好处”,正想哄着,就听见女人自己提出要坐车来,心里一阵高兴。他赶紧将女人稳住,也不管对方嘴里还在嘟囔什么话,就连扶带拉地把人搀进了车里。 女人腰肢柔软,一股子混了酒气的香气直搔茅大昌心窝子,他有阵子没这么心痒难耐过了。 醉酒后坐马车可容易困得很,茅大昌最清楚不过。料想这女人应该用不了一两里路就能睡死过去,到那时,想怎么处置这个人,还不是他茅大昌说了算? 他心里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将四方帷子放下,蹦回到赶车的位置上,缰绳一抖,马蹄磕擦,车轮又开始转动起来。 这一路茅大昌心里惴惴不安,有兴奋,也有惶恐。 他生怕女人突然醒酒发现自己莫名上了马车再跟他闹起来,想快一点儿,可又怕赶路赶得急了路上颠簸真的弄醒了对方。就在两者之间踌躇着,车已经离他家越来越近了。 本来一路顺遂,连过关卡都没人拦着。可眼见着就要离家不远时,路上忽然出了情况,前头一辆高级轿车非要在这条窄道上调头。没有法子,茅大昌只能拉慢速度,停下车来静静等候。 毕竟能坐得起这种车的人都不是他能得罪的。即便是辆空车,这给富人开车的司机也都不是好惹的,牛鼻子能撅到天上,个个豪横得很,从来不讲道理的。每日在街上赶车的他们,遇上了这种轿车总要躲得远远的,就怕身型庞大的马车在路上跟对方擦起什么争执来,那可是要倒大霉的。更何况还是违反规定借人名义偷赶夜车的茅大昌,更是避之不及。 但也不知是那司机技术不熟练还是车子出了问题,那辆黑漆锃亮的高级车此时像只被堵了路的甲虫,前前后后动得慌里慌张,外加司机伸出窗外指示转向的手挥舞得像是溺水了,连人带车都显得十分狼狈。整条路被它断成了两截,那边的过不来,这边的过不去,可谁也不敢大声埋怨,都默契地静静等着,跟个个都素质高尚似的。 茅大昌无可奈何,只能乖乖等着。他时不时偏头听听背后的动静,没有响动时他便好奇,若有了响动他就惊慌。折腾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倒像是前面那辆车一般,进一突退一突的。 “大昌儿?巧了,你干嘛呢?” 好家伙,这一声熟稔的招呼险些把茅大昌的心给生生揪出来。 他冷吸一口气,惊诧地扭头去看,竟然是这马车本来的主人柴老二在吆喝他,俩人几个时辰前交班时刚见过,这又巧遇上了。眼瞅着人说话间就走到了跟前,茅大昌更紧张了。 “我就远远瞧着这车眼熟,果然是你啊。”对方倒是高兴得很,似是方才也喝了点儿,一张口茅大昌就能闻见隐隐酒气,“都这个点儿了,活儿跑差不多了?来来来,正攒着局子呢,人多才热闹,你也把车停了,来两圈儿呗。” 面对对方过于热情的邀约,茅大昌连忙摆手,不自觉地压着声音说:“不了不了,我,我这儿还拉着客人呢。” “唷?”柴老二自己也是个车夫,知道拉客最忌讳分神搭话,客人都巴不得你是个只会说“您请”“慢走”的赶车木偶,随便开口说话是要被呵斥扣钱的,更不提还是跟熟人拉呱。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着了车里贵客,连累茅大昌再被责罚。 可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茅大昌拉得是辆空车,四面帷子都放下来了,遮得严严实实,这般说话里头也没人搭腔,不似有人的模样。 他松了松捂嘴的手,疑惑道:“你真个拉人了?” “骗你做啥?”茅大昌既害怕露馅儿又害怕女人醒来,一心只想打发柴老二赶紧滚蛋,于是他不知是哪里借来的胆子,敢伸手挑起柴老二那侧的帷子一角来,想让他看看里面女人的脚,“你看你看,是睡着了。”露了一瞬便又放下了。 这招果然好使,从柴老二那个角度正好能瞅见一双穿了高跟鞋的脚,来不及看清小腿以上的模样。他是不知道里头坐了贵太太还是贱娼妓的,只道是能雇得起自己这双驾马车的肯定是个有钱的主,那必定不好得罪。 “哎哟,还真是。”柴老二吓得酒都快醒了,把嘴巴捂得更严实了,几乎是用手势比划加气声跟茅大昌说道,“你当我放了个屁,嗐,这事儿闹得……我先走了啊,回头再约,你别忘了把马安置好。”说完便夹着尾巴灰溜溜跑了。 茅大昌盯着他跑远,直到看不见背影了,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险些把自己个儿给憋死。 他觉得自己那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今晚这一趟,怕不是要短上几年寿命的。 想了想,不放心,又轻轻扭身,划拉起紧靠他背后的那片帷子,只开一条缝隙,往里头瞄,在看到女人确实酣睡时,他才把心给摁回原本的位置上,顺畅呼吸起来。 此时,前头那辆小轿车总算弄清了方向,司机下来摇了几下摇把,车身抖了几抖后,坐回去又突突出几团烟雾,这才跑远了。 路通了,茅大昌也赶紧舞了鞭子,短促吆了声,催动马车,轱辘着消失在了没人注意的茫茫夜色中。 第12章 飞龙车行(一) 晁荃如最近在归结旧案、调查马车上花了不少时间精力。 虽然调查进度缓慢,但不枉他费力逐一翻看旧日案卷,统计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仅最近两年内,无故失踪案件的受害人数就高达百人之多,远超于他曾在几年前看过的罪案统计报告书,其中身份是娼妓优伶之类的占了近四成,而这还是在有人愿意上报的情况下。更真实的是,这种高危又脆弱的人群,多半会消失得无声无息,身边人不以为意甚至都不会有人发觉。细想想那些背后被忽略的数字,晁荃如就觉得毛骨悚然。 这两年突然高涨的数据,除了饥荒流民匪患猖獗以外,必定还有另有猫腻。 张八两无意间拉他跟进的案子,竟然背后还能牵出这么大的事情,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电话打进小洋楼时,他仍在伏案研究,从警察厅带出来的卷宗已经让他过了三遍,整理妥当,可以随时归还了。 耿风顺走廊上的脚步声匆匆,晁荃如很少听见他的手拐会磕擦得这般急切,于是在对方敲门前他便已经走来将房门拧开了。 “啊,少爷,楼下有警察的急电。”耿风顺门前迎面说道。 晁荃如见他神色,便知事情紧急,于是边走边问:“哪里的?” “对面说是潍县街派出所,人还在电话里等着。” 刘省三的人? “知道了,我去看看。”晁荃如脚步快了许多,将耿风顺远远落在后面。 到了电话前,齐秋莲守着听筒像拿了烫手宝贝,赶紧递到自家六少爷面前。晁荃如接起电话,便直言道:“出什么事儿了?” 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仔细分辨,是年壮那小子无误。 “晁六少,劳烦您赶紧到济南街飞龙车行去一趟!”年轻人语气急切,“日本人到那闹事儿去了!刘巡长带着兄弟们已经过去了,临走前让我给您打电话,他说是您最近在查马车行,或许此事跟失踪案有关,让您务必前往!” 晁荃如闻言一个激灵,连忙应声:“好,我知道了。” 他临挂电话前又想起说:“你给万年山辖区通个信儿,让他们派人去找张八两,就说我派车去接他,让他一起来。” “哦哦,是,这就打。”年壮对晁荃如利用公职办私事毫无怨言,似乎只要为了破案,晁荃如做啥都是对的。 通话结束后,晁荃如又致电给大宅,调了车去接人,万事妥当,这才拎起外套,知会一声出门去了。 骑着脚踏车从小洋楼到济南街用不了多远路程,当人赶到时,远远就能看见飞龙马车行外围了不少看骚乱的好事之人。 晁荃如拨动车铃脆响,把人群劈出一条缝来。 进去一看,果然是楚汉相向泾渭分明的局面。两拨人分得清清楚楚,扛着枪的和配着刀的,谁也不服气谁,气氛剑拔弩张。 刘省三带着手下把车行里的人护在后面。五尺六四的彪形大汉顶天立地压迫感十足,连身后手下都跟着昂首挺胸,气势不输人。 晁荃如细辨,对面也是熟脸,领头几个那日分明在大东饭店见过。 “刘长官,我们日本人办日本人的事,还请不要插手阻拦,不然闹到上头可不好交代。”说话人口音浓重,但十分流利,意思表达得很明确。说到“上头”两个字的时候,他还学了国人的习惯,朝头顶抱了抱拳。 “哼,上头?哪个‘上头’?”刘省三最是不吃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的人,现在跟我说这些?这里是我们的辖区,要办事就按正规手续来,先到潍县街派出所报到,详细陈情,批审签字,要拿谁,为何拿,怎么拿,拿哪儿去,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了,我们自然不拦着。” “刘长官,你要知道,日本警察办事可不走你们那套程序。”底下的人都把手握在刀柄上,虎目圆睁的,单领头说话的这个还算是客气,似乎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 刘省三嗤之以鼻,反问:“日本警察?且不说日本警察在我们地盘上撒野合不合法,就论你们是警察吗?制服呢?证件呢?批捕文书呢?” “我们拿了人自然会交给我们的警察,没有区别。” “区别大了!” 刘省三一声炸雷呵斥,双方杀意就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晁荃如见这可不能再作壁上观了,赶紧稳了车子插进去。 “我倒是听说有人跟我一样是来查案的,只是没料到怎么还来了这么多?” 晁荃如打人群中一晃出来,明知故问地说话,瞬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地涌会的人一见他便蹙眉,待手底下的人凑过来耳语了两句,领头那个双眉间的沟壑就挤得更深了。一个刘省三就跟门神一样不好打发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晁荃如,神荼郁垒凑成了双。他回头吩咐了两句,就见身后人都把刀松开了,表面上卸了警备。 “晁六少爷,幸会,又见面了。”那人向晁荃如问候时抱了拳,脸上也算客气了。 既然装作一团和气,那晁荃如也没有拂了对方面子的道理,便也同样抱拳回了礼,问道:“那日匆匆,没来得及问阁下是?” “啊,鄙人是日本居留民团的一个小小干事,敝姓宗村。” 小小干事?晁荃如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他少说也带来了近二十人,只是个干事便能调用这么多人手,说明地位在地涌会里也不算低了。 整个飞龙车行掀翻地皮子能不能凑齐二十个人都不好说,这阵仗明摆着不仅仅是来抓个人这么简单。刘省三的预判是正确的,倘若他们没及时赶到,这里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此人看着表面和和气气,怕也是个背后藏刀的笑面虎罢了。 晁荃如笑笑,说:“今日巧了,诸位来找人,我也来找人,不知我们找的人是不是同一个?如果不麻烦,还请不吝赐教。” “若人在这里,那必定跑不了,不如就当面对质,找到人后,弄清事情真相再做定夺,阁下意下如何?” 晁荃如这话说得不偏不倚,听起来十分有理,但仔细想想便知这只是委蛇之辞。日本人不是听不明白,但眼下他们若强行出手,那便是理亏,倒真的落了话柄在对方手里,更何况周围围观之人众多,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不好无视调和之人跟本地警察随意逞凶斗勇。 宗村只稍微权衡了顷刻,便应了这个要求,做下顺水人情来。 “既然是晁六少开口,那我们自然要看足情面,毕竟您跟我家理事私交甚厚,若拂了面子,我们回去也不好交代。” 刘省三从旁听了嗤笑一声。倘若他未曾听闻同僚们描述那日晁荃如在大东饭店跟日本人如何如何斗智斗勇这事儿,单听这番说辞,还真要以为晁荃如跟那个五岛满有多亲近呢。 此人巧舌如簧。五岛满尚武众人皆知,看眼前这个叫宗村的男人不过与他胸口齐高,也并不壮硕,与五岛满常带在身边的那个三重截然不同,真要比起拳脚怕也不是个能大战三百回合的主。而五岛满却让他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足以见此人靠得可不是一双铁拳头。对付他还需小心,再小心。 第12章 飞龙车行(二) “宗村先生有这个意思就是好的。”晁荃如状似欣慰地点了点头,倒真像是个和事佬来着,他四下环顾,唤了声,“飞龙的老板在不在?有没有个管事的?” 此时,一个身形敦实却弓腰塌背的光头从刘省三一行人后面犹犹豫豫地站了出来。“有,有,回长官,我在这儿。” 这人显然是被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着了,说话唯唯诺诺地,生怕做错说错,真个被日本人抓了去。 他站到晁荃如跟前,才想起来自报家门。“啊对了,小的叫殷成,不才开了这家小小车行。” 晁荃如闻言一拱手。“殷老板。” “诶,不敢不敢。”男人也拱手,头低得很,汗珠子从光头顶上直往下淌。乍暖还寒的天气他手里头就得不停摇着蒲扇了,也不知身上是热汗还是冷汗。 “有几个问题还需殷老板帮忙解惑。” “请讲请讲,小的洗耳恭听。”这官高几等压死你的人跟你客气讲话,是最让人心里没底儿的。 “还望殷老板帮忙清点一下,现在马车行里的人手可全?” 殷成闻言赶紧抬头用眼珠子划拉了一圈,生怕数错了,还又重头核实了两遍,而后垂手回答:“我这车行里一共十二驾马车,六单六双。人有十二个车夫、四个杂役、一个账房记簿,呃,加我拢共十八个。现在有九个车夫在外头跑活儿,余下的都在这儿了。” 老板说得细致详尽,打眼点点人头,也确实与他所说相符。 “为何这三位没出去跑车?” 晁荃如只是随口一问,殷成就当了大事儿,老老实实回说:“回长官的话,有两架车的马今天要换掌,剩下那匹有些窜稀就没让去跑。”飞龙车行的规模名气也都算大的,即便这样,老板在这些人面前还是唯唯诺诺,不敢怠慢丝毫。 见老板态度配合,晁荃如也没再说什么,回头问向宗村:“宗村先生,您看,殷老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有什么问题您可以尽管问,相信殷老板也不会据实不报,是不是,殷老板?” “是是是!”被点了名的殷成点头如捣蒜。他也没有旁的选择,毕竟两边真要斗起来,砸了场子不说,即便是刘省三也未必能从日本人手里救得了他。 晁荃如朝宗村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立到一旁候着,尽显谦和,可心里想的却是“我倒要看看你能作出个什么花来”。 宗村也不露声色地笑笑,冲殷成点了点头。“殷老板,幸会。” “不敢,您说您说。”殷成点头哈腰,扇子摇得乱无章法,一如此时惶恐不安的心情一般。 “因为事关重大,想问外面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一齐问询是最好的。” “这个……”殷成面露难色,“回长官,现在才巳时,一般不过午时,他们不会回来,都在商埠里跑来跑去的,也不好找人,所以……还得等上几个时辰。” “是吗?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妨等上一等。”宗村突然说道。 他给了手下一个眼神,对方便点头应声,从屋檐下面挪过个条凳来,拂手擦过,就在这院儿中间,让宗村坐了。 刘省三一见这好大的架势,心道这泼皮真个把自己当成土皇帝了还是咋的?他心里登时上火,怒斥:“等?你们乌泱泱一群人提着刀站在院里头,是等人还是砸人生意?” 宗村是个会在心里打算盘的,对方越急躁他越是气定神闲。他知刘省三这人出了名的软硬不吃,铁骨铮铮,唯脾气暴躁是最大的缺点,倘若能逼得他们先动起手来,那形势必然就握在了他的手掌心里头,到那时听风听雨都是他宗村一句话的事儿了。 可晁荃如是个变数,偏他不着急,反应机敏,一句话就散了刘省三的火气。 “诶,刘巡长,”他抬手拦着刘省三,“您误会了,谁先找到人,谁就带走,这道理宗村先生肯定是知晓的,他这是在礼让我呢。”男人笑笑,甚至还朝宗村点头致谢。 刘省三和晁荃如也不是头一回碰面了,两人互相合作也经手了不少案子,自然是有些默契的。此刻刘省三扫了一眼晁荃如对他投来的眼神,便懂了,这小子自有后招,全然不需要自己出手,只管从旁看戏便好。 “原来如此,那倒是我莽撞失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刘省三冷哼一声,让到了一侧。 晁荃如冲宗村一伙人谢道:“那我就不遑多让了,多谢美意。” 宗村可算是见识了对方这嘴一张一合的本事,觉得自己是棋逢敌手了。本想着抻在这里给对面施加些压力的,没成想倒让晁荃如给绕了进去。 他只能干笑两声,顺了个“请”字,先静观其变再作打算了。 晁荃如此时掏出怀中手札,转向低眉垂目的殷成,问道:“殷老板,烦请您配合一下,回答几个问题。” 殷成赶紧擦了擦方才急出的汗,回说:“配合,一定配合。” “贵车行内单驾是篷车,双驾都是轿车?”晁荃如根据院里留下的这两架马车类型揣度道。 “是是,确实如此。” “我见路上别家的双驾车为求稳妥大都配了两个车夫,您家这车夫人数和马车数量刚好一致,那必定是每车只配一人了?为何?” “啊,回长官的话,确实,因为我这里只招经验丰富老道的车夫,一是为了安全,二来人手少也方便管理。”自然还可以少付一份工钱。 “那这些车夫白日跑连着夜里跑,天天如此,不会疲惫吗?” 殷成到底也没明白晁荃如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听着不像是来查案,倒像是自己要开家车行,来打探行内消息的。 “这个……”他犹豫了一下,当着警察的面不好明说自己也知道那些个车夫经常把夜车包给外人这件事儿。说了就暴露了他车行内管理不严,没有据实上报的事实,可不说……他又怕因为隐瞒而误了重要事最后再被追究责任。 这前后一踌躇,就让晁荃如察觉了。这人最是会观人神色,一看便知这殷成是心有顾虑说不出口。 于是他安抚道:“不必惊慌,有话尽管说,我们会酌情权衡轻重。” 殷成闻言摸了摸光溜溜的头皮,面露赧然,声音低了许多,解释道:“其实,其实现在大家都这么干,手下的人也都如数交钱,我就没管那么多,这个……夜里,他们真个累了的话,有时是会找熟人顶班的。” 话说得委婉,但晁荃如听懂了,就是明面上有十二个车夫,但实际跑起来车来,却不止这些人数。 第12章 飞龙车行(三) 殷成明显是心慌的,余光直往刘省三那里瞟,生怕那双金刚怒目把他瞪个对穿。毕竟刘巡长恪守规章法度一视同仁敢跟权贵拍桌叫板这事儿是众人皆知的,不光辖区里的各商各户知道,乃至整个胶澳商埠也是赫赫有名的。但意外的,此时对方并未做出太多反应,不知是被那个稳坐院当中的日本人吸引了注意没留心听清,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刘省三的眼睛都没往他这里斜过一度。 殷成暗暗呼了口气,心里放松了些许。 他陪着笑脸不好意思地请求晁荃如:“这个……请问长官,我们会不会,被罚啊?能不能体谅一下,小本营生,这个……” 晁荃如抬手止了他的话头,回说:“我不算正式警员,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一行有一行的门道,没有哪个营生是完全透明的,这种不为外人道的“规矩”常有,他本就没放在心上。但刘省三是个无法预料的存在,毕竟这脚下地儿归他管,因此他也不能把好话说死。 晁荃如嗤笑一声,继续道:“不过你若举证有功,那肯定比隐瞒不报要强,这个是确定的。” 殷成连连点头,就差掏出心来给人看了。“是,是,您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年轻男人笔尖点点纸面,面带笑容,整个人看起来谦和有度,“那请问殷老板,我若要找那些个‘夜班’车夫,可有什么好法子?” 殷成都做好了答卷的准备,可偏偏卷面上的问题超出了他所学范围。 “这,这恐怕就得挨个问手底下的人了,”他摸摸头,挂了难色,“我们账簿上是不记的。” “不做记录?那你不怕车夫们私下把马匹车辆交给陌生人时出了岔子么?” “这个不怕,他们都是作保的。哪辆车出了事儿,哪个车夫就要背责,当初都写在契书里头了。他们肯定也都找知根知底的熟人,不会胡来。” “比方说,”殷成似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回头寻摸了一番立在最后面的人头,遥遥点了其中一个,道,“那个杂役,叫茅大昌,他晚上就给一个车夫替夜班,都是自己人,熟稔得很,我就没插手管。” 晁荃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左右瞧才看清是有个人躲在角落里,比殷成的头低得还低,也受了不小惊吓的样子。 既然是问夜里发生的事儿,那必定问夜班车夫比问车行老板更合适,于是晁荃如给殷成递了个眼色,对方就明白,吆喝了一声,把人给喊了过来。 这个叫茅大昌的许是没料到自己的名字会突然响起,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抬头回望时恍恍惚惚的。对上殷成的视线,能看出他十分抗拒。最终还是老板面露不耐烦的颜色,他没办法,才一步一步挪了过来。 “叫你来怎么这么费劲儿,没看着长官等着呢吗?”一臂范围内,殷成伸手拉了对方一把,却差点把人给拽倒。 殷成心道,我也没用多大力气,怎么这家伙比我心里还慌,竟软了腿了? 正莫名地梭巡他,那人就更显得六神无主起来。 晁荃如只把此人当做是怯懦胆小,开口安抚说:“你叫茅大昌?别怕,只是问几个问题,你知道便答,不必惊慌。” 茅大昌双手揉攥着衣摆,诺诺点头称是。 “你平日替人夜里赶车?”晁荃如一边问一边打量他。此人中等身形,面相普通,是个扔进人群就认不出来的类型。 茅大昌眼睛不敢回看,只管点头。“是,是,挣,挣点儿小钱。” “你既然会赶车,怎么不直接当车夫?还要做个杂役?” 殷成见这题他会,便抢着答说:“回长官,他虽然会赶车,可有只眼睛是瞎的,当初我就没敢让他上车。看他还挺会照顾马的,便留他做了个杂役,平时喂喂马修修车,打扫打扫马厩院子。” 晁荃如闻言细瞧,可茅大昌总盯着地也不抬头,便没看出是哪只眼睛有疾。 “不妨碍夜里赶车?” 这话本来是问茅大昌的,可殷成听去以为是晁荃如指责他从前拦着现在却放任,赶紧解释说:“当初,我也不知道他这么会赶车不是?” 晁荃如冲他笑笑,而后紧盯着茅大昌,唤他:“茅大昌。” “在,在。”对方应声,却仍旧不敢看人。 晁荃如便开始琢磨,他这是真的性子孤僻怕生,还是藏了事心虚?再怕事的人,到了节骨眼儿上也该尽量力争自己清白无辜了,殷成就是个例子,可这个茅大昌怎么如此被动,倒像是要从地上扒出个缝来来钻进去一般。 他真怕生至此,那平日又如何在拉活儿时跟客人交流呢? 晁荃如想到,提笔在手札一页空白处写了句“他平时也不看人说话?”单放到殷成面前晃了晃。 殷成也不知对方此举何意,只能如实晃了晃头,毕竟在他看来,茅大昌确实有些反常,往常可没觉得他胆子小到这种程度。 晁荃如本子一合,便说:“茅大昌,你赶的车是篷车还是轿车?” “轿,轿车。” “你替谁的班?” “柴老二,啊,他叫柴奉。”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他替换轮班的?” “有两,两年多了。” “你们每天几点交班拉活儿?” “一般,都是太阳落山以后,有时早点,有时晚点。” “每天夜里亥时前后是谁在赶车?” “是我。” 晁荃如故意将问题问得越来越快,对方虽然声音发抖,但回答还算流畅,应说得都是实情。可他自然不会止步于此,便继续问说:“你可记得夜里拉车遇见过什么怪事?” 茅大昌明显一抖,而后摇晃脑袋,说:“没有,没有。”他仅靠着本能回答,险些没反应过来。 晁荃如盯着他,又问:“你夜里几点收工?” “子时以后,有时要更晚点儿。” “柴奉知不知道你晚上都拉了什么客人?” “应,应该是不知道的。” “那你在日本街拉了谁?” “一个妓子……啊。” 待茅大昌陷入问题轰炸,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时便已经晚了。抬头见晁荃如嘴角一撇的模样,显然是已经抓住了他的话柄。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对方四目相对,整个人惊慌大作。 正静候一旁竖着耳朵听这番问询的宗村倏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还真个让晁荃如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找着人了! 见他惊起,身后的人立马也跟着扶上刀柄摸刀出鞘,一声声呛啷响动惊得刘省三这边也警觉起来。 这院中气氛瞬时凝结。 茅大昌吓得抖成筛子,左看右看,无力地驳斥刚才的自己,道:“我说错了,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我在日本街拉过许多人,也有些妓子的……” 第12章 飞龙车行(四) 可茅大昌这番挣扎根本如投石进海,兴不起一朵浪花。 院里所有人的眼睛都胶着在他身上,连一旁的殷成都像看一类一般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感受到刺肤的视线,豆大汗滴就从他脑门上嗒嗒掉下来。 “茅大昌?”宗村终于熬不住了,一步步逼近过来质问,“你昨晚,把那个妓子,带到哪里去了?” 茅大昌哪见过这么凶狠的眼神,感觉此人一下秒就能拔刀劈了他,吓得他都快尿裤子了。“我,我,昨晚……” 晁荃如见势向前一步插进两人之间,拦了宗村进路。“诶,宗村先生,说好的先来后到。我的问题还没问完,还请稍候片刻。” 宗村皮笑肉不笑,抱拳说:“晁六少,你好本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揪出个要犯来。” “要,要犯?”茅大昌怕自己听错了,喃喃重复着,一脸六神无主地左右梭巡着面前这两个似能决定他生死的大人物。 可宗村并不理会他,只管对着晁荃如说话。“我们情况紧急,还望六少高抬贵手,退让一步。” “巧了,”晁荃如全不吃这套,笑着回怼,“我也情况紧急。” 就在宗村眯起眼睛似要爆发之时,晁荃如话题一转,说:“但我也不是个讲不通道理的人,不若这样,宗村先生阐明来此寻人的理由,我们比较一下轻重缓急,再做决定,可好?” 他对这帮日本人憋着不说的缘由太好奇了。 刘省三对他传话时也只是猜测此事与失踪案有关,但最终到底如何,怕是他也没能在紧张对峙中从日本人嘴里套出实情来。 宗村明显是在犹疑,仔细权衡其中利弊。 就在两人沉默推拉之时,外面围观人群中又有了小小骚动。晁荃如是个耳朵灵的,远远就从那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反复吐着“借过借过”。 他便知,是张八两来了。约莫是高级轿车上跳下来个衣衫褴褛之人,让周围人有所震惊,倒叫那人被迫成了万众瞩目之处。 张八两手脚无措,迅速通过人群,朝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快步走去。走到一半觉得气氛不对,便又蹑手蹑脚转到刘省三跟前,小声问:“这是……要干架?” 刘省三似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他的到来,冷哼一声,道:“我倒希望能干上一架。”隐忍发怒的黑脸金刚气势够骇人的,张八两怕被那火焰灼伤,不禁把身子往后退了退,离远了些。 看对面那伙人提刀的模样,必定是日本人。能让刘省三这般咬牙切齿的,莫非是便衣行事的日本警察?又为了争案子归属斗起来了? 他心里直犯嘀咕时,见晁荃如跟他招手。迫不得已,他才又靠上前去。 一到跟前,就小声埋怨起来:“你千里迢迢拉我过来干嘛?这什么局啊?” 晁荃如冲他笑,倒像是这剑拔弩张阵势之中最为松弛的那个。“这局可少不了你。”随后,他竟还互相介绍起来。 “宗村先生,我这位朋友你那日应当也是见过的了。” “张抱艾,这是日本居留民团干事,宗村先生。”晁荃如故意把那组织的名字念得十分刻意,让张八两一听便懂了,原来这伙提日本刀的是五岛满的人。 听了这介绍,张八两的腰杆子一下就支棱起来了,提气挺胸,开始上下梭巡这个叫宗村的男人,以及他带来的那伙手下。 宗村很会看眼色,明显能从张八两身上感觉到毫不掩饰的敌意。回想那日双方确实闹得不太愉快,这样嫌隙也在所难免。于是他主动朝对方抱拳,问候道:“张先生,幸会。” 不料张八两全然不似晁荃如那般圆滑,反倒眉头挤得更紧了,干脆双臂抱胸,盯着他问:“你们今日是来干嘛?”好似这块地盘是他罩着的,分分钟就能张嘴咬人,有了些刘省三的模样。 晁荃如手肘碰碰他,不知是不是提醒。“这个问题问得巧,我们正好在讨论呢。”说完看看宗村,又催了句,“宗村先生可考虑清楚了?若你真的不说,那我便不遑多让了。”对方既然关心那娼妓下落,必定是与失踪案有关,看来刘省三的揣度并未出错。以地涌会这伙人的作派,极有可能是他们手底下的妓寮自己有人失踪,不想让外人插手,才会躲躲闪闪不肯交代实情。但这一切也只是晁荃如自己的推断,眼下只要迫使对方道出细节来。 “等等,”宗村见晁荃如要转身拉着茅大昌离开,这才缓缓开口道,“好,其实,昨夜大东饭店丢了一名艺伎,有人看到飞龙车行的马车把人给接走了,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宗村此处说了个小小谎言。他们寻到的目击证人因相隔甚远于夜色中并不能十分肯定马车上挂的就是飞龙车行的标志,只说有些相像。可这也足以成为一个突破口了。 “那宗村先生可带了证人来?” “不需要。”宗村嗤之以鼻,他觉得这是地涌会自己的事儿,“我们只要找出昨晚赶车的车夫,把人带去对质即可。” 这话中的傲慢与欲盖弥彰尽露无疑。 日本人肯定想把案子揽到自己怀里,这点毋庸置疑,但这伙人怕是连报警都不曾想过的。以地涌会的作风,今日若没有刘省三带人拦着,这飞龙车行估计连人带车马都保不住。 晁荃如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茅大昌,此人真要交给宗村,恐怕也见不到明日太阳了。好容易查出点门路,线索可不能断在此处。但若死咬着不松口,此番一行日本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形势只会更加焦灼,后患无穷。 “茅大昌。” 对于这声呼唤,茅大昌显然已经出神,全没在意。还是殷成从后面踢了他的小腿,他才晃过神儿来,连连应“是”。 他脸上满是惊恐,唯一只右眼是木讷的,看不出内容来。 “这位宗村先生要带你回去与证人对质,你可愿意?” 茅大昌怎么可能同意,只怕要把手都摇断了。“不不不,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不知道什么女人艺伎的,我都是按客人的要求,把人送到指定的地方啊!” “狡辩。”宗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身怀其罪的人都喜欢声称自己无辜。” 这说法倒是没错。 可真个无辜的人也会称自己无辜。 “茅大昌,你将自己昨夜拉过的客人好好的、详细的回忆一番,最好什么都别落下,不然连我也帮不了你,懂吗?”晁荃如说。 “是是,”这个不起眼的车夫,此刻成了众矢之的,“我,我昨天是酉时三刻在老地方跟柴老二交的班,就在松岛町……” 第12章 飞龙车行(五) 许是被吓坏了,茅大昌的舌头一直不利索,前言不搭后语地将昨夜发生过的事叙述了一遍,尽管磕磕绊绊,但还算是详尽,也听不出什么不妥之处。至于他所说的那个娼妓,他一口咬定对方并非日本人,说了流利的中国话,且他当初妥善将人送到了地方。 只是他所述之处是个十字路口,并非具体住所,又夜深人少,故而没有人能与他作证,证明那个女人的确是在那里安然无恙下的车。 整套说辞,宗村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在他看来,这个茅大昌定有猫腻,纯属一派胡言。 而晁荃如是没从他这番陈述中听出错误的,他觉察到的漏洞是在茅大昌的表情与身体表现上。很明显这个人在说起那娼妓时有教科书式的说谎掩饰的举动。 此人的嫌疑很高是确定的。 眼下问题是如何把茅大昌从宗村手里救下来,让刘省三的人带回去审讯。 比起他正追查的连环失踪案,茅大昌目前的确与宗村口中的艺伎失踪案联系更为紧密,在找到他与连环案更多的共同之处或两案关联之前,人都是在宗村手里牢牢把控的。 晁荃如正这么琢磨着,一旁的张八两突然插嘴问道:“你这身上的药味儿是在怎么回事儿?” 都在追着那女人的线问呢,这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猛地落在茅大昌的头上,倒叫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啥,啥?” “你身上有股药味儿。” 张八两又重复了一遍,余光瞥向了晁荃如。 男人瞬时便接收到了信号,恍然想起当初在大东饭店听那个叫千鹤的艺伎说起过,那晚带走青香的男人身上似乎有药味儿。 茅大昌不明所以,抖着声音回答:“那匹马有点,有点儿窜稀,我刚才给它碾药来着。”他目光瞟向远处马厩方向,那里的确有一匹无甚精神的马。 “你会给马看病?” “一,一点儿,常见的小病会看些。” 晁荃如扭头向殷成确认:“这里的马都是他看病?” 殷成一时慌乱,也不知是该护着茅大昌说话还是撇清关系。“这个,是偶尔让他给抓药喂药来着,也没出什么岔子,他,他家里头以前是养马的,懂一些。” 这便是齐全了——中等身材,药味,双驾马车,走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意的身份。 晁荃如嘴角快要隐藏不住笑意了,他飞快地朝刘省三方向递了个眼色。对方本就怀抱双臂,怒目圆睁,紧紧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每个字儿都没落下。那眼色自然捕捉得飞快。 他立马大步走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一副铜手铐,给茅大昌反关节拧上,拷起来了。“你涉嫌几桩连环失踪案,跟我回派出所接受调查。” “啊!” “慢着!” 这场面中最不能接受的人竟不是茅大昌本人,而是宗村。 他不知怎么话题就突然转到一旁,而没说两句之后,茅大昌就被人给摁下了。“几位这就要把人带走,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宗村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表情,此刻目露凶光,质疑道。 不料刘省三也忍到了极点,没等晁荃如回话,他便开口呵斥道:“老子从自己的辖区按正规程序抓捕个嫌疑犯,跟你解释个屁?” “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宗村忽然吆喝一声日语,手下人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把几人去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刘省三带来的警员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提枪的提枪,拔棍的拔棍,追着也围了上来。 无论是车行里的人还是车行外的人一见这阵势都发出惊呼,更有甚者逃开跑一旁远远避难去了。 “别,别打,别打……”殷成的声音此时显得微不足道又怯懦可怜,“使不得啊,使不得。”他就指着这院子吃饭,倘若真个动起手来,岂会给他留下个完整物什吗?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他的拦阻哀切但无力。 无处发泄的他将火气撒到茅大昌身上。“你到底干了啥啊?赶紧招了!”他一巴掌拍在茅大昌的后脑勺上,像要驱赶瘟神,用了十成力气。 这一巴掌倒把混沌懵怔的茅大昌给拍醒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干!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他忽然大声为自己辩解起来,使了吃奶的劲儿高声喊叫,挣扎不已。 “老实点儿!”刘省三铁手一攥,茅大昌衣衫下的手臂怕是立刻见青了,他吃疼一声瞬时又如泄了气的球,肉眼可见地干瘪下来。只剩嘴里嘟嘟囔囔着“冤枉”“不是我”之类的话徒劳无功地辩驳。 晁荃如扫了一眼众人,最终将目光停在宗村身上,缓缓道:“宗村先生,此人与我手中几桩失踪案有关,他符合证人所说嫌犯的特征,我们需要把人带回警局细细盘问。还请高抬贵手,莫要阻拦我们例行公事。” 他快速瞄了一眼了刘省三,继续说道:“如果你也觉得此事与失踪案有关,烦请上报,走正规程序,我们愿意开诚布公地合作。” 也不知是不是刘省三对“合作”二字过敏,他鼻子哼出个气声来,十分不屑。 宗村的颜色并未因为晁荃如的好言相劝而变得缓和。“晁六少,”他向前一抱拳,也显得敷衍,“绝非是我不给情面,你这要是把人带走了,我们回去可没法儿交差。” “既如此……”晁荃如见他毫不退让,不急反笑,说道,“那就请跟我们一道,走一趟。” “什么?”宗村眉间一紧。 晁荃如歪头看看刘省三,问说:“刘巡长,宗村先生这不算报案人,也算是个证人了?” 刘省三闻言一撇眼,对宗村说:“你既一口咬定这个叫茅大昌的与你们的人失踪有关,便要举证,那就要提供线索证词,一齐走,若经核实有效,我们可以一并追查。” 宗村咬咬牙,低声道:“这是日本人自己的事儿。” “诶,怪了,”张八两从旁嬉皮笑脸起来,“那我怎么没见着日本警察呢?你们是警察吗?还管着查案子了?” “你……!” 晁荃如强压下笑意。“宗村先生,事已至此,理在我们,场面若是闹得难看了,恐怕要招来麻烦的。”他话锋一转,面上严肃了三分,“或许,我该打个电话给日本总领事馆请教一番,问问遇到这种牵扯两国国民,因法度有别,互不相让的难题,应该如何解决?” “说得好,”刘省三难得对晁荃如的话同意得爽快,“这个问题是该好好掰扯掰扯。” 宗村一愣,不敢随意说话了。晁荃如搬出的这个“救兵”可是他的死穴。 地涌会为总领事馆办事的潜规则人人皆知,可还没人敢放在台面上来说话。这里竟有一个两个不怕死的敢横着脖子开口,要把事情拉到阳光底下,若真的闹大,便本末倒置得不偿失了。 终归他们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来的,要拿失踪的事儿兴师问罪,呈呈威风,倘若到最后不光丢了地涌会的脸面,还拖累领事馆下水的话,那宗村的罪责就不是断掉一截指头这么简单的了。 他不是个蠢笨之人,稍微在脑子里一权衡,便懂了其中利害轻重。 于是他不甘地点点头,皮笑肉不笑说:“好,好,好得很。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一遭。”说罢,他唤来一个手下,用日文噼里啪啦交代了一番,便催促对方去了。 在场怕是只有晁荃如能听懂他说了什么。大抵就是要人通知上面人,再派人去知会日本帝国警署,而后从大东饭店带几个与失踪女子关系亲近的证人过来。 本都是能预料到的行为,无甚意外,但其中一个模糊的字眼吸引了晁荃如的注意。 宗村语速很快,他听不真切,可分明是有一个类似“加穗里”的字眼磨着他耳朵飘了过去。 他眉毛一拧,赶紧插口问,情急之下说的还是日文中文夹杂的混乱语言。“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大东饭店失踪的人叫什么?是‘加穗里’吗?” 宗村讶异回望,一方面是惊讶他能听懂刚才的话,一方面是意外他对“加穗里”的名字反应如此不同寻常。 男人上下梭巡着晁荃如,犹豫了一下,回说:“是,失踪的那个艺伎叫加穗里。” 第13章 到底是谁(一) 张八两还是头一回见晁荃如如此焦虑的模样。 整个人在刘省三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坐立不安。自两人相识以来,晁荃如从来是处事不惊、张弛有度,今日的反常是从他在宗村嘴里听说那个“加穗里”的名字之后开始的。看他这副样子,连张八两都受到了连带影响,心里跟着烦躁起来。 宗村喊来了日本帝国警署的人,眼下正在楼下与刘省三走官方程序,进行交涉,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在众人面前晁荃如抑制得还算妥当,人一走,他便卸了伪装,像热锅上的蚂蚁,动个不停。 “你消停一会儿?天要塌了这是?”张八两心乱得很,趁他走近时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 晁荃如似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乱了分寸的举止,愣了一下后,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这才又重新坐了回去。可也是个不老实的,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敲个不停。 张八两忍不了了。“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出来,咱商量着解决,别跟火烧屁股似的。” 他是不知道那个叫“加穗里”的女人跟他有多么要好,竟能让他一扫平日风度,慌乱至此。 上回在大东饭店听晁荃如提起这个名字时说得风轻云淡,没觉得此人重要,怎的今日就来了个彻底反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丢了什么宝贝。 偏偏晁荃如此时看着他表情变得极复杂,嘴张了张又闭上,想了想又张开,而后又闭上。这反反复复有话不肯痛快说的样子着实把张八两折磨坏了,忍不住爆了腌臜话:“你要放屁就快些放,怎么这么费劲儿?” 晁荃如嗔怪他一眼,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我不说是为了你好,你倒来怪我?” 这人还委屈上了?委屈的人是他张八两才对?“大少爷你一个字都不说,我哪知道你是在‘为我好’啊?你讲讲道理!”张八两心情也差,竟与晁荃如争吵起来。 见对方也是真的生气了,晁荃如叹了口气,先低了头。“好好,是我思虑过多,我是觉得知道这事儿的人越少越好。” “什么事儿值得你这么谨慎小心?”张八两心道那些个风月之事他至于这般保密,怕张八两给他宣扬出去还是怎么着? 晁荃如站起来,郑重其事朝他示意噤声,特意拧开刘省三办公室的门往外看了看,在确保没人守着之后,他才重新关好门,靠近张八两,郑重其事地说道:“此事涉密,我背后有晁家尚能勉强自保,你怎么办?因此我今日这番话只为让你心里敞亮,活得更小心些,知道哪些该绕着走,避些灾祸,出了这扇门,你就权当什么也没听见,知道吗?” 张八两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好生意外,他道是什么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之事,怎么倏地就开始尔虞我诈风诡云谲起来了? 他底气全没刚才那么足了。“到,到底啥事儿这么紧张兮兮的?” 晁荃如压低声音时神秘感十足,他缓缓道来:“你可还记得加藤兄弟命案里曾出现过一个叫骊珠的女子?” “谁?”张八两听着陌生,完全没有印象。 “你曾凭借一些证言模拟过她的画像,是舍浓丝的一个舞女,加藤清之介的‘相好’之一,因为突然嫁人离开了舍浓丝,我们从未找到过人。” 经这么一说,张八两倒是想起了什么。只是他从未觉得那个女人有多重要,为何晁荃如此时要提起她来? “我记起来了,你跟我说起过那女人可能跟那个加藤清之介一样,是个间谍?是她?” “对,就是她。”晁荃如看着张八两的眼睛,言之凿凿,一字一句道,“她,就是‘加穗里’。” “啥!?”张八两惊诧出声,好在晁荃如反应灵敏,伸手将他后半截声音都堵在了嘴里。 “小声点儿!”晁荃如沉着声音警告他。 张八两点点头,把堵住口鼻的手扒拉下来,深呼了一口气,才敢问说:“你确定?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追查那女人的下落,一来是因为她的间谍身份不明,二来是她身上有许多解释不通之处,我无法安心,便派人有意无意地打听。前几天忽然有了进展,我的线人,”晁荃如想了想,决定还是把铃语的名字道了出来,“舍浓丝的铃语,跟我汇报说,那个叫骊珠的舞女此时已经化名为‘加穗里’隐藏在大东饭店了。” 张八两听闻此处,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日在大东饭店,晁荃如要没头没脑忽然提起“加穗里”这个名字,原来是一并打探消息去了。他脑筋一转,便猛然明白了晁荃如的焦虑之处。 “也就是说,你前脚刚去摸底……后脚人就失踪了?” 晁荃如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正是如此。”他吐出口浊气,又继续道,“而这女人的失踪太过突然也太过蹊跷。” “眼下有两种解释,一是她真的碰巧成了失踪案的受害者。这是巧合中的巧合,可她如此机敏缜密,极善伪装,一个曾设计完美让自己全身而退的人,真的会轻易栽在凶手手上吗?” 张八两眯起眼睛也跟着摇摇头,觉得这种可能性有,但的确不高。 晁荃如又道:“第二种解释是我那日露了马脚,打草惊蛇,骊珠自己听到风声想要躲起来,又迫于时间紧急无法像先前在舍浓丝那般计划周详,因此才借连环失踪案巧做掩护,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再次彻底消失。” “可这其中有个很大的疑点,便是,她是如何知道连环失踪案的?又如何知道其中连我们都不甚详尽的细节?甚至找到了茅大昌这样完美的疑犯将她的失踪做实的?” 细听晁荃如的每个字每句话,张八两顿时觉得寒毛倒立,惊骇地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 “她……这……” 但晁荃如并未结束他惊人的发言。“更令我匪夷所思的是地涌会的态度。今日观宗村的表现,他们倒像是真的不知道骊珠的身份,权当对方只是自己手下店里的一个普通妓子,对她的失踪并没有超出异常的忧心。你也在现场,应该能看出来他们只是想借此造势。倘若他们真知道‘加穗里’身份如此敏感,大可以随便找个身世简单的女人来代替,这种人选在他们手底下唾手可得,大可不必给自己增加无谓的风险。毕竟间谍身份一旦泄露,将带来无限后续麻烦,他们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可若是连他们都不知道‘加穗里’到底是谁的话,那便说明骊珠躲在大东饭店并非出于避难,而是真的伪装身份潜伏进去的,那她调查的对象便是五岛满、地涌会无疑。” “她既然是个日本间谍,又为何要调查对总领事馆忠心耿耿的鹰犬呢?” 晁荃如的话于张八两所言,恍惚若天书。 这绝对超出了他一个小小纸扎匠生活所及的范围,甚至超出了他脑中能想象到的范围。听起来好似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儿,可偏偏那个世界,他张八两还被迫拴在了里头。 第13章 到底是谁(二) 张八两突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溺水感,从头到脚倍感沉重,拖着他直往下坠。 他看着凝眉沉思的晁荃如,想了想,说:“你把这事儿告诉我,不怕我泄露出去吗?” 晁荃如意外地回望他,不以为意地反问道:“泄露给谁?” “呃,比如日本人?” “呵,”晁荃如嗤笑一声,“你若是能站在日本人那边,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了。” “那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啊?” 晁荃如嗤笑着有意调侃说:“我倒不知道你交际圈子还这么广了?自然是信你才说的。” 但他话锋一转,又严肃起来,叮嘱道:“你自己心里照亮就行了,里头牵扯的人人事事都躲远点儿,这事儿不是你能管的,万万别插手。” 张八两一时语塞。他知道晁荃如是真个为了他好了,可这事儿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孤军奋战?连晁荃如都说了,他俩是“朋友”。 “你别操心了,我自己能护好自己,”他双手叠胸,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事儿事关重大,我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你不查便罢,要查到底就算我一个。” 晁荃如拦着他,眯起眼睛,眼里有些内容。“我说出来就是让你更小心些,怎么还适得其反了?此事拔茅连茹,背后不知水有多深,你莫要小看了它。” “我听得懂你方才说的话,自己也能琢磨出来深浅,”张八两也难得严肃,“我会量力而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莫要劝了。”这人执拗起来,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晁荃如一瞬间似是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张八两不以为意,无视他踌躇不定的神色,说:“我觉得那个叫骊珠的女人可以再从大东饭店探一探,她不管是真个失踪还是自己逃跑,都很突然,应该来不及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收拾干净,保不齐会留下些线索。” 晁荃如犹豫地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太好了,那咱们今晚就走一趟。”张八两说得稀松平常。 晁荃如一把拉住他,反问:“走一趟?去哪儿?” “大东饭店啊。” 看着对方毫不在意的表情,晁荃如顿感无力。“你当那是什么菜市口大马路,说去就能去的?” 张八两反而疑惑:“你连夜里摸进督办公署警察厅偷东西都不怕,还怕个区区妓寮?” “那是两码事。”晁荃如对“偷”那个说法表示强烈的反对,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警察厅我熟悉构造又了解巡夜排班的轮次,大东饭店不一样,那是地涌会的销金窟,夜里比白天更为人多眼杂。咱们去过两次,已经是熟脸,不好再混进去了。想查,就要另想办法。” 张八两正思索着想说什么,此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两人的秘密对话自然要停下来。刘省三一脸愠色站在外头,看来是双方协商并不顺利。 他开门便骂:“那帮贼崽子,花花肠子真他奶奶的多。” 晁荃如见势不妙,忙问:“怎了?” 刘省三走进来把帽子摘了放在桌上,抹了一脑门汗珠。“他们坚持要把案件独立审查,不与连环失踪案合并起来,我差点儿跟他们干起来。” “独立审查?他们怎么走程序?这么快就把文件弄齐了?”晁荃如意外道。 “哼,早上那个宗村明明说过自己没报警,那伙日本警察来了,不知怎的就变出了一沓报案立案文书来,写得头头是道。明知道他们是耍滑伪造补办的,可就是挑不出错来。”刘省三扼腕道。这种藐视法度,无视规则的行为,在他眼中都属大逆不道,令他格外愤恼。 晁荃如倒是想得通,反而安慰他说:“地涌会本就跟领事馆警署沆瀣一气,都是总领事馆的鹰犬爪牙,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互相包庇也是常事。” 刘省三是看不惯的,他不喜欢对国人之事指手画脚的日本人,也不喜欢如此荒谬逾举的行径。他哼哼着生闷气,双臂抱紧,胸前肌肉就鼓得像有股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 环眼一瞪,盯着晁荃如问:“眼下你打算如何?审还是不审?” 晁荃如回答:“自然是要审的。”若是把那茅大昌关着拖着,实则是对他们这边有利的,着急找人的是日本人,进度越慢对方就越沉不住气,越沉不住气就越容易示弱。谈判桌上的铁则,主动权决定胜负。但毕竟他们不是在交易物什,失踪的女人不管到底是不是个间谍,她都是一条人命。晁荃如自然不会把人命当做筹码来亵渎。 可眼下若审,日本人定会全程盯着且强加干涉,步步都要行得谨慎巧妙,一不小心可能就着了对方道子。 晁荃如想了想,说:“这样,我去审,张抱艾从旁辅助我,刘巡长你派个人跟着进去。” 刘省三思忖了一番,明白晁荃如是想把他支开,避免与日本人再生冲突。为了进展顺利,他倒是不介意自己回避片刻,但若是让日本人因此占了先锋,他也是不乐意的。于是他说:“那就让日本警察也只进一人,让地涌会的人进去跟进。” 晁荃如想想,觉得此招甚妙。 地涌会看似是在跟进审讯,实则他们的反应也是审讯一环。晁荃如可以从他们对审讯问题的反应上得到很多有用信息,一举两得。 “好,”晁荃如应声,“就这么做。” 能跟那伙人正面斗上一斗,张八两当然乐意,但不免有些担忧。“地涌会的人不同意这个安排怎么办?” 刘省三冷笑一声。“这个你放心,他们不光会同意,还会上赶着高兴。” “是,宗村他们最怕事情脱离他们掌控,五岛满既然在上头下了死命令,他们就必须完成,否则脑袋不保,”晁荃如进而解释说,“眼下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自然不会有异议。” “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今天就要遛出来看看。” 第13章 到底是谁(三) 晁荃如进审讯室前,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串在一起回顾了一下,列出了几条疑点准备着重突击。 其中就包括他翻阅两年内那些悬而未解的失踪案卷后统计出的时间表。倘若这个茅大昌真的有嫌疑,那必定要套用时间表对他好好问讯一番。 进而是目前他能确认互有联系的几桩案子,撇去线索缺失的胡舒兰失踪案以外,花月艺伎裕子和同庆书寓的徐令美在失踪时皆有证人目击一辆双驾马车和一个陌生男子的出现。两人失踪的时间分别是前年五月与今年二月,时间跨度之大,跟他曾经经手的任何一个案子都不同。 晁荃如沉了沉心思,迈进了审讯室。 果不其然,地涌会还是让宗村跟了这场审讯。男人面带谦和笑容,将主位让给了他,自己只捡了一个边角的座位,而自己的手下则站在他身后。 屋内五个座位,从左到右依次坐了宗村、负责对接的日本警察高山、晁荃如和年壮,剩下那个位置在整个视角的中心,上了锁,自然是茅大昌的。张八两自己靠着墙角站着,与地涌会的人正好相反,他把自己的存在感削弱到了最低,像个无关己事的旁观者。 其中这个叫高山的人晁荃如是从未见过的,从制服上的警衔判断,他与跟在和久井泰雄身边的阿川一样,是个警部补。按理说这个警衔是没有独立负责大案要案资格的,那他的到来无外乎是表示了日本领事馆帝国警署根本不想插手此事。这人不过是被派来走走过场,签签文件。 而晁荃如左边的年壮虽是老相识,但也刚刚调入潍县街派出所,是个实打实的新人。而他之所以能被调到刘省三手下办事,也是因为晁荃如的关系。刘省三此时派他进来,很难不看出这是对晁荃如的十足信任。 一间小小审讯室,嫌犯对面站了六个人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此阵势,还真的让一个临危受命的年轻巡警一时难以招架。年壮拿着钢笔的手抖得要甩出墨水来,整理卷宗的动作也十分不和谐,显得躁动不安。 晁荃如伸手握住他执笔的手腕,给了他一个定心的眼神,以示安抚。年壮也不是第一次在晁荃如手底下办事了,这人的本事于他而言甚至可以用上“崇敬”二字,此时的这个眼神自然像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年壮朝对方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后深呼吸镇定了下来。 晁荃如余光梭巡了一番审讯室,知道这种情况是很不利于问讯的。谈话内容的深浅与参与人数的多少成反比,参与的人越多,疑犯通常越不容易开口。 他对面的茅大昌此时的状态就是很好的说明。整个人被带进来时六神无主,此刻干脆怔怔出神起来。 晁荃如象征性地用指关节敲击了一下桌面,制造响动唤醒对方。“茅大昌。” 果然,对方没有回应。 年壮也拍响了桌子,语气严厉道:“茅大昌,现在可不是睁眼睡觉的时候,报上你的年龄籍贯。”颇有几分跟着刘省三有样学样的架势。 许是这种厉声的呵斥惊吓到了对方,就见茅大昌抖了抖身子,这次抬起头来。 “三,三十一,德平人。” “三十一?”年壮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看他那张老相的脸,这个年龄还真是超乎了他的想象,再摸起他的户牌对照一下,发觉还真个没有说谎。 晁荃如接过问话。“茅大昌,你可知自己为何被捕?” 茅大昌眼神明显摇晃起来,可嘴上倔强。“不知道。” “茅大昌!劝你老实点儿交代!”年壮一拍桌子,又吓了对面一抖。 “我真的不,不知道。” 这种反应也实属寻常。嫌犯大都会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企盼自己能逃脱定罪制裁。一进门就张口认罪的,反而是少数。 晁荃如瞥了一眼宗村与那日本警员高山的反应,见他们并没有想要开口插嘴讯问的意图,便放心了。看来他们还是有些分寸的,知道倘若几个人真个同时开口,场面混乱,这茅大昌定不会吐出半个字。 “昨夜大东饭店有一名叫加穗里的艺伎失踪,你不如就说说你在日本街拉走的那个女人?” 茅大昌又把头低了下去,明显是在隐瞒什么。“我,我不记得了。” 晁荃如轻笑,说:“方才在飞龙车行你还亲口跟我说你在日本街拉过一个妓子,怎么这点儿时间你就忘了?” “我拉过很多人,真的记不清了……” 这般死鸭子嘴硬的狡辩也在晁荃如的意料之中,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说:“好,既然如此,我可以找人帮你回忆回忆。” 茅大昌一听这话,猛地抬头,用疑惑的眼光瞄着晁荃如,似乎是想判断他说得是真话还是在诈他。 晁荃如笑笑,提醒他:“你那辆双驾马车,白天是柴奉柴老二在跑,是?” “……是。” “刚才刘巡长派人把飞龙车行的所有在簿正式车夫都排查了一遍,着重跟那个柴老二多问了些事,巧了,他还就说了些有意思的,你可想跟他当面对质?” 茅大昌顿时冒了一脑门子汗,嘴唇颤颤巍巍开口说:“对,对质什么?” 晁荃如并未回答这般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只偏头给了年壮一个眼色,对方便得了意思起身过去开门,对外面说了几句话。没消几分钟的时间,就有个人被带了进来,微妙地站在了茅大昌的椅背后,令他回头也看不见那人的模样。 晁荃如就隔着他跟那个人问话。“你叫柴奉?” “呃,是是。” 茅大昌可认得这个声音,的确是柴老二无误。他的心便突地紧张起来。 “你昨夜可跟茅大昌见过?” “……见过,见过。” “说说。” “呃,啊,见过两回,酉时三刻交班一回,亥时……呃不,应该是子时一回。” “你确定?” “确定,确定,呃,子时那会时间记不太清了,我喝了点儿酒,没记时候,大约是子时前后。” “在哪儿?” “还在松岛町,在靠近幸町交叉口那里,我酉时三刻就是在松岛町跟他交的班,然后就在附近喝酒去了,这我记得很清楚。” “你从酉时三刻喝到子时?”晁荃如也非一味听信他的话,疑问道。 男人许是不好意思起来,声音里带着谄媚,干笑了两声。“手痒,喝酒时打了两圈牌,两圈牌。” “你子时出来,如何遇到茅大昌的?” “我老远见着那架马车特别眼熟,走过去细看,才发现是茅大昌……哦,当时路上有人开着汽车调头,堵住了,他就把马车停在一边。马车帷子放下来了,又朝着他家的方向,我寻思他这是夜里跑完了,要回家睡觉,我就想着拉他一起打牌来着。谁知他说他车上有客人,还揭开帷子让我瞅了一眼,里头确实有个女人来着。” 第13章 到底是谁(四) 其实证词到此为止便可以了,但晁荃如总绕不过一些细微想不通的地方,便又多嘴问:“他不用把车赶回车行?” “哦,他独一份儿,他家院大,就屠宰场那边,屠宰场附近不是不让建民宅吗?他家就挨着空地,常把车停家里,第二天上工再赶去车行。”柴老二许是说到有感情的地方,多少有些不忍,语气柔和了许多,“他还挺会照顾马的,常常自己掏腰包给马添夜草,从来没出过岔子,老板也就没管,我们一直这样交接班。” 屠宰场?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词倒叫他念起磅石村带回来的两截断骨来。 可磅石村与屠宰场相距甚远,约莫有七十多里路,即便抛尸也断不会跑到如此遥远的山里,更不说这桩案子与此根本无甚关联。 见晁荃如陷入沉思,年壮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用眼神问他是否还要继续发问。晁荃如醒过神来,对守卫挥了挥手,对方便把柴老二带出门去了。 房间里寂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茅大昌身上,静等看他怎么解释。 茅大昌从刚才开始就浑浑噩噩,并未对柴老二的证词表示抗拒,但也没被击溃内心防线。整个人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神游,好似那些烟馆里吞云吐雾的废人。 “茅大昌。”年壮见状又拍响了桌板,“柴奉的证词你可听清了?老实交代。” 茅大昌微微抬头,可视线没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只虚晃一下,又很快沉到地上去了。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他喝醉了,说得都是胡话。” 声音不大,可屋里很静,静到呼吸都能听见,所以这生硬的狡辩也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你是在否认昨夜子时见过柴奉?”晁荃如说,“照柴奉而言,当时路口堵住了,不少人都停了下来,我想若是一一排查,应该不难找到其他目击证人,你可想好了再说。” 茅大昌张张嘴,挣扎着说道:“我,我是见过他,可他记错了,我当时拉的是个老妇人,不是什么年轻女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出声来。 年壮点点桌子,指出他混沌不清的破绽来。“茅大昌,你怕是在不打自招,刚才柴奉明明说在车上见到一个‘女人’,可从未说过这女人是多大年纪。” 屋里几乎每个人或是嗤笑出声或是嘴角弯起,都被这个男人犯的低级错误逗乐了,心里多少有些放松下来,觉得这个嫌犯愚笨,应是不难审的。 可唯独晁荃如脸上没了笑意。他反倒担忧起来,脑子里想得不是茅大昌不清醒的头脑多么可笑,而是这种遇事慌乱逻辑疏漏胡言乱语的人,当真是能成功拐骗那么多女人的人吗? 他突感不妙,直觉和某些经验告诉他,茅大昌很大可能根本不是他们要找的真凶。 凶手跨越数年时间犯下多起案件,失踪受害者甚至再未出现,消失得无声无息,没有证物没有尸骨。能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干净,且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丝毫松懈的凶徒,即便他在众人面前伪装得怯懦温和,至少在关键时刻上应是冷静理智的。 再观茅大昌,经过这一番嘲弄,整个人已经完全六神无主,全然手足无措起来,绝不似一个狡猾沉稳的犯案老手。 晁荃如眉头锁紧,回身瞥了一眼张八两,与对方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能看出,张八两似乎也觉出此事不对,眼中充满了疑惑。 晁荃如对他朝茅大昌方向努了努下巴,张八两就了解了,从怀里掏出纸笔来,静待落笔。两人愈发有了默契。 晁荃如回正身子,盯着茅大昌,直言道:“既然都说了,那你把昨夜那‘年轻女人’的样貌描述一下。此处有人会根据你所述实情绘像,倘若你真个什么都没干,那我们按画像登报找人应不是难事,人找到,自然能证明你的清白。可你若是在此隐瞒,那谁都帮不了你了,听明白了吗?” “啊……听,听明白了。”茅大昌嘴里应和,眼神仍旧闪躲,被晁荃如又准确地抓住了。 晁荃如再次提醒他。“茅大昌,现在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若还想瞒着藏着什么,休怪律法无情。再者,”他有意无意瞟向右边,嘴角不知是淡漠还是讥讽,道,“你最终归属谁家,还不一定呢。” 这话带着尖刺,刺中了茅大昌也刺中了其他人。有人听进去了,有人听进去当没听进去。 茅大昌诺诺地点头,的确比方才乖顺了许多。 “我,我其实记不太清了,可能说出来不会太准确……”他在开口前先给自己铺了条路。 “无妨,你尽可能回忆,尽可能说得详细。”晁荃如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并未对此抱有任何希望的。 他知道茅大昌只要还妄想隐瞒什么,画像必定不会十分准确,用画像找到人的可能性极低。之所以让他描述,是因为他想先区别,昨夜车上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骊珠。骊珠的容貌张八两曾经描绘过,也被众人验证过,作为一个容颜美丽出众的女子,骊珠是十分有特征的,想区别出来绝非难事。 确定那个人像不像骊珠完全影响案件的侦查方向。 如果是与骊珠毫不相干的陌生女子,那日本人就断没有再继续揪着不放的理由。晁荃如也不必再束手束脚,一面缉凶,一面还要平衡领事馆与督办公署的矛盾。 如果画出来的女子真个能看见骊珠的影子……那事情可就复杂多了。茅大昌这个人必须抓在手里,绝不能让日本人带走。即便他不是真凶,不是同伙,也一定知道什么。倘若让宗村或高山铐走了他,再想把他弄回来或追查下去,恐怕难于上青天。于晁荃如而言,不仅是领事馆与督办公署,很可能就连晁家都要被他拖下这潭浑水了。 想到此,晁荃如面色又沉了三分。 第13章 到底是谁(五) 在茅大昌磕磕绊绊描述女子外貌时,保持了许久沉默的宗村终于开口。他椅背后倾,对晁荃如说起了小话。 “晁六少,真没想到你这位朋友还有这番本事?”说这话时,宗村的眼睛频频往张八两处瞟。张八两的身手,宗村在那日大东饭店是见过的,于他这种市井混大的人而言,自知其厉害。本以为这个不起眼的瘦高男人只是个小小跟班,没料到利落身手下还藏了这等本事,令他不免开始好奇这人的来历。 晁荃如则惊讶于宗村的观察力。 方才他也没说明这屋里是谁负责画像,人人手里都拿着笔纸。且张八两的存在感从来都是微乎其微,极少有人会在一群人中真个在意他。可宗村却一眼就瞥见了角落里提笔描绘的张八两,不带丝毫犹疑,好似他后脑勺上多长了一双眼睛,而那双眼从一开始就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张八两似的。 晁荃如回了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却没多说什么。对于张八两的精绝才华,他能赞叹上三天三夜,但他不想夸给日本人听。张八两的身份微妙,古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作为一个下九流行当的纸扎匠,本就常常遭人唾弃,任谁都能踩上一脚。张八两的这个身份撑不住他这份才华,倘若被歹人利用觊觎,他断是保不住自己的。 晁荃如到哪都喊着他,护着他,即便自己不在也常叫万年山辖区的人隔三差五去敲门查看他是否安好,便是这个缘由。 胶澳商埠不大,可利益与矛盾却都是国与国之间的,一层浮华繁盛下面掩盖了多少腌臜腐坏,没有哪个人能真的算得清。连他背靠晁家都要小心行事,生怕行差踏错,更不提避世而居持简近道的张八两。 宗村的敏锐不可小觑,今日之事他若看在眼里,那必等同于五岛满看在眼里,地涌会看在眼里,总领事馆看在眼里。 晁荃如宁可自己想得过多,也不愿到时措手不及。 见对方没有回应,宗村也十分识趣,不再多言了。只脸上那抹若有所思的笑意,让晁荃如瞧着碍眼。 那边,茅大昌在一番颠三倒四地回想中终于把样貌述完,让众人松了口气。 张八两第一时间把画像递给晁荃如,同时朝他微微摇了摇头。晁荃如便明白了,细看,果然画里的人与骊珠差了十万八千里,端看也是秀气的,但是小家碧玉的俊俏,与骊珠的明艳妩媚娉婷万种不沾分毫。 晁荃如心里有了底,朝茅大昌展示了一下,确认道:“这可是你昨夜见到的女子?” 茅大昌抬眼瞟了两下,含糊地点点头,没吱声。 晁荃如便将画像顺给了右边的高山,高山则直接传给了宗村。 不用想也知宗村此时面色有多差,自己耗了整整一天时间,惊动上下,结果嫌犯描述的女子竟不是自己所寻之人。 “茅大昌,你莫要说谎,昨夜女子绝非长这般模样,对不对?” 宗村声音不大但语气冰冷,好似要随时用刀活活片了茅大昌一般。让对方听了一个寒战,连连摆头:“不不不,她,她就是这般模样,画得很像,很像……” 宗村听茅大昌自己说着说着都没了底气,便知其中掺假,自然更加恼火。“看来你是不打算配合了?晁六少,对这样顽劣又罪大恶极之人,我们现在是不是过于仁慈了?” 宗村这话里的意思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是催促着让晁荃如下令用刑。 且不说晁荃如是没有这个权力的,就算有,他也不愿意刑讯逼供。让犯人趋于恐惧而招供,在他这个接受过先进科学教育的人看来是野蛮荒谬的,从根本上就违反了探求真相的美学。 但眼下他不能明着忤逆宗村,挑起事端是小,阻碍了案件侦破事大。 “宗村先生说得很对,我们确实有些过于仁慈了。”他用了一招缓兵之计顺着那男人的话说,“茅大昌,我刚刚便说过,眼下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而宗村先生确定你还有事情瞒着,巧了,我也这么想,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不说实话,可不要怪我们无情了。” 他故意把话说得又慢又沉,便是有意要诈一诈茅大昌。倘若对方真是个顽固但心思简单的人,应是极容易上当的。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果不其然,茅大昌额头泌出汗珠,身体抖得愈发明显起来。 “我我,我真的,真的都说了……”他似乎还想负隅顽抗,可又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终归还是抱着一丝能蒙混过关的幼稚侥幸,“可能,可能有的事我真的记不清了。” 他以为他装得很好,殊不知他对面坐得人个个把他看得通透,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茅大昌!”年壮从进门开始就唱了白脸的角色,此刻也坚持唱到底。年轻警员的中气十足,平时看着耿直良善,真个演起来也是很有气势的。晁荃如在心里夸他,没想到被他刚推进门没几天,学刘省三的模样倒学了七成像,还是很有灵性的。 年壮正色呵斥道:“你别以为自己可以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我告诉你,这里是审讯室!不是菜市口,更不是戏台!我们是在给你机会为自己辩护,你不要不知好歹!” 晁荃如看出茅大昌此时心理防线逐渐变低,突破起来应不是难事,便抓紧机会,准备放手一搏。 他敛了桌面上的卷宗,混着大大小小或重要或空白的纸张,拿在手里显得厚厚一叠。他朝茅大昌晃了晃,不急不慢地说:“茅大昌,给你交个底。你以为自己只是巧合被带进来,其实不然。我们正在追查一系列连环失踪案,已经搜集了无数证据证人,早已用所有信息构想出了一个嫌犯的轮廓,而你的出现,则正好完美与那轮廓重合,你可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晁荃如并未给男人张口表态的机会,而是趁热打铁,继续道:“你今天坐在这里完全是我们愿意听你开口说话,即便你今日咬死自己无辜,单凭我手中的这一堆东西,你也早已插翅难飞。” 他这话说出半真半假,日本人是不了解他侦查细节的,自然不敢质疑,只觉讶异。年壮知他话里有误,可也明白他的用意,便也板着脸不露声色,好似一切的确皆在掌控之中的泰然。 晁荃如见茅大昌只顾着发抖,面色惨淡,吐不出字来,便知自己目的已然达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于是他装作叹息,长长吐出一口气,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点道:“看来今天只能到这儿了,很遗憾,你已经没有机会了。”说罢,他故意对年壮说:“把他拉下去。” “是。”年壮也极配合,甚至起立给晁荃如敬了一个礼,而后大步从茅大昌身边走过,欲开门唤人。 茅大昌一见此状,便急了,发不出声音也要硬发,以至于一开口调子都歪了。“我……!不是,我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想起来了!你们等等!等等!” 年壮此时转身,给晁荃如递了个问询的眼色。 而晁荃如也并没对茅大昌的突然复忆完全买账,只做不屑一顾的模样,朝年壮挥了挥手,催促他行动。 许是晁荃如演得像了,两人配合也默契,在年壮刚要拉开审讯室的门时,茅大昌已经彻底改了口。 沮丧的男人惊慌失措地嚷嚷着“我招!我招!”,彻底崩溃了等同虚设的防线。 晁荃如此刻才抬手,制止了年壮的动作,把人又招了回来。张八两在角落里看在眼中,替晁荃如抿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至此,事成。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举动,让宗村与高山狠狠地上了一课。 第14章 归去来兮(一) 谁说春寒不及深秋夜?昨日下过雨后,温度没升反降了些。 千鹤踏着碎步走在回廊之上,风一吹,倒叫她更醉了些。背后是喧杂吵闹的纸醉金迷,面前这催热她面庞的凉风令她觉得像是从别的世界吹来的。这风让她想起老家青森来,也是这般冰凉清爽。当身上有寒意时,来一碗热烫鲜美的草莓煮,立刻就能回暖,伴着父亲那条渔船摇摇晃晃的惬意,热汤虽做得粗糙,却是人间美味,也是千鹤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念及往事,千鹤垂了眼眸,稳住摇晃的身子,觉得脚下的路有千丈远。 她被尿意催得急了,这才一步三摇地往厕所走去。 后院这个偏僻简陋的厕所是给内部的人专用的,遇不到客人。这反而让千鹤觉得很好,至少在忍不住尿意的时候不用再多分神想着如何摆脱醉酒客人的纠缠不休。 风吹得竹叶灌丛沙沙作响,与前面西洋风景大不相同,后院是传统的庭院,没有专门用于观赏的多余灯光,显得极幽暗,那些树丛响动让人听来觉得好似随时能从里面蹦出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来,或许是野兽,或许是鬼怪。 千鹤胆子算大的,但也敬畏鬼神。后院只要一发出响动声,她便要追着去看,生怕碰到些不该碰的。 没了裾引束缚,她步子更利落了些,但襦袢单薄,挡不住寒意。千鹤拉紧襟口,收了视线,快步往厕所迈。 大东饭店的回廊曲折,背面连着一些艺伎的单人房间,房间不多,住的人也不多。这些艺伎一般都是做得比较好的,客人多的,或者是上面人觉得很有潜力成为招牌的,算是给了特等优待。千鹤是够不着的,她仍旧与三个人一起挤在一间房中,没有任何自由与私人空间。唯有像昨天那般一月一次的休沐日才可以在守备的看护陪同下到街上走走看看,透一透气。虽然严苛,但比起一些牢牢拴在屋里的游女,她已经很知足了。 千鹤挨个路过这些单人间,里面大多是没有人的。客满盈门的艺伎每日这个时间仍有客人,也常常通宵达旦的招待,断不会像她这般刚过子时就送客休息。故而房间都是熄着灯的,更显得整条回廊上幽暗绵长,看不见尽头似的。 千鹤警惕着回廊外令人胆寒的沙沙声,一面还要小心看着脚下。 回廊折转,千鹤突然停住了脚步。本该黯淡无光的路,竟然在尽头处亮了起来。 她纳闷,今天是哪位姐妹休沐吗? 可好奇总抵不过不便的急切,她把疑问揣进肚子里,转向了去厕所的路。 从回廊踏进庭院,再到厕所,总共没有多少距离,可要穿幽深的灌丛,让她有些提心吊胆。 早知道就提着灯来了,她心中恻诽。仗着自己走过千百遍的熟悉程度,壮起十二分的胆子,小心摸了进去。 幸好幸好,整个如厕过程都很安全,没出什么岔子。千鹤匆匆忙忙理了一下衣衫,也不管是否整齐,只一心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踏着小道回来的时候,走得偏了些,让灌木无意间扫了腿,仿佛有谁从草丛中伸出干枯的手摸她,叫她升起一声鸡皮来。也不知是不是夜风凉了的缘故,千鹤的后背寒毛直立。只管催促自己的腿快些走,莫要细想些让自己害怕的事情来吓唬自己。 总算回到回廊,千鹤有些心不在焉,醒过神来才觉自己竟出了一层薄汗,好似刚刚经历了一场盛大的冒险。 站在回廊拐角的地方,千鹤的眼睛不自觉地被那个莫名明亮的角落吸引着。她好像知道那里有什么在呼唤着她一样,毫不犹豫地朝那个方向迈开了腿。倘若此时有旁人在场,看她一心专注的模样,怕不是会以为她被鬼上了身。 慢慢靠近角落时,千鹤愈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些单人房中都是配了灯的,只有停电时才会有人点起烛火。而此刻前面楼里灯火通明,断不是停电了,可那房里透出来的光却是微弱的烛光。 似有人时不时对着吹气一般,蜡烛火苗一直不安地晃动。 和千鹤此时的心一样,摇晃躁动。她能听见心脏在胸腔中砰砰敲击的响声,更衬得这后院回廊寂静骇人起来。 千鹤此时竟突然开始怀念那些个聒噪纠缠的客人,至少他们发出的噪音是热闹的,是有人气儿的。 千鹤可能害怕走近后发现那烛光是鬼火,也可能只是胆量单纯地忽大忽小。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怪怪的,面露惧色又目光决绝,坚定地要往那处走。一袭白色长襦袢,幽幽得沿着回廊晃动,反倒她更像是个女鬼。 在离那房间还有五六步的距离时,千鹤刹住了。 她恍然想起,这里是加穗里的住处,而加穗里,已经失踪了。 人不在了,门却是虚掩着的。 障子门露了道缝,怕不是那扰乱烛火的风就是从这里溜进去的,隐隐传来似女子呜咽的声音。 千鹤咽了口口水,踌躇着又迈开了脚步。是加穗里回来了吗?她想一探究竟。 加穗里的失踪在大东饭店内闹得很大。先发现她失踪的是跟在身边学习的舞子。说是学习,其实就是贴身伺候生活。加穗里是个新人,也刚换襟成为正式艺伎没多久,上面却既给了单人房又派了舞子随身,足见她的能力之大。 大家心知肚明,这是把加穗里当成未来摇钱树在培养的。这样的活招牌失踪了,自然地动山摇。 那日辰时舞子照例来唤人,要开始每日早课练习,却见障子门是开着的,就像此时这般一样。 舞子全以为加穗里自己起得早,已经准备妥当了,于是唤她。奇怪的是接连几声都没听见回应,这才好奇开门去看,发现屋里竟然空无一人。 舞子先是找了厕所,而后扫了整个后院,又沿着回廊寻人,遇人便问,却没得到一个肯定回答,都说没见着。最后她硬着头皮问了守卫,这肯定是要挨呵斥的,但比起被骂,她更担忧加穗里的安危。在得到又一次否认后,舞子就觉不妙,仔细通报了守卫,守卫惊骇不敢瞒着,又继续上报,一层传一层,这便是在大东饭店炸开了。 五岛满带人从外面急匆匆赶回来,推门时怒火冲天。 千鹤记得那日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加穗里的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跟她有过对话来往的人都被一一叫去盘问。可大家都私下互证过,没有一个人知道加穗里到底去了哪里。 当天值班守卫都发誓没见过加穗里出入大东饭店。的确,加穗里长了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面庞,即便是伪装,也很难掩盖其美貌。这样的大美人从自己面前经过,又有谁不会注意到呢? 可奇就奇在,加穗里最后却被人看到竟然是在街上,上了一辆双驾马车。 地涌会的人肯定是怀疑这证词的,毕竟连自己人都说过,加穗里没走过大门,那她又是如何出现在马路上的呢? 对方言之凿凿,说绝不会认错,一如守卫发誓加穗里没出过门一般。 尽管两处证词相悖,但也勉强算是一条线索。于是地涌会便派了许多人去追查那双驾马车的底细。 具体过程不得而知,后面的事千鹤也是听底下人悄悄议论知道的。据说是抓住了当时驾车的车夫,可并不顺利,车夫让辖区内的督办公署警察厅派出所给扣下了,负责带头抓人的宗村败兴而归,还被上面的人好一通教训。 那个宗村,千鹤是常见的,看起来是个儒雅良人,实则鬼点子特别多,常常巧妙地把坏事安在别人身上,自己作壁上观全身而退。就连这样脑筋活络的人都没能将人带回,甚至没躲过训斥,实在罕见。也能看出上头对此事盯得有多紧,连宗村都钻不了空子,结结实实受了罚。 从那开始,底下人都绷着弦做事,明面上绝口不提加穗里的一个字。千鹤自然也是其中谨言慎行的一员。 第14章 归去来兮(二) 千鹤有一瞬是打了退堂鼓的。她心中进与退各占一半,整个人在其中摇摆不定。 对于加穗里,她说没有好奇心是假的。那女子如同天降,到现在下面也没有哪个人知道她的来历。或许上头的人是知晓的,毕竟五岛满用人十分谨慎,可没有透露丝毫出来。没人能跟加穗里混得相熟,连几个性格热情的姐妹去搭话,都不同程度的碰了钉子,说她淡漠无情。本以为是个冷冰冰的人,偏偏又在客人们面前十分活跃,显现出了超乎年龄的成熟世故,非常招人喜欢。这种前后的反差就更引人惊奇了。于是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传言,有人说她是逃难被救的花魁,有人说她已经嫁为人妇却惨遭背弃,甚至有人说她根本不是日本人。 对于这些愈演愈烈的谣言,千鹤相信加穗里也绝非没有听过,但她却没有任何表示,就尽管让那些如话本子般的传闻随便播散,好似话题中心不是她而是旁人。这点,千鹤倒是十分欣赏,在望而生畏中对这个神秘的女子有了一丝亲近的好感。 冷风吹了她又一个寒颤,令她清醒。 千鹤紧紧盯着那道透着光的狭缝,障子门里的烛火依旧摇晃。千鹤定了定心神,心道加穗里只是失踪了,或许是逃跑了,又不是被人掳走或死了,她的房间里肯定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烛火搞不好是舞子来整理东西忘了吹灭的,更有可能是加穗里自己又回来了。 想到这里,千鹤吐出一口气,壮了胆子,走到了门前。 她怕自己失礼,还跪坐在地上,膝行靠近。 “加穗里?是你吗?”千鹤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僻静,里面若有人,应该能清晰的听见这声呼唤。 可千鹤等了几秒,里面并没有回应。 “加穗里?”千鹤又重复了一遍,依旧没有听见任何响动。那日舞子怕是也这么唤她来着,结果什么都没有。 千鹤的心沉了三分,但她鼓起的勇气还不足以支撑她直接将障子门拉开。那道狭小的门缝偷偷流出的昏黄光线像有了灵魂,在跟她招手,勾引她靠得更近些。 千鹤也是这么做的。她微微倾身,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有呜咽的风声,好似还有吹动书页的哗哗声。 加穗里是看书的,这个所有人都知道,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会在闲暇时间看书的艺伎,也常常提笔作画,甚至画得不错还有客人会买。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文雅的爱好,才形成了她独特又吸引人的气质。 可千鹤明明记得,当日她失踪以后,房里的书卷都被搬走一一查看去了。此时是舞子又给搬回来了吗? 年轻女孩压不住心中好奇,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这回,她将眼睛贴近了那条细缝。 许是靠得近了,加穗里的房中伴着风吹出一股香气,似是她惯用的熏香,经过这些日子竟然还没散尽,还混了些竹草宣纸的清香,特别好闻。 千鹤眨了眨眼睛,试图习惯屋内晦暗不明的光线。 烛火靠近障子门,不知是谁把芯子剪得极短,只能照亮一两步的距离,房间内其它空间则隐藏在昏暗中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来。 千鹤短暂闭上眼睛又睁开,努力把焦点聚集在远处,因为她好像看见了什么。 离她最远的墙角,似乎直直站了个人。 千鹤短促惊呼了一声,赶紧后撤,却又因为不确定而更加好奇。 是加穗里?那她为何不应声?还是自己看错了,把悬了衣的衣桁认成了人? 千鹤又低声唤了句:“加穗里?是你吗?”一边说,一边再次靠近那条漏光的小缝,为了辨得真切,这回她将门缝拉宽了些,用两只眼去看。 角落里微光晃动,比起亮,阴影占了更多的空间。千鹤努力分辨,确认那是个人影。 她心里突地一跳,强按住剧烈擂鼓声,开口怯懦地问说:“加,加穗里?” 那人当然没有反应,烛光摇动时,他背后爬上墙的长长黑影便跟着晃动,似是在呼吸。 倘若是个歹人,此刻撞见千鹤多半不是要逃就是跳上来攻击了。那人全没反应,倒叫千鹤心里的某一部分踏实了些。于是她壮着胆子把门拉开,彻底探进身来,把贴近自己的蜡烛往对方那边推了推,希望光能照得更清楚些。 这时她抬头一看,却吓破了自己的胆子——加穗里,一袭血红长襦袢,闭着眼睛站在角落里,头发顺肩而下。 千鹤第一时间的直觉就是,那不是个活人。 尖叫声响彻了回廊,也惊动了几个人。 千鹤连滚带爬地从屋里冲出来,弃门而去,凌乱地撞上了前来查看的浪人守备。 几人以为是哪个脑子不清醒的客人仗着两杯黄药汤下肚便胡乱来,提着刀气势汹汹奔来,踏得回廊木板咚咚作响。 千鹤在折角处与他们撞到了一起,瞬时软了腿脚,跌落在地上。 浪人从地上拎起她,问为非作歹之人在哪儿,却不知千鹤为何嘴里只嘟嘟囔囔着加穗里的名字,整个人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许是念起回廊尽头确实是加穗里的房间,便拔腿往那迈。走在最后面的人还没忘了捞上千鹤,连拉带拽地拖着这可怜女子走回头路。 千鹤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表现得极为挣扎,在男人的蛮力与呵斥下,她不清不楚地反复吐着“加穗里死了”“她回来了”“她在屋里”之类颠三倒四的话。 男人听得烦了,反手给了她一巴掌让她清醒。 千鹤白皙稚嫩的脸立马泛起刺肿的红色。她捂着脸颊,因为太多惊骇,甚至忘了流泪。但疼痛也是有用的,至少她眼神清明了许多,走路也乖顺了。 浪人们可不似少女那般温柔小心,扯开障子门的气势大有要拆了这屋的意思。 开门后,浪人们又疑惑起来,纷纷朝千鹤投来质疑与怪诞的神情。 因为房间是空的。 除了依旧保持着原本的陈设以外,不见凌乱,没有什么色胆包天的狂妄之徒,更没有什么“加穗里”。屋里,一如既往,一个人也没有,正如它的主人已失踪这个事实,甚至没有一丝人气儿。 许是男人们的目光比火辣辣的痛楚还要刺人,千鹤才有了胆量抬起头来回望。 对上视线后,守备厉声问她哪里有人,倒把千鹤弄糊涂了。 少女怯怯地上前,从男人闪出的一道缝里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瞄,发现确实如此,加穗里的房间里哪有什么人影? 门口的烛火许是被她方才慌乱的动作给弄灭了,此刻正微微飘起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缥缈地像千鹤此时的心情。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因为梦境太过真切,所以当了真? 千鹤脸上摇摆不定的神色让三个浪人了然于心,全当是眼前这个女人发了疯,厌嫌地哂笑起来。 千鹤还想为自己辩解,可事实令她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刚才还明明在那的”“怎么就一下子没了”,她呢喃出了一些话,说给守备们听,也说给自己听。 一个男人笑着发话说她莫非是撞鬼了。 这几个字结结实实刺在了千鹤脆弱的心脏上,让她顿时手足无措。 浪人们却以此为乐,笑得更开怀了。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将千鹤围在中间,压迫得她既羞愧又无处可藏。 就在千鹤也用这个浅薄的玩笑话成功说服了自己的那一刻,其中一个守备突然不笑了,发出一声像是噎住了似的声音,眼睛瞪得如电灯一般,染了丝丝血色上面,更衬得惨白。 他接着“啊,啊”地哑着嗓子哽了两声,像牲畜被屠宰时最后的诡异哀嚎,引起了同伴的注意。 当所有人都顺着他僵硬颤抖的手指往后院灌丛中看时,没有人能再笑得出来了。 月光下,昏暗树影中,加穗里站在那里。 她睁开了眼睛,正盯着他们。 第15章 神秘女人(一) 小洋楼的客厅被重新置办了一番。 原本的家具堆到了一角,紧贴着楼梯,费了这两个年轻男人好大力气。拖拉时用力了些,在实木地板上刻下了几条深深浅浅的划痕,让齐婶好一个心疼。 晁荃如在空出的地方用绳子栓出个“房间”来,四角分别由两把西番莲雕花西洋靠背椅和两把月牙扶手交椅做柱,从远看倒像是个不中不洋的法阵。 张八两扎的纸人就停在一边。为了不会再吓到人,他往纸人身上蒙了块白布,殊不知,那麻布下的一双脚,反倒更令人不敢细想,浑身生寒。 纸人是“加穗里”,房间是“加穗里”的房间。 现在,原本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原封不动地摆在了这里。 说起这些东西为何会出现在小洋楼的整个过程,这两个大男人怕不是会像顽劣娃娃一样嘻笑起来。 因为无法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搜查加穗里,也就是骊珠的房间,故而张八两想出了一条“借纸还魂”的戏码,在晁荃如的缜密完善下,在大东饭店大闹了一场。 现在那里的人,不管是艺伎还是地涌会,皆认定加穗里已经死了,并且房中闹鬼。一早打发了人把房中东西收拾干净,甚至贴上无用的封条,趁着正午日头阳气盛,把东西一堆,架上牛车就要赶到一处荒地去烧了。晁荃如自然不能放着宝贵的物证任其付之一炬,便让人用钱将牛车整个买了下来,一通拉到了这小洋楼。根据张八两不得了的观察力跟记忆力,完全还原了整个房间的布局。 “早知道会这么顺利,你都不用花冤枉钱买通那姑娘了。”张八两说话时有些洋洋自得,也觉自己这鬼点子出得妙。 晁荃如笑着没戳穿他:“钱该花还是要花的,若昨夜没有人真的注意骊珠房里有什么不对,那我们就得空守一晚,毕竟那个房间位置紧靠里,比较偏僻。时间拖得长了容易节外生枝。” “况且她也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只是按指示去看看加穗里的房间,不会泄露什么。” 张八两不赞同。“她也不傻,当时是被唬住了,可回头想想便知道这肯定是我们的刻意安排,绝非真的闹鬼了,你真不怕她告诉地涌会的人?” “不怕,”晁荃如十分肯定道,“她只是个想攒够钱回老家的可怜人,没有旁的野心,说出来只会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拿钱闭嘴是最好,而且我给的又不少。” “炫耀。”张八两冲他撇撇嘴。 晁荃如笑笑,并不反驳。 两人在整理物什陈设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一些被做了奇怪标注的书籍和几卷水墨画。 晁荃如首先高度怀疑这是为了传递密信暗语用的,但时间有限,他无法破解。再者,这些东西并未妥善处理,骊珠便失踪了,若不是她真的碰巧成了被害人,而是主动逃走的,那就说明这些密语资料并不重要,即便遭人破译,也无妨大局。 于是他将重心放在了别处,倒是张八两,对这些书画格外感兴趣,一直紧紧盯着研究。 他看了好一阵子后,才开口说:“昨天我就觉得挂在她房里的这些画有点儿问题,可看不仔细,现在看来的确矛盾得很。” 晁荃如搭话:“哪里矛盾?”在他看来都是不错的画作,当初第一眼见这些画卷时,他着实为那神秘女人的才能吃了一惊。 张八两为了更好地说明,特意将几卷都铺在地上,幸好此处宽敞,几幅大大小小的水墨画铺成一片,倒也没碍着他们落脚走动。 “你看,”张八两点点其中一幅的一角说,“只有钤印没有落款,所有的画都没有落款。” “这有何奇怪,只是信手画来练习或自我欣赏的,也没必要正经题字落款。” “确实如此,可你跳出来看,”张八两把他拉近些,指着每一幅画,提醒他,“你不觉得她是在刻意避免写字吗?” “方才翻她做了标注的那些书籍,也没有一个字,连日本字都没有,标注只用了些莫名其妙的符号。” 晁荃如疑惑道:“仅凭这点就如此推断,会不会太牵强了些?” “我当然还有依据,你看这些画的用墨,有什么感觉?” 张八两这突然地发问可着实难倒了晁荃如。他在这些艺术领域上的造诣比起张八两也仅仅见识宽点有限,深度则完全不及项背。欣赏书画于他而言,看个眼缘远大于感悟其中的美学,更不懂什么技法门道。 “你不妨直说。”反正一无所知,不如省下些时间推理案情。 张八两觉得没趣儿,滚了半圈眼珠子,才说道:“你不觉得这墨用得过于极端了?” “所谓墨有五彩,焦浓重淡清,讲究的就是层次变化,要有韵味,要纯要像要自然,你看看她的画,完全不得章法。” 晁荃如心道,你这批判得有些狠辣了?他作为一个看热闹的外行人觉得这画是不错的,可他惜命,忍住没说,知道这话让张八两听了肯定是要炸的。 晁荃如知他后面肯定还有话,便乖乖闭紧嘴巴,示意对方继续。 张八两果然自己又念叨了起来:“我一开始本以为是她学艺不精,如此看来,这些作为练习的画作,不落款也实属正常。但细看她这些画中的运笔,却是不同凡响,五彩中的‘焦’用得格外出色。” “看这儿,这叫做渴笔,即笔枯墨少。此技法最能检测提笔之人驾驭笔墨的功力,没个十年八载或天赋异禀,恐怕很难做到灵活运用。笔锋过涩,行笔过快,墨就不能好好地入纸,显得轻浮;反过来则又显得墨迹淤积不畅,断了气息。故而这‘渴笔’能用好绝非一蹴而成,是实打实要下苦功夫的。” “你看,这女人,渴笔做得极好,说明很有功底,可偏又把墨调得一塌糊涂,这不是矛盾是什么?” 晁荃如听了这席话,再细观画卷,发现的确如张八两所言。这些细节都是他不曾注意到的。 “你的意思是?” 张八两嗔笑一声,道出了他的推测。“这个女人,水墨画许是个门外汉或故意装作门外汉,但十有八九写了一手好字,而且是童子功。可她偏偏又不在纸上展露一个字,怕不是有意隐藏,生怕被旁人认出字迹来?” 第15章 神秘女人(二) 晁荃如愕然,觉得张八两所说在理,便开始思索这其中的可能性。 “一个间谍会谨慎至此,那我倒真的小看了她。”他大脑转动时喃喃说出了声。 张八两听了,顺着说:“你不是查了许久才找到她的线索吗?会这么难找,肯定是谨慎的。” “可书法终归与日常写字是不同的?”晁荃如心有疑惑,“我听说很多练书法的人皆是如此,甚至有些人日常的字迹都极为潦草。” “是有这种情况,书画相通,讲究的是一个气,”张八两细想,回说,“日常生活没必要提着这口‘气’,字写得准确就行,再加上可能用的笔也不一样,写出来的确有差异。” “那么,反推就更难了,即便你认识一个人的字迹,在没见过其挥毫泼墨的情况下,想一眼认出这幅书法作品是那人写的,恐怕难度不小?” “确实。”如此看来,那女人的确过于谨慎了。张八两也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晁荃如开口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你说。”成功吸引了张八两的注意。 “她若是真的刻意隐藏字迹,会不会是因为师从大家,很多人见过她的墨宝?你不是说她是童子功吗?”男人分析得有理有据,“况且她在舍浓丝扮演舞女时也从未听人提起,她还懂书法,说明她的确有意隐藏这项才能。” 张八两恍悟,拳落掌中,眼睛都放了亮。“有这个可能!从挥毫洒墨中看出师承何处于行家而言不是件难事,徒弟多少都带了师父的影子,若怕因此被人追根揭底,那的确很有隐藏字迹的必要。” “好哇,那这么推断,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面对张八两突如其来地开心,晁荃如仍旧不解,追问了一句“为何”。 张八两似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挤着眉头说:“这世上能称作书法大家,风格鲜明又还能收徒的,能有几个人?掰掰手指头怕也数过来了?一个一个问不就得了?” 晁荃如紧着又问了一句:“这些大家你都认识?” “我不认识,但你可以认识啊!”张八两手一摊,理直气壮道。 晁荃如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也不知该不该对他说出那句“天真”。晁家是有些势力,老爷子面子也广,但也没广到能结识九州四海名仕的程度,他小小一个晁家晚辈就更没这个可能了。再者,对方愿不愿意攀这根递到面前的晁家枝也未得而知。以此入手追查,哪有他说得这般轻松。 可查还是要查的,说到书法大家,晁老爷子的挚友中还真有一位,整个胶澳商埠也只有这么一位。倒不妨先去探探消息。 晁荃如掏出手札记下此事,打算交给堂侄晁赐阅处理。 张八两见他写写画画,便问:“你有头绪了?” 晁荃如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吐了句:“走一步是一步。” 见张八两面露不满,他又解释说:“你可还记得即墨街上的聚福楼?” “记得啊,猪头肉特别好吃。”张八两似是想起曾经滑过舌尖的美味,忍不住咂了咂嘴。 晁荃如笑他:“人家是高档饭店,那一桌子山珍海味,你就单记个猪头肉?” 张八两轮了个白眼。“好吃不就得了,还什么高档不高档,做得再精巧,过了五脏六腑都是一泡屎。”又好奇,“你提它做甚?” 张八两嘴里的粗鄙话,晁荃如也不是头一回听了,早已习惯。“虽然此人不是聚福楼的东家,但那房子是他的,匾额也是他题的。” 对方回忆了一下,点点头。“我记得,匾额上那三个字儿写得真不赖,雄厚劲健,有骨有肉,可见各家之长,但我在别处也见过这字儿的。” “是了,”晁荃如解释说,“若有人找庞笜庞叔公求字,他都很乐意,几乎从不推辞,故而胶澳商埠不少名铺商号都有他题写的匾额招牌。” “咦,这人名字我听过,他是不是号昌阳寄叟来着?” “是他。” 张八两微微讶异,据他所知,此人可是个当世书法大家。一想到自己在对方产业下的房子里吃过饭,便觉得那猪头肉都变得不一般了。 “庞叔公与我家老爷子曾是同僚,亦是好友,偶尔到大宅喝茶论书,也是个避世而居的高人。” “不得了不得了,”张八两啧啧称奇,又问,“你这是打算从他那里打听消息?” 晁荃如苦笑,道:“聊胜于无嘛。”庞笜隐世,自然不会与外界多有来往,想来当不了也不愿当什么引荐人,案子与他又无关联,怕是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对此,晁荃如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张八两似是想通了这个道理,回头望望那一比一还原的房间,惋惜道:“咱们费了这般周折,才摸出这么点儿线索,还不一定能走得通,未免也太可惜了。” 晁荃如对此倒是泰然,毕竟他也经历了不少挫折风波,心态更平衡些。“在追查真相的路上,这是常有的事儿,况且也不是只有这点收获。” 张八两意外地望着他,问道:“你还看出什么了?” “虽都是小事,可也能摸出不少门道。比如……”他指指家具上的细小磕碰,道,“这些明显都是搬运途中造成的,区别于打斗产生的刮擦损伤,能看出家具在移动之前应是完好的,况且屋内也没有凌乱之处不是吗?” “确实整齐得很,不过也难保不是出了事儿后地涌会派人打扫过啊?” “你说的不错,可地涌会的人不是傻子,若他们能在现场就察觉骊珠,啊,加穗里是被人掳走的,那追踪的方式定然与现在不同,询问证人也不会只问女人的下落,而是直接追查犯人行踪更妥当?” 张八两闻言,点了点头。 晁荃如又说:“这房间看似保持了原貌,实则一点儿线索没有这点,其实也是条线索。倘若是普通人在一处生活了大半年光景,怎样也会留下些痕迹,可这女人却什么都没留下,过于整洁干净,干净到此时换个别人进来住也不用收拾什么的地步。” “人失踪了,最根本也要回到‘为何会失踪’这个问题上。地涌会的人找到的证词是说有人看到女人上了一架双驾马车,但没说是被人强行逼上了马车,这多半说明那女人是自愿的,至少在上车的那瞬间,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 “况且一个不幸的被害者,会提前隐匿自己行踪,让看门的守卫都发现不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出门吗?大东饭店客来客往人声鼎沸,那日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真的记得那女人出现过?” 张八两琢磨了琢磨这话里的味儿,说:“你的意思是,她是自己逃走的?” “我确实更倾向于这个推断。”晁荃如话说得缜密,“可困扰我的问题不是骊珠此刻在哪儿,而是她如何知道关于连环失踪案的事儿?双驾马车,中等身材的男人,药味和香味,这样的细节也是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那些艺伎身上套出来的,她又如何精准掌握了这些特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张八两听了这话,倒没觉得奇怪。“这还不简单,当初说出这些话的艺伎也是大东饭店的人,她跟此二人套套近乎,不就打听出来了?” 会是这样吗? 晁荃如觉得这个解释无法消除他心中困惑,尤其是古怪的直觉。 当初作证的两个艺伎,千鹤与智子,都表示过化名为加穗里的骊珠是个冷漠寡淡的人,只在客人面前热情,对旁人从来都是爱答不理。这种性子的人突然跟她们套近乎的话,定会令人觉得突兀奇怪,从而留下深刻印象。 可在加穗里失踪后,千鹤与智子都未站出来说加穗里失踪前有不同寻常的表现,便可以此证明,加穗里并未利用自己的魅力从二人口中套过话。 在收买千鹤时,晁荃如也曾再三确认过,她的确不知道加穗里的任何线索,甚至是来历,说出来的话也与当初在雅间中同他讲的一样。千鹤在那种情况下断没有跟他撒谎的必要,说明她对加穗里是真的不了解。 既然如此,那关于失踪案的细节,加穗里到底是什么途径得知的呢?她逃走时什么都未带走,那外面定然有能接应她,容她躲藏安身之人,这个人又是谁呢? 第16章 魑魅魍魉(一) 潍县街派出所的夜晚一如既往。 因为茅大昌被关在这里,刘省三为了防止日本人再来生事,便把最近夜班的人手加了一倍。 年壮刚调进来不久,年纪又轻,是个实打实的新人,轮班自然排得多些,但他毫无怨言。比起以前在旭町派出所浑噩度日,忍受打压和漠视,来到这里后,他学了不少新东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一腔热血有处抛洒,再多劳苦也肯吃的。 年轻巡警刚刚结束了派出所内一圈的巡视,回到前面,就听到似有些骚动。想起刘省三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的当心,心中不踏实,便加紧步伐往前走。 “发生什么事儿了,鲍哥?”他走到门口,却发现只有与他一同搭档轮值的巡警,并无闹事的闲杂人等。 对方回头,摆了摆手,说:“没啥事儿,就是有个自称飞龙车行的人想来探监,给那个茅大昌送点儿吃的加床褥子。” “这可不行,刘巡长下了死命令,禁止外人靠近的。”年壮生怕出事,提醒道。 姓鲍的巡警自然知道纪律严明的重要,在刘省三手下磨了几年,潍县派出所的哪个人不是绷得皮紧。“放心,哥心里敞亮儿的,”他全没当一回事儿,“那老小子还给我塞银子来着,我瞅都没瞅一眼。” 听闻,年壮松了口气。 “没想到那茅大昌还挺有人缘儿的,”年壮想了想说,“我记得当初作证时,有个叫柴老二的也替他说好话来着。” “嗐,会做人是一回事儿,脑子清不清醒是另一回事儿。”男人撇了撇嘴,抱紧手中的“万国造”长枪,带了些许鄙夷,道,“年纪也不老,又有正经营生,跑了媳妇再找人说一门亲事就是了,偏又耐不住寂寞去动些花花肠子,哼,不抓他抓谁?” 年壮点点头,的确不能可怜那些无视法度的人,于受害者而言着实不公。 他正想着,听见一声车铃脆响由远及近。他的搭档自然也听见了,两人都抻着脖子去看,心里念起同一个人。 果然,晁荃如跨着正经洋货的脚踏车停在了派出所门口,将车靠墙停稳后,冲二人点头招呼。 “晁六少!”年壮倏地立正敬了个礼,吓得鲍姓巡警也不由得跟着敬礼。 晁荃如褪下手套走进来。“今晚你当值?”他与年壮是旧识,这话自然是冲他说的。 “是。” “不必拘谨,我又不是正经编制。”晁荃如笑笑,让二人都放松了些。 “六少今晚来是……?” “有些问题想再问问茅大昌,啊对了,”晁荃如似是想起什么,“听说画像见报后,你们找到当晚茅大昌带走的女人了?” “是,”年壮点点头,显得有些兴奋,“熟人见到报纸后特意说服她,带她来的,不过……” 年轻男人话锋一转,又失落了起来。“那女人精神状态不好,说话颠三倒四的,录完了口供,入夜前我们就把她放走让她回去休息了。” 晁荃如挥挥手,道:“无妨,我看看文书便可,在警局里难免会让人紧张,有事我会自己去找她聊。劳烦你先将证词拿来我看一下。” “是。”年壮应了声,麻利地去取卷宗了。 没一会儿功夫,那份新鲜的取证书就交到了晁荃如的手中。 男人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把手套丢在桌上,就阅读起来。其实上面并没记载太多字数,女人的陈述似乎非常简单。只说了她出局陪客人喝醉了酒,不知怎的就被推上了茅大昌的马车,然后昏昏沉沉睡去,又在梦里被茅大昌意图不轨,还被掐了脖子、扇了巴掌,最后奋力反抗后成功逃走了。 但看这取证书,便足以肯定他当初的推测——茅大昌绝非连环失踪案的真凶。 于是他想了想,将取证书放回卷宗中,又将卷宗整个拿起,对年壮说:“我现在去牢里问两句话,你帮我带路。” “是。”年壮应声又敬了个礼,跟搭档交接了个眼神,便领着晁荃如往后面走去。 特意让年壮带路倒不是说晁荃如不认识路,而是这样更合规矩,更正式些。 况且巡警领着人走近牢房的脚步踢踏声,也能对牢里犯人施加不小的压力。这对他后续讯问是极有利的。 锁链哗啦响了几道,年壮将晁荃如带到临时关押处,与看押犯人的轮值巡警交接后,就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晁荃如在文件上签了字,走了正规流程,这才有资格进去探视茅大昌。 轮值巡警问他是否要把人提审出来,晁荃如拒绝了。若是弄得太紧张,茅大昌反倒不好说话。于是他自己躬身进了单独关押对方的牢房中。 腥臭气息迎面扑来,霉味裹着阴湿几乎要碾碎了他高档西装上的熏香。 晁荃如站在那里,不同寻常的突兀。 茅大昌如他所料,正瑟缩在角落里,警戒又惊恐地看着他。见他身上已经有了些大大小小的伤痕,便知已经动了刑,此刻是怕又拉他出去遭罪了。 晁荃如走过去,也不管墙皮上是否有寸长的霉毛,只挨着茅大昌,学他的样子靠墙蹲下身来,冲他微微晃了晃手中的案卷。 “茅大昌,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并非正式的提审,不用慌张。”他语气平和,希望以此安抚对方,变相施加情理的压力,“今日找到那个女人了,此事你可听说?” 茅大昌自然紧张,囫囵地点了点头。 “别慌,这是好事,”晁荃如说了令他意外的话,“这说明你那日初审最终没有说谎,告诉了我们事实,你会感谢你自己的。” 茅大昌闻言,这才怯怯地抬起头来看他,眼中卸了一些防备。 晁荃如翻开卷宗,抽出刚刚那张取证书,在他面前匆匆展示了一下,能让他隐约看见几个字的程度,又将取证书收了起来。“你能认几个字,应该知我所言非虚。” “取证书上写的内容与你当初供述几乎无差,即你当初的确意图不轨,但最终并未得手,是吗?” 茅大昌听到与自己清白相关的话,自然点头如捣蒜。 他甚至嘶哑着声音试图开口解释:“我当时,真的什么也没做,我,我能把她抓回来的,但我,我……” “但你害怕了,”晁荃如替他说完,“你头一回用蛮力压制一个人,却被她挣扎的力气吓到了,全然不像你想象中那般容易,所以你害怕了,放走了她。” 茅大昌犹豫了一瞬,随即点头,重复道:“是,我害怕了,她力气太大了。” 晁荃如虽然口中给茅大昌塑造了一个本性还有良知在的形象,实际他心中并没有这么想,会如此说,全为了后面的套话而铺垫。 他知道茅大昌当时是生了歹心的,从他掐住对方脖子这点就能看出来。倘若那个可怜的受害者畏于强力稍微显露一点弱势或顺从,亦或者他手边有趁手的工具,比如绳索比如棍棒,那女人今日多半不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警局里。 正因为女人的全力挣扎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瞬的怀疑与措手不及。而女人正是看准了这个犹豫的瞬间才得以成功脱身,根本不是茅大昌善心大发,故意放走了她。 可也正是如此,让晁荃如确认了茅大昌的无辜。 茅大昌会如此慌张,证明他是头一回犯案,而且如他所说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周详的计划与准备,更没有足够的经验,故而才会失败。 连环失踪案的真凶可不会犯这等低级又笨拙的错误。 茅大昌,不是他要找的人。 第16章 魑魅魍魉(二) 既然不是真凶,那便不需要再浪费时间。 晁荃如此刻理应起身走人,可他偏偏迈不出去那只脚。又是直觉作祟,他总觉事情不对。 双驾马车、中等身材、身上的药味、对娼妓下手。茅大昌遇上的巧合太多了,也难怪他会被锁定为首要嫌犯。 可这真的只是碰巧吗? 晁荃如偏过头去梭巡惶惶不安的男人。 倘若他是真凶,车夫这层身份的确是个非常完美的掩护。没有人会提防给自己赶车的人,在车里密谈也毫不在意前面车夫是否听见,有些人甚至从上车到下车都不曾抬头看一眼对方的长相,赏钱也是随手丢。好像只要谁穿上这身衣裳再拎起鞭子,就变成了透明的存在一般,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件工具,变成了一头拉车的牲口。 “你为何会想到对那女人下手?”晁荃如忽然发问。 茅大昌全以为自己已经没事了,这问题来得仓促,令他措手不及。 “就,就一时昏了头。”他不敢看这个贵气的男人。对方掌控着他的生杀大权,又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于他而言,就有了物种的差别。 男人显然对这个说辞并不买账,他说:“人这一辈子中,难免都会有昏头的时候,可不是每个昏头的人都敢做出这种事情。你当时在想什么?” 茅大昌闷着声不敢说话。 晁荃如才觉察是自己的眼神盯得太紧,便将手中卷宗弃在了对方视线所及的地上,故意说:“这不是正式的审讯,只是我心中疑惑,不必紧张,你可以想答就答,不愿答就不答。” 他不会白白给茅大昌喘息的时间。“不过我个人建议你还是尽量说,因为这样我才能帮你。眼下只有我明白你的无辜,想要说服其他人,特别是日本人那边,就必须要更多证据来证明。再者,万一那妓子突然反悔改口,硬咬上你,你也无法自证清白不是吗?” 他有意将受害之人说得恶毒,把自己强行划成同伴,就是要看茅大昌的反应,卸了他的防备。 茅大昌哪里能想到这一层,果然上了套。 他咬咬牙,一方面害怕不肯饶他的日本人,一方面似乎又能预见女子揪住不放,让他赔偿坐牢的未来。于是将这一切的“委屈”都归咎在女人身上。“她们就没有信用可言。”男人点着头嘟嘟囔囔地说,许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晁荃如耳朵灵,将那些含糊不清的词都抓进了耳中。听对方这么一说,他便知,茅大昌肯定在女人身上吃过亏,还不止一个。于是他想了想,有意无意地提起来:“警察去你家查过,据你周围的邻居说,你原来是娶了媳妇的,结果她背弃你,偷偷跑了是吗?你自己过得也不容易啊。” 戳到茅大昌的痛处,便听见这个外表老实巴交的男人啐了一声,骂出一句腌臜话。 晁荃如不恼反喜,他知道自己的战术奏效了。 “你自己干活勤快,这点殷老板和柴奉都给你说过好话,说明你也能挣下些钱。既然有银子,那种背信弃义的女人不要也罢,再娶一房就是了,怎么偏做了傻事?” “……都一样。”茅大昌终于张了嘴,不似方才那般戒备了,好像一头栽进了仇恨中,“这些娼货都一样,都脏,天生贱骨头,我才不稀罕。”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上前招惹?”晁荃如好奇道。 茅大昌瞥了他一眼,踌躇了下,说道:“我是想教训教训这帮不成体统的娼货,也只是教训教训,没,没打算真的怎么着。” “嗯,”晁荃如点点头,指着地上的卷宗说,“那女人的确说是把自己给灌醉了,确实不成体统。” “是这个理儿啊,”茅大昌听了这话,认同道,“反正放着不管她早晚也会被人拉走给办了,谁叫她们不守规矩,为了几个臭钱就作践自己,下贱得很……”他说着说着自己小了声音,可能觉得自己说多了,便埋了头去。 晁荃如全程顺着他说些混话,可没一个字是出于本意。 此刻,他脑中只有“恬不知耻”这四个字。 被结发之妻抛弃,茅大昌固然有可怜之处,但这也不足以成为他报复其他无辜女子的正当理由。 自始至终他都将那些女人贬低为蝼蚁,从未把她们看作是个完整的人。 人真是矛盾的。茅大昌在同僚熟人眼中无疑是勤劳诚恳、会做事善为人的,甚至可以说是敦厚老实的,只是这一面并没有展现在那些可怜女人面前。可于善、于恶,都是他。剖开外壳,谁也不知里面藏了什么。 他努力按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问道:“你既看不过眼,又是如何忍住的?” 茅大昌只管抱膝埋着头,从臂膀缝隙里惶惶瞟出一眼来又缩回去,并没吱声。 晁荃如话锋一转,又问:“或许,你没忍过?以前也做过什么?” 茅大昌仍旧不语,但把自己缩得更紧了。 这番表现,于阅人无数的晁荃如而言,几乎跟坦白无异了。说与不说,从法度出发,也很难治他的罪,因为茫茫人海已经难以找到那些被害者了。 据他推测,茅大昌这次只是行为升级,虽不知他的契机具体是什么,但他以前肯定做过类似图谋不轨之事。 区别在于从前他只占便宜,行猥琐之事,没展现过多的暴戾。受害的恐怕都是些可怜娼妓,或许是醉酒失去意识无法反抗,或许只当自己是倒霉被赖了嫖资。故而才让对方一再得逞,无人报警。 晁荃如知道再待下去也无意义,于是拾起卷宗站起身来,拍打了身上灰尘,准备离开。 茅大昌就把自己缩着,也不言语。 晁荃如看看他,没说话,转身往门口迈了两步,又突然回身毫无预兆地问他:“你去过磅石村吗?” 茅大昌震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还有话要说,都忘了自己方才的躲闪,抬头一脸茫然地看向年轻男人:“啥?” “磅石村,你去没去过?” 茅大昌显然不知道这问题跟自己有何关联,只摇了摇头。 对方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释怀,脸上没露一丝情绪,仿佛这对话没存在过,又问:“那你见没见过一个头戴礼帽,身着西装,香味浓重,中等身形,喜欢招惹娼妓的男人?” 茅大昌又忙着摇了摇头,说着:“不知道。”而后缩回了自己的保护壳中。 晁荃如盯着他看了片刻,再没说什么。这回,很干脆地转身离开了牢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担心,年壮又返回来了,正在门口等他。 见人出来,年轻巡警赶紧凑上来,用眼神询问他,似是在等些自己也不明白的好消息。 晁荃如若有所思闷着往前走的模样令他好奇,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六少,如何?” 对方“唔”了一声,这才回说:“正好,你去翻翻过往案卷,看看有没有娼妓来举报被人趁醉酒时占了便宜或赖了嫖资的。茅大昌不是第一回打那些女人的主意,去找找证人。” 年壮闻言惊喜。“他招了?” “没有。” “啊?”年轻人完全等来了一个令他措手不及的回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不由得嘟囔了一句,“那六少你怎么知道的?” 两人一前一后紧着往外走。晁荃如解释说:“方才与他对话时,我从未特指过受害人群,只单指那个女人,但茅大昌却总是用‘她们’说话,突兀得很,我便猜想这十有八成不是他第一次犯事儿了。后来又敲打了他一下,他果然露了怯。” “原来如此……”年壮似是听懂了又没听懂,就觉得晁荃如厉害了,可想想倘若受害的都是娼妓,那卷宗可不好查,心里犯了嘀咕,“良家女子便罢了,娼妓……恐怕会报案的不多?” 虽是实话,可也不能当做毫不作为的理由。“那就挨个妓寮问。” “啊?”少年郎倏地红了脸,“我,我一个人?” 晁荃如本来在分神想些旁事,回头见他这副模样倒笑了。“放心,此事我会亲自报与刘巡长,你尽管组织人去查便是。对了,记得带上张抱艾绘制的茅大昌的肖像。一有收获立马回报我。” 既然走正规程序,这就是命令了,容不得什么难为情的私人情绪。年轻巡警立刻挺胸立正,敬礼回说:“是!” 第17章 烛泪惊心(一) 山西街又是另一处妓寮娼馆聚集之地,这里的双鹤里名声不逊于潮阳町的平康二里,也是个让男人流连忘返的娟娟美地。 下了车,沈竹声就觉附近氛围不对。过路的男人偶有频频回望者,露出些意味深长神色来,瞧得她浑身不舒服。反观揽着她手臂的龚饶美倒是一扫近日愁容,兴奋地像个第一次瞅见西洋画片的孩子。 “哇,那女人的旗袍好时髦好漂亮!”她遥遥指了街边一个等人的女子,看着她灿笑如花地上了一辆高级轿车,妖娆之姿明显有别于良家妇女。 沈竹声回望了一眼身后晁荃如的轿车,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秀眉微蹙,忍不住埋怨起男人来。“你苦等我几日到我休息这天,就为了拉我到这儿来?我还不如跟拙丫头按原计划逛百货散心去。” 晁荃如刚要开口,就听龚饶美抢着朗声道:“百货大楼固然有趣,但哪有妓院有意思?声声姐,咱们身为女子,能有几个机会见识见识这种地方?可稀罕着呢!” 沈竹声赶紧伸手挡住她的嘴,路人的视线已经让她够紧张的了,这还有个怕不是要嚷嚷给全世界听的主儿。她是害怕了,害怕了。 “你可小声些,算我求你。”沈竹声压着声音提醒说,对方却笑弯了一双眼,只甜甜地点点头,全没把她的紧张当回事儿。 沈竹声心中有气,扭头瞪视今天的主谋和从犯,怪他们带坏了孩子。 张八两被那眼刀着实吓了一跳,赶紧高举双手投降,拨浪鼓似的摇头,以表明自己也是一无所知的受害者,跟他毫无关系。 “声声医士莫急,”晁荃如倒是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好整以暇地解释道,“今日绝无戏耍之意,真真是为了探案来的,需要声声医士的高明医术给帮着过过眼。” 沈竹声听了无奈,只叹交友不慎,盼着事情能早办完早走人罢。“赶紧带路。” 四人这奇奇怪怪的组合就在晁荃如的带领下一步步迈进了里院。 这院子跟平康二里异曲同工,也是个方正大院,有三层高,里面装了七八家妓馆。只不过比平康二里规模稍稍小些,人也不似那边多,可仍旧是热闹的。 因为是白日,还不上客,大红灯笼都不显亮,故而四人进来时也没撞上乌七八糟的人人事事,反倒透了些普通人家的烟火气。这点让提着心的沈竹声松下口气来。 晁荃如领着他们一路往里走,驾轻就熟的模样,全不知道脊梁骨都要被未婚妻的冷眼给戳烂了。张八两走在最末,看在眼中,心里暗笑,打算过后拿这事儿报上回晁荃如揶揄他是鸡雏的仇。 直到看见一块“桂禧班”的牌子,他们才停了下来。 听见脚步,门里自然有人出来招呼。 观那人模样,多半是个楼里的娘姨。“见过贵客,咱家还没上灯,几位这是……?” 这个有些岁数的矮小女人看看晁荃如张八两,又看了看夹在中间的两个年轻姑娘,心中费解。这两个女子一个虽穿着朴素,但明眼就知那成衣的料子是价格不菲的进口货,而另一个年纪小小的,虽然衣料常见,可袍裙款式又十分时髦摩登。二者怎么看也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更不可能是来拢生意的,这让她实在摸不着头脑。 晁荃如笑笑,大抵是猜到了对方的疑惑,掏出那张专门协作员的证件亮了亮,说:“我们是打潍县街派出所来的。” 娘姨虽不识字,但听得懂这话的意思,小小惊呼一声,赶紧把人请进堂屋里,又去唤管事的了。 踏进屋里,龚饶美止不住地张望打量,生怕少看了一眼。 她一边环顾一边小声跟沈竹声嘀咕:“声声姐,这里看着挺寻常的啊,就跟普通住家没啥区别呢。话本子里写得都是张灯结彩的,莺莺燕燕的,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声音漏了些许进到晁荃如的耳中,令他轻轻哂笑,觉得这女娃可爱。 沈竹声的身子端是绷紧的,也头一回到这种地方来,哪能回答得了,只能说:“傻丫头,要是话本子里都写得质朴粗陋,谁还愿意听呢?” 龚饶美点点头,倒是真信了。 没消一会儿功夫,进来了另一个有些岁数的女人,后面还跟了一个年轻女子。两人的着装打扮都华丽些,也不难猜其身份了。 “见过几位贵客,”年长的女人先开口见礼,声音热情,“我是桂禧班的班主,都叫我姚娘。诸位是为了那事儿来的?这就是那个孩子,她叫蓉贵儿。”说完又催着身后的年轻女子福礼。 对方也听话,很是顺从,规规矩矩地福下身子去,只是看上去迟缓木讷,好似心不在焉。 待众人坐了,女人又吩咐娘姨打茶。 “姚班主不必客气,我们此番前来只为谈事,也不会久留。”晁荃如直言道。 他引了引沈竹声,介绍说:“听闻巡警说那日蓉贵儿姑娘来举证时身子好像不太爽利,于是我请了同善病院的沈医士来,想替姑娘瞧瞧,还请姚班主不要推辞。” “哎呀,真是有劳。”姚娘似乎并没有抗拒,反倒十分惊喜。她回头瞄了眼蓉贵儿,叹息说:“这孩子那天许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夜里总是梦魇,睡不好吃不香的,那就麻烦沈医士了。”她话尾是朝着沈竹声说的,眼中带了些许希冀,也是希望手底下照顾的人能早点好起来的。 沈竹声全没了方才的疏弃,已经是一副医生的架势了。医者仁心,她自然答应,点点头道:“姚班主客气了,好说。”说罢,便朝蓉贵儿身边移了个座位,柔着声音要来了对方的手腕,认认真真把起脉来。可能因为沈竹声同为女子的缘故,对方并没有什么抗拒和戒备,很是配合。 趁着这个功夫,晁荃如便低声与姚娘问起那日的事来。 “蓉贵儿姑娘录口供时我并不在场,听说她是被熟人领去的,那人可是姚班主?” 这话问对了,姚娘点点头,叹息说:“是我。我在报上瞧着消息可吓了一跳,虽然知道这丫头碰上麻烦事儿了,可不知道竟然这么严重,就赶紧催着她去了警局。” “还请班主讲讲那日的事情。” “唉,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那日啊,她出局迟迟未归,我就打发人出去找,谁知到了地方却说是人早就离开了。天快亮的时候我正慌着呢,她自己个儿走回来了。回来就是哭,哭累了倒头就睡,睡又睡不踏实,醒来又哭。问她,她又啥都不肯说,光抱着自己流泪发抖,看着怪惹人心烦,我就谴了她几句,谁知她竟吓得要厥过去了。打那开始,我就再也不敢多问了。” 第17章 烛泪惊心(二) 张八两听了这话,悄声靠过来,在晁荃如耳畔问道:“不是说那个茅大昌没得手吗?怎么还吓成这样?” 这问题晁荃如回答不了,因为也正是他此刻心中所疑惑的,他甚至怀疑蓉贵儿的证词里是否有隐瞒没说出口的信息。 晁荃如冲他微微摇头,又转向姚娘,问说:“蓉贵儿姑娘平日梦魇中可说过什么没有?” 姚娘想了想,没记起什么要紧的事儿来,便回道:“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不要’‘住手’之类挣扎的话,可怜丫头,肯定是吃苦受怕了。到现在都不肯让男人近身,班里头的龟公她瞧见了都缩缩。那贼小子,真是个窝囊东西,只敢欺负女人算什么玩意儿。”她念着念着怕是想起姑娘委屈的模样便突然气愤起来,茅大昌若在她面前,此刻定然逃不过一顿拳打脚踢。 骂完了又觉得不解气,抬头恳求晁荃如:“长官您是个好人,可绝对不能轻饶了那贼东西啊。” 晁荃如点点头,答说:“自然有律法制裁他。” 这个说话的空档,沈竹声那边就结束了。她朝晁荃如伸手借纸笔,男人便掏出手札,翻开一页空白交给了她。 沈竹声一边扭开笔帽写下药方子一边缓缓说道:“受了不小的惊吓,导致寝食不安,身子才会虚弱。我开些安心神、定肾治的药,再辅以温胆汤,慢慢调养。” 几人凑过来一齐听,姚娘忍不住问:“那几时能好?” 沈竹声停下笔抬头看她,回说:“这病可急不得,一定要小心调养。她的意愿很重要,切勿逼迫她。” “这……”姚娘皱起了眉头,脸上全无喜悦,这明显不是她想听到的结果,最后嘴里嘟嘟囔囔嘀咕了一句,“那我也不能一直白养着她啊。” 这话声音不大,但都让周围人听见了。 蓉贵儿眼角见红,埋下头去。 沈竹声一看那样子,急了,心道最痛苦的是病人,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计较钱财?刚要发作,不料被晁荃如按着肩膀摁下了。 男人说:“沈医士,你不是也懂西医吗?这病有没有些洋人的法子来治?听说西药效果快得很,同善病院里可有研制新药?” 沈竹声疑惑,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又觉从留洋学成的晁荃如口中说出来多有古怪。西医是较中医有更为擅长之处,但也短板明显,绝非什么全能仙药,这道理晁荃如怎会不知?他留学时就喜欢到处串门旁听,医学也是常听的,为何还问出这种笑话来? 再看,男人果然在给她打眼色。可沈竹声没太明白,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晁荃如见状又催促说:“沈医士你可好好想想,若真有的话,蓉贵儿姑娘的病是不是就能早日痊愈了?” “啊,”沈竹声恍然大悟,“啊,有的有的,是有的,我差点儿忘了……呃。”她猛地明白了晁荃如的意思。对方这是知会她莫要硬碰硬,意图先让她稳住鸨娘,宽限时间,放心安置蓉贵儿养病。 虽然懂了,可做起来难。她老老实实一清白人家的女儿,从小学过女红学过钢琴学过洋文学过骑马学过琴棋书画,就是没学过说谎。此时此刻,生平看过那么多书也没教她舌头变得利索一点儿。沈竹声满脑子在想怎么把话论圆,不知不觉竟急出细汗来。 龚饶美见状赶紧救场,插嘴道:“我想起来了呀,声声姐你跟我说过的,同善病院研制了一批新药,说做好了就能帮上大忙。现在那药可做完了?” “啊,嗯,做完了。”有人递了救命稻草,沈竹声赶紧抓住,说,“做完了,只是目前还在进一步试验药效稳定性,倘若蓉贵儿姑娘愿意,我可以把你加进试用名单里,啊,药是的。” 她总算是磕磕绊绊把话说全了,心里深深卸下一口气。 “还有这等好事?”也不知是因为有医生的身份作保,还是当真盼着有奇迹发生,姚娘竟然信了。 “那这药多久能治好啊?” “很快,”沈竹声努力掩饰自己的心虚,“比中药是快了许许多多倍,不过,不过药效还不算稳定,需要辅佐,所以中药还是得吃着。” 说罢又转向蓉贵儿,道:“你明天来一趟同善病院,我把药给你,你按剂量好好服用,一定会好起来的。”说完拍拍对方的手背,既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这样好,这样好。”姚娘似是彻底地舒心了,脸上终于有了喜颜色,“多亏了沈医士您今天来,不然我们这如何是好?”她原本还质疑这个年轻女医士的能力的,现在也不在心里头提起了。 沈竹声挤出个笑来点点头,不敢看对方眼睛,嘴里喃喃着:“应该的,应该的。” “如此甚好,”晁荃如适时站出来解围,恐再多一秒沈竹声就绷不住了,他对姚娘和蓉贵儿说,“如果姑娘觉得可以,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明白,也希望能早日结案。” 姚娘是十分乐意的,她当然盼着事情赶紧结束。但蓉贵儿作为当时的受害者,此时明显生了退意。不知是不想面对一个男人,还是不愿回忆起当初的不幸遭遇。端是张俊俏的脸蛋儿,却没有一丝血色,身上袍裙华丽又偏撑不起微微佝偻的背,衬得整个人更加苍白孱弱起来,缺了生气。怨不得刚才姚娘说着说着就发怒,这可怜模样谁瞧了都要骂一句罪魁祸首是个混账东西。 龚饶美左右看看众人脸色,决心上前一步。她牵起蓉贵儿的手,交到沈竹声手中,自己又牵起另一只来,轻轻安抚道:“没事儿,蓉贵儿姑娘,我和声声姐都陪着你。坏人被关进牢里了出不来的,在这屋里的人都是想帮着你的。若真的不想说,也没有人会逼迫你,尽管放心。”丫头声音甜的,听了叫人舒坦。 蓉贵儿偏头瞄了一眼她,又转到另一侧瞧了瞧刚刚为她诊病的沈竹声,被握着的手紧了紧,也算是逼了自己一把。“您,您问。” 她说这话时绝不敢抬头对上晁荃如的视线,但也没人责怪她。 甚至晁荃如知道自己身形高大,会对对方造成压迫感,便主动蹲下身来,几乎单膝跪着跟女子说话。 “那夜你很勇敢,你救了自己。”他先夸赞一句,稳住对方心神,“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你做得很好。” “我想知道的是,当时,你是如何上了马车的?” 蓉贵儿犹豫着微微摇头,声音细得如蚊虫。“我,我只记得些片段,喝醉了,好像被拉了两下,稀里糊涂以为能回家,就上了车。” “好,”晁荃如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又问,“那你一路上在马车里可有注意到不同寻常的事情?” 女人又是摇头,依旧不甚明朗。“我太困了,就睡着了。啊,车帷子是放下来的,我看不见外头。” “很好,很好,”晁荃如闻言鼓励道,“这样的细节很好。那我要问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注意到你在证词中提到那人掐了你的脖子,是在你刚刚醒来,还是挣扎了一会儿以后?” 这问题锐利,使得年轻女子身体一震,仿佛突然被针给戳漏了,一瞬卸掉了所有鼓起来的勇气,整个人又瘪了下去。 第17章 烛泪惊心(三) 沈竹声见她恐慌的眼神颤动,以医生的身份判断觉得对话恐怕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尽管晁荃如还在鼓励她,但这姑娘已经如风中凋零的树叶般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溃。 “月将。”沈竹声轻声唤了男人,冲他微微摇了摇头作为提醒。 晁荃如张张嘴,很想跟蓉贵儿说明这个问题有多么重要,关乎着整个案件的定性与走向。可这无疑又是一种压迫,面对病人,最是忌讳这个。年轻女子的双眸摇晃不安,让人生怜,不忍再多加伤害。于是他顿了顿,强行将要吐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男人带着惋惜,重新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 “你表现很好,多谢你的配合。”到最后,他的语气仍旧温和,而后对姚娘一起讲道,“如果再想起什么的话,随时来潍县街派出所,那里自然有人通知我。” 姚娘抿着嘴,认真地点了点头,算是替自家丫头答应下了。 而后晁荃如又提醒蓉贵儿:“明日别忘了去同善病院拿药。” “那么,今日就不多打扰了。” 听了这话,众人便纷纷起身,准备离开了。 姚娘自然要寒暄几句,口头挽留一下客人。晁荃如等人再推拒一番,这就是告别了。 可就在此时,蓉贵儿细小的声音险些被淹没在毫无意义的对话里。幸得晁荃如耳朵灵,及时抓住了。 女人仿佛已经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来承托自己的生命,而仅仅只能勉强剥离出细如蚕丝的一丁点儿用来发出声音一般,说道:“……是他要掐死我,我才反抗的。” 回程的路上,晁荃如很安静,看似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其实早已陷入了沉思。 沈竹声在后排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略微消沉的龚饶美,开口打破了沉默,道:“月将,你把我跟拙丫头放在东方贸易百货。”她们本来就计划要去散散心。 “嗯?”晁荃如这才回神,“啊,好。”而后在下一个路口更换了路线。其实没有人戳破他,他原来开的路是直接通往潍县街派出所的。 张八两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描描画画,想把今天见着的人都记下来。可划拉了没几笔,就觉头晕得厉害,画不下去了,索性四下转转脖子看看远处醒神。 他无意间瞥到难得忧郁的龚饶美,许是觉得少见,便回头问她“怎么了”。来时还挺兴奋的,回时就换了一个人。 龚饶美将视线从旁扫过的风景中挪回来,看着张八两直白地吐出烦恼。“听说那个犯人是个表面上极老实本分的人,万一,我爹娘要我嫁的男人也是这样的,怎么办?这世上虽然没有纯粹的善与恶,但怎么能知道一个人他内心到底如何守住界限呢?”原来是被蓉贵儿的事触动了。 “无从得知啊,”张八两撇撇嘴,想到就说,“别说旁人摸不清,估计就连本人有时都弄不懂?不是有这种情况吗?某件事你做完后质疑自己,心想‘方才我怎么会这么做’。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事情,旁人怎么能懂呢?” “那不就只能碰运气?” 面对少女的讶异,张八两不以为然。“你别庸人自扰了,只是说媒而已,八字没一撇呢,自己吓唬自己。” 说完,见牙尖嘴利的龚饶美今天竟没应话,他惊得赶紧回头。“你真打算嫁啊?” 向来笑脸迎人的丫头难得带了愠色,瞪他,回说:“别瞎说,事情古怪得很,没那么简单。” “古怪?什么古怪?”这一说勾起了张八两的好奇心。 倒是他身后的沈竹声开口回了话。“听说那家人做生意,我就托父亲在商会的关系帮着打听了一番,发现了一些端倪。”她看了看龚饶美,在对方点头后才又说,“那家人经营了一家砂石厂,可实际上早已破产了,仅仅是个空壳子而已。” “那他提什么亲?来骗钱啊?”张八两嚷道。 “我家又非大富大贵的,哪来钱可骗,你且听着。”龚饶美山猫一样呲他一声,倒叫他高兴起来。 沈竹声接着说:“怪事就在那砂石厂不知遇了哪家贵人,竟突然间又活了,而且就在他们上门提亲前不久。我跟拙丫头合计,怎么都觉得哪里不对,就同她说此事先抻着,再细查之后决议。” 张八两不解:“这么蹊跷?那还决议什么,直接推了不就得了?” “没有那么简单,”龚饶美叹息他单纯,“那家人似乎早年与我爹娘是旧识,虽说多年不来往了,但也有些交情在里头。我娘又说做生意难免有大起大落之时,全不在意。她好像还挺满意那家儿子的,很是想结下亲事。我爹虽然没明说,但也没完全站我这头,而且他向来都护着我娘,也算已经站过去一只脚了。” 少女的忧愁连一心沉浸案情的晁荃如都牵动了,他忍不住开口问说:“拙丫头,那户人家可见过你?” “先前从未,我长这么大都不知道还有这层长辈关系。”龚饶美如实回答,也觉其中邪门,“是有天忽然登门叙旧,隔日就遣了媒人来说媒。直到媒人上门那日,我才真的出来见过。” 张八两讶异,事情比他以为的还要离谱。“我听你难过,还道是对方一厢情愿看上了你,你没看对眼。这么听来,不等同于全靠旧情攀亲家,睁着眼睛摸瞎吗?” 龚饶美叹息。“你可算知道我难处了,早跟你诉苦你还满不在乎。是不是我这个人不重要,他们只想跟我们家结亲,仅此而已。” “奇了,砂石厂跟绸缎庄也搭不上联系啊,这结哪门子帮?龚掌柜是跟人有过命的交情?” “你又贫嘴,我家以前也住万年山下,都在一个村,过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龚饶美又怼张八两,“哪能跟砂石厂的东家攀上过命交情?” “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爹没说,我娘倒是提起他家曾在我爹干伙计时是店里客人来着。约莫是提携或帮衬过我爹?” 晁荃如先前听沈竹声提起拙丫头的烦恼时,还往心里去,此番细听,才觉事情离谱。 交情浅薄,多年未见,家业枯木逢春,便上门匆匆提亲。两家生意能互相抬举帮衬便罢,偏又八竿子搭不着干系。不怪沈竹声同龚饶美一起烦恼,这事要他听也定会伸手拦着。 可沈竹声的父亲沈谷是胶澳商埠总商会会长,连他的关系都打听不出来的细节,晁荃如半吊子水桶自然也只有晃荡的份儿。 晁荃如余光瞥见张八两表情凝重,也知他同自己一般担心起来。于是问来想做一手准备也好,万一能打探些东西呢,说:“那户人家姓什么?砂石厂在哪儿?” 回他的是沈竹声。“姓黄,当家的男人叫黄贵信,说合的是他家小儿子黄志专跟拙丫头的亲事。” “砂石厂在鳌山,外九水有个磅石村知道吗?就在那附近。” 第18章 意外身亡(一) 沈竹声说出这话,张八两差点没忍住嚷出声来。晁荃如反应敏捷,伸手将他摁下了,又用眼神制止他。他考量的是在事情尚未清楚之前,没有必要徒增龚饶美的烦恼了。即便此刻告知后面二人砂石厂的位置与案情恰有巧合之处,也没有足够证据证明真的相关。 张八两许是读懂了他的神色,紧紧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只不过脸色比刚刚更难看了些。 晁荃如把车开到大马路,在东方贸易百货门前将两个姑娘送下,挥手告别,便一路向北奔潍县街去了。 张八两终于不用再憋着,急急开口说:“怎么会这么寸?你觉得是巧合吗?” “我们才刚刚得知黄家的消息,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判断到底是不是巧合。”相较之下,晁荃如就沉稳许多,“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敏感些是好的,但切勿草木皆兵。” 张八两点点头,觉得有道理。“那咱们要不要再去一次磅石村?”事关自己人,他倒勤快起来了。 “有必要,不过眼下还需先处理茅大昌这件事,毕竟日本人盯得紧,就盼着我们这里出乱子。”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要跟他们开玩笑,晁荃如这话竟一语成谶,车子快到潍县派出所时,还真的叫他们看见了前面的混乱场面。 整条街被警员围拦,只留一条小缝供过往马车汽车勉强通行,有军警指挥疏导交通,并试图驱散围观的闲人。 不知是他们到得太晚还是耳聪目明的记者来得太快,已经有镁灯闪烁,拦也拦不住,更衬了此处的躁动不安。 两人相视一眼,皆有不好的预感。晁荃如赶紧靠左路旁停车,两人这便跳了下来,直往人群里头挤过去。闲言碎语中高高低低地吐着“死人了”之类的话,更让他们心沉了三分。 负责维持秩序的巡警自然认得他俩,随即放行。 “发生什么事了?”晁荃如抓着问说。 巡警许是怕惊扰了看热闹的,小心环顾,凑过来低声捡着最重要的说。“茅大昌,死了,被马踩死了。” 这话似平地炸雷,惊得张八两没忍住,叫出声来:“怎么死了!?”对方赶紧示意他小声,毕竟周围瞧热闹的都竖着耳朵想听他们说什么呢。 晁荃如赶紧问:“你家刘巡长呢?” “在里头呢。” 得了消息,晁荃如与张八两不敢再耽搁,急赶着往里走。 本以为外面已是混乱,到了现场才知道此处更是狼藉。 整个潍县街派出所的警员除了在外围维持秩序的,余下都在这儿了,还混杂了其它辖区部门的人员,塞得满满当当。 就打人缝中,两人瞧见了遍地的血迹。 刘省三正站在那里训话,手下人已经被他分成数支小队,看样子是要遣出去搜索什么人。 本以为黑脸金刚此刻会雷霆震怒,但出乎意料,刘省三表现得冷静又沉稳。只是在那洪钟声音底下,还压着一股子几欲爆发的能量。 一声令下,小队整齐出发,劈开人群,一如预料,有序地奔向不同方向。 人墙移开,晁荃如与张八两这才看清现场的模样。 一架囚车横在墙角,不知撞在了哪里,已经有了破损。上面的马被卸了下来,拴在稍远些的路灯上,像是受过惊吓还有些许躁动,正有专门的人安抚照料。 现场检查吏已经来了,蹲在两具尸体之间唯一干爽之处,埋首记录着情况。 两具尸体一具是人,一具是马。身下鲜血如两洼浅池,中间几条溪流连接,已经混成了一滩。不用想,其中那个死人应当就是茅大昌了。 说“应当”,是因为那人的头已经稀烂,辨不出个模样,整个人像是从脑袋开始融化在血水里一般,软软塌塌,手脚锁铐倒像是唯一能把他身体拴在地上不让他沉到血潭底下去的依靠。 不知是视觉还是气味哪一个先刺激了张八两,他立即捂着嘴干呕起来。刘省三对那声音很是厌嫌,瞪了他一眼,逼他跑远了。 晁荃如没空照顾张八两,急切地迎上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省三扫了眼人群中的记者,转了个方向,将背朝着外头说话:“你可知今日茅大昌要转去监狱?” 晁荃如微微讶异。这事他应当知道的,只是忘了数日子,竟一时没记起来。 因为怕日本人从中作梗,故而茅大昌在派出所临时关押的时间已是被申请延长过的,较寻常嫌犯多关了几日。现在案情逐渐清晰,上面就急催着把人转移到监狱去再做审理。算来也就是今天。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但没料到会出现如此转折。 从现场情形看,恐是在转移上囚车之前出了事故。 可拉囚车的马只需要一匹,如今还活着,正要被转移到别处。那地上那匹满身弹孔,一看就是被警员开枪射杀又没装套项的马,又是从何而来? “是押送时出了问题?”他依着现场判断问道。 刘省三微微颔首。“不知从哪里来的疯马,突然冲过来。负责押送的兄弟们倒没太有事,但茅大昌右眼看不见,马从他盲区冲来,反应慢了,躲闪不及,就被活活踩死了。” 晁荃如倒吸一口冷气。心道怎么会这么巧合? 他将心中疑惑道出:“刘巡长是否也怀疑是有人故意驱使疯马来行凶?”毕竟刘省三刚刚排布了众多人手出去搜索,多半是有嫌疑目标。 果不其然,刘省三又点头肯定。“当时的确有个男人,中等身形,但因为马疯得厉害,没人能分神去细看,就让他给跑了。” 又是中等身形。这对于搜索来说,可算不得是个好特征。 晁荃如沉思了几秒,目及茅大昌的凄惨死状。他拉了一下刘省三,决定沉声说:“刘巡长借一步说话。” 刘省三一见他这副神情,便知事情重要。于是厉声布置了手下人来替他督察,又特意吩咐了检查吏事后原地等待,妥善后,才招呼晁荃如一起进了派出所。 虽然所内已经空无一人,但为了保险起见,两人还是上了二楼,直奔办公室。 进了屋,刘省三带上房门,取下细汗浸湿的帽子,往桌上一丢,盯着他:“说。” 晁荃如便细心交代了今日去过桂禧班的事情。 “我从蓉贵儿口中确认了当时茅大昌的确是打一开始就想置她于死地。毕竟徒手掐一个并未挣扎的女人,和女人开始拼命挣扎后为了制止她才掐住脖子,是本质的不同。茅大昌不光是有龌龊心思,他就根本没想让这女人活着。亦或者是,图谋不轨只是一个失手未果后找来的借口,他的初衷就只是单纯地想杀了蓉贵儿。” 刘省三面色凝重,虽未表示,但能看出他是肯定这种推断的。 不愧是办案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他敏锐地抓住重点,问说:“你为何会想要特意去找那女人确认这个问题?可是茅大昌露了什么马脚?” 第18章 意外身亡(二) 晁荃如点头,回道:“那日我在牢里特意与他拉近关系,想再套些信息,毕竟这案中讲不通的地方太多,茅大昌又态度暧昧。” “谈话间能看出他对女人特别是娼妓,恨意十足,这便满足了动机。但观茅大昌本人性情,多有懦弱,不是真的能做下凶案的果决性子。我便猜测其中定有什么促使他这么做的契机。” “再者,倘若他真的不是连环失踪案的真凶,那他与真凶的契合之处也未免太多了。我是不信这世上有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巧合,其中必有玄机。” 刘省三细听这话,咂么了一下味儿,恍然一盆冷水冲顶。“所以,你推测茅大昌是连环失踪案的帮凶,真正的主犯另有其人?”怒目金刚一双铜铃眼瞪成四白羊目,气势逼人。 “是,”晁荃如解释说,“在牢房里我临走前问了他一个问题,问他见没见过一个头戴礼帽、身着西装、身上有浓重香味又与妓女厮混的男人。” “你是在确认真凶的外形特征?” “确实,”晁荃如进一步说,“我们熟知案情的人会知道这是真凶的特征,但作为一个双驾马车的车夫,这些特征不是日日常见,无甚稀奇——稍微喜欢捯饬自己的风流有钱男人大部分不都符合这样的标签吗?那几条妓寮集中的街上,夜里随便一抓便是。” 话说得明白,刘省三顿觉有理,确实是固定思维限制了他脑中描绘的模样。 “可茅大昌的回答就意味深长了,他回说‘不知道’。” 闻言,刘省三这便懂了晁荃如要去找蓉贵儿确认的缘由。 倘若真的无辜,一个车夫应回说“见过,不记得”或“你说哪一个”之类的话,但茅大昌的反应明显是知道什么却瞒着。多半也是在心里有了个特定人选的模样,偏死咬着不开口。也难怪晁荃如会怀疑有同伙的存在。 这样推断便可以解释为何懦弱之人会突然暴吝起来。 茅大昌作为帮凶,在亲眼见证了主犯的罪行后,自然会受到不小的冲击和影响。内心深藏的欲望被激发实现也不无可能。 晁荃如的推断有理有据,没有任何令刘省三反驳的空间。虽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被对方这番说辞给说服了。 刘省三抱臂沉思起来。现在茅大昌死了,唯一受益之人就是真凶了,动机自然是灭口。想来这茅大昌表面怯弱,骨子里还挺硬的,几番审讯都没吐出同伙的半句信息。若不是晁荃如心思缜密,恐怕还真个能让他逃了去。 可惜,他的同伙并不相信他。毕竟这世上能永远保守秘密的,就只有死人了。 手下人也曾跟他汇报过,临时关押期间有个男人打着飞龙车行的旗号来给他送过饭。如此看来,若真的去飞龙车行查探一番,多半也是找不出这个人选。因为据他观察,茅大昌在车行里虽得人心,却没到让人愿意为他蹚下浑水的地步。这点,从车行老板殷成避之不及的态度便能看出。那么,当时来送饭的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动了灭口心思的同伙了。 初次不得手,便又筹划了这次的骚乱。利用茅大昌右眼盲区,令他无法及时躲闪,直至惨死铁蹄之下。 可要想弄疯一匹马,又要控制它,绝非一般人能轻易做到的。 “此人必是熟悉马匹之人。”刘省三思忖着,不知不觉说出声来。 闻言,晁荃如便知他说的是那个不知名的真凶。于是点头,表示赞同。“是了,真凶肯定是熟悉到能轻易操控马匹的人。” 既然被听见了,索性不如直接讨论。刘省三问他:“会是飞龙车行的人吗?” 晁荃如犹疑着摇了摇头。“目击证人说对方穿了上下一套的西服。做一条西服裤子要五元,一件衬衫五元,一件外套则要八元,这还只是最普通的价格,倘若用料讲究些,那便要翻倍了,更不提还有礼帽皮鞋等一干配套。每日笑脸迎人的高级娼妓都是有见识的,倘若对方穿了上不了台面的衣服,怕也不会愿意搭理这半路搭讪的男人。车夫能挣几个钱?其他杂役就更少了。整个飞龙车行能穿得起西服的,怕也只有殷老板。” “但观他模样,也不是中等身材,更不是让人见过就忘的长相。”晁荃如说着又摇头,“我觉得不会是飞龙车行的人。” 刘省三对此保留意见,他觉得成本虽高,但对真凶来说,想要迷惑诱拐那些娼妓,这也是必须的。衣服不一定是定做的,可以偷可以抢,真想弄到手的话,那方法多得是。 晁荃如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他怕是首当其冲就当衣服是要穿新的,暂没考虑过穷人穿旧衣,甚至扒死人衣服过活这种可能? 可他说得也有些道理。那些整日与有钱老爷少爷厮混的娼妓最是眼尖,是不是真的能为她掏钱的主,大抵瞧上三眼就能判断了。真想糊弄她们,恐怕要真揣了黄金白银或有些手段才行。 “茅大昌关系极其简单,除了赶车就是打牌,平时独来独往,不见与人有深交。”这正是刘省三的疑惑,“这贼子平日怎么跟同伙联系?若不是飞龙车行的人,又如何结识?”他冷笑一声。“总不能是牌桌上聊起杀人的主意来?” 谁知晁荃如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搭车。” “啥?” “搭车。”晁荃如以为刘省三是没听清,便又重复,“对方是他赶车时的客人。奔驰的马车上保密性极好,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两人可以畅所欲言,根本不怕会有第三人偷听到,是完美的密谈之所。” 年轻男人想想,又谨慎补充道:“但两人最初到底是不是因为搭车而结识,这就不得而知了。” 的确,这么完美的会谈场所,也不会有目击证人。 有些小钱,又要懂马。 刘省三一下子联想到汇泉马场了。“那人会不会是在马场养了马的主?” “唔,不无可能,”晁荃如边思索边说,却看不出对这个推断有多么兴奋,“但若是他本身就是养马的人呢?”果不其然,他另有想法。“不是替人养马,而是自己养的那种。” 第18章 意外身亡(三) 刘省三也不用催他说出理由,只管抱臂静待,晁荃如自然会解释这个推断。 陷入推理的晁荃如就像进了一个旁的世界,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鬼上身的模样。断不管旁边的人同不同意他的说法,愿不愿意听他说,他只当那人是个听众,是个耳朵,供自己尽情吐露着心中所想。 果不其然,晁荃如自说自话起来。“大东饭店的艺伎千鹤与智子曾提起当时闻到一股很呛鼻的香味,并且肯定那香味是从诱拐青香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一直很在意这点。一般来说,确实有不少人会给自己熏香,甚至特意喷洒香水,但多少会控制用量。当时我就在想,香味呛鼻,会不会是为了掩盖身上奇怪的味道?” “味道?”刘省三是个粗人,对那些香粉香水的断是没什么研究,但若说掩盖气味,他倒是嗅到了些苗头,“你的意思是,那人养马,身上常带那股子臊土味儿,才特意喷了香水作为掩饰?” “正是。”晁荃如说,“那气味浓重,容易暴露身份。凶手诱骗女人时,定不会说真话,自然也要给自己包装个更为吸引人的假身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冤大头。香水喷得多,一方面可以遮盖,一方面也彰显了自己有钱又不懂节制的形象,一举两得。” “嗯。”刘省三微微颔首,有一说一,在分析心理上,晁荃如是有几把刷子的。 可正要他说什么的时候,门外陡然响起敲门声,不由得令他浑身一震。余光瞥见晁荃如,脸上也露了讶异的神色。恐怕也是与自己一样,因为自恃身手不错,却根本没注意到外面竟有人走上楼梯来,连一丁点儿脚步声也没察觉。 二人互看,刘省三口中高喝一声“谁啊”。 张八两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晁荃如才恍悟,也只有跟纸片似的他能一举一动静得不像个活人。 刘省三允许后,就见张八两扭开门,独自飘飘忽忽地晃进来了。约莫是刚才吐得厉害,脸更显惨白了,甚至透着股子绿色。 “就你这身子骨,还在现场晃荡什么?赶紧回家去。”刘省三揶揄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 “不走,走就是我怂了。”张八两拗着股子劲儿,不肯服软。倒是逗笑了黑脸金刚,难得看他嘴角弯了弯,足见他对张八两这别扭性子是不讨厌的。 晁荃如见张八两自己堵着嘴巴的那块手帕眼熟,想想,记起约莫是自己去年夏天办加藤兄弟案的时候给他的,早便忘了。这人也乐得没提,全收好当自己的东西用了。 他心想,要是告诉张八两那块手帕值六个大洋,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当它是块擦嘴布。 “你来也好,来帮着理理思绪。”刘省三依旧抱着胳膊,胸前扣子快被鼓得崩开了,“我问你,说到马,你能想到哪些地方?” “你们是想查下面那匹死马的来历?”张八两揣度道,说了两句话觉得气虚,自己摸了把椅子坐下来,全没客气。“我刚刚下面仔细看过了,那马膘肥体壮,四蹄有力,还新换的钉掌,可绝不是普通人家喂出来的,死了怪可惜的。” 明明人受不了血腥,却还是硬着头皮查看了现场。这人倒是很有韧性。 “那你觉得它有没有可能是跑马场的马?” “你说汇泉马场的马?倒也不是没可能,不过我是外行,看不出那到底是不是赛马。”说着他便问晁荃如,“你家不是在那里有马吗?我们还借口去查过案来着,怎么,你也不认识?” 晁荃如苦笑着摇头。“你真当我是个整日游手好闲赌马赛马的纨绔?家里那两匹马我拢共也就没骑过几回,学会了骑术,就没怎么去过了,偶尔散散心罢了。” “嗐,那就算了,不懂别充大头了。不过咱在这里都是瞎猜,这马到底是不是汇泉马场的,直接去查查不就得了?”张八两不明白这两个最是勤快的人怎么只关在屋里耍嘴皮子。 “因为没有十足把握,不好明着搜查。”晁荃如瞄了一眼脸色倏地黯淡的刘省三,生怕张八两这天真发言被他呛了声,抢一步解释说,“今日之事恐怕已经惊动了日本人,人在我们手里没了,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眼下我们的行动要谨慎再谨慎,不能像平日那般自由,要好生准备对付他们才行。” 张八两闻言讶异:“不是都知道茅大昌跟他们的人失踪没关系了吗?怎么还把这案子掐手里头?” “正式程序没走完,文件也没下来,他们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张八两细琢磨,那今日这变故,岂不是于他们这边大大不利?忽然有个离谱的念头涌进脑子里,他随即说出声来:“那茅大昌不会是日本人杀的?” 晁荃如被他这天马行空的联想力给逗笑了。“图什么?凑热闹?” “是,就为了找我们麻烦啊!”这个人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揪着谁的领子捶上两拳。 “那真凶还成了日本人一伙儿的了?也难为他们能在商埠找个这么懂马的人,明明撤兵之后手里连马都没有……”晁荃如笑着笑着,忽然顿住了。 他迟疑了两秒,转而问刘省三:“前几日督办公署是不是调了一批人马到潍县?” “是,”刘省三不明就里,不知晁荃如为何会突然问到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但还是回答了晁荃如的问话,“去年刚成立的胶东防守司令部,今年就不让驻兵了,上面下令撤销司令部,一遭谴去潍县驻扎,前几日刚从保安大队调走了一个师的先行部队。” 晁荃如试着勾画了一个可能。“这命令来得突然,人肯定走得也匆忙。这要是一时紧急开拔不小心丢上一两匹军马,也不是奇怪的事?” 对面二人听了皆是一惊。 “你的意思是说死的那匹是军马?”张八两骇道,“这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敢偷用军马干这勾当?查出来可是要杀头的啊。” “他犯得本来就是杀头的事,还担心这个吗?”晁荃如冷笑说。 刘省三震惊归震惊,但又沉住气细想了一番,觉得也不无可能。他喃喃道:“其实……倒也不必偷,若是马的状态不佳不宜随军走铁路运送,那被留下的可能也很大。” “不过,”他说着说着又一转话头,“军马都是层层挑出来的,见了血听着炮都不会失控,怎么那么轻易说疯就疯?” 晁荃如道出自己的推测:“若是被打了药呢?你刚刚说如果马状态不佳会被留下,那这事儿谁来做判断,或者谁来接收?” 三人至此,思绪相通,便异口同声道:“兽医。” 第19章 暄风迷眼 外头春风和煦,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这停尸房里头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阴冷蚀骨。 沈竹声进来前特意在白大褂里头套了件薄棉袄子。其实羊绒线衣更轻便暖和,但绒衣昂贵,她不愿在工作的场所特别彰显自己富贵的身家,恐招来更多非议,故而在穿着用品上都精心挑选过。 这个男人则不一样,他只喜穿自己讲究的,从不在意旁人目光。 今日也是西装笔挺地站在一具血肉模糊的遗体前,沉思端详。 “都叫你不要自己溜进来了。”沈竹声每每都要提醒他,也说得倦了,没了以前的严厉。 晁荃如见她,摊手表示无辜。“这次不一样,方才我规矩等在门口,是有人叫我先进来的。” 沈竹声听了,懂了,怪不得刚刚通知她来做尸检的罗医士笑容那般微妙。 年轻医士叹口气,也渐渐习惯了。她戴上手套和围裙,走过去拿起死者的名册档案详看。 “茅大昌?”这个名字令她惊讶,昨日才从晁荃如跟张八两的谈话中听见,怎么今日就躺在了这里? 她眼神疑惑,循着视线无声地问晁荃如。 男人接受了信号,无奈回说:“昨天潍县街出事儿了,在押送时他遭了袭击,叫人唆使失控的马匹给踩死了。” 把人活活踩死可真够残忍的。沈竹声忍不住蹙起眉头来。看那可怖的伤处,也不难想象现场的凄惨模样。沈竹声毕竟是沈家女儿,倒先想到了复杂的政治问题,问说:“那日本人没刁难你们?” “怎么没有?今天一早就去‘问罪’了。只是我没在那儿,怕是刘巡长现在还在跟他们叫板呢。”晁荃如冷笑一声,又说,“所以尸检得快些,万一那边顶不住,日本人要把遗体转运到中华病院去,后续可就不好说了。” 沈竹声也觉荒谬,明明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却非要借由此事挑起矛盾来。 既然责任重大,那时间宝贵。“行,那我们赶紧开始。”女医士手脚更为麻利起来,不仅要做得快,还要漂亮,让日本人挑不出一丝错。 死者伤口开放明显,状态也符合现场供述。身上多见几处铁蹄伤痕,皮下骨骼均有断裂,胸前更是伤及重要内脏器官。虽说最致命的伤在头部,但即便头上安然无恙,单看这些骨折,也足以令他丧命了。看来当时失控的马匹十分强健,可不似羸弱的老瘦之身。 “那匹马呢?” “当场就乱枪打死了,你要检查尸体?” “那倒不必,只是想看看样子。” 病院中的尸检只准验人,实在可惜。倘若可以,晁荃如还真想让沈竹声也帮着检查化验一下那疯马到底是否被下了药。 他想着,从怀里掏出手札,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张八两昨日描绘的现场细节,十分逼真,省了他们大麻烦。 沈竹声端着细看,果然如她所想,那马比寻常所见更为高大健壮。 “这马的出处查到了?” “正要查。” “你们可以查查各保安大队骑兵队和军需处的记录。” 沈竹声的话让晁荃如讶异。“你也觉得是军马?” 听这意思,看来是已经决定了调查方向,沈竹声便放心了些,细说:“我在入院前曾被拉去军队当实习军医你还记得吗?在俾斯麦军营,那里现在不是正要改建学校吗?实习时我常见骑兵操练,看这身形应该不错。” 晁荃如被这么一提倒是想起来了。那时胶澳商埠主权未归,还是日本人说了算。沈竹声还曾跟他埋怨过在军营里受到了骚扰,过得并不顺利。原来身边最会看马的人竟是沈竹声。 年轻医士说着说着又提出疑点来。“不过军马的蹄铁都是标了编号的,看这图上并没有,”她知道张八两有一画一的仔细,肯定绝非是遗漏了,“蹄铁这么新,十有八九是行凶之人还特意给马换了普通钉掌。” 这倒是个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晁荃如又把手札拿回来细看,的确如此。此前,他还只当是凶手为了马蹄踢踏更有力而换的掌,如此一看,是军马的可能性便更高了。 男人将这点记在纸页上,而后一边看着她例行检验,一边问说:“我们还曾推测是跑马场的赛马,你的意见如何?” “赛马?”沈竹声并未停下手中动作,分神去想这推断的可能性,“赛马比起军马,更重速度,一般不讲究耐力,故而马的种类和体型都会有些微差别。我还是觉得更像军马一些。不过倘若仅凭外表体态去找马的源头,难免会有疏漏。毕竟寻常百姓家偶尔也有不错的马匹,或是用来配种繁育的血统马,用心照料,长成这样的体型也不是难事。如果可以,还是建议你们搜查的范围放宽些。” “明白了。”晁荃如乖乖听了建议,又在手札上记下一笔。 “对了,”沈竹声倒是想起什么来,难得抬起头来看了男人一眼,“今早蓉贵儿姑娘来取药了,我开了些营养剂假装是处方药给她。” 她略露羞赧,说:“你也知道,我不知该怎么跟她编话,也不晓得叫她看穿了没。” “无妨,目的达到就行了。”晁荃如笑着宽慰她。 沈竹声点点头,又埋首工作起来。她犹疑了片刻,说:“昨个分开后,拙丫头给我解释了一番,我回去又自己琢磨了琢磨,觉得幸亏你们反应机敏,还真是救了那姑娘一命。” 她开腔剖腹的手没有一丝不稳,是与年龄有些并不相称的稳重熟练,嘴上还说着旁事。“我才知道,当时那鸨娘的态度八成是要把她丢进黑窑子去。听说这人一旦进了那里,就与死了没区别了,听拙丫头形容,许是还不如死了呢。” 沈竹声端庄的脸上沾染了些许厌弃,似是对这个世界多了忿恨。 “我们只有让那个鸨娘知道蓉贵儿很快就能好起来,才能保住她的安全……相对安全。”她话说一半,约莫是记起妓寮本来也不是什么安身之所,故而又改了口。 晁荃如的笑意装了太多无可奈何后凉薄了许多。他能做的也只有安慰眼前的女人。“也不只是为了救她。倘若她也确信那药是真的,对她的心病也是大有益处的。” 沈竹声想了想,点点头。“是这样。” “那你们打算把这人的死讯告诉她吗?”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正被自己开膛破肚的遗体。 晁荃如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还是先瞒着,看她的治愈情况。即便是死讯,在她面前提起这人名字,也不见得是好事。” 沈竹声思忖片刻,觉得有道理。她将破败的内脏勉强取出,一一称重。 打开才知道,茅大昌的身体已是一塌糊涂。即便他罪有应得,这种死法也未免太过惨烈。他埋了太多秘密在脑中,而此时,那些秘密也随着他稀烂的大脑,流淌了一地,难以再寻。 人死了,即便个个心里都揣着明白,但日本人还是会把“加穗里”的失踪安在他的头上。 如此一来,“加穗里”的真实身份便会隐入尘烟,永远以一个普通艺伎的身份被人记住。日本人也有了借口,怕是在协商撤兵撤警的事情上又要与督办公署撕扯一阵子了。 国内北边亦不太平,自己人跟自己人较劲得厉害。到时胶澳商埠这块“肥肉”,怕是要被人虎视眈眈盯上的,强迫站队。 晁荃如隐隐有了预感,风又要刮得乱了。 第20章 似曾相识 屠宰场对于旁人来说是个难呆的地儿,对杨宝城来说却正好相反。 这地方周围不许建民居,又靠着火车站,整日没完没了地听汽笛鸣响,更不提还一股子永远挥散不去的腥臭味儿。倘若不是酬劳拿得出手,恐没什么人愿意在这里住着,整日干活。 杨宝城觉得它好,是因为自己孤身一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这里管住又管吃,除了干活更不用与人交流。 倒不是说他不善交际,相反,他很是能揣摩别人想法说话,也顶聪明。只是他单纯觉得累,觉得没意思。 此时,他检疫完最后一栏要上架的猪,正靠在墙根休息,点了支烟,悠哉悠哉。风吹过一片干燥的荒地,卷起一股子土腥味,扑在脸上,拂散了烟雾。 他远远眺望着小如巴掌的民居,觉得自己就像是隔着个琉璃罩子,观察那些如蚂蚁般碌碌生活的人。 正想着事情,门里闪出个人来,穿着打扮倒和这屠宰场十分不相称,略有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那人径直朝他走来,摸出一包新拆的香烟,叼了一根在嘴里,问他:“先生,借个火?” 杨宝城瞥了一眼那精美的烟盒和上面认不清的洋文,是他不认识的牌子,便知这是昂贵的洋货。再看这人端正打扮,年纪轻轻从头到脚都捯饬得精致贵气,却掏不出一根火柴来。心生了几分警惕。 他笑说:“客气了,好说。”而后便将火柴整盒递给了对方。 “你留着,我还有。” 年轻人赶紧接过来划上一根,点着了,狠狠吸了两口。满足了烟瘾后,才抬头跟他说话。 “多谢了,许是把火柴掏掉在哪里了,”他扬扬火柴盒表示感激,而后像揣“小金鱼儿”一样把火柴盒小心翼翼放进兜里,“瘾犯了,正难受着,碰巧从窗户看见你在这里抽烟,就赶紧过来了。” 杨宝城顺着年轻男子的视线往上看,斜上方的确是敞着半扇窗户。那里是厂长的办公室。 他便问说:“来谈事儿的?” 这个总督府屠宰场是整个胶澳商埠唯一被指定的供应肉屠宰基地。不论你是大牧场还是小散户,想让肉流到市场上去卖,就必须把牲口弄到这儿来走正规程序检疫宰杀。这是规定。 这屠宰场虽归督办公署管,但因为这条强制的规定,里头便有了不小的油水。 谁家的先上架,谁家的不好过检,里头条条道道可不少,故而厂长的办公室一向热闹,总不缺登门“谈事儿”的人。 杨宝城看这男子的衣着打扮,猜想是哪家的少东家。 果不其然,年轻人挥挥手,面上带了些无奈和不耐烦。“被我爹赶来认个门儿,非说让我接他手上生意,先来混混脸熟。” 杨宝城笑笑,没说话,猜这大概又是个吃喝玩乐惯了,还想着蹭好日子过却被赶鸭子上架的大少爷。他在这里干了几年,见过的也有那么几个了。后续多半都是把自家生意给糟蹋了,再也没见来过。 “这地方建得倒挺漂亮的,从远处看跟哪个大户人家的庄园似的,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路了。”男人与他闲聊起来。 杨宝城本没想多说话,但有来有往,他也正想探探对方底细,便回说:“可不是,都是开埠时德国人建的,跟那些洋房一个模子。” “听说了,”年轻人说不上是什么态度,不似赞叹,也不似是嘲讽,就跟眼前有一页纸,他照着上头写的一字一字读一般,说,“据说当时还被誉为‘东亚第一屠宰场’,听我爹说起过。” 两句话的功夫,这人已经又点上了第二根,而杨宝城手里的第一根都还剩未燃尽。 “看你年纪轻轻,瘾倒是不小啊。”杨宝城忍不住说道。 对方苦笑。“嗐,以前抽土药的,被家里强断了,这才改抽烟卷。我还特意找这种厉害的洋货,可劲儿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杨宝城打量了一下对方,倒不信这话。年轻人面色红润,精神烁烁,全没有那种抽大烟的神色枯槁模样。 但他抽烟抽得又真是狠,也不是装模作样。 年轻男人见杨宝城看他,以为是对自己手里的卷烟感兴趣,便递上来一根。“试试?” 杨宝城笑着推拒。“客气了,不敢,真要尝到甜头,我这可开销不起。” “听说咱这儿当会计也能挣不少啊。”男人突然感叹道。 杨宝城起初没搞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误会他的职务了。 于是他纠正道:“是啊,可我不是会计。”说着爽朗笑笑,缓解了尴尬。 年轻人一愣,倒是直白:“哎哟,我看先生你谈吐气质是个读书的,还真以为你是厂里的会计呢,那你是……?” “我是个兽医。” 年轻人闻言恍悟,又忽然问:“先生姓杨?” 杨宝城警觉,反问他:“你如何得知?” “啊,我爹跟特意我交代过,说除了厂长工人,这里还有两个会计,一个机操手和六个兽医,其中有个姓杨的兽医格外厉害,在军队里也有人脉的。” “谬赞了,令尊知道得还真是详细,”杨宝城呵呵笑道,心里则绷了根弦儿,追问说,“请问令尊是?” “哦,只顾着闲聊,我竟忘了说,”年轻人拍拍脑门道,“我爹是王信河,家里跟日本人合开了个牛乳加工厂子,还有个养殖场。” 杨宝城脑中冒出个圆圆乎乎的身影来,只是脸记不清了。的确有这么个人,偶尔也与这里的厂长有些来往。不过总归是靠着日本人吃饭,关系可走可不走的,也并不常常露面。看来这个小少爷说的“来认个门儿”是真的只是认门儿而已。 “原来是王老板的公子,失敬了。”杨宝城掐了烟,拱拱手,装作熟识的模样。 “哪里哪里,没想到真是杨医士。”对方也赶紧回了礼,“这不都是缘分吗?” 杨宝城听了这个称谓,摆摆手,干笑两声,谦虚道:“哪敢称医士,王公子客气了。” 其实杨宝城以前真的当过医生,只是出了些岔子,才被迫转了行。都说兽医可以直接转人医,人医转兽医就是一门新学问了。好在杨宝城脑子聪明,最终也没浪费念了这么些年的书。 只是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他也不愿到处嚷嚷自己曾经的不如意。 偶然再听见有人喊他“杨医士”,还真个身上抖了一下。 “那称一声‘先生’也不为过了。”姓王的男人年纪轻轻,说话倒是有一套,是个见过场面的,“我爹也曾说过杨先生在这里是屈才了。先生既然有军队的关系,怎么不直接去谋个差事?不比这地方强?” 杨宝城朗声笑了几下,心道看来这也不是个他预想之中的无用纨绔。“军队哪有这里自在?各有各的好。” 年轻人许是设身处地考量了一下,点点头,道:“确实,军队里出入管得严苛,倘若是我,这夜里不让出门,定是待不下去的。” 说完又戏谑一笑。“姑娘们等我等得紧,十天半月见不了一次,可是要被念叨的。” 杨宝城愣了一下,又笑:“王公子少年风流。” “先生也是正当年,肯定也懂的。” 这话让杨宝城眯起了眼,看向远方,似是那里有什么让他向往的东西。但他没有要一诉衷肠的意思,只含糊地喃喃道:“是啊,懂的。” 说完,他又抬头瞄了一眼厂长办公室的窗户,仍旧半敞着,此刻倒是分外安静,听不见里头有人说话。 “王公子是事儿谈完了?”他扬了扬下巴,问说。 “嗯?”年轻男人跟着抬起眼来望了望,“啊,谈完了,来认个人,认完了,也没什么可谈的。” 说完他手上第二根正好燃尽,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碾灭,而后掏出怀表来看看时间。 “也差不多该走了。”说罢,年轻男人盯着杨宝城微笑起来,“先生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说话?” 第21章 棋差一着(一) “是我干的。” 这是杨宝城坐进审讯室后说的第一句话。 堪称是刘省三二十多年办案过往中认罪最快的犯人了。连他都不知该怎么接下面的话,倒是杨宝城自己催着,把认罪书给签字画押了。 他对一切指控诱拐受害人的罪名供认不讳,甚至坦白说出了他们均已被害并惨遭肢解的惊人事实。搞得审讯的警员个个瞠目结舌,包括隔壁监听的晁荃如和张八两。他们既惊诧杨宝城的残暴不仁,又讶异于他的坦白从容。 杨宝城面对一切足以将他绞死好几遍的指控,泰然处之,甚至谈笑风生。令人怀疑坐在那把重锁加身的椅子之上那人,到底是他们追寻已久的真凶,还是从新华里请来的说书先生。 刘省三不得不叫人把杨宝城押下去,开始质疑手中这认罪书的真实有效性。 简言之,他怀疑杨宝城是个疯子。疯子的认罪,自然不可信。 于是几人在没有罪犯的审讯室里围坐一圈,中间是那张已经落了杨宝城签名与指纹的认罪书,讨论起来。 “他确实是个疯子。”晁荃如判断道。 “但他明显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非真的疯疯癫癫,也非装疯卖傻。” 晁荃如是他们几人中最善揣摩别人心理的,说话自然有分量。 但张八两仍旧难以相信。“他刚才一直在笑啊,如果不是真的疯了,哪有人认罪跟唠家常一样,载欢载笑的?”想起杨宝城的笑声,张八两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杨宝城的笑不是嬉笑怒骂的疯癫,亦不是阴冷算计的奸佞,仅仅是你出门看见邻居,他冲你友好问早的和善可亲。可就是那一抹平淡坦然,更让人见了毛骨悚然。要知道,他当时嘴里说的可不是“您早”“今天天儿不错”,而是他到底如何诱拐绑架了那些可怜人,又如何将他们勒死,再如何切割分解处理尸体的过程。 当时张八两脑子里只有“他疯了”这一句话能解释他的感受,更不提身上早已竖起的寒毛和胃中极为不适的恶心感。而他坚信,他绝不是屋里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 刘省三也拧着眉头,感到了杨宝城这人的棘手。 “他如果一直这么疯言疯语,日本人那边是不会对这个案子买账的。”他还是人生头一次对着一份已经画押的认罪书感到头疼困扰,“日本人会指摘我们随便找了个疯子冒名顶罪。到时就麻烦了。” 刘省三的顾虑并非多余。 事实是,他们手头只有杨宝城诱拐失踪案被害人的证据,且并不完善,毕竟没有哪个证人真的能记住杨宝城的脸。而唯一能作证的茅大昌已经死了。更没有什么证言证物能为杨宝城杀人的事实佐证。 换言之,倘若杨宝城绝口不提那些失踪案受害人的下落,这世上,也没有人能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于是矛盾就出来了。 杨宝城为何要招供?杨宝城既然早有招供的意图,又为何要杀死茅大昌灭口? 晁荃如面前摆了四堆卷宗,大致可以分成两份,一份是属于茅大昌的,一份是属于杨宝城的。他紧紧盯着这些卷宗,像能把这些纸页文字盯活过来似的。 茅大昌那份是年壮特意收集的茅大昌对几个娼妓有过图谋不轨的证词,皆是在对方醉酒后趁人不备。不必说,人已死,这份案宗自然无用了。 杨宝城这边就复杂许多,除了操控军马踩死茅大昌的案子是铁证以外,其余失踪案皆是他亲口承认的无证之罪。 重要的是,到底,杨宝城也只是对自己犯罪的过程侃侃而谈,而绝口不提一个受害人的下落。 人,分尸了,抛在哪儿了,他闭口不言。 就算是一句轻飘飘的“跟屠宰厂的牲畜一起处置了”这样任谁听来都合理的话也不说。 晁荃如隐隐觉得今日杨宝城在审讯室里的所作所为都是他事先演练好的一般。 “是不是有人教他这么说的?”男人想着想着,竟说出口来。 激得刘省三眼皮一跳。“谁?” 晁荃如扫了他一眼,似有若无地摇摇头,表示并不确定这个推测。“他身上的矛盾太多了。先撇去他刚才侃侃而谈的自白不说,他不认罪就很难判他死刑,他既然一心求死,那又为何要杀茅大昌灭口?”他到底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寄希望于大家共同讨论出个结果。 张八两难得见晁荃如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你是说,他其实不是真凶,是来顶罪的?”他猜测道,“唔,这么一说倒是能说通为何杨宝城一副早就想让我们抓他归案的态度。”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晁荃如话说得模棱两可,正如他内心的困惑一般。但他的直觉又觉杨宝城是真的凶手,只是这无凭无据的话,眼下可不能随意乱说。 目光触及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年壮。这个娃娃是来整理卷宗文档的,可暂时没有他的用武之处,从刚才开始便也是眉头紧锁面如土色的模样。作为个新人,竟遇上了这般进退两难的困境,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年壮,”晁荃如忽然点他,问道,“你怎么看?” “啊?”年轻巡警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局面还能有容他置喙的空间,一时懵了片刻。 刘省三见不得手底下的人如此畏畏缩缩,便催促道:“叫你说,你就说。” “啊,是。”年壮赶紧领命。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我是觉得,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得逼杨宝城说出受害人的下落,他伏诛是理所应当,但让那些苦命冤魂能死亦瞑目才是真的伸张正义。” 年轻巡警的思绪极简单,没有权权制衡,没有造谋布阱,但同时又落在了重点上。这番单纯耿直的发言倒让众人眼前一亮。 晁荃如忽然笑了,对刘省三邀起功来。“看,我早说过这是个好苗子。” 难得这黑脸金刚面色也缓和了许多,竟愿意对晁荃如的浑话买账。“哼,在那个柴早林手底下是浪费了。” 年壮到底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被夸了,竟手足无措,不好意思起来。 张八两靠过去拍拍他肩膀,火上浇油。“行啊你小子,说得极好,极好。” “我们太急于判断这是不是个圈套,太在意日本人,反倒忽略了事实。”晁荃如的话才让年壮听出了三分自己被夸的缘由来,“不论这人的自白是真是假,说到底不过也只是个撞到枪口上的嫌犯而已。” “倒是差点儿让那老小子给耍了。”刘省三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这就把人带过来重审。” “诶,不急,”晁荃如忽然开口制止,险些一盆冷水浇灭了众人重燃的斗志,他赶紧解释说,“那人急于招供定罪,我们若顺着他的节奏走,又会乱了阵脚,让他掌控主动权百害而无一利。” 刘省三似是听懂了他的意图,确认道:“你的意思是,拖着?” “对,拖着,择日再审。” 晁荃如有了把握,嘴角自然轻松下来。 “我倒要看看,他身后到底有没有人。” 第21章 棋差一着(二) 晁荃如说拖着,这一拖就是五日过去了。 杨宝城自打招供,本以为事情会提上日程,加速进行,谁知却反而似石沉大海,就单把他关在这临时牢房里,不闻不问。 杨宝城是疯,但如晁荃如所说,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放旁人身上肯定慌了,可他是个聪明人,一早料到这是警察要抻抻他的性子,跟他耍游戏呢。 他又想起那日跟他借火的年轻人来。他估摸警察也该来逮他了,只是当时没料到那人就是来抓他的那个。 这帮黑狗皮倒是瞧得起他,还另派了一个小队来埋伏围堵。其实都是白费力气,单凭那个年轻人的机智,要抓他也不是难事。到底是抬举他了,把他当什么牛鬼蛇神一样,个个谨小慎微,仿佛他会吃人。 杨宝城想起那时的场景,忍不住笑笑。 许是在旁人眼中,他就是个疯的,才会让人那么害怕。 杨宝城小时候就知道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在还是娃娃的时候,他就常常说些让人斥责惧怕的话来。那时他还不懂,为何明明说得是事实,周围的人却要偏偏用“童言无忌”四个字糊弄过去,假装看不见真相。长大些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个唯一清醒的人,而其他人都只是活着喘气而已,远达不到与他平等交流的层次,甚至不愿努力,仅仅苟延残喘地埋怨这个世道。 他的聪慧让他做到了许多别人做不到的事,也让他做到了许多别人不敢做的事。 从那时起,杨宝城就习惯了戴上“愚钝”的面具,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因为他知道藏木于林的道理,这样能让他以一个更好的视角俯瞰众生。 直到他遇见了一个又一个同类,才开始愿意卸下伪装。 当他第一眼见那年轻人时,就知他与自己是同一种人。 可惜,这回,没和他站在一边。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愿意跟对方交流的。于是他豪放地打出了手里的牌,就希望引起对方注意,让他关注自己。 门外响起脚步。 杨宝城侧耳倾听,那牛皮鞋底儿的声音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这可不是一般老百姓能穿得起的鞋。 杨宝城笑笑,他念叨的人,这不就来了? 牢房门年久失修,没人会想着给它加点油除除锈,一开一合都发出吱嘎吱嘎刺耳难听的声响。 年轻人躬身进来,挺拔的身形直立起来倒像是要把这牢房顶穿了。 “‘王公子’,几日不见,别来无恙?”杨宝城友好地招呼着。 “别来无恙,杨先生。”脸上没有旁人脸上常见的惧怕与厌嫌,年轻人的得体令杨宝城十分满意。 杨宝城被拴在手腕粗的锁链上,动弹不出几步远的距离,姿势困窘却依旧怡然自得。他招呼年轻人坐下,像在自己家一样。 而对方也没有退拒,很自然地坐在了他的身旁,仅一臂之远的距离,毫无防备。 杨宝城看年轻人露出的健康脖颈,衣领之上,喉头浮动,他甚至能感受到人迎脉的蓬勃有力。在这个距离下,倘若他发动突袭,不知这年轻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可他不愿这么做,那样太简单,太无趣了。这个游戏他才刚刚开始,不想那么快就揭晓谜底与结局。 年轻人从兜里掏出一盒尚未拆封的新烟包来,递给他,很懂礼数与分寸。 “好些天了,解解馋?” 杨宝城嘿嘿一笑,露出孩子样无邪的模样。他接过来,不急不慢地拆开,提出一根来嗅了嗅烟丝的香气。 “好烟。”他说。 这时,年轻人已经划燃了一根火柴,凑了过来,给点了火。 杨宝城也学那日年轻人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雾来。 其实他并没有烟瘾。 他不光没有烟瘾,还觉得抽烟是件极浪费的事情。浪费时间,浪费银两。 抽烟只是他用来伪装自己的手段之一。 人很是神奇。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互相戒备着,但若有人递出一根烟,或划上一根火柴,只要对方愿意接,那便瞬间会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恍若交往多年。杨宝城观察到这个法子后,屡试不爽,给他带来了不小的便利。 当然,知道这个窍门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你看,这年轻人不是也正在用吗? 杨宝城笑着又吸了一口。 “你其实不抽烟?”他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自己人。 年轻男人也坦然。“不抽,于身体无益。” “但你确实有瘾。”他始终不觉得那天这男人贪若饕餮的模样不是作假。 果不其然,对方爽快承认。“有过。”体验过那蚀骨焚心的滋味才能做得像。 杨宝城想象了一下这个身姿英挺的年轻人变得如朽木粪土的模样在地上泥泞挣扎,也是有趣的。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表示赞许。“不管是什么瘾,能断了的,都是有能耐的。”他说着抬头远眺,像是视线能穿过牢墙,触及无限遥远的地方。 他就断不掉。 “让我猜猜,”杨宝城忽然拉回视线,思绪跳跃,问他,“你今天是要从我这里挖答案的?” 年轻人看他,不动声色。 杨宝城兀自笑着。笑得极良善,笑声回荡在牢房斑驳的墙壁之间,反倒令人生寒。 “我那日故意没说那些人的下落,你们肯定急了。” 年轻人望着他,目光凿凿。“那你今日想说了吗?” 杨宝城拖着声音,道:“这个嘛……” 后面话没吐完,年轻人便知他是不会说了,至少在满足他的要求之前,是不会说的。 于是他直白道:“说,你的条件是什么?” 杨宝城眼睛里有光,看他像看宝贝。“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坦,鲜少有人能让我不必装傻充愣,甚好,甚好啊。” “多谢夸奖。”年轻人面无喜色,但还是接纳了这句认可,“请讲。” 杨宝城还真的琢磨了琢磨,才说:“唔,这么聊多无趣,不若我们耍个游戏,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如何?”他笑着往旁边地上掸了烟灰,分明穿着脏污不堪的衣裳,却仍旧不想让烟灰落在身上。 年轻男人点头应允了。他并非没有旁的选择,只是他更好奇,杨宝城会问他什么问题。 面前这个身陷囹囵却依旧从容的人对他的回应欢喜得很,朝他伸手谦让了一下。“你先问。” 第21章 棋差一着(三) “你杀茅大昌的时候是故意露出破绽的?” 杨宝城本以为这帮黑狗皮只会关心那些可怜羔羊的下落,顾不得旁的,故而对这个问题措手不及。 他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反问:“‘王公子’何出此言啊?” 年轻人看着他那双笑时全无笑意的眼睛,道:“你是故意用军马留下线索,引我们抓你?”这几乎不能算是个问题,因为年轻人的语气是如此笃定。 “哦?”杨宝城干笑了两声,“‘王公子’是不是高看了在下?都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你会吗?”年轻男人打断他的狡辩,“我翻了近两年的案宗,粗略估计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人,这还仅仅是两年内有过报案记录的,那些个无人在意的,或年过久远的,最终到底有多少数字,恐怕你比谁都清楚?” 听罢,杨宝城放声大笑,笑声似乎震得背后墙壁都在颤抖。 年轻人也不拦他,也不迎合,就如此冷漠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失礼了,”杨宝城用指腹抹了一下眼角的湿润,“我真是很久都没觉得这么开心了。” “没想到你还真是用心了,肯一页纸一页纸的翻,”他笑意过后,声音便是冷的,“我道这世上都不会有人在意了呢。” “到底多少人?” 杨宝城听了问题,眼睛又像看穿墙壁一样远眺去了。他是在思考的,可眼里没有光亮,眸子似个看不见底的黑泥潭,即便投下个影子也给你吞没了。 “我说不说有什么关系呢?”他沉默了一阵,反问道。 “什么?”年轻人不知他的意思,下意识出声道。 杨宝城扭过头来冲他咧着嘴笑起来。“到底是多少人,我记不记得,说不说,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这混沌乱世的,饥荒洪涝匪患蝗灾战争,哪个也没落下,人只要活着就是万万卡重重关,”他盘着腿悠哉悠哉,像蹲在自家屋檐下跟人唠家常一般,“我也只是那重重关里的小小一道坎,碰上我也算时运不济,仅此而已。可没见有人统计到底有多少个人死在灾难里头,因为那些数字啊,都不重要。” 杨宝城对人命的轻贱和傲慢明显惹怒了年轻人,即便他知自己不能轻易喜形于色,此刻也抑制不住拳头的紧攥,紧到关节响动。 矛盾的是他竟然理解了杨宝城的话。他从话里头听出了杨宝城这个人内心中纯粹的恶,恐怕于他而言,芸芸众生与那一头头拉进屠宰场的牲口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命,死了就是死了。毕竟也没有人在吃下每一口猪肉的时候深究每一头猪的死亡。 年轻人觉得自己跟杨宝城中间有一面镜子,而杨宝城是镜子里最单纯的又相反的影。 他能看透对方,对方也能看透他。 杨宝城又咧嘴嘿嘿笑了。“早见你那面,就感觉我们是一路人,”见年轻人面上愠色有增无减,他说,“诶,你先别急着生气,听我把话说完。” “好不容易又碰上个能说通话的,就让我多说两句。” “我看你既然能说出我杀茅大昌是故意引你们来抓我,那就证明你还真的站在我的角度去思考了,这不正说明了我们是一路人吗?放与那些黑狗皮身上,他们可绝不会往这个角度想。不是我看不起他们,要是不露出些破绽来,恐怕他们一辈子也抓不住我的把柄。” 杨宝城嘿嘿笑着,表情十分爽朗,笑声却令人觉得刺耳发冷。 “你故意入套认罪,却不肯说出那些受害人的下落,是为何?”年轻人问道。 “我说这问题问得是不是有些多余了?”杨宝城撇着眼看过来,心想到底还是回到了正题上,便似笑非笑回说,“‘王公子’觉得我守着个屠宰场,是为何啊?” 年轻男子的心沉了一沉。这个答案虽在他预料之内,但听了也难免心寒。 倘若杨宝城说的是实话,那尸骨必然无处可寻。刘省三带人将屠宰场掘地三尺搜查,也没找到一件证据,没有作案的工具,没有现场痕迹,没有任何遗体,甚至连与杨宝城共事的同僚也均是一脸惊恐不信事实只道“他是个老实人”。 即便杨宝城签字画押,也只是一纸供词。这是判不了罪的。 他聪明得很,恐怕这个结果就是他想要的,甚至是早有计划的。他算准了警察会来逮捕他,便提前收拾销毁了所有罪证。 可若说他的认罪是挑衅和炫耀,真的仅仅如此吗?他谨慎小心了这么久,突然暴露自己就只是为了耀武扬威?这于理不合,事出反常必有妖。 年轻人刚刚陷入思索,杨宝城就像是看透了他内心的犹疑,开口说话了。“你若是好奇我到底因何而认罪,这我倒是能告诉你。” 年轻人闻言看向他,目光锐利,只眉梢上挂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疑惑。 杨宝城手指间的烟卷早已燃尽,他又伸手朝对方索了一根。“我再来一口,这高档货的确有贵的道理。” 年轻人便又划燃火柴,给他点了一根。 杨宝城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个漂亮的烟圈来。他自小学什么东西都比别人快,吐烟圈也见过两回就自己琢磨出来了。 “在这之前啊,我得先说点儿别的。”他看着烟圈冉冉升起,轻轻消散,就盯着那半空的薄雾说话。 “我先前见你就觉眼熟,后来想起来了,我是见过你的。” “何时,何处?” 杨宝城嘿嘿笑说:“你知道也无用处,因为我瞧着你,你可没注意我。就隐藏这本事,我还是挺在行的。” 他理了理头发,利用头油将略微凌乱的头发又理顺了些。 “那时我跟着一个女人呢,倒不是我想跟她,一半是受人所托,一半也是受人之托后有了好奇。”杨宝城说,“再者,那女人好姿色,还真是我最中意的类型。我跟了几回,就瞧你和那个女人走得很近。” “我就去打听了一下,据说她还是你包养的,是不是啊,晁六少爷?” 第21章 棋差一着(四) 年轻人终于不再控制自己的怒意,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质问杨宝城:“你受何人所托?” 见年轻人没有否认,杨宝城不答只笑,似乎对这份答案十分满意。“别着急,我说过,我们要相互提问。从刚才开始,我就在一直老实回答你提出的问题,这回也该换换了,不然我是不是太亏了?” 年轻男人咬咬牙,强压下怒火,深吸了口气,才说:“好,你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便罢,我换一个,想必于你而言应是不难,你答完,我便不问了,就换你来提问。” 他趁着杨宝城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说:“你仅见过我和她走得近,又如何得知我姓甚名谁?” 杨宝城只要占了先锋,就难掩得意,即便他控制得很好,还是能毫不费力的从他高抬的语调中听出兴奋。这问题于他而言的确不难,甚至是可以彰显自己有能力玩弄对方的机会。 杨宝城笑说:“这问题也太过简单了,你真要我答?” “说。”年轻男人显然比刚刚走进牢房那会儿少了许多耐性。 “去那个舞女所在的舞厅稍稍打听一下不就得了,都说那是你晁六少的人,那能走得如此亲密,一个屋檐下同进同出的男人,除了你,还能是谁?” “你还盯了她的住处?” 见年轻人眼中流出的恼怒中混了一丝惊诧,杨宝城随即爆出哈哈大笑。 “怎么,晁六少,这很意外吗?我做得可远比这多多了。” 杨宝城边说边笑,洪亮的笑声似要破墙而出一般。伴着他的笑,门外守卫许是被惊动了,咣咣敲着牢房铁门,不是提醒就是催促。 年轻人看了一眼铁牢门,随即站起身来,狠狠对还在肆意大笑的杨宝城丢下一句“我们的对话还没完”,之后便暂时离开了牢房。 走到外面,经过一道铁门的刮磨,杨宝城的笑声听起来便更骇人了。 门外站着两三人,年轻人厌弃地瞥了一眼牢房,对其中一个说:“再晚一步,我就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拳头了。” 他松了松自己领口的扣子和领带,终究是不习惯这样合体的捆束,警服的领口也不曾这般禁锢过。 他问道:“接下来怎么做,六少?”年轻人已然卸了伪装,回到了警员的姿态。 对面的晁荃如点头,低声回道:“辛苦了,这人果然不简单,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说罢,示意了旁边的张八两与刘省三,带着一身华服伪装的年壮,几人一并离开牢房,回到了刘省三的办公室中。 这招李代桃僵是晁荃如在抓捕杨宝城之前突然提出来的,只点明让年壮扮他,其中缘由他故意卖了关子,恐怕此时除了他本人和张八两,旁的谁也猜不出罢。 一迈进屋里,刘省三就令年壮反锁了门,张口问道:“现在你可以说说到底为什么要年壮假装你去诱敌了?” 晁荃如眉头微蹙,语调却依旧不紧不慢。“刘巡长莫急,待我细细说来。” “我这么做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验一验杨宝城到底是不是故意被捕,而他背后又到底有没有人。” 刘省三瞄了一眼年壮。方才在牢中的对话,他们皆听得清清楚楚,杨宝城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故意,那十二分的自恃惹得人瞋目切齿,恨不得千刀万剐了这泼贼子。 可此等话术,年壮有样学样都能做得,晁荃如为何不亲自去做?让不让年壮装作他的样子,又有何区别? 许是看破了刘省三脸上的不解,晁荃如进而解释道:“杨宝城这人做事缜密,他若要自己被抓,必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恐怕被谁抓,怎么被抓,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里头。” “想必当初他假扮飞龙车行伙计给茅大昌‘送饭’也有要摸底这层意图在里头。” 年壮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此刻他已不再是端模作样的富家子弟,而是变回了那个朴实诚恳的年轻警员。 他想到杨宝城与他说过的话,不免有些犹疑,问说:“可,他明明没认出来我是假的晁六少,甚至没认出我是这里的巡警啊。那是不是说明,他本就没做什么调查准备?” 晁荃如摇摇头,眉头更紧了些。“不,这反而说明了有人在替他做准备。” 众人闻言皆惊。 “这话怎么说?”刘省三紧着问道。 “我推测,那日他发现此处纪律严明,警力部署缜密,自己惯用的伎俩无法奏效,钻不了空子后,他退而求其次,想了别的办法。或许是从什么人那里打探而来,或许是故意有人给他透露消息,办法不得而知,但他得到的信息的确笼统。至少这一点就可以排除内鬼的可能了。” 刘省三低声喝到:“废话,老子带的兵,个个都是汉子,绝不可能有叛徒。” 这话倒是让晁荃如面色松了些,嘴角也有了笑意,他朝对方点点头,肯定了这个说法。 他对年壮说:“那日你去巡逻,没与杨宝城正面碰头,且最近又常常加班当值吃住在警局内,他进不来也蹲不到,自然没有机会认识你。” “会把你错认成我,一来是我让你故意流露了特征线索,二来怕就是背后那人与他说过我的事情,两者结合,他便上了勾,用那些特征错误地推断了你的身份。” “至于他说得曾经见过‘晁六少’与舞女同进同出,那更是最大的谎话。” “他跟踪我的人,这着实让我有些吃惊。被跟踪一事,铃语是知会过我的,但不知藏着的那人竟然就是他。” “但也巧,我自铃语透露过自己好似被人跟踪之后,便从未再与她一齐出现在公共场所中,算来已有数月有余,更没有同进同出这一说。” “他仅凭铃语住在我名下的宅子里,便编造了谎话来掩盖自己消息得来的渠道。殊不知那些‘有瘾’‘富家子弟’‘协助警方办案’的标签都是我们故意诱他上套的饵食。果不其然,张口就破功了。” “这招李代桃僵到底只是个小小测试,即便被杨宝城识破我们也毫无损失,何乐而不为。他不上钩中途识破便另说,一旦咬钩就正说明我的推断无误。” “他自以为螳螂捕蝉,殊不知我们黄雀在后,如此一来,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中了。” 说着,晁荃如看向年壮,嘴角弧度又松弛了许多,赞许道:“年壮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实在不错。当初于审讯室内见你模仿刘巡长的模样惟妙惟肖时,便觉得你有这方面才能,果不其然,是个好苗子。能在杨宝城这种诡计多端的人面前谈笑风生,实属不易。” 没料到晁荃如突如其来的表扬,年轻警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露出了原本质朴的模样。“我,我其实心里也很没底儿,生怕漏了马脚。心里想象着如果是晁六少此刻会怎么做,也就捱下来了。” 久久不语的张八两都忍不住调侃一下老实人。“别说,晁荃如这旧衣裳到你身上穿着还真合适,像模像样的。成长了不少啊,想当初跟我俩人闯马场的时候还是畏手畏脚的,在刘巡长手下磨了段时间,腰杆子挺直了,突飞猛进啊。” 一番话说得少年郎脸上臊红,头皮都要挠秃了。“张先生,求您,可别笑话我了。” 这番对话倒是给本来紧绷的气氛带来了一丝愉悦,连刘省三都有了一丝笑意,可转瞬即逝,只要案子没解决,他便不能安心。 他朝门外努努嘴,对晁荃如说:“行了,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下面,你打算怎么办?” 难得他愿意主动问询晁荃如的意思,这倒是让晁荃如有一点儿受宠若惊。 “刘巡长可能想到是何人与他透露了消息?”晁荃如问说。 “哼,你话都说得那么明白,我再听不出个一二三就是傻子了。”刘省三撇撇嘴,不屑道,“你故意让年壮扮做‘有瘾’的模样,透露这等私事,不就是为了‘钓鱼’吗?” “站在杨宝城背后的人了不了解潍县街派出所我不知道,但必定是个了解你的。” 第21章 棋差一着(五) 四人组结束了短暂的商议走在回到临时牢房的路上。 对于与杨宝城的对话要不要继续进行,由谁来进行,四个人难得意见有了分歧。 刘省三的意思是大可不必理会与一个罪犯的约定,更何况对方此时恐怕炫耀戏弄的意图多于想要对话的真诚,很难再从他口中套出更有用的信息。此时不如抓紧时间和机会,着手调查到底是哪个目空一切的家伙藏在他背后。 其实对于这个人到底是谁,晁荃如在心里是隐隐有些猜测答案的,只不过这个答案十分棘手,也找不到证据,一切还停留在虚妄的推断上。归根究底,他不明白对方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凡事都讲究一个目的和动机,他在那人身上根本找不到这种东西的存在。故而,他是希望年壮能再扮演他,继续与杨宝城对话的。即便是建立在欺骗上,至少此时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联系,倘若唐突地打破这种“信任”,恐怕以后再想从杨宝城口中撬出点什么,会难于登天。 年壮是听命令的,可他也有自己的顾虑。毕竟杨宝城诡计多端又狡猾多疑,对话如果继续下去,势必轮到杨宝城向他提问远多于他主动出击。年壮对晁荃如的了解也仅限于他对自己的嘱托交代和一些不知虚实的传闻。方才一个“舞女”的事情就差点让他慌了神,这个年轻人深怕自己一会儿在杨宝城的问题轰炸下真的顶不住要露了馅,功亏于溃。 而张八两则与他们三个都不同。他似乎对这谈话另有旁的关心,全不在乎这计划到底能不能行得通。他只一心让年壮向杨宝城问及磅石村的事儿,其它什么也不在乎。 这点倒是让晁荃如十分意外。他还从未见过张八两对断案的事如此积极过,不知是不是因为里头牵扯了龚饶美的干系,亦或是旁的什么。张八两似乎对磅石村曾经发生的两桩命案格外敏感,一桩是孩童失踪被困山中致死的案子,一桩就是那两截残骨的悬案。 晁荃如甚至隐隐觉得,张八两知道点儿什么,却非要瞒着他。可转念一想,他又没有理由要瞒着关系到查案的线索,便又觉得自己思虑过重未免多疑了。 晁荃如此时故意走在最后,端看张八两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到的纤瘦背影,晃晃悠悠,忽觉这男人的神秘来。 想他身上的确有许多令他感到违和与矛盾的地方,只是这些日子来,他念及对方本质的璞玉浑金,从未真的去深究过。或许有天张八两自己会跟他坦白,而只是此刻时候未到罢了。 晁荃如摇摇头,似要把多余的思绪甩出脑袋。对于朋友,他不能这么质疑。 回到关押杨宝城的牢房前,年壮还是难掩紧张。能看出来年轻巡警是将此事当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任务去对待的。他难以自制地捏紧了拳头,像是给自己鼓劲儿。 晁荃如上前按自己的习惯给他重新整理的仪容,低声安慰说:“不必在意杨宝城的挑衅,他恐怕会故意讥讽惹你生气,别上他的当。退一步说,即便被他戳破了伪装,谈判中止,与我们也没有太大损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切照旧即可。” 年壮听罢,忍不住回了个敬礼。“是。”能看出晁荃如的这席话给了他一些动力和宽慰,至少,他把拳头张开了。 背身进去前,刘省三拍了拍他年轻的肩背,以示鼓励。 “晁六少”进去后,余下三人随即转到更宜监听的地方,一墙之隔,仔细监控里面的状态。 许是自负,杨宝城全没有怀疑眼前这个“晁六少”的真假。亦或许是只要能派个人来听他挑衅炫耀,谁人都可以。总之,他对面前这个送上门来的“牺牲品”十分满意。 并未出乎他们意外,杨宝城的谈话中都是自信溢满而出的夸耀之词。对于他这个“螳螂”做得有多么出色,他自己十分满意。对他背后之人的存在也透露得毫不在意,坦诚到令人质疑真假的地步。 只不过,他对那人的真实身份绝口不提一个字。似乎是知道对面对此兴趣至深而故意做了饵食,时不时拿出来吊着对方胃口,戏耍他面前的人。 晁荃如听着,已然能清晰判断出杨宝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将自己的聪慧、冷血、残酷归结于天赋,以此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他不能理解人世间的情理,更无法遵守伦理与秩序。故而,绝不能以常人的判断去理解他的判断,那样只会令你惊骇挫败。 晁荃如曾在留洋时拜读过一个德国精神学家的着作,书中谈起过这样的人,称之为“精神病态人格”,让他一时大为震撼。时至今日,即便有了理解,当他真正亲眼见到一个这样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时,还是忍不住竖起了寒毛。 一方面是勾起了他强烈胜负欲和斗志,另一方面也令他对这个“背后之人”的真面目更为好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竟能操控这样疯子?杨宝城又为何愿意被操控? 随着杨宝城与年壮的对话深入。晁荃如一边思虑一边发觉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他轻轻偏头向刘省三,低声说:“这个杨宝城好像对那个指使他做事的人很不满,他对那人的用词十分不尊重。我在想,这会不会就是他诱使我们抓他的缘由?” 刘省三听了,点点头又立马摇头,两道扫帚浓眉挤得更近了些。“你这话不是前后矛盾?你说他是受人指使设计入套,现在又说他是对共犯不满才故意被抓?” 晁荃如见刘省三火爆性子要炸,赶紧解释。“听起来矛盾,但并非如此。他受人指使在前,但以他性子应不会心甘情愿被人支使来支使去,于是他顺势而为,以此来警告对方?” “你看,他张口认罪,急着要把事情弄大,此事必然会见报。虽不知他与那人当初约定了什么,但对方发觉他并未照计划行事之时定会慌张。因此他才故意吊着我们的胃口,先是不肯老实交代受害人的遗体下落,后又出口挑衅试图激怒我们。” 刘省三想想,确实,这样倒是能解释杨宝城为何前后行为如此矛盾,一边积极认罪催着审判,一边又拖着进程让这边定不了他的罪。 “原来是闹掰了?”刘省三嗅到了机会的气息。 “他若是一会儿承认自己曾在磅石村犯下过命案,那是不是就能给他定罪了?”在旁一声不吭的张八两突然开口道。 看他目光灼灼的模样,倒是让晁荃如既意外又疑惑。“能是能……”晁荃如犹疑着回说,“不过此时还是拖着对我们更为有利。显然杨宝城还是想跟我们交易点儿什么的,不然他也不会口无遮拦地说这么多同伙的事情。” 张八两疑惑,反问:“他虽然透露了有这么个人,但也没说出点儿有用的来啊?我是看不出他有什么诚意,再说这种疯子也不可信啊。” 刘省三发出一声冷哼,不屑道:“那是因为这个泼皮贼子想在交易时占先机占便宜,最好是他自己什么都不用付出的那种,所以才故意钓我们。贼孙子想得挺美。” 晁荃如同意这个说法,毕竟是个阅人无数的老警员,各种罪犯见得多,确实判断精准。不过此时他更在意的是,张八两是为何这么笃定磅石村的案子就与杨宝城有关? 晁荃如反复思索,他虽然也有些许猜测,但除了凶手可能是有解剖经验或医学知识这点,的确没有足够证据能将二者联系起来。 还是说,张八两真的知道什么更重要的线索? 不知为何,晁荃如忽然想起他那满屋子的纸人和他会“通灵”的谣言来了。 第22章 夜雨敲窗(一) 夜里头,窗外淫雨霏霏,起了点儿风。 雨丝一阵阵拱在窗玻璃上的动静甚是好听,小洋楼门外那株悬铃木也晃着叶子唱歌,很是催眠。只可惜,晁荃如脑子里东西太多,根本睡不着。 今日在潍县街派出所里,杨宝城对于磅石村这三个字的敏感反应令他诧异。还真如张八两所说,这事儿跟他脱不了干系,可惜的是,他突然一反常态闭口不言,令对话陷入僵局,年壮也不好再继续逼问。 杨宝城慌了,这是好事。可晁荃如脑子就乱了,此时他真想敲开隔壁客房的门,弄醒在他家借宿的张八两,好好盘问一番对方,问问到底是什么线索让他如此笃定那就是杨宝城干的勾当。 从刘省三派人里外调查的结果中,没有一处显示杨宝城跟磅石村有过半点联系。他到底从何掌握了杨宝城的消息?可惜,倘若真要去问,怕又得惹恼这个喜怒不定的人来。 不过好在拜此所赐,要给杨宝城定罪倒有了方向。 不用说,刘省三此时定是彻夜追查那两截残骨之事。以他雷厉风行的作派,估摸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所收获。 除了这些解不开的谜团,晁荃如难免还要再念起那个背后的神秘人来。 从茅大昌当初的被捕到杨宝城的主动认罪,这里头有太多的巧合,很难不让他联想是否都是那个神秘人在背后捣鬼,故意抛出线索引着他们按照他所设计的路线一路行进。 对方的动机和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除了茅大昌和杨宝城,还有没有别的人在他控制之中? 他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这一桩桩一件件塞满了晁荃如的思绪,成了一个个待解难解的结,令他浑身不自在。 台钟突然敲了三下,将他从烦闷中唤出。已入寅初,他依旧睡意全无。 外头的隐隐响动传来,晁荃如偏头细听了几秒,而后起身披衣,行至窗台前向外探视—— 大门外有来客。 耿风顺已经被扰醒,在二楼能看见他也身着薄衣披着外套,一手提灯一手拄拐,冒着雨去应门。 晁荃如大约知道来者何意,便赶紧寻来纸笔,匆匆写了些内容折起来,挑灯下楼去了。 耿风顺怕也没料到自家主人在这个时间还醒着,没跟来客说上两句,就被晁荃如支回去了。 晁荃如打量来者,他似乎有意用雨衣遮挡自己的容貌,叫人看不清脸也看不清衣着。雨披下的裤脚并未沾染多少雨水,说明他另有交通工具,只不过刻意停在了远处,徒步行至此处,不想让人看见。但即便行事如此小心,仅凭他挺拔的身姿和手上的茧子,他的身份晁荃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那人将一包油纸包裹的东西递到晁荃如面前,似有了匆匆去意。晁荃如拦住他,将自己刚才写的纸条塞到他手中。那人愣了一愣,能看出多少有些迟疑和抗拒,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收下了,毕恭毕敬地给晁荃如点头行了个礼后,没用多少时间便如鬼魅般消失在细丝雨幕中不见了。 小洋楼外又恢复了平静,一如方才无事发生。 晁荃如顶着雨进屋。耿风顺早已候着了,递了松软干净的手巾供他擦身,同时还有一杯热水。 他许是对来客有所疑惑,但守着规矩并没开口询问,晁荃如遣了他,他就闭口不言,躬身离去了。 晁荃如用手巾擦着油纸包上了楼,走廊尽头意外地见着了灯光。 张八两站在光里。多半也是因为无法安眠而被扰起,从窗口看到了那个夜半访客,于是提灯走出了客房想一探究竟。 他脸上不藏事,正写满好奇。 晁荃如浅笑,招呼了他:“去书房。” 挑灯点亮屋子,屋内瞬如白昼,两人一扫失眠的疲惫,倒个个精神起来。 尤其是晁荃如,他对油纸包里的东西既兴奋又好奇。 “这是啥?”张八两忍不住指着正被拆解的包裹问。 “黄家的消息。” 晁荃如回答得直接可过于简单,倒让张八两听不懂了。不过这“黄家”二字,让他十分感兴趣,便猜测说:“你找人去调查黄贵信、黄志专的事儿了?” 包裹拆开,里头露出一摞子档案文件,晁荃如细细翻看,嘴里嘟囔着说:“那是要得,不能对拙丫的事袖手旁观,不过……” 话到尾巴,没了声响,惹得张八两好个抓耳挠腮。 “不过啥?里头都写了啥?”他大字识不了过半,自然看不懂那一页页的内容,只能干着急。 他左盼右盼都没等到后半句话,只待晁荃如悠哉悠哉看完了那整整一摞,才盼出句冷哼来。 “这倒是有意思了。” “有啥意思你倒是说话啊。”张八两推搡了一把晁荃如,语调里有了愠意。 晁荃如转过脸来盯着他,忽然发问:“你最近是不是去过黄家?” 张八两突然哽住了,想了想,说:“你如何知道……你派人跟踪我?” 晁荃如摇头,反驳:“你神出鬼没的,脚比猫轻,步比风快的,谁能跟得上你?这上面写着‘黄家近日闹鬼’,你听着耳不耳熟?”与他们在大东饭店演的那场戏如出一辙。他晃晃手里的纸页,哗啦哗啦响,跟摆罪证一样点给张八两看。 张八两心里慌,嘴巴就结巴。“闹,闹鬼咋就跟,跟我有关?”转念一想自己这反应不就是亲口承认了,只得叹气,实话实说了。 “嗐,我就是搞了些老把戏,想吓唬吓唬他们。” 晁荃如瞪圆了眼瞅他。“你胆儿可真肥啊,黄家跟恶名昭昭的地涌会不一样,即便我们再存疑,他们对外也是个守序良家,这要是让刘巡长知道,肯定是个五花大绑。” 张八两拍拍胸口,慌慌张张说:“我,我这不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吗?总不能眼睁睁瞧着拙丫往火坑里跳。那,那黄家一看就是不安好心。” 他转念一想,追问道:“诶,这事儿你都能打听出来?厉害啊,沈医士托她爹的关系都没探出个什么来,你这一出手不同凡响啊。” 晁荃如听出他这是想岔开话题,知他不想深究闹鬼的事儿,便也在心里叹气,顺了他的意,转而回说:“沈先生作为总商会会长自然有他的路子,不过抄人老底这种事儿,路子太干净不行。” 张八两听了,大小眼地瞧他,恨不得要重新梭巡这个正人君子来。他迟疑着问:“那,晁六少爷,你这又是用了什么路子?” 第22章 夜雨敲窗(二) 晁荃如觉他举止夸张,哂笑。“你方才不都在窗户里瞧见了吗?你觉得那是什么人?” 见晁荃如一派轻松的态度,并不似要对他瞒着,张八两心里舒坦了些,回说:“我倒也没瞧得有多仔细,不过看那人走路站立的模样,像是个大帽檐,是端枪的?况且这外头早就宵禁了,还能随便晃悠的,都有点儿身份。”早知晁家树大根深,一个电话过去指挥警员跟指挥自家家仆一样,可料不到连军队也指使得动。张八两忽然想起龚饶美曾跟他讲过晁家老爷子与那些个军政千丝万缕的关系,倒也说得通了。 “果然好眼力。”晁荃如点点头,承认得爽快,他说,“为了抄黄家的底,也费了点儿功夫。” 他说得越轻松,越让张八两觉得不简单。 “鳌山卫里有土匪你知道这事儿吗?孙马匪帮?”晁荃如突然发问。 张八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不是正说着黄家的事儿吗,怎么又转到土匪身上了,一时不知他所谓何意。“什么土匪?说这个干啥?” 晁荃如左右看看他,发觉他不似说谎,是真的讶异,心里便犯了嘀咕。张八两能把人命悬案跟杨宝城挂上关系,自然是少不了调查取证,可磅石村人人皆知的匪帮一事,但凡拉扯个老乡攀谈一番就能打听出来,他却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怀着疑问,他一边解释一边观察张八两的反应。“这事还得从护国运动那一仗开始说,当年讨伐军兵力不够,就临时招揽了一支几千人的杂牌军,其中大都是些贩夫走卒和逞凶斗恶的土匪,老百姓就管那支部队叫‘红胡子’。胡子,就是土匪的意思。” “后来护国运动胜利,这支部队还剩两千多人,本该被收编,可不知为何没有谈拢。他们并不甘心就此解散,便窝藏在大小珠山一带做回了老本行,后来又转移进了地势更为险峻的鳌山卫。因为领头两人姓孙和马,所以又被当地百姓叫做‘孙马匪帮’。” “当时胶澳在日本人手里,日本人非但没有对其进行清缴,反而和匪帮头子孙千穰搭上了关系,做起了暴利烟土生意。啊,当政的不好出面,负责对接的自然是五岛满地涌会。” “前年政权更迭时,日本人丢了胶澳商埠这块肥肉心有不甘,便怂恿孙马匪帮进城,在大马路附近打家劫舍纵火闹事,搅乱了不少商铺,那些商家向商会联合控诉。当时的总商会会长还不是声声的父亲沈谷,而叫郭次城。他负责出面说话,结果反倒被孙千穰抓了去,绑上了鳌山卫,成了肉票。” 张八两在那跟听说书一样,直到此处他才惊觉,这事儿自己竟然也是知道的,差点兴奋地蹦起来。“想起来了!约莫是前年年底,这个绑架案子闹得很大啊!” “是,当时督办公署自己都没站稳脚,就赶忙调派了大约三千军警,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找人进山谈判,第二,彻底征剿。幸好,谈判顺利,不光救回了郭次城,甚至还招安了整个孙马匪帮。” “本来收编后队伍在此地驻防,但不知什么原因,去年开春又将这队伍调到了坊子。离奇的是,这两千多人竟然在坊子突然消失了。” 张八两一惊。“消失了?怎么可能就消失了?又不是一个两个人的。” “官面上的话是说他们奉上面命令就地解散了。”晁荃如苦笑,“内部曾有消息说是上头以调派为由,实为围剿,孙千穰向上递交的求情信也有保存,一时相关传闻颇多,但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打听不出来。不过我猜原因有二——其一,这队伍不服管不好管,所需安抚军费过多,让上头觉得是个隐患;其二,这里头少不了日本人的搅和。” “孙千穰本来是为他们办事的,突然临时倒戈,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 张八两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咬着牙应和:“真是哪儿都少不了他们。” “孙千穰的事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帮土匪的下落不明。”晁荃如说道,“我让人用追缴搜寻余孽为由搜了山。” 晁荃如轻飘飘说出一句不得了的话来。 “搜山!?”张八两忍不住大叫,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上千军警包围鳌山卫的震惊场面。这是晁荃如一句话就能做到的事吗? 晁荃如见他分明是夸张了,赶紧解释:“并非你想的那样,只是抽了一个小队,以此为由去搜查了黄家位于鳌山卫的砂石厂,仅此而已。为追缴余孽而搜山,只是他们伪造搜查令用的借口。” 那也是不得了了,搜查令这东西说伪造就伪造,那些大帽檐也不是什么睦亲友邻说组织就组织的。 张八两转念一想,晁荃如曾说他用了不太光明的手段,便恍悟:“你是去给黄家找麻烦去了!” “是,”见他一说就通,晁荃如轻松了些,但总归不是好事,男人还是觉得羞愧,“我是想借此给黄家施压,好看看他们背后到底是谁在撑腰。倘若砂石厂被查封,黄家定会去求情,只要那人动了,我放去盯梢的眼线自然能察觉。” “这招妙啊!”张八两龇牙咧嘴笑起来,仿佛瞧黄家人吃瘪是极有趣的事儿,“想不到你闷葫芦一个,还真能憋个冲天响屁!太妙了!” 他迫不及待点点那油纸包,说:“这么看来,这包东西就是结果了?那人到底谁?快说快说。” 晁荃如看他的眼神十分复杂,缓缓道出个谁也没意料到的姓氏来。“沈家。” 有那么一瞬,张八两以为自己是病了,出现了幻听。他明明白白看着晁荃如的口型说是“沈家”,但脑子却糊涂起来,排斥这个回答。 根本说不通啊,沈竹声他爹干嘛怂恿黄家去打拙丫头的主意? 啊,是因为绸缎庄的生意?瞧着福隆祥记太红火了,妨碍了沈家布庄的生意,所以故意使绊子? “你想的,我刚刚也想过了。”原来张八两又不知不觉把肚子里的话说出了口,让晁荃如听见了。 “倘若只是竞争关系,这么做倒不似沈家作派。”晁荃如不紧不慢道,“沈叔父为人我是知道一些的,他虽然精明油滑,做事待人很有手段,但也不至于如此下三滥。即便三家族里,唯有沈家是亲日的,但沈谷很有分寸,关乎民族民生之事他从不含糊。” “类似坚持办国人自己的学校银行、从德国人手中保下天后宫维护民族传统、致力于慈善等等,做了不少实事,因此还得了‘人瑞’之称,有人望,才会在郭次城经历绑架案卸任隐退后被推举为总会长。” “沈家生意很大,布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福隆祥记对他的威胁还不至于大到撼其根本,很难想象他会为了区区布庄生意对福隆祥记如此险恶用心。”更关键的是,沈谷也并非他心中猜想的那个人选。 张八两细想想,也是,沈谷他不认识,但沈竹声他知道啊。为人谦和、勤勉克己,不顾世俗偏见坚持从医救人,颇有大家风范。倘若沈谷是个卑鄙小人,大抵也教导不出这样的女儿来,更不会准她一个女子去从医。 他转念一琢磨。“沈家亲日,那会不会又是日本人借他手搞了什么勾当?” “图什么呢?”晁荃如追问,“福隆祥记生意再红火也不过是个绸缎庄而已,碍不着日本人什么事,他们费这么大周折是为什么呢?” “嗯……”张八两想破了头皮,吐出一句,“干扰视线?” 晁荃如不解地望向他,静待他解释。 张八两的说辞却出乎意料的简单直白。“你看,咱俩这不正大半夜莽着头研究这事儿呢吗?说不定日本人就是想让我们从杨宝城的案子里分出神来想东想西,好阻挠咱们断案?” 这倒也是个说法,可事实真会如此吗? 晁荃如尚且不能完全赞同,他脑中的拼图还缺失了关键的几块。而且张八两的表现如此自然,毫无破绽,依旧不知他的消息从何而来。 到底真相如何,看来不是一个油纸包就能摸透的,他还得再查。 窗外雨下得急了,胡乱敲打玻璃的声音倒似他的决心一般笃定。 第23章 明行暗计(一) 第二日天放晴,晁荃如撇下睡眠不足的张八两一早便独自驾车去往了沈府,把还未来得及出门的沈谷堵在了家里。 而张八两,则另有安排。寅时说好,晁荃如料刘省三彻夜调查,今日必有一些成果,正好张八两比起跟什么商会会长斗智斗勇,更好奇那头的进展,也就欣然答应了。二人兵分两路。 银鱼街十号,赫赫有名的沈家大宅。沈谷当年盘下这横跨两条街的三进大宅院,将前后进行了合并改建。曾经银鱼街这边的门是商户门,做了行栈资本的买卖用,而丹煎街上的门才是家门,后来生意做大,沈谷念旧不愿搬迁,便花了八千大洋重整,统一改成家宅。 晁荃如叩了门钹,大门敞开,影壁后转出个管事的,提着长袍前摆小跑而至,又惊又喜将人请进来。 晁荃如来沈宅拢共不过三回,订婚后的新年来过一回,沈谷五十大寿来过一回,沈竹声的成年礼来过一回,余下诸如开车接送沈竹声之事也不曾跨过门槛。这几年不来,心里竟还有点忐忑。 他紧了紧手上的油纸包,定神跟着管事的脚步,一路迈了进去。 沈家作息与晁家一样,都是精准到分秒的,每日这个点,必是全家围坐用早饭的时间。 晁荃如卡着这个时间来,就是怕饭后沈谷直接出门,不知到哪个商铺巡视或跟哪个人物会谈,再找不见。可用餐时不请自来,多少是失礼的。 沈竹声都被他这突兀的到访惊到了,赶紧放下筷子用餐巾拭了拭唇边:“月将?” 晁荃如一看桌上除了时常代沈谷出差在外的长子沈立,其余人皆在,他先朝正中深鞠一躬致歉,而后直勾勾盯着沈谷,道:“不请自来还望诸位海涵,不知沈叔父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谷脸上是有几分不悦的,但心里的诧异远胜之。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此时与女儿沈竹声一样,都在担心这个稀客的闯入,是不是因为出了什么大事?于是便应了,站起身来,嘱咐家人继续用饭,自己与晁荃如移到了书房去会谈。 一进书房,还没坐稳,晁荃如就将手中的油纸包递了上去。 沈谷疑惑着接过,打开来看,翻阅了几张文件后,越看越糊涂。“这是什么?” 他并非不识字,也知道这是黄家的调查报告,他只是不明白晁荃如此番意外来访的目的。 晁荃如当然知道他疑惑的点在哪里,便答说:“声声前些日子曾托叔父查过黄贵信与黄志专这父子俩。” 这不是个问句,沈谷还是点头应声。“确有此事。” “可关于黄家的砂石厂,叔父为何没说明,自己也曾投资过一笔钱呢?” “荒谬。”沈谷一拍圈椅扶手,脸上顿时染了愠色。他总算听明白了,晁荃如这是在跟他兴师问罪呢? 年近六十的人被一个小辈逼到家里来,脸色如何能好看?他起初还以为晁荃如是为了婚约一事而来,觉得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提起婚约,多少有些唐突,可没想到对方提起的是比这个更荒唐的话题。 “你一早来我家中,就是为了这事儿?简直荒谬!”沈谷将油纸包“哗啦”一下丢回晁荃如怀中,气道,“你哪里来的胆量敢对沈家指手画脚?若有旁的事要说便直说,别拿这莫须有的话来当引子,惹人不痛快。” 沈谷的恼火是在晁荃如的预料之内,他就是想通过此事看对方的反应如何。只是这一试探,还真试出点意外收获来。 “叔父如何说这是‘莫须有’?” 他的调查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不信沈谷没看见。 “不存在的事当然是莫须有。”沈谷怒斥,“不知你这调查报告是从何人手中得到的,你且留心提防着,因为上面都是一派胡言。” 晁荃如心中惊诧。“沈叔父的意思是,自己从未向黄家的砂石厂投过钱?” 沈谷是个心细精明的商人。他方才以为晁荃如是随便找了件事来当托辞给他找不痛快,此时再看对方认真的态度,倒不像是儿戏或算计了,便也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虽说不过是一笔小小投资,可也是他沈家的钱,若其中有什么猫腻,连累的是沈家的名声和买卖。沈谷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正襟危坐起来。“你是说,有人冒用沈家的名号给黄家投了钱?” “沈叔父当真与黄家生意没有往来?” “荒唐,”沈谷低声一呵,“我要那岌岌可危的砂石厂做甚?那厂子我查过,不过就是个徒有其名的空壳子,这个混沌乱世能撑几个年头?既无利益又无情义,我沈谷为何要做赔本买卖?” 这是一句大实话。晁荃如当初也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沈谷挑明,反倒让他更担心起来。 资金往来的账目都是有名有姓的,单说银行那边就很难造假,这钱确实是从沈家流出来的,进了黄家口袋,可沈谷却从未听闻此事。他暗叫不妙,难道是有人巧立名目,算计了沈家?他心中突然冒出个人来,可他终究不解,对方为何要这么做? 晁荃如所担心的事,此刻也盘桓在沈谷的脑中,他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便追问:“这钱是走哪个银行的?” “德华银行。”晁荃如如是回答。 沈家名下资产众多,可沈谷本人是亲日的,故而像德华这样中德合资的银行,他并没放多少钱在其中,大头都在中日或纯日资银行的账户中躺着。不过小额账户的流动他记得反倒更牢。 “砂石厂盘活是最近的事,可最近我沈家并没有任何从德华银行向外投资的账目。”沈谷的眉头越蹙越紧,他开始担心有胆大妄为的硕鼠在悄然打他沈家的主意。 “恕晚辈唐突,本之兄可曾动过这笔钱?”言下之意,是问沈谷的儿子是不是悄悄躲过他的眼线挪用了家里的存款。 此事在沈谷看来当然是无稽之谈。“不可能,本之那孩子南下江浙去了,并不在胶澳商埠。”也没有理由悄悄回来偷一笔算不上大账目的钱再悄悄返回江浙去。 沈谷骨子里是极传统的,自然也重男轻女,家中女眷即便是女儿沈竹声都没有随意在银行提钱的资格,那除了沈立和沈谷本人,还有谁能挪用沈家的钱呢? 一时间,书房中的两人皆沉默,冥思苦想起来。说实话,盘活一个砂石厂的钱对沈家来说不过毛毛细雨,不管也罢,可沈谷不能放任贼人猖獗,传扬出去,沈家就成了人人可欺的冤大头。这个脸他丢不起。 就在沈谷盘算着查账的时候,晁荃如突然提到:“若这笔钱是早些时候提出去的呢?叔父最后一次动那账户里的钱是什么时候?” 沈谷一惊,银行的钱基本都是对着银行的口子挪动,晁荃如这么说的意思就是那钱被提取之后并没转进另一家银行,而是被人握在了手里? 他虽觉得这想法不可思议,但还是如实回忆,答说:“去年秋天,动过一回,拆成两份,大头捐给日本总领事馆用于大地震救灾赈灾所用,余下的拨予牛家,在潍县捐建了道路。” 第23章 明行暗计(二) “果然跟日本人有关!”张八两一脸的义愤填膺,“挪用赈灾捐款给沈家下套!卑鄙无耻。” 两人在潍县街派出所内寻了个僻静地方速速交代了两句。张八两一听,凌晨会谈时两人的猜测中了,他就捶拳气愤起来。 可晁荃如的脸色远比他更难看,而且好似还有另外的心事。 “怎了?”张八两察觉,问,“有什么不对?” 晁荃如却摇了摇头,不肯掏心窝子。“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他梭巡了一眼四周,“此处也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头再议。你不妨先说说你这边的收获?” 他来到派出所内发觉刘省三难得不在,一问才知人被叫去了第一区警察署,是署长谭攻错亲自致电叫去的,便明白这是日本人给一区警察署施压了。刘省三去跟自己顶头上司吹胡子瞪眼,怎么也得磨上个大半天光景才能回。 “刘巡长走前倒也没说得仔细,不过听说他们夜里巡山来着,判断山上可能有更多类似残肢的掩埋地,正联合鳌山那边的派出所上山找坟呢。” “哦,还有,把山顶上道观里的几个道士请下来问了话。” 杨宝城既承认去过鳌山卫,那里必然可能是他抛尸的重要地点之一。那两截断骨亦符合他行凶的特征,虽然他认得含糊,无法辨识,但十之八九就是他丢弃的尸块。既如此,那刘省三肯定是去问那些道士有没有见过杨宝城,试图找到目击证人。 但晁荃如不用猜也能想到,刘省三大抵是问不出什么的。因为磅石村是个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地方,熟人社会,但凡在山上看见个陌生可疑的人物,早在警察调查那两个孩子的失踪案时,道士们就会出来作证了。除非他们跟杨宝城是一伙的,否则没有理由闭口不言。 果然,张八两接着道:“可惜那些牛鼻子道士一问三不知,也无甚作用。” “不过刘巡长对山上能找到其它尸骨还挺有信心的,说静等进展即可。” 以刘省三的火爆脾气,这个节骨眼儿上能保持冷静,不急不躁,也属实难得。看来他是真的很看重这个案子,生怕事情砸在自己手上,让杨宝城逃脱罪责或被日本人抢了便宜。 晁荃如抱臂沉思了一瞬,说:“不出意外,等刘巡长回来,杨宝城是要被转移到监狱去的。”这是他能想到的刘省三拍桌子跟上司叫板后能谈拢的最好结局。 可人转进监狱也不代表日本人插不了手。 “我打算把案情透露给报社。”晁荃如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张八两吓了一跳。 他一巴掌拍在男人手臂上,十成力。“你不要命了?泄露调查细节?不怕被刘巡长抽筋扒皮啊?” “不,我觉得他应该会同意我的做法。”见张八两不解,晁荃如解释说,“现在唯有煽动舆论才能限制日本人的行动。以杨宝城那暧昧不明的态度看,想尽快结案恐怕很难,此事拖上个十天半月都是好的,说不准会拖得更长。” “这期间,日本人必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故而为了束住他们的手脚,煽动舆论是最好最快的法子,让所有人都关注这起案件,他们才会有所顾忌。” “好像有点子道理,”张八两听着,点了点头,可话题一转,又抓耳挠腮起来,“你说日本人不就丢了个艺伎吗?管她是不是……” 纸扎匠环顾四周,压低声音继续道:“管她是不是间谍,在大东饭店那帮人看来,不就是个普通艺伎?他们干嘛兴师动众的?” 晁荃如苦笑一下。“这其中牵扯了政权交替不干净的执法争夺。日本人看似是把主权交回,实际交澳商埠这块肥肉的油水太厚,他们根本舍不得松口,自然是想尽一切办法把利益刮到极致。” “说白了,这案子就是个信子,换成旁的,只要牵扯到了日本人,一样一触即发。而且……”晁荃如突然冷下脸来,“我不觉得五岛满对‘加穗里’的身份一无所知。至少现在,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故而两相结合,他绝不可能对此案撒手放任不管。” 日本人那边也在调查此案,“加穗里”的秘密隐藏不了多久。五岛满是个精明人,总领事丸元次郎更甚之。 两人正在沉重气氛中有一句没一句的讨论着,不远处年壮就小跑过来。 “报告,”他仍旧恭敬地向晁荃如敬礼,“六少,犯人杨宝城说想跟‘王公子’谈谈,这……我们要不要答应?”作为乔装“王公子”的人,年壮格外忐忑不安。刘省三又不在,小巡警害怕自己会出纰漏,心里更没底了。 晁荃如一眼看穿他的担忧,安慰道:“这是件好事,说明杨宝城先沉不住气了。他必然是想从我们这里套点什么便宜的,吊着就是了。” 年壮眨巴眨巴眼睛,试探道:“您的意思是……不答应他?” “对,告诉他‘王公子’不在,让他等着。”晁荃如笑笑,解释,“如果‘王公子’随叫随到,反而会让他产生怀疑,不是吗?” 小巡警恍然大悟。“对对对,他会猜到是警局的人假扮的。”毕竟在杨宝城的认知中,“王公子”等同于晁家六少,不会在警局十二时辰轮值守着,随传随到。 “懂了,我们就说已致电,但人不在,不知什么时候会来,让他等。”年壮眼睛闪闪发光。 在得到晁荃如点头肯定后,又敬礼,转身跑去了,背影是雀跃欣喜的。 其实晁荃如不让年壮上阵还有别的意图。这孩子的信心来源少说有一半是来自他崇拜的刘省三。眼下刘省三无法坐镇,他心中定然不安。杨宝城是个聪明敏锐棘手的对手,但凡在他面前稍稍露怯,都会让他死死咬住,那时才是得不偿失。此事不急于一时,就不如等刘省三回来再议。 看年壮离去的背影,也知道他是放了心的。 待看着人走远,晁荃如才对张八两说:“走,你跟我去一趟报社。” 张八两知道他是要去透露消息。“你自己去不就得了?干吗还得拖着我?”他不觉得有自己能出力的地方,作为一个五体不勤的人,当然是能不动弹就不动弹。 晁荃如却朝他故弄玄虚地眨眨眼,说:“光是案件细节还不足以吸引人,要闹得满城风雨,咱们得往里适当加点儿‘料’才行。而要想加‘料’,又怎么能少得了‘会通灵’的纸扎匠张八两呢?” “通灵?我?”张八两指着自己的鼻子,突然打了个冷战,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第24章 头条谜案 对带着大新闻自行上门的晁家六少,各大报社的恭迎程度堪比迎财神,就差上香磕头了。 张八两可算是见识了这人嘴巴一张一合的本事。最是不齿光怪陆离牛鬼蛇神之事的人,却在记者面前演起了话本子。他从旁听着整个事件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可又觉得哪哪儿都不对。 连环命案加上游魂野鬼、大罗神仙,听得报社里的人眼都直了。 张八两怕了,又惊又紧张,哪敢说话,端着脸站在晁荃如旁边,倒正好符合了那些听众对这个“通灵”纸扎匠世外高人一样的想象。 不用寻思,转过天来的头版头条就定好了。这就是晁荃如要的效果。 回到车里,张八两觉得自己今日阳气都耗尽了,正犹豫着是在潍县街派出所等刘省三的消息还是干脆回家睡大觉时,晁荃如却说:“我一会儿要去舍浓丝,你呢?” “啊?现在?太阳还没下山呢?”舞厅都是日落才营业,他这么急着去干吗? 张八两不解。“杨宝城不是要见‘王公子’吗?你不去盯着没关系?” “从舍浓丝回来再说也不迟。”晁荃如先启动了汽车,不急不躁道,“我有要紧事去见一趟铃语,交代完了就回。”这个时候,舞女们都是在彩排练习的,不上客,倒正好说话。 铃语是晁荃如的眼线一事,张八两知道。他警惕道:“是为了‘加穗里’的事?”即便车里只有他们两人,张八两说到那人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算是。”晁荃如回答得含糊。 张八两一看他又犯了说一半留一半的老毛病,便眼珠子一滚,懒得追究了。“那你把我扔回派出所”他嘟囔了一声。晁荃如早晚是要回去的,跟杨宝城斗智斗勇这么精彩的大戏,他可不想错过。 事情如计划推进。在潍县街派出所放下了张八两,晁荃如就一脚油门直接驱车去了舍浓丝。 舍浓丝还未营业,晁荃如直奔后门。帮忙传话的舞女故意对铃语卖了个关子,说“有贵客找”,哪知铃语立刻大发雷霆。 “姑奶奶倒要看看,是谁在屁股后头纠缠不清!” 她大有跟人撕扯拼命的架势,见到晁荃如的一瞬间便陡然偃旗息鼓,耳根臊红。 晁荃如也从未见过这女子有如此强悍的一面,不禁怔了怔。 “晁,晁六少?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铃语一边结巴一边回身去瞪里头偷看她笑话的几个同伴,把人用刀子一样的眼神遣散了。 自上回小洋楼见面后,她对晁荃如不禁恭敬了许多。“我,最近没怎么睡好,所以才火气大了些,您见谅。” “无妨。”晁荃如确实在她脸上看到了许多疲惫,眼中神采也不似平时。“上回你说有人跟踪偷窥你?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现在犯人落网,你可以放心了。” “什么?”铃语很是惊讶,“林科长被捕了?” “林科长?”两人的对话多少有些牛唇不对马嘴,晁荃如想了想,“哦,不是他,前些日子跟踪你的人不是他。” “不是他?”铃语眼睛瞪大,“怎么会……那是谁?” “明天就会见报了。”晁荃如简单一答,并不打算解释太多,“人已落网, 你可以不必多虑,安心休息。” 这消息于铃语简直天赐甘露,晁荃如是不会随便诓骗她的,心中的大石头终于可以落地。舞女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眉眼肉眼可见的垂下倦色和欣慰来。“太好了……多亏了六少。” “还有一事。”晁荃如跳过铃语纤瘦的肩膀向远处望了望,确定那里没人偷听后,才沉着声音说,“若近日有人问起你关于加穗里的消息,你切莫回应,记住那人,及时通知我。” 铃语眉头一蹙,嗅到了机密和危险。“六少已经确定加穗里就是骊珠了吗?她真的跑到大东饭店去当艺伎了?”知道骊珠并非嫁了好人家,铃语既诧异又有一丝窃喜。 晁荃如微微点头。 男人异常冷峻的面色让铃语倏地明白,这其中定然有自己触碰不得的秘密,骊珠绝对不简单。 她不敢再问,只喏喏点头。“好,我留心着。如果姐妹们有人被问起,我也通知六少您。” 这女人是心思细密的,晁荃如放心了。 他想了想,又问:“我们有段时间没见,这期间牛二少可曾来过舍浓丝?” “并没有,若他来我必然会告诉您。”铃语说,“这不马上月初了吗?牛二少的生日宴会要在亨利王子饭店举行,大家都在谈论这事儿呢,估计牛二少忙着宴会的事儿也分不了什么神?” 牛呈奎的生日宴,那是交澳商埠里的热闹事。铃语这么判断也没错。 晁荃如却深思起来,好似并不十分赞同,但终究没有开口反驳对方,而是把人打发了。 铃语见晁荃如来去如风一样,说走就走,张了张嘴,还是点头顺从下来。这回二人见面,她既没有撒娇,也没有讨便宜。如此反常,晁荃如却因为另有所想而没有丝毫注意。事后他想起来,感到懊悔不已。 当天晚上,铃语失踪了。 第二天一早,晁荃如调派去别所服侍铃语的佣人发现人彻夜未归,便打电话到小洋楼,通知了晁荃如。 那时,他才警觉,危险的火苗已经烧上了自己的衣衫,只是自己迟迟没有察觉。 他挂了电话迅速到负责舍浓丝归属辖区的潍县街派出所报案。 所幸,让他们找到了一个路人。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铃语的目击证人。对方证言称自己以为铃语是个疯子。因为当时她正疯狂地、不要命地奔跑,跑到鞋都不知所踪,好像身后追了什么洪水猛兽。可他发誓自己瞧得十分仔细,铃语身后什么人也没有。最后,他亲眼看见铃语拦下一架马车,被马车载着,走远了。 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第25章 措手不及(一) 当天从舍浓丝赶回潍县街,刘省三已经回来,脸色难看得黑里发青,周围三米内不敢有人靠近,生怕被金刚怒焰灼伤。 晁荃如一踏进派出所,倚在墙边的张八两就冲他摇头,一样是臭着脸。 晁荃如登时明白,事情发展恐怕不容乐观。 果然,晁荃如问刘省三结果,对方就砸着桌子骂起来,告诉他日本人要把杨宝城带走。 晁荃如有所准备,但仍是没料到刘省三竟也有斗输的一天。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想让他服软,必然有不可抗衡的力量。 “日本人找到了杨宝城的藏尸地,挖出了遇害者遗体。”刘省三在说话时像不服输的野兽,浑身绷着一股子劲儿。 怪不得,日本警方腰杆子能挺这么直,敢直接要人。 张八两幽幽飘过来一句嘟囔:“真是没想到,咱们能让日本人赶在了前头。”听语气,他也憋着火呢。 “这不奇怪,领事馆警察署也是有能人的,加上地涌会爪牙足眼线多,被他们抢了先也不是没可能。”和久井泰雄就是个棘手的对手。如果来交接杨宝城的人是他,晁荃如并不会意外。 “你怎么还向着日本人说话呢?”张八两埋怨道。 晁荃如不以为然。“事实就是事实,我们现在该考虑的是怎么办。杨宝城进了领事馆警察署,就很难再出来了。” “不过,”晁荃如话题一转,“总觉得日本人这次行动也太迅速了,虽说运气有时也是重要一环,但感觉他们格外幸运。杨宝城的嘴一时半会儿是撬不开的,他们从何处又寻到了线索呢?”晁荃如对万事都抱持着一丝怀疑。 张八两听了眼睛一睁,灼灼发亮。“诶,你们说,他们有没有可能作假?” 刘省三头发都要立起来了,一拍桌子,吼叫:“他们敢?” 偏张八两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反驳他:“他们怎不敢?他们可太敢了,还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事儿?” “嘶。”刘省三倒吸口气,摘了警帽划拉寸长的头发,陷入纠结之中。伪造证据这种事是正直刚硬的巡长一辈子想都没想过的事儿,可他忽然意识到,张八两说得有点道理,这世上可不是所有的警员都跟他一个脾性,铁正经的。 “不管怎样,咱们现在想要去验证需要点时间,而日本人是不会等到那时才来拿人。公文上说他们何时来交接?”晁荃如问。 “哼,公不公文能管得住他们?估计这就在来的路上了。”刘省三气哼哼道。 晁荃如一看怀表,决定:“那事不宜迟,咱们再跟杨宝城谈一回。他不是想见‘王公子’吗?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就够了,在此期间,还请刘巡长拦一拦人。” “啧,知道了。你们快点行动。”刘省三极不情愿也无可奈何,只能把年壮叫来叮嘱,让他配合晁荃如,再演最后一场戏。而后,自己搬着椅子,一屁股坐到派出所门口去当门神了。 晁荃如带着张八两与迅速乔装好的年壮匆匆赶往审讯室,到了门口却不急着进去。 晁荃如转过来给肉眼可见紧张的年壮正了正领带,说:“如果有其他人进去,怕杨宝城是不会开口的,所以依旧只有你们两个。一会儿我会让人把证据送进去。还是那句话,放手去做,咱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有一点收获都是老天眷顾,不必有太多负担。” 年壮点头如捣蒜,深呼吸几下,扭开了审讯室的门,进去了。 张八两从小窗往里瞄了两眼,才小声问晁荃如:“咱们真是死马当活马医吗?”他不信这个人会打无准备的仗。 “当然不是,不过对年壮来说,他知道得越少,负担越少,面对杨宝城就越有把握。”晁荃如狡黠地眨着眼。 “啧啧,自己人都算计。”张八两话说得难听,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在他看来,只要晁荃如有招,他们就有胜算。这背水一战,未必会输。 二人在合适的地方监视了一阵子。杨宝城果然难搞,扯七扯八他谈笑风生,一说到鳌山卫磅石村,他就换了个人似的闭口不言,跟先前态度一模一样,任“王公子”磨破嘴皮,他也不动一动。 晁荃如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低声喃喃吐了句“是时候了”,而后吩咐值守警员将那两截断骨取来。证物到手了,他就迈开步子要朝审讯室去。 张八两一下把人拖住,惊诧:“你送进去?你进去那娃子不就露馅儿了吗?” 晁荃如嘴角一挑。“要的就是‘露馅’。” 张八两听不明白了。他们在杨宝城面前演大戏可费了打力气,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了信任关系。 “就是要让杨宝城发现自己被耍了,”晁荃如解释,“从前小心对他,那是因为人在我们自己手里,现在他要被日本人带走了,如果他对警察不再信任,你觉得会如何?” 张八两恍然大悟。“懂了,日本人就更套不出东西来了!行啊你,够阴损的。” “呵,对付什么人就得用什么手段。”说罢,这人一点儿犹豫也没有,推门迈进了审讯室。 张八两抄臂抱胸,嘿嘿笑了两声。原来晁荃如并不是脸上看得那么沉得住气,实际他心里也窝着火呢,这下日本人要吃点苦头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准备欣赏大戏。 对于晁荃如的突然闯入,最懵怔不过年壮。他吓得险些崩了“王公子”的角色设定,好在看懂了晁荃如递给他的眼神,才稳住没叫出声来。 其次,就是杨宝城。他从未见过晁荃如,但一眼就知道这人不是警察。再看看他与“王公子”极为相似的打扮气质,敏锐的他瞬间就明白了,哼哼哈哈地抖着身子笑了起来。 晁荃如把包裹了两截断骨的油纸包往桌上一放,坐在了年壮的旁边。两人此时的姿势就像照镜子。 “正式介绍一下,”晁荃如淡然道,“鄙人晁荃如,家里行六。咱们终于见面了。” 第25章 措手不及(二) “幸会幸会。”杨宝城抖着笑拖起手铐朝对面拱了拱手,“六少真是演了一出好戏啊。” 杨宝城本就是个疯子,不齐反笑这事也并不出乎晁荃如的意料,而且他知道,此人是在用夸张的笑声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起伏,诸如恼羞成怒之类的情绪,太掉价。杨宝城是个讲究人。 晁荃如笑而不语,把证物摊开来,往他面前一推。 看着那两根净白骨头,杨宝城眼睛都不眨一眨。 “不知从哪里掘出来的东西,可不足以服人啊。” “你怎知是‘掘’出来的?”那断骨当初被水流冲刷得一点尘泥不染,再入土时亦被包裹得紧实,干净到像标本一样。杨宝城却直言“掘”。这个纰漏,晁荃如不可能放过。 对方扯扯嘴角,没当回事儿。“人骨头,不是从地里挖的,还能是从人身上直接抽下来的不成?”他把话题扯了扯,问,“六少可知从人身上剥下骨头是多精细又费力的一件事吗?剔了皮肉还有膜,那膜可比想象中的韧多了,剥起来‘嘶嘶’地响,稍有不慎就会划伤骨头,那骨头就不漂亮了。” 年壮在旁边听着不禁起了一身冷痱子,不用乔装的他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厌恶之情。这让杨宝城满意地笑了起来。 晁荃如全不买账,他提起其中一根骨头,递到杨宝城面前。“既然你说不认识,那就当不认识。借慧眼一瞧,杨先生觉得此人刀功如何啊?” 杨宝城向前探了探身子,眯起眼来仔细看那端头不起眼的刀痕,好像真的在做正经研究一样点点头。“尚可,但还有进步的空间,比起我还差了点。” 晁荃如冷哼一声。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孩子的,不过那就不方便带进审讯室了。可惜也没办法让杨先生掌掌眼。” 说完这话,他去偷瞄杨宝城反应,那人的眉梢果然抽动了一下。 “不过认与不认,好像意义都不大,日本人那边已经有了惊人的进展,这点东西,大概会被一起并入证物中。已经不是杨先生说了算了。”晁荃如啧了一声。 “就是不知道到那时,你那厉害的朋友是会被牵连出来呢?还是水入江海呢?” 听到“日本人”,杨宝城的反应更明显了三分,嘴角的弧度也不知不觉抚平了。 “啊,”晁荃如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进门忘了告诉你,这案子已经不归一二区警察署管辖了,日本人马上就来交接,把你带走。”说着他特意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断言:“十分钟,最多十分钟就到了。” 晁荃如起身,整理起了本就没什么东西的桌面,把两截断骨再小心地包回纸包中,这就有了离开的意思。 “那么,”他最后朝杨宝城淡然一笑,“我们怕是无缘再见,祝杨先生一路走好。” 说罢就领着年壮往外走。 晁荃如在心里暗暗地数数,从这里走出门只需要四步,他就赌这四步路。 一、二、三……手“咚咚”敲上了厚重的铁门,外面的值守警员把门“吱嘎吱嘎”敞开了一道缝,像催命的钟。 四。“等等。” 哼,晁荃如忍不住心里冷笑一下,再转过脸时,已是平淡如常。 “什么事?” 杨宝城沉默了一阵,在晁荃如再次转身去碰门时,他才出声:“这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他们丢了不止一个艺伎,怎么,你不会连下手的对象都没搞清楚?”晁荃如想了想,走回桌边坐了下来,“前年五月,中野町花月料理店的艺伎裕子,在旭公园门前坐上了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几日同样是中野町里的艺伎,加穗里在自家大东饭店不远处也上了一架马车,失踪了。” 杨宝城的表情与方才并无明显不同,依旧是泰然处之的模样,但语气却冷了下来。“不过是两个妓女而已。”言外之意,他觉得日本人不会为此大动干戈。 此时,年壮也坐回来了。晁荃如将证物交给他,自己摸出手札来,翻开看了看,找到“加穗里”的画像,展示给杨宝城。“这可不是个简单的妓女,漂亮?大东饭店是地涌会的地盘,你这是拔了人家的摇钱树。身为日本地下头目的五岛满会轻易放过你吗?” 杨宝城的眉梢又是一动,这次,他不再默不作声。 男人脸色很是难看。“我不认识她。” “呵,这话你留着跟日本人说去。”晁荃如催年壮出去,“去看看人来了没?来了就赶紧办手续。” “啊,是。”年壮抱着证物快步离开了审讯室。 待人走了,屋里只剩晁荃如跟杨宝城后,前者低头在“加穗里”的画像旁写了些东西,特意立起来给后者看。 杨宝城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层次变化,一瞬间糅合了许多情绪在里面。更重要的是,晁荃如在他眼中看到按捺不住的愠色。 两人视线相接,无声中较量了几个回合。 相较于晁荃如的从容淡然,内心激斗的杨宝城自然败下阵来。 “……那两个娃娃,是死在那人手里的,呵,却扣在我的头上?”他突然说起别事。 晁荃如眸子一缩,淡然倏地消失不见。而此时,年壮已经推门返回。“报告,人已到。” 说着话,门外就挤进来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员,将杨宝城和椅子相连的锁镣打开,把人粗鲁地拉扯起来。杨宝城挥着手铐微微挣扎了一下,手脚铁链“哗啦哗啦”喧响,而他的声音就盖在那些嘈杂之下。 “鳌山卫上藏着的,可不止是邪祟。” 挣扎中,他被控制他的看守打了,推搡拖拽着离开了审讯室,几分狼狈。 晁荃如在门外一闪的缝隙中,看到和久井阴鹜的眼神,动也不动地刺向他,满满都是挑衅、嫉恨和得意。而晁荃如除了回望,将其全数接收外,没做任何反应。 直到走廊上“稀里哗啦”的铁镣声与嘈杂人声越来越远,张八两朝那几个背影啐口痰迈进来,他都呆坐在椅子上。 “你写了什么东西?”张八两迫不及待地压着声音问他。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第25章 措手不及(三) 本子就摊在桌上,见对方没反应,纸扎匠自己抻着脖子去瞧。他识字不多,可那些正好他都认识—— 她是间谍,你被人利用了。 张八两一惊,赶紧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你把这事儿透露给杨宝城?不怕他坏事吗?” 晁荃如终于动了,把手札一合,重新放回内袋,回说:“他未必相信,就算他信,现在要讲也只能讲给日本人听了。” 张八两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你这是挑拨他和那个神秘同伙的关系啊?”他终于琢磨过味儿来,点了点头,“也对,像杨宝城这种鼻子翘上天的疯子,就是要让他知道其实被玩弄股掌之间的人是他自己,杀杀他的威风才行。” “他与那人关系早就决裂,不然也不会用自投罗网的法子拉对方下水。我们不过是再煽一把风罢了。” 张八两见晁荃如此时说话都好像在神游,语调幽幽,就猜他心里一定有心事。 “怎么?哪里不对吗?” “杨宝城说磅石村的那两个孩子不是他下的手,而是他的同伙。” “我听见了,你真信他?他这不是知道自己要被日本人带走慌了神,想着给自己脱罪呢?要不就是拉同伙下水,给对方头上安两条人命?” “不,”晁荃如摇头,很是笃定,“我说两个孩子的事是在诈他,那两个孩子究竟死于他杀还是意外还不能确认,可杨宝城却像是亲眼所见一样,说得十分肯定。” “如果要脱罪,他大可以推说不知情。如果要往同伙身上泼脏水,那他把加穗里的事推到对方身上岂不是更有效果?他偏偏突然提起那两个孩子来。” 张八两从旁一听,也皱起了眉头。“嘶,有点儿道理,”他顿时恍悟,“这么说,他可能说了真话?” 晁荃如微微颔首。“真话的机率极高。”不过越是真话,越棘手。 晁荃如心中是有个怀疑目标的,可这段时间的追查让他越查越糊涂,每扫清眼前一层雾瘴就露出令他更匪夷所思的问题来。他始终不明白,对方做下这一桩桩举动的动机是什么? “他狗贼的,”纸扎匠愤愤骂了一句,“要不追上去把人要回来再审个清楚?”这半吊子的结果令他不上不下悬着,浑身难受。 “就算把人带回来,他也未必肯再说了。杨宝城最后撂下那句话,就是为了引我去调查。” “鳌山卫基本已经可以判断是他抛尸埋尸的地点之一,那深入调查分明是对他大大不利的。这时他却顾不上了,看来里面藏的秘密比他暴露自己还重要。他希望由我来揭示这个秘密,那就不会主动再透露什么了。” “在他看来,我是他选择的一枚重要棋子。” 张八两听了解释,扭曲了脸。“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杨宝城这人怎么如此拧巴?” 晁荃如冷脸嗤笑一声。“别忘了,他是个疯子,别去理解他。” 张八两白他一眼,心想,你不就理解得很好吗?怪不得杨宝城要把你跟他划成同一类人。 “那这么说,你现在要去磅石村喽?昨天一队巡警盘着山头都没发现啥,你可别被那狗贼给戏耍了。” 晁荃如不急着回答,先掏出怀表看了看。“他们调查的方向不同,没有发现也不意外。不过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就算赶过去也已经天黑,不好上山的。” “说到磅石村,我有一事不解,一直想问你……”晁荃如刚要开口说明,就见刘省三风风火火迈进来,气急败坏地把警帽往审讯桌上一扔,口中自然是骂骂咧咧。看来在日本人面前低头对他来说,比丢了饭碗还令他难以接受。 “狗日的混账玩意儿,可逮着机会撒欢儿了。”他眼睛里直喷火,手指在晁荃如与张八两之间指指戳戳,“这事儿没完,就算被日本人抢了头,咱们也得抢回来了!必须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巡长的斗志前所未有的高涨。 “这是自然。”晁荃如心底也深埋了不甘心。 “你刚才最好是挖出点东西来了。” 面对刘省三的咄咄逼人,晁荃如与张八两相视一眼,就把刚刚经过的事细细说给刘省三听,不过瞒去了加穗里是间谍这件事。只说是杨宝城知道自己要被日本人带走便慌了,这才交代了两个孩子的死因。 和张八两起初的反应差不多,刘省三也是一再怀疑杨宝城这句话的虚实,后来又听了晁荃如的解释,才接受了五六分。 “那两个孩子的尸体呢?” “还在自家坟中安葬。” “看来得去掘坟了啊。”刘省三似是已经打定主意即刻出发了,他大有为此熬上通宵的意思,摩挲着夹杂了几根白须的胡茬深思起来。 “此事明日就可见报,到时会弄得沸沸扬扬了。” “啊,这事儿我听他说了。”刘省三朝张八两的方向努了下巴,“只要能灭那些日本人的威风,这也是好的。”若放在平时,谁要胆敢从他眼皮子底下向外透露一点调查细节,他能把人生吞活剥了。可今日却不见反对,甚至还有几分赞许,看来也是在日本人那里受了太多的憋屈。 “舆论煽动起来,他们就不能随意盖棺定论,得小心处理杨宝城了。算是间接给了咱们一些后续调查的时间。”他点了点头。 “起坟之后,遗体最好是送到同善病院去。”晁荃如建议道,“日本人现在还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的事,不过等他们反应过来也用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分秒必争。不然连遗体都被抢走,就更难查下去了。” “行,听你的。”刘省三难得痛快地应和。 “张八两,明天你随刘巡长去一趟同善病院,寻声声帮忙,还需要你从旁协助,把两个孩子的模样画出来。” 张八两也应得干脆。“没问题。”时隔许久,想必棺椁中已只存白骨,只要不是血里呼啦的场面,对他来说都不成问题,白骨更是亲切。 “我有个地方要去,先行一步。”晁荃如毫无预警,起身就要离开。 “诶,你等等,”张八两唤他,“太阳快下山了,你把我捎回去啊?” 哪知晁荃如竟一步也不肯停留。“不顺路。”撂下这么句话和身后懵怔的人,大步流星地出了门,转眼没影了。 第26章 神秘失踪 晁荃如随后走了一趟德华银行在皇帝街的本部,幸好赶在关门之前办了事情,只是结果不如人意。转了一圈拿到些文件,再回到小洋楼,还没等反过神来,铃语的事就发生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第二天,杨宝城的案子如约见报,街角巷尾报童们口中嚷嚷的,全是这个头版头条,几处报纸被一抢而空。毕竟晁荃如设计了一个太过精彩的故事,赚满了人们的眼球。 只是这时,晁荃如就没有心思细细品味小小胜利的滋味了。他被铃语的失踪搅得心神不宁,无法抽身。 除了舍浓丝几个舞女、侍从和老板许吹鸾能证明铃语当日放工并未陪同什么客人出局,而是照常独自回家以外,就只剩他们找到的那个路人最后目击的证词了。 刘省三派人仔细查了对方的底细,确定清白,证词可靠。 这让晁荃如陷入深深不解。 显然杨宝城已经落网,此时再用他的惯用手段去绑架一个舞女,反倒像是在给对方脱罪,更能证明同伙的存在。 刘省三细心观察,发觉此舞女对晁荃如而言并不一般。他嗅到了猫腻的气息,此时正在逼问他—— “有那么多人可以下手,为什么偏偏是你包养的舞女?” 晁荃如沉默不语,可刘省三并不会因此放手。这案子他挖得越深,越觉得处处都不对劲。二十多年查案的经验直觉告诉他,这浪荡子一定有事瞒着他。 “凶手跟杨宝城沆瀣一气便罢了,如今两人分明是已经拆伙,那他该藏起来才对,为什么这个节骨眼儿上非要向你下‘挑战书’?嗯?” 见对面仍不吭声,刘省三一拍桌子,厚如熊掌的手差点把桌板震碎了。“说话!” 晁荃如被这人当成个嫌疑犯一样审问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他反倒应对得不慌不忙,待把脑中一些思路理顺之后,才开口道:“因为她是我的线人。这些失踪案曾托她的福得了些线索,可能被发现了。”他故意把话说得含糊,因为“加穗里”的事牵连甚广,此时还不是全盘托出的好时机。 “线人?”刘省三对这个回答将信将疑。时间再倒推个七八年,眼前这位晁六少可是在交澳商埠作天作地的主儿,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一直当对方包养舞女是改不了的臭毛病,如今却说对方是线人,一时让他难以接受。 “你可莫要唬弄我。”他指着晁荃如的鼻子警告。 晁荃如叹口气,若放平时他都懒得解释。可眼下局势并不乐观,他能信任动用的人本来就少,更不想随便得罪刘省三。 “我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刘省三听了,哼哼两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既然如此,那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些眉目?你让那舞女调查什么人?” “铃语虽然上了马车,但跟其他失踪的女子不同,并非搭上客人,而是在逃跑中迫不得已。故而现在将此案一杆子划入杨宝城的连环案中,未免有些为时过早了。”晁荃如谨慎道,“况且,她也曾向我透露过,曾被电器事务所总务科的林科长纠缠跟踪过,或许类似的事亦有发生,还不能完全排除可能性。” “林科长?行,我记下了,回头把人带过来好好问上两回,看看能不能挖点什么。” 晁荃如虽感激刘省三的相助,但他直觉那个林科长不是能把人直接掳走厉害角色。从他的观察看,此人是好色虚荣又胆小如鼠的。可退一步说,铃语当时又确实是在躲避什么人的追赶。 其中的矛盾之处令他费解,疙瘩就在眼前,却怎么撕扯都解不开,郁闷得很。 “此案最好暂时单独处理……” 晁荃如还没说完,刘省三就摆摆手。“我懂,要是并到杨宝城案子里,那就得移交给日本人,我不傻。” 办公室里气氛低迷,这时叩门而入的警员不禁瑟缩了一下。“报,报告,我们沿证人所示路线,找到一只女式皮鞋。” “拿过来。” “是。” 刘省三接过用一块布好生包裹的鞋子,打开来仔细瞧。晁荃如也凑了上来。 警员继续道:“目前只找到这一只,另外那只下落暂时不明。” “继续找。”刘省三眼睛都没眨一眨。 “是。” 鞋子在刘省三的大手掌握中显得格外小巧,晁荃如目测尺码,确实是铃语的尺寸。鞋子后跟不高,但已经跑断了,悬着半截后跟要掉不掉,能看得出当时鞋子主人跑得有多么焦急拼命。鞋子皮质上乘,价格不菲,若非迫不得已,并不是说扔就扔的。十有八九,是铃语昨晚跑掉的不假。 晁荃如擅自从刘省三手中捏起它,仔细瞧了瞧鞋底,尤其是上面沾染的泥土。而后又放在鼻下嗅闻两下,好像是个对气味上头的痴货一样。可惜,没有特别的发现。鞋子没浸过泥巴,上面残留的一丝香水味,也该是从舞厅中带出来的,与铃语身上常喷的并无二致。 找到线索却没有进展,两人格外沮丧。 这会儿功夫,门外又进来一个警员报告。今回的发现可着实令人惊喜。 “刚接到来电,说发现手袋了,如六少先前所说,手袋里确实有一把没子弹的枪,还有一根唇脂、一块手帕,呃,类似这样的女子随身物品。”只要有枪,就基本可以断定是铃语的没错了。那是晁荃如专门借给铃语防身所用,看来它并没来得及发挥自己的作用。 “有路人拾遗送到了派出所,正在移交的路上……不过……”对方支支吾吾,让两人心头一紧。 刘省三忙问:“怎么了?在哪儿发现的?”发现遗落物品就能推断出受害人被劫持后的路线,对破案大有益处。 小巡警面有难色。“在,在黑塔街青松公馆门口。” “哪里?”刘省三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出口又问了一遍。 “黑塔街,青松公馆大门口。” 先来送鞋的警员一惊,忍不住吐了句:“啊?那不是日本人之前设军政机要办公点的地方吗?” 说白了,就是披着事务所外衣的间谍特务机构。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公开秘密了。 交澳商埠主权回归之前,这样的隐秘机构还有好几处,只是因为日本撤兵后,不好再摆上台面,故而才批了各种外皮,说是撤销了,实际暗地里仍在运作各种勾当。不然类似加藤清之介这样的角色,如何能有组织地在商埠地界上活动呢? 刘省三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晁荃如亦好不到哪里去。 到底还是跟日本人扯上了联系。 两人都希望这不过是个巧合,可他们心里都明白,手袋会被遗弃在那里,一定有它的意义。 犯人这是逼着他们上青松公馆附近排查。 第27章 又见头条 结果,还不等他们策划周全该如何从日本人口中探得消息呢,刚过晌午,街角巷尾的报童又吆喝起来了。 各大报社集体加印了临时加刊,他们买回来一看,傻了眼,上面报道的竟是铃语的失踪案!甚至透露出手袋的位置!要知道他们得到消息也不过才一个时辰而已。 刘省三气得两眼冒火,甚至把手下人特意聚集起来训话。“哪个嘴巴轻便的狗杂种?让老子知道了撕烂他的嘴皮子!”可哪里有人敢认? 晁荃如直觉这消息大抵不是从他们自己人口中传出去的,因为这些报社反应如此迅速。刨去撰写赶印的时间,几乎与他们是同时得知手袋位置的,甚至,可能那些记者知道得还更快些。 知晓铃语失踪,坐不住屁股而赶来的张八两捏起张报纸来,即使他识字不多,那醒目的标题上的“日本”二字也认得。报纸被他拍得“啪啪”响。 “泄出去也不全是坏事,”他敢劝阻盛怒下的怒目金刚,“看看,这家直接拿日本人做标题,把矛头全转到日本人头上去了,真硬气啊。”男人边说边乐,像是已经看见了领事馆警察署那帮人气急跳脚的滑稽样。 晁荃如一瞄那报刊头“胶澳日报”,便知道他们硬气在哪儿了。这家报社去年年底才刚成立,思想一向激进,今年开春他甚至还曾在上头看到宣传十月革命的文章。别家标题都写得委婉,而他们敢跟日本人硬碰硬,也并不意外。 可刘省三的火气仍没消。晁荃如知道他担心什么,先前是他故意放出消息煽动舆论,现在一天时间都没过,就闹出这事,领事馆警察署自然会认为这次也是他们泄密。 本来要去青松公馆附近调查就不是一件轻松事,现在拜这些报纸所赐,变得难上加难了。 晁荃如盯着自己眼前这份报道标题“犯人被捕,命案又生?——杨宝城是否无辜?”,不由得叹气。 “这消息很可能是杨宝城那个所谓‘同伙’散播出去的。”晁荃如不情愿地推断道。这就意味着,铃语必然是被对方带走了。想想那些受害者的下场,男人的眉头拧成了绳结。 “我觉得也是,”张八两晃晃脑袋,“拜他所赐,杨宝城的嫌疑可‘唰’一下降低了不少。”人进去了,命案却还在发生,听风听雨的人们会直觉是警察抓错了人。 坐以待毙是没有用的,晁荃如掏出怀表来瞄了眼,幽幽说:“如果够快,再有半刻钟,日本人该上门兴师问罪,索要失踪案的证物了。” 众人惊觉,方才沉浸在愤慨与欢喜中,竟忘了那些人必然会死咬不放。 晁荃如站起来,把刚送到手还没热乎的手袋和那只女士皮鞋一起收敛,拿在手中。“走,去青松公馆。要是日本人来找,就说我把东西拿走调查去了,让他们自己跑腿。” “嘿嘿,这个好。”张八两挽了挽旧布衫的袖口,跃跃欲试着。 刘省三仍皱着脸,抱臂问道:“现在贸然前去调查,怕是会捅大篓子。”国人警员调查日本特务机构,非要触雷不可。 “所以刘巡长不能出面,”晁荃如正了正自己的西装外套,“得由我这个编外闲人去才行。” 晁家的小轿车匆匆赶往黑塔街。路上,晁荃如问起了张八两问起那两个遇难孩子的事来。 “画完了,”张八两从后腰上掏出两张画像来,给晁荃如亮了亮,继续道,“我走的时候尸检还没结束,沈医士说确实如当年案件记录,看不出任何外伤来。不过只剩白骨了,也不排除是皮肉外伤失血过多或者受寒受冻死的。” “哦对了,沈医士还说,让你考虑一下中毒的可能性。” “中毒吗?”晁荃如记得那个高家乳名叫香宁儿的孩子是能识山中草药野菇的,随意入口导致中毒的可能性确实不高。但结合杨宝城的供述,莫非是他的同伙给两个孩子喂了毒?这倒是能解释尸体外表的完好无损。 晁荃如胸中觉得沉重。若只是藏于幕后指使也能说通,可这样亲自双手染血杀害两个无辜孩童,他实在无法理解。 车子稳稳开在路上,路上不管是过往行人还是马车、人力车,皆远远避让。 张八两看着窗外那些人,啧啧出声。“你呢?昨天不是说去办要事?有什么收获?” “对,险些忘了跟你说,”晁荃如被铃语的失踪冲得头昏,“昨天我去了一趟德华银行。”他本意是去调查那笔由沈家划出去的银子去向几何,可从结果上看,并未查出任何暗箱操作的迹象,每一笔都是正规手续。 “顺便查了黄家的底细。” “你还能查别人家的账?”张八两瞠目结舌。大银行怎么个运作方式他是不懂,但毕竟是存了那么多金银财宝的地方,怎么想也都是层层安保的?这人却可以随意调查,是该说晁家势力大呢?还是那些银行家看人下菜碟儿? 晁荃如并不否认自己使了点手段。“确实费了点力,不过有意外收获。”他顿了顿,像是故意营造吊人胃口的气氛,说,“你猜黄家的砂石场为何会破产?” 张八两骨碌了个白眼,心想,我一做纸扎的,哪还懂得那些大商人的生意? “买卖有赚有赔呗?”他胡乱敷衍道。 “表面上是这样,但事实是,黄贵信的长子黄志升是个败家户,偷挪厂子的钱拿去烂赌,欠了一屁股赌债还不上了,这才拖垮了砂石场。” “啊,”张八两惊一声,险些跳起来,“当真?” “嗯,不过这些都没记在明面上,是我打探来的暗道消息。”晁荃如说,“赌债两清,想必借条也销毁了,想抓黄家的把柄,不容易。” 他知道张八两此刻所想——把黄志升赌破家产的事告诉龚饶美的父亲龚嘉福,或许就能阻止这门亲事。 但且不说现在他们拿不出实证,单说向龚家说亲的并非是长子而是次子黄志专,面对这个受过良好教育出身不错的学生,与拙丫儿年纪正合,龚家就没有挑剔的可能。 “那也好歹试一试。”张八两不甘心,“不过我出面不行,还得你来。晁六少说的话,龚掌柜就算不全信,也得掂量掂量?” 晁荃如无奈摇摇头。“你倒是会拿捏我的身价。” 两人一言一语的功夫,就驾车来到了青松公馆。 第28章 青松公馆(一) 黑塔街的一头连着大港码头,本该是条极繁华的路,偏这一段少有路人经过。 全因为这里立着个青松公馆。 日本人把类似的机构对外都称为“公馆”,比如太子街的梅公馆,还有盐田公馆、武公馆、鲁仁公馆等等,不仅胶澳商埠,连济南府也有不少。 表面都是正经办公机构,可单看那紧闭的门窗,深夜偶尔传出的不明响动,谨慎非常的出入人员,处处都透露着秘密的气息。这些是瞒不过附近居民的,久而久之,就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连过往马车、人力车都尽可能绕着走。 像晁荃如敢把车大剌剌往大门口停的,是稀世少有。 晁荃如下车但不急着去敲门,他余光已经瞥见公馆某个窗口有一闪而过的视线了。 “啧,狗鼻子够灵的。”看来警觉到异样的不只是他。张八两狠狠瞪了一眼那早已空无一人的窗户。 “本来就有人二十四小时放哨,”晁荃如不慌不忙,一边梭巡着周围的景物,一边道,“现在可能已经得到了总领事馆警察署的通报提醒,早有防备。” “啊,那咱们还能查出东西来吗?这不是明摆着要一问三不知?” “他们本来也不会说什么。” 张八两懵了,他还盼着拳打南山虎脚踢北海龙的大闹一场呢,怎的就泡汤了?“那我们来干什么?” 晁荃如分别沿着路两头眺望梭巡了一圈,说:“黑塔街就这么宽,两辆车堪堪能错开,周围都是洋楼,就算毗邻也有庭院相隔,不管是住户还是路人,都不会太多。” “昨夜那马车经过,定有声响,”他指了指背后的青松公馆,“放哨站岗的肯定能瞧见什么。” 张八两听不懂了。“道理我明白,可你不是说那些人不会开口吗?再说,”他双手一抄,拧了眉头,“你怎么这么肯定,日本人跟那个铃语姑娘的失踪没有关系?” “哼,日本人有没有关系,我不确定,但青松会馆里的人肯定没有关系。”晁荃如肯定道,“要是有,那些报纸的加刊就根本发售不了,这些人是搞谍报的,他们不会坐视不管。而且,也不会放任咱们两人在门口盘桓这么久。”说罢,他又朝会馆里面瞥了两眼。 “这么说,铃语姑娘不在里头了?”张八两很是失望地看着晁荃如摇了摇头。 男人指了指地上。“这里本就不怎么有人来往,即便真的是路人拾遗,第一反应也该是害怕生事,交给日本警员或者干脆放任不管。再者,过了一宿,青山公馆进出的人不知道门口被丢下了东西?” “他们一定是看见了包里的枪,却没有其它线索,所以派人把东西以拾遗方式送到大港派出所,好看看后续究竟是谁人来认领。” 张八两张了张嘴巴。这复杂的情节发展,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晁荃如压低了一点声音,对张八两道:“一会儿你把自己所见的人都记下来,回头画成像,以后恐有大用。” 这种事张八两可乐意得很,点点头,嘴边终于有了笑模样。 叮嘱完,晁荃如就大步走上去按了这二层洋楼的大门电铃。 “嗡嗡”一阵响后,没过多久,洋楼的门开了,里头就小跑出一个仆妇模样的女子来。乍一看朴素至极,就像是请来做工打扫清洁的佣人。可晁荃如与张八两心里揣着明镜,这种地方,哪里会有普通仆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乔装罢了。 女人笑容可掬,声音温柔,说话听不出任何口音。“请问二位有何贵干?” “我是晁荃如,明知故问的话就不要说了,彼此节省点时间。”晁荃如掏出那个手袋朝对方亮了一下。 女人的笑容就僵硬了一秒,但很快又笑说:“原来是晁六少爷,有失远迎,请进,请进。”说罢,她就拉开了铁栅栏大门的锁扣,将二人放了进来。 待两人迈进,那门又“卡啦”一声落了锁,好像要围困他们。这让张八两很是不悦,忍不住瞪了那女人一眼。女人笑得无辜,快走两步,将两人往树荫遮蔽的洋楼中迎。 这洋楼虽顶着日式公馆的名字,却实打实是德式建筑,早在德占时期应该是作为私人住宅,后来变成日统区,才被收过来改了公馆。 说实话,张八两出入过的洋楼也属实不少,以前跟着师父做纸扎时就常帮忙送货,后来开始随晁荃如探案,来往就更多了。 但还没有哪个洋楼能让他觉得如此阴冷。他是个对气场感知敏锐的人,迈进来的第一步,就开始浑身不舒服。 青松公馆进门小厅与寻常洋房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供人穿脱外套,连接楼梯的玄关,正厅需要转个弯,再入一道双开房门才行。 那女人却丝毫没有将他们往客厅引的意思,而是笑说:“请二位稍候,我去请管事的。” “不必麻烦,直接让阿部过来说话。”晁荃如往那一立,气势逼人,不容二话。 女人一愣。他口中的“阿部”可是青松公馆的最高话事人,当然,这也是机密的,晁荃如却知道得详细,令她措手不及。 这回,她的笑容挂不住了,嘴角抽动一下,转身上楼去了。 张八两见四下无人,便问晁荃如:“阿部是谁?” 晁荃如视线有意无意地梭巡了两侧房门和正中楼梯,压了压声音回答:“青松公馆的真面目是阿部侦谍队的驻地。”既然叫阿部侦谍队,那最高领导人的姓氏不言而喻。 张八两寒毛都起来了。侦谍队?那不是妥妥的军队编制?日本人说好撤兵,却还留着这么些谍报部队? 见身边的人眼睛一瞪要发作,晁荃如赶紧掐了他的话头,抢道:“此处可不是没有人,咱们的对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小心些说。” 男人说着,手指往四周划拉了一下,张八两就闭紧了嘴巴。他四下梭巡着这些墙板边柜楼梯门框,好像它们都是活得长了眼睛耳朵一样,不爽利让他像极了一只进入警戒状态的野猫,竖起背毛,随时都能给你一爪子。 就在这时,楼梯上段传来“噔噔”的皮鞋声,有人走下来了。 第28章 青松公馆(二) 来人四十上下,一张没有威胁的圆脸,戴着眼镜,穿着文质彬彬,出乎张八两的意外,细看不像个军人,反倒像个拿笔杆的。此人名为阿部康介,正是方才晁荃如口中的人。 上好的手工皮鞋踢踏着走下楼来,随声音而来的,就是可掬的笑容,跟刚才那个女人一般无二。而那女人则跟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距离,不再笑,也不再言语,仿佛是个影子一样。 “晁六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见谅。”男人笑得儒雅,不会过分客气,也不会过分亲昵,程度拿捏得刚刚好,让人顿生亲切感。分明是个日本人,说话却听不出任何口音。张八两警觉,这人若是走在街上与自己相遇,恐单单那份亲和,就能让他卸了防备,欢喜与其攀谈起来。 但他发现,这个叫阿部的男人即便如此,也没有邀请他们进去的意思。四个人就站在玄关中说话。 “有日子没见了,阿部先生。”晁荃如淡定自如道。 “哦?鄙人记性有点差,倒不记得不上回见面是何时来着?” 晁荃如知道他这是在故意装糊涂,也不急,回道:“去年深秋,在优子小姐的生日宴上。” “啊,想起来了,是啊,在生日野餐会上。”男人笑眯眯。 其实当时阿部康介并没有受邀,他只是去办事,不过是趁丸元次郎携爱女优子踏出洋楼的一瞬机会,掩人耳目从草坪上匆匆而过,仅此而已。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晁荃如给记住了,不仅记住,还认出他的身份,这人实在不能小觑。 晁荃如并非过目不忘,只不过是这人行径反常,他才特意留心了。那时丸元次郎和丸元优子是全场瞩目的焦点,所有在场之人无论动作还是视线都自然集中追随他们,偏此刻有个人与众人不同,自人群中匆忙穿过,背向而行,他当然要多看一眼。 两人都没有正式见过面,却彼此像认识多年的熟人一样。这各怀鬼胎的气氛让张八两浑身不得劲儿。 “今日有要事登门,还需阿部先生解答一二。” “哦?”男人露出惊讶,十分自然。 晁荃如暗中哂笑,并不戳破对方故作伪装。“昨日有人拾遗,在贵府门口捡到了一个女式手袋。”说着话,他把手袋亮了出来,“阿部先生可曾见过?” “嗯,”对方哼了声,好像发自内心在认真思索一样,“恕鄙人眼拙,对这些时髦手袋没有什么研究,在鄙人看来它们好像都差不多的样子,实在难以辨认。洋子小姐呢?”阿部康介转头问起了身后佣人模样的女人。 “洋子小姐可见过谁拿着这个手袋吗?” 洋子当然摇头。 面对二人自然的演技,晁荃如微微一笑。“那这个呢?”说着,将手探入手袋中。几乎是手触碰到那把蛇牌撸子的同一时间,女人一下变脸,瞬时从腰后拔出枪来,直指晁荃如!动作之快,简直如残影一道。这可不是个佣人该有的能力素养。 张八两始料未及,被吓了一跳,本能举起手来。毕竟晁荃如也没跟他提前知会一声说要硬碰硬啊?更惊人的是,刚刚那一瞬,他听见的可不止是一把枪被掏出的声音,至少在他们两侧的这些房门后,一定有人也在拿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呢。 “何必如此惊慌?”晁荃如倒像个没事人,他慢慢把手从手袋中抽出,只见他握的不是枪把,而是枪口,像举着根笔一样举着铁撸子,没有丝毫威胁。 这一个假动作把对面的人诈出了底细。他们再想说自己没见过手袋也说不通了。若没见过,又怎会知道里面放着枪?怎会误判晁荃如的意图? 阿部康介虽仍在笑,可说话的语气却冷了下来。“一惊一乍做什么?那枪中又没有子弹,怎么能误会贵客?” 女人脸上可见窘然,赶紧把枪收了回去。玄关两旁的门后,也传来一些轻微响动。张八两呼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他不怕日本人,可不代表他不怕吃枪子儿,留的小命才有的一斗,身手再好,对方“叭叭叭”三下,你也得服气。 既然这个阿部说出里头没有子弹,那就正中了晁荃如的预料。手袋就是这些人设计送到大港派出所的。真是诡计多端,张八两狠狠剜了对方一眼。 “既如此,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晁荃如嗤笑一声,“阿部先生的人必然见过那架马车经过,我需要知道当时的情景,有些问题要问目击证人。” 阿部康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此时的他虽仍带着浅浅笑意,但已不再做戏,微微偏头对身后女人说:“去叫石上。” 洋子点头,转身推开一扇房门,进去了没十秒钟,便领了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这位是石上大志先生。”阿部对晁荃如、张八两简单介绍了姓名,“他就是捡了手袋的人。” 二人不免打量起了这个石上的年轻人,和阿部康介一样,也根本看不出这人是个训练有素的高手,乍一眼,还以为是哪个大学堂的学生呢,甚至脸上有几分稚气。 “晁六少,幸会。”不知是不是除了伪装的缘故,石上向这边行了日式鞠躬的礼仪。 幸会个屁,张八两在心里嘀咕一句。因为离得近,他一眼看见对方食指侧和虎口间的茧子,判断是个习惯拿枪的,搞不好刚才门后的威胁里,就有这人一道。 也不知晁荃如看出来没,反正他客气依旧。“幸会,石上先生昨夜看见这手袋从马车上抛下?” “是。” “烦请描述一下当时发生的经过。” 石上朝沉默旁听的阿部看了一眼,才回答:“是凌晨一点半的发生的事,一辆双驾马车向大港码头方向行驶,路过公馆时故意放慢了速度,然后扔了东西下来,没有任何停留就跑远了。” “等我出去检查时,已经看不到马车的踪迹。这个手袋就躺在大门外的墙边。” 年轻人叙事的态度十分正经,仿佛在做政治报告。 “恕我打断一下,”晁荃如问得仔细,“石上先生直接追出去查看,就不怕马车上扔下的是什么危险品吗?” 第28章 青松公馆(三) “当时东西砸在了围墙上,声音不小。” 晁荃如点点头,懂了。如果是毒气、炸弹或者别的,猛烈撞击总会引爆燃烧,石上应该冷静判断后才上前查看的。“请继续。” “我当即检查了手袋,发现里面有枪,于是,”他又看阿部一眼,“将其上交了。” “枪膛中没有子弹,手袋里的东西找不到其它线索,所以才决定将手袋以拾遗的方式转交给派出所。” 张八两一听,真的跟晁荃如所说半点不差。 晁荃如不知何时已经掏出手札,在上面记录下来,追问:“马车扔东西时,你可看见坐在里面的人了?” “没有,”石上摇头,不像说谎,“虽然有灯照亮,但马车的帘子是放下来的,我起初以为它在空跑。” “赶车的人呢?” “车夫只有一个,没看清脸。” “马车呢?能看出是哪家的车吗?” “飞龙车行。”年轻男子几乎即答。 “啊?”张八两不由得惊了一声。他与晁荃如对视,看到对方和他一样意外。怎么又是飞龙车行?他们分明早已排查过,除了那个倒霉催的短命车夫茅大昌,没有找到任何其它可疑之人和可疑之处。再说,就连地涌会也紧紧盯着那家车行呢,怎会又蹦出飞龙车行的名字来? 晁荃如想想,问:“那贵府上一定派人查过飞龙车行了?” 石上哽了一下,没接上话。他偷瞄阿部康介的眼神透露了这一刻的无措。 阿部笑笑,干脆地答说:“是查过的,不过暂时没有发现异常。” 飞龙车行一共十二驾马车,六双六单。加上顶替夜班的没有记录在案的车夫,最多也就十二个人,其中还要刨去刚死的茅大昌…… “看来这手袋是跟报上的失踪案有关了?”阿部康介趁着晁荃如陷入沉思的空档问说。 “阿部先生耳聪目明,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确实如此。”晁荃如坦然道,“不过也请贵府上下不要妨碍调查,因为我无意与贵方为敌。” 阿部康介点了点头,脸上笑容依旧可掬,但一旁的张八两却总觉得这人不是出自真心。他们嘴上一套,背地里肯定还是会打鬼主意。 “既然证词问完,那就不多打搅了。” “晁六少。”他们刚要转身,阿部康介却把他们叫住了,发出了邀请,“对于这件案子,晁六少的调查,我们一定配合。不过既然双方目的一致,不如联手?想必总领事馆警察署那边也会有晁六少想知道的内部消息?” 张八两听了,先是不假思索的一怒,可仔细想想,好像还有点儿道理。显然凶手也不怕得罪日本人,甚至大有要拖他们下水的意思。所以不管是青松公馆、领事馆警察署还是地涌会,都不会轻易放过那人。双方还真是目标一致。 但是,跟日本人合作,怎么想都让他浑身不爽利。 他一边排斥,一边又无法反驳,只好瞪着眼睛听晁荃如的决断。 只见这人倏地敛了嘴边笑意,板起脸来。“多谢美意了,晁家人不会站队,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张八两哼了声,心里松了口气,也学晁荃如的模样,甩头离去。 打青松公馆出来,张八两深深吐了口气。 “我刚才还真担心你一口答应下来。”他嘿嘿一笑,把晁荃如的后背拍得“啪啪”响,“幸好幸好,你这个朋友是值得交的,我没看走眼。” “就算阿部说要合作,也不可能真的坦诚布公,到最后反而会惹一身腥。” “嗯,也对,日本人靠不住。不过咱们就这么走了,总觉得差点儿什么。铃语姑娘的下落仍旧不明,嘶,所到底,那混蛋玩意儿把手袋扔在大门口到底是引咱们查什么啊?” “关于这个,我好像知道了。” “啊?快说快说。” 晁荃如回头看了一眼掩于树荫后的青松公馆,没急着回答,而是先催张八两上车。 待车子启动,他才缓缓道:“手工皮鞋。” “啥?”张八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部康介脚上穿的皮鞋是定制的,与加藤兄弟死时脚上穿的颜色稍微有异,但其它一模一样,看做工,十有八九就是出自同一个鞋匠之手。”晁荃如觉得这一定不是巧合。 张八两惊得瞪大了眼。他是对皮鞋没什么研究了,可单凭眼力,回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晁荃如常说他观察力惊人,只是时常不会加以联想,所以才容易在查案中疏漏细节。 还真让他说中了。 “那,这么说来,加藤兄弟俩生前是青松公馆,不对,那个什么侦谍队的人?” “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他们与阿部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拨云见雾后,晁荃如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还记不记得‘加穗里’失踪时地涌会的反应?他们表现得好像并不知道那女人的神秘身份,当时我猜想,那个‘加穗里’会不会是双面间谍?” “照今天这事看来,应该没错了。先前她假扮舍浓丝舞女,接近加藤清之介,恐怕就是为了打入青松公馆,套取他们的机密。” 张八两瞠目结舌,这个展开超乎想象,可又好像严丝合缝地卡上了所有从前不得解的地方。 “可,可她也失踪了呀?”张八两手臂泛起一片鸡皮疙瘩,“等等,等等,等等,莫非铃语……跟‘加穗里’一样?也是谁安插在你身边的间谍?” 晁荃如脸色铁青,不说话了。这反应等同于默认了张八两的猜测。 “可是,‘加穗里’消失得干脆,铃语却留下了线索,两者还是有微妙区别的。”张八两缩在车座中,把自己抱成团,“若铃语也是奸细,那幕后凶手为何还要留下个尾巴让咱们查呢?跟‘加穗里’一样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不更好吗?” “这点我也想不通。或许是个警告?” “警告?对谁?” “对日本人,对我,”虽然晁荃如不想这么去猜测,但这个念头一直盘桓在他心上久久不去,“更糟的,可能也是对铃语。”他回想起了铃语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时的变化,变得更真诚了。 “我希望我们猜错了。”他说。 第29章 真假马车(一) 从青松公馆出来,张八两发现晁荃如在沿着黑塔街往大港码头方向走,便知道他是在模拟马车的行进路线。 走到尽头是个地势一下低洼下去的铁路桥洞,上面徐徐跑着火车,拖了煤渣浓烟和长长的鸣笛,很是喧闹。桥洞顶不算高,堪堪能过行人和马车,如果胆子大的,爬上去翻越轨道扒火车也不是做不到。 过了铁路桥洞,前面就是大港码头的区域。而黑塔街在此终结,向南用力回折一下,再顺出两条几乎平行的路来,一条是凡促街,一条就是中野町。三条路从空中看,形成一个很像小篆“斤”字的形状。 晁荃如把车靠左停下,若有所思。 张八两也停下画笔,抱着手臂思索起来,嘟囔:“马车肯定不会通过桥洞到港口去,那里无论白天黑夜都有不少人,双驾马车也太扎眼了,而且港口除非乘船,否则就像进了死胡同嘛。” 这个说法,晁荃如并不能完全赞同。或许是张八两并不熟悉港口的路线,其实通往大港码头的路不止这一条。而且即便是双驾马车扎眼,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也不算什么,毕竟雇马车到港口乘船的富人也很多。 不过,方才那个姓石上的年轻人说马车是扮成了空跑的样子。空马车驶进码头不奇怪,但不等拉客又空着驶出去才奇怪,的确容易引人注目。就算是把之前的客人送上船,车夫也会选择在港口等待下一个客人,不会浪费这个揽客的好机会。 确实,比起钻过桥洞驶向港口,倒不如转弯向凡促街或中野町前进更能掩人耳目。 中野町……晁荃如无法忽视这个地方。 “加穗里”就是在中野町大东饭店附近上了双驾马车失踪的。杨宝城绑架同庆书寓的青香也是在这里。除此之外,还有艺伎裕子所在的花月,也是在中野町内。可以说,这里曾是杨宝城的“狩猎场”之一。 “我们不如去中野町看看?”张八两果然也在意着那条路。 晁荃如想了想,说:“不,我们先去飞龙车行。”马车是不会停在中野町等他们撞上的,但可以停在飞龙车行。 小轿车发动,拐上凡促街,沿铁路向南,直奔飞龙车行去了。 一到车行,老板殷成就晃着敦实的身型朝他们走来,几步路便开始喘。 “长官!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殷成一边委屈一边不停摇着手里的蒲扇,额头上汗如雨下。 还不等寒暄,殷成就叫冤。晁荃如和张八两对视一眼,前者故意问道:“殷老板别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关怀打开了殷成的苦水罐子,噼里啪啦地抱怨起来。 “这买卖是要做不成了!”随即便说了日本人是如何隔三差五就来纠缠不清,翻来覆去查了一遍一遍又一遍,让他一次次集中车夫问话,车驶不出去,可不就做不成生意吗?于是他一连亏了好些天。 殷成以为晁荃如是警察,就求助起来,想让他们和刘省三想想办法。飞龙车行在潍县街派出所的管辖内,这个请求也不算过分。 “日本人查了贵车行的双驾马车?” “是是,不仅查,还给扣走了啊。”殷成抹了把光头上的汗珠,扇子摇得更快了,“就在你们那天把茅大昌那倒霉蛋带走之后,第二天,对,第二天,来了几个日本警察,把那马车也拉走了。” 晁荃如心头一紧,这事儿他们却不知道。 张八两也嗔怪:“你怎么不吱一声呢?” “不让说啊,”殷成委委屈屈,“而且过了两天那车又送回来了,我当没事儿呢,谁知道后来会没完没了啊?” “现在车在哪儿?” “在那,在那,墙角那个就是,我都不敢让柴老二驾出去了,回回往回叫人也太折腾,不叫又得罪不起,干脆就停在院儿里头。幸好停着,昨晚上还来一回呢。” 晁荃如听明白了,大概是地涌会来闹了一次,日本总领事馆警察署来调查一次,后来青松公馆阿部的人又来过一次。每回都要把人叫齐问话,确实恼人。 而把马车拉走,肯定是和久井泰雄的主意,想从马车上提取证据之类。 “劳烦殷老板带我们去看看。”晁荃如朝院子一角的马车努了努下巴。 殷成的脸色登时一白。“啊?你们也要查啊?”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梦魇给缠上了。 “放心,我们就是看看,看完就走,不妨碍你开门做生意。”张八两补了个腔。 “行行,唉……我这是命犯太岁哟。”殷成哀哀叹了两声,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两个人朝马车走去。 他叫人来,把盖在上头的毡布掀开,抬了抬手。“您二位随意。” 张八两瞥一眼毡布,随口问:“您还挺仔细的,把车盖上了?” 哪知殷成更愁眉苦脸了。“不盖还成?那日本长官骂了我一通,说什么‘没有保护现场证据’,结结实实两巴掌,我哪敢不从啊?” “啧,狗仗人势。”张八两忍不住骂了句。 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晁荃如已经拉开这架四轮马车的轿门,钻进去了。 他仔细看了看马车的右侧窗口。马车也是靠左行驶。证人石上大志说手袋抛出撞上围墙,如果犯人在扔的过程中用力过猛,让手袋磕碰在窗口的话,同样会留下痕迹来,铁撸子是有一定分量的。 但可惜,这架马车的窗口除了正常的磨损外,并没有明显的磕碰损伤。 车轿里也没有其它可疑痕迹,甚至,他也嗅不到任何残留的香水味。 正如阿部康介所说,“暂时没有发现异常”。 晁荃如跳下马车,张八两迫不及待问:“怎么样?” 他没回答,而是偏头先问殷成。“请问殷老板,这马车停在院里,随时都有人看守着吗?” “是啊,”殷成不明所以,点了点头,甩下两滴汗来,“我就怕那些日本人突击检查,所以特意让人轮班守着,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 “马车昨夜可曾驶出去过?” “没有哇,那些人就在院里查的,没出去过啊。”殷成误会了他的意思,但也变相回答了他的问题。 马车没有离开过车行,那昨夜那辆被目击到的双驾马车又从何而来呢? 第29章 真假马车(二) 晁荃如觉得以侦谍队那些人的手段,若真的有哪辆飞龙车行的马车经过黑塔街的话,就算是替班的临时车夫,他们也一定能把人揪出来。毫无收获,基本就可以肯定,那马车看起来属于飞龙车行,实际上却并不是真的。 离开车行后,晁荃如把自己的推断讲给张八两听,对方提出质疑:“那些日本人可信吗?会不会是他们明明抓住昨晚的车夫了,却装糊涂?自己把事情藏下来了?” 晁荃如手把方向盘,摇摇头。“我不觉得。一来若真抓住了人,他们没有必要再把手袋送到派出所;二来,也不必多此一举,试图拉咱们联手调查。” 张八两琢磨一下,是这个道理。 “那真是奇了怪了,犯人真是够闲的,竟然还伪造马车?要绑人的话,随便找辆马车不就得了?” “我猜,飞龙车行的马车,和那个手袋是一样的,都是犯人故意留下引人注意用的线索。” “疯子?太公钓鱼呢?还有喜欢暴露自己的?” “哼,这种人可比你想象中的多。杨宝城不就是一个吗?”犯人和他狼狈为奸,正好凑一堆。晁荃如扯了扯嘴角,眼睛一闪,说:“对于这些人来说,不过都是游戏罢了。” 晁荃如说这话的表情让张八两后心窝发凉,他偏头瞥一眼,心想,你不也把查案当解谜游戏吗? 怪不得连杨宝城都说,晁家六少和他们是一类人。 当初晁家老爷子拔刀誓要清理门户,怕不是也因为看出了这点,才狠心用了霹雳手段。幸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你怎么知道的?” 张八两见晁荃如意外地问他,才意识到自己嘀嘀咕咕把心声说出口了。他搔了搔后脑勺,有几分窘然。“嗐,听你家‘孙大圣’说的呗。” 回想他先前借住在晁荃如家时,碰上小公子晁赐阅可就没消停过,连吃饭嘴里都要“叭叭”地讲个不停,跟鞭炮似的,磨得他耳朵都疼。最后,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嗯,”晁荃如倒没表现出任何不悦,他点点头,“说起阅儿那小子,可是迷上了你,什么时候再去我那里做客。” 张八两一撇嘴。“得了,他哪是喜欢我啊?他是喜欢我做的纸扎。”缠人得很,嘴里有问不完的“为什么”。 “都一样,”晁荃如今日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要是在他这个年纪,我也会缠着你不放。先生这双眼,这双手,是绝世珍宝。” “啧,少给我戴高帽。” 晁荃如笑了笑。“若是你来伪造那架马车,可一定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什么意思?”张八两听了一个激灵,瞪大眼,“你怀疑我啊?” 晁荃如抬起只手来摆了摆,泰然道:“怎么会?铃语可能是别人安插来的奸细这事就已经让我震惊了,你若也是,那我愿赌服输。” “我只是在想,这商埠地界上,还有什么人有这个手艺,能做出几乎一样的马车来?” “嗐,这有什么难?又不是非得做得一个模子般,天那么黑,谁能瞧仔细?做个大概其就行了。随便找个熟手,寻辆差不多的马车,改一改,很容易。” 张八两点出重点。“难的是找拉车的马。” 晁荃如一愣,追问:“为何?” 张八两瞅瞅他,反倒觉得意外。想了想,他恍然道:“哦,我知道了,你这大少爷命接触的都是马场里那些高贵的血统马,所以才不懂。骑的马和拉车的马可不一样。找匹马来拉车不难驯,难的是同时找两匹一起拉。” “这是考验配合的,马也跟人一样,性格迥异,两匹若是处不好,搭不起伙来,怎么可能齐心协力同拉一辆车呢?这可不是随便抓来就行的,还得考验车夫的技巧。最好是这个车夫自己就养了两匹马,那才能直接上套。” 张八两说完,又寻思了一下,自己补充道:“不过也可能是犯人找了别家车行,临时雇了人和马匹。” “原来是这样。”晁荃如喃喃道,“阿部说的‘暂时没有发现异常’,搞不好就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他们应该正在排查商埠中的其他车行,还没得出结果。” “啊?那他们不是赶在咱们前头了?”张八两扼腕道。 “哼,无妨,让他们查去。必要的时候,我们坐收渔翁之利。”晁荃如好像对此很有信心。 晁家六少面子大,手段多,张八两对此并不怀疑。 他哼了声。“虽然那躲在幕后的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说实话,看他遛着日本人耍弄玩,还挺解气的。日本人在飞龙车行一趟趟折腾都没有收获,估计鼻子都要气歪了。”他嘿嘿一笑,好像已经看见了当时的画面。 开着车的晁荃如抽了一秒空隙看他。“从之前就想问了,刘巡长恼日本人是因为办案抓人总是发生冲突。你看着挺避世的,也不像和那些人有过交集,怎么也跟刘省三一样恨得牙痒痒?” “呸呸,那帮狗东西当年抢占商埠的时候没少干烧伤抢掠的勾当,不管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只要骑在胶澳老百姓头顶上作威作福的,就都不是好玩意儿。”说着说着,张八两迁怒给晁荃如,白一眼说,“你这大少爷活在洋人区哪知道周边老百姓的苦?多少家里趁点儿地被抢了去改厂房闹得食不果腹家破人亡的?还有为了开埠不让渔民捕鱼作业的,都是绝人生路。本来这些年天灾匪患就猖獗,还得对付那些洋人,老百姓哪有活路?” 张八两性子乖僻,上了头就不管不顾,非得发泄不可。 晁荃如知道这个时候闭上嘴挨着才是上策,等他骂完了,也就太平了。再说,他骂得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些事还是得听亲身经历见识过的人说才行。 晁荃如常年查案过程中也没少碰这样的“钉子”,不过挨过后也涨了见识,让他更清醒,总归是好的。 但撇开这个不说。他以为张八两足不出户的,既不会看报纸也不会跟村里人闲聊,照理说应该消息闭塞。没想到他该知道的都知道,什么也没落下。 怪事,他这些消息是从哪里获取的呢? 第29章 真假马车(二) 晁荃如觉得以侦谍队那些人的手段,若真的有哪辆飞龙车行的马车经过黑塔街的话,就算是替班的临时车夫,他们也一定能把人揪出来。毫无收获,基本就可以肯定,那马车看起来属于飞龙车行,实际上却并不是真的。 离开车行后,晁荃如把自己的推断讲给张八两听,对方提出质疑:“那些日本人可信吗?会不会是他们明明抓住昨晚的车夫了,却装糊涂?自己把事情藏下来了?” 晁荃如手把方向盘,摇摇头。“我不觉得。一来若真抓住了人,他们没有必要再把手袋送到派出所;二来,也不必多此一举,试图拉咱们联手调查。” 张八两琢磨一下,是这个道理。 “那真是奇了怪了,犯人真是够闲的,竟然还伪造马车?要绑人的话,随便找辆马车不就得了?” “我猜,飞龙车行的马车,和那个手袋是一样的,都是犯人故意留下引人注意用的线索。” “疯子?太公钓鱼呢?还有喜欢暴露自己的?” “哼,这种人可比你想象中的多。杨宝城不就是一个吗?”犯人和他狼狈为奸,正好凑一堆。晁荃如扯了扯嘴角,眼睛一闪,说:“对于这些人来说,不过都是游戏罢了。” 晁荃如说这话的表情让张八两后心窝发凉,他偏头瞥一眼,心想,你不也把查案当解谜游戏吗? 怪不得连杨宝城都说,晁家六少和他们是一类人。 当初晁家老爷子拔刀誓要清理门户,怕不是也因为看出了这点,才狠心用了霹雳手段。幸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你怎么知道的?” 张八两见晁荃如意外地问他,才意识到自己嘀嘀咕咕把心声说出口了。他搔了搔后脑勺,有几分窘然。“嗐,听你家‘孙大圣’说的呗。” 回想他先前借住在晁荃如家时,碰上小公子晁赐阅可就没消停过,连吃饭嘴里都要“叭叭”地讲个不停,跟鞭炮似的,磨得他耳朵都疼。最后,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嗯,”晁荃如倒没表现出任何不悦,他点点头,“说起阅儿那小子,可是迷上了你,什么时候再去我那里做客。” 张八两一撇嘴。“得了,他哪是喜欢我啊?他是喜欢我做的纸扎。”缠人得很,嘴里有问不完的“为什么”。 “都一样,”晁荃如今日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要是在他这个年纪,我也会缠着你不放。先生这双眼,这双手,是绝世珍宝。” “啧,少给我戴高帽。” 晁荃如笑了笑。“若是你来伪造那架马车,可一定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什么意思?”张八两听了一个激灵,瞪大眼,“你怀疑我啊?” 晁荃如抬起只手来摆了摆,泰然道:“怎么会?铃语可能是别人安插来的奸细这事就已经让我震惊了,你若也是,那我愿赌服输。” “我只是在想,这商埠地界上,还有什么人有这个手艺,能做出几乎一样的马车来?” “嗐,这有什么难?又不是非得做得一个模子般,天那么黑,谁能瞧仔细?做个大概其就行了。随便找个熟手,寻辆差不多的马车,改一改,很容易。” 张八两点出重点。“难的是找拉车的马。” 晁荃如一愣,追问:“为何?” 张八两瞅瞅他,反倒觉得意外。想了想,他恍然道:“哦,我知道了,你这大少爷命接触的都是马场里那些高贵的血统马,所以才不懂。骑的马和拉车的马可不一样。找匹马来拉车不难驯,难的是同时找两匹一起拉。” “这是考验配合的,马也跟人一样,性格迥异,两匹若是处不好,搭不起伙来,怎么可能齐心协力同拉一辆车呢?这可不是随便抓来就行的,还得考验车夫的技巧。最好是这个车夫自己就养了两匹马,那才能直接上套。” 张八两说完,又寻思了一下,自己补充道:“不过也可能是犯人找了别家车行,临时雇了人和马匹。” “原来是这样。”晁荃如喃喃道,“阿部说的‘暂时没有发现异常’,搞不好就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他们应该正在排查商埠中的其他车行,还没得出结果。” “啊?那他们不是赶在咱们前头了?”张八两扼腕道。 “哼,无妨,让他们查去。必要的时候,我们坐收渔翁之利。”晁荃如好像对此很有信心。 晁家六少面子大,手段多,张八两对此并不怀疑。 他哼了声。“虽然那躲在幕后的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说实话,看他遛着日本人耍弄玩,还挺解气的。日本人在飞龙车行一趟趟折腾都没有收获,估计鼻子都要气歪了。”他嘿嘿一笑,好像已经看见了当时的画面。 开着车的晁荃如抽了一秒空隙看他。“从之前就想问了,刘巡长恼日本人是因为办案抓人总是发生冲突。你看着挺避世的,也不像和那些人有过交集,怎么也跟刘省三一样恨得牙痒痒?” “呸呸,那帮狗东西当年抢占商埠的时候没少干烧伤抢掠的勾当,不管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只要骑在胶澳老百姓头顶上作威作福的,就都不是好玩意儿。”说着说着,张八两迁怒给晁荃如,白一眼说,“你这大少爷活在洋人区哪知道周边老百姓的苦?多少家里趁点儿地被抢了去改厂房闹得食不果腹家破人亡的?还有为了开埠不让渔民捕鱼作业的,都是绝人生路。本来这些年天灾匪患就猖獗,还得对付那些洋人,老百姓哪有活路?” 张八两性子乖僻,上了头就不管不顾,非得发泄不可。 晁荃如知道这个时候闭上嘴挨着才是上策,等他骂完了,也就太平了。再说,他骂得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些事还是得听亲身经历见识过的人说才行。 晁荃如常年查案过程中也没少碰这样的“钉子”,不过挨过后也涨了见识,让他更清醒,总归是好的。 但撇开这个不说。他以为张八两足不出户的,既不会看报纸也不会跟村里人闲聊,照理说应该消息闭塞。没想到他该知道的都知道,什么也没落下。 怪事,他这些消息是从哪里获取的呢? 第30章 鬼神线索(一) 晁荃如把所有的线索写成纸条,在书房地上铺了一片。仔细看,才发现,他是拼成了胶澳商埠的地图。 从平康二里到中野町到旭公园,从大东饭店到屠宰场再到鳌山磅石村,飞龙车行、青松公馆、舍浓丝等等,哪个也没落下。甚至在某些地点还放了些意味不明的墨水瓶、拆信刀、回力球,一看就是从桌上顺手拿的。 他整个人像尊佛像似的盘腿而坐,弹簧刀在指间无意识地上下翻飞,连晁赐阅“砰砰砰”地敲房门都没听见。 待叫门声越来越不耐烦,晁荃如才请人进来。 晁赐阅一看地上的阵仗,就知道方才晁荃如为何迟迟不应答了。他连蹦带跳避过几个障碍,烂布鞋底甩出的泥点险些弄污了纸片,让自家堂叔狠狠一瞪,赶紧缩了缩脖子。 “去打探消息了?有收获?” “那当然,我是谁啊?”晁赐阅一抬报童帽,眨眨狡黠的笑眼。 他从短衫子里头掏出个皱皱巴巴的纸条卷,递给晁荃如。后者迫不及待地将弹簧刀往地板上一插,展开来读。 晁赐阅见证了小叔叔的眉头从舒展到挑起到蹙紧的整个过程,而且越拧越深。最后抬起头来,确认道:“当真属实?” “我哪敢搞半吊子的情报来糊弄你啊?当然属实。”晁赐阅说着也学样子盘腿坐了下来,中途嫌弃自己伪装用的破布鞋实在太脏,直接脱下来扔到门外了事。 “跟他可比跟踪日本人有意思多了,哼,他鬼机灵着呢,好几次我都怀疑那人是不是背后长眼了?” “领事馆警察署的人向来自大,觉得不会有人胆敢跟在他们身后,就算有也讨不到半点好处,所以他们不会格外警惕。这次不一样。”晁荃如把纸卷捏在手心里,压成了一个废纸团,反复揉搓着。 此时的他心事重重。 交给晁赐阅的差事是跟踪牛家二少牛呈奎。虽然结果他有所预料,可事实摆在面前时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侄子看他脸色,试探着问:“要不要,把事情告诉太公?” “……暂时先不要,还不到需伯公出马的时候。他老人家身体不爽,不要随便惊动他。”晁荃如虽然觉得眼下情况有些棘手,但终归还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犯不上把整个晁家扯进来。 “你先回大宅去,此事保密,不要再继续跟了。” “啊?”晁赐阅一脸的意犹未尽,好像有人刚让他闻了闻齐婶做的辣子,又立刻端走了一样让他馋得很,“就这么结束了?跟你手上的案子没有关系啊?” 晁荃如一敲他的头。“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跟阴谋诡计有关。”本想直接催促他走,可看孩子嘟着嘴不情不愿的模样,也觉得让他跑了一趟辛苦不给颗糖吃是说不过去。于是他转身从张八两的调查画簿中翻出一张图来,递到少年面前。 “见过这样的鞋子吗?” 晁赐阅一看是案发现场的图,整个眼睛都点亮了,赶紧抢过来仔细瞧。“这是死者?” “嗯。”晁荃如想想,决定先不告诉他这就是加藤清之介。 “哇,张先生的画技实在了得,我还以为看照片呢,不,比照片上的细节可精致清晰多了。” “让你看鞋。”晁荃如戳点,催了句。 “知道了知道了,”晁赐阅脸上有了笑模样,津津有味的观察起来,“这鞋子做工不错啊。” 晁荃如提醒:“鞋跟上的签名是‘ihara’。” “日本匠人?” “嗯,你的同学里不是有不少日本人?帮我打听一下这家鞋子,若是那帮大少爷们里有谁见过一样的,最好不过了。” 晁赐阅立刻从话中嗅到了猫腻。“难道小叔叔见过一样的鞋子了?” “哼,你就这种时候脑子转得最快。”晁荃如嗤笑一句,“是,今天见过了。” 他知道晁赐阅立马就要追问“谁”和“在哪儿”,便赶紧先把话题堵了。“别多嘴问不该知道的,等你有了线索,到时再说不迟。” 话还没吐出口就被塞回去,晁赐阅撇撇嘴。“行行,你管事你说了算。那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话音刚落就要动手去扯画簿,让晁荃如一个云中探手给拦住了。 “你要干什么?”他小叔叔眼睛一瞪就吓得他脖子一缩。 “我,我把图带走啊?”不是说好让他查吗?他不得给人家看看那鞋子长什么模样? 哪知晁荃如将画簿一把扯回,顺便用簿子敲了他的脑袋,嗔道:“做什么梦呢?这么珍贵的现场留存怎么能让你随便撕去了?不是脑子灵吗?用脑子记。” 晁赐阅哼哼唧唧,知道自己讨不到半点便宜,只好作罢。跳着脚出门捡起鞋,冲里面的人做了个鬼脸就跑了。 “关门!”晁荃如追着他一溜烟儿没了的背影笑骂。 等人“噔噔”下楼的声音渐小后,他才收了笑意,重新把手中的纸团展开了看,心又一下沉到谷底。 “红皮鞋的女子,双驾马车,皇后街……”这些字眼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红皮鞋,他记得曾有一双红皮鞋的身影从自己一瞥中匆匆而过,在牛家的安娜别墅中。 当时他一眼判断对方是个舞女。牛呈奎向来放荡不羁,他未曾多心,倒从没想过,舞女是没错,但或许不是露水情缘的那种。 奥古斯塔皇后街,日占后改的路名叫花笑町,那里有一整片属于牛家的别墅洋楼,而地点,离中野町,只隔了一条鱼鹰街,甚至离大东饭店,不过就是三个十字路口的关系。 唯可惜一点,那双驾马车不知细节。他只让晁赐阅跟着牛呈奎,那小子就光注意与对方交往的人和所到地点了,对其它并没多做记录。 虽说心细不足仍需磨练,但晁赐阅的这份情报,已经给了他很大的惊喜,不,应该说惊吓多于惊喜。 晁荃如此时的心情,犹如沸水仍在火上,不停顶着壶盖躁动着。 他沉不住气,迅速将弹簧刀收拢,拿起手札画簿钢笔,迈出书房。 对于小主人深夜冷着脸色出门的原因,耿风顺都不再多做过问,只伺候晁荃如穿好外套,叮嘱当心夜路,就将人目送出门了。看着骑着脚踏车远去的人,暗暗叹息。 第30章 鬼神线索(一) 晁荃如把所有的线索写成纸条,在书房地上铺了一片。仔细看,才发现,他是拼成了胶澳商埠的地图。 从平康二里到中野町到旭公园,从大东饭店到屠宰场再到鳌山磅石村,飞龙车行、青松公馆、舍浓丝等等,哪个也没落下。甚至在某些地点还放了些意味不明的墨水瓶、拆信刀、回力球,一看就是从桌上顺手拿的。 他整个人像尊佛像似的盘腿而坐,弹簧刀在指间无意识地上下翻飞,连晁赐阅“砰砰砰”地敲房门都没听见。 待叫门声越来越不耐烦,晁荃如才请人进来。 晁赐阅一看地上的阵仗,就知道方才晁荃如为何迟迟不应答了。他连蹦带跳避过几个障碍,烂布鞋底甩出的泥点险些弄污了纸片,让自家堂叔狠狠一瞪,赶紧缩了缩脖子。 “去打探消息了?有收获?” “那当然,我是谁啊?”晁赐阅一抬报童帽,眨眨狡黠的笑眼。 他从短衫子里头掏出个皱皱巴巴的纸条卷,递给晁荃如。后者迫不及待地将弹簧刀往地板上一插,展开来读。 晁赐阅见证了小叔叔的眉头从舒展到挑起到蹙紧的整个过程,而且越拧越深。最后抬起头来,确认道:“当真属实?” “我哪敢搞半吊子的情报来糊弄你啊?当然属实。”晁赐阅说着也学样子盘腿坐了下来,中途嫌弃自己伪装用的破布鞋实在太脏,直接脱下来扔到门外了事。 “跟他可比跟踪日本人有意思多了,哼,他鬼机灵着呢,好几次我都怀疑那人是不是背后长眼了?” “领事馆警察署的人向来自大,觉得不会有人胆敢跟在他们身后,就算有也讨不到半点好处,所以他们不会格外警惕。这次不一样。”晁荃如把纸卷捏在手心里,压成了一个废纸团,反复揉搓着。 此时的他心事重重。 交给晁赐阅的差事是跟踪牛家二少牛呈奎。虽然结果他有所预料,可事实摆在面前时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侄子看他脸色,试探着问:“要不要,把事情告诉太公?” “……暂时先不要,还不到需伯公出马的时候。他老人家身体不爽,不要随便惊动他。”晁荃如虽然觉得眼下情况有些棘手,但终归还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犯不上把整个晁家扯进来。 “你先回大宅去,此事保密,不要再继续跟了。” “啊?”晁赐阅一脸的意犹未尽,好像有人刚让他闻了闻齐婶做的辣子,又立刻端走了一样让他馋得很,“就这么结束了?跟你手上的案子没有关系啊?” 晁荃如一敲他的头。“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跟阴谋诡计有关。”本想直接催促他走,可看孩子嘟着嘴不情不愿的模样,也觉得让他跑了一趟辛苦不给颗糖吃是说不过去。于是他转身从张八两的调查画簿中翻出一张图来,递到少年面前。 “见过这样的鞋子吗?” 晁赐阅一看是案发现场的图,整个眼睛都点亮了,赶紧抢过来仔细瞧。“这是死者?” “嗯。”晁荃如想想,决定先不告诉他这就是加藤清之介。 “哇,张先生的画技实在了得,我还以为看照片呢,不,比照片上的细节可精致清晰多了。” “让你看鞋。”晁荃如戳点,催了句。 “知道了知道了,”晁赐阅脸上有了笑模样,津津有味的观察起来,“这鞋子做工不错啊。” 晁荃如提醒:“鞋跟上的签名是‘ihara’。” “日本匠人?” “嗯,你的同学里不是有不少日本人?帮我打听一下这家鞋子,若是那帮大少爷们里有谁见过一样的,最好不过了。” 晁赐阅立刻从话中嗅到了猫腻。“难道小叔叔见过一样的鞋子了?” “哼,你就这种时候脑子转得最快。”晁荃如嗤笑一句,“是,今天见过了。” 他知道晁赐阅立马就要追问“谁”和“在哪儿”,便赶紧先把话题堵了。“别多嘴问不该知道的,等你有了线索,到时再说不迟。” 话还没吐出口就被塞回去,晁赐阅撇撇嘴。“行行,你管事你说了算。那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话音刚落就要动手去扯画簿,让晁荃如一个云中探手给拦住了。 “你要干什么?”他小叔叔眼睛一瞪就吓得他脖子一缩。 “我,我把图带走啊?”不是说好让他查吗?他不得给人家看看那鞋子长什么模样? 哪知晁荃如将画簿一把扯回,顺便用簿子敲了他的脑袋,嗔道:“做什么梦呢?这么珍贵的现场留存怎么能让你随便撕去了?不是脑子灵吗?用脑子记。” 晁赐阅哼哼唧唧,知道自己讨不到半点便宜,只好作罢。跳着脚出门捡起鞋,冲里面的人做了个鬼脸就跑了。 “关门!”晁荃如追着他一溜烟儿没了的背影笑骂。 等人“噔噔”下楼的声音渐小后,他才收了笑意,重新把手中的纸团展开了看,心又一下沉到谷底。 “红皮鞋的女子,双驾马车,皇后街……”这些字眼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红皮鞋,他记得曾有一双红皮鞋的身影从自己一瞥中匆匆而过,在牛家的安娜别墅中。 当时他一眼判断对方是个舞女。牛呈奎向来放荡不羁,他未曾多心,倒从没想过,舞女是没错,但或许不是露水情缘的那种。 奥古斯塔皇后街,日占后改的路名叫花笑町,那里有一整片属于牛家的别墅洋楼,而地点,离中野町,只隔了一条鱼鹰街,甚至离大东饭店,不过就是三个十字路口的关系。 唯可惜一点,那双驾马车不知细节。他只让晁赐阅跟着牛呈奎,那小子就光注意与对方交往的人和所到地点了,对其它并没多做记录。 虽说心细不足仍需磨练,但晁赐阅的这份情报,已经给了他很大的惊喜,不,应该说惊吓多于惊喜。 晁荃如此时的心情,犹如沸水仍在火上,不停顶着壶盖躁动着。 他沉不住气,迅速将弹簧刀收拢,拿起手札画簿钢笔,迈出书房。 对于小主人深夜冷着脸色出门的原因,耿风顺都不再多做过问,只伺候晁荃如穿好外套,叮嘱当心夜路,就将人目送出门了。看着骑着脚踏车远去的人,暗暗叹息。 第30章 鬼神线索(二) 晁荃如的车铃叮铃,快速越过关卡。附近的查夜禁通行的大帽檐早已熟悉来者,远远就敬礼放行。 男人脚下一刻不停,骑到奥古斯塔皇后街的时候,背后已出了一层细汗。 气温日渐升高,夜里的风都是暖的。 刹车一捏,脚踏车最后停在了牛呈奎的“豹房”前,倒不是他真的打算从这里开始调查才停下来,而是他看见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人影。 说“匪夷所思”,是因为这人照理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他白日里分明将对方送回家了啊? 夜风把张八两的布衫短褂吹拂,晃里晃荡,勒出纤瘦的身板来。他抬头仰视眼前这座围墙后的二层别墅,似是深思中,背朝着晁荃如,全无察觉。乍一看,就像谁在院外立了个纸人似的,虚实难辨。 晁荃如脑中一下蹦出当初牛呈奎意图招揽收买张八两的场面。他的手不知不觉把车把手攥得“嘎吱”响。 两人隔着大半条马路静静站了好一阵子。在确认张八两不打算动一动之后,晁荃如深呼吸一下,拨响了车铃。 深夜“叮铃”乍响,那人果然被吓了一个激灵,险些跳起。 “晁荃如?”对方见到他,就像他发现对方一样的惊诧,可紧接着,就是掩都掩不住的慌乱。 晁荃如长腿一拔,推着车子跨过皇后街,朝他几步迈了过来。 或许是见他脸色不善,张八两的眼神更飘忽起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从万年山的家里又跑出来?横穿半个胶澳商埠?这人不是日落后不轻易出门吗?还这么能折腾? 这可不是用“我在散步”就能搪塞过去的。甚至,他如何知道牛呈奎“豹房”的所在,都是一个悬而未解的谜。 张八两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晁荃如也不急着逼迫,他用视线四下梭巡了一圈,又抬头看看那院墙后的洋楼,建议道:“这里不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自己把脚踏车调转了方向,发现张八两还傻愣愣站在原地,便瞪眼催促。 “哦哦,来了,来了。”这人才嘀咕着跟上。 两人沿着皇后街转到鱼鹰街,鱼鹰街又叫轻藻町,和中野町毗邻,当然也算日本人的地盘,街道两侧现在还开着门的,多是日本人的食堂酒馆。 晁荃如选了个客人最少的,把张八两揪了进去。 两人在角落坐定,回到老问题。 “你在那里干什么?” 张八两挠挠头,很是焦躁,磕磕巴巴半天,挤出一句“不能说”。 晁荃如倒吸冷气,抄起手臂瞪着他。许是眼神骇人,张八两一瑟缩,嘟囔道:“怎么还学刘巡长?” 正好店家送了酒上来,趁着晁荃如跟对方交代“鸟语”的时候,张八两把酒一斟,抢着自饮起来,一口见底。 这东西远比不上他心头好的烧刀子,可也没得选,他需要酒精麻痹一下自己。 再喝第二杯,就被晁荃如扣住了。 张八两还埋怨起来。“酒也不让喝?”两人较起劲来,不分胜负。最后张八两理亏,先松了手,气鼓鼓往椅背上一靠。 “你去找牛呈奎?” “牛呈奎?”张八两眉梢一挑,反应过来,“那是牛家的房子?” 这倒让晁荃如更加费解了。“你不知道那是谁的房子,为何站在墙外?” “呃,不能说……”张八两开始使赖皮的绝招,可他心里又有解不开的好奇,“牛呈奎不是住在什么,什么安娜别墅吗?刚才那房子里有人住吗?” “不能说。” “诶,你这人?怎么小气巴拉的?”张八两又羞又恼,“等等,你也去哪儿,难道你是去找牛呈奎的?” 是也不是。“我是看见了你才停下车子的。”晁荃如这么说也没错。 张八两又瘪了下去,趁对方没盯着,自己伸手偷了口酒喝。杯中酒液啜尽,他把酒杯重重一放,豪气地一抹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罢了,我这辈子难得交你这么个朋友,也不想被你怀疑。”他手撑在膝盖上,好像换个姿势就能歪倒一样,却显得愈加单薄,唯独眼神十分坚定,“不是不能说,而是说了你也不会信。” “你试试看。”晁荃如终于不再瞪着他,向前探身,准备倾听起来。 张八两十分为难地抓了抓后脑勺,嘀咕:“师父生前说让我保密的……唉。” “你听着,我就说一遍。”张八两眼睛灼灼,“我会通灵。” 话音落,沉默顿时在二人之间回荡起来。 晁荃如怎么料也没料到对方憋半天憋出这么句胡言乱语来。可他盯着张八两的眼神,有强烈预感,但凡他此时质疑半个字,或笑一声,这人就会翻脸不认账,再不会说什么了。 于是他想了想,说:“继续。” 见他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张八两也有几分不可置信。“哦,哦,”他稳着神,说,“也不是什么传言中那么神奇的能力,怎么说呢……你就当我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张八里像是认栽一样,倾泻而出。 “我打小就这样,总能听见师父捡回来的那些骨头说话,老头儿说我在襁褓中被弃在草丛里,一定是路过仙人摸了头才能活下来遇上他。嗐,这些是不是瞎编唬我的也不重要了。” “总之,我没疯,也没撒谎,至于你信不信,就看你了。”张八两说完一缩身子,像是背上有个壳能保护他一样躲了进去,也不再看晁荃如,只拿着酒杯小口小口嘬着。 晁荃如留洋多年,看过无数的书听过无数的课,接触的都是先进思想,冷不丁有个人突然跳出来跟他说牛鬼蛇神都是真的,他还真有点扛不住。换成旁人也就罢了,大不了他一笑置之,偏偏那人是张八两。 可他怀疑归怀疑,见得多了,包容得也比旁人多。他并没有急着反驳和抗拒张八两的“坦白”,而是顺着对方的思路分析起来。 “所以,你是听见那别墅中有人,不,有鬼神说话了?”别说,回忆方才张八两凝视房子的模样,还真有点像是在仔细听什么。 第30章 鬼神线索(二) 晁荃如的车铃叮铃,快速越过关卡。附近的查夜禁通行的大帽檐早已熟悉来者,远远就敬礼放行。 男人脚下一刻不停,骑到奥古斯塔皇后街的时候,背后已出了一层细汗。 气温日渐升高,夜里的风都是暖的。 刹车一捏,脚踏车最后停在了牛呈奎的“豹房”前,倒不是他真的打算从这里开始调查才停下来,而是他看见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人影。 说“匪夷所思”,是因为这人照理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他白日里分明将对方送回家了啊? 夜风把张八两的布衫短褂吹拂,晃里晃荡,勒出纤瘦的身板来。他抬头仰视眼前这座围墙后的二层别墅,似是深思中,背朝着晁荃如,全无察觉。乍一看,就像谁在院外立了个纸人似的,虚实难辨。 晁荃如脑中一下蹦出当初牛呈奎意图招揽收买张八两的场面。他的手不知不觉把车把手攥得“嘎吱”响。 两人隔着大半条马路静静站了好一阵子。在确认张八两不打算动一动之后,晁荃如深呼吸一下,拨响了车铃。 深夜“叮铃”乍响,那人果然被吓了一个激灵,险些跳起。 “晁荃如?”对方见到他,就像他发现对方一样的惊诧,可紧接着,就是掩都掩不住的慌乱。 晁荃如长腿一拔,推着车子跨过皇后街,朝他几步迈了过来。 或许是见他脸色不善,张八两的眼神更飘忽起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从万年山的家里又跑出来?横穿半个胶澳商埠?这人不是日落后不轻易出门吗?还这么能折腾? 这可不是用“我在散步”就能搪塞过去的。甚至,他如何知道牛呈奎“豹房”的所在,都是一个悬而未解的谜。 张八两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晁荃如也不急着逼迫,他用视线四下梭巡了一圈,又抬头看看那院墙后的洋楼,建议道:“这里不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自己把脚踏车调转了方向,发现张八两还傻愣愣站在原地,便瞪眼催促。 “哦哦,来了,来了。”这人才嘀咕着跟上。 两人沿着皇后街转到鱼鹰街,鱼鹰街又叫轻藻町,和中野町毗邻,当然也算日本人的地盘,街道两侧现在还开着门的,多是日本人的食堂酒馆。 晁荃如选了个客人最少的,把张八两揪了进去。 两人在角落坐定,回到老问题。 “你在那里干什么?” 张八两挠挠头,很是焦躁,磕磕巴巴半天,挤出一句“不能说”。 晁荃如倒吸冷气,抄起手臂瞪着他。许是眼神骇人,张八两一瑟缩,嘟囔道:“怎么还学刘巡长?” 正好店家送了酒上来,趁着晁荃如跟对方交代“鸟语”的时候,张八两把酒一斟,抢着自饮起来,一口见底。 这东西远比不上他心头好的烧刀子,可也没得选,他需要酒精麻痹一下自己。 再喝第二杯,就被晁荃如扣住了。 张八两还埋怨起来。“酒也不让喝?”两人较起劲来,不分胜负。最后张八两理亏,先松了手,气鼓鼓往椅背上一靠。 “你去找牛呈奎?” “牛呈奎?”张八两眉梢一挑,反应过来,“那是牛家的房子?” 这倒让晁荃如更加费解了。“你不知道那是谁的房子,为何站在墙外?” “呃,不能说……”张八两开始使赖皮的绝招,可他心里又有解不开的好奇,“牛呈奎不是住在什么,什么安娜别墅吗?刚才那房子里有人住吗?” “不能说。” “诶,你这人?怎么小气巴拉的?”张八两又羞又恼,“等等,你也去哪儿,难道你是去找牛呈奎的?” 是也不是。“我是看见了你才停下车子的。”晁荃如这么说也没错。 张八两又瘪了下去,趁对方没盯着,自己伸手偷了口酒喝。杯中酒液啜尽,他把酒杯重重一放,豪气地一抹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罢了,我这辈子难得交你这么个朋友,也不想被你怀疑。”他手撑在膝盖上,好像换个姿势就能歪倒一样,却显得愈加单薄,唯独眼神十分坚定,“不是不能说,而是说了你也不会信。” “你试试看。”晁荃如终于不再瞪着他,向前探身,准备倾听起来。 张八两十分为难地抓了抓后脑勺,嘀咕:“师父生前说让我保密的……唉。” “你听着,我就说一遍。”张八两眼睛灼灼,“我会通灵。” 话音落,沉默顿时在二人之间回荡起来。 晁荃如怎么料也没料到对方憋半天憋出这么句胡言乱语来。可他盯着张八两的眼神,有强烈预感,但凡他此时质疑半个字,或笑一声,这人就会翻脸不认账,再不会说什么了。 于是他想了想,说:“继续。” 见他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张八两也有几分不可置信。“哦,哦,”他稳着神,说,“也不是什么传言中那么神奇的能力,怎么说呢……你就当我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张八里像是认栽一样,倾泻而出。 “我打小就这样,总能听见师父捡回来的那些骨头说话,老头儿说我在襁褓中被弃在草丛里,一定是路过仙人摸了头才能活下来遇上他。嗐,这些是不是瞎编唬我的也不重要了。” “总之,我没疯,也没撒谎,至于你信不信,就看你了。”张八两说完一缩身子,像是背上有个壳能保护他一样躲了进去,也不再看晁荃如,只拿着酒杯小口小口嘬着。 晁荃如留洋多年,看过无数的书听过无数的课,接触的都是先进思想,冷不丁有个人突然跳出来跟他说牛鬼蛇神都是真的,他还真有点扛不住。换成旁人也就罢了,大不了他一笑置之,偏偏那人是张八两。 可他怀疑归怀疑,见得多了,包容得也比旁人多。他并没有急着反驳和抗拒张八两的“坦白”,而是顺着对方的思路分析起来。 “所以,你是听见那别墅中有人,不,有鬼神说话了?”别说,回忆方才张八两凝视房子的模样,还真有点像是在仔细听什么。 第31章 鬼神线索(三) “那倒也不是,不过那房子本来也不安宁就是了。”张八两停了酒杯,摩挲着口沿正经道,“你还记得咱们一开始从磅石村带回来的那两节骨头吗?” 晁荃如微微颔首。 张八两有些神秘道:“那骨头的主人说她就是在那房子前被人,被杨宝城带走杀害的。” 一身鸡皮疙瘩从晁荃如四肢蔓延到后背,整个人透心拔凉。 张八两当初为何一口咬定杨宝城与鳌山磅石村的残骨有关这事儿,是他怎么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除了直觉,他找不到任何实质证据。上回想开口问来着,也被打断了。眼下让对方如此一说,竟然说通了。只是理由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张八两打开了话匣子,就开始倾吐个没完。 “在磅石村的九水河旁边我就听见动静了,到那高家一掘坟,啧啧,那女人哭得可惨。” 晁荃如顺着他的话回忆,想起当时张八两的反常举动和脸色来,不过那时他以为对方是真的前夜吃坏了肚子,身体不适。 “这么说,去年夏天那薛氏姐弟俩和加藤兄弟的案子,也是因为我给客人送纸扎无意间路过了薛新儿的坟,被她给缠上的,死活让我帮她找弟弟。”张八两好像排斥麻烦一样,不爽利地皱了皱脸。“好歹人送走了,就是结局不如人意……鬼意罢了。” 晁荃如发誓,他从小听的说书看的话本,都没有哪个比张八两口中的话来得更鲜活、惊人、毛骨悚然。 张八两却倾诉得自然,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意思。 要按他这么说,火车相撞现场也一定是他听见了无名男尸的哭诉,才拿着案子来找他晁荃如的。 晁家六少自诩见识不浅,可也顶不住这么一遭。不知不觉,他的身体已从前倾变成了紧紧贴在椅背上,从头皮到脚趾都绷紧着。 他不想信,可无论是张八两匪夷所思的消息来源,还是对方家里总出现受害者的纸人这事儿,都在动摇他的信念。 眼前这个分明熟悉的人登时变得分外陌生。 张八两低头边喝边说,像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倾倒出来一样,噼里啪啦吐个没完。 “要不是为了帮她弟弟薛邑,中元节我才不出门呢,外头吵得要死。不过也不是什么死人都说话的。咱俩查案时遇到的不少受害者也都没说话。” “哦对了,那两个磅石村的娃娃,就什么都没说。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是他们一个个都能清晰说出自己是怎么死的,死于何人之手,反倒省事了。该说不说,只说一半才是最要命最麻烦的。”张八两撇嘴歪脸。也不知是酒难喝还是事难做,让他显得痛苦不已。 “磅石村周围山上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黄家砂石厂我探过一回,那附近也不太平。都是鳌山地界,要是刘巡长组织人好好地搜搜山,估计真有可能收获不少。毕竟屠宰场反而是安静的,那里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尸体藏着。屠宰场里的员工不也说了吗?常看着杨宝城夜里骑驴出门,整宿不回。虽然不知道那是真的去给牛马看病还是怎的,反正大有可疑。” “诶,你今天夜里出来干嘛?难道是查到什么了?”张八两终于抬起头来,又兴致盎然地看着晁荃如。 似乎是因为把憋闷已久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了,他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说话的语调都是挑高的。 见晁荃如僵着,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张八两的脸色突然跌下来。 “怎么?你觉得我是在胡说?” “不,”晁荃如摇头,“你这反应倒更像是实话了。” 纸扎匠一骨碌眼珠子。“本来就是实话,师父说我泄露天机是要被人当疯子打死的,可我要是瞒着你就浑身不舒坦,总跟欠着你什么似的。所以干脆就说了。”他一抄手,梗着脖子,大有爱咋咋滴的架势。 张八两是个对生人戒心很重的性子,想必当初不肯吐露,也是因为对他晁荃如的不信任。现在嘴上却没了把门的,晁荃如反而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了。 “你……”晁荃如转了转僵住的脑子,说,“好,那依你所……听,那别墅还有什么线索?” 闻言,张八两“嘿嘿嘿”笑了一阵子,因为晁荃如的信任而高兴。“没了,都说了,没什么瞒着你的了。所以才要问你,你有什么收获?” 其实晁荃如接受得没有这么快,此事对他的冲击无异于有人告诉他哥白尼、伽利略都是异端,“天圆地方”才是真理。于是他决定用事实验证,倘若张八两所言最后都被证明是真的,那这些线索究竟来自牛鬼蛇神还是魑魅魍魉,都无所谓了。有时直觉也是很玄妙的事,他就当张八两是直觉惊人、天赋异禀。 晁荃如端起酒杯来喝了进门后的第一口酒,用来压神。 放下杯子,他才说:“前些日子我让阅儿替我跟踪一个人,他无意间给了我这个情报。”说完,摸出手札,从中掏出那个卷成小卷的纸条。 张八两迫不及待接过来瞧。只见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倒不像是他见过的晁赐阅的笔迹。看来那“孙大圣”也很聪明,知道找帮手。 “双驾马车?皇后街12号……这地址怎么有点儿眼熟?”张八两开始回忆自己刚才走在皇后街看过的门牌。 晁荃如提醒他。“如果是11号,你是去过的。” “啊?哦,对了!那些拆白党!那个什么什么宋公子被绑架的地方!”张八两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方才他经过时认出了那房子,还寻思怎么如此巧合。 “等等……你之前问我是不是来找牛呈奎?那11号是牛家房子,12号也是喽?” 晁荃如轻轻叹息一声,更正:“不光11、12,那条街几乎从头到尾,都是牛家的产业。” 张八两眼睛都瞪圆了。他知道牛家是“半城”的大富豪,可听说归听说,亲眼所见还是深有冲击。听晁荃如稀松平常的语气,看来这些洋楼别墅,不过是牛家泼天财富的皮毛而已。 “这么说……那间出事的别墅……也是牛家的了?”张八两这才琢磨过味儿来,“这不是把牛家给扯进来了吗?” “哼,如果只是牵连,倒还是好的了。”晁荃如幽幽吐了句。 张八两发现他的眼神晦暗,变得像无底冰窟。 第31章 鬼神线索(三) “那倒也不是,不过那房子本来也不安宁就是了。”张八两停了酒杯,摩挲着口沿正经道,“你还记得咱们一开始从磅石村带回来的那两节骨头吗?” 晁荃如微微颔首。 张八两有些神秘道:“那骨头的主人说她就是在那房子前被人,被杨宝城带走杀害的。” 一身鸡皮疙瘩从晁荃如四肢蔓延到后背,整个人透心拔凉。 张八两当初为何一口咬定杨宝城与鳌山磅石村的残骨有关这事儿,是他怎么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除了直觉,他找不到任何实质证据。上回想开口问来着,也被打断了。眼下让对方如此一说,竟然说通了。只是理由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张八两打开了话匣子,就开始倾吐个没完。 “在磅石村的九水河旁边我就听见动静了,到那高家一掘坟,啧啧,那女人哭得可惨。” 晁荃如顺着他的话回忆,想起当时张八两的反常举动和脸色来,不过那时他以为对方是真的前夜吃坏了肚子,身体不适。 “这么说,去年夏天那薛氏姐弟俩和加藤兄弟的案子,也是因为我给客人送纸扎无意间路过了薛新儿的坟,被她给缠上的,死活让我帮她找弟弟。”张八两好像排斥麻烦一样,不爽利地皱了皱脸。“好歹人送走了,就是结局不如人意……鬼意罢了。” 晁荃如发誓,他从小听的说书看的话本,都没有哪个比张八两口中的话来得更鲜活、惊人、毛骨悚然。 张八两却倾诉得自然,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意思。 要按他这么说,火车相撞现场也一定是他听见了无名男尸的哭诉,才拿着案子来找他晁荃如的。 晁家六少自诩见识不浅,可也顶不住这么一遭。不知不觉,他的身体已从前倾变成了紧紧贴在椅背上,从头皮到脚趾都绷紧着。 他不想信,可无论是张八两匪夷所思的消息来源,还是对方家里总出现受害者的纸人这事儿,都在动摇他的信念。 眼前这个分明熟悉的人登时变得分外陌生。 张八两低头边喝边说,像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倾倒出来一样,噼里啪啦吐个没完。 “要不是为了帮她弟弟薛邑,中元节我才不出门呢,外头吵得要死。不过也不是什么死人都说话的。咱俩查案时遇到的不少受害者也都没说话。” “哦对了,那两个磅石村的娃娃,就什么都没说。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是他们一个个都能清晰说出自己是怎么死的,死于何人之手,反倒省事了。该说不说,只说一半才是最要命最麻烦的。”张八两撇嘴歪脸。也不知是酒难喝还是事难做,让他显得痛苦不已。 “磅石村周围山上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黄家砂石厂我探过一回,那附近也不太平。都是鳌山地界,要是刘巡长组织人好好地搜搜山,估计真有可能收获不少。毕竟屠宰场反而是安静的,那里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尸体藏着。屠宰场里的员工不也说了吗?常看着杨宝城夜里骑驴出门,整宿不回。虽然不知道那是真的去给牛马看病还是怎的,反正大有可疑。” “诶,你今天夜里出来干嘛?难道是查到什么了?”张八两终于抬起头来,又兴致盎然地看着晁荃如。 似乎是因为把憋闷已久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了,他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说话的语调都是挑高的。 见晁荃如僵着,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张八两的脸色突然跌下来。 “怎么?你觉得我是在胡说?” “不,”晁荃如摇头,“你这反应倒更像是实话了。” 纸扎匠一骨碌眼珠子。“本来就是实话,师父说我泄露天机是要被人当疯子打死的,可我要是瞒着你就浑身不舒坦,总跟欠着你什么似的。所以干脆就说了。”他一抄手,梗着脖子,大有爱咋咋滴的架势。 张八两是个对生人戒心很重的性子,想必当初不肯吐露,也是因为对他晁荃如的不信任。现在嘴上却没了把门的,晁荃如反而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了。 “你……”晁荃如转了转僵住的脑子,说,“好,那依你所……听,那别墅还有什么线索?” 闻言,张八两“嘿嘿嘿”笑了一阵子,因为晁荃如的信任而高兴。“没了,都说了,没什么瞒着你的了。所以才要问你,你有什么收获?” 其实晁荃如接受得没有这么快,此事对他的冲击无异于有人告诉他哥白尼、伽利略都是异端,“天圆地方”才是真理。于是他决定用事实验证,倘若张八两所言最后都被证明是真的,那这些线索究竟来自牛鬼蛇神还是魑魅魍魉,都无所谓了。有时直觉也是很玄妙的事,他就当张八两是直觉惊人、天赋异禀。 晁荃如端起酒杯来喝了进门后的第一口酒,用来压神。 放下杯子,他才说:“前些日子我让阅儿替我跟踪一个人,他无意间给了我这个情报。”说完,摸出手札,从中掏出那个卷成小卷的纸条。 张八两迫不及待接过来瞧。只见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倒不像是他见过的晁赐阅的笔迹。看来那“孙大圣”也很聪明,知道找帮手。 “双驾马车?皇后街12号……这地址怎么有点儿眼熟?”张八两开始回忆自己刚才走在皇后街看过的门牌。 晁荃如提醒他。“如果是11号,你是去过的。” “啊?哦,对了!那些拆白党!那个什么什么宋公子被绑架的地方!”张八两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方才他经过时认出了那房子,还寻思怎么如此巧合。 “等等……你之前问我是不是来找牛呈奎?那11号是牛家房子,12号也是喽?” 晁荃如轻轻叹息一声,更正:“不光11、12,那条街几乎从头到尾,都是牛家的产业。” 张八两眼睛都瞪圆了。他知道牛家是“半城”的大富豪,可听说归听说,亲眼所见还是深有冲击。听晁荃如稀松平常的语气,看来这些洋楼别墅,不过是牛家泼天财富的皮毛而已。 “这么说……那间出事的别墅……也是牛家的了?”张八两这才琢磨过味儿来,“这不是把牛家给扯进来了吗?” “哼,如果只是牵连,倒还是好的了。”晁荃如幽幽吐了句。 张八两发现他的眼神晦暗,变得像无底冰窟。 第32章 同日计划 日升东方,人们开始忙忙碌碌。俾斯麦街的赵记早点铺子依旧生意兴隆。 晁荃如和张八两再次光顾,点了和上回一样的东西,正埋头与周围食客一样大快朵颐。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可两个人都只经历过挨饿的滋味儿,所以怎样也不会跟食物过不去。 事要做,饭也要吃。 这次他们不是为了“埋伏”沈竹声了,而是沈竹声约了他们在上班路上见一面。 晁荃如吃完,擦净嘴,摸出怀表看了眼,几乎不差分秒,那辆熟悉的人力车就停在了路口处。他点点桌子,同时留下饭钱,张八两便意会,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锅贴和稀粥。两人几乎同时起身,朝下车的女医士走去。 “早,时间正好,我们边走边说。”沈竹声向他们招呼着。女医士脸上的倦色依旧,不过好像还挂了些其它担忧。 三人成行,依旧是沈竹声与晁荃如并行在前,张八两像个纸片一样紧随其后。 “我昨日去探望义父,正巧遇上了庞大师在义父那里做客。”沈竹声这话是说给晁荃如听的,眼睛却回转看向张八两,确定对方也能听清自己所讲。 于是张八两随口问她:“义父?哦,是杨名医。不过庞大师是谁?”他想起拙丫曾跟他提起过沈竹声幼时得名医杨伯卯救助,被其收为义女并得其所授踏上学医之路的旧事来。 “庞大师就是庞笜庞叔公。” “啊,就是那个书法大家?” 沈竹声点头解释。“嗯,庞大师与晁老爷子还有我义父曾同朝为官,都是多年好友,隐退胶澳后亦有来往。” “月将曾让我帮忙打听一个有书法功底的美貌女子,巧遇庞大师,我就想起来了。” “有心了,”晁荃如对沈竹声道谢,“倒没想到你比我还早一步见到庞叔公。”他被案子拖着迟迟没来得及去拜会,沈竹声正好补了他的空子。 张八两曾跟晁荃如推断,那个“加穗里”或许写了一手好字。庞笜是现世书法大家,去问他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而沈竹声因为此事特意打电话到晁荃如的小洋楼相约见面,一定是有了突破口。 果不其然,沈竹声道:“写了一手好字的漂亮女子,庞大师还真记得一个,不过那是许多年前了,对方还是个少女。” “那人是谁?”晁荃如和张八两都忍不住瞪大了眼。 可沈竹声摇摇头,说:“庞大师不通日文,对方是个日本女孩,所以也没记住名字。” “啊?那……”张八两大吃一惊,刚要开口,被晁荃如拦住。后者接着问沈竹声:“庞叔公是在何处见到的?” 哪知沈竹声变了脸色,冷冷道:“哼,这就是我急着告诉你的原因,听来都觉不可思议——是被‘土皇帝’丸元领上门的,还说想让庞叔公手下做徒弟。” “庞叔公觉得丸元次郎用心不正,传出去有失名节,就把人赶走了,但那女孩的一手好字给他留了很深的印象。大师说她虽然是日本人,但笔下却‘能见逸少之风骨、信本之灵秀’,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好家伙,这是‘对症下药’的美人计啊?”张八两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无遮拦道。 晁荃如皱了眉头。丸元次郎刚上任总领事之处,确实亲自拜会了在胶澳商埠的一众权贵,试图打通关系。晁家自然也是去了的,不过被老爷子晁以巽以身体不适为由直接拒之门外了。 没想到到庞叔公家中又是这副手段。庞笜虽隐退但为人善交乐交,几乎从不拒绝上门求字的人。估计丸元次郎就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想试图拉拢这些在胶澳扎根的前清遗老。 沈竹声深深看了一眼晁荃如。“虽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调查这么个女子,但跟丸元扯上关系,你可要十万分小心,小心再小心啊。我觉得丸元选那个女孩子肯定不光是因为她的漂亮和一手好字,他是个工于心计,不一石二鸟都觉亏的人。那女子肯定不简单。”她敏锐地察觉道。 “嗯,”晁荃如微微带着笑意点头,“我知道了。” 她其实想劝晁荃如放弃,别惹火上身,可她太了解自己这个青梅竹马的冤家了,劝他放弃查案就好比有人劝她放弃从医一样。她既能理解又十足担心。 “对了,此事还不是最重要的,”沈竹声秀眉一蹙,这回转向张八两说,“你们可知拙丫头的事?” “拙丫?”张八两一惊,“她怎么了?” “黄家昨日上门与龚掌柜约了时日,说要一起用个饭。说的是委婉,但这不就是要订婚了吗?” “啊?”张八两不解,“不是,怎么突然加速起来?不是说八字还没画完一撇吗?这连捺都画好了呀!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晁荃如也惊,可他立刻察觉这背后的异常是有蛛丝马迹的。 “坏了,”他脸色沉下,对张八两说,“肯定是你我的调查干涉有哪处打草惊蛇了。” 张八两听闻,也白了脸,说不出话来。 沈竹声警觉,问道:“为什么说‘打草惊蛇’?你们查出什么了?” 她恍悟,一扯晁荃如。“你前天早上来找我爹,难道是因为黄家的事?”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晁荃如面有难色,他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医院大门,示意时间不多了。 “拙丫头有说个具体日子吗?” “有,下月初五。” 晁荃如一惊。“是同一天?” “对,跟牛西宿的生日宴是同一天。” “喂,”张八两有几分着急,问晁荃如,“你不会决定参加生日宴不去管拙丫?” “拙丫肯定要管,但……生日宴也要去。”晁荃如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掐着张八两质问的话口,对沈竹声说,“那日你去不去赴宴?” 沈竹声不明所以,分明是在讨论龚饶美的事,这人却突然提起了牛呈奎的生日来。两相都不用比较,她肯定要去想办法帮助拙丫,哪里顾得上什么生日宴呢?“有时间也不会去的。”沈竹声有些生气道。 “不,你得和我一起去。”晁荃如正色间流露了一分窘然,“我的邀请帖被我撕了。” “疯了你?且不说拙丫那边需要我们。你敢去找牛呈奎?不怕晁老爷子挥刀砍了你的脑袋?”沈竹声惊得变了颜色。 晁荃如笑笑,说:“我自有办法。”而后又对张八两道:“到那天,你去找拙丫头,我和声声随后就赶去。” 张八两跟沈竹声面面相觑,各有疑问,但看晁荃如胸有成竹的模样,却最终谁都没问出口。 出于信任,两人犹疑着点了点头。 第32章 同日计划 日升东方,人们开始忙忙碌碌。俾斯麦街的赵记早点铺子依旧生意兴隆。 晁荃如和张八两再次光顾,点了和上回一样的东西,正埋头与周围食客一样大快朵颐。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可两个人都只经历过挨饿的滋味儿,所以怎样也不会跟食物过不去。 事要做,饭也要吃。 这次他们不是为了“埋伏”沈竹声了,而是沈竹声约了他们在上班路上见一面。 晁荃如吃完,擦净嘴,摸出怀表看了眼,几乎不差分秒,那辆熟悉的人力车就停在了路口处。他点点桌子,同时留下饭钱,张八两便意会,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锅贴和稀粥。两人几乎同时起身,朝下车的女医士走去。 “早,时间正好,我们边走边说。”沈竹声向他们招呼着。女医士脸上的倦色依旧,不过好像还挂了些其它担忧。 三人成行,依旧是沈竹声与晁荃如并行在前,张八两像个纸片一样紧随其后。 “我昨日去探望义父,正巧遇上了庞大师在义父那里做客。”沈竹声这话是说给晁荃如听的,眼睛却回转看向张八两,确定对方也能听清自己所讲。 于是张八两随口问她:“义父?哦,是杨名医。不过庞大师是谁?”他想起拙丫曾跟他提起过沈竹声幼时得名医杨伯卯救助,被其收为义女并得其所授踏上学医之路的旧事来。 “庞大师就是庞笜庞叔公。” “啊,就是那个书法大家?” 沈竹声点头解释。“嗯,庞大师与晁老爷子还有我义父曾同朝为官,都是多年好友,隐退胶澳后亦有来往。” “月将曾让我帮忙打听一个有书法功底的美貌女子,巧遇庞大师,我就想起来了。” “有心了,”晁荃如对沈竹声道谢,“倒没想到你比我还早一步见到庞叔公。”他被案子拖着迟迟没来得及去拜会,沈竹声正好补了他的空子。 张八两曾跟晁荃如推断,那个“加穗里”或许写了一手好字。庞笜是现世书法大家,去问他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而沈竹声因为此事特意打电话到晁荃如的小洋楼相约见面,一定是有了突破口。 果不其然,沈竹声道:“写了一手好字的漂亮女子,庞大师还真记得一个,不过那是许多年前了,对方还是个少女。” “那人是谁?”晁荃如和张八两都忍不住瞪大了眼。 可沈竹声摇摇头,说:“庞大师不通日文,对方是个日本女孩,所以也没记住名字。” “啊?那……”张八两大吃一惊,刚要开口,被晁荃如拦住。后者接着问沈竹声:“庞叔公是在何处见到的?” 哪知沈竹声变了脸色,冷冷道:“哼,这就是我急着告诉你的原因,听来都觉不可思议——是被‘土皇帝’丸元领上门的,还说想让庞叔公手下做徒弟。” “庞叔公觉得丸元次郎用心不正,传出去有失名节,就把人赶走了,但那女孩的一手好字给他留了很深的印象。大师说她虽然是日本人,但笔下却‘能见逸少之风骨、信本之灵秀’,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好家伙,这是‘对症下药’的美人计啊?”张八两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无遮拦道。 晁荃如皱了眉头。丸元次郎刚上任总领事之处,确实亲自拜会了在胶澳商埠的一众权贵,试图打通关系。晁家自然也是去了的,不过被老爷子晁以巽以身体不适为由直接拒之门外了。 没想到到庞叔公家中又是这副手段。庞笜虽隐退但为人善交乐交,几乎从不拒绝上门求字的人。估计丸元次郎就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想试图拉拢这些在胶澳扎根的前清遗老。 沈竹声深深看了一眼晁荃如。“虽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调查这么个女子,但跟丸元扯上关系,你可要十万分小心,小心再小心啊。我觉得丸元选那个女孩子肯定不光是因为她的漂亮和一手好字,他是个工于心计,不一石二鸟都觉亏的人。那女子肯定不简单。”她敏锐地察觉道。 “嗯,”晁荃如微微带着笑意点头,“我知道了。” 她其实想劝晁荃如放弃,别惹火上身,可她太了解自己这个青梅竹马的冤家了,劝他放弃查案就好比有人劝她放弃从医一样。她既能理解又十足担心。 “对了,此事还不是最重要的,”沈竹声秀眉一蹙,这回转向张八两说,“你们可知拙丫头的事?” “拙丫?”张八两一惊,“她怎么了?” “黄家昨日上门与龚掌柜约了时日,说要一起用个饭。说的是委婉,但这不就是要订婚了吗?” “啊?”张八两不解,“不是,怎么突然加速起来?不是说八字还没画完一撇吗?这连捺都画好了呀!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晁荃如也惊,可他立刻察觉这背后的异常是有蛛丝马迹的。 “坏了,”他脸色沉下,对张八两说,“肯定是你我的调查干涉有哪处打草惊蛇了。” 张八两听闻,也白了脸,说不出话来。 沈竹声警觉,问道:“为什么说‘打草惊蛇’?你们查出什么了?” 她恍悟,一扯晁荃如。“你前天早上来找我爹,难道是因为黄家的事?”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晁荃如面有难色,他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医院大门,示意时间不多了。 “拙丫头有说个具体日子吗?” “有,下月初五。” 晁荃如一惊。“是同一天?” “对,跟牛西宿的生日宴是同一天。” “喂,”张八两有几分着急,问晁荃如,“你不会决定参加生日宴不去管拙丫?” “拙丫肯定要管,但……生日宴也要去。”晁荃如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掐着张八两质问的话口,对沈竹声说,“那日你去不去赴宴?” 沈竹声不明所以,分明是在讨论龚饶美的事,这人却突然提起了牛呈奎的生日来。两相都不用比较,她肯定要去想办法帮助拙丫,哪里顾得上什么生日宴呢?“有时间也不会去的。”沈竹声有些生气道。 “不,你得和我一起去。”晁荃如正色间流露了一分窘然,“我的邀请帖被我撕了。” “疯了你?且不说拙丫那边需要我们。你敢去找牛呈奎?不怕晁老爷子挥刀砍了你的脑袋?”沈竹声惊得变了颜色。 晁荃如笑笑,说:“我自有办法。”而后又对张八两道:“到那天,你去找拙丫头,我和声声随后就赶去。” 张八两跟沈竹声面面相觑,各有疑问,但看晁荃如胸有成竹的模样,却最终谁都没问出口。 出于信任,两人犹疑着点了点头。 第33章 虎口拔牙(一) 告别沈竹声,晁荃如和张八两兵分两路。 晁荃如要去日本总领事馆,带着张八两不方便行事,而正好,张八两也不愿靠近那个地方。用他的话说是,“太聒噪”。但至于是哪种“聒噪”,晁荃如就不想知道了。 张八两另有事情要忙。这月已是末梢,到下月初五不过五六天光景,若真打算到龚饶美和黄志专的订婚会上大闹一场的话,他可得好好张罗准备一下,时间紧迫得很。 两人约好事后在刘省三那里集合,便各自朝不同方向去了。 新建的日本总领事馆在太平路四号,从俾斯麦街一路向南到海边再往东,是个最金贵的地界之一。 晁荃如拦了马车,心情迫切地往那里奔。 到地方抬头瞄一眼这座两层半砖木结构的洋房建筑,和高于屋顶迎风飘扬的太阳旗。晁荃如深思片刻,朝它隔壁的洋楼而去。那里,是总领事的私宅。 熟悉的草坪,熟悉的院子。上回来这里时,还是去年秋天丸元次郎之爱女优子的生日宴会。 时隔半年之久,晁荃如的心境全然不同。 丸元家的佣人是认识晁荃如的。小姐丸元优子对这男子属意之事,可算不上什么秘密了。不过总见优子往晁家小洋楼殷切热情地跑,还从没见过晁荃如主动来找优子的情况。故而佣人们是又惊又喜,赶紧把人小心伺候起来,生怕得罪了这个八字没一撇的“未来姑爷”。 晁荃如在沙发上还没坐稳屁股,就听见楼梯上响起了雀跃的脚步声。 丸元优子穿着一身时髦轻盈的洋装连衣裙笑着朝客厅而来。裙摆轻舞,早有几分初夏的清爽。 “幸好今日没出门骑马,不然错过六少可就太可惜了。” 这年轻女子要是再多热情一分,就会扑进晁荃如的怀中,可她收敛得刚刚好,正停在一臂之内的距离,得体而欢喜地笑。 “今日冒昧打扰,是有事想问一问优子小姐。” “哼,无事不登三宝殿。”丸元优子娇嗔一句却不恼。她当然知道晁荃如必然是有事才来拜访,而且,十有八九不是好事。可她没表现在脸上,权当对方仅是为了见她而来。 优子扫一眼周围的佣人,笑着提议:“外面春光正好,我们出去散散步?” 晁荃如知道她这是猜到了接下来的话题不会好听,有意避开旁人耳目。丸元优子是个顶聪明的女人,对方一点眼色和深意,她都能摸透。心思之缜密,比父亲丸元次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晁荃如点点头,顺了对方的意。 扔下众多佣人,优子轻轻一揽晁荃如的手臂,与他同行而出,在草坪上走了起来。 晁荃如并没浪费时间,等到两人独处之时,就单手从内袋中摸出手札,翻到其中一张肖像,问优子:“请问优子小姐,这个女人你可认识?” 优子瞄一眼画像,不急着答,而是嗔怪了晁荃如一句:“你这人真是不解风情,至少也要先闲聊两句,再引正题?像个警察一样,见面就问东问西的,甚至还问我别的女人的事?” 晁荃如哑然。他虽不是警察,但也的确是为了查案而来。没有心思也没有意愿跟优子闲话家常,毕竟他们并没有在谈感情。 可他不能太过强硬地拒绝优子。胶澳商埠三大家族,沈家明里亲日,牛家暗中亲德,剩下晁家为了保持中立远离政治斗争费尽心神。 晁以巽作为当家主事,以身体静养为由,避世谢客,膝下亲生的一子一孙也都常年行商居住江浙沪上,极少回到胶澳来。大宅里剩一个未成年的独苗曾孙晁赐阅也不方便经常在各种场合抛头露面,排来排去就独有晁荃如一人出来应付各种人人事事。 故而,他的反应和态度就全权代表了晁家的态度。对待丸元优子这种身份敏感的人,举手投足都要思虑清楚。 丸元优子对他的示好,他既不能接受也不能疏离。 虚与委蛇是他唯一的选择。“优子小姐说得是,是我唐突了。但此事有些紧急,还需优子小姐相助,事后定约答谢。” 丸元优子见他为难,不免轻哼一声。“你呀,能说软话却非要假正经的,罢了,我要是一直刁难你,就显得小气。” “这人我好像是见过,瞧着眼熟,可你突然问起,一时也想不起来。” 晁荃如注意着她说话的细节,尽管丸元优子善于伪装,可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露了馅。几乎是第一时间,晁荃如就判断她在说谎。 她见到画像的一瞬间,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惊讶,甚至没有犹疑和回想,显然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还印象深刻。 不过晁荃如没有戳破。他本来也没抱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坦诚以待。从丸元父女口中打探情报消息,无异于虎口拔牙,没反被套进去就是胜利了,不可过分强求。 “当时她该是个妙龄少女,如今长成,大概是二十出头不满五的年纪。是日本籍,写了一手好字。” 丸元优子朝他眨眨眼。“看这俊俏脸蛋也不像是个凶恶之人,六少真是来查案的?不会真的动了什么心思?” 晁荃如嗤笑一声,对这人敷衍搪塞转移话题的技术敬佩有加。 “优子小姐怎么一口咬定她是凶恶之人?” “那是死了?” “又怎知她已经死了?” “哎呀,六少怎么还跟我打起哑谜来了?”丸元优子巧笑倩兮道,“胶澳商埠的人都知道,不是事关人命的大案要案都勾不起晁六少的兴致。既然六少专门为此上门来了,那这个人要么是可疑的凶徒,要么就是可怜的受害者呗?” “即便如此,第一眼就猜她是危险角色的人,应该不多?”晁荃如也笑着应对。 丸元优子的嘴角顿了顿,即刻又舒展开来。“怎么听这意思,六少倒不像是上门寻我帮助,而是兴师问罪来的了?” “非也。”晁荃如眯眼解释,“对方是个日本女孩,而我所认识的年轻日籍女子,就只有优子小姐一人,因此才想来问问,或许同为旅居胶澳的日籍人士,优子小姐会不会正巧认识对方呢?” 第33章 虎口拔牙(一) 告别沈竹声,晁荃如和张八两兵分两路。 晁荃如要去日本总领事馆,带着张八两不方便行事,而正好,张八两也不愿靠近那个地方。用他的话说是,“太聒噪”。但至于是哪种“聒噪”,晁荃如就不想知道了。 张八两另有事情要忙。这月已是末梢,到下月初五不过五六天光景,若真打算到龚饶美和黄志专的订婚会上大闹一场的话,他可得好好张罗准备一下,时间紧迫得很。 两人约好事后在刘省三那里集合,便各自朝不同方向去了。 新建的日本总领事馆在太平路四号,从俾斯麦街一路向南到海边再往东,是个最金贵的地界之一。 晁荃如拦了马车,心情迫切地往那里奔。 到地方抬头瞄一眼这座两层半砖木结构的洋房建筑,和高于屋顶迎风飘扬的太阳旗。晁荃如深思片刻,朝它隔壁的洋楼而去。那里,是总领事的私宅。 熟悉的草坪,熟悉的院子。上回来这里时,还是去年秋天丸元次郎之爱女优子的生日宴会。 时隔半年之久,晁荃如的心境全然不同。 丸元家的佣人是认识晁荃如的。小姐丸元优子对这男子属意之事,可算不上什么秘密了。不过总见优子往晁家小洋楼殷切热情地跑,还从没见过晁荃如主动来找优子的情况。故而佣人们是又惊又喜,赶紧把人小心伺候起来,生怕得罪了这个八字没一撇的“未来姑爷”。 晁荃如在沙发上还没坐稳屁股,就听见楼梯上响起了雀跃的脚步声。 丸元优子穿着一身时髦轻盈的洋装连衣裙笑着朝客厅而来。裙摆轻舞,早有几分初夏的清爽。 “幸好今日没出门骑马,不然错过六少可就太可惜了。” 这年轻女子要是再多热情一分,就会扑进晁荃如的怀中,可她收敛得刚刚好,正停在一臂之内的距离,得体而欢喜地笑。 “今日冒昧打扰,是有事想问一问优子小姐。” “哼,无事不登三宝殿。”丸元优子娇嗔一句却不恼。她当然知道晁荃如必然是有事才来拜访,而且,十有八九不是好事。可她没表现在脸上,权当对方仅是为了见她而来。 优子扫一眼周围的佣人,笑着提议:“外面春光正好,我们出去散散步?” 晁荃如知道她这是猜到了接下来的话题不会好听,有意避开旁人耳目。丸元优子是个顶聪明的女人,对方一点眼色和深意,她都能摸透。心思之缜密,比父亲丸元次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晁荃如点点头,顺了对方的意。 扔下众多佣人,优子轻轻一揽晁荃如的手臂,与他同行而出,在草坪上走了起来。 晁荃如并没浪费时间,等到两人独处之时,就单手从内袋中摸出手札,翻到其中一张肖像,问优子:“请问优子小姐,这个女人你可认识?” 优子瞄一眼画像,不急着答,而是嗔怪了晁荃如一句:“你这人真是不解风情,至少也要先闲聊两句,再引正题?像个警察一样,见面就问东问西的,甚至还问我别的女人的事?” 晁荃如哑然。他虽不是警察,但也的确是为了查案而来。没有心思也没有意愿跟优子闲话家常,毕竟他们并没有在谈感情。 可他不能太过强硬地拒绝优子。胶澳商埠三大家族,沈家明里亲日,牛家暗中亲德,剩下晁家为了保持中立远离政治斗争费尽心神。 晁以巽作为当家主事,以身体静养为由,避世谢客,膝下亲生的一子一孙也都常年行商居住江浙沪上,极少回到胶澳来。大宅里剩一个未成年的独苗曾孙晁赐阅也不方便经常在各种场合抛头露面,排来排去就独有晁荃如一人出来应付各种人人事事。 故而,他的反应和态度就全权代表了晁家的态度。对待丸元优子这种身份敏感的人,举手投足都要思虑清楚。 丸元优子对他的示好,他既不能接受也不能疏离。 虚与委蛇是他唯一的选择。“优子小姐说得是,是我唐突了。但此事有些紧急,还需优子小姐相助,事后定约答谢。” 丸元优子见他为难,不免轻哼一声。“你呀,能说软话却非要假正经的,罢了,我要是一直刁难你,就显得小气。” “这人我好像是见过,瞧着眼熟,可你突然问起,一时也想不起来。” 晁荃如注意着她说话的细节,尽管丸元优子善于伪装,可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露了馅。几乎是第一时间,晁荃如就判断她在说谎。 她见到画像的一瞬间,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惊讶,甚至没有犹疑和回想,显然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还印象深刻。 不过晁荃如没有戳破。他本来也没抱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坦诚以待。从丸元父女口中打探情报消息,无异于虎口拔牙,没反被套进去就是胜利了,不可过分强求。 “当时她该是个妙龄少女,如今长成,大概是二十出头不满五的年纪。是日本籍,写了一手好字。” 丸元优子朝他眨眨眼。“看这俊俏脸蛋也不像是个凶恶之人,六少真是来查案的?不会真的动了什么心思?” 晁荃如嗤笑一声,对这人敷衍搪塞转移话题的技术敬佩有加。 “优子小姐怎么一口咬定她是凶恶之人?” “那是死了?” “又怎知她已经死了?” “哎呀,六少怎么还跟我打起哑谜来了?”丸元优子巧笑倩兮道,“胶澳商埠的人都知道,不是事关人命的大案要案都勾不起晁六少的兴致。既然六少专门为此上门来了,那这个人要么是可疑的凶徒,要么就是可怜的受害者呗?” “即便如此,第一眼就猜她是危险角色的人,应该不多?”晁荃如也笑着应对。 丸元优子的嘴角顿了顿,即刻又舒展开来。“怎么听这意思,六少倒不像是上门寻我帮助,而是兴师问罪来的了?” “非也。”晁荃如眯眼解释,“对方是个日本女孩,而我所认识的年轻日籍女子,就只有优子小姐一人,因此才想来问问,或许同为旅居胶澳的日籍人士,优子小姐会不会正巧认识对方呢?” 第33章 虎口拔牙(二) 两人对视,晁荃如长了双坚定又深情的眼睛,很能迷惑人,可丸元优子还是敏锐感觉到了掩藏其后的试探。她嘴角一弯,双眼笑成月牙,借着揽胳膊的姿势把身子又往男人手臂上靠了靠,微微翘起一只脚来,示意自己的鞋跟。 “我的脚有些累了,我们去那里坐一下?”她指了指院落一角的欧式凉亭。 晁荃如不是完全不解风情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现在需要有耐心。“好。” 一男一女走进绿荫攀藤交织的凉亭中,温和明媚的春晖洒下,二人如檀郎谢女,实则各怀心思。 “那女孩叫久池井静树。” 两人一坐下没多久,丸元优子便突然坦白道。这让晁荃如有些措手不及。 “看模样是有点不敢确认,我见她是也不过十几岁,倒没有图上那般妩媚明艳。不过六少你一说她很会写字,那就一定是她了。”说完,丸元优子狡黠地一眨眼,“我可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不说的。” 这话是不是事实,晁荃如没有必要追究了。丸元优子肯开口,哪怕是假话,至少也是有迹可循的线索。 “当年优子小姐与这女子年龄相当,应该很快就能成为朋友?” 优子却坦然笑说:“六少高看我了,我的同性缘可不怎么样。”她就像一朵高高盛开在枝头的鲜红玫瑰,开得最美最艳最鲜活自由,或许会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却注定要压其它玫瑰一头,无法融入其中。 “不过阿静是个不太一样的女孩子,我们倒也能说上两句话。爸爸喜欢中国文化,就让她当我的书法老师和伴读。阿静天资很高,只是没在这里住多久,她就走了。” “走了?” “嗯,爸爸说她归乡去了。”优子淡淡一笑,显然跟晁荃如一样,并不相信这番说辞。 “我没有必要质疑爸爸的决定,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她涂着晶亮甲油的指尖点点晁荃如手中的记录本,说,“既然六少问起她来,那想必是人还在胶澳商埠喽?她惹上麻烦了?” “这要看如何定义‘麻烦’。” “呵,六少真是喜欢打哑谜,我知道的都坦白了,你却还要藏着掖着,不好玩。”优子故作生气的模样,却并不让人反感,甚至有几分娇态。 晁荃如心里透亮的。他知道以优子的聪颖敏锐,早该知道这个名叫“久池井静树”的女孩身份不一般了,可她却避重就轻,把自己包装得无辜。 如果十几岁时就被丸元次郎带在身边甚至让其陪伴爱女优子的话,那这个女孩一定是受过不寻常的训练,本领过人。从时间和优子的话来推断。那女孩不单单是个伴读家教,而十有八九是丸元次郎给丸元优子配的贴身保镖。 当时丸元次郎初到胶澳,还没立足脚跟,会担心家人的安危多一分保护也实属正常。 晁荃如倒是没想到,以丸元次郎对人心把控的能力,少女时期就被训练有素的人,后来竟会背叛,成了双面间谍? 久池井静树、骊珠、加穗里,她换了多少个面具?甚至阿静这个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 起初他和张八两一致认为这人是故意接近加藤兄弟好打入青松公馆探得机密的,可照现在情况推断,搞不好她才是青松公馆的人,而加藤清之介只是她发展的新人。再利用加藤清之介让自己的“触手”能伸得更广,扎得更深。 只可惜加藤清之介意外丧命,因不知对方是否因为身份暴露而死,迫不得已,久池井静树只能放弃“骊珠”,隐匿起来。 再出现时,就已经是大东饭店的闪耀新人艺伎“加穗里”了。 只是在此之前,从“久池井静树”到“骊珠”之间的这些年,这个女人的行踪不明。她又是如何搭上现在的幕后主使,不惜背弃旧主,投向新人的呢?晁荃如所能想到的知情人,只有丸元次郎和阿部康介了。 这二人都不是下手调查的好切口,事情比想象中还要棘手。 “优子小姐可知道这个‘阿静’姑娘,她的家乡是何处?”晁荃如在思索之后,问道。 “怎么,六少还要追到海的那边去吗?”优子巧笑而过,回答,“她很少说自己的事,不过倒是提过她母亲是来自福山。” 晁荃如敏锐地察觉这个说法有些古怪。“来自福山?她母亲也是日侨?” 丸元优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阿静”只提了自己的母亲,没提父亲,这在受传统旧俗约束的日本人中并不常见。要么她的父亲身份特殊,一如她是间谍一样,不能被随意提起,有意隐瞒;要么就是想提也不知道。 开埠之后旅居外侨不断涌入胶澳。不光是看准政治时机想要大捞一笔的商人政客,还有大批为了糊口寻找新生机的普通百姓。 其中,占女性比例最多的,当属那些外籍艺伎娼妓。 如果“阿静”的母亲是其中之一,那父亲身份不明,也不是不能理解。况且,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本来就是那些高级艺伎的必修课。久池井静树年纪轻轻,既擅长寻常女子不易接触到的书法技巧,又懂得如何在男人之间周旋自如收买人心。若成长在那样的环境下,也能说得通了。 而观丸元优子的态度,她大抵也已经猜出了这点。 晁荃如心中了然,有了这些收获,已是意外惊喜。“今日多谢优子小姐鼎力相助。” “怎么?六少这就打算走了?”丸元优子听出他的离意,笑道,“把人用完就丢,真是无情。” 晁荃如向对方低了一下头,歉意说:“今日时间紧迫,回头一定答谢优子小姐。” “呵,希望这个‘回头’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她揶揄了一句,忽然话题一转,“不过我要是六少,就不会把精力分神放在追查一个飘忽不定的‘鬼影’上。” 男人眉头随之一皱,警惕起来。“优子小姐的意思是……眼下还有更紧迫的事?” “与六少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是舒心,”丸元优子夸赞一句,“看来六少还不知道,我可是真的为了你好,才泄密提醒的哦。” 晁荃如心弦一提,整个人绷紧了脊背。 “昨天,那个杨宝城死了,六少还是多花点心思在逮捕真凶上。” 第33章 虎口拔牙(二) 两人对视,晁荃如长了双坚定又深情的眼睛,很能迷惑人,可丸元优子还是敏锐感觉到了掩藏其后的试探。她嘴角一弯,双眼笑成月牙,借着揽胳膊的姿势把身子又往男人手臂上靠了靠,微微翘起一只脚来,示意自己的鞋跟。 “我的脚有些累了,我们去那里坐一下?”她指了指院落一角的欧式凉亭。 晁荃如不是完全不解风情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现在需要有耐心。“好。” 一男一女走进绿荫攀藤交织的凉亭中,温和明媚的春晖洒下,二人如檀郎谢女,实则各怀心思。 “那女孩叫久池井静树。” 两人一坐下没多久,丸元优子便突然坦白道。这让晁荃如有些措手不及。 “看模样是有点不敢确认,我见她是也不过十几岁,倒没有图上那般妩媚明艳。不过六少你一说她很会写字,那就一定是她了。”说完,丸元优子狡黠地一眨眼,“我可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不说的。” 这话是不是事实,晁荃如没有必要追究了。丸元优子肯开口,哪怕是假话,至少也是有迹可循的线索。 “当年优子小姐与这女子年龄相当,应该很快就能成为朋友?” 优子却坦然笑说:“六少高看我了,我的同性缘可不怎么样。”她就像一朵高高盛开在枝头的鲜红玫瑰,开得最美最艳最鲜活自由,或许会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却注定要压其它玫瑰一头,无法融入其中。 “不过阿静是个不太一样的女孩子,我们倒也能说上两句话。爸爸喜欢中国文化,就让她当我的书法老师和伴读。阿静天资很高,只是没在这里住多久,她就走了。” “走了?” “嗯,爸爸说她归乡去了。”优子淡淡一笑,显然跟晁荃如一样,并不相信这番说辞。 “我没有必要质疑爸爸的决定,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她涂着晶亮甲油的指尖点点晁荃如手中的记录本,说,“既然六少问起她来,那想必是人还在胶澳商埠喽?她惹上麻烦了?” “这要看如何定义‘麻烦’。” “呵,六少真是喜欢打哑谜,我知道的都坦白了,你却还要藏着掖着,不好玩。”优子故作生气的模样,却并不让人反感,甚至有几分娇态。 晁荃如心里透亮的。他知道以优子的聪颖敏锐,早该知道这个名叫“久池井静树”的女孩身份不一般了,可她却避重就轻,把自己包装得无辜。 如果十几岁时就被丸元次郎带在身边甚至让其陪伴爱女优子的话,那这个女孩一定是受过不寻常的训练,本领过人。从时间和优子的话来推断。那女孩不单单是个伴读家教,而十有八九是丸元次郎给丸元优子配的贴身保镖。 当时丸元次郎初到胶澳,还没立足脚跟,会担心家人的安危多一分保护也实属正常。 晁荃如倒是没想到,以丸元次郎对人心把控的能力,少女时期就被训练有素的人,后来竟会背叛,成了双面间谍? 久池井静树、骊珠、加穗里,她换了多少个面具?甚至阿静这个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 起初他和张八两一致认为这人是故意接近加藤兄弟好打入青松公馆探得机密的,可照现在情况推断,搞不好她才是青松公馆的人,而加藤清之介只是她发展的新人。再利用加藤清之介让自己的“触手”能伸得更广,扎得更深。 只可惜加藤清之介意外丧命,因不知对方是否因为身份暴露而死,迫不得已,久池井静树只能放弃“骊珠”,隐匿起来。 再出现时,就已经是大东饭店的闪耀新人艺伎“加穗里”了。 只是在此之前,从“久池井静树”到“骊珠”之间的这些年,这个女人的行踪不明。她又是如何搭上现在的幕后主使,不惜背弃旧主,投向新人的呢?晁荃如所能想到的知情人,只有丸元次郎和阿部康介了。 这二人都不是下手调查的好切口,事情比想象中还要棘手。 “优子小姐可知道这个‘阿静’姑娘,她的家乡是何处?”晁荃如在思索之后,问道。 “怎么,六少还要追到海的那边去吗?”优子巧笑而过,回答,“她很少说自己的事,不过倒是提过她母亲是来自福山。” 晁荃如敏锐地察觉这个说法有些古怪。“来自福山?她母亲也是日侨?” 丸元优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阿静”只提了自己的母亲,没提父亲,这在受传统旧俗约束的日本人中并不常见。要么她的父亲身份特殊,一如她是间谍一样,不能被随意提起,有意隐瞒;要么就是想提也不知道。 开埠之后旅居外侨不断涌入胶澳。不光是看准政治时机想要大捞一笔的商人政客,还有大批为了糊口寻找新生机的普通百姓。 其中,占女性比例最多的,当属那些外籍艺伎娼妓。 如果“阿静”的母亲是其中之一,那父亲身份不明,也不是不能理解。况且,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本来就是那些高级艺伎的必修课。久池井静树年纪轻轻,既擅长寻常女子不易接触到的书法技巧,又懂得如何在男人之间周旋自如收买人心。若成长在那样的环境下,也能说得通了。 而观丸元优子的态度,她大抵也已经猜出了这点。 晁荃如心中了然,有了这些收获,已是意外惊喜。“今日多谢优子小姐鼎力相助。” “怎么?六少这就打算走了?”丸元优子听出他的离意,笑道,“把人用完就丢,真是无情。” 晁荃如向对方低了一下头,歉意说:“今日时间紧迫,回头一定答谢优子小姐。” “呵,希望这个‘回头’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她揶揄了一句,忽然话题一转,“不过我要是六少,就不会把精力分神放在追查一个飘忽不定的‘鬼影’上。” 男人眉头随之一皱,警惕起来。“优子小姐的意思是……眼下还有更紧迫的事?” “与六少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是舒心,”丸元优子夸赞一句,“看来六少还不知道,我可是真的为了你好,才泄密提醒的哦。” 晁荃如心弦一提,整个人绷紧了脊背。 “昨天,那个杨宝城死了,六少还是多花点心思在逮捕真凶上。” 第34章 离奇死讯 张八两来得迟了些,一进门就听见里面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杨宝城怎么会死了!?”刘省三这一拳头差点儿把桌子捶碎。 张八两惊疑地呆住脚:“说什么?谁死了?” 晁荃如面容锁紧,但至少是冷静的。“杨宝城死了,日本人为此封锁了消息。” “不是……你,既然封锁了消息,你又从哪儿知道的?”张八两说完就想起来刚才晁荃如去了一趟日本总领事馆。 果然,对方说:“丸元优子小姐告知的。” “她干嘛告诉你啊?”张八两十万个不相信,嘴里也不客气,“那东洋婆娘不会是故意戏耍你的?” “没有必要。”晁荃如双脚交叠靠在办公桌的桌沿上,抄着手臂分析道,“她没有必要撒这么容易被戳破的谎言。她图什么?” “为了让咱们别再调查杨宝城的案子呗?” 晁荃如摇摇头。“日本人对此案幕后黑手的迫切程度不亚于我们。闭门阻塞消息流通对破案来说是死路一条。他们只是不希望我们先一步抓住那个幕后主使,丢了对杨宝城的控制,并不是要独揽专权。甚至,他们是希望能从我们这里得到更多线索的,不是吗?” 嘶,张八两抽了口气。确实,昨天那个青松公馆的阿部康介还有意拉拢他们哩。 “我刚才来之前特意去吴淞街走了一趟,总领事馆警察署的那班人态度确实有些古怪,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封锁杨宝城已死的消息。这事儿他们做不了主,一定是丸元次郎的意思。” “呵,”张八两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讥讽道,“原来他们也知道丢人啊?” 这事儿传扬出去不得了,是重大失职,对驻留胶澳的日本警察大大不利,总领事馆也逃不了被牵连。胶澳商埠主权交接双方矛盾激化已久,从来都是日本人占上风,现在情况完全翻转。这可是个致命的炸弹,足够炸沸各方舆论了。对方不会放任事态发酵,坐以待毙。 晁荃如知道,丸元优子将此事透露给他其实是希望自己能出手相助。她说服不了固执的丸元次郎,且已经预见到事情正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又不能直接违背父亲的意思报告给督办公署,所以才借着卖人情的台阶,故意告诉晁荃如。 当然,也不排除她是真的对他示好,或者,亦不希望他调查那个“阿静”而故意转移他的视线。 丸元优子和她父亲丸元次郎一样,都是不得到一箭双雕的结果就算亏的人。 不过对此事,她判断得没错,也只有像各方润滑油一样的晁荃如,才方便从中行事周旋。换个身份,寸步难行。 “要我说,虽然案子可能查不下去了很可惜,但杨宝城也是罪有应得。干脆啊,咱们就别管了,让日本人自己头疼去。非要从咱们手里抢人,活该!杨宝城要是好好地关在这潍县街派出所里,咱们断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人在眼皮子底下自戕喽。” 晁荃如一愣,纠正张八两。“他不是自戕。” “嗯?” 晁荃如与黑着脸的刘省三对视一眼,对张八两道:“你许是误会了,杨宝城不是自杀而死,他也不是个会自我了断的人。他是被人潜入牢中杀害的。” 好家伙,张八两万万没想到,事实比他想象得还离谱。 让他一时不知是该嘲笑日本人搬石砸脚的丢人,还是该感叹那杀人真凶的胆魄,抑或是此事的匪夷所思。 “溜进……牢里,杀人?”溜进日本人的牢里?这都不是“艺高人胆大”能形容的了。 张八两缓了缓心跳,才想起来问:“那个杨宝城,究竟怎么被人杀死的?” “被吊在铁窗槛上,开膛破肚了。” 纸扎匠瞪圆了眼,仿佛那画面一下冲击到眼前。 “具体现场什么样,我没进去,也不知道。这些只是从优子小姐口中打听出来的,而她也是听丸元次郎说了两句而已,细节一无所知。” “和久井泰雄现在像炸了毛的野兽一样,防范得很严,不好应付。” 这不奇怪。张八两一下就能想象到对方那火冒三丈又无能为力的模样,别说,他心里还挺爽的。 不过爽归爽,杨宝城的离奇死亡就头疼了。 他不是自戕……“那是被那个同伙给灭口了?” 晁荃如摇摇头。“很有可能,但也不排除别的。杨宝城被捕后,铃语的案子见报,杨宝城就成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关键所在。外面尚有不少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另有不少人想通过此事打压日方撤兵不撤警的嚣张。” 晁荃如的视线在办公室另外两人之间梭巡。“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后者为缘由,咱们三个人甚至都逃不出嫌疑。” “放他娘的屁。”刘省三又是一捶桌板,震得晁荃如身子一动,“老子不屑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也能给那些狗东西狠狠一个教训!” 张八两也愤愤然,但他同意晁荃如的说法。“日本人可保不齐会这么想,狗贼的。” “没错,所以和久井泰雄对我的百般防备也很合理。” “可……”张八两挠了挠头,犯了难,“不进去看现场,怎么知道情况?怎么抓犯人呢?” 晁荃如早有打算,说:“让五岛满带我们进去。” “地涌会?”张八两更弄不明白了。 晁荃如却不仔细解释,含糊道:“我手上有他感兴趣的东西可以交易。你随我走一趟,刘巡长的话,就不好出面了。” 刘省三如何能不明白,可多少有些不甘。而且他对晁荃如这个浪荡子还有些许不放心。金刚怒目瞪过来,有几分威胁的意思,说:“我可以信任你?” 晁荃如接住了那审视,点点头。 “哼,”刘省三这才摆摆手,“事情要是搞砸了,你以后就不用在我地盘上查案了。” 晁荃如微微一笑,志在意满。“我懂。” 第34章 离奇死讯 张八两来得迟了些,一进门就听见里面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杨宝城怎么会死了!?”刘省三这一拳头差点儿把桌子捶碎。 张八两惊疑地呆住脚:“说什么?谁死了?” 晁荃如面容锁紧,但至少是冷静的。“杨宝城死了,日本人为此封锁了消息。” “不是……你,既然封锁了消息,你又从哪儿知道的?”张八两说完就想起来刚才晁荃如去了一趟日本总领事馆。 果然,对方说:“丸元优子小姐告知的。” “她干嘛告诉你啊?”张八两十万个不相信,嘴里也不客气,“那东洋婆娘不会是故意戏耍你的?” “没有必要。”晁荃如双脚交叠靠在办公桌的桌沿上,抄着手臂分析道,“她没有必要撒这么容易被戳破的谎言。她图什么?” “为了让咱们别再调查杨宝城的案子呗?” 晁荃如摇摇头。“日本人对此案幕后黑手的迫切程度不亚于我们。闭门阻塞消息流通对破案来说是死路一条。他们只是不希望我们先一步抓住那个幕后主使,丢了对杨宝城的控制,并不是要独揽专权。甚至,他们是希望能从我们这里得到更多线索的,不是吗?” 嘶,张八两抽了口气。确实,昨天那个青松公馆的阿部康介还有意拉拢他们哩。 “我刚才来之前特意去吴淞街走了一趟,总领事馆警察署的那班人态度确实有些古怪,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封锁杨宝城已死的消息。这事儿他们做不了主,一定是丸元次郎的意思。” “呵,”张八两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讥讽道,“原来他们也知道丢人啊?” 这事儿传扬出去不得了,是重大失职,对驻留胶澳的日本警察大大不利,总领事馆也逃不了被牵连。胶澳商埠主权交接双方矛盾激化已久,从来都是日本人占上风,现在情况完全翻转。这可是个致命的炸弹,足够炸沸各方舆论了。对方不会放任事态发酵,坐以待毙。 晁荃如知道,丸元优子将此事透露给他其实是希望自己能出手相助。她说服不了固执的丸元次郎,且已经预见到事情正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又不能直接违背父亲的意思报告给督办公署,所以才借着卖人情的台阶,故意告诉晁荃如。 当然,也不排除她是真的对他示好,或者,亦不希望他调查那个“阿静”而故意转移他的视线。 丸元优子和她父亲丸元次郎一样,都是不得到一箭双雕的结果就算亏的人。 不过对此事,她判断得没错,也只有像各方润滑油一样的晁荃如,才方便从中行事周旋。换个身份,寸步难行。 “要我说,虽然案子可能查不下去了很可惜,但杨宝城也是罪有应得。干脆啊,咱们就别管了,让日本人自己头疼去。非要从咱们手里抢人,活该!杨宝城要是好好地关在这潍县街派出所里,咱们断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人在眼皮子底下自戕喽。” 晁荃如一愣,纠正张八两。“他不是自戕。” “嗯?” 晁荃如与黑着脸的刘省三对视一眼,对张八两道:“你许是误会了,杨宝城不是自杀而死,他也不是个会自我了断的人。他是被人潜入牢中杀害的。” 好家伙,张八两万万没想到,事实比他想象得还离谱。 让他一时不知是该嘲笑日本人搬石砸脚的丢人,还是该感叹那杀人真凶的胆魄,抑或是此事的匪夷所思。 “溜进……牢里,杀人?”溜进日本人的牢里?这都不是“艺高人胆大”能形容的了。 张八两缓了缓心跳,才想起来问:“那个杨宝城,究竟怎么被人杀死的?” “被吊在铁窗槛上,开膛破肚了。” 纸扎匠瞪圆了眼,仿佛那画面一下冲击到眼前。 “具体现场什么样,我没进去,也不知道。这些只是从优子小姐口中打听出来的,而她也是听丸元次郎说了两句而已,细节一无所知。” “和久井泰雄现在像炸了毛的野兽一样,防范得很严,不好应付。” 这不奇怪。张八两一下就能想象到对方那火冒三丈又无能为力的模样,别说,他心里还挺爽的。 不过爽归爽,杨宝城的离奇死亡就头疼了。 他不是自戕……“那是被那个同伙给灭口了?” 晁荃如摇摇头。“很有可能,但也不排除别的。杨宝城被捕后,铃语的案子见报,杨宝城就成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关键所在。外面尚有不少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另有不少人想通过此事打压日方撤兵不撤警的嚣张。” 晁荃如的视线在办公室另外两人之间梭巡。“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后者为缘由,咱们三个人甚至都逃不出嫌疑。” “放他娘的屁。”刘省三又是一捶桌板,震得晁荃如身子一动,“老子不屑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也能给那些狗东西狠狠一个教训!” 张八两也愤愤然,但他同意晁荃如的说法。“日本人可保不齐会这么想,狗贼的。” “没错,所以和久井泰雄对我的百般防备也很合理。” “可……”张八两挠了挠头,犯了难,“不进去看现场,怎么知道情况?怎么抓犯人呢?” 晁荃如早有打算,说:“让五岛满带我们进去。” “地涌会?”张八两更弄不明白了。 晁荃如却不仔细解释,含糊道:“我手上有他感兴趣的东西可以交易。你随我走一趟,刘巡长的话,就不好出面了。” 刘省三如何能不明白,可多少有些不甘。而且他对晁荃如这个浪荡子还有些许不放心。金刚怒目瞪过来,有几分威胁的意思,说:“我可以信任你?” 晁荃如接住了那审视,点点头。 “哼,”刘省三这才摆摆手,“事情要是搞砸了,你以后就不用在我地盘上查案了。” 晁荃如微微一笑,志在意满。“我懂。” 第35章 放狗咬狗(一) 车子发动,晁荃如手刚落在方向盘上,就开口把“久池井静树”的消息告诉了张八两。 张八两也正盼着呢。方才在刘省三的办公室不好提起,憋得他可难受。“行啊你,收获不小,还真挖出东西来了。不过那丸元优子嘴里的话,你能信多少?” “八九不离十。” “你就这么信她?”张八两一瞪眼,仿佛在说“她可是个日本人”。 “她暗里有求于我,自然知道要掏出相应的‘报酬’,久池井静树对她来说,远没有解决眼前的危机重要,所以被她拿出来当筹码,也不奇怪。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破坏自己的信用。” 张八两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拳砸掌中,突然顿悟:“哦我明白了!你是要拿‘加穗里’的事跟五岛满做交易!” “呵,不错,脑子还够用。” “啧,挤兑谁呢?” 晁荃如笑笑,说回正题。“五岛满恐怕在‘加穗里’失踪之前都对其身份一无所知,而现在正察觉蹊跷。我们把答案给他送上门去,他应该不会拒绝。况且,调查杨宝城的死因,抓住幕后黑手,对他也有变相好处。” 张八两同意这话,但也有自己的疑惑。他问:“久池井静树好歹也算是丸元次郎的人,五岛满想调查她,直接去问他主人丸元次郎不就行了?会用得着咱们帮忙吗?” 哪知晁荃如竟发出讥讽的笑声来,回答他:“你没发现点儿奇怪之处吗?” “哪里?” “关于五岛满为什么不认识也不知道‘加穗里’的身份?就算她是双面间谍,也有一层身份是日本间谍,是丸元次郎的手下。五岛满却一无所知。” 张八两没觉得哪里不对。“间谍间谍嘛,就算在同一个人手底下共事,也得秘密行动不是吗?五岛满又不是搞间谍情报的,不认识不是很正常?” “不,很奇怪。我们假设久池井静树离开丸元家后直接转进了青松公馆,中途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叛变了,成了双面间谍。可她日本间谍的身份明面上一定没丢,因为她还在胶澳商埠活动,并没有隐匿消失,日本人也没有缉拿追杀她。而且如果她没了这层身份的话,对那个幕后主使来说恐怕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所以她一定还在替日本人做事。” “既然还在活动,那青松公馆和丸元次郎一定能掌握她的行踪。至少是大致行踪。‘加穗里’在大东饭店呆了数月之久,可偏偏他们没有一方去通知五岛满。为什么?无外乎两个理由;觉得没有必要或者需要刻意瞒着他。” 张八两这才反应过来,随即爆出了大笑声,笑得气都虚了。“哈,地涌会原来也就是这么个地位吗?当狗一样,还不招主人待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哈哈哈。” “这很正常,毕竟地涌会不是正经组织,对丸元次郎来说是把双刃剑,不用的时候捆扎起来严加看管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久池井静树化名‘加穗里’潜入大东饭店是为了替丸元次郎监视五岛满的?” “应该是这样。不过真正的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丸元次郎对五岛满的不信任和提防。”开车的男人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正好能让我们利用一下。” “秒啊,妙啊!”张八两高兴得狠狠一拍晁荃如肩膀,也不顾得对方是在驾驶,险些打歪了方向盘,可他笑容丝毫不减,“真是太有意思了!五岛满也是个喜欢猜忌的人,就让他们互相猜去。咱们坐收渔翁利!” “和久井泰雄是条烈犬,那就找一条比他更烈的犬来对付。趁狗咬狗的时候,我们才能闯空门。” “真有你的!”张八两整个人兴奋起来,好像已经准备撸起袖子随时干仗了一样,浑身腾腾冒热气。 他摇头晃脑得长吁短叹:“可惜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刘巡长,不然大家伙儿一块开心开心。” 晁荃如闻言,眼神暗了下来。“久池井静树的身份特殊,暂且还不适宜让刘巡长知道,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他瞄一眼张八两,有几分叹息,似乎是在后悔,“其实,你也不应该知道的。” “嗐,现在说这些,当初是我让你说的,都走到这步了,看热闹也赚够本了,不悔不悔。” 张八两说这话是颇有割头装酒的江湖气,可看外形还是个晃晃悠悠的纸片模样,多少有些冲突的喜感,引得晁荃如发笑。 两人聊得分外欢畅,车就在这时抵达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大东饭店。 此刻刚过午时,虽然已经开始招待餐食,但远不到客流如云的时候。门童瞧见人,就像瞧见瘟神,转头就往里头传话。 二人对视而笑,走了上前。 “诶诶,别喊了,”张八两扯住人,“我们来找五岛满,他要是在,你传话也没错,要是不在,就别浪费口舌了。” 门童看看他,再看看晁荃如,最后对后者说:“请六少稍候片刻。” 这么一听,那就是在喽。 “不急,我们就等在这里。” 门童点点头,转身跑进去了。 掰着指头都数不到十,里头就出来个眼熟的人物。耳鬓的刀疤仍旧显得凶煞。 “三重先生,又见面了。”做为对过招的胜者,晁荃如的姿态悠悠然。 三重的眼神一直都很凌冽冷酷,也分不清他的情绪几何,就像是块岿然不动的巨石,感觉不出温度。 他依旧只说一个“请”字,朝里伸了手。 再进大东饭店,张八两的心境有了些许变化。或许是因为可以预见到晁荃如口中的“狗咬狗”场面而感到欣喜,所以整个人轻松自在,甚至还哼起了一段戏腔,引得三重都要偏头用余光警惕地瞥他。 过了安保搜了身,对开大门一敞,又是那个熟悉的迎宾阵仗,和熟悉的房间。 第35章 放狗咬狗(一) 车子发动,晁荃如手刚落在方向盘上,就开口把“久池井静树”的消息告诉了张八两。 张八两也正盼着呢。方才在刘省三的办公室不好提起,憋得他可难受。“行啊你,收获不小,还真挖出东西来了。不过那丸元优子嘴里的话,你能信多少?” “八九不离十。” “你就这么信她?”张八两一瞪眼,仿佛在说“她可是个日本人”。 “她暗里有求于我,自然知道要掏出相应的‘报酬’,久池井静树对她来说,远没有解决眼前的危机重要,所以被她拿出来当筹码,也不奇怪。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破坏自己的信用。” 张八两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拳砸掌中,突然顿悟:“哦我明白了!你是要拿‘加穗里’的事跟五岛满做交易!” “呵,不错,脑子还够用。” “啧,挤兑谁呢?” 晁荃如笑笑,说回正题。“五岛满恐怕在‘加穗里’失踪之前都对其身份一无所知,而现在正察觉蹊跷。我们把答案给他送上门去,他应该不会拒绝。况且,调查杨宝城的死因,抓住幕后黑手,对他也有变相好处。” 张八两同意这话,但也有自己的疑惑。他问:“久池井静树好歹也算是丸元次郎的人,五岛满想调查她,直接去问他主人丸元次郎不就行了?会用得着咱们帮忙吗?” 哪知晁荃如竟发出讥讽的笑声来,回答他:“你没发现点儿奇怪之处吗?” “哪里?” “关于五岛满为什么不认识也不知道‘加穗里’的身份?就算她是双面间谍,也有一层身份是日本间谍,是丸元次郎的手下。五岛满却一无所知。” 张八两没觉得哪里不对。“间谍间谍嘛,就算在同一个人手底下共事,也得秘密行动不是吗?五岛满又不是搞间谍情报的,不认识不是很正常?” “不,很奇怪。我们假设久池井静树离开丸元家后直接转进了青松公馆,中途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叛变了,成了双面间谍。可她日本间谍的身份明面上一定没丢,因为她还在胶澳商埠活动,并没有隐匿消失,日本人也没有缉拿追杀她。而且如果她没了这层身份的话,对那个幕后主使来说恐怕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所以她一定还在替日本人做事。” “既然还在活动,那青松公馆和丸元次郎一定能掌握她的行踪。至少是大致行踪。‘加穗里’在大东饭店呆了数月之久,可偏偏他们没有一方去通知五岛满。为什么?无外乎两个理由;觉得没有必要或者需要刻意瞒着他。” 张八两这才反应过来,随即爆出了大笑声,笑得气都虚了。“哈,地涌会原来也就是这么个地位吗?当狗一样,还不招主人待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哈哈哈。” “这很正常,毕竟地涌会不是正经组织,对丸元次郎来说是把双刃剑,不用的时候捆扎起来严加看管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久池井静树化名‘加穗里’潜入大东饭店是为了替丸元次郎监视五岛满的?” “应该是这样。不过真正的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丸元次郎对五岛满的不信任和提防。”开车的男人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正好能让我们利用一下。” “秒啊,妙啊!”张八两高兴得狠狠一拍晁荃如肩膀,也不顾得对方是在驾驶,险些打歪了方向盘,可他笑容丝毫不减,“真是太有意思了!五岛满也是个喜欢猜忌的人,就让他们互相猜去。咱们坐收渔翁利!” “和久井泰雄是条烈犬,那就找一条比他更烈的犬来对付。趁狗咬狗的时候,我们才能闯空门。” “真有你的!”张八两整个人兴奋起来,好像已经准备撸起袖子随时干仗了一样,浑身腾腾冒热气。 他摇头晃脑得长吁短叹:“可惜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刘巡长,不然大家伙儿一块开心开心。” 晁荃如闻言,眼神暗了下来。“久池井静树的身份特殊,暂且还不适宜让刘巡长知道,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他瞄一眼张八两,有几分叹息,似乎是在后悔,“其实,你也不应该知道的。” “嗐,现在说这些,当初是我让你说的,都走到这步了,看热闹也赚够本了,不悔不悔。” 张八两说这话是颇有割头装酒的江湖气,可看外形还是个晃晃悠悠的纸片模样,多少有些冲突的喜感,引得晁荃如发笑。 两人聊得分外欢畅,车就在这时抵达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大东饭店。 此刻刚过午时,虽然已经开始招待餐食,但远不到客流如云的时候。门童瞧见人,就像瞧见瘟神,转头就往里头传话。 二人对视而笑,走了上前。 “诶诶,别喊了,”张八两扯住人,“我们来找五岛满,他要是在,你传话也没错,要是不在,就别浪费口舌了。” 门童看看他,再看看晁荃如,最后对后者说:“请六少稍候片刻。” 这么一听,那就是在喽。 “不急,我们就等在这里。” 门童点点头,转身跑进去了。 掰着指头都数不到十,里头就出来个眼熟的人物。耳鬓的刀疤仍旧显得凶煞。 “三重先生,又见面了。”做为对过招的胜者,晁荃如的姿态悠悠然。 三重的眼神一直都很凌冽冷酷,也分不清他的情绪几何,就像是块岿然不动的巨石,感觉不出温度。 他依旧只说一个“请”字,朝里伸了手。 再进大东饭店,张八两的心境有了些许变化。或许是因为可以预见到晁荃如口中的“狗咬狗”场面而感到欣喜,所以整个人轻松自在,甚至还哼起了一段戏腔,引得三重都要偏头用余光警惕地瞥他。 过了安保搜了身,对开大门一敞,又是那个熟悉的迎宾阵仗,和熟悉的房间。 第35章 放狗咬狗(二) 唯一不同的是五岛满再见到他们,态度可远没有上次那样热情。 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的缘故,脸色也不像之前那样红润了,整个人墩在宽大椅子上像个铁炮台,随时会向人开火。 五岛满对他们之前阻挠自己派去调查的人定然是心有不快的。 张八两瞥眼身后重重围站的地涌会爪牙,虽然心里多少有些打鼓,可嘴上不肯饶人。“怎么着,上回玩以多欺少还走个过场,这次就直接来了?”说着话,他开始把本就半高的袖子挽得更利落了。 晁荃如伸手挡在他前面,拦了拦,挂上不算客气的微笑:“此次前来拜访,是有要事要告知五岛理事,而且,是个不适宜公开话题。”他示意了一下身后虎视眈眈的人。 五岛满并不会直接听从他的建议。“晁六少想说什么?这里没有外人。” “呵,”晁荃如嗤笑一声,“据说五岛理事这里,有个艺伎逃走了?” 话音落,五岛满就把脊梁从椅背上拔起,瞪了过来。“……你说她‘逃’走了?” “不是吗?” 晁荃如意味深长地笑着跟这人对视,不动分毫。沉默片刻后,许是他的态度让五岛满产生了动摇,后者对手下人挥了挥手,包围在晁荃如与张八两身后的爪牙就纷纷行礼“呼啦呼啦”地离开了房间,只留三重还站在五岛满的身侧纹丝不动。 二对二,张八两的腰杆就挺直了。 “六少不妨直说。”五岛满显然被晁荃如勾起了好奇,催促道。 晁荃如不慌不忙,自己转身走到沙发那里,稳稳一坐,伸伸手,示意让五岛满也坐过来对话。 张八两跟着坐下,向五岛满和三重挑起眉梢。 五岛满呼了口冒着火星子的粗气,把恼火和郁郁按下,起身移到沙发上。 “现在,晁六少可以说了?” 晁荃如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刚才提起‘逃走’,看五岛理事并不太惊讶,想必已经是有所察觉了。那女人不是个普通艺伎。” 五岛满细细品了一下他的话和态度,很快得出个结论来。“看来晁六少是知道些什么,想拿情报来做交易了?” 晁荃如轻哼一声。“理事果然是个聪明人。” 五岛满本来以为晁荃如和张八两二人是来找不痛快的,可如此一想,对方既然想跟自己做交易,那必然就是有所求。于是也跟着放松了些许,脸上隐隐有了笑模样。 “呵呵,既然如此,那晁六少爷不妨先说说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让我也好有个考量,看看这生意,能不能成。” “并非什么难事,理事倒不必紧张。”晁荃如与张八两对视一眼,继续道,“我们想请理事帮忙敲个门。” 这说法有些隐晦了。五岛满眉头微微蹙起。“六少是想,进哪道门?” “总领事馆警察署监狱的牢门。” 男人唇上毛刷一样的胡子闻言一抖,紧接着爆出了捧腹大笑的声音。他笑了好长一阵子,笑得张八两都有些不耐烦了。 “喂,能成就成,不成拉倒,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末了,五岛满才拭了拭眼角的湿润,收拢了笑声,“我当是什么登天难事。怎么?凭晁家的能力,还敲不开一扇小小牢门吗?” 晁荃如听出了讥讽,不以为意。“哼,五岛理事尽管表态便是,无需多言。” “可以是可以,不过,”五岛满也随即傲慢起来,“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对付自己家的警察?”既然他们进不去领事馆警察署,那必然是因为某种原因被抵制在外。那些警员是不可能擅自做主的,必定得了上头的命令。倘若他从中帮忙调解,那不是要得罪自己人吗? 五岛满不会傻子,赔本的买卖,不做。 晁荃如早料到他的拒绝,不紧不慢道:“或许等我道出那女人的身份后,五岛理事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闻言,五岛满的脸冷了下来。 晁荃如浅笑一下,把怀中的手札掏出来翻开,将上面的肖像推到五岛满的面前。 后者只是扫了一眼就认出,上面画的是失踪的艺伎加穗里。画画的人画工了得,绘制得如照片一样精准。可他还是盯着看了许久。因为画中的加穗里并没有身穿和服,而是穿着了旗袍,连妆容都换了,完全看不出是个日本人来。 五岛满第一反应是,晁荃如找到加穗里了,此刻的加穗里伪装成了中国人,故而才有了这幅半胸肖像画。“她人在哪儿?” “哼,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 晁荃如的回答出乎五岛满的意料,他的那份泰然,也令他顿生不好的预感。“六少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幅画上的女人叫骊珠,是舍浓丝的舞女,不过她不是失踪了,而是嫁人隐退了。”晁荃如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去年夏天,中元节之前。” 五岛满眸子一缩,低头再看,发现这画确实位于手札的中间部分,而下面厚厚的一叠纸页,已经被用过了,甚至有被水渍打湿泡皱的痕迹。这画,不像是最近才画的。 “去年中元节发生两起命案,死者是一对日本籍的兄弟。五岛理事应当知道此事?” 五岛满怎会不知?他甚至曾见过加藤兄弟本人。 “当时我追查此案,得知了这女人的存在,于是追踪到今天。正如五岛理事所见,她既是名为‘骊珠’的舞女,又是名叫‘加穗里’的艺伎。不过我刚刚得知了她的又一个身份,有意思得很,这才想来跟理事你分享一下。” 此时别说是五岛满了,就连极少喜形于色的三重,立在旁边听了,都掩不住露出动摇的神色来,眼神频频向五岛满瞟去,似乎是急于想知道主子的决定。 五岛满深呼吸三下,挤出个不算合格的笑容来。“晁六少既然已经走进了我这大东饭店,那就不要卖关子了,不妨直说了罢。” 晁荃如晃了一下翘起的脚,更稳得住了。“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理事愿意出手相助,我们自然会把答案奉上。” 第35章 放狗咬狗(二) 唯一不同的是五岛满再见到他们,态度可远没有上次那样热情。 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的缘故,脸色也不像之前那样红润了,整个人墩在宽大椅子上像个铁炮台,随时会向人开火。 五岛满对他们之前阻挠自己派去调查的人定然是心有不快的。 张八两瞥眼身后重重围站的地涌会爪牙,虽然心里多少有些打鼓,可嘴上不肯饶人。“怎么着,上回玩以多欺少还走个过场,这次就直接来了?”说着话,他开始把本就半高的袖子挽得更利落了。 晁荃如伸手挡在他前面,拦了拦,挂上不算客气的微笑:“此次前来拜访,是有要事要告知五岛理事,而且,是个不适宜公开话题。”他示意了一下身后虎视眈眈的人。 五岛满并不会直接听从他的建议。“晁六少想说什么?这里没有外人。” “呵,”晁荃如嗤笑一声,“据说五岛理事这里,有个艺伎逃走了?” 话音落,五岛满就把脊梁从椅背上拔起,瞪了过来。“……你说她‘逃’走了?” “不是吗?” 晁荃如意味深长地笑着跟这人对视,不动分毫。沉默片刻后,许是他的态度让五岛满产生了动摇,后者对手下人挥了挥手,包围在晁荃如与张八两身后的爪牙就纷纷行礼“呼啦呼啦”地离开了房间,只留三重还站在五岛满的身侧纹丝不动。 二对二,张八两的腰杆就挺直了。 “六少不妨直说。”五岛满显然被晁荃如勾起了好奇,催促道。 晁荃如不慌不忙,自己转身走到沙发那里,稳稳一坐,伸伸手,示意让五岛满也坐过来对话。 张八两跟着坐下,向五岛满和三重挑起眉梢。 五岛满呼了口冒着火星子的粗气,把恼火和郁郁按下,起身移到沙发上。 “现在,晁六少可以说了?” 晁荃如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刚才提起‘逃走’,看五岛理事并不太惊讶,想必已经是有所察觉了。那女人不是个普通艺伎。” 五岛满细细品了一下他的话和态度,很快得出个结论来。“看来晁六少是知道些什么,想拿情报来做交易了?” 晁荃如轻哼一声。“理事果然是个聪明人。” 五岛满本来以为晁荃如和张八两二人是来找不痛快的,可如此一想,对方既然想跟自己做交易,那必然就是有所求。于是也跟着放松了些许,脸上隐隐有了笑模样。 “呵呵,既然如此,那晁六少爷不妨先说说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让我也好有个考量,看看这生意,能不能成。” “并非什么难事,理事倒不必紧张。”晁荃如与张八两对视一眼,继续道,“我们想请理事帮忙敲个门。” 这说法有些隐晦了。五岛满眉头微微蹙起。“六少是想,进哪道门?” “总领事馆警察署监狱的牢门。” 男人唇上毛刷一样的胡子闻言一抖,紧接着爆出了捧腹大笑的声音。他笑了好长一阵子,笑得张八两都有些不耐烦了。 “喂,能成就成,不成拉倒,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末了,五岛满才拭了拭眼角的湿润,收拢了笑声,“我当是什么登天难事。怎么?凭晁家的能力,还敲不开一扇小小牢门吗?” 晁荃如听出了讥讽,不以为意。“哼,五岛理事尽管表态便是,无需多言。” “可以是可以,不过,”五岛满也随即傲慢起来,“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对付自己家的警察?”既然他们进不去领事馆警察署,那必然是因为某种原因被抵制在外。那些警员是不可能擅自做主的,必定得了上头的命令。倘若他从中帮忙调解,那不是要得罪自己人吗? 五岛满不会傻子,赔本的买卖,不做。 晁荃如早料到他的拒绝,不紧不慢道:“或许等我道出那女人的身份后,五岛理事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闻言,五岛满的脸冷了下来。 晁荃如浅笑一下,把怀中的手札掏出来翻开,将上面的肖像推到五岛满的面前。 后者只是扫了一眼就认出,上面画的是失踪的艺伎加穗里。画画的人画工了得,绘制得如照片一样精准。可他还是盯着看了许久。因为画中的加穗里并没有身穿和服,而是穿着了旗袍,连妆容都换了,完全看不出是个日本人来。 五岛满第一反应是,晁荃如找到加穗里了,此刻的加穗里伪装成了中国人,故而才有了这幅半胸肖像画。“她人在哪儿?” “哼,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 晁荃如的回答出乎五岛满的意料,他的那份泰然,也令他顿生不好的预感。“六少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幅画上的女人叫骊珠,是舍浓丝的舞女,不过她不是失踪了,而是嫁人隐退了。”晁荃如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去年夏天,中元节之前。” 五岛满眸子一缩,低头再看,发现这画确实位于手札的中间部分,而下面厚厚的一叠纸页,已经被用过了,甚至有被水渍打湿泡皱的痕迹。这画,不像是最近才画的。 “去年中元节发生两起命案,死者是一对日本籍的兄弟。五岛理事应当知道此事?” 五岛满怎会不知?他甚至曾见过加藤兄弟本人。 “当时我追查此案,得知了这女人的存在,于是追踪到今天。正如五岛理事所见,她既是名为‘骊珠’的舞女,又是名叫‘加穗里’的艺伎。不过我刚刚得知了她的又一个身份,有意思得很,这才想来跟理事你分享一下。” 此时别说是五岛满了,就连极少喜形于色的三重,立在旁边听了,都掩不住露出动摇的神色来,眼神频频向五岛满瞟去,似乎是急于想知道主子的决定。 五岛满深呼吸三下,挤出个不算合格的笑容来。“晁六少既然已经走进了我这大东饭店,那就不要卖关子了,不妨直说了罢。” 晁荃如晃了一下翘起的脚,更稳得住了。“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理事愿意出手相助,我们自然会把答案奉上。” 第35章 放狗咬狗(三) 五岛满有种被眼前这个年轻人小觑了的感觉,这让他心里很不爽利。 “哼,别说我带个人进监狱,就是我让他们把人提到我这儿来,也不过就是动动电话的事。晁六少是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八两不免在心里嗤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们日本人鬼花招一堆,办事没信用呗? 晁荃如笑道:“既如此,那就请五岛理事先致电一通到警察署。” 五岛满的眼睛眯了眯,从胸口的起伏就能看出他对这份不信任很是恼火。可五岛满是个在黑道白道叱咤多年的老手,又怎会随意受情绪的摆布?一切当以利益出发,他朝三重勾了勾手,后者就微微一鞠躬,转身把电话从桌子上扯到了这边,呈到五岛满的面前。 “谁负责那个犯人?”五岛满提起话筒,问过来。 “和久井泰雄警部。” 听了这个名字,胡子男人嗤笑了一声。电话转接连通,五岛满用母语说:“让和久井接电话。” “……我稍后要派个人过去,你配合一下,他要进监狱看个犯人……见到你就知道了,就这样。” 听着五岛满叽里呱啦说些听不懂的东洋话,张八两有些忐忑,悄声问晁荃如:“你能听懂?他没使诈?” 简单的日语对话姑且是难不倒晁荃如的,而且五岛满因为心情不爽,吩咐得也十分扼要。于是他朝张八两摇摇头,给了颗定心丸。 通话结束,五岛满冲这边抬了抬手。“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现在请?” 晁荃如笑了笑,将翘起的脚放下,身子前倾过去。“接下来的话,可不怎么好听,还请理事做个心理准备。” 从大东饭店迈出来,张八两抬头看了看这有些晴得过分的天,还未入夏就已经有了夏天的炽烈。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随即不由得笑起来,从路人看来,多有些疯疯癫癫的。 晁荃如知道他在高兴什么,都因为五岛满的脸色。 自己家的艺伎是自己主子派来监视自己的细作,这种事儿落在谁的头上,也都会吃不消。幸好他提前让五岛满给和久井打了电话,不然等他知道了实情,怕不是会顺着电话线迁怒阴阳怪气起来。 现在,加穗里的事够五岛满消化好一阵子的了。 晁荃如虽对日本人没有那么大的敌视,但对于五岛满这个人,他是有私怨的,看到对方吃瘪,也跟张八两一样高兴。 “走走走,现在咱们去看看领事馆警察署那帮家伙的脸。”张八两催促他。平时对那些地方避之不及的人,如今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就为了看那一眼的热闹。 车开到吴淞街,再见那“日本帝国警察署”的牌子,张八两也不怕了,恨不得眼睛长到头顶去,用鼻孔看人。晁荃如却拉他一下,告诫:“一会儿不要发生冲突,哪怕对方故意激怒你。” 张八两撇撇嘴,觉得败兴。“知道了知道了,我还能给他们留把柄把我押了去?” 晁荃如却腹诽,很难说。 看他一肚子牛劲没处使,晁荃如就打发他上去叫门。 张八两嘿嘿一笑,就奔门口守卫大摇大摆去了。对方听他报出来意,当然惊疑,但不管信或不信,他都得往里面报个信儿。岗哨提起听筒,朝里头拨了内线,没消一会儿功夫,和久井泰雄的副手阿川警部补就带人出来了。 几步路走得脚后跟能擦出火星子。 到了门口,阿川左右看看晁荃如和张八两,而后对晁荃如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晁先生。” 张八两也不在乎被人忽视,他早已习惯了,不过这人再开口就推三阻四,令他恼火起来。 “怎么?是我们说得不够明白吗?五岛满让我们来的,你要把人拦在大门外头?” “不敢,”阿川的语气听起来礼貌客气,可态度却不肯退让,“二位远道而来,必有要事,只是眼下和久井警部正在开会,没有他的允许,我不能随意做主放两位进去。” “呵,”晁荃如嗤笑一声,“你这借口也太拙劣,为了给咱们两边都省省宝贵的时间,我可以直言告诉你,我知道杨宝城已经死了,所以我是来看现场抓凶手的,你去告诉和久井,不需要耍什么花花肠子。早点破案,对彼此都有好处。” 阿川显然被这消息惊住了,他虽不喜于色,可也没那没那么善于掩饰,一瞬的慌张从略带疲惫眼中划过,已足够让晁荃如乘胜追击了。 他一指岗哨。“打个电话,总不会耽误他太多‘开会’的时间?” 阿川眸子晃动一下,只好说:“请稍候。”随即转身进了岗哨。 透过小窗看那人打内线的身影,张八两悄悄走过来低声说:“那个和久井不会耍什么花招?” “他有什么可耍的?”晁荃如一挑眉,“现在搞不好,咱们对他来说是救星也说不定,哼。” 见张八里有些不解,晁荃如又小声解释说:“日本人不想暴露杨宝城的死讯,事情必然压下来,抓住犯人的重责肯定就落在他们自己人的头上,搞不好和久井泰雄就是首当其冲头一份。” “你看那个阿川的兔子眼,昨夜肯定是通宵未眠。现在秘密已然暴露了,又不是他们泄露出去的,自然不会为此担责,而我们又不是督办公署警察署的人,所以对他们而言,我们的出现是利大于弊,等同于自己送上门来的帮手。” “不过,和久井泰雄可能对我有些私人成见,这就不能算在里头了。拒绝应该不会,但使使绊子,很难说。” 张八两竖起耳朵来,察觉了一些有趣的端倪。“怎么?你把人家婆娘睡了?” “啧,好好说话,”晁荃如难得嫌弃地瞥了眼张八里,可转念想想和久井对优子那微妙的态度,又叹息一声,吐了句,“不过也差不多。” 张八两闻言吃吃地笑,好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卡着二人闲话的空当,阿川折返回来,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二位久等了,请随我来。” 成了。 张八两欣喜地与晁荃如对视一眼,随后跟着阿川,正式迈进了总领事馆警察署的大门。 第35章 放狗咬狗(三) 五岛满有种被眼前这个年轻人小觑了的感觉,这让他心里很不爽利。 “哼,别说我带个人进监狱,就是我让他们把人提到我这儿来,也不过就是动动电话的事。晁六少是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八两不免在心里嗤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们日本人鬼花招一堆,办事没信用呗? 晁荃如笑道:“既如此,那就请五岛理事先致电一通到警察署。” 五岛满的眼睛眯了眯,从胸口的起伏就能看出他对这份不信任很是恼火。可五岛满是个在黑道白道叱咤多年的老手,又怎会随意受情绪的摆布?一切当以利益出发,他朝三重勾了勾手,后者就微微一鞠躬,转身把电话从桌子上扯到了这边,呈到五岛满的面前。 “谁负责那个犯人?”五岛满提起话筒,问过来。 “和久井泰雄警部。” 听了这个名字,胡子男人嗤笑了一声。电话转接连通,五岛满用母语说:“让和久井接电话。” “……我稍后要派个人过去,你配合一下,他要进监狱看个犯人……见到你就知道了,就这样。” 听着五岛满叽里呱啦说些听不懂的东洋话,张八两有些忐忑,悄声问晁荃如:“你能听懂?他没使诈?” 简单的日语对话姑且是难不倒晁荃如的,而且五岛满因为心情不爽,吩咐得也十分扼要。于是他朝张八两摇摇头,给了颗定心丸。 通话结束,五岛满冲这边抬了抬手。“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现在请?” 晁荃如笑了笑,将翘起的脚放下,身子前倾过去。“接下来的话,可不怎么好听,还请理事做个心理准备。” 从大东饭店迈出来,张八两抬头看了看这有些晴得过分的天,还未入夏就已经有了夏天的炽烈。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随即不由得笑起来,从路人看来,多有些疯疯癫癫的。 晁荃如知道他在高兴什么,都因为五岛满的脸色。 自己家的艺伎是自己主子派来监视自己的细作,这种事儿落在谁的头上,也都会吃不消。幸好他提前让五岛满给和久井打了电话,不然等他知道了实情,怕不是会顺着电话线迁怒阴阳怪气起来。 现在,加穗里的事够五岛满消化好一阵子的了。 晁荃如虽对日本人没有那么大的敌视,但对于五岛满这个人,他是有私怨的,看到对方吃瘪,也跟张八两一样高兴。 “走走走,现在咱们去看看领事馆警察署那帮家伙的脸。”张八两催促他。平时对那些地方避之不及的人,如今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就为了看那一眼的热闹。 车开到吴淞街,再见那“日本帝国警察署”的牌子,张八两也不怕了,恨不得眼睛长到头顶去,用鼻孔看人。晁荃如却拉他一下,告诫:“一会儿不要发生冲突,哪怕对方故意激怒你。” 张八两撇撇嘴,觉得败兴。“知道了知道了,我还能给他们留把柄把我押了去?” 晁荃如却腹诽,很难说。 看他一肚子牛劲没处使,晁荃如就打发他上去叫门。 张八两嘿嘿一笑,就奔门口守卫大摇大摆去了。对方听他报出来意,当然惊疑,但不管信或不信,他都得往里面报个信儿。岗哨提起听筒,朝里头拨了内线,没消一会儿功夫,和久井泰雄的副手阿川警部补就带人出来了。 几步路走得脚后跟能擦出火星子。 到了门口,阿川左右看看晁荃如和张八两,而后对晁荃如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晁先生。” 张八两也不在乎被人忽视,他早已习惯了,不过这人再开口就推三阻四,令他恼火起来。 “怎么?是我们说得不够明白吗?五岛满让我们来的,你要把人拦在大门外头?” “不敢,”阿川的语气听起来礼貌客气,可态度却不肯退让,“二位远道而来,必有要事,只是眼下和久井警部正在开会,没有他的允许,我不能随意做主放两位进去。” “呵,”晁荃如嗤笑一声,“你这借口也太拙劣,为了给咱们两边都省省宝贵的时间,我可以直言告诉你,我知道杨宝城已经死了,所以我是来看现场抓凶手的,你去告诉和久井,不需要耍什么花花肠子。早点破案,对彼此都有好处。” 阿川显然被这消息惊住了,他虽不喜于色,可也没那没那么善于掩饰,一瞬的慌张从略带疲惫眼中划过,已足够让晁荃如乘胜追击了。 他一指岗哨。“打个电话,总不会耽误他太多‘开会’的时间?” 阿川眸子晃动一下,只好说:“请稍候。”随即转身进了岗哨。 透过小窗看那人打内线的身影,张八两悄悄走过来低声说:“那个和久井不会耍什么花招?” “他有什么可耍的?”晁荃如一挑眉,“现在搞不好,咱们对他来说是救星也说不定,哼。” 见张八里有些不解,晁荃如又小声解释说:“日本人不想暴露杨宝城的死讯,事情必然压下来,抓住犯人的重责肯定就落在他们自己人的头上,搞不好和久井泰雄就是首当其冲头一份。” “你看那个阿川的兔子眼,昨夜肯定是通宵未眠。现在秘密已然暴露了,又不是他们泄露出去的,自然不会为此担责,而我们又不是督办公署警察署的人,所以对他们而言,我们的出现是利大于弊,等同于自己送上门来的帮手。” “不过,和久井泰雄可能对我有些私人成见,这就不能算在里头了。拒绝应该不会,但使使绊子,很难说。” 张八两竖起耳朵来,察觉了一些有趣的端倪。“怎么?你把人家婆娘睡了?” “啧,好好说话,”晁荃如难得嫌弃地瞥了眼张八里,可转念想想和久井对优子那微妙的态度,又叹息一声,吐了句,“不过也差不多。” 张八两闻言吃吃地笑,好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卡着二人闲话的空当,阿川折返回来,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二位久等了,请随我来。” 成了。 张八两欣喜地与晁荃如对视一眼,随后跟着阿川,正式迈进了总领事馆警察署的大门。 第36章 监狱血案(一) 和久井泰雄没露面,阿川直接将他们带去了监狱。 张八两偷偷跟晁荃如递话:“那鬼小子不露面,是憋着什么坏呢?” “不必管他,估计是想把‘开会’的戏做全?”晁荃如朝他低声道,“反正我们能进现场,能看到尸体就行了。” 领事馆警察署的临时监狱跟督办公署各处派出所的几乎没什么区别,都位于地下,就是地方大些,牢房多些。张八两以为自己踏错门了呢。 唯一不同,就是牢房门上的小窗都被锁死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不让他们看到里头关押的都是什么人,每个门外都守了一个看守,但凡里头的犯人发出什么响动,看守就会用警棍使劲敲打牢门警告。这一路逼仄的长廊让张八两走出了奔赴刑场的绝望感。 “真不舒服,赶紧完事儿,赶紧出去。”他嘀嘀咕咕不乐意起来。 晁荃如的视线在两侧的牢房和守卫脸上梭巡了几趟,也点了点头。这么看,此处比华人监狱还阴森压抑,更不提欧人监狱的待遇了。 快走到尽头时,阿川停了下来,对其中一间敞着门的指了指。“晁先生,到了。” 他们俩绕过铁门朝里望了一眼,见里头拉上的警戒线,挂上了“立入禁止”的牌子。而牢房靠墙一侧地上那一大滩血迹,说明了一切。 晁荃如与张八两对视一眼,提起绳索,钻了进去。 “请注意不要破坏现场。” “废话真多啊你。”张八两顶了阿川一句,看对方像监视犯人一样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心里窝火。 晁荃如按住他的手臂,低声提醒:“进来前说好的,小心中招。” 张八两这才压下火气,不再理会对方。自己掏出纸笔来,开始绘制现场的模样,借此不去想那些恼人的东西。 “尸体当时的状态?”晁荃如回头问立在门外的阿川。 “上吊的样子,挂在透气窗上。”阿川视线指向牢房上端一个摊开书本大小的小窗,回答说。 牢房里床和粪桶分别挨着两侧墙壁,小窗下没有任何东西。晁荃如避着血迹,贴过去拿自己的身高衡量了一下,这小窗离地面少说也有两米三四了,饶是他这身高举臂垫脚还十分勉强,更别提比他矮的杨宝城了。 透气窗上一共三根铁条当窗槛,想把绳索之类的绕过去挂住,必然要从狭小缝隙里塞过去。若脚下没有垫脚物什,挂绳的人首先就得排除杨宝城自己。 如果是凶手,那要么身材格外高大强壮,要么是多人合作,至少要两个人。 “现场可有变化?” “只挪走了尸体。”阿川像是要为和久井正名一样,又补充了一句,“和久井警部十分看重现场的保护,不会允许有分毫差池。” 这点,晁荃如倒没有怀疑。和久井泰雄是个性情暴戾卑鄙刚愎自用的家伙,但做为警察,他查案的能力是有的。从他几次紧随他们的步伐,甚至还能抢在前头就可以看出来,那男人很懂得怎么查案缉凶。 而且细看那一大滩血迹,想把遗体从上面放下来,再转移到别处去,如果不是特别小心注意,这滩血一定早已被各种脚印踩得一塌糊涂了。可眼下仍旧完好,足见第一时间的保护十分到位。 “杨宝城的尸体在哪儿?” “中华医院。” 阿川说出了个让晁荃如并不感到意外的地点。只是那地方让晁荃如有不好的记忆,听了就想叹气。 “喂,晁荃如。”张八两突然唤他,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墙壁的某个地方。 晁荃如立刻循着他的视线去瞧。要不说张八两的眼力惊人,他定睛找了好一阵子,才看到破旧砖墙上一道寸长的簇新划痕。那痕迹隐匿在墙壁的斑驳和砖缝之间,若没有人提醒,根本无法细辨。也就张八两那鹰一样的视力能发现它的存在了。 晁荃如判断了一下高度,正好在人大腿上端附近。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去看门口的守卫,然后对张八两小声递起悄悄话来:“腿上方,正好是悬挂的警棍护手位置,应该是警棍磨上的。” 张八两也去求证,随即眼睛一瞪。“内鬼?” 可晁荃如却摇摇头,没把话说满。“暂时还不能判断是案发当时留下的,还是把遗体放下来时不小心刮上的。” 不过对于“内鬼”这个说法,晁荃如却并不否认。监狱里重重看守,外人潜入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即便是有,也必然会留下到访痕迹,门窗既没有遭到破坏,也没见和久井大肆外出搜捕。估计就连和久井泰雄他们,也知道是内部人犯案的概率极高。 晁荃如瞥了眼墙角的粪桶,里面仍有一些便溺,看来凶手不是踩着倒扣的粪桶垫脚的。 他又低头看了看脚下那一大滩血迹。光看出血量,即便没有其它致命伤,杨宝城也该死于失血过多了。 “尸体当时的状态是怎样的?” “悬挂在窗上,开膛破腹。” 这些晁荃如已经从丸元优子的口中知晓了,他想问更详细的线索。“内脏呢?是否被剖出丢弃或流到了地上?” 一听他这说法,张八两顿时起了一身冷痱子,仿佛看见了那血里呼啦的场面,直觉得阵阵恶心,眉心紧得能挤死蚊虫。 阿川的反应也有些惊讶。“晁先生……如何知道?” 看来就是这样了。晁荃如并不急着解释,而是抄着手臂深深思索起来。 最后还是张八两太过好奇,拿笔头捅了他一下,他才舍得说话。“这是一种处刑方式。” “闻所未闻。”张八两也是听过一些关于残酷刑罚的异闻怪事的,还没听过现在有什么处刑是这样的,既上吊又剖腹,就是皇帝爷在位的前朝也不曾听闻过。 “你不知道很正常,这是一种私刑,常在山匪中用,把人吊在高处,多是树上,有时也可能是寨子门口,五脏六腑掏出,让鸟兽啃噬啄食。” “嚯。”张八两一皱脸,抖了个激灵。 第36章 监狱血案(一) 和久井泰雄没露面,阿川直接将他们带去了监狱。 张八两偷偷跟晁荃如递话:“那鬼小子不露面,是憋着什么坏呢?” “不必管他,估计是想把‘开会’的戏做全?”晁荃如朝他低声道,“反正我们能进现场,能看到尸体就行了。” 领事馆警察署的临时监狱跟督办公署各处派出所的几乎没什么区别,都位于地下,就是地方大些,牢房多些。张八两以为自己踏错门了呢。 唯一不同,就是牢房门上的小窗都被锁死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不让他们看到里头关押的都是什么人,每个门外都守了一个看守,但凡里头的犯人发出什么响动,看守就会用警棍使劲敲打牢门警告。这一路逼仄的长廊让张八两走出了奔赴刑场的绝望感。 “真不舒服,赶紧完事儿,赶紧出去。”他嘀嘀咕咕不乐意起来。 晁荃如的视线在两侧的牢房和守卫脸上梭巡了几趟,也点了点头。这么看,此处比华人监狱还阴森压抑,更不提欧人监狱的待遇了。 快走到尽头时,阿川停了下来,对其中一间敞着门的指了指。“晁先生,到了。” 他们俩绕过铁门朝里望了一眼,见里头拉上的警戒线,挂上了“立入禁止”的牌子。而牢房靠墙一侧地上那一大滩血迹,说明了一切。 晁荃如与张八两对视一眼,提起绳索,钻了进去。 “请注意不要破坏现场。” “废话真多啊你。”张八两顶了阿川一句,看对方像监视犯人一样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心里窝火。 晁荃如按住他的手臂,低声提醒:“进来前说好的,小心中招。” 张八两这才压下火气,不再理会对方。自己掏出纸笔来,开始绘制现场的模样,借此不去想那些恼人的东西。 “尸体当时的状态?”晁荃如回头问立在门外的阿川。 “上吊的样子,挂在透气窗上。”阿川视线指向牢房上端一个摊开书本大小的小窗,回答说。 牢房里床和粪桶分别挨着两侧墙壁,小窗下没有任何东西。晁荃如避着血迹,贴过去拿自己的身高衡量了一下,这小窗离地面少说也有两米三四了,饶是他这身高举臂垫脚还十分勉强,更别提比他矮的杨宝城了。 透气窗上一共三根铁条当窗槛,想把绳索之类的绕过去挂住,必然要从狭小缝隙里塞过去。若脚下没有垫脚物什,挂绳的人首先就得排除杨宝城自己。 如果是凶手,那要么身材格外高大强壮,要么是多人合作,至少要两个人。 “现场可有变化?” “只挪走了尸体。”阿川像是要为和久井正名一样,又补充了一句,“和久井警部十分看重现场的保护,不会允许有分毫差池。” 这点,晁荃如倒没有怀疑。和久井泰雄是个性情暴戾卑鄙刚愎自用的家伙,但做为警察,他查案的能力是有的。从他几次紧随他们的步伐,甚至还能抢在前头就可以看出来,那男人很懂得怎么查案缉凶。 而且细看那一大滩血迹,想把遗体从上面放下来,再转移到别处去,如果不是特别小心注意,这滩血一定早已被各种脚印踩得一塌糊涂了。可眼下仍旧完好,足见第一时间的保护十分到位。 “杨宝城的尸体在哪儿?” “中华医院。” 阿川说出了个让晁荃如并不感到意外的地点。只是那地方让晁荃如有不好的记忆,听了就想叹气。 “喂,晁荃如。”张八两突然唤他,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墙壁的某个地方。 晁荃如立刻循着他的视线去瞧。要不说张八两的眼力惊人,他定睛找了好一阵子,才看到破旧砖墙上一道寸长的簇新划痕。那痕迹隐匿在墙壁的斑驳和砖缝之间,若没有人提醒,根本无法细辨。也就张八两那鹰一样的视力能发现它的存在了。 晁荃如判断了一下高度,正好在人大腿上端附近。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去看门口的守卫,然后对张八两小声递起悄悄话来:“腿上方,正好是悬挂的警棍护手位置,应该是警棍磨上的。” 张八两也去求证,随即眼睛一瞪。“内鬼?” 可晁荃如却摇摇头,没把话说满。“暂时还不能判断是案发当时留下的,还是把遗体放下来时不小心刮上的。” 不过对于“内鬼”这个说法,晁荃如却并不否认。监狱里重重看守,外人潜入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即便是有,也必然会留下到访痕迹,门窗既没有遭到破坏,也没见和久井大肆外出搜捕。估计就连和久井泰雄他们,也知道是内部人犯案的概率极高。 晁荃如瞥了眼墙角的粪桶,里面仍有一些便溺,看来凶手不是踩着倒扣的粪桶垫脚的。 他又低头看了看脚下那一大滩血迹。光看出血量,即便没有其它致命伤,杨宝城也该死于失血过多了。 “尸体当时的状态是怎样的?” “悬挂在窗上,开膛破腹。” 这些晁荃如已经从丸元优子的口中知晓了,他想问更详细的线索。“内脏呢?是否被剖出丢弃或流到了地上?” 一听他这说法,张八两顿时起了一身冷痱子,仿佛看见了那血里呼啦的场面,直觉得阵阵恶心,眉心紧得能挤死蚊虫。 阿川的反应也有些惊讶。“晁先生……如何知道?” 看来就是这样了。晁荃如并不急着解释,而是抄着手臂深深思索起来。 最后还是张八两太过好奇,拿笔头捅了他一下,他才舍得说话。“这是一种处刑方式。” “闻所未闻。”张八两也是听过一些关于残酷刑罚的异闻怪事的,还没听过现在有什么处刑是这样的,既上吊又剖腹,就是皇帝爷在位的前朝也不曾听闻过。 “你不知道很正常,这是一种私刑,常在山匪中用,把人吊在高处,多是树上,有时也可能是寨子门口,五脏六腑掏出,让鸟兽啃噬啄食。” “嚯。”张八两一皱脸,抖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