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重生后,首辅大人坐不住了》 第1章 沉浮 “殿下!公主殿下!您出来好不好?” 赵徽鸾蜷缩在昏暗逼仄的柜子里,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人却止不住地发抖。 她重生了,其实是该庆幸的。 可是…… “殿下,您已经把自个锁起来三个时辰了。皇后薨逝,奴婢知您伤心,但您千万要保重好身体,皇后娘娘泉下有知才会安心。” “奴婢已差人去请陛下,您有任何委屈都可以诉与陛下听,陛下素来最疼爱您……” 听着惜春的话,赵徽鸾一点一点收紧力道,直扣得两臂生疼,她也不吭声。直到听见“陛下”二字,她悲痛难忍的眸子里忽的涌上一阵猩红。 她死于永昭四十三年。 当时父皇骤然驾崩,幼弟登基不过月余,晋王谋反的消息传进宫时,大军已兵临燕都城下。她哪里见过这阵仗,朝夕间从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沦为阶下囚。 娇宠十六年,她的矜贵与傲骨在折辱下一点点磨灭。她如蝼蚁偷生,好不容易离开昭狱,又听说幼弟被囚禁,病入膏肓。 她以最卑微虔诚的姿态,伏跪在冰天雪地里,只为求见幼弟一面。众人厌她弃她唾她,无一人助她。 她跪得骨头都疼了,直到朝中新贵安南侯,以全部军功换取与她的赐婚圣旨。安南侯帮她请来军医,幼弟的病情一日好过一日,生活似乎又有了盼头。 她想,富贵权势如云烟,人活着就好。 可幼弟暴毙于除夕夜。她才知道,就这么个小小心愿,于他们都是奢望。 安南侯夫人这个身份是个好倚仗。侍卫无人敢伤她,她红着眼,杀了所有拦她的人。可是她杀不了高高在上的新帝。 她恨自己无能,什么都护不住,只能看着仇人在自己家里耀武扬威。 悲戚与绝望如枷锁缚身,不甘与仇恨将她吞没,她饮剑自刎,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没想到上天会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重生回永昭三十四年,赵徽鸾又惊又喜,距离晋王之乱还有很长的九年。 随之而来,是铺天盖地的委屈。 她哭着跑去瑶光殿,她想念宠她爱她视她如掌中宝的父皇。 不管父皇信不信,她一定要告诉父皇晋王叔有逆心,要早做打算。 她必须打破前世的噩梦。 可是,她却听到了令她彻骨生寒的四个字——去母留子。 赵徽鸾恍然了悟,原来今天是她母亲难产去世的日子。 她艰难地看向殿中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父皇,不敢相信这么残忍的四个字会从她父皇嘴里说出来。 去母留子,为什么啊? “陛下英明!章氏一族手握重兵,外镇多年,自恃功高。臣闻,北边蛮虏惧章台而不知陛下,镇北军更是私下自称章家军。” “陛下子息单薄,皇后此番一举得男,章氏外戚坐大,于皇室不利。陛下此番去母留子,实为我大胤未雨绸缪,明君之举!” 温鸿老贼! 赵徽鸾恨得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就是这老贼,哄骗她幼弟交出国玺,说是要带他姐弟俩出逃,结果转头就捧着国玺,率领文武百官开城门迎接乱臣贼子。 原来母后的死,也有他的一份! “简简。” 柜门打开,温厚的掌心落在她脑袋上。 再度听到自己的小名,赵徽鸾忍不住眼泪扑簌而下。 两世记忆交叠,有宠她如珠如宝的父皇母后,也有瑶光殿中冰冷无情的帝王之尊。 赵徽鸾死死咬住唇,与永昭帝四目相对。 她想看看,这双通红、满是悲痛的眼睛里,到底有几分真心? 永昭帝哪知面前人早已不是天真无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他瞧女儿无助又伤心,那模样与皇后像极了,不由得满目疼惜。 “来,到父皇这儿来。” 永昭帝张开双臂,语带哽咽地哄着。 赵徽鸾没动。右手大拇指指甲用力扣着左手食指指腹,一下又一下。 她很想像前世那样率性而为。她想问问她的父皇,众口交赞的帝后恩爱算什么?她与弟弟又算什么? 可是她不能。 经历过皇权颠覆、人情冷暖,她太清楚,在权势面前,亲情爱情不重要,性命也不重要。 “父皇!” 赵徽鸾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父皇,儿臣、儿臣没有母后了,再没有人疼儿臣了,怎么办?儿臣想母后。” 她哭得实在伤心,把永昭帝的心都哭碎了。 “简简乖,简简还有父皇,父皇以后会连同你母后的爱一块宠你疼你,朕的简简啊,会是全大胤最尊贵的公主。” 赵徽鸾哭了许久才停下来。 她红着眼,抽抽搭搭,又伸出手乖巧地抹去永昭帝眼角的泪水。 “是儿臣的错,不该惹父皇伤心。儿臣不哭,父皇也不哭。儿臣知道,父皇比儿臣更想母后,更不舍母后。” 便是这一句,永昭帝的情绪崩了。 他与皇后伉俪情深十载,若非……他又岂忍心…… 一屋子内侍宫婢退至屋外,听屋内传来父女俩的哭声,回想起皇后仁善,也都悄摸抹眼泪。 半晌,屋内传出永昭帝的声音。 “让内阁拟旨,即日起,立皇后幼子赵瑾昂为太子。大公主赵徽鸾赐封号‘真宁’,赐居玉衡宫。” 这道旨意,上一世是在皇后大丧后一个月才下达的。这次却在赵徽鸾的刻意刺激下,提前了。 看来,父皇一颗心愧疚得很。 “父皇,儿臣可否接弟弟一起住在玉衡宫?母后拼死产下弟弟,儿臣想亲自照顾他长大。” “胡闹。” 永昭帝点着女儿的眉心,无语道: “你自个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怎么照顾弟弟?” 闻言,赵徽鸾看向自个稚嫩的双手。 对啊,永昭三十四年,她才七岁。 她能做什么? “昂儿是储君,自有专人照料。况且,朕已命静妃日常看顾,她与你母后素来交好,为人淡泊无争,想来能视太子如己出。” 静、静妃? 赵徽鸾猛地抬头。 她当时躲在瑶光殿外偷听,别人不知,静妃是看到了的。她踢到门板惊到殿内人,还是静妃帮着打了圆场。 静妃若是告知父皇,父皇可还会对她如此和善,如此宠爱? 第2章 探底 “简简,你怎的如此看朕?” 赵徽鸾慌得急忙低下头去。 帝王宠爱和公主之尊,是她当下唯一的倚仗。 她一定,一定要先把自己藏好! 永昭帝没多心,交代惜春好好照顾公主,临走前又想起一事,折身道: “皇后大丧,你外祖与舅舅不日将回燕都。你外祖年岁大了,又经丧女之痛,你到时要好好宽慰他。” 赵徽鸾垂首不语。 永昭帝摸着她脑袋,耐心道:“知道了吗?” “知道了。” 瓮声瓮气的,听起来不大情愿的样子。 永昭帝走后,惜春拧了帕子来给赵徽鸾净脸。 “惜春……” 赵徽鸾望着活生生的宫婢,再度红了眼眶。 惜春是她母后留给她的人,比她大五岁。 上一世,晋兵入宫擒拿她与幼弟,惜春手无寸铁却挺身将她姐弟俩挡在身后。血溅在她脸上,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鲜血的滚烫。 “殿下莫再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明明是劝她,惜春说着也忍不住带上了哭腔。 “嗯,好,我们都不哭。” 赵徽鸾知道,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她还没有看过弟弟,她还要去探一探静妃的底。 永昭帝将太子安置在皇后寝宫,天璇宫。 惜春伺候着赵徽鸾换上一身素服,两人一同来到天璇宫,内侍宫婢呼拉拉跪满地。 静妃拿着一个布老虎,坐在摇篮边,垂眸看向熟睡的婴孩。三十多岁的女人,素净得好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听到院内动静,她朝门口望来,见是赵徽鸾,笑了笑,抬手比了个禁声的动作。 “奶娘刚喂了奶,太子睡着了。” 一如前世,静妃说话总是这般轻声细语的。 赵徽鸾没有去看弟弟,而是朝静妃拱手弯腰,恭恭敬敬作了一礼。 前世,她姐弟二人亦是多仰仗静妃照拂。 “有劳静妃娘娘。” 静妃摇了摇头,眼前小姑娘明明只有七岁,那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却仿佛隐藏了很多情绪。 她没有旁的话,转身离开房间。 赵徽鸾不禁发愣。 前世最后听到静妃的消息是在昭狱里。 醉酒的狱头说,静太妃可真烈性啊,一把火烧了宫殿,葬身火海。 那么文静的一个人,竟死得那般轰轰烈烈。 可是静妃只字不提瑶光殿,赵徽鸾倒有些纳闷了。 或许静妃只是以为她误闯瑶光殿撞上君臣商易机要,为免她受罚才替她遮掩。 静妃应当不知殿内情形。 可别自个心虚,露出破绽。 “殿下?” 惜春压低嗓门唤她,今天的殿下好像格外爱出神。 赵徽鸾回神,这才俯身趴在摇篮边,手指头轻轻戳了戳婴孩的脸。刚出生的婴孩,皱皱巴巴的,远没有日后长开的乖巧模样。 那个有事没事总要唤声“阿姐”的跟屁虫。 “真丑哇……” 赵徽鸾咧嘴笑,眼睛却干涩得发疼。 指尖的柔软触感,昭示着小生命的勃勃生机。 多鲜活的生命啊。 她永远忘不了她十六岁的除夕夜。 漫天烟火绚丽夺目,她捧着两块包在帕子里的松子百合酥,偷偷跑去囚禁弟弟的偏殿。她想同弟弟一块守岁,祈祷来年平安顺遂。 可是内侍掐着弟弟的脖颈强灌汤药,药效极快,刚下肚,鲜血便一口一口涌出。 她把弟弟抱进怀里,哼歌哄他睡觉。 直至,怀里的尸身凉透。 他们就像那两块包在帕子里的糕点,也曾被珍重地捧在掌心,一朝落地,便由着人踩了又踩。 “阿姐,你嫁人了吗?” “嗯。” “阿姐,他待你好吗?” “嗯。” “阿姐,他喜欢你吗?” “阿姐不知。” “你怎么不问阿姐,喜不喜欢他呢?” “我知道阿姐的秘密,阿姐不喜武将,喜欢状元郎。” “阿姐,我死后,你与他和离。” 赵徽鸾用力闭了闭眼,隐去眸中泪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坚忍之意。 夜里,赵徽鸾一人跪在皇后棺椁前,随侍与守灵的人都在院子里。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盆里添纸钱,火光照着她不甚有血色的脸,忽明忽暗,宛若鬼魅。 “娘……” “没能再见您一面,女儿好遗憾。您走得早,这些年来,女儿都快忘了您长什么样了。” “娘,您放心。女儿会保护好弟弟,会让他平安长大,会拼尽全力替他扫平障碍。女儿发誓,这次必护弟弟无恙。” “可是娘,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好难。我该怎么做,您能教教我吗?” 比如,眼下的当务之急,她该怎么保住外祖与舅舅? 前世外祖一家来燕都奔丧,随后舅舅遭都察院与六科弹劾,撤职查办。适逢蛮虏入侵,外祖孤身重返北境,战死沙场。得知外祖死讯,舅舅于狱中自尽。靖武侯章氏一族自此败落。 而镇北军兵权,落入晋王一派手中。 同样的事决计不能让它再发生。 保家卫国、护卫边疆的忠勇镇北军,岂能成为犯上作乱宵小之辈的手中刀? 更何况,皇后母族,亦是太子与公主的母族。靖武侯府未来会是他们的助力。 可是,父皇多疑,忌惮外戚。即便母后没了,只要太子还在,他依然不会放过靖武侯府。 前世她曾尝试抱着弟弟跪求父皇看在他们的面上放过舅舅,那是父皇唯一一次冲她发火。 如今想来,她是精准踩在父皇的逆鳞上了。 赵徽鸾一整天都处于精神高度紧张之中,七岁孩童的身子总归是受不住的,晕了过去。 醒来时,床榻边坐着静妃,和急得团团转的永昭帝。 见她醒来,永昭帝长长吐了口气。 “不许你再去跪灵堂!” “哦。” 看到女儿委屈的样子,永昭帝软下语气。 “你母后泉下有知,会心疼你的。你知道内侍来跟朕说你晕倒了,朕有多着急吗?” 赵徽鸾不吭声。 永昭帝没辙了,摆摆手,对静妃道:“简简今晚就留在你宫里,你替朕多照看一二,朕实在、实在……唉!” 静妃点头应下。送走永昭帝,回来屏退屋内所有随侍。 赵徽鸾闭上眼装睡。 突然感觉到有人拍了拍她手背,赵徽鸾神思一凛,那人却依然没有多余的话。 第3章 亲疏 皇后大丧,举国同哀。 靖武侯一行于大丧前日赶回燕都,风尘仆仆,连家都没回,一来就直奔皇宫面圣。 永昭帝差内侍来请赵徽鸾,一晃半个多时辰过去,仍不见赵徽鸾身影。他又派司礼监掌印段思齐亲自去一趟玉衡宫。 “来便来了,非要本宫拜见他们。” 赵徽鸾不满地嘟囔。 “等一会又能怎的了?” 段掌印佝偻着身子,赔笑道:“殿下,那毕竟是您外祖家。” “又如何?” 赵徽鸾拿捏好小姑娘的娇蛮劲儿,她道, “本宫是大胤的真宁公主,是君。他纵使是本宫外祖,还能越过君臣纲常不成?” “印公,你说,自古可有君拜臣的道理?” “这……” 一把年纪也算见过风浪的段思齐老公公给问住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瑶光殿。 赵徽鸾顿步,收敛面上的不耐,摆出一副乖巧样,举步入殿。段掌印暗暗瞧在眼里。 “见过父皇。” 赵徽鸾目不旁视地朝上座的永昭帝行礼。 “去见过你外祖、舅舅与兄长。” 经永昭帝提点,她才转而朝向被她忽视的三人见礼。 三人俱是穿着盔甲,满面风尘。 年纪最大的是她外祖靖武侯章台,威武之中透着沧桑; 那个宛若雄鹰、锐气逼人的是她舅舅,靖武侯府的世子章勇; 大她三岁的小世孙表哥章云驰,虽是小小少年郎,亦不失将门风骨。 赵徽鸾那礼见得不是很走心。 小世孙当即皱眉想发作,被他身旁的父亲压住。 “不敢不敢,殿下多礼了。” 见父亲朝小公主还礼,小世孙满心不乐意,也只得跟着照做。 靖武侯章台本就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乍一见与女儿相似得紧的外孙女,当即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一把将人拢进怀里,嗷嗷大哭。 “老臣的简简儿哟!” “可怜你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啊。” 章台已年过半百,斑驳的两鬓常年在北境风沙的吹磨下,又糙又凌乱。他抱着人哭,全然看不出让蛮虏闻风丧胆的气势。 “外祖,你的衣甲硌到本宫了。” 怀里传出不合时宜的声音。 “诶!诶!” 章台愣了愣,赶紧松开手。 赵徽鸾退开几步,蹙眉扯了扯皱巴巴的素服,见章台又伸手过来,她侧身避开。 她皱着鼻子嗅了嗅。 “什么味儿?” 又朝章台方向闻了闻,再度嫌弃地退开。 “外祖,你多久没沐浴了?味儿都馊了。” “你!” 小世孙气得离了座,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 赵徽鸾淡淡睨了小世孙一眼。 小世孙收到父亲的眼风警告,又不甘地坐回去。 永昭帝道:“简简,不得无礼。” “不怪简简儿。是老臣忘了女孩儿爱干净。” 章台不以为意,反而面带愧色。 “是朕思虑不周,应早下旨让你们先回府收拾整顿再入宫,这一路奔波,劳累老爱卿了。你们先行回府,好好歇息。切勿忧思过甚,伤了身子。” “谢陛下体谅。” 章家三人起身告退。 “外祖。” 赵徽鸾叫住章台,目光从舅舅、表哥面上滑过。 “外祖有一言说的不对。本宫有父皇,天子之爱加身,不可怜。” 章台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他拱手朝永昭帝告罪:“是老臣言辞失当,陛下恕罪。” 永昭帝抬抬指,表示自己并不放在心上,让他们放心去。 “简简,你怎能对你外祖他们如此无礼?” “儿臣说错什么话了吗?” 赵徽鸾扬起脸,茫然道,“儿臣说的都是事实啊。” 永昭帝沉吟片刻,将赵徽鸾招至跟前,语重心长道: “你外祖生育了你母后与你舅舅,他们都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 赵徽鸾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在儿臣心里,只有父皇和弟弟是儿臣的血脉至亲。旁的人,不一样的。” “即便如此,他们一个是你外祖,一个是你舅舅,都是你长辈,你也不该说话如此没大没小。没的让人觉得皇室没有教养。你母后往日教你的礼仪规矩,你都忘了?” 见赵徽鸾听他提及皇后,眉眼耷拉下来,泫然欲泣地瞅着自己,永昭帝叹气道: “罢了,念你近日伤心,这次朕便不罚你。你回玉衡宫好好反省反省。” “是。儿臣知道了。” 看着女儿走远,永昭帝回想方才之事,摇头失笑。 “这个简简啊……” 段掌印道:“殿下终于不似前些时那般伤心不愿同人说话了。” 永昭帝颔首,这点确实也让他放心不少。 他问段掌印:“简简可同你说了什么?” 段思齐不敢隐瞒,将那番君臣言论如实回禀。 永昭帝听后,直摇头,但私心里又觉得简简说的有一定道理。 “这个赵徽鸾真是太目中无人了!姑姑那般雍容闲雅的人物,怎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气死我了!” 回靖武侯府的马车上,小世孙忍不住一通抱怨。 暴躁世子直接给了儿子一脑瓜:“这不是北境,你给老子说话做事安分点。” “祖父!” 小世孙捂着后脑勺委屈。 老侯爷章台靠着马车闭目养神,听孙子叫他,睁开眼。 “不许你这么说简简儿。我简简儿最乖了,她年幼丧母,指不定心里多委屈。你是她兄长,理当多体谅,照顾她,怎么能在背后这么说她呢?” 这也太偏心了。 小世孙听得瞠目结舌,嘟囔道:“我自个有姐姐,她这个妹妹我可高攀不起。下次,再让我听到她出言不逊,我就揍她!” 管她公主不公主! 翌日,皇后丧仪大典结束已近黄昏。 赵徽鸾趁朝臣修整,得空见到了母亲的故人,钦天监的五官保章正。 “臣陶玄知拜见真宁公主。不知殿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眼前的陶玄知只是一个末流的八品小官,墨青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清瘦。 但是赵徽鸾知道,未来几年,他将平步青云,成为除温鸿之外的又一御前红人。 因为她的父皇信奉三清四御。他尊崇道法自然,追求长生,而出身道家的陶玄知恰巧极善方士之术。 赵徽鸾拿出一块玉佩:“陶保章,可还认得此物?” 陶玄知看了一眼,便拜伏在地。 “但听殿下吩咐。” 第4章 弈道 赵徽鸾是在整理皇后遗物时翻到这块玉佩的。 明知靖武侯府即将面临言官的弹劾,她朝中无人,一筹莫展之际,这玉佩给了她灵光。 数年前一个冬天,母后曾在冰天雪地里救过一个落魄道人。为了让道人有活下去的动力,母后给他信物,提点他可以去钦天监谋职。 道人心怀感激,回赠玉佩,只道是“夫人来日若有用得上鄙人之处,鄙人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道人便是陶玄知。 看此人架势,当是记得当年许诺。 “好,那本宫便直言了。” 他们是私下见面,赵徽鸾选在背靠假山的湖边,有湖边翠柳花枝做遮挡,也有惜春在外盯梢作掩护。 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不多。 赵徽鸾道:“本宫要你占一卦星象。你们的东西本宫不懂,但你要告诉陛下的是,星象所显,一喜一忧。” “喜的是,南方升起一颗将星,光芒璀璨,将来能平安南之患。” “忧的是,北方将星光色渐弱,隐有蒙尘坠落之意,北境蛮虏恐在三个月内生变。” “陶保章,本宫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赵徽鸾伸手,虚扶陶行知一把。 陶玄知就势起身,尽管满心疑惑一个七岁的小公主怎会同他说这些,但他还是郑重应下。 “微臣记下了。” “只是,这玉佩……” 陶玄知欲言又止。他记得当年马车帘子后传来的是妇人声音,怎会在真宁公主手里?难道是……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赵徽鸾,反应过来逾矩,又立马低下。 “是本宫母后的。”赵徽鸾替他解惑,道,“玉佩今日物归原主。” “本宫嘱托你之事,望你尽心办妥。观天象,占卜吉凶,本是你五官保章正应尽之责,后边的事,与你无关,陛下自不会疑你,于你前途无碍。” “殿下放心,臣不是知恩不报之人。”陶玄知道,“但不知臣该在何时进言?” “越快越好,今晚,最迟明早。” 必须赶在言官开始攻讦靖武侯府之前。 温鸿老贼做事滴水不漏,这一趟弹劾是冲着见血去的。不论监察御史还是六科给事中,在弹劾的折子落到内阁前,绝不会传出半点风声。 星象占卜只有在此之前,才有先知之意。 陶玄知应下。 两人分道前,赵徽鸾又道:“记住,你我从未见过。” 陶玄知点头称是,心下腹诽,公主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谨慎。 他回到钦天监已是戌时一刻,满天星斗。 殿下说的“今晚”是不可能行的,观天象,占吉凶,总得先观后占,有了一应流程后才好去见陛下。 一早,陶玄知递了折子入宫。钦天监的折子不必经内阁,直达圣听。不久,他便在天玑殿见到了永昭帝。 永昭帝好道,天玑殿原是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渐渐的成了他打坐的道坛。 陶玄知从天玑殿出来,在宫道上迎面碰上前来请安的赵徽鸾。 他背贴宫墙而立,拱手垂眸,静默行礼。 赵徽鸾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过去。原本绷紧的下颚线一下子柔和了。 人心难测,好在陶玄知没有让她失望。 惜春昨日没有听到他二人的商谈,她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但看眼下这副光景,事儿应该是成了的。 自从皇后薨逝,殿下似乎已不是从前的殿下。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像是心里藏了许多不可与人言的事,日常焦虑,时常紧迫。 回到玉衡宫,赵徽鸾示意惜春关上门。 “惜春,你那有路子可以探听前朝的风声吗?” 惜春大惊:“殿下,你……” 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她们身处内廷,探听朝政,可是大罪。 “你是母后留给本宫的人,本宫信你。” 赵徽鸾知道自己若想成事,单靠自己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她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 惜春压下狂乱的心跳,郑重点头:“有!娘娘生前有过安排,只是从未启用过。” 赵徽鸾心下暗叹,母后精通棋艺,擅布局,最懂未雨绸缪,怕是从未想过她枕边的男人会在她生产当口一脚踏在鬼门关时给她致命一击。 赵徽鸾将她与陶玄知的事告诉惜春,吩咐她留意内阁动静。 “很快就会有弹劾的折子。” 惜春这才知道,殿下连日忧虑原是为了护住靖武侯府。 她皱眉,忿忿道:“老侯爷为大胤戎马一生。侯府满门皆镇守北境,保疆土百姓数十年无虞,劳苦功高,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有功之臣?” “不过是弹劾罢了。” 赵徽鸾眼底微凉,冷笑道:“满朝文武有谁没被弹劾过?多少折子在文渊阁堆着呢,内阁都懒得递上去。说到底,端看咱们陛下信不信,愿不愿?” 无论上一世还是现在,她的父皇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这一次,他不得不把钦天监的话纳入考量。 若是动了靖武侯府,北境是否真的会乱? 三日后,瑶光殿内。 永昭帝大掌之下压着一摞折子,久久未语。 温鸿等内阁大臣以为这趟弹劾是十拿九稳的事,但见永昭帝神色晦暗,顿时心里打鼓。 “朕知道了。” 永昭帝没有多的话,直接挥手让温鸿等人退下。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折子的目光颇为不耐。 “你们处理。” 随后,摆驾天玑殿。 “老祖宗,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秉笔太监摸不准永昭帝的心思,赶忙求助段掌印。 段思齐淡道:“留中。” 惜春第一时间把“留中不发”的消息耳语告知赵徽鸾。 赵徽鸾面上终见喜色。 她带着惜春去天璇宫看幼弟。难得好兴致,捏着布老虎同幼弟逗弄好一会。不止怎的,幼弟忽然啼哭不止,怎么哄都不行。 “殿下,太子殿下想是饿了。” 赵徽鸾恍然,把幼弟交给奶娘,自个退到窗边长榻上坐着。 手边摆着棋盘,赵徽鸾百无聊赖,捏起一颗黑子落下。自娱自乐,不一会儿,棋盘上便已落下大片棋子。 她一改初时的随性,一颗白子捏在指尖,迟迟没有落下。 “你的棋艺,倒有几分你母后的风格。” 第5章 断尾 “静妃娘娘。” 赵徽鸾朝来人起身见礼。 静妃微微颔首,心思落在棋局上。 “娘娘出生大儒之家,想来棋艺也是极好的。可否指点徽鸾一二?” 静妃道:“本宫的棋艺,比不上你母后。且你母后出生将门,弈棋风格与我等闺秀女子不同。她落子,隐有兵戈杀伐之意。本宫亦是钦佩不已。” “你这盘棋,黑子步步杀机,占据大壁江山,白子奋力抵抗,挽颓势于将倾,眼下勉力自保,前途堪忧。” 这不正是她与靖武侯府目前的处境吗? 温党既已亮剑,轻易不会收手。父皇本就有心动章家,在温党的挑唆下,心思必会再度摇摆。保不齐他哪天就倾向了温党。 还是得再加筹码。 “娘娘,若您是我母后,此时当何为?” 赵徽鸾说着,递上手中白子。 静妃看了她一眼,接过棋子,思忖一二后,从容落下。 “当弃车保帅,断尾求生。” 视线随着棋子落于棋盘。 赵徽鸾先惊后喜。果然当局者迷,是她太贪了。 “多谢娘娘,徽鸾受教了!” 静妃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激动,但见她笑得可爱,也十分欢喜。 两人一块去看了熟睡中的小太子。 不过月余,皱巴巴的小婴儿已经变得白白嫩嫩,软乎乎的,看的赵徽鸾心都要化了。 少顷,她同静妃告退。 离开天璇宫,赵徽鸾朝惜春使了眼色。惜春屏退一众随侍,见殿下边走边扣着手,知她是在想事情,便沉默跟在身后。 “殿下……” 走了许久,惜春忍不住出声。 赵徽鸾满脑子想着静妃说的“弃车保帅、短尾求生”,听见呼唤,她顿步,抬首望去,面上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 这是前世新帝囚禁弟弟的那座偏殿,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不美好的记忆接踵而至。 冰冷的尸首,滚烫的鲜血…… 赵徽鸾转身就想走。惜春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忙去扶她。 这时,里边传来动静。 几个内侍围住一个少年人拳打脚踢,嘴上骂骂咧咧。 “还当自己是萧家小少爷呢,呸!” “你娘的搁咱家这装清高,你别忘了,你跟咱家一样,是一刀子没根儿的种!” “狗娘养的贱货!你哭啊,你怎么不喊疼呢?” 少年人被打掉了帽子,蜷缩在墙角死死护住自己的脑袋。他倔得很,任凭拳头雨点似的落在身上,咬紧牙关不吭声。 只是他越这样,那几个人越来劲。 终于打不动了。 其中一个内侍啐了一口,蹲下身,一把揪住少年人的头发扯过来。 “怎么样?服了吗?” 少年人鼻青脸肿的,他紧抿双唇,垂着眼,依旧不说话。 旁边有内侍看不下去了,一脚踹过去。 “哑巴了?黄公公问你话呢!” 少年人费力地抬了抬眼,斜睨了那踹人的内侍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是块硬骨头。” 黄公公拍了拍少年人的脸,冷笑:“咱家最烦你们这些少爷公子的,平日里总拿鼻孔看人,没想到,你也成了你以前最瞧不上的阉奴,哈哈哈哈哈。” “黄公公,他还不如咱呢!他萧家得罪温阁老,全家都死光了就剩这小子。现在落咱们手里,咱们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也算是替温阁老出气了!” “就是!咱们那好多刑具奴才们都没见识过,不如在他身上试试。” 黄公公听得心动,他刚想说好,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好刁钻的奴才!” 惜春走出来,目光微冷地看着他们。 内侍们吓了一跳,见来人年岁不大,还穿着宫女服饰,松了口气。 “好不要脸,叫咱家奴才,你又是什么东西?” “你是哪宫的小丫头,不要命了,敢管温阁老的事!” “玉衡宫。” 赵徽鸾人未到,声先至。 惜春往边上侧,恭敬地朝来人福身行礼。 这架势,吓得几个内侍禁了声。 他们望向门口,见来人身量不高,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素服黑丝与金线缠绕,绣着繁复的花样。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瞅人时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傲气。 玉衡宫,真宁公主,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大公主。 “殿下恕罪。” 内侍们吓得腿肚子发软,跪在地上求饶。 赵徽鸾没看他们,视线轻飘飘落在墙角。少年人苟延残喘卧着之处,前世放着一张简易的塌,是她送走幼弟的地方。 她收回目光,含笑对黄公公等人道:“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打着温阁老的名义在此逞凶斗恶。” “奴才有罪!”懂事的黄公公立即告罪。 不懂事的却道:“他萧家确实开罪了温阁老,满门获罪……” 黄公公眼前一黑,若不是殿下在,他真想一脚踹死这个蠢货。 “放肆!”惜春厉声呵斥。 内侍们浑身一颤,脑门都贴到了地面。 赵徽鸾冷冷开口:“温阁老忠君体国,大公无私,岂会因私人恩怨,枉杀人命?” 说了违心的话,她不适地停顿了会,眼尾余光留意到墙角的人因她的话握紧了拳头。 “萧府获罪,自是因他触犯律法,罪无可恕。而独留此子活着,乃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是陛下皇恩浩荡。尔等藐视皇家威严,此为罪一。” “污蔑朝中重臣,毁阁臣清誉,此为罪二。” “国丧期间,尔等聚众逞凶,此为罪三。” “惜春,带他们去慎刑司领罚。” 惜春领命,带着几个内侍离开。 赵徽鸾行至墙边,俯身看着与她表哥差不多大的少年,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才,萧青阑。” 少年瑟缩了一下,他披头散发,趴在地上不敢看她。 “你不服本宫方才说的话?” “奴、奴才,不敢。” 违心。 赵徽鸾笑了,压低声音对他说:“很好,就是这样,把你所有的不服气都憋着。” 就像她一样。 少年大为震动,鼓起勇气抬起头,只看见小姑娘离去的背影。 “哟,想不到你心肠挺好。” 殿外长廊下,靖武侯府小世孙章云驰背靠柱子,两手抱胸,还拎着一个食盒。 他扯着嘴皮笑,看着……挺傻的。 第6章 两小 “嘁。” 赵徽鸾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自顾走了。 章云驰笑嘻嘻跟上来。他最初听到响动,本想自个出手的,没想到赵徽鸾出现了。 他现在有点对这个公主表妹改观了。 娇蛮归娇蛮,为人还算善良。 就是那几个说温阁老的词听起来扎耳。 尽管祖父与父亲谈事都避着他,但他知道他们家被温鸿的人弹劾了。 “诶,殿下。” 章云驰晃着手中食盒:“这是我们北境的点心,样式和口味在燕都都是独一份的,祖父特地让我送来给你尝尝。” “本宫什么样的点心没吃过?没规矩的土包子,当谁都和你一样没见识吗?” “你!” 无礼傲慢,张狂不知好歹! 章云驰被她的态度激怒了,挺身挡住赵徽鸾的去路。 “那殿下有见识?” “敢问殿下,可曾见过长河落日孤烟起的戈壁沙漠?可曾见过盘马弯弓、一碧万顷的苍莽原野?可曾见过五月的天山雪?可曾饮过夜光杯里的葡萄酒?可曾听过雄鹰展翅时惊空遏云的嘹亮?” “你贵为大胤公主,不知国土之广袤,不见山川之秀美,你当为你的见识感到羞耻。” 赵徽鸾先是被他说的愣住,随后恼羞成怒。 “章云驰!你敢嘲笑本宫!” 说着,一拳揍在章云驰肚子上。 章云驰猝不及防,摔了一屁股墩,食盒砸在地上。 “赵徽鸾,你不讲道理!说不过我,怎么还打人呢?” “本宫让你出言不逊!” 赵徽鸾走得急,一脚踩在点心上,结果被食盒绊倒,磕破了膝盖。 章云驰暗道糟糕,小公主打他一拳他不疼不痒,但小公主摔了好像快哭了,他就闯祸了。 “你快起来。” 章云驰慌忙去扶她,反被推了一把。 “不用你假好心。” 经过此地的内侍看到这一幕,人都吓傻了。 一边嚷着:“快来人啊,殿下与小世子打起来了。” 一边跑过来将两人分开。 永昭帝与静妃闻讯赶来,赵徽鸾已经坐在亭子里,两眼通红地瞪着章云驰。 章云驰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一张脸紧绷着。 静妃拿帕子给赵徽鸾擦破皮的掌心。 见自家掌上明珠无恙,永昭帝暗暗松了口气,摆起脸子没好气道:“你俩谁同朕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闻言,赵徽鸾撅嘴,把脸撇向一边。 真是刁蛮。 章云驰暗暗腹诽,人却跪了下去。 “是小子言行无状,冲撞殿下。小子愿受罚。” 永昭帝气顺了些,静妃适时劝道:“小孩子家家,吵吵闹闹是有的。” 她又对章云驰道:“下回记得收着点力道,伤着谁都不好。知道了吗?” “谢静妃娘娘教诲。” 永昭帝摆摆手:“回去。” 他不至于对一个小孩子下手,谅这小子回家也不敢不据实回禀,自有他祖父、父亲教导。 “小子告退。” 章云驰拱手行礼后,离开皇宫。 “父皇,你把章家赶回北境去,好不好?讨厌死了。” 赵徽鸾拉扯永昭帝的衣袖,撒娇。 “胡说。” “儿臣不管,他章云驰得罪我了,他完蛋了!” 永昭帝看着自家娇气的女儿,无奈摇头:“是朕宠的你无法无天了。” 赵徽鸾跳下石墩,去抱永昭帝。 “父皇最好了。” “你呀!” 永昭帝戳了戳她脑袋。 “给朕收敛着点性子,不然御史的笔可饶不了你。” 赵徽鸾不走心地应了声“噢”。 她很清楚,单凭她撒娇,父皇是不可能下定决心让靖武侯回北境的。 父皇不过当她是小女孩无理取闹罢了。 “嘶——疼。” 玉衡宫里,赵徽鸾挽起裤腿,露出白嫩的小腿,撒过药粉的膝盖,火辣辣地疼。 她最怕疼了。 “殿下,是奴婢不好,没有照顾好您。”惜春内疚得眼眶直泛红。 赵徽鸾摇着手想说不关你的事,可实在太痛了,她泪眼汪汪,怒吼道: “章云驰!你最好夹紧尾巴做人,不然本宫……” “不然你如何?” 永昭帝刚进玉衡宫,就听到他女儿在大放厥词。 “看看。朕说什么来着,都是你干的好事。” 他摔下一本折子。 赵徽鸾捡起来看了看,呵呵干笑。 还真是御史弹劾她来了。 赵徽鸾扯着永昭帝袖子道:“父皇要惩罚儿臣吗?” 看她舔着脸,一脸讨饶的笑,永昭帝不禁乐了。 “你呀你呀,这边刚惩治了几个打架斗殴的小太监,转头你就跟章家小子打起来,你说说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永昭帝顿了下,道:“你去趟靖武侯府。” “不去。” 赵徽鸾甩开永昭帝衣袖,头扭过一边,不乐意极了。 “哼!御史不公平。打架是两个人的事,怎么光弹劾本宫,不说章云驰呢?” “章家小子可比你惨。” “嗯?” 赵徽鸾滴溜溜转过眼珠子,瞅着永昭帝。 “他昨日回府,先是罚跪一个时辰。之后,世子打了他十板子,现在在床上趴着呢。” 赵徽鸾张了张嘴,讷讷然道:“十板子啊……这么狠……” “怕了?” 赵徽鸾默然不语。 永昭帝知她内疚了。 良久,见她又一脸不自在地探出几根手指头,捏住他衣袖。 “那儿臣勉为其难去看看他呗。” “……去看看他有多惨。” 赵徽鸾继续嘴硬。 “你呀!” 永昭帝忍俊不禁,宠溺地刮了记女儿的鼻子。 又看向惜春,道:“照顾好公主。” “是。” 靖武侯府。 章云驰趴在床上,一脸倔强。 “祖父,父亲,真不是我先动的手,是赵……是公主殿下。是她先打我的!” 他嘴巴都说干了,怎么就不信他呢。 管家边给他上药,边使眼色,低声劝:“小少爷,您少说几句。” 章云驰要委屈死了。 “她打了你,你就打回去啊?” 章勇刚喝了口茶,听他还在那狡辩,气得重重放下茶盏。茶几上放着一把捆起来的竹枝,大概有婴孩手臂粗细。 “别以为老子上次没听见你说要揍殿下的话!” 章台也责怪道:“简简儿什么力道,你什么力道?她打你,你疼吗?” 又心疼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我简简儿被你打成什么样了?疼不疼……” “没有!没有!我没打她。是她自个摔的,不是我。” “我的简简儿刚没了母亲,你做哥哥的还欺负她。” “不行,我得进宫去看看简简儿。” 章云驰无语望青天。 怎么就没人听他说话呢? 第7章 质子 章台急着要进宫,门房进来通禀:“侯爷,世子,真宁公主的车驾到了。” 章台一愣,忙叫管家同他一块赶去前院。 “她来干什么?” 章云驰一个激动,扯到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章勇瞪了他一眼,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啊啊啊。” 见父亲走了,章云驰捶着枕头一通发泄。不料,他又听到外边有动静。 他直觉不妙,凝神细听,果然是祖父他们领着赵徽鸾来他院子里了。 章云驰急得四处张望,想找东西把自个藏起来。 他才不要让赵徽鸾看到他这副狼狈样! “你又在倒腾什么?” 听见父亲的声音,章云驰不动了,认命地趴在床上。 随便,反正他是没脸了。 “还不快向殿下行礼。” 章勇眉头皱成“川”字,又朝赵徽鸾告罪。 “小儿无状,殿下见谅。” 章云驰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他都这样了,怎么行礼? 他朝祖父求救,祖父也满脸写着“你不懂事”。 “舅舅言重了。是简简儿连累表哥受此重罚,不怪表哥。表哥无须向简简儿行礼,养好伤才是最要紧的。” “倒是简简儿,得向表哥赔礼呢。” 章云驰以为自己幻听了,飞扬跋扈不讲道理的赵徽鸾什么时候这么乖巧了?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乖巧的赵徽鸾乖巧地朝他拱手弯腰致歉。 “晏礼哥哥,是简简儿不对,不该打你。” 章云驰:“……” “使不得,使不得。” 章勇当即后退一步,代儿子还礼。 章台高兴得很,不愧是他的简简儿,敢作敢当,是个好的。 他对章云驰道:“你做哥哥的还不如妹妹有担当。” “祖父,我……” “外祖。” 赵徽鸾仰头叫了一声,章台稍稍弯下身,笑得一脸慈祥。 “晏礼哥哥也很好,他在父皇面前揽下所有罪责,没有说简简儿一句不是。” 哼。还算有点良心。 章云驰傲娇地抬了抬下巴。 章台道:“那是他应该做的。” 小厮进来送汤药。 赵徽鸾道:“让简简儿来。” 小厮看向侯爷,章台点点头,他才把药碗递过去。 “行,那你们兄妹俩好好说说话,我与你舅舅去前厅。” 章台扭头看自家孙子,面上的笑容就淡了。 “不许欺负简简儿。” 章台父子一走,赵徽鸾也让惜春去院子里候着。 她把药碗往章云驰面前一搁,转身坐在窗边的矮榻上。 晃了晃腿,见章云驰不动,她道:“自个喝,总不会真想让本宫伺候你。” 章云驰笑了。 “不敢。” 他拿起药碗咕嘟喝下。 就知道赵徽鸾是在他祖父、父亲面前演戏呢! 他闭上眼,等药的苦劲儿缓过去。 “你在看什么?” 本以为赵徽鸾会嘲笑他怕喝苦药,没想到赵徽鸾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 粉妆玉琢的侧颜,看起来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赵徽鸾问他:“你会射箭?” 章云驰的院子里摆着一排兵器,刀、剑、枪、矛。还立着靶子,能射箭。 “会。”章云驰答得干脆。 “技艺如何?” “在北境,同我一般的大的都没我厉害。” “你倒是不谦虚。” 章云驰扬眉自得:“我的箭术是我娘教的,差不了。” 这个赵徽鸾有所耳闻。 说是靖武侯府的世子妃箭术独步天下,当年便是用一手箭不虚发的技艺降服了她的暴躁舅舅。 “晏礼哥哥,本宫突然想到一个极妙的点子。” 小姑娘眨着眼,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章云驰忽觉后背一阵发凉。 赵徽鸾看向他后背,视线一点点往下,落在他皮开肉绽的部位,一字一顿道:“晏礼哥哥,你怕是回不去北境了。” “回宫。” 赵徽鸾心情不错的样子,走出房门,招呼上惜春一道离开。 身后传来章云驰炸毛似的的怒吼。 “赵徽鸾,你阴险狡诈,无耻小人!” 惜春不安道:“殿下,小世孙他……” “不必理他。” 赵徽鸾去前厅同外祖与舅舅辞行,坐上回宫的马车。 “你想让章家小子教你射箭?” 天玑殿里,永昭帝刚打坐结束,听到赵徽鸾的话,有些不可思议。 “你一个女孩儿家,学这个做什么?” 赵徽鸾神秘兮兮道:“学不学射箭的不重要。父皇,你就答应儿臣嘛!” “嗯?那什么重要?” 永昭帝知道自家女儿心思浅,顺势套她话。 “章云驰不是喜欢广袤无垠的戈壁沙漠,喜欢苍莽原野吗?他不是想做搏击长空的雄鹰吗?儿臣偏不让他如意。” “儿臣想过了,祖父与舅舅迟早是要回北境的,等他们一走,燕都城里就只剩下章云驰一人。儿臣要让他雄鹰变孤雁,做儿臣的跟班。” 赵徽鸾装作说者无心,永昭帝果然听者有意,陷入了沉默。 她不敢催永昭帝,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弃车保帅的办法。 可是,他实在考虑得太久了。 “父皇?” 永昭帝回过神来:“你且先回去,让父皇好好想想。” “好。” 赵徽鸾噘着嘴,不大高兴。心下却急得很。 她要努力冷静下来,捋一捋思绪。 前世这个时候的舅舅已经下了昭狱,这一世因为钦天监的星象占卜,父皇暂时压下了弹劾的折子,所以舅舅目前还安然无恙。 对了,前世外祖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返回北境的。 对!应该会有蛮虏整兵的密报。 算时间应该已经送进燕都啦,怎么会没有动静? 难道被内阁压下了? 赵徽鸾急得在屋里来回走。 “惜春,让人密切注意内阁的动向。” “是。” 她暗暗定下心。 温鸿老贼胆子再大,蛮虏进犯这么大的事,谅他也不敢压太久。 “殿下。” 惜春才出去,又回来。 “内阁今日刚上了一批弹劾世子的折子。” 赵徽鸾扣着手指头,喃喃道:“温党在做最后的挣扎,不知父皇是什么态度?” 她担心所做的一切皆化泡影,章家依然落了个与前世一样的下场。 一夜难眠,天将亮时才合上眼。没多久,又被惜春叫醒。 有新消息了。 第8章 为营 “殿下,卯时初刻,兵部尚书杨大人入宫见陛下。不久,温阁老也紧随而至。两人在天权宫外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刚醒来的赵徽鸾脑子有点懵。 “杨大人骂温阁老包藏祸心,知情不报。温阁老怒斥他血口喷人,说自己刚收到消息,立马赶来见陛下。” “消息?” 反应过来的赵徽鸾,舒心地笑了。 总算来了! “殿下知道是什么消息?” “不知。”赵徽鸾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等等就知道了。” 不久,朝野皆知北境蛮虏整兵入侵的消息。永昭帝命内阁拟旨,着令靖武侯即日赶赴北境御敌。 “只靖武侯一人回北境吗?”赵徽鸾皱着眉问惜春。 惜春回道:“世子与侯爷一道回去。” 赵徽鸾闭上眼,心头大石终于落地。 晚间,永昭帝来玉衡宫看她。 “明日,你外祖与舅舅启程回北境,你去送送他们。” 赵徽鸾撅嘴佯装不乐意。 她的父皇啊,是不愿意看到她亲近外祖一家的。但她表现得疏远,父皇反而会拿孝道来要求她。 矛盾的很。 “简简,乖。” “行,儿臣会去的。” 赵徽鸾去扯永昭帝衣袖:“那章云驰呢?” 永昭帝笑道:“真拿你没办法。今后你就跟着章家小子好好学射箭,不许偷懒,朕可是要考教你的。” “好好。” 父女俩玩闹了一会。 天还黑着,惜春把赵徽鸾从被窝里拉出来,洗漱穿戴好,给她披上披风。 车驾来到靖武侯府,天边才稍稍泛起鱼肚白。 章台父子正在门外与章云驰话别。 看到赵徽鸾,章云驰没好气地扭过头,结果被父亲狠狠拍了一掌后脑勺。 他才不情不愿地朝赵徽鸾见礼。 “殿下。” “外祖、舅舅不必多礼。” 章台看着小外孙女,眼眶直接红了。 “简简儿啊,你要好好的啊。要多吃饭,多睡觉,长身体呢,知道不?哎哟,你冷不冷啊?快回去。” “简简儿不冷。” 赵徽鸾强压心底的酸涩,装作冷淡的样子。 可她再怎么忍,眼底还是泛了红。 “简简儿祝外祖与舅舅,一路平安,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诶!诶!好!”章台满口答应。 章勇含笑点头:“谢殿下。” 章云驰不舍道:“祖父,父亲,孩儿也祝你们一路平安,捷报频传。” 章台点点头:“好。” 章勇用力揉儿子脑袋:“在燕都别胡闹,不然小心老子……” “打断我的腿。” 章云驰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你小子!” 章勇抬脚就踹,章云驰直接躲到了赵徽鸾身后。 章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 章勇点头。 两个人翻身上马,并四五个随从,一行人绝尘而去。 “吁——” 章勇突然勒马停住,回身望去,滚滚尘沙,早看不见燕都城了。 “父亲,儿子其实是相信礼儿没有动手的。” “儿子了解他,他虽顽劣,但有担当,不会不知轻重与殿下打架。他先前说要揍公主,不过是呈口舌之快罢了。” 章台也勒马停下。 “为父何尝不知礼儿的为人?” “勇儿,你是不是不放心礼儿留在燕都?” 章勇眉头高高拢起,叹道:“燕都天子脚下,富庶繁华,儿子担心他富贵迷眼,看不清脚下的路。” 章台也是担忧的。 “大胤士子都削尖了脑袋要往燕都城里挤,哪知燕都是个虎狼窝呢?” 他拍上儿子的肩膀,用力摁了摁。 “此次若非礼儿留在燕都,你觉得你能同为父一道回北境吗?” 章勇一愣。 他想起陛下的猜忌与同僚的弹劾,难以置信地开口。 “难道……殿下是故意与礼儿起冲突?也是故意疏远侯府?” 章台长长叹出一口气,仰头望向苍穹。 “为父倒希望简简儿是误打误撞,若是她故意为之,怕是她心里苦的很呐。” 章勇道:“可是,她才七岁……” 怎么会想得这么复杂? “是啊,她才七岁,就要事事考量,步步为营,这哪里是小姑娘该做的事。”章台满目心疼,“留下礼儿也好,有礼儿陪她,或许能帮她一些。” 玉衡宫里空荡荡的,赵徽鸾找永昭帝撒娇,得了不少好东西。 太液池的分支流经玉衡宫,赵徽鸾又央着永昭帝命工部给她挖大池子,建小桥,完了还在池子里种名贵的芙蕖。 又嫌东南角太空,她想栽一棵藤萝,需要建支撑的架子。 永昭帝一一允了,甚至直接放话给工部,一应皆按公主的想法来。 工部的匠人们忙忙碌碌,都道永昭帝怜惜真宁公主,宠她如珠如宝。 匠人们抬着一棵硕大的藤萝进来。 赵徽鸾道:“不用这棵,去换小苗来。” 她想亲自把树养大。 新的小苗送进来了,赵徽鸾乐得亲自挽袖子去栽种。 她找好位置挖好坑,拎着小苗放进去,扶正。 边上递过来一把短锹。 “你……” 赵徽鸾瞅着这个内侍有点眼熟。 内侍低眉垂眼,很是恭顺。 “奴才,萧青阑。” “哦,是你呀。” 那个在偏殿被欺负惨了的小太监。 上次见他鼻青脸肿的,没想到伤好了,居然是如此清新俊逸的面孔。唯独眼眸又黑又深,透露出她所熟悉的倔强与傲气。 与旁的内侍不同。 “你在工部当差?” “人手不够,奴才是去帮忙的。” 她没再说话,在萧青阑的帮助下把藤萝栽好,浇上水。 赵徽鸾还在边上立了个靶子,射箭用。 章云驰进宫教她射箭。 玉衡宫已改造得差不多了,小桥流水,绿茵花卉,端的是美轮美奂。 章云驰扫视一圈,频频点头,良久,吐出两个字。 “奢侈。” 赵徽鸾拿出银作局精心为她打造的弓。 “……” 看到镶嵌在弓上的宝石,章云驰沉默了。 赵徽鸾按照他说的,站好,沉肩,搭箭,拉弓,放,行云流水一套做完。 箭没射出去。 箭尾还在弦上,箭尖儿却耷拉着垂向了地面。 章云驰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他摇摇头,又摸了摸鼻尖,道:“我给殿下表演一个。” 他立身在光影下,手一摊,内侍递上一张寻常的弓。 箭羽飒飒带风,正中靶心。 少年郎扬眉,笑得自信又张扬。 “看本公主的!” 赵徽鸾不服输,重新架起了弓箭。 第9章 春闱 秋去春来,已是永昭四十年。 端平架起的弓箭看起来气势十足。 赵徽鸾松弦,一箭射出,堪堪擦过靶边儿,钉进泥土里。 “阿姐真棒!” 小太子蹦蹦跳跳,鼓掌叫好,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对自家阿姐的盲目崇拜。 四个宫婢也是满口叫好,发自内心地捧场。 唯独藤萝花架下,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少年痛苦地捂上了眼。 “殿下,我求您。出去千万别说您的箭术是我教的。” “六年啦,还是十箭九脱靶,别说天赋了,您是压根跟射箭无缘啊。” 宫婢们沉默了。 小太子捂着嘴吃吃地笑。 章云驰忽觉气氛不对,张开手指缝一看,只见锋利的箭头正对着他脑门,吓得他一屁股弹跳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 “殿、殿下,这可使不得,会出人命的。” “本宫射不中靶,那就试试你这活靶好了。” 十三岁的赵徽鸾出落得亭亭玉立。面若银盘,眉如远黛,朱唇皓齿,一双杏眼又大又明亮,顾盼生辉。 她闭着一只眼,弓箭随章云驰逃窜的身影而动。 眼看人就要蹿出玉衡宫了。 “章晏礼,你站住!” “赵徽鸾,你又不讲道理了。” 章云驰看着闪身过来、挡住他去路的念夏与拂冬,苦哈哈地定住。 那是早些年赵徽鸾同永昭帝哭诉,怕受章云驰欺负,特地亲自挑选的三个小姑娘为婢,其中两个会武。还有一个很聪明的连秋。 章云驰摸摸鼻子,这些年他可没少在这三人身上碰壁。 身后传来少女得意的笑声,他回身,见赵徽鸾收了箭,笑容明媚又惹眼。 “阿姐,擦手。” 小太子踮着脚递湿帕子。 七岁的孩童,身量比一般小孩都小。赵徽鸾是不担心的。前世弟弟也是这样幼小,但到十岁就开始窜个头。 赵徽鸾擦了手,牵着弟弟去花架下歇息。 两人排排坐,边啃苹果,边看章云驰。 剑眉星目,穿着燕都最时兴的云缎锦衣,一身墨青绣着雄鹰,衬得少年人意气风发。 赵徽鸾却煞有介事地教弟弟:“这是纨绔,不要学他。” 小太子听话地点头。 “舅舅看到了,高低得打折他一条腿。” 章云驰反驳的话都溜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 他摸了摸衣服上金贵的鹰翅刺绣,道:“那是殿下没有见过真纨绔。” “你说说。” “温言、温青玉,燕都城里的第一纨绔。”章云驰比着大拇指,道,“斗鸡走狗,牌九骰子,无一不通,除了念书。” “温青玉?哪个温?” “帝京里还有哪个温能出大人物?” 赵徽鸾了然:“温阁老的……” “孙子!”章云驰接过话。 “他儿子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拿好大孙当眼珠子疼呢。费尽心思把人塞进国子监,人不还是天天逃学。” 赵徽鸾听得津津有味。前世她没关注过温言,倒是记得温家另一个小辈。 章云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看天色,立即收住话头,准备离宫。 “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三月十七。” 赵徽鸾的心,忽的一沉。 永昭四十年,三月十七,春闱放榜的日子。 章云驰赶着去看热闹,赵徽鸾又叫住他,扭头吩咐惜春:“送太子回天璇宫。” 待人走后,她冲章云驰甜甜一笑。 “晏礼哥哥。” 这个称呼一出,准没好事。 章云驰认命地叹了口气。 “走,我带你一起。” 赵徽鸾以最快的速度回屋换了身藕粉罗纱裙,配鹅黄软烟纱披帛,低调但很衬春色。 出来时,章云驰已经等不及了。 两人没走几步,赵徽鸾又折回花架下,伸手去够枝条。 三月中的紫藤刚挂下花枝,花朵还包着,像一串串淡青的葡萄。 章云驰过去帮她,她便指向更高更好的那串,已经开了一两朵紫花。 马车往宫门方向驶去。 萧青阑迎面走在宫道上,侧身避让时,看到车帘晃动下露出那张他熟悉的脸。 “殿下。” 他轻呼,立身贴墙站好,朝马车行礼。 赵徽鸾冲他点头微笑,马车很快驶过去了。 “简简,你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接收到赵徽鸾疑惑的眼神,章云驰索性直说。 “我说的萧青阑。他现在可是东厂的掌刑千户,你知道外边的人都怎么说他吗?” 章云驰唏嘘不已:“活阎罗!大家都叫他活阎罗。说他手段狠辣,用刑时不拘小节,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么狠啊?” “是的呀,这样的人,戾气重。你可得离他远些。” 赵徽鸾捏着藤萝花,敷衍地点点头。 金科已经放榜,街道两边挤满了围观百姓,等着看三甲游街。 赵徽鸾难得出宫一趟,根本坐不住,好几次掀起帘子都被章云驰拍回去。 “马上就到了。” 章云驰见拦不住她,直接给她戴上帷帽,系好带子。 “你乖一点,不然御史又要说你了。” “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他们还说我日日与你厮混,于礼不合呢。还读书人,满脑子尽想龌龊事儿。谁理他们呀,都闲的。” 马车在一座酒楼前停下。 章云驰又仔细检查了她帷帽有没有戴好,才允许她下车。 “章小爷,您可算来了。雅间已经给您备好了,快请。” 小二热情地迎接他们一行人上楼。 为了安全,赵徽鸾出行都会带上念夏与拂冬。 “我说谁这么大能耐,把水云间的天字号给预定了,原来是小世孙啊。” 碰到熟人寒暄,章云驰笑着应对:“承让,承让。” “今儿还带姑娘来呢?” 有公子哥好奇地盯着帷帽看。 念夏与拂冬满脸戒备。 章云驰不动声色地把人护在身后,道:“邻家小妹,胆小怕生,惹哭了小弟不好交代。改日小弟做东,请哥哥们喝酒。” 进了雅间,章云驰把门关上。见赵徽鸾伸手结帷帽,忙道:“别摘!” 他示意赵徽鸾看对面酒肆二楼,也是乌央央挤满了人。 拂冬拿银针检测过茶水点心,念夏才放心地给他俩倒水。 屋外忽然一阵嘈杂。 第10章 故人 章云驰挑的好位置,全帝京看状元游街视野最好的一间雅间。游行队伍正好会经过窗下,抛花枝一抛一个准。 所以盯着这雅间的人不少。但得知是章云驰,都悻悻然退却。 温家兄妹来得迟,别说天字号,一般都雅间也都没了,只剩下人挤人的大露台。 有世家子弟好心邀他们入雅间,温霓禾却带着人直冲天字号,示意丫鬟敲门,小二怎么都拦不住。 “温小姐,何事?” 章云驰打开门,双手抱胸,懒懒倚在门框上,看着满头金簪、通体气派的温霓禾。 温霓禾扬起下巴,斜睨他:“这个雅间是我们的,你们出去。” 章云驰不置可否地扬眉,望向她身后的贵公子。 温言收拢折扇,抱拳道:“劳章兄相让,你们今日在水云间的酒水茶点,我温府全包。” 水云间是帝京一等一的酒肆,往来客人非富即贵,一盘不起眼的点心抵得上普通百姓一个月的口粮。 “章某不如温公子阔绰,只是章某敢问二位,可有预定?” 见二人不说话,章云驰看了眼小二,小二为难道:“章小爷半个月前就定下了这间雅间。” “那又如何?”温霓禾颐指气使道,“本小姐看上的,你敢与我争?” 章云驰哑然失笑。 温言道:“不如我们一起共用雅间?” “不行。”温霓禾断然拒绝,“哥,我怎么能同外男待一个房间呢?” 那你倒是能同外男抢雅间?章云驰暗暗腹诽。 他懒得再纠缠:“若是平日,章某让也就让了。但今日特地带了妹妹来,温公子爱妹心切,章某亦如是。” 温言这才看到窗边立着个窈窕身影。 “不知姑娘可愿相让?” 少女纤白如玉的手指握着茶杯,闻言,举杯浅抿一口,淡道:“不让。” 温霓禾气极,满帝京都找不出一个敢在她面前拿乔做派的女子。 她怒道:“你是哪来的宵小?连脸都不敢露。你知道水云间的背后是谁吗?” “我不知。” 少女轻笑,转身望向窗外街景。 “你!” 温霓禾气得要冲进来。 又听那少女道:“今日便是你祖父亲自来,我也不让。” 那声音又淡又冷,章云驰听出来了,此刻的赵徽鸾很不悦。 围观的世家子都看出来那个戴帷帽的少女派头很大,可是温家兄妹也不是好惹的。又有人出来劝说脸色不大好看的温言,愿意让出雅间。 章云驰直接关了门。 “你讨厌温霓禾?” 赵徽鸾反问:“难道你喜欢?” “她那么飞扬跋扈,不讲道理,谁会喜欢?” 赵徽鸾勾起一角帷帽,笑看章云驰。 “晏礼哥哥,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也这么说过我。” 章云驰一时语塞。 他没好气地把勾起的帷帽放下来,心想着,那不一样,自家妹妹再刁蛮也是可爱的。 赵徽鸾没再说话,她看着底下街道上人越来越多,思绪逐渐飘远。 前世,她是很喜欢温霓禾的。喜欢她爽朗直率。温霓禾也待她很好,知道她喜欢稀奇玩意儿,总是搜罗来送给她。 她俩是在琼林宴上认识的。 赵徽鸾听说金科三甲个顶个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好奇得紧,偷偷溜去看。正巧碰上了同样心思的温霓禾。 温霓禾胆大,拉着犹犹豫豫的赵徽鸾躲在角落里。她不是第一次见金科三甲,悄声告诉赵徽鸾,哪个是状元,哪个是榜眼,哪个是探花。 赵徽鸾不明白她都见过了为什么还冒险来偷看,随后就听到内阁首辅温鸿请旨赐婚他的孙女与状元郎。 温霓禾脸都羞红了,却在听到状元郎拒婚时,唰地惨白。 那天在太液池边,她安慰哭泣的温霓禾,好久好久。 可是后来…… 耳边传来锣鼓唢呐声。 “快看,开始了。” 赵徽鸾回神,顺着章云驰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大队人马自街头缓缓而来。 舞狮开道,乐师先行。金科三甲头戴紫金乌纱帽,身着大红袍,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 沿路,不停地有人向他们抛花枝,很少能抛到他们手里,五颜六色落了一地。 “简简,你看到了吗?打头第一个,就是今科状元郎。” “他可了不得,三元及第呢!我大胤立朝百年,三元及第少之又少,他才第二个!” 章云驰比街边的小姑娘还激动。 可是他说的这些,赵徽鸾都知道。 赵徽鸾还知道,那个人不止是三元及第,而是县试、府试、院试,一路走来,皆是案首。 她看着越走越近的人,伸出手,念夏递上藤萝花枝。 红鬃马带着状元郎经过窗下,赵徽鸾松了手,花枝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手中。 状元郎怔愕抬头。 薄唇微抿,眉眼深邃,宛若月下之青松,清雅矜贵。 微风拂过,轻轻带起帷帽边儿。 赵徽鸾含笑与他对视。 重生归来,所见皆是故人。 好久不见啊,容谙。 “不知我什么时候能有这光景?”章云驰望着走远的人马,仰天长叹。 赵徽鸾好笑地问他:“你也想考个状元郎当当?” “嗯。” 章云驰点头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 难怪提前预定雅间看游街! “外祖与舅舅知道你想走科举仕途吗?” 章云驰摇头:“但他们肯定会支持我的。” “你出身勋贵之家,你家的爵位迟早会传到你这里,你大可不必吃科考的苦。” “不!” 章云驰坚定道:“我才不要靠祖荫呢!我将来肯定是要做文官里最会打仗的,武将里最会读书的儒将。简简,你就瞧好!” 赵徽鸾被他的抱负惊到了。 她拿起茶杯敬兄长:“今科状元郎十九岁登龙虎榜,哥哥你才十六,仕途可期!” 章云驰笑道:“这世上能有几人十九岁三元及第的?那都是凤毛麟角。但我会努力的,争取在下一科上榜。话说回来,刚才那个探花年岁也不大,听说才二十。” 他与赵徽鸾碰了杯,喝下一盏茶,才反应过来。 “你怎知容谙十九岁?” 赵徽鸾道:“你说的呀,不然我怎会知道?” “我说了吗?” “你说了,你忘了。” 第11章 净之 章云驰等底下人群散得差不多,才带赵徽鸾下去。 “这会儿昂儿该知道咱俩丢下他出宫的事了。得想个法子哄哄他,不然他得闹腾我好久。” 赵徽鸾看到街角走来一个扛着糖葫芦的老人,拍了拍章云驰。 “他满心满眼都是你这个阿姐,他会闹腾你?” 赵徽鸾撩开帷帽,仰起头,学弟弟气鼓鼓的委屈样:“就像这样,眼眶里包一汪眼泪,心疼不死你。” 章云驰忍俊不禁,顿时又黑了脸,没好气地把她帷帽戴好。 “不许再撩,不然以后都不带你了。” 他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换了两串糖葫芦回来,递一串给赵徽鸾。 赵徽鸾嫌弃道:“你还吃啊?” “我买给你的!”章云驰气结,“你先吃着,这串我拿!” “哦,谢谢晏礼哥哥。” 章云驰瞥了眼憋笑的俩婢女,没脾气了。 他瞅着天色,催赵徽鸾上马车,赵徽鸾都当没听见,甩着糖葫芦在街道上晃。 他知道这个妹妹素日闷在宫里,难得出来透透气,便也随她任性一小会。 他示意念夏拂冬贴身相护,自个引着马车,跟在身后。 帝京街道繁华,小姑娘俏皮可爱。 天子脚下,想来不会有…… 危险! 五个蒙面大汉人手一根短棍,横在街道中央。 “几位,怎么说?” 章云驰把糖葫芦塞赵徽鸾手里,晃晃悠悠走到几人跟前。 蒙面大汉目光邪恶地望向他身后。 “这小娘们儿……” 话音未落,兜鼻挨了一拳。 赵徽鸾有两个婢女护着,一口一个糖葫芦,瞧得起劲。从来只在话本上看到过地痞流氓,竟让她碰上了。 水云间二楼雅间,温霓禾看到他们打得难舍难分,好几次差点波及到戴帷帽的女子,她得意地勾起唇角。 “你的手笔?” “那是!” 温霓禾沉浸在报复的快感里,压根没感觉到自家兄长音色发紧。 “满帝京里,谁敢同本姑娘争?不过是留在燕都的一个质子罢了,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你也说了满帝京谁敢同你争?” 温霓禾这才发觉兄长的不对劲,扭头一看,只见向来万事不放心上的兄长一脸凝重。 “靖武侯府哪个邻居敢与章家攀亲?他章晏礼序齿往上也就一个姐姐章南星,远在北境。” 温霓禾眼神忽闪,又听兄长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她。 “你便是用脚趾头想也该想到了,普天之下,能得章晏礼一句妹妹的,只有玉衡宫里的那位!” “你还不快让你的人撤回来!” 温霓禾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舔了舔发干的唇,手用力一甩,让婢女去传话。 她再度看向街道。 飞鱼服? 又听其中一人厉喝:“东厂办案。” “那是东厂的萧千户,人称活阎罗。” “哥、哥。” 温霓禾哭丧着脸,“你得帮我!你帮帮我!” 温言见东厂都出动了,摇摇头,又恢复往日模样。 折扇一甩,优哉悠哉坐回去喝茶。 “你自个去同祖父说,祖父向来疼你,会给你想折的。我就不去他老人家面前讨嫌了,好不容易从国子监里出来,我才不回去。” 东厂一出现,街道瞬间乱了。蒙面大汉趁乱逃窜。 萧青阑示意手下番子安抚百姓,他看了赵徽鸾一眼,不便暴露殿下身份,只能冲章云驰抱拳。 章云驰颔首示意,忙带赵徽鸾上马车。 马车经过萧青阑身边,赵徽鸾轻声道: “净之,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是。” 章云驰不高兴:“今日是我带你出游,当为你的安全负责。陛下有任何责罚我都认。你不必怕牵连我,将此事瞒下。” 赵徽鸾摘下帷帽,淡淡道:“我们又动不了她。” “你知道是谁?” “本宫素来与人为善,也只在今日同你把某人得罪狠了。” 章云驰想明白是温霓禾,气得锤了记马车车壁。 “为了个雅间,就敢当街打人,温家可真嚣张。” 这口气,他忍不了。 章云驰送赵徽鸾回宫后,回府找出一身夜行衣,趁夜色偷摸爬上温府的围墙。 他本想找白天里打人的那几个,可那些人蒙着面,他摸了一圈也没看到身形相像的。 正巧温府来客人,家丁小厮进出迎客,为免暴露,章云驰跳下高墙。 迎面一顶青顶小轿。 章云驰闪身进入一条小巷。顿时笑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眼前五个醉汉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直,不正是白天那几位? 章云驰顺手抄起一根长棍,飞身冲上去狠揍了一顿。 “回去告诉你们温大小姐,小爷我不是好惹的。” “是!是!是!” 五个人酒醒了一大半,顶着鼻青脸肿的脸,屁滚尿流地溜了。 章云驰揉了揉手腕,余光瞥到五个人忽的僵硬,随后直愣愣倒了下去。 “什么人?” 他看向巷子里的黑影。 黑影顿了一下,向前几步,朝章云驰拱手,随后沉默地转身走了。 章云驰借月色看清地上的五具尸首,除了唇色乌紫,并无明显致命痕迹。 是东厂暗器吗? 他知道,那黑影是东厂掌刑千户,萧青阑,萧净之。 丫鬟一早跑来拍温霓禾的门,温霓禾的暴躁在听到昨日派出去打人的那五个家丁死相可怖地扔在她家后花园后,化为一脸惨白。 管家传话让她去书房。 她战战兢兢把原委说了一遍。 “祖父,救我!” 温鸿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 “老夫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值得你哭成这样?不过是死几个人罢了。公主气也出了,闹不到陛下那里去。” “真的?” “祖父还能骗你不成。若改日你再遇见公主,同她软语致歉几句便是,你是老夫的孙女,谁敢把你怎么样?” “禾儿,你昨日去看三甲游街,觉得那二人如何?” 温霓禾放下心,听祖父这么问,不由得面颊浮起淡淡红晕。 “状元郎丰神俊朗,探花郎温润如玉,都是世间少有的俊才。” 温鸿点点头:“可惜王探花与老夫说家中已有妻室,你若看得上他,老夫让他停妻再娶也无妨。” “祖父!孩儿不要!” 温霓禾撒娇道:“孩儿心仪容谙,望祖父成全!” 温鸿想起状元郎此人颇有傲骨,不如探花郎好拿捏。但看小孙女喜欢得紧,想着或许能用美人计,一石二鸟,既能圆了孙女心愿,又能收拢一个人才。 “好!明日琼林宴上,祖父会请旨赐婚。” 第12章 攀附 “殿下,萧千户又送东西来了。” 赵徽鸾道:“让人进来。” “进来不了呢殿下。” 念夏探出个脑袋,告诉她:“萧千户这次送来的是平江府的太湖石,比奴婢人还高呢。” 赵徽鸾颇有兴致来到院子里,见萧青阑正指挥番子把太湖石立在池畔。 年前,她不过说了一句“缺个太湖石少点趣味”,没成想这就给她运来了。 眼前的萧青阑早已不是被困偏殿任人欺辱的落魄子。 章云驰总让她离萧青阑远些。起初,她确实不想沾这个烫手山芋。 当年,若非萧青阑出现在偏殿,她也不会救他。 可是萧青阑却当她是救命恩人,借玉衡宫改造,时常出现在她面前,话不多,眼里有活,什么都干。 玉衡宫改造好了。她无心收一个明明白白开罪过温鸿的罪臣之子入玉衡宫,便揣着明白装糊涂,问他: “你想要什么?” 萧青阑第一次鼓起勇气抬起头,盯着她眼睛反问: “殿下不需要一个心腹吗?” 这把赵徽鸾问住了。 诚然,她是很需要心腹的。 但这话从萧青阑嘴里问出来,她思索再三,想起来她曾同萧青阑说过的话。 ——很好,就是这样,把你所有的不服气都憋着。 所以,萧青阑是想攀附她。 “本宫不需要。” 这一世,她是要拼尽全力为自己谋一个出路的,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保一个没有根基、于她而言没有价值的内侍。 那以后,萧青阑更沉默了。赵徽鸾不知他在哪处当差,偶尔遇到,萧青阑对她毕恭毕敬行礼,同旁的内侍无二。 直到两年前,永昭三十八年。赵瑾昂走路走得好,东走西蹿,经常满皇宫乱晃。 那年深秋,天干物燥。宫里一处突然窜起冲天的黑烟。 走水了。 赵徽鸾看那方向,隐约有些不安。 惜春跌跌撞撞跑进来,哭道:“是西北角的小偏殿,太子殿下还在里边。” 又是那里! 前世新帝囚禁幼弟的地方! 她不敢回忆,迎着滚滚浓烟就要冲进火场。 她不能就这么失去弟弟,明明还有好几年,她还在努力,她还没有改变前世的结局,怎么厄运就提前了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赵瑾昂……” 赵徽鸾疯了一般地哭喊。 萧青阑不知什么时候冲进火场。 等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赵徽鸾才恍惚看到有人抱着她弟弟扑倒在她面前。 她抢过昏迷的赵瑾昂,一边附耳听心跳呼吸,一边喊:“传太医!” 听到太医说无恙,赵徽鸾整个人都脱力了。 她走出天璇宫,阳光刺得她恍如隔世,听到父皇下令“今日伺候太子殿下的,全部杖毙”,她竟觉得理当如此! 她狠狠闭了眼,才恍惚想起那个抱着弟弟冲出火海,烧伤半条胳膊的内侍。 “萧青阑呢?他死了吗?” 惜春摇头。 赵徽鸾笑了:“他倒是命大。” 萧青阑已经两次捡回性命了。 他出身将门,其父是有名的将领。 永昭三十二年,在温鸿还是次辅的时候,首辅是两朝元老、辅政大臣孟京。 萧父上书请求收复北边河曲之地,朝堂上只有孟京大为支持。温鸿等人趁机罗织萧父贪墨军饷、战败不报等罪名,买通萧父随从,诬告他结交近侍,贿赂孟京。 永昭帝大怒,孟京与萧父被判枭首,两家合族获罪。温鸿得以坐上首辅之位。 适逢皇后有孕,念幼子无辜,留萧青阑性命,罚没宫廷为阉奴。 眼下,萧青阑舍身救太子,陛下赐了赏,玉衡宫也赐了赏,他在宫里一时水涨船高,无人再骂他罪臣之子。 赵徽鸾摸清萧青阑的身世后,特地去见了掌印段思齐,让他把人安排进东厂。 惜春有些忐忑,问她:“温阁老会允许吗?” 那时,连秋已经来到她身边。 连秋说:“内廷的升迁何时轮到内阁来管?殿下想要提拔救命恩人,难道还要看阁老脸色不成?” 赵徽鸾赞许地看了连秋一眼。 她玉衡宫与天璇宫要保的人,温鸿老贼能耐她何? 更何况,父皇日益沉迷修玄修道,朝政几乎掌控在内阁手中。首辅温鸿又岂会在意一个区区内侍? “殿下。” 萧青阑听到动静,转而朝廊下的赵徽鸾行礼。 赵徽鸾点头,示意他同自己进屋。 惜春领着人退下。 赵徽鸾边往桌案方向走,边问道:“水云间背后之人,你可知道?” “奴才知道。” 萧青阑见她提笔坐下,便替她磨墨,“是通政司使,汪全。温鸿义子,今科榜眼汪文华之父。” “是他啊。确是个赚钱的好地方。” 赵徽鸾眼也不抬,抽出三张纸条,沾墨写字。 “不止。他们手里那些不干净的银子,经水云间里一趟,就都清白了。” 萧青阑搁下墨条,视线落在赵徽鸾写的三个人的名字上。 “汪文华今年三十有一,在国子监为监生时,曾分拨到其父通政司的衙门历事。” 有“银台”之称的通政司,都说它是清淡衙门,可它主掌各地送入帝京的文书,所陈冤状、不法之事不知凡几。 这个位置,相当于可以扼住上达天听的咽喉,温鸿只会放他信任的人。 “看来汪全有意让儿子接他这个班。” 赵徽鸾轻笑,笔尖对着最中间的字条一动,圈住“汪文华”三字。 “陛下近年尤爱青词,夸得最多的是首辅温阁老。多半出自此子之手。” “是个有才的。” 赵徽鸾不吝夸赞,却从头至尾划拉一竖墨痕,将汪文华的名姓勾了去。 “他呢?” 赵徽鸾在右手边的纸条上落下一点墨迹。 上边落着“王贺”二字。 萧青阑道:“王贺,出身江南盐官城,寒门子弟。此人醉心功名,力求上进。” “哦?他去拜谒恩师了?” “士子们金榜题名后,都会去拜主考官为恩师,结交同年,这是古礼。” 赵徽鸾想起来:“今年的主考官是都御史谢尚修,本宫记得他与温党不对付,是不是?” “殿下好记性。” 萧青阑道,“王探花拜的不是谢御史,而是温府的门楣。” “昨晚酉时三刻,他一顶青顶小轿,到了温府。” 赵徽鸾暗暗点头。 “本宫也有所耳闻,温阁老门生遍布,自从他中年丧子,这天下便多的是他的义子。” 她说着,又划拉掉了“王贺”二字。 第13章 容谙 赵徽鸾搁笔,视线落在仅剩的一张纸条上。 容谙,她前世是对他有过了解的。 不想,却听萧青阑道:“状元郎容谙,他不是江陵容家的亲生子。” “什么?”赵徽鸾大为震惊。 萧青阑对她这么大反应,颇显讶异,但他没表露出来,继续说道。 “此事在江陵算不得秘辛。” “容状元祖籍应是铜仁府那一片。说是他七岁那年,家乡遭灾,一家人逃荒出来,食不果腹。” “他为求活路,自写卖身契将自己卖予江陵的富贵人家为子。所得十两纹银留给父母,权当报答了生身之恩。” 赵徽鸾怔愣许久,忽而笑开。 “是个有意思的。江陵那边都怎么说他?” 萧青阑摇头:“毕竟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年少聪颖,在江陵小有名望,再者,他侍奉养父母至亲至孝,便只有受夸的份,无人指摘。” “那他及第之后呢?” “昨日游街结束,他去了一趟谢御史的府邸。不久便回了西坊他租的宅子里,通宵看书。” 赵徽鸾不禁挑眉。 还真是个书呆子啊! 她把写着“汪文华”和“王贺”的字条塞进香炉里焚掉,淡声问萧青阑:“你还有事要说?” 桌案上只剩一张字条。 萧青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取下别在腰间的小檀木匣子,呈上。 “这是……” 赵徽鸾从中取出一支精致小巧的金簪。 “殿下小心。” 眼看赵徽鸾要触到簪头机关,萧青阑忙出声提醒。 “按殿下的要求,簪子里藏有五枚淬毒的银针,每根银针细如牛毛。奴才试过了,这件暗器远攻射程不足,近攻易受掣肘,五步左右最适宜。” “此毒……” 萧青阑想起赵徽鸾曾对他说“本宫只要最烈的毒,关键时刻能杀人就行”,补充道: “见血封喉。” 赵徽鸾很满意,她把簪子放回匣子里,哒一声扣上盖子。 “净之。” 她抬眼看萧青阑,萧青阑闻声,背弯得更虔诚了些。 “你试过了?拿谁试的?东厂大狱的犯人,还是昨日那五个?” 音色清清冷冷,不带半分情感。 “奴才有罪。” 萧青阑伏地跪下。 赵徽鸾不再看他,把桌案上的纸条折了两折收起,嘴上说着:“萧青阑,本宫不罚你。” “你当年问本宫,要不要心腹。何谓心腹?那便是唯本宫之命是从。不论对错,不问缘由,听命于本宫。” “奴才知错。” “本宫能救你出腌臜地,能扶你九万里,亦能让你一朝重回贫瘠,你记住了吗?” “奴才记住了。” 赵徽鸾垂眼,目光落在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内侍身上,终是叹了口气。 “你且回去。” “是,奴才告退。” 赵徽鸾走出房间,来到东南角花架下。 她躺在躺椅上,斑驳的花枝落影在她面上。 合上眼,手中字条一阵阵发烫。 这些年她一直知道一个道理。 若想改变前世的结局,她必须拥有权势,不单是公主威严,而是足以与温党、与内阁、与朝臣,乃至与她父皇、皇叔抗衡的势力。 那么,朝堂之上,必须要有她的人。 可她该挑什么样的人为己所用呢? 朝中多为温党,而清流一派又岂会坐视她内廷公主涉政? 自从用了萧青阑,她发现没有根基的人用起来没什么不好。 正因为没有根基,许以利,好拿捏且听话。而她与没有根基的人相交,旁人才不会疑心。 可是,寒门子弟如王贺,野心勃勃,他的首选是投入温党。 容谙啊容谙,本宫只剩下你了。 赵徽鸾用力攥紧了拳头。 前世,容谙于琼林宴上当众拒婚。 温鸿表面上说着“儿女姻缘天定,不可强求”,私底下却让吏部将本该入翰林院的状元郎外放安南,到一个穷乡僻壤里去当一个七品县令。 安南多战乱,亦多瘴气。 温鸿压根没想让容谙活着回帝京。 可是,随着安南战乱的平定,容谙不但没死,还一路做到了知府。 容谙回京述职,她悄悄去看了。比初见时更瘦,更黑,也更硬朗了。 容谙离京请辞,她又悄悄地去送了。不想竟被容谙看到。 “本宫、本宫听说燕都城里来了个打南边来的大英雄,好奇、好奇而已。” “你……你在安南过得可好?可有不如意的地方,本宫可以替你同父皇说。嗯……体恤南边的官员与将士嘛,嘿嘿。” “谢殿下惦念,臣在南边一切都好。” 容谙拱着手同她说话,都不曾抬头。她为此很失落。 又听容谙说:“殿下及笄了?” “啊?嗯!” “臣出来匆忙,身无长物,殿下的及笄礼臣只能先欠着了。” “啊?无妨。” “那臣先告退。” “容……容卿,你要好好活着。” 那是她第一次与容谙说话,也是她对容谙说的最后一句话,转年晋王就篡位了。 得安南侯府庇护的那一个月,她无法开口去问她名义上的丈夫安南侯,关于容谙的生死。 “阿姐不喜武将,喜欢状元郎。” 她是真的喜欢容谙,一个人默默地喜欢了好久。 赵徽鸾睁开眼,望向头顶细碎斑驳的光影。 前世的她不懂,但现在的她想明白了。容谙深邃凌厉的眉眼下,藏着不输于王贺的勃勃野心。 那是安南战火与恶劣瘴气都磋磨不掉的抱负。 容谙,你不该去安南,帝京才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 “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办探春宴?” 打坐时辰已过,永昭帝仍坐在道坛上,黄纱笼着他的身影,只有声音传出。 “儿臣不想辜负这融融春色。” 一根戒尺从黄纱后探出,永昭帝撩起一角黄纱,看着赵徽鸾,笑眯眯道: “同朕说实话。” 赵徽鸾小跑着过去,伏在他脚边,皱起鼻子撒娇。 “儿臣太无聊了,想同各世家的小姐们说说话,解解闷儿。父皇也知道,儿臣自幼丧母,都没有人可以说体己话。” 她委屈巴巴地垂下眼,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戒尺上。 永昭帝当场就允了。 “你想何日办探春宴。” “明日。”见永昭帝蹙眉,忙哼唧唧道,“拖下去,探春宴要变夏日宴了呢。” “可明日礼部要办琼林宴,无暇顾及你的……” 第14章 赔礼 “无妨无妨,儿臣的探春宴自有内廷打理,不敢劳烦礼部。” “你呀——” 永昭帝笑着去戳她脑门。 “谢父皇,儿臣告退。” 赵徽鸾得到自己想要的,拔腿就撤,永昭帝在后边叫她。 “跑这么急干嘛,仔细摔了。你还没同朕说,在哪里办探春宴?” “秘密!反正父皇答应了的,可不许反悔。” 赵徽鸾笑得像只成功偷腥的小猫。 离开天玑殿,赵徽鸾吩咐惜春:“速去给各府姑娘们发帖。特别是温府的大小姐,别给本宫落了。” 温霓禾啊温霓禾,这次你不必躲着,本宫让你光明正大地看! 翌日,西安门外陆陆续续停满了各府小姐的马车。 真宁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她设宴,能拿到帖子的都是极大的脸面,一众女眷皆盛装而来。 都是京中贵女,平日素有往来。一见面就是各种寒暄。 以往是静妃娘娘设宴,帖子下给各府夫人,她们随母赴宴,与真宁公主在宴上见过。这回是真宁公主设宴,邀请的都是妙龄小姐,没有母亲从旁提点,她们又忐忑又兴奋。 这时,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众女眷看到摇晃的木牌刻着“温”字,不约而同噤了声。 “小姐,到了。”婢女白芷轻声提点温霓禾。 温霓禾晃神,想到前日与真宁公主结的梁子和后花园的五具尸首,不由得心里打鼓。 “小姐?” “催什么催?” 她低声呵斥,想起祖父同她说的话。 当朝首辅的孙女,凭她是公主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她有了底气,整理好情绪,搭着婢女的手步下马车。 “温姑娘。” 众女眷恭声朝她见礼。 她“嗯”了声,似目下无尘,率先进了西安门。 探春宴设在金明池。 翠柳绕堤,群英点萃,与南面的琼林苑只隔着一座桥。 温霓禾无心春色,扶着白玉阑干愣愣发呆。 “温大小姐在看什么呢?” 赵徽鸾看了眼那成片烟柳,明知故问。 温霓禾忙福身见礼:“臣女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其余女眷听见响动,也都赶来给公主见礼。 “众位姐姐妹妹们不必多礼,本宫设宴的初衷是想同你们亲近亲近,你们无需与本宫客套,反显得生分。” 众人称是。 赵徽鸾往池子方向走,站在温霓禾先前站过的地方,手抚上白玉阑干。 温霓禾忍不住悄悄打量起面前的少女。没有帷帽遮挡,少女明媚的容颜一览无遗,衬得春色都暗淡几分。 不想陡然撞上赵徽鸾的视线。 赵徽鸾笑问她:“你可是好奇那厢的琼林宴?” 温霓禾垂眼,答:“好奇。” 众女眷都被她的直白惊了一惊。 “臣女听祖父说,今日宴上有老翰林沈大儒作陪,想来新科进士斗诗一节,十分有意趣。臣女不由得心生神往。” “难道,殿下不好奇吗?” 温霓禾说着,抬眸望向众星拱月的赵徽鸾。 平心而论,温霓禾生了双好看的眼睛,像小鹿一样神采奕奕。 众人没想到温霓禾竟反将公主一军,都暗暗啧舌。不愧是温府养出来的姑娘,有胆色。 赵徽鸾却清楚,这是温霓禾不服气的表现,前世她就这样,自己却傻傻地当人家直率有魄力。 赵徽鸾笑而不答,从她面前走过去,半点面子都没给她留。 “本宫乏了,先去歇会。” 大家伙面面相觑,刚来就乏? 温霓禾脸都僵了。殿下定是恼她前日争雅间一事,不然也不会下她脸子。 她想了想,端着架子,尾随赵徽鸾去了阁楼。 “殿下。” 赵徽鸾倚在窗边,居高临下,能隐约看到对面的琼林宴。 听身后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她回眸,饶有兴致地看着温霓禾朝她福身行礼。 “前日,臣女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得罪,望殿下见谅,饶恕臣女无心之失。” “臣女若知是殿下凤驾,必会将雅间拱手相让。” 明明是她无礼争雅间,怎说得像是她与章云驰抢她雅间一样。 确实会说话。 且半点不提闹市打人一事。 赵徽鸾往椅子上一坐,接过惜春奉上的茶,懒懒饮过,才对仍保持福身姿势、一脸恭敬无半丝不耐的温霓禾开了口。 “你祖父便是这么教你同本宫赔礼道歉的吗?” “什么?” 温霓禾怔愕抬头,对上她戏谑的眼。 “看来温府教养不过如此。” 温霓禾明白了。 她忍下心中不甘,双膝跪地,双手贴于眉心,恭恭敬敬伏拜于地。 “殿下,是臣女的错,臣女愿受责罚。” 赵徽鸾望着这熟悉的跪姿,心底涌来的并非是快感。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前世,她视温霓禾为闺中密友,从未如此折辱于她。 当她伏跪在茫茫雪海中满心绝望时,温霓禾的出现让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之光。 可是,温霓禾捏着她的下巴,踩着她的手指,恶狠狠地告诉她: “赵徽鸾,你让我恶心!你不过是比我会投胎,凭什么处处压我一头?”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没了公主身份,连猪狗都不如。” “你还不知道,陛下已娉我为东宫太子妃,我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 “而你,只能是最低贱的贱种,与你那个短命弟弟一样。” 原来,恭敬之下是仇视,友爱披着虚伪的外衣。 赵徽鸾无声叹息。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简简,我刚游学回来,你就给我发帖,我……” 话音在看到伏跪的身影后,戛然而止。 来人一袭水绿裙衫,绾着朝云近香髻,斜插一支玉簪。大约是为了应景,还簪了朵新鲜的芍药。 她收敛神色,温温婉婉喊了声“殿下”。 赵徽鸾一看到来人,就伸出了手,两人亲亲热热挽在一起。 “想不想看琼林宴上的斗诗?” “想!” 女子眼睛都亮了。 温霓禾说对斗诗一节感兴趣,不见得是真。而眼前这个帝京第一才女、沈大儒的外孙女沈知韫却是实打实地想看。 “走!本宫带你去!” 赵徽鸾拉上完全压不住嘴角笑意的沈知韫,刚要迈步,想起来还有温霓禾,便道: “你不是也想看吗?同本宫一道。” 说着,她同沈知韫先下了阁楼。 第15章 斗诗 沈知韫喊静妃“姨母”,赵徽鸾与她自幼相识。 前世因为温霓禾的介入,她与沈知韫渐行渐远,后来也是从温霓禾口中得知,新帝欲利用沈大儒在天下学子心目中的地位,强纳沈知韫为妃,沈知韫以一尺白绫吊死在闺房中。 “嘶——殿下,你手劲怎么这么大?” 赵徽鸾反应过来,不但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 “许久不见婉婉,本宫想的很。” 沈知韫嫌弃地啧了声。 探春宴上,众女眷看似坐着闲话品茗,视线都忍不住往翠柳堤方向瞄。 离得这么近,谁能不好奇呢? “听闻前日三甲游街,颇为热闹。” 赵徽鸾起了个头,那些特地去包雅间看游街的闺阁女子不好坦言,便借口从自家父兄那听来的盛况描述给赵徽鸾听。 听得赵徽鸾一脸神往。 “本宫未能目睹盛况,甚是遗憾。” 温霓禾忍不住偷偷觑了她一眼。 赵徽鸾装作突发兴致,提议道:“不如,你们随本宫一道去对面琼林宴?” 好些人的眼睛都亮了,只是碍于礼数,不敢接话。 沈知韫一脸正色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温霓禾捏着杯子的手,不禁抖了一抖。 “无妨,既是探春宴,你们便当是随本宫去琼林苑一探春色。” “不愿去的,本宫亦不强求。连秋,拂冬,你们俩好生服侍好各位小姐。” 说着,赵徽鸾起身往小桥走去。 沈知韫是被赵徽鸾拉着走的,瞅着确实像是受胁迫的样子。 “简简,你不是最不耐诗词歌赋的吗?” 沈知韫压低嗓音问。 “本宫是去探春色。” 赵徽鸾拍着她手背,一语双关。 温霓禾远远瞅了她二人一眼,她才懒得理这虚伪的两人,她现在只想知道,陛下下赐婚圣旨了没有。 琼林苑的守卫见一群女子三两携手而来,刚要制止,被赵徽鸾一个眼神吓退。 实在是,刁蛮公主惹不起。 众人穿过游廊,隔着花丛,逐渐缓下脚步,里边传出内侍诵读的声音。 “……音绝一色呼风至,疑似星云落九霄。” 在一片叫好声中,响起男子温润谦和的声音。 “蒙陛下与诸位大人抬爱,微臣拙作,能有抛砖引玉之功效便好。” 又听永昭帝道:“王爱卿乃我朝探花郎,不必自谦。” “那就是探花郎啊。” “写得真好!” 赵徽鸾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低声问沈知韫:“他这没头没尾的,写的什么呢?” “应是冬雪。将落雪比作星云落九霄,倒是稀奇。不知道他前两联什么样。” “不急,本宫待会偷给你看。” 赵徽鸾站的位置最好,能清楚看到里边的场景。 永昭帝坐在亭子里,庭院里左侧是作陪的朝臣,右侧是新科进士。夹道上牵着两条绳索,宣纸飘飘,挂满进士们的诗词。 内侍把王贺的诗挂好,又拿起另一张。 “日上三千尺, 蝉鸣暑气蒸。 小蝇争菡萏, 急雨竟蛙声。” 席上站起一个男子,拱手致歉。 “微臣不善诗词,让陛下与诸位大人见笑了!” 左侧席上也站起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犬子不才,舔为榜眼,老臣惭愧。” 有人驳道:“汪大人教子有方,令郎颇擅礼乐论一道与经史时务策一道,在朝为官,当以经世致用为要。令郎若非有真才实学,岂会得陛下钦点二甲?” “就是!”永昭帝摆手示意二人坐下。 “朕看你们一个比一个自谦,小心自谦过了头,朕治你们不敬之罪。难道诸卿疑心我朝科举之公正,不成?” “臣等不敢。” 永昭帝看向诵读的内侍:“继续。” 沈知韫低声道:“不是斗诗吗?怎么又说到经世致用上了?” 赵徽鸾却是不语。 若非萧青阑同她说过榜眼汪文华擅青词,她差点就信了此人不善诗词。 给温鸿老贼代笔写青词,此时自然是要藏拙的。 身后有人道:“探花写的是冬雪,榜眼是夏日,还剩春秋两季。难道状元郎一人作两首诗?” “不会?” 众女眷满是期待地竖起耳朵听。 “东宵云木英华路, 黄鸟青枝玉绿溪。 料是春风难解意, 朱藤含蕊有开时。” 满庭寂静。 永昭帝回味良久,方道:“真宁的玉衡宫有一架朱藤,每年花开时节香风阵阵。朕倒是未曾留意它青玉含蕊未开时的光景。容卿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好诗才!” “陛下谬赞。” 容谙起身,平淡从容,宠辱不惊。 内侍又念起另一首。 “梧桐知老叶知凉, 半剪芭蕉冷画堂。 闲上重楼江影却, 笑言月色妒寒霜。” 又是一片沉寂。 “好一句‘梧桐知老叶知凉’!” 永昭帝缓缓拍掌,点头称好。 朝臣们纷纷附和,满庭一片叫好声。 赵徽鸾这边也是唏嘘声阵阵。 “难怪我阿爹说状元郎才华横溢,通篇文章字词义无一不精准妥帖。” “你看他须臾时间连作两首佳作,是可谓风流蕴藉状元郎。” 就连才女沈知韫也忍不住跟赵徽鸾咬耳朵:“简简,你帮我拿状元郎的诗,我回去得好生研读一番。” 此时的温霓禾,满眼钦慕之色溢于言表。喁喁之声进入她耳朵里,她不屑地哼了哼。 旁人再夸也无济于事,状元郎很快就是她的了。 温霓禾如此想着,不由得踮起脚去寻她祖父的身影。 赵徽鸾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 庭中,温鸿果然起身走了出来。 温霓禾紧张得握紧了手中帕子。 “陛下,老臣有一请。” “老臣家中尚有一个孙女。去岁腊月及笄,已到婚配之龄。老臣厚颜,想趁今日满堂青年才俊云集,为孙女择一佳配。” 众女眷扭头望向温霓禾。温霓禾羞红了脸。 永昭帝笑道:“朕素有耳闻,前朝有榜下捉婿之例。今日既说到了此,天时地利人和,不如咱们也效仿一下。” “诸卿家中若有待嫁女子,不妨学学咱们温首辅,朕闲来无事,可替你们保媒。” “温老爱卿,不知你属意何人?” 永昭帝虽是问的温鸿,目光却同众人一道,瞟向了沉默的状元郎。 “启禀陛下,老臣……” “诶!本宫同你们说,状元郎是本宫看中的人,你们不许同本宫争。旁的人,你们随意。” 赵徽鸾回身告诫一众女眷,声音清脆响亮。 不但她这边的女眷们听得一清二楚,连里边也听到了。 - 1沈知韫,小名婉婉。 2“音绝一色呼风至,疑似星云落九霄。”系作者原创。 3“日上三千尺,蝉鸣暑气蒸。小蝇争菡萏,急雨竟蛙声。”系作者原创。 4“东宵云木英华路,黄鸟青枝玉绿溪。料是春风难解意,朱藤含蕊有开时。”系作者原创。(“黄鸟青枝”出处:南朝·虞炎《玉阶怨》“黄鸟度青枝”) 5“梧桐知老叶知凉,半剪芭蕉冷画堂。闲上重楼江影却,笑言月色妒寒霜。”系作者原创。(“闲上重楼”出处:宋·刘敞《微雨登城二首》“重楼闲上倚城隅”) 6作者努力了!大家看剧情就行,不必细抠诗词! (怕有人不看作者话,直接补在正文里了,祝看文愉快~2023\/10\/28) 第16章 捉婿 “阿姐?是阿姐来了!” 小太子赵瑾昂听到声响,激动地循声找来。 众女眷跪了一地,唯独温霓禾怔愣愣立着。 跪她身旁的女子忍不住扯了扯她衣袖,她才反应过来。见赵徽鸾好以整暇地看着自己,她狠狠咬唇,跪了下去。 “你怎么也在这?” “我一直在啊。父皇说让我也见识见识大胤的有识之士。阿姐没有看到我吗?” 小太子仰头去看比他高出一大截的花丛。 赵徽鸾刚想说“你太矮了,桌子挡着看不到”,就听见她父皇在喊她。 “真宁,你还不快给朕过来!” 赵徽鸾牵着弟弟,笑吟吟走进去。 “参见真宁公主。”左右朝臣与进士跪地高呼。 “众卿不必多礼。” 经过夹道,赵徽鸾顿步,扯下两张诗作,边走边看,才进亭子与永昭帝见礼。 永昭帝没好气道:“你怎么在这?” “儿臣办探春宴啊,昨日同父皇说过的,父皇不记得了吗?” “你在这办探春宴?” 赵徽鸾狡黠一笑:“在金明池。” “那为何又在此地?” “离得近,来得巧,正好赶上榜下捉婿。” 永昭帝气笑了。 难怪昨日问她,她不说,竟打着这样的鬼主意。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温鸿老脸微沉,回到座位上。 永昭帝深知女儿胡闹惯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斥上几句。 “什么捉婿?这是你女孩儿家该说的话吗?成何体统!” “儿臣不管,儿臣就是喜欢状元郎。” 赵徽鸾撒娇的口吻中带着些许霸道。漂亮的眉眼一抬,恰好撞上容谙的视线。 她忽觉得耳根一阵热烫。 匆匆收回视线,又去扯永昭帝的衣袖。 “父皇,你就应允了儿臣嘛。” 永昭帝被她磨得头疼,扫视群臣一眼,无奈道:“你尚未及笄,此刻谈婚论嫁,为时尚早。” “那就等儿臣两年!” 赵徽鸾话接的快,颇让老父亲有一种“女大不中留”的凄凉之感。 他呼吸都变得粗重了。抿着唇,良久,吐出一个“行”字。 “那便两年之后再说。” “谢父皇。” 永昭帝的话说得模棱两可,而赵徽鸾本意也并非是要在此刻招容谙为驸马。 她只是想改变前世容谙因得罪温鸿外放出京的下场。 “温阁老,方才打断了您的话,还不知您想将温小姐许配给何人?” 少女清脆的嗓音,听起来一派天真。 落在温家祖孙耳朵里,却格外地扎心。 公主已经当众直言看中状元郎,谁还敢说招容谙为婿这样的话? 花丛后,温霓禾的帕子都要抓烂了。 “老臣……老臣……” 精明一世的温鸿再棘手的场面都经历过,却从未有过眼下这么难启齿的情况。 他想说“探花郎”。 王贺是他的门生,纵使已有妻室,理当不会在圣驾面前拒婚让他下不来台。 可是孙女不喜欢王贺。 他年岁已高,独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他实在不想委屈他的掌上明珠。 想到方才永昭帝看真宁公主的眼神,他忽然福至心灵。 倘若他改口称舍不得孙女早嫁,左右才刚及笄,不着急婚嫁,想来陛下是能理解他的。 永昭帝看出温鸿的为难,暗暗摇头。 又看了自家没心没肺的女儿一眼,暗道一声“鬼灵精”“心思浅”,想是还不知道自己搅和了温家小姐与状元郎的姻缘。 他深觉愧对老爱卿。 “老臣委实舍……” “温卿,你看探花郎如何?” 君臣两人异口同声,温鸿大半截话还留在嗓子眼。 听清永昭帝的话,温鸿愣住了。 永昭帝望向三甲的坐席。 “王爱卿,朕这就下旨赐婚你与温家小姐,望你二人同心同德,白首不离。” 王贺缓缓站起,行至夹道中央,朝永昭帝跪拜。 众臣都当他是去谢恩,温鸿却突然皱起了眉头,隐约不安。 就听王贺道:“得陛下赐婚,微臣铭感五内。只是,圣驾跟前,臣不敢欺君。” 正乐得与弟弟吃点心的赵徽鸾听到这,不由得停了下来,看向夹道。 王贺诚恳道:“臣于家中已有妻室,实不堪为温家小姐良配。” 永昭帝沉默了。 赵徽鸾看了眼远处的花丛,继续低头与弟弟愉快地啃点心。 温霓禾又恼又委屈,眼睛都气红了。各府女眷谁都不敢同她说话。 “爱卿与夫人伉俪情深,难得难得。” 绝口不提赐婚一事。 “朕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恭送陛下!” 永昭帝走后,朝臣们拥着面色不善的温鸿先走,进士们才陆续离开。 赵徽鸾招来宫婢,让人去金明池传话散宴。 小太子黏着她,拉她往三甲的坐席走。 回想起自个方才的孟浪,赵徽鸾忽觉得脚下有千斤重。转念又想,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也就坦然了些许。 容谙还没走,正与几位同年寒暄。见姐弟俩过来,几人恭敬见礼。 “容卿。” 小太子直言,“本殿很喜欢你的诗,你能教本殿写诗吗?” 容谙垂着眉眼,低头同小太子说话。 有几分像前世,容谙同她话别时的模样。 恭谨,却疏离。 赵徽鸾往边上走了几步,随手扯下一张宣纸,快速折了几折,塞进袖子里。 她以为没人发现她的举动,结果一抬头,王贺站在不远处,平静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许诧异。 赵徽鸾坦然同他对视,王贺抬手恭敬朝她一拜。 不曾想,她一转身,数道目光直勾勾盯着她。 “阿姐,你为何要偷探花郎的诗?” 赵徽鸾窘迫极了,瞪一眼拆她台的弟弟。 “不是!本宫……” 赵徽鸾看向容谙,想解释,却惊奇地发现容谙的嘴角含有几分笑意。 很浅淡,但看得赵徽鸾不知怎的,也想笑,怎么也压不住自己的嘴角。 越不想笑,越控制不住笑。 她索性抬手捂住自个的眼,跺脚,嘟囔了一句。 “本宫走了!” 听着很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小太子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耳后根,然后踢着小短腿一路小跑。 “阿姐,你等等我!” “赵瑾昂,阿姐今日不想同你说话。” “阿姐!阿姐!” 几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尔后商量着去水云间喝酒,又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容谙。 “容某还有要事,便不与诸位同年一道了。” “告辞。” 容谙敛下所有神情,面上一派清风朗月。 人还没走远,身后就传来酸言酸语。 “良胥兄可与我等不同,他得公主青睐,将来是要平步青云的。” 第17章 翰林 赵徽鸾回到玉衡宫时,沈知韫躺在藤萝花架下,早等得昏昏欲睡。 “你要的诗!” 她把诗稿丢到沈知韫身上,一阵风似的,往自个屋里走。 沈知韫摸索着纸张,打开放到眼前。顿时惊得她坐了起来。 “独在燕都身是客, 寻梅懒去诉松涛。 音绝一色呼风至, 疑似星云落九霄。” “他写的原不是天上落雪,而是松涛上的积雪!狂风起,积雪落,果似星云落九霄。妙啊!” 身后是沈知韫拍大腿称绝的声音,赵徽鸾没心思听,对惜春道:“本宫要沐浴。” 浴池里水汽袅袅,氤氲在少女面庞,透出淡淡粉晕。 赵徽鸾闭目伏在池子边,连秋同她说温家小姐离去时,眼睛都哭红了。 她嘴角噙着笑意,没有说话。 温霓禾素来心高气傲,前世容谙外放,想来少不了她在温鸿老贼面前添油加醋。 而这次,她想嫁的人被截胡,不想嫁的人当众拒她婚,怕是更难以接受! “简简,状元郎的诗稿你还没给我呢!” 沈知韫在屋外拍着门板喊她。 她无奈睁开眼,盯着门板,笑嗔:“痴人!” 惜春与连秋伺候她从浴池里出来,披上宽松的外衫。 她抬手抽掉绾发的玉簪,长发如瀑倾泻而下,踢着木屐从水房里出来。 沈知韫朝她摊开掌心。 赵徽鸾拍了沈知韫掌心一下,笑她:“婉婉啊婉婉,你可一点都不婉婉。” “世人都以为燕都第一才女同静妃娘娘一般,娴静温婉,哪里晓得你私下里是这般模样。” 沈知韫不以为意,道:“谁说才女就得是温文尔雅的娴静模样?更何况,我又没自诩才女。” 她跟着赵徽鸾来到妆台前,又伸出手来讨诗稿。 “本宫没有。” “你少来!我明明瞧见你拿了!” 眼珠子一转,沈知韫笑嘻嘻趴到她妆台上。 “殿下不会真瞧上了那状元郎?” “我原先还以为你是故意气温霓禾呢!” 赵徽鸾身子斜斜一靠,单手支颐,懒懒笑问:“晏礼哥哥告诉你了?” 沈知韫扬眉,不置可否,脸色却是相当坦然的。 赵徽鸾笑:“婉婉好记性,状元郎的诗想必早背下来了。” “也罢,也罢。”沈知韫站起身,背着手离开。 “状元郎的墨宝就给你留着好好珍藏。” 走到门口,又折回身,望着赵徽鸾上下打量,啧啧感叹。 袅袅婀娜一少女,墨发披肩,神情慵懒,已初具妩媚之形态。 若到了及笄之龄…… “状元郎当配赵徽鸾!” 赵徽鸾哭笑不得。 待人走后,她才收敛笑容,望向镜中的自己。 这一世啊,远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藤萝花次第开了。远观如瀑,近看如铃。 风吹过,紫色的花瓣铺了一地。鸟雀吱呀,绿蔓在风中摇曳,倒影在池子中。 赵徽鸾端着弓射箭,章云驰嚷着要她看风景。 “你看你看,这不就是‘东宵云木英华路,黄鸟青枝玉绿溪’嘛!” 琼林宴后,与三甲的诗一起在燕都广为流传的,还有真宁公主相中状元郎的谣言。 赵徽鸾纠正了一下,说那不是谣言,是真的。 半点不顾名节的样子,简直要把章云驰给气死。 日前,金科三甲受皇恩,入职翰林院。 容谙是从六品修撰,其余二人,一个是正七品编修,一个是从七品检讨。 永昭帝又命他三人给小太子授课讲学。 这一日,正好轮到容谙。 赵徽鸾早早放下弓箭,怂恿章云驰同她一道去文华殿偷听讲学。 章云驰想走科举仕途,对三元及第的容谙早已敬仰多时。几乎没有迟疑,便答应了。 文华殿外,内侍见到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刚要呵斥,只见打头的是真宁公主,便眨了眨眼,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殿内传来小太子诵读《大学》的声音。 赵徽鸾躲在窗下,探出两手悄悄将窗推开条细缝,这才趴在窗台上,往里头瞄。 还没看清人,章云驰在身后戳她。 “简简,我看不到,你再开大点。” “嘘!嘘!” 赵徽鸾回头示意他小声点,手指又再往里推了推。 容谙端坐在桌案前,一手拿着书,待小太子诵读完,先让小太子解释文句意思,他认真听了,再将其中稍有差意的地方给小太子释义一遍。 容谙诵读时,声音像溪水一样平静地流淌。 赵徽鸾听得入神。 章云驰看到容谙朝他们这边走来,忙蹲下身靠着墙隐蔽,又去拉赵徽鸾衣服。 赵徽鸾这才发现眼前笼罩着一片阴影。 她抬眼,正好与容谙四目相对。 哒的一声,容谙将窗给合上了。 “哼!好你个容谙!” 赵徽鸾气鼓鼓走在宫道上,撩袖子的模样像是要去打架。 章云驰一边给她拉袖子,一边道:“咱们去偷听,本就于理不合。” “那下回,本宫就光明正大地去!” “你有法子了?” 赵徽鸾勾唇笑,眼睛看向天玑殿方向。 章云驰会意,摸了摸鼻尖,道:“也给我求个太子侍读呗。” 赵徽鸾给了他一记眼神。 “太子侍读不可能,公主侍读嘛,是可以的。” 赵徽鸾所行,是老办法了。 “你不是最不喜欢读书习字了吗?先前朕让你跟着静妃读书,还让沈大儒的外孙女陪着你读。结果倒好,人家婉婉都成帝京首屈一指的才女了,你呢?” 面对永昭帝的数落,赵徽鸾笑得一脸讨好。 “儿臣这不知道错了嘛?儿臣现在想学了,想好好学!” “那朕去同静妃说。” “静妃娘娘近来身体不好,儿臣不想她太操劳。让儿臣同弟弟一块在文华殿听讲也是一样的。” 永昭帝沉默了一瞬,道:“你当真如此喜欢状元郎?” 赵徽鸾瘪瘪嘴,垂下头。 永昭帝没辙了,只得点头应允。 “您真是儿臣的好父皇!” 赵徽鸾一把抱住老父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小太子得知自家阿姐要同她一起听学,开心地不得了。一早让人准备好同他一模一样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去了玉衡宫。 赵徽鸾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他:“今日授课是哪位先生?” “汪先生。” 赵徽鸾缩回床上睡回笼觉去了。 - “独在燕都身是客,寻梅懒去诉松涛。音绝一色呼风至,疑似星云落九霄。”系作者原创。(“寻梅懒去”出处:元·薛昂夫《蟾宫曲·雪》) (怕有人不看作话,故补在正文里。祝看文愉快~2023\/10\/28) 第18章 掌戒 直到又是容谙讲学这一日,赵徽鸾才早起洗漱好,出玉衡宫时,正巧小太子来接她一块去文华殿。 殿里多了几个公子小姐,是永昭帝选的侍读。章云驰也在。 小太子坐在左侧第一个位置,赵徽鸾坐右侧第一,章云驰作为公主侍读,坐在赵徽鸾身后。其余人见礼后,也各自找位置坐下。 赵徽鸾东张西望,不见沈知韫。 章云驰笑她傻:“若有女子恩科,沈家姑娘都能直接去科考了,哪还会来这听学。” 他刚说完,沈知韫便进来了。 她规规矩矩同太子公主见礼,坐太子身后的一个人主动将位置让给了沈知韫。 赵徽鸾朝章云驰使眼色,章云驰又同沈知韫换了。 刚坐定,容谙来了。 众人起身,恭敬见礼:“先生。” 容谙回礼后,便开始了讲学。 赵徽鸾杵着下巴,目光直直跟着容谙。那模样,章云驰只觉得没眼看。 容谙却是没有受影响。 赵徽鸾收回目光不看了,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认真极了。 章云驰好奇得紧,趁容谙不注意,探头探脑想看清她的画。 不料容谙走下来,挡在他面前,点着桌面问他:“格物致知,出自哪里?” 章云驰忙站起来道:“出自《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容谙点着头,视线落在赵徽鸾画的小像上。 “很好。” 他说着,抽走小像,回到桌案前坐下,开始给他们讲解“格物致知”。 赵徽鸾人都呆了。 散学后,她找容谙要回小像。 “殿下,文华殿是授业讲学之所,殿下既然来此,理当认真听讲才是。” “本宫知道,但你先把小像还给本宫。” 容谙将小像摊开在桌案上,赵徽鸾趁机想夺,却被他大掌压住,没抽出来。 “这是臣的小像,臣以为,臣有权将它留下。” 赵徽鸾说不过他,眼睁睁看着他把小像折起,塞进袖子里。 突然,她笑了。 “容卿既喜欢,那便送予容卿了。” 容谙塞袖子的动作一滞。 赵徽鸾得意地回了玉衡宫。 只是她没得意几天,等再度轮到容谙讲学时,容谙说要收课业。她才想起来,上次结束时,容谙让每个人回去抄三遍《大学》。 “你……你要打本宫?” 容谙拿着戒尺,戒尺一端点在空白的课页上。 不仅赵徽鸾惊了,章云驰等人都吓得站了起来。 “你可知,你这是以下犯上?本宫可以治你的罪。” “在这文华殿内,臣只知在座皆是臣的学生。纵使太子与公主地位尊崇,身份尊贵。臣一日为师,自要有为师的担当。也请殿下谨记,作为学生,应当做的事。” “待出了文华殿,殿下或陛下有任何罪责,臣亦无半句怨言。” 赵徽鸾紧了紧拳头,还是伸了出来。 眼看着戒尺就要落下,她吓得闭了眼。 “先生。” 一只小手从旁边伸了过来,递在赵徽鸾的手上边。 “阿姐怕疼,让本殿代替阿姐。” “阿姐忘记抄写,也怪本殿没有提醒阿姐,亦是本殿的错。” “让我来让我来!”章云驰也伸出了手。 赵徽鸾拉过幼弟,责怪他:“阿姐犯错,阿姐自己承担,勿需你逞强!” 说完小太子,又骂章云驰:“你傻啊,挨打还上赶着,关你什么事,呆着去!” 小太子还要伸出手,赵徽鸾直接把人摁进自己怀里,右手直直伸了出去。 “打!” 她不敢看,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容谙没留情,一戒尺重重落下,痛得赵徽鸾浑身一颤。 她缓了缓,看向容谙,“还有两戒。” 又是一戒。 她摁在小太子身上的手猛地一用劲,右手颤了颤,掌心通红。 小太子知她痛得很,心疼得不得了,只得抱紧了自家阿姐。 容谙的视线忍不住落在公主的面上,原以为公主会在他举起戒尺时大发雷霆,治他不敬之罪,然后离开文华殿。 没想到,她竟生生受了。 第三戒落下。 赵徽鸾疼得出声。她看向指尖颤抖的右手,泪眼汪汪。 沈知韫蹙眉问她:“回玉衡宫?” 赵徽鸾摇头,安静地坐回位置。 散学后,文华殿内只剩下赵徽鸾和章云驰。 小太子本也想留下,沈知韫看赵徽鸾那副泫然欲泣又强忍的模样,摇摇头,先陪小太子回去了。 “后悔吗?” “什么?” “后悔琼林宴上说的话吗?” 赵徽鸾笑了,吹了吹红肿发烫的掌心。 章云驰见她不回答,又问她:“你喜欢他什么?皮相?才华?还是他打你掌心?” “章晏礼!你挖苦我!” 赵徽鸾激动地想打人,手一动,又疼得她龇牙咧嘴,捧着掌心吹个不停。 “你不懂。” 她道,“容谙若是当众拒绝与温霓禾的亲事,温家不会放过他。” “你又怎知他不愿做温家的东床快婿?有内阁首辅扶持,他的仕途那是旁人拍马都赶不上的。” “本宫就是知道!他那般的人物,不屑得靠裙带关系来换取仕途。” “你给本宫吹吹,疼死了。” 她说着,把手递到了章云驰面前。 章云驰从善如流,垂着她掌心。 “从小到大,陛下都舍不得动你一下。” “记得小时候我连累你摔伤,就蹭破点皮,父亲与祖父都心疼得不得了,打了我十板子。” 章云驰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头。 又说:“你琼林宴上替他解围,他可知道?坊间传言如何诋毁你名声,他又何曾知道?” 章云驰睨了她一眼,满是替她不值。 不想,赵徽鸾却望向殿门口,唇角含笑:“他原是不知的,现在他知道了。” 章云驰顺着她视线看去,容谙正站在门口,手里不知拿着什么。 容谙进来了。 章云驰在赵徽鸾的眼神示意下,朝容谙拱手道了句“先生”,退至文华殿外。 “殿下,这药膏有镇痛消肿之效,一日三次抹于患处,不出两日,殿下的手就没事了。” 赵徽鸾看了眼容谙放她手边的小瓷瓶,她身子往后靠了靠,倚在椅背上,没受伤的那只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桌面上。 她抬起头,冲容谙甜甜一笑。 “容卿,你替本宫上药。” 第19章 恩师 “这……” 容谙对上小姑娘调笑的眼眸,低头恭谨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你我君臣有别,你纵使是本宫的先生,打本宫三戒尺难道就于理能合了吗?” “既如此,又何必在意这个于理不合呢?” 赵徽鸾把小瓷瓶往他那边推了推。 容谙坐下了。 赵徽鸾暗笑,果然是个有胆识的。 乳白色的药膏清清凉凉,抹在掌心舒服极了。 赵徽鸾递上自己的手帕。容谙愣了一瞬,接过,给她绕在手掌心。 “容卿,本宫不后悔。” 顿了顿,又道,“本宫不后悔自己在琼林宴上说的每一个字。” “殿下,你还小。” 容谙仔细地给她系好帕子,然后看着赵徽鸾的眼睛,很认真地开口。 “蒙殿下喜欢,臣感念于心。殿下豆蔻年华,有无限春光待赏。臣如今忝为文华殿讲学,经史子集,凡臣所知,都会教授殿下。” “臣愿殿下,如林间鸟,阅尽山花,如空中月,识尽繁华。” “殿下愿意否?” 赵徽鸾认真地听了,而后俏皮地眨了眨眼。 “巧了。本宫正好有诸多想学。” 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她实在是经营太久、不学无术的刁蛮公主形象了。 赵徽鸾站起身,朝容谙作揖。 “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容谙下值出宫,侍从长右引着马车过来接他,一张脸拉得老长。 “与长庚吵架了?” “没有。” “那是不乐意来接我下值?” “不是!” 长右嗔视他一眼,嘴巴动了动,还是没说出来。 容谙坐上马车,撩着帘子同长右说:“你告诉长庚,就租时雍坊那间宅子,不必再找。” “公子,您真打算留在燕都了?” 长右蹙眉:“您先前不说燕都是龙潭虎穴吗?您还说您不想趟燕都这趟浑水,不如外放自在。” “此一时,彼一时。” 他想起放榜那日,他去恩师都察院左都御史谢尚修府上拜谢。 恩师问他:“士子们十年寒窗,只为今朝金榜题名。你如今三元及第,风光无二。今后有何打算?” 他道:“学生苦读才得今日荣耀,若说不求高官厚禄、光耀门楣,显得虚伪可笑。” “学生求取功名,一为名利,二为平生所学有用武之地。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学生知当下朝政掌控在温党手中,若想仕途顺畅,需得攀附温党。学生在燕都虽无根基,亦不齿此等行迹。是以,学生想请旨外放,以政绩擢升仕途。” 恩师明显吃了一惊,但很支持他。 “物极必反,温鸿不可能一直把持着朝政。大胤的未来,还得靠你们年轻人!” “只是外放很苦,比不得京官。你要想清楚了再去。” 三甲一般都是先入翰林历练,容谙思索着时机。 琼林宴上,他本可将计就计,借得罪温鸿外放出京,没想到被真宁公主的善意解围,给搅了局。 眼前闪过小姑娘明媚的笑脸,以及她说的“他那般的人物,不屑得靠裙带关系来换取仕途”,和她长腰弯折时说的那句“有劳先生”。 或许,留在燕都,也未尝不可。 “去谢府。” 长右听到容谙的话,调转马车,去往左都御史的府邸。 然而,这一趟他去得不是很体面。 他原是想给恩师一个交代,毕竟他现在无法请旨外放了。 “贤契啊!” 谢尚修言辞中带着些许讥讽:“如今尚能称你一句‘贤契’,将来却是要唤你驸马了。你如今得公主青睐,前途不可限量。老夫门第小,不敢高攀。今后,莫要来往了。” 容谙没反应过来,人已被管家请出了谢府。 赵徽鸾在数日后,听说了这个事,很为容谙叫屈。 “本宫就说御史那一帮人,都是自诩清高、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章云驰却说:“难道不是受您真宁公主名声的连累吗?” 两人吵吵闹闹进了文华殿,容谙正坐在桌案前,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二人一眼。 “先生。” 两人立马收敛,恭敬见礼,落座。 赵徽鸾一改往日的形态,课上听得十分认真。 永昭帝偶次经过文华殿,看到自家女儿的认真模样,深感稀奇。 但当他听说公主只听容谙的课时,他无语住了,忍不住同段掌印吐槽。 “难怪上次拦着不让朕惩处容卿。你看简简那样子,将来若是真招容谙为驸马,还不得教人家吃得死死的!” “出息!” 段掌印往文华殿内瞅了一眼,笑答:“殿下聪慧,想是不会让人欺负的。” 赵徽鸾余光瞥见她父皇与掌印走远,懒懒勾了勾唇角。 看,这就不放心来探虚实了。 若是她每个人的讲学都来认真听,怕是没几日,就要让她父皇拉回玉衡宫里了。 “殿下的手伤还没好吗?” 赵徽鸾正在练字,闻言,看了眼系在掌心的手帕。 “这是时刻提醒本宫,要牢记先生那日的教诲。” 说着,她停下笔,仰头看容谙,晃了晃手腕:“本宫写得手好酸,容卿给本宫揉揉吗?” 此话一出,原本专心练字的小太子,悄咪咪探头往她这边望。 章云驰一手撑着额头无语地直摇摇,一手不忘写字。 沈知韫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又立马收敛忍住。 旁的公子小姐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听。 赵徽鸾好笑地看着容谙,容谙定定与她对视了一会,转身走了。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转眼到了深秋。 一片黄叶飘进殿内,落在赵徽鸾的笔尖旁。 她将枯叶捡起,转头望向窗外,满目秋景。 文华殿外落了一地枯叶,内侍们扫了又扫,似乎怎么也扫不干净。 惜春神色焦灼地等在树下。 待到散学,赵徽鸾出了文华殿,惜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听后,眼睛都瞪大了。随后,急匆匆回玉衡宫。 容谙眼看着她主仆二人走远,只是当他离开文华殿转弯时,却见赵徽鸾折回来在宫道上等他。 不知怎的,她神色很严肃。 “殿下。” 赵徽鸾压低嗓音同他说:“刑科给事中、刑部主事和佥都御史今日上疏弹劾温阁老。现在已经下狱了。” 第20章 风雪 容谙沉静的眸色忽的加深。 又听赵徽鸾说:“他们一个是你恩师的同乡,两个是你恩师的门生,此事必会被内阁揪住不放,牵累你恩师。” 赵徽鸾没法直接告诉他。 前世这场弹劾牵连甚广,涉事其中的皆以朋党罪、构陷罪,或弃世,或流放。他的恩师谢尚修最惨,谢府被判满门抄斩。 “你,可有办法?” “殿下,臣没有办法。” 容谙拱手一礼,便走了。 赵徽鸾眉头高高拢起,盯着墨青的背影走远。 她低下头,盯着脚尖落叶,摇头轻笑。 容谙如今不过是翰林院里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修撰,如何能有蚍蜉撼树之力? 纵使是如今的她,汲汲营营六载,在温党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惜春,本宫要见萧青阑。” 她想不通,谢尚修等人为何要如此做? 他们为官多载,看过多少曾经的同僚因弹劾温鸿而落得凄惨下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一场必输的较量。 拼上身家性命,值得吗? “本宫虽觉得谢御史等人此举甚蠢,但到底是清正风骨之臣。净之,你尽量护一护他们的家眷。” 萧青阑领命而去。 温党的速度向来快准狠。当晚,锦衣卫便包围了谢府,带走了谢尚修。 “奴才到时,谢家后院起了大火,谢夫人葬身火海,谢家小女谢芷瑶不见踪影。依奴才观察,当是有人赶在奴才来之前将她救走了。” 赵徽鸾扣着手指头若有所思,萧青阑跪下请罪。 “奴才有负殿下所托。” 赵徽鸾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良久,忽然开口问萧青阑; “净之,本宫想去昭狱,你可有办法?” 萧青阑沉吟稍许,点头:“有。” 昭狱,对赵徽鸾而言,并不陌生。 前世,她在昭狱待了两个月。 她趁着夜色而来,看守昭狱的狱卒对着萧青阑点点头,便将大门打开了,对跟在萧青阑身后的她没半句询问。 甫一进入,恶臭扑面而来。 萧青阑递上一方熏过香的帕子,赵徽鸾没接,缓过劲后,直接往里走。 她这轻车熟路的样子,让落在她身后的萧青阑很意外。 “殿下,您只有一盏茶的工夫。” 萧青阑不再往里走,守在通道口。 逼仄的牢房里,点一盏油灯。 不过数日,谢尚修仿佛苍老了十年。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扑在小桌前,专心写着什么。 赵徽鸾视线落在那通篇殷红、以血书成的折子上。 是了,就是这道历数温鸿结党营私、卖官鬻爵、陷害忠良等十大罪的折子,成了谢尚修的催命符。 “谢御史,您的这道折子上不得。” 少女的声音落在阴冷的昭狱里,也变得清冷肃穆起来。 谢尚修眼也不抬地继续写,血不够了又咬手指头。 “谢御史,咱们的这位陛下刚愎自用,您骂温鸿,在他看来,亦是在骂他识人不清,昏聩无能。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放肆!” 谢尚修愤怒搁笔,这才看向牢房外的黑影。 来人身量小,通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之下,只露出小巧玲珑的下巴。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 他忽的顿住,盯住她看好一会。 “你、你是真宁公主?” 震惊之余,谢尚修又觉不可思议。 他下昭狱数日,没想到唯一来看他的,竟会是众人口中飞扬跋扈、乖戾娇纵的真宁公主。 谢尚修缓下口吻:“殿下,您不该来此。” “谢御史,您当知晓,不上这本折子,您尚有活路。” 闻言,谢尚修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他继续低头写折子。 “有些事,总归是需要人去做的。哪怕知道前路是绝境,也总是要有人投石问路的。” “老臣不上折子,或能苟活,可是上了这折子,天下人才会知道温党的累累罪行。” “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 “老臣素来不喜以身殉道之说,但老臣知晓,世上仍有承吾志的后继者。殉有道,激其志。臣愿做问路的石子,臣无憾。” “不知谢御史口中的后继者是何人?” “有很多。” 谢尚修顿笔,他看着赵徽鸾,语气很认真。 赵徽鸾抬手深作一揖,离开昭狱。 瑶光殿外,每日都有来给谢御史等人求情的官吏。 容谙照旧在文华殿讲学,举止从容,神态自若,似乎半点不受朝局的影响。 可是,连赵徽鸾都有所耳闻,朝臣们私底下骂他忘恩负义,冷心薄情。 谢府门生,在京的都替恩师求情,外放的也都远递了求情的折子入京。 唯独,没有容谙。 入冬后,燕都连日大雪。 文华殿内,众人冷得直搓手。容谙便提前放众人散学。 赵徽鸾踩着积雪,走得摇摇晃晃。惜春撑着伞给她挡雪。 章云驰走在她身边,望着越下越大的飞雪,叹道:“这雪是给谢御史送行的吗?” 赵徽鸾一愣:“今日是行刑日?” 章云驰点点头。 赵徽鸾走了几步,忽然一摸耳垂,惊道:“本宫的珍珠耳饰不见了,你们快帮本宫找找。” 惜春忙低头去给她寻珍珠。 赵徽鸾趁机往回跑。 章云驰装模作样寻了寻,见人跑远不见身影,翻了个白眼,吩咐惜春: “你回玉衡宫。” 惜春也明白过来,又有些担心:“殿下她……” “晚些我再送她回去。” 章云驰往文华殿折返,果然瞧见白色的身影拐了进去。 他搓搓手臂,冷得龇牙咧嘴,正巧看到萧青阑。 “走,带我去你们那烤烤火。” 萧青阑也望了眼文华殿,点头称好。 赵徽鸾蹑手蹑脚推开门。 殿内空荡荡,冷清清,唯独先生的桌案前,坐着个墨青色背影,侧首望着半开的窗。 听到动静,容谙身体颤了一下。 他以为是来收拾的内侍,便道:“公公不必忙,待会本官会将殿内收拾好的。天冷,公公去休息。” 身后人不语,反而关了门,朝他走来。 “你……” 他回头,看到了赵徽鸾。 整个人小小一只裹在狐裘披风里,发丝沾着雪,鼻尖冻得通红。 “先生怎么还没走?” “臣在等雪停。” “殿下怎么回来了?” “本宫想陪先生等雪停。” 容谙隐在袖中的手忽然握紧。 他没再说话,又转过头望向窗外。 - “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 出处:曹操的《善哉行 其二》 (补进正文啦,祝愉快哦~2023\/10\/28) 第21章 同窗 永昭四十一年,春寒料峭。 章云驰赶着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 他嘴里叼着枯草,百思不得其解。 “简简,陛下到底怎么想的?竟会同意让你去国子监念书。” “山人自有妙计。你只需记得,本宫去哪都不会落下你就是了。” 身后,马车里传出少女昏昏欲睡的声音。 她都是老把戏了,一哭二闹,搬出她母后来,哭不上半刻钟,她父皇就允了。 但与她约法三章。 一是,需得遵守国子监的规矩,不许仗着自己的公主身份欺负师友。 二是,不可参与危险事宜,需得顾好自身安全。 三是,父皇若是想她了,她需得立刻回宫,不可以任何借口拖延。 “简简,你不会是为了容司业?” 枕在绒毯上打盹的赵徽鸾,缓缓睁开眼。 年前,随着谢御史等人的弹劾落幕,那些曾上书求情的,或多或少都遭到了贬斥。 而被清流骂作无情无义的容谙,于年初转调国子监为正六品司业。 “是他自己说要将所学倾囊相授的。” 小姑娘懒洋洋的口吻,落在章云驰耳朵里,算是承认。 但其实不然。 赵徽鸾要想有所成,总不能一直受困于内廷,她需得走出去,而国子监是她唯一的突破口。 “简简,你……” 章云驰话未说完,咯噔一声,车轮撞到石块,撞坏了。 “早知道,就用宫里的马车了。” 章云驰蹲在车轮旁,皱着眉,一筹莫展。 赵徽鸾趴在窗口,眼睛使劲往下看,嘟囔着:“那不是父皇说不能仗势欺人嘛,本宫想着宫里的马车太奢华。” “晏礼哥哥,你想想办法?” 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章云驰叉腰站起,耳听到有马蹄声在靠近,忙眼神示意赵徽鸾放下车帘。 他回身望向来路,只见一辆奢华的马车朝他们驶来,铃铛叮叮响。 “晏礼兄。” 马车行至他们身旁,一柄折扇挑起车帘,露出半张温言的脸。 章云驰拱手,回了一句“青玉兄”。 “马车坏了?” 温言垂眼看向对面的马车轮子,视线再上移至帘子垂得严实的马车,瞬间了然于心。 他看向苦恼的章云驰:“晏礼兄,温某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温言不语,起身步下马车。 章云驰看着温家的马车,摸摸鼻子,也忽然有个不太好启齿的点子。 又听身后马车里的赵徽鸾低声同他说:“咱们蹭一下他的马车呗。” 与章云驰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是…… 他低声回赵徽鸾:“咱们去年没给人家让雅间,现在怎么好意思蹭人车呢?反正我是不好意思开口。” “出息!” 见温言走了过来,章云驰忙干咳了两声,站直身体。 “温某参见真宁公主。” 温言朝马车恭敬作揖。 “殿下的马车一时半会修不好,殿下若不嫌弃,不如用温某的马车将就一下。” 章云驰扬眉,暗道此人上道。 赵徽鸾勾起帘子问他:“那你呢?” 章云驰斜眼暗睨赵徽鸾,仿佛在说“你难道还想撇下温言,独占人家的马车吗”。 “温某不敢累及殿下清誉。” 温言低眉垂眼的,一个劲压住自个嘴角不断上扬的弧度。 “行。”赵徽鸾乐得接受。 温家小厮帮忙把赵徽鸾同章云驰的行李搬过来,然后望着自家马车绝尘而去。 “公子,那咱们怎么办?” 温言唰地打开折扇,一下又一下,摇得颇得自在。 他睨了眼哭丧着脸的小厮,转身往来时路走去。 “自然是回燕都潇洒咯!” “啊?您又不去国子监了?” 小厮屁颠屁颠追上去,“老爷要是知道了,不得打断小的腿啊?” “莫怕莫怕,本公子会找燕都最好的医师来医治你的腿,保管你下半辈子瘫不了。” 温言的马车里熏着上等檀香,四个角上挂着鸦青琉璃风铃,叮咛作响,端叫坐马车的人心旷神怡。 “不愧是帝京第一纨绔。” 赵徽鸾想起方才温言的举止,撩起帘子,同赶车的章云驰说:“本宫倒觉得这个温家小子,是个有意思的。” 章云驰点头:“从来只听说他挥霍无度,不求上进,确是未曾有过伤天害理之举。” “我听说他去被看馆,若遇到妈妈打骂姑娘们,还会仗着自个身份给人解围呢!” “被看馆?听着就不像个正经地方。” 章云驰笑道:“你不懂,那是爷们儿的销金窟。纨绔自然有纨绔的去处。” “你也去?当心我告诉舅舅……” “打断我的腿!”章云驰哈哈两声,“你们舅甥俩真是!哼!” 国子监的集贤门外,候着一众监丞、博士、助教和世家子弟、世家女。 温霓禾看到自家兄长的马车驶过来停下,忙迎了上去。 “哥!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怎么是你啊?” 待看清来人是章云驰,她当即竖起了柳眉。但有过前车之鉴,她很快反应过来马车里坐着的是谁。 “臣女恭迎殿下。” 赵徽鸾步下马车,其余候着的人也迎上前来见礼。 “婉婉。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她一眼看到沈知韫,将人招到自己身边。 沈知韫笑道:“托殿下的福,让臣女们有幸来国子监进学。臣女们昨日便来了呢!” 大胤的国子监原是不允许有女学生的。 当初,永昭帝也以此为借口,想要断绝女儿去国子监的想法。 赵徽鸾却道:“既然没有这个先例,那便从儿臣这开这个先例。” “父皇若觉得只让儿臣一人进国子监不好对大胤臣民交代,不如让各世家里有进学之心的女子都同儿臣一道进国子监。” “母后在世时曾说,女子立世,当知理明义。想来世家女同儿臣一样,并不想与儿郎争名夺利,但若能明晓大义,也是能助儿郎稳固家宅的呀。” “儿臣想,父皇开此先例,大胤臣民必夸您明君之举!” 赵徽鸾可太清楚,她的父皇,最吃这一套! “殿下,敢问臣女的兄长,他……” 赵徽鸾看向温霓禾:“本宫的马车在半道上坏掉了,你兄长便把他的马车让与本宫。至于他在哪,本宫不知。” 温霓禾低下头,不好再说什么。 沈知韫却说:“好不凑巧,你若再耽搁一会,或能蹭上我瑶姐姐的马车。她也还没来呢!” “本宫竟不知你还有个瑶姐姐。” “是我外祖家的旁系堂姐,沈之瑶。” 沈知韫抬指挡住唇,压低声音:“她父母双亡,外祖见她可怜,年前将她接来了沈府。” “喏,马车来了!” 第22章 情窦 众人闻声望去,槐荫道的尽头驶来一辆马车,堪堪在集贤门前停下。 不想,马车上最先下来一个锦衣男子。 赵徽鸾惊了。 沈知韫反复确认,这确实是她沈家的马车无疑。 “沈姑娘,到了。” 男子不理会身后异样的目光,他立在马车旁的背影瞧着有些讨巧凑趣儿。 “哥?” 温霓禾不敢置信地开口,一时心情相当复杂。 马车上下来一个白衣女子,眉目清淡疏离,周身透着一股清冷劲儿,宛若这料峭春色。 她经过温言,往他脚上睨了一眼,淡淡道:“温公子的脚伤好了?” 说完,丢下尴尬的温言,径自往众人那边走。 她朝沈知韫轻轻颔首,看向赵徽鸾:“小女见过殿下。” 又朝监丞、博士等人见礼,礼数很是周到。 赵徽鸾忍不住同沈知韫耳语:“她瞅着比你更像沈大儒的嫡亲外孙女。” “我也觉得。”章云驰悄声附和。 沈知韫嗔了章云驰一眼,也说:“余亦然。” 众人入得国子监,监丞给赵徽鸾一路介绍过去,直到在学舍前止步。 “殿下今日好生休息,明日辰时在崇志堂上课。殿下若无旁的吩咐,臣等告退。” “且慢。司业平日都在哪里?” 监丞一愣,忙道:“敬一堂的西厢房。” 想了想,又舔着笑脸补充:“殿下明日就会见到容司业。” 男女学舍分东西两道。 赵徽鸾与章云驰在道口分开,随世家女们一道去了女学舍。 国子监没许她特例,她与沈知韫一间。 一进屋,她就躺到了床上,这一路马车都快颠死她了。 “简简啊,你好歹收敛点嘛,这下谁都知道你是冲容司业来的了。” 赵徽鸾笑而不语。 她翻身趴在床上,问沈知韫:“你瑶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 “她来沈府后,深居简出,我极少与她碰面。想来,外祖怕她一个人闷出病来,才让她来国子监的。” “那她与温言……” 赵徽鸾心底升起浓厚的兴趣,但她话没说完,屋外传来女子的厉喝。 “滚!凭你也配与本小姐同住一间?” “温霓禾又发什么疯呢?” 赵徽鸾趴到窗边。 只见斜对面的温霓禾将一个包袱扔出屋子,站在台阶上,趾高气昂地对沈之瑶。 她身旁一个掌馔哈着腰,连连同她说好话。 “需要本宫替你瑶姐姐出气吗?” “不必。谁愿同她这样的一般见识。” 赵徽鸾挑眉。 果然见白衣女子神情自若地捡起包袱,拍了拍上边的灰,转身进入隔壁房间。 温霓禾更气了,又无从发泄,只得憋着闷气回屋。 翌日,赵徽鸾还沉浸在梦乡,就被叫起床的锣声吵醒。 她瞅了眼天色,灰蒙蒙的,竟比在文华殿听学还早。 人忍不住往被窝里缩。 “赵简简!你要是迟到了,我可不管你哦。国子监学规森严,饶你是大胤公主,也不会偏私你半分的。” 赵徽鸾勉强坐起来,沈知韫已经穿好国子监学子的服饰了。 她打着哈欠进到崇志堂。 沈之瑶坐左一列第一个座位,温言以极快的速度抢占了她后边的位置。温霓禾没好气地站到第三个座位旁,那学生看她面色不善,忙给她让了座。 章云驰在左二列第二个位置,看到赵徽鸾进来,一边冲她招手,一边指了指自个前边的座位。 赵徽鸾直奔他身后的空座。一坐下,人就蔫在桌上。 “不愧是要走科举仕途的人!” 她眯着眼,有气无力地朝他比了比大拇指。 沈知韫在中间列第二个座位坐下,与章云驰两隔壁。 章云驰用口型问:“她怎么了?” “困的。” 容谙进来,学子们立马正襟危坐,崇志堂内鸦雀无声。 “司业。” 众人站起见礼。章云驰稍稍往旁边挪,有心想挡一挡身后困得不省人事的赵徽鸾。 “殿下,您到前边来。” “殿下?” 容谙喊了两声,赵徽鸾才睁开一只眼。她趴在胳膊上,像只懵懂的小猫。 “您到前边来。” 容谙抬了抬下颚,示意她坐第一个位置。 赵徽鸾反应过来,瞌睡虫瞬间醒了大半。 她起身换座,经过章云驰时,忍不住低斥:“你怎么不叫我?” 天地良心!说得跟叫了,您就会醒一样! 一上午,容谙给众学子介绍国子监的学规,声音好听得紧,令赵徽鸾格外发困。她强撑到结束,身边人都走完了,她还坐在那。 容谙收拾好书籍,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眼底乌青。 “殿下昨夜没休息好?” 赵徽鸾摇头:“本宫有点认床。且从未这么早起过。” “殿下习惯习惯就好。” 容谙抿着唇,嘴角隐约有上扬的弧度。 “殿下再不去膳堂,怕是要错过午膳时间了。” “啊?” 赵徽鸾速速赶去膳堂,好在章云驰同沈知韫已经帮她领好了膳食。 “本宫要是在这吃吃不好,睡睡不好,本宫肯定待不了三天。” “所以,司业让我们提早来帮你准备好啊。” 赵徽鸾同沈知韫一道经过长廊,又听到温霓禾嚣张的声音。 “沈之瑶,我奉劝你,最好离我兄长远点!不要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妄想当我嫂嫂!” “你呢,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不过是沈家一个不入流的旁支小姐罢了。若是沈府正经小姐沈知韫,倒是有几分可能。” 沈知韫不由得泛起冷笑。 她是大儒沈林甫的外孙女。沈林甫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入宫为静妃,小女儿是沈知韫的母亲,招婿入赘,是以沈知韫是沈家唯一的嫡亲血脉。 赵徽鸾拉着她往前走,正好看到温言面色不霁地冲上去。 “温霓禾,你住嘴!” 他紧张地望向沈之瑶。 沈之瑶对他眼中的歉意视而不见,却对温霓禾说:“温姑娘,你辱我一人倒是无妨。但沈府的门楣,便是你祖父身为内阁首辅,亦是不敢轻易辱没的。” “至于你兄长……” 她眉眼轻抬,视线从温言面上掠过,语气凉凉。 “我从未有过半分肖想。还望温小姐看管好自家兄长,切莫扰我清净。” “你!” 温霓禾恼羞成怒,还要再说,被自家兄长狠瞪一眼。 温言朝沈之瑶抱拳致歉:“是温某教妹无方,沈姑娘莫恼。” 沈之瑶连个眼风都懒得留,直接走了。 “哥,我都是为了你好。” 温霓禾追上自家兄长。 “若非祖父想让我看着你读书,我才不来国子监呢!你倒好,书不念,反倒想起女人来了!” “年前祖父让你相看姑娘,多好的家世你都瞧不上,现在倒看上这么个破落户!你要怎么同祖父交待?” 第23章 暗醋 温言猛地停步。 “小妹,为兄的事你不必多管。你若不愿待在国子监,为兄这就修书一封回府,着人来接你回去。” 温霓禾未曾见过兄长这般辞色,怔愣愣吓在原地。 沈知韫冷嗤一声,拉着赵徽鸾折身回学舍。 路上,她同赵徽鸾说起沈之瑶同温言的事。 “上元节那日,瑶姐姐去庙里给已故父母点长明灯,不想,温言一见瑶姐姐,惊为天人。” “他寡廉鲜耻,一路尾随至我沈府,打探瑶姐姐的事儿。家丁将其挡在门外,温言见我出来主事,只得将捡到的玉佩托我转交给瑶姐姐。” 赵徽鸾扬眉笑问:“只是为了还玉佩?本宫不信。长眼的都瞧得出来他对你瑶姐姐是什么心思。” “诚然,我也不瞎。” “后来我把玉佩转交给瑶姐姐,瑶姐姐听说那登徒子是温阁老之孙……诶?崇文阁?” 沈知韫一见藏书楼,眼睛都亮了。三步并作两步往阁里走。 她来国子监的一大用意,便是冲这天下藏书第一的崇文阁。 “婉婉,话不能说一半,你……” 赵徽鸾慢吞吞跟在她身后,一脚踏进崇文阁,人还没走进去,沈知韫突然折身回来。 她一手挡住赵徽鸾的眼,一手掐住赵徽鸾胳膊,将人往外带。 “没什么好看的,走走。” 赵徽鸾嗅出她举止间的一股子心虚味儿,笑嗔:“神神秘秘,有什么是本宫不能看的?” 她拉下沈知韫的手,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只见两列高大的书架间,容谙一手扶着架子,一手托着上头即将掉落的书,以免砸到他身前的沈之瑶。 沈之瑶正抬着受惊的眸子,与容谙对视。 两人听到门口的动静,齐齐望过来,见是赵徽鸾二人,又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 “你要哪一本?” 容谙把快掉落的一摞书拿下来,听沈之瑶报出书名,他看了眼,抽出一本递给沈之瑶。 沈之瑶拿到书后,朝容谙行礼告退,经过赵徽鸾时,又同赵徽鸾行了礼。 容谙又在架子上挑了几本书,转头看向赵徽鸾。 “殿下。” “给本宫的?” 赵徽鸾不大自在地接过,又听他说:“殿下若有不懂之处……” “本宫自会来寻先生解惑。” 容谙一愣。 他本意是想说“殿下可以问博士或助教,再者沈姑娘也行”,但看面前小姑娘扬着眉笑得一脸得逞,他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也可。” 沈知韫暗中瞧出容谙的颔首带有几分宠溺,不由得想笑。 “司业,没有给小女的书吗?” 容谙低头去理书籍。 “沈姑娘的诗作与文章,本官有幸拜读过,亦是钦佩不已。崇文阁中若有沈姑娘想看的书,自取便是。” 沈知韫忍笑,同赵徽鸾回了学舍。 国子监每月朔望日有习射课。 章云驰三箭接连中靶,负责习射的马助教乐得不行,直夸此子了不得。还让他帮忙教学子。 只是男女有别,章云驰不好教女学生。 温霓禾道:“听闻殿下的箭术是同章公子学的,想来也很不错。” 正在教同窗拿弓的章云驰,闻言一惊,急急去看赵徽鸾,生怕自个的英明毁于一旦。 却见赵徽鸾拿着弓把玩,听见温霓禾的话,她嘴角勾了起来。 “难不成你想让本宫教你?” 她随手丢下弓,睨了温霓禾一眼,径自去亭子里歇脚去了。 只是那一眼仿佛在说“你也配”,让温霓禾登时涨红了脸。 马助教不敢说独自在亭子里饮茶的赵徽鸾,但他盯着面前一群手无缚鸡之力还心不在焉摆花架子的世家子,眉头皱得老高。 这个全是仕宦公子小姐的班,教起来委实累人。 沈知韫素来拿笔的手,现在拿起弓来怎么拿怎么不对劲。好不容易射出去了,箭却直直掉在她脚尖。 看得章云驰哈哈大笑。两人一时拌起嘴来。 赵徽鸾坐亭子里看热闹,视线一转,落在沈之瑶身上。 在一众拖时间等散学的学子当中,弱质女流沈之瑶显得格外认真。 看得出来她不会射箭,但她很努力学,盯着箭靶的样子像是要把靶盯穿。 散学了,她还在校场里练。 可她同赵徽鸾一样,实在没天赋。 不一会儿,手掌便磨出了水泡。 她痛得只好放下弓,边上递过来一条干净的帕子。 沈之瑶一愣,见是温言,转身就要走。温言却难得强势,拉起她的手,小心地吹了吹,给她绑好帕子。 赵徽鸾瞧得起劲,不由得换了个姿势,翘起了二郎腿。 “殿下倒是不拘小节。” 不知何时,容谙也来到了亭子里。 他虽是同赵徽鸾说话,眼睛却看着校场里的温言与沈之瑶,眸色微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徽鸾不要脸地回了句:“先生谬赞。” 容谙侧目看她。 她放下二郎腿,笑道:“司业是众学子之司业,先生是本宫一人之先生。” “先生与那沈之瑶沈姑娘是旧相识吗?” 容谙不答反问:“殿下何出此言?” “本宫见你待她与旁人不同。” “都是微臣的学生,微臣自当一视同仁。” “无一人例外?” “……” 容谙嘴唇动了动,又抿起,垂下眼,不答。 赵徽鸾皱着鼻子哼了哼,走出亭子。 校场里早已无人。 国子监东侧有一道与隔壁先师庙相通的持敬门。院墙那边传来匠人们上工的动静。 赵徽鸾向经过的学子询问。 有知情的告诉她:“陛下下旨,命工部在先师庙内另修一座启圣祠。” 赵徽鸾挑眉,是个捞油水的好活儿。 她问:“何人主修?” “新任工部主事,王贺王大人。” 正六品的工部主事,同容谙的品级一样。 在琼林宴上开罪温鸿老贼后,竟还能有如此擢升。 此人果然有些能耐。 又听走远的学子低声说:“还得是拜温阁老作义父管用啊!哼,一声义父,升官发财。我敢与你们打赌,不出半年,他就能赶超咱们容司业。” “嘘!你不要命了?不想想现在国子监里都有谁!” 原来如此! 赵徽鸾暗笑,转身看到隐在树丛后的温言。 “殿下。”温言笑着出来同她见礼。 “水云间的百合酥皮鸡,殿下要尝尝吗?” 赵徽鸾看向他手中的油皮纸,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习射课后她确实有点饿了。 两人寻了个清净无人的亭子。 “方才的话,你听见了?”赵徽鸾咬着鸡腿问他。 温言很是寻常地点了下头,吐出一嘴骨头。 “温某向来不闻朝政,不理家事,只安心做个……” 第24章 醉酒 “纨绔?”赵徽鸾挑眉接过话。 温言笑了,看着油皮纸问她:“殿下喜欢翅还是腿儿?” “本宫可以两个都喜欢吗?” 赵徽鸾为自己的贪心有些羞赧,温言却是不以为意,将翅与腿儿都留给她,自个撕鸡架子上的肉吃。 “可惜没有酒。” 赵徽鸾随便感慨一句,温言听了,给了她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殿下等着。” 温言左顾右盼看无人路经,放下鸡架子,跑到亭子后蹲在墙角掏了掏,然后拿着一壶酒并两盏酒盅回来。 赵徽鸾看呆了。 这人居然敢在国子监里藏酒?妙哇! 温言刚想放下,又缩回手。 “这是被看馆的酒,殿下敢吗?” “有何不敢?” 温言俩眸子亮了亮。 “殿下与温某想象中的公主之尊不同。” “敬殿下。” “客气。” 赵徽鸾捏着小酒盅,与他轻轻碰杯。 “温青玉,本宫问你,你当真喜欢那沈之瑶?” 谈及心上人,温言未语先笑。 “那日寺庙门口初见,她遇到了几个纨绔。啊,不是温某这样的。” 温言特地解释了一下。 “沈姑娘不似旁的女子惊慌失措,她冷静从容,倒叫温某佩服不已。” “本以为无缘再见,不料那日回城路上又巧遇她的车驾。温某一时……” 他垂眸盯着杯酒,黯然道:“温某佯装脚伤,博取姑娘同情,实非大丈夫所为,惭愧。” “殿下问温某当真喜欢与否,说来不怕殿下笑话,这也是温某初尝情爱滋味。见之喜,不见之伤,百转千回,难舍难弃。” “你时常出入被看馆,难道不曾见过旁人是如何讨好姑娘的?” 温言忙道:“殿下慎言。” “沈姑娘出身清白人家,温某万不敢再以旁门左道求之,轻薄之。万望殿下慎言!” 他起身,拱手作揖,言辞中满是坚定的袒护。 “不如,本宫助你一臂之力?想本宫同为女子,当比你更懂沈之瑶。” “殿下为何相助?” “报你当日相让马车之举,和你今日的百合酥皮鸡。” 温言笑了,淡然坐下。 “温某拙见,一直以为殿下是不喜我温家人的。” 温言这犀利的洞察力令赵徽鸾吃惊不已。 温家人果然不好打交道,哪怕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温公子言重了。” “本宫只是不喜令妹。她实在……张狂无礼得令人生厌。” 温言摇头失笑,自家妹妹什么德行他还是清楚的。 “本宫赠你四个字,投其所好。” “沈家姑娘出身书香门第,想来很看重一个人的学识。而温公子你……” 后边的话,不言而喻。 “本宫听闻,不日将要选斋长,以督学子功课。斋长嘛,想是有许多能与众学子相处说话的机会。” “本宫这边能确保晏礼哥哥同婉婉的票会投给你,其余的人,对你温大公子而言,想是好搞定的。” 温言一时间醍醐灌顶,满斟两杯,敬她。 “温某受教,多谢殿下!” 日暮黄昏,容谙等人寻来时,赵徽鸾已有七八分醉意,迷迷糊糊趴在石桌上。 亭子里除了她并无第二个人身影。石桌上也无杯盏狼藉。 沈知韫吃力地将人架起,章云驰稍稍给她贴了把力,满身酒气直冲人天灵盖。 “好你个赵徽鸾,不讲义气,喝酒都不带上我!” 本就沉着脸的容谙听到这话,眼皮一抬,看向那三人。 “那本宫下次带上你,还有婉婉。” 听见赵徽鸾醉醺醺的话,容谙眸中不悦更甚。 次日散学,他叫住赵徽鸾。 “殿下留步。” “殿下昨日醉酒,有违学规。” 赵徽鸾宿醉,头疼得紧,听他这话,二话不说伸出了掌心。 “臣罚殿下今日多练十张字。” 容谙说着,拿戒尺将她的手推回去。 赵徽鸾不乐意了。 “又不是只有本宫一人醉酒!” 她四处张望,不见温言身影。 章云驰悄声告诉她昨日傍晚亭子里的情形,她又惊又憋屈,只得讷讷然应下。 赵徽鸾独自一人在崇志堂内写字,暗自腹诽,不愧是温鸿老贼的血脉。 余光瞄到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赵徽鸾重重哼了声。 “没义气!” 温言进来同她告罪:“殿下恕罪,若让人看到殿下同温某在一起,恐连累殿下清誉。” “温某帮殿下一起写。” 赵徽鸾一把摁住自个的纸张,笔尖堪堪点在他鼻尖一毫之外。 “分明是你觉得自己声名在外,不想再多个难听的,坏了你在沈之瑶心中本就不甚高大的形象。” “亏得本宫昨日还替你出主意。” 乍见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的容谙,赵徽鸾愣了好大一会才收回手,继续写字。 温言没敢多待,朝容谙拱手后,慌忙离去。 容谙进到崇志堂内,在桌案前坐下,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 写着写着,赵徽鸾不由得嘴角含上了笑。 “你想撮合温青玉同沈之瑶?” 亭子里,听完赵徽鸾的话,章云驰大惊。 沈知韫蹙眉不大情愿:“毕竟是我瑶姐姐,温青玉此人纨绔,不学无术,不是良配。” 赵徽鸾一手杵着下巴,一手指尖点着桌面,幽幽然笑问:“你猜你瑶姐姐心里有没有温青玉?” “什么?不可能!” 她瑶姐姐怎么会看上温言温青玉呢? 赵徽鸾依然笑得一脸神秘。 那日校场,沈之瑶望向温言的眼神,可是复杂得很呢! 沈知韫将信将疑,于斋长票选时将票投给了温言。 温言毫无疑问顺利当上斋长。 回学舍的路上,沈知韫忍不住犯嘀咕。 想起那日沈之瑶得知温言身份,当场变了脸色,沈知韫急得拍大腿,直道“不好”。 “简简,若然如你所说,瑶姐姐同样心悦温青玉。但这些日子以来,她对温青玉一直冷言冷语,没有给过好脸色,怕是因为温青玉是温家的子弟。” “你我皆知,温府门第虽高,但权臣如温首辅,清流是不愿攀附的。纵使你我未能全然了解瑶姐姐,亦看得出来她为人甚是清高!” 赵徽鸾静静听了,说道:“可是,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 第25章 将星 温言当上斋长以后,很是尽职尽责。 他用心督查每位学子的课业,也尽一切努力同沈之瑶多相处。但他分寸拿捏得极好。 知道沈之瑶爱看书,他便在崇文阁帮她搜罗,把书放在她随手可拿的地方。 渐渐地,他闲来无事也随手拿书来看。 “你的字很好,文章也很好。” 冷不丁身后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温言一把抓在面前的宣纸上,将写了一半的文章都抓皱了。 “哪里,不及沈姑娘。” 温言说着,将文章揉成一团团在手里。 “你不必自谦。” 沈之瑶看着他的动作,眼中透出惋惜与不解。 “你明明……为何?” 温言不以为意地摇头,又忍不住问沈之瑶:“沈姑娘可会看不起温某胸无大志?” “人各有志,若能潇洒快意度过余生,亦是很多人梦寐不可求之事。” 赵徽鸾撞上他二人说话,将已经一脚踏进崇文阁的沈知韫给拉了出来。又见容谙朝这边走来,她笑吟吟迎上去,寻了个不会的文句让其解惑。 容谙解释完,告诉她:“国子监请来了钦天监监丞来给学子们上星象课,殿下若感兴趣,今晚可以去听一听。” “好!想来晏礼哥哥会感兴趣。” 赵徽鸾拉上沈知韫去寻章云驰。 近来,章云驰的心情很低落。究其根源,是在一季末的习射考教上。 赵徽鸾也曾找容谙通融,想她习箭七八年,应当可以免去考教。 容谙却说:“殿下习箭已久,又有何惧呢?” 可问题是,不是她害怕,而是章云驰。 校场上,她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下射了个三箭全脱靶,马助教与学子们都惊呆了,连旁观的容谙都觉不可思议。 但这在赵徽鸾看来实属稀松平常,章云驰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们在崇志堂里找到萎靡不振的章云驰。 “章晏礼,凡事不可太过哦!” 章云驰抬起眼瞅她,一脸幽怨。 “简简,你不懂。我们做师傅的呢,不怕徒弟超越自己,就怕弟子让我声名扫地。” 赵徽鸾没忍住,同沈知韫哈哈大笑。 这时,窗外经过俩学子,谈到夜里的星象课,又好奇又期待。 “这位陶监丞可了不得呢,早些年他观星预言,南方将升起一颗将星,能平安南之患。今年南边果然捷报频频。” “我还听说他预言北方将星有陨落之灾,及时告知了陛下。当年我年岁尚小,听家里长辈说,指的便是靖武侯父子。” “这我知道!当时科道弹劾来势汹汹,若非陶监丞的预警……” 两人摇摇头,走远了。 章云驰面色沉静了几分。 沈知韫问他:“今晚的星象课,你去吗?” “去!” 星象课设在北边的矮山上,众人伏案席地而坐。 初夏的夜空澄澈高远,星斗满天。 山风阵阵,吹鼓着陶玄知的衣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捻着胡须,讲起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完了又讲周易八卦,听得赵徽鸾昏昏欲睡。 忽听有人问:“敢问陶监丞,您当年预言里的南方将星,说的可是云嵩云逢歌?” 赵徽鸾瞬间来了精神。 陶玄知仍是捻着胡须,笑眯眯看着问话的学子,余光却瞥向了赵徽鸾。 他当时不过是还往日恩情,哪成想过预言里的真假问题。 当靖武侯府遭科道弹劾的消息传开,他才恍惚反应过来真宁公主是借他之口救靖武侯府。当时只觉得公主小小年纪,聪慧极了。 近年又听闻南边战场出了个了不得少年将军,他才惊觉真宁公主当年给他的谶语怕是真的要实现。 就连陛下回想起这事来,也对他高看了几分。 学子们见陶玄知笑而不语,以为是天机不可泄露,愈发敬佩得紧。又转而谈起少年将军云嵩,言语中俱是仰慕。 “云嵩云逢歌啊……” 赵徽鸾在心里默念,她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前世的事了。 想她最受荣宠的大胤嫡长公主,素衣素容,不饰钗环,以最卑微的姿态伏跪在冰天雪地里,向她的仇人乞求。 以往不敢正眼看她的侍卫,视她如草芥;以往敬她怕她的内侍,避她如蛇蝎。 “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她永远不会忘记,在她迷迷糊糊时,有人用力揉捏她冻僵的臂膀。 她记得那人说话时喉结滚动,记得因抱她而松散的衣领,和那颗蹭在衣领边的黑痣。 是安南侯云嵩,将她从绝望之境托起。 是他以全部军功换取与她的赐婚圣旨,护她周全。 是他不惧君威,请军医来诊治她弟弟。 也是他夜夜不辞辛劳,亲自来接照看弟弟的她回安南侯府。 记得第一次撩起马车帘子,见昏暗中坐着个身影,赵徽鸾愣了许久。只是她太累,坐上马车便开始打盹,鲜少与云嵩说话。 最后,也是他冲进团团包围的锦衣卫,接住自尽的赵徽鸾。 那个从战场上杀回来的安南侯啊,除夕那晚,手足无措地捂着她颈间伤口,一声声哭着“赵徽鸾你不能死”。 “云逢歌,你为何娶我?” 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娶我? 赵徽鸾想着她临死前问出的话没得答复,想起她手指攀上云嵩的衣领却终究没能再见到那颗黑痣,她的手就垂了下去。 她狠狠闭眼,把自己从伤情的回忆中拉扯出来。 便听沈之瑶说:“可惜世间并无女子科举。” “本宫看过的话本子里有写女子女扮男装考科举,仕途顺畅,一路青云直上。” 沈之瑶愣了一瞬,摇头,带了些许惋惜:“学子们进考场前是要验明正身的,女扮男装赴试,并不可取。” “章晏礼,你给殿下寻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沈知韫颇为嫌弃地觑了章云驰一眼。 章云驰无辜背刺,无奈道:“不是我给殿下寻的,是萧……” “可笑!女子不好好安于内宅,想什么考科举呢?” “陛下仁德圣君,允女子进国子监已是皇恩浩荡。科举仕途是爷们儿的事,这世上哪有牝鸡司晨的道理?” 沈之瑶眉眼轻抬,清清冷冷反问:“既如此,敢问世间男子可都榜上有名?明年秋试尔等可有信心?后年春闱可能金榜题名?” 第26章 河曲 见那几名学子又羞又恼,数月来经义策论皆是第一的沈知韫也笑言晏晏地开了口。 “不若先与小女子比试一番?小女子是不怕输的,只是你们若输了,即便明后年上榜,也是丢人的呢。你们敢吗?” 章云驰暗暗比了个大拇指。 随后,沈知韫收敛笑意,正色道:“我等谈论女子仕途,并非是要与你们男子一较高下,而是想着,世间是否也能有一条康庄路是给女子的。尔等却是怕一花开后百花杀,被女子抢尽风头,丢尽脸面。” “殊不知,脸面是要自己挣的,而不是靠打压你的对手。” 沈之瑶听了,也说:“大胤有定国安邦的宰甫将才,亦有躬耕乐道的闲散隐士,那为何女子除了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之外,不能有别的选择?” “这、这、这,于理不合!” “荒谬!荒谬!简直太荒谬了!” “无怪乎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司业,他们……” 眼看着学子这边越吵越激烈,特别是沈家俩姑娘的话越说越离谱,国子监监丞急得直冒汗,忍不住求助容谙。 容谙看着那边,没说话。 一直沉默的赵徽鸾冷冷勾唇:“你们是对本宫有什么意见吗?” “本宫不过是闲来无事与好友谈谈话本故事,何时轮得到你们指摘?” 几个没事找事的学子忙低头,连道“不敢”。 容谙同监丞道:“听到了吗?” “啊?” 等容谙走远了,国子监监丞才明白过来,容司业的意思是公主都说是谈论话本了,无需小题大做。 陶玄知暗道殿下还是同小时候一般厉害,然后把目光从真宁公主身上收回来,宣布散学。 学子们生怕再度惹恼了真宁公主,一个个散得飞快。 温言跟在沈之瑶身后,暗暗打量,越发觉得这女子与众不同,更加欢喜了。而跟在温言身后的温霓禾,看自己兄长这副廉价模样,觉得丢人极了。 沈知韫瞅瞅不说话的章云驰,又瞅瞅仍是一脸不耐的赵徽鸾,说了句“我先回去睡了”,便走了。 陶玄知谨记当年赵徽鸾说的“从未见过”,未曾表露出与公主相识的痕迹,走时朝赵徽鸾拱了拱手。 要走时,章云驰挡住他去路。 没有任何话语,只是恭恭敬敬朝陶玄知深作一揖。 陶玄知明白他是为当年之事表示感谢,他微微颔首,受了章云驰的礼。 再度举步要走时,赵徽鸾叫住了他。 “陶监丞,父皇的身体如何?” “陛下身体康健。” “近来服的什么丹药?” 陶玄知愣住了。按理,他是不能透露的,哪怕对方是公主之尊。 赵徽鸾也没想他能告诉自己,重生一世,她还能不知自己的父皇吃什么丹药? “本宫在国子监不能侍奉尽孝,心中委实记挂父皇。” “臣会将殿下的孝心转达给陛下,陛下想来会很开怀。” “陶监丞。” 赵徽鸾伸出指尖点着桌面,看面前人腰弯得更深了些。 “不知陶监丞是否会想念家中父母?” “臣孤寡一人,家中已无任何亲眷。” 赵徽鸾状似恍然,点点头。 “本宫隐约记得,陶监丞的老家是在北边,河曲之地?” “是。” “你的亲眷是在八年前瓦剌南侵时丧生的吗?” “是。” “那真是可惜了。” 想当年,萧家有心收复河曲之地以巩固大胤门户,不料卷入温鸿的夺权之争,成为牺牲品。转年,瓦剌便南下进犯,多少无辜百姓丧生瓦剌铁蹄。 陶玄知沉默一瞬,回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强求。臣已经看开了。” 赵徽鸾点点头,让他回去了。 章云驰看着人走远,嗤笑道:“前尘往事如烟散,他如今做了钦天监的监丞,品级虽不高,但得陛下信任,圣恩正隆,当是享受生前荣耀的时刻,又岂会为了亡故多年的亲眷拼上自个的前程?” “本宫只是想起先生说的攻心为上,试一试罢了。” 赵徽鸾摆摆手,想起陶玄知拱手相握的拳头,暗道,或许她已经种下一颗种子了呢。 “他们都走远了,咱们也回。” 赵徽鸾起身欲走,却见章云驰煞有介事地朝她作揖。 “简简,多年来未曾与你说过一个谢字。谢你当年护住祖父与父亲,护住靖武侯府。” 章云驰记得,当年赵徽鸾一字一顿与他说“晏礼哥哥,你怕是回不去北境了”。 他当时气得要死,伸手抓了个枕头砸过去。 枕头砸空了。 赵徽鸾抱着枕头蹲在他面前,小小一团,粉妆玉琢的。但说出口的话又狠又坚定。 “章晏礼,你想清楚,是你留在燕都,还是舅舅与外祖下昭狱?两条路,你只能选一条。” 他只当是赵徽鸾飞扬跋扈不讲道理,在那威胁他。 可后来随着年岁的长大,他见多了帝京里的朝富贵夕落魄,才渐渐明白当年他家有多凶险。纵使有钦天监的星象占卜,亦是要靠比他小的妹妹挽大厦于将倾。 赵徽鸾含笑弯腰,对上自家表哥认真的眸子。 “晏礼哥哥如此大礼,倒叫简简不好意思了呢。” “简简,你若有事需要我出力,但讲无妨,不必事事一个人扛着。” 赵徽鸾咧嘴笑眯了眼。 她站直身,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踏着月色下山。 山风送来她清脆的声音。 “你啊,只管安心地走你的科举之路!今年院试,明年乡试,后年会试,本宫便只等着你金榜题名。” 章云驰小跑跟上去,又忍不住往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看。 “不必看了,是容谙。” “你早知道容司业在那里?你还敢……那样说话?” “他那么认真负责的一个人,怎会留学子在山上,自己先走?更何况这个学子是本宫呢!” “简简,你就这么相信容司业吗?” 赵徽鸾想了想,没说话。 两人一道回来学舍,分开后,她才喃喃道:“好像也没那么相信。” 父皇母后那般举国称赞的伉俪夫妻,不也说翻脸就翻脸了吗? 何况她与容谙什么都没有。 人与人的关系,还是以利益作连结最为牢靠。 她与容谙,也理该如此。 第27章 结盟 听说温言约了沈之瑶在崇文阁前边的那个亭子里见面。 赵徽鸾兴致勃勃赶过去偷看,发现自个上当了。 温言冲她作揖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劳烦殿下帮温某约一下沈姑娘。” 赵徽鸾转身想走。 温言又死乞白赖地绕过来,再作一揖。 “殿下先前说助温某一臂之力,如今温某便只差殿下这一臂之力了!” “温某改日请殿下吃水云间的百合酥皮鸡。” 赵徽鸾眼皮子动了动。 “还有被看馆里的酒。” 赵徽鸾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啊!” 温言藏身在假山后,看她直奔崇文阁。 “沈姑娘这么用功,是真的想考科举吗?天色已晚,小心烛光伤眼睛呢。” 沈之瑶闻言抬头,只见赵徽鸾款款而来,笑吟吟的模样,让人瞧着心生欢喜。 “谢殿下关心。” 可她说出来的依然冷冷清清。 “方才本宫偶遇容司业,他有事寻你,说是在那边的亭子里等你。” 赵徽鸾手指了指身后,“想是有话同你讲。” 沈之瑶清冷的眸子直视赵徽鸾,须臾,她点点头。 “有劳殿下相告。” 赵徽鸾目送沈之瑶的身影往亭子的方向走去,她来到假山后,同温言道。 “别忘了你说的,被看馆里的酒!” 温言朝她重重抱拳。随后整了整衣冠,从假山后走出。 赵徽鸾嫌假山离得远,看不清亭子里的情形,便猫着身子,借花丛遮掩,一路慢慢靠近。 “殿下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容谙的声音,赵徽鸾吓了一跳。 “嘘!” 她招招手,示意容谙往花丛后靠靠,以免打扰亭子里的两人。 容谙往她身后站了站,顺着赵徽鸾的视线,亭子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殿下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国子监啊。” “国子监又是什么地方?” 赵徽鸾笑了。 她也不管亭子里的两人,站了起来。 她的个头放在同龄女子里不算矮,但容谙太高了,她只堪堪到人家的胸口。 她昂着头看容谙不太好的面色,笑问:“先生是不喜本宫在国子监里做与学业无关之事?还是不喜本宫撮合他二人?” 容谙的面色更沉静几分。 赵徽鸾挑衅似地扬了扬眉,提高声量:“温青玉,你听着,你若当真想娶沈之瑶,本宫替你们保媒!” 只是她说这话的时机不对。 她刚一开口,满天烟火炸开了,将她的声音盖了个严实。 但与她离得很近的容谙却是听到了的。 “殿下,微臣有话同您说。” 容谙说完,忽见赵徽鸾神色不对,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女子的面容上,竟显得空洞可怖。 “殿下,你……” “容、容谙,本宫、本宫害怕。” 声音颤抖破碎,已带有明显的哭腔。 容谙看了眼还在继续的烟火。 “臣冒犯了。” 他说着,抬手捂上赵徽鸾的耳朵。 “殿下,随臣来。” 容谙带赵徽鸾进到崇文阁,将人安置到椅子上,刚起身,衣摆就被拽住了。 赵徽鸾泫然欲泣地望着他。 “容谙,你别走。” “殿下莫怕,臣不走,臣只是去关门窗。” 握着衣摆的手又紧了几分,然后才放开。 容谙关好门窗回来,只见赵徽鸾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右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扣着左手大拇指。 容谙瞧着有些于心不忍,手指动了动,想握住赵徽鸾的手不让她自伤,又觉得于礼不合,只得放下。 “殿下害怕烟火,是吗?” 闻言,赵徽鸾停下抠手指的动作。 她抬眸,定定望着矮身蹲在她面前与她说话的容谙,摇了摇头。 “本宫原是很喜欢的。只是……” 只是前世,便是在这烟火声中,内侍掐着她弟弟的脖颈强喂毒药,也是在这烟火声中,弟弟在她怀里一点点失去温度,还有她……发了疯似的砍杀阻拦她的侍卫。 “容谙,你知道吗?宫里每年除夕都会放烟火,本宫真是讨厌死了!” “本宫若有幸活到十七岁,一定要在十七岁的生辰宴上,放整整一晚的烟火!” “但在此之前,本宫一眼都不想看到它!” 容谙听得很清楚,但很疑惑,想问又不知如何启齿。 耳边的烟火声渐渐淡去。 赵徽鸾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她看出容谙眸中的疑惑,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 “容卿放心,本宫无疾!” 容谙忍俊不禁。 害怕的时候一口一个“容谙”,现在好了又“容卿”。 他摇摇头,站起,去到一旁的桌案前坐下。面前有一张抄到一半的纸,看字迹应是沈之瑶的。 刚要去拿起来看,面前罩下一片阴影。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拍在宣纸上。 “容卿!你与本宫联手!” 容谙抬眸望去,正对上小姑娘一双又大又圆又黑又亮的眸子。 “殿下这是何意?” “本宫观容卿面相,理应是高官厚禄之辈。只是容卿在燕都一无根基,二无人脉,三又不愿随波逐流学做王贺。你的仕途必然不如旁人顺畅。” 容谙笑道:“臣不知,殿下还会观面相。” “料是春风难解意,朱藤含蕊有开时。容卿,你不也很清楚自己的前路吗?” 赵徽鸾身子往前探了探,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笃定道:“本宫不信容卿你不想拜相入阁!” “容卿,你与本宫联手,本宫助你入内阁掌权柄,如何?” 容谙想起那晚在山头赵徽鸾同陶玄知说话的场景,话不多,但句句机锋。 先是问陛下身体,以寻常开场迷惑之;再问丹药秘事,以扰乱心神;又坦言记挂,拉进之;接着以情理反问之;最后直点河曲之地、瓦剌南侵。 循循诱,步步逼。真宁公主,委实不能小觑。 “那么,殿下想要什么呢?” 赵徽鸾眼珠子一转,道:“待你入阁,你便知道了。” “容卿这是答应了?” 容谙低下头,淡淡道:“殿下不信臣。” 赵徽鸾沉默了,收回按在宣纸上的手,紧握成拳。 “容卿,本宫要你助太子顺利登基。” 容谙惊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尚且安在,真宁公主这话听起来实在大逆不道! 第28章 沈谢 赵徽鸾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话,知容谙误会了。 “本宫并非是要犯上作乱。而是世事无常,人心无常,本宫今日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之尊,明日便可能是人人唾弃的阶下之囚。” “容卿,本宫的心之所愿,是永享这荣华富贵。” 赵徽鸾说着,抬起右掌。 “容卿可愿助本宫?” 容谙缓缓站起,看着面前人明丽的容颜,细细探究。 明明说的是“可能”,明明是未雨绸缪,居安思危,怎么从真宁公主口中说出来,仿佛她已经经历过一般? 容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然后抬起,带着从容与坚定,与赵徽鸾击掌为盟。 赵徽鸾笑了,清透的眼眸里映着烛光,宛若星河璀璨。 “那从今以后,容卿便是本宫的人了!” “既如此,容卿是否可以坦言相告,你与那沈之瑶可是旧相识?” 容谙刚要收手,反被赵徽鸾握住。 掌心温温热热的,着实令人不太好意思。 “殿下,你逾矩了。” 赵徽鸾难得见他窘迫的样子,稀奇得紧,又捏紧了几分。然后瞧见容谙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嘿~” 赵徽鸾忍不住笑出声。 容谙用力抽出手,握成拳,负到身后。 “殿下,时辰不早,你该回学舍了。” “不忙。” 赵徽鸾闪身挡住容谙去路。 “容卿,你还没回答本宫,你与沈之瑶……” “殿下想知道什么?”容谙从方才的窘迫中缓过来,“不如殿下先说一说殿下的想法?” “本宫觉得她不像沈家的姑娘。” “那殿下觉得她像谁家的姑娘?” “本宫……” 赵徽鸾沉吟稍许,缓缓道:“本宫曾去昭狱见过你的恩师,谢尚修。” 她说着,眼神瞟向容谙,留意他的神色。 果然,容谙在听到恩师名姓时,平静如水的面容有了明显波动。 赵徽鸾忍不住笑起来。 容谙一愣,反应过来:“殿下,你诈微臣?” 赵徽鸾老实不客气地点头。 “是,本宫诈你。” “直到方才这一刻,本宫才确认沈之瑶的真实身份!” “去年本宫办探春宴,帖子发给了燕都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妙龄小姐。唯独不见谢都御史的千金。” “惜春同本宫说,谢芷瑶自幼养在乡下老家,说是身子弱,算命的说她压不住帝京的繁华之气,十六岁之前都不得入燕都。是以,燕都众勋贵女眷同本宫都不曾见过她。” “但她去岁中秋满十六,入京了。谢御史入昭狱那晚,谢府后院大火,烧死不少女眷。世人都以为谢夫人母女皆葬身火海,但净之……” 赵徽鸾看容谙侧目看他,改口道:“萧青阑告诉本宫,有人救走了谢家小女谢芷瑶。” “容卿,你好生让本宫惊喜。赶在本宫之前救人的,是你派出去的?” 容谙笑而不语。 赵徽鸾又道:“你于燕都无人可依,便找上了你恩师的恩师,沈大儒沈林甫。你将孤女托付给了沈大儒,是与不是?” 容谙静静看着面前不满十五、未曾及笄的小姑娘。 不敢想这些话是出自她口中,可又不得不承认,真宁公主年纪虽小,心思却异常缜密。 赵徽鸾看出容谙眼中的欣赏之色。 说到这里,她已经不需要容谙的承认。 “你恩师为保全你,不惜与你恩断义绝。你虽伤怀,但明白恩师用意,顶着世人的误解与骂名,咬死不求情。容卿,本宫对你甚是钦佩!” 容谙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殿下是何时起疑的?” “集贤门外,见沈之瑶的第一眼。她礼数周到,落落大方,周身气度远不是一个大族远房旁支所能教养出来的女儿。这是第一疑。” “第二疑,是容卿你与她的态度。” “你素来待国子监众学子一视同仁,但你不经意看向沈之瑶的眼神,特别是看到她与温言一块时,你的眼神里有担忧。” “而沈之瑶,她戒备心重,即便是与婉婉也不大往来。但她遇事总会下意识先看你一眼。便是那短短一眼,本宫从中瞧出了‘依赖’二字。” 容谙听着,不由得失笑。他暗暗点头的样子,仿佛在夸“殿下好眼力”。 赵徽鸾乐了。 她闲来无事总爱坐亭子里喝茶,可是光喝茶能有什么意思,当然得观察众生啦! “既如此,殿下为何要帮温家公子?” “这便是第三疑。” “温言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沈之瑶的心思却如深渊,深浅难测。她看温言的眼神实在太复杂了。” “一个女子若当真想要拒绝一个男子,有的是办法,除非她另有目的。” 赵徽鸾看容谙眸色沉了几分,看起来严肃的很。她也敛起笑容。 “容卿,谢芷瑶若愿一世隐姓瞒名,沈家自会护她周全,本宫亦会行方便助她余生无忧。” “可是容卿,她来了国子监。这就证明她不是胆小无知的弱质女流。她很清醒,她明知本宫诓骗她,她还是愿意去见温言。” “容卿,她宁愿忍辱负重,也不要苟且偷生。她给自己选择了一条荆棘路,本宫敬她,本宫愿助她!” 赵徽鸾推开窗,一弯明月垂在半空。晚风袭面,身后传来容谙清淡的声音。 “臣知晓了。” 夏夜寂静,赵徽鸾倚窗淡淡开口。 “容卿,如今你我结盟,有一事本宫想与你坦言。” “本宫最初想过,是不是你对那沈之瑶有意思?” 闻言,容谙眉头动了一下。 又听窗边女子轻轻笑出声,然后回身定定看着自己。 “容卿,你是本宫在琼林宴上看中的状元郎,除本宫外,无一人可以觊觎你。你可知道?” “既结盟,须得彼此信任。你可明白?” 容谙也来到窗边:“臣也有一事想与殿下坦言。” “去岁金科放榜那日,臣去拜谒恩师,恩师有意想将小女许配给微臣。” 赵徽鸾瞪大了眼:“你答应了?” 猛地想起前世容谙于琼林宴当众拒婚,难道是同王贺一样,容谙是为了未婚妻谢芷瑶? 难怪他要冒险救谢芷瑶! 难怪他看温言亲近谢芷瑶时眼神黯淡! 原来…… 赵徽鸾忽然觉得可笑极了。 容谙不知面前人心思的百转千回,只是看她从错愕到恍然,一会儿难过,一会儿自嘲。 他回道:“臣,拒了。” “什、什么?” “你刚说什么?” “臣说,臣拒了。” 容谙颇有耐心地又说了一遍。然后他又看小姑娘从错愕到欣喜再到懊恼。 “殿下,该走了。臣送您回学舍。” 容谙转身离开崇文阁,身后紧跟着小姑娘气急败坏的脚步声。 “好你个容谙!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分明是恼本宫方才诈你,你就戏耍本宫!” “容谙!你好小气!” “容谙……” 第29章 红袖 女学舍近在眼前,容谙止步。他眉眼微沉,叫住赵徽鸾。 “殿下,你说去过昭狱,见过臣的恩师,是真的吗?” 赵徽鸾点点头,正要开口,沈知韫跑了过来。 “简简!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 看到一旁站着容谙,沈知韫忙收声见礼:“司业。” 容谙颔首,与赵徽鸾道:“殿下回去歇息,臣告退。” “好。” 沈知韫挽着赵徽鸾往学舍走,后怕道:“方才好盛大的烟火,简简你有没有吓到?我与章晏礼寻了好些地方都没找着你,回来学舍又不见你,生怕你像小时候那样躲哪个柜子里哭!” “本宫像是会哭的人吗?” “是是是!煮熟的鸭子都没赵简简嘴硬。” 赵徽鸾作势要打她,她头一撇,躲开了。 “也不知你怎么回事,明明七岁以前很喜欢看烟火的。方才你是同司业在一块吗?” 赵徽鸾点头承认,“本宫与先生在崇文阁。” 继而愤愤地指责温言:“都怪温青玉那小子!早知他准备的是烟火,本宫才不会帮他呢!” “那你安心了,他烟火放到一半,就被博士与助教逮去绳愆厅受罚了!要不是他走得早,章晏礼找不着你都要去揍温青玉了!谁能想你会在离亭子那么近的崇文阁!” “糟糕!章晏礼!”沈知韫猛地反应过来,“他估计还在满国子监地寻你呢!” 两人当即回头去找章晏礼。 刚走到男女学生分道口,便见章云驰与容谙一道往这边走。 想来是章云驰偶遇容谙,得知赵徽鸾已平安回学舍。 “赵徽鸾!” 远远看到赵徽鸾,章云驰红着眼直冲过来,将人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怒吼道:“你要吓死我啊!” 又软下语气,委屈兮兮地问她:“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伤到哪?” 赵徽鸾踮起脚,笑嘻嘻去摸章云驰脑袋。 “晏礼哥哥不怕,简简儿一根头发都没少。” “过几日休假,简简儿带晏礼哥哥去吃水云间的百合酥皮鸡,去喝被看馆的酒,好不好呀?” “我才不要去!” 章云驰傲娇极了,头一甩,气呼呼往男学舍方向去了。 赵徽鸾看笑了,反应过来容谙在旁边,她朝容谙作揖。 “有劳先生。” 容谙微微颔首,眼眸中流露出些许惊羡。 当章晏礼得知他将赵徽鸾平安送回学舍,也是这般真诚地同他作揖道谢。 好生令人羡慕的兄妹情啊! 他若是未曾自写卖身契…… 容谙暗自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五日后,说着“不要去”的章云驰坐在了水云间的天字号雅间里,面前是一桌顶好的席面,看得他食指大动。 要不是同桌的还坐着容谙、温言和沈家俩姑娘,他早去撕鸡腿啃了。国子监的膳食,实在是清汤寡水的很。 赵徽鸾忍不住揶揄他,他厚着脸皮低声哼哼。 “我当你大方了要请我吃肉喝酒,原来是蹭人家温大公子的席来借花献佛。” “本宫帮了他天大的忙,不蹭他一顿大的怎么行?一个人才吃多少?” “好!你放心,帮你吃够本!” 一桌子人听他二人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窃窃私语,都暗自忍着笑。 温言道:“今日温某请客,诸位同窗切勿与温某客气。司业也是!” 赵徽鸾看向对面的容谙,这回真的压低嗓音,问章云驰:“先生怎么也来了?” 章云驰先是看看她,再去看沈家俩姑娘的打扮,低声回她:“你们姑娘家这样出门,司业哪能放心啊!” 赵徽鸾低头去看自己的一身男装。 就是为了方便行走,她与沈知韫、沈之瑶才乔装打扮的。早间出国子监前她还照过镜子呢,分明挺英俊一少年郎啊。 而且…… 她抬头扫了一圈容谙、温言、章云驰。 明明他们最初看到她们三男装出来,都很吃惊啊! “我们不像少年郎吗?” 赵徽鸾侧身去问沈知韫。 “像!”沈知韫很坚定,转头看沈之瑶,“瑶姐姐最像。” 清清冷冷的,不说话时像个淡漠寡言的俏公子。 然而,当她们三出现在被看馆时,管事妈妈将她们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然的笑。然后去问温言。 “三位……”她笑,“三位小公子是同温公子一起的吗?” 赵徽鸾了悟了。她们所谓的女扮男装,原来在别人那里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事儿。 进到雅间,赵徽鸾叫住欲退的管事妈妈。 她实在好奇,到底哪里没做好? 为了不露破绽,她们用布帛缚胸,到现在还勒得慌。而且,进被看馆前她还特地在摊子上买了三把折扇,去学温言的纨绔样。 “奴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而是一眼望去哪哪都不对。眼神、举止,都不对。” 管事妈妈看了眼温言,又道:“姑娘做了十多年的姑娘,又岂是换身衣衫就能轻易把自己变成男子的呢。” 赵徽鸾等她走远,煞有介事地同沈知韫、沈之瑶说:“看来女扮男装考科举是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儿,话本误我!” 沈之瑶却说:“若不走科举之路,倒是有可能。不过,需得自幼学习男子的言行,日常警惕,或可瞒天过海。” 赵徽鸾举杯去敬沈之瑶,温言手快地给她换上一杯香茗。 雅间很大。 温言陪沈之瑶坐在一处喝茶,沈之瑶依然一副清冷模样,只有温言滔滔不绝说着话。 不知章晏礼说了什么,沈知韫气恼恼追着他满房间跑。 赵徽鸾饮着酒,瞧他们瞧得开心。只是当她再要斟酒时,容谙摁住了酒壶。 “不可贪杯。” 赵徽鸾看他面前的酒杯依然是满的:“先生不喝吗?” 她说着去拿容谙的酒,就要往自己唇边送。 “你……” 容谙话未出口,赵徽鸾虚晃一招,又以极快地速度把酒杯送到了容谙唇边。 她歪着脑袋,示意容谙喝酒。 容谙怔了怔,接过酒杯,饮下。 “先生好酒量。” 赵徽鸾又迅速斟了两杯酒:“敬先生!” 与他们的雅间稍远,楼道尽头的一间隐秘房间里,管事妈妈汗涔涔立在下边,哆嗦着开口。 “姑、姑娘,奴家瞧公子对她上心得很。奴家不敢啊!若是、若是让公子知道是奴家下得手,莫说奴家,这被看馆怕是也……” 她小心翼翼抬起眼皮,去看座上骄横的女子。 第30章 请君 温霓禾饮过茶,重重放下茶盏。 “祖父的令,你敢不听?” 她竖眉厉色,吓得管事妈妈当即跪了下去。 “不敢不敢。” 温霓禾冷哼:“我们又不要她性命。不过是将人送到南边罢了,从此天南地北,哼,一个破落户而已,哥哥迟早会忘了她。” “你上心办好祖父交待的事。即便哥哥发现与你有关,我与祖父都会护你周全。” “但,倘若你把事儿办砸了……” 温霓禾噙着冷笑,不再说。但话中意思已经吓得人连连保证,定会办妥。 “章晏礼,你说这儿是爷们的销金窟,我怎么没看出来?” 章云驰无语地望向温言。 作为常客的温言权当没看见,他现在满心满眼只有沈之瑶,眼巴巴的模样像只听话又乖巧的小狗。 章云驰难以启齿。 被看馆本就是夜里繁华,更何况——他刚一进来瞅见这儿难得一见的“素”,便知温言提前与馆里打过招呼。 也是,毕竟带着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其中一个还是公主,若真叫她看到什么不干净的,那还得了? 于是打着哈哈说:“既说了是爷们儿的销金窟,自然只有爷们儿瞧得出门道。” 赵徽鸾知他敷衍,懒得计较。 直到与众人辞别,坐上马车回宫,她才遗憾地摇了摇头。 “净之曾与本宫说过,被看馆每日都会有新的姑娘来,所以每日酉时三刻点灯时分,燕都的富绅官宦、纨绔子弟都会来参与竞买新姑娘的第一夜。” “一盏花灯一百两,每日都会有人为新来的姑娘壕掷千金,被看馆里亮如白昼。有文人骚客还为此起了个‘破题儿’的雅称。” “赵徽鸾,你、你、你……” 章云驰气得都结巴了。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这……这破……诶!你!你怎能把这破词挂嘴边呢!” “萧青阑这厮,他怎么什么都敢告诉你?看我明天不揍他!” 赵徽鸾一脸“多大点事儿”地瞅着他。 “你揍不到萧净之了,他日前刚去了南边的织造局。” 她说着,撩起一角帘子,皇宫已近在眼前。 “本宫也想去趟南边看看。” 翌日,赵徽鸾从永昭帝的天玑殿里出来,看到章云驰正在宫道上等她,人急得团团转。 “殿下。” 章云驰迎上来,看了眼惜春,惜春懂事地留在原地。 他带赵徽鸾往边上走了走,告诉她:“沈之瑶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夜城里有庙会,温言说只一个转身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报官了吗?” “连夜找了顺天府尹同大理寺,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怕累及沈府同沈家姑娘的清名。现下,温言同沈府都快急疯了。” 赵徽鸾沉默了一会,冷声道:“这样不行,找起来束手束脚的!你去告诉顺天府尹,就说本宫昨日回宫路上丢了件极重要的物事,让大理寺协同去找。” “好!”章云驰转身欲走,又折返,问她,“殿下不一同去吗?” 赵徽鸾理了理衣裙,平静道:“本宫有很多事做不得,譬如被看馆里的热闹和燕都城里的庙会。更何况,查案这种事,自当要交给顺天府尹同三司衙门。” 她摸索着从脖子上扯下一条坠子,交给章云驰。 “此番阵仗,父皇必然会来询问本宫。这是母后遗物,寻到人后,此物需得完璧归赵。” “殿下放心。” 章云驰把坠子塞进怀里,急急出宫去了。 赵徽鸾看着他身影消失,才抠着手指头往玉衡宫方向走。惜春重新跟了上来。 昨日燕都城里喝酒吃肉一行,原本是没有沈之瑶的。温言纨绔惯了,又是被看馆的常客,怎敢带上沈之瑶一起! 是两日前,沈之瑶主动找上赵徽鸾。 “殿下明日是要去被看馆吗?可否带上小女?” “为何?” 闻言,沈之瑶郑重朝她作揖。 “殿下聪慧,想来已经猜到小女身份。小女不敢欺瞒殿下,此番想与殿下同去被看馆,是为一个案子。” 沈之瑶告诉她,近年来大胤时有女子失踪,其中不乏仕宦家的千金小姐。人贩子极为机警,将南边的卖与北方,又将北方的姑娘南渡。 “寻常女子送入烟花地,仕宦千金则可作姬妾送与达官显贵。” “你不是闺阁小姐吗?怎会知晓此事?” “小女素来喜欢钻研游侠探案一类,在老家时常趁嬷嬷不注意外出游历。家父去后,小女也一直在探查此案。” “你觉得此案背后与那个人有关?” “是。” “此行有风险。” “小女不怕。” “那好,本宫会把你同行一事透露给温霓禾。” “殿下英明。” 温家是不愿要沈之瑶这个孙媳妇儿的,以温家惯来的张狂手腕,舍不得动温言,则必会对沈之瑶下手。 若沈之瑶在被看馆之行后搅入拐卖案,便证明此案同温家脱不了干系。沈之瑶想借此扳倒温家。 若沈之瑶不曾搅入拐卖案,她也可借此离间温家祖孙。 “惜春,你去联系东厂的人,让他们暗中查访沈之瑶的踪迹。若得线索,悄悄留给……” 赵徽鸾停顿了会,本想说留给温言的,却改口道:“留给容司业。” 想来沈之瑶失踪,容谙必定会借国子监司业的身份参与寻找自己的学生。 温言必然也在。 那便让人引着温言去亲眼看看他温家造的孽。 “是。”惜春领命,送她回到玉衡宫后,又出去了。 赵徽鸾又问连秋:“萧青阑怎么会调去江南织造局?” 萧青阑南下前,特地来了趟国子监同她辞行。当时没顾得上细问,只让他放心南去。 “还是东厂厂督黄英。” 赵徽鸾了然。 黄英便是当年在偏殿带头围殴萧青阑的内侍,这些年在宫里也算混得风生水起。他与萧青阑之间的龃龉,由来已久。 连秋道:“黄英是司礼监段掌印的干儿子,他机警聪颖又孝顺听话,段掌印很心疼这个干儿子。黄英与萧青阑不和,段掌印看在天璇宫与玉衡宫的份上,不敢委屈萧青阑,便让他去补织造局的缺儿。” “也行,便让他在南边待着。” 赵徽鸾是不担心的,萧青阑走前同她说过,即便萧青阑不在燕都,东厂依然有他的人在。 第31章 逼娶 沈之瑶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话。 “把药给她们灌下。” 药?什么药? “先下一批处子血,反正每一批都要这么搞一次,你们动作利落点!搞完了趁天黑前发船!” 处子血? 沈之瑶感觉有人掐着她下颚逼她喝药,她睁不开眼,但牙关咬得死死的,不给他们灌药的机会。 “臭娘们!” 兜头一巴掌,沈之瑶口中尽是腥甜血味。 “这个算了,上头特地交代过。处子这么多,不差她一个。” 那人将她重重摔到地上。 等脚步声走远,她才吃力地抬起眼皮,打量四周。 原是在一个脏乱的仓库里,墙角人挤人挨着十来个少女,瑟瑟缩缩,满眼惶恐。 “你们受伤了吗?” 沈之瑶问那些少女,视线直接落到她们手腕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 几个胆子稍大的女子冲她摇了摇头。 “他们说的处子血是什么意思?” “是、是处子经血。” “他们每天给我们灌药,说是三天滋养,两天催经,今天已经第五天了。” 沈知韫怔愕不解:“做什么用?” “不、不知。” “好像,是给贵人治病。” “不好!有人发现我们了!现在就上船!” 屋外一片嘈杂,随即有人打开门,把所有少女拴在一条麻绳上,把她们带出去。 “快点!” 有人不停地催促。 沈之瑶经过门口,有个络腮胡大汉拦住她,捏着她下巴来回看,问旁边小弟:“就是她?” 小弟点点头。 大汉啐了一口:“晦气!” 他把沈之瑶狠推一把,扭头交代小弟:“去给老子传话,这次要是因为这小娘们老子栽了,让他们记得给老子的承诺,照顾好老子娘,不然老子进了大狱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还不快走!”沈之瑶又被推了一把。 沈之瑶走得慢慢吞吞,她想此时帝京里一定到处都是找她的人,她决计不能上船,要是远离了帝京,这事就难了了! “老大!不好了!渡口全是官兵!” 沈之瑶眼神一动,暗道,应是真宁公主在帮她。 络腮胡大汉骂骂咧咧,指挥人将少女们赶到一处荒凉的破庙。 庙外惊雷阵阵,下起瓢泼大雨。 少女们瑟缩在墙角,庙内阴森森的,偶尔一个闪电劈下,照在破败狰狞的神像上,吓得人哇啦乱叫。 大汉烦躁极了,吼着让她们闭嘴。 好不容易安静了,又响起一声冷笑。 “以前你们虽也在北边掳人,但燕都天子脚下你们是不敢的。这次,是为了我才捎带上这些姑娘的?” 大汉恶狠狠地瞪向她。 …… 赵徽鸾听说,容谙与温言等人寻到沈之瑶时,沈之瑶被恶人掐着脖子,几乎快要没命了。 所幸来得及时,救下了。 沈之瑶晕厥前,拼尽全力同容谙说了大汉老子娘的事。 赵徽鸾接过章云驰递上的坠子,反复细细查验有无损坏,一边吩咐惜春:“让人去找他老子娘!” 章云驰吸了口气,看着对面明媚的小姑娘,犹疑着开口:“你……不会早知道会有这一出?” 赵徽鸾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沈之瑶想查少女失踪案,本宫助她而已。” “行,你既不愿多说,我便不问了。” 章云驰摆摆手,去花架下躺着睡觉去了。 纵使他心思不如赵徽鸾缜密,但他也听得出来,这是赵徽鸾所能告诉他的最多的内容了。 破庙里的一伙贼人全部下狱,被掳少女都录了口供。顺天府尹同大理寺卿摸着线索往上查,很快查出这伙人的上家。 只是,再往上查,他们不敢了。也责令底下人不许再查,只想草草结案。 赵徽鸾听着,不由得冷笑。 “那容谙呢?” 连秋回道:“容司业与顺天府通判、大理寺寺丞还没有放弃。” “很好!” “他老子娘还没找到?” 连秋刚要回话,惜春进来说:“殿下,找到了!” “他老子娘在他下狱当天就被杀了。但他不知,每日都会有人给他送上一根他老子娘的手指头,唬得他什么都不敢说。” 赵徽鸾笑意更冷了。 温府,云梦轩。 温鸿心腹汪全与其子汪文华都在。 汪全满面愁容,坐立难安。 他大骂顺天府尹和大理寺卿:“真是没用的东西!手底下几个人都管不住!这要是再查下去,就得把天捅个窟窿了!” “还有那个容谙!他一个国子监里小小的司业,他瞎掺和什么!” 汪文华交手相握,沉默坐于一旁。听到他父亲的话,他忽然笑了。 “你小子,有什么好笑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汪全怒目厉斥爱子,给他使眼色,示意温鸿还在上边坐着呢。 “父亲莫急。” 汪文华不紧不慢站起,同上座的温鸿拱手道:“祖父,依小子愚见,把天捅破了才好呢!端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温鸿拧眉沉思,暗暗点头,觉得汪文华说得对。 “祖父,孙儿求见。” 温言被一众家丁小厮拦在云梦轩外,不得已只得高声呼喊。 云梦轩,是温家的重地,除了他祖父与一众心腹,等闲不得入内。 温鸿听到动静,头疼得紧,示意汪家父子开门。 他出去,立在台阶上,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慈爱地看着宝贝孙子。 “玉儿,你找老夫何事啊?” 拦人的小厮往两边退开,温言上前拱手一礼。 “祖父,孙儿素来闲散,从不参与你们的事,好也罢,不好也罢,孙儿不愿管,也不想知。” “但这次,祖父实不该动到孙儿头上!” 温言说话语速不徐不疾,听来平静温和,细品又坚定不容置喙。 汪文华打量温鸿的脸色,上前同温言道:“青玉,你不该这样同祖父说话。祖父最疼你,他……” “文华兄,温某按礼唤你一声兄长,但文华兄并非温某嫡亲兄长。温某家事,还望文华兄不要插手。” 言辞依然温和,但汪家父子俱觉受辱,退在一旁,沉脸不再说话。 温鸿敛下慈善的眉眼,他久居高位,就那么看着温言,满是压迫之感。 温言却不惧,坦然迎上祖父慑人的目光。 终是温鸿妥协。 “那玉儿想要如何?” “孙儿要娶沈家姑娘沈之瑶。” “这不可能。” “祖父,孙儿这有两个选择。一,孙儿给您娶个孙媳妇回来,二……” 温言看了眼沉默的汪文华:“只要祖父愿意,祖父可以有不止青玉一个孙儿。” “玉儿,你威胁老夫?” 温言但笑不语,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你想娶,是不是也得看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嫁你?” 温言脚步顿了一下,走得更坚决。 第32章 贵人 十日假期临近尾声,少女失踪案已经查到了朝中官员头上。 赵徽鸾心情大好,去天玑殿同永昭帝辞行。她来得早,远远瞧见一个穿道袍的老者迎面而来。 “那是何人?” 惜春招手唤来天玑殿外的一个小太监,问过后,来回赵徽鸾。 “殿下,那是钦天监的监副,玄一道人。近来由于献丹药有功,刚提拔上来的,风头直逼陶监正。” 赵徽鸾听着,心底隐约浮起不安。 玄一道人走近,见宫道上立着个华服端庄的明艳少女,锁眉思索一番,猜到面前人是真宁公主。 他一手端着丹药盒,一手挽着拂尘,便只朝赵徽鸾弯了弯腰。 “见过真宁公主。” 惜春蹙眉,欲呵斥他无礼,赵徽鸾抬指打住她。 “这是何物?” 赵徽鸾伸手去拿他手里的丹药盒。 玄一道人收回手,后退一步:“殿下,这是进献给陛下的丹药。” 赵徽鸾看着他削瘦崎岖的面庞,默了默,挥指让他进去。 玄一道人越过她,径直入了天玑殿。 “殿下,他……” 赵徽鸾再度抬指打断惜春:“你不要说话,本宫要好好想想。” 她没进天玑殿,而是沿宫道缓缓行走。 方才远远看到身形,她隐约觉得眼熟。走近后仔细打量,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前世是见过这个道人的。 当时她偷摸着进天玑殿,想给父皇一个惊喜,却见黄纱中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便悄悄躲在一旁。 “陛下,这是今日的丹药。” “朕用了你这丹药,果然觉得神清气爽。比陶卿那个管用。” 赵徽鸾好奇得紧,悄悄扒开黄纱一角,看到那道人双手举过头顶,跪在她父皇面前。她父皇探身从道人手中拿过一枚红色的丹药,放进嘴里。道人又忙不迭双手奉上一杯清茶。 后来,从父皇同道人的交谈中得知,这丹药乃是用少女的处子经血炼制而成。 直恶心得她大半个月没吃好饭。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惜春忽见赵徽鸾面色惨白,额头暴汗,整个人摇摇欲坠。她忙去扶赵徽鸾,赵徽鸾却一把推开她,跑到太液池边,扶着柳树干呕不已。 惜春吓坏了,急得要叫太医。 “不必。本宫无事。” “可是您……” “本宫只是想到令人作呕的一些事,忍不住罢了。” “先回玉衡宫,晚些再来……” 她突然觉得“天玑殿”三个字也很恶心。 回到玉衡宫,惜春伺候她漱口,更衣,又给她点了凝神的苏合香。 赵徽鸾侧卧在榻上,面色逐渐红润起来。 惜春在一旁,静静打扇。看到门口念夏她们三人探头探脑,示意她们禁声,又摆了摆手,表示殿下无事。 赵徽鸾忽然噌的一下坐起来。 惜春吓了一跳。 “殿下,你怎么了?” 赵徽鸾急声道:“惜春,随本宫去天玑殿!” “念夏、连秋,你速速给本宫收拾行囊,本宫即刻就回国子监。” “拂冬,速去告知晏礼哥哥,让他来接本宫。” 她前世只觉得恶心,没敢去细想。 方才躺在榻上,却是疑窦丛生。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炼制丹药的处子经血从何处来? 内廷之中,女子虽多,宫婢亦多处子,但内廷人多眼杂,不好行此隐秘之事。 那便只剩一个可能——处子经血来自宫外。 赵徽鸾突然将这个问题同少女失踪案联系到了一起。难怪,容谙他们已经查到朝中官员身上了,温党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因为他们根本不怕!他们身后有更了不得的人物在给他们撑腰。 借寻处子经血之机,行拐卖、勾结、贿赂之事。 有恃无恐! 同永昭帝辞行后,赵徽鸾坐在去国子监的马车上,脸色依然很难看。她不停地催促章云驰再快点,章云驰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知她心急,于是把马车赶得飞快。 一到集贤门,赵徽鸾迅速跳下马车,一路小跑,经过崇文阁往里瞅了瞅,没看到容谙,又绕过崇文阁,直奔北边的敬一堂。 “容谙!” 容谙正好出西厢房,赵徽鸾险些一头撞进他怀里。 “殿下?” 赵徽鸾左右看看无人,把容谙推进屋里,反手关上门。 她喝下容谙递上来的茶,道:“不能再查。” “什么?” “案子。” 容谙蹙眉不解,他与另两位同僚好不容易查到这一步,怎么能说不查就不查? “沈姑娘同臣说,这个案子背后有个需要……” 他顿了一下,看着面前小姑娘,把“处子经血”四字咽下。 “需要用女子血来治病的贵人。只要查出那贵人……” 赵徽鸾踮起脚,抬手捂上他的唇,摇头示意他不可说。 容谙眼中不解更甚。 “容卿,这案子不能再查了。再查下去,温党不会有事,有事的将会是你们和所有掺和进这个案子的无辜女子。” 闻言,容谙拧眉沉思。 忽然,他眼神震动,难以置信地回望赵徽鸾。 赵徽鸾知他已经想到,收回自个的手,往椅子瘫坐下去,重重叹了口气。 容谙缓过神来,低头看椅子上垂头丧气的小姑娘,他握紧拳头,压制住心底生出的想要揉一揉她脑袋,安抚她的想法。 国子监读书的日子又开始了。日复一日,寡淡且无味。 只是,不见温言兄妹与沈家俩姑娘。 沈之瑶在沈府将养身体,沈知韫在家照顾。 而温言,听说他绝食明志,非沈之瑶不娶。 温鸿难得狠下心,不予理会。他以为饿狠了,温言就会吃饭。哪知温言是同他来真的。温霓禾哭着跑去求他,说是哪怕骗一骗哥哥先应下,总得让哥哥先吃饭。 可是温言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宫里的太医来瞧,说是厌食,给配了药,药也喂不下去。 燕都城里的名医说他这是得了相思病,好解也不好解,端看公子相中的那位姑娘愿不愿救他。 温鸿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到这节骨眼上哪里还管门户不门户,清流不清流,立马找媒婆去沈家提亲。 然而,媒婆一连去了三趟,都被拒了。 温鸿听孙女说了国子监里的事,只好舔着老脸来请真宁公主帮忙去见沈之瑶。 赵徽鸾不能保证沈之瑶一定会应下婚事。 温鸿说:“嫁不嫁都无事,只要她能来见青玉一面。” 为此,容谙批了赵徽鸾半天假,允她与章云驰回燕都看望沈之瑶。 第33章 不缀 赵徽鸾到达沈府,沈大儒携沈知韫早已候在府门口多时。两厢见礼后,沈知韫带赵徽鸾去沈之瑶的闺楼。章云驰不好进女子闺阁,便趁机去找沈大儒指教。 行至内院,沈知韫眼色示意众婢女嬷嬷退下,然后她敛了笑,亲自在前边引路。 “婉婉。” 赵徽鸾讨好地去拉她袖子:“你都知道了?” “小女不知,殿下说的是哪件事?” 沈知韫回身,抿唇微笑,看着挺渗人。 赵徽鸾呵呵干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知韫没好气地哼了声,她压着嗓音道:“如果不是出了这么大事,祖父到现在还瞒着我瑶姐姐的真实身份。” “要不是瑶姐姐同我说了实话,我都想不到你俩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以身犯险,一个里应外合。” 沈知韫的眸子里满是担忧与后怕。 “婉婉,我不与你说这些,一是因为事关机要,多一人知晓多一分危险。二是,你外祖年岁已大,沈府门庭靠你一个人撑着,你已有诸般累,我不愿再给你添几分愁。” “但事到如今,为了你沈府,有一事你需得赶紧做。” 沈知韫想问何事,她们已到了沈之瑶的楼阁。 赵徽鸾眼神示意她待会再说,抬手拨开了珠帘。 沈之瑶正倚床看书,面上几分病气愈发衬得她眉眼淡淡,异常清冷。 听到动静,沈之瑶放下书朝她们望来。 “殿下。” “不必多礼,你且躺着。” 赵徽鸾打住她欲行礼的动作,问她:“本宫该叫你沈之瑶?还是叫你谢芷瑶?” 此言一出,沈知韫忍不住瞅了赵徽鸾一眼。 她俩自幼一块长大,见过彼此多种面。 譬如她对外是恭谨守礼、温文尔雅的书香世家里闺阁小姐,赵徽鸾却知她最不喜礼仪规矩的束缚,见过她顽劣的一面。 譬如飞扬跋扈、刁蛮不讲理的真宁公主,在她心里却是真诚可爱又聪明上进的赵简简。 而如现在如这般眼神锋利、不苟言笑,自带公主威严的赵徽鸾却是她第一次见,令她稀奇之余,倍感惊喜。 沈之瑶默了默,道:“殿下还是唤小女沈之瑶。” “好。本宫今日来,一为看望你。见你无恙,本宫便放心了。” “二么……” 赵徽鸾神情更严肃了几分。 “你不惜以身犯险去查的那个案子,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继续查下去了。” “为何!” 沈之瑶向来冷静的眸子涌起激动之色,连泛白的面色也涨红了。 “不是已经查到几个涉案的朝臣了吗?只要、只要再细挖下去,它不难……” 沈之瑶激动得直咳嗽。 沈知韫连忙倒了杯热茶过去,让人靠在自己身上,给她轻抚后背。 “是、是司业他……不敢了吗?” 沈之瑶紧抿了唇,满是不甘。 赵徽鸾道:“不是不敢,是不能。” “温鸿经营数十年,党羽遍布朝野,若不能一击必中,必会被他反噬连累无辜。本宫不愿再看到谢御史的案子重现,想必你也一样?” 闻言,沈之瑶的眼神闪烁了下,十指扣紧了被褥。 “沈之瑶,眼下还未到扳倒温党的最佳时机。你还需耐下性子,继续隐忍蛰伏,你可明白?” 沈之瑶咬唇,两眼忍得通红也不掉下一滴眼泪。 赵徽鸾待她情绪稍缓,说起此行的第三个用意。 听闻是温鸿亲自来求真宁公主上沈府,只为了让沈之瑶救他宝贝孙子一命,沈之瑶觉得可笑极了。 “他害我谢府满门时可曾想过手下留情?如今却想我大发慈悲去救温青玉?呵!” 沈知韫也皱起了眉:“我们沈府已经拒了他三趟,他还要如何?强娶不成?我沈家也不是软弱可欺之辈!” 赵徽鸾道:“你若不愿,便不嫁。你是本宫在国子监的同窗,本宫亦会帮你!” “不!我嫁!” 沈之瑶不再靠着沈知韫,自己撑着坐起。 “殿下,劳您告知温阁老,我沈之瑶愿嫁温青玉。” “瑶姐姐!”沈知韫急着劝她,“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啊,你万不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况且温家于你,堪比龙潭虎穴,万一让他们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你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赵徽鸾点头:“婉婉说得在理,你要好好想清楚,不可意气用事。” “扳倒温鸿不止是你一人的心之所愿,亦是本宫、司业乃至大胤所有忠正之辈都会去做的事,不必你以终身大事为筹码,去以身犯险。” “殿下,小女心意已决。想家父一生忠贞,不惜以死弹劾奸佞,小女亦不敢缀家父之志,望殿下成全。” 眼前不由得浮现当日昭狱里的情形。 想起那人枷锁缚身亦风骨犹存,想起那道殷红鲜血染就的奏折,想起那人说“哪怕知道前路是绝境,也总是要有人去投石问路”,而他愿做问路的石子。 赵徽鸾只觉得心潮澎湃起伏,眼中亦有酸胀之意。 她深吸气,点头道好。 “眼下有一件要紧事,温鸿此人生性多疑,他的宝贝孙子因你而入险境,他必会严查你的身份,更何况你接下来要嫁入温府,他更要查你的家世背景。” “婉婉,想来你祖父仓促之下未曾将你瑶姐姐的身世做得天衣无缝。原本沈府多一个旁支小姐,无人在意,眼下却是不行了。此事需得你趁早去弥补。” 沈知韫点头,她知道这就是赵徽鸾先前同她提过一嘴的要紧事。 两人一道出了阁楼。 沈知韫忽然道:“简简,你在来的路上可曾想过瑶姐姐是否会答应?” 赵徽鸾歪着脑袋笑看她。 她顿了下,又继续问:“简简,你是否希望瑶姐姐应下婚事?” 赵徽鸾认真回道:“本宫没什么希望不希望,但本宫有猜到她最后会应下。她同她故去的父亲……实在太像了!” “简简……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呢!” 沈知韫拉过赵徽鸾的手,没有猜忌,没有不满,而是发自内心的欣喜与宽慰。 坐上回国子监的马车,赵徽鸾明显比来时轻松许多。 她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脑海里浮现温鸿老贼老泪横流求她时的场景。 “殿下!万望殿下救一救老臣的孙子,老臣、老臣就这么一个孙子!求殿下看在同窗的份上,看在老臣为大胤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的份上,帮帮老臣!” 又想起前世老贼坑骗她幼弟,迎乱臣贼子入燕都,赵徽鸾不由得哂笑。 第34章 出仕 温言的小厮守在国子监外急得团团转。 赵徽鸾下了马车,让他速速把消息带回温府,一并带回去的还有沈之瑶给的信物。 “谢殿下!谢殿下!” 小厮捧着玉佩喜极而泣,离开时还狠狠摔了个大跟斗。 温霓禾守在自家兄长的床榻前,已经哭成了泪人。 “祖父!祖父!禾儿只有一个哥哥,若哥哥有个三长两短,禾儿要她沈府满门偿命!” 温鸿沉着脸不说话,喘出的气一下比一下粗重。 屋里、院里,仆从们跪了一地,额头贴着地面,谁也不敢看那阴鸷的背影一眼。 “答应了!答应了!” 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屋里,滑跪到床前,双手把玉佩举过头顶。 温霓禾一把拿过玉佩,塞进温言手里,紧紧握住。 “哥,她答应了,你听到了吗?沈之瑶答应嫁给你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觉到温言的手指动了下,她惊喜地松开,又回头去看她祖父。 温鸿也激动地嘴巴张合好几次,才说出口:“快!叫大夫!煎药!快!” 亲眼看到药顺利喂进温言嘴里,他终于松了口气,身体忍不住晃了一下。管家忙上前搀他,温霓禾眼里也闪过慌乱。 “老夫无事,你们在这好好照看玉儿。” 温鸿抬手打住众人,一个人慢悠悠去到了祠堂。 温府的祠堂在云梦轩后边,通宵达旦有专人看顾,灯火通明。 他屏退下人,先给亡妻上了香。又给早逝的儿子、儿媳上香。他负手立于堂前,看着灵牌上的名字,烛影跳动在他脸上。 他只字未语。 一个时辰后,温鸿从祠堂里出来,天色已经昏暗。他让人去找管家过来回话。 不一会儿,管家来了。先问过温言的情况,又吩咐管家明日找媒婆去沈家提亲。一应流程、排场,该有的都得有。 “还有。”温鸿叫住没走几步的管家,“该查的都查清楚些。” “是,老奴知道。”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应流程走下来,已到了五月。 燕都城里每日都瞧着热闹,期盼着下个月温沈两府联姻不知何等排场。毕竟要成亲的是温阁老唯一的孙子。 永昭帝听闻温府喜讯,结亲对象还是沈府,一开始以为是沈知韫,直夸温鸿好福气,能娶到名满燕都的第一才女作孙媳,是多少人都不敢肖想的事。 温鸿有苦难言,只得解释说:“是沈府旁支,寄居在沈府的沈之瑶。” 永昭帝知道自己误会,讪讪一笑,给温府赐了赏。后来从段掌印那听说了温家小子同沈家姑娘的事,唏嘘不已。 “倒是个痴情的。” 永昭帝转念一想,又摇头叹息,“温家专出痴情子啊!” 段掌印道:“还是咱真宁公主给牵的线呢!” 永昭帝摇头失笑:“这个简简啊,哄朕说去国子监念书,她这样像是念书的嘛。容谙呢,都由着她胡来吗?” 段掌印笑道:“陛下,真宁公主您还不了解吗?” 永昭帝自然知道自家女儿的秉性,犯起倔来,他都管不住。但他舍不得骂女儿,只得继续骂容谙。 “前些日还同顺天府、大理寺查案,六科弹劾的折子就送到朕面前了,说他好好一个国子监司业,不务正业。” 段思齐弯着腰,满脸恭敬,不再说话。 温言的身子日渐好转。 他喝了药,把药碗递给温霓禾。 “辛苦小妹了。” 温霓禾噘着嘴,嗔怪他:“哥哥,你以后别这么吓我和祖父了!你不知道,祖父前些日都多了好些白发呢!” 温言看向温鸿,愧疚地喊了声“祖父”。 “孙儿不孝,连累祖父为孙儿担忧了。” 温鸿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慈爱道:“也是祖父不好,不该拆散你俩。日后你俩成亲,就好好过日子。” 温言想着祖父斑白的两鬓,忽道:“这些年一直是祖父撑着温家,才有孙儿在外胡闹,实在是辛苦祖父了。” “玉儿长大了,知道祖父的不易了。好!好!不愧是要成亲的人了!” “祖父,孙儿想帮您一起撑着温家,不让您再这么辛苦。只是孙儿无用,至今尚无功名。” 看着温言惭愧又懊恼,温鸿安抚道:“这是什么话,老夫的玉儿最聪明了。你有这份心,祖父就很高兴了。你啊,像你父亲。” 一顿,他思索了下,面上多了几分严肃。 “玉儿,你当真想要出仕了?” 见温言认真点头的模样不似心血来潮,温鸿道:“好,你既有心出仕,祖父定会助你。待你成亲后,便回国子监读书。中秋之后,祖父安排你南下历事。” 大胤朝士子们若想出仕为官,有三条路可走。 一是靠祖荫;二是科举仕途;三是国子监学子到衙门里历事,成绩卓绝者可提前授官。 只是第三条的评选很严苛。 但温鸿压根不把这个评选放在心上。 “玉儿放心,祖父会帮你把路铺好。今后在这朝堂上,你我祖孙爷俩携手共进,再护温府百年无虞亦非难事。” “是,祖父。” 温霓禾看自家兄长有了斗志,非常高兴。只是,还有一个美中不足。 她同祖父离开温言的院子,不满道:“哥哥真的要娶那个破落户吗?” “你哥哥都这样了,哪还能再同他对着来?” “可是,她哪里配得上我哥哥,配得上我们温府?” 温鸿宠溺地拍拍孙女的脑袋:“你啊,千万别在你兄长面前表露出来,他现在满心满眼只有那沈之瑶。待日后……” “如何?” 温鸿笑笑,只说:“你放心,祖父会好生替你兄长留意合适的世家女。” 不过是年纪小,以为情爱便是全部。待他入了仕途,便会知道家世好的贤内助会有多重要。就像他的亡妻,还有他已故的儿子儿媳。 “倒是禾儿你的婚事。” 温鸿脸色凝重了几分。 当年温霓禾出生不过数月,他唯一的儿子意外亡故,儿媳殉情。好不容易把俩小的带大,他自己的妻子也在几年前病故了。 他没有再续弦,家里几个妾室又上不得台面,只得由管家代章温府中馈。 如今倒好,都无女眷帮他管小辈的婚事。 温霓禾想起去年琼林宴真宁公主夺人所爱,她又被王贺当众拒婚,不由得气上心头。 她气呼呼撇过脸不说话。 温鸿拧眉问道:“你莫不是,还钟意那容谙?” “祖父,禾儿不甘心!” 第35章 催妆 温言大婚,请柬送到了国子监。 当天,赵徽鸾先去了趟沈府给沈之瑶添妆。即便是穿着鲜艳的大红嫁衣,沈之瑶周身的清冷疏离之感依然很盛。 沈知韫瞧见她送的添妆是一副精致巧妙的珍珠头面,直夸赵徽鸾会挑。小小粒的珍珠温温润润的,很是雅致,正好能折中一下沈之瑶身上的清冷之感。 “温公子亲自来迎亲了,姑娘好福气啊。” 喜娘笑吟吟进屋,见沈之瑶端坐在妆台前,笑道:“姑娘不知,满帝京的人都夸您呢。” 她等着新娘子问她夸什么,不想新娘子冷淡得很,压根没把她的话放心。 喜娘尴尬地呵呵了两声。 心道,温公子乃是首辅温阁老唯一的孙子,沈府门第虽高,但新娘子到底不是沈府正经小姐,能得温言温公子亲自迎亲,已经是很高看了。听说早前还拒了温府三次提亲,拿乔做派的,不知在矜贵什么。 但她面上不敢表露出半点轻慢,毕竟是温公子放心尖上的人物。 沈之瑶问喜娘:“他人呢?” 喜娘道:“温公子一来便去给沈老爷拜礼了,这时候想必快到咱们妆楼了。姑娘,咱们先把盖头盖上。” 话毕,外边传来众人拥着温言过来的笑闹声。 “不急。想娶我瑶姐姐,还得过我这关。” 喜娘看新娘子不说话,想拦又不敢拦,只得眼睁睁看着沈知韫同一个娇俏的小姑娘一块出了门。 温言一见赵徽鸾,当即行了个大礼。 千言万语无从说,他只哽咽着道了一句:“谢殿下。” 病愈后的温言面色还有些许苍白,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喜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英俊潇洒。 沈知韫挡着门,道:“古来有催妆一说,你今日既亲自来了,那便作首催妆诗。” “沈姑娘,你这不是为难人吗?” “就是啊,谁不知道咱温大公子最不善笔墨。” 同行人忍不住替温言抱不平。 温言却朝边上半开的窗台看了眼,拱手道:“那温某献丑了。” “金枝连理笑谁痴? 照影丹青拢鬓时。 明镜台前平生幸, 妆成与我画眉期。” 他几乎没有迟疑,一首催妆诗脱口而出。 “好!好一句‘妆成与我画眉期’。沈姑娘,满意否?” 这完全出乎沈知韫意料。 简直与传闻中的不学无术的帝京第一纨绔大相径庭。 沈知韫定了定心神,道:“我满意可不行,得我瑶姐姐说好才可以。” 温言好脾气地又拱了拱手,须臾片刻,又做两首催妆诗,引来一片叫好声。 “温某今日必娶沈之瑶,三首不够,温某还能再作。” 沈知韫回头去看赵徽鸾,赵徽鸾虽面上含笑,但看向温言的眼神已经有了诸多变化。 “青玉兄为了今日娶妻,花了大力气啊!我等从来不知你还有这等才气!” “青玉兄不愧是温阁老的孙子!今日真令我等刮目相看!” 门开了,盖着喜帕的沈之瑶在喜娘的搀扶下款款出来。 温青玉立在台阶下,抬头望着,他递上自个的手,虔诚极了。 喜乐声起。 温言骑着高头大马,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花轿,他终于娶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赵徽鸾同章云驰随后去了温府赴宴,在门口遇见了容谙。 三人一道入沈府,赵徽鸾公主之尊,理应上座。但她今日以同窗的身份前来,拒了温鸿好意,而是与容谙、章云驰等人同席而坐。 有人嚷着要闹洞房,围着新郎温言不依不饶。 赵徽鸾远远看着与众人交涉的温言,人往容谙方向侧了侧,低声问他。 “先生以为温青玉如何?” “人如其名,是块美玉。” 赵徽鸾惊讶于容谙看人的眼光,她起初只觉得温言有意思,同温家人不一样,直到三首催妆诗一气呵成,她才恍然惊觉此人不一般。 “可惜……”赵徽鸾幽幽然叹气,“美玉生错了地方。” 容谙却不这么认为,简单吐出两个字:“未必。” 嚷着要闹洞房的几人兴意阑珊地退回来,赵徽鸾问道:“不闹了吗?” 有人摇头笑说:“新郎官儿舍不得新娘子受累,把我们给打发了。” 行。赵徽鸾撇撇嘴,她还想凑一凑热闹呢。 眼看时辰不早,三人一道回了国子监。 宾客渐渐散去,温霓禾迎来送往累了一日,刚要回房休息,看到赵徽鸾三人背影,停了下来。 三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章云驰手舞足蹈的,赵徽鸾不顾形象直接上脚踹,得亏章云驰跑得快,又扭头同容谙说话,似乎在告状。 温霓禾忍不住去看那道颀长的身影,举手投足间从容且优雅。 她定定地看着,直到人影消失在视野里。 她有太多的不甘。三甲游街时的一眼钟情从此烙印在心上。 可是祖父说得对,她是温家的女儿,犯不着同寻常女子一样挂死在一根藤上。容谙不过是个状元郎,仕途如何还两说。她温家女儿,便是嫁王孙贵胄都是够格的。 祖父说了,只要她点头,就找机会给她与晋王世子牵线,她将来是能做晋王妃的人,何必为了个容谙蹉跎自己! “去哥哥那里。” 温霓禾吩咐扶她的婢女白芷,两人往温言的院子走去,正巧撞上温言离开主院。 “哥?你怎么……你是要去睡书房吗?” “先前答应了你嫂嫂,她要为亡故父母守孝三年,为兄自当尊重她。” “可是,今日是你大婚之夜,怎么能让你睡书房呢?” 温霓禾气鼓鼓要闯主院,被温言拉住。 “小妹,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不必掺和。” “你!” 温霓禾要气死了,怎么会有这么没脑子的哥哥呢! “我看哥哥你迟早被她拿捏死!到时候外人笑话你惧内,我可不管你!” 温言不理温霓禾,转头去看主院的烛火已经熄灭,自行去了书房。 转眼到了七月末。 天气太热,赵徽鸾抱了笔墨纸砚去亭子里。 “殿下又被司业罚抄书了吗?” 正奋笔疾书的赵徽鸾没空抬头,她重重叹了口气。抄满一张纸,她歇了歇,换纸的间隙,她朝来人望了眼,手中毛笔又伸去沾墨。 - “金枝连理笑谁痴?照影丹青拢鬓时。明镜台前平生幸,妆成与我画眉期。”系作者原创催妆诗。 (作话补进正文啦,祝看文愉快哦~2023\/10\/28) 第36章 东风 “你新婚燕尔的,不在家好好陪沈之瑶,怎么来国子监了?” 赵徽鸾低头写字,温言在她对面坐下,倒了两杯茶。 “许久不见同窗,想得很。” “说人话。”赵徽鸾睨他一眼,“是不是在沈之瑶那碰壁了?” 连着写了好几个字,对面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赵徽鸾也不管他,自顾写着。 良久,温言才缓缓开口。 “殿下见过庙里的观音吗?” 赵徽鸾又睨了他一眼。 “瑶瑶像极了庙堂里的菩萨,任凭温某说尽千般好话,她对温某依旧不冷不热,成婚月余,她同温某说过的话都不超过十句。” 赵徽鸾听着,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温青玉,你现在嫌她对你冷淡,你早前又何必要死要活,非她不娶呢?她不是你用自个的性命求来的吗?当初,她提出为亡故父母守孝三年,也是你清醒后,亲口应下的。你现在这是何意?” “不不不,殿下误解温某的意思了。温某不曾嫌弃。相反,温某很是敬重瑶瑶的一片孝心。” 赵徽鸾不接话,只在换纸时又瞅了他一眼。 “殿下。”温言又唤了一声,“敢问殿下,您当日去沈府,瑶瑶对婚事可有半分犹豫?” “温青玉,难道无人告诉你,在你昏迷那些时日,沈府拒了你三趟?” 温青玉垂眸,良久,才闷闷道:“温某知晓了。” 赵徽鸾终于搁下笔,拿过茶饮了一口。 看着温言垂着眉眼,一脸苦涩,全然不见当日迎亲时的意气风发,便提点道: “你有话与其在这里同本宫说,不如直接去与沈之瑶讲。” “不瞒殿下,温某不敢。” “温某近来思绪良多,恐家中仆妇丫鬟不敬重她,又恐小妹无知去惊扰她。温某自成亲以后,一直患得患失,恐有一句不对,惹得瑶瑶生气。” “眼看不久便要中秋了,中秋之后,温某要去南边历事,留瑶瑶一人在燕都,温某也很不放心。” 赵徽鸾眉头一挑:“你要去历事了?南边?” 温言点头:“具体州府还未知。” 赵徽鸾寻思着,温言要以监生之名去衙门历事,看来是要走仕途了。 温鸿定然舍不得让宝贝孙子去安南,那便只有江南了。 “那你临行前与沈之瑶好好说说话,实在不放心,将她送回沈府便是。反正她在你温府,既不掌府中中馈,又不需伺候公婆,少她一人也无妨。待你历事结束返京,再去沈府接她。” 温言却听着她的话,陷入沉思。 按理,温家无当家主母执掌中馈,他身为温家唯一的子嗣,他娶妻,他的妻子应当执掌中馈才是。 说到底,祖父是出于对他的疼爱才允下这门亲事。事到如今,祖父依然没有把沈之瑶当正经孙媳妇看待。 这也是他为什么想走仕途的原因之一。他想尽自己努力给沈之瑶依靠。 “温青玉,你先前不说只想做个不管事、只图乐的纨绔吗?你怎么想起去历事了?” 赵徽鸾重新拾起笔写字,瞅着像是随口一问。 “温某当时太天真了。” “温某作为家中唯一男丁,在家族庇荫下已经贪图享乐一十八载。现下又成亲娶了妻子,理当担起作为温家子的责任。” 赵徽鸾撇撇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然而,待温言走后,赵徽鸾就抱着抄了大半的纸张跑去敬一堂的西厢房。 “容卿,本宫想去历事。” 容谙正检查她的抄写,刚想夸一句“殿下的字进益不少”,忽听她说要去历事,不解道:“为何?” 赵徽鸾调皮反问:“容卿要听真话?” 容谙忍俊不禁:“那殿下先说假的。” “本宫在国子监学累了,想出去玩。” “这听着……倒不像假的。” 收到赵徽鸾的眼神抗议,容谙正色道,“殿下继续。” “真话便是,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本宫想知道平日里念的四书五经、崇志堂里学的文章策论到底意义何在。本宫还想看一看大胤的民生百态,宦海沉浮。容卿,本宫实在好奇得紧。” 容谙对赵徽鸾的想法颇为赞赏,但国子监生历事是有定制的,并非谁想历事就能历事。 “殿下来国子监不过须臾半年,还未到历事的年限。” 赵徽鸾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又何妨?别的监生去历事,是为了出仕做官,太祖才定下年限。本宫又不入仕林。况且……” 她眯眼轻笑。 “温阁老想要暗箱操作安排温言历事,本宫何不趁他这道东风呢?” 看她笑得像只探出爪子准备去偷腥的小猫,贼兮兮又胸有成竹,容谙了悟了。 “陛下那里,可有需要臣说话的地方?” 赵徽鸾想了想,道:“有。” “容卿只需同父皇说……” 赵徽鸾勾勾手指头,让容谙附耳过来。 此举原是于礼不合的,但容谙已经朝赵徽鸾弯下了腰。 女子的呼吸绕在他耳廓,温温热热,酥酥麻麻。 但容谙听着听着,不是很能理解。 “咦?容卿,你耳朵红了。” “……” 捂嘴痴笑的小姑娘以调笑他为乐。 容谙倒也不恼,他拿起桌案上抄满字迹的宣纸,递给赵徽鸾。 “殿下还有一半未抄完。” “……” 赵徽鸾不想接,容谙又往前递了递。 “容谙啊,你真的好小气!” …… 中秋前夕,国子监放假三天。 容谙入宫同永昭帝述职。永昭帝照例问起真宁公主的学业。 听到容谙夸赵徽鸾认真上进、学而不厌,永昭帝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 “爱卿不必在这忽悠朕,真宁是何等德行,朕还能不知吗?”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太对劲呢? “臣不敢欺瞒陛下,真宁公主除了骑射一道并不擅长,其余课业都很优益,授业的博士与助教都对殿下赞不绝口。” “当真?” 容谙算是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寻常父亲纵使不信自家顽劣的孩童有上进的一面,但听人夸奖,定会难以置信,又惊又喜。永昭帝却是皱眉不悦,完全不愿相信真宁公主会上进。 或许…… 容谙从他的口吻中隐约听出来,或许永昭帝更希望真宁公主不学无术、顽劣不堪。 难怪真宁公主说只要他在永昭帝面前使劲夸她聪明用功,永昭帝必不会再让她回国子监。 可笑永昭帝口口声声说自己了解女儿,不是真的了解。反倒是真宁公主摸透了陛下的心 第37章 天家 容谙压下心绪,拿出准备好的文章,示意段掌印。 “今早出国子监,廖博士特地塞了一篇文章给微臣。陛下可以一观。” 永昭帝接过文章细细看了起来,越看眼神越晦暗。 容谙垂眸不语,静等永昭帝看完。 廖博士塞没塞他一篇文章陛下不会在意,重要的是文章出自谁手。 “这是真宁写的?”永昭帝捏着宣纸的手不自觉用力。 “是殿下亲笔所写。”容谙道,“殿下的字较之前也有很大进益。” 永昭帝视线再次落到文章上。 早些年,他让简简跟着静妃读书习字,不但书没读好,字也写得乱七八糟。没想到国子监里待了大半年,竟有脱胎换骨之感。 他很宠爱这个女儿。简简是他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就像皇后,越大五官越像,特别是那双又大又亮的眸子,不说话时看着人也仿佛在笑。 但简简与皇后又不一样。皇后娴雅端庄、聪慧果敢,而简简张牙舞爪、调皮捣蛋。 他爱这样的简简,就像他掌心里漂亮可爱的瓷娃娃,他可以永远呵护她、宠爱她。 但若简简除了长相,连别的也越来越像皇后呢? 永昭帝不敢想。 思及瑶光殿里还站着他的臣子,永昭帝对容谙笑道:“真宁能有如此进益,实出乎朕的意料。有赖爱卿教导,爱卿辛苦了。” “臣不敢居功。督导学子本就是臣作为国子监司业之本分,学子进步亦离不开众博士和助教的教诲。” 容谙谦虚得完全挑不出错处。 “好,很好,都有赏!” 容谙从瑶光殿里出来,拐过一条宫道,便见赵徽鸾等在那。 “殿下。”容谙拱手作礼。 赵徽鸾笑眯眯还礼:“有劳容卿。” “阿姐!” 身后传来小太子惊喜的声音,赵徽鸾一回身,人已经冲她身前。得亏她眼疾手快,伸手抵在小太子脑袋上。 小太子晃了晃手,没抱到他好久不见的阿姐,委委屈屈瘪下了嘴。 “阿姐~” 赵徽鸾赶紧打住他:“嘘!赵瑾昂!你都八岁了,不许撒娇。” 小太子听话极了,立马收声,立住站好,抿着唇,可怜巴巴地将人望着,眼里逐渐泛起水雾。 “……又来这招?”赵徽鸾无语了。 一旁传来两声轻咳。 小太子这才看到容谙,眼中水雾散去,他恭恭敬敬朝容谙拱手:“先生。” 容谙后退一步,避开小太子的礼。然后朝小太子拱手弯腰,道:“臣已不在文华殿讲学,当不起太子殿下一声‘先生’。”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在本殿这,容卿永远是本殿的授业先生。” 小太子乖乖巧巧,说的话也发自内心。 “臣不敢。”容谙把腰弯得更深了。 小太子忙去扶他,余光扫到自家阿姐带着惜春蹑手蹑脚、一路小跑,急急对容谙道:“先生,本殿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说完,拔腿就去追赵徽鸾,唬得身后内侍急呼“殿下慢点”。 “阿姐,你等等我。” “赵瑾昂,你怎么还这么黏人?” “许久不见阿姐,昂儿想得很。阿姐不想昂儿吗?” “不想。” “我才不信,阿姐骗小孩儿。” 小男孩精力足,很快就追上了赵徽鸾。他伸手去拉赵徽鸾的手,赵徽鸾故意小跑一两步躲开他。 两人你追我赶,闹得很。 容谙静静看了会,待那二人身影转过宫门消失不见,他也转身出宫去了。 赵徽鸾与弟弟一路闹到了天权宫,内侍告诉她陛下尚在瑶光殿。赵徽鸾看看天色,决定哪也不去了,就在天权宫外的丹桂树下等永昭帝。 时值中秋,丹桂十里飘香,树下铺了一圈树冠大小的丹桂花,密密一层。 永昭帝到时,只见赵徽鸾姐弟俩站在丹桂树下,一高一矮,两手一晃一晃,正在猜拳。输了的会被弹脑嘣。 内侍刚要高声呼喝陛下来了,被永昭帝抬手制止了。 永昭帝安静地看着俩孩子玩闹,一时间觉得心情无比的熨帖。 赵徽鸾出拳总比弟弟慢那么一丁点,每次输的都是小太子。赵徽鸾得意极了,哈了哈手,去弹弟弟脑门,疼得小太子龇牙咧嘴。疼过了,又再来一局。 一阵凉风吹落无数细碎的丹桂花。有些飞到他俩嘴里,两人呸呸好一会,看到永昭帝,立马迎了上去。 永昭帝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笑斥赵徽鸾:“这么大了,还欺负弟弟!” 赵徽鸾还没委屈,小太子先开口护上了:“阿姐没有欺负昂儿。” “你没发现你阿姐出拳比你慢吗?” “昂儿不傻,昂儿知道啊。” “那你还让姐姐弹你额头?” “阿姐开心嘛!而且每次阿姐看着凶,弹到昂儿脑门上却是收了力的。” “你就配合你阿姐装作很疼的样子是?敢情只有朕一个是坏人。” 小太子乐呵呵去看自家阿姐。 赵徽鸾笑嘻嘻,伸手去点了弟弟眉心一下。 永昭帝摇摇头,进了天权宫。俩孩子一前一后,打打闹闹,也跟着进去。 永昭帝换了身常服出来,又见姐弟俩在榻上闹腾,完全想象不出那篇锦绣文章竟会出自赵徽鸾之手。 这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样。 可是容谙走后,他又召见了国子监祭酒,连祭酒都说真宁公主深肖皇后,是可造之材。 “简简,中秋之后,你就别回国子监了。” 赵徽鸾停下与弟弟的玩闹,不解道:“为何?” “还记得你当初与朕的约法三章吗?” 赵徽鸾嘴巴都撅起来了,不大乐意提这茬。 永昭帝摸着她脑袋,语重心长道:“你在国子监鲜少回宫,都不知道这大半年朕与昂儿是如何地想你!” 永昭帝看向小太子,小太子发自内心地直点头。 赵徽鸾磕巴道:“儿臣、儿臣也很想念父皇与弟弟。” “你上回休假同章家小子、温家小子去了哪里,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三教九流之地,岂是你金枝玉叶可以去的地方?” “父皇,三教九流是什么地方?阿姐,你去了哪里?下次可以带我一起吗?” 父女俩俱是眼神怪异地看了小太子一眼,都没理他。 第38章 中秋 永昭帝继续数落女儿。 “还有,你堂堂大胤公主,自己尚未出阁,反倒先去给温家小子保媒,传扬出去,成何体统?朕看你啊,去国子监不是好好用功,是去瞎胡闹了!” 赵徽鸾瘪瘪嘴,反驳道:“那温青玉是儿臣的同窗嘛,同窗有难,儿臣岂能袖手旁观?您不知道,温阁老可感激儿臣了呢!” 永昭帝当然不会听她这些,直截了当下了决定。 “好了,就听父皇的,不必再去国子监。过了中秋,朕会下旨给国子监,令所有女学子们回府。” “那不行!父皇,不能因儿臣一人,累及所有女学子啊!当初她们因儿臣之故得以有幸求学,现在又因儿臣之差,中断学业,旁人如何说儿臣倒是不要紧,万一她们说父皇朝令夕改,那不是……” 赵徽鸾低下头,不再说话。 永昭帝沉默了会,松了口:“那便依你,不让她们退学。至于你,朕会交代容卿,给你除名。” 赵徽鸾猛地抬头,脑袋摇成拨浪鼓。 永昭帝以为赵徽鸾还想着回国子监,登时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却听赵徽鸾讨好似的求他:“父皇,除名多难听啊!儿臣又没有违反国子监的学规,怎么能除名呢?” “那你待如何?” 赵徽鸾想了又想,道:“让儿臣换个名义离开国子监呗。” “你想换什么名义?” “儿臣听闻国子监有监生历事的定制。正巧听司业说,中秋后要放一批学子出去历事。不如让儿臣以历事之名,离开国子监。” 永昭帝看着女儿忽然绽开的笑颜,寻思道:“你是想假借历事之名,还是想真的去历事?” “父皇英明!” 赵徽鸾立即给永昭帝比了个大拇指。 “儿臣在国子监这大半年,吃吃不好,睡睡不好,容司业还总罚儿臣抄书,儿臣要累死了呢!儿臣想出去玩,散散心。” 借“历事”之名出去散心,总比留在国子监里读书强。 “你这是想好了要去哪?” 赵徽鸾脸上对永昭帝的崇拜之色愈发重了。 “先前钦天监的陶监正来国子监授课,儿臣从同窗们的口中得知,安南出了个了不得少年将军。听说还是七年前陶监正预言里的那个将星。” 永昭帝听出来了:“你想去安南?” “不行!不行!”一直默默听着的小太子听到这里,慌得不得了,急急出声打断。 “阿姐,安南战乱未平,又多瘴气,不安全,你不能去那里!” 又转头央求永昭帝:“父皇,你给阿姐换个地方,要安全点的,好不好?” 赵徽鸾伸手去戳弟弟圆鼓鼓的脸颊,不高兴他给自己拖后腿。 永昭帝佯怒瞪她:“多大人了,还不如弟弟懂事,安南是你能去的吗?” 赵徽鸾不甘地嘟囔:“那您肯定哪儿都不放心儿臣一个人去历事的呀?别说安南了,江南您都不放心。” 一语惊醒梦中人。 永昭帝忽然想起早些日温鸿同他求恩典,想让孙子去去江南历事。 温言原是没有资历去历事的,但他念在温鸿劳苦功高,一大把年纪了,没有儿子,膝下仅温言一个不成器的孙子,也就答应了。 “朕倒想起来一个人。那个温家小子温言。他此行是去江南历练。” 永昭帝寻思着,温言是温鸿的宝贝孙子,温鸿肯定会为了孙子上下打点好一切,他既开了恩例允温言历事,便是默许温言以历事挂名吏部,继而为官。 既如此,温言此行想来轻松又安全,若让简简同他一道,必不会有危险。 赵徽鸾听到终于说到了温言南下历事,心中雀跃,面上却佯装不乐意。 “父皇,您不会想让儿臣同温青玉一道去江南?” “简简若是不乐意,那便不去了。” “不不不!儿臣乐意!乐意的!不过……” 赵徽鸾话题一转,“父皇可别真的给儿臣安排职务,儿臣可不耐做那些事,儿臣只想去江南玩一玩。萧青阑在那边挺久了,到时候让他带儿臣玩!” “你啊!”永昭帝一脸宠溺地去戳女儿的脑袋。 赵徽鸾笑嘻嘻跑开,扒在门口冲永昭帝做鬼脸。 “儿臣先回去让人收拾行李啦!儿臣告退!” 永昭帝无奈摇头,教导小太子:“你可不许学你阿姐!” 小太子低着头,闷闷不乐。 “还以为阿姐能留在宫里陪昂儿了呢,没想到去更远的地方了。” 永昭帝摸摸儿子的脑袋,未语。 小孩子能知道些什么? 翌日八月十五中秋,皓月当空。永昭帝于宫中赐宴,五品以上官员赴宴。 宫宴上照例放烟火,声势极其浩大,震耳欲聋。君臣一堂,其乐融融,谁也没发现真宁公主的位置空了。 赵徽鸾披着斗篷躲在太液池边的花丛里。章云驰用力捂住了她耳朵,她还是在瑟瑟发抖。 冷不防一只温暖的小手牵住她冰冷的手。 赵徽鸾怔愣愣睁开眼,见牵住她的是她弟弟赵瑾昂。 “阿姐,不怕。” 她一时有些恍惚。 她听不到赵瑾昂的声音,但口型,她看懂了。 时雍坊里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容谙一人坐在石桌前,酒杯捏在纤长的指尖,他抬头望向夜空,五颜六色璀璨的烟火炸开在他眼底。 不知那个怕烟火的小姑娘,此刻如何了? 应当是有人护着她的。 温府内院,温言孤身坐在亭子里,亭子外烟火满天,热闹非凡,倒衬得他异常清冷。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桂花酿,看了眼空落落的对座,仰首饮尽。 沈之瑶又拒了一次他的邀约,即便是在中秋这样举国团圆的日子里。 温霓禾经过花园,看到自家兄长形单影只,不顾丫鬟阻拦,自顾直闯兄长的院落。 温言饮酒后借着酒劲想去主院看一眼沈之瑶,却大老远看到妹妹带着人趾高气昂地出来,吓得酒都醒了。 “你、你还好吗?” 温言小心地拍着门板,里边传出沈之瑶清清冷冷的声音。 “我无事。” “小妹她……是不是无礼了?” “你放心,我不会同她一般见识。” 温言默了默,再度开口。 “瑶瑶,你可以开开门吗?我、我想见见你。” 第39章 离京 屋内没有半点动静。 温言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的失落。 “瑶瑶,我后日便要离京了。” 他额头贴着门板,等了许久,不仅没等到开门,屋里反而熄了灯。 温言无言苦笑,转身离开。 就在他即将走到院门口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温言压不住内心狂喜,急急转身,沈之瑶披了件单薄的外衫缓步走出房间。 “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温言一边解自己的外衫,一边快步往沈之瑶这边走。待走到沈之瑶跟前,他已将自己的外衫披在了沈之瑶身上。 “你要同我说什么?” 沈之瑶依然清清冷冷的,温言却喜得压不住嘴角,一时想不起来要同沈之瑶说的话。 沈之瑶就这么看着他傻笑了好一会,一阵凉风吹来,温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瞥见沈之瑶蹙眉,温言忙退开几步:“我明日送你回沈府,待我历事归来再去沈府接你,好不好?” 好。”沈之瑶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温言摆手示意她回屋:“天冷,快进屋。” 沈之瑶从善如流回了房,关门时,温言还在原地看她。 待门板合上,温言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忙将自个口鼻捂住。怕打扰沈之瑶休息,他轻声道了一句“瑶瑶,我走了”,才恋恋不舍回了书房。 八月十七。 燕都城外停着三辆马车,并一众随从与侍卫。 章晏礼全程沉着脸给赵徽鸾搬行李,搬完行李也不同赵徽鸾说话。 赵徽鸾无法,只得撩起帷帽的薄纱,去哄他。 “先前不是殿下说的么,无论去哪,都不会丢下我。这次殿下南下历事,为何不带上我?” “因为本宫同父皇说,你做了本宫七年跟班,本宫厌弃你了。” 这话说得章云驰眼睛都红了。 赵徽鸾看着,也忍不住眼睛直泛酸,但她是不会让自己哭的。 “章晏礼!你要好好念书,本宫等着你考功名呢!” 章晏礼把头扭向一边,闷闷应声:“知道了!” 缓和好情绪后,他又吩咐与赵徽鸾同行的念夏与拂冬:“务必看护好殿下!” “是!奴婢们知道的!” 章云驰啧了声,眉头越皱越深:“我觉得殿下还是把惜春、连秋一起带上。多个人多份照应,殿下等着,我这就回宫去接她俩!” 赵徽鸾无语地直揉脑壳。章云驰才悻悻然作罢。 边上,是温家祖孙三人在话别。 孙子首次远行,温鸿心里既宽慰又担忧,历事不比在国子监里读书,纵使他安排好一切,也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义父放心,儿子会照顾好小公子的!”王贺拱手作揖,态度恭敬又诚恳。 温鸿微微颔首,示意他同自己到一边说话。 “王贺,你去岁高中之后,一直留职京中,未能有机会接家中妻小入京,你可怪老夫?” “儿子不敢。” 王贺深深作揖,诚惶诚恐道:“儿子知道义父是为了儿子好,儿子在京中根基不稳,实在不适合接父母妻儿入京。” “况且此次儿子亦多仰赖义父照拂,在圣驾面前保举儿子为江南十二府的巡按御史,儿子亦有幸半年内从工部主事擢升为从五品工部员外郎。儿子深知,能有今日,全是义父对儿子的一片慈爱之情。” “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不枉老夫为你筹谋一场。” 温鸿虚扶他一把:“此行你南下代天子巡狩,品级虽低,职权却大,江南那边便是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你行事沉稳,老夫把玉儿交托给你,在你身边历事,老夫是放心的。” “老夫尚有一句真心话,同你讲。” 王贺再度恭敬拱手,聆听教诲。 温鸿看了眼与章家小子话别的赵徽鸾,道:“你此番巡按江南十二府,能有多少政绩不重要,只要你能让真宁公主在江南玩得开心,平安返京,到时你加官封赏不在话下。” “你,可明白老夫的意思?” 王贺道:“儿子明白。” 这是让他到了江南,玩好就行,江南的事务他不必插手。 赵徽鸾远远看了眼避到城墙下叙话的温鸿与王贺,她还没说话,章云驰先不屑地哼了哼。 “义父?比人孙子都大不了几岁,怎么有脸叫义父?没底线!” “嘘!小点声!” 赵徽鸾示意他别被温言兄妹听见了。 心下却想起之前在国子监同窗口中的“一声义父,升官发财”,果然不出半年,王贺的升迁就超过了容谙。 章云驰翻了个白眼,又去检查了遍马车同行李,生怕漏了什么。 “哥!”温霓禾眼眶微红,万般不舍自家兄长远行。 温言宠溺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却听妹妹不满地嘟囔:“嫂嫂也太凉薄了,明知你今日远行她也不来送你!世上哪有她这样为人妻的?” “禾儿,你忘记哥哥同你说的话了?嗯?” “记得呢!”温霓禾没好气道,“不能说嫂嫂任何不是。可是哥,妹妹替你委屈嘛!” “你什么都替嫂嫂想好了,担心她一人在温府不习惯,破例送嫂嫂回娘家。可是嫂嫂呢,连送都不愿送你!” 深秋的天,温言手里依然拿着把折扇。他同往常一样,拿折扇敲了敲妹妹脑袋。 “是我不让你嫂嫂来送行的,霜寒露重,冻着你嫂嫂怎么办?” 那边,温鸿与王贺说完话回来。 时辰不早,该启程了。众人再度告别,赵徽鸾、温言、王贺三人分别坐上自己的马车。 这时,城门口急速冲出来一辆马车,惊得路人纷纷避让。看上边挂着的木牌,竟是沈家的。 “简简!” 赵徽鸾正要钻进马车,听见有人喊她,撩起帷帽薄纱。 就见一个青衫少女头戴帷帽朝她跑来。风吹开薄纱,果然是沈知韫。 王贺已经上了马车,温言慢了一步,还站在外边。他看着姐妹二人欣喜相见,手牵手话别,心底没由来涌起一股歆羡。 到底是没忍住,温言回眸往燕都城里望去。 不想,沈家马车的帘子再度掀开,缓缓走出另一个戴帷帽的白衣女子。 那身影,分明就是沈之瑶! 温言什么也不顾了,拔腿就朝妻子跑去。 第40章 王贺 三辆马车逐渐驶远了。 燕都城外,送行的温家人、沈家人同章云驰也都各自回府。 章云驰入城前,忍不住朝城墙下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看去。 自他送简简出城,那辆马车就停在那了,没见人从里边出来,也没见人进去过,不知停在这做什么。 章云驰摇摇头,懒得想,转身没入人潮里。 一个执剑少年与他擦肩而过,走到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前,唤了声: “公子。” 马车里传出容谙低沉的声音。 “走。” 半个月后,一行人终于抵达江南境内。 赵徽鸾嫌弃马车坐得太久,颠得屁股疼,不乐意再坐,非要下来走走。 侍卫们颇有为难,只得来禀报王贺。 “还要多久能入城?” 王贺问侍卫,听说入城不过几里地,于是吩咐一批人先行入城打点,再留下四五个武艺高强的与他一道陪公主步行。 帷帽实在遮挡视线,影响赵徽鸾欣赏江南景致。她弃帷帽而缚面纱,挑起帘子,搭着拂冬的手,兴冲冲步下马车。 沿道一条宽阔的长河,秋日的阳光明净温和,铺在河面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波光粼粼,映着远山红枫秋景,煞是好看。 三人缓步慢行,前后两三丈远各有侍从开道与垫后。瞧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公子出游。 “听说王大人是江南人士?” “是的,殿下。”王贺面上永远带着笑,说起话来温温和和。 “去年琼林宴上听大人说家中已有妻室,后来却不曾听闻大人接爱妻入京。想来已许久未见了?” 琼林宴拒婚一事,于王贺和温家都不是好回忆。 作为温家人,温言不觉有什么。而王贺再次听人提及往事,同样面不改色,反而听了赵徽鸾的问话,笑得愈发温柔。 “臣已三年不曾见过臣妻。” “那大人一定很想念爱妻?” 见王贺大方点头,不禁勾起赵徽鸾的好奇心。 “不知大人的爱妻是何等品貌的女子,能得大人如此念念于心?” “她啊……” 王贺未语先笑,“在臣心里,她是世间最美、最好之人。” 一旁同样已经思妻如痴的温言,满脸写着同意二字,连连点头。他见赵徽鸾挑眉,啧声道:“殿下不懂。” 这话说的,赵徽鸾很想揍他。有妻子了不起吗? 又看到温言五指转着折扇,整得花里胡哨,怎么往日不见他在沈之瑶面前如此作态?不由得恨恨吐出两个字。 “纨绔!” 温言不仅不在意,扇子转得更欢了。 赵徽鸾懒得看纨绔,同王贺道:“大人继续。” “臣妻出身书香世家,而臣只是个一贫二白的穷书生,她非但不嫌弃,还赠银给臣,鼓励臣考取功名。” “你二人门第悬殊,你岳家应当不乐意见你二人联姻?” “殿下聪慧,诚然如此。” 王贺的笑中难得带了些许苦涩,“岳丈撞见臣妻赠银,一怒之下将臣绑了,准备送官。幸亏有岳母。” 他如今想来,依然满怀感激。 赵徽鸾长长“噢”了声,以她多年看话本的经验,她隐约有个猜测。 “你二人……不会是私奔?” 闻言,温言瞪大了眼睛,转得不亦乐乎的折扇啪嗒掉地上。 王贺也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不好意思地朝赵徽鸾作揖,讨饶地唤了声:“殿下。” 赵徽鸾挠挠头,也有点不太好意思揭人短。不过王贺此人倒是不像话本里那些薄情寡恩的负心汉。 “大人如今衣锦还乡,当让故人刮目相看。若你岳家仍瞧不上你,自有本宫与首辅家的公子替你撑腰。” 温言正抱着折扇查看有无损伤,听到这话,也很仗义地拍胸脯保证。 王贺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一行人沿长河说说笑笑,走了一会。忽见河岸边有个黑色佝偻的人影在一步一步往河里走,眼看着河水都没到了胸口。 不好! 赵徽鸾惊道:“那老丈要自尽!快救人!” 王贺点了两个侍卫火速冲过去救人,他与温言走得很急赶去看情况,待赵徽鸾同婢女到时,老汉已经救下,躺在岸边。 拂冬警惕地挡在赵徽鸾前边,念夏扶着她,三人站在老汉一丈外。 侍卫按压老汉的胸腹,老汉吐出几口水,幽幽然转醒,发现自个没死成,就那么躺在地上,痛苦不已。 “为何要救老叟啊?老叟已经不想活在这世上了。” 他哭着又要往河里爬,侍卫将他摁住。 赵徽鸾不解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有何想不开的?” 老汉笑得凄凉:“你们富贵人家,哪里懂我们升斗小民的苦?老叟只有那么几分薄田,都叫盐官城里的霸王给占了去!非说那儿风水好,那可是老叟家几代传下来的祖田啊!” 赵徽鸾听得直皱眉,念夏嚷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呵!王法?咱江南地界的王法是姓他王家的王!” 老汉趴在地上,手指用力抓着石块。 侍卫长眼神晦暗地退了一步。 “老叟唯一的女儿也被他们抢了去!老叟想抢回女儿,可是他们把老叟打出来,就隔着墙啊,老叟、老叟听女儿在那边哭啊……” 老汉气得浑身发抖,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砸着地面,痛恨自己无能。 “那、那你女儿现在……”念夏不忍问。 “她死了。” 赵徽鸾突然觉得手臂好疼。念夏死死抓在她胳膊上,气得两眼通红。 王贺脸色微沉,没说话。 温言问他:“你怎么不去衙门里报官呢?” “呸!老叟把州府所有衙门的路鼓都敲了个遍,一听老叟告的王家,直接没收状纸,把老叟打了一通赶出来。你说说,报官能有什么用!都是同一个茅坑里出来的石头,臭的很!” 温言虽未接触过,但也听过官商勾结、官官相护之说。 他指着王贺同老叟道:“这位是新到任的江南十二府巡按御史,你可以……” 话未说完,又被老叟“呸”了一声。 “狗屁!都一样!没一个好官!” 侍卫长恼了,想要教训老汉。王贺抬手制止,吩咐人把老汉送回家里安置。 “王大人,此事咱们要管吗?” 王贺看向温言,想起温鸿临行前的话,笑着反问:“依公子之见呢?” “大人身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有察民生、体民情、惩奸除恶之责,当为方才的老丈讨回公道才是。” “公子言之有理,只不过方才皆是那老丈一面之词……” 第41章 茶舍 念夏想着老汉的遭遇,实在为他抱不平。她瞅着在前边并肩而走的王贺与温言,轻声唤了句:“殿下……” 她想问她们能不能帮帮那老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可是她一开口,拂冬就像猜到她要说什么一样,冷冷瞪了她一眼,吓得她不敢说话。 倒也不是怕打不过,而是拂冬周身那股子气势,慑人得很。 “不急,王大人说得对,毕竟是老汉一面之词。” 赵徽鸾的视线落在王贺负在身后逐渐握紧的手上,话却是对念夏说的。 赵徽鸾是真的没想到,她人才刚进江南地界,还没入城呢,就遇上这事了。 路边有间半敞开的小茶舍,以供来往行人歇脚。 棚子下坐了几桌客人,店家是一个上了年纪但身子骨看着很是硬朗的婆婆,嗓门又响又亮,喊着十岁出头的小孙女阿囡给客人添茶。 有熟识的老客都喊她孙大娘。 一行人走得累了,进到茶舍里歇歇脚。王贺同店家交涉,要了几份茶水点心,温言毫无架子地直接坐下,侍卫长同剩下的三个侍卫在边上另一桌坐下。 念夏拿出帕子擦桌子、凳子,孙大娘提着两壶茶水过来放下,看戴面纱的姑娘打扮虽低调但通身气派,猜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眼瞅着一个冷脸婢女掏出银针要验茶水,大娘哈哈笑起来。 “姑娘放心,老婆子家的茶水点心都是干净的,老婆子在路口干了三年啦,昧良心的事老婆子不干。” 赵徽鸾看了眼拂冬,示意她收起银针,又同大娘说了句“有劳”。 拂冬捏着银针踌躇,看温言已经开始吃了,才收起来。 “你俩也坐。” 她们桌还有空座,念夏、拂冬不扭捏,直接坐下了。走了几里地,确实累。 茶舍边上有一排竹林,间隙飘落几片枯叶。 忽而林中惊起鸟雀,扑翅飞走,枯叶哗啦啦落下,侍卫们同念夏、拂冬瞬间绷紧神经,警惕了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十五六岁的姑娘跌跌撞撞穿过竹林,哭喊着跑进茶舍。客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孙大娘,救我!” 阿囡机灵,一边用小身子撑起她,一边喊:“奶奶,是阿花姐姐。” 孙大娘疾步从里间出来:“阿花,你怎么了?” 阿花同她哭诉,原是她今日采了新鲜的花去城里卖,不成想被恶霸瞧上了,硬要抢她回府做小妾。 孙大娘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追着阿花姑娘而来的三名家丁追到了茶舍外。 “阿囡,扶你阿花姐姐进去休息。” 孙大娘二话不说,挽起袖子走出茶舍,站到家丁面前。毫不畏惧的模样,甚至瞧着有几分泼辣。 其中一个家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你、你是三年前的孙大娘!” “呵,原来是老熟人啊,小畜生!” 被骂的家丁恼了:“好哇你!三年前你坏了我们大爷的好事,害得老子挨了大爷三巴掌!当年没能找着你,原来是躲到了江宁府!死老太婆!你要嘛交出屋里的姑娘,要嘛老子今天跟你新账老账一起算!” “呸!挨千刀的王八蛋,还搁这糟蹋姑娘呢!老婆子三年前没护住,三年后这个要是还护不住,老婆子不用活了,拉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奶奶!给!” 阿囡从屋里出来,递上两截擀面杖,也气呼呼瞪着三个泼皮,“奶奶!给颖姑姑报仇!” “上!”家丁咬牙切齿,抡起棍棒冲上去。 孙大娘动作又快又利落,当头给了冲在最前边人一擀面杖,瞅着有几分练家子的味道。 阿囡躲在茶舍下,挥着胳膊给自己奶奶鼓劲。 有个家丁把目标落到了小女孩身上,意图抓小女孩去要挟孙大娘。念夏扔出一个茶盏,砸在那家丁脑袋上,将人砸了个趔趄。阿囡趁机跑开。 赵徽鸾给了念夏一个赞许的眼神。 “诶!放、放、放手!” 孙大娘挟持住了那个与她对骂的家丁,反剪那人的胳膊,家丁疼得直讨饶,吓得另外两个都不敢上前。 “大娘!孙大娘!孙奶奶!您绕了小的!” “滚!”孙大娘一脚踹开家丁。 家丁连滚带爬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恶狠狠地放狠话。 “死老太婆,有本事你别走!等老子叫人来,看老子不拆了你这破地方!你等着!” 孙大娘作势要追上去,三家丁吓得屁滚尿流,跑远了。 “谢姑娘出手相救。” 孙大娘拉着阿囡过来同赵徽鸾和念夏致谢。 阿花从里屋出来,哭着要跪谢孙大娘。孙大娘不受,半抱半拉将人扶起来,劝阿花赶紧回家。 “可是,您与阿囡怎么办?王家不会放过你们的。”阿花对自己连累旁人,愧疚不已。 “哼!老婆子同他王家的梁子三年前就结下了,不差你这一桩。你快回家,近日都不要再出来了。” 阿花又是千恩万谢,才回家。 茶舍里的客人都夸孙大娘仗义,有听过王家赫赫威名的也纷纷替孙大娘捏把冷汗。 “孙大娘。” 温言想起寻死老汉口中“江南地界的王法是姓王家的王”,他叫住孙大娘,问道:“不知诸位口中的王家,是哪个王家?” 孙大娘对这一桌看起来就不像寻常客商的客官很有好感,知他们是外乡人,解释道:“是禾兴府盐官城的王家。” 赵徽鸾低头喝茶,听到“盐官城的王家”,不由得眉尖一挑。她若没记错,王贺的出身正是这江南盐官城。 她抬眼打量对面的王贺,不知此王与彼王是不是同一个王? 王贺正安静喝茶,感觉到来自赵徽鸾打量的目光,他放下茶盏,冲赵徽鸾轻轻一笑。 这人这么警觉的吗? 有桌客人要结账,孙大娘应声走开。 温言把头凑到桌子中间,眼睛看着王贺,低声问出了赵徽鸾的疑惑。 “大人与这王家,可有干系?” 王贺同样压低声音:“不瞒殿下与公子,臣与这个王家是同宗。但……” 他垂下了眼,后边的话不说赵徽鸾与温言也猜得出来。 王贺早说自己是个一贫二白的穷书生,看来是与这个王家本家远了去了。 第42章 王家 茶客们开始谈起这盐官城里的王家。 原来,盐官城的王家在江南是赫赫有名的富商,家中产业遍布江南,与各州府衙门关系极密切。别的商人为了行商便利,要讨好官家,王家却是反着来,经常是新上任的官差要先去他家递拜帖。 王家大爷替父主掌家中产业,此人经商、人际钻营颇有一手,但他为人霸道不讲理,经常私占老百姓的田产,且好美色,家中二十八房美妾尤不知足,时常在外掳掠貌美的小娘子。 温言越听越气。 “为富不仁,真是混账!他是家里有人在燕都城做大官?竟惯得他如此嚣张!” “是啊!比你都嚣张,这样的人真少见!” 赵徽鸾也是气呼呼的。 温言重重点头,想他首辅家的孙子,都没敢这么张狂行事呢! 反应过来赵徽鸾在揶揄他,温言嘴巴一撇,辩解道:“都说了我与旁的纨绔不一样嘛!” 孙大娘闻言,接话道:“公子猜得没错,王家大爷在帝京有个顶厉害的义父和义兄,仗着京里那两位,他在江南地界可没人敢同他叫板!就是巡抚、总督与三司都要给他几分颜面,更别提知府了。” 孙大娘着重看了眼戴面纱的姑娘,光看露在外边的眼睛就知道是个天仙人物。 她好心提点:“几位是从外乡来江南游玩,可得当心着点王家。老婆子听说近日上头要下来一位特差巡按御史,十二府的大小官员现下都在江宁府里候着呢,王家也来了!” “谢大娘好意,我们知道了。” 有客笑说:“说来也不知是怎样的特差,居然能让江南的大人物齐聚一堂?” 王贺捧着茶盏不说话。他职权再大,也没这能耐。 赵徽鸾看了眼脸色突然变得怪异的温言,又问孙大娘:“王家如此嚣张,你怎会与他家结怨?” “唉!” 提起往事,孙大娘用力捶了记掌心,恨道:“三年前,这挨千刀的要强抢我干女儿,我干女儿不从,硬是被活活逼死!可怜我干女儿两条人命啊!” 怎么会是两条人命呢? 赵徽鸾不解,再要问时,原先的家丁带着一伙子将近二十人气势汹汹杀回茶舍,好些人手里还握着刀。 看来今日是没法善了了。 茶客们看这架势,心道不妙,丢下铜板纷纷逃命去了。 “几位,你们也赶紧走。” 孙大娘又抄起两截擀面杖,迈着步子走出茶舍。 “大人?” 侍卫长见势不妙,想劝王贺启程,莫要掺和此事,却陡然撞上王贺阴冷的目光。又听温言寒声斥骂。 “你们几个愣着干嘛,还不去?” 这是要让侍卫们帮孙大娘揍人。 侍卫长迟疑,看向王贺。温言的声音更冷了。 “怎么?秦顺,本公子差遣不动你吗?” “不敢。” 温大公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侍卫长秦顺只得带着人冲上去。 念夏与拂冬护着赵徽鸾躲到一旁。 这伙人功夫一般,仗着人多势众,茶舍里外被砸得乱七八糟。阿囡躲在桌子底下,从这边爬到那边,躲避着凌乱的脚步。 “念夏,去。” 赵徽鸾一发话,早就想揍人的念夏飞身过去接连踹倒好几个,拎起阿囡带到赵徽鸾这边,又重新杀回去。 “你……”赵徽鸾看向拂冬,拂冬冷着脸,一副“奴婢不会去”的表情。 赵徽鸾也就歇了想看拂冬揍人的心思。 场面愈发混乱。 家丁发现有人帮孙大娘,又把部分目标转移到赵徽鸾他们这边。 王贺与温言都不会武,左躲右闪,有时拿起凳子去挡刀。拂冬实在没办法,只得趁机解救他们一二,又不敢离赵徽鸾太远。 “麟哥儿,这有个小娘们,咱们抢回去给大爷,准能讨个赏。” 那个叫麟哥的家丁实际上早留意到了,他同人一起举刀朝戴面纱的小娘子冲来,拂冬瞬间眼中涌现杀意,劈手夺刀,一招了结那个要讨赏的家丁的性命。 麟哥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眼睁睁看着刀尖寒光逼近。 “奶奶!” 孙大娘被刀砍伤了胳膊,阿囡惊哭,撒开腿要往那边跑。 “危险!” 赵徽鸾追上去抱住阿囡,耳边接连响起“殿下小心”,她一抬头,发现一把刀正朝她劈来。 拂冬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伴随着破空声,举刀砍人的家丁被人踹出数丈远,一个黑色的少年身影落在赵徽鸾面前。 拂冬掷出手中刀,直中那家丁心口,飞身过来再度将赵徽鸾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看着陌生的背影。 少年没回头,直接冲进前边的混战里。身形矫健,手起刀落,又快又狠。 就在赵徽鸾讶异这少年身份时,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另一少年的呼喊。 “长庚,你功夫是不是退步了啊?还是你中午没吃饱?” 那少年慢悠悠驾着马车过来,然后停下。他却不下马车,颇有兴致地曲起一条腿,搭着胳膊,观望面前的混战,时不时点评几句。 “好!这招不错!” “哎呀,你、你、你差点火候啊!师父看到了准生气。” “啧啧啧。” 赵徽鸾眨了眨眼,心道这少年嘴怎么贱嗖嗖的呢? 那个叫长庚的少年边打边回怼:“长右,你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待会拔了你舌头?” 长右悻悻然闭上了嘴。 赵徽鸾盯着他身后垂得严实的车帘,不知里边坐着什么人? 她悄声问拂冬:“这人功夫如何?” “动手的这个,奴婢应当能与他打个平手。” 那挺厉害!念夏与拂冬都是在东厂训练出来的,赵徽鸾对她俩的身手很有信心。 又听拂冬补充道:“嘴欠的那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有了长庚的加入,不到半盏茶工夫,满地都是哎哟打滚的小畜生,不敢再起歹心。 念夏皱着一张小脸走回来。 “怎么了?”赵徽鸾狐疑问她。 她盯着径直走向马车的黑衣少年,不开心道:“奴婢好像打不过他。” “噢~那你打不过拂冬啊。” 说完,赵徽鸾丢下目瞪口呆的念夏,去找黑衣少年致谢。见赵徽鸾走过来,长右跳下马车。 长庚朝马车喊了声“公子”,里边人没回应。 “多谢义士相救。” 赵徽鸾说着话,眼睛却盯着少年身后的马车。 长庚回身,拱手道:“不敢。” 赵徽鸾这才把视线转移到少年人身上,这话回的,看来是知道她的身份。 这让她对马车里的人更好奇了呢! 长右很懂事地去掀车帘。 第43章 虎威 马车里坐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披着百草霜色披风,斜斜靠在小几上,单手支颐,闭目养神。深邃的眉眼小半笼在阴影里,随着帘子掀起,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似水。 他周身一股熟悉的清雅矜贵之感,让赵徽鸾在吃惊过后,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弧度。 “容谙。” 女子清脆的声音里染着喜悦。 容谙下了马车,长庚、长右同他一道朝赵徽鸾拱手作揖。 “殿下。” “你怎么也来江南了?” 见他眉宇间难掩疲色,赵徽鸾又问:“本宫看容卿面色不好,是近日没有休息好吗?” 闻言,长右嘟哝道:“日日星夜赶路,面色能好就怪了。” “为何?” 赵徽鸾问的是为何要星夜赶路,容谙淡淡看了长右一眼,却是跳过这个话茬不答。 “臣奉皇命巡边,路经江南。” “你要去安南?” “是。” 怎么会这样?原以为琼林宴上给容谙解了围,他便能留在燕都,怎么兜兜转转,他还得去安南? 容谙下垂的视线落在赵徽鸾手上,她又在下意识地扣手指,容谙诧异,真宁公主怎么对他去安南巡边反应如此之大? “你不是国子监司业吗?父皇怎会让你去巡边?” “臣现下是礼部的员外郎。陛下命臣巡边之后,返程再经江南,护送殿下回京。” 容谙顿了顿,又道:“臣三个月后会来接殿下。” 赵徽鸾嘴巴张了又张,一时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到江南的第一天,归期就已经定下了。 好得很。 “殿下,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王贺过来,先同容谙颔首致意,然后问赵徽鸾处置意见。 “本宫是跟着大人历事的,理当……” 赵徽鸾说着,往方才打斗的地方看去。 只见温言俯视着坐地上的麟哥,他一手叉腰,折扇别在后腰上,另一手拎着把大刀,步步逼近麟哥。麟哥目露惶恐,连连后退。 赵徽鸾这可来了兴致,凑上前去瞧热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停在原地的容谙,眼神示意他跟上。 孙大娘歇在满地狼藉的茶舍下,受伤的胳膊血顺着指尖往下滴,看得赵徽鸾眼神晦暗了几分,抬了抬下巴,让念夏过去给孙大娘包扎。 她大步来到温言身边,双手叉腰瞪着麟哥:“温青玉,砍他!” 这十足的跋扈样,看得王贺眼睛都睁大了一圈。 容谙跟在最后边,手指搭在唇边轻咳了下,将笑意忍下。 温言抡起大刀作势要砍人,麟哥吓得哇哇大叫。 “你、你要是敢杀我,我们大爷饶不了你!你知道我们大爷是谁吗?” “本公子管你大爷是谁!” “我、我、我告诉你,我们大爷是盐官城里鼎鼎大名的王敬时,各衙门里的大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你、你敢得罪我们王家,小心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温言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本公子怕他不来!” “呜呜呜。” 麟哥哭得在地上乱爬。 “你、你、你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们大爷会杀了你的。帝京的内阁首辅温鸿是我们大爷的义父,通政司使汪全是我们大爷的义兄,我们大爷杀你跟碾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温言忽的不动了。旁的人也是脸色一个比一个怪异。 麟哥以为众人被自己的话吓住,他瞬间有了底气,从地上爬起来,咧嘴笑得狰狞。 “怎么样?怕了?都跟你说了咱王家你惹不起!” 温言狠狠闭了眼再睁开。 “你敢打着我温家的名义作恶?!” “什、什么?” 麟哥被温言眼中涌现的杀意吓住。他没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但感觉出来这人现在是真的想杀他。 他拔腿就跑。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领头的打马跑在最前边,身后跟着一队人马还有一架气派的马车。 麟哥摔倒在马前。马背上跳下来一个人,麟哥见是熟人,忙扑上去抱住那人的大腿,哭道: “萧公公,救救小人!小人是盐官城王敬时大爷的小厮麟哥啊!” “王敬时家的?” 萧青阑听到这名字,才将面上不耐之色收敛几分。 “出了何事?” 麟哥瞬间又有了主心骨,指着茶舍前的一众人:“他们要杀小人。” 萧青阑唇角一动,问他:“你想咱家如何?” “杀了他们!萧公公,你替小人把他们全杀了!” 萧青阑低头,给了他一个平淡的眼神。 麟哥以为是自己没许好处,萧阉人不愿替他王家做事,急中生智指向戴面纱的女子。 “萧公公留那女子一命,待小人将她献给大爷,大爷定会备厚礼孝敬公公!” 麟哥只顾盯着那双露在外边的美目,没留意萧青阑握拳的手紧了又紧。 他想,他家大爷一定会喜欢这小妮子的刁蛮劲儿。 不想却听那女子冲他们这边笑得眉眼弯弯。 “净之,好久不见。” 萧青阑身上刚升起的煞气瞬间退去,他一脚踹开麟哥,朝赵徽鸾走去。待到跟前,下跪行礼。 “奴才萧青阑,参见真宁公主。殿下万安。” “净之是来接本宫的吗?你若再晚来一步,本宫就要受人欺负了呢。” “累殿下受惊,奴才有罪,请殿下责罚。” 赵徽鸾摆手笑道:“罢了,冤有头债有主,本宫不罚你,起来。” 接连受创的麟哥无力地趴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疼得仿佛要散架了一般。又目睹了这个场景,惊骇至极,活活晕了过去。 赵徽鸾同王贺道:“大人是巡按御史,这些事便劳大人善后处理了。” “是,殿下。” 王贺命人将王府家丁悉数绑了带进江宁府城,又去安抚孙大娘祖孙。孙大娘祖孙惶恐着同赵徽鸾下跪磕头,完了才同侍卫去往安全之地。 “殿下,江宁府城里已备好洗尘宴,殿下的住所也已安排妥当,天色将晚,殿下随奴才进城。” 赵徽鸾冲萧青阑点点头,扭头见容谙落在最后边,扬高声音问他: “容卿,你可要随本宫入城?” 容谙拱手婉拒:“臣另有要务,不便入城,恭送殿下。” 他是要去安南的外差,途径各州府都得宿驿站,若入了江宁府城,这个宴他不去,会得罪江南仕宦,去了又会给人留下话柄。 赵徽鸾同样清楚这点,道了一句“容卿保重”,自行上了萧青阑给她准备的马车。 第44章 所谋 温言自在城外茶舍起,一直沉默不语,郁郁寡欢。 入城后,十二府的官员们列道恭候,赵徽鸾的车驾可以不用停留,直奔别院。他与王贺却是不行。 “臣等见过温公子。” 温言后退一步,让到王贺身后,拱手谦让。 “小侄惶恐!小侄此次是随王大人历事,无官无职,不敢受诸位大人的礼。” 众人悻悻然,又朝巡按御史王贺一番客套寒暄。 在场一多半的官宦级别都比王贺高,但无人敢小觑王贺。 且不说这个探花郎出身的王贺是温阁老义子,端看阁老能放心将唯一的孙子交托给他带着南下历事,便知此人在阁老面前极受信任,不似一般的义子。 要知道温阁老广收义子,而能得他信任的少之又少。 一个是汪全,在通政司替阁老拦截递上帝京的于阁老不利的奏章文疏。 一个是王敬时,家财万贯以孝敬温府,可以说是阁老的私库。 王贺是第三个。 且王贺又随驾真宁公主,可见陛下对他亦颇有赞赏,想来不日便能高升。 一众人拥着王贺、温言入了江宁秋景堪称一绝的别院“枫林晚”。 人群的最后边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无官无职,一身华衣锦服亦是气派非凡。圆溜溜的绿豆眼,八字须,眉眼精明,此时却有些蔫蔫的,迈开的步子无比沉重。 此人正是麟哥的主子,盐官城的王敬时。 侍卫长秦顺是温鸿栽培的,他悄悄差人将城外茶舍里发生的事早一步传进城里,让王敬时提前想对策。王敬时初时听到,吓得都想直接溜回盐官城。 他能有什么办法?纵使他为义父义兄敛尽钱财,开罪温公子却是很难搞的,谁不知道阁老最溺爱这个孙子? 特别是还有个真宁公主! 有人瞧出他的忧虑,开解道:“大爷不必过度忧心,待会宴上您同公子告罪求饶,看在您为阁老辛苦操持的份上,公子必不会多为难您。” “至于那真宁公主,听说她将事情全权交给了王贺王大人处置,王大人与你同拜温阁老为义父,你二人算是一家人,自会偏帮您。” “再说了,还有我等呢!” 也是!他为温府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劳苦功高,温府也离不开他真金白银的支持。 况且十二府的衙门谁没收过他的银子?大家都是同一艘船上的人,掉他一个就得翻船。 王敬时的心终于定了些。 开宴前,侍卫长秦顺寻到王贺想与他借一步说话,不巧温言也在。 “有什么话是本公子不能听的吗?” 秦顺忙道不敢,他是温阁老特地派来保护公子的,公子就是他主子。 以前在温府,公子不管事,如今公子想要出仕,秦顺寻思着同公子说道说道也是应当。 不然待会宴上,王家大爷怕是落不着好。 “公子不知,那王家是为阁老办事的。” “你意思是要本公子放过那打着我温家名义狐假虎威的王敬时?” 秦顺瞅了眼不说话的王贺,硬着头皮道:“王家在江南一带多有经营,虽为商户,但与十二府诸司衙门渊源颇深,公子想处置他一人容易,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不能乱。况且……” 秦顺舔了舔发干的唇:“阁老需要王家的支持。” 温言冷笑。 王贺实在遭不住秦顺的眼风,也劝道:“秦侍卫长说得对,公子需多为阁老与温府考量。” “呵,王大人可真是我祖父的好儿子啊,待温府比本公子还上心。” 温言的话嘲讽意味十足,王贺却是笑笑,并不恼。 温言觉得没劲极了,正巧下人来请他们赴宴,温言摇着扇子率先离开。 “大人?”秦顺有些不放心。 王贺给了他一记安抚的眼神:“有本官在,不会有事。”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枫林晚里灯彩映着彤彤枫叶,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别有意味。 赵徽鸾沐浴更衣后,前去赴宴。 真宁公主的席面单独摆在开阔的水榭里,官员们的宴席在水榭前边的庭院里,不远不近,听得到闹哄哄一片,听不清具体聊的什么。 赵徽鸾让念夏、拂冬也去尝尝江南美食,她身边单立着一个萧青阑。 满桌珍馐,琳琅满目。赵徽鸾点一道菜,萧青阑便给她介绍一个菜,再布菜让她尝尝。 前边的哄闹声忽然淡了,静悄悄的。 水榭位置高,居高临下,看得见前边庭院中央跪着一个人。 萧青阑往她碟子里夹了块水晶虾仁,淡淡道:“那是王敬时。” 赵徽鸾低头吃着,嘴角浮起一抹讥诮。 她南下历事,既不是她骗父皇时胡诌的“想玩”,也不是她同容谙说的想要长见识。她来江南,正是为了这个鼎鼎大名、令江南百姓闻之色变的恶霸王敬时。 江南乃富庶之地,大胤六成的税银皆来自于此。此地多富商,家缠万贯是寻常,富可敌国亦非孤例。 遥想前世晋王谋逆,武备、粮草、兵马、以及人心,无一不需要大量钱财的支持,温鸿老贼私下给他筹备军饷,而王家正是源源不断给温鸿老贼提供银子的私库。 晋王登基后,甚至以从龙之功封商户王敬时为建业侯,并赐免死的丹书铁券。 当然是“建业侯”啦,若无王敬时,晋王叔何以建业? 前世,赵徽鸾无意间听到云嵩与人交谈,可她连自保都难,只能把滔天恨意压在心底。可是她重生了,事情就该不一样。 她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得以从燕都来到这富庶的江南。 她又岂会放过这王敬时? 萧青阑把他知道的关于王家的一切细细说与赵徽鸾听。 赵徽鸾听到心下直泛冷笑。 看来与江南仕宦同气连枝的盐官城王家,若无真凭实据、雷霆手段还真不好拿下! “早前,江南还有个傅家,那时候的王家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庞大的家业。” “傅家?” 赵徽鸾停箸看向萧青阑:“净之在江南这几个月,想必听了不少故事。你说的傅家,是哪个傅家?” 第45章 无凭 “扬州府的傅家,曾经的江南第一首富。后来家主犯了事,家产悉数抄没,人也全没了。王家没了傅家压着,才有了它如今独霸江南的局面。” 原来如此。 啪——庭院那边有人摔盏了。 首辅家的公子脾性挺大啊,可惜看不了。 “净之。” 赵徽鸾幽幽然晃着杯中酒。萧青阑搁筷,躬身立好,便听公主问他: “那王敬时可曾给你送过银子?” “送过。” “你收了吗?” “收了。一次五千两,他总共送了三趟。” 赵徽鸾起身离席,来到栏杆边坐下。 她挑眉,笑看面前恭顺的萧青阑:“你倒是实诚,问你你就答。没问的你也敢往外说。” “奴才所有尽归殿下,奴才当对殿下知无不言,言无所瞒。” 听到女子因他的话而笑,萧青阑忍不住抬头望去。 只见赵徽鸾翘起二郎腿,人向后靠着,两手张开搭在栏杆上。身后是无尽的黑夜,檐下灯笼透出暖光落在她娇俏的面上,端的是明媚张扬。 只一眼,他又迅速低下头去。 赵徽鸾扭头又往庭院方向看,那边氛围似乎有些凝滞。 “你猜,温青玉会把王敬时怎么样?” “奴才以为,温公子不能把他怎么样。” 实在不知那边在说些什么。赵徽鸾摇摇头,索然无味地拍拍手,起身离开水榭。 “哦,对了。” 赵徽鸾顿步,萧青阑躬身拱手,待她吩咐。 “那个麟哥儿,你不许动他。听到没有?” 身后默了一瞬,才响起萧青阑的声音。 “奴才知晓了。” “若有人要对麟哥儿下手,你得保他。” 萧青阑眉心蹙了蹙,还是恭顺地道了一声“是”。 又问:“殿下想要用他对付王敬时吗?” 麟哥是王敬时的心腹,知道王敬时的所有腌臜事,要想挖掉王家这个毒疮,赵徽鸾需要用到麟哥。 但她只是勾唇冷笑,没有回答。 萧青阑低头不再问。 他很聪明,很多时候不用赵徽鸾说太明白,他就能猜到赵徽鸾的用意。 就像上半年,司礼监掌印段思齐调他来江南织造局,赵徽鸾若不想他南下,是可以找段掌印说话的,可是那天萧青阑去国子监,赵徽鸾让他放心去,他便猜到殿下有所打算。 萧青阑不问具体缘由,只用心在江南经营,站稳脚跟。 果不其然,下半年,殿下也过来了。 “净之,叫上拂冬,你同本宫去个地方。” “是。” 园子里的管事嬷嬷好像看到有几道身影穿过去,刚要追上前细查,被一手捧着碟江南点心的念夏挡住去路。 “嬷嬷,还有什么好吃的吗?” 念夏边问边往嘴里塞点心,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 嬷嬷被她的憨态逗乐,又敬她是在真宁公主身边伺候的,不敢怠慢,带她去厨房。 不一会,念夏端着三四碟吃食出来,来往婢女见了她都低着头问好,她胡乱应着,趁无人时蹿到了仕宦们摆宴席的那个庭院。 她不远不近,背对着众人坐在游廊下吃起来。 侍卫们押着麟哥同家丁过来。穿过游廊时,他们看到下午打人特别疼的小婢女正坐在廊下吃点心,都吓得一哆嗦。 念夏冲麟哥眨了眨眼,麟哥差点腿软滑到地上。 茶舍前闹事的家丁有一个算一个,都跪到王敬时身后。 王敬时刚被泼了一盏茶,脸上还沾着茶叶沫子,想他活了四十多岁还没叫人这么下过脸子,又发作不得,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可是王敬时脸色越不好,温言吃席吃得越开心,秦顺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他听着抬眼朝游廊望过去,果然瞧见念夏的后脑勺。 “王敬时,本公子只问你,你借我祖父名义强抢民女、强占民田,横行霸道,可是真?” “公子明察!小民从未干过不法之事,更不敢假义父名义,坏义父名声。” “小民府中姬妾皆是小民过了明路,由家中大娘子做主纳进来的,强占民田更是无稽之谈。不知何人在外诋毁我王家,小民虽不济,也要与他当堂对峙!” “至于公子今日在茶舍所遇之事,小民实在不知情。” 王敬时将所有事推得一干二净,甚至扭头质问麟哥。 “王麟,我自问平日里待你不薄,更赐你主家姓,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说!是不是你在外打着我的名义胡作非为?今日茶舍一事,是不是你看中那卖花女?” 王麟听懵了,陡然对上自家主子狠厉的眼睛,忙不迭应道: “是、是、是!都是小的胡作非为,是小的色胆包天想要抢那卖花女,是小的与孙大娘结怨在先,蓄意报复。这些都与我家大爷无关。大爷毫不知情!请各位青天大老爷明察!” 王麟一下又一下磕着头,额头都磕出血来。 有人啐道:“这厮借主家名义作恶,坏主家清誉,行背主弃恩之实,真该死!” “是啊,我等谁不知盐官城的王家造桥铺路,福泽乡邻,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善之家呢!” “几十年的清誉,差点就叫这小子毁于一旦。” 王敬时义愤填膺道:“请公子做主,替小民严惩这恶奴!” 三言两语的,到这就成了恶奴借主家名义作恶。 此事既与温府无关,温言还能再说什么呢? 他勾唇,皮笑肉不笑,道:“王大爷说笑了,温某不过是个区区监生历事,哪有资格管这些?你还是问问巡按大人该怎么处理,毕竟这事正巧叫他撞个正着。” 王敬时转而看向没什么存在感、沉默的王贺。 王贺放下杯盏,也朝王敬时望过来。王敬时对上一双黝黑深沉的眼眸。明明王贺同他点头微笑,却没来由地叫他后背一阵发凉。 “公子,依本官之见,今日茶舍一事当由王麟承担。他是主犯,强抢民女、聚众霸凌,当立即押入天牢待审。其余家丁是从犯,也当押监候审。” 众官吏包括王敬时都暗暗点头。 强占民田什么的都无凭无据,但茶舍抢人和打架是铁的事实,所幸没有伤及性命,打通板子再关个几天就能出来了。 “至于这王家大爷……” 第46章 有旧 点到名的王敬时不知缘由地又是一阵恶寒。 王贺却是对他安抚一笑。 “恶仆行事,他不知情。恶仆借他的名义毁王家名声,他也算半个苦主。” 王敬时忽然眼睛一亮,这人会说话啊,不知者无罪,且把他也说成了苦主。不料,王贺又话锋一转。 “不过,恶仆再恶,亦是主家之奴仆。王家大爷御下不严,纵仆行凶,未尽管教之责,当罚。” “王大人说得对!” 有机灵的明白过来,当即与王贺一唱一和。纵使他们摘开了温家,到底是令温家公子不悦,该付出点代价才是。 “不如罚他纹银五百两,王大人以为如何?” 王贺道:“是极!” 他转而问王敬时:“本官如此惩处,你可有不服?” “服!服!服!大人罚的极是!” 王敬时乐得接受,反正他家银子多,区区五百两还没他狎妓的开销大呢!这个探花郎王贺果然是个靠谱的。 “呵。” 旁观的温言嗤笑出声。 王贺恭谨问他:“公子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 “岂敢啊岂敢。” 温言拖着腔调,阴阳怪气的。他站起身,同众人告辞:“小侄不胜酒力,先回去了。扰诸位雅兴,惭愧。” “不敢,送公子。” 温言噙着笑,两手负在身后,折扇在指间轻晃。他经过游廊,看念夏埋头吃点心,塞得脸颊鼓鼓的跟仓鼠一样。 “也不怕噎着。” “走,你在这也听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念夏哼了声,抱着点心离开,嘟囔着:“什么帝京第一纨绔、首辅公子,不过如此。连个狗东西都治不了。” 庭院的宴席重回热闹。 王贺让人将王麟等人押入天牢,又亲自扶王敬时起来,让婢女伺候他去换身衣衫。 王敬时很喜欢王贺这个异姓兄弟,会说话,会做事,难怪得义父信任。 他换好衣衫回来,众人正围着王贺劝酒,见他过来,忙给他让道。 “多谢王大人仗义相助,我王某人记在心里了!来,我敬大人一杯!” 王贺举杯,道:“本官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闻言,王敬时伸出手指,笑眯眯指他,暗道此人真是上道啊会说话,当即扬了扬酒杯,一口饮尽。 不一会,他便与王贺勾肩搭背,亲如兄弟了。 酒酣时,有人笑问王贺:“王大人长了张好俊的脸啊!在王大人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面前,我等算什么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王大人探花郎出身,何谓探花啊?殿试时,陛下得挑最俊俏的点为探花郎啊!” 王敬时喝得有些上头了,醉眼朦胧地盯着王贺瞧了许久。 “老弟啊,我怎么瞅着你有点眼熟呢?” 王贺点头笑答:“我与大爷应当是见过的。” “哦?” 王敬时眯起来,更加仔细地打量。 有人接腔道:“你二人同姓,许是同乡同宗同族呢?” 王敬时蹙眉,他怎么不知道族里出了个这么厉害的郎君? 不料,王贺再度点头道是。 “大爷许是不记得我了。我父亲是盐官城县牢的狱头,按辈分,我当叫你一声叔叔。” “哦、哦。那个……王铁生家的?” 王敬时有点印象,那是一家远了去了的族亲。好像三年前他是见过那王铁生一面,好像还叫他做了什么事来着。 想不起来。 头实在太沉了,啪嗒一声,王敬时醉趴在了桌子上。 好些人都醉得不轻。 只有王贺很清醒,他吩咐人将各位大人送走,复又坐回来,侧头看了看他边上不省人事的王敬时,然后捏起酒杯放在唇边轻抿。 “大人。” 来的是他的侍从白榆,先他一步到的江南。 白榆看了看醉倒的王敬时,欲言又止。 王贺道:“他听不到,你说。” “属下没能访到夫人的踪迹。” “临安府何员外家去过了吗?” 白榆知道,那是夫人的娘家。 “去过了,也不见夫人。何员外一家并不知当年旧事,属下亦不敢有所透露。” 王贺用力握杯子的指尖逐渐泛白。 明明当年他让妻子速速回娘家了啊,怎么会没有呢?三年了,难道他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可是,他都活下来了,颖娘怎会…… “大人,小的是王府的管家,特来接我们家大爷。” 见其他府的都接了自家老爷回府,只有他们王家大爷没出来,管家生怕是茶舍的事牵连了大爷,但问了相识的大人,得知大爷平安无事,管家这才大着胆子进园子里来接人。 “本官与你们家大爷相谈甚欢,本想亲自送大爷出园子,你既来了,那便接走。” 醉酒之人身子沉,特别是王敬时本身就很有斤两,王府管家吃力地搀起主家,王贺伸手给他贴了把力,又让白榆帮他一起搀王敬时出去。 “多谢大人。” 管家道谢时无意看了王贺一眼,见王贺也朝他看过来,慌得立马低头。只道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人了。 萧青阑换了一身寻常服饰,驾着马车穿行过夜色,直奔江宁府城外的官驿。 马车里,赵徽鸾笑眯眯同拂冬说:“瞧见没,咱们家的萧净之多俊俏啊,一点都不比别的儿郎差,就是探花郎王贺也比得过!” “嗯。” 拂冬的冰冷源自于她不善言辞,她一个字堵得赵徽鸾颇感没劲,拂冬努力又加了句:“殿下说的是。” 赵徽鸾往小几上一歪,指尖撑着脑袋,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比不过殿下的状元郎。” 嗯? 拂冬抿着唇,她实在是尽力了。 赵徽鸾失笑出声。 拂冬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到了驿站,萧青阑率先进去同驿长交涉,正巧看到容谙主仆三人在大堂里用膳。他扫视了一圈乱哄哄的大堂,不太想让公主涉及此地,便过去同容谙说话。 容谙看到他时已猜到真宁公主来了,没有半分惊讶,同他一道来到驿站外。 深秋的晚间,冷风瑟瑟。 容谙提着盏灯笼缓步而来,衣摆在秋风中轻晃,赵徽鸾瞧着他似乎清减了许多。 第47章 恶犬 “殿下。” 容谙来到马车前,赵徽鸾放下侧边的帘子。拂冬下来,请容谙进马车里同公主叙话。 “臣逾矩了。” 容谙没有迟疑,钻进马车。拂冬与萧青阑退开,守在一旁。 “白日里人多,不方便同先生说话。” 赵徽鸾笑吟吟看他坐下,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谢殿下。” 容谙将茶盏笼在掌心,碧玉茶盏衬得他五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赵徽鸾舔了舔发干的唇,脑子里浮现的竟是拂冬那句“殿下的状元郎”。 真是要命了。 赵徽鸾捂住眼,不好意思再看。 容谙不明白,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相当大胆的小姑娘怎么突然有几分羞涩,且她虽羞涩,嘴角的弧度却忍不住扬起。 看得出来小姑娘有在努力忍笑,奈何收不住。 就像,琼林宴那日。 “殿下是想问臣为何会外遣巡边吗?” “嗯,原是想问的。” 赵徽鸾张开指缝,露出一只眼睛瞧着容谙。 “但方才在来的路上,本宫想明白了。应是你先前不管不顾查案,得罪了温党,是以你虽升了官,内阁却给了你一趟危险的差事。” “不过,富贵险中求嘛,本宫相信容卿,定能平安归来。” 容谙颔首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会在三个月后准时来接殿下的。” 赵徽鸾告诉自己不担心。 前世,容谙都能在安南从小小的七品知县做到正四品的知府,容谙是有本事的。她只是突然觉得,留京的容谙似乎还不如前世外放时机会多。 容谙现在只是个从五品员外郎。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能站得比前世高吗? 赵徽鸾转念又想,云嵩是何时获封安南侯的呢?好像是在安南平定之前某场重要的战役后? 可惜前世她光顾着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除了偶尔打探一下容谙的消息,并不关注朝政。 “容卿。”赵徽鸾试探着开口,“你此行,父皇可有给你什么旨意?譬如……” 她伸出手,手指做了个螺旋往上升的动作。 容谙看着她比划,眉头微微蹙起:“殿下的意思是……” “那看来是没有了。” “殿下是想问有没有擢升云将军的旨意。” “对!” 赵徽鸾欣喜于他突然的了悟,可当她对上容谙的眸子,她也了悟了。 “容谙,你故意的!” 以往容谙捉弄了她以后,嘴角都会隐隐含上笑意。这次却没有。 他垂下眼,淡淡道:“近来陛下确有晋封云将军之意,内阁尚在商易。” “哼,实打实的军功,大胤臣民皆知,谅他温鸿老贼也不敢……” 容谙凉飕飕的眼神落到她身上,赵徽鸾讷讷然顿住了。 怎、怎么了?因她说了“温鸿老贼”四字吗? 赵徽鸾回想了一下,以往纵使他俩心照不宣地看不惯温党,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容谙面前这么直接地骂温鸿。 “殿下若无旁的事,尽早回城。臣也要回驿站休息了。” 突如其来的疏离之感是怎么回事? 赵徽鸾瞧着他拱手请辞的模样,人往小几上一靠,也不说话了。 容谙久等不到她回应,收回手抬眸看她,只见她斜靠小几,百无聊赖地玩着发梢。 “先生,本宫有一问,想请先生解惑。” “坊间有一恶犬,恶犬伤人无数,邻里苦之久矣。奈何恶犬牙嘴锋利,生人不得近之。唯对其主摇尾亲近,其主甚爱之。” “其主不知犬在外作恶,近来偶有耳闻恶犬行径,心恼之,亦不愿信之。” “本宫寻思了一个法子,但不知可不可行?” 容谙听后,面上带着几分了然。 “殿下是想让其主亲手除掉恶犬,是吗?” 赵徽鸾捏着几缕发丝,笑眯眯道:“还得是容卿懂本宫。” 又听容谙道:“既为恶犬主,岂有不知恶犬事的道理。其主往日不过是眼不见为净,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容卿,其主甚爱犬,他不忍下手。” 容谙笑了:“臣有一计献殿下。” “他既喜欢自欺欺人,殿下可让他次次目睹恶犬伤人之惨状,破他心防。他耳闻都能恼犬恶,何况亲眼所见呢?若恶犬再伤他亲近之人,他必忍无可忍。” 容谙说这些话时,周身隐有肃杀之意。赵徽鸾实在太喜欢他这个样子了。 赵徽鸾凑到容谙面前,夸道:“先生好心计。” 面前是陡然放大的少女俏丽容颜,容谙骤然失了方才献计时的从容,慌忙垂下头去。 “殿下你……” “逾矩”二字尚未出口,赵徽鸾盯着他发红的耳尖发笑。 “容卿你好会……” 本想再调笑几句,说他好容易害羞,却见他面颊潮红,不太对劲。 想起白日里容谙下马车时拢披风的动作,和他眉宇间的疲态,赵徽鸾手比心快,手背直接贴上了容谙的额头。 烫得很。 “容卿,你生病了。” “臣无事。”容谙闭上眼,忍了忍还是说出一句,“殿下,你逾矩了。” 赵徽鸾不忍再欺负伤病之人,虽然眼下容谙瞧着特别好欺负的样子,很让她眼馋。 她坐回来,又见容谙衣衫单薄,拿起自个的灰鼠毛斗篷,想给容谙披上又怕容谙不好意思,只得往人手里递了递。 “快入冬了,这件灰鼠毛斗篷,本宫送容卿。” 捏着手中温厚的触感,容谙睁眼看她。 “容卿不可以拒绝本宫的赏赐。” “谢殿下。” “容卿,听你侍从的意思,你为何要星夜赶路?纵是奉皇命巡边,也没有这么赶的道理。本宫一路行至江南,用了十五日,你用了几日?” “十日。” 面对为何星夜赶路这个问题,容谙照旧选择了回避。 赵徽鸾实在想不通,但见他垂眸不语,赵徽鸾忽然福至心灵,有个猜测。 “容卿,你……” “你可是为了见本宫一面?” 容谙放在斗篷上的手,闻言,忽然握紧。 赵徽鸾抿着唇,喜悦之色实在掩不住,她的眼里、嘴角,俱是笑意。 容谙耳尖红得好似要滴血,他抬起手,挡住了自个的眉眼。 这真是……怪尴尬的。 砰—— 马车外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第48章 皮相 “公子真是的,出来都不知道披件披风。” 长右嘟嘟囔囔,怀里抱着那件百草霜色披风。 他迈着大步走出官驿,一道黑影挡住他去路,是白日里见过的真宁公主身边的冷脸小婢女。 “姑娘,何事?” “打一架。” 闻言,长右一边眉毛抖得老高。 拂冬补充道:“你跟我。” “不打。” 长右绕过她,才走两步,身后一道掌风袭来,直接将人拍到了地上。 身后传来脸盆落地的声音。 拂冬闻声望去,是一脸讶异的长庚。她又不可置信地去看趴在地上的长右。 不是师出同门吗?原以为长庚功夫那么厉害,长右应该不会太差。 她磕巴地问出口:“你、你不会武功?” 吃了一嘴泥的长右呸呸两声,哭丧似的嚎道:“都说了不打嘛!” 拂冬头一次这么尴尬,她不好意思地将人扶起。只是她冷脸冷惯了,即便心里尴尬到不行,面上却一如既往。 “好男不跟女斗!”长右没好气地哼哼,拍掉披风上的泥土。 赵徽鸾放下侧边的帘子,她有猜到拂冬会去试长右的功夫,但也同样没猜到长右会这么弱。 容谙解释道:“长右与长庚一母双胞,长右生来体弱,不适宜练武。”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严肃。 “殿下,温鸿不只是恶犬,他手下有无数与他利益相连之人供他驱策,你在江南,万事小心。” 谈话至此,容谙已知真宁公主南下定然不是国子监里的那番说辞,但他不会具体过问。 就像他从未问过赵徽鸾为何如此痛恨温鸿与温党。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他也一样。 赵徽鸾也知容谙明白她想做的事。他俩打哑谜一样的谈话,无非是她想策反温言。 可是温鸿与温言是亲祖孙,打断骨头连着筋,温家不倒,温言仕途一片光明。 容谙曾说温言是块美玉,赵徽鸾亦瞧出他有一颗与温鸿、温党截然不同的赤子之心。 亲情与道义,前程与良心,端看温言会如何抉择。 赵徽鸾知道这于温言很残忍,可相比那些受温鸿与温党迫害的臣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公子!” 看到容谙下来马车,长右抖开披风迎了上去。走了两步却定住了。公子怎么披了一件他没见过的斗篷? 目送真宁公主的车驾远去,长右跟在容谙身后,伸出食指悄摸摸触了一下斗篷,这材质,肯定价值不菲。 “傻笑什么呢?”长庚重新打了盆热水回来,见长右怔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指头。 长右道:“公子今晚心情不错。” “有吗?” 不是和往常一样不苟言笑的吗? 长右瞥了他一眼:“你不懂。” 赵徽鸾回到枫林晚,夜色已深。念夏伺候她洗漱,同时把晚间宴席上的事讲给赵徽鸾听。 对王敬时轻拿轻放的惩处结果,赵徽鸾早有预料,一点也不意外。 念夏却是愤愤不平的:“原以为歹竹出好笋,温公子是唯一一个清醒的温家人。” “连秋往日同你说的都忘了?观物不可皮相,看人不可表面。” “没忘呢。还有那个王大人也是,一丘之貉!” 赵徽鸾笑:“这词儿倒是没用错。” 翌日午时,王敬时搂着俩妙曼女子悠悠然转醒,宿醉后,他脑仁嗡嗡地疼。 屋外,管家拍着门板喊:“大爷,大爷,今早按院开堂了。新任巡按御史王大人判了王麟两年监禁。” 两年? 王敬时踹开一个侍妾,随意披了件衣服开门出去。管家同他细细说了堂上的事,听到孙大娘祖孙也出现在堂上时,他神色变了一下。 “王大人并不想节外生枝,只坐实了王麟的罪。只是两年,实在狠了点。” “罢了,罢了,温公子和真宁公主都在,好歹得让那两位心里舒坦咯。王贺是自己人,王麟在他手里关着,我也不怕。至于两年嘛,等那两位祖宗回了燕都,放不放王麟还是本大爷一句话的事儿!” “对了,那老不死的三年前让她给跑了,三年后给我整这出,你找个机会把她……” 王敬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中是狠戾的杀意。 孙家祖孙不死,于他始终是个祸害,特别是眼下这风口浪尖的。 “对了,你去给按院送五百两罚金,另拨五千两给王贺。” 自家兄弟嘛,今后还有多劳他照应的时候。 管家应是退下,临去前又想起昨夜惊鸿一瞥,觉得大抵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想了想还是咽下不提。 赵徽鸾在江宁府城玩了数日,又转去姑苏去听了寒山寺的钟声。 山头有棵又高又大的柿子树,光秃秃的没有叶子,只挂着红灯笼似的小小柿子,煞是可爱。 赵徽鸾喜欢得紧,萧青阑施展轻功爬到树上摘了几个柿子给她。 她捧在手里,仰首望着坠在半空的小柿子,萧青阑以为她还想要,又要飞身上去,被她拦下。 “还是挂在枝头好看,就是这棵树结的柿子少了些。” 王贺笑道:“盐官城外的矮丘上有一片柿子林,眼下正是柿子挂满枝头的时节。” 他说话时眼中有回忆怅然之色,赵徽鸾好奇问他,他也不隐瞒。 “那是臣与臣妻的定情之地。” “哎呀,本宫倒是忘了!” 赵徽鸾一拍脑门,懊恼道,“王大人,这些日本宫光顾着游玩,耽误你与妻子团聚了。你也老实,何必陪着本宫呢?” “这是臣应尽之责。” 事实上,王贺陪真宁公主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暗中寻访妻子,只是一路寻来始终未见踪迹。 难道颖娘已不在江南? 他是再不敢有颖娘丧生的想法了。想一想,他就彻夜难眠。 赵徽鸾提议道:“不如就去盐官城。本宫想看一看那柿子林。” 王贺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握紧。 “谢殿下体恤。” 下山时,赵徽鸾同萧青阑落在最后边慢走。 远远看着王贺背影,赵徽鸾悄声问萧青阑:“还是没查到他夫人吗?” 萧青阑面色凝重地摇头。 第49章 破绽 在江南的这些时日,王贺这个巡按御史做得很清闲,除了到任第二日提审了王麟的茶舍案,他一直陪在真宁公主身侧,游山玩水,不管事务。 念夏胆子大,打趣过他几句。他也不恼,美其名曰“微服私访”最能知民间真实状况。 来姑苏前,一行人曾拐道去了趟平江府吃蟹。这时节,正是秋蟹最肥美的时候。 太湖边上酒肆林立,赵徽鸾随意挑了一间进去。 湖光山色宜人,素来平和的王贺忽然开口问邻桌:“几位方才所说之事发生在几时?” 赵徽鸾同温言面面相觑,他们光顾着吃蟹,哪里留意邻桌在说些什么。 邻桌回道:“大约是两三年前。” 王贺不再说话了,也不再吃蟹,只捏着杯子浅酌,视线一直落在开阔的太湖湖面。 事后,萧青阑告诉赵徽鸾,当时邻桌酒客说的是先前有位外乡来的美貌小娘子遭王敬时觊觎,被逼着跳了太湖。 就在当晚,萧青阑收到安南大战的消息赶来告知赵徽鸾,无意间巧遇王贺披着深色斗篷,低调地避开人群。 他悄悄尾随,发现王贺是去打听小娘子跳太湖一事。许是得到了期待中的答案,王贺回来时脚步轻快许多。 “若非他久寻妻子不得,心急之下偶然露出马脚,奴才怕是到今日都不知道他妻子失踪一事。他瞒得紧,即便方才殿下问他,他还掩饰得那般好。” “殿下要当心,此人城府与手腕不可小觑。” 赵徽鸾却有不太妙的直觉。 “本宫只怕他瞒着的不仅仅是他妻子一件事!” 王贺的妻子是官眷,自己又是巡按御史、阁老义子,与江南仕宦称兄道弟,他妻子失踪不算小事。只要他一句话,哪怕出了江南地界,也多的是官兵帮他寻人,总好过他一个人私下里悄悄寻访。 “如此说来,还有一事。” 萧青阑盯着王贺背影,像是要把人盯穿。 “王大人寻妻之余,对那些受过王敬时欺凌的百姓多有照拂,瞧着像是给王敬时善后,王敬时因此对他也颇为感激。” “净之,不急。咱们且等着瞧。本宫有预感,江南这出戏会很热闹。” “对了,安南那边可有新消息?” “有。”萧青阑掏出密信呈上,“这一仗已经打了小半个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赵徽鸾迅速浏览一遍密信内容,又交还给萧青阑让其处理掉。 这一仗嘛,奠定了安南的未来局势,少不得得再有十日。前世正是此战,让云嵩名扬天下,得以获封安南侯。 “殿下。” 萧青阑语带迟疑:“容大人在去安南的路上曾遇到一伙山匪。” “你怎么从未与本宫说起此事?” 赵徽鸾好看的眉峰微微蹙起。但她是不担心的。眼下容谙到安南都好久了,想来是有惊无险。 萧青阑道:“不想惹殿下担心。” “那你现在又何必说起?” “不敢瞒殿下。” 赵徽鸾给了萧青阑一记极淡的眼神。她喜欢聪明有主见的,但萧青阑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些? 这让她有种此人要脱离她掌控的感觉,很不好。 是夜,萧青阑跪在赵徽鸾休憩的院子里,念夏带话给他:“殿下说公公原是江南织造局的主事,当有正经公务要忙,不必日日陪着殿下,回去。” 萧青阑没动。直至天亮,他整个人全被晚秋的露水与霜华打湿了。他低着头跪在那,赵徽鸾带着婢女出去经过他身边,连眼神都没有停留。 “殿下。” 他拉住一晃而过的裙摆,声音有些哽咽。 “殿下……不要奴才了吗?” 他抬起头,头发湿漉漉的,眼神也湿漉漉的,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带着倔强与委屈。 赵徽鸾侧目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淡漠得很。 “萧青阑,这是第二次了。” 捏在裙摆上的手指头紧了又紧,萧青阑发誓:“绝不会再有第三次!否则,奴才不得好死!” 赵徽鸾没说话,萧青阑屏息等待最后的判决。 总归是她耗费颇多才培养起来的,总归这些年相伴亦有感情。 赵徽鸾伸手拽出了裙摆,萧青阑望着空荡荡的掌心,眼中光芒如吹灭的蜡烛一瞬间暗淡。 却听走远的人说:“半个时辰,够不够你换身衣服?” 灭掉的希望又燃起,萧青阑忙应道:“够!够!” 别说半个时辰了,赵徽鸾一盏茶都没饮完,萧青阑就出现在了前厅。王贺见人到齐,吩咐下去启程去盐官城。 一行人离开姑苏后,转而走水路,经临安府至禾兴府,到盐官城外时,早早收到消息的王敬时与知县已恭候多时。 “参见真宁公主、王大人,见过温公子。小民早已在府中略备薄酒,请殿下、大人与公子赏光驾临寒舍。” 温言沉默了一路,此时更是臭着脸不答话。 他这趟南下历事,虽未做什么正经实务,但辗转江南各府,耳听到、眼见到太多关于盐官城王家的事,还有诸多辱骂他祖父与温家的言论,他实在是没法有好脸色。 更可恨这个王敬时,恶事做尽,却狡猾无比、不留证据。又仗着是祖父的义子,诸司衙门都不敢拿他如何! 这场宴席,王敬时请来了全盐官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 赵徽鸾在女眷处,本想见识一下王敬时的二十八房美妾,但王家主母说妾室低贱,不能污了殿下的眼。就此作罢。 她是最不耐同小姐夫人们交际应付的,王家主母恐惹得公主不悦,献上了整整一匣子拇指大小、莹白的珍珠作见面礼。 王家盛情难却,她让念夏收下了。 念夏抱着沉甸甸的匣子,朝拂冬递了个眼色。 就是殿下的玉衡宫,也找不出这么多品相一流的珠子。盐官城的王家果然富得流油。 而另一边,王敬时给温言献上了一把名师作画题词的玉骨扇。 温言拿起来把玩了一阵,又放回盘里:“玉骨不经摔。” 王敬时又献上一只羊脂白玉宝瓶。 第50章 隐秘 这可是个价值连城的好宝贝。 说是插着杨柳枝能保一个月鲜活不枯,结果换来温言轻描淡写的一句:“温某不爱折杨柳枝。” 在座的前一刻都对宝瓶赞不绝口,这一刻都哑了。 王敬时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也太油盐不进了! 想他堂堂王家掌舵人,难缠的主儿见的多了,还真是没见过比温家公子还拒人于千里的! 宝物的价值在于赏玩之乐趣,在于材质之稀缺,谁管它经不经摔啊?谁又管你折不折杨柳枝呢? 好在王贺适时出面打了圆场。 散宴时,王敬时对王贺万般感激,悄摸着又塞了王贺五千两。 “今日本想请你家老爷子一道来喝个酒,谁想差人去请,你家老爷子出门了,没寻着人。对了,你见着自家老子了吗?” 王贺道:“小弟不是一到城外就让哥哥请来府上了嘛,还未有时机去见。” “哦!对对对!” 王敬时摸摸八字须,同王贺凑近了些,挤眉弄眼道:“楼里新来了姑娘,贺小弟有没有兴致同哥哥一道去啊?天色还早呢!” “小弟明日还得陪殿下去城外,今夜恐是去不了了。” 见那边女眷拥着真宁公主出来,王敬时立即收住话头,拱手立好。 待公主走后,王敬时眯起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胡子,同管家啧啧叹道:“这真宁公主真是个妙人哇!” 虽然戴着面纱看不到真容,但正因面纱的遮挡,露在外边的那双美目才显得格外撩人。酸秀才不常念叨着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嘛。 王家主母听到他这大逆不道的话,狠瞪了他一眼:“我知你色胆包天,但你也要掂量掂量自个的斤两,谁你都敢肖想?” 也不看看人真宁公主身边立着谁?那可是东厂里出来的活阎罗! 说罢,王家主母拂袖而去。 王敬时不过是过过眼瘾罢了,他再猖狂也不敢去动永昭帝的掌上明珠啊! 他转身回府里,却见管家仍立在原地,怔愣愣瞅着远去的马车。 “你也魔怔了?” 王敬时拿手在管家眼前晃了晃,以为管家同自己一样被真宁公主的风姿惊艳住了,暗笑这老匹夫没定力。 “大、大爷。” 瞧瞧,说话都结巴了。 “您说,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吗?” 王敬时蹙眉,摆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问管家:“你不会见到鬼了?” 这话吓得管家一哆嗦。 “大爷,您没发现那王贺王大人很像一个人吗?” “谁啊?” 王敬时眯起眼思索。 初见便觉得王贺似曾相识,但王贺说与他是族亲,是见过面的。还说按辈分当叫他一声叔叔。他也查过族谱,他们王氏一族确实有个叫王贺的,是王铁生的儿子。 不过,王敬时才不想当人叔叔呢,称兄道弟的更好拉进感情。 不料管家附在他耳边念出一个名字,惊得他一双绿豆眼都瞪大了好几圈。 “怎么可能?他不是早死了吗?尸身都扔乱葬岗让野狗吃了,王贺怎么可能是他?当时不是王麟那小子去料理的吗?” “不过,你这么一说,他俩好像是有点像……时间久了,我有点记不太清那人长相了。你确定吗?” 管家被这么一问,也有点不确定了。 王敬时又说:“不可能,冒名顶替考科举,可是死罪!他要是死而复生,找个角落躲起来都来不及,犯不着又去自寻死路!” “不可能,不可能。” 王敬时连连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 管家本就觉得死而复生太玄乎,又听自家大爷连道“不可能”,也开始信了。 “大爷说的是,世间之大,两个人长得像也是有的,很正常。” 王敬时抿唇点头,折身回府里。走了几步,又停下叫管家。 “你让人去找王铁生,是不是他儿子,他还能不知?” “是!大爷!老奴这就去!” “不对!你回来。” 王敬时突然想起,三年前正是让王铁生动的手,万一是他二人合谋…… “王铁生要找,与王铁生父子相识的人也要找,找到了让人画一张王贺的画像来,看看是不是现在这个王大人。哼,管他真的假的,一验便知。” “大爷英明!” 想他王敬时能操持王家这么大的家业,能在江南呼风唤雨、独霸一方,靠得可不止是义父与官场上的交际,还有他的小心谨慎。 “对了,那老不死的呢?” “……逃了。” “没有用的东西。” 王贺回到盐官城里落脚的别院,白榆已在房中等他。 “大人,今晚顺利吗?” 王贺神情凝重,缓缓摇头。若他没猜错,方才宴上一直盯着他看的王府管家,怕是已经认出了自己。 这就是他为何南下至今,在真宁公主开口前他都不曾考虑来盐官城的原因。 故地、故人,太容易露出破绽了。 “我义父如何?” 此时王贺口中的义父,自然不是远在燕都的阁老温鸿,而是盐官城县牢的狱头王铁生,那个当年仗义放他逃生的老伯。 “大人放心,属下三日前已将老爷接到安全的地方。” “其余人呢?” “都在属下的掌控之中。” “孙家祖孙找到没有?” 白榆摇头:“尚未。” 在江宁府提审王麟后,孙大娘祖孙二人出城。白榆奉命私下里带回那二人,却见她们遇贼人拦路,那明显是王家派来杀人灭口的。白榆装作路见不平的好汉,击退了贼人,却与孙家祖孙失散了。 王贺摆摆手,示意白榆退下。 他一人坐在椅子上,阖上眼,用力揉了揉眉心。 当时在堂上,孙大娘原是要说旧日冤屈的,他不想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贸然接孙大娘干女儿的案子,那会打草惊蛇,只得以一句“堂上不议与此案无关之事”堵住了孙大娘。 王贺本意想暗中寻回孙大娘,私下里听她的冤屈,再从长计议。 如今却不知她祖孙二人是死是活,有没有再度落入贼人手中? 白榆进出别院,萧青阑是知道的。自从撞破王贺的事,他就对王贺格外上心。 那人萧青阑在燕都里见过,知他是王贺的侍从,却不知他有武艺。 与容谙身边那个很能打的长庚不同,王贺身边这个更像大家族里培养出来保护主子的暗卫。 第51章 纨绔 盐官城外十里地的矮丘,远观红彤彤一片,正是王贺口中的柿子林。 赵徽鸾等人下了马车,瞅见天色阴沉灰蒙,念夏道:“殿下,今日许是要下雪。” 他们一行在临安府耽搁了些许时日,如今早已入冬多时。 不同于念夏的担忧,赵徽鸾翘首望着灯笼似的红柿子,有些期待:“江南初雪配红柿子,多有诗意啊,正好让你们见识见识咱大胤探花郎的诗才!” “殿下。” 面对赵徽鸾笑意吟吟的打趣,王贺拱手讨饶。 赵徽鸾又把视线落在温言身上。 “温公子催妆诗做的好,想来格律诗也不差。待会……” 她话未说完,萧青阑给她披上了一件厚实的白狐斗篷。 温言含笑不语,手中折扇一甩一甩的,率先上了矮丘。 “瞧瞧这纨绔!” 赵徽鸾皱着鼻子,同给她系斗篷带子的萧青阑说:“大冷天里还带把折扇,冻不死他!哼,装模作样!” “嗯,殿下说的是。”萧青阑垂着眼,动作利落。 秦顺带着侍卫守在矮丘下。 赵徽鸾、王贺等六人兴致颇浓地进了柿子林。 黑色的枝干苍劲有力,一个个红柿子小巧玲珑坠在枝头。 赵徽鸾仰头看得起劲,俩婢女连声喊着“殿下当心”,赵徽鸾还是因为没看路险些崴了脚。 “不必紧张,本宫无事。” 想起小时候同章云驰打架那次,章云驰滔滔不绝讲了一连串来骂她,赵徽鸾跳起来摘了个她能够得着的柿子,回身同人炫耀。 “本宫啊,见识少了。乍一见这红彤彤、闹盈盈像画一样的柿子林,喜不自禁、情难自已。” 又对王贺道:“王大人故地重游,想必比本宫更情难自已。你自去寻你与爱妻的定情地,不必跟着本宫,晚些我们再一同回城。” “谢殿下。” 王贺折身,去往另一方向。 矮丘看着矮,上来之后才知它一坡还有一坡,柿子林大得很。 赵徽鸾主仆四人摘柿子吃,赵徽鸾更是大着胆子往树上爬。她见温言独自一人坐在树下,形单影只的,瞧着有些忧郁,直接一个柿子砸过去,正中温言脑袋。 温言好脾气地捡起柿子,吃起来。 赵徽鸾下了树,拍拍手,到他这边来,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殿下,您知道您今天像什么吗?” “什么?” “一只开心的小麻雀。” 赵徽鸾又砸了个柿子过去,被温言接住了。 “温青玉,你猜你今天像什么?像只忧郁的大蛤蟆。” 温言先是一愣,尔后哭笑不得地比了个大拇指,眉宇间的郁色消散不少。 不远处,念夏与拂冬仗着功夫上蹿下跳地比赛摘柿子,萧青阑却是瞅准一个摘一个,擦干净了放进布兜里。 再扭头看沉默的温言,赵徽鸾直接问他:“你在想临安府的事?” 温言“嗯”了声,手里拿着吃到一半的柿子,面上笑容又淡了几分。 在临安,他们遇上了百姓祭拜一棵柏树。 说是那柏树乃前任巡盐御史所植,五年前那御史夫妇卷入一起盐商案,夫妇二人斗智斗勇,在案情水落石出前两人离奇死于任上。 随后有人大骂温鸿与温党,直言是御史夫妇查到了于温鸿老贼不利的证据,叫人给灭了口。 又有人眼尖地发现他们几人听后,神情各异,唯恐惹上官司,忙推说是乡下人不懂事,乱讲的,当年那案子朝廷早已有定论,他们祭拜柏树无非是感念御史夫妇仁心仁德,并没有别的意思。 说完,那一行人匆匆撤了。 温言吸了口气,问赵徽鸾:“殿下可知那前任巡盐御史夫妇是何人?” “本宫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听你这意思,你也知道?” “不瞒殿下,温某后来悄悄问过村民,那御史名叫程岂彧,御史夫人是鼎鼎大名的沈大儒之女沈欢。” 赵徽鸾听着,唇边虽含着笑,手却捏得柿子变了形。 五年前,程沈夫妇的死讯传回燕都,沈知韫哭得好几次晕过去。也是自那时起,一介孤女挑起了整个沈府的门楣。 温言痴愣愣看着那柿子的汁水从赵徽鸾手指缝里滴下来,越看越觉得眼中酸涩,不由得低低笑出声。 他生在温府,长在温府,他岂能不知祖父的行事?他早知道的啊,祖父名声不好,他只是不愿意去面对。 其实,他幼时聪颖,家中祖父与父亲在朝为官,他也曾立志科举入仕。是他母亲同他说了好多好多劝他藏拙的话,他当时不懂,可随着父母的相继去世,他渐渐明白了。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一代权奸又怎不需踩着累累白骨去登顶? 祖父逼他读书,逼他科考,想要的无非是祖孙联手,把持朝政。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仕途。 他拉不住祖父劝他悬崖勒马,亦不愿背弃本心同流合污。 他就想啊,物极必反,温家迟早要倒台的,那他就能潇洒一日是一日,本本分分做好这帝京第一纨绔。 天知道,他在江南的这段时日都经历了什么! 天知道,他直面那些戳心的骂声需要多大勇气! 天知道,他恨不得剥离血肉不做温家人,可他切切实实受了温府供养,血脉至亲要怎么断离? 赵徽鸾听着他似哭非哭的笑声,也沉默了。 她怎能不懂温言的感受? 想当年她刚重生那会,瑶光殿里那句“去母留子”简直比死亡、比她前世所受的屈辱还令她痛苦,痛苦得恨不能立即死掉。 血脉至亲嘛,不正是用刀一点一点挖你的血肉嘛,堪比凌迟。 她不会宽慰温言,更不会亲口策反温言。 能被旁的人用言语策反的,他日也定会被另一人策反。 只有温言他自己策反自己,只有他自己从痛苦中站起来,走出来,他所坚持的才不会轻易动摇。 人可以背弃所有,唯独不会背叛自己。 可是温言,你的路才刚开始。 鼻尖忽然一点冰凉。 赵徽鸾摸了摸鼻尖,听念夏嚷道:“下雪了!” 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渐渐地越下越大。 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萧青阑给她戴上帽子,又撑起一把伞,扶她起来。 便是这一小会,红柿子上都盖了一层雪被子,红白相衬,可可爱爱。 赵徽鸾过去踢了踢温言,念夏好心地递过去一把油纸伞。 “走了,去看看王大人。” 第52章 欺君 三年未至的旧地,陌生又熟悉。 王贺远远看到那棵与旁的都不一样的柿子树,它斜歪在上坡,枝杈前倾笼着坡下的一块地。 正是在那里,他与妻子何颖定情结发,以天地为证、柿子树为媒,结为夫妻。 往事历历在目,现实却早已物是人非。 王贺叹息着,忽见坡下有人影,他欣喜至极,撩起衣摆飞跑过去,却在看清坡下情形后,逐渐缓下脚步。 那是两座不起眼的坟茔。 坟前是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小的说:“颖姑姑,那个欺负你的小王八蛋现在坐牢了,那个老王八蛋还在外边潇洒呢!气死我了!” 老的说:“颖颖啊,是干娘没用,三年了都不能给你报仇!” 王贺盯着墓碑上的名字,目眦欲裂。他抖着唇问:“这、这是你何人的墓?” 孙家祖孙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巡按御史王贺。 孙大娘记恨着王贺在公堂上不给她诉冤的机会,此时再见,也懒得行礼,都是同王家狗贼一样的货色,有什么好怕的? 她擦了擦墓碑,道:“这是我干女儿何颖的墓。” 又指着边上那个:“喏,那个是我倒霉干女婿的衣冠冢。” 王贺只觉得耳边阵阵嗡鸣,眼前也是一片黑。他踉跄了下,扶住边上一棵柿子树才勉强站稳。 阿囡看他这情形,忍不住问:“大人,您怎么了?” 王贺没说话,狠狠闭着眼,良久才开口问孙大娘:“这、这何、何颖,她怎会是你的干女儿?” “呵。” 孙大娘冷笑,继续擦拭墓碑,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阿囡咬咬唇,谨慎道:“大人能给我颖姑姑伸冤吗?” “能!” 王贺猛地睁眼,眼中一片腥红,吓得阿囡往孙大娘那边靠,哆嗦着喊“奶奶”。 孙大娘这才回头看王贺,也被吓了一跳。 “大人,你……” “你回答本官!你与何颖因何所识?何颖又为何而死?” 孙大娘被他周身的戾气与官威吓住。 “三年前,那恶贼王敬时带家丁追颖颖,追到老婆子开在焦柳巷的茶舍,老婆子厌恶他王家欺男霸女,当即将人打了回去,保下颖颖。” “颖颖原是要继续逃生的,可她忽然晕倒,老婆子找来了大夫,说是颖颖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 王贺覆在枝干上手指猛地扣紧,指甲都劈了他也不觉疼。 “怀孕了还怎么赶路?而且她还一个劲哭,哭她那个刚被王家冤死的丈夫。老婆子哪能放心啊,就收留了她。就此结为义亲。” “王家死活不肯放过颖颖,老婆子没办法,带她到城外躲了一阵。谁知还是让那恶贼找到了!那天老婆子到城里卖颖颖绣的帕子,等老婆子回去,颖颖就倒在了血泊里!” “可怜我颖颖一尸两命啊!” 祖孙俩一起嚎啕大哭。 阿囡抽泣道:“颖姑姑让我躲进米缸里,我才活下来,可是颖姑姑没了!” 王贺喉头涌起一阵腥甜,他强忍着,又问:“她怎的不回娘家?” 闻言,孙大娘止住了哭,有些难以启齿。 “老婆子也是问过的,颖颖识字,可以写了信让娘家人来接走她。可是颖颖不愿。” “颖颖说,她若回到娘家,父母兄嫂定会给她一碗落子汤,她已经没有丈夫了,不能再让夫家绝后。颖颖、颖颖她,与我那干女婿乃是私奔。” 再也忍不住,王贺气血上涌,直接呕出一口鲜血。 落雪了,一朵接一朵,从疏到密。 “大人!” 阿囡忙上去扶住王贺。 孙大娘也搀住另一边,扶他在树下坐下,犹疑好一会,才问出心中疑惑。 “大人与颖颖……” 顿了顿,又改口:“大人是不是认识我那干女婿?” 闻言,王贺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赵徽鸾等人寻过来时,斜歪的柿子树下只有王贺一人。他靠在一个名叫“何颖”的墓碑上,失魂落魄的。 雪已经下得很大了,地面覆了一层雪已看不出本来样貌。王贺身上也全是雪,他却像不知冷一样,一动不动,若不是他睫毛还在颤,赵徽鸾都要以为他没气了。 赵徽鸾抬了抬下颚,念夏打着伞快步过去,给王贺挡雪。 “王贺,你怎么了?” “王贺?” 赵徽鸾接连叫唤没反应,念夏只得提高嗓门喊话。 “王大人,殿下问你话呢!” 王贺这才恍惚着如梦初醒,他看一眼立在身前的女子,抖落一身雪,手脚并用地爬到赵徽鸾身前。 “殿下,臣有罪。” 赵徽鸾默了默,下意识看了萧青阑一眼。温言看着王贺这样,渐渐蹙起了眉,隐约觉得不妙。 “你……何罪?” “欺君之罪。” 王贺匍匐在地,一字一顿道:“臣并非王贺,臣本名,元馥。” 在场诸人都惊了,目光齐齐看向何颖墓边上的衣冠冢,那碑上赫然刻着“元馥”二字。 “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赵徽鸾想过王贺另有隐瞒,没想到他竟藏了个这么大的! 飞雪簌簌而下,恍惚将众人带到了三年前的冬天。 元馥与何颖在何家主母的襄助下,逃出临安府。 他们一个是十年寒窗埋首苦读的他乡穷书生,一个是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哪里听过江南恶霸王敬时的名头。 只听说禾兴府的盐官城要办一个书会,请来了好些江南名士,读书人无不心向往之。 小夫妻入了盐官城,看见施粥的粥篷挂着王家印记的木牌,走过新造的桥新铺的路同样竖着歌颂王家善心的石碑,就连这负有盛名的书会亦是王家一力主办,不由得对这大善之家心生敬仰。 迎面走来抬着肩舆的一群人,有人说那肩舆上的正是王家大爷。 小夫妻俩靠边避让,却跑来一个自称王麟的家丁,问元馥是否是来参加书会,又好心指点与会的读书人都在哪家客栈落脚云云,只说有任何不称心之事都可找他王家,他王家大爷最喜读书人。 元馥心怀感恩,道了谢,忍不住看向已经走远的肩舆。肩舆上的人恰好也往他这边看,视线撞上的那一刻,王家大爷笑眯眯同他抱拳致意。 那时,其貌不扬的王家大爷落在元馥眼里,是周身都散发着柔和光辉的大善人。 第53章 复仇 “我与元兄一见如故,实在钦佩元兄高才,元兄若不弃,可愿与小弟结为异姓兄弟?” 书会上有个王姓的秀才,自称是大善人王敬时的族堂侄,非要拉着元馥结拜,元馥原是不想的,实在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只得同意。 王秀才高调得很,摆了五桌宴席,还请来了王家掌舵人王敬时。 王敬时表现得亲和又有礼,举杯敬元馥,对他在书会上的诗作与文章赞不绝口。元馥身份低微,只得起身回敬,低着头不敢冒犯大善人。 “元兄不知,王大爷的义父乃是燕都的首辅温阁老,阁老门生故吏遍布,元兄他日科举入仕若得大爷保举,定能入阁老法眼,官运亨通自是不在话下。” “王某人乐意之至!” 元馥这才悄悄看了眼王敬时。 那一场宴席,众人拥着他连番敬酒,他好不容易借口更衣溜出来,找了个侍女帮忙带话给客栈里的妻子,让妻子不必等他,侍女才应下,他又被出来寻他的王秀才拉回席上。 实在是喝高了。 元馥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待醒来已是第二日。 他衣衫不整地睡在厢房,房梁下挂着一具女尸,同样衣衫凌乱。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门就被人撞开了,跑进来一堆男男女女,哭着喊“女儿”“妹妹”。 这谁家女儿?又是谁家妹? 元馥一脑门官司没理清,就让人冠上奸杀罪给扭送到了县衙。 知县开堂审理,不验尸,不问动机细节,不清不楚直接定罪,关到县牢又是各种刑罚,元馥明白了,这是要屈打成招,逼他背下莫须有的罪名。 王大善人来探监,给他送了衣服与吃食,他感动不已,求大善人帮他平反伸冤。王大善人瞅着他不说话,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个笑话。 一直躲在后边的王秀才怯懦地走到他身边,说出口的话字字如刀。 “元馥,我、我欠了好些赌债,我没有办法。我再不还,他们就要剁了我手指头。我是读书人,没了手指头我还怎么做文章,考科举?” “叔叔、叔叔能帮我还债,我、我就答应了。元、元馥,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无权无势却有个漂亮的小娘子!” 什么意思?! 这时,王敬时终于摘下他伪善的面具,露出青面獠牙,他冷笑着告诉元馥:“你放心,你的颖娘本大爷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 元馥恨得双目充血,可是他浑身是伤,只能攥紧了拳头,趴在地上任仇人耀武扬威。 看守县牢的狱头看他可怜,偷偷给他送伤药,劝他招供,得罪了王家,迟早是要死的,省得受这些皮肉苦。 元馥摇头,同狱头要了笔墨,写了封放妻书让狱头帮忙带给还在客栈里等他的颖娘。 他知颖娘倔强,可他已是必死之人,何苦连累妻子? 狱头带回了颖娘的原话。 ——回娘家可以,但颖娘今生绝不负元郎。 元馥因着这话,在狱中泣不成声。 “那你又是如何虎口逃生的?又如何改用王贺的名姓去赴试?” “王贺是狱头的儿子,某夜冰天雪滑摔在路上,正好挡了王家车驾的道。马车不避不让,直直冲着人过去了,王贺重伤,抬回家中,天没亮人就去了。” “我久不招供,王敬时只得给狱头送了五百两银子并一瓶毒药。” 念夏听到这里,简直要气炸了。 “他不知他刚害死了王狱头的亲儿子吗?” “他不知。” 尊贵如王敬时,哪里会管马车踏过去的是谁人的尸体? “呵!真是可笑!他居然让人亲爹来害你?人亲爹都要恨死他了!” 赵徽鸾看了眼气鼓鼓的念夏,念夏才停住不说。 赵徽鸾猜测道:“所以,王狱头悄悄放了你,用自个儿子的尸身来代替你?” “义父确实放了我,也给了我他儿子的牙牌,让我以他儿子的名义活着,若能科举入仕,将来好为自己和他亲子报仇雪恨。” “但亲生父又怎舍得把亲儿子的尸身丢到乱葬岗,他用的是县牢里染疾暴毙的刑犯。” “盐官城因着王家,多冤假错案,亦多暴毙犯人,多一具少一具衙役也懒得细看。” 念夏没忍住,再度骂道:“无法无天!盐官城还有没有王法了?” 几人当即想起那投水自尽的老丈说的,江南的王法是姓他王家的王。 真是可恨! “你妻子是如何去世的?她不是答应你回娘家了吗?”温言看着那坟茔,问出口的话有些涩然。 想那日刚到江南地界,王贺谈及自家妻子时的神采,温言感同身受,知他爱妻子至深。 王贺苦笑,把方才孙大娘之言又讲了一遍,直痛得心都麻木了。 众人听后,俱是沉默。 赵徽鸾想了又想,还是唤了他一声“王贺”。 “你将自个的隐秘同本宫和盘托出,是作何打算?” 王贺匍匐在地,额头贴着手背,说出口的话虔诚又坚定。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下官纵使拼上前程,誓要为亡妻报仇、为自己雪恨、为百姓除害!” “你可曾想过后果?你要赔上的可能不止仕途与前程。” “臣知道。” 王贺没有半分迟疑:“臣自下江南那一刻起,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赵徽鸾刚要回应,她的斗篷被人拽了拽,她停顿稍许,没去看拉扯她斗篷的萧青阑,而是往前一步,弯腰去扶王贺。 “你与亡妻伉俪情深,本宫很是感动。本宫愿帮你!” “谢殿下。” 王贺跪得久了,双膝发麻,站不稳。萧青阑赶在赵徽鸾之前,伸出手拉住了摇摇欲坠的王贺。 雪停了。 赵徽鸾走到何颖坟前,鞠了捧雪放在碑上。 她温声道:“元夫人,你的夫君他同样没有负你。” 琼林宴上挺直了腰板拒婚的那个人,没有辜负你以命相许的情谊。 王贺已经流了太多泪,听到赵徽鸾的话,眼眶又泛起了猩红,却只剩干涩流不出泪了。 “王贺,依你之见,盐官城我们现在还进不进的?” 第54章 进封 王贺摩挲着大拇指,思索道:“王敬时做事谨慎,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经昨日王府赴宴,他应是对臣起疑了。但依臣之见,我等当回盐官城。” 拂冬蹙了眉,念夏直言心下担忧:“大人都说他已经对你起疑,你还回盐官城,岂不危险?况且殿下与你同行,若王家对你下手伤及殿下怎么办?王大人一心复仇,可曾考虑过殿下的安危?” 对王贺而言,妻仇比海深,可对她们来讲,没有任何事能比真宁公主的安危更重要。 王贺当然能理解,他只得拱手,静等真宁公主的决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大人,本公子陪你入盐官城!” 温言挺身而出,满脸坚定之色。 他同萧青阑道:“殿下安危为要,劳萧公公护送殿下回禾兴府城。想温某乃是阁老之孙,谅他王家也不敢把温某怎么样!” 王贺朝温言深深一拜:“谢公子。” 温言拿折扇拦住他行礼,直言:“本公子确实敬你与亡妻情深义重,但不仅仅为此,那王家仗着与我温府的关系在这江南为所欲为,人神共愤,就是不为你,本公子也不会放过他!” 一番话听得赵徽鸾眸中神色微动。 萧青阑看明白她的意思:“殿下放心,奴才定会寸步不离殿下,护殿下无恙。” “本宫既允诺了帮你,就不会食言。走,回盐官城。” 赵徽鸾说走就走,念夏惴惴不安跟上去。 “本宫有你,有拂冬,还有净之,本宫都不怕,你难道还怕打不过那些人?” “当然不!”念夏挥着拳头,“奴婢不怕,拂冬就不知道了。” 拂冬看着这个激将法一激一一个准的念夏,无语了。 到了别院,侍卫长秦顺看人都进去了,这才又转身跳上马。 南边的冬天比北方更多了些湿冷,冷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赵徽鸾回房沐浴更衣,泡了热水才将寒气褪去。 萧青阑把布兜里的柿子取出来,摆好盘放在赵徽鸾常歇的矮榻上。想到赵徽鸾在林子里已吃了不少,又把柿子拿走,放远了些。 水房里传出木屐踢踏声,他转身,水房的门开了。 “殿下,安南有消息了。” 赵徽鸾接过密函,才看一眼面上就浮起了笑意。 云嵩封安南侯了。 嗯?怎么容谙也升五品郎中了?还是吏部? 赵徽鸾往榻上一坐,踢掉木屐,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萧青阑垂眸,落目的是少女轻晃的玉足。若他是外男而非内侍,公主是不会如此的。 听到笑声,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又迅速低下头。 可还是看到了女子被水汽蒸得粉红的面颊。 他朝念夏伸出手,念夏递上一块干净的棉布。他蹲下身,去给赵徽鸾擦脚,顺带着给赵徽鸾解惑。 “容大人升迁是因为他南下时招安了屠翁寨的那伙贼匪。” 赵徽鸾瞪大了眼睛,更乐了。 屠翁寨她有所耳闻,那可是让南方各州府头疼好多年的寨子!年年派兵剿匪,年年被打得落花流水! 她有次去瑶光殿还听到她父皇因这事摔奏折骂人呢。 “那屠翁寨的大当家带领底下兄弟上了安南战场,上报的军功里赫然有他们的名字。” “容大人招安在前,又担保他们上阵杀敌,有识人用人之功,朝中有大臣上折子为他说话。” 赵徽鸾要乐疯了,萧青阑刚把她袜子穿好,她就缩了脚,盘坐在榻上。 这是不成体统的,但赵徽鸾张狂惯了,私底下经常是这样一副没规矩的模样。 特别是她高兴的时候。 “父皇既允了云嵩封侯,又岂会不提拔容谙?” 果真是富贵险中求啊! 她把密函拍在矮几上,勾唇笑问:“那屠翁寨就是你上次说的拦截容谙的那伙贼匪?” “是。” 赵徽鸾又兀自乐了好一会。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让萧青阑把密函处理掉,而是亲自把密函折好,压在掌心下。 “净之,方才在柿子林,你是不是不想本宫应允王贺?” 萧青阑没否认,把心中疑虑坦白告之。 “殿下可还记得奴才昨夜同您说起的王大人的那个侍从?奴才以为,王大人定然还有所隐瞒。” “那又如何?” 赵徽鸾满不在意,她盯着跳动的烛火,语气轻飘。 “本宫不会全然信他,但只要……” 后边的话,她隐下不提。 只要王贺一心对付王敬时,只要他俩目标一致,赵徽鸾就不介意帮一帮王贺。 赵徽鸾同萧青阑谈话时,念夏与拂冬是避开的。她俩守在屋外,待萧青阑出来,她俩才进去。 “殿下,王大人他罪犯欺君,无论能不能拿下王家,他日回京他是不是注定要死?” 赵徽鸾看了眼面冷心热的拂冬,明明面上冷意更甚,说出口的话却带着犹疑与不忍。 念夏暗道她傻:“肯定的啊!他动王家就得罪了温阁老。他冒名科举,律法与陛下饶不了他,得罪阁老,阁老又岂会让他活?” 赵徽鸾眼神一动,看向念夏的目光带了几分赞许。 “你俩是不是不想看到王贺死?” 俩婢女点头。 念夏看了眼拂冬,道:“殿下,奴婢们只是觉得惋惜,王大人长得好,才学高,本该有大好前程,却因王敬时这个渣子,毁于一旦,想想就令人不甘!” 听得赵徽鸾暗暗点头。 她往后一靠,眼神幽幽然望向一处。 “只要王贺能替江南百姓除去王敬时这恶霸,本宫必当护他性命无虞。” 王敬时巡完铺面回府,正巧遇上骑马而来的侍卫长秦顺。同为阁老做事,他俩有些交情。 因着前一日他与管家的猜疑,匆忙让人递了口信给秦顺,让人帮忙盯着巡按御史王贺。秦顺这才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赶紧过来告诉王敬时。 他也实在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就是瞧着那王贺出了柿子林,人还是那个人,但感觉完全变了,带着肃杀之意。 甚至,他衣襟上还沾着血。 王敬时同秦顺告了谢,塞过去一张五百两银票,想了又想,决定带人去城外的柿子林瞧瞧。 第55章 不惧 “大爷!大爷!” 王敬时沉着脸负手立于林中,家丁四散开去搜寻,一个个回禀都说无异样,他失了耐心,要走时,最后一个家丁神色慌张地跑到他面前。 “大爷!那里有两座坟!” 林子里有两座荒坟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王敬时踹了家丁一脚,刚要开骂,怕有玄机忙问是谁的坟。家丁不识字,气得他又踹一脚,只得亲自去一趟。 “大爷!大爷!” 家丁指着不远处斜歪在上坡的柿子树,说就到了。身后又传来管家的急呼,听得王敬时眉心突突直跳。 他知道管家是去了王铁生老家,能让管家从王铁生家赶回来不在府里等他,而是紧跟着追到柿子林,那铁定是有超级不好的事要发生。 管家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一边努力平复气息,一边从怀里掏出画像。 王敬时端详着画像,眼睛逐渐眯起来,那是他不认识的一张脸。 “大爷,王铁生家偏,只有一户邻家柱子,这是画师经柱子口述画出来的王铁生之子王贺。” 说着,他又掏出一张画像,这次这个是他们都见过巡按御史王贺的像。 “奴才又特地让画师画了这张给柱子辨认,柱子说不认识此人。” 王敬时面色逐渐阴沉起来,捏着画纸的手都气得发抖。 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快步走到斜歪的柿子树下,最先落目的是何颖墓,他又去看另一座。 是元馥! 曝尸乱葬岗的尸身早让野狗啃得只剩骨头了,哪来的坟? 挖开来,果然只是座衣冠冢。 王敬时闭着眼回忆,三年前他是见过元馥,但元馥在他面前总是谨小慎微,低着头,他看到最多的是元馥的头顶。 而他一心肖想何颖小娘子,哪里会管人丈夫长什么样,就是在县牢,看到也只是披头散发一身血污的废物。 印象最深的,当是元馥得知真相时朝他望过来的宛若淬了毒汁的眼睛。 又想起这些时日相处的巡按御史王贺,官职虽低,但不卑不亢,看着他的眼神波澜不惊,甚至好心地为他善后。 就是这么一个温润的人,王敬时初见时却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如今想来,不是错觉! 王贺就是元馥! 他还活着! 他来复仇了! 想清楚这些,王敬时恨得握紧了拳头。 他一点都不怕对方报复,他恨得是他掏心掏肺掏银子拿人家当自家兄弟看待,王贺倒好,费尽心思,表里不一,一心要他死! “大爷,老奴本想把柱子控制起来,关键时刻可以揭穿王贺的真面目。只是等老奴回去抓人时,正好碰上一个黑衣人把柱子带走了。” 王敬时一听,就要发作骂废物,又听管家补充: “不过,老奴抓了柱子唯一的女儿。他父女俩相依为命,女儿就是王柱子的软肋。” 王敬时这才气顺了些。 “那……王贺那边怎么办?他已经在县衙住下来了,想是要对大爷您不利。” “呵。”王敬时冷笑,摸着他的大肚腩,眯起了眼,“本大爷纵横江南几十年,还能怕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不成?” “阁老那边要怎么交代?他好歹也是阁老义子。” “那又如何?他是义子,难道本大爷不是吗?本大爷给义父做了多少事,他才刚出仕一年,能与我相提并论?” “是是是,阁老肯定更倚重大爷!” “本大爷待会就给京里去信,把他冒名一事禀明义父。他犯了欺君之罪,本就该死,他与我之间,义父只会舍弃他,哪里会保他?” 或许,换个人,帮他在温公子面前说话,给他善后,他现在知道真相了,都会猜一猜这个人可能并不想复仇。毕竟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冒名科举罪犯欺君,与其闹个两败俱伤,不如与他联手为义父办事,谋个步步高升。 可这个人是元馥,三年前就用淬毒的眼睛看他,三年后又平静地令他毛骨悚然,他就知道他俩不可能有共事的一天。 哼,哪来的两败俱伤、你死我活,同他斗,就只能是死王贺! 不!是元馥。 管家又想起温言温公子。 王敬时提起温言就一肚子火气:“温言那小子实在不识抬举,若不是看在他是阁老亲孙子的份上,本大爷老早把他给做了!” 转念又说:“义父的孙子再蠢也该知道,搞垮我王家,对他温府能有什么好处?” 管家觉得有理:“希望温公子是个聪明人,别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回到府里,王敬时很快手书一封,飞鸽入京。 想了想,又给义兄汪全去信一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得靠义兄帮忙在义父跟前说说话。 安排妥当后,王敬时是一点不担心,甚至颇有兴致地让人拿美妾的名牌来。 “睡来睡去就这么些人……” 托盘里名字都是老熟人了,没点新鲜劲,王敬时啧啧两声,挑了两块牌子。心想着等把王贺解决了,他就去再搞几个美人回来玩玩。 甚至办事的时候还在想,本来借给陛下寻处子经血的机会,他底下人每个月都会孝敬几个姿容好的给他,可惜上半年叫国子监的那个谁给搅黄了! 烦死了! 接下来的两日,王敬时像个没事人一样,照例去巡铺面,逛窑子,江南就是他的天下,他怕什么呢? 夜里下了场雪,王敬时搂着两个美妾在被窝里睡得正酣,被管家的拍门声吵醒。 原来是今儿一早天刚亮雪未停,县衙外就聚集了十来个百姓击鼓鸣冤,状告王敬时。 王敬时扔出一个枕头砸在门上:“你是废物吗?这么点事也来吵本大爷?” 击鼓声声声通天响,惊醒的不止周边百姓,还有李知县。得知状告何人,吓得他差点没坐稳,从床上摔下去。 “还不快把人撵走!” 年年都有人告王家,可王家是那么好告的吗? 前几任知县,除了三年前那一个高升了,其余几个接过告王敬时案子的,有谁是顺利待满三年才离任的吗? 一个个都不知被贬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第56章 提人 “杵这干嘛?还不快去!” 看仆人立着不动,李知县气不打一处来。 仆人苦着一张脸,为难道:“可是,巡按御史王大人已经接了。” “什么?!” 李知县赶紧下床穿衣,匆匆跑去县衙。 “本官以为他住县衙是不便与公主同住别院,他难道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他疯了吗?王家大爷可是温阁老的义子!” 王敬时在江南称王称霸多年,百姓苦他久矣。更别提是盐官城的百姓,天天生活在王家的阴影下。 苦主告王家,这实在太寻常了,以往还会有大人接状纸,近一年是接都不接,甚至还要打苦主一顿板子。 但这次很不寻常。 这次苦主很多,像是特地聚集到一块,有人哭,有人击鼓,敲不动了就换个人来,像是一定要把紧闭的县衙大门震开,像是要敲醒全盐官城的百姓,一下又一下,全敲在人心上。 衙役本是要赶人的,探出个脑袋瞧见这么大声势,立马缩了回去。 转身刚想溜,就看到一身官服穿戴整齐的男人站在那,不怒自威,比自家县令有气势多了。 “什么?李知县接案子了?” “想啥呢?就他那个软蛋哪里敢接?是巡按御史王大人!” “是不是那个在江宁府城判了王麟两年的王贺王大人?” “就是他!” “那可得去看看!来,大家伙一起啊!” 李知县下了轿,县衙门口全是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他一边让仆人去给他清道,一边稳了稳心神往台阶上迈。 “以往接了案子的县尊都反被王家对付了,你们说这次王大人他能行吗?王敬时可是温阁老的义子啊!” 听听!老百姓都比那王贺有见地! “可是,我听说这王大人也是阁老义子。” 李知县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他扶了扶官帽,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一个宠信多年,一个新晋红人,这俩不会在斗法?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可千万别连累他啊!他年初才上任,只想安安稳稳待满三年就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李知县挤不进去,仆人只得大声喊“县尊到了”,才勉勉强强让开一条道。 堂上,王贺正在询问一众原告。李知县走进去,同王贺拱手,打断道:“大人,下官有事相商。” 王贺示意衙役给李知县搬了把椅子:“李知县若不急,先坐着旁听会。” 李知县立着未动。 王贺抬了抬眉毛,勾唇道:“怎么?很急?那也不行,再急也要等本官审完这起案子。” 李知县只得坐下,旁听审案。 什么强抢民女、强占民田、私拆民房、逼死人命,甚至行凶杀人,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围观百姓一阵唏嘘,骂声不断。 也听得李知县情绪起伏、愁肠百结。 他身为父母官,理当为一方百姓谋安稳,可是那王家岂是他一个小小知县能应对的? 眼瞅着王贺要下火签令,李知县忍了又忍,没有出声阻止。 可是,没有一个衙役敢接这个火签令。 他们疯了吗?拿着火签令去王家提人? 王贺看着两旁衙役,一个个拿着水火棍,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听不见他的命令。他一点也不生气,转头问沉默的师爷: “衙役不听上官令,玩忽职守,当如何?” 师爷悄悄看了眼自家县尊,县尊抿唇不说话,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按大胤律法,当杖责五十,情形严重者,还需充军戍边。” 王贺含笑点头,终于有衙役出来接火签令了。 “王大人来真的啊?真要提审王家大爷?” “先看着,都不知道能不能把人带来。” …… “殿下,您不去县衙看看吗?” 赵徽鸾盖着毯子歪在榻上,一边啃柿子,一边翻看萧青阑给她寻来的江南这边最新话本子。 听见念夏问她,她头也不抬:“看什么?” “当然是看王大人怎么审理王家恶霸啦!” “有什么好看的?王敬时是他轻而易举就能提来的吗?要是这么容易,王敬时早死过百八十回了。” 耳边清静了一会,赵徽鸾翻页时抽空看了眼念夏。念夏噘着嘴,看起来挺不忿的。 “你是不是想问本宫,怎么不帮帮王贺?” “嗯。” “本宫现在不帮他,就是最好的帮他。” “奴婢不懂。” 赵徽鸾吃完了一个柿子,伸手再去拿却摸了个空。 “王家在江南积威已久,王贺要动王敬时,非一朝一夕之事。首先,他需要造势。他要让全盐官城的百姓,乃至整个江南受过王家压迫欺辱的人,都看到他的决心。他需要民心所向。” “其二,王贺是江南十二府的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他提审王敬时,王敬时都拒而不来,这得嚣张成什么样啊?王家越是如此,越能激民愤。这些于他都是助益。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说着,她朝念夏摊开手掌:“今日最后一个。” “不行!”念夏抱紧了怀里摆放柿子的玉盘,“萧公公特意嘱咐奴婢,柿子性凉,殿下一天最多吃一个,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不说,本宫不说,净之又不会知道,难道他还数少了几个柿子吗?” “殿下,您的小日子快到了呢,您要是不怕疼的话……” 念夏把玉盘递了过去。 赵徽鸾却盯着红彤彤煞是诱人的柿子,缩回了手。 诚如赵徽鸾所说,此一行,是提不到王敬时的。非但如此,去王家提人的那几个衙役甚至一个个鼻青脸肿地回来,连回话都张不开嘴。 “看,我就猜提不到人。巡按又怎样,还不是同以往的几任县尊一样。” “唉,看来又是白忙活一场。” “算咯,咱盐官城是没法讲律法的。” 在围观百姓的摇头感叹中,王贺拍了惊堂木,宣布退堂。 李知县看着坐在案前的巡按御史,眼底一片冰寒之色,他摇了摇头,朝王贺拱手告辞。 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反正也提不到王敬时。 没想到,仅隔了一日,王贺再度升堂。 第57章 流言 盐官城的百姓闻讯,再度挤满了县衙门口。 虽然他们打心底里不觉得这个巡按御史能撼动根基深厚的王家,但他们实在好奇,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潜意识里很希望能有这么一个不惧王家权势的人出现。 巡按御史王贺王大人,会是他们期待的那个人吗? 李知县没辙,只得再次坐在一旁旁听。谁让人家是上官,用的又是他的公堂呢。 受伤的衙役都打着伤药上值,生怕被说玩忽职守。眼瞅着王大人又拿出了火签令,他们都怵得慌,忍不住想后退。 再遭王家家丁一顿毒打,不死也残,还不如去流放戍边,早知道告假待家里了,失策失策。 却听王大人喊了嘅陌生的名字。 “白榆。” 领下火签令的是立在王大人身后的侍从,后腰上别着两柄短剑。 白榆点了两个前日没去王家的衙役,一道出了县衙。 “这能行吗?长得干干净净的,瞅着不是很能打啊。” “有没有可能他比较抗打?” “才三个,不够王家打的?王大人,要不要再多派几人过去啊?”有百姓扬高了声音冲公堂上的王贺喊话,“至少得有人把他们三个抬回来?” 王贺淡淡应道:“诸位放心,本官相信白榆。” 半个时辰过去了。 “劳烦各位让让。” 白榆的声音响起,围观众人忙不迭向两边散去,白榆带头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进来的居然是王敬时的管家。 两个衙役落在最后边,毫发无伤,时不时交头接耳说两句,对白榆的背影投去崇敬又畏惧的目光。 离去前百姓的那些话他们都是听到了的,他们也害怕啊,生怕落得比前日那几个更惨的下场。 可谁曾想,这个白榆简直不要太厉害! 门房看到又是县衙里来人,敷衍了句“大爷不在”就要关门,白榆手持火签令直接一脚踹进了王家大门。 家丁拿着绳索冲上来要捆人,直接让白榆给掀翻了。前院打斗闹得厉害,里边又冲出来一群护院打手,老管家走在最后,警告他们这是王家,不要太过分。 两个衙役吓得瑟瑟发抖想逃,白榆却是纵身一跃,擒贼先擒王,短刀横上了老管家的脖颈。 几人昂首挺胸走出王家,俩衙役从没觉得这么扬眉吐气过。 “小人见过王大人。” 管家进了公堂,丝毫不露怯,甚至不下跪,只朝王贺拱手示意了下。他跟在王敬时身后几十年,见过的达官显贵多了去了,区区工部员外郎兼巡按御史,他还不放在眼里。 但这场面落在围观百姓眼里,只觉得心口憋了口恶气。 恶主出刁奴,王家平日里就欺男霸女,没想到连帝京下派的巡按御史都不放在眼里,实在是嚣张。 王贺倒是没把管家的无理行径放在眼里,而是问他:“你家大爷呢?怎的没有过来?” “回大人的话,大爷昨日刚好去了府城巡视铺面,尚未归家。” “他几时能回?” “这可说不好,知府大人与我们家大爷交情好,少不得请大爷吃酒听戏,其它府的上官们也是,时常请我们大爷过去坐坐,就连布政使……” 管家点到为止,笑笑不再提。 旁听的李知县打了个哆嗦,颤巍巍拾起茶盏压压惊。 县衙门口的百姓一时间也噤若寒蝉。 “本官也知大爷贵人事忙,无妨,大爷的家在盐官城,总归是要回来的。本官不急,本官会日日派人去贵府等候大爷。” 管家听得一愣,抬眼望去,对上王贺含笑的眼,显然是没被他的话吓住。 “那就辛苦大人了。” 管家说完,甩袖离开了。 王贺的人不怕来送死,那就来好了,难道他们王家会怕? 就算像今天这样来个能打的,难道王家就没养几个能打的江湖人士? 然而,他错了。 当门房连滚带爬跑到他跟前,结结巴巴说:“不、不好了,县衙又来人了。” “来就来了,打出去就行。” “打不得,打不得,这个打不得。” 管家直觉不妙,赶往前院,果然瞧见阁老的好大孙温言正坐在花厅里喝茶。 “公子来了啊!未能及时迎接公子,公子见谅。” 管家人未至跟前,告罪的话已从厅外传了进来。他虽恼温言不懂事,但就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温家的公子啊! 他快步行到温言面前,说着就要下跪。 “这可不敢受。”温言拿折扇一挡,“温某听闻你上公堂可以不下拜,温某无官无职,岂敢受你的礼?” 管家忙后退一步,伏地而跪:“公子折煞小人了。” 温言嘴角噙着笑,搁下扇子拿起茶盏,喝了口,才缓缓道:“温某今日乃是奉巡按御史王大人的命前来,临行前大人特意叮嘱,说是王家大爷贵人事忙,让温某不必催促,安心等着便好。” “这……” 管家有些为难,想了想,反过来责怪起王贺:“公子是阁老之孙,身份尊贵,王大人怎么能让您来做这事呢?这不是轻慢公子和阁老吗?” 久等不见回应,管家悄悄抬起眼看,却见温言看着自己笑,仿佛看穿了他的把戏。 他赶紧又低下头。 温言淡淡道:“温某此行是祖父安排的,跟在王大人身边历事,大人有令,温某岂能不从?” 管家跪伏在地,不敢接话。 赵徽鸾听说温言去了王家,终于放下话本子,叫来了萧青阑。让他把这事大肆宣扬一番,一定要让盐官城的百姓都知道,连温阁老的孙子都请不来王家大爷。 一时间,满城风言风语。 “王家势大,连阁老之孙都敢晾着,委实没把阁老放在眼里。” “是的啊,阁老远在帝京,哪里会知道江南的事。” 甚至有不怕事的躲在王家大门外,掰着手指头数这已经是温家公子第五趟上王家啦! 王家主母听到流言,脸都吓白了,狠狠臭骂了管家一顿,这么大的事居然敢瞒她?还不让大爷回来! 管家有苦难言,他早让人给大爷带去了口信,大爷却满不在意。 第58章 诉状 王敬时私心里觉得,义父实在太溺爱这个孙子,宠得都不知天高地厚了,亲疏远近不分,不知好歹。 既然义父舍不得管教孙子,那就他来代劳咯。按辈分,温家小子还得唤他一声干大伯呢。 不过是晾上一晾,,又不会少温大公子一块肉。 王敬时这般想着,原定行程是要回盐官城的,他却命人折往扬州府而去。 扬州瘦马名扬天下,他得去换换口味。 流言愈演愈烈,传到扬州府他耳朵里,已经成了“王家已经另攀高枝,要与燕都城里的温府分道扬镳了”,吓得他提上裤子就往回赶。 一路上,家丁把最近的流言一五一十全讲给他听,听得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好刁钻的流言! 他哪里敢脱离温府? 义父最恨底下人有二心,这些要是传到燕都他义父耳朵里,他这么些年真金白银的付出不是全白费了吗?搞不好命都要搭上去。 紧赶慢赶回到家,一进来便瞧见院子里跪满了下人。 温言在花厅里喝茶,面前跪着的是王敬时的父母、妻儿和美妾。看到王敬时风尘仆仆进来,他才搁下茶盏站起来,朝来人拱手。 “可算等到大爷了。大爷一路奔波,先修整一日。待后日一早,温某再亲自上门请大爷。” “不敢,不敢。” 王敬时跪倒在地,想再解释几句,温言已经走了。 在举城瞩目之下,王敬时的案子终于要开审了。 县衙外比前两次还夸张,人满为患到都堵到了路上。李知县的小轿都难以通行,只得早早下了轿子,一路步行到县衙。 又见县衙墙头居然都趴着人,再听百姓议论,怎么其他府的人都来了? 李知县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看来巡按御史是真的要对王家开刀。他同很多围观的百姓一样,又兴奋又忐忑,又紧张又好奇。 阵仗搞得这么大,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吗? 李知县打心底里希望王贺能把王敬时这个恶霸铲除掉,他不想再当个窝囊的知县了,可是他觉得这太难,不可能成功的。 王家大爷有阁老做靠山,又与江南仕宦同气连枝,阁老远在帝京来不了,江南十二府的仕宦却不会干看着不出手。 这闹到最后,可得怎么收场啊! 李知县艰难地挤进县衙,整了整官帽走进公堂。王贺早已经在了,他刚想同王贺见礼,却见堂案左侧他前两次旁听时坐过的地方现在坐着个戴面纱的女子,身后还立着两位婢女。 李知县不傻,马上猜到是同巡按御史一同南下的真宁公主。他压下心头讶异,先后朝公主和王贺见礼,才坐到堂案右侧。 王敬时哪里敢让温公子再上门来请他,他带上管家,踩着时辰出门,在半道上遇见了手持火签令的温言。 不知是谁喊了声“王家大爷来了”,原本拥堵的县衙门口立时清出一条道来。 王敬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站到了公堂上。 他面色铁青,见到高坐在堂案后的王贺,不行礼不说话,甚至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见着了旁听的真宁公主。 “公、公主殿下。” 王敬时狠狠吃了一惊,急忙跪下磕头,没办法,磕完赵徽鸾只得朝王贺也喊了声“王大人。” 心里直打鼓。 真宁公主怎么会来? 有眼力见的衙役在真宁公主的下手又添了把椅子给温言坐。 赵徽鸾看着堂下的王敬时,眼中是盈盈笑意。 “王大善人不必紧张,本宫未曾见过公堂审案,好奇而已。本宫在这里听说了好些你造桥铺路、修缮学堂、资助学子的善举,待会堂上你尽管直言,有本宫在,没人可以冤枉你。” “谢、谢殿下。” 王敬时本来是不紧张的,却不知为何,真宁公主这番本该是给他底气的话,他听了反而开始没底了。 一声惊堂木,威武声起。 击鼓鸣冤的百姓挨个走进公堂,领头的是茶舍的孙大娘,经过王敬时,她忍不住啐了口,骂“畜生”,才跪拜王贺。 她身后是投水自尽的老丈,一见到王敬时就气得浑身发抖,两眼通红。他恨不得冲上去撕烂这个恶棍。想起升堂前王大人的百般叮嘱“切勿冲动”,他只得强忍恨意跪下。 一个接一个跪下,念夏数了下,总共十一位,把公堂都挤满了。 “王敬时,你可认得这些人?” 面对王贺的问话,王敬时轻飘飘扫过几人,答:“不认识。” “你放屁!”孙大娘瞪他,骂道,“追颖颖追到老婆子茶舍的难道不是你这个畜生和王麟那个小畜生吗?” 老丈也气得不清:“你抢老叟家的田,老叟拿扁担打过你,你抢老叟女儿,老叟拿石头砸你,把你后脑勺都砸破了。大人,您查查他后脑勺是否有疤便知老叟说的都是实话!” “怎么不认识?你元宵灯会强抢我妹妹,打掉了我一颗牙!” “畜生啊,你活活逼死我爹娘,你敢说你没见过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王敬时听得直皱眉。 “大人,他们都是无稽之言,小人是良民,从未有过伤天害理之举。他们定是受人蛊惑,联手迫害小民。” 说这话时,王敬时眼含轻蔑,嘴角挂着冷笑,他直直与王贺对视,仿佛在说:王贺,我知道是你要搞本大爷! 王贺一拍惊堂木,令众人肃静。 “王敬时,他们所说之事,你不认,是吗?” “是!小民没有做过,为何要认?” “好。本官这里还有一物要给你看。” 王贺示意白榆,白榆手持一卷宣纸走到堂前。 王贺又朝念夏示意:“有劳念夏姑娘。” 赵徽鸾动了动手指,让念夏过去。 白榆把卷轴一震,抛给念夏,自己捏住宣纸的头,眼神示意念夏往外走。 念夏明白了,走多没劲啊,她直接脚尖一点,飞身出去,手中卷轴迅速拉开。 好——长啊! 念夏都站到了围观人群这边了。 从公堂到县衙大门,洁白的宣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还摁着一个又一个红指印。 第59章 问斩 “这是什么啊?” 离得近又识字的百姓翘首往宣纸上看。 “好像是、是、是诉状!对!就是诉状!” “天呐,这么长的诉状,我生平第一次见啊,这得是多少人的冤屈啊?” “王家恶贯满盈,这么长我都觉得少了,至少得从城南拉到城北。” 公堂上,李知县忍不住悄悄打量王贺,这明显是有备而来啊,得把大半个江南都暗访了一遍,才能搜集这么多王敬时的罪证。 “王敬时,这些都是各府百姓告你的联名诉状。”王贺指着诉状道,“你说你不认识堂下这十一位,你说这十一位乃受人指使迫害于你,那这遍布江南各府的九十五位苦主呢?难道也是受人指使诬陷你不成?” “这……反正小民没做过,大人你不能无凭无据,仅凭一纸诉状就定小民的罪。” 王敬时就是抵死不认,他晾王贺也不敢对他用刑,真宁公主在这坐着呢,哪能做刑讯逼供的事? 而王贺压根没想过要屈打成招,他当年吃过刑讯逼供的苦,他厌恶这个手段。更何况王敬时恶迹斑斑,他一定要用证据用事实将王敬时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王贺刚要下令带证人上堂,县衙门口有人高呼:“大人,草民有冤!草民要状告这恶霸王敬时!” “大人!草民是临安府的,草民也要伸冤。” “大人!还有草民!” 呼声越来越多,衙役横着水火棍,阻拦喊冤的百姓冲进来。念夏看不过去,悄悄弹出一枚石子击中衙役的手背。衙役吃痛收劲,喊冤的百姓趁机冲进来。 公堂上已经跪不下了,他们就跪在院子里,一个个把状纸举过头顶。 看来也是有备而来。 这段时间,巡按御史要提审王敬时的传闻传遍了各府,那些深受王家迫害、被自己所在地的衙门一而再拒接状纸而绝望的人,听闻之后纷纷重拾希望。 他们怀揣着状纸低调来到盐官城,那卷九十五人的诉状书让他们看到了巡按御史办案的决心。 那他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衙役把这些人的状纸一一收好呈上,王贺看了,又命那几人逐个讲述。 王敬时看着这架势,觉得再由王贺这么闹下去,他怕是要走不出县衙了。 一直混在围观人群里的管家看懂王敬时暗中打的手势,忙喊道:“大爷,老爷犯病晕厥啦,主母让奴才请您回去!” “王大人,王某家有要事,告辞。” 王敬时不再自称“小民”或“小人”,说着就站起来要走。 “站住!”王贺一拍惊堂木,“这是公堂,本官允你走了吗?” 王敬时歪着脑袋,挑衅看向王贺:“本朝以孝治天下,大人难道没听见家父晕厥了吗?” “王敬时,今日案件每一桩都与你有关,审清之前,你不能走。” “你意思是你一日审不清,王某一日不能走?一个月审不清,王某还得陪你一个月?” “是。” 王敬时气笑了,转而朝赵徽鸾拱手:“殿下,您方才说会为小民说话的。” “这个嘛……”赵徽鸾笑眯眯搁下茶盏,“本宫虽是第一次旁听,但也知晓,公堂之上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更何况,是为了还你清白啊。” “至于你父亲,他既已晕厥,你回去又能有什么用?不如,本宫替你多请几个大夫去王家,以免你后顾之忧。你就安心留在这。” 边上,温言拿起茶盏喝茶,以遮掩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王敬时语塞了。 王贺又拍惊堂木:“带人证。” 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却两鬓斑白的男人。 “小民王铁生,原是县衙的狱头。小民作证,三年前,王家大爷看上一个名叫元馥的书生的娘子,以杀人罪陷害元馥入狱,又命人给小民送来五百两银票和一瓶毒药,要小民毒死元馥。” 王铁生说着,双手将银票和一个小瓷瓶举过头顶。 王敬时一听这人是“王铁生”,眼睛一亮,他顾不得这是公堂,一把揪住王铁生的衣领,指着堂上的王贺,问王铁生:“这是何人?你不认得吗?” “王大爷,这是公堂。” “怎么?你不敢认吗?” “有何不敢?他是小民的儿子,王贺。” “你放屁——” 啪! 王贺又拍惊堂木,衙役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又进来一个人证。 “小民是城外太平村的,三年前,孙大娘与何颖小娘子租住的正是小民的院子。那日……”他看向王敬时,“就是他带人闯进我家小院,杀死了何颖小娘子。当时小民正好砍柴回来经过,瞧见了这一幕,但小民不敢出声,怕被他灭口。” “这个就是他们落在小人院里的刀。就是用这个杀的何颖小娘子。” 王贺鼓足了勇气才去接凶器,只看了一眼,就把刀扔到堂下王敬时脚边。 “刀上有你王家的印记,王敬时,你还不认吗?” 王敬时冷笑:“王某家中人丁众多,有人拿着王家的刀作恶,就一定是王某人吗?大人,您这样断案,也太武断了? ” 看到王贺气得闭上眼,王敬时得意地拍了拍自个的大肚腩。 “带王麟!” 王敬时动作一滞。王麟进来,压根不敢朝他看一眼,他暗道不妙。 “王麟,你父母妻儿还在家里等着你呢,你可得给本大爷想清楚了再说话!”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王麟吓得一哆嗦,还是咬着牙把往日王敬时让他做的事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说完,他扭头看向王敬时,眼里俱是恨意。 “大爷!小的为你做牛做马这么多年,还为你背锅入狱,你却派人来灭小的口!” “我没有!” 王敬时想要辩驳,突然他了悟了,狠狠瞪向王贺。 是王贺,是他挑拨了自己与王麟的关系,可恨王麟是个蠢货! 王贺漆黑沉静的眼眸里浮起几许光亮,他拍下惊堂木,质问:“王敬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 “来人,将王敬时押入大牢,择日问斩。” 第60章 仗势 围观人群里爆出一片叫好声。 公堂上,却无一个衙役敢动。 王敬时非但不怕,反而笑出声:“王贺,你敢杀我?你不要忘了我是谁,你又是谁?” 他在威胁王贺,他拿自己的靠山和王贺的秘密威胁王贺。 王贺笑了,眼中的坚毅之色愈发浓重。 “王敬时,本官是陛下亲封的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五品之下犯事者本官都有先斩后奏之权。你不过商贾小民,却在江南为非作歹、草菅人命,江南各府百姓联名将你告到本官这里,如今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你说本官敢不敢杀你?能不能杀你?” 四目相对,尽是剑拔弩张之意。 这时,县衙外传来一阵骚动。 四名带刀侍卫清道,拨开人群,一众绯袍官员缓步而来。 大胤朝四品及以上的官服是绯色,看来这些人地位都不低呢。特别是走在最前边的男子留着短须,面容严肃,目光锐利,很有官威。 赵徽鸾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人,视线落在他胸前绣着的孔雀上,低声问温言:“这是谁?” “江南承宣布政使司的参政道,贾清,是布政使的心腹。他身后左边的是按察副使汪恒,右边的是禾兴府的知府,再往后是……” 温言在最初的接风宴上同这帮江南仕宦见过面,他记忆力好,见过一面的都能记下。他打开折扇挡住嘴,稍稍倾向赵徽鸾,低声介绍。 另一边,王敬时朝王贺递了个“你能奈我何”的眼神,也不管公堂不公堂,看到贾清等人穿过人群,他就快步走出公堂,大老远地迎了上去。 李知县赶紧离座去恭迎上官。想他一个小小七品知县,这些人里他也只见过顶头上峰禾兴府的知府,能让知府做跟班的可想而知来人的地位。 王贺虽是巡按御史,官职到底是低了些。但他也不慌,从容地从堂案后走出来,拱手立好。 王敬时已将人迎进公堂。 “贾大人。” 王敬时朝贾参政拱手,“公堂上的这些刁民,王某一个都不认识,不知道他们为何一口咬定是王某做的那些恶事。但是——” 他看向王贺:“堂上的这位王贺王大人,王某却是认得的。” 王敬时单膝跪地,朗声道:“贾大人,王某要状告堂上的这位王大人!” 县衙里瞬间一片死寂,连围观的百姓都惊呆了。 发生什么事了?今天不是联名告王敬时吗?怎么突然王敬时要反过来告巡按御史王大人了? “你要告他什么?”贾参政威严的目光落在王贺身上,带着明显的压迫。 “王某要状告工部员外郎兼巡按御史王贺,冒名顶替科考入仕,蒙蔽圣听,罪犯欺君!他本名不是王贺,而是三年前杀人逃狱的元馥!” 最先惊到的是孙大娘。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王贺,想起王贺在何颖墓前的失态和他呕出的鲜血,孙大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可是别的人不明白啊。 “王敬时说的什么?王大人不是王贺,是元馥?元馥又是谁?” “等等!元馥?那个被王敬时杀死的何颖小娘子,她的夫君是不是叫元馥?” “对,就是他。就是王敬时买通狱头要杀的那个书生,元馥!” 众人一瞬间将视线都落到了方才声称王贺是他儿子的王铁生身上。 王敬时也冷笑着问他:“王铁生,你现在还敢说堂上之人是你儿子王贺吗?” “他就是小民的儿子,王贺!” “哼!不见棺材不掉泪。贾大人,王某有证据!” 王敬时站起来,扬了扬手,管家挤出人群送上来两张画像。王敬时当众把画像的事说了,反过来诘问王贺。 “你若不心虚,为何王某人的管家前脚刚走,你的人后脚就带走了柱子?” 王贺反问:“你有何证据说是本官带走了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柱子又回到了王某人手里。” 王敬时话音刚落,王家的家丁就押着一个男人挤进人群,正是王铁生的邻居柱子。 王铁生慌了。 王贺不说话了。 看着这“父子俩”,王敬时简直要得意死了。 县衙又如何?莫说盐官城,就是整个江南,就没有他王敬时手伸不进去的地方! 只要你前边升堂,他在后边劫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贾清问柱子:“告诉本官,面前这人究竟是不是王贺?” “小、小人……”柱子纠结万分。 他同挤在县衙门口观望的众人一样,巴不得能铲除王敬时这个毒瘤。 王敬时曾经一马车踏死了王铁生的儿子,可他年迈的父母何尝不是被王敬时手底下的恶犬王麟用鞭子抽死的呢? 他与王家,同样仇深似海! 可是…… “说!” 贾清一声厉喝,久经官场的威压饶是李知县都吓得一哆嗦,更何况是升斗小民呢!柱子直接一个头磕到了地上。 “啊——爹爹!” 县衙外有女童高声哭爹爹,没哭几声又戛然而止。 柱子忙道:“小人说!小人这就说!他、他……” “诸位大人。” 温言收拢折扇,走了出来。 “温公子。”贾清见是他,未将心中不耐在面上显露半分。 温言拱了拱手,道:“今日不是审王家的案子吗?怎么说到别的事上了?先来后到,温某以为当先让巡按大人把今日的案子了了。王家大爷若有别的诉状,可以改日另到衙门击鼓。” “温公子,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王敬时驳道,“你眼前的这位巡按御史身份存疑,罪犯欺君,他有什么资格坐在这堂上审理王某人的案子?王某人以为今日这案子当做不得数!” 温言再要开口,忽听有人喊话。 “王大爷,你家下人好生霸道,怎能当街欺负一个小女娃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青阑一手抱着个五六岁女童,一手反剪着一个家丁的手,围观人群自动给他让道。他走到院中,先是一脚踹开家丁,再放下女童,女童飞快地扑到柱子怀里喊“爹爹”。 这时,萧青阑身后又跟进来好些抬着担架的人,看服饰,应是织造局的人。 第61章 狂妄 担架一副接一副抬进来,放在院子里,上边盖着白布,围观百姓指指点点,猜着里边是什么。 “萧公公,你这是——” 萧青阑步入公堂,朝众位大人拱手见礼后,解释道:“咱家刚去了趟王大爷的府邸。” 什么? 王敬时顿觉不妙。 就见萧青阑打了个手势,手下们齐齐掀开白布,担架上赫然是一具具女尸。好些已经腐烂成了白骨,套在空荡荡的女子衣裙里。 “阿莲!” 老丈认出她女儿的衣裙,手脚并用爬过去,趴在担架上一阵痛哭。 “天呐,这么多尸体,不会是在王家发现的?” 围观百姓不忍直视,萧青阑出声直接肯定了他们的猜测。 “贾大人,这些都是咱家在王大爷的后花园里挖出来的。还不止这些,咱家的人还在王家继续挖,咱家怕诸位大人久等,就先过来了。” 围观百姓又是一阵唏嘘。 “王家心也太大了,日日与这些尸体待在一起,不怕冤魂索命吗?” “王敬时做了这么多恶事,他自己都比鬼可怕,他还会怕鬼吗?” “我说王大人方才判什么择日问斩啊,就应该即刻行刑!” “说的是!让这种人在世上多活一天,就是对世道的不公!” 王敬时先是看到担架上的女尸又惊又惧,再是听到百姓的议论,又恼又恨。 “萧青阑!枉我平日里真心待你,当你是朋友,你居然趁王某人不在家,强闯王某人的家宅!” 萧青阑看了眼抱头痛哭的柱子父女,又看向王敬时,嘴角一勾,仿佛在说:你可以县衙里劫人,我为什么不能闯你家宅? 王敬时看懂萧青阑的眼神,更气了。 “咱家不过一介阉人,可不敢高攀王大爷。” 当萧青阑不知道嘛?王敬时一边给他送银子,一边同人骂他是阉奴。 “贾大人!” 王敬时朝贾参政投去求救的目光。 贾清面色也很不好看。 王敬时的书信送到江宁府的布政使司,布政使一合计,想着王贺不过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翻不出风浪,但保险起见还是派了他来。 他们这些人在江南,有谁没收过王敬时的好处?搭上王敬时,等同于搭上阁老的路子,都是阁老门生。多少事情牵扯在一块啊,动王敬时等同于动了整个江南仕宦圈子。 可是,萧青阑就这么大剌剌把尸体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让他怎么保王敬时? 贾清越想越气,但他久经官场,即便再生气也不会表露在面上,只是语气一派生冷。 “萧公公。” 贾清端出一方参政道的派头,问萧青阑:“你可有衙门签署的搜查令?” 萧青阑坦言:“没有。” 无知! 贾清的眼神透露出几许轻蔑,又问:“那你是怎么进的王家?王家人难道就这么任由你闯进去吗?” 自然不能,王家人又不傻。 萧青阑道:“打进去的。” “狂妄!” 贾清两眼一瞪,官威赫赫,换个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早吓得两腿打颤了,可惜站他面前的是萧青阑。 “萧公公,本官对你有所耳闻,知你早前在东厂任掌刑千户,人称活阎罗。但你不该藐视我大胤律法!没有搜查令,你这就是私闯民宅,寻衅滋事,何人给你的胆子这么干?” 贾清眼风瞟向了王贺。 王敬时顿时又来了底气,摸着大肚腩,扬了扬头。 “本宫给的。” 公堂上响起女子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几许慵懒。 温言撇撇嘴,人往边上退了一步,露出身后斜靠在椅子上的真宁公主赵徽鸾。 “殿下。” 萧青阑躬身行礼,而后站到了赵徽鸾身后,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众人。 何止王敬时,众官员心里都是咯噔了一下。 “臣贾清参见真宁公主。”贾清最先反应过来,跪拜行礼。 其余官员也纷纷跪地:“臣等参见真宁公主。” 公堂内、县衙门口,衙役或百姓全都拜倒一片。 赵徽鸾静默了稍许,也不让众人起身,而是给外边的念夏递了个眼色。 念夏朝跪拜的百姓们抬抬手,轻声说:“殿下让你们起来。” 百姓们都起来了,继续围观公堂内依然跪着的众官员。 赵徽鸾坐在椅子上,人往前倾,问跪在她面前的贾清。 “贾参政,听你方才所言,是要给本宫的净之安一个私闯民宅、寻衅滋事的罪名吗?” 闻言,贾清忙道“不敢”。萧青阑忍不住偷偷看了眼赵徽鸾。 “不敢就好。”赵徽鸾勾唇冷笑,又重新靠回了椅子里。 “今日巡按御史开堂审理王敬时一案,本宫同各府百姓一样都相当好奇,特来旁听。正到了关键时刻,不想几位大人到访给中断了。本宫不知,参政等诸位大人此行为何?” 贾清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赵徽鸾直接给他们找了个借口:“是同本宫一样好奇吗?还是……本宫瞧着诸位大人好像是来给王敬时作保的呀。” “殿下明鉴,臣等并无此意。” 接话的是按察副使汪恒:“这个案子在江南各府传得沸沸扬扬,而王敬时平素的大善之举臣等又有所耳闻,实不敢信他会是谣传中那等奸恶之徒,于是结伴前来一听。” 赵徽鸾看着他,却是问了句无关的话:“你叫汪恒,燕都里的通政司使汪全是你何人?” “是臣堂兄。” 汪恒不明白真宁公主为何问他这个,明明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他们这些混迹官场数十年的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不想,赵徽鸾又不再问他了。 “方才听你们说了许多,现在也让本宫说说。” 赵徽鸾走到长轴诉状前看了会,喊了声“王敬时”。 “小、小民在。”王敬时早听出来了,这公主压根不是来帮他的。 “眼下公堂之上,有状告你的十来位苦主,有九十五名各府百姓的联名诉状,有王铁生指证你栽赃嫁祸、买凶杀人,有人证目睹你行凶杀害何颖,并一把有你王家印记的凶器作物证,更有你的心腹王麟指证你往日种种恶行,你再看堂外摆着的一具具从你家后花园里挖出来的女尸——” 第62章 公道 “王敬时,人证物证尸首,一应俱全,纵使你巧舌如簧、百般抵赖也是无用的!本宫以为你当判斩首之刑,巡按御史断得无错!” “殿下,小民……” 王敬时终于感觉到了害怕,他想要为自己狡辩,却被拂冬厉斥。 “放肆!殿下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王敬时吓住,只得一个劲去看贾清与汪恒。 贾清道:“殿下,您贵为公主,居于内廷,您不该掺和进这些案子,这不合理法。” “贾大人是说本宫无权过问此案,是吗?” 赵徽鸾那双露在外边的大眼睛始终带着盈盈笑意,她含笑问贾清,贾清抿了唇,选择沉默即肯定。 “呵。” 赵徽鸾轻笑出声,她往公堂外走了走,立于青天下,眸中笑意倏地尽数隐去。 “本宫乃是大胤公主,今奉皇命出京,以国子监生的身份跟随巡按御史历事。这是当今陛下给本宫的除了公主之外的一个身份。你说本宫有权无权过问此案?” “当然,你们嘴上不说,本宫却知你们心中所想,无非是骂本宫女流之辈,不安分守己做女子该做之事,而跑来公堂多管闲事。但——” “正因本宫是女子,本宫更要为何颖、为阿莲、为这些本有大好年华却无辜丧生的女子讨一个公道!同为女子,本宫何其幸投生帝王家,本宫若任凭她们的冤情石沉大海,本宫于心难安。” “作为大胤公主,明知百姓含冤蒙难,本宫却不闻不问,那么本宫枉为大胤公主!” “王敬时,本宫恨你欺男霸女、为富不仁,恨你作恶多端、草菅人命,你,死不足惜!” “殿下说得好,殿下威武!” 围观百姓觉得堵在胸口的恶气一下子消散了不少,忍不住为真宁公主拍手叫好。 萧青阑静静望过去,赵徽鸾周身沐浴在日光下,高贵而圣洁。那是与生俱来的公主气派,让人仰望。 就像那年偏殿里,他是低落尘埃里的一粒泥,有幸窥得一缕光亮。 而王贺,看着这样的赵徽鸾,脑海中浮现的是“金枝玉叶”四字。 “那王贺呢?”王敬时急了,“他是元馥,他杀人逃狱,冒名科举,他不该死吗?” 若今日他必死无疑,他必须拉上王贺这个垫背的。 赵徽鸾仿佛听到了笑话:“王敬时,元馥是否真的杀人,你心知肚明。王铁生指证你买凶杀元馥倒是铁证如山。至于王贺是谁,是否冒名科举,就不是你一个恶贯满盈的将死之人该管的事了。” “是,小民是管不了,但贾大人、汪大人他们一个是从三品的参政道,一个是正四品的按察副使,他们的官都比巡按御史大,他们难道也不能管吗?” 赵徽鸾走到贾清、汪恒面前,弯腰问他俩:“你们管得了吗?” 贾、汪二人沉默不语。 赵徽鸾又捡起地上的凶器,那把曾杀了何颖的刀。 “殿下小心。”萧青阑出声提醒,生怕她伤到自己。 王贺的眼神动了动,当看到赵徽鸾把刀架上王敬时的脖子时,他眼中涌起复杂的神色。 “王敬时,本宫看你很喜欢仗势欺人嘛。” 王敬时想回答“不喜欢”,但冰凉的锋刃紧贴着皮肤,他是一动也不敢动啊。 他盯着面前这双露在面纱外的大眼睛,他觉得他疯了,生死关头居然还能想:这双眼睛可真他妈勾魂啊! 萧青阑眼眸沉了沉,他很不喜王敬时此刻的眼神。同样不喜的还有赵徽鸾,手一动,刀刃直接刮破了皮肉。 “啊,殿下饶命!” “哼,你不是喜欢仗势欺人嘛,本宫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 赵徽鸾冷嗤,刀刃又逼近了几分。 “你自认有承宣布政使司作保,但王贺有本宫这个真宁公主做依仗。你的靠山是内阁首辅温鸿,而本宫的生父是这大胤的天子。你且说说,是你的势大,还是本宫的权重?” “纵使王贺身份存疑,但他是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他的罪责当由父皇、由三司来审。本宫相信,此事现下已然传回燕都,很快就会传到父皇耳朵里。那时自会有京中特使下来亲自押他回京受审。而在特使到来之前,他就是王贺,就是父皇亲派的江南十二府巡按。” 赵徽鸾扔了刀,冷声斥道:“王贺,你还不将人收监?” “是,殿下。” 王贺看了白榆一眼,白榆亲自押人下狱。 王敬时哭喊着:“贾大人,汪大人,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啊,快!快叫人去燕都,去找我义父。” “可笑!” 赵徽鸾坐回椅子喝茶,眼皮轻抬,说出的话字字诛心:“王敬时,即便今日阁老就在这里,他看到这满地的女尸,本宫以为他会是第一个想杀你而后快之人。你真是——丢尽了他老人家的脸面。” 贾、汪二人听了她阴阳怪气的话,又见温言瞪着王敬时的眼里满是杀意,只得暂时歇下想要带走王敬时的心思。 “臣等告退。” 眼看着贾、汪等人都要走了,连个眼神都没留下,王敬时好像忽然被人抽走了浑身气力,瘫软在地,失魂落魄地任由白榆拖走。 “净之,我们也走。” 成功拿下王敬时,后续的诸如王家后花园的女尸、王家刁奴恶仆等该如何处置,那都是巡按御史王贺的事了。待一切理清,那就到了王敬时的死期。 赵徽鸾走时,看了王贺一眼。 他若要为亡妻报仇,可得抓紧时机,待京中特使下来,就不好办了。 燕都城里,温鸿收到了王敬时的飞鸽传书,他叫来了义子汪全。 汪全几乎是同时知道王贺冒名科举一事,但在温鸿面前,他佯装成第一次听到,又惊又怒,直接大骂王贺“竖子小儿,不知轻重”。 “义父,他与时弟龃龉已深,江南都是咱们的人,倒是不怕他蓄意报复。但是这么一来,王贺与咱们可就不是一条心了啊!” “义父,儿子知道您惜才,可是,王家的生意不容有失啊,义父。” 第63章 赛时 汪全向来不喜欢这个明明是探花却风头压过他榜眼儿子的王贺,不过是长了副好皮囊罢了,可要说有多好,他瞧着还不如状元郎容谙呢! 可偏偏这个王贺又很得义父信任,接连提拔,又保举出京做江南十二府的巡按。那是他想给儿子汪文华谋的,在义父面前说过几次,义父都只说自己对文华另有安排,没想到竟然给了王贺。 等王贺归京,少不得又要高升,可他的儿子,还在六科里打转呢!从翰林编修,到吏科都给事中,都是正七品,是平调啊! 正愁找不到机会对付王贺,老天就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不趁机踩上一脚,那也太对不起老天了。 汪全知道,以义父的手段,想保冒名科举的王贺不难,但他知道义父最恨底下人有二心。 他们这些人谁不知道王敬时对义父的重要性啊,义父都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夸过王敬时的敛财之能世间少有。 王贺都敢动王敬时,他还不敢说王贺有二心吗? 汪全心里打着小九九,冷不防对上温鸿冰冷的眼神,瞬间后背一片冷意,赶紧低下头去。 温鸿重重哼了一声,对汪全的小心思心知肚明。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汪全的话说得在理。 他原是对王贺抱有很大期望的。虽然不想承认,但温言却是没出息,不能科举出仕,将来也入不了内阁。他就想着扶持有才有能力的王贺来做他的左右手。 纵使琼林宴上王贺当众拒婚令他失了颜面,他恼怒之余却是很欣赏这样的人的。有魄力有主见,他不怕这样的人难驾驭。 人与人之间,无非“利益”二字。只要他给得起筹码,王贺就能为他所用。作为过来人,他可太明白这个年轻人眼中对权欲的渴望。 可是,江南和王敬时对他更重要,王贺现在已经成了威胁他的存在。 既是威胁,那就除去好了。 “王贺虽是巡按御史,但他远在江南,死了便死了。” 温鸿这话说的轻描淡写,汪全听得心中一喜:“儿子这就给南边去信。” “等等。”温鸿拧眉,“真宁公主也在南边。” 那就不好办了。 温鸿想了想,暗的不行,那就明着来,他吩咐汪全:“你让六科写折子,把王贺的事捅到陛下那去。” “是。” 汪全暗笑,欺君之罪,王贺必死无疑。 但他不会让自个儿子去上这个折子,同为一甲出身,哪怕弹劾的确有其事,也会被人怀疑是出于嫉妒,故意为之。 燕都与江南,好歹隔着小半个月的车程,这边弹劾巡按御史王贺身份存疑的折子刚摆上御案,远在江南的王敬时已经下狱了。 永昭帝看了折子后,相当不悦。他恼王贺胆大包天,更气他亲自派去江南的巡按,居然出了这趟子事。 这是在打他的脸。 永昭帝当即命人南下去押王贺回京受审。也想起此时正在江南的赵徽鸾。 “简简在江南多久了?” 随侍的司礼监掌印段思齐回道:“快三个月了。” 他点点头,望向殿外飘飞的大雪,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恍惚。 “过了年,简简就十五了,该及笄了……咳咳!” “陛下!”段掌印慌得上前,“陛下,您近来……您可得保重好身体啊!奴才给您叫太医……” 永昭帝摆手打断他:“拿朕的丹药来。” “陛下……” “拿来!” 段掌印无奈,只得听从命令,取来丹药。 永昭帝就着水服下丹药,看到段思齐一张老脸满是担忧,不由得打趣:“你这个老奴才!怕朕要死了不成?” 段掌印忙伏地高呼:“陛下松鹤长春,千秋永固。” 永昭帝没说话,转去黄纱后打坐。 江南这边亦是大雪纷飞。 王敬时入狱,盐官城的百姓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放鞭炮,宛若过年一样热闹。这可苦了赵徽鸾,裹着被子缩在床上躲了整整三天。 与百姓们的欣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南的仕宦圈,好似经历了地震一般,人心惶惶。 有的暗中与王家结契做生意,眼看年底要分红了。 有的后宅女眷是王氏女,一天到晚哭哭哭,听得他们烦烦烦。 王家生意做得多且杂,什么丝绸、茶叶、瓷器、珠宝,甚至连盐……说不得说不得,总之,王敬时这棵摇钱树不能倒。 一时间,承宣布政使司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雪夜里,一封书信八百里加急送往燕都。他们祈求着风雪能小点,好让人马早些到达。 可是王贺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有先斩后奏之权,直接把行刑日定在了十一月廿八。而此前,他也递了折子急速入京。 赵徽鸾听到这些,摇头笑了:“跟王贺抢时间吗?八百里加急再快,也没王贺的刀快啊!” 王贺又不需等京里批复,先斩后奏嘛,他都已经提前奏禀了,至于折子何时到燕都,与他无关。 好个雷厉风行的王贺!换个人来,哪怕先斩后奏之权,怕是在批复到手之前都不敢用在王敬时身上。 赵徽鸾啃着柿子,对王贺多了几许赞赏。 念夏掰着手指头算时间:“殿下,还有五日。到时候咱们也去刑场吗?” “念夏!”拂冬冷眼瞪她。 刑场是什么地方?也敢撺掇着殿下去! 念夏连忙闭嘴,看到萧青阑进屋,同拂冬一起避了出去。 “殿下,参政道贾清和按察副使汪恒在西江月摆了酒席,约王大人明日赴宴。” 萧青阑穿过风雪而来,身上带着寒气。 赵徽鸾指了指炭盆让他烤火,自个随手拿起本书翻看,淡淡问道:“他应下了?” “应下了。” “嗯?”赵徽鸾抬了抬眉,倒不是意外,而是来了兴致,“宴无好宴,鸿门宴罢了,他也敢去?” “净之,咱们明日进得去西江月吗?” “进不去。”萧青阑伸出双手靠近炭盆,“他们包下了整个西江月。”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木炭的哔剥声格外明显。 萧青阑不禁抬头,瞧见赵徽鸾正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红唇微抿,勾着浅淡的弧度,眸中明光闪烁,这是……又要出手了? 第64章 护短 西江月是盐官城一等风雅之所。有清倌雅妓,有风流书生,有丝竹管弦呕哑不绝,有诗词歌赋吟哦声歇。 这一日却异常安静。 一顶青顶小轿停在西江月外,映衬着四周雪色,格外醒目。 白榆提前打好伞,王贺挑帘而出,寒风裹着飞雪灌进衣领,他拢了拢披风,拾阶而上。 “大人,您真的要去吗?” 王贺还没开口,西江月里出来两名劲衣男子,人手一把剑横在胸前,逼近王贺主仆俩。 白榆握在伞柄上的手紧了又紧,左手伸到腰后去摸短剑。 “白榆,你在这里等本官。”王贺拿过伞,神色淡然地往里边走。 那两名男子直接将白榆逼到了台阶下。 白榆冲着远去的背影喊:“大人,属下只等您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您没有回来,属下就杀进去!” 王贺身影一滞,没有停留。 俩男子看白榆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这不是王贺第一次来西江月。 三年前,在他还是元馥的时候,他在这里参加过富有盛名的书会,他的诗作与文章曾引得众人交口称赞。也是在这里,他与王姓秀才结拜,一觉醒来沦为囚犯,自此,他再没有见过他的颖娘。 王贺闭了眼,压下心头翻滚而起的情绪,耳边传来一声冷哼。 “我就说巡按大人会来。” “哼,他要是这点胆识都没有,敢动王敬时?” 王贺闻声望去,二楼的窗户大开着,站着参政道贾清和按察副使汪恒。 贾清不似在公堂上那般隐藏情绪,他眼含轻蔑,勾着冷笑,居高临下睥睨着王贺。倒是他身旁的汪恒,看起来和善许多,还冲王贺点头示意。 不时,一个小厮过来引他上楼阁。 “王贤契,喝杯热酒去去寒。” 王贺进屋,贾清与汪恒已经坐在桌前。桌上摆满珍馐,小火炉里热着酒。 汪恒给他倒了一杯,招呼他喝酒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忘年交要坐一块喝酒赏雪呢。 王贺先拱手见礼,才坐下,客套又疏离。汪恒的笑顿时僵在脸上。 贾清又冷嗤一声,捏着酒盅像是把玩:“贤契故地重游,想是很有感触。” “下官不知参政大人是何意。” “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又何必在本官面前装模作样呢,元馥。三年前的书会本官也在,虽未与你打过照面,但你的文章本官看过。” 见王贺不语,汪恒一脸慈爱地给王贺布菜:“贤契若是喜欢王贺这个名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想你科举中第不易,年纪轻轻就是个探花郎,这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啊。” “你有阁老扶持,有陛下赏识,入阁是迟早的事。到时权柄在握,何愁没有娇妻美妾?” “贤契啊,你还年轻,有少年意气,我与你贾伯父都是过来人,等你到我们这年纪就知道了,人死如灯灭,都不如活着的重要。” 王贺垂眸听着,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他话中意思。 汪恒眉毛一挑,给贾清递了个眼色。 贾清啪地拍了记桌面,斥汪恒:“你同他说这些干什么?他犯的什么罪他自己不知道吗?等下了昭狱,酷刑加身,正好搓一搓他的少年意气!年轻人,不知所谓!” “啊,贤契,你别介意。”汪恒又来打圆场,“你贾伯父说话就这样,他啊其实和老夫一样,都舍不得你大好前程尽付汪洋。” 王贺笑了。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来威逼利诱他啊。 “不瞒二位大人,下官确实也不想自己前途尽毁。可是一想到颖娘,下官就痛恨交加。在下官这里,杀妻之仇等同于杀父之仇。” “你是打定主意不放过王敬时了,是?”贾清眼中敛上一层寒霜。 王贺道:“下官拼得一死,也要王敬时偿命!” 啪——贾清拍得桌面上杯盏哗啦一阵响。 与此同时,屋外也传来细碎但不隐秘的脚步与兵戈之声。 实在太明显了,王贺想不留意到都难。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两位大人难道忘了,此案真宁公主也极为上心。” 汪恒不以为意地笑了。 贾清斜睨着眼看王贺:“殿下是话本子看多了,想要在百姓面前逞一逞威风。无知妇孺罢了,她懂些什么?” 王贺扬眉,对此不置可否。 “本官看你今日是出不去西江月了。”贾清冷声威胁,“反正你迟早要死,不如先把命交代在这。你死了,我们捞个王敬时还不简单?就是你的折子到了陛下那,我们也有法子偷梁换柱。来人——” 贾清一声令下,立即进来四个持剑侍卫,对王贺亮起刀刃。 “不至于,不至于。”汪恒劝道,“我们同为阁老办事,当为一家人,何至于此?” 就在这时,白榆一个人杀进来了。 一个时辰才过半,他是耳尖听到西江月里有脚步声和刀剑出鞘声。 王贺站到窗边,看到底下十来个侍卫团团围住白榆。白榆武功高强,侍卫们也是训练有素,以一对多,白榆很吃亏。 一剑贯穿了白榆的肩头。 汪恒啧啧夸道:“是个忠仆!” 贾清居高临下看着打斗场面,像是看蝼蚁一样。他冷意森然地问王贺:“你想他死吗?” 他一抬手,原来暗中还有隐藏的弓箭手。 结果王贺笑了,颇感荣幸地点了点头:“想不到下官竟能劳您如此看重!” 贾清怒极,连汪恒也挂不住笑了。 “王大人,您也太不讲义气啦!你居然独自一个人来西江月潇洒快活,就算不叫上殿下,好歹也要叫上温某啊!” 雪小了,零星飘着几朵。温言拿折扇遮挡着,缓步走来。 他身后是撑着一柄红伞的萧青阑,伞下是一身红衣的赵徽鸾,边上的两个婢女,再往后跟着一队织造局的人。 “奴才还以为殿下要乔装入西江月呢。”萧青阑的话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本宫有打进来的实力,为什么要乔装偷溜进来?那不符合御史弹劾本宫的那些词儿!” 赵徽鸾扬眉,颇为得意。 第65章 风声 “殿下,哪些词儿啊?”温言好奇地回头。 赵徽鸾轻声呸了一声,对温言方才的话很不满:“你也是个没义气的!” 一行人来到楼阁下,打斗停止了,侍卫们面面相觑,白榆单膝跪在雪地里,两柄短剑握在手里,脚边的雪都染成了红色。 贾清抬起的手停在空中,只稍一个动作,弓箭手就会将底下人全射成筛子。 这个不知死活的真宁公主,这个不知死活的温家小子,这个不知死活的死太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作对,他真的…… 庭院里都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只听主家吩咐,哪怕面前人身份地位再高,主家的手没有放下,他们的弓箭依然立着。 念夏与拂冬将真宁公主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四周,留意一切皆有可能射出冷箭的方位。 “净之,三个月时间过得真快呀,本宫还没在江南玩够呢!容卿就要来接本宫了。你说,他招安了屠翁寨的那伙贼匪,此次巡边结束,屠翁寨的人是不是要跟他一起回燕都啊?” “回殿下,”萧青阑配合道,“此次屠翁寨上下在安南战场上立了功,想是要回燕都论功行赏的。” 赵徽鸾抬头看向窗边的三人,嘴上说着:“许久不见容卿,本宫甚是挂念。” 萧青阑垂眼,道:“容大人信上说,不日便能到盐官城。” 两人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侍卫们听不懂他俩的意思,只觉得这个真宁公主被陛下宠得没边了,怎能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挂念臣子呢? 贾清与汪恒却是听明白了——容谙即将来盐官城接驾,他是文官不假,但他手底下有屠翁寨,动了真宁公主,容谙和屠翁寨不会放过他俩。 汪恒扯了扯贾清的袖子,贾清咬牙收回了手。其实冷静下来之后,贾清是不敢对底下那一行人下手的。 王贺瞧着他俩不甘又投鼠忌器的模样,暗暗摇头。他们可以小瞧他,却委实不该小瞧真宁公主。不知他俩现在还觉得真宁公主是一时脑热、逞英雄的无知妇孺吗? “王贺!你还不快给本宫下来!” “是,殿下。” 王贺朝下边的真宁公主拱了拱手,转身消失在窗边。 他很快下了楼阁,身后跟着贾、汪二人。 穿过凌乱的打斗场,王贺搀起受伤的白榆,温言上前给他搭把手。 赵徽鸾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西江月,也不管贾、汪跪在雪地里同她告罪、请安。 西江月里回归平静。 贾清与汪恒顾不上得没得罪公主,屏退侍卫后,两人重新上了楼。才坐下,汪恒就问:“咱们要去吗?” 贾清拧着眉沉思。 方才,王贺转身离开窗边,没走几步忽然停下对他俩说:“王敬时想见二位。下官虽不能放过王敬时,但看在义父的份上,可以为你们三位开这个方便之门。” 那一刻,贾清与汪恒了悟了。 王贺不是不知此行凶险,他没有妥协的打算,他来西江月纯粹是为了告诉他俩,王敬时要见他们。 这是为什么啊? 贾清与汪恒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若然纯粹为此,王贺完全可以不用冒险。 可是他们没有时间纠结在这个疑惑上,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那就是,要去见王敬时吗?如果注定保不住王敬时,还有见的必要吗? “去!”贾清握拳的手捶在桌面上,严肃道,“咱们去听听他要说什么!有些话对着咱们说,总比让他跟王贺讲好!” 王贺搀着白榆走得慢,等他走出西江月,萧青阑已经驾着真宁公主的车驾远去,但留下了一部分织造局的人给他。 温言帮忙把白榆弄进轿子里,翻身上马,骑行在最前边,将人平安送回县衙。他拱手,同王贺辞行,想了想又说: “王大人,温某以为你当给殿下一个交代。” “那公子不想听王某的解释吗?” 王贺一身青灰色长衫罩着同色披风,本是很素雅的,此时却染着斑斑殷红的鲜血。他说话时,头微微抬着,温言瞧见他眼尾竟也沾染了血色。 有种平静的肃杀之意。 “你们心思重,本公子不想听了。” 温言长长吐出口气,摆摆手,调转马头离开。 看着远去的身影,王贺神情难得有几分忡怔之色。 忽而鼻尖一点冰凉。 又下雪了。 王贺心里藏着事,他安顿好白榆,就去了趟别院。赵徽鸾在屋里用晚膳,他进去,正在布菜的萧青阑搁下筷子,往边上退开一步,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跪下磕头,感谢真宁公主的救命之恩。 赵徽鸾没放在心上,让他起来,甚至还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坐下一道用膳。 “臣身上寒气重,不敢与殿下同席。” 王贺一路过来身上沾着不少雪,此时都化成了水珠。赵徽鸾听他这么说,也不强求,就让他退下了。这反倒弄得王贺一愣。 “殿下不好奇吗?”王贺走后,萧青阑重新过来拾起玉箸。 公堂上已然同江南仕宦撕破脸皮,王贺冒险去西江月,肯定有他非去不可的理由。 “怎么可能?本宫都快好奇死了!这个王贺,本宫不问,他就不说,一点儿都不如净之可爱。” 赵徽鸾气鼓鼓地夹起一块虾仁,重重咬下一口。 “但是呢本宫问了,他未必会说实话。与其听他半真半假同本宫扯,本宫啊干脆不问,让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猫挠似地琢磨——本宫为何不问。” 萧青阑忍俊不禁。 “殿下英明。” 赵徽鸾扬眉笑笑,她对这个王贺总有个呼之欲出的猜测,但就是差点意思,她只得按下心绪,继续观察。 “对了。净之,本宫让你查的事,查的如何?” 闻言,萧青阑敛了笑,神情变得凝重:“他们当年做的太干净了,又隔了五年之久,奴才只能查到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没什么用。” “这样啊……” 赵徽鸾放下玉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第66章 把柄 “既如此——净之,你把风声透露出去,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查五年前的旧事。” “殿下想让他们自乱阵脚?” “老狐狸能坐得住,小狐狸就不一定了。能不能翻案暂且不论,王敬时却是必须死的。本宫要他们主动放弃这棵摇钱树!” 赵徽鸾抿唇轻笑,她不知,她这眼波流转的模样比之小狐狸,也是不遑多让的。 雪夜寂静,县衙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王贺亲自引着那二位去大牢。 昏暗的牢房里,王敬时披头散发地蹲在角落里,身上名贵的锦缎衣衫皱皱巴巴,他看到王贺,顿时怒目圆睁,冲上来大骂。 “元馥!我要杀了你!等我出去了,我要将你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 他的无能狂怒,让王贺心情大好:“大爷啊,三年前的元馥已经让你扔在乱葬岗叫野狗分尸了。元馥无能,不能杀你报仇,但我王贺必要你人头落地!” 王敬时还要再骂,忽然留意到阴暗里有两道身影走出。 “贾大人?汪大人?啊!贾大人!汪大人!” 黑色的斗篷摘下,是他熟悉的两个人。王敬时惊喜不已。 汪恒对王贺道:“王贤契,可否让我们与王大爷单独聊几句?” 王贺很有眼色地退下。 “你们、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面对王敬时殷切的眼神,贾、汪二人俱是沉默。他们的沉默,让王敬时面上的喜色逐渐淡去。 “什么意思?你们就打算看着我王某人被砍头?” “你不要急啊,我们这不是都在想办法吗?”汪恒无奈地把白日里发生在西江月的事说了一遍。 王敬时气得直骂娘,狗屁的真宁公主和温家小子,怎么哪哪都有他俩? “你们手底下不都有人吗,直接杀进来啊,带走我一个不难?” “在这当口劫狱,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贾清没好气地瞪他:“你知道大牢外多少人把守吗?你知道整个盐官城乃至整个江南都盯着你吗?我们这时候带人杀进来,是劫狱啊,还是造反?” “我不管,我不想死!你们必须救我出去!这些年,王某人跟你们是有福一起享,有钱一起捞,就连私盐……” “你闭嘴!” 贾清厉声呵斥,被王敬时的口无遮拦气得面色铁青。 汪恒惊得四处张望,见没有人才松口气。他耐下性子劝解,王敬时却是不买账。 “等等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明天都廿四了,让我等你们到法场上给我收尸吗?” 王敬时喘着粗气,坐回到墙角。 “我告诉你们,我若上了法场,你们谁都别想好过。五年前的事,你们谁没沾?” “王敬时!” “王老弟,你别再说了。” 王敬时哪管他们,数着手指头道:“沈氏、云氏、傅氏,哼,我到时候在法场上全给你们抖落出来!” “够了!” 贾清的怒喝连远在牢房门口的王贺都听见了。 他不得已,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问王敬时:“你这么做,你能落到什么好?你王氏一族少说也有几百口人,你要让他们同你一块死吗?” 王敬时终于闭嘴了。 汪恒适时安抚:“你且安心,不止我们,布政使孙大人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王贺等在大牢外,待贾、汪二人出来,他拿过灯笼亲自再亲自将人送出去。 “二位大人还是没有放弃救王敬时吗?” 贾清周身透着凛冽寒意,听见王贺的话,不由得再次怒上心头。 他骂王贺:“黄口小儿,你不要太狂妄!老夫入官场时你还不知在哪呢!” 王贺笑笑不接话。县衙大门已至,他躬身目送二位上马车。 他又折转回大牢方向,远远站在阴影里,看到先前缺了一个守卫的位置,如今人又回来了。 这些大牢外的守卫,不止有王贺的人,更多的出自织造局。贾、汪二人前脚入大牢,就有人去给萧青阑通风报信了。 这回,殿下该找他问话了? 十一月廿四下午,布政使孙彦暗中到达禾兴府城。他的到来,让诸多慌乱的仕宦一时间有了主心骨。 孙彦拿出最新帝京里的来信,当众表示阁老的意思是,江南的这边全权交由他配合即将到来的特使,相机行事。 这说的虽是针对王贺身份存疑一事,但在阁老新的指令到达前,所有事都先按这么办。 众人商议的首要问题是怎么救王敬时!他们从未想过要放弃这件事,也觉得王敬时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为阁老的弃子。 昨夜刚去探过监的贾、汪二人更不必说。 首座上的布政使孙彦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商议,没说话。直到有人问他:“藩台大人,您知道京中特使是何人吗?” “本官不知。” 那人叹了口气:“陛下会派谁来呢?” 实在是时间太赶,不然等特使来了,再联合特使,更方便救人。 终于有眼尖的留意到布政使的神色不对,渐渐地停下来不再说话。互相打着眼风,暗暗揣测藩台的心思,最终一群人借口有事,拱手告辞。 留下了贾、汪二人。 不是贾、汪不走,而是布政使落在他二人身上的目光明显是另有要事相商。 贾、汪二人在孙彦开口前,把前一日的事坦白告知。 孙彦听着,眉头逐渐拧起,听完王敬时在狱中说的话,他整个人沉静得连贾、汪都有些害怕。 “你们可知,有人在查五年前的旧案?” “什么?”贾、汪都惊了,贾清甚至碰翻了茶盏。 汪恒问:“是谁在查?” 孙彦摇头:“本官不知,但瞧着有些像东厂的手笔。” “没听说东厂有人下江南……啊,萧青阑!”贾清茅塞顿开,“织造局的萧青阑,他不是出身东厂吗?南下前还是东厂的掌刑千户。肯定是他!” 孙彦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们与东厂向来相安无事,他为什么要与我们过不去?难道是京里阁老同司礼监或东厂起了龃龉?” “不!未必是京里的事儿。”汪恒思索道,“萧青阑身后,很有可能是真宁公主。” 将这些日的事情连一块想,这个猜测不无道理。 那问题是,真宁公主为何要查旧案呢? 第67章 弃卒 “可恨!” 贾清气得胡子都在颤抖:“她一个金枝玉叶,不想着吃喝玩乐,反而屡次与我们作对,公堂上,西江月里,一次两次倒也罢了,竟然还不声不响查旧案,她这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谁说不是呢!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当,专给人添堵! 布政使孙彦脸色也很难看。他看向低着头沉思的汪恒。 “你怎么看?” “下官以为……”汪恒摩挲着手指,一脸凝重地细细分析。 “诚如贾兄所言,真宁公主一个长于深宫内廷的金枝玉叶,小小年纪正是贪图享乐的时候。她想珠宝首饰,想胭脂水粉,乃至想男人都再正常不过。可她怎么会想到查案呢?且是五年前早已有定论的旧案!” “难道——” 他眉眼微沉,继续思索着,贾清被他这副样子搞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孙彦也顺着他的话往深了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就听汪恒补充道:“难道是陛下对江南有了猜忌?所以让真宁公主借南下之机暗查旧案,想以此为突破口?” “不无可能。”孙彦暗暗点头,当今陛下虽沉迷修道,但他猜忌心重。 贾清不由得有些急躁,他问汪恒:“你大哥是不是有给你来信?可曾提到过什么?” 汪恒摇头。他堂兄汪全只在真宁公主南下之初递过来一封信,让他盯着点王贺,话里话外是不想让王贺碰江南的意思,生怕王贺搅和进来更得阁老的信任。 他当时不懂,觉得堂兄小题大做,不过是个官场新人罢了。但后来发生的一切,不得不让他对王贺刮目相看。 “查查查!让她查!我看她能查出什么来?” 贾清愈发暴躁,王敬时那厢刚拿旧事威胁他们,这厢真宁公主或是陛下也盯着五年前不放。怎么着?都可着一件事儿搞他们呗。 “贾兄,藩台大人在这呢,你不要意气用事。真查出些名堂来,你怎么办?” “哼!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干干净净。” 汪恒嗤笑:“贾兄你要是真问心无愧,现在又何必坐在这里呢?云家二爷不是你连襟吗?” “汪贤弟,你这话什么意思?”贾清怒极反笑,“她要是查到我,还能逃了你吗?” “汪某当年不过是陪兄长一道南下出巡罢了。” “这话拿来蒙蒙别人就罢,少来蒙我。你兄长当年是巡按御史,你可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哪怕不提当年,就说这些年,私盐你没沾吗?” “那汪某也是清楚的,云家的案子,单就云二爷,怎么敢让程沈夫妇死于任上!” “你!” 汪恒一番话,激得贾清直接拍桌站了起来。 “够了!”布政使孙彦听不下去了,重重放下茶盏,斥道,“你们与其在这互相攀咬,不如想想当年的事都处理干净了没有,可别落下一点破绽让人顺藤摸瓜!逮着你们谁都不行!” 贾清气呼呼不再说话,朝孙彦拱了拱手,离开议事厅。 “你又何必激他呢?这不像你。” 孙彦重新拾起茶盏,喝了口茶,见汪恒仍没有开口,他直接道:“说说,你怎么想的?” 汪恒道:“下官以为,事到如今,是无法善了了的。王贺死咬着王敬时不放,真宁公主又盯着往日旧事,无论背后有无陛下的意思,我们总该给个交代。” 孙彦听得明白,这意思是不止王敬时一个交代,有些人此时已成了弃卒。 “万一这个交代他们仍不满意,仍要继续往下查呢?” “那——就怪不得我们了。手伸得太长,是会被剁掉的。我想,阁老与兄长也会是这个意思。” 汪恒摸上自个食指的玉戒,眼中涌现森然杀意。 贾清坐上轿子,重重摔下轿帘。一回来,他就进了书房,飞快写下一封信,又叫来家仆。 “速速送去临安云家,务必要亲手交到二爷手中!” “是!老爷!” 贾清负手立于廊下,夜幕沉沉,寒风吹鼓着大雪,凌乱无章,看得他愈发心烦意乱。 这么爱管闲事的真宁公主,是真的很讨厌! 在江南,他们的地界里,为什么要怕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呢? 赵徽鸾听说贾宅家仆匆匆忙赶往临安府方向,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净之,本宫就说,小狐狸马上要露出尾巴了。” 萧青阑蹲在炭盆边拨弄着炭火,嘴角也忍不住含上笑意。这个殿下啊,昨夜听到王贺亲自领着贾、汪二人探监都没这么大反应呢! 十一月廿五,贾清提议,弃了王敬时。 “不是都想要王敬时死吗?那就让他带着他所知道的一切离开!对我们而言,少一份威胁!” 孙彦与贾清对视一眼,都点头同意。 就在他们商易放弃拯救王敬时的时候,贾清的家仆将信送到了云二爷手中。 云二爷拆信一看,立马变了脸色。 是夜,云宅后院的一处磨房起了大火。左邻右舍看着冲天的火光和紧闭的院门,恨不能进来扑火。 院内,云二爷一张油腻大脸映照在火光下,终于松了口气。结果,等火灭了,仆人告诉他火场里空无尸首,他吓得直接跌坐到地上。 他身旁的小妾急得骂他当年不该妇人之仁,就该斩草除根。 他无措极了,想起连襟贾清,忙让仆人去给贾参政传口信! 十一月廿六,盐官城县衙里的王贺等了三天,没等来真宁公主的问话,反而等来了布政使孙大人的到访。 孙彦此行很高调,前后随从数十人,两块醒目的“回避”“肃静”虎头牌,引得百姓围观。 他甫一下轿,亲自扶起跪在地上恭迎他的王贺,当众夸他为江南百姓除一祸害,立了一大功,还说自己已经写了折子递到京里。 王贺连道不敢,将人迎进内堂。奉上茶,屏退一众旁人。 孙彦拨弄了两下茶盖,再喝茶,很是自在。抬眼看立在边上的王贺,年纪不大,倒是很沉得住气。 他笑:“本官已如你所愿来见你,你有话就说。” 第68章 抄家 “江南乃富庶膏粱之地,下官不免心向往之。” 王贺躬身回话,瞧着谦卑恭谨,话中意思却很大胆不客气。 他想进孙彦的圈子,不止是分一杯羹那么简单,而是想以此在阁老面前获得更多的宠信。 孙彦哪会听不出来,他瞧着面前年轻人谦卑之下的野心,不由得多了几分赞赏。难怪出仕两年不到就能让阁老另眼相待。 “所以,你在西江月闹出那样的阵仗,就是想引得本官注意,让本官瞧见你的魄力吗?” 王贺静默不语,孙彦摇头笑问:“那日,你是算准了真宁公主会来救你?” “是。”王贺坦然应答。 孙彦眼中带上精明的打量:“倘若她不来呢?” “下官亦有脱身之法,无非是付出点代价。” 孙彦点点头,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 “你想沾江南的事务,可你搞垮了江南这边最重要的一个人,得罪了整片江南仕宦,亦让阁老损失惨重,你怎么还敢有这样的想法?” “再说,你冒名科举,罪犯欺君,来押你的特使不日就到江南,你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渺茫,何谈让本官助你?” “机会渺茫,不代表没有。下官会努力活着的。” 王贺的话平静且坚定,孙彦暗笑他天真。他动了王敬时,哪怕陛下不追究他的欺君之罪,阁老也要杀他泄恨,更何况陛下多疑,最恨臣子欺君。 可是王贺言语中透出的一股信念,令他实在欣赏。 孙彦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好,如果你能活着的话。” 说完,他从袖筒中取出一小卷纸张放到桌案上,一同放下的还有一个小瓷瓶。 指尖在桌上“哒哒”点了两下,孙彦袖子一甩,往堂外走去,嘴上说着:“不必送了,你自去做你该做的事。” 王贺没有去送,但依然对着他离开的方向拱手,直到孙彦身影消失,他才拿起那一卷纸张看起来。 白纸黑字,写了好多王敬时的罪证,这可不止要杀王敬时一人,某些罪是要诛戮满门的。 这是又要斩草除根吗? 王贺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大人。” 白榆出现在他身后,除了面色还有些白,看起来与往常无异。 王贺将孙彦留下的小瓷瓶给白榆:“你去趟牢里。你……” 目光落在白榆的面上,王贺迟疑了。 “这点小事,属下可以的,大人放心。” 白榆利落接过,立马去了大牢。 “呵,这哪里是斩草除根啊!” 听说了县衙最新公布的王敬时罪状,甚至有一条是贩卖私盐,那可是要抄家的啊,赵徽鸾放下手中话本,看向萧青阑。 “他们啊,是保不住王敬时,转而盯上了王家的钱。” “看来京里还会再下来一个特使。”萧青阑道,“殿下作何打算?” “盯着王家银库的人那么多,本宫能有什么打算?” 赵徽鸾重新拾起话本,心思却不在话本上了。 王家的银子,谁能不眼馋呢?可是温鸿盯着,江南上下官员盯着,就连她的父皇也…… 想她父皇看中温鸿老贼,最重要的一点,怕就是看重温鸿能给他搞钱。 都说帝王富有四海,可帝王修座宫殿、恩赐宗室,打赏宫人,哪样不要钱?动用国库容易被朝臣参奏枉顾民生国本,她的父皇想当个明君,只得不断充盈私库。自己有钱了,才不至于次次要看户部脸色。 温鸿聪明就聪明在他不但给帝王谋财,给自己谋财,还会附带着给国库充盈一笔。 此次抄了王敬时的家,当有三成归父皇,两成归温鸿,再两成给江南同燕都里的温党瓜分,再差还有两三成能入国库。 赵徽鸾叹了口气。 行行,至少解决了会钱生钱的王敬时,能大挫温党气焰,且温鸿给晋王叔筹措军饷应当没那么容易了。 “殿下。” 赵徽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留意到萧青阑出去了一趟又回来。听见萧青阑唤她,手中的话本往下移了下,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 “何事?” 萧青阑把临安府云家大火的事说了说,听得她云里雾里,怎么扯出来一个云家? 萧青阑介绍道:“临安云氏是有名的盐商,云家大爷云洲发迹后,乐善好施,福泽乡邻,是真正的大善人,但他五年前去世了,如今云氏商号当家人是二房的云泽。” 萧青阑顿了顿,说出重点:“参政道贾大人的妻妹周氏,嫁给了云二爷。” “哦,贾清与云家二爷是连襟啊。”赵徽鸾总算找到关系的连接点,又问出另一个关键点,“昨夜着火的磨房,里边是何人?” “是大房夫人,宁氏。” 赵徽鸾闻到了家族内斗的气味,索性放下话本,专心探讨起云家:“大房夫人住磨房啊?可真有他们的。宁氏没有儿子吗?” “有,五年前逃走了。” “为何?” “不知。” 赵徽鸾暗道,或许这个“不知”,与五年前的旧案有关。 程沈夫妇是陷入私盐案才死于任上,这云家也是盐商。巧了不是? “那宁氏呢?死了吗?” 萧青阑摇头:“被人救走了。” 另一边,贾清也收到了云二爷的口信,得知宁氏离奇失踪,气得差点吐血。 他思来想去,觉得能悄无声息带走宁氏的十有八九是萧青阑的人。 又是真宁公主! 贾清跑去求布政使孙彦,得到的是一句:“不是让你处理干净吗?怎么会留有这么大一个祸患?” 贾清有苦难言。 那不是云家大房的儿子逃了嘛,想着把他母亲的命攥在手里,谅那小子也不敢轻举妄动,整什么告御状那一出。谁能想那小子出息得很,他们就更得拿捏宁氏,稳作筹码啦! 贾清又跑去同汪恒商议,得到的又是轻飘飘一句:“啊呀,贾兄,你们实在太不小心了。” “你、你们,这是何意?是要看着我们死吗?” 面对贾清的错愕,汪恒自在地拨着茶盖喝茶,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直到这一刻,贾清才反应过来,孙彦与汪恒要弃掉的不止王敬时,还有他! 第69章 袭杀 “老爷?” 家仆对着贾清的背影,声音里满是担忧。 贾清自从布政使和按察副使那边回来,就一直惶惶然站在窗边。他一手扶着几案,一手负于身后,雪飞进来沾在他须发上,瞧着愈发颓然。 他想了很多,他不能像王敬时那样拿着旧事去要挟,不该有同归于尽、鱼死网破的想法,那只会落得同王敬时一样的凄惨下场。 那不可以,贾府至多只能死他一个。 贾清同家仆交代后事,安排好一家人的出路,他声色发紧,听得家仆眼泪扑簌直下。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男人出仕,当享受声色犬马,当追逐金银权势,贾清不会后悔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只是不甘心,居然折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哪怕真的要死,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贾清收拢五指,攥紧的拳头捶在桌案上,让家仆叫来了死士。 “哦?他要对公主下手了?” 汪恒眉梢一挑,看向他安排在贾清身边的暗探。他摩挲着玉戒,心下渐渐有了思量。 “你隐在暗处,关键时候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真宁公主身边的护卫究竟有多少实力,他不知。但若贾清能得手,那是好事一桩,好歹共事多年,他对贾清不能说没有一点情谊。至于如何同燕都里交代——近来海寇日益猖獗,或是个不错的借口。 但若贾清失手,于他亦无损伤,不过是更坐实了贾清的罪。贾清毛躁归毛躁,但不是个蠢的,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又或许,真宁公主经此一吓,就回京不再查了呢? 暗探领命离开,汪恒依然坐在椅子里,眼睛看着屋外的漫天飞雪。 江南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雪了——汪恒心想,上一次这么大雪还是在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十一月廿八,无风,雪未停。 天冷得很,但凡露在外边的皮肉都冻得发疼。然而,菜市口法场却叫人围得水泄不通。 孙大娘带着阿囡,老丈拄着拐杖,王铁生捧着一册他儿子看过的书,所有遭受过王家迫害的人家,都到齐了。 一顶顶油纸伞铺开,人缩在伞下,戴着棉帽揣着手,哪怕冻得瑟瑟发抖,也要亲眼见证江南恶霸的陨落。 正对法场的酒肆二楼,赵徽鸾坐在窗边,披着白狐毛斗篷,一圈厚实的绒毛几乎挡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来一双明亮又灵动的杏眼。 “殿下,人来了。”念夏掩不住激动,叫了起来。 王敬时被押上法场,整个人凌乱又肮脏。他害怕极了,看着底下眼神如刀的围观百姓,他想逃,刽子手一脚将他踢趴在地。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徽鸾问:“验明正身了?” 其实她是清楚的,事到如今,王敬时已成弃子,那些人不会再动歪念头。但她有些不放心。 “是。” 萧青阑看向底下张着嘴狼狈的王敬时,告诉赵徽鸾:“他被人毒哑了。” 赵徽鸾不意外,不能让王敬时攀咬出更多人,又要把王敬时当众处死,只能是毒哑一条路子。 “这是王贺同温党的妥协。”她笑,眼底却微凉。 赵徽鸾望向法场上威严的王贺,这个人得罪温党在前,又死期将至,居然还想着给自己在温党那边留后路,真是—— 有意思! 时辰已至,王贺扔下火签令,刽子手朝满眼恐惧的王敬时举起钢刀。 “殿下……” 萧青阑出声轻唤,这么血腥的场面委实不适合小姑娘观看。却见那双露在外边的眼睛平静无波,好似早已见惯了生死。 他不知道,此时的赵徽鸾满心想着的是,王敬时已死,下一个该谁呢? “多谢青天大老爷!”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围观百姓呼啦啦跪了一地。冰雪浇不凉他们炽热的心,他们知道,如果不是巡按御史王大人坚持,王敬时这个恶霸还除不掉。 对!还有真宁公主。 有眼尖的看到酒肆二楼的窈窕身影,呼喝一声,众人又朝酒肆方向遥遥拜下。 “多谢真宁公主。” 赵徽鸾身份尊贵,接受过的朝拜不知凡几,从未有如这一刻,让她骄傲且满足。 而酒肆的另一间雅间,是温言与汪恒,将底下盛况尽收眼底。 汪恒道:“王敬时落得如此下场,少不了公子出力。百姓们倒是把公子给忘了。” “恒叔就莫要打趣小侄了。” 温言笑笑,提起火炉上的热酒给汪恒斟了一杯。 汪恒提杯敬他:“此间事了,预祝公子一路顺风。” 是的啊,他们该离开盐官城了。 王贺去见干爹王铁生,正好撞见王铁生撞墙自尽,一脑门的血,只来得及同他说一句话,就咽气了。 “谢谢你替我儿子报了仇,我就不随你入京受审了。” 王贺将他葬在一个无名氏的坟茔旁边,就在王铁生家的后山上。 离去前,他同白榆说了句话,白榆抽出一把短剑,飞快地在无名氏的木牌上刻下一串字。风吹走了木屑,赫然是“王贺之墓”四字。 王贺又去了趟柿子林,再次偶遇孙大娘与阿囡。他跪在雪地里,郑重地给孙大娘磕了个头。 “大人此去……” 孙大娘想问他此去会如何,只是话一出口,就哽咽住了。 纵是升斗小民,也都知道欺君之罪当无活路。 “大人保重。”阿囡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不舍,“大人再见。” 或许只有小孩子才会以为他此去,不过是寻常离别。 王贺拱手朝祖孙作别,下了柿子林的矮丘,公主的车驾已经等在路边。待他上车,一行人终于离开了盐官城。 安安稳稳行了几里地,打马骑行在最前边的萧青阑忽然嗅到危险气息,他抬手示意停下。 不时,林中射出冷箭,直直冲着真宁公主的车驾而去。从一侧的窗子进,自另一侧的窗子出,箭头带着血,钉在树干上。 车帘掀起,出来一个绿衣小姑娘,竟是念夏。 她龇牙咧嘴地吹着受伤的掌心,满脸懊恼之色。 怎么会想着空手接白刃呢?要是让拂冬知道了,指不定要在心里笑话她。 失策,失策。 第70章 黑痣 “萧公公,咱们殿下真是神了啊!” 望着将他们团团围住、不断逼近的黑衣人,念夏一边感慨真宁公主的神机妙算,一边在裙子里撕下一条棉布将受伤的手缠住。 幸好殿下没有与他们同行。 念夏想着,眼神陡然变得狠辣凌厉,她飞身冲上去,招招致命,不似在茶舍前那般有所保留。 敢动殿下,那就把命留下! “留活口。” 萧青阑的话说得稍迟了点,念夏看着倒下去黑衣人,啧着嘴道:“还好,还有人。” 只是他们没想到,比他们早出发一个时辰的赵徽鸾也遇上了一伙黑衣人。 “殿下莫怕。” 拂冬挺身将赵徽鸾挡在身后。 黑衣人人手一把弓弩,领头的那个很猖狂:“难怪我家主上说真宁公主不可小觑。” “呵,不是你家主上算无遗策,而是本宫身边有他的内应,是?” 赵徽鸾同他们说着话,悄悄把萧青阑送她的簪子握在手里。 黑衣人都愣住了,危险关头,真宁公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数支弩箭射出,拂冬揽着赵徽鸾飞离马车,侍卫们冲上前与黑衣人打斗。 领头的见拂冬一直寸步不离护着真宁公主,他朝几个同伙使了眼色,几人一起进攻拂冬。他们都不是拂冬的对手,奈何林子里还隐藏着帮手。 “拂冬!小心!” 幸亏有赵徽鸾提醒,冷箭扎偏在拂冬的肩头,不致命,但严重拉低她的战斗力。 赵徽鸾专心看着战局,哪能提防有人在她身后?待她有所感应时,一块布已经捂上了她的口鼻。 那人扛着她跑进林子里。 头逐渐昏沉,声音喊不出来,赵徽鸾意识到她被下药了。她握紧手中发簪,死咬着唇让自己清醒,嘴里全是血腥味。 兜头泼下来一瓢冷水,激得她昏沉沉的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赵徽鸾睁眼,发现自己在一间废弃的小木屋里。 泼她冷水的人出去了,进来的是贾清。 “殿下,你说你好端端的,下什么江南呢?”贾清噙着冷笑,面上再无恭敬之色,“江南岂是你等富贵之人该来的地方?你看,这很容易就把命搭上了。” “你敢杀本宫?”赵徽鸾看了眼紧闭的门,将簪子对准了贾清。 “那还不是被殿下所逼吗?已有定论的旧案,殿下偏要揪着不放!” 贾清恨得两眼通红,压根没把那簪子放在眼里。赵徽鸾留意着他脚下步子,见他又逼近一步,直接触动簪头机关。 簪尾射出的细针几乎看不见,贾清只觉得喉结好似被蚊子叮了一口,正想着大冷天里哪来的蚊子,他就倒下了。 贾清死了。 赵徽鸾眼含轻蔑:“哼,凭你也配杀本宫?” 此时的她面目清冷,周身透出森然杀意,与平日里那个娇俏美艳的真宁公主完全判若两人。 透过门缝,赵徽鸾看到屋外还有十来个黑衣人,她至多能用簪子再杀一到两人,她不能从这边出去。 她又绕到另一侧,小心推开窗,是一条湖。 怎么办?她没有时间了。 外边的人马上会因为屋里没有动静而进来,一旦让他们发现贾清已死,他们肯定会杀了自己灭口——真宁公主活着被找到,他们难逃一死;真宁公主死了,那就死无对证了。 赵徽鸾没有犹豫,先把一块及腰的木板扔到湖里,再踩着一把椅子翻窗出去。 窗下就是湖,还没沾到水,她就已经感觉到透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为免发出太大动静,她缓慢地滑入水里抱住木板。 冰冷的湖水渗透进衣服里,沾着皮肉,针扎一样疼。 赵徽鸾用力划水,逃离木屋,湖水不断地呛进口鼻里,身体越来越冷,四肢开始麻木,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她也没有力气了,可是她不能死。 她才刚解决了王敬时,马上就永昭四十二年了,她还有好多事没做。 再坚持一下,马上、马上就到岸边了。 岸上一辆马车驶来,赶车的少年看到湖面有异样。 “公子,湖里有人。” “不好!”另一少年惊呼,“公子!那是真宁公主!” 赵徽鸾强撑着意识往岸上望去,马车里出来一个人。 容、容谙? 急促的踩雪声里,朝着她奔来的那个人好像还摔了一跤。 赵徽鸾再没有力气,攀在木板上的手滑了下去,人也不断往水里沉去。 好冷,好疼。 就像前世跪在冰天雪地里,冷得她骨头都疼。 颠簸的马车里,有人用力揉捏她的双臂,给她取暖,捏得太狠,都把她痛醒了。 怎么那么像前世她晕倒在雪地里,云嵩救了她,在马车里,云嵩也是这般给她取暖,喊着让她不要睡,还问她: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殿下,你不要睡,殿下……” 怎的连说话都这般像? 眼皮重如千斤,赵徽鸾再努力也只勉强撑开一条细缝,隐约瞧见说话的这人喉结滚动——这场景,竟与前世出奇地一致。 难道她回到了前世? 赵徽鸾伸手去抓他衣领,果然看到了——锁骨边上的黑痣。 可是这张脸怎么瞅着有点、有点像容谙呢? …… 她醒来是在一间温暖的房间里,屋里燃着她熟悉的苏合香,床前站着个陌生男人。男人告诉她,这是安南侯府。然后递给她一卷黄轴,是新帝的赐婚圣旨。 啊,这个男人,是云嵩、云逢歌! …… 赵徽鸾猛的惊醒,才发现是一场梦。 床前垂着帷幔,看不清屋里情形。赵徽鸾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鼻尖忽然嗅到一股香味。 是苏合香! “云……” 赵徽鸾飞快地掀开帷幔,看到的却不是云嵩。 “容谙?!” 赵徽鸾又惊又喜,她没有看错,果然是容谙救了她。 只是,她笑意吟吟,却对上容谙探究的眼神。 赵徽鸾眨了眨眼,容谙很快收敛神色。他朝赵徽鸾拱手见礼:“殿下。”又递过来一盒药膏。 “殿下的嘴唇伤到了。” 容谙这么一说,赵徽鸾忽觉唇上一阵痛。 “是那些人伤了殿下?” “不是。”赵徽鸾一边抹药膏,一边说,“他们给本宫下迷药,本宫自个咬的。等等!容谙,本宫的衣服谁换的?” 第71章 奸情 小姑娘坐在床上,看人时,头微微抬着,抹过膏药的唇瓣微张,俏生生一双大眼盯得容谙耳朵越来越烫。 “殿下放心,不是臣。” “那你耳朵红什么?” “臣……” 对上赵徽鸾戏谑的眼神,容谙无奈地别开了眼。 他是有些心虚的,纵使衣服不是他换的,却是他把赵徽鸾从湖里救上来的。 赵徽鸾好心情地看他窘迫的模样,目光落在他喉结上,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他严实的领口。 赵徽鸾迷惑了。她迷迷糊糊中看到的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 救她的是容谙,那他怎么会有黑痣呢? 赵徽鸾忍不住摸上自个的锁骨,总不能人人这个位置都有一粒黑痣? “殿下在看什么?” 容谙说话时,滚动的喉结蹭在衣领边,赵徽鸾瞧着,朝他勾了勾手指。 “容卿,你过来。” 他们之间不过两步之差,已经超越臣子与公主该有的距离,再近,就实在逾矩了。 容谙觉得自己昏了头,明明心里想得不可逾越,但小姑娘的眼神明亮清澈又带着蛊惑,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 他以为赵徽鸾是有话对他说,他稍稍弯下腰,冷不防赵徽鸾忽然伸手去扒他衣领,好在他眼疾手快,捂住衣领,连连后退好几步。 “殿下你……” 赵徽鸾的举动实在大胆且无礼,容谙惊到了,眼里有慌张,亦有不解。 没能得逞的赵徽鸾尴尬地握了握停在半空的手,笑嘻嘻收回来。 “本宫、本宫方才见你领口有只虫子。” “真的?” 容谙眯了眯眼,不是很信她的鬼话。 适时响起的敲门声缓解了赵徽鸾的窘迫。 “容大人,殿下的药熬好了。” 容谙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位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看得出来应该是出生富贵人家的夫人,但她面容憔悴,手上还有冻疮留下的痕迹,想是落魄后过得很辛苦。 赵徽鸾明白了,她的衣服是这位夫人给她换的。 “殿下,这位是临安府云氏的大房夫人,宁氏。”容谙一顿,又道,“也是朝廷新封的安南侯,云嵩之母。” 赵徽鸾觉得,大抵是落了一趟水,人变迟钝了些。 待她反应过来容谙第一句话——哦,这就是那位被关在磨坊里、云家二爷企图将她烧死灭口的云家大房夫人宁氏啊!容谙的第二句话,却是实实在在给她听懵了。 “云、云侯爷的母亲?” 赵徽鸾难以置信地向眼前的这位夫人求证。 “民妇确是、安南侯的亲生母亲。” 可是前世大婚,堂上并无云家的长辈,云嵩还亲口告诉她,自己父母早亡。 难道前世云嵩封侯的消息传到江南,非但没能保住磨坊里的母亲,反而累及母亲早亡? “容卿,云家大火,是你救走了云夫人吗?” 宁氏眼里浮现震惊之色。真宁公主是怎么知道云家大火的? 容谙闻言,也是眉心一动。他紧了紧负在身后的手,敛下眸中翻涌的情绪。 “云侯爷得知微臣回京要途径江南接殿下,便托微臣看顾一下他的母亲。” 原来如此。 因这一世她下江南查旧案、容谙又奉旨接她,巧合之下,救了宁氏。 所以说,她的重生,她做的一切,是有在改变前世各人的结局,是吗? 那她与弟弟的结局,是不是也可以…… 赵徽鸾心潮澎湃太激动了,以至于眼前一黑,四肢无力,人就要摔下去了。 “殿下。” 容谙再顾不得君臣规矩、男女大防,直接坐到了床上,将人靠在自己肩上。他接过宁氏手中的药碗。 “容卿,本宫头好晕。” 湖水那么冰,她又泡了许久,醒来又说了些许话,情绪瞧着还挺激动,能不晕吗? “殿下喝了药,就不晕了。” 赵徽鸾浅尝一口,痛苦地撇开了头。 容谙拿着药碗,又往她唇边递了递。 “殿下,听话。” 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宠溺。 小姑娘怕苦不爱喝药,他是很能理解的。 赵徽鸾盯着乌黑的药液,想了又想,她难得重生,寒冬腊月的冰湖都没把她冻死,她可不能把小命交代在一碗苦药上。 深吸一口气,她就着容谙的手喝完了药。 啊,她要苦死了!!! 赵徽鸾痛苦到五官都皱到了一块。容谙搁下药碗,往她嘴里塞了块饴糖。 嗯?准备得这么充分?她以为只有惜春会在她喝苦药时给她准备好蜜饯糖果呢。 赵徽鸾一抬眼,正对上容谙没来得及收回的隐忍的笑意。 过分! 她都从来不嘲笑怕喝苦药的晏礼哥哥,这个容谙居然敢笑她! 立在边上的宁氏,先是看傻眼了,当朝公主与臣子竟是这般……这般罔顾礼法?然后她慌了。 哪怕她儿子已经是安南侯,她撞见这种公主与臣子的秘事,也是要被灭口的? 宁氏慌乱的眼神无处安放,结果又瞧见了不得的一幕。 真宁公主居然伸手去扒容大人的衣领,被容大人抓住了手。 然后又是神奇的一幕。 抓着真宁公主手的容大人,在真宁公主的嗔视下,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 宁氏觉得她就不该在这里。 宁氏垂下眼,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却听见赵徽鸾唤她。 “宁氏。” “民妇在。” 赵徽鸾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宁氏,这会怎么在发抖?她可能面色有些不好看,但也没这么吓人? 容谙清淡的眼风扫过惶恐不安的宁氏,同赵徽鸾道:“殿下,您的身子受寒严重,需要好好将养。您再歇一觉,有什么话等您醒来再问,可好?” 赵徽鸾的身子此刻确实还不爽利,她点点头,顺从地躺回去,眼见容谙要走,她伸手捏住了容谙的衣摆。 容谙给她盖好被子,没留意到她的动作。赵徽鸾动了动手指,抓了更多衣料在掌心。 “殿……” 容谙站起身才看到自己的衣摆被抓住了,他朝赵徽鸾投去疑惑的眼神。赵徽鸾瘪瘪嘴,眼中有委屈之意。 容谙暗暗叹了口气,转而对宁氏道:“夫人先出去。” 宁氏如蒙大赦。 第72章 拈酸 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念夏探头探脑地进来,看到床前立着身影,她顿下脚步。见容谙没有阻止的意思,她才轻手轻脚进来,身后跟着拂冬与萧青阑。 “殿下刚喝了药,睡下了。”容谙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淡。 床垂着帷幔,看不见里边睡着的人。 刚进来的三人惴惴不安,念夏稍稍撩起一点帷幔,看到真宁公主除了面色有些白,其它一切妥当时,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萧青阑不动声色地把视线落在容谙身上。 念夏也在心下犯嘀咕,既然殿下都睡下了,容大人怎么还不走呢?却看到自家殿下的手伸在帷幔外,揪着容大人的衣摆。 如果不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她一定一巴掌拍上自个脑门,直呼“没眼看”。但是现在——听说殿下跳湖了,才从贼人手中逃脱,她当时肯定很害怕。 “有劳容大人,大人辛苦。接下来就由小婢照顾殿下。” 念夏说着,蹲下身去拿赵徽鸾手中的衣摆。可是赵徽鸾捏得太紧,念夏怕动作太大会弄醒赵徽鸾,只得尴尬地朝容谙笑笑,再望向萧青阑。 萧青阑默了默,取下腰间匕首递过去。 念夏愣了,递过去一个“你确定?”的眼神。 就这么割了容大人衣服,不好? 容谙眉尖一挑,看向萧青阑。萧青阑却是朝念夏点了下头。 念夏只得去看拂冬。拂冬正满心愧疚,压根没注意她这边进退两难的局面。念夏没办法,只得去接匕首。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原本紧紧揪在衣摆上的手缩了帷幔里。 容谙离开房间,萧青阑跟着他出来。 “萧公公有话同本官说?” 萧青阑朝他躬身一礼。 “萧公公这是何意?” “谢大人救了殿下。” 容谙侧身避开这个礼,扶着木头栏杆望向官驿外的飞雪。 “本官奉旨接殿下回京,保护殿下亦是本官职责所在,勿需公公同本官言谢。至于殿下落水一事——” 容谙侧目望向萧青阑:“事关殿下名节,本官已告诫过随行人员,也请萧公公和您的人能够守口如瓶。” 深邃的眉眼,目光凌厉,好似已经猜到萧青阑要同他说起落水一事,故意在萧青阑开口前说了出来。 萧青阑忽而有种被将了一军的感觉。 他敛下眸中神色,道了一声“是”。 赵徽鸾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来,念夏与拂冬跪在床前同她请罪。 “这与你们无关,是本宫棋差一着,算漏了一个人。” 说起这个,念夏就生气:“殿下放心,萧公公已经处理了秦顺!这个杀千刀的,奴婢和拂冬都捅了他一剑,也替殿下砍了他一刀出气!” 赵徽鸾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让她俩叫来萧青阑。 “净之,你去过湖边的木屋了吗?” “奴才得知殿下为容大人所救,第一时间去了他们救殿下的湖边,守在木屋外的死士奴才已经处理掉了,至于贾清——” 萧青阑视线落在赵徽鸾忽然握紧的拳头上:“殿下放心,奴才也以忤逆犯上罪处理了贾清的尸首,容大人不知贾清真正的死因。” 赵徽鸾松了口气,才觉腹中饥饿。结果送上来的只有清粥小菜,寡淡得很。 “容大人说殿下身子虚弱,又多时未进水米,先吃点清淡的,免得肠胃不适。待晚些再给殿下上进补膳食。” 赵徽鸾嘟嘟囔囔拿起粥碗:“本宫要见容谙。” 容谙贴心地带上了宁氏来见她。宁氏进来看到一屋子人,忙低下了头。 “你不必害怕,屋里的都是本宫的人。”赵徽鸾喝着粥,言语淡淡,很有些上位者的派头。 “宁氏,本宫问你,你可认得程岂彧同沈欢夫妇?” “认、认得。”宁氏回道,“他二人是亡夫的好友,民妇亦与他们相识。” “那你可知他二人是如何死的?” “朝廷说程大人通宵达旦查案,死于疲累,夫人沈氏为亡夫殉情。但——” 宁氏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跪下去朝赵徽鸾磕了个头。 “民妇此言大逆不道,但恳请殿下明鉴,民妇不信朝廷的说辞。” 赵徽鸾舀了勺白粥送进嘴里:“那依你所见呢?” “民妇以为,他二人是受了我云家的拖累。敢问殿下,殿下可知如今的参政道贾清是我云家二爷的连襟?” “本宫知道。” “但五年前,贾清还不是参政道,他是临安府的知府。” “不瞒殿下,五年前,江南私盐盛行,为此还出过一起大案。但私盐收利颇丰,屡禁不止。二爷见亡夫与巡盐御史程大人交情甚好,数次撺掇亡夫贿赂巡盐御史,以贩私盐。” “亡夫拒不答应,甚至动用家法,打了二爷,说是二爷若继续贼心不改,就要与二爷断绝兄弟关系。原以为二爷痛改前非,岂知他与亡夫妾室李氏通奸,合伙毒杀了亡夫,并嫁祸给我儿云嵩。” “二爷倚仗临安知府贾清,要将嵩儿以弑父罪绑了送交官府,民妇不得已派忠仆找程大人夫妇求救,在他二人的接应下,嵩儿顺利逃离江南。” “程大人夫妇以亡夫之死有疑为由,探查此案,不久二人便离奇死了。知府贾清将亡夫之死以旧疾复发、暴毙为由结案。” 赵徽鸾听着听着,喝完了一碗粥。她把空碗递给念夏,示意她再添一碗。 “本宫知道了。”她对宁氏道,“你生了个好儿子,安南侯为大胤护卫南疆,劳苦功高,你放心,本宫会还你一家公道。” “谢殿下。”宁氏泪流满面,又给殿下磕了个头。 宁氏走后,赵徽鸾又默默喝了半碗粥,她看向容谙。 “容卿,你过来。” 有过前车之鉴的容谙担心她又有出格之举,但看屋子里这么多人,想着殿下应该不会再扒他衣领,就过去了。 赵徽鸾点着桌面,示意他坐下。 “容卿,本宫想了一下,贾清许是以为是本宫救走了宁氏,才对本宫痛下杀手。” 这点,容谙方才听宁氏讲的时候,也有猜到。殿下能知云家大火一事,想是当时已经查到了云家。 “容卿,本宫这次受你拖累,你说,你该如何偿还本宫?” 第73章 执棋 赵徽鸾的视线从他面上渐渐下移,容谙下意识地抬手摁在了领口。 赵徽鸾忍俊不禁:“容卿,你这副模样搞得本宫好像个如狼似虎的登徒子。” 闻言,容谙也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了。 “殿下恕罪,臣不是……” 他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但当他的手拿开,卸下防备时,赵徽鸾嘴角一勾,露出个得逞的笑,手指便探了过来。 “殿下!” 这人反应实在太迅速了,就差一点!两人离得近,赵徽鸾指尖都已经触到衣领了,又让容谙躲了过去。 好气! 容谙站起身退了两步,与懊恼的赵徽鸾面面相觑。 他不明白殿下有什么好懊恼的,该恼的难道不是屡次被轻薄的他吗? 而且、而且还当着屋里这么多人的面! 容谙扫视屋里众人。 却见念夏仰着头,左看右看欣赏房梁,拂冬背对着他俩数插在瓶子里的梅枝开了几朵,萧青阑则垂眸盯着脚尖。 大家伙好似什么都没瞧见,各干各的。 可是,容谙不信。 他紧紧盯着赵徽鸾,面上沉稳依旧,而眼神分明是在无声控诉。 这样少见的容谙看得赵徽鸾忍不住想笑。 她伸出胳膊撑在桌子上,捂着自个的嘴,右手挥了挥示意萧青阑等人退下,然后整个人一颤一颤的,笑声从指缝间泄露出来。 “殿下开心了?” “嗯。” 赵徽鸾抿唇,收住笑。 她这副忍笑的模样,看得容谙又气又好笑,无奈极了。 “臣有一问,殿下为何数次行此……出格之举?” 容谙虽不好意思启齿,但他问得直接,赵徽鸾也不藏着掖着,点着自个的锁骨处,坦言: “本宫想看看你这儿有没有一颗黑痣。”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不如何。那么容卿,你有吗?” “没有。” “哦。” 容谙答得干脆,赵徽鸾应声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失望,却没能逃过容谙的眼睛。 赵徽鸾觉得自己魔怔了,明明前世救自己的是云嵩,怎么落了一次水竟生出些许乱七八糟的想法。定是那日的湖水太冰,把她冻糊涂了,居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臣闻殿下精擅弈道。” 窗下的矮榻上摆着棋盘,赵徽鸾扬眉问容谙:“容卿想与本宫手谈一局?” 容谙眉眼一动,抿唇轻笑。赵徽鸾实在喜欢他这副恣意且从容的样子。 “行,那本宫就给你这个荣幸。” 赵徽鸾盘腿坐到矮榻上,觉得冷,又指使容谙给她拿床被子来。容谙以为她要盖在腿上,她却直接披到了身上。 裹着被子的小姑娘像只糯粽子,有些憨态。 容谙隐下笑意,坐到了赵徽鸾对面。 赵徽鸾很不客气,执黑子先行。 她师承母亲,又得静妃指点,她对自己的棋艺正如章云驰对他的箭术,不会盲目自信到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但也不惧任何人的挑战。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从容不迫,暗蛰伏,控全局,一个自信张狂,敛锋芒、藏杀机。 “臣听闻,殿下近来在江南颇为威风。” 赵徽鸾给了他一记得意的眼神。坊间百姓对她的感激、夸她的言词,她早在萧青阑口中听到过了,夸人的话确实听得人神清气爽。 又听容谙问她:“殿下为何要查云家的案子?” “婉婉去岁及笄,本宫送了她一份及笄礼,但本宫不是很满意那个礼物,一直想着要再送她一个。” “本宫原是查程沈夫妇的死因,没想到牵连出了云家。” “臣还以为……”容谙眼中闪过几许讶异,继而摇头轻笑。 声音轻到像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殿下,云家的案子臣会办妥,殿下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赵徽鸾啪嗒一声,落下一子,挑眉觑他。 “你不想本宫掺和此案?” “如今参政道贾清已死,云家二爷想来已是强弩之末,要他招供不难。殿下你身子尚未痊愈,何必为此事劳神?莫非——” 容谙眉眼轻抬:“殿下信不过微臣?” 赵徽鸾笑而不语,垂眸专心棋局。她捏着棋子,专心落子,对面伸过来手,棋子捻在指尖,衬得手指格外修长。 只听得手指的主人道:“臣记得,沈之瑶失踪那次,殿下曾同晏礼说过,查案这种事当交给顺天府与三司衙门。臣听闻后,深以为然。” “章晏礼居然这都告诉你?” 容谙没有被她打岔,而是继续说自己。 “在其位者,当谋其职,若劳他人出手,便是专职者有失职之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亦是尊重与信任。” “臣以为,殿下当是执棋者。殿下只需手中有刀,知每把刀的优势与缺点,扬长避短,合理用之。殿下不必事事躬亲。” 赵徽鸾细细听了,指尖捏着黑子轻轻敲击棋案。忽而她放下棋子,朝容谙拱手,小作一礼。 “谢先生教诲,本宫记下了。” 容谙的视线却落在从她身上滑落的被子上。 赵徽鸾捡起被子,重新将自个裹住,又笑吟吟问容谙: “那么,容卿愿做本宫的手中刀吗?” “殿下忘了?臣与殿下早已是盟友关系。” 赵徽鸾笑:“既如此,云家的案子就让净之去解决,本宫相信他可以处理得很好。” 容谙不置可否,捻起棋子,细观棋局,落子后方才又开口。 “殿下,腊月已至,该回京了。” 赵徽鸾听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她速战速决,尽快结束掉云家的案子,北上回京。 可是…… “容卿,本宫不甘心。”赵徽鸾咬着唇,透露出几许倔强之意。 “五年前,贾清纵使是临安府的知府,可他也不过是一个知府,怎么敢对圣上亲派的巡盐御史下杀手?事后还能将程沈夫妇的死因谎报,瞒过江南和帝京所有人。” “容卿,本宫前番所查是另一起江南私盐大案,虽无所获,但本宫直觉,云家一案乃是背后之人故意推出来给本宫的。他们要本宫息事宁人,不再细究。” “甚至,本宫遇袭,怕也是他们想要借机吓退本宫!” 第74章 元馥 赵徽鸾冷哼:“本宫是那般轻易就会被吓退的人吗?” 容谙沉吟稍许,建议道:“臣以为,殿下当退。” “什么?” 面对赵徽鸾眼里的疑惑,容谙抬了抬下颚,示意赵徽鸾落子。 赵徽鸾刚说了许多话,思考了许多案情,下棋的思绪早已被打乱。但她本着对对手的尊重,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重新观察棋局,一点点回忆起每一步落子。 她思考的时间有些长,容谙不催她,而是起身去倒茶,发现茶凉了又去了趟屋外。再回来,他往赵徽鸾手边放了杯热茶。 赵徽鸾终于落下一子。 她忽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便听到容谙一声轻笑。 “殿下这一招以退为进,甚妙。” 是啊,当退则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攻。 确实是她一叶障目了。想她在江南查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再查下去也是枉然。更何况,她确实没有时间了。 三个月期限已至,想来她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她父皇已有耳闻,再不回去,怕是要起疑了。 又见容谙落子,告诉她:“近年沿海时有海寇出没,若无一击必中的成算,时不宜再贸然出手,江南不能乱。” 赵徽鸾点头认可。 海寇的事她也有所耳闻。海寇多在清明前后借风向之利东渡,滋扰大胤沿海百姓。眼下年关将至,距清明不过数月,确实不好轻举妄动。 赵徽鸾不再想其他,沉心下棋。只是下着下着,她忽然问容谙: “容卿,你会让本宫输吗?” 容谙愣了愣,又听赵徽鸾紧接着问:“你会让着本宫吗?” “臣观此局,殿下棋法精妙,形势大好,未必会输,何须微臣相让?” 容谙是疑惑的。但当他瞧见赵徽鸾定定望着自己,紧抿的唇隐含笑意,他似有所了悟,捏着棋子的手指微曲,抵在唇边。 他笑答:“臣不会欺负殿下。” 十二月的江南较之先前越发冷了。 赵徽鸾拒了临安府知府的邀约入居府城别院,只窝在官驿里静养。大抵是落水伤了底子,她畏寒得很,念夏与拂冬天天烧好几盆炭,将屋子烘得暖暖的。 容谙特地请来了江南名医,几服药下去,终于有所起色。众人才松了口气,不然大冷天里怎么经得住北上的奔波? 名医不知帷幔后的女子是公主,当她是官家小姐,离开官驿时偷偷拽过容谙到一旁。 “不知老朽方才诊脉的那位姑娘是公子何人?” “是家中小妹。” 诚然,名医不信他的话。但他走南闯北见过的多了,便也顺着容谙的话说。 “令妹受寒虽重,好在年纪尚小,好生将养几年,受孕当是有望的。只是她不可再碰寒凉性重之物。” 容谙郑重应下。 将养身子的这段时日,是赵徽鸾从未有过的轻松,不用算计,不用谋划。 闲来看话本子,虽然看不了几页就被容谙没收了。但是没关系,萧青阑送的多! 闲来赏雪,虽然看不了一会,容谙就会路过关了她的窗。但看在容谙每日给她换梅枝的份上,她也忍了。 闲来对弈,虽然容谙每日只陪她手谈一局。但她可以偷摸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复盘,研究容谙的棋路。 可是有时候,她也是会恼的,叫来了温言,想与之诉一诉容谙的过分。 温言来时身上沾染些许酒气,人很清醒,后腰上还别着他的宝贝折扇。 赵徽鸾很眼馋他手里的小酒坛,温言发现后,特地拿到她眼前晃了晃。 “江南的酒温和,与燕都里的不一样。” 好巧不巧,念夏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并一小碟子三枚蜜饯。 于是他俩对坐,一个喝酒,一个喝药。完了,还要面对温言幽怨的小眼神。 “殿下,您赶紧好,温某实在想念瑶瑶。” 自此,赵徽鸾是一眼都不想再见到温言。 十日后,云家的案子水落石出。 云二爷与兄长妾室通奸毒杀兄长,又与参政道贾清官商勾结,贩卖私盐,判斩首之刑。大房夫人宁氏重掌云氏。 另外,云二爷也交代了贾清谋害程沈夫妇一事,贾清已死,贾府抄家,家眷悉数充军,被贾清提前安排离开的都成了在逃钦犯。 赵徽鸾正好也休养得差不多,一行人收拾收拾,准备北上。 临出发时,王贺忽道:“殿下,可否容臣去一趟临安何府?” “何府?” “是臣的岳家。” 赵徽鸾了然,那是何颖的娘家。但她又有些纳闷。 “好生奇怪,都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来抄王敬时家的特使汪文华都已到了江南,负责押审王大人的特使怎的还没来?” “已经来了。” 赵徽鸾闻声望向容谙,眨了眨眼,哑然失笑。 “竟是你么?” 容谙拱手:“是微臣。” 那道钦封他为特使的圣旨,在他入江南地界前,半道上送到了他手里。 真宁公主的车驾浩浩荡荡入了临安府,知府闻讯出迎,却见大队人马拐去了另一方向,最后停在何员外家门口。 赵徽鸾等人都坐在各自的马车里,唯独王贺理了理衣衫,走进寒风里,最后跪在了何府大门前的雪地里。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何府大门却关得紧。 有人喊“下雪了”,赵徽鸾稍稍撩起帘子一角,视线穿过飘扬而下的雪花,落在那个伏跪在雪地里的人影上。 王贺带着他的满腔悲愤与懊悔、愧疚,跪在那,连动都不动一分。 在百姓的喁喁议论声中,何府大门终于有动静了。 “殿下,王大人此举,岂不是当众承认他就是元馥?” 盐官城审理王敬时闹出的动静,早已传遍了江南,关于王敬时堂上指证王贺非王贺,而是元馥一事,江南百姓亦都有所耳闻。 只是他们敬王贺为江南百姓除害,哪怕猜到王敬时所言有八九分真,也都选择性忽视。 赵徽鸾眼看着何府门前的一幕。 何老夫人当众打了王贺一耳光,掩面哭泣:“元馥,老身悔不当初,就不该将颖颖交给你!” 王贺生生受了,俯下身,郑重叩拜。 赵徽鸾叹道:“以后,就叫他元馥。” 第75章 暗生 冬日寂静,沅江蜿蜒于皑皑白雪间。 萧青阑勒马停在江边,目送真宁公主的车驾逐渐驶离江南地界。 织造局的小太监阿笙忍不住哈了哈冻僵的手,抬头去看马背上的人,那侧脸英挺俊逸,不免让人心生惋惜。 如此好风采,实不该入了内廷。 “你说什么?” 萧青阑听到阿笙轻声嘟囔,但没听清。 阿笙回道:“奴才说,还以为大人这次会随殿下回燕都呢。”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安排。” 说是如此说,但萧青阑眼中还是闪过一抹失落,他低头哂笑,调转马头往回走。 阿笙瘪瘪嘴,不再多说。想起来一事,又问: “那布政使孙大人今晚设宴给小汪大人接风,请帖也给咱们递了一份。大人,咱们要去吗?” “要去。” 既然留在了江南,该钻营的人际关系还得继续钻营。 昨夜,真宁公主召见了他。 “净之,江南于大胤很重要,于本宫亦如是。” “他们若因王敬时、贾清事责难于你,你便与他们明说,本宫与已故程沈夫妇的女儿是闺中密友,途径临安偶闻旧事,查旧案乃是为了好友。你受命于本宫,不得不从。他们未必会全信,你给个说法,细细周旋便是。” “净之,你是本宫在江南之耳目,本宫知你余下之路难走,待时机成熟,本宫会召你回京。在此之前,你替本宫稳一稳江南。” 他当时是很想问一个具体时间的,但他知道他不该问。 做殿下的心腹嘛,当唯殿下之命是从。 “大人,您说,此番殿下落水为容大人所救,回京后陛下会不会直接给他二人赐婚呢?” 握在缰绳上的手骤然一紧。 阿笙并未察觉马背上的人有异样,搓着手又道:“琼林宴上的事儿,奴才听京里来的公公说起过。想来,距殿下及笄也不过几个月光景了……” “呃!” 马鞭狠狠抽在阿笙背上,阿笙吃痛,踉跄几步,看向萧青阑的眼神又惊又惧。 “咱家交代过的事,你都忘了吗?” “奴、奴才没忘。” 他只是觉得眼下雪海茫茫,只有他与萧公公两人,说一说也无妨。 “事关殿下名节,你若再多嘴,别怪咱家心狠!” 萧青阑周身透着狠戾,他眼中浮现的森然杀意,骇得阿笙连连倒退。 又见萧青阑把马鞭绕在掌心,视线飘远,明明阴鸷之色未退,他嘴角又掠起几许自嘲,轻喃着: “我等不过腌臜之人,殿下的婚事哪里轮得到我们置喙?” 阿笙怔怔然立于原地,他很不解,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解,萧青阑已策马远去。 马蹄溅起的积雪扑在他面上,他摇头甩掉,又扯到后背的鞭伤,痛得他嘶嘶倒吸冷气。冬日的棉袄很厚实,那一鞭落下来他还是皮开肉绽了。 萧公公是真的很生气啊! 北上的一行人走了近二十日,才赶在除夕前两日抵达燕都。 赵徽鸾大老远就看到个揣手立在城门口冻得蹦蹦跳跳的身影。等马车驶近,那人眼睛都瞪大了,用力朝马车挥手。 “章晏礼是不是傻的呢?” 赵徽鸾放下撩帘子的手,嫌弃地直撇嘴。 “这么冷的天,直接在玉衡宫里等着不就好了嘛!婉婉就不会像他这么笨,肯定今儿一早就借口入宫去找静妃了。” 结果,万没想到的是—— 她终于到达燕都城外,章云驰笑吟吟歪着脑袋同马车里的她喊“恭迎殿下回京”,赵徽鸾刚想笑骂一句回去,有人喊了一声“简简”。 就见章云驰身后的马车帘子掀起,赵徽鸾惊住了,这人不是沈知韫又是谁呢? 容谙同温言先下来同赵徽鸾辞行,随后一个将元馥押去了大理寺候审,另一个嘴上说着要回家,马车进了城却直奔沈府方向。 赵徽鸾换乘到沈知韫那一辆,刚坐下,便听沈知韫笑骂:“温青玉那傻小子,还不知道瑶姐姐早几日已被温府接回去了呢!” 一想到温言此行去沈府会跑空,赵徽鸾就忍不住开心。 “本宫要被温青玉烦死了,一天到晚念叨着瑶瑶长,瑶瑶短,家有娇妻了不起呢!哼!” 一伙人乐得大笑。 只是笑着笑着,赵徽鸾看他二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对劲,眨了眨眼,收住笑。 “殿下瘦了。”章云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露心疼之色。 “萧青阑怎么办事的,连你都照顾不好!等他回京我一定揍他!” 赵徽鸾却斜睨着将他上下一打量,扭头问沈知韫:“这人是不是变丑了?” 沈知韫点着头,忍俊不禁。 “……” 章云驰气呼呼收回所有心疼,别开头,傲娇地直哼哼:“才四个月,就生分了。” 赵徽鸾一掌拍在他背上,他没绷住,又笑开了。 沈知韫拉住赵徽鸾的手,捏了又捏,忍了又忍,才抬起一双腥红的眼,哽咽着同她说“谢谢”。 “简简,我听说了,你为了查我父母的死因,险些遭了贾清的毒手。简简,我不知道同你说什么好,对不起啊简简,还有,谢谢你!” 赵徽鸾急得去抹她没忍住的眼泪,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边上递过来一块帕子。 “你同殿下客气什么,这是殿下该做的!” 章云驰贱嗖嗖的,一句话,冲淡了马车里的伤情。 赵徽鸾拿脚踹他,他躲了。沈知韫接过帕子拭泪,气鼓鼓瞪了章云驰一眼。章云驰摸摸鼻尖,安静了。 敏感如赵徽鸾,抖着眉好似发现了了不得的大秘密。 婉婉眼光这么差的吗? 带着些许嫌弃的眼风扫过章云驰,赵徽鸾用眼神向沈知韫求证。换来的是沈知韫的一眼嗔视。 她又去看章云驰。 嚯,好小子,得意极了! “嗯?不先去瑶光殿吗?” 赵徽鸾以为她回宫当先去拜见父皇,可看马车一路驶去的方向,应是玉衡宫。 章云驰摇头:“近来陛下心情不好。” “为何?” “因为一道折子。” 赵徽鸾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她的父皇身子开始不好了。太医院诊不出个名堂,只有个胆大的,说是连年吃丹药所致。 第76章 擢升 那真是个实诚的人。其他人是真诊断不出吗?其实不然,那些人是为了项上人头,不敢说。 所以这个胆大的、实诚的、敢说的太医,被她父皇活活杖毙在午门外。 奇怪的是,这世上多得是胆小怕死之人,更不缺敢说真话、敢于直言犯谏的忠正之辈。在那名太医死后第三日,有人拼死上了道折子。 “阁臣胡相师胡大人日前上了本奏疏,直言抨击陛下修玄修道一事,劝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切勿再进服丹药以损龙体。” “陛下大怒,要将胡大人下狱,朝臣们以胡大人早年出使海外、功在千秋为由,求陛下网开一面,现下众朝臣还在瑶光殿外跪着呢。” 章云驰压低嗓音,用仅他们几个听得见的声音,将最近发生的事讲给赵徽鸾听,赵徽鸾听完,眼眸沉了沉。 “本宫觉得有点熟悉。” 可不就是去年谢尚修的翻版嘛! 不过这个胡大人比谢尚修幸运,最后勒令致仕,于性命却是无碍的。只是如此一来,内阁空出来的位置,不知会由何人补上? 赵徽鸾暗暗摇头,上一世她真是活得太自在了,除了震惊朝野的大事,她什么也不知。 赵徽鸾突然想到了容谙。 正五品的吏部郎中,还入不了内阁。 小太子赵瑾昂等在玉衡宫,早等得望眼欲穿。当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庭院,他喜得飞奔出去,还没抱上自家阿姐,章云驰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挡住了。 小太子眼里包上了一汪眼泪。 赵徽鸾笑吟吟,示意章云驰不必拦着,然后朝弟弟张开了手。 “阿姐!” 小太子哭唧唧扑进了她怀里。 几人进了屋,围坐在一块,只听得小太子絮絮叨叨,恨不得把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全说给赵徽鸾听。又缠着赵徽鸾给他讲江南的事。 章云驰看赵徽鸾面露疲色,劝太子改日再听,他与沈知韫先行出宫,不扰她休息。 赵瑾昂拖拖拉拉,一步三回头,赵徽鸾无奈摇头,让他留下了。他乖得很,只坐在一旁看书,再偶尔看一眼熟睡的阿姐。 一觉醒来,天色已黑。 惜春听见动静,进来掌灯,赵徽鸾眨着惺忪的眼问她:“太子呢?” “阿姐,昂儿在这。”赵瑾昂扒在屏风边,探出一个脑袋,“父皇也早来了呢!” 赵徽鸾急急下了床,转去屏风那一边,惜春抱着没来及给她披上的斗篷追在她后边。 只见永昭帝坐在榻上,以手撑头,闭着眼睡着了。赵徽鸾轻手轻脚靠过去,手往后招了招,惜春递上斗篷。 “简简。” 斗篷刚要披到永昭帝身上,永昭帝睁开了眼。看到赵徽鸾穿着单薄,当即皱起眉头。 “胡闹。” 他拿过斗篷,反给赵徽鸾紧紧裹住。 “身子都好全了没?” 赵徽鸾点头。 永昭帝没好气地觑她,不是很信:“朕明日给你宣太医。” 赵徽鸾再点头。 “怎么?父皇都不叫了吗?” 赵徽鸾扑进永昭帝怀里:“父皇,儿臣好想你。” 笑嘻嘻,又含着几分委屈,听得永昭帝心都要化了。 “都快及笄的人了,还像个小女孩撒娇!”永昭帝掐着她面颊,笑斥,“以后还去不去江南了?” 赵徽鸾直摇头。 “不去了不去了,儿臣今后只在宫里陪父皇和昂儿。” “朕才不信你的鬼话。” “昂儿信!昂儿信!” 依然没蹿个头的赵瑾昂,激动到蹦了两下。 翌日,容谙入宫述职,内侍引着他绕开跪在瑶光殿的朝臣,直至入殿,他都没有表现出半分异样。 永昭帝看完他递交的述职折子,先问他安南的近况,再问他招安的那伙屠翁寨贼匪。 容谙一一答了。 安南在那一场大战后,大局已定,余下的几部不成气候,至多不过半年,安南侯便可班师回朝。 至于屠翁寨,上下一心,感念永昭帝圣德昭彰,愿留在安南助安南侯平定南疆。但是,屠翁寨大当家随他入京了,只等永昭帝示下。 容谙又说了王贺,说他在临安府当众向岳家负荆请罪,已然承认自己是元馥,现下关在大理寺的牢狱里,年关已至,要等来年开春才能审理元馥的案子。 “容卿,你以为安南侯云嵩如何?你且放心大胆地说来。” “依臣所见,安南侯治军严谨,又骁勇善战,实有大将之风。” 永昭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将折子压于掌下。他看着面前人,那恭谨又自持的模样很得他心。 这是他永昭四十年科举出的一位三元及第状元郎,若是算上县试、府试、院试,称之为六元及第亦无可厚非。 是他大胤的良才。 “容卿。” “臣在。” “你替朕平安接回真宁,朕很高兴。” “这是臣的本分。” 容谙恭谨谦卑到挑不出一丝错处。 永昭帝停顿良久,温声道:“容卿,朕会让内阁拟旨,擢升你为吏部左侍郎。” 此言一出,静默立于一旁的掌印段思齐稍稍抬眼看了眼永昭帝的背影,视线一转,又落在殿内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身上。 容谙只觉得手指僵了一僵,他拱手,弯下腰背,不敢受此越级擢升。 “陛下抬爱,只是臣资历尚浅,受之有愧。” 永昭帝抬手打断他:“容卿,朕对你寄予厚望。” 这句话出自永昭帝之口,沾染了帝王威严。 容谙便也大方跪下,磕头谢恩。 没有受宠若惊,没有骄矜之色,他这不卑不亢、四平八稳的模样更令永昭帝心生欢喜。 “公子,你心情不好?” 守在宫门外的长右接到容谙,他立马收敛好自己的嬉皮笑脸。 “是陛下对公子办的差事不满意吗?” “陛下很满意。” 容谙淡淡留下一句,坐上马车。 长庚忍不住低声问长右:“你到底哪只眼睛看出来公子心情不好的?” 长右一手揽着缰绳驾车,一手伸出两根手指头戳了戳自己的眼睛。 下午,瑶光殿外的朝臣散去了,随着阁臣胡相师的致仕,容谙成了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 消息传进玉衡宫,正同小太子抛玉骨玩的赵徽鸾,啪嗒一声,摔碎了三枚玉骨。 第77章 老谋 “阿姐,给。” 小太子重新往赵徽鸾手里塞了三枚玉骨。赵徽鸾笑笑,与弟弟继续玩,只是她心不在焉的,不一会又碎了一个。 玉骨不够了。 小太子嚷着“不玩啦”,又跑去榻上窝着,抽出本书看了起来。赵徽鸾对他这黏糊劲又无奈又好笑,小太子抬起书挡住自个的脸,摆明了一副要赖着不走的样子。 片刻后,小太子端着书的手稍稍下移,露出两只眼睛。只见她阿姐斜靠在另一头,手中一册话本,视线落在书页上,却是好久都没有翻一页。 屋内婢女悄声退出去,念夏忍不住往屋里瞄了一眼,问连秋:“殿下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连秋也回头去看榻边安静的身影。 “许是,有些失落。” 真宁公主于南边落水一事,虽无人提及,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若非容谙跳进冰湖里,真宁公主怕是早殒命在江南了。 容谙救驾有功,又于水中与殿下有了肌肤之亲,加之早前琼林宴上真宁公主当众直言看上状元郎,事已至此,正常老父亲都该顺水推舟,敲定他二人的婚事。 可是,永昭帝明显是不愿的。 琼林宴上他就没明确表态,此时他其实也是可以不表态的,毕竟事关皇室颜面,是无人敢提起公主落水一事的。 永昭帝只需给些赏赐,说是嘉赏容谙接驾护送之功,就能轻描淡写将江南这一页揭过。他却偏偏将容谙从正五品的郎中越级擢升到正三品的侍郎。 容谙出仕,先入翰林,后国子监,再巡边,满打满算都不到两年,他就成了朝堂上的正三品大员,这是多少仕宦汲汲营营几十年都到不了的高度? 内阁里,以温鸿为首的阁臣,素来擅长揣摩上意的他们也在初听越级擢升容谙时,面面相觑,但他们很快明白过来。 永昭帝这是在明明白白表示——容谙,你的救驾之功,朕拿官位许了。但你与真宁公主的婚事,是不可能的。 是相当决绝且明确的表态了。 宁可给人升官,也不愿嫁女儿,陛下就这么瞧不上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吗? 不! 赵徽鸾暗暗摇头。 她父皇实在太看得上容谙了。 她的父皇,是在抬举容谙。 赵徽鸾摇头失笑——恭喜啊,容卿。 只是她嘴角微扬的弧度瞧着有些许释然不下的苦涩。 赵徽鸾放下话本,屋内已不见小太子身影。 赵瑾昂踩着雪,去了趟天玑殿。段掌印告诉他陛下在打坐,他也不走,只将披风拢了拢,候在殿外。 永昭帝子息实在单薄,至今拢共就一个太子赵瑾昂、一个真宁公主赵徽鸾,还有一个静妃所出的小公主,才是个一岁大的奶娃娃。 赵瑾昂与赵徽鸾不同,赵徽鸾的长相深肖已故的端敏皇后,而赵瑾昂只有鼻子与嘴巴像母亲,一双眼睛与永昭帝一模一样。 打坐结束,永昭帝看到儿子鼻尖冻得通红,心疼地招呼赵瑾昂坐他身边来。 赵瑾昂摇头:“昂儿身上寒气重。” “朕是天子,不怕寒气不寒气。过来。” 段掌印解下太子的披风,永昭帝拉他过来,把他塞进厚绒毯子里裹好。 “说说,怎么眼巴巴等着朕呢?” “昂儿有一事不明白。”赵瑾昂扬着一脸乖巧,问他,“父皇是不是不喜欢容卿?” 闻言,永昭帝笑眯眯,不答反问:“昂儿喜欢容谙?” 赵瑾昂点头。 永昭帝朝段思齐看了眼,懂事的段掌印带着一众内侍宫婢退到天玑殿外。 “你既喜欢,朕就把容谙留给你,好吗?” 赵瑾昂瞪大的眼睛里全是疑惑。 永昭帝摸了摸他脑袋,语重心长道:“这容谙,本就是朕有意为你选的辅政大臣啊。” 看到儿子眼里的疑惑更甚,永昭帝的眼神也晦暗了几分。 纵使他不愿承认,但他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知自己还有几年活头,但谋算嘛总归要趁早。 “你还太小,内阁里的那帮老家伙你镇不住的。朕呢,不怕他们斗,就怕他们斗不起来,此消彼长,两相平衡,就随他们去。但是你不行啊!” 永昭帝摇了摇头。 想他登基时尚在襁褓,前十六年都是他母后与辅政大臣主持朝政,他费了不少心力才得以亲政。之后的二十多年里,天天与朝臣们周旋,他其实也是乐在其中的。 看人因他一句话,战战兢兢,看自己抬手之间,断人生死。 温鸿是他的老伙计了,几十年君臣情谊,温鸿了解他,他又何尝不了解温鸿呢? 他要修玄修道,他就放权温鸿给他做事,温鸿坐大,自然会遭科道弹劾,那太正常了!要是没人出来斗温鸿,他还不敢放权呢! 当然,温鸿只是给他跑腿做事而已,所有的决策主张,依然在他这个帝王手里。 案上累着好一摞奏疏,永昭帝抽出最底下那一本,打开来看。 “这是容谙去岁入翰林后呈上来的一本奏疏,谈及宗室、庶官、吏治、边备、财用。写得很好!” 但他还是留中不发。如此大刀阔斧,唯恐动摇大胤根本。 永昭帝啪的一声合上奏疏,看向面前稚嫩单纯的面庞。 “昂儿,你听着。容谙年轻,不涉党争,他如今是纯臣,你以后也可以让他做权臣,但他不能是外戚。明白了吗?” 赵瑾昂睁着一双与他相似的眼,似懂非懂,眼神里清澈又懵懂。 永昭帝看笑了,拍了拍他后脑勺,让他回去。 除夕夜,宫里照例设宴。永昭帝因着龙体欠佳,坐了不一会就回天权宫了。走前留下了掌印段思齐,让他帮着太子应付朝臣。 容谙高升,来与他喝酒寒暄的同僚不少。 他从容应对着,骤然炸开的烟火倒影在杯中酒液里,他指尖一动,视线便落在了不知何时空掉的座位上。 赵瑾昂负着手,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印公。” 他微微侧首,段思齐弓腰上前,听他吩咐后,虽有不解,还是点头应下了。 冗长的宫道上,空无人影。那个踩着雪疾步行来的人,是容谙。 满天喧嚣的烟火声,光影斑驳,他一边走,一边留意周边动静,目光看似沉静,又掩不住透出几许焦急。 忽然,烟火声歇了。 容谙一愣。宫里除夕夜的烟火,照理不该如此短暂。 他举步再走,一颗雪球砸在他斗篷上。 第78章 烫手 容谙定定顿下脚步。 许是恼他不回头,又接连砸来两个雪球。 他垂下眼,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无奈轻笑。回身,月色下,果然瞧见赵徽鸾藏身在门洞里,蹲在地上,手里正好团了团雪球。 “殿下。” 赵徽鸾颠了颠雪球,想着都团好了,索性又砸了出去。 容谙看了眼脚边的碎雪渣子,又去看赵徽鸾,赵徽鸾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 “殿下,雪地里凉。” 赵徽鸾动了动,没站起来。 “容卿,本宫腿麻了。” 面前伸过来一只手,她刚想搭上去,容谙又缩了回去,再捏住一角斗篷重新伸出来。 容谙的手藏在斗篷下,赵徽鸾顿了顿,还是把手搭在了他斗篷上。一触到斗篷材质,赵徽鸾就笑了。 “容卿,这不是本宫送你的那件吗?” 赵徽鸾借力站起来,听见容谙“嗯”了一声。 “你很喜欢?” 小姑娘清亮的眸子里满是调笑,见容谙垂眸不答,赵徽鸾故意捏了捏容谙藏在斗篷下的手。 又被调戏了的容谙陡然抬起眼,看了看两旁依然空荡的冗道,才道:“殿下,你……” “逾、矩、了!”赵徽鸾就猜他会这么说。 容谙被人抢白,默默咽下了话。又听赵徽鸾一副天大地大她最大的霸道口吻,同他耍赖。 “本宫不管,本宫腿麻,本宫站不住,容卿你说过不会欺负本宫的。” 容谙就不再说话了,陪她站在门洞下,视线落在那只搭在灰鼠毛斗篷的手上,良久,才开口: “殿下,臣方才是想说……” 赵徽鸾歪了歪脑袋,身后突然传来章云驰的声音。 “殿下,那边有人来了,该走了。” 赵徽鸾一把握住斗篷下就要回撤的手:“你把话说完。” 她的声音里没有怕被撞见的急迫感,反而满是认真。 容谙抽回手,恭敬朝她拱手作揖,言语虽淡,却很认真。 “殿下送的斗篷,臣很喜欢。” 回玉衡宫的路上,赵徽鸾瞧着很是欢愉。章云驰摇摇头,不忍打击她,反被赵徽鸾瞧出心思。 “本宫谋的不是眼前,而是未来。” 她说着,手指尖在两人身前一滑而过,继而指向远方。 一番举动逗乐了章云驰。他看着人走进玉衡宫,刚要转身离开,又见赵徽鸾折身回来,笑吟吟同他说话。 “新年快乐啊晏礼哥哥,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新年快乐,简简。” 暖色宫灯照着皑皑白雪,章云驰也笑,端的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赵徽鸾挥手作别她的十四岁,迎来了永昭四十二年。若无意外,距离她父皇驾崩、幼弟登基只有一年半光阴。 重生后,她改变了一些人与事。但她父皇的驾崩,她只愿遵循命运的走向。“去母留子”四字于她实在太沉重。 她只想清除温党,护佑弟弟顺利登基。 转眼便是正月初七,朝臣们开始正常上值。转日,大理寺卿就提审了元馥。元馥对自己冒名一事供认不讳。 罪犯欺君,按律是当斩的。大理寺卿寻思着他是温阁老义子,便写了折子递到内阁,交由内阁裁夺。 次辅裴晴江的意思是元馥冒名事出有因,究其根源得是那恶霸王敬时,元馥罪不至死。 而系出温党一派的阁臣梁自宗,看了眼首座眉眼微沉的首辅温鸿,直言律法非儿戏,冒名科举事关国体,必须严惩不贷! 两人僵持不下,目光齐齐落向阁臣谢道安。谢道安上了年纪,眼神不好,听力也不好,竟坐在那打起了瞌睡。 温鸿本人不想沾这个事。 他入阁掌权柄还从未受人如此欺瞒,又恨元馥搅乱了江南,杀了王敬时如同断他一臂。他私心里是想元馥死的。 他想,陛下也是恨元馥欺君的,欺君之罪,当诛。 但元馥在江南百姓心里极有地位,就算要杀元馥,这个令不能由他下,得是陛下。 他的为官之道便是,任何时候都得摘清自己。 于是大掌一挥,大理寺的折子便落到了瑶光殿里的御案上。他则跪在永昭帝跟前告罪。 “陛下恕罪,此案内情实在复杂,臣等不敢妄断,只得恭请圣裁。” 永昭帝没好气地摔下折子:“这点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们何用?” 明显,永昭帝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那就明日朝会,让众卿议一议。” 惜春禀报完,赵徽鸾便笑了。 “明日的大朝会想必会很有意思,不知有没有人会替元馥说话?” 温党的人自然恨不得踩死元馥。 清流嘛,不好说,太古板了,指不定要拿律法威严来说事,而且他们本身就很瞧不上元馥先前拜义父的行径。这时候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至于其他人…… 赵徽鸾想到了自己。 回京十日,永昭帝只关心过她身体状况,还没有就江南那起事同她聊过。 正想着,永昭帝来了玉衡宫。果然,没讲几句,话头便转向了江南。说起她公堂之上为元馥作保一事。 “朕看你是胡闹惯了,不知轻重,现在证实了王贺就是元馥,你要如何?” “那儿臣也是不悔的!儿臣反而更敬重元馥与其亡妻的深情厚谊。” 赵徽鸾拿捏起一股傲娇劲儿。 “那日见他雪中挨了岳母一巴掌,非但无怨,反而更添愧疚。回京路上,他更与儿臣直言他有悔。悔不该在自己无能之时带妻子远走天涯。” “父皇,他不悔冒名科举,不悔暴露身份,不悔仕途尽毁,不悔性命堪虞,他悔的是他没能保护好妻子。如此情谊,怎能不叫儿臣动容?” “儿臣生平所见伉俪夫妻之翘楚,唯父皇与母后尔。儿臣便想,若是母后受欺负,父皇定是第一个不会放过那贼人的人!” 正在喝茶的永昭帝停住拨盖的手,茶盖嗒一声掉了回去。 就听赵徽鸾讨好似的扯他衣袖:“父皇莫恼,儿臣就是打个比方,元馥再好也比不得父皇对母后的深情。” 永昭帝的心,忽然狠狠揪了一下。 若非他知道女儿不知当年事,他都要怀疑他的简简在故意拿话膈应他。 他从不疑心自己对皇后的深情,他亦不悔当年事。 第79章 廷辩 诚然,赵徽鸾是故意的。 她对永昭帝有爱、有恨、亦有怨,她佯装不知,用天真的语气说着阴阳怪气的话。但她也只能点到为止,膈应狠了她的父皇会恼羞成怒,会起疑。 何况,她的用意并非发泄心中不满,而是要她父皇能共情元馥一二。 “父皇,您打算怎么处理元馥嘛?” “你要为他求情?” 赵徽鸾眼珠滴溜溜转,不承认也不否认,周身透着一股娇蛮劲儿。 她拉着永昭帝衣袖道:“儿臣不瞒父皇,儿臣私心里是不想元馥死的。他才学好,为人又重情义,与话本子里的负心薄幸郎不同。” “但是儿臣又恼他欺君,辜负父皇信任,实为父皇鸣不平。儿臣想不来了呢!” 永昭帝暗笑女儿单纯,对妻子重情义不代表对所有人都如此。 他捏上女儿的鼻子,笑斥:“收收你那些话本子!” 又说:“想不来了就不想,这事让朝臣们烦去,哪有让朕的简简发愁的道理!” 赵徽鸾笑嘻嘻应下,乐得去做一个没心没肺开心的小公主。 只是永昭帝一走,她面上的笑容就淡了。 她问连秋:“净之的东西还没送到吗?” “应是就在这一两日了。” 翌日,天枢殿朝会上,两拨人马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为元馥说话的人虽少,但以次辅为首,情理中肯,说出来的话很有分量。而坚持要将元馥按律论处的朝臣实在多,仗着大胤律法,义正辞严,不能小觑。 永昭帝被他们吵得实在头疼,瞥一眼沉默不语的温鸿,心下暗骂“老匹夫”,嘴上却喊了容谙出列。 殿内争执不休的朝臣安静了,往两侧退了退,将目光落在新晋吏部左侍郎容谙身上。 “陛下。” 容谙手持芴板,长腰弯折,同样的绯袍玉带穿在他身上自带一股风流韵致。 “臣以为,元馥冒名科举,触犯律法,是大罪。” 阁臣梁自宗闻言,不由得暗喜,不想,容谙话锋又转。 “王敬时作恶多端,元馥为江南百姓铲除此祸患,是大功。” 某个科臣收到梁自宗的眼色,站出来凉凉反问。 “那么请问容侍郎,罪臣元馥他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抑或是容侍郎想说他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便有急脾气的跳出来说:“不赏不罚?那怎么行?难道还让元馥继续在朝为官吗?那置我大胤律法于何地?” 容谙耐心地等他们说完,才继续开口。 “王敬时设局陷害,元馥含冤受屈,穷途末路之际他选择铤而走险,待功名加身,有了与王敬时对抗的能力,方才为自己雪耻,为百姓除害。” “在此前,无人知晓元馥事。试想,他若不自救,无人能救他,他的冤情只会石沉大海,而江南百姓惧于王家威吓,亦难有出头之日。” “是以,臣以为,元馥有罪,但罪不至死。” 梁自宗冷笑,驳道:“那依容侍郎所言,是否今后但凡有冤屈者,都可冒名欺君了?我大胤律法难道是一纸空文吗?” 他的话,让最恨臣子欺瞒的永昭帝原本已变得温和的目光又一瞬间变冷。 “臣并无此意。” 在帝王充满压迫感的逼视下,容谙稳了稳心神,这分明是商议如何处置元馥的朝会,但他清楚,倘若他一言不慎,惹恼永昭帝,他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好。 梁自宗等人都暗暗得意,笑这个新侍郎不知死活。 然而,停顿不过须臾,容谙又开口了。 “陛下,臣有一言。” “不是受害者元馥藐视律法威严,而是加害他的王敬时和与王敬时勾结的前盐官城知县等人视律法如无物。” “臣以为,真正蒙蔽圣听的,是王敬时等人。” “臣附议。” 出来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宋知鸣:“臣闻江南事了,元馥未入燕都便已自剖身世,可见他并非存心欺君。且他到底是为江南除了一大祸害!” “王敬时有罪,难道江南没有衙门吗?还是说江南仕宦都是废物?没有元馥就除不了王敬时吗?” 这话可就了不得了。 宋知鸣要是敢说江南仕宦全是废物,那就是打永昭帝的脸,永昭帝能让他先变废物。 可是宋知鸣是什么人?吏部掌所有官员考评升迁,他掌吏部,一个眼神过去就能让刚说了这话的人一阵胆寒后怕。 余光睨了眼后起之秀容谙,宋知鸣拱手,将腰背弯得更深。 “陛下,在元馥事前,臣确实未曾听闻王敬时的恶行。不过,老鼠狡猾,实不能怪猫不想抓。” …… 朝会结束,众朝臣走出天枢殿。彼此都维持着体面,互相拱手作别。 温党一行走远,次辅裴晴江经过容谙,停下来冲他点头微笑。 裴晴江于永昭四十一年入阁,入阁前原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容谙初入翰林为修撰,就是在他手底下做事。 裴晴江很喜欢容谙的文章,但会做文章不代表会做事做官。 而容谙这两年从查女子失踪案到南下招安、安南巡边,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只会做锦绣文章的酸书生,也不是个莽撞的愣头青。 容谙朝裴晴江恭敬拱手。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年轻人,不错。” 宋知鸣对容谙说着话,眼睛却是看向裴晴江。 那得意之色仿佛是在同裴晴江炫耀——容谙他现在是我的人。 玉衡宫里,正在练字的赵徽鸾听笑了。 “这个容谙,他可真敢说。” ——真正蒙蔽圣听的,是王敬时等人。 这个“等”字就很有意思!王敬时的身后有谁呢? 她父皇最忌讳的事啊,容谙竟有本事把他父皇的注意力从元馥的欺君,转移到“王敬时等人”的蒙蔽圣听。 好一招祸水东引。 这时,连秋进来告诉她,萧青阑送来的东西已经入宫了。 “奴婢亲眼看着那人进司礼监,这会段掌印应该已经呈上御前了。” 赵徽鸾目露喜色,到的很及时呀! 又听连秋说:“汪文华回京了。” “回就回,他这趟差办的肯定会让父皇满意,父皇提拔了容谙,这时候得再提拔一个才好平衡嘛!” 第80章 请愿 这一日,永昭帝打坐都很难静下心来。实在烦躁得紧了,他拿戒尺敲得地砖哐哐响。 他喊“段思齐”,进来的却是秉笔太监黄英。黄英虽已升任东厂提督,但他对永昭帝有着天然的畏惧。 “陛下,义父今儿不当值。” 哗啷——黄纱后,永昭帝挥着戒尺,打摔了一个黄铜摆件。 “哼,什么义父?他不是太监吗?” 自古以来,太监没有子嗣,在内廷收小黄门做义子,给自己养老送终,是很寻常的事。像黄英,他也有干儿子,他的干儿子管段思齐叫老祖宗。 这些永昭帝往常是知道的,但他今儿心情不爽,听见“义父”二字就心口堵得慌。 “去!给朕叫温鸿过来。” 温鸿下朝归家,面色很不好,刚要入府,就有内侍追上来,告诉他陛下召见。他在天玑殿外见到黄英,不用问,从黄英的脸上已经看出了“陛下心情不好”。 他打着小心跪到黄纱外。 戒尺撩起黄纱一角,永昭帝歪着脑袋看他。 “老爱卿,朕知你老来丧子多悲痛,近年广收义子门生,你有多少义子?” “臣、臣惶恐。” “那王敬时虽是臣义子,但他远在江南,臣实不知他所作所为。臣孙温言南下知悉他打着臣的名义胡作非为,是臣孙亲自将王敬时提到了县衙。” 大冷天里,首辅温鸿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姿态卑微。 他知永昭帝心中恼火,不见得是要惩处他,但他还是需要摆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且有些事,陛下不提,不代表不知,既提了,他就需要承认。 “今早廷辩,你怎么看?” “臣已将那个与王敬时勾结的官员打入死牢。” 温鸿避重就轻的回答,面前黄纱落下,永昭帝的戒尺一下又一下地点在地砖上,那哒哒声让殿内流通的气息都变得凝重涩然。 就在这时,掌印段思齐躬身捧着一个卷轴入殿,他没看跪在殿中的温鸿一眼,而是直接转去了黄纱后,将卷轴交给永昭帝。 永昭帝看后,面无表情地,让段思齐拿去也给温鸿瞧瞧。 温鸿瞧了,那是江南百姓的联名请愿书。 温鸿知道,在朝会时,永昭帝就已经开始有所倾向了,这请愿书一出,元馥是真的不必死了。 “陛下,汪寺正回京了,正候在瑶光殿。” 黄英硬着头皮进来禀报。 永昭帝吩咐道:“让他直接过来这。” 汪文华是以正六品的大理寺寺正下江南查抄王家的,他回京带来的金银财物,填补了国库和永昭帝的私库。 永昭帝看着他的述职文书和查抄清单,心情大好。 “你起来。” 汪文华顺从站起,又听黄纱后的永昭帝笑斥:“你这年轻后辈,都不晓得扶一把阁老的吗?” 汪文华忙去搀温鸿。 “谢陛下。” 温鸿年纪大,跪久了腿麻,颤巍巍站起。 “内阁拟旨,擢升汪文华为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 汪文华也越级擢升了。他又惊又喜,急忙跪下谢恩。 待二人走后,永昭帝终觉神清气爽,能安心打坐了。 但是,温鸿心情比这好似即将下雪的天还阴沉。汪文华扶他坐上轿子,便听他冷声道:“让你父亲来见老夫。” 温府云梦轩里,温鸿气得摔盏,怒斥汪全。 “你这通政司使怎么当的?江南的联名请愿书怎么直接送到了御前?” 面对义父的暴怒,汪全两眼懵逼,他都不知发生了何事。汪文华低声跟他解释了,他才恍然,继而一脸冤枉。 “义父,儿子在通政司一刻不敢懈怠,这请愿书儿子是真的不知啊!” 温鸿蹙眉:“你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祖父。”汪文华道,“小子以为,请愿书应当没有经通政司。与小子前后脚抵达燕都的,还有织造局的小太监。” 汪全反应过来,忙道:“织造局归属内廷,他们的文书都是直接送入司礼监的。” 温鸿听得眼眸沉了沉。 他看过江南递来的信件,布政使孙彦和按察副使汪恒都提到过一个人——织造局的萧青阑。 萧青阑的背后…… 温鸿想到了那个同他一般年纪的司礼监掌印段思齐。他与这人打了几十年交道,这人低调谨慎,很得陛下信任。 江南那边都说萧青阑的背后是真宁公主,那有没有可能,他身后还有个段思齐呢?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想动司礼监的。内阁掌票拟,司礼监掌批红,这个平衡不能破。至少目前不能。 至于那真宁公主—— 温鸿面上冷意更甚。 汪文华初到大理寺上值的第一日,听说元馥要见他。他下到牢狱之中,狱卒引他到关押元馥的牢房前。 牢房昏暗,只在最上边开了一扇窗。元馥便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提笔在桌上写字。 汪文华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如果元馥没有在江南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待他回京,必有高升。那是轮不到自己去平衡容谙的。 祖父会夸他捉刀代笔写的青词好,却更看重拒婚的探花郎。陛下也是,更喜欢容谙与元馥。 他差在哪了呢? 容貌确实比不过,但也周正不丑。年纪大?男子三十而立,不是正当好年华吗? 汪文华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你在作诗吗?” 他往前靠了靠,视线落在满牢房凌乱的纸张上。 “牢中日子实在枯燥,让文华兄见笑了。” 元馥搁笔,在纸堆里翻了翻,拣出一张,折好。 “有劳文华兄将小弟这首拙作转交给义父。” 汪文华捏着掌心大小的四方折纸,挑眉问元馥:“你想见祖父?” 他们之间的称呼因温鸿而乱的很,各唤各的,所幸听得懂。 元馥又坐回去,重新提起笔沾墨,语气平静道:“小弟已然落到如此境地,总该再博一把。” “你放心,你不必死了。” 汪文华把江南百姓的请愿书告诉了元馥。元馥听后,只是笔尖顿了一瞬,又继续写字。 “你……是想在朝堂上仍有立足之地?” “文华兄是不是觉得小弟很贪心?” 第81章 献诗 汪文华下值去了趟温府,正巧他父亲汪全也在。 汪全得知他是特地来帮元馥送诗作的,气得大骂。 “蠢材!元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你还拿他的东西来气你祖父吗?还不赶紧烧了!” 汪文华捏着折纸没动,汪全生怕惹恼温鸿,劈手去夺,汪文华躲开了。 “你——” “文华是觉得老夫有必要看,是吗?” 温鸿搁下茶盏,朝他伸出手。 “乱起覆唐空, 春秋武力隆。 嘉禾出百谷, 东旅献周公。” 诗很浅显,讲的是“唐献嘉禾”的典故。 汪全不屑道:“不就是首忆古诗吗?难不成他也有嘉禾要献周公?” 汪文华扯了扯自家老父亲的袖子,汪全这才注意到温鸿盯着诗稿的目光凶狠无比。 他与儿子对视一眼,拱手同温鸿告辞。 “怎么回事?一首诗而已,怎么让义父动了杀心?” 汪文华没乘轿,而是同父亲一道上了马车。听见父亲问话,他忙眼神示意父亲压低声音。而后父子俩头抵头,凑坐一块。 “这难道不是说唐叔虞得嘉禾献天子,天子大喜,让他转而去东土赠给正在平三乱的周公吗?” 汪文华摇头:“不止。” “前两句说的是周公平定唐国叛乱,天子将叔虞分封到了唐。后两句便是父亲说的唐献嘉禾。但其实,唐国已灭,叔虞至唐,唐已非唐,而是——” 他在父亲掌中写下一个字。 是“晋”。 从叔虞之子燮父开始,改国号“晋”,始称晋侯。曾在春秋时期独霸中原的晋国,正应了这句“春秋武力隆”。 汪全脸色变了又变,想到了此时在晋地的那一位。 当朝权臣是不该与边臣、与封地诸王有过深牵扯的,这犯帝王忌讳。想那前任首辅孟京与将门萧氏不就因此获罪的嘛! 温鸿对晋地的那位一直讳莫如深,但汪全知道,义父与晋王是有来往的。 他是心腹,他能从日常的细枝末节中猜到,元馥那小子又是怎么知道的?汪全不认为义父对元馥的信任能超过对他的。况且从方才的神情来看,义父对此也很意外。 “父亲,祖父与那位是不是还有别的往来?” 汪全听到儿子的问话,眼皮子跳了跳。 “不过是寻常节礼,还能有什么?你不要胡思乱想。” 汪文华心焦了。这如何能让他不多想? 温鸿铁青着脸,他把诗稿扔进炭盆里,直至诗稿焚尽,他才从云梦轩里出来。 彼时天色已暗,温鸿命管家套马车,他要出去一趟。远远瞧见孙子温言刚归府。 那立在红灯下与温言说话的是沈之瑶的婢女,温言听着,面上疲态一扫而空,迫不及待随婢女而去的模样,真的很廉价。 温鸿看得眼睛疼,一边往外走,一边问管家:“玉儿近来都是这么晚回来吗?” “是的,老爷。公子自从在户部观政,整个人都变了。” 这哪是最近才开始的,分明是娶了沈家女以后,温言就变得上进了。可是温鸿依然不满意。 眼下内阁少了一个人,陛下也没同他商议新的阁臣人选。他心里是希望再来一个“梁自宗”,但是汪全不行。 大胤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汪全虽是三甲进士,但他当年没考进翰林庶吉士。其子汪文华资历浅了,还需历练几年。至于孙彦、汪恒,他还需要那二人在江南替他做事。 如果他的人进不来内阁…… 温鸿忽然想起散朝时他经过次辅裴晴江几人,说的是裴晴江的嫡出小孙女将在三月及笄,听那话里意思,各家都有求娶之意。 若能让温言娶了裴晴江的孙女,与裴家结为姻亲——温鸿思考起来,不时,马车到了大理寺。 “孩儿拜见义父。” 元馥跪地磕头,温鸿只是冷冷看着他。他又说:“孩儿愧对义父信任。” 温鸿冷哼:“只是有愧吗?” “义父,何颖是孩儿发妻,若不能手刃杀妻仇人,孩儿枉为七尺男儿,枉为人夫!纵使再来千百次,钢刀加身,烈火烹油,孩儿都会是同样的选择。” “如今妻仇已报,孩儿别无所求,只愿以余生为义父效犬马之劳。” “别无所求?那你给老夫送的诗,是何意?” “孩儿想报义父恩义,以弥补对义父的亏欠。” “你抬起头来。” 温鸿锐利的眸光紧盯着元馥的眼睛,“告诉老夫,你都知道些什么?” “只要义父不想孩儿知,孩儿就什么都不知。” 温鸿眉心微动,猜到是在王敬时案上,让他发现了端倪。 “你且说说,有什么是老夫不知的?” 元馥望向牢房外,怕隔墙有耳。温鸿让他放心说来。 元馥道:“王敬时有一册账页记录着与燕都汪家的往来。” 温鸿眼神动了动,审视的锋芒更甚。又听元馥说:“且江南百姓都只称王敬时在帝京有个顶厉害的义父和义兄。” “他二人都是老夫义子,王敬时称人义兄倒也无错。你想离间老夫与汪家?” “孩儿不敢。” 元馥跪姿端正,身板笔直,微垂的眼眸好似在说——你既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怕温鸿不信汪全瞒着他与王敬时私下来往,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想起王敬时商贾出身,天性狡猾,又想到江南按察副使汪恒与汪全是堂兄弟,温鸿呼吸都变得粗重了。 他握了握负在身后的手,眼睑微垂,看向身前的元馥。 “老夫凭什么再信你?” “孩儿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君王赏赉,无仕途门楣,只有义父了。” 元馥再次拜下,以头磕地,恭敬且虔诚。 温鸿没再说话,他定定看着地上卑微虔诚的人,转身离去。元馥伏地未动,良久,才听到牢房门重新关合落锁的声音。 上元节前夕,宫中下了两道旨意,宛若两道惊雷。 一是,宋知鸣以吏部尚书职入阁; 二是,元馥免死罪,复官位。 - “乱起覆唐空,春秋武力隆。嘉禾出百谷,东旅献周公。”系作者原创诗。典故已经借汪全之口解释啦~全诗出处是《史记·晋世家》和《尚书·归禾》《尚书·嘉禾》。 第82章 真相 朝臣多是惊的第二条。 元馥一个人搅动了江南,藏着个欺君之罪,押解回京又把朝堂搞得轰轰烈烈。虽说有江南百姓的请愿书在,他免死是意料之中,但是复官?他们就理解不了了。 听说还是首辅温鸿亲自在陛下跟前求来的恩典,他们就更不能理解了。 虽然元馥降为了从六品的经历 且不说首辅与王家有无深入来往,他们就是单纯的义父义子关系,元馥此举也是狠狠打脸首辅啊! “奴婢不懂!”念夏气鼓鼓的。 “他难道看不出来阁老与王敬时是一伙的吗?若不是仗着有阁老撑腰,王敬时敢那么无法无天吗?他妻子的死,王敬时是元凶,阁老就是帮凶!” 念夏要气死了,亏她还曾佩服过元馥铁骨铮铮、不畏权势,也为元馥入狱抱屈不平过!如今想来,真是——呸! “奴婢看他啊,就是没骨头,认贼作父!” 斜靠在榻上的赵徽鸾听到这一句,终于把目光从话本上移开了。 她认真想了想,同念夏说:“认贼作父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呢,一般人可做不来。” 听得念夏直皱起了鼻子:“殿下,你还夸他呢?” 赵徽鸾扬眉不置可否,转头问连秋:“宋知鸣不去职吗?” 连秋摇头。 其实这第一道圣旨才让赵徽鸾惊掉下巴!赵徽鸾相信,不止她,容谙、温党、内阁听到这个决定应该都很震惊。 以往阁臣入阁,至多领一个尚书衔,那是虚衔,是荣誉,并没有实权。而宋知鸣以吏部尚书职入阁,他是有实权的。 “这很了不得吗?”念夏不懂,看向连秋。 连秋点头,见真宁公主没有阻拦的意思,便同念夏解释。 “吏部掌所有官员升迁,职权极大。在前朝,吏部尚书轿子与首辅相逢是不必让道的。内阁虽手握权柄,但所辖其实只有五部。吏部尚书去职入阁,可以说是明升暗贬,所以吏部尚书多是不愿去内阁的。” 也就是说,宋知鸣既入内阁,又管着吏部,内阁即将面临一场血雨腥风。 赵徽鸾是乐得看他们内斗的,只是这样的内阁,容谙若去了,怕是骨头渣子都要被啃没了。 这时,惜春进来递给赵徽鸾一张条子。赵徽鸾看后,把条子塞进香炉里焚掉,然后起身理了理衣裙,看着时辰去了趟瑶光殿。 正月十八,天色阴沉,燕都城外依然积着厚雪。 一辆寻常马车缓慢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驾车的是白榆,里边坐着二下江南的从六品布政使司经历,元馥。 马车在一座寺庙前停下,白雪覆盖着红墙,寺庙冷清无人。 小沙弥引着他从小门入,七拐八绕,来到一间隐蔽的屋子前。门口立着念夏与拂冬,念夏心有不解,眼带嫌弃,沉默着给他开了门。 屋子里梵香阵阵,赵徽鸾坐在桌前,见元馥进来,笑眯眯冲他扬了扬手中香茗。 “恭喜呀,元大人,得偿所愿。” “殿下。” 元馥拱手作揖。他此行是在布政使孙彦手底下做事,确实是得偿所愿。 “臣谢殿下相救之恩。” “救你的可不止本宫。”赵徽鸾垂眼,吹了吹香茗,“元馥,你既传了字条给本宫,是打算同本宫坦白了吗?” 她说着,灵动的杏眼轻眨,看向面前恭敬的人。 “你此番在江南博得的好名声,又因你与温鸿沆瀣一气,毁了个干净。人都骂你认贼作父,没有骨气,本宫倒是特别欣赏你这股子忍辱负重的气节。” 元馥先是一愣,后笑了,只把腰背弯得更深了些。 “看来,殿下是不需要听臣的坦白了。” “元馥、元馥。” 赵徽鸾反复念着他名字,轻而缓,像是品玩一件器物。忽而,她口吻一转,念叨出“傅冤”二字。 “呵,好一个傅冤。” 元馥交握的手指,闻言,猛地一紧。 “本宫查程沈夫妇死因,盯得原不是临安云氏,而是五年前的江南首富,扬州傅氏。净之虽只查到些细枝末节,但他疑心似乎有人也在查当年事。是你?” “是。” “净之曾与本宫说,傅家有个小儿子,幼年好读书,以神童闻名,聪颖非常,名唤傅旭初,是你吗?” 元馥看了赵徽鸾一眼,然后跪下,坦言:“是臣。臣就是傅家子,傅旭初。” “说说,你所知道的当年事。” “五年前,汪全为给温鸿敛财,带着兄弟汪恒南下巡按江南,盯上了我傅家。当时任职扬州知府的孙彦趁机污指傅氏贩私盐,以致傅氏抄家灭族。” “巡盐御史程岂彧觉得其中疑点重重,想要翻案彻查,又逢云家案发,与其妻沈氏两案并查,如此一来,汪家俩兄弟与贾清如何会放过他二人?这才冤死于任上。” 赵徽鸾听着,握紧了杯盏。 她缓了缓情绪,又问:“那你是如何逃生的?” 元馥苦笑:“臣少年气盛,仗着才学在外游历,归家当日正逢家族遭难。臣不想死,便隐在密道中,以图来日。” “那白榆是你何人?” “他是家父的暗卫,奉家父遗命寻找臣。臣逃离盐官城时身受重伤,是遇到了白榆才得以活命。” 元馥跪着,把一切始末交代得明明白白。 “你刚死里逃生,为何要与本宫坦白?难道你不知这又是一起欺君之罪吗?” “臣与温鸿、温党有血海深仇,虽不知殿下所行为何,但知殿下与臣目标一致。臣知道这是欺君之罪,所以臣请殿下,事成之日,保臣无虞。” 先前的元馥一个劲死死捂着心事,这会倒实诚得可爱极了。赵徽鸾忍不住笑出声,让他起来说话。 “寺庙只有香茗,本宫就以香茗为你饯行了。” 赵徽鸾亲手倒了两杯,元馥躬身从桌上拿起一杯。 “谢殿下。” 饮了香茗后,赵徽鸾晃着空荡的杯盏,幽幽然道:“元馥,本宫至多给你半年时间,你需得了结江南事,你可办得到?” “臣会的。” 元馥拱手,又是恭敬一揖。 第83章 雪灾 寺庙在燕都城外五十里,因着天寒地冻,人迹罕至。若非元馥递了字条来,赵徽鸾才不愿出这趟门。且为了出这趟门,温鸿老贼竟当着她的面离间她与永昭帝。 想起这茬,赵徽鸾就觉心下窝火,一连喝了两杯香茗。 那日她去瑶光殿找永昭帝,为了顺利出宫,她按惯例编了如下一个借口。 “昨夜儿臣梦见母后说要带儿臣去寺庙上香还愿,以感谢菩萨圆她心愿,赐她麟儿。儿臣醒来,寻思了一日,想着应当是母后托梦,让儿臣替她去庙里还愿。” 永昭帝不许她去。她又开始撒娇。 “儿臣知父皇担心儿臣安危,可是儿臣不去,实在心下难安。父皇,儿臣想母后,想给母后点盏长明灯。父皇难道不想母后吗?” 永昭帝沉默了。 当时殿内站着温鸿。赵徽鸾原是不愿多看他一眼的,可是温鸿替她说话了,直夸她孝心可嘉,乃天下闺秀女子之典范。 他夸得太过,赵徽鸾暗道这老贼发什么疯,就听老狐狸话锋一转。 温鸿躬身,深作一揖,用欣慰的口吻同永昭帝说:“陛下,自先皇后故去,您忧思过甚,今臣见真宁公主,想起殿下在江南助元馥铲除恶霸,行事果决,有将门之风。” “殿下深肖先皇后,陛下圣心可慰矣!” 呸!温鸿老贼! 她要还是上辈子那个一无所知的赵徽鸾,真就给骗过去了! 好在赵徽鸾当时就摆出她刁蛮公主的跋扈劲儿,给怼了回去。 “本宫当然像母后,本宫更像父皇。阁老您的义子为非作歹,本宫作为父皇的女儿,大胤的公主,若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岂不是给父皇丢人吗?” 现在回想起温鸿语塞,颤巍巍跪下请罪的样子,赵徽鸾气顺了些。 错开元馥离开小半个时辰后,赵徽鸾起身去大殿拜菩萨。她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 事实上,她没什么可与菩萨说的。想前世,幼弟病危那段时日,她跪在偏殿前的院子里,祈求各路菩萨保佑,额头都磕乌青了。 后来,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菩萨不救世人。 她想,她敬畏诸天神明,但她不信。 “好冷啊!” 从大殿里出来,念夏忍不住捏捏耳垂,一个劲跺脚。 “感觉这风刮脸上跟刀子似的,往年都没这么冷啊!” 拂冬给赵徽鸾戴好斗篷,动作细致入微。转头一把抓住垂在念夏背上的帽兜给念夏扣头上,不顾念夏骂她“粗鲁”,她又给自己戴好帽兜。 “章晏礼呢?” 临走时,赵徽鸾左顾右看,不见章云驰的身影。 章云驰许是读书读久了,难得出来一趟,带了弓箭来,说是要到寺庙后山打兔子。赵徽鸾骂他傻,天这么冷,哪来的兔子,但还是允他去了。 这都好久了,怎么还没回来? 几人正忧心章云驰安危,便见他背着弓箭,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赵徽鸾松了口气,揶揄他:“你兔子呢?” 又眼尖地落到他胸前绣着的鹰翅,衣服上划了一道口子,连带鹰翅绣线都断了好些。章云驰平日里最宝贵他这鹰翅了。 “怎么回事?”赵徽鸾伸手去勾衣服口子,总觉得那不像树枝刮到的。 章云驰摸着胸口跳开了:“我给殿下打来了大兔子。喏——” 他朝寺庙门口抬了抬下颚,进来的竟是容谙主仆三人,眼瞅着有些狼狈。 “殿下。” 容谙发丝微乱,但他神情自若,拱手行礼时的姿态依然一丝不苟。 他垂着眼,没等到赵徽鸾的声音,而是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捏在他披风上。 百草霜色的披风,那处落着一块深色印记。赵徽鸾捻了捻手指,触感微湿,再看指尖,是血。 “随本宫进来。”赵徽鸾眼眸斜向章云驰,“还有你。” 三人进了厢房。 “你二人可有受伤?”视线从章云驰胸前扫过,落到容谙披风上的血迹,赵徽鸾沉声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 章云驰摇头:“殿下还信不过我的箭术吗?” 赵徽鸾嫌弃地直撇嘴。 容谙道:“这不是臣的血。” 赵徽鸾闭上眼,舒了口气:“说,怎么回事?” “我去打兔子,巧遇容侍郎主仆恶斗黑衣人,我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听完章云驰的话,赵徽鸾蹙眉问容谙:“谁要杀你?” “他们要杀的不是臣,而是灾民。” “灾民?何处遭灾了吗?怎么内阁一点儿动静都没?” “河曲之地,雪灾。” 原来,就在年前,河曲之地接连暴雪,冻死人畜无数。大雪封城,消息递不出来,后来好不容易递到京城,又逢永昭帝杖毙阁臣闹得人心惶惶,首辅温鸿直接按下此事不报。 在温鸿眼里,河曲之地相当于鸡肋。河曲既遭灾,那北边的瓦剌遭灾只会更严重。他这边拨国库银子赈灾,过不久天好了,瓦剌定然南侵抢掠,那不是给他人做嫁衣嘛! 他的不作为,引得灾民暴动,遭到当地卫所镇压。有人逃了出来,当地官府和温鸿多是要杀他们灭口的。 赵徽鸾怔愣愣呆住了。 所以,上一世,河曲之地的雪灾竟真的让温鸿瞒住了? “这事若是捅开了,温鸿老贼必遭科道弹劾!本宫看他如何面对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赵徽鸾气得捶桌。 容谙眉眼轻抬,看着面前气鼓鼓的小姑娘,沉默一瞬,问她:“殿下可愿随臣去看一眼灾民?” 章云驰欲阻拦,赵徽鸾亦不明白容谙为何突然想带她去看灾民,但对上容谙认真的眉眼,她点了点头。 容谙自然不会带赵徽鸾去直接深入他安置灾民的那个山坳,灾民饱受风霜饥寒之苦,乍见这么一个通身气派、干净的小姑娘,指不定要哄闹上来。 人心难测,纵是可怜的灾民。 他带赵徽鸾上到一个小坡,可以清楚看到山坳里的情形——那些衣衫褴褛、饥寒交迫、潦倒无生气的大胤百姓。 “殿下天潢贵胄,想是从未见过人间此般情形。” 他回身,望着身旁大半张脸隐在厚绒斗篷下的赵徽鸾。 第84章 悲悯 一十五岁的赵徽鸾,生于宫中,长于宫中,所到最远也不过富庶江南。 她所见,多金银玉器,多瑰丽奢靡。她知世上有钟鸣鼎食富贵家,也知世上多箪食瓢饮贫困人。 她读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是读过与见到,是不一样的。 赵徽鸾从来不觉得章云驰当年有骂错她。她堂堂大胤公主,确实该为自己的见识感到羞耻。 她没见过啊,眼前这样灰败阴沉的画面。 有人跋涉太久,饥寒困顿,到此时已水米难进了。 那人死了。 赵徽鸾听到啜泣声,无力且压抑,她伸长脖子想寻哭声来源处,容谙扯了扯她的帽兜,将她视线挡住。 “殿下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赵徽鸾知他是不想自己看到过于悲戚的画面,于是配合地同他往回走。 “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是这样一场雪灾。田地荒凉,没有一粒粮。人们就开始挖野菜,野菜没了就吃树皮,树皮也没了,只好去吃观音土。吃着吃着,人也没了。人不想死,就只好……” 容谙看向身旁的睁着一双大眼睛听得专注入神的小姑娘,忍了又忍,还是说出了“易子而食”。果然,小姑娘听后身体颤了一下。 “有一个人他七岁,拿着家里仅剩的三个铜板去镇上的药铺,显然他是抓不到药的。他在街上走,看到有人卖儿卖女卖妻子,他以为这是不可能行的,可他亲眼看到富商买走了一个小姑娘。” “他也有样学样,折了根枯草插在了自个头上。” 赵徽鸾咬了咬唇,问道:“他卖出去了吗?” “卖出去了。” “买到药了吗?” “买到了。” 容谙唇角微勾,语气淡淡。 但是赵徽鸾是知道的,容谙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赵徽鸾低头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得慢,她忽然停步,叫住容谙。 “容家待你好吗?” 容谙没想到赵徽鸾会问这个,他微微错愕,看小姑娘歪着脑袋看他,明亮的眸子里藏着些许小心翼翼。 他不禁加深了唇角笑意。 “容家待臣很好。” 赵徽鸾想了想,又问他:“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臣想去河曲之地赈灾。” 容谙坦言自己的打算。 赵徽鸾忽然发现自己与容谙的差别所在。 在她心里,时刻以复仇、扳倒温鸿、改变前世结局、让自己与弟弟好好活下去为主要目标。她固然同情遭灾的百姓,可她听到温鸿不作为、枉顾人命时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打压温鸿与温党的绝佳机会。 容谙不是。他因亲历过人间的黑暗与绝望,而心生悲悯。 他听出赵徽鸾话中不妥,但不觉她冷漠无知,反而体谅她困于宫闱无从得见民生百态,便亲自引她来见一见大胤的另一面。 他是在教她。 赵徽鸾抬手与眉齐,弯下腰,朝容谙行了一礼,比以往国子监里每一次的见师礼都恭敬认真。 “谢先生教诲。” 容谙回以同样认真的揖礼。 茫茫雪海寂静无声,不远处的章云驰看两人躬身对拜,摸了摸鼻子。 赵徽鸾坐上回城的马车,车窗外传来三记敲击声。赵徽鸾勾起帘子一角,容谙立在马车外,告诉她: “臣能知晓灾民一事,是因为钦天监的陶玄知。” 回想起国子监里陶玄知授星象课那一夜,赵徽鸾暗道,人有恻隐之心,出身河曲之地的陶玄知,果然还是无法冷眼旁观自己的家乡与乡民蒙难。 “谢容卿。” 她笑吟吟的,眼中有锋芒。 几人回到玉衡宫,章云驰示意俩婢女先进去,然后神秘兮兮地凑近赵徽鸾,告诉她一个秘密。 “容侍郎会武。” 章云驰嗓音压得低,赵徽鸾吃惊,又见他煞有介事地摸上自个的腰:“他这里,有一把软剑。” 啊,这个容谙,总能给她各种惊喜。 一日后的朝会上,容谙直言他无意间在燕都城外发现来自河曲之地的灾民,得知河曲之地雪灾一事。关于旁的,他一概没提。 因为他知道提了也没用,动不了温鸿分毫。得益于永昭帝的偏听偏信,温鸿有本事在任何情况下摘清自己。 是以,河曲之地雪灾一事传开,最终担下责任的是当地知府。 永昭帝心疼刚入国库的银子又要拿去赈灾,且他与温鸿的想法一致,觉得现在拨银去河曲之地救灾民,不久还是要死在瓦剌的铁蹄下。 但他没有办法,那是他的子民,他若不救,难堵天下百姓悠悠众口。于是他允了容谙所请,让容谙去赈灾,着令户部协理。 户部的老狐狸也不太愿意出钱出力,最后派给容谙的是观政的温言。不是他们胆肥敢让阁老孙子接这活儿,而是人阁老孙子亲自求的差事。 温言所想很简单,一是想通过办差立功,早日结束观政;二是,别人不知他却知,河曲之地的民愤,他温家逃不开干系,他心有愧。 可是——想他从江南回来尚未满一个月,又要离家数月,温言重重叹了口气。怎么他与沈之瑶一直聚少离多呢? 祖父不理解他,与他置气不理他,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他想的是怎么在临行前同沈之瑶再多说话,可是赈灾要做的事太多了,他几乎忙到脚不沾地。 直到临行前一夜,容谙让他早点回来休息,他才得以早点回府见沈之瑶。 温言实在太庆幸了! 说早其实也不早,温言回来时,温鸿已经歇下。他径自去往沈之瑶的院子,半路看到温霓禾猫着身子鬼鬼祟祟,往云梦轩方向而去。 “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呢?” 温言挺身而出,挡住了自家妹妹的去路。 温霓禾蹙眉不满,眼神直往他身后的阴暗瞧,警惕道:“哥,我好像看到个可疑的身影。” 她话未说完,温言的折扇啪嗒点在她额头。 “你当家里的护卫是摆设吗?有可疑的人能先让你瞧见?回去睡。” 温霓禾一步三回头,还是叫自家兄长打发走了。 温言停在原地良久,才折身走进黑暗里。 他拉着沈之瑶的手一路走回院子,途中,沈之瑶好几次想抽回手,都被他用力握住了。直到进了屋关上门,他才松开手。 沈之瑶定定望着他,满眼坚毅与防备。 温言却是笑笑,第一次没有回书房,而是去柜子里抱了床被子铺在榻上,躺了上去。 第85章 预言 云梦轩是温府重地,多是阁老的机密文疏与来往信件,等闲不得入内。 沈之瑶摸清了府中护卫换岗的时辰,踩着点儿钻空隙,没想到会被温霓禾尾随,更没想到温言会突然出现。 她隐在黑暗中看温言打发走温霓禾,又兀自站了好久,她就猜到,温言与温霓禾不同,是实打实看见她了的。 老贼的孙子啊! 对她不过是求而不得的牵念,涉及阖府安危时,情爱能有几分重?自然是要一致对外的。 沈之瑶从决定嫁入温府起就已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大不了就是一死嘛! 可是温言从始至终都沉默着,没有疾言厉色的诘问,甚至连该有的疑惑都没有。他笑时还与平时一样带着讨好,再后来就这么躺在榻上,合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沈之瑶盯着温言的脸看了许久,心下防备不敢松懈半分。 燃烧的蜡烛忽然滋滋了两声,沈之瑶移开的视线落在了那把半露在绣篮外的剪刀上,寒意笼上她清丽的面庞。 她寻思着能有几分成算,然后过去拿起剪刀,上了床。 蜡烛燃尽,屋内一片漆黑。 “瑶瑶。” 一夜未眠的沈之瑶听见温言唤她,猛地握紧了锦被中的剪刀。 黑暗中,温言坐了起来,沈之瑶看不到,但知道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这边。 “瑶瑶,我送你回沈府。” 马车到达沈府外,天色才稍稍亮了些。小厮跳下马车,跑去敲沈家大门。 马车里,温言与沈之瑶相对无言。他们日常也是如此,温言已经很习惯了。 沈之瑶安静地坐在那,整个人都罩在斗篷下。温言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拉开她斗篷,果然瞧见沈之瑶搁在膝头的双手正紧紧握着剪刀。 沈之瑶握得紧,温言用力才得以拿走。 他捧着沈之瑶的手,一点一点揉去她手上剪刀留下的压痕,好久才扬起脸。 “瑶瑶。” “你……可不可以等等我?” 湿润的眼眶,眼尾微红,温言言辞恳切,处处透着卑微。 沈之瑶的沉默在他意料之中,他敛下眉眼,送人入沈府。 眼看着沈之瑶进了屋,温言同沈知韫拱手,聊表谢意。临走又想起去岁六月,他就是在这连作三首催妆诗,沈之瑶身披嫁衣一步步朝他走来。那令人晕眩的幸福感,让他记忆犹新。 “瑶瑶,你等我!” 温言冲着半开的窗大声喊话,惊住了沈知韫。沈知韫像看呆子一样看他,他喊完,露出释然的笑。 天微亮,容谙入宫同永昭帝辞行。 离宫时经过宫道,披风上传来熟悉的震动,他回身,果然瞧见赵徽鸾立在门洞里,手里团着一团雪球,冻得手指头通红。 容谙拱手:“殿下。” “你能赶在三月前回京吗?” 赵徽鸾抬着头,十五岁的小姑娘容貌愈发明丽娇艳,声音清脆干净,配上她的通身气派,听起来有些张扬。 容谙却听出了些许暗含的期待,他没有一口应下,而是略一沉吟,道:“臣尽量。” 赵徽鸾闻言,扬了扬眉,利落转身,往玉衡宫走去。她伸手在空中摇了摇:“容卿,保重啦。” 看着她潇洒远去的背影,容谙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也转身离开。 永昭四十二年的早春,赈灾队伍启程了,只是不太顺当。天寒地冻的,空着手都不太好行走,更何况他们要带着赈灾用的粮和棉衣。 这边好不容易收到容谙等人成功抵达河曲之地的消息,关东也受倒春寒的影响,接连暴雪,就连燕都也开始下雪。 永昭帝愁得好几日没打坐,揪着一帮内阁大臣让他们想法子,可是除了开国库赈灾,他们也不能跟老天商量让它不下雪啊。 就是这么一个念头,首辅温鸿计上心来,他向永昭帝谏言:“陛下,老臣以为,或可祭天谢雪。” 焦头烂额的内阁大臣们一瞬间都沉默了。 沉迷道法的永昭帝手指颤抖地在空中连点好几下。 “好!好!就这么办!你速去安排。” 祭天谢雪大仪由钦天监主持,永昭帝并一众文武百官都参加了,连身处内廷的妃嫔和赵徽鸾也没落下。 正是这场大仪,陶玄知再度见到了八年前引他去湖边见真宁公主的宫婢。这次,那宫婢又引他去了一个偏僻处。 陶玄知甫一进屋,只见真宁公主翘腿靠在铺着厚绒毯的摇椅上,手里一册书,身姿舒展惬意,摇椅带着她轻晃。 八年前的那个稚嫩的小女孩长大了。 听见动静,摇椅上的人朝门口望来。她轻微勾起唇角,笑意浅浅,瞧着端庄自持,陶玄知觉得更像是藏着千万谋算的笃定与从容。 是不是国子监里一别,真宁公主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恍惚想着,就听赵徽鸾率先开了口。 “陶监正,本宫想请你再观一次星。” “你,愿意否?” 这平静淡然的口吻,好似在同他闲话家常。然而上一次观星的结果是,风波诡谲里救了靖武侯府。 那这一次—— 陶玄知想起丧生瓦剌铁蹄父母妻儿,想起家园尽毁,逃生路险,又想起他的故乡遭灾,民愤起,幽怨生,这一切的一切皆因首辅温鸿的自私与不作为。 视大胤百姓的性命如草芥,他有什么资格高居官位,掌权柄? 胸口热气涌动,陶玄知扬扬拜下,沉稳又坚定。 “臣,愿为殿下马前卒!” “好。” 赵徽鸾让他起来落座,又命惜春给他上茶。 与八年前私下见面时的急迫不同,这次的真宁公主一点也不担心会被人发现。如此,就只能说明真宁公主的手中势力不容小觑,这宫里多得是她的眼线。 陶玄知放下茶盏,谨慎开口:“殿下需要臣与陛下怎么说?” 赵徽鸾正色道:“国有难,多灾年。天示警,春有雪、夏有涝,朝有奸佞不除,必有秋洪以待之。” 听得陶玄知神色一凛。 相比之下,八年前的谶语实在隐晦的不能再隐晦。 这一次,明显是杀气腾腾。 第86章 扶乩 赵徽鸾垂眸,拨弄着手中茶盖,唇角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满是嘲弄意味。 父皇不是最喜欢这些东西吗?那这次就用他喜欢的方式。 “陶监正,今次与八年前的不同,你此番必有牢狱之灾,或许还有性命之忧。” 杀气腾腾的谶语是冲温鸿而去的,而温鸿绝不会坐以待毙。 陶玄知深吸一口气,满脸坚毅之色:“臣不惧。” 想起上一次预言里的蛮虏入侵与安南将星俱已实现,陶玄知忍不住问赵徽鸾:“敢问殿下,今夏真的会有涝灾吗?” 听他这么问,赵徽鸾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桌面上,少顷,才道:“陶监正,你只需撑到今夏,你就能活下来。” 陶玄知了然。 如此意思,是“夏有涝”是真的了。至于“秋有洪”,那不过是殿下用来威吓陛下的。 只要前者真,陛下就会有所行动,秋必无洪。 若前者假,夏无涝,说明他谶语失真,那么秋无洪就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如此一来,他必死。 死嘛,他是无惧的。 他不知真宁公主哪来的未卜先知之能,竟比他们这些修道之人都玄乎,但他相信殿下。 祭天谢雪大仪之后,陶玄知焦急地等了好几天,才等来了雪停。又等数日,直至二月中才等来了一个大晴天。 当他拿着罗盘登上观星台时,满天繁星璀璨,观星台下亦围满了人。谁能不好奇呢,八年未登观星台的监正大人,这一次会观出什么来呢? 众人屏息翘首以待,忽听观星台上哗啷一声——监正大人面色惨白,摔碎了罗盘。 这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消息传进天玑殿,永昭帝连夜召见陶玄知。 陶玄知捧着碎得稀巴烂的罗盘跪在黄纱外,他哆哆嗦嗦把话讲完,黄纱后一片寂静。 候在永昭帝身旁的掌印段思齐只把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良久,黄纱后才传出永昭帝的声音。 “哪里有涝?” 语气平平,难辨喜怒。 “洛、洛河下游,齐鲁地。” 永昭帝拿戒尺撩起黄纱:“那你说,上天预警的那个奸佞,是何人?” 陶玄知以头磕地,被永昭帝冷意森然的口吻吓得瑟瑟发抖,磕巴道:“臣、臣不敢妄言。只是,这雪灾、涝灾皆属水,那奸佞应该也属水。” “哼。”永昭帝嗤笑,“玄知,你的意思是朕昏聩无能,以致朝中奸佞横生?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降下预警?” 陶玄知被这话惊得抬起了头,撞上黄纱后那冷鸷逼人的眼眸,又吓得连连磕头。 “臣并无此意。” 永昭帝气笑了,忽然猛烈咳嗽起来,段掌印急忙递上帕子,轻拍他后背。好久才停下来,永昭帝用帕子抹了抹嘴,用力掷于地上。 “来人!钦天监监正陶玄知妖言惑众,现革去他监正之职,打入昭狱!” 陶玄知被带下去。 段掌印拾起地上的黄帕子,落目一团猩红血迹,惊得去看永昭帝。刚要呼出“陛下”二字,陡然对上他警告的眼神,硬生生咽了回去。 陶玄知下昭狱一事传开,赵徽鸾正与小太子在玉衡宫堆雪人。两人觉得好玩,又去天权宫与天璇宫各堆了一个。 朝臣们听闻陶玄知革职入狱的缘由后,就没这么淡定了。 有人上书说上天预警,不可不慎重对待,雪灾已成现实,万一再有涝灾洪灾,大胤臣民可承受不起啊。言下之意是要除朝中奸佞。 也有人上书骂陶玄知,说是满朝文武俱是忠良之辈,陶玄知此举是动摇国本,当杀! 内阁里也吵翻了天。 梁自宗大骂荒谬:“各朝各代雪灾、涝灾少见吗?难道都是因为朝中有奸佞?简直无稽之谈!” 裴晴江没接话,宋知鸣语气微凉:“他说的是属水的奸佞,又没说你梁大人,你急什么?” 梁自宗恨恨然闭嘴,目光转向首辅温鸿。 鸿,属水。 朝臣都心知肚明,陶玄知口中的奸佞直指首辅温鸿。 温鸿合眼坐在那,老神在在,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待到众人都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他一家之言,真假难辨,再找个会的人看看是不是上天真有此预警。如果朝中真有奸佞,我等定当不遗余力,替陛下铲除祸害。” 永昭帝觉得此计可行。 巧了,钦天监里正好还有个玄一道人。 永昭帝很相信玄一道人,如果不是陶玄知曾预言了蛮虏入侵和安南将星,玄一会是他心目中最适合的钦天监监正人选。 想起安南将星,正在观看玄一道人扶乩的永昭帝不由得走神了。 陶玄知观星,轻易不出谶语,也只在八年前那一回,且都成了真,那这一次,会不会…… “陛下!” 玄一道人的惊呼拉回了永昭帝的思绪,就见玄一道人满脸惶恐地伏跪在地。 永昭帝看了眼沙盘,他虽修道多年,却是看不懂。他冷声问玄一:“如何?” “老道不敢言。” “朕恕你无罪,你且大胆说来。” 玄一这才大着胆子说:“神有谕,朝中确有奸佞,陷害忠良,留待陛下亲自除之。” …… 赵徽鸾起初听到这一段,是懵的。玄一道人不是温党的吗?他此时受命于温鸿,进行反击,怎会顺着陶玄知的谶语说? 但很快反应过来,玄一口中的神谕“奸佞”指的是陶玄知,是在说陶玄知陷害忠良温鸿。 果然,她不久就听说了温鸿跑去天玑殿哭了一场。 “陛下,都是老臣的错,想那陶监正应是忌恨老臣当年举荐玄一道人,以致他在钦天监不能独揽圣眷。但是——” 温鸿又转了话锋:“他这么些年都与玄一道人相安无事,怎会突然对老臣发难呢?” 永昭帝听出来了,这是在说陶玄知是受人指使。事实上,永昭帝也有此疑惑。 不过是正五品的监正,若无人指使,他怎么敢呢? 自那日起,陶玄知在昭狱日日遭受酷刑,身心俱损,但就是能让他留一口气。 而陶玄知一口咬定了就是自己观星所得,并无人指使。 永昭帝气极,欲杀陶玄知。 第87章 蜉蝣 瑶光殿内,一阵阵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从永昭帝的喉咙里溢出,他难受得撑在御案上,说不出来话,又直不起身。 赵徽鸾听见动静,快步入内。 底下站满阁臣,掌印段思齐正满面愁容地抚着永昭帝后背,玄一道人取来丹丸化水递上去。 “父皇!” 赵徽鸾焦急不已,接过玄一手里的丹丸水,段思齐忙给她让位。 “这陶玄知真该死!父皇,您就该立刻马上杀了他!” 喝完丹丸水的永昭帝觉得胸口顺畅不少,听见赵徽鸾气恼恼的嘟囔,他很想斥上一句,可是他丧失太多体力,只板着脸睨了女儿一眼。 好似在说:朝中大事,你懂什么? 赵徽鸾撅嘴不满:“他用如此拙劣的话蒙骗父皇,搅得朝中不安,父皇还为此伤身,他难道不该死吗?” “拙劣?” 永昭帝眼眸眯了眯。 “嗯!”赵徽鸾重重一点头,“五月汛,六月涝,是否真有涝灾,时间一到不就知道了吗?他的谎言不戳自破!” 永昭帝并一众阁臣都沉默了。 因着永昭帝的盛怒,他们的关注点都落在“朝有奸佞”上。 温党想着如何弄死可恶的陶玄知,更想着如何让他死前攀咬出背后之人,借机清一清碍眼的政敌。他们盯上的是刚入阁、位高权重的宋知鸣。 也有人揣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想看看这个谶语能不能扳倒温鸿,成与不成,总归与己无害。关键时刻,他不介意狠狠补上一刀。譬如,那个被温党视作眼中钉的宋知鸣宋老大人。 永昭帝阴鸷的眼风逐一扫过面前各有心思的臣子,一个个看起来恭谨非常,低垂着眼,好似心怀坦荡。 他勾了勾唇,视线最终落在了他老伙计的身上。 在永昭帝的审视下,温鸿掩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但他面上不显半分。 “真宁,朕与阁臣还有要事商议,你先回去。” 永昭帝挥了挥手,打发走赵徽鸾。 赵徽鸾乖巧地点头,又一脸不放心地叮嘱永昭帝要好生休息,切勿操劳过甚,才转身离开。当她经过温鸿等人后,面上的担忧之色便淡去了,眸中敛上一层漠然。 尚未跨出瑶光殿,便听身后响起宋知鸣的声音。 “陛下,臣以为杀陶玄知不急于一时。” “诚如殿下所言,待到今夏五六月,便知陶玄知所言是真是假。且臣有一惑,想那罪臣陶玄知也非蠢笨无知之人,怎会拿一戳就破的谶语来蒙蔽圣听。除非……” 除非他所言句句是真。 赵徽鸾没听下去,径自出了瑶光殿。 不一会,两名锦衣卫行色匆匆从她身后过来,赶超了她。 赵徽鸾转进门洞,绕去静妃的寝殿,同静妃坐了坐,逗弄了会儿小皇妹,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支新折的梅枝。 她凑近鼻尖轻嗅梅枝,迎面而来的又是那两个锦衣卫,一人一边拖着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人的腿脚在雪地里划拉出一条长长的带着血色的痕迹。身上的白色囚服应该是为了面圣新换的,却因底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肉,干净的囚衣洇着斑斑血迹。 锦衣卫面无表情地从她身旁经过。 赵徽鸾也好似未见,她盯着手中梅枝,缓步而行,走一步摘一朵,黄色腊梅花一朵朵顺着她裙裾落下,铺在她走过的痕迹上。 宫道未尽,梅枝已然光秃秃的了。 瑶光殿。 陶玄知趴在冰冷的地砖上,玄一道人跪在他身旁,大声责骂他仗着所学,胡乱指摘朝臣,祸乱朝纲,枉为修道之人。 玄一喋喋不休地骂着,好似耻于与他同为修道人。 痴迷道学的永昭帝听了,脸色又沉了几分。 “呵。” 地上的人哼出一声冷笑。 玄一愣了愣,就见贴在地砖上的布满血痕的手指动了动,然后仿佛积蓄起生命的所有力量,陶玄知摇摇晃晃站起。 凌乱的头发挡住半张脸,那另一只露在外边的眼睛漆黑深沉,染着嗜血的恨意,嘴角轻勾,满是轻蔑之色。 玄一被他这么盯着,后背猛然一片冰凉。 “陛下。” 陶玄知艰难地启齿,他每动一分,牵扯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他努力稳住气息,尽量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字字清晰。 “臣八年前所言,字字为真,八年后,亦如是。” “臣以蜉蝣之身谏陛下,朝有奸佞不除,天必遣之!” 他眼中涌上决绝之意,猛地冲向离他最近的锦衣卫,夺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殿中一片惊慌失措。 段掌印大呼护驾,殿外锦衣卫涌进殿内,将陶玄知团团围住。 御案后,永昭帝惊得站起。 他想起赵徽鸾与宋知鸣的话,倘若今夏无灾倒也罢了,若预言再度成真,今日逼死陶玄知一事,天下臣民该如何看待他?史书该如何书写他?后世又会如何评说他? 永昭帝思绪转得极快,脸色大变,嚷道:“抓住他!给朕抓住他!不能让他死!” 陶玄知不能死! 可是喷溅而出的血色糊了玄一一脸,永昭帝的眼也被染红了,他无力地跌坐到龙椅上。 他是不想杀陶玄知的,他只是想让陶玄知与玄一对峙,岂料这人竟如此血性!末了,还将他堂堂大胤之主置于如此境地! 永昭帝恨极,他想下令把陶玄知的尸身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可是他不能。 他闭上眼,指尖动了动:“厚葬了。” 若然今夏无灾,再将此人扒坟鞭尸! “殿下,陶玄知死了。” 扣在书册上的指尖一颤,赵徽鸾难以置信地看向惜春。 “你说什么?” “半个时辰前,陶玄知当着陛下的面,以死明志,自戕了。” 赵徽鸾怔住了,她用力握紧了话本,明亮的眸子里情绪翻涌。 为什么啊?她明明说了,只要撑到今夏就好。为此,她还特地去了趟瑶光殿。 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的,总喜欢做以死谏君王的事? 忽而想起那日陶玄知临别时走到门口又停下,折身同她说:“殿下,若然保不住臣,就弃了。臣死得其所,无憾。” 呵,好一句“无憾”。 看,菩萨不救世人,世间人救世间人。 第88章 冲喜 赵徽鸾拿了只杯盏,行到院中。 近来天气晴好,积雪已经开始有消融的迹象了。阳光洒在身上,隐约有了暖意。 “惜春,倒酒。” “殿下?” 看着面前伸过来的酒杯,惜春不确定地抬头去看赵徽鸾。殿下怎的突然想喝酒? 她看到的是半张未曾落在阳光下的侧脸,明明很平静,却让她心神一凛,忙去取了酒来,满斟一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赵徽鸾高举起杯盏,酒液轻晃,沾了几滴在她手指上。 她抬头望向苍穹,唇边掠起一抹笑意。 “本宫敬这朗朗青天,亦敬诸天神佛,更敬这世间的铮铮铁骨。” 说罢,她收回高举的手,另一只手指尖在杯中沾了沾酒液,弹到空中,再将杯中酒尽数泼洒于地上。 温鸿铁青着脸回到府里,面上沾到的血在出瑶光殿后有内侍捧着水让他洗净了,可他官袍上依然血气冲天。 管家来迎接他,接过他递来的官帽,自然也闻见了他身上的血腥之味。 管家不由得心慌:“老爷,你……” 他话未说完,便听温鸿吩咐:“速让禾儿来见我。” “是!” 温鸿负手,步履沉重地往云梦轩走去。想起瑶光殿里发生的事,他面上冷意更重了几分。 自打陶玄知整出观星预言这一出,八年前他就想杀了这没眼力见的东西,敢与他作对?可是永昭帝信这玩意儿,他只能捧个玄一道人出来牵制陶玄知。 他想杀陶玄知,不想陶玄知竟以如此方式自戕。 死谏是吗?很好! 想起永昭帝最后落在他身上的冰凉目光,温鸿气息更不顺了。陶玄知的死动摇不了他半分,但会动摇永昭帝对他的信任。 他为永昭帝做牛做马,料想永昭帝也不舍得将他舍弃,只是凡事难保万一。 “祖父。”温霓禾福身行礼。 “禾儿。” 看到自家孙女,温鸿面色和缓了,他温声道:“禾儿今年十八了,该嫁人了。” 闻言,温霓禾捏紧了手中锦帕,仰头问:“祖父需要禾儿嫁人了,是吗?” “是。” 温鸿招了招手,待温霓禾行至他身前,他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头发:“禾儿,祖父需要你,温府也需要你。” “好!禾儿嫁!”温霓禾咬了咬唇,将婚事应下。 温鸿欣慰地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几许不舍。 “是祖父的好孙女,可惜……若你哥哥能同你这般体谅老夫,就好了。他这样,老夫实不放心把温府满门交托到他手上……” 他摇头叹气。 谈及温言,温霓禾忽而想起一事,眉头微微蹙起。 “禾儿心里有事?” 对上祖父精明的眉眼,温霓禾重重一点头,把那晚看到可疑人影的事说了出来。 “祖父,禾儿虽未曾与那人打照面,但禾儿确定,那人就是沈之瑶!” “她自嫁入温府,浑身透着古怪。她待哥哥冷淡,待府中上下也一样,好似无一人能入她的眼。” “禾儿曾为哥哥与她理论,她也是不咸不淡的,完全不把我的讥讽放在心上。只除了那次我让婢女偷她的玉佩,她才有慌乱之色,看我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哥哥也很古怪,他两次远行,都要把沈之瑶送回沈府,好似我们温府会吃人一般!” “祖父,禾儿以为,沈之瑶很可疑!祖父需得当心!” 温鸿听着,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他行事向来小心谨慎,沈之瑶的身世在入府前也是查了又查,就这样还让温府后院不干净的话…… 温鸿眯起来眼,眸中浮现森然杀意。 温府与晋王府联姻是不可能悄无声息进行的,永昭帝多疑,越藏着越生疑。晋王直接递了两封书信入京,堂而皇之,众目睽睽之下。 给永昭帝的那封信上说晋王妃前年到燕都恭贺静妃产下小公主,偶然间与温府姑娘温霓禾一见如故,有意聘为世子妃。当时温鸿以孙女尚小,不舍其早嫁为由婉拒了。如今两年过去,晋王府仍有聘娶之意。 永昭帝捏着信纸,面色讪讪,冷声问掌印段思齐: “晋世子是个什么情形?” 段掌印躬身回道:“世子体弱多病,恐非长久之相。” 这时,温鸿捧着晋王给他的信,红着眼颤巍巍进瑶光殿。 他哭倒在永昭帝面前。 “陛下,晋王他、他实在过分。老臣的孙女大好年华,怎好、怎好……” 段掌印呈上那封信给永昭帝。永昭帝看乐了,但看温鸿哭得凄惨,只得忍下。 这信上竟然直接威逼其嫁孙女过去冲喜。 嚣张!太嚣张! 永昭帝沉吟稍许,道:“晋王乃先皇遗腹子,一出生便随其母至封地,未曾享过燕都一日繁华。朕也未曾尽过一日兄长之责,对他实是有愧。” 温鸿无措道:“陛、陛下……” “朕知此事有些为难,这样,朕封你孙女为乡君,待她与晋世子成婚,生下的儿子是未来晋王,你孙女将来就是晋太妃,如此一想,老爱卿可以安心矣。” 这话说的,是明知晋世子活不长啊! 温鸿捧着赐封圣旨行走在宫道上,与同僚迎面相逢,次辅裴晴江与阁臣宋知鸣都拱手同他道贺。他扯着笑一一谢过,看起来像是有苦难言。 但他坐上马车,帘子垂下那一刻,他就丢开了圣旨,面上的苦涩笑意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轻蔑与不屑。 哼,竟拿他宝贝孙女做人情,来成全自己的兄友弟恭。 可惜啊! 温鸿心下冷笑连连。 首辅孙女与晋世子联姻的消息很快传开,玉衡宫里,念夏手舞足蹈地给赵徽鸾讲述温阁老的窘态,拂冬斜着眼嫌弃她表情做作,太夸张。 赵徽鸾却是愣住了。 前世,温霓禾是在晋王之乱后才做的太子妃,这一世竟先与晋世子联姻了! “冲喜么?” 赵徽鸾喃喃着,她前世未曾见过晋世子,但知晋世子就是后来的太子,他若真的体弱多病,天不假年,晋王叔怎会册封他为太子呢? 看来,这是一出演给她父皇看的戏码啊。 温鸿老贼是感觉到了危险。 毕竟她都晓得谋划了,温鸿老贼又岂会坐以待毙? 第89章 兄长 河曲之地的赈灾已近尾声。 “公子,你今晚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你都好久没歇一个整觉了。” 帐子里,长右瞧着容谙眼底的乌青,心疼不已。 容谙揉了揉眉心,轻嗯一声,又听长庚入帐问他:“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明日回京吗?” “这么赶?”长右讶异地咂嘴。 容谙颔首:“得回宫述职。” 长右想说“述职也不急于一时啊,辛苦这么久,歇上一两日再走,陛下也会理解的嘛”,但他眼尖地瞧见自家公子嘴角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浅浅淡淡的,却让眉宇间的疲态扫去不少。 夜里,容谙向来睡眠浅,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他就醒了,披上衣衫出去。 听侍卫禀报说是东面一处滑坡了,容谙眉心微动,喊上长庚就赶了过去。长右抱着披风追在他们后边。 待安置好滑坡这处的灾民,已是数日后的事了。 燕都里,温府上下都忙着筹备温霓禾的婚嫁事宜。宫里也忙忙碌碌,为着真宁公主即将到来的及笄礼做准备。 永昭帝宠爱真宁公主,将笄礼放在开阳殿,大宴群臣,还请来了燕都里福德双全的文信侯老夫人来做赵徽鸾的正宾,燕都第一才女沈知韫做赞者。 三月三,春暖花开。 赵徽鸾梳着双环髻,着采衣,从玉衡宫里出来,走过冗长的宫道,在文信侯老夫人高声吟唱的祝辞声中,迈进开阳殿。在沈知韫给她梳头正笄后,又去换了身素色襦裙。 从稚嫩到纯真,永昭帝看着跪在他面前叩拜的女儿,眼眶微湿。 小太子忍不住轻声唤了句“阿姐”。 接着,沈知韫拔掉赵徽鸾头上的玉笄,文信侯老夫人为她插上金石榴花发钗,赵徽鸾又去换了一身锦绣罗裙,红衣似火,端的是明媚张扬。 第三趟去钗加冠。银作局自去岁起就动工打造的钗冠富丽繁华,一十八颗明珠镶嵌,枝枝叶叶缠绕,细看能瞧清每一根脉络。 为了配这一套头面,赵徽鸾的第三套是繁复的金色暗纹广袖罗裙。 赵徽鸾自殿外款款而来,垂在她脑后的八道流苏几乎稳而不动,她目不斜视地穿过群臣,拱手朝永昭帝行大礼,再一转身,群臣伏地高呼“祝殿下福乐安康”。 永昭帝一时有些错愕,这样的简简,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高贵雍容与皇后简直如出一辙。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又在高声吟唱的祝辞声中,赵徽鸾走过长长的宫道,回到玉衡宫中。这一出一进,恰似一条蜕变之路。 摘掉钗冠的赵徽鸾累趴在桌子上,与方才的沉稳大气完全判若两人。 念夏忍着笑给她揉捏肩膀,宫人们捧着礼盒鱼贯入内,都是朝臣送的贺礼。惜春与连秋一个清点,一个记录。 “咦?”惜春眼中划过一抹惊讶,“萧公公送了两份么?” 赵徽鸾闻言坐起身:“拿来本宫瞧瞧。” 一个是西洋望远镜,一个是憨态可掬的陶瓷娃娃。赵徽鸾饶有兴致地拿起望远镜去屋外试试,嘴上说着:“那个砸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把惜春几人听愣住了。 这么可爱的陶瓷娃娃砸了吗? 啪——惜春与念夏目光直直看向连秋。连秋弯腰在陶瓷碎片中拾起一封信,头也不回地给赵徽鸾送去。 惜春与念夏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赵徽鸾毫无意外,心眼子多的元馥嘛,再正常不过。她让连秋把信的内容念给她听,她闭着一只眼试望远镜玩得不亦乐乎。 “章晏礼!” 看到出现在玉衡宫门口的章云驰,赵徽鸾把望远镜给连秋,眼神示意她把信处理掉,然后笑嘻嘻迎了上去。 赵徽鸾朝来人摊开手掌,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章云驰挑眉:“干嘛?” 赵徽鸾蹙眉,嫌弃他不上道。 “昂儿都送了我一对碧玺耳坠,你想赖不成?” 她说着,勾了勾手指。 “没准备。” “那你还敢来玉衡宫?” 章云驰撇撇嘴,完全不在意。 赵徽鸾气哼哼往亭子里走,威胁道:“本宫改日就去找婉婉谈谈心,天下好男儿千千万……” “赵徽鸾!” “哼!” 赵徽鸾坐在石桌前,两手杵着下巴生闷气。不时,眼前落下一块玉牌,她登时没绷住,又忙收敛住上扬的嘴角。 上等白玉,触感温润,长不盈寸,刻着祥云图案,很是雅致。 赵徽鸾喜欢得紧,拿眼觑章云驰:“婉婉的眼光?” 章云驰无语住了,然后又兀自笑起来。 “简简。” “嗯?” “这个玉牌你要放好。” 章云驰这话说的有些郑重,赵徽鸾不由得收敛起嬉笑的神色。她握了握手中玉牌,目光紧紧盯着章云驰:“晏礼哥哥,你送的是什么?” 章云驰拿过她手里的玉牌,神色认真:“简简,这些年看似是我做你跟班,实则都是你在保护我。我知道你有诸多想做的事,为了不牵连我,你也都一个人扛着。可是简简,我是你哥哥。” “你身处深宫,所遇之人心思都百转千回,利至则合,无利则反。简简,这是我给你培养的五十名死士,他们只听命于你。” 赵徽鸾眼眸一动,继而嘴巴一瘪,眼中涌上泪意。 “晏礼哥哥。” 章云驰把玉牌塞回她手里,抓着她的手握紧。 “简简放心,待哥哥明年春闱高中,出仕为官,哥哥就能在朝堂上帮你了!” 看赵徽鸾强忍眼泪,眼眶湿红,章云驰嫌弃地眯起眼。 “是不是被哥哥感动到啦?都要哭了呐。乖哦,要不要哥哥抱抱你?” “哎呀,你都及笄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爱哭鼻子?” 赵徽鸾一瞬间情绪尽散,哭笑不得地开骂:“章晏礼!你好烦!” “啧啧啧,这明显恼羞成怒了嘛!” 章云驰收到赵徽鸾一记眼刀,逃也似的跳出亭子。 赵徽鸾头疼地抵上额角,婉婉到底看上这人什么? -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出处:先秦《士冠辞》 第90章 归京 容谙归京了。 永昭帝自观星扶乩案后,身子愈发差了,但他对真宁公主的宠爱更甚往昔。许是及笄礼上他看到故人的影子,久病身心脆弱之际特别想要这一份安慰。 这日,赵徽鸾受召去天玑殿,容谙也在,正同永昭帝述职。 容谙垂着眼,朝她拱手行礼,她略略点头,视线从容谙面上一扫而过。 嗯,清瘦了。 “父皇。” 黄纱后,永昭帝拍了拍身侧的蒲团:“简简,来,到朕这来。” 段掌印撩起黄纱,赵徽鸾进去依偎在永昭帝膝前。 永昭帝同容谙道:“温家那小子是个不错的,他既有心留在河曲之地督导灾后重建,那朕就封他个户部主事。不过朕记得他妹妹温乡君不日将远嫁晋王府,到时候让他回来一趟,送送乡君。” “臣替温言谢过陛下隆恩。” “容卿,你此行辛苦了,且回去好生修养一番。” “谢陛下,臣告退。” 容谙躬身而出,黄纱后传来父女俩说话的声音。 “简简这是怎么了?眼睛这么红。” “儿臣心疼父皇,都瘦了。” “哭什么,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朕看温家嫁女,说来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简简与父皇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父皇!”赵徽鸾娇嗔,又厚着脸皮道,“儿臣喜欢长得好看的。” “好看的啊……”永昭帝沉吟道,“你看安南侯云嵩如何?”又吩咐掌印段思齐,“去拿安南侯的画像来。” 赵徽鸾大咧咧问永昭帝:“好看么?比之容谙如何?” 段掌印撩起黄纱出来取画像,余光瞥见容谙缓步离去的身影,走得极慢,恰好迈出天玑殿。 容谙低头在宫道上走着,脑子里浮现赵徽鸾落水昏迷那次。 隔着帷幔,床上人呢喃着“云嵩云逢歌”,一声声,从迷糊到清晰。赵徽鸾惊坐而起,撩起帷幔,一个“云”字脱口而出,在见到他时生生打住。 所以,殿下睡梦中的人,和她当时想见的人,都是云逢歌吗? 那个少年将军。 少女慕强,其实早有端倪。 记得陶玄知山间授课那次,学子们谈及将星云逢歌,殿下当时神色就是忡怔中带着神往。 容谙如此想着,唇边掠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天玑殿内,各世家公子的画像铺了一地,赵徽鸾趴在地上看得不亦乐乎。 “看得如何?” 永昭帝喝了药,起身到她这边,俯下身,目光落在摊开的画像上。他见赵徽鸾面露为难,也拧起了眉头。 “怎么?没一个瞧得上的吗?” 赵徽鸾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眨着眼问永昭帝:“父皇,只能选一个吗?” 永昭帝:“……” “这个,温文儒雅。这个,英姿飒爽。这个,英俊舒朗。就很难选嘛,父皇。” 永昭帝忍了又忍,终是无奈地摇头,挥手让她退下了。 赵徽鸾却是赖着不走,眼珠子转了转,弯腰同蒲团上的永昭帝打起商量。 “父皇,儿臣不如就不嫁了,在宫里陪父皇一辈子。” 静心打坐的永昭帝睁开了眼,就见女儿笑得眉眼弯弯,同他说:“儿臣多养几个面首就是了!” 说着手指往地上的画像一指:“儿臣看这些都不错。” 恭立一旁的段思齐忍不住看了她看一眼。 永昭帝的心静不下来了,咬牙切齿吐出一句:“简简,你好志向。” 赵徽鸾没能笑出来,就被赶出天玑殿了。但她心情颇好,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啪嗒。 一粒石子弹到她裙子上。 赵徽鸾回身,只见门洞下长身玉立着一道身影。 思及这人方才的举动,赵徽鸾忍俊不禁,抬手捂上了眉眼:“容卿,你好生幼稚。” 她笑着,张开手指缝瞧人,却见容谙眼睫低垂,面无表情的。 “容卿。” 她弯下腰凑到容谙面前。 容谙陡然对上一张明艳的面容,小姑娘还朝他眨了眨眼,容谙倏地就笑了,压在心口的那些不舒服也神奇地消散了。 “殿下。”他退了一步,拱手行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子。 “这是?” “送殿下的及笄礼。” 容谙清淡的口吻,让赵徽鸾伸过来拿木盒子的手一颤。 前世她唯一一次与容谙说话,容谙说欠她一份及笄礼,可是他们再没有以后。 这是前世遗憾,今生补上吗? 容谙看她神情恍惚,看向自己的眼神好似带着无限缅怀:“殿下?” 赵徽鸾醒过神来,接过木盒子,打开一看,那是雕刻着兰草的桃木梳。她移开视线,落在容谙的手上。 他食指指腹还留着伤痕。 察觉到赵徽鸾的视线,容谙拉了拉衣袖,把手藏进袖中。他看着面前的赵徽鸾,音色温润:“殿下长高了。” 赵徽鸾一愣,听他这么说,也反应过来,去年在国子监时她才到容谙胸口,如今已到了他下颚了。 想起文华殿中容谙的那句“殿下,你还小”,此时的赵徽鸾不由得有几分得意。显然,容谙也想到了,眼中浮上几许笑意。 “殿下,臣还有一份礼,改日送上。” 赵徽鸾乌黑的眸子亮了亮,刚要说话,却见容谙忽然间眉眼敛上一片清冷之色。 她狐疑地蹙眉。 “殿下,臣告退。”容谙拱手作揖,冷淡又疏离。 赵徽鸾很快反应过来,有人在看他们,于是厉声喝道:“容谙!你站住!” “本宫听说次辅裴大人家的小孙女及笄了,求娶者无数,你莫不是也想做裴大人的乘龙快婿?” 容谙目露疑色。 赵徽鸾却是对着日光看自己的手指,口吻傲慢:“容卿,你生有一副好皮囊,在本宫看腻之前,无论是裴家也好,宋家也罢,哪家的小姑娘你都不要想。” “殿下,你……” “本宫呢,就是霸道不讲理!” 眼风斜睨向不悦的容谙,赵徽鸾笑意猖狂。 容谙不语,重重一拱手,甩袖离开。 赵徽鸾勾唇笑了笑,余光扫过宫道另一头,果然瞧见一个内侍往天玑殿方向而去。 这一日,宫道上的争吵不经走漏。 同僚们看向容谙的眼神都充满了爱怜。 看嘛看嘛,长得太出众也不好。陛下不允婚,公主不许他娶妻,也太惨了。 正等着容谙归京,有意将小孙女许给容谙的次辅裴晴江,默默然收了心思。 第91章 帝心 赵徽鸾抠着手指头走在回玉衡宫的路上。 她最先想的是天玑殿里那一地的画像。父皇是想给她选驸马不假,但父皇忌惮外戚,驸马人选既不可能是他青睐有加的容谙,更不会是战功赫赫的安南侯云嵩。 那么父皇特地挑容谙述职时召她前来,明知容谙未走远,故意表露有意招云嵩为驸马,是父皇料想容谙文人风骨,会将琼林宴上的事当作羞辱,继而彻底离间容谙与自己的关系。 更甚者,容谙或多或少会因此对即将班师回朝的安南侯心存芥蒂,以防今后权臣与武将私交过密——也可见她父皇对容谙期许是真的大。 一石二鸟嘛,她父皇向来很会。 容谙想必也是明白其中关窍,才会在发现有内侍监视时,忽然对她表现得冷漠疏离。 只是,那会容谙低头立在门洞里,神情晦暗难辨的,他好像揣度的不是这些事。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赵徽鸾蹙眉,狠狠抠了两记指腹,想不明白,索性按下不想——应不重要的。 思绪一转,她又想起父皇连日来对她的频繁召见。这是……对她也起了猜忌之心? 想来也正常,江南王、云两案,加上温鸿老贼的挑拨,还有那日她怂恿杀陶玄知,她父皇事后回想起来哪怕想不到她是故意为之,也会心中有异样。 多疑如她父皇,怎会不对她起疑? 可事到如今,起疑了又能如何? 父皇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前世他在入秋后就开始缠绵病榻,温鸿正因此得以全面摄政。可是这次,温鸿想要独揽朝纲,那是不可能的了。 赵徽鸾顿步,停在玉衡宫外。她低头看了看通红的指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深夜,天权宫里响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原本熄掉的烛光再度亮起。永昭帝一口痰卡在喉咙涨得面色通红,掌印段思齐拍着他后背,好难才将那口痰吐出。 “都退下。” 永昭帝靠在枕头上喘息,他动了动手指,让人把蜡烛都熄了,只在他面前的矮几上留了一盏。 他扭头看段思齐:“你也退。” 段掌印掩不住忧色,见永昭帝又抬了抬手,他才退到门外。 屋内陷入冷寂。 永昭帝缓和好一会,才拿起灯盏,晃悠悠绕过御榻,转进后边的小隔间里。 摇曳的烛光一点点照亮墙上的画,画上女子端庄雍容,裙裾上的凤尾栩栩如生。 “阿娴。” 他轻唤画中人,眼神柔软,唇角轻轻扬起:“咱们的简简长大了,她同你一样漂亮,聪明。可是她同你太像了——” 永昭帝痴痴地望着画像,那双潋滟秋瞳含着浅淡笑意,温柔得好似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可是他太清楚了,他的皇后章娴果敢坚毅,杀伐决断,那温柔之下的锋芒,令他爱之深,惧之亦深。 他素来是知晓简简聪慧的,江南事他一边觉得简简做的很好,很有一国公主的风范,一边又忍不住不舒服,温鸿那句“殿下深肖先皇后”在他心里掀起巨浪。 他的简简啊,就该像她的名字一样,简单纯粹,开心快乐。 可是他的简简,好像一点都不简单。 “内侍同朕说,简简与容谙大吵了一架。阿娴,不瞒你说,朕听了很高兴。容谙不适合她。”说到这里,他眸光沉了沉,“云嵩也不行。” 如果晋王不姓赵,简简与晋世子不是堂兄妹,晋世子倒是个不错的人选。驸马嘛,就有借口让他长久留居燕都,能牵制晋王。 思及是在小隔间里,永昭帝收敛眼中情绪,对画像上的端敏皇后笑了笑。 “那个元馥朕瞧着不错,虽然欺君,但他对妻子情深义重,朕看简简对他颇有赞赏。且他门第落魄,无权无势,尚主后想是会对简简言听计从。” “不过简简那混账,居然同朕说她要养面首。”永昭帝想起来就生气,忍不住同画中人告状,但不知他忽然想到什么,又笑了。 “好像也不是不可。” 他静静盯着画像看了许久:“阿娴,当年事你可会怪朕?朕实在没办法,坐在这个位置上,朕有太多身不由己。” “朕想是很快就要去见你了,到时再向你赔罪,就像咱们年轻那会,你怎么罚朕都行。但在此前,朕还有好些事要做。” 永昭帝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叹道:“咱们的昂儿太小了……” 都说帝王富有四海,可是他一生都困在这方寸之地,未曾见过大胤各地的风土人情,他所知的都是底下臣子愿意告诉他的,他要从中去辨真伪,隐瞒他、欺骗他实在是太容易了。 可他不想做个聋子、瞎子。 翌日,永昭帝召见容谙,谈了会河曲之地的重建和如何应对瓦剌南侵,容谙向他推荐了屠翁寨的大当家。但永昭帝听了,只是点了点头,没表态。 “容卿,你看晋地如何?” 河曲之地与晋地,两地挨着,容谙去赈灾是要途经晋地的。 在寺庙,赵徽鸾听他有意去赈灾,便与他说:“若有机会,多留意几分晋地。” 如今听永昭帝问及,容谙心下了然,陛下并不放心晋地。容谙没有刻意,只是拣他所见所闻讲述给永昭帝听。 永昭帝听了,心中对晋地有了一个初步判断——晋地在他皇弟治理下,一片祥和。 他目光沉沉,屏退容谙后,对掌印段思齐道:“让太医院去个人给晋世子瞧瞧身子,大婚将近,可别出什么岔子。顺便把朕的贺礼一道带去。” 段思齐应声,速速下去安排。 不时,一队人马出了燕都城。 赵徽鸾听闻此事,猜到这是容谙口中说的另一份礼,不由得摇头轻笑。 “明面上送过去的是瞧病的太医,谁知道暗地里是不是还跟着锦衣卫呢?” 不重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帝王的猜忌心。 得到消息的温鸿也是这么想的,他猜到会引永昭帝猜忌,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晋王隐忍蛰伏多年,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只不过,禾儿的婚事得加快进程了。 迟则生变。 第92章 生变 晋世子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二。 燕都里的送亲队定在三月十八启程,温言没能赶回来,但是他的妻子沈之瑶被温府的马车接回了温府。 小姑子出嫁,作为嫂嫂,沈之瑶没有理由能拒绝。 在温府马车离开沈府时,章云驰受召入宫。他与赵徽鸾坐在幼年打过架的亭子里。 赵徽鸾笑问他:“章晏礼,你在燕都八年,可会想念北境的日子?” “此间乐,不思蜀。” 章云驰递给她一个“我又不傻”的眼神:“燕都富庶繁华,云衣锦裳,我作何要想念吹风吃沙的苦日子?” 灌木花丛后的永昭帝听笑了,倏而眼眸微沉,锐利的眸光穿过花丛落在章云驰面上,然后他负手,快步离去。 掌印段思齐好似永昭帝的影子,紧步跟了上去,只是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往亭子里望了眼。不过他看的人,是那个笑吟吟、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真宁公主。 “简简,你这是何意?” 章云驰眼尾瞟向远去的明黄色背影,支起下颌,要赵徽鸾给方才的戏码一个解释。 赵徽鸾道:“本宫不过是提醒父皇,他当年做过的事儿,如今还能再做一趟。” “晋世子的婚事太赶了,父皇送去晋地的太医此时怕是刚到那,父皇等不到消息,自然会急——特别是在他久病之时。” “晋王叔与温鸿想算计父皇,但父皇很快就会让他们后悔联姻,又不得不联姻。民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章云驰接道:“赶鸭子上架?” “对对对!” 赵徽鸾笑眯眯点了好几下手指,眼睛里亮晶晶的,神采奕奕。 “简简,你现在这副样子,太像只小狐狸了。” 闻言,赵徽鸾递过去一记嗔视,章云驰摇头笑开了。 自从章云驰送了玉牌,赵徽鸾开始会与他说说自己的筹谋打算,说的不太多,还是要他以下半年的秋闱为重。 可是,他太心疼这样的简简了。 本该是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却时时刻刻揣摩,猜忌人心。 温府门口。 温霓禾一身华贵的大红嫁衣与祖父温鸿拜别,她泪眼朦胧地又朝沈之瑶行了个大礼。 “嫂嫂,往日都是禾儿不对,请嫂嫂原谅禾儿的无知。” 沈之瑶淡淡道:“我从未将那些事放在心上。” “嫂嫂。”温霓禾哽咽道,“如今哥哥不在家,禾儿又要远嫁,家中祖父年事已高,禾儿实是放心不下,请嫂嫂留在府里代为照顾。” 她说着就要跪下,沈之瑶眉头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扶住了温霓禾。 “嫂嫂,你就答应禾儿!”温霓禾眸中含泪,恳切地望着沈之瑶。 首辅嫁孙女,府门外早围满了旁观的百姓。 沈之瑶握紧了手,点头应了声“嗯”。 温霓禾了结心事,舒心一笑,在婢女的搀扶下坐上马车。 送亲队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引人歆羡。这边温霓禾的马车已驶到城门口,担嫁妆的小厮还在从温府里鱼贯而出。 温霓禾想着把人留在温府里,不信沈之瑶不露出破绽,眼下哥哥不在燕都,祖父要想整治沈之瑶轻而易举。 只是她不知为何,坐在马车里心神不宁,手中的喜帕都要被她绞烂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温霓禾更焦急了,莫名地想催促马车驶快些。 “前边温家人留步,传陛下口谕——” 马车堪堪停在城楼下,传口谕的内侍勒马停在马车前。 “传陛下口谕:朕念阁老孤寡无亲,又怜晋世子体弱,今特许晋世子来京休养,进封温乡君为县主,令赐小晋王府与二人完婚。” 口谕传完,那内侍又说:“恭喜温县主,您不必千里跋涉去往晋地了,陛下还另有旨意送往河曲之地,召您兄长温主事回京。这可真是皇恩浩荡呢!” 马车里,温霓禾生生撕裂了喜帕。 温府外,温鸿站了一会,交代给管家,他刚要进去,有小厮着急忙慌跑回来,把陛下的口谕告诉温鸿,温鸿身体颤了颤,险些没站稳。 沈之瑶站着没动,管家眼疾手快,忙扶住了温鸿。 纵使他演了出冲喜的戏码,还是不能让这个多疑的陛下放心啊! 如今就连晋世子也成了质子,这让晋王…… 温鸿闭眼,吐出一口浊气,吩咐小厮:“迎小姐回府。” 小厮应是,跑走了。 管家扶着温鸿进去,经过沈之瑶时,温鸿顿了顿,目光从沈之瑶清冷疏离的面上一扫而过。 沈之瑶敏锐地察觉到,她可能是引起温鸿的怀疑。 看着蹒跚走远的温鸿背影,沈之瑶有意想立即回沈府,可门口列道守着家丁护院,很明显她回不去沈府了。 耳边响起温言临行前的那句“等我”,沈之瑶抿了抿唇,转身进入沈府。 三月底,晋世子赵新喆入京了。 赵新喆病恹恹的,眼瞅着要入夏了,他还披着大氅,面白无血色,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的,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简简,我怎么感觉那病秧子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永昭帝给他这个堂侄办了个接风宴,宴上,章云驰拿酒杯作掩饰,低声同赵徽鸾咬耳朵。 赵徽鸾眼眸沉了沉,她也发现了,她这堂兄轻飘飘往她这边望过来,竟看得她脊背生寒。 “像毒蛇。”赵徽鸾想了想,给出一个比喻。 章云驰深以为然。 两人一道回玉衡宫,大老远瞧见宫道上有两人在说话。赵徽鸾一把将章云驰拉了回来,两人隐在宫墙后,探出一只眼睛观察。 “简简,那不是容侍郎吗?” “本宫知道。” 关键另一人是晋世子赵新喆啊! “他俩谈的什么呢?” 赵徽鸾轻声呢喃,冷不防远处那人忽然朝她这边望过来,冷冰如蛇吐信的目光惊得她往宫墙后一缩。 章云驰用口型问她:咱俩是被发现了吗? 赵徽鸾想说不至于,但又觉心虚,病秧子真的毒得很,上辈子没打过交道啊! 等了许久,她又悄悄探出脑袋,见宫道上只剩容谙一人,这才放心走出来。 “容卿与病……晋世子是旧相识吗?” 容谙拧眉摇头,眸中有纳闷不解。 “他与臣说了好些奇怪的话。” 第93章 重生 容谙走在宫道上,迎面见着晋世子立在宫墙下,他朝人拱手行礼,举步欲走时,晋世子叫住了他。 “容侍郎。” 容谙回头,便见赵新喆苍白的面上,唇角微微掠起,目光好似幽深的黑渊。 “恭喜容侍郎高升。” 他手指抵着唇角,轻咳两声,熟稔的口吻好似相识多年的朋友寒暄。 容谙按下心头疑惑,拱手道:“谢世子。” 赵新喆好似因他的客套疏离怔了一怔,复又轻轻笑开:“你这样本世子挺不习惯的。” 容谙疑惑更甚:“敢问世子,世子与下官先前见过吗?” 赵新喆却是笑笑不答,抬手指向飞过墙头的燕雀:“容侍郎,你看,再高的檐宇都压不住振翅欲飞的雀。” 容谙后退一步,拱手作揖:“下官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赵新喆还欲再说,一阵风吹来,他又咳了起来,身旁婢女给他披上披风。他拿帕子掩住口鼻,朝容谙摆了摆手,离开了。 空中传来声响,赵徽鸾抬头看两只燕雀扑翅飞过,百思不得其解。 她问容谙:“所以,你俩此前真的从未见过。” 容谙笃定道:“从未。” 章云驰忍不住猜测:“有没有可能是他脑子出问题了?” 赵徽鸾与容谙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能”。 …… 永昭帝对赵新喆这个堂侄相当上心,吃穿用度一应让宫里内侍安排好,贴心程度让赵徽鸾姐弟俩吃味不已。 “哼,不知道的还以为晋世子才是父皇的亲儿子呢!” 赵徽鸾嘴巴撅得老高,小太子有样学样,两手抱胸,头撇向一边。 “小没良心的!朕往日对你俩还不够有求必应吗?” 永昭帝忍笑去戳二人额头:“你皇叔皇婶都不在燕都,朕是他皇伯伯,照顾他不是应该的吗?” 赵徽鸾撇撇嘴,一脸不大乐意地拍拍小太子,两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天权宫。 永昭帝皱着眉无语了一阵,扭头同段掌印吐槽:“这简简啊,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话未说完,就听到两声响亮的“父皇”,永昭帝闻声望去,只见赵徽鸾与小太子正扒着门同他做鬼脸,然后齐齐跑走了。 永昭帝逗乐了,段思齐也没忍住,低低笑出声。 少顷,永昭帝又吩咐段掌印,让太医院的十二位太医去给晋世子会诊。 “赵氏皇族子息向来单薄,皇弟比朕好些,但嫡出的就这么一个,让太医都上点心!” “是。” 小晋王府。 一只手腕探出纱幔,太医轮流上前把脉,一个个神情异常凝重。纱幔后,间或传出几声低咳。 太医诊脉结束,婢女撩起纱幔,赵新喆斜靠在榻上,将手腕收回拢于袖中。 他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角,坐起身,看着太医们走远。 他似乎很怕冷,喊了声“小寂”,婢女小寂看他拢袖,给他拿了块薄毯披上,又去生了炭盆端到他脚边。 赵新喆稍稍探下身子,伸手烤火,眼神幽深阴鸷,极尽玩味之神态。 “哼,有趣。” 不知想到什么,赵新喆勾唇嗤笑,语调轻缓低沉,“一个两个,都不一样了呢。也挺好,同样的路再走一遍挺没劲的,总该有些不一样才是。” “可它到底是从哪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呢……” 赵新喆重新躺回榻上。 婢女小寂把炭盆端远了些,对于自家主子的自言自语充耳不闻。 自打今春世子得了一场严重的伤寒,醒来后就变得不一样了,喜欢自言自语说些奇怪的话。不过世子向来孤僻,喜怒无常,只要于她性命无害,世子变得再如何也与她无关。 “他竟真的体弱多病?” 玉衡宫里,赵徽鸾细细翻看晋世子的医案,收买一个太医容易,但十二个同时被收买就不可能了。 能让晋王叔立一个病秧子做太子,这毒蛇比想象中毒啊! 尽管直觉有危险,赵徽鸾却对明日晋世子的大婚更感兴趣了呢! 四月初二,晋世子赵新喆大婚,婚仪隆重非常,燕都城里万人空巷。 赵徽鸾代永昭帝去小晋王府贺世子新婚大喜。王府的管事嬷嬷引她到园子里女眷处,赵徽鸾却在瞧见容谙时,直接拐弯过去堵人。 容谙神色顿了顿,原本与他凑一块说话的同僚看见真宁公主过来,纷纷抬手作揖。 容谙也拱手行礼,与众人一同道:“殿下。” “众卿免礼。” 赵徽鸾笑吟吟,眼神颇有兴致地落在容谙身上。众人想起近来的流言,互相打着眼色,丢下容谙一人,四散去了。 赵徽鸾嗤笑:“你的同僚对你也没多少义气嘛。” “许是惧于殿下威仪,吓走的。”容谙语气微凉。 走得慢的某个人听到容谙这话,不禁瞪大了眼,赶紧加快步伐追上同僚。 “我原先还不信容侍郎敢与殿下吵架,就冲他方才说话的口气,我信了。”那人唏嘘不已,暗暗比了个大拇指。 几人走出老远,躲到假山后远远观望,就见容谙拱手欲退,他走哪个方向,真宁公主就堵哪个方向,眼神轻蔑高冷。 “殿下!”容谙顿步,呼吸略有不稳。 赵徽鸾忍不住笑:“容卿,你耳朵又红了呢。” 闻言,容谙眼神一怔。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耳后及脸颊温度迅速升高。 他抿了抿唇,眼神示意赵徽鸾。不是演戏吗?怎么又…… 可他不知道,他这副模样落在赵徽鸾眼里,好似委屈控诉,让赵徽鸾忍不住想再欺负一下。 容谙见赵徽鸾并无收敛,眼中亮晶晶的,笑意更甚。他无奈地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假山后的几人面面相觑——还得是真宁公主,又把容侍郎气走了! 又见容谙面无表情地朝他们走来,几人忙装作欣赏园中花草的样子,待容谙经过他们走远,几人又凑作一块,飞快地打着眼风——容侍郎气得不轻啊! 另一边,赵徽鸾垂眸理了理衣袖,想起容谙落荒而逃的样子,唇角不自觉地又要扬起。 她忽觉身后一阵凉,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第94章 疯子 “殿下。” 阴恻恻的声音响起,赵徽鸾闻声回头,果然是病秧子赵新喆。他一身红衣衬得面容愈发苍白,眼底一圈乌黑,面颊凹瘦,实在孱弱得不像样。 “世子今日大婚,不去前院招呼宾客,怎会在这?” 赵新喆拿着帕子低咳了声:“臣身子不好,招待宾客一事自有他人代劳。” 赵徽鸾点点头:“那世子先去歇会,待会儿总归是要你亲自去接世子妃花轿的。” 赵新喆勾唇弯起一抹弧度,眼底却是冰凉没有笑意。他朝赵徽鸾身后的俩婢女看了眼,又看赵徽鸾,是想赵徽鸾屏退左右的意思。 赵徽鸾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挑着眉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啊……” 赵新喆未语先笑:“这是臣的小晋王府,殿下不必如此戒备。” 见赵徽鸾仍是不动,他以帕子掩唇,经过赵徽鸾身侧时,以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话。果然,赵徽鸾眼神动了动,神情变得凝重。 她示意念夏与拂冬在原地候着,她则跟着赵新喆进了边上的水榭。 赵新喆客客气气示意赵徽鸾坐下,然后很不客气地盯着赵徽鸾打量,冰凉的目光好似毒蛇爬过肌肤的每一寸。 赵徽鸾深感不适,喝道:“放肆!” 却见对方玩味的眼神中闪过惊喜。 “殿下真的很不一样了呢!”赵新喆低头又咳了两声,平复后又是阴缓的语调,“原来竟是殿下,可叫臣好找。” 赵徽鸾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方才赵新喆经过身边与她耳语的内容赫然是:殿下可还记得永昭四十三年的冬天,跪在雪地里的滋味? 她心里登时升起一个荒唐又合情理的念头。 ——这厮居然和她一样,都重生了! 便听得面前又道:“臣还记得殿下跪在雪地里那卑微的姿态呢,可没现在这般恣意。” “让臣算算,殿下是何时回来的?应是八年前,本该自缢狱中的靖武侯世子同老侯爷一道回了北境。王敬时也是殿下的手笔?还有——” 赵新喆拿下掩唇的帕子,朝赵徽鸾望过来:“还有五月汛,六月涝。” 赵徽鸾冷静下来,暗暗思忖,如果赵新喆一早就重生回来,早在事态与前世发生偏颇时,他就该出手了,不会等到现在,也就是说,此人才重生不久。 “你为何要与本宫说这些?” 赵新喆明显没料到,在被拆穿重生一事后,赵徽鸾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连方才肉眼可见的紧张都消失了。 为何要说这些? 拆穿赵徽鸾,等同于坦白自己也重生。 赵新喆勾唇,眼神玩味戏谑:“许是臣太寂寞了,遇见殿下竟生出些许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之感。” 啪嗒—— 两人视线齐齐转向屏风。 “什么人?”赵新喆冷冽的口吻里染上杀意。 赵徽鸾也紧张起来,屏风那边转出来一个人,竟是神情莫名的章云驰。 “章晏礼!你怎么在这?” 赵徽鸾冲上前斥问,却是将人护在了身后。 章云驰一脸无辜道:“我一早就在这了,是你们不打招呼先闯进来的,可不能怪我偷听!” 说是如此说,章云驰不动声色地挺身站了出来。 “原是靖武侯府的小世孙啊。”赵新喆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竟是丝毫未将章云驰放在心上。 章云驰隐约感觉受辱。 “殿下。”赵新喆唤了声赵徽鸾,他视线一动,落在远处花墙下的容谙身上。 “殿下可曾见过容侍郎发疯的样子?” “你说什么?”赵徽鸾凝眸不解。 赵新喆却是不再开口了,他掩唇轻咳,迈出水榭,视线轻飘飘再度扫过容谙,对方似有所察觉,也朝他这边望过来。 赵新喆勾唇笑笑,眼神冰凉。 啊,上辈子的容谙可比这疯,得劲。现在这个,瞧不上。不过,疯的人,装的再风光霁月,他底色也是疯的。 赵新喆脑海里浮现前世容谙与他说话时的场景。 “再高的檐宇都压不住振翅欲飞的雀。” “天下无一人可以挡吾路。” 那个眉眼沉沉,沉淀着野心与阴谋算计的容谙,那个疯起来能撺掇他弑父夺位的容谙,他可真的太喜欢了啊! 赵新喆走远,章云驰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可是他面上忧色更重了。 “简简,你们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章云驰觉得他好像听懂了,可这种话本里才会有的荒诞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赵徽鸾敛了敛神色,看水榭外人来人往的,同章云驰道:“大约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具体的本宫改日再同你说。” 章云驰拧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看向走远的赵新喆,单薄的背影好似风刮大点就能将其吹折。 “我怎么觉得这病秧子方才看到是我在这,好像还挺高兴?” 赵徽鸾眉梢动了动,她也有这感觉。那凛冽的杀意过后,竟会是喜悦。那样子就像是自己藏着的宝贝叫人发现后的那种自得感。 赵徽鸾了悟了。 这个疯子,守着秘密很寂寞啊,巴不得让人知道他重生了。那句“他乡遇故知”原是他的真心话。现在除了与他一样重生的自己,还多了个章云驰知道的他的秘密,可不得高兴吗? “呵。” 赵徽鸾不禁冷笑。 “这厮好生狂妄!想本宫这八年来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他一朝重生竟如此傲慢轻狂,以为自己重生之人高人一等吗?那就等着看!” 赵徽鸾恶狠狠地想,她必要这厮为此付出代价! 视线一转,落在了刚入园子的汪文华身上。 章云驰瞧着这个妹妹,眼中心疼之色更浓重了。他抬手,刚要怜爱地抚上妹妹的脑袋,被赵徽鸾一掌拍开。 赵徽鸾皱着鼻子瞪他:“章晏礼,你够了哦!” 章云驰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哼!没礼貌!都不叫哥哥!”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园子里的人闻声都往前院走去。赵徽鸾同章云驰出了水榭,以为是新娘花轿到了,两人兴致缺缺地跟在后边。 忽听有人说:“温言怎会持剑大闹小晋王府呢?这可是他亲妹妹的婚仪!” 第95章 寻妻 王府前院乱哄哄一片,赵徽鸾到时,只见侍卫将持剑的温言包围其中。 温言整个人疲惫又凌乱,嘴唇干巴起皮,下颚上一圈乌青的胡渣。 他不知多久未曾合眼,熬得两眼通红,此时盯着周遭一张张晃动的人脸,又急切又惶恐,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而爆起青筋。 晋世子赵新喆侧身听人介绍了闹事人的身份,他轻咳两声走到院中,示意侍卫退开,又往前走了几步,与温言不过咫尺距离。 剑影就晃动在赵新喆眼皮子底下,看得赵徽鸾眉头微动,章云驰在她耳边低嗤:“嘁,疯子。” 疯子赵新喆捏着锦帕的手伸出两指,将挡在眼前的剑刃拨开:“温言,你何故大闹本世子的婚宴?是对本世子与令妹的婚事有何不满吗?” 众人心神一凛,晋世子与温霓禾是陛下赐婚,温言纵是阁老孙子,此等行径却是对陛下不敬。 有阁老门生担心温言年轻气盛不懂事,说出不可挽回的话,正要出来替他打圆场,却听温言开了口。 “我找瑶瑶。”温言神情瞧着有几分恍惚。 赵新喆蹙眉:“你……找谁?” “瑶瑶,内子,沈之瑶。” 赵新喆听愣了,喉间忽然一阵痒,猛烈地咳起来。 赵徽鸾神情一瞬间凝重起来,她看着温言,心下已有几分明了。温言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能让他失去分寸闹上小晋王府,怕是沈之瑶出事了,他想以此逼温鸿妥协。 围观人群里有人道:“温公子,小晋王府怎会有尊夫人?尊夫人不该在温府吗?” “许是回娘家了也未可知,你去沈府看过没有?” “尊夫人往日常去哪些个地方,你去那里寻寻。” 温言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他面上隐隐浮现崩溃之色:“我一早去的就是沈府,可是沈府门房同我说,瑶瑶半个月前就被接回温府了。我又赶回温府,府里还是没有瑶瑶。” “妹妹说,瑶瑶来王府观看婚仪了,可我来到这里,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她。” 晋世子赵新喆朝门房递过去一个眼色,门房跑上前来回话:“世子,奴才反复对过宾客名单,确实没有温府少夫人。” “不可能!”温言挥剑指向王府门房,“她一定在这!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 赵新喆眼神沉了沉。 门房也有些不耐温言的无理取闹,但看他是温阁老的孙子,只得耐下心来交涉:“温公子,你这话好没道理,我们小晋王府为何要藏你的夫人?” “我……” 温言语塞,却是咬着唇,拿剑逼近门房,门房吓得倒退。 “青玉。” 容谙从人群里走出来,他抬手握上温言持剑的手,与他道:“殿下在这呢,不可无礼。” 温言眼神动了动,看到赵徽鸾,竟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殿下。” 容谙劝道:“把剑给我。” 温言的手松动了,想到什么又很快将剑柄握紧,一双猩红的眼睛转向容谙,几欲要哭出来。 “先生,不行啊!” 正僵持着,门口传来一声呵斥:“竖子!” 温鸿板着脸匆匆而来,他先拱手向赵徽鸾与晋世子告罪。 “殿下与世子见谅,老夫这个孙子今早刚回来燕都,连日奔波,想是没休息好有些癔症,在这胡言乱语惊扰诸位,老夫实是有愧。” 赵徽鸾睨了眼晋世子,道:“温青玉与本宫有同窗之谊,本宫不怪。” 赵新喆掩帕微微颔首:“阁老带令孙回府休息。” 温鸿躬身朝二人辞别,转而斥责自家的孙子:“还不随老夫回去!” 温言神情一凛,先朝赵徽鸾拱手,又同晋世子作揖致歉,后又向容谙拱了拱手,然后迅速追随祖父出去。 “温阁老。”赵徽鸾忽然出声叫住即将迈出王府大门的温鸿。 温鸿回身,就见赵徽鸾唇角微勾,笑容晏晏,却眼神凉凉地看着自己。 “阁老应当还记得,温青玉同沈家姑娘的婚事,是您亲自上国子监求本宫保的媒。小夫妻婚后磕绊不顺畅实属稀松平常,但既是本宫保媒,沈家姑娘可由不得你们欺负。” 一番话落在众人耳朵里,初听无意思,细嚼之下便有人猜出温阁老十有八九是不满意这个孙媳妇,肯定做了什么事才惹得温公子大闹小晋王府。 温言听了,低头用力攥紧了拳头,眼中涌上一阵温热。他知道殿下这是在帮他……帮他保沈之瑶的命。 他飞快地跑出王府,飞身上马,策马跑回温府。 温鸿面上一片冷意,他朝赵徽鸾拱手,一字一顿道:“老臣一直很感激殿下为臣孙保的这桩婚事。” “阁老客气。” 赵徽鸾和气地弯了弯眉眼,赵新喆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当真有趣,与雪地里那个迷茫无助的阶下囚完全不一样。 回到园子里,赵徽鸾吩咐拂冬:“你让人去温府外盯着,酉时三刻若无人出来,就让他们进去救人,温言无论如何会帮他们的。如果温言将人带出来了,那就护送他二人出城。” 拂冬领命,下去安排。 温府出来的花轿已至半途,忽而一串急促的马蹄声闪过,把队伍冲撞得乱七八糟。 婢女白芷抓住摇晃的花轿稳住身形,轿内,温霓禾也被晃得东倒西歪。 “世子妃,刚刚过去的是公子。” 闻言,温霓禾眼中浮现恨意。 她出嫁前能见到自家兄长,是满心欢喜的,可是哥哥一上来就急声质问她沈之瑶的行踪。她就随口说了一句,她不信哥哥敢去王府寻人,没想到…… 可恨的沈之瑶! 以前哥哥万事不放在心头,多潇洒恣意啊,沈之瑶怎么把她哥哥变成这样了? 温霓禾忽然想起什么,眼中恨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期待。 “不知道待会哥哥看到那样的沈之瑶,会作何感想?” 温府大门口,温言跳下马,管家忙迎了上去,不想对上的竟是锋利的剑刃。 “公、公子?” 温言冷声逼问:“少夫人在哪?” 第96章 休妻 温言从来不知,自家后花园的假山后,竟会有一座地牢。 他走过细窄的通道,管家在前边引路,告诉他沈之瑶偷闯云梦轩,被阁老当场抓获。他听着,只觉得手脚发凉。 管家在一间石室前停步,掏出钥匙打开锁,再将门推开。 “公子。”管家往边上让了让,垂头恭声道,“少夫人不是沈家女,而是前左都御史谢尚修之女,谢芷瑶。” 温言走进石室,只一眼,就让他触目惊心、彻骨生寒。 沈之瑶被绑在木架上,周身留满鞭子抽打过的痕迹,衣衫破碎,血迹斑斑。她闭眼立在那,脑袋无力地低垂在胸前。 一阵窒息感涌上来,温言颤抖着去探她鼻息,微弱的气息扫过指尖,他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瑶瑶。” 温言砍断绳索,将人揽进怀里,沈之瑶孱弱得好像一张单薄的宣纸,轻盈没有分量。 他心头又酸又涩,抬指将沈之瑶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整个人倏而怔住,满目痛惜之色倾涌而出。 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落在沈之瑶的右颊上。 “怎、怎会如此?” 温言指尖轻轻落下,又猛地缩回,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落下。 “呵。”怀中人轻笑。 温言恍惚了下,反应过来惊喜地去看怀中人,却对上沈之瑶轻蔑的眼神。 她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拜令妹所赐。” 管家立在石室外,见温言抱着人走出来,忙追上去阻拦:“公子,此女是钦犯,您不能带走,老爷会生气的。” “公子,您别再让老爷失望了。” 一直都充耳不闻的温言,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铁青地回头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突然就不敢说话了,只得打着小心跟上去。 出了假山,外边天色已黑,家丁举着火把,护院提着长棍,温鸿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显然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 温言放下沈之瑶,让她靠着假山做好,然后走到温鸿面前,恭恭敬敬跪下磕头。 “玉儿这是做什么?”温鸿搁下茶盏,眼眸沉沉,不怒自威。 “祖父,孙儿求您一件事。您放沈之瑶一条生路,孙儿什么都答应您。” 温言说话时语气很平和,像是反复思量过才开的口。未等到答复,他也不慌,而是又加了句:“孙儿会给她一纸休书,从今往后与此女再无瓜葛。” 此言一出,温鸿的眼神动了动。靠在假山上的沈之瑶却是闭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若老夫不答应呢?” 温言抬起头,直直望进祖父冷然如铁的眼里。 “祖父,真宁公主的话孙儿尚且犹如在耳,祖父想来也不会忘。” “你威胁老夫?” “是。” 祖孙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让谁。 不一会儿,温言起身,径自抱起沈之瑶,护院横着棍棒不让他二人离开。 “祖父,孙儿今日依然给你两个选择。” “一,孙儿今日与沈之瑶双双命丧于此。” “二,孙儿送沈之瑶出城后,回来做祖父的好孙儿。” 又是一阵沉默,温鸿终是抬指放行。 马车疾驰在夜色中,车厢里,温言抱着沈之瑶泪如雨下。 “我已经做官了,你为何、为何不能再等等我?” “瑶瑶,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其实我也知道你的身份?你为何不等我?” 他痛苦得不能自已,哽咽一声声。 “温言……” 沈之瑶虚弱出声,她闭着眼,眉头微蹙,好似忍着极大的痛楚。 “温言,你不要再哭了。你眼泪落在我伤口上,好疼。” “好、好,我不哭,我不哭了……” 温言无措地抹去眼泪,可是他看着闭眼蹙眉的沈之瑶,又忍不住眼眶直发酸,涌上朦胧泪意。 “瑶瑶,我不哭了,你、你可不可以再看我一眼?” 他瘪瘪嘴,强忍眼泪,哭腔里满是委屈。 可是沈之瑶啊,从始至终,再未看他一眼。 燕都城外,接应他们的是容谙的侍从长庚。 “温公子,你不一起走吗?”长庚看温言跳下马车,同他拱手致意,没有要再回马车的意思,不由得蹙眉。 温言摇摇头,唇边一抹苦笑:“有劳小哥。” “可是殿下的意思……”长庚看出他心意已决,便也收住话头。 温言看一眼方才驾车的小厮,小厮走到他身边。他再深深望了眼垂得严实的车帘,确定它不会被掀起,眼底浮现一抹落寞。 他又朝长庚微微颔首,与小厮一起折身往燕都城里走。 长庚驾着马车驶远,小厮忍不住回头去看扬起的飞尘,怯怯开口:“公子,其实你可以同少夫人一道走的,老爷并没有派人跟来。” 温言动了动唇,苦涩中带着释然。 祖父是没有派人,可是他若跟着走了,他二人是逃不出祖父的掌控的。更何况,他有自己要做的事。 城楼上立着两道身影,远去的马车逐渐隐匿在黑暗中。 “殿下想让他二人一起离开?” “嗯。” 容谙听着身边小姑娘含糊的轻哼,默了默,提起往事:“殿下可还记得江宁府城外的官驿,殿下曾问过臣一个问题?坊间有恶犬,其主甚爱之。” “本宫记得。” 小姑娘素来清丽的嗓音此时有些闷闷的。 “殿下心软了。” 容谙转身看向赵徽鸾,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殿下是不是只会对自己狠?这是不行的。” 视线下垂,落在赵徽鸾身前交扣的手指上,果然见她正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指腹。 容谙神情顿了顿,再要唤殿下时,赵徽鸾忽然转过身朝他望过来。 赵徽鸾唇线紧抿,因着身量关系,一双杏眼自下而上地看人,通红通红的好似忍着极大的委屈。 被她这么静静望着,容谙只觉得喉头哽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然,她落下两串眼泪。 容谙慌了,眼睫轻颤,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 “殿下怎么了?” 忍了又忍,他还是突破内心对礼仪规矩的防线,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盈盈垂在眼睫的泪珠。 第97章 合谋 “容卿。” 赵徽鸾轻声唤,容谙稍稍向她侧过耳朵,便听她软语带着哭腔:“本宫只是忽然想到了母后。” 千百个日夜过去,她仍对“去母留子”四字耿耿于怀。薄情寡恩的父亲,让她有太多不甘与恨无法释怀。 “世间男儿多薄幸,遇见如元馥、温言这般的,本宫无法不心生恻隐。” 容谙从她简短的话语中捕捉到症结所在,再联想到这对父女间的暗流涌动,便已猜到先皇后与陛下并非传闻中那般伉俪情深。 更甚者,陛下因章氏一族手握重兵而忌惮先皇后,继而也不愿看到女儿出类拔萃,是人中龙凤。 帝王无情,伤的不止是已故的端敏皇后,还有真宁公主。 “殿下,臣知晓了。” 容谙细细瞧着面前小姑娘,哭得眼睛红红,鼻头也红红,可她咬着唇,委屈又倔强,看得他心头密密发疼。 赵徽鸾吸了吸鼻子,扭过头不看他。 容谙却绕到她身前,弯腰问她:“殿下……生气了?”顿了顿,又轻叹,“臣以后不说殿下了。” 赵徽鸾嗔了他一眼,又转过一个方向,背对着他。容谙唇角勾了勾,知道这是小姑娘不好意思了。 风干的泪渍黏在眼睫上,赵徽鸾抬手去擦,身后递过来一方洁白的素帕。她愣了愣,接过。 “容卿,本宫没生气,本宫只是……” 赵徽鸾咬了咬唇,没再说下去。 八年来辛苦筹谋,算计人心,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狠,足够刀枪不入,可是看到温言持剑大闹小晋王府,带着破釜沉舟的崩溃与绝望,她的心再做不到像在柿子林时那般冷硬、波澜不惊。 她也懂沈之瑶的冰冷决绝与满腔愤恨。 不是情爱不刻骨,而是有比情爱更沉重的存在。 “容卿,江南是时候该乱上一乱了。” 赵徽鸾再回身时,已恢复往常神态,她眉眼轻抬,笑看容谙。 “元馥给本宫来信了。” 容谙听到这个,眼神动了动。 “他信上同本宫说,他在布政使孙彦手底下做事,江南的仕宦圈子他是进了,但经王敬时一事,所有人都比以往谨慎。如今的江南如铁板一块,不好动。” “殿下打算从何处下手?”容谙听她说话口吻,猜她心中已有计较。 果然,赵徽鸾很果断地吐出两个字:“汪家。” 容谙沉吟道:“殿下想用燕都来撬动江南?” 赵徽鸾笑吟吟的,一副“容卿果然懂我”的神情。她抬了抬下颚,望向浓重的夜幕,说出一句让容谙震惊的话。 “温鸿与晋王府私交颇深,而晋王府早有不臣之心。” 容谙微微蹙眉:“殿下如何得知的?” “是陶玄知观星所得。”赵徽鸾真假掺半地解释,“他与母后是故交,此番谶语他不敢告知父皇,便同本宫说了。” “殿下信了?” “本宫信他,包括他说的五月汛、六月涝。” 容谙凝眸,一脸狐疑。 “不仅本宫信,那病秧子晋世子也会信五月汛、六月涝,所以他接下来会未雨绸缪,在温鸿之外再寻一个得力的干将。” 容谙狐疑更甚:“殿下怎会知道晋世子心中所想?” “……”赵徽鸾无语住了,没好气地瞪容谙,“本宫就是知道,行不行?” 容谙被她这副刁蛮样惊得一怔,继而忍俊不禁,含笑点头,顺着赵徽鸾前边的话,反问她:“那殿下知道他想寻什么样的得力干将吗?” 赵徽鸾听出来容谙在揶揄自己,递过去一记嗔视。 “本宫不需要知道,但本宫给他寻好了一位。” “汪……”容谙挑眉开口。 “全。”赵徽鸾接话,“汪文华心思玲珑,不如其父汪全,奸诈有余,谨慎不足。” 容谙了然:“看来殿下不止想动江南,还想离间温鸿与汪家父子。” “主要是想动江南,离间嘛,顺手的事儿。”赵徽鸾一脸正色,“本宫想请容卿出手,让晋世子在一众人里一眼看中汪全。” “好。”容谙点头应下,“臣会让晋世子知晓汪恒在江南的地位,他若想不通过温鸿直接从江南拿钱,势必会找上汪全。” 赵徽鸾笑了,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狡猾的精光:“汪全狡诈贪利,他只要念头一起——” “臣必会让他不想上晋王府的贼船,也得上。” 容谙默契的接话让赵徽鸾欣喜不已。她歪着脑袋问容谙:“容卿相信本宫?” “诚然殿下骗过臣不少回,但臣是信殿下的。” “本宫何时骗过你?” “譬如——殿下下江南的真正意图?” “……” 赵徽鸾无语地砸了下嘴,摆摆手,往城楼下走:“多谢容卿的帕子,本宫改日还你。” 容谙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骗子,方才的话里就有骗他的,当他听不出来吗? 赵徽鸾坐上回宫的马车,章云驰拿眼睨她:“哭过了?” “没有。” “嘁,我小时候就见过你哭的样子,你哭没哭,我还看不出来吗?”章云驰说着,撩起侧边帘子望了眼,再摔下。 “好小子,欺负你,还敢尾随你?” 闻言,赵徽鸾眼神亮了亮,她扒开帘子往后看,果然瞧见长右赶着马车,不远不近跟在她后边。 等她坐回来,章云驰没好气地翻白眼。 “没礼貌!”赵徽鸾伸手拍他,“容卿是你老师!” 章云驰把头重重偏向一边,又扭回来气呼呼问她:“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看赵徽鸾因他的话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一圈,章云驰忽觉这是个自取其辱的问题。 不想,赵徽鸾亦同样反问他:“本宫重要,还是婉婉重要?” 章云驰:“……”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没辙了。 不一会儿,赵徽鸾握上他的手,他回头对上赵徽鸾认真的眸子。 赵徽鸾弯了弯唇,同他说:“哥哥很重要。” 三日后,容谙受邀来到水云间。 门一推开,天字号雅间里坐着的人闻声望过来,他轻咳两声,拿下抵在唇畔的锦帕。 “良胥,你来了。” 第98章 倒戈 容谙出仕以后,已经很少听人唤他的字了。 晋世子这熟识的口吻,比初见时在宫道上的那会儿更甚。 容谙从容落座,晋世子赵新喆亲自给他面前的茶盏添满:“本世子身子不好,喝不了酒,只好委屈良胥同本世子一道饮茶了。” “这是玉叶长春,良胥试试。” “谢世子。”容谙端起茶盏品尝。 赵新喆细细打量他神色,这玉叶长春是前世容谙惯喝的一款,他想容谙非重生,但习惯应该还是在的。 他以此为试探,想在容谙面上看到一抹讶异。当容谙开始琢磨他此举意图时,他就可以拿捏容谙了。 然而,事实让他很失望。 容谙品了茶,微微颔首,道出一句“好茶”,再无其他。 “不知世子邀见下官,所为何事?” “本世子与良胥一见如故,想与你交个朋友。”赵新喆单手支颐,瞧着容谙,“本世子见你姿仪出众,非池中物,三品的吏部侍郎怕仍未及良胥心中所愿。” 指腹摩挲着杯沿,容谙心下隐约有个猜测,面上却是不显。 他勾唇,轻笑:“世人孜孜以求不过名与利,下官自然不能免俗。” 此时的容谙终让赵新喆有了熟悉之感。 对对对,就是这股子漫不经心的野心! 激动得赵新喆掩帕咳了好一阵,方才道:“本世子听闻,士子们多去温府借力东风上青云,良胥怎么没去呢?” 他说完,见容谙目露几许轻蔑,立马回过味来。 “是了,骄傲的容良胥怎会看得上义子遍天下的温鸿呢?容良胥嘛,要做就做独一个的。” 容谙眸光微动,不等他有所反应,赵新喆已提起茶盏示意他。 “良胥可愿搭本世子的青云梯?” 果然! 如真宁公主所言,晋世子要找新的得力干将,只是没想到,此人竟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容谙故作惊讶,然后恍然失笑,摇了摇头。他提杯自顾抿了一口,目光打量着雅间,转开话题。 “不愧是名满燕都的水云间,下官来时见它宾客盈门,想来日进斗金是寻常事。可惜……” “可惜什么?” “下官有一憾,不憾未能借力东风,憾的是没能在这分一杯羹。” 容谙摇头叹息,垂眸饮茶时,余光瞟见赵新喆果然因他的话对这水云间多了几分打量。 不多时,容谙借口有事务要忙,同晋世子告辞。 赵新喆点点头,未再提青云梯的事。他想,前世是容谙主动找上门的,这次他主动延揽,谨慎如容谙,不回应他是很正常的。 容谙走后,赵新喆又咳了好一会,才走出雅间,他立在栏杆边,居高临下观望好一会。水云间实在热闹非凡。 他侧身吩咐:“去查一下水云间的背后是谁?” 水云间外,容谙上了马车,帘子垂下,他的目光瞬间敛上一层寒霜。 晋世子怎会知晓他惯喝玉叶长春?私底下查过他吗?为何对他这般感兴趣? 更让容谙不解的是,晋世子字字句句,透露出对他的了解,甚至有些话讲得仿佛比他本人还了解他。 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收拢,容谙忽然很想除掉这个危险的存在。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容谙在书房里看书,有人一身夜行衣翻窗而入,碰倒了笔架。 听见响动的容谙,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长右端茶进来,没好气地瞥了眼默默蹲地上捡毛笔的黑影。 “有门不走,非得跳窗,显得你能耐是?” “你闭嘴!公子都没说我!”黑影把毛笔重新一支支挂好,撇过头,赫然是长庚。 长右刚想同容谙告状,却听自家公子轻飘飘吐出一句:“穿夜行衣确实比较适合翻窗。” 长庚闻言,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然后同容谙正色道:“公子,属下瞧见汪全的轿子进了小晋王府后门。” 容谙终于放下书。 就见长庚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属下故意惊扰了世子妃。” “温霓禾瞧见汪全了?” “肯定瞧见了。” 长右疑惑道:“世子妃会不会因此与晋世子吵起来?” 长庚也有此担忧,若是直接吵起来,那就坏事了。可是他刚才看世子妃的神色,好像…… “不会。”容谙回得斩钉截铁。 温霓禾不似寻常内宅小姐,温鸿虽养得她刁钻跋扈,但也养得她野心勃勃,她的狠辣与城府是传承了温鸿的。 她不会同晋世子吵,她只会寻机会把此事告知她祖父温鸿。 容谙重新拿起书看起来,嘴上问着:“汪府那边呢?” “公子放心,属下也安排了人。” 容谙点点头,专心看书,不再说话。 夜深人静,汪府。 汪全走出轿子,打着手势让人退下。他提着下摆步入内院,寻思了会儿,没去主院,也没去找小妾,而是转去了书房,打算凑活一宿。 “父亲。” 汪全来到书房门口,刚要推门,乍然听见有人唤他,吓了一跳。 汪文华缓步走来,他手中一盏蜡烛,烛光将他的脸照得晦暗难辨。 “你这么晚不睡觉,在这做什么?” “儿子听见动静,以为府中闹贼,不想看到父亲深夜才归府。”汪文华凝眸问他,“父亲去哪了?” “没去哪。” “那父亲心虚什么?” “我……” 汪全本想扯个谎说去了被看馆,但他儿子眼神实在太犀利,只得没好气地甩袖:“你同为父进来!” 进了书房,汪全将他今晚的行踪坦言。晋世子的意图很明显,是要他汪家直接效命晋王府,事成之后—— 晋世子笑笑不再说,但言外之意他又不傻,直接跟着晋世子,功劳是十成十的,跟着义父,所有功劳都是义父的,他只能在义父之下捞点好处。 说实话,他很心动。 “父亲答应了?”汪文华拧眉,神情凝重。 汪全摇头:“你祖父的性格你也知道,他若晓得我们汪家越过他,直接与晋王府有了联系,怕是还没等到晋王举事,义父就先对我们动手了!” “算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想了。” 汪全摆摆手,让儿子回房休息。 汪文华却是坐着没动,低垂着头,眉头越皱越深。良久,他抬头看向汪全,艰难地启齿。 “怕是,已经迟了。” 第99章 乱局 “父亲有没有想过,不论父亲答应与否,父亲今夜私会晋世子的举动在祖父眼里都是一样的。” “祖父只会看到汪家对他的忠诚动摇了!” 汪全原本还觉得有些遗憾,但听完儿子的话,不由得心生悔意。他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儿说得对!今夜之事,必会传到义父耳朵里,义父一旦对咱们起疑……”想到这,汪文华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是为父大意了!没考虑到这一点。这可如何是好?” 汪文华沉声道:“从父亲踏入小晋王府的那一刻起,我们汪家就只剩一个选择了。” 汪全猛地顿步了,食指屈起,一下又一下地轻捶脑门。 他怎么会不懂儿子的意思呢?只是、只是…… “父亲,您不能犹豫。”汪文华眼底浮现一抹决绝,“若孩儿是晋世子,既已找上汪家,便由不得汪家首鼠两端,犹疑不定!” “所以,父亲,与其等着晋世子出手相逼,不如咱们自己识相点,或许还能落他一声好。” “也罢!”汪全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右手握拳重重锤了记掌心,“那你说说咱们该如何表诚意?” 在温鸿手底下做事这么多年,汪全太清楚,要想上头人看重你信任你,得先让人看到你的价值。有价值的忠诚才值得人高看一眼,不然所谓忠诚,亦如野草般低廉。 汪文华却是思索到更深的地方。 “父亲可曾想过,晋王府一直与温家合作,此次为何会找上你?晋世子不可能不知咱们温汪两家的关系。” “咱们另投其主,固然会惹得祖父不悦,但晋王府撬墙角,难道就不会与温府产生嫌隙吗?除非——” 汪全对上儿子深沉的目光,他蹙起眉头,犹疑开口:“除非……晋世子已经不在意温府了。” 那这对他们来说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搞不好,汪家以后能位列在温家的前边! 汪文华没像其父那般露出欣喜之色,而是继续沉思了一会,再到桌案前铺纸研墨。汪全看他落下“恒叔”二字,知他是要给江南去信。 翌日,温霓禾主动找上晋世子,直言想回温府一趟。 “世子,妾身娘家只有一个年迈的祖父,无主母掌家,妾身想回温府帮忙料理一下哥哥的婚事。” 晋世子赵新喆原是卧在榻上的,见温霓禾福身行礼,他起身,一边掩帕低咳,一边走过去握上女子纤细的手腕,将人拉起。 “本世子还记得大婚那日你兄长寻妻寻到本世子这儿,还没几天呢,这么快就又要娶新夫人了。” 赵新喆将她鬓边碎发拢到耳后:“去。” 坐上回温府的马车,温霓禾忍不住撩起衣袖,露出一截手腕,上边仿佛还留着晋世子的体温。 明明已是初夏,那个人的掌心依然冰冰凉的,就像洞房花烛夜,那双手游走在她身上,好似深秋的井水划过肌肤,带起一阵寒栗。 她对这个病恹恹的夫君说不上满意,但她心存敬畏。出嫁前,祖父与她说过温府与晋王府的关系,加上一段时日的相处,她知道晋世子虽病弱,但不容小觑。 想着,温霓禾的眸色深了深,将衣袖盖了回去。 温鸿从孙女口中得知了汪家的举动,负在身后的手逐渐握紧。他最先从中体会到的是晋世子对他温家的态度。 是他老了吗?是温府无人了吗? 温鸿一颗心沉了下去,感觉到了耻辱。 可温府与晋王府纠葛太深,晋王府不会主动弃他,而是在温府之外另寻助力。温府自然也不会背弃,但也该让他们知道,即便他老了,温府也由不得谁欺辱。 温鸿闭了闭眼,想起先前在大理寺的牢狱,元馥同他说,王敬时有一册账页记录着与燕都汪家的往来。 他的呼吸变得更急促了。 “老夫一手扶持起来的啊……” 那就——杀鸡儆猴。 “八百里加急,把信送去江南布政使司。” 温鸿从云梦轩里出来,看着管家走远,嘴角动了动,勾起一抹冷笑。 时雍坊,容府。 长庚把汪、温两家先后派信使出燕都的事禀报给容谙。 “公子,咱们需要做什么吗?” 容谙淡然道:“不必了,江南那边自有殿下的人出手,轮不到我们。” 话一出口,他神色一顿,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他觉得自己这话没说错,但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刚进屋的长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扭头悄声问长庚:“出什么事了?公子怎么这么不高兴?” 长庚一脸莫名。 四月中,内阁呈上来两道折子。一道来自江南,讲的是海寇东渡来犯。另一道则是安南侯云嵩已彻底平定南疆,不日将班师回朝。 内阁议了好几日,最终同意容谙所请,将屠翁寨大当家放到沿海去平海寇。 赵徽鸾听说后,终于松了口气。 她等在这个时机动江南,正因前世云嵩也是在此时班师北上,他没有袖手旁观,任凭海寇杀害沿海百姓。 前世这时候的江南,各衙门官员好歹还是各司其职的。而眼下,江南仕宦将乱,大难临头,谁还有心思去抵御海寇? 如今有云嵩在,她就放心了。 果然,四月底,内阁再度收到安南侯的折子。海寇嚣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安南侯说他要与江南百姓共进退。内阁把折子呈上御案,永昭帝当即准了。 赵徽鸾也在那时收到了江南的来信。 信上说,温鸿密信到江南,欲除汪恒。萧青阑暗中助力杀手,元馥的侍从于惊险之中救下汪恒。虎口余生的汪恒对元馥千恩万谢,把矛头对准了布政使孙彦,发誓要报仇。 元馥说,汪恒有意拉他入局,他答应了,但同时他也暗中给温府去信了。 赵徽鸾暗笑不已:“好个元馥!这是要两头吃啊!” 一边联手对付孙彦,一边去信温鸿表忠心,坐实汪家背叛,可真有他的! 而这时,燕都城温府再度张灯结彩。 百姓们都说,阁老孙子又要娶妻了。 第100章 再娶 容谙去了趟京郊偏僻的客栈。 客栈里,将养一个月的沈之瑶身上的伤大致已经好了,只除了面颊上那道又长又深的疤。 大夫原是给她开了涂抹的膏药,宫里也曾借沈知韫之手送来祛疤圣药,就连温言也…… 沈之瑶谢绝大夫好意,拒了温言小厮,留下宫里的那一瓶她也不曾动过。她一点都不在意那道疤,只是担心怕吓到路人,她才在面上覆了一块纱。 “这是殿下给你的信物。”容谙递给她一块刻着靖字的黑漆木牌,“你放心北上,我与殿下都安排了人一路护送你。” 沈之瑶握紧木牌,福身道:“有劳兄长。殿下那边,也劳兄长替小妹说声谢谢。” 容谙虚扶她一把,身后长右进屋,往桌上放下一个包袱。长右打开来,里边只一把折扇并一封信。 信封上,工工整整落着“休书”二字。 沈之瑶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清冷依旧,拿起休书时,神情亦没有半丝波动,甚至长右能感觉到这姑娘面纱下的唇角还弯了弯。 “兄长,很抱歉,我没能帮到你。” “不会,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容谙淡声道,“你明知温鸿对你起疑,明知云梦轩是陷阱,你所图谋的如今已经达到了。” 沈之瑶缓缓点头,后又朝容谙行了一礼:“接下来就有劳兄长了。” “你如今能安然北上,我总归还算对得起恩师。”容谙的口吻难得多了几许轻松。 便见沈之瑶将目光落在折扇上。 “兄长,能否请你……” “不能。”容谙知她话中意思,没让她说完,就断然拒绝了。 “这把扇子,你若不想要,就扔了。我是不会再替你带回燕都的。” 沈之瑶沉默。 容谙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温言他……不日将娶裴次辅的孙女为妻。” 沈之瑶对着门口的背影,屈了屈膝,终是没有说话。 燕都城,裴府。 挂满红绸的女子香闺,一派喜庆之中,不合时宜地传出妇人的哭声。 裴老夫人坐在床边,抱着孙女,满口哭着:“软软,我可怜的软软,这叫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温家啊!他们家刚休妻又娶妻,如此寡恩薄情,温言他能对你好吗?” 床边,立着的年轻妇人也在悄声抹眼泪。 “祖母,娘亲,你们莫要哭了,软软是自己愿意嫁的。”裴家姑娘说着去抹祖母的眼泪,又朝母亲递过去安抚的眼神。 裴老夫人哭得更凶了。 次辅裴晴江没好气道:“软软出嫁,大好喜事的,你有什么好哭的?” “呸!都是你这个老杀才!为了自己的官途,连亲孙女的婚事都要牺牲!” 面对妻子的满腔怒意,裴晴江懒得费口舌,又甩袖出去了,留下一句:“无知妇人,你晓得什么?” 如今五月已至,六月涝倘若成真,那就距离温鸿倒台不远矣。 裴晴江应下温府求娶,一是温鸿眼下仍手握大胤权柄,有陛下宠幸,温鸿求个赐婚并非难事,与其闹到圣前,不如直接答应。 二是,他并不想在这关键时刻与温鸿撕破脸,倘若温鸿要倒台,此刻就先稳住他,以防狗急跳墙。 三是,倘若今夏无涝灾,温鸿依然是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那就更不能与其交恶了,才能徐徐以图之。 可是他夫人实在哭得他心烦意乱,难道他就不心疼软软吗?他多想把软软嫁给新贵吏部侍郎容谙啊!可是他做不到啊! 裴晴江重重叹了口气。 五月初八,沈之瑶北上之日,正是温言娶新妇之时。 燕都城里再度万人空巷,温府门前锣鼓声喧,鞭炮齐鸣。温言被亲友簇拥着来到花轿前,他对谁都笑吟吟的,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京郊,一辆马车摇摇晃晃,朝与燕都相反的方向驶去,越来越远。 马车里,沈之瑶取出信封里的休书,展开来看,纸张上多是晕湿的痕迹。 沈之瑶盯着看了许久,吐出一句:“字真丑。” …… 温府外,赵徽鸾戴着帷帽站在人群里,目睹眼前热闹的场景。 女子纤细的手指探出花轿,温言微微倾身,伸手搭了上去,然后将他新妇一步步引进温府。 宾客涌进大门,围观百姓抢过喜钱后也都乐滋滋散了。 “殿下不进去吗?”容谙侧目问身边的小姑娘。 赵徽鸾哼了哼,不大乐意。她边上,章云驰白眼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一辆马车姗姗来迟,下来的是弱不禁风的病世子赵新喆。在这五月天,他依然披了件薄披风。 “良胥,可巧……” 赵新喆新得了汪家一大助力,想着容谙当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提点,总归是帮了他。若是有意,那是不是说明容谙并不想拒绝他的青云梯,只不过是在观望? 眼下在温府外见到容谙,赵新喆挺高兴,只是他寒暄的话在看到容谙身旁的几人后,止住了。 “殿下啊。” 赵新喆掩唇说话,嗓音低沉,尾音轻扬,极尽玩味之神色。他没发现,容谙因他这三个字,眸色深了几分。 更想除掉这祸害了,怎么办? 帷帽下,赵徽鸾却是反复思量着病秧子那句“良胥”,像极了好友间的寒暄,可是她看容谙这神色…… 忽而灵光一闪。 莫非这二人前世有什么纠葛?但以容谙的性子,怕是坑了这病秧子,病秧子还以为容谙是在帮他! 赵徽鸾忽然就来了兴致入温府赴宴。 宴上,温言浅笑着婉拒亲友闹洞房,赵徽鸾撇撇嘴,看温言挨桌敬酒,来到了他们这边。 “恭喜啊,温青玉。” “谢殿下。” 温言笑笑,饮尽杯中酒,周遭人都夸他豪爽。 赵徽鸾浅抿一口,目光落在他腰上,居然空荡荡的。 “温青玉,你那宝贝扇子呢?” 以往,他可是扇不离手,大冷天里也带着。赵徽鸾曾问过,他说那是他母亲的遗物。 正同晋世子敬完酒的温言,忽而神色一顿,又轻轻笑开:“臣已经不用扇子了。” 这时,有喜娘同丫鬟过来请他。 “公子,少夫人让您少饮些酒,醉酒伤身呢。” 赵徽鸾想着,温青玉的酒量没在怕的,就见他在一众哄闹声中去了新房。 第101章 傅案 温府热闹依旧,赵徽鸾却有些意兴阑珊,她晃了晃杯盏,唇边掠起一抹讥诮,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 “回宫了。” 她起身,同章云驰一道离开了温府。 容谙也没有多留,在赵徽鸾走后不久,他也寻了托辞离开。 晋世子赵新喆掩帕低咳,轻抬的眉眼望向温府大门,眼神阴鸷。 新房里,喜娘与丫鬟们鱼贯而出,带上了门。喜床上,女子目光落在糕点上,抿着唇,矜持又渴望。温言了然,过去将糕点端来给她。 “我……可以吗?” 女子的眼神亮了亮,见温言颔首,她开心地两手各抓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塞。饿了一天的新娘狼吞虎咽,吃得面颊鼓鼓的,她这稚气未脱的样子瞧着有些憨态可掬。 温言又好心地给她倒了杯茶。 她含糊地道谢,饮过茶才有些羞赧地开口:“我在家里不这样的,祖父不允许。我……实在饿狠了。” 说着,她小小咬了一口糕点。 温言道:“没关系,在这里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真的?”得到温言眼神肯定,她又笑嘻嘻地吃起来。 温言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多了些许黯然:“嫁给我,委屈你了。” 女子闻言,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同他对视。然后,她咧嘴笑了。 “夫君想是不记得了,此前你我是见过面的。两年前春闱放榜,街上人来人往,我同丫鬟被人群挤到了墙角,上边掉下来一个花盆,险些砸到我。多亏夫君救了我。” 温言已然不记得旧事了。 但面前女子弯了弯眉眼,告诉他:“所以,嫁给夫君,我不委屈。” 温言沉默了会,嘴角轻轻一勾,又是与白日里一模一样的笑。 “那你吃好了,早些休息。” 女子却拉住他衣摆:“夫、夫君,你要丢下我一人吗?” 原是要去书房的脚步顿住了。 女子眼中的委屈与惊慌,让温言心口泛起细密的疼痛。这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像? 良久,温言拿起那只拽在他衣摆上的手,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声音轻柔。 “裴晚棠,我记得你今春刚及笄,有些事我们不着急,好吗?” 裴晚棠眨了眨眼,眸中浮现笑意:“好。” “夫君你稍等我一下。” 裴晚棠跑去箱笼里翻了翻,捧着把折扇到温言面前。 “先前见夫君喜欢把玩扇子,这把就送与夫君啦!” “裴晚棠,我……” 女子眼里明闪闪的全是期待,那句“我已经不用扇子了”生生卡在咽喉,温言喉结滚动,终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夫君,你唤我软软,好不好?” “……” 夜深人静,两人同榻而眠。 闭着眼,了无睡意的温言忽然感觉到手里一阵温热,是裴晚棠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手里。 直至身旁人呼吸平顺,温言才悄悄侧过身,睁开眼,望着龙凤烛一夜未眠。 翌日清早,裴晚棠对镜描眉,温言穿戴整齐坐在榻边看书等她。忽听她哎呀了一声,温言抬眸望过去,对上镜中懊恼的眼神。 “夫君,你帮我描眉好不好?” 温言放下书过去,裴晚棠笑吟吟递上青雀头黛,然后乖乖闭上眼,唇角藏着窃喜。 石黛距离少女面庞不过微毫,温言忽然想起那句“明镜台前平生幸,妆成与我画眉期”,他的手怎么都落不下去。 啪嗒。青雀头黛落在妆台上。 裴晚棠落寞睁眼,只瞧见一个落荒离去的背影。 数日后,一道来自江南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宛若惊雷落在朝堂上。 六年前的江南首富扬州傅氏私盐案,再度被翻开,矛头直指原扬州知府、现江南布政使孙彦。 永昭帝气得从病榻上爬起来,在朝会上大骂朝臣无能,当年屠戮傅氏满门数百人命,血流成河,这样一个震惊朝野的案子居然无一人发现是冤案。 “陛下。”容谙出列,躬身道,“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是彻查当年所有涉案人员,还傅氏满门一个公道。” “查!必须得查!” 永昭帝谁也信不过,亲派锦衣卫指挥使陆北南下彻查。 朝中,但凡有过涉及当年事的朝臣,人人自危。 首当其冲的就是汪全,当年他是巡按御史,那起大案正是经他手办的,如果细查起来必定会查到他身上。 “父亲且放宽心。”汪文华出声宽慰老父亲,“虽说咱们与温家有了隔阂,但当年您是奉阁老之命南下的,牵连了您还能跑得了温家?温阁老必不会坐视不管。” 事到如今,汪文华已经不称温鸿为“祖父”了。 他眼眸眯了眯,道:“况且,依孩儿猜测,此事当是叔父所为。” “什么?他疯了不成!”汪全惊得瞪大了眼。 “父亲还记得,叔父来信说孙彦派人杀他。能差使动孙彦的,只有温阁老。想来前段时日,江南斗法斗得厉害着呢!” “叔父出手必是杀招,他要用傅氏一案钉死孙彦。如若孙彦成功反击,他也会让叔父背下傅氏案的所有罪责。不过眼下看来,孙彦已经败了。” “父亲,江南若没了孙彦,那就是叔父的天下了,于我们、于晋王府都是好事一桩。” 汪全一边听,一边点头,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玉衡宫里。 “狗咬狗罢了,看来孙彦是没法活着回到燕都了。” 赵徽鸾勾着唇,语气微凉,望着窗外淅沥而下的雨,和那一地被摧残的藤萝花,惋惜地摇了摇头。 “殿下说的是。”连秋面上也挂着凉薄的笑,“孙彦败局已定,那些人是不会给他机会攀咬的。” 赵徽鸾伸出手接雨水,幽幽然开口:“这雨也下了好几日了?” “是的,殿下。” 果不其然,锦衣卫指挥使陆北尚未至江南,孙彦已于狱中畏罪自尽了,留下一封自白书,牵扯出江南诸多仕宦,连京官也有几人。 赵徽鸾翻着惜春搞来的名册,啧啧感叹,这是把江南那边的温党一系给铲除了啊。 “看来自白书是元馥的手笔咯!” 只是没有汪姓。 无妨,不急。 第102章 致仕 永昭帝大怒,傅氏翻案,兴大狱,江南正是雨水充沛的时候,冲刷着血水,目睹过当年傅氏惨案的人都暗暗觉得仿佛是昨日再现。 元馥撑伞走在街道上,雨水顺着伞面溅湿了他衣袖,晃过地面积水的下摆洇湿一大片,沾染过血色的地方深得发黑。 他顿步,伞面微抬,露出他冷峻的眉眼。他目光所及,是一座颓败的府邸,大门口的圆柱上还留有深刻的刀痕。 那是六年前那场屠杀留下的。 大雨冲刷尽了他亲人的鲜血,他当年就是这样淌着亲人的血,在雨夜里,一步步背离故土。 “大人。” 身后的踩水声把元馥的思绪拉了回来,白榆递上一封没有任何落款的信封。 是燕都温阁老的来信,召他回京了。 “半年,果然。殿下把这时间算的是半分不差啊!” 元馥把信折好塞回信封,又看向雨幕:“五月汛,六月涝,白榆,洛河下游齐鲁地,现在如何了?” 白榆回道:“雨水较往年更丰沛,河水增量也与日俱增,数月前工部已提前在齐鲁疏通河道,但就目前情形,六月涝怕是要成真了。” 元馥掂了掂手中信封,见白榆面露异色:“还有什么事?” “齐鲁百姓都在传——朝有奸佞不除,天必遣之。那是陶监正死前说的话。他曾说奸佞属水,再不久,温阁老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元馥微微颔首,又朝白榆晃了晃信:“阁老心里明白着呢!这不,江南事了,他趁自己还在这个位置上,急着召本官回京呢。” 见白榆面露忧色,元馥道:“白榆,本官身后,从来都不是温鸿。你以为残害傅氏满门的仅仅是江南这些仕宦吗?” 说着,元馥笑意又冷了几分:“江南、孙彦,只是开始。” 话音落,他举步离开,一脚踩过积着血水的浅坑里,他的身形都未动半分。 元馥北上回京那日,织造局里的小内侍阿笙望着檐下的雨水,仰头叹息。经过他身后的萧青阑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好险将人踹进雨里。 “怎么?就这么想赶咱家离开?” 阿笙委屈巴巴地揉着屁股跟在萧青阑后边。 “奴才替大人委屈嘛。您都在这一年了,殿下也不召你回去吗?” 萧青阑捏着手腕,闻言,一记冰冷的眼刀扫过去:“殿下的心思,你也敢置喙?” 阿笙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吭声。 却听萧青阑又道:“咱家若回京,肯定把你带上。” “真的?”阿笙惊喜欢呼。 萧青阑睨了他一眼:“咱家把你扔东厂里好好历练历练。” “大、大人,这倒也不必。” 阿笙哭丧着脸,萧青阑懒得在同他多话,垂下眼,盖住眼中的落寞。 元馥一行北上并不顺利,他被大雨困在半途,等着他入京安排后手的温鸿急得焦头烂额。便在这时,齐鲁涝灾,上达天听。 好在工部未雨绸缪,灾情不是很严重。 永昭帝在看到齐鲁那边递上来的折子后,回想起陶玄知的谶语,喉头瞬间涌起一阵腥甜。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昏聩,可是百姓群情激奋,从江南、到齐鲁、再到燕都,段掌印为着他身体考量,都隐下不表。 “说!你不说朕现在就杀了你!” 段掌印只得硬着头皮,如实以禀:“外边都说,陶玄知是未卜先知的天人,他不该死。” 可是逼死陶玄知的是当日天玑殿里的众人,其中就包括永昭帝。 噗——永昭帝喷出一口血,陷入昏迷。 等他醒来,看到趴在他身边睡着的是他女儿赵徽鸾。 “简简。” 永昭帝有气无力的,赵徽鸾听见响动,当即醒了过来,看到永昭帝,她瘪瘪嘴,眼泪落了下来。 太医进来诊脉,神情凝重。赵徽鸾跟随太医出去,太医哆哆嗦嗦说出实话。 “陛下、陛下至多一年光景。” 赵徽鸾有些吃惊。 遭受谶语这般沉重的打击,居然还能同上一世一样活到永昭四十三年五月底?命运无从改变吗?那来年七月的晋王之乱是不是避无可避? 再回到屋里,静妃与太子赵瑾昂也在。永昭帝正摆手让他二人回去,以免他们过了病气。他们哪里愿意离开,赵徽鸾只好过去帮忙劝。 尔后,永昭帝也让赵徽鸾回玉衡宫。 “儿臣不走!儿臣要侍疾,儿臣不放心父皇一个人!” 赵徽鸾态度坚决,那双与端敏皇后相似的眸子包着一汪泪,让此时脆弱的永昭帝格外眷念,便允她留下了。 赵徽鸾在天权宫照顾了永昭帝两日,但凡有朝臣求见,赵徽鸾都以“太医说了,父皇必须静养”为由,拿过折子在病榻前念给永昭帝听,再把永昭帝的意思传达给朝臣。 永昭帝躺在床上,静静听着,总觉得女儿的声音也很像他的阿娴。 立于一旁掌印段思齐,忍不住偷眼打量真宁公主,陡然撞上赵徽鸾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第三日,永昭帝撑着身子坐起来,召温鸿入宫。他屏退所有随侍,包括赵徽鸾,君臣俩在屋子里谈了一下午。 赵徽鸾坐在院子里喝茶,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唇边掠起一抹讥诮。 这一病倒是让父皇变得仁慈了。 可笑的仁慈。 “印公。”赵徽鸾搁盏,望向掌印段思齐,“本宫以为,萧青阑该回宫了,印公觉得呢?” 段思齐躬身回话:“殿下说的是。” “让他继续回东厂当差。” “是,殿下。” 段思齐回得干脆,面上更无一丝不耐。眼观鼻,鼻观心,是他几十年来一贯的姿态。 但他心里清楚,东厂提督这个位置,他的干儿子黄英该主动让贤了。 “印公,你放心,掌印一职本宫不会动的。” 得了许诺的段思齐只把腰背弯得更虔诚了些。 这一日,直坐到日落西山,温鸿才开门出来,赵徽鸾看他好似瞬间苍老了许多,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 “温阁老,走好。” 赵徽鸾适时扶了温鸿一把,温鸿朝她拱手,没有多的一句话。 次日,温鸿主动上疏请求致仕,永昭帝允了。执掌大胤权柄十年之久的首辅温鸿,终于落幕了。 次辅裴晴江如愿坐上首辅之位。 第103章 醋疯 元馥是在一个傍晚回到燕都的。他趁夜先去了趟温府,次日一早入宫述职,不巧永昭帝刚喝完药歇下。 赵徽鸾出来代永昭帝接见了元馥。 久雨初晴,赵徽鸾心情颇好,她给元馥倒了茶:“元大人此行辛苦了。” “臣职责所在,不敢言苦。”元馥躬身上前接茶,压低嗓音吐出三个字,“通政司。”然后接茶后退,恭声道,“谢殿下。” 赵徽鸾面上不露半分异色,元馥捧着茶盏,甚至觉得这是在殿下的意料之中。 天权宫外,走来的是宋知鸣和容谙。 宋知鸣显然对真宁公主充当阁臣与陛下之间的桥梁很不满,但公主侍疾,孝心可嘉,且太子年幼,尚无力监国,宋知鸣再不满也无可指摘。 他对着容谙发了几句牢骚,容谙便只听着不说话。 眼看到了天权宫,宋知鸣收住话头,正要转进去,见庭院里一坐一立两道身影。 宋知鸣顿步,目露轻慢。 “你知道真宁公主的驸马人选,陛下属意何人吗?” 一直沉默的容谙,慢慢将视线落到了宋知鸣脸上。 宋知鸣朝立着的那个抬了抬下颚,容谙顺着望过去,便觉肩头一沉。 “倒是把你耽误至今。”宋知鸣拍了拍他肩,颇有些惋惜。 “你不走吗?”走了几步,见身后人没跟上来,宋知鸣回头问容谙。 容谙朝他拱手道:“下官忽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处理,得先回去一趟。” 猜他是不愿见到耽误自己终身大事的真宁公主,宋知鸣便也很能体谅他。 容谙回到吏部,忙到下值,出宫的路上又遇阁臣梁自宗。 梁自宗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同他说话,让他把元馥调到通政司。 “敢问梁大人,这个是内阁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梁自宗道:“本官在这,谁的意思还不清楚吗?” …… 几日后,赵徽鸾给熟睡的永昭帝掩好被角,一抬头,就见静妃走了进来。 两人来到院中,静妃看着赵徽鸾,心疼道:“累了,回宫歇一歇。这儿有本宫替你看着呢。” “可是……” 赵徽鸾犹疑,静妃弯唇浅笑,垂眸轻轻拍了拍她手背,良久无语,却让赵徽鸾回忆起七岁那次她歇在静妃宫里,装睡时,静妃亦是这般拍了拍她手背。 “简简,去。” 浅浅淡淡四个字,好似已洞悉一切。 赵徽鸾嘴唇动了动,想问她当年瑶光殿袒护之举,话到了唇边又咽回去,只恭恭敬敬朝静妃拱手作揖。 回到玉衡宫,赵徽鸾一觉睡醒,天色已黑,她喊惜春进来掌灯,人又坐到了桌案前。 惜春唯恐她伤到眼睛,举着烛台到她身边,就见纸上逐一落下五个名字——温鸿。裴晴江。梁自宗。宋知鸣。谢道安。 赵徽鸾提笔微顿,又将温鸿名字勾了去,正是如今的内阁班子。 她盯着余下的四个名字看了会,忽道:“惜春,本宫要见容谙。” …… 晋世子再度延揽容谙失败。 亭子里,满桌珍馐几乎未曾动过。 赵新喆掩帕一阵低咳,目光却直直盯着那人的背影远去。咳得狠了,他才收回视线,后背抚上一只柔软的掌心。 “世子。”温霓禾语带关怀,一边抚着赵新喆后背,一边倒了杯热茶放进他手里。 赵新喆平复下来,捧着热茶喝了口,听身后人忿忿开口。 “这个容侍郎几次三番拒绝世子好意,委实不知好歹!” 赵新喆拉过温霓禾的手,温霓禾就势与他相对而坐。 冰凉的指腹一下下揉着女子娇嫩的手背,赵新喆幽幽然问她:“那依世子妃之见,此人当如何?” “哼。”温霓禾露出一抹冷笑,“若不能为世子所用,杀了又何妨?” “杀了?” 赵新喆眼皮微抬,手指捏上温霓禾的下颚,眼神中的玩味让温霓禾心下发怵。 “世子妃,你是还记恨着容谙当年琼林宴拒婚一事,是吗?” 温霓禾神情一变,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又重了几分。 “这算是爱而不得,而生恨吗?嗯?世子妃?” 赵新喆颇有兴致地欣赏着温霓禾的神态,害怕?惊恐?羞恼? “有意思。” 他勾唇,指腹狠狠碾过温霓禾的唇,明明带着笑,却看得人脊背发凉。 赵新喆终于松开手,他低头凝视指尖的唇脂,道:“容谙会是本世子的。” 温霓禾不知他哪来的自信,都接连被拒好几次了,还觉得容谙能为他所用。温霓禾更恼得是他方才对自己的举动和羞辱,想着,眼中浮上一层水雾。 “世子错了!” 闻言,赵新喆有些惊讶,抬头就见温霓禾瞪着泪眼看他。 “琼林宴拒婚的是元馥,不是容谙。” 噢,竟是与前世不同了吗? 赵新喆起身欲走,又看了眼温霓禾,伸出拇指去抹她眼泪:“有什么好哭的?” 动作不温柔,言语中甚至有些不耐。 手指抹过的地方落下一道殷红,赵新喆愣了愣,才想起来指间刚沾染了唇脂,现在全抹到了温霓禾眼下。 他挑了下眉尖,没说话,掩帕转身离开。 “世子。”温霓禾叫住他,“妾身哥哥想见你。” “他有什么值得本世子见的?” 温鸿致仕,温言不过小小户部主事,赵新喆压根没放在心上。 “哥哥的岳家,是首辅裴晴江。” 赵新喆咳了两声,转身,视线就落在了温霓禾眼下的唇脂上。 “那就见。” 一辆马车停在小晋王府外。 长庚与长右见容谙出来,都跳下马车上前迎他。 长右低声道:“公子,殿下要见你。” 容谙上马车的动作一滞,夜色下,他的眉眼好似沉了几分。 “不见。” 说着,容谙径自上了马车,留下两个侍从面面相觑。 长庚朝长右打着眼风:公子今晚心情不好? 长右回了记眼色:那是今晚才开始的吗?都好几天了。 长庚眼神惊了惊,他怎么不知道公子这几天心情不好? 两人讷讷然坐上马车。 在他们走后不久,又来了一辆马车,停在他们方才停过的位置,下来的正是温言。他朝远去的那辆马车看了眼,没有迟疑,进了小晋王府。 第104章 哄他 马车上,长右朝垂得严实的车帘望了眼,悄声问长庚:“我待会怎么同殿下那边说啊?” 总不能直接说他家公子不想见殿下?他不想再被那个叫拂冬的丫头揍了。 长庚摸了摸下巴,给他支招:“不然,你说公子醉了?” 换来长右一记白眼“公子什么时候醉过?” “再不然,你说公子忙?” “公子再忙也会见殿下的。”长右无语极了,他觉得长庚没长脑子。 长庚直接甩手不管他:“那你自己想。” 便听帘子后传来容谙的声音:“就说本官不见。” 很好,没有一点置喙的余地。 长右抿了抿唇,舔着脸讨好长庚:“庚哥,你帮我去同殿下那边回话呗。” 玉衡宫里,拂冬面无表情地进来同赵徽鸾回话。 “不见?”赵徽鸾蹙眉不解,“吏部最近很忙吗?” 想到江南一时缺了好些官吏,赵徽鸾有些理解地点点头,又见拂冬衣袖破了道口子。 “你这怎么回事?” 拂冬看了眼衣袖:“哦,奴婢同长庚打了一架。” “你输了?” 赵徽鸾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没有,长庚比奴婢惨。” 时雍坊,容府。 长右给长庚包扎手臂上的剑伤,嘴上喋喋不休:“你说说你,连个小婢女都打不过。我怎么放心把公子的安危交给你?” “瞪什么瞪?我说的事实,你再瞪,我明天不给你换药了。” “哎哟!” 长右被踹出了房间,他揉着屁股,见书房灯还亮着,就趴在窗台上同屋内的容谙说话。 “公子,你与殿下可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一定要说开哦,不然殿下也会不开心,会不理你的呢。” 容谙扣在书页上的手指紧了又紧。 翌日,赵徽鸾在宫道上堵到了容谙。容谙朝她拱手行礼,恭敬又疏离,行礼后就要离开。赵徽鸾便又是他走哪边堵哪边,容谙没辙,只得停下。 赵徽鸾含笑去拉他袖子,他躲开了。赵徽鸾嗔了他一眼,他便不动了,任由赵徽鸾抓上他衣袖。 许是为了报复他方才躲开的动作,赵徽鸾把他衣袖揉进掌心,抓满了为止,然后扬起下巴,冲他摇头晃脑的,一脸得意。 “殿下,你……” 看着同自己耀武扬威的赵徽鸾,容谙眉间的清冷之色逐渐淡了下去,唇边隐隐浮上笑意。 “容卿,你若真的不想见本宫,又岂会让本宫轻而易举就堵到你?” 容谙眼睫垂了垂,没说话。 身后有人喊:“殿下。” “净之?” 赵徽鸾回头见是萧青阑,又惊又喜,她就说嘛,她都安排好了,这时候怎会有人出现在宫道上? 感觉到容谙想抽回袖子,赵徽鸾抓紧的同时,又瞪了容谙一眼,示意他安分点。 再吩咐萧青阑:“你在这等本宫。” “是,殿下。” 萧青阑低眉顺眼的,立到宫墙下。 赵徽鸾拽着容谙衣袖,两人穿过门洞,就近进了一间无人的屋子。 “殿下见臣所为何事?” “本宫无事就不能见容卿吗?” 容谙定定看着赵徽鸾,赵徽鸾忍不住心虚地笑了。 “好,本宫确实有事找你,但说正事前,本宫想知道,容卿你为何不想见本宫?” 说着,赵徽鸾凑上前,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容卿不高兴的话,本宫倒是能哄哄你。” 原是开玩笑的话,容谙听了,却认真地问她:“殿下打算怎么哄?” “啊?” 赵徽鸾愣住了,她都做好准备听容谙说“逾矩”,结果……话说回来,哄人怎么哄? 容谙轻哼了声,趁她晃神的片刻,抽出衣袖,坐到了椅子上。 赵徽鸾摸着耳朵坐到容谙对面,便听他说:“殿下,你又骗臣。” “什么?” “殿下动江南,是为元馥入通政司铺路,是与不是?” 赵徽鸾嘴巴微张,反应过来,不由得失笑:“容卿就为这事生气啊?” 容谙对她的嬉皮笑脸很不满意,别开了头。感觉到肩膀被人戳了两下,他没忍心,到底是又看向了戳他的小姑娘。 “容卿,本宫不笑了。你且说说,是何人找上你?”赵徽鸾说完就紧抿了唇,这分明是在强忍笑意。 “次辅梁自宗。” 闻言,赵徽鸾露出一抹了然的笑,眼神倏而变冷:“温鸿老贼,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容卿答应了吗?” 容谙没回话,只是好整以暇地同赵徽鸾对视。 赵徽鸾笑吟吟,探出两指捏住他衣袖一角,轻扯两下:“容侍郎可愿给本宫开这个方便之门?” 见容谙仍是不说话,她又轻轻扯了两下:“容卿?” 容谙忍俊不禁,颔首道:“殿下放心,臣知晓殿下让元馥去通政司的用意。敕牒今早已送出吏部了。” “你知晓,你还不高兴?”赵徽鸾皱着鼻子,斜睨他一眼。 容谙却是按下这个问题不答,道:“先前都是汪全替温鸿拦截于他不利的文书,如今两家有了嫌隙,温鸿自然要塞个亲信入通政司的。” “温鸿意在分权,而汪全,他知晓汪恒与元馥联手对付孙彦一事,当元馥是同盟,想是巴不得元馥入通政司帮他做事。” “而元馥是殿下的人,让臣猜猜,殿下给元馥的是哪个名字。”容谙挑眉看向赵徽鸾,“是次辅梁自宗。” 赵徽鸾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你为何猜他?” “因为——”容谙神色冷了下来,带着肃杀之意,“他挡了某些人的道,多的是人想要他的命。” “譬如?”赵徽鸾眼神示意他继续。 “譬如汪恒。臣听闻他想入阁。汪家野心勃勃,看来是想取温家而代之。” 赵徽鸾含笑再问:“还有呢?” 容谙却道:“还是先说说殿下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容卿都猜到了,不是吗?” “那殿下想让臣把东西给谁?” 赵徽鸾笑意更深:“正是容卿你现在的上峰,宋知鸣。” 容谙眼神微动,倒是不意外。 强势如宋知鸣,梁自宗这个次辅,自然也挡了他的道。 第105章 摸耳 “宋知鸣宋老大人呢……” 赵徽鸾歪靠在椅背上,眼珠子滴溜溜转,思索着怎么开口,完全没注意到她此刻歪七扭八的坐姿。容谙瞧了,忍不住垂下眼睫,屈指抵在唇边轻咳了下,将笑意忍下。 赵徽鸾寻思着,宋知鸣好歹是容谙上峰,不好直接说他“心高气傲、目空一切”,便换了副说辞。 “朝堂之上,想是没有几人能入宋大人的法眼。何况他以吏部尚书职入阁,又岂能甘心屈居梁自宗之下?” 容谙到底是笑了,小姑娘家家,竟将朝中老狐狸的心思把控地这般细致。 却听赵徽鸾话锋一转,皱着鼻子同他抱怨:“本宫知晓宋知鸣不喜本宫出现在天权宫,更不喜本宫插手朝政,哪怕本宫只是个中间传话的。” “哼!他不喜本宫,本宫还不喜他呢!” 小姑娘骄里娇气的,容谙忍不住逗她:“那殿下为何还要让臣把东西给他,助他铲除梁自宗呢?” “容卿,本宫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赵徽鸾觑了容谙一眼,看似责怪,实则更像娇嗔。 “只要他能顺利除掉梁自宗,本宫受点委屈又何妨?” 眼下,温鸿虽致仕,朝中却多党羽,仍以他马首是瞻。这远不是赵徽鸾想要的结果。 这个系出温党一派的梁自宗,温鸿留在朝堂与内阁里的眼睛,当然要给他挖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咱们这个新上任的裴首辅怕是也想除梁自宗而后快。只不过……” 赵徽鸾眼神暗了暗,叹息道:“本宫听闻,温鸿致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裴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求裴晴江多多照看温言。想他威风了大半辈子,何时这般委曲求全过?确实是把温言当眼珠子疼。” 此事不是秘密,朝中多数都有耳闻,容谙自然也知道。 没人可以确保一辈子顺风顺水,温鸿多党羽却也多政敌。敏锐如温鸿,一旦致仕,料想难保今后无虞,温鸿自是要给孙子谋一个平顺的退路。 想来与裴府联姻,也是温鸿嗅到危险时的未雨绸缪。只是,联姻真的靠谱吗? 容谙思及此,就见赵徽鸾眼中浮起一抹讥诮,冷哼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裴晴江与宋知鸣不同,他善隐忍,对所求徐徐以图。” “他知温鸿致仕,但根基犹在,不好轻易动之。且又有姻亲关系,想是能生出些许仁慈,暂时不会斩草除根。” 赵徽鸾指尖点着桌面,唇边含上笑意:“裴首辅不会对梁自宗出手,但想来是乐于看到宋知鸣打压梁自宗的。坐山观虎斗嘛,本宫也喜欢。” 小姑娘挑着眉,姣好的面容上是盈盈笑意,直看得容谙心口发烫,也忍不住笑。 “殿下今日,倒是坦诚。” 容谙这么一说,倒让赵徽鸾想起来,容谙最初说骗他的事。 赵徽鸾坐直身体,手往两人中间的小几上一搭,一手支颐,一手点着桌面,问他:“容卿究竟为何不悦?” 闻言,容谙面色平静地错开了视线。 “容卿……可是吃醋了?” 赵徽鸾寻思着开口,轻缓的语音柔软清扬,好似芦花轻抚而过。 容谙侧脸神情微动半分,只在初初听到赵徽鸾的话时,眼睫颤了颤,耳朵却以极快地速度红了起来。 不必开口,如此便已是最好的答案。 赵徽鸾瞧见此般情形,唇角再也克制不住,她用力抿唇,甚至抵在下巴的手腕一转,几根手指堪堪掩住了唇角。 没有声音,但笑意洋溢在她眼角眉梢,周身上下,处处透着喜悦。 良久,容谙耳上的热度才稍稍退却,便听赵徽鸾轻声唤他“容卿”,循声侧目,只见小姑娘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有过前车之鉴的容谙,迟疑不过须臾,人已往小几方向靠了靠。 赵徽鸾嫌他太远,手指头再度勾了勾。 容谙又往前凑了凑。 日光透过缝隙落在容谙耳廓上,晶莹细腻,赵徽鸾几乎能瞧见附在上边的小绒毛,竟觉得……有些可爱。 见她望着自己就不说话,容谙唤她:“殿下?” 话音刚出口,赵徽鸾就伸过手,指尖落在了他耳朵上。 余热未曾退尽的耳朵,陡然触上女子润润带着凉意的指尖,容谙怔住了,甚至有一刻失神。 赵徽鸾恶作剧似的又揉了揉,容谙眼神微动,红晕直从耳根烧到了面颊。 但他问出口的话,很稳。 “殿下,这是何意?” “哄你呀,容卿。”赵徽鸾笑得眉眼弯弯。 容谙搁在小几上的手猛然握紧,胸腔里仿佛有热烈的火焰在跳跃,直热得他掌心微湿。 捏在他耳朵上的手指又动了动,赵徽鸾欢愉的音色中藏着认真:“容卿,当日与你结盟时说的话,本宫一直放在心上。” 正常情况下,容谙都会细该问她“哪句”,但在此番情形下,容谙只觉得脑子懵懵的,只能感觉到耳上的冰与热,只瞧得见眼前人。 良久,恢复几许清明的容谙,闭上上眼,赵徽鸾才恋恋不舍收回手。 “殿下,臣出来许久,该回去上值了。” 容卿面上红晕退去,只除了耳尖殷红久久不散,他起身朝赵徽鸾告辞,赵徽鸾忽然想起来,又唤住他。 “等等,容卿。本宫还有一个问题。” “本宫实是不懂,容卿为何要吃元馥的醋?” 不是明知道她让元馥入通政司的用意吗? 容谙淡然道:“不重要了,殿下。” 却见赵徽鸾因他的话而皱眉,容谙垂下眼睫,唇边浮起一丝细微的笑意。 “殿下可还记得琼林宴上,殿下曾偷过元馥的诗稿?” 赵徽鸾愣了,隐约有种不妙的翻旧账之感。 她挠了挠耳后,寻思着是否该同容谙解释一下,元馥的诗稿她给沈知韫了,没有私留。 不想隐在容谙唇边细微的笑意,逐渐明朗,他抬眸,眼中光彩好似雨后初霁,瞧得赵徽鸾愣上加愣。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出处先秦的《六韬引谚》。 第106章 厂督 “臣记得殿下当时摘下臣的诗稿,是边走边看的,而偷元馥诗稿,却是一眼未看。臣知晓殿下心思,是臣不如当日看得明白,一时……” 容谙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殿下,有些事,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忍不忍得住是另一回事。” 赵徽鸾听明白了。 这是明知她对元馥无意,但忍不住吃醋。 这人真是……可爱的紧呢! 容谙朝赵徽鸾拱了拱手,兀自先出来了。 他没有提永昭帝属意元馥为驸马一事,八字尚未有有一撇,急什么?何况以永昭帝的现在的情形,有没有这一撇还两说。 且,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如一人的心思重要。 萧青阑仍然立于宫墙下。他见容谙从门洞里出来,瞅着并无不同,但周身感觉已与方才进去前的截然不同。 像委屈炸毛的小猫被抚平了焦躁。 接着,他又眼尖地看到了容谙耳尖通红。 萧青阑拱手朝容谙行礼,微弯的腰让他视线下垂,正好盖住了眸中神色。容谙下颌轻点,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萧青阑垂下手,指尖刚扣在下摆上,就听赵徽鸾笑吟吟喊他。 “净之。” 紧绷的指尖忽然就卸了力道。 “殿下。”萧青阑躬身迎上前,好似从未离京一般,默契地递上了手。 可是,他久等不见殿下把手搭上来,稍稍抬眼看人,只见赵徽鸾伸出的手堪堪停在他的手上方一寸,犹疑稍许,赵徽鸾终是收了回去。 萧青阑也收回手,懂事地跟在她身后。 “净之,这一年在江南,你辛苦了。” “为殿下做事,奴才不觉辛苦。” “你几时回来的?” “今早刚到。” “可曾去见过印公?” “未曾。奴才一入宫,就先来见殿下了。” 赵徽鸾顿下脚步,扭头同他道:“净之,你出自司礼监,当先去拜见印公。” 萧青阑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黯然,被他很好地掩饰住,他躬身道好:“奴才这就去。” “等会。”赵徽鸾又抬手正了正他衣襟,瞧着一切妥当,才点头,“去。” 萧青阑心下隐有几分猜测,走出几步,又听赵徽鸾唤他:“净之,你那边结束,来一趟玉衡宫。” “是,殿下。”萧青阑回身拱手,语调轻快,原本有些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 待他忙完从东厂里出来,已是日落时分。 玉衡宫里,赵徽鸾踢着木屐从水房里出来,她长发松松散散绾起,别着一根木簪,正想窝榻上去看话本,屋外传来念夏等人惊喜的呼声。 “恭贺萧公公高升!” “萧公公这一身委实英武不凡!” 赵徽鸾斜斜倚在榻上,就见萧青阑快步进来,一身暗黑刺绣花纹飞鱼服,腰束鸾带,步履生风。 赵徽鸾这才发现,江南一年的历练,萧青阑俊逸依旧,但清新之感已无。粗眉厉目的,不说话时,还真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不过此刻想来是心情好,他神采奕奕的样子,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若非当年萧家蒙冤,萧青阑也该如章云驰一般,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赵徽鸾按下心头遗憾,萧青阑已跪在她面前。 “奴才谢殿下。” 赵徽鸾含笑抬手:“起来,萧厂督。” 见她跻着木屐的脚还湿漉漉的,萧青阑从怀中取出一块月白锦帕,躬身上前给她擦脚。 这原也是寻常之举。 只不过赵徽鸾忽然想起吃醋的某个人,觉得好笑,心头软软的,便拒了萧青阑此举。 “不必。” 赵徽鸾踢掉踢掉木屐,将脚缩到裙下,又拉了拉裙摆,直到把脚背全盖住。 捏着月白锦帕的手紧了又紧,萧青阑躬身退开到一旁,开始同赵徽鸾讲述江南发生的事。 宫门口,长右接到下值的容谙,视线往他平静如水的面上瞅了又瞅。 “作何?”容谙淡淡启齿。 长右笑道:“公子心情不错,想是与殿下解开了误会?” 容谙淡淡给了他一记眼风,撩起帘子坐上马车。 帘子外,长右死皮赖脸地同他讨赏:“那公子,今晚可不可以单独给属下加个鸡腿?” 帘子后的人默了默,吐出一个“好”字。 “谢公子!” 夜里,长庚翻墙进来,就看到长右在院子里乐滋滋啃鸡腿,他原是要去往书房的脚步顿了下,折向长右这边。 “今夜加菜?” 正沉浸在快乐中的长右冷不丁看到一身夜行衣的长庚,第一反应是去护手里的鸡腿。 长庚眯了眯眼。 长右满脸戒备:“这是我凭本事得来的!” 书房外响起两记敲门声,容谙正欲翻页的手指一顿,他放下书,就见长庚推门进来。 “公子,属下幸不辱命,东西到手了。” 长庚说着,把啃到一半的鸡腿直接塞嘴里,沾着油污的手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从衣襟里取出一本册子并两本折子,放到桌案上,再继续啃鸡腿。 他吃得快,很快就只剩一块鸡腿骨了。 容谙眼神动了动:“你抢了长右的?” 闻言,长庚一脸坦然:“属下凭本事得来的。” 容谙不再说话,把桌案上的三样东西细细看了一遍。 这时,长右晃晃悠悠进屋,嘚瑟到长庚面前。长庚瞅见他又在啃新鸡腿,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你怎么还有?” “这只原是公子给你留的呀!这不你近来办事辛苦了嘛!”长右一口撕下一大块鸡腿肉,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你既吃了我的,我就只好吃你的啦!” 长庚黑下脸,算起来,他才吃半个。 “公子教你的,对不对?” 长右嘿嘿笑,不回话。 “长庚。”容谙看完三份东西,点着一本折子道,“这个找人送去通政司。” 再又点着另一本折子并册子:“这个,送去吏科给事中崔大人府上。” 长庚怔愣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公子,这是咱们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就这么给出去吗?” “是啊公子,我看长庚挺不容易的。” 容谙好笑地看了眼举着鸡腿给长庚帮腔的长右,点着手下折子,告诉他俩: “好东西得发挥好作用,才值得。” 第107章 风起 一早,阁臣宋知鸣出门上值,吏科给事中崔绎行色匆匆来到宋府,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何事?” 崔绎与他是同乡,若非事态紧急,不会赶在一大清早来他府上堵他。 “您先看看这个。”崔绎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拉宋知鸣到角落里,从怀里取出两样东西。 宋知鸣先看的折子。才看几眼,他眉头就竖了起来,神情变得凝重。崔绎又把册子递给他。 他粗略地看了一遍,冷声问崔绎:“这东西你哪得来的?” 崔绎迟疑道:“是今儿一早出现在下官房门外的,不知何人所为。”想了想,又问,“大人,您觉得这上边写的可信吗?” “这东西,不花点心力,可不好搞到手。”宋知鸣敲了敲手中册子,逐渐回过味来,“想是有人想借本官的手做事,是个狡猾的。” “会是谁呢?” 宋知鸣睨了崔绎一眼:“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本官现在正缺个杀手锏,他就给本官送上来了。本官当然要承他这份情。” “大人确信此人是来帮咱们的?万一是个陷阱……” “这有何难?本官这就派人去暗查,看看是否真有此事。倒是你——” 宋知鸣把册子同折子塞进衣袖,出声提点:“你府上的护卫得好好换一批了,这次是送东西,万一哪天要你性命,也未可知。” 崔绎愣住,反应过来只拍脑门,心下一阵后怕。 他就说干嘛要把包袱扔他家里,敢情是宋大人的府上守卫森严,不好进啊! 这日也是元馥到通政司上值的第一日,他如今是正五品的左参议,辅佐通政使汪全,受理四方章奏事宜。 汪全想着过来看看他,他迈着官步进入值堂,却见桌案后的元馥正对着一本章奏发呆,眉头微锁,似是有些为难。 汪全轻咳两声,也没让元馥回过神来。 “这是哪递上来的?” 他负手来到元馥身后,元馥听到他声音,猛地把章奏合上,站起身同汪全行礼。 “汪大人。” 见汪全打着官腔,眼神高冷,睨向他手里的章奏,元馥缩了缩手,道:“齐鲁那边的。” 汪全眼神微动:“写的什么?” 元馥抿唇,不太好启齿。汪全便朝他伸出手来。元馥犹疑再三,递了出去。 汪全眼含不屑,不懂他有什么好为难的,但当他看了内容以后,心头瞬间警铃大作。 第一反应是,必须立刻马上压下这道章奏,不能送内阁,更不能呈到御前。 紧接着他又暗笑自己傻,都是给阁老做事做久了,养的什么破毛病。 这道章奏分明是老天给他们汪家送机会来着。 如此,他便舒了口气,细细看起来,唇边都挂上了笑意。 “元馥,你在江南的事,恒弟都与本官说过了。照理,咱们也算一家人,是不是?” 汪恒说着,视线从章奏上移开,去看元馥。 元馥躬身拱手,姿态谦卑,看得他心情大好。于是笑眯眯把折子塞进袖子里,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他一走,元馥缓缓直起身子,放下手,眸中神色再无半点谦卑,反而多了些许讥嘲。 玉衡宫里,赵徽鸾正躺在藤萝花架下的阴影里小憩。 萧青阑来了,他没让宫婢出声,而是缓下脚步,站到花架阴影的交接处,替赵徽鸾挡住刺眼的光线。 目光微微下垂,那是女子安静的睡颜,睫羽轻颤,眼底泛着乌青,想是近来耗费心力未曾休息好。 萧青阑瞧着有些心疼,指尖动了动,稍抬起半寸,又生生定住,五指收拢成拳,紧紧握住,以防自己再生半点不该有的心思。 “净之。” 赵徽鸾醒来见到他,并未意外,她眯了眯惺忪的睡眼,唤萧青阑时嗓音还带着喑哑慵懒。 听得萧青阑心神一动,大拇指指甲狠狠掐住食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 他躬身立到一旁,把宋、汪两边的进展告知赵徽鸾。 “眼下,他们都已经开始各自找科道写弹劾的折子了。想来不日就能闹将出来。” 赵徽鸾扬眉,笑道:“倒是比本宫想象的还要快。行,接下来就看他们闹了。希望不会让本宫失望。” 看看天色,赵徽鸾去了趟天权宫,换静妃回去休息。 永昭帝的情形时好时坏,好的时候甚至能坐起来批几道重要的奏疏,不好时,躺那昏沉沉一整日水米都难进。 赵徽鸾坐到院子里喝茶,手边放着一摞刚呈上来的奏疏。她拿起一本来看,掌印段思齐就立在她身旁,瞧见了也不阻拦。 “印公。” 听见赵徽鸾唤他,段掌印躬身上前,便听她问:“本宫听说东厂前提督黄英是你的干儿子?” “是的,殿下。” “他现在在何处当差?” “还是在司礼监,跟着老奴做事。” “委屈他了。”赵徽鸾放下奏疏,面上一派温和,“不如让他去御马监。提督,如何?” 段思齐一愣,震惊过后,赶忙谢恩。 “谢殿下。” 内廷有四司八局十二监,司礼监为十二监之首,与内阁分掌票拟批红。而御马监,掌管御厩兵符,与兵部共执兵柄,手中是有禁兵的。 用东厂提督换御马监提督,也不亏。 段思齐觉得真宁公主年纪不大,为人处世却很老辣。他回到司礼监,叫来了黄英,黄英得知自己要去御马监,面上郁色一扫而空。 “不过,儿子有一事不明白。” 段思齐喝着茶,听到黄英的话,知道他是想问自己,为何要听真宁公主的派遣。 他搁下茶盏,看向黄英,明明笑得和煦,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英儿,你还记得刚到咱家身边,咱家与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黄英脱口而出:“干爹说,我等阉人,当把自己看做陛下的狗。陛下拿我等当回事,我等才算一回事,否则,我等什么也不是。” “干爹的话,儿子一日不敢忘,我等是仰赖陛下而活,所以,儿子不明白。” 段思齐伸出手,看向自个掌心:“身为内侍,权力来自于帝王,你看咱们的太子,他还小……” 第108章 贪墨 观云辨风向,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 譬如段思齐咽下的后半句——小太子登基了,那必然是要听姐姐的话。 到那时,他们这些人可就不止要仰赖陛下而活,还有这个真宁公主。那眼下,他们自然得识相。 显然,黄英是不懂的。 段思齐摇摇头:“你只需记得,真宁公主不可得罪,旁的都不必理会。待风起云歇,于你我都无碍。” 黄英忙点头道是。 他或许不够聪明,但他够听话,这在内廷也属于相当好的品质。 两日后,科道弹劾工部员外郎高轩,贪污齐鲁地修河款的折子送入内阁。 首辅裴晴江看完折子,没说话,阁臣宋知鸣唇角动了动,两人视线轻飘飘落在次辅梁自宗身上。 梁自宗脸色铁青,拍桌怒道:“证据呢?没有证据,上这么多道弹劾折子,作甚!” 便听宋知鸣冷笑出声:“梁大人何必着急上火呢?这不刚开始呢嘛!” 闻言,梁自宗一个冰冷的眼刀抛过去,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他还能不知这是宋知鸣的手笔? “噢,对,本官想起来了,那工部员外郎乃是梁大人的侄女婿。” 梁自宗气极:“只要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别说侄女婿,就是亲女婿,梁某人也亲自送他去三司受审!” 宋知鸣笑开了,直夸梁自宗铁面无私:“那就期待梁大人大义灭亲了。” “你!” 梁自宗拍桌而起,就要指着宋知鸣开骂,裴晴江扫过去一记严厉的眼色,他才悻悻然坐下。 就在这时,阁臣谢道安恍若如梦初醒般,噢了声,缓缓从袖中取出一道折子。 几人看过后,脸色各异,竟是齐鲁地的章奏,一条条历数了工部员外郎在齐鲁地借疏通河道之机,贪墨修河款。 梁自宗问他:“谢老,这是哪来的?” “通政司。” 梁自宗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好个汪全!亏得往日在温府称兄道弟这么多年,居然背后捅刀子! 好容易挨到下值,梁自宗驱车直往高府,揪上高轩,又急匆匆赶去温府。 云梦轩里,高轩战战兢兢跪倒在温鸿面前。 温鸿稳坐在椅子上,两眼闭合,面色沉静如水,十指交叉搁于膝前。他安静听完梁自宗的话,眼皮轻轻抬起,视线下移,落在高轩身上。 没有怒斥,没有责骂,就这么静静看着,眼中没有一丝情绪,却让高轩有如凌迟般恐惧,整个人都在发抖。 良久,温鸿才开口,语调寒凉。 “原来竟是你啊。” 温鸿原是不信谶语的,但他小心谨慎惯了,陶玄知死后,他上书永昭帝提议疏通齐鲁地的河道。永昭帝不想当昏君,自然也就不想陶玄知的谶语成真,当即就允了。 只要河道疏通得宜,只要不会积水成涝灾,谶语自破。 所以,当齐鲁地涝灾的消息传到燕都,温鸿是不愿相信的,明明拨了那么多款下去,按理是不会…… 他以为是天要亡他,原来竟是—— “老夫为官几十载,竟是败在你这黄口小儿手里!” 温鸿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阁老!阁老!都是下官的错,求阁老救救下官!”高轩哭着去抓温鸿下摆。 温鸿冷笑:“救?老夫能让你今日活着出温府,就已经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了。” “可、可是,那银子下官孝敬了阁老您啊!” 温鸿懒得再费唇舌,喊来护卫,将人丢出云梦轩。 梁自宗打起十分小心,道:“阁老放心,他顾念家中妻小,是不敢攀咬阁老的。” “老夫倒是不怕这个,而是你,得多担心担心自己。” “阁老何意?” “你以为这出戏只是为了拔掉高轩?你,才是那些人的最终目的。” 闻言,梁自宗神情一凛。 又听温鸿道:“人走茶凉,现如今老夫也帮不了你了。” 果然,没几日,随着贪墨账册的出现,高轩被撤职查办,进了昭狱。 “殿下,高轩受不住昭狱的酷刑,畏罪自尽了。” 萧青阑等在宫道上,见赵徽鸾从天权宫里出来,迎了上去。 赵徽鸾点点头,不觉意外。 她沉默走在宫道上,想着,若非人心起贪念,谶语这一招,未必能有如今的结果。 当时朝中拨款疏通河道,她就想,为了不让谶语成真,温党一定会拼尽全力,总归于百姓而言是好事,只可惜了陶玄知一条性命。 没有想到…… 赵徽鸾摇摇头,问萧青阑:“高府那边是何情形?” “高轩一下狱,高府就被查抄了一遍,有好些于梁次辅不利的书信往来,这几日,科道弹劾梁自宗的折子都在文渊阁堆积成山了。” “通政司那边近来多了好些各地送上来与温鸿、温党相关的章奏,也开始有一些人弹劾温鸿了。” 弹劾的事闹得轰轰烈烈,持续了好久。 趁某日永昭帝精神好,赵徽鸾拿了几本弹劾的折子念给他听,气得他直接宣见梁自宗,大骂了一通,让他归府自省,无召不必入宫。 敏锐如温鸿,已猜到梁自宗是强弩之末了。这个时候,诸如宋知鸣等人更不会放过他。 大势将去。 温鸿临湖而立,面色凝重。 “祖父。” 温鸿回头看到温言:“是玉儿啊。” 他勾了勾唇角,尽量让自己显得慈爱温和。 温言握上自家祖父满是纹路的手:“祖父不必忧心,孙儿会努力支撑我们温府门楣的。” “好,好。祖父的好玉儿,长大了。”温鸿拍了拍温言手背,问他,“你与晋世子相处如何?” 温言摇摇头,目露疑难:“晋世子不是一个会信任别人的人,他只信他自己。可是如今于温府而言,我们只有依傍晋王府一条路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孙儿会努力帮晋世子做事的。” 温鸿终觉欣慰。 离开云梦轩,温言瞧见裴晚棠归府。 裴晚棠四处打量,小心翼翼的,生怕撞见人,冷不防看到温言,吓了一跳,忙抬手挡住眼,准备溜回自个院子。 “裴晚棠,你怎么了?” 第109章 起势 “我……” 被叫到名字的裴晚棠缩着身子躲到丫鬟身后,抬起的袖子一直没放下,将脸挡个严实。 面对温言的问话,她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丫鬟想了想,人往旁边移开了一步。 温言看着面前躲起来不愿视人的裴晚棠,紧了紧手指,还是伸出来抓住她一角衣袖。 轻轻往下拉,露出来一双哭红的眼,怯怯的,躲避他的视线。 再往下,白皙如玉的面颊上印着三道红痕。 “你……”温言声色喑哑,艰难地启齿,“你回裴府了?” 裴晚棠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语气黯然道:“对不起,夫君。” 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温言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你不必与我道歉,温府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你不必为了我去同你祖父说情。” “可是我想同你一起撑着温家!”裴晚棠红着眼,瞧着委屈兮兮,但她扬着脸,眼神里满是坚定。 温言没同她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又把目光落到了她面颊的红痕上。 “这是怎么回事?” 裴晚棠反应过来,立马抬手捂上面颊,疼得嘶嘶两声,然后解释道:“方、方才上台阶急了些,磕到门板上了。没事儿,不疼。” 她咧开嘴笑了笑。 “嗯,那你下回小心点。”温言说着,又吩咐丫鬟,“你先送少夫人回去,再来书房找我拿药。” “是,公子。” 看着主仆二人走远,温言眼神晦暗了几分。 书房里,温言把药膏递给丫鬟,嘱咐她给裴晚棠上药。 丫鬟迟疑片刻,同他说:“若是公子能亲自给少夫人上药,她想来会很开心。” 温言垂着眼收拾桌案上的书册,神色淡淡。 丫鬟憋屈极了,没忍住又问:“公子没什么话想问奴婢的吗?您真的信少夫人的脸是磕门板上磕的?” 见温言仍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丫鬟恨恨一跺脚,跑开了。 温言当然不信啊,那红痕,分明是裴晚棠在裴府被扇了巴掌。 晚间回房,他在妆台上放下一包水云间的点心。 是夜寂静。 因着朝堂上波云诡谲,几乎无人安枕。 汪全彻夜搜罗四方章奏,意图一举铲除梁自宗,仿佛已经看到他恒弟入阁,他汪府蒸蒸日上的场景,通宵达旦也不觉得累。 宋知鸣等人同样不遗余力较着劲。 幽禁府中的第七日,夜深人静,梁自宗缩在后花园里,一本又一本地往火盆里丢着账册文书。 盆中火烧得极旺,火光映着他晦暗难辨的脸,黑烟缭绕。 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闯进来了! 惊得他一哆嗦,怀中一摞全丢进了火盆里,反而压住了火光。 梁自宗着急不已,想找木棍戳几下,一把长剑已经横在他脖颈上,东厂番子哗啦啦将他围了一圈。 萧青阑一脚踹翻了火盆。 “总算让你们逮到兔子了。”玉衡宫里,赵徽鸾翻着账册,扉页上还留有火烧的痕迹。 萧青阑自梁自宗幽禁后,就带人守在梁府外,他摇头叹气:“可惜迟了一会,已经烧毁四五成了。” “已经挺好了。”赵徽鸾不贪心,她太清楚如果不是把梁自宗逼到这份上,这些隐秘的东西的怎么找得着呢? 可是她看了许久,仍不见半个“温”字。 赵徽鸾放下账册,点着烧焦的扉页,冷笑:“不愧是老贼啊,狡猾的,居然不留半点把柄!” 可是今晚出动了东厂,待会天一亮,朝臣们都会知道。 赵徽鸾想了想,挑出几本给萧青阑,让他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东厂本就有监察百官之权,处理些贪赃枉法之徒是在萧青阑职权之内的。 “这几个呢,做的倒不是很过分。” 赵徽鸾说着,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水至清则无鱼。想是迫于无奈,同流合污了。本宫不介意给他们将功赎罪的机会。净之,你且等着他们主动来找你。” “奴才明白。” 萧青阑知道,这是要收人为殿下所用。而他有这些册子做拿捏,不怕人不主动找上来。 之后,梁自宗并一众党羽落马,轰轰烈烈,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 稍稍平稳下来,阁臣谢道安称病不出,摆明了是不想与宋知鸣争次辅之位。 宋知鸣如愿坐上内阁第二把交椅。 经此一事,萧青阑坐镇东厂,“活阎罗”称号让人闻风丧胆。 宋知鸣很瞧不上阉人,莫说是小年轻萧青阑,就是永昭帝身边的掌印段思齐,他也不放在眼里。 每次经过宫道,萧青阑同他躬身行礼,他都是拿鼻孔出气,从未给过一个正眼。 赵徽鸾问萧青阑:“憋屈吗?” “不会。” 萧青阑平静吐出两个字,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甚至他唇角还稍稍扬起了一个弧度。 他身上,再也瞧不见那个当年在偏殿里任人欺负的少年身影。 赵徽鸾深感欣慰。 可是赵徽鸾不知,萧青阑所谓的“不会”,是他只在意一个人看他时的眼神是欢喜还是厌弃,旁的人于他是不屑还是畏惧,他都不在乎。 天权宫里,那个次辅宋知鸣都不放在眼里的掌印段思齐,对赵徽鸾更谦卑恭顺了。 他太清楚如今的真宁公主,手里有东厂,有萧青阑这把利刃,朝臣畏惧东厂,就是开始畏惧真宁公主。 真宁公主的势力,已经起来了。 精明如永昭帝,纵使他缠绵病榻,亦有耳目与他报备朝中动向。 他看着段思齐身子佝偻,面对他女儿赵徽鸾时,是与往常一样的恭顺姿态,完全看不出谄媚,可永昭帝就是嗅出了不一样的气味。 他手指在空中连点好几下,笑骂段思齐:“老奴才。” 段思齐对上永昭帝含笑却冰凉的眼,只把腰背弯得更深了些。 趁着这几日永昭帝精神好,内阁首辅裴晴江呈上条子,上边是他拟的几个推荐入阁的朝臣名字,其中就有汪恒。 赵徽鸾把条子转递给永昭帝,永昭帝握在手里没看,而是拉过赵徽鸾的手,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朕的简简啊,真是越来越像皇后了。” 第110章 入阁 闻言,赵徽鸾笑得眉眼弯弯:“是吗?那是儿臣的荣幸呢!” “很好,真的很好。”永昭帝叹息着,拍拍赵徽鸾手背,又说,“朕病中这些时日,你做的很好。” 他目露欣慰之色,说出真心话。 赵徽鸾却很清楚,这话,是真心,也不真心。 如果不是病入膏肓,父皇又岂会允许她坐大? 不过是眼下这情形,父皇别无他法。 这一日,永昭帝召见了内阁所有阁臣,赵徽鸾坐在院中饮茶,听不见屋中半点声响。 转天,赵徽鸾伺候永昭帝用药,结束后,永昭帝吩咐她:“简简,你去文华殿,带昂儿过来一趟。” 姐弟二人手牵手回到天权宫,永昭帝的房门紧闭,显然又召见了朝臣。 赵徽鸾朝边上的内侍递过去一个眼色,内侍快步到她身边,低声道:“是容侍郎。” 赵徽鸾眉尖一挑,手指便掐上了小太子脸颊,肉肉的,很好捏。 “快进去,父皇等你呢。” 小太子扬着脑袋问她:“阿姐不进去吗?” 赵徽鸾摇摇头,又抬了抬下巴,催促他进去。 …… 容谙牵着小太子赵瑾昂从屋内出来,院子里石桌旁无人饮茶,夕阳已低低垂在宫墙上。 他送太子回到天璇宫。 “有劳先生。”赵瑾昂走了几步,又折返,朝容谙恭敬作揖。 乖乖的小大人模样,瞧得容谙面色柔和了许多。他亦躬身拱手,回敬太子一礼。 下值出宫,宫道口立着萧青阑。果然,再走几步,容谙在门洞下见到了赵徽鸾。 “恭喜容卿入阁之喜!” 小姑娘背着手,笑吟吟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容谙被她这么瞧着,笑意不自觉爬上眼角。 “殿下瞧着很欢喜。” “那是!容卿入阁,本宫与有荣焉!” 赵徽鸾眼珠子一转,笑容愈发明媚:“汪家怕是要气疯了。费尽心思,反而给他人做嫁衣。” “容卿可还记得,结盟那日本宫与你说的会助你入阁?” 容谙扬了扬眉,他自然不会忘。 便见小姑娘扬起脑袋,傲娇地哼了哼:“本宫既允诺了,那就没有人可以挡容卿入阁的路。梁自宗不能,汪恒更不能。” 是以,梁自宗不止挡了宋知鸣的升迁路和汪恒的入阁路,也挡了容谙的。 换而言之,就是挡了她真宁公主的! 当温鸿致仕,内阁班子重定,升上次辅之位的梁自宗便只有死路一条。 傲娇的小姑娘真是可爱极了。 不知想到什么,容谙眼神暗了暗:“那殿下可知,臣此刻入阁,于殿下与臣意味着什么吗?” 赵徽鸾闻言,安静了下来。 她当然明白啊,容谙入阁,意味着她父皇意图拿容谙来牵制她,也是拿她来牵制容谙。 搞了几十年制衡之术的父皇啊,他不可能让内阁独大,架空皇权,也不会允许她坐大,影响皇室正统,自然要选个人来制衡她。 病榻之间行棋布局,她的父皇啊,选择了容谙。 “容卿,你……” 夕阳余晖落在容谙的面颊上,他薄唇微抿,深邃的眉眼染上一层金辉。 赵徽鸾忽而语塞了,她好似在容谙的眼里看到了——委屈? 想了想,赵徽鸾探出两指夹上他衣袖,轻轻扯了两下。 容谙没绷住,有些哭笑不得地别开了眼。 赵徽鸾见他眼中晦涩淡去,又摇了几下他衣袖,幅度一次比一次大,直晃得容谙没忍住,低低笑出声。 远处,萧青阑瞧见赵徽鸾难得一见的小女儿家作态,怔怔看了好一会,思及不妥,又垂下眼,盖住眼中喷薄欲出的歆羡与落寞。 永昭四十二年八月初,永昭帝颁下三道旨意。 一是,容谙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 二是,江南海寇之患渐歇,召云嵩入京。 三是,圣躬违和,朝政暂交内阁主理,司礼监掌批红,与真宁公主共理。 圣旨颁下后,永昭帝的精神头又日渐下去了,日日缠绵病榻。 八月中,正是秋闱之时。 考场外多是来送学子赴试的马车。赵徽鸾也亲自来送章云驰。 章云驰叨叨了一路:“这么大了还不懂事,考场外人多眼杂,是你一个公主该来的吗?” 赵徽鸾忍了一路,终于抵达考场外,她才笑问章云驰:“晏礼哥哥是不是紧张啊?” “怎么可能!”章云驰神情一凛,觉得她在侮辱自己。 赵徽鸾抬手摸了摸他脑袋,安抚道:“晏礼哥哥不必紧张,落第了也没关系,有本宫和靖武侯府,你想出仕做官还是很容易的!” 闻言,章云驰狠狠呸了她一声,头一撇,躲开她摸小孩似的举动。 “赵徽鸾!你不要乌鸦嘴!我答应了婉婉,待到明年春闱结束,我金榜题名之时,就去沈府提亲!” “你快给我呸!呸!呸!” “好好好!” 赵徽鸾忍笑不已,很听话地连呸三声,章云驰神色才松快下来。 难怪她提议让沈知韫同行,被章云驰拒了,敢情是怕看到心上人,更紧张了呀! 三日后,秋闱结束。 赵徽鸾驱车前往沈府,接上沈知韫,两人一道去考场等章云驰。 学子们蜂拥而出,章云驰垂头丧气地落在最后边。 “这是……考砸了?”赵徽鸾撩起帘子一角,扭头问沈知韫。 沈知韫却是直接一把撩起帘子,喊道:“章云驰!” 听到呼喊,章云驰猛地抬头,看到马车上冲他招手的沈知韫,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他两眼亮晶晶的,飞快穿过人群,跳上马车。 “咦——你这什么味儿?” 赵徽鸾立即捂住鼻子,满眼嫌弃地往旁边靠了靠。 原本想坐到沈知韫旁边的章云驰,屁股一转,坐到了赵徽鸾身侧,赵徽鸾逃也似的扑到了沈知韫这边。 “不然,你先回府洗漱洗漱,本宫与婉婉先去水云间?” 章云驰眼睛一亮:“殿下是要请我喝酒吃肉吗?” 本意确实如此,但章云驰这么说了嘛,赵徽鸾肯定是不会让他翘尾巴的。 “想什么呢?本宫是要带婉婉去见识一下安南侯归京的盛况!请你是顺便的事儿~” 第111章 云嵩 安南侯归京的盛况,堪比两年前的状元游街。 街道上挤满了围观百姓,这个年仅十八就平定南疆,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英雄,从籍籍无名之辈,到威震天下的安南侯,谁不想瞻仰他的风姿? 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把自己拾掇得光鲜亮丽的章云驰,艰难地挤过人群,耳边萦绕着众人对安南侯的夸赞—— 英武神勇、赤胆忠心的战神; 心系百姓、忧国忧民的侯爷。 章云驰摸了摸胸口的鹰翅绣线,不禁伸长了脖子往城门口方向望去,说来他对这个少负盛名的安南侯云嵩,同样好奇又期待。 街头传来民众的欢呼声,章云驰飞快窜进水云间。 “婉婉!快来看!安南侯来了!” 赵徽鸾倚在窗边,一手撩起帷帽朝街道张望,一手激动地招呼沈知韫过来。 沈知韫起身朝窗边走,身后的门开了,响起章云驰不满的声音。 “赵徽鸾!你什么意思?我还在这呢,你就撺掇我未来媳妇儿看别的男人!” 沈知韫啐了他一口:“不要脸,谁是你媳妇儿?” 赵徽鸾没搭理章云驰,拉过沈知韫的手,两人亲亲热热挤在一处。 章云驰走上前,嚷着“我也要看”,硬是挤到她二人中间,然后伸出手挡住了沈知韫的眼睛。 “章云驰!你别太过分!” 沈知韫娇哼着去扒拉章云驰的手,两人又打闹起来。 赵徽鸾没理这二人,她伸出胳膊支起下颌,安静地看向那簇拥而来的少年将军。 倒是与印象中那个静默沉稳的云逢歌不同,眼前这个云嵩充满朝气,英姿勃发。 他手执一杆红缨枪,胯下白马如雪如玉,迈着矫健的步伐驮着人稳稳走来,银色盔甲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赵徽鸾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她初见云嵩时的场景。 她满心绝望跪在雪地里,内侍疾步朝她这边走来,她刚升起希望,却听内侍冲她身后喊了声“安南侯”。 她失望地跌坐回去,那人经过她身边,一角绯色官袍落进她视野里。 从云端跌落尘埃的赵徽鸾,从未想过,手握大军的朝堂新贵,会娶她这个落魄前朝公主。 可是安南侯府里,云嵩同她说的那句话,她至今如雷贯耳。 “赵徽鸾,这是我用所有军功换来的赐婚,你要拒绝吗?” 要拒绝吗? 她想不好,而是问云嵩:“能让我见弟弟吗?” “能。” “好,我嫁你。” 一个答得干脆,一个回得坚定。 可是他们拜了堂,却未有夫妻之实,甚至连交杯酒都没喝。 前世的赵徽鸾纵使心头疑惑千千万,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她能顾好自己与弟弟,已是千难与万幸了,哪里还顾得上其它? 最多也只是在死前、弥留之际问一句“为何娶我”。 前世因果,已然难解难续,可是这于她有恩的故人,赵徽鸾是心揣感激的。 白马行至水云间楼前,有人朝云嵩扔了朵硕大的丈葵,花朵顺着他铠甲掉到地上。 眼瞅着马蹄即将踏上,云嵩勒马停下,用红缨枪挑起了丈葵,看到街边有小孩,他枪头一转,把花送给了小孩。 小孩讷讷然接过,随后又惊又喜。 “谢谢侯爷。” 云嵩两腿夹了记马腹,牵引缰绳继续往前走。 他剑眉微挑,眼眸如星芒璀璨,唇边挂着笑,志得意满,又桀骜不羁。 “嚯!”瞧见这一幕的章云驰目露惊喜,“这安南侯,竟有几分纨绔的味道。” “让我看看!” 沈知韫终于扒拉下挡在眼前的手,可惜迟了会儿,只瞧见马背上英武挺括的身影,和那杆苍劲的红缨枪。 她闷闷不乐地走开,章云驰后知后觉,少不得又得去哄人。 “活该。” 听见赵徽鸾的笑骂,章云驰觑了她一眼,然后把窗关上。 “你懂什么,惹恼了再哄,这是情趣。” 这副了不起的口吻很耳熟,像极了当初温言在她面前喊“瑶瑶”。 赵徽鸾嫌弃地直撇嘴,摘下帷帽,又见章云驰忽然“噢”了一声,回过头告诉她: “我方才上来的时候瞧见容侍郎了。” 赵徽鸾神色一顿。 章云驰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贱兮兮继续道:“我同他说,今日陪妹妹特地来看安南侯归京。” “唔——他就在我们隔壁雅间。” 赵徽鸾:“……” “章晏礼,本宫是为了你才摆这桌酒菜的,你怎么能同容谙瞎说呢?” “那妹妹不妨摸着自个良心说说,若今日不是正巧赶上秋闱结束,妹妹就不来看安南侯了吗?” 那……那自然还是要来的。 章云驰慢条斯理地往沈知韫碗里夹了块脆皮鸡,回头瞧见赵徽鸾神情讪讪然,他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直摇头。 “那又如何?本宫想看就看!” 赵徽鸾把帷帽往椅子上一拍,拿起筷子就去同章云驰抢鸡腿。 正当二人抢得不可开交时,边上伸过来一只碗。 两人齐齐顿住。 沈知韫眼神高冷地示意了下她的碗,两人默契地夹起鸡腿放进沈知韫碗里。 隔壁雅间。 临街的窗依然开着,晋世子赵新喆掩帕立在窗边,苍白的面上,眸色幽深。 他低头凝视着人潮逐渐散去的街道,马背上那矫健身姿依然晃动在他眼前。 他想着,眉眼愈发阴沉。 前世,正是这不识相的安南侯云嵩,在他登上帝位时,高喊“诛杀逆贼”的口号,带人杀进他的宫殿。 赵新喆狠狠闭上眼,喘息变得粗重。 他好似还能感受到红缨枪捅穿他心口时的冰凉。 他明明已经成功了,是云嵩毁了他! 那么这一世,且看是谁毁了谁! 赵新喆平复好心绪,忽而喉间一阵痒,他捂着帕子猛烈地咳起来。 “世子,喝杯热茶。” 赵新喆看向桌边举止矜贵优雅的容谙,掩在帕子后的唇角缓缓勾起。 倒是忘了,要说他在成功欢喜之时堕入地狱,那助他弑父夺位的容谙不也是志得意满之时,让云嵩给毁掉了吗? 不知前世的容谙是死在乱军的剑下,还是同他一样让云嵩的红缨枪捅穿了心脏? 第112章 有恩 “良胥以为这个新贵安南侯如何?”晋世子赵新喆捧着茶盏,低头吹热气。 容谙料想今日受邀必是与安南侯归京有关。 方才晋世子看向云嵩的眼神——凉薄、阴鸷,好似看到昔日仇人成了笼中猎物,玩弄意味十足。 容谙面上不显半分异样,只淡淡回道:“正如楼下百姓所言,是个不世出的少年英才,大胤栋梁。” “呵。”赵新喆嗤笑,很不屑。 “那想来是良胥不知他那把红缨枪捅人的滋味。” 容谙觉得他这话好笑,反问他:“难道世子知道?” 赵新喆噎住了,反应过来,重生的是他,又不是容谙。 唉,这种感觉好讨厌,昔日与他指点江山的同道好友,现在是半分体会不到他的感受。 “良胥年纪轻轻就已入阁,安南侯也是年少封侯,风光无二。也不知将来,你二人,谁会走得更远一些呢?” 赵新喆幽幽然感叹,眼皮轻抬,果然瞧见对面的容谙因他的话眉眼间笼上一层寒霜。 随后,他听见容谙冷笑。 “那且看看。” 赵新喆暗笑,他就说嘛,容良胥高傲得紧,怎会容许他人将自己比下去? 想着,他抬手给容谙添上一杯玉叶长春。 忽又想起什么,赵新喆道:“本世子倒是知道,他对一人极为上心。” “何人?” “真宁公主。” “……” “良胥莫要不信,本世子说的是真的。” 前世,安南侯就为了赵徽鸾拼上全部军功,赵徽鸾饮剑自刎时,他崩溃得两眼通红。 要不是还残留着丁点理智,赵新喆瞅他估计那会就想杀光宴上所有人。 这么想来,云嵩造他的反,是为了给赵徽鸾报仇吗? 可真是,情根深种啊! 坐上回府的马车,容谙依然没想明白,晋世子的这股子笃定究竟是为何? 总觉得这人有点——不太正常。 安南侯归京,永昭帝体恤他,允他休整一日再入宫。 次日,永昭帝强打精神,召见了安南侯云嵩。只是他身子实在不济,说不了几句就觉疲乏,于是吩咐赵徽鸾亲自督办庆功宴,为安南侯及其部下嘉赏。 赵徽鸾亲自送云嵩出天权宫。 “去岁临安事,臣已从家母口中得知,多谢殿下为我云家除害,为臣雪冤。” 赵徽鸾立于台阶上,静静看着台阶下同她拱手致谢的云嵩,恍惚又忆起前世除夕那日。 新帝赐宴,她穿上繁重的礼服,以安南侯夫人身份随云嵩入宫。 临上马车时,云嵩拂去她肩头的落雪。 “你若不愿,便不去。” “总归你有安南侯府护着,不必害怕。” 云嵩总会给她勇气和底气。 就像成婚第二日,云嵩请军医给弟弟看诊。军医面色凝重,她紧张得十根手指头纠结在一起。云嵩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 “侯爷客气,这些都是本宫该做的。”赵徽鸾含笑,客客气气虚扶他一把。 因着中秋将近,庆功宴与中秋宴两宴合并,格外隆重盛大。 开宴前,赵徽鸾到开阳殿巡视,负责的宫人正在排座次,安放碗筷。 “殿下,这是安南侯的。” 赵徽鸾盯着桌案看了会,将筷子从右边移到了左边。 宫人正讶异,便听她淡淡开口:“安侯爷惯用左手,你们把东西重新归置,方便侯爷拿取。” “是,殿下。” 赵徽鸾又拿过册子看,道:“侯爷喜烈酒,他这桌的换成九酿春酒。” 接着,又换了几道菜,惊得念夏嘴巴都张大了。 “殿下,你怎会知晓安南侯的喜好?” 赵徽鸾一愣,自然是前世伺候她的婢子告诉她的。 因她久不与云嵩圆房,那婢子为着她好,总在睡前给她拆头发时将安南侯的喜好与忌讳数给她听。 她当时看弟弟身子日渐好转,也想过,云嵩于她有大恩,做不做得成夫妻暂且不论,她是该回报云嵩一二,便也留心记下了。 这些自然不能说与念夏听。 “你猜呢?”赵徽鸾笑得神秘兮兮,施施然走开了。 未曾留意不远处立着一群来赴宴的人。 首辅裴晴江与次辅宋知鸣飞快地交换了记眼色;容谙立在阁臣谢道安身侧,神色淡淡。 云嵩身后跟着几位得力的部下,因在军中大大咧咧惯了,此时有人笑着打趣。 “这真宁公主对侯爷可真是上心呢!” 云嵩初见此情此景,也是满心讶异,盯着赵徽鸾的背影若有所思。 忽听部下打趣,他收敛神色,踹了那人一脚,眼神严厉,带着警告。 “侯爷为大胤立下不世战功,殿下自是要为有功之臣亲自操持。” 随着声音响起,来人快步走到几人面前,朝众人恭敬拱手,复又对云嵩自我介绍。 “小子,章云驰,靖武侯府的。” 他二人年岁相仿,一个出生北境,长于兵戈铁马之下;一个驰骋南疆,穿过尸山血海,两人很快熟络起来。 赵徽鸾很有先见之明地将章云驰的座位安排在了云嵩身后。 宴上,两人喝得尽兴。 云嵩看到章云驰腕间露出的红绳,挑眉笑问:“这瞅着像是女儿家的东西。” 章云驰含笑不语,只将红绳往袖子里塞了又塞。 “心上人送的?” 云嵩颇有兴致地凑上去,章云驰举杯将他挡远:“来来来,喝酒!” 对面,容谙与同僚间也小饮了几杯。但他不喜饮酒,看到桌案上有茶,便倒了一杯,送到唇边。 他眸色一凝,视线转向首座。 赵徽鸾正与弟弟猜拳玩得兴起,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扭头望过去,对上容谙深沉的眸子。 容谙很快收回视线,垂眸静默饮茶。少顷,再抬头时,首座上已然不见赵徽鸾。 他起身往殿外走,听见几个内侍在讨论。 “今岁中秋怎的没有烟火?” “陛下龙体欠安,太子殿下特地叮嘱取消烟火一节,省得惊扰圣躬。” 容谙步子一顿,想着已然出来了,那就走走透透气。 于是,他在桂花树下遇见了赵徽鸾。 小姑娘笑眯眯,招手示意他过去。 第113章 逾矩 皓月千里,月华如练,好似给丹桂树下的窈窕身影披上了一层薄纱,隐隐绰绰,看得人心头浮动。 容谙脚尖微微一动,复又顿住,视线下垂落在自个不听话的脚尖上。 他莫名有些……恼。 “容卿,你过来。” 许是见他低头发呆,赵徽鸾出声催他。 小姑娘的声音娇娇柔柔,待容谙反应过来,他已经来到丹桂树下。 “殿下。”容谙客客气气拱手见礼。 “容卿,你闻闻。”赵徽鸾攀上他衣袖,手隔着布料按在了他手腕上。 手中桂枝往容谙鼻下递了递,赵徽鸾笑问他:“是不是很香?” “殿下,你逾矩了。” 容谙后退一步,把手腕从赵徽鸾掌下抽出来,是很刻意的疏离。 他眉眼轻垂,唇轻轻抿着,仿佛跟谁较劲似的。 “臣告退。” 未等到身前人的回应,容谙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赵徽鸾没说话,只唇角含着笑,丹桂枝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个掌心。 果然瞧见容谙走不到几步远,就停下了。 月色勾勒着他的身形,绯红官袍衬得他长身玉立,几缕晚风带起他宽大的袍袖。 背影沉默中带着些许赌气,仿佛在等人挽留。 “容卿怎么不走了?” 赵徽鸾忍笑,迈开步子绕到他身前,歪着脑袋问他:“是在等本宫吗?” 说着,手指拽上了那在风里翻飞的衣袖。 她眨着眼,眸中明光闪烁,好似狡黠的小狐狸。唇角上扬,笑意明晃晃落在她面上,明媚又惹眼。 容谙心头一动,他很想去捏一捏赵徽鸾的脸,但这是殿下,他不能。 他只得别开眼,掩在袖中的手用力捏住了指尖。 月色下,他耳尖又淡淡泛起红晕。 赵徽鸾愣了一瞬,不明白容谙为何突然有些局促地不敢看自己。 但看着容谙泛红的耳尖,赵徽鸾眼珠子一转,大着胆子把手探进他宽大的袍袖下,轻轻抓住他的手。 指尖骤然相触。 容谙慌得立即避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徽鸾。 赵徽鸾却是不允许他躲。 看着面前就差把克己复礼写到脸上的容谙,赵徽鸾捏上了他小拇指,又拿指甲盖轻轻刮蹭他指腹。 “殿下,你……” 容谙声色喑哑,耳尖红得好似要滴血。 容谙官袍的衣袖宽大,赵徽鸾的罗裙更是长袖曳地,袖与袖相抵,外人是瞧不见袖中光景的。 “让本宫猜猜,容卿这回可是又醋了?”赵徽鸾面上笑吟吟,袖中的手却一点点捏上容谙的手。 “因为安南侯?” 说起这个,容谙眼神动了动,直视赵徽鸾:“殿下似乎很了解安南侯。” 他的语气很肯定。 袖中,赵徽鸾指腹轻揉容谙的掌心,笑问他:“容卿方才喝的难道不是玉叶长春?” 想起那杯熟悉的茶,容谙深邃的眸子染上笑意,忽然又生出想捏一捏赵徽鸾脸的冲动。 “臣不会欺负殿下,那殿下可不可以也不欺负臣?” “不可以。” 赵徽鸾断然拒绝。 她终于明白章云驰所谓的“情趣”二字。 容谙无奈地垂了垂眼睫,便也随她去了。 “咳咳。” 夜色中传来两声男子尴尬地轻咳。 赵徽鸾骇了一跳,本能地想缩回手。容谙却一改矜持,抓住她欲退缩避嫌的手。 赵徽鸾很不解,瞪大了眸子无声询问。 却不想她这副神态,反惹得容谙更为霸道地与她十指紧扣,她都动不了半分。 虽然是隐在宽大的袍袖下,两人挨得又近,看不到底下动作,却让赵徽鸾心头狂跳。 不是紧张,能让容谙如此的必然是他放心之人。 不同于赵徽鸾,容谙相当气定神闲。他侧目看向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男子。 “安南侯怎会来此?” “中秋佳节,如此好风景,自是要赏月喝酒。” 云嵩一手提白玉长颈执壶,一手捏着小巧的白玉盏。他离二人不远不近,靠在宫墙上。 赵徽鸾朝他望过来,便见他好以整暇地给自己斟了杯酒,递到唇边。 云嵩视线下垂,落在二人交缠在一处的衣袖上,想起他二人方才眉宇传递间暗流涌动,不由得朝容谙扬了扬眉,眼带戏谑。 “不巧啊二位,打扰了。” 他说着,唇边不自觉溢出几声轻笑,又赶紧深吸了口气,将笑意咽下。 “抱歉啊,没忍住。” 赵徽鸾眨了眨眼,去看容谙。容谙递给她一记安抚的眼色,又紧了紧两人袖中的手。 看他二人完全没有要分开的意思,云嵩不禁打趣:“看来传言不可信啊,都说你二人不和,但依云某看,你二人堪比天作之合。” 赵徽鸾忍不住也笑了:“可否请云侯爷当作没看见呢?” 云嵩又好笑地看了眼容谙,问赵徽鸾:“那这封口费……” “给!” “殿下大气!” 云嵩一手执壶一手酒杯地朝赵徽鸾弯了弯,有些可爱滑稽。 他转身刚想走,又折回来:“殿下放心,此处很安全,厂督守得严实,实在是臣好奇得紧,才尾随容大人而来。” 他说着,又看了眼容谙,眸中调笑意味十足。 云嵩的背影逐渐晃进了夜色里。 赵徽鸾心头却掠起几许怪异。 前世,弟弟曾问她,安南侯喜欢她吗?她回“不知”。 那是她的真心话。 她原以为云嵩娶她,是因为忠正的安南侯对她这个落魄公主起了怜悯之心,想要护一护前朝皇室遗孤。 后来相处中,云嵩客气又疏离、守礼又爱护,有时觉得他对自己无意,有时又觉他静默之下暗含情愫。 特别是她饮剑自刎时,云嵩的一声声哭诉,是真的很崩溃,哭得她这个将死之人都觉得心尖刺痛。 可是赵徽鸾很清楚,他们此前素未谋面。 现在,她更确信,她与云嵩未曾有过前缘。不然撞见她与容谙相处,云嵩又岂会是这般表态? “殿下,安南侯已经走远了。” 耳边是容谙清淡的嗓音,但赵徽鸾听出了几许不满。 她扬眼问容谙:“你方才故意的?” 故意在云嵩面前与她十指相扣。 这个容谙啊…… 第114章 放肆 “嗯。” 容谙承认了,他稍稍握紧了袖中那只柔软细嫩的手,素来冷静自持的面上竟多了几许别扭的神色。 赵徽鸾可太爱他这副模样了,又将另一只手探进容谙衣袖,指尖挠了挠他手背。 “本宫方才忽然觉得,你与云嵩,你二人的身形有些相似。” 容谙愣了一下,像吗?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赵徽鸾眼神一动,掩在袖中的手晃了晃,同他说: “容卿,你逾矩了。” 一字一顿,明明说的一本正经,容谙却在她眼中看到了明显的调笑意味。 他本想松开的,可是眼前小姑娘实在太得意太张狂,微微退开不过分毫,容谙又握了回去。 赵徽鸾先是一愣,眸中怔愕之色,渐渐地转化为浓浓笑意。 她又往容谙贴近了些,仰着头问:“容卿可愿陪本宫看月亮?” 此时空中圆月倒映在她眼中,容谙弯了弯唇。 “嗯。” “坐那里好不好?” “好。” 丹桂树下有一块大石,两人并肩而坐,长袖曳地,金色罗裙与绯色官袍交缠。 赵徽鸾仰头看向丹桂顶,细密的枝叶间偶有缝隙,漏下些许月华。她往容谙这边靠了靠,指着让他也瞧一瞧。 “容卿与云侯是在安南巡边时,熟识的?” “是。” “那容卿对他了解吗?” 闻言,容谙收回看向丹桂顶的视线,转而看向身侧的赵徽鸾。久不见回应的赵徽鸾也收回视线,歪着脑袋,用眼神询问。 容谙想了想,道:“安南侯已有未婚妻。” “什么?他有未婚妻?” 那他前世还娶她? 看到赵徽鸾满眼震惊,容谙勾了勾唇:“殿下可得收收不该有的心思呢!” “……” “那先生且说说,什么是不该有的心思?学生不懂呢。” 赵徽鸾的反击很有效,容谙语塞了。 可她不满足于此,扬起下巴,傲娇道:“不瞒先生,本宫曾与父皇直言要养很多很多面首,那画像把天玑殿都铺满了呢!安南侯云嵩就在其中。” “有未婚妻又如何?本宫想要,抢也得抢来!” 赵徽鸾说着,又重重哼了一声。端的是把飞扬跋扈的嚣张样给做足了。 啊,真是个懂得气人的小姑娘! 容谙用力攥紧了另一只袖中的手。 他真的、好想捏殿下的脸。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特别想做一件事的时候,特别是面前还有人百般挑衅,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比如此刻的容谙,他的行动已经赶超了他的思绪。 他掐上了赵徽鸾的面颊。 小姑娘因他的动作,所有嚣张与挑衅一扫而空,红唇微张,眼睛直愣愣的好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容谙抿了抿唇,想笑。 “容卿,你放肆。” 反应过来的赵徽鸾,气鼓鼓的,可她这话说出来,娇娇软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以至于放肆的容谙又补了一句。 “还会有更放肆的。” “什么?” “殿下以后会知道的。” 容谙唇边含笑,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赵徽鸾眨了眨眼,不懂容谙为何又红了耳朵。她低头揉了揉脸颊,这掐的不是自己吗? 女子云鬓间落着几朵细碎的丹桂花,点点橙黄。 容谙心神一动,想起方才赵徽鸾往他面前递桂枝,话便脱口而出。 “嗯,很香。” 宫门外。 长右觉得,他今晚接到的这个公子浑身透着神清气爽般的愉悦。 他凑上前,鼻子用力嗅了两下。 “作甚?”是容谙一贯平直的语调,没有起伏。 长右却贼兮兮地笑开:“公子身上有香味。” 长庚问他:“什么香?” “你没鼻子吗?丹桂香,这都闻不出来。” “现在是丹桂时节,染上丹桂香有什么好奇怪的?” 容谙没理会他二人的互呛,径自坐上了马车。 长右一边驾车,一边同长庚解释:“只有长时间久坐丹桂树下,才会在身上留下很浓郁的气味!” “所以呢?”长庚一脸迷茫。 长右无语了下,摇头:“算了,你缺心眼儿。” 长庚恼了:“缺心眼骂谁呢?” “骂你啊!” “……” “……” 容府后院亦有一棵丹桂树,寻常时节经过,容谙从未多留意半分,但此刻他不但停下了脚步,还吩咐长右取剪刀来,剪了一枝丹桂插在书房里。 长右两手杵着下巴,趴在桌案上,看他家公子人认真摆弄丹桂枝的模样,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 “老爷若是看到公子这般,肯定会很高兴。” 闻言,容谙神情更柔和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长庚的怒喝:“何人私闯容府?” 紧接着是激烈的打斗声。 长右惊了一惊,却见自家公子唇边掠起一抹了然的笑,好似猜到了今晚会有人来。 容谙缓步走出书房,便未再往前。人倚在门上,看院中两人赤手空拳,不分上下,他朝长右递了个眼色。 长右回屋里抱了把长剑出来。 “长庚,接着!” 长庚跃起于空中抽出长剑,剑鞘哗啷落地。剑刃在月光下闪着逼人的寒气。 来人啧了一声,脚尖踢起一根木枝。 他以木枝作剑,动作利落又好看。可是他气势汹汹对上长庚削铁如泥的剑刃,木枝立刻被削作两段。 “停停停!不打了!” 来人紧急叫停。 未得容谙命令的长庚,依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他没办法,只得一边躲闪,一边喊着:“容谙!你快说话啊!” “容谙?容良胥?” “你这就不如殿下大气了啊!人殿下都晓得用赏赐来堵我的嘴,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哎呀,不至于,不至于。” 意图灭口的容谙,却是好以整暇地欣赏他逃窜的窘态。 眼看云嵩蹿到了屋顶上,踩得瓦片哗啦啦响,容谙这才叫住欲飞身上屋顶的长庚。 容谙走到院中,在石桌旁坐下。长右端上一壶茶。 “你,下来。” “你让我下,我就下,那我这安南侯也太没面子了。”云嵩直接坐在了屋顶上。 容谙慢条斯理地翻转茶盏,抬手沏茶。 “你是想我亲自上去抓你下来吗?” 第115章 知交 容谙说话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淡,就像在安南时,面对违纪的下属,他也是这般云淡风轻,说着“按军规处置,杀了”。 容谙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这让以治军严苛闻名的云嵩都不禁愣了一下。 大帐里,他的部下笑呵呵打圆场,说是京里出来的不懂军中规矩,实属正常,下不为例就是了。但容谙神色淡淡,态度却是很强硬。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那以后,随容谙南下巡边的人再不敢肆意妄为。 这个燕都城里出来的文官,很不一般。 “我跟你说,我可不是打不过你!” 云嵩打着哈哈,从屋顶跃下。经过长庚,冲人抬了抬下巴:“不错哦,小长庚,有长进!” 他说着,来到了石卓边,容谙却是没看他,侧头同长右吩咐。 “你去点点碎了几块瓦,待会儿云侯走时,报给他。” 云嵩被他的精明与计较惊得张大了嘴巴,手指点着他,难以置信到连说话都结巴了。 “你你你,这点情分都没有了吗?好歹我俩一起上过战场,算是生死之交了。你这么对我,不怕寒了我的心吗?” 想想去岁深秋,他俩一道身陷敌营,背靠背杀出重围。云嵩一贯桀骜,却将容谙引为知己,称兄道弟,恨不得容谙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可惜容谙为人低调,不让他在功劳簿上添自己的名字。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 容谙勾唇轻笑,添了杯茶推到云嵩面前:“云侯不是新得了真宁公主许多赏赐嘛。” “……” “好哇,容良胥,你打这主意呢!”云嵩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敢情你是想替你家殿下把赏赐都讨回去呗?” “小气死你得了!也不知殿下瞧上你什么?”他轻声嘟囔。 容谙不咸不淡扫过去一眼,云嵩忙抿紧了唇,表示自己不说了。 这个人真的很小气! 又见容谙垂眸,不知想到什么,唇边居然弯起了弧度,笑意隐晦羞赧。 云嵩见鬼似地蹙起了眉,人不禁往后仰,无所顾忌的话又脱口而出。 “良胥兄,你收敛点。你这样我很不习惯。” 容谙提杯抿茶,眼神轻飘飘觑了他一眼。忽觉云嵩这话很耳熟,茶盏啪嗒一声搁回石桌上。 “你与那晋世子赵新喆有旧?” 云嵩不明所以地摇头:“无旧。” “有怨?” “无怨。” 容谙也有些困惑了:“他似乎对你……不善。” 云嵩眯起眼,回想起方才开阳殿上,他总觉得有道冰凉如蛇吐信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实在被人盯得不舒服,就回望了过去。 那方向,是一个病恹恹的男人,正掩帕咳得厉害。他边上的美貌女子焦急地给他抚着后背。 许是感觉到云嵩的注视,那人不再咳时,便拿下帕子,抬眼望了过来。眼眸黑沉沉的,冲云嵩点了下头,唇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明明是个和善的举动,却莫名让人不舒服。 章云驰悄摸告诉他,那是晋世子赵新喆。 “那条毒蛇啊……”云嵩啧了声,有些嫌弃,“许是本侯声名在外,遭人嫉妒了。” “毒蛇?” “是啊,毒蛇,贴切?” 容谙扬眉不置可否:“殿下也喜欢这么叫他。” “那我与殿下挺默契。” 话未说完,就收到容谙清凉的眼风。 “不是?你醋劲这么大的吗?” 云嵩不是不谙人事的毛头小子,他对容谙的这番表现相当不屑。 容谙却是按下这个话茬不提,而是与他严肃地谈起了江南。 “说说,你在江南怎么回事?” 云嵩眨眨眼,容谙又道:“科道弹劾你的折子,在你入京前就已经送到内阁了。你当真杀了那些人?” “嗯,杀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干脆又坦荡。 却让容谙语塞了。 云嵩微微垂下眼睑,嗤笑出声,右唇角轻微掠起,瞧着有些邪佞。 “弹劾我什么?枉顾人命?还是冤杀百姓?” “你此时风头正盛,要打压你的人定然不会让此事善了。你不怕吗?” “怕什么?” 与容谙的凝重不同,此时的云嵩从神情到言语,都猖狂得很。 “我在安南,与兄弟们身陷迷障谷凹,七天七夜断水缺粮,我何曾怕过?” “在江南,我亦在沧海里泡了十来天,就为了伏击扶桑海寇。” 说着,他大拇指点上自个的左胸膛:“我这,是初上战场时留下的箭伤,直接捅穿了整个肩胛骨,我以为我死定了。那年,我十二岁。” 他一连点出多处旧伤口,末了,冷嗤出声:“我尸山血海都淌过来了,我会怕他们?” 容谙认认真真听他讲,甚至轻轻颔首。 “我知云侯不怕死,但文死谏,武死战,云侯铁骨铮铮,也当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而不该毁在这些阴谋算计里。” “在安南,我看云侯不止熟读兵书,更涉猎经史子集,想来也知晓历史上有不少名将惨死在权术倾轧之下。远的不提,便说近的,永昭三十二年的萧氏与孟京案,云侯当有耳闻。” “朝堂是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没有真刀真枪的血肉厮杀,但科道的笔、言官的嘴,是最狠的利器,杀人不见血。” 云嵩面上的狂态渐渐褪去,他想了想,又冲容谙笑起来。 “听起来似乎真的很厉害,但是我有你啊,容良胥。你不至于见死不救?好歹……” 后边的话,隐下不提。 但他眼角眉梢都挂着笑,似乎在说:好歹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兄弟,阁臣容良胥可得罩着点在下呢! 容谙摇头失笑。 “还以为帝京里的文官都像你这样的。”话头一起,云嵩就打住了,改口道,“不对,确实都是你这样的,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 想当时在安南,他笑容谙低调谦卑,用血汗拼杀出来的功绩还有不要的。 容谙却告诉他:“不是低调,是自保。” 容谙说:“云将军骁勇善战,当驰骋疆场,而容某志在庙堂。” 回想起来,云嵩不禁又点上自个左胸膛,那处他十二岁从军时留下的第一个伤口—— 第116章 凉秋 “容谙,我自那次死里逃生活下来以后,我便告诉自己,所有犯我大胤疆土者,虽远必诛,所有欺我大胤子民者,虽强必戮。” 云嵩提起茶盏敬容谙:“愿你能守庙堂之高远,愿我能护疆土之广袤。” “愿你我皆能如愿。” 圆月下,十八岁的黑衣少年郎,言语间踌躇满志,豪情万丈。 “同愿。” 容谙举杯,与他对饮。 清香四溢的茶入喉甘醇,云嵩却似豪饮烈酒,长长呼出一口气。 容谙视线下垂,落在他空荡荡的腰间。 “玉佩呢?” “噢——”云嵩下意识摸向自个腰间,“那是信物,我想着入京了不好再戴着它招摇。” “何意?” “我虽与那姑娘定下婚约,但当年云家骤然出事,她或许还来不及知晓婚约一事。” “如今过去六年,她或许早已经嫁人。又或者,她已经有了心上人。若让熟识玉佩的人瞧见玉佩在我身上,那不是平白给人姑娘家添堵嘛?” 云嵩又拾起茶盏喝了口,蓦然顿住,脸色讪讪然:“糟糕!我怎么又喝了你的茶,看来今晚又是个无眠之夜。” “走了走了,真是的,又是被你害惨的一夜。” 他说着,嫌弃地丢下茶盏。 长右从屋里出来,见云嵩走远,忙追了上去:“侯爷,共计十又零五片瓦,你记着啊!” 石卓边,容谙低头品茶,听见这话,眉尖不自觉挑了一下。 云嵩晃荡在空阔的大街上,想着既是个无眠之夜,不如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于是,他翻上了他未婚妻的墙头。 …… 玉衡宫。 赵徽鸾从水房里出来,惜春一边给她绞干头发,一边告诉她:“方才宴上,晋世子离席了。内侍带着他去见了静妃娘娘。” “他们走得那条路很隐蔽,我们的人不敢跟太近,只远远瞧见晋世子给了静妃娘娘一件东西。娘娘原是不愿接的,不知晋世子说了什么,娘娘最终接了。” “静妃啊……” 赵徽鸾呢喃着,深深地蹙起眉头。 静妃怎会与晋王府有纠葛? 前世,昭狱里醉酒的狱头说,烈性的静太妃一把火烧了宫殿,葬身火海。 赵徽鸾此前一直未曾多想,如今想来却觉不对劲。 身为前朝长公主的自己都下了昭狱,那作为前朝太妃,新帝怎会留着她?还让她住宫殿?她又为何火烧宫殿? 这个前世,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与此同时,小晋王府里,晋世子赵新喆同样在琢磨着静妃的态度。 前世他未曾来燕都,与静妃接触的是他父王安排在宫里的内应。他不知前世的静妃是何态度,但就他今晚所接触的这个—— 戒备,谨慎,疏离。 也能理解,毕竟是个内廷弱女子,害怕戒备都在情理之中。 赵新喆有些烦躁,若非真宁公主与他一样重生,他都懒得找上静妃。同在宫闱内廷之中,只有静妃能帮他盯住赵徽鸾! 他想着,情绪上涌,又猛烈地咳起来。 咳罢,他盯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忽道:“让汪家父子明日来见本世子!” 黑暗中,有人应了声“是”。 这一世除了赵徽鸾刻意插手改变的,大体走向依然与前世一样。 如此,那在十月底,靺鞨黑水部将犯辽东境。安南侯云嵩会如前世那般率军北上,镇辽东。 赵新喆捏紧手中帕,阴鸷的眸子里流露出阴狠之色。 这一世,他绝不能让云嵩北上,他要让辽东乱,越乱越好。 “啊,又多了个你非死不可的理由了呢~” 温霓禾入亭,便听见这幽幽然的语调,阴冷、玩弄,让她不禁抖了一抖,又陡然对上赵新喆警惕的眼神,直吓得她寒毛直竖。 “世子妃啊。” 见是温霓禾,赵新喆眸中寒意稍敛,他甚至饶有趣味地勾了勾唇角,朝温霓禾伸出手来。 温霓禾搭上他的手,原是想扶他回房的,不想赵新喆却扶着她面颊吻了上来,冰凉的指尖探进她衣袖,点在她腰间,冻得她腿软。 “世子,我们回房好不好?” 温霓禾出声推拒,赵新喆却是不由分说,将人推倒在斜倚上。 秋夜凉风簌簌。 赵新喆实在贪恋温霓禾的曼妙滋味,他惦念了两世,纵使他生出弃掉温府的念头,在听到要与温霓禾联姻时,却是很欢喜期待的。 荒唐的后果,便是汪家父子来小晋王府时,晋世子赵新喆坐在幔帐后,太医刚给他把完脉,他把手缩回帐中。 幔帐后是他连续不断的咳嗽声,汪家父子立在一旁默了很久,才等到咳嗽声歇。 汪全狗腿道:“世子,眼下秋深露重,您可得保重身体啊。” 幔帐后沉默了一会,响起赵新喆的声音,却不是对汪全说的。 “世子妃退下,本世子与两位大人有要事商谈。” 帐子掀起,温霓禾垂着眼快步离开。 …… 转眼到了九月。 连秋转入内殿:“殿下,这是元大人递上来的。” 赵徽鸾正换下华贵的罗裙,在挑出宫穿的寻常服饰,听见连秋的话,她顿下挑服饰的手,转而去拿条子。 元馥说,近来收到好些南边来的章奏,大多是参奏安南侯云嵩的。 又想到这些日科道弹劾云嵩的折子堆满了内阁,好些都已经递到了她面前。 “这是要下手了啊。” 可是她听说近来安南侯在燕都横行无忌,玩得花,已经赶得上当初温言燕都第一纨绔的名头了。 不过听说唯独不去被看馆,倒是挺洁身自好。 但这并不妨碍那些曾想把女儿嫁给云嵩的人家,都纷纷歇下了心思。 赵徽鸾边暗暗感慨云嵩心大,边吩咐连秋:“让人开始弹劾温言。” “是,殿下。” 赵徽鸾终于换上合心意的裙子,坐上章云驰来接她的马车出宫。 “你在宫里等着不是一样吗?东厂番子不比你脚程快?” “那不一样,晏礼哥哥的秋闱放榜,本宫一定要亲自在榜单上寻到你名字!” 章云驰急了:“你想都不要想,榜下那么多人,我不可能让你上去的!” 赵徽鸾眯了眯眼,笑他:“你是怕榜上无名,丢人?” “那不可能!肯定有我!” 两人顺道去沈府接上沈知韫。 马车甫一停下,章云驰根本拦不住她俩,只得护着她俩挤进人群里。 明显,人群里有东厂番子在,几人很顺利就挤到了最前边。 第117章 弹劾 目光扫过站立两旁的人,身姿笔挺,面容严肃,章云驰摸了摸鼻子,又瞧见不知何时挤进人群里的萧青阑,此时正护在赵徽鸾身后,不让任何人有半分靠近的机会。 纵是萧青阑与身前人之间,亦留有一尺距离。 以前出宫,凡事都有顾忌,如今有了东厂,妹妹行事倒是愈发张扬大胆了。 榜下,两个戴帷帽的姑娘飞快浏览着上边的名字,看得太认真,人都快贴到了墙上。 章云驰撇撇嘴,摇头失笑。他没去看榜,只把视线落在身前的沈知韫身上。 他相信榜上有他,秋闱不是他的终点,他想的是来年金榜题名时,他要把沈知韫娶回家。 只要想一想,他就忍不住笑弯了唇角。 “在这!在这!” 沈知韫激动地直拍赵徽鸾,赵徽鸾也看到了,欣喜地眼眶涌上酸涩之意。 章云驰考上了,名次还很好,在前十之列。 身后,那些原本因两顶大帷帽挡住视线而不悦的人,碍于萧青阑几人不敢说,此时听见女子的欢呼声,不由得出声打趣。 “姑娘这么开心,是心上人中举了吗?” 最先说话的那个姑娘沉默了。 另一顶帷帽下传出女子清丽的嗓音。 “是哥哥!” 傲娇极了。 听声音都能想象得出小姑娘此刻定然是抬着下巴,神气活现的。 “侯爷,那不是靖武侯府的小世孙嘛?” 不远处,云嵩负手立于酒肆屋檐下,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边围观放榜的人群,有人欢欣雀跃,有人意志消沉。 他身旁的络腮胡部下又说:“看样子,小世孙是榜上有名了。侯爷,咱们要过去恭贺吗?” 闻言,云嵩未置可否,而是抬眼看了看天色。 “不了,本侯今日想去趟被看馆。” “啊?真的假的?” 络腮胡部下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他们这个安南侯平日里也会同他们一样荤话连篇,但荤事是半点不沾。他们这些大老粗都当安南侯是年纪小不开窍,如今这是…… 开窍了? 想着,络腮胡脸上笑开了花。 是夜,被看馆里。 云嵩两腿翘起搭在桌案上,人向后仰着,唇边挂着笑,这喝酒的架势瞧着又随性又野性。 面前姑娘换了一批又一批,就是没有他能瞧得上的。 络腮胡犯了愁,刚想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便见云嵩手指点在最后一个出房门的姑娘身上。 “就她了。” 那姑娘瞧着文气安静,但眼神灵动,是个活泼机灵的。 络腮胡愣了愣,回过味来,原来安南侯喜欢这个调调的啊!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 温府门外停下一顶低调的青顶小轿。元馥披着暗色披风走进温府。 “义父,这是孩儿今日刚收到的章奏,不敢递交上去,只得先拿来给义父看看。” 那是一道参奏温言在河曲之地有渎职之举的折子。 温鸿眼眸眯了眯,将折子拍在桌案上。 “老夫这也刚拿到两本弹劾玉儿的折子。” 他抬了抬下颚,示意元馥拿那俩折子去看,都是些莫须有的名头,摆明了是有人针对温言。 元馥瞧着,眉头微微隆起。 这两本明日该送上内阁的折子竟落入了温鸿手里,不知是殿下刻意为之,还是老贼仍有势力分布? 便听温鸿说:“怕是不止这两道。” “义父,这会是何人所为?可有孩儿能帮得上的地方?”元馥蹙着眉,满脸忧心忡忡。 何人所为? 温鸿想着,眼神逐渐变得凶狠,他倒是要好好查查,究竟是何人敢与他作对? “殿下,温鸿会不会查到是我们所为?” 收到元馥递进宫里的消息,惜春不免担忧。 连秋神色也有点凝重:“那得看汪家的动作有多快了。” “可是汪家真会有所动作吗?”惜春焦急地看向赵徽鸾。 赵徽鸾却笃定道:“会!只要有人弹劾温言,汪全必会趁机落井下石。他在汪恒入阁一事上吃了亏,此时必然铆足了劲想要压过温家。” “汪文华近来不是埋头专注于找人弹劾安南侯嘛,没有他盯着,汪全自会上钩。” 温言是温鸿的宝贝疙瘩眼珠子,汪全敢动温言,就是自寻死路。 连秋点点头:“好在咱们不止准备了那两本折子。” 便又听赵徽鸾吩咐:“告诉净之,温鸿既然要查,那就把线索引向汪全。” 万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就在内阁收到弹劾温言的折子时,又传来了温言与右佥都御史的公子打架斗殴一事。 两人素有旧怨,狭路相逢,总之温府的人狠揍了那右佥都御史的公子一顿。 紧接着便是一道弹劾温言目无法纪、蓄意伤人的折子送入宫中。之后便一发不可收,科道的折子雪花似的堆满了内阁案头。 汪全果然趁机掺和一脚,让六科的人弹劾温言曾娶罪臣谢尚修之女,他并没有实据,但这罪名明显是最狠的。 赵徽鸾都愣了。 她在宫道上堵到容谙:“是你……做的?” “臣不知青玉为何与人打架,但——” 他屈指抵在唇边,却掩不住唇边笑意:“佥都御史老来得子多宝贝,臣不过是在他耳边多说了几句。” 赵徽鸾了然,这是添油加醋了。 温府里,温言跪在祖父面前,懊恼又愧疚。 “祖父,是孙儿莽撞了。” 温鸿听小厮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原是两人狭路相逢,那御史公子直言温府没落,不配让他让路。温言好脾气,对方不让就自己让。可是御史公子蹬鼻子上脸,反而出言侮辱。 辱及温鸿时,温言这才没忍住出手揍了那人。 “竖子狂妄!”温鸿气得拍桌。 这是欺他致仕,温言年轻,是?那个老匹夫,自己教子无方,反而把过错全推到他家玉儿身上! 更可恨的是那汪全! “祖父莫恼,说到底是孙儿无能,护不住温府门楣。”温言说着,重重磕了个头。 温鸿心疼不已,亲自将人扶起。 “胡说!老夫的玉儿是个好的!你不要怕,有祖父在,无人能欺你!” 他抬手,慈爱地抚上温言的脑袋。 温言垂眼,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捏紧了。 第118章 入局 同为纨绔,温言很了解那个御史公子。 那人以前畏惧温府权势,只敢私底下骂他装模作样。 所以温言知道,他只需微微笑,不把对方的狂妄无礼放在眼里,必会惹得对方恼羞成怒,失去理智,继而出言不逊。 如此,他便有了动手的理由。 元馥那日夜访温府,见着他时说了句:“公子近来当心,恐有人对公子不利。” 温言想了一夜,元馥是通政司的,想来是收到了于他不利的地方章奏。 元馥同他说的话,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试探。 他们共同经历江南那一遭,有些话是不必言明,而心自知的。譬如,他不信元馥会真心为祖父做事。 温言料想,应该是有人要弹劾他,元馥此行是故意向他祖父透露此事。想是中间出了变故,不太顺利,元馥才又出言试探他,看他是否会应邀入局。 想通其间所有关窍,温言便明白了他该做什么。 巧得很,第二日便遇见了御史公子。 ——那个初见时,曾在寺庙外调戏过沈之瑶的御史公子,温言想揍他很久了。 裴晚棠远远守在云梦轩外,见到温言出来,忙迎了上去。 “夫君,发生何事了?” 温言冲她摇摇头:“无事。” 裴晚棠显然是不信的,明明方才祖父发了好大一通火。 可是她的夫君不愿同她说任何事,哪怕她说过不止一次愿意分担。 温言见裴晚棠因自己的话,垮下眉眼,委委屈屈的,他有些于心不忍,捏了捏指尖,终是抬手抚上了裴晚棠的鬓发。 “好了,不必多想。回去。” “好!” 因他这番举动,裴晚棠一瞬间又笑得眉眼弯弯。 温鸿在温言走后,兀自坐了会。 他眼睛微阖,手中茶盖一圈又一圈研磨着杯盏,发出滋啦难听的声响。 在梁自宗一事上,他说“人走茶凉”,帮不上梁自宗,其实不然。 他知道汪家的野心,未走到那份上,他纵使再气汪全倒戈与背叛,也不会轻易与汪家鱼死网破。 他为官几十载,最擅长摘干净自己,也最懂什么时候该狠、该斩草除根,什么时候该忍、不该把事做绝,给自己留点退路。 汪家越过他攀附上晋王府,若他仍在内阁掌权柄,必然要汪家好看。可他致仕了,温言年轻撑不起偌大的温府,而汪家蒸蒸日上,一旦晋王举事成功—— 或许温家还有要仰仗汪家的地方。 而眼下,汪全实不该动到温言身上! 温鸿骤然睁眼,沉寂的眸子里透出慑人的精光。他唤来了管家。 …… 云嵩在被看馆里厮混,日日醉酒笙歌不复醒,被络腮胡部下叫醒,已是数日后的事了。 他宿醉头晕,听说是容谙要见他,这才从床上爬起来,随意拢了拢衣衫,走出被看馆。 “对了。” 夜色茫然,云嵩忽然想起一事,吩咐络腮胡:“那个陪了本侯几日的……” 云嵩眯眼想了好一会,没想起来人家的名字,只得含糊道:“……姑娘,你去问问她,愿意的话,本侯替她赎身。” 络腮胡又愣了好大一会,暗道:这是食髓知味了? 便是这么一晃神的工夫,街道上已不见云嵩的身影。 时雍坊,容府。 正在看书的容谙忽闻到一股刺鼻的脂粉香。他眉心动了动,转头望向窗外,就见云嵩穿过夜色朝他书房走来。 “停步。” 清清冷冷两个字,云嵩抬起的脚堪堪停在门槛上方。 他才不要听容谙的! 叛逆心一起,脚便跨过了门槛,正要落到地面,一只茶盏飞过来砸在他脚踝上,震得他腿麻。 “容良胥!你——” 云嵩恼了,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可是容谙轻飘飘扫了他一眼,眸光平静,宛若一潭静水,他就偃旗息鼓了。 又有些不甘心,他重重哼了一声,脚尖一转,折往院子方向。 就离谱! 想他堂堂安南侯,带过兵,杀过人,从来都是别人见了他害怕,哪有他见了谁犯怂的? 容谙到底什么鬼? 坐在石桌旁的云嵩,使劲抖着二郎腿,越想越不服气。 余光里瞥见容谙气定神闲地从书房里出来,他又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哪曾想,容谙来到他身边,二话没说,一脚踹掉了他的二郎腿。 “……” 险些栽倒的云嵩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容谙。 容谙眸色冷厉:“明日就要入瑶光殿,你把自己搞成这样?” 云嵩撇撇嘴,本想回怼几句的,又莫名心虚。忍了忍,还是问出来。 “你不会真把我当弟弟管教了?” 想起这几日燕都城里关于安南侯的流言,容谙目光又冷了几分。 “你若是我胞弟——” 他视线落在云嵩腿上。 云嵩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悻悻然把腿缩到了石桌下。 容谙把这几日朝堂上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云嵩先是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听笑了。 他斜睨着眼看容谙:“是不是你家殿下出手了呀?” 容谙给了他一记眼神,没答话。 但看得云嵩扬起了眉毛:“殿下仗义!待我改日进宫,好好同殿下道个谢!” “不必。”容谙淡淡道,“你的谢意,我会替你转达给殿下。” “不是,你这……” 云嵩思索良久,没想出来该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想了想,他试探性开口:“你是不是在真宁公主一事上,对我有什么误会?” 容谙脑海里却再次浮现落水昏迷的赵徽鸾,睡梦中呼喊着云嵩的名姓。 那委实是个糟糕的回忆。 他按下此事不答,而是问云嵩:“你此般胡闹,是不打算见你那未婚妻了?” 云嵩听了,直摆手:“不见了,不见了,没什么好见的。” “世间美人千千万,我为何要把自己栓死在婚约上?她若已经嫁人了还好说,万一没嫁人,又是个难以形容的身材长相,难道我也要履行婚约吗?” “容良胥,你这什么眼神?我为自己着想还有错不成?” 容谙却道:“云逢歌,我知你为人,你不必骗我。” 云嵩:“……” 第119章 海禁 永昭四十二年,九月十二。 天色微亮,晋世子赵新喆就披了件斗篷站到廊下,看着天边逐渐飞起红霞。 他掩帕低声咳了几声,身后传来温霓禾的声音。 “世子,你今日怎起得这般早?” 赵新喆回身,见温霓禾穿着单薄,很好心情地将人拉过来,用斗篷裹进怀里。 他眯眼,面颊蹭上温霓禾的鬓发。 温霓禾并不觉得舒服,只觉得周遭冷意比深秋清晨的寒霜更甚。特别是赵新喆蹭着她面颊,冻得她头皮发麻。 可是,她不敢说,也不敢推拒。 便听头顶传来赵新喆幽幽然的声音。 “世子妃呀,本世子今日通体舒畅,开怀得很。” “是、是因为安南侯吗?” “世子妃聪慧。” 他轻笑,冰凉的唇含上近在咫尺的耳尖,又是冻得温霓禾一哆嗦。 待得红霞退去,天光大明,宫道上缓步行来数位绯袍官员,正是内阁四位阁臣与通政司使汪全。 不同于他们的沉稳内敛,又一绯袍男子快步走来,脚步肆意轻快,带得衣摆翩飞。 “几位大人早呀!” 云嵩很快赶上他们,唇边挂着笑,似乎对即将到来的事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内阁几位,面色有些凝重。 汪全同众人一道见礼,暗地里打量云嵩,冷不防朝他看过来,不愧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安南侯,明明一个年轻后辈却唬得汪全立即垂下了眼。 却暗自腹诽:有什么好神气的,看你待会还笑不笑得出来! 云嵩勾唇冷笑,他很瞧不上汪全的小人怂态,容谙扫过来一眼,他便收敛神色,同众人一道往瑶光殿而去。 赵徽鸾姗姗来迟。 内阁首辅裴晴江与次辅宋知鸣,见到同她一道来的不止有司礼监掌印段思齐,竟还有东厂提督萧青阑,不由得眸光动了动。 东厂提督乃是司礼监的二把手,怎的掌印来了,还要再来个萧青阑? “云侯,你为大胤立下赫赫战功,本宫与诸臣工并无揣度云侯之意。实是近来有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若不同云侯问个明白,恐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本宫亦不想云侯清名为此事所累。” 赵徽鸾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上一世并没有听闻安南侯有过这一遭,她并不想因此事寒了有功之臣的心。 云嵩微微颔首示意:“臣明白殿下意思,殿下与诸位大人但问无妨。” 赵徽鸾朝首辅裴晴江微笑点头,裴晴江开口道:“近来通政司收到江南那边递上来的章奏,说你在抵御扶桑海寇时,冤杀商贩,屠戮百姓。科道亦弹劾你暴戾无常,嗜杀成性。对此,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云嵩接过汪全递过来的几本章奏,他快速浏览了几眼,就搁在了案头,起身来到殿中央,朝上躬身一拜。 “云侯这是承认了?”次辅宋知鸣拧起了眉头。 其实他们几个是不愿相信安南侯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的,大胤难得出现将才能平外患。 “臣确实杀过商贩与沿海百姓。但并非冤杀,亦非屠戮。” 面对众人疑惑,云嵩朗声解释道:“肆虐江南沿海一带的海寇,并非全是扶桑倭人,亦有我大胤商贩与沿海百姓。” “荒谬!”汪全惊道,“我大胤百姓岂会与扶桑倭人为伍?” 一直静默未语的容谙听到这话,眉尖一挑。 果然,云嵩已将他的百般叮嘱抛之脑后:“自大胤实行海禁以后,诸多以海上商贸起家的商贩暗中与海寇联手,从中谋利。亦有靠海为生的百姓为生计,下海为寇。” 闻言,赵徽鸾同一众阁臣都蹙起了眉头。 汪全暗道,征战沙场、战无不胜的安南侯又如何,还不是莽夫一个,一激一个准。 他凉凉开口,问云嵩:“云侯的意思是,我朝实行的海禁之策不妥,才导致如此结果?” 容谙转眼看向座上的赵徽鸾,见她眉峰微拢,搁在桌案上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大拇指指腹。 “汪大人!你倒也不必如此解读本侯的意思。”云嵩笑眯眯看向汪全,“难道汪大人会因为每日都要拉屎,就说吃饭无用吗?” 哗啷一声,众人目光齐齐望向赵徽鸾。 赵徽鸾扶起被她碰倒的茶盏,呵呵干笑两声:“抱歉抱歉,云侯继续。” 汪全脸色涨得通红,云嵩却似无事人一般,甚至扬了扬眉。 云嵩收敛笑意,正色道:“人活于世,不止有一种活法,有人另辟蹊径,谋生立命,有人剑走偏锋,将律法踩于脚下。当那些人选择与扶桑倭人为伍时,就该想到会有何等后果。” 他说着,朝赵徽鸾拱手拜下:“于臣而言,凡将刀剑反过来对准我大胤子民的,欺辱手无寸铁之辈者,纵使他与臣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臣也不认他是我大胤子民。” “臣以为,这些人比海寇更可恨,凡扰民生安乐者,同犯我大胤疆土者,都当杀!” 宽阔的瑶光殿内,云嵩的声音坚定决绝,掷地有声。 汪全抿紧了唇,说不出一句话。 殿内,陷入沉寂。 赵徽鸾看了眼首辅裴晴江,裴晴江扭头同几位阁臣商议后,道:“云侯所言在理,但云侯所说海寇中含括大胤百姓一事,我等认为当细细查过才能下定论。” “殿下以为呢?” 赵徽鸾点点头,毕竟片面之词嘛。 就在这时,殿外有锦衣卫急呼有要事求见。 “启禀殿下与诸位大人,有人于宫门外叩阍,现已被拿下。但不知该如何处置?” 叩阍? 告御状啊! 赵徽鸾挑了挑眉:“是何人?所为何事?” “那人自称来自江南,状告安南侯杀害他父兄。” 一言出,殿内又沉默了。云嵩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赵徽鸾问裴晴江:“裴阁老以为当如何?” “太祖有令,凡百姓含冤上京叩阍者,陛下当亲自出见听其陈冤。而今陛下圣躬违和,殿下当替陛下见一见他。” - 重点声明!!!这一章不是给倭寇洗白,而是历史上确实是这样的!倭寇=小日子+走私商人+迫于生计的沿海百姓,甚至有雇佣倭寇给自己做事商人。 请不要给作者扣帽子,作者的观点与云嵩一样,狗汉奸与叛徒和对自己人下手的都和倭寇一样不得好死!(拳头硬了!) 第120章 御状 见赵徽鸾点头应下,裴晴江又道:“但另有规定,于宫门外叩阍的百姓,都需杖责一百,才能面君陈情。所陈冤状若属实,仍需枷号一月。若不属实,则充军戍边。” “且不论属实与否,此人事后都要治以擅闯禁门之罪。” 汪全道:“裴阁老,今日殿下在此,杖一百不若先搁下?” 裴晴江意动了,确实不好叫真宁公主瞧见那等血腥场面。 却听赵徽鸾淡淡开口:“无妨,当遵从祖制。待会本宫坐到里边,放下帘子便是。” 杖一百,能不能活着到瑶光殿都两说。 汪全讷讷然不再说话,他就是怕这人扛不住一百杖,坏了晋世子大事。 容谙无事人般拾起茶盏,借喝茶以遮掩唇边忍不住扬起的弧度。 在等待的时间里,赵徽鸾暗自揣摩,汪全的背后是晋世子,晋世子为何要对云嵩下手? 前世晋王之乱时,云嵩仍在辽东境平患,根本回不来燕都勤王。 这毒蛇在怕什么呢?还是他在筹谋什么? 实在想不明白,赵徽鸾索性按下先不想。至于病秧子想除掉云嵩? 且不说云嵩为大胤立下战功,就说他前世于自己有恩,赵徽鸾都不会让病秧子得逞!更何况,大胤离不开骁勇善战的安南侯。 赵新喆想除云嵩,她还想剪掉赵新喆的臂膀——汪家呢! “殿下。” 萧青阑躬身唤她,示意她外边杖刑已结束,她该去里边了。 待萧青阑将帘子放下,锦衣卫拖着鲜血淋漓的人到殿内。 看到赵徽鸾目露惊诧,萧青阑轻声同她解释:“殿下不知,杖刑是很有奥妙的。若要一个人活,纵是一百杖,他也死不了。若要一个人死,莫说一百,十杖就能要人性命。” 如此,便是行刑人中有晋王府的人。 赵徽鸾不动声色朝萧青阑递了个眼色。 萧青阑点头应下。 帘子外,那人面对裴晴江等人的盘问,一一作答。 他自称周润,乃江南明州人士,家中经营豆腐店,父兄皆是本分人,却枉死于安南侯红缨枪下。 “在江南,十二府诸司衙门都不敢接小民诉状。小民雪冤无门,只得拼死上京告御状,求诸位大人还小民父兄一个公道。” 两侧端坐的尚无人接腔,帘子后却传来女子的问话。 “本宫问你,你可曾读过书?” 周润一愣,裴晴江告诉他:“那是真宁公主,她问你,你就答。” “是。”周润道,“只识得几个字,状纸都是找路边的文墨先生代笔的。” “本宫有一事不解,你为何选择宫门外叩阍,而不去通政司敲登闻鼓?” 周润又是一愣。 汪全听到这话,却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自然是避嫌啊!且得把戏做足了不是?总不能全是递交到通政司的地方章奏。 再说,宫门叩阍可比敲登闻鼓的代价大得多了! 敲登闻鼓,只需挨过前期杖刑,即可陈诉冤情,而宫门叩阍若无陛下特赦,后续下场却是很难的。 代价越大,才越可信,不是吗? 好在这个周润很聪明。 他因着身上的伤痛,缓了缓,道:“敲登闻鼓的案子,多半会打回当地衙门重审,或派遣特差查办。安南侯位高权重,小民不相信他们能真心为小民雪冤。” 周遭静了一瞬。 首辅裴晴江与次辅宋知鸣都微微蹙眉,对视了一眼。 帘子后,赵徽鸾轻笑:“你,很有魄力。” “小民只愿能为父兄雪冤!” 汪全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就听赵徽鸾说:“倒是巧了,你不曾早一日,不曾晚一日,正好赶上今日廷议安南侯一事。” 见周润伏在地上喘息,宋知鸣冷声问他:“你远在江南,若无人相助,如何上得燕都?” 又说:“百姓素有冤状无处申诉,都会去敲登闻鼓,大胤立朝至今,倒是没几个敢在宫门外叩阍的。你不通笔墨,鲜少读书,如何知晓敲登闻鼓与叩阍的区别?” 周润整张脸被乱糟糟的头发挡着,瞧不见神色,倒是汪全,因这话后背瞬间一片冰凉。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周润。”容谙不紧不慢开口,“如此看来,江南虽无人敢接你的诉状,却是有人能提点你一二。难得。” 默默听这些人话里话地打机锋,云嵩暗暗皱起了眉头。 还是打仗简单! 裴晴江轻咳一声,让他与安南侯云嵩当庭对峙。 周润清楚指出某日某时某地,安南侯云嵩于闹市口处决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其中就有他的父兄。 “确有其事。”云嵩低头绕着手指头,“诚如本侯方才所言,那是一伙与海寇勾结,沆瀣一气之人。本侯所为,乃是以儆效尤!” “你、你有何证据证明我父兄勾结海寇?”周润喘着粗气道。 云嵩张了张嘴,一脸“草率了”的无语样子。 那些人当时就和扶桑倭人一起烧杀抢掠,他成功堵截后,一气之下直接让部下把其中与倭人勾结、下海为寇的百姓给绑到闹市口处决了。 哪里有想这么多啊? 正在喝茶的容谙感觉到来自对面的求救眼神,他搁下茶盏,淡淡觑了一眼云嵩,没说话。 云嵩有点委屈,又很不服气,但是没办法,他只能行到周润身边,跪下。 “殿下,臣没有证据。”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说话很硬气,直挺挺跪在那,看得赵徽鸾想笑。 前世怎么没发现安南侯竟是这么好玩的呢? 赵徽鸾正色道:“既如此,你身上尚有嫌疑,那便只好委屈云侯去一趟大理寺了。” “不委屈。”云嵩接话接得相当快,反倒噎住了赵徽鸾。 汪全想着他儿子是大理寺左少卿,安南侯入了大理寺就是到了他们的地盘,那对付起来还不简单? 就听帘子后的真宁公主叫他:“汪通政,本宫就把安南侯交给你儿子小汪大人了。安南侯平南疆,驱海寇,功勋卓着,在事情查清之前,就劳小汪大人好生照看安南侯了!” 也就是说,安南侯出半点纰漏,都要找他儿子问责。 听着这话,云嵩站起来,朝汪文华拱手作揖。 “那便有劳汪大人和小汪大人了。” 汪全:“……” 第121章 作赋 是夜,萧青阑处理掉白日里行刑放水的几个锦衣卫,来到玉衡宫同赵徽鸾回禀,还带来了周润死在大理寺的消息。 “说是伤势太重,不治身亡。”他回着话,眼中是了然。 哪里是伤重,这分明是汪全杀人灭口。 赵徽鸾自然也知道,她靠在榻上看话本,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说出口的话又凉又淡。 “死便死了,左右于我们也无用。瑶光殿里他的表现,阁臣们都看在眼里,心下自会有考量。” “至于安南侯那边,谅他们也不敢动手。” 大理寺又不是汪文华一手遮天的地方,他之上还有个大理寺卿。 “对了。”赵徽鸾收书看向萧青阑,“你动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陆北没意见?” “他脸色不太好看,但什么也没说,想是印公同他有过交代。” 赵徽鸾想了想,叮嘱他:“以后离这个陆北还是远点。他与印公不同。” 赵徽鸾眸色沉了沉,没再细说。 掌印段思齐忠于永昭帝,但他凡事看得透,想得明白。陆北却是个一根筋,永昭帝说如何便如何,哪怕是让他去死。 想来未必是段掌印同他有交代,而是永昭帝交代他要暂避真宁公主的锋芒。 萧青阑躬身应是:“奴才以后会更小心行事。” 小晋王府。 晋世子赵新喆一击未中,今早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 婢女小寂因一点小小的纰漏,被他下令按在庭院里鞭打。鞭子的破空声里夹杂着女子的哭声,让凉风送进亭子里。 赵新喆一边眯眼聆听着,一边轻抚温霓禾柔软的手背,才觉得心头郁结稍稍散了点。 侍卫进来同他禀报:“世子,方才汪通政差人过来传话,说是小汪大人想了一个应对的法子,让世子安心等到明日。” 赵新喆挥指让侍卫退下。 他睁眼看身旁的温霓禾,女子容颜娇媚艳丽,亭子外骇人的情形换个女子怕是早吓哭了,温霓禾非但不怕,反而瞧得兴起。 “呵。” 温霓禾闻声回眸,赵新喆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掐上盈盈一握的腰拉进怀里。 他吻了吻温霓禾的唇角,在温霓禾不解的目光中,嗓音轻缓地道出:“世子妃与本世子啊,还真是天生一对。” 汪文华独自一人待在书房,烛光亮了一夜。 直至天光大亮,他从书房里出来,汪全早已等在门外。他把熬了一夜的心血之作交给父亲,汪全通篇浏览一遍,直夸: “我儿好文章!” 又见汪文华眉眼俱是疲态,连下巴都冒出一圈乌青的胡渣,心疼地催儿子回房休息。 “我儿放心,接下来的事交给为父便是。” 水云间与被看馆是最多世家子弟与文人墨客的地方。 在汪全刻意的操作之下,这篇文章很快在燕都城里流传开来。 无人知晓这篇文章出自谁人之手,但通篇陈词激昂,讲的是宫门叩阍,骂的是安南侯云嵩。 骂他自恃功高,枉杀百姓,骂他上愧对君父信任,下有负臣民爱戴。 直看得人心潮澎湃,情绪涌动。 赵新喆拿到这篇文章,也是眼前一亮。先是惊于汪文华的才华,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借文人之口对安南侯口诛笔伐,以群情作胁迫。 不过数日,在好事者的煽动下,已有不少文人聚集在通政司外陈情抗议。 “说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们要求以大胤律法处置安南侯。” 汪全差人把消息传进内阁,听得次辅宋知鸣眉头直接就竖起来了。 “他们急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在查了吗?宫门叩阍总得查一下事实真伪。” “可是他们说安南侯已经承认杀人,又拿不出与海寇勾结的证据,这是在拖延时间。” 宋知鸣拍桌怒道:“我等几个的脑子难道长在他们脖子上不成?他们说如何便要如何?” 他这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传话内侍一哆嗦。 “他就是一传话的,你吓唬他干嘛。”首辅裴晴江觑了宋知鸣一眼,挥手让内侍退下。 因着陈情抗议愈演愈烈,赵新喆对汪家父子愈发宠信,温霓禾暗暗瞧在眼里,将消息递回温府。 温鸿临湖立在云梦轩前,手中捏着孙女的信,他眉眼沉沉,思索着汪家不能再继续坐大了。 眼一抬,看到湖对岸因弹劾停职在家的温言,温鸿握拳的手捶在栏杆上。 便是在各方攻讦汪家父子的折子递往宫里时,又一篇《将军赋》横空而出。与头一篇的文章不同,这一篇言辞之间尽是维护。 赵徽鸾拿到誊抄的那一份,看完后,大赞不已。 不日,章云驰提着食盒,去大理寺探监,顺便给云嵩带去了这两篇文章。 云嵩接了酒,没接文章,章云驰笑他:“怎么?堂堂安南侯不敢看别人是如何骂你的吗?” “污秽之言,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很有意思的!”章云驰又往前递了递,一副非要他看的样子。 云嵩接过几张纸并一卷宣纸。 才看两眼,云嵩就嫌弃地啧了声:“骂人还文绉绉的,没劲!都不如军营里吵架来得痛快!” 章云驰无语了一下,抬着下巴,示意他:“看那个呀!” 云嵩打开那卷宣纸,通篇骂他的那几页纸从指缝间落下。 他面上的不耐顿时消失。 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将军赋》。 旁征博引,横贯古今,历数将军百战之艰险,说是将军有护佑之情,臣民安能无感念之义? 末了,结尾还有四句: “吾惜将军之清名, 吾念将军之不易, 吾感将军壮志存千里, 吾谢将军横刀立寒夜。” 捏在宣纸上的指尖紧了紧,云嵩问道:“这是谁写的?” “婉婉。” 章云驰傲娇地抬了抬下巴,想起“婉婉”是小名,便又补充道:“燕都第一才女,沈知韫。” “婉?哪个婉?” “温婉的婉。” 云嵩盯着手中龙飞凤舞的狂草,笑了:“这字可一点都不温婉。”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婉婉写狂草呢!” 第122章 倒汪 章云驰回想起沈知韫落笔时的狂态,眼中浮现与当日一模一样的惊喜之色。 当那篇言辞凿凿骂安南侯的文章,落入沈知韫之手,她瞧了几眼,就目露嫌弃之色。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说着,随手往后一抛,来到桌案边。镇纸啪嗒一声落于案上,将宣纸拉得平直无痕。 沉吟不过须臾,沈知韫提笔沾墨,洋洋洒洒一篇《将军赋》落于纸上,一气呵成。 “沈府每日都有文人士子上门拜访,婉婉将这篇文章交给了他们。更与她的这些师兄们说——” “我等静等真相水落石出,便已算得不负云侯征战之苦。落井下石、人云亦云之举,实是有违文人风骨。” 闻言,静默看赋的云嵩朝章云驰望了过来。 就又听章云驰说:“沈府在文人士子心中地位不一般,能与沈府往来且能得婉婉一句师兄的,亦非寻常士子。他们将这篇赋带出沈府,当即在这燕都里掀起风浪。” “况且这又是燕都第一才女所作,风头直接压过了骂你的那篇破玩意儿。” “现下百姓们都说要静等朝廷出结果,原先跑去通政司闹事的那伙人,已经不敢出门了。” “感谢沈姑娘高义!” 云嵩说着又去看手中的《将军赋》,视线反反复复落在最后四句上。 “看完没有?看完了还我,这可是婉婉的手稿呢,只此一卷!” 面对章云驰的催促,云嵩斜睨眼看他:“小气死你得了!就是在你手腕上系红绳的那位姑娘?” 他边说,边将宣纸重新卷好,递予章云驰。 章云驰扬着眉毛没答话,他把宣纸塞进衣襟,妥帖放好。那一脸春色,不必多说,云嵩已经看明白了。 “你二人何时大婚呀?云某定当备上一份厚礼。”云嵩抱过食盒,靠着墙喝起酒来。 “明年春闱之后。”章云驰忽然想起来,朝云嵩递过去一个眼色,“殿下不是赏赐你许多东西嘛,你的礼就从那里边挑呗。” 云嵩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不是……你们为何都盯着殿下给的赏赐呢?那是殿下赏我的,我还没捂热呢!” “那不是殿下太小气嘛,她私库里那些好东西平时碰都不让我碰。” “……” 玉衡宫里,赵徽鸾忽然鼻痒难耐,打了个大喷嚏。 “殿下可是着凉了?奴婢给您宣太医。” 赵徽鸾朝惜春摆摆手,她觉得是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 揉揉鼻子,赵徽鸾拿起了那些弹劾汪家父子的折子。 老贼出手就是狠,弹劾汪全利用职务之便私扣地方章奏,弹劾汪文华贪墨受贿,用的还是王敬时案。 不愧是老贼,一出手就是刀刀见血。 汪全为此急得焦头烂额,汪文华这才得知其父对温言下手一事,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这么来势汹汹,定然是温家的报复。 时值十月中。 某日,容谙走在宫道上,边上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拽过门洞,推进那间无人的屋子里。 “殿下。” 面前人摘下斗篷帽子,果然露出赵徽鸾那张笑吟吟的脸。 她拉着容谙往里走。 容谙亦步亦趋,视线落在拽着他手的嫩白指尖上,那么随意自然,好似已牵过无数回。 只是那温热的触感,不免让他耳根发烫。 两人又在先前坐过的地方相对而坐。 “容卿,本宫等你好久了,你究竟几时出手?” 容谙闻言轻笑:“殿下的耐心这么快就用完了吗?” “本宫本来就没多少耐心。”赵徽鸾哼一声,皱着鼻子别开了头。 “殿下看看这个。” 边上递过来一本章奏,赵徽鸾不高兴他说自己,依然撇开头不接。 容谙忍笑,又往前递了递:“殿下。” 小姑娘斜斜睨过来一眼嗔视,才接过。 赵徽鸾看完,愣了愣,看向容谙。 容谙冲她点头:“臣手里还有人证、物证。有劳殿下前期给臣铺路,逼温鸿出手,接下来就交给臣。” “容卿这是早有准备啊。”赵徽鸾哑然失笑,她掂了掂章奏,道,“你的这些东西,就个把月时间,可不好搞到手。” “诚如殿下所言,早在安南侯还在江南驱逐海寇时,臣便已收到其来信,那时就着手开始查了。” 赵徽鸾往小几上一靠,杵着下巴问他:“容卿打算怎么做?” “地方章奏当送通政司。”容谙拿过那本章奏,对赵徽鸾道,“有劳殿下让元大人再度夜访一趟温府。” “你想……” “臣想以此诱出温鸿手里更多的东西,越多越好,汪家才翻不了身。” 又是一个夜晚,元馥的青顶小轿停在温府角门外。他给温鸿带来了江南递上来的章奏,关于汪恒。 温鸿盯着章奏看了许久,眸中神采几经转变,最后变得坚定且决绝。 汪恒为晋世子坐镇江南,是汪家起来的命脉,只要没了汪恒,汪全父子不足为惧! 温鸿用力合上章奏,递还给元馥。 “交上去。” 待元馥走后,温鸿转到书架后打开密室。他做事擅长摘干净自己,但喜欢留别人把柄,如此才好拿捏。 翌日,一道折子递入内阁,参的是江南按察副使汪恒私通海寇。折子附带的还有一本账册——那是今早天未亮,温鸿的人送来给元馥的。 这时,容谙带着急奏姗姗来迟。那是派去江南彻查安南侯案的特差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原来那个帮助周润入京叩阍的江南仕宦正是汪恒。一并递交的还有汪恒与海寇的通信。 章奏上还说,明州总兵擒获了几名海寇,指证汪恒通寇属实。 汪恒通寇是大事,永昭帝纵是在病中,却是没人敢瞒他。永昭帝下旨,令特差押解汪恒回京,汪氏九族皆下狱候审。 说是说候审,但在如山铁证面前,汪氏九族不过是等汪恒到京一起斩首罢了。 晋世子欲除安南侯不得,反而牵出汪恒通寇这等要诛满门的大罪,他气急攻心,咳得眼睛都红了。 “世子妃,有劳你下帖请祖父入王府一叙。” 第123章 不舍 与前世一样,十月底,靺鞨黑水部犯辽东境的奏报送入燕都。刚洗刷冤屈不久的安南侯云嵩又将披挂上阵,率军北上。 大军出征前一晚,云嵩跳下一处隐蔽的高墙。 他从巷子里拐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长街上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冷风寂寥,零落的几片黄叶荡在那人脚边,无端勾勒出几许萧瑟。 被抓包的尴尬感涌上心头,云嵩舔舔唇,有些无奈地摇头叹气。 “过来。” 那人晃了下袖子,袍袖底下传出哗啷声。 他口吻淡漠,云嵩却寻着那细微声响,视线落在了那人宽大的袍袖底下,果然瞧见他提着几坛子酒。 “好说。” 云嵩拖着长长的语调,嬉皮笑脸地晃荡过去,又一把子勾上来人的肩,完全没个正形样。 感觉到来自身边人的嫌弃,云嵩扬着眉,勾得更紧了。 寒冬初至,冷意已很明显。 两人坐在城头对饮,无月,只有满天星斗。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 云嵩豪饮,一小坛子酒不一会儿就见底了,趁换酒坛的工夫,问出心头疑惑。 对面人容貌隐在夜色中,他曲起一条长腿,五指修长扣在小巧的酒坛上,他很少饮酒,几乎都把胳膊搭在膝头,轻晃着那小酒坛。 听见云嵩的问话,那人默了默,响起他清淡的嗓音。 “我猜到了。” 云嵩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哑然失笑:“容良胥啊容良胥,但凡你能少个心眼……” 他啧啧感叹,却听容谙顺着他的话凉凉补充道:“那你现在还在大理寺里蹲着呢。” “啊对对对!” 云嵩跳下来,朝容谙扬扬一拜:“多谢良胥兄,噢,还有殿下。” 他弓着腰,拱着手,脑袋一歪,抬眼去瞅容谙。 容谙瞧他这不正经的模样甚至还有闲心打趣自己,冷嗤了声。 “走了。” 容谙说着,放下曲起的长腿,身形一转,轻松下了墙头。 云嵩忽觉掌心一空,原是容谙方才经过他面前顺走了他的酒。他盯着十指发呆,便听容谙说: “明日大军开拔,云侯身为主帅,当以身作则。” “还好你不是我亲大哥,不然天天被你这么管着,我怕是会疯。” 容谙勾了勾唇,感觉到身后涌来一道急劲的掌风,他侧过身,堪堪避过。 就这样,两人结结实实打了一架,云嵩到底是没抢回他的酒,坛子都碎了一地。 容谙要走时,余光瞥见云嵩将手伸出墙外,指尖坠下的赫然是那枚信物玉佩。 然而,当他从城楼上下来,走上街道时,云嵩从后边小跑追上他,手还往怀里塞着东西。 容谙了然:“舍不得?” “好歹是块上乘美玉,就这么扔了怪可惜的。”云嵩揉揉鼻子,呵呵干笑两声。 翌日,赵徽鸾于天枢殿前为安南侯与将士们饯行。 她亲斟两杯酒敬云嵩:“此行祝云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随即身后响起文武百官的附和。 “谢殿下!” 穿上盔甲的云嵩,高大威武,气势凛然。一举一动间,甲胄摩挲发出沉闷的声响,场面显得愈发庄严肃穆。 而就在这时,云嵩忽然朝赵徽鸾使了个眼色。 赵徽鸾以为他有要事,身子便往他这边倾了一倾,不成想,云嵩说的却是:“待臣凯旋,喝殿下与容谙的喜酒呀!” 离他们稍远的萧青阑不知云嵩说了什么,竟让真宁公主不好意思起来,面颊微微红却还是对云嵩点了点头。 眼看着云嵩走下长阶,赵徽鸾唤了声“净之”。 萧青阑这才上前两步,立到她身后。 “汪家父子也是今日启程吗?” “是的,殿下。” 赵徽鸾眸中敛上一层寒霜。 原以为汪家父子与汪恒是注定逃不开这场灭顶之灾的,谁料,在汪恒囚车入燕都的前两日,汪家父子反水了。 那父子二人秉持着坦白从宽的信念,将汪恒这些年的所为一五一十都交代了,包括但不限于私通海寇。 汪恒的罪责一道又一道,如板上钉钉,但汪全一家却是逃出生天,判了流放之刑。 这是赵徽鸾最熟悉的一招了——断尾求生。 她勾起唇角,笑意冷漠且冰凉。 “云侯这趟在京所受屈辱,本宫替他记下了。天道昭彰,净之,你去安排!” “是,殿下。” 安南侯云嵩打马走过长街,一如他入京时的盛况,沿街送他出征的百姓数不胜数。 水云间的天字号雅间里,章云驰与沈知韫打打闹闹。 难得让沈知韫钻了空子,她伏身趴到窗台上,两手放到唇边扩音,对着那远去的马上背影高喊: “安南侯!早日凯旋!” 女子清丽的嗓音很快融进百姓的喁喁声中。 喊完话的沈知韫,不等章云驰来拉她,就径自坐回到了桌边。 云嵩处在嘈杂声中,却是听出了异样的感觉。他眉梢微挑,回头望去,只见楼上的章云驰正冲他用力地招手。 他也笑着冲章云驰挥了挥手中那杆红缨枪。 要收回目光时,云嵩不禁朝章云驰隔壁那间雅间看去,窗子虚虚掩着露着一条缝。云嵩瞧不见里边光景,但总觉得有道异样冰冷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 那是——毒蛇! 云嵩实在不懂,他究竟何处得罪了那晋世子? “竟然又让你逃过去了。” 缝隙后,赵新喆眼神阴鸷,月白锦帕掩在唇边,他低低咳了两声,看云嵩身影远去,又语调阴沉沉开了口。 “既如此,你就好好留在辽东境,希望那能成为你的葬骨之地!” 他说着,探出两指把窗推开。那边城墙下候着一群戴枷号的犯人,在等着大军离城,他们才好上路。 “都安排好了吗?” “世子放心,属下暗中派了人保护,定会让两位大人安然抵达北境。” “大人?”赵新喆嗤笑反问,苍白的手虚虚点着城下那两人,“你是说他俩吗?” “属下说错了。” 赵新喆不屑地哼了哼,要不是还有用得着汪家父子的地方,他才不会让这二人活着呢! 办事不力的废物。 第124章 核桃 转而又想起温鸿,赵新喆哼出一声冷笑。 他是知道的,温汪两家在斗法,他当时也存了些看戏的心态,想看看究竟谁能更胜一筹。毕竟替他晋王府做事嘛,总得挑个最有能耐的。 如今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只是这老姜不好拿捏啊,会不会对先前的事对晋王府心存芥蒂呢? 赵新喆陷入了沉思。 越往北走越冷,犯人的棉衣又薄又硬,养尊处优惯了的汪家人此刻正瑟缩在庙廊下。 押送他们的衙役扔下一包干冷馒头,汪家女眷与小孩虽饿但嫌弃,汪全与汪文华却是赶紧掏出馒头分给她们,不接的就直接塞手里,再瞪着眼让他们吃。 汪全父子靠坐在一块,一声不响啃着干馒头,他们望着廊外飘飞的雪,忆起这些年来的谋划与失利,眼前不禁浮现温鸿来大理寺牢狱的场景。 隔着牢房,温鸿坐在椅子上,很像以往在云梦轩时的场景,只是如今他们是阶下囚。 烛影昏暗,照得温鸿神情也晦暗难辨。 “你二人委实令老夫心寒。” “汪全,你当初不是不明白老夫为何把文华放在六科吗?如今你可还瞧不上那个位置?” 汪全跪在地上直哭,嚷着“儿子知道错了”。 他确实是知道了。若非他儿子当初在六科打下的根基,怎么会有六科的人替他们父子上弹劾温言的奏章。 温鸿全然不将他迟来的悔恨放在眼里。 “老夫受世子所托,救你二人。可你说,背叛过老夫的人,老夫还该不该救呢?” “求义父救救我们,我们以后一定听义父的话,义父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温鸿摇摇头,他是不会再信了的。 “罢了,你等若要活命,且自救。待汪恒入京,通寇罪名定下,那时就是抄家灭祖的大罪,任谁也救不了你们。” “祖父的意思是……”汪文华隐约听出来言外之意。 “老夫向来知道,文华是个聪明的。”温鸿笑眯眯的,眼神却很冷。 待他走后,汪文华告诉父亲:“为今之计,只能是弃恒叔以保自身了。” 所以,他们一家流放到了北边。 “什么人?” 雪地里忽然出现一个手提钢刀的蒙面人,衙役纷纷亮出兵刃。有人眼尖地看到蒙面人脚上的特制靴子。 “是、是东厂。” 汪全心知这是要灭口,喊道:“我儿快跑!” 汪文华被推得一踉跄,女眷孩子们四处逃窜,汪全却是直直扑到了蒙面人的刀口上…… 燕都城里也飘起今冬的第一场雪。 容谙推门进去,清甜的酒香扑鼻而来。赵徽鸾盘腿坐在榻上,正在煮酒剥核桃。 听见声响,她头也不抬地伸手点了点对面的位置:“容卿不必客气。” 这间无人的屋子不知何时起成了他们私下约见的地方。 “殿下喜欢吃核桃?” “嗯,核桃补脑,就是有点不好剥。” 赵徽鸾说着,拿起精巧的小榔头轻轻锤了下核桃,没锤开,再锤一下,还是没开。 她蹙了蹙眉,一锤子重重下去,核桃连壳带肉全碎成了渣。 “啧。” 赵徽鸾眯了眯眼,对面传来容谙隐忍的轻笑。她不乐意再干了,鼓起脸颊,把盘子里剩余的核桃全推到了容谙面前。 容谙忍下想戳她面颊的冲动,垂下眼,耐心地剥起核桃。 赵徽鸾倒了杯热酒,边喝边看他剥。神奇的很,他剥起来轻轻松松,核桃仁完完整整,甚至都不需用到榔头。 “本宫听闻,那病秧子很喜欢容卿,还曾数次相邀容卿去水云间。” “实是盛情难却。殿下可是有话需借臣之口带给晋世子?” 容谙将剥好的核桃摆好,放到赵徽鸾面前。赵徽鸾也给他倒了杯热酒,弯着眉眼同他说谢谢。 随后又道:“病秧子如今只剩下一个温家,但他生性多疑,加上之前与温家生过嫌隙,此时怕是正犯愁呢。”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晋世子质于燕都,殿下是想让他也挑个质子到晋地。殿下心中的人选是——” 赵徽鸾捏着白玉盏,与搁在小几上的容谙那杯轻轻碰了个杯,答道:“正是容卿心中所想之人。” 小姑娘明眸善睐,碰杯的动作做起来又俏皮又灵动。 不喜饮酒的容谙拿起了面前那杯酒,温热清甜的酒液滑过咽喉,他唇边掠起的弧度怎么也遮挡不住。 “殿下,那日安南侯出征,他与殿下说了什么?” 闻言,赵徽鸾端着酒杯转了个方向,含糊道:“你去问云侯。” 实在是云嵩那话,她有些不好启齿。眼珠子转了转,又去瞅了眼容谙。 明显是心里有鬼的样子,容谙便生起了逗她的心思:“臣想听殿下说。” 赵徽鸾想了又想,歪着脑袋同他确认:“你当真想知道?” 见容谙点头,赵徽鸾绕过挡在两人中间的小几,爬到容谙那边。 容谙刚被这举动惊到,赵徽鸾又攀上他的肩头,附在他耳边低语。 一时间,容谙不知是话里的意思太令人震惊,还是小姑娘的气息撩在他耳畔,又酥又麻,只觉得心跳加快,耳根热度一阵高过一阵。 赵徽鸾说完,又很快爬回自个这边。 她佯装平静地捧着杯盏,小口抿着。久不见身旁人有动静,她忍不住歪头去看。却见容谙怔愣愣地在发呆。 “容卿在想什么?” 想什么?当然是想云逢歌那臭小子,早知道他在城楼上就不该手下留情。 然而,容谙说出口的却成了:“臣见殿下当日点头应下了。” “……” 赵徽鸾努力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容谙话里的意思。 “你、你看错了,本宫没有。”她抓了颗核桃塞进嘴里,转开了视线。 容谙自是瞧出来她不好意思了,他低头笑笑,不再逗小姑娘。 见她又摸了颗核桃,容谙出声唤她。 “殿下。” “嗯?” “殿下不必强迫自己剥核桃,耐心这种东西,臣有便够了。” “殿下若想吃核桃,臣会给殿下剥。” 容谙含笑,对上赵徽鸾的眼,口吻一派认真。 闻言,赵徽鸾笑得眉眼弯弯,又爬到他那边,往他嘴里塞了颗核桃。 “也给容卿补补脑子呢。” 第125章 质晋 这个寒冬,燕都少雪,但天一直阴沉沉的,好似在酝酿一场大风雪。 赋闲在家的温言去了一趟小晋王府的宴饮,得到一起差事,晋世子要他去往晋地给晋王送年礼。 东西很多,有宫里赏的,有晋世子与世子妃置办的,整整装了十车。 云梦轩里,温鸿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听到这消息时,也不免动怒,茶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晋王府欺人太甚!” 都到这个份上了,居然还要让他的孙子去晋地为质来拿捏他。 “祖父莫恼。”温言对此很冷静,“孙儿早说过晋世子此人多疑,若孙儿此去晋地能打消晋王与世子的顾虑,孙儿愿意去。左右我们温府是离不开晋王府的。” 温鸿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不过是他一心一意反遭人算计,他已经嫁过去一个孙女联姻,现在还把主意打到他孙子头上,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可他又能如何?咽不下也得咽。 而且还要费尽心力帮晋王府,只能胜,不能败! 温鸿平复好心绪,拉过温言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只是苦了老夫的玉儿。” 温言摇头,眼神清澈又坚定。 “孙儿先行回院子整理行囊,不日便要出发了。” 他行到门口,身后温鸿又叫住他:“玉儿,老夫会为你安排好随行人员护你周全,你在晋地万事小心。” 温言抓在门板上的手指头紧了又紧,回过身来,朝温鸿拱手长揖一礼。 “祖父保重。”言辞简单,却语带恳切,甚至有些许涩然。 温鸿无声挥了挥手,让他放心去。 温言整理东西时,他走到东,裴晚棠就跟到东,他走到西,裴晚棠又跟到西。 裴晚棠全程不说话,只是把嘴抿得紧紧的。直到温言收拾得差不多,她才哒哒跑开,不一会抱着把折扇回来。 是新婚夜见过一次的那把折扇。温言将它收在柜子里,再未动过。 “我知道夫君肯定不会让我同行,所以,夫君带上它,好不好?” 见温言目露疑惑,裴晚棠鼓起勇气,坚定地往前递了又递。 温言迟疑一瞬,接过折扇,缓了缓,道:“眼下严冬腊月,用不到扇子,而且此去晋地多繁琐,磕到了就可惜了。” 他说着,把折扇递还给裴晚棠,唇边浅浅弯出一抹弧度:“待来年春暖花开——” “夫君就会用它了吗?” 裴晚棠睁着漆黑如点墨的眸子,有点小心,又满含期待。 温言没点头,也没说话,只是收回了目光,眼睫轻垂,唇边依旧挂着那抹浅淡的笑,温温柔柔的。 手中的折扇被它主人拿了回去,温言再度抬眼时,缓步离去的身影纤弱且落寞,那人低低呢喃,念着一句“没关系”。 反反复复的低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离京那日,温鸿亲送温言出府,温言没瞧见裴晚棠,他皱了皱眉,但没多问,坐上马车就离开了。 午间经过一家偏僻的客栈,温言下令停下休憩用膳。 小晋王府里出来的几个随从和管事都面面相觑,想着富贵公子果然吃不了半点苦,要是这么走下去,年关时能到晋地吗? 温言没理这些人,径自上楼去到那间沈之瑶住过的房间。 房间里早有个等候他多时的颀长背影。 …… 再要启程时,温言余光里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一辆载年礼的车后。他刚踏上马车的脚步顿住了。 那人躲在高高叠起的年礼后,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自个胸口,正庆幸自己没被发现,眼前却多出来一双鞋子。 那人愣了半晌,才讷讷然抬起头。 温言低头瞧着娇小的身躯,套在男人宽大的粗布麻衣里,头上还戴着顶小毡帽,脸上抹了黑灰,甚至还贴了胡子,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亮又纯粹。 此时,这双眸子里逐渐蓄上泪水,泫然欲泣地将温言望着。 “我就一点都不像男人吗?” 裴晚棠很难过。 为了这身行头,她天没亮就开始整了,胸缠了又缠,还把脸涂得又黑又丑。好不容易偷溜进随行队伍里,这才半日,就被发现了。 “像不了一点点。” 温言弯着唇,眼睛里的温柔浓密得好似要滴出来。 马车飞快地疾驰在回燕都的官道上。 裴晚棠自从上了马车,就一直垂着脑袋不说话。 温言也是盯着她脑袋上的毡帽沉默了一路,直至快进城时,他才开口问裴晚棠:“你想回温府?还是裴府?” 音未落,裴晚棠猛地抬起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委委屈屈冲温言瞪着眼。 看起来是把人惹恼了。 温言闭上嘴,把裴晚棠送回温府。 “进去。” 裴晚棠紧了紧揪在温言袖子上的指尖,抬眼看了看温府的牌匾,又看温言。 温言唇边习惯性挂着抹和煦的笑,这温润如玉的模样瞧得裴晚棠眼疼。 她手一抬,直接捂住了温言的眼,如此便只剩下唇边的笑了。 “夫君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夫君的眼睛。你明明笑得那般温柔,可你眼睛里没有一点温情,实在是——伤人得很。” 成婚至今,裴晚棠也只在今日温言说“像不了一点点”时,才在他眼睛里窥见到似水的柔情。 其实,当年长街上救她的那个帝京第一纨绔,他一点都不温润如玉。 他明朗、开怀,摇着折扇的那手啊,一晃一晃的,端的是肆意潇洒,风流倜傥。 温言握上女子纤细的手腕,拿下来。他没有意识到,依然是习惯性地弯起唇角。 “裴晚棠,你安心在家,等我回来。” 裴晚棠与他对视良久,才一点点松开指尖,放他远去。 年关越来越近,寒风瑟瑟,冷意侵骨,依然是阴沉的天。 容谙带来了云嵩密信,信上云嵩有很深的疑惑。 他的行军策略总会先一步被敌军知悉,好似很熟悉他的作战计划。反而敌军针对性的提前部署,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云嵩查过了,军中并无细作,难道是靺鞨黑水部有人能未卜先知? 第126章 危矣 辽东境的战事并没有前世那么顺利。 赵徽鸾反复思量,军中没有细作,靺鞨黑水部有人能未卜先知的可能性也微乎及微,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是晋世子赵新喆,他把自己前世对云嵩及辽东战事的了解,出卖给了敌方。 赵新喆这是要把云嵩扣死在辽东境吗? 他与云嵩前世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如今非得要云嵩性命? 紧接着又递来一封密信。 云嵩说他有过几趟前车之鉴后,又有策略时他并不着急行动,而是先想出应对方略,再针对这个方略重新部署,辛苦是辛苦了点,好歹有些成效。 赵徽鸾松了口气,暗道云嵩不愧是大胤战神。 就在这时,派去追杀汪全父子的东厂番子回来了,按说他早该回京,耽搁至今是因为逃走了一个汪文华。 汪文华蹿进了北境,北境地广人稀,那番子实在寻不着人影,只得先回来复命。 赵徽鸾心下隐约泛起不安,萧青阑看她忧心忡忡,又私下派出一队番子潜入北境。 转眼又到了一年除夕,燕都终于飘起了大雪。 除夕宴上,容谙间隙里连连朝上座望去,都只见赵徽鸾垂眸坐在那,心神不宁的,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指腹。 “报——北境急报!” 来人披着满身风雪冲进和乐融融的开阳殿:“启禀殿下,蛮虏大举入侵,北境!乱了!” “什么?” 赵徽鸾猛地站起,动作太急,掀翻了面前一堆杯盏碗碟。 北境?乱了? 前世并没有这一遭啊! 是……是汪文华?! 赵徽鸾瞳孔骤然一缩,朝晋世子的座席望去。 那病秧子半靠在温霓禾身上,月白锦帕掩在唇边,眼神阴沉冷鸷,好似已等候赵徽鸾多时。 见赵徽鸾望过来,他眼神动了动,赵徽鸾能感觉到他掩在锦帕的唇角正在逐渐弯起。 病秧子很得意! “辽东境战事刚起,北境又生乱,粮草怎么办?国库里还能拿出多少?” “王敬时案后,勉强还能再撑撑。” “可这冰天雪地,兵困马乏的,这仗要怎么打?” “咱大胤不好打,蛮虏难道就好打了吗?真搞不懂他们为何要选在这时候犯境!”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着,内阁几位都沉默着,首辅裴晴江朝赵徽鸾看了眼,赵徽鸾挥手,宣布散宴。 朝臣们很快退出开阳殿,该去想对策的想对策,该去盘库银的去盘库银。 “殿下,走好。” 晋世子赵新喆走在最后边,见着赵徽鸾迈出开阳殿,很好心情地同人打招呼。 赵徽鸾回身,皮笑肉不笑的,冷冷道:“天寒地冻的,晋世子闲来就莫要出府走动了。净之,你亲自护送世子与世子妃回府。” “是,殿下。”萧青阑朝赵新喆伸出手,“请,世子,世子妃。” 赵新喆听出来这是要圈禁他们,他扬扬眉,拉过温霓禾的手,同萧青阑点头道: “有劳厂督。” 内阁商议结束,容谙从文渊阁里出来,瞧见了惜春的身影。他明白是赵徽鸾要见自己。 他寻了借口走开,穿过宫道上的门洞,进到那间屋子。 屋子里,赵徽鸾正伏在案几上看大胤舆图。 “容卿,本宫明白了。病秧子不止是要安南侯的命,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大胤边疆不稳,他想以边防乱朝局。” 指尖点向辽东境,赵徽鸾冷声道:“他忌惮安南侯的实力,所以他借汪家设计宫门叩阍,他想云嵩死,无人可镇辽东,辽东必乱。” “然而一计不成,他又联合靺鞨黑水部,誓要把云嵩拖在辽东境。” 容谙听得蹙眉:“殿下的意思是,云嵩信中所疑之事,是晋世子所为?” 赵徽鸾重重点头,但没有解释。指尖往西一滑,落在北境。 “病秧子又借汪家父子流放之际,安排他们私通蛮虏乱北境。” 赵徽鸾嘴角勾起一抹冰凉的弧度:“这个时节,于我们,于蛮虏,仗都不好打。这为的也是要拖住靖武侯与镇北军。” 说完,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眼与容谙对视,眸光深沉。 “容卿,本宫接下来的话你或许很难相信,但本宫所言句句是真。” “晋王府原定是要在来年七月举兵造反的,但因一些变故,或是那病秧子想打本宫一个措手不及,是以,他们将计划提前了。” 说这些话时,赵徽鸾搭在舆图上的手微微颤抖。 是她先前一叶障目,她都改变了那么多事,晋王之乱又怎会按前世的步伐进行? 病秧子是毒蛇,又不是蠢货!更何况,他也重生了! 容谙垂落的目光落在她微颤的手上,他拧了拧眉,沉声道:“臣信殿下。” “自那夜殿下与臣说过晋王有二心,臣便多留意了几分。确实有异样,但藏得很深。” 当然藏得深啦,不然前世能不声不响就兵临燕都城下吗? “而今本宫担心的是——” 赵徽鸾脸色又沉重了几分,她指尖又点向一处:“辽东境与北境既乱,这里怕是很快也要不安生了。” 容谙视线随她指尖落在了河曲之地,视线再往回收收,便是晋地。 北境与辽东境离得那般远,都能想方设法勾结,晋地与河曲之地两厢挨着,显然更方便。 “如此说来,那……”容谙眉心一动,视线又转向了江南沿海。 赵徽鸾冷哼:“汪恒私通海寇,安知不是为晋王府穿针引线?” “如此,燕都危矣。” 容谙清冷的声音落在屋子里。 赵徽鸾勾唇苦笑:“是啊,燕都危矣。” 边患齐出,要兵、要粮、要银钱,国库就空了。更要命的是,一旦四地同时陷入战局,京畿则无兵备可防。 不能不救边关百姓,那燕都的百姓怎么办? 赵徽鸾用力闭上眼,竟是比前世更糟糕的局面。 良久,她才睁开眼,同容谙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本宫不放心。” “殿下想让何人接手?” “本宫……” 赵徽鸾凝眸迟疑,就听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 “让我去。” 第127章 弃考 屏风后转出熟悉的身影,赵徽鸾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章云驰!你怎么又躲在屏风后边?” “谁让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章云驰悻悻然地摸摸鼻子,对于偷听一事显然有些底气不足。 但很快,他又昂起下巴,坚定地重申:“殿下,让我去五城兵马司。” 赵徽鸾攥紧的拳头捶在舆图上,斥他:“章云驰,本宫现在忙得很,没空搭理你。你立刻、马上给本宫滚回靖武侯府!” “我不回去。” 犯起倔来的章云驰,直接坐到了离赵徽鸾最远的那把椅子上。 赵徽鸾简直要被气死了。 她深吸了两口气,转头继续同容谙商议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人选。 被当成透明人的章云驰急忙忙插嘴:“都说了,五城兵马司我去!” 气得赵徽鸾又一个眼刀飞过去。 容谙嗅出他二人间的剑拔弩张之意,拱手道:“臣先回去处理旁的事务。” 赵徽鸾点点头,待容谙走后,她没好气地瞪章云驰:“你,给本宫过来!” 章云驰挪着步子,坐到她对面。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徽鸾眉头深深蹙起,章云驰却是一派随意轻松地回了她两个字: “知道。” “你忘了自己说过,要做文官里最会打仗的,武将里最会读书的吗?” “没忘。” 他口吻实在太随性,听得赵徽鸾拳头发痒,想揍他。 “那你知不知道你一旦接手五城兵马司,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的科举之路,就此止步。” 说这话时,章云驰难得垂下眼看手,唇边弯着浅淡的弧度。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去五城兵马司。” 闻言,赵徽鸾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现在是除夕,再过不到两个半月就是春闱,你努力了这么久,你……” 对上章云驰眼眸里的认真与坚持,赵徽鸾语塞了,她咬着唇,眼中逐渐泛起猩红。 章云驰很是爱怜地抚上妹妹的脑袋:“简简,科举只是一条通往仕途的路子罢了。你不是说过嘛,我有你,有靖武侯府,远没有必要去吃科考的苦。” 明明是他要放弃科举路,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反过来宽慰赵徽鸾的不甘心。 “更何况,国难当头,我又怎能不担负起靖武侯府男儿郎的责任?入翰林也好,进五城兵马司也罢,仕途路的尽头,不就是为国为民为苍生吗?” 赵徽鸾咬紧下唇,瞧着也很倔强:“没关系的,本宫可以护你,让你安安稳稳去……” 她话未说完,章云驰就嫌弃地眯起了眼:“我是你哥哥,哪有哥哥一直让妹妹护着的道理?” “这八年,我在你身边,亲眼看着你重生以来一路走得有多艰难。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你前世遭遇决不能重现。” “你本可以有安南侯助你,若北境不乱,我们亦可修书给祖父、父亲,而今都不能了。简简,你所能信任之人,唯我了。” “这次,换哥哥保护你。” “章云驰,你讨厌死了,说得这么煽情干嘛?”赵徽鸾撇过脑袋,飞快地抹去掉落的眼泪。 “没礼貌,叫哥哥!” 章云驰嬉皮笑脸地去揉她脑袋,直把她发髻都揉散了。 “章晏礼!” 赵徽鸾一巴掌拍掉他作恶的手,红着眼,气鼓鼓地瞪他。 屋子里,烛光明灭跳跃,章云驰咧嘴笑了,笑容清澈又明朗,说的是: “简简,你放心,燕都一城百姓的性命,我会好好护着的。你不必有后顾之忧,去做你想做的事!” 夜幕沉沉,章云驰撑伞走出宫门,寒风裹挟着飞雪,他把伞面压得极低。 一辆马车经过他身边,停下。 “晏礼。” 章云驰抬了抬伞面,唤他的是容谙,正挑起帘子看他。 “需要我载你一程吗?” 章云驰笑:“我猜是先生特地等学生呢。” 他说着,合伞钻进马车。 容谙问道:“殿下答应你了?” 章云驰一边拍雪,一边点头,又听容谙问他:“你与殿下有事瞒着我?” 他拍雪的动作一滞,料想容谙问的应该是简简重生一事,于是扬了扬眉,一脸得意。 “那是我与殿下的秘密,纵是先生也不能知。” 随后,又歪着脑袋看向沉静的容谙。 若非他事先知晓简简重生,简简那些没有根据的话,章云驰觉得世上人都会觉得她在胡说八道,甚至认为简简有癔症。 可是容谙很坚定地道出了“相信”二字。 “我不说,先生就不再问了吗?” 容谙淡淡道:“不问了。我等你的本意原也不是问这个,我想知道北境的兵马情况。” …… 容谙将章云驰送到了沈府门外。 门房大伯见到章云驰,都愣了一瞬。章云驰咧开一口大白牙同人打招呼,门房才反应过来将他请进去。 虽然半夜到访于理不合,但沈府上下都心照不宣,章云驰会是他们的未来姑爷。 “章晏礼,你们靖武侯府不用守岁的吗?” 沈知韫披了一件厚厚的毛绒斗篷,章云驰闻声回头,冲她弯起了嘴角。 是一如既往明朗的笑,可沈知韫瞧出了些许不一样。她握上章云驰冰冷的手,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发生何事了?”一顿,又道,“你先随我进来。” 沈知韫瞅了瞅四周无人,将章云驰拉上了她闺楼。 “这、这不好?” 章云驰有些不好意思,但脚下跟随沈知韫的步子迈得倒挺快,直接进了人闺房。 “你如果不愿待,可以出去的。”沈知韫戳了戳炭盆,将炭重新生起来。 久不见身后人有动静,她回头,只见章云驰低头瞧着脚尖,良久才道出一句:“北境出事了。” 沈知韫蹙眉想了想,问他:“你要去北境?” “啊?不是。”章云驰鼓起勇气,道,“婉婉,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我刚跟殿下讨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我再没机会去考科举。先前允诺你金榜题名之际就是娶你之时,我做不到了。” 沈知韫起身走到他面前:“章晏礼,你看着我,你不能金榜题名,就不能娶我了吗?” “不!我要娶的!” 章云驰睁大了眸子,但他只硬气了一会会,又蔫巴巴垂下脑袋。 第128章 布局 沈知韫被章云驰的这副模样逗笑了。 她想了又想,同章云驰很认真地开了口:“我沈家多的是读书人,姑爷是武将,又何妨呢?章云驰,不差你一个,真的。” “真的?”章云驰委屈兮兮地同她再度确认。 沈知韫忍笑点头:“真的。”尔后又问他:“那你打算何时娶我?” “待我办完这一趟差事。” “会有危险吗?” “会,但为了你,我会保全自己。” “好,你不许食言。”沈知韫伸出一根手指,目光严肃带着警告。 章云驰看着这样的沈知韫,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手握进了掌心。 娇娇软软的,这让章云驰忍不住凑上去想闻一闻她是不是还香香的。 直到他发现沈知韫闭上了眼,眼睫一颤一颤的,在眼底投落一片阴影。瞧着,好似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章云驰抿紧唇,生怕自己笑出声。 可他目光一动,落在了女子的红唇上,娇艳欲滴,仿佛待人采撷。 章云驰忽而失了神。 两人的呼吸几乎都要交缠到了一块。 沈知韫紧张到用力地捏指尖。 然而,章云驰到底是没吻她,而是五指捏到一起,在沈知韫脸颊咗了一下。 “婉婉在想什么呢?” 沈知韫骤然睁眼,瞧见章云驰一脸促狭,她脸颊腾的一下如火烧般热辣。 “章云驰!”她恼羞成怒,踹了章云驰一脚,扭过头,不理人。 “婉婉不要急嘛,好事情咱们留到洞房花烛夜一起做。” 章云驰不要脸地把五指捏紧晃到沈知韫面前,作势要去咗她脸颊。 沈知韫实在羞得不行,直接对他下逐客令。 “登徒子!让外祖知晓你夜半闯我闺楼,少不得打断你一条腿!快走!” 章云驰被她连连推到门外,临走又折返,捏着五指在她面颊咗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沈知韫已经羞到没脾气了。 就在户部盘点好粮草,内阁商议押送粮草人选之时,赵徽鸾同容谙大吵了一架。 消息传进内阁,几人原先没当回事,甚至暗恼真宁公主不懂事,在这外患纷扰不断的档口上,还惹是生非。 直到又一内侍跑来说:“不好了,殿下要把容侍郎打入昭狱。” 几人这才急急跑到宫道上,就见赵徽鸾抽出萧青阑的佩剑,抵上了容谙的脖颈。 “使不得!使不得!” 劝完架,才知两人吵架的原因是,真宁公主要容谙安排章云驰进五城兵马司任指挥使,容谙拒不答应。 首辅裴晴江与次辅宋知鸣都觉得这是小事。不过一个区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章云驰是靖武侯府的世孙,给了便给了。 可是赵徽鸾还生着气:“容谙对本宫不敬,当如何?” “这……” 容谙不愿首辅几人为难,拱手道:“臣愿自请押送粮草去北境,不扰殿下清净。” “如此,甚好!” 赵徽鸾气呼呼一甩袖,领着萧青阑等人走了。 很快,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令牌送到赵徽鸾手中,她召章云驰入宫。 章云驰躬身去接,赵徽鸾却扣紧令牌,迟迟不递给他。 “晏礼哥哥,你当真想好了吗?接了这令牌,你就不能去会试了。” 章云驰只把自己的腰背弯得更深了一些,两手摊开顶过头顶,一字一句道: “臣,虽憾,无悔。” 赵徽鸾握在令牌上的手指紧了又紧,终是放进了章云驰掌心。 押运粮草前一日,容府来了位不速之客,是禁中的晋世子赵新喆。 说“禁中”其实不太妥帖。晋王府有不臣之心是没有根据之事,赵徽鸾不能明着禁他,只能是暗中派人盯紧小晋王府。 容谙是知道这事的。 是以,晋世子此行光明正大,他是来探望被赵徽鸾逼出燕都城的容谙的。 “这真宁公主委实不知体恤臣下啊!委屈你了,良胥。不过一个兵马司的指挥使,她得去了又能有什么用?” 容谙闲适地给晋世子添茶,听他末一句,不由得挑了下眉。 “世子知道真宁公主为何要给章家小子讨这指挥使?” 赵新喆掩在锦帕下的唇角动了动,阴鸷的眸中流露出几许轻蔑。 他当然知道。 真宁公主怕是慌不择路了,边境都乱了,燕都无兵,五城兵马司能顶什么用呢? 但他同容谙说的却是:“勋贵子弟的福禄罢了。” 容谙默默饮茶不说话,又听赵新喆道:“良胥,你看这些人,所有的好处都只紧着他们自己人。你为他们这般劳心劳力,本世子委实替你不值。” 见容谙望过来,赵新喆提起茶盏与他轻碰,个中意思很明显了,是要容谙转投他麾下。 容谙轻晃茶盏,笑意浅浅:“世子会将容某视作自己人吗?” “这是必然!” 赵新喆说的坚定,容谙听了却是摇摇头,将茶盏放下。 赵新喆瞧在眼里,眸光又深沉了许多。 “也是,能得良胥倾力效忠的,岂会是碌碌无能之辈?本世子虽是病体,但——不若等来日再看。良胥会发现,本世子才是你的最佳东枝。” 容谙又一次被他话中的“惺惺相惜”给无语到了。 一路北上,容谙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他闭着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日赵徽鸾同他说的—— “容卿,你与本宫吵一架。” 玉衡宫里,赵徽鸾想的同样也是那天的事。 她说:“晋王府在钱财上先后失去了王敬时与汪恒,在权势上又无温鸿给他们坐镇朝堂,他们手中的兵马未必有那么强盛,不然也不必去私通外敌。” 毕竟私通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见,这一世的晋王府远没有前世那般的实力。 前世晋王府甚至收拢了镇北军,而这一世,镇北军依然在靖武侯手里。 所以,未必不能赢。 容谙当时虽不知她前世之事,但很认可她的分析。 “臣问过晏礼,在北境,他姐姐手里有一支红缨军。” “殿下,臣有一个想法。” “你想去北境?” “是。” “那么容卿,你与本宫吵一架。” 第129章 中毒 寒风凛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赵徽鸾身披斗篷,打伞立于城墙上,注视着一辆马车远去。 须臾,身后传来兵甲摩擦的声响。 “东西给他了?” 来人似乎有些不高兴,沉默着来到她身边,不说话。赵徽鸾也不说话,像是与他较劲一般。 终是章云驰憋不住了:“简简,那是我给你的!” 赵徽鸾这才觑了他一眼,目光平静中带着算计:“难得老贼与本宫想到一块去了。他安排元馥西去帮温言,巧了不是,本宫正愁没有借口呢!” “他与温言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纵是他有个很能打的白榆,也是不够的。” “晏礼哥哥,他这一趟很重要!” “我给他了。”章云驰皱着眉嘟囔:“可是简简,容谙与元馥都走了,你身边不就没人了吗?” “谁说的?本宫不是还有你,和净之吗?” 赵徽鸾说着,回头望了眼候在楼道口的萧青阑。 章云驰长长叹出一口气,皱起的眉头始终舒展不开。 这是元馥第三趟出京,这一趟是去河曲之地赴任。 马车里,元馥握紧了玉牌,似有感应,他回身撩起一角帘子,果然瞧见高耸的城墙上立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窈窕纤弱,一点点在视野中远去。 他放下帘子,冷声催促驾车的白榆:“再快点。” 上元节,燕都城里张灯结彩办庙会,章云驰瞅见一只很有意思的兔子灯,买了下来,想着等下值了送去沈府。 便是这时,城门外由远及近跑来一匹马,马背上的人高举着战报冲入城中。 这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是,瓦剌南侵,河曲之地遭难了。 紧接着,又传来海寇提前东犯,祸乱江南、闵地等多处沿海地带的消息。 这些于赵徽鸾是意料之中的事,对内阁与朝臣却是一记重创。 永昭帝缠绵病榻,日日昏睡,军政大事全落到了内阁三位身上。他们一边疲于筹备粮草、整顿兵备,一边还要应对即将到来的二月春闱。 “会试在即,每日都有不少学子进京,我们就算日夜盘查,也难保有人不会浑水摸鱼。” 在去天权宫的路上,章云驰同赵徽鸾禀报近来燕都的情况。自从接任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他的眉头就再未舒展过。 “简简,我觉得不对劲,现在燕都肯定多了不少晋王府的人。” 可这是无可避免的,会试又不能取消。 赵徽鸾眉头也深深地皱起。 这时,萧青阑赶过来告诉她:“方才温府里传出温鸿病重的消息,世子妃以命相逼闯出小晋王府,去了温府侍疾。” 赵徽鸾同章云驰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随着春闱的到来,东厂对小晋王府与温府的监视已由暗转明,彻底将两府禁足。 每日都会有百姓打那两府门前经过,瞧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东厂番子吓得都不敢说话,但私下里流言渐起。 说是东厂提督萧青阑背后是真宁公主,公主不知打着什么谋算,刻意针对王叔与晋王府。 传进朝臣耳朵里,不免又多出来很多道弹劾赵徽鸾的折子。 不时,又隐约开始传真宁公主有反意云云。毕竟陛下病危、太子年幼,只要控制了晋王府…… 欲语还休,又言之凿凿,听得赵徽鸾差点都信了。 萧青阑亲自去处理了那些人,暂时将流言压下,顺便又摸进那几个弹劾赵徽鸾的臣子家中,将人套上麻袋,恶揍了一通。 然而,温霓禾是持剑闯出来的,吸引了一堆围观百姓,口口声声“孝道”与“侍疾”,且东厂监视实在师出无名,萧青阑握着拳头反复思量,若当众诛杀温霓禾会给赵徽鸾带来何等后果,最后只得放行。 “净之,只要春闱一结束,温霓禾再有异动,就不必手下留情,杀了。” 而关键是,燕都能不能太平到春闱结束都两说。 赵徽鸾闭上眼,暗想,若她是病世子,春闱当是最佳动手时机。 想着,她攥紧了拳头,眸中闪过一抹精光。 …… 天权宫里,赵徽鸾伺候永昭帝用完药,拿过帕子给老父亲擦手,不一会儿,永昭帝又睡着了。 赵徽鸾便也静静靠坐在床榻上,看着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永昭帝,眼中无悲无喜。 “阿姐?阿姐?” 赵徽鸾在小太子的推搡中醒来,人还有些迷糊:“你今日不上课吗?” “阿姐许久不来看昂儿了,昂儿想阿姐。”赵瑾昂瘪瘪嘴,又道,“而且,天已经黑了呢!昂儿早下课了。” 赵徽鸾伸手去摸他脑袋,视线转向窗外,果然黑黢黢一片。 “阿姐是不是很累?” 清澈的眸子里含着对姐姐关心,赵徽鸾看得心软,冲他摇头,刚要站起来,便在赵瑾昂的惊呼声中,摔了下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宁公主中毒了,昏迷不醒。 宫中上下彻查,鸡犬不宁。 玉衡宫。 惜春送走太医,小太子赵瑾昂趴在床前,拉着姐姐的手,嗷嗷大哭。却听章云驰忽然一改关切的口吻,充满嫌弃地开了口。 “简简,差不多得了。” “哦。” 赵徽鸾听话地睁开了眼,赵瑾昂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愣愣看着没事人一样的姐姐,没反应过来。 “别停!继续哭!”赵徽鸾急急给弟弟使眼色。 赵瑾昂终于反应过来,他不知姐姐为何装作中毒,但只要姐姐没事就好。他哇的一声扑进赵徽鸾怀里,喜极而泣。 与此同时,晋世子赵新喆是真的开怀。 如今赵徽鸾中毒昏迷,宫中又有静妃策应,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 如此想着,他颇有好心情地迈出王府大门,东厂番子纷纷亮出兵刃。 萧青阑面色不善地往前走了几步,他手中抱着剑,周身散发着戾气,好似赵新喆再往前一步,他就要人血溅当场。 赵新喆果然止步了,他掩帕轻咳几声:“萧公公,你家殿下都快不行了,你不回宫看看吗?” 萧青阑沉默未语,只是周身戾气更重了些。 赵新喆折身回府里,靠坐在长榻上,将一卷京畿舆图摊开在棋盘上。 想了想,他捏起一颗白子,落在“贡院”上。 第130章 射杀 二月初九,会试开始,燕都全城戒严。 一连安稳了数日,直至会试第三场——夜色浓重时,贡院那处忽然火光冲天。 温霓禾通身气派地从温府里出来,她身后涌出一众家丁护院,街道尽头策马而来近百士兵,那是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安插进燕都的晋王府内应。 穿上兵甲之前,每个人都有正经身份,扎根扎得久了,又有温府给他们做掩护,如何查得出来? 这般里应外合之下,温霓禾成功脱身。 她坐上马车,两手交扣搁于膝前,指甲用力地陷入肉里,此时的温霓禾,既紧张又兴奋。 “世子妃,到了。” 温霓禾猛地抬头,视线随着帘子掀起,她看到了巍峨的宫墙。耳边响起持剑闯出王府那日,赵新喆同她说的话。 “待宫闱落入本世子的掌控,便由世子妃带兵前去。” “那时都是些强弩之末,相信我妻能够轻而易举拿下。” “期待我妻凯旋。” 她当时怔愣愣问出“为何”,赵新喆轻抚她鬓发,告诉她:“本世子料想,心高气傲的世子妃应当会很乐意。” “我想我妻高兴。” 温霓禾不得不承认,赵新喆很懂她。最难得的是,他还很支持她! 那句“期待我妻凯旋”,让她如今想来,亦觉心潮澎湃。 必不负世子。 温霓禾默念着,人缓缓走出马车,抬起的手重重落下,晋兵气势汹汹冲了上去。 一时间,杀声震天。 没有防备的宫门守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晋兵很快杀进宫闱。 温霓禾乘坐的那辆马车稳稳驶进宫门,这让她实在舒心快意的很。 出嫁前,她入宫都要在宫门外下马车,出嫁后因着晋世子身体缘故,倒是能坐着马车入宫,但感觉不一样。 以前是赴宴,现在像——回家! 马车行至朝议的天枢殿前,一支羽箭飒飒带风,破空而来,恰好扎在马蹄前边,惊得马蹄高高扬起,掀翻了马车。 温霓禾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摔得她精致的发髻都散乱了,甚至那根她最爱的红宝石金簪直接摔碎了。 又是唰唰几道破空声,保护她的几个晋兵中箭倒地。 温霓禾扶着腰艰难地站起,看到长阶上站着一人,金色的袖摆在夜风里飘扬,平稳端起的弓缓缓落下,露出一张她万分熟悉的脸。 赵徽鸾! 温霓禾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眸子,心头涌上的震惊一浪高过一浪。 她想起国子监里,赵徽鸾那句满是鄙夷的“难不成你想让本宫教你”,想起赵徽鸾骑射课上射了个三箭全脱靶,原来真宁公主竟藏拙至此? 温霓禾攥紧拳头,望向赵徽鸾的目光宛若淬了毒般狠辣,不甘心地问出一句: “你没有中毒?” “这是自然。”赵徽鸾弯唇,笑容明媚且张扬。 温霓禾气极,静妃居然骗他们!但很快,她又平复下来,往后指向一角天空。 “贡院大火,那里可有四五千学子的性命呢,我猜公主不会坐视不管。此刻宫里怕是没有多少禁卫军了?” 赵徽鸾笑意更浓了,她缓步走下长阶,看着温霓禾身后厮杀的晋兵。 “你没发现火光已经暗下去了吗?本宫早有准备。更何况,禁卫军不出宫,如何引得晋王府的人来,让本宫瓮中捉鳖呢?” “本宫既要晋王府覆灭,又要护大胤学子安然赴试。只是——” 她顿了顿,上下打量温霓禾,迟疑了一瞬:“没想到,病秧子竟放心让你来。他实在傲慢猖狂,与你倒真是天生一对!” 话音落,更嘹亮的喊杀声响起,禁卫军杀进宫门。 其中一个冲到赵徽鸾面前,跪下。 “启禀殿下,贡院大火已灭,无人伤亡。” 闻言,温霓禾的身体晃了一下。 她眼看着一个又一个晋兵在她面前倒下,不甘与愤恨充斥着她的心。她颤巍巍捡起一柄刀,紧扣刀柄,指向赵徽鸾。 “那殿下恐怕还是高兴得太早。” 温霓禾一字一句,果然瞧见赵徽鸾因她的话,神情稍敛。 “殿下!不好了!叛军已杀到德胜门外!” “殿下!齐化门已破,叛军杀入城了!” “殿下!彰义门……” 一时间,赵徽鸾耳朵嗡嗡作响,面上血色霎时散尽。 “哈哈哈,殿下满意否?”温霓禾仰天大笑,只觉得无比畅意解气。 “边疆已乱,燕都无兵,赵徽鸾啊赵徽鸾,你拿什么赢晋王府?一个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章云驰?还是一个东厂阉贼萧青阑?” “噢,对了,你以为就凭东厂那几个破杂碎,就能拦得住世子吗?你也太小瞧晋王府了。” 温霓禾好心情地欣赏赵徽鸾失败的样子:“赵徽鸾,我可真的太讨厌你了,你不过是比我会投胎罢了,凭什么处处压我一头?” 这与前世几乎一样的话,听得赵徽鸾一笑。 “你笑什么?” “巧了不是,本宫也很讨厌你。” 忽而一人冲过来欲杀赵徽鸾,被飞掷过来的钢刀捅穿了胸口,鲜血溅了两人一脸。 念夏飞身上前,将赵徽鸾护到身后。 赵徽鸾眼神动了动,拨开念夏,眼睛望着宫门方向,话却是同温霓禾说的。 “本宫从未敢小瞧晋王府任何一人,是你与赵新喆小瞧了本宫!” 温霓禾因着面上滚烫的血液,神情有些忡怔,又听到赵徽鸾的话,木讷地转过视线望过去。 “哥哥?” 温霓禾先惊后喜,看着本该在晋地的兄长越走越近,她笑了起来。 只是她笑意未能延续,温言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就经过了她,然后当着她的面,跪在赵徽鸾面前。 与温言一道跪下的还有本该在河曲之地的元馥。 在他们之后,士兵押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口中塞着布帛,眼神慌乱。 温霓禾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便听她兄长与元馥道: “殿下,臣二人幸不辱命,现已将晋王拿下!” “哥,你、你说什么?” 这是晋王?本该在晋地的晋王? 怎会?! 第131章 身殉 元馥瞅见温言敛下眸色没有要作答的意思,于是言简意赅解释道:“臣到河曲之地时,温公子已取得晋王信任,我二人里应外合,趁晋王调兵出晋地,控制了晋王府。” “恰逢晋地守备空虚,安南侯的副将带领一支五百人轻骑赶到,奇袭晋地,便如探囊取物。” 赵徽鸾一听便知,是容谙去信辽东境,多的兵马调不出来,五百轻骑倒还好,不至于影响辽东境的战局。 “哈哈哈好!真好!”温霓禾失声大笑,含泪的眸子望向她的嫡亲兄长,“温言!你真是我的好哥哥!祖父的好孙儿!” 她后退着连连摇头,手中大刀无力地拖过地面,悲怆至极。随后眸中涌上深刻的恨意,转向元馥。 “元馥!枉我祖父信任你,提携你,你忘恩负义,无耻之极!” “恩义?”元馥神色淡淡,唇角微动,弯起的弧度嘲讽意味十足,“那便当我还了你祖父当年赐予扬州傅氏满门的‘恩义’。” 温言是直到这一刻,才恍然明白过来,元馥竟是扬州傅家子。他摇头失笑,眼中涌上泪光,满嘴苦涩。 “妹妹,把刀放下。” “绝!不!” 面对兄长的劝说,温霓禾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添她心中怒火。明明是她哥哥,却因赵徽鸾背叛她、背叛温府,她好恨! “赵徽鸾!我要你命!”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寸寸收紧,温霓禾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儿,作势要砍向赵徽鸾,一支羽箭破风而来,扎进了她胸口。 她冲愣间,只看到对面的赵徽鸾金袖晃动,端起的弯弓又平又稳。 温言亲眼目睹妹妹的身体如断线的纸鸢砸落在地,一时间悲从中来,他的唇、他的指尖、他的身体都不停地颤抖,他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蹲下身子…… “殿下!容大人与红缨军已到,现下正在城外诛杀叛军!” “殿下!厂督已攻下小晋王府,但晋世子逃了!”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温霓禾听到这句,她弯嘴笑,口中却涌出一口又一口鲜血。 “殿下!晋世子等人杀到齐化门了!” 齐化门?已被晋兵攻破的齐化门! 赵新喆想走?他做梦! 赵徽鸾忽而想到更为重要的问题:“何人在守齐化门?” “原先的校尉早在守城时阵亡,章指挥使在贡院灭火后,就赶过去了!” 赵徽鸾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突然一阵心慌。 “念夏!快!带本宫去齐化门!” “是!殿下!”念夏揽着赵徽鸾,飞身上马。 “元馥,宫中一切暂交给你,待本宫回来!” 马背上的身影急速冲向宫门口,身后两支禁卫军紧步跟上。 温霓禾口中不停地涌出鲜血,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了,她艰难地吸了口气,侧过头去看她的哥哥—— 温言蹲在地上,掩面痛哭,那身形又寂寥又可怜。 “哥、哥……” 指尖探出去分毫,就再也不会动了。 相比温言的无助,站在温言身边的元馥就显得冰冷无情多了。 视线淡漠地扫过已丧失生气的温霓禾,他看向满目惊恐的晋王,刚要下令,长阶上响起锦衣卫指挥使陆北的声音。 “传——陛下旨意!” …… 贡院火势已歇,章云驰灰头土脸地从里边出来,但他很高兴。 虽然他参加不了会试,但他保护了这些来赴试的学子。 忽觉手腕一空,沈知韫给他系上的红绳不见了。章云驰慌忙低头去找,所幸就掉在他脚边。 他捡起来吹了吹上边的灰,守城士卒跑过来告诉他:“齐化门的校尉阵亡,齐化门怕是要守不住了!” 章云驰只来得及把红绳塞进胸口,就急急上马,等他赶到齐化门,齐化门已经失守了,大批晋兵涌进城门。 章云驰握紧手中长剑,手腕一转,剑锋直指肆虐凌杀的晋兵。 他身后是千万燕都百姓,是天下人都向往的帝京繁华,是他的故土,有他的爱人,纵是以少敌多,纵是蚍蜉撼树,他亦无惧无悔! “所有人!随我杀!” 在章云驰的带领下,守城士卒个个士气昂扬,杀意滔天,竟生生将晋兵堵在城门口。 就在这时,一支弩箭从身后袭来,扎进章云驰的肩胛骨。 他猛地一踉跄,恶狠狠转身,便见内城冲出来数十个侍卫,后边还跟着一辆很眼熟的马车。 马车帘子后伸出来一只苍白的手,手上拿着弓弩,指尖一扣,又一支弩箭射出。 章云驰挥剑挡开,却牵扯到伤势,又是一踉跄。 他啐出一口血沫子,盯着那只手,咒了一句:“病秧子!怎么不死呢你!” 又接连射出三支,都让章云驰躲过去了。 那只手带着恼意丢掉弓弩,指尖朝章云驰一点,那些侍卫便一拥而上。 章云驰单膝点地,长剑支撑着身体,用力喘息,见人冲过来,他五指再度扣紧剑柄,陡然抬起的眸子锐利如鹰,坚狠无比。 …… 天快亮了。 急劲的寒风划过面颊,可是赵徽鸾还是觉得太慢。 她好似整个人都笼罩在阴云里,不安的情绪几乎将她吞没。 齐化门近在眼前,只一眼,她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 章云驰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经用完了,可他还在坚持抵挡着,身后有人跃起,他的剑被死死压制,他已经无暇顾及后背了。 便在这时,羽箭刮过他面颊,他听见箭簇扎入血肉的声音,随后是人体倒地的沉闷声。 章云驰心一横,拼尽全力踹开面前人,长剑利落一划,割破那人咽喉。 又是唰唰两声,他身旁两人中箭身亡。 章云驰循声望去,见到来人,他疲惫的面上展开了欣慰的笑。 他就说嘛!他章云驰带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会不行! 惊到的还有赵新喆。 他正好心情地欣赏城门口的虐杀,突然射出来三支箭,他转头望去,便见赵徽鸾面白如纸,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 赵徽鸾爬起来,不管不顾奔向章云驰。 念夏护着她,手起刀落,杀出一条血路。 第132章 疯魔 章云驰实在没力气了,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看到赵徽鸾摔下马,章云驰不由得眯起眼啧了声,又见赵徽鸾爬起来就往这边跑,他好想说一句“你慢点”。 这叫人不省心的妹妹啊…… “章晏礼!”赵徽鸾呼喊着扑到章云驰面前。 前胸、后背、手臂,好多好多伤,赵徽鸾眼泪决堤,十指颤抖,惶然无措地,想抱他又不敢碰他。 章云驰握不住剑了,哗啷一声,他的眼也缓缓合了上去。 “章云驰!”赵徽鸾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摸了满手的血污。 赵徽鸾惊恐至极,声声恸哭:“章云驰!你不能死!章云驰!本宫不许你死!” “没礼貌,叫哥哥。” 怀中人虚弱地出声抗议,赵徽鸾忙止住哭声,瘪瘪嘴,眼泪哗啦啦地流。 见章云驰眉峰蹙了蹙,艰难地睁开眼,赵徽鸾听话极了,委委屈屈喊他:“哥哥,晏礼哥哥。” “哥哥、哥哥好吗?” “好!晏礼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因为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妹妹,做哥哥的不能被比下去。” 章云驰扯了扯嘴角,明明是在笑,却看得赵徽鸾眼睛越来越酸,眼泪止都止不住。 “简简……”他吃力地抬手握上赵徽鸾的手,“哥哥说到做到,护住了这一城百姓。你替哥哥护一护沈婉婉。” “我……我……” 赵徽鸾想说“不”,想说“你自己的心上人你自己护”,可是她说不出来。 “赵简简,你这时候不许调皮。” 相伴九年,章云驰还能不知道她几个意思。 “简简,你告诉她,哥哥只许她伤心一个月。” “简简也一样,不许再哭啦……” 抬起的指尖划过赵徽鸾眼角,带走了眼泪,赵徽鸾没抓住他滑落的手。 “章晏礼!” 赵徽鸾紧紧抱着章云驰,耳边再也听不到心跳和呼吸,自责与懊悔倾涌而来,她的心在浪潮里反复撕扯,生疼…… 可是,有章云驰身上的伤疼吗? “对不起,对不起晏礼哥哥,你明明可以安安稳稳走仕途,你明明可以风风光光金榜题名,是我对不起你!” “章晏礼,我该怎么办?你回来,好不好?” 在杀喊声里,她哭声悲戚。 赵新喆觉得这交杂在一块的声音宛若天籁,他让人驱车往前走了走,守城的士卒已战尽,赵徽鸾带出来的两支禁卫军嘛…… 赵新喆摇摇头,看着横剑挡在赵徽鸾身前、业已多处负伤的念夏,他心情好极了,掩帕轻咳几声。 “你这禁卫军就是废物嘛,怎么同本世子精心培养的侍卫比?” “温霓禾呢?你杀了她?” “那行,本世子拿你的命去祭她!” 赵徽鸾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在赵新喆说要她的命时,她才冷眼横过去,冷嗤: “赵新喆,但凡你今日杀不了本宫,天涯海角,本宫都要你的命!” 赵新喆眼神发狠,就要下令,忽见城门外有异动,杀喊声震天。 怎么回事?他明明下令各城门晋兵竭力拖住红缨军,他好从齐化门这边出去。 红缨军这么快就杀过来了吗? 不等他再想,就见熟悉的人影杀入城内。 那人桀骜凌厉,宛若杀神附身,所过处鲜血四溅,染得他的深色披风都是斑斑印记。 这么疯! 赵新喆眼神亮了亮,但很快他的笑就僵硬在了脸上。 那人杀到赵徽鸾身边,扯下披风盖到章云驰身上。 赵徽鸾纤细的手指抓住披风,用力到指节都开始泛白:“容谙,你给本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一个不留!” 容谙看着这样的赵徽鸾,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说出口的话温和中带着坚定。 “好,殿下。” 又对横剑挡在前边的人道:“念夏,过来。” 见念夏回到赵徽鸾身边,容谙才起身,转而看向赵新喆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戾。 对!就是这样的容良胥! 可是这样的容良胥怎会反过来对付自己? 赵新喆骇得跌坐进马车里。 马车外,刀剑厮杀,血肉模糊。 赵徽鸾便是在这厮杀声中,心神不济,晕了过去。 便也没有听到马蹄声疾驰而来,锦衣卫指挥使陆北高呼: “传——陛下旨意!” …… 那是兵荒马乱的一夜。 多少朝臣与百姓夜半惊醒,惶惶不安。 一夜未眠的沈知韫端坐在床沿。天亮时,她摸了摸手腕,红绳断落在她掌心。 …… “敢问殿下,可曾见过长河落日孤烟起的戈壁沙漠?可曾见过盘马弯弓、一碧万顷的苍莽原野?可曾见过五月的天山雪?可曾饮过夜光杯里的葡萄酒?可曾听过雄鹰展翅时惊空遏云的嘹亮?” 章晏礼,你敢嘲笑我? 你敢…… 从睡梦中醒来的赵徽鸾不愿睁眼,她抱着被子转过身,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 是她枉为大胤公主,是她断送了一个少年郎驰骋原野、搏击长空的梦。 是她不对!是她不好! 都是她的错! 看着自家阿姐捂着被子呜咽哭泣,赵瑾昂握了握停在空中的手,还是拍了上去。 “阿姐。” 他轻声唤了声。 床上人轻轻颤抖的双肩渐渐不动了。 “赵瑾昂,不是让你与拂冬待在天璇宫吗?你怎么出来了?”赵徽鸾红着眼质问。 “昂儿、昂儿担心阿姐。”赵瑾昂忍着眼泪,不敢哭,也不敢提“章云驰”。 赵徽鸾气得去掐他脸颊,看到掐痕,又心疼地瘪瘪嘴,去揉他面颊上的掐痕。 “阿姐,不疼的。” 赵徽鸾瞪了眼撒谎的弟弟,转头问惜春:“晋世子死了吗?” 惜春一脸难以言喻。 赵徽鸾的神色忽然就冷了下来。 “晋王呢?” 惜春蹙眉摇头:“陛下下旨,将晋王与晋世子禁足在小晋王府。” “禁足?” 赵徽鸾觉得是自己幻听了,举兵造反,就“禁足”而已? 可是惜春点了点头。 赵徽鸾气极反笑:“萧青阑在哪里?” “候在院子里。” “好!” 赵徽鸾说着就往屋外走,赵瑾昂喊着“阿姐”跟上她。 她回身,弯下腰,摸着弟弟的脸,柔声道:“阿姐没有保护好哥哥,阿姐要去给他讨一个公道。你乖乖听话,好不好?” 第133章 对峙 十岁的小太子赵瑾昂已经很懂事了。他默默然站定,松开赵徽鸾的袖子。 “惜春、念夏、连秋、拂冬,在本宫回来之前,无论外边发生什么,你们与太子殿下都不得出这房门半步!” “是!殿下!” “阿姐早点回来。” 身后传来弟弟的声音,赵徽鸾也只是脚尖顿了一下,坚定地举步离开。 “殿下。” 候在院子里萧青阑看到赵徽鸾出来,终于松了口气。可是赵徽鸾凝重的神情与苍白的面色让他的心又再度高高悬起。 “容谙呢?” 赵徽鸾经过他身边,没有停留,步履匆匆直往玉衡宫外走去。 萧青阑快步跟上,告诉她:“容大人在内阁,需要奴才去请容大人吗?” 赵徽鸾迟疑了一瞬。 想来晋王之乱后,朝野上下有太多的事需要容谙去应对。 譬如,本该在辽东境的五百轻骑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晋地;譬如,明明是押送粮草北上的容谙却带回了一支红缨军;譬如,贡院大火后,会试是否继续…… “罢了,本宫的事本宫自己来。萧青阑,你——” 赵徽鸾停步,要说的话在看到萧青阑的脸时顿住了。有淤青,有刮蹭。视线又从他缠着渗血棉布的手臂落到他手背。 那里留着一道剑伤。 像这样的伤,章云驰身上不知有多少。 指尖触上萧青阑的手背,赵徽鸾动了动唇,想问他疼吗,但说出来的却是: “净之,你可愿随本宫去天权宫?” 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萧青阑闻言,坚定道:“奴才愿意。” “好!” “你叫上东厂番子,随本宫来。” 行至宫道,赵徽鸾又想起一事:“红缨军现由何人掌管?” “章将军,章南星。” 萧青阑看到她因自己的话扣紧了手指,顿了顿,又道:“红缨军现在就在小晋王府外。” “内阁不管吗?” “容大人压下了。” 赵徽鸾勾唇,弯出一抹冷笑。她朝萧青阑勾勾指,让他附耳上来…… 天权宫。 东厂番子鱼贯入院,他们凶神恶煞的,吓得内侍宫婢都不敢说话。又见真宁公主与东厂提督先后进来,脸色阴沉得紧。 “把里边的人全给本宫清出来。” 萧青阑点了几个番子进去清人,锦衣卫指挥使陆北自宫外快步进来。 “殿下这是何意?”陆北敛着眉眼朝赵徽鸾行礼,瞧着挺恭谨。 赵徽鸾眼风凉凉扫过他一眼,未语。 不时,屋内人已由萧青阑全部清出来。 掌印段思齐面上闪过惊惶,出来时正好对上赵徽鸾冰冷的眼眸,立即把头垂下,同赵徽鸾见礼。 “净之,没有本宫的允许,谁都不能进来!” 赵徽鸾迈过门口,锦衣卫指挥使陆北瞅了眼垂头不语的段掌印,喊了声:“殿下……” 多的话未说出口,萧青阑已横剑挡住了他。 赵徽鸾侧目启齿:“怎么?陆指挥使有意见?” 陆北忍了又忍,终是拱着手低下头去。 房门在身后关上,屋子里满是药味,赵徽鸾缓步到病榻前,许是有所感应,永昭帝缓缓睁开了眼。 他浑浊的视线里好似看到了故人身影,待到视野清明,他才叹了口气。 “简简啊。”永昭帝日渐苍老的面庞浮现慈爱的笑。 赵徽鸾坐到榻边将他扶坐起来,垂着眼睑往他身后塞靠枕,嘴上说着:“父皇方才为何叹气呢?见到儿臣很失望吗?” 她说着,抬眼望进永昭帝眼里:“那么父皇想见到谁呢?母后吗?” 被戳穿心事的永昭帝愈发伤怀,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柔情委实令人不适。 赵徽鸾不愿再看,便开门见山直接发问:“父皇为何不杀晋王与晋世子?谋逆乃是死罪!” 永昭帝愣了愣,明白过来。 “简简今日来见父皇是为了此事啊。”他笑着拉起赵徽鸾的手,轻拍,“昨夜吓到朕的简简了?啊?” 赵徽鸾不动亦不说话,眼神冰冷。 永昭帝无奈地叹了口气,拍着女儿的手背说起心里话。 “他这不是没成呢嘛。” 只这一句,听得赵徽鸾都愣神了。什么叫“没成”? “你晋王叔生来便去了封地,未曾享过帝京一日繁华,未曾得父母一日爱怜,他是朕唯一的弟弟,手足之亲血浓于水,朕已时日无多,对他实在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 赵徽鸾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远离病榻。 “那晋王谋逆时,他可曾对父皇心生不忍?” 面对女儿的质问,永昭帝神色几番变动,叹道:“他毕竟是朕的弟弟,他知道错了。而且,朕也没有任何损失啊。” “……” 赵徽鸾嘴巴张了又张,不敢相信这话会是从她父皇嘴里说出来的。 “父皇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仁慈啊?” “儿臣想问问父皇,那些因晋王之乱而死的将士,难道不是父皇的子民吗?” “晋王是父皇的兄弟,阵亡的将士难道就没有父母兄弟吗?他们凭什么要为你们所谓的‘兄友弟恭’,放下仇恨、放弃公道?” “就因为皇室高高在上、而万民卑如草芥吗?” “父皇,你何必自欺欺人?兄友弟恭,父皇你与晋王真的有吗?忌惮晋王与温府联姻,强召晋世子入京为质的,难道不是父皇你吗?” 永昭帝虚伪的外衣被一层层拨开,他恼羞成怒,涨红了脸,一口痰卡在喉咙,支吾说不出话。 赵徽鸾却没有要放过他,手指点着窗外,字字句句如泣血。 “晋王谋逆,若非章云驰与将士们誓死护卫燕都,等待父皇与儿臣的是什么呢?” “是晋兵兵临城下,不费一兵一卒,自有温鸿捧着国玺开城相迎。” “是改朝换代,是我等余孽皆入昭狱,是你丧国之君命如蝼蚁,是昂儿亡国太子朝不保夕。” “父皇啊父皇,晋王若君临天下,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躺在这天权宫吗?” “现在晋王府阴谋败露,他就该为此付出代价。父皇,你岂会与儿臣说你于心不忍?你怎能!” 赵徽鸾笑容惨绝,话锋一转,又说出一句扎心的话。 “儿臣怎不见你对母后、对靖武侯府于心不忍呢?” 第134章 血洗 永昭帝霎时面色如雪,唇瓣翕动:“你……你……” “是!儿臣都知道!” 赵徽鸾闭上眼,仿佛回到九年前她重生的第一日。 “儿臣知道父皇忌惮外祖与舅舅,知道与母后伉俪情深的父皇会做去母留子之事,知道父皇口口声声的惦念不过是愧疚难当。” “儿臣都知道的啊……” 她笑着诉说,眼泪却从她紧闭的眼里滑落。 永昭帝听见“去母留子”四字,激动得咳起来,他伏在床沿,整个人激烈颤动。 赵徽鸾睁开眼,冷漠地看着他痛苦,无动于衷。 好不容易咳出那口黄痰,永昭帝无力地抬眼,对上赵徽鸾猩红的双目,恍惚忆起九年前皇后离世那日,他见到躲在柜子里的女儿,便是如此。 原来……原来…… 永昭帝惨笑,指尖颤抖地点着女儿:“你、你竟瞒了朕九年之久。不愧是朕与阿娴的女儿!” “你如此有出息,阿娴会很高兴的。” 他笑着笑着,眼中泪光闪动,竟有几分宽慰之色。 “但是,朕已经下旨,晋王府你不能动。朕是帝王,一言九鼎,你是朕的女儿,也当遵从皇命!” 赵徽鸾缓下情绪,舒出了口气:“父皇是铁了心要保晋王府?” “有朕在一日,晋王府就存世一日!” 赵徽鸾连连点头:“好!很好!可惜啊,太迟了。” 她左手轻抬,日光落在皙白的手指上,轻缓的语调,唇角微微勾起,她两眼微阖,指尖在空中轻点,侧耳聆听着。 “父皇,你听啊,晋王府的哭声。” 这是永昭帝从未见过的赵徽鸾,平静中带着股疯劲。而赵徽鸾的话更让他遍体生寒。 “你、你做了什么?” 赵徽鸾睁眼,望向永昭帝,唇边弧度加深,笑容明媚又张扬。 “儿臣不过是让缨缨阿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血洗小晋王府罢了。” “简简你!” 轻描淡写的口吻,激得永昭帝气血上涌。他用力指向赵徽鸾,完全不敢想这会是他娇俏可爱的简简能做出来的事。 赵徽鸾敛了笑,像往常那样撅起嘴,无辜道:“父皇不愿给儿臣的公道,儿臣只好自己讨了。” “父皇不必着急,儿臣……” 话未说完,屋外响起萧青阑的声音:“殿下,章将军来了。” “父皇你看,这不就来了嘛。” 章南星一身红衣铠甲,面冷如霜,她反剪着晋王进屋,一脚将晋王踹倒在地。 她的副将也扭着晋世子进来,将人一推,病弱的晋世子赵新喆直接扑在桌上艰难喘息。 得了自由的晋王慌忙扯下勒在他嘴上的布帛,看到章南星如见鬼魅,连滚带爬扑到床榻边。 “皇兄!皇兄!救救我!我不想死!” 永昭帝护道:“有朕在,谁也不能动你!简简,他是你王叔,不得放肆!” 有了帝王倚仗,晋王底气足了些,瞪着眼威吓赵徽鸾。 “对!对!我是你王叔,陛下都赦免我死罪,你们敢杀我?忤逆皇命,你们也会死的!” 章南星因他的叫嚣,眸中杀意更甚,她扣紧了佩剑,便听赵徽鸾语调轻蔑地开了口。 “有何不敢?” 赵徽鸾说着,眸色忽而变冷,反手抽出章南星的佩剑,剑锋直指晋王。 晋王瞬间吓得面如土色,他哆哆嗦嗦嚷着“皇兄救我”“赵徽鸾你不能杀我”,可是泛着寒芒的剑刃寸寸逼近,他只得往后挪,碰倒了茶几药碗。 在一片哗啷声响中,赵徽鸾眼中狠劲毕露,手中长剑往前一送。 永昭帝怒斥:“赵徽鸾!” 滚烫的鲜血溅了父女俩满身满脸。 永昭帝气晕过去。 …… “萧青阑!你让开!” 院子里亦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 容谙推门而入时,赵徽鸾闻声望过来,脸上溅着点点猩红,眸中阴狠之色未消。 金色长袖曳地,手隐在袖下,露出大截长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紧跟着进来的萧青阑看见屋内情形,立即返身将门合上,尔后守在门边,神情异常凝重。 容谙快步来到赵徽鸾面前,细细看过她并无受伤的痕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伸手去拿赵徽鸾长袖下的剑,可是,赵徽鸾握得很紧。 “殿下,没事了。” 容谙弯弯唇,递给她一记安抚的眼神,赵徽鸾才松开手。拿到剑的容谙,悬起来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天知道,当他听到真宁公主带东厂的人闯天权宫,他有多着急。 杀晋王的方法有千千万,唯一不能的是死在真宁公主手中。 那是昭告天下的皇命,纵是公主之尊亦不能忤逆。 然而事实已不可挽回,容谙庆幸的是,他赶上了。想着,他唇边弧度掠起,带着释然。 他隔着衣袖,握上赵徽鸾的手,捏了捏,无声安抚。 倏而,他眸色一冷,扫过章南星与其副将,还有萧青阑,冷声道: “晋王谋逆,今日本官亲奉陛下命,诛杀逆贼于天权宫。尔等明白否?”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赵徽鸾眼睫动了动,容谙的手握紧了几分,不让她说话。 章南星与其副将,及萧青阑齐齐垂下眼。 静默趴在桌上的晋世子赵新喆看到这一幕,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随后呵呵轻笑出声。 “容良胥啊容良胥,你骗的我好苦!” 赵新喆在小晋王府苦思,齐化门前的容谙太像前世撺掇他弑父夺位的容良胥了,再看看眼前这个揽责的疯子,赵新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前世的容谙啊,怕是也爱惨了真宁公主赵徽鸾! 哪有什么投诚? 哪有什么与安南侯云嵩不睦? 他二人分明是里应外合,借他弑父,再反他! “天下无一人可以挡吾路”,确实无一人可挡他要为赵徽鸾报仇的路! 忽而噌的一声,长剑出鞘,赵新喆趁人不备,夺过章南星副将的佩剑。病弱的他凭着一股子滔天恨意,举剑朝容谙刺去。 赵徽鸾眼神一闪,飞快拔下发簪。 机关动,细针出。 容谙目光滑过赵徽鸾握簪的手,他长剑利落一转,在赵新喆倒地前,补了一剑。 第135章 解谜 “萧公公,劳你给殿下取件披风来。” 容谙一点点细致地擦去赵徽鸾面上的血渍,萧青阑闻声出去了一趟,又很快回来。 此时的赵徽鸾,整张脸白的好似易碎的陶瓷,只一双眸子漆黑如墨。满头云鬓未饰钗环,素净得很。 容谙视线一垂,拿过她捏在掌心的发簪,给她重新簪回鬓间。再给她披上披风,掩下一身血污。 “殿下回去好生歇息,旁的事都交与臣。” 容谙垂着眉眼,再度握上赵徽鸾的手,隔着衣袖,轻轻摩挲她指节,唇角微微掠起,语调柔和清晰。 在他的安抚下,赵徽鸾周身的阴狠戾气渐渐散去,眼神也软和下来。 容谙朝萧青阑递过去一个眼色,萧青阑上前扶住赵徽鸾,带上东厂番子离开天权宫。 院子里,掌印段思齐与锦衣卫指挥使陆北俱垂头不语,只在赵徽鸾等人经过面前时,晃起的半角裙裾露出披风外,沾染着鲜明血迹。 容谙随后出来,章南星与副将持剑立于他身后。 他先吩咐掌印段思齐去给陛下宣太医,又同锦衣卫指挥使陆北道: “晋王与晋世子拒受陛下宣见,累章将军亲自提人。他二人更是不念陛下恩德,于圣驾前持剑逞凶,惊扰陛下与真宁公主,幸有章将军护驾有功。” 容谙说着,视线落在陆北逐渐握紧而泛白的指节上,便听陆北寒声问他: “敢问容大人,晋王与晋世子如何了?” 容谙眉眼轻抬,言语淡淡:“犯上作乱之徒,已被本官斩于剑下,劳陆指挥使进去处理一下。” 陆北猛然抬头,对上容谙清淡的眉眼,他喉间哽塞了。 又望向容谙身后的红衣女将,想起北境的靖武侯与镇北军,陆北只得将所有情绪都咽下,朝容谙重重抱拳,而后招手叫上锦衣卫进屋。 章南星跟随容谙走上宫道,容谙告诉她:“安南侯派出的五百轻骑今早已北归辽东境,你呢?有何打算?” 章南星道:“末将要留在燕都。” 容谙顿下脚步,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可。晋王府败落,北境战事想来不日便会结束。” 靖武侯是该归京了。 “阿姐……” 看到赵徽鸾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小太子赵瑾昂激动从榻上跳下来,可是他刚到门口,就停步了。 赵徽鸾冲弟弟笑得温和,她拢紧了披风,进门后匆匆拐进水房。但赵瑾昂还是看到了她脚尖鞋面上的血渍。 赵瑾昂捏紧指尖,掩下心中无措,强装镇定地问萧青阑:“阿姐她……还好吗?” “太子放心,殿下她无事。” 赵瑾昂咬了咬唇,想问发生了何事,又忍下了。 “本殿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萧青阑恭谨道:“可以。” 赵瑾昂来到玉衡宫外,小太监阿笙正候在那焦急地等他。 阿笙告诉他,晋王父子于天权宫欲行不轨,已被拿下了,但陛下气得不轻,召了太医来,至今未醒。 赵瑾昂听后,疾步往天权宫方向赶去。 路上看到锦衣卫担着两具担架出来,阿笙站到前边挡住太子视线。 小太子却抬手将阿笙挡开,他稚嫩的面庞并未因看到血淋淋的尸首而浮现惧怕的神色,相反,他咬牙切齿,重重哼了一声。 就是这俩的血,脏了他阿姐的鞋! 举步再走时,他迟疑了一下,转而先去了趟静妃宫中,再去天权宫。永昭帝仍然昏迷着,他便搬了把凳子坐在榻前,静静侯着。 赵徽鸾在水房里待了许久,出来时,便见一道素净的身影坐在窗边矮榻上。 见她出来,那人冲她弯了弯唇,笑意浅浅,温柔极了。 “静妃娘娘怎么来了?” “太子不放心你,特地央本宫过来看看你。” 赵徽鸾与静妃相对而坐,两人喝着茶,一时无言。 某个夜晚,晋王安插在宫里的内侍找上静妃探查内廷消息。内侍走后,赵徽鸾就从屏风后拐了出来。 她望着内侍走前留在桌上的小瓷瓶,笑言晏晏地问静妃:“娘娘会给徽鸾下毒吗?” “不会。” “不,娘娘你会。” 赵徽鸾捏起那小瓷瓶,塞进静妃手里,便有了她后来中毒昏迷一事。 当时,静妃还问她:“简简没有别的要问本宫吗?” 赵徽鸾却道:“待尘埃落定之时,娘娘自会告诉本宫。” 如今已到了尘埃落定之时。 “娘娘,当年瑶光殿外,你是不是也听见了我母后真正的死因?” 赵徽鸾开门见山,静妃也不藏着,点头承认。 “是,甚至本宫比你更早些到那,看着你慌忙跑来,本宫还吓了一跳。” “你母后离世前一夜,本宫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大胤权柄颠覆,你与太子俱成了阶下之囚。” 静妃唇边含着笑,渐渐转为苦涩:“只因本宫心存他念,与贼子私通,最后落了个葬身火海的下场。” 赵徽鸾眉心跳了跳,有些难以置信。 不是不信她的梦,而是不信水墨画一样淡雅的静妃竟会与晋王私通? “本宫曾随父游学晋地,少时情窦初开,一眼定终身,哪里晓得世事无常,人心无常。入宫后,这便成了求不得的执念。” “可是梦里,本宫为他谋夺大胤皇权,他却翻脸不认人,笑本宫天真愚蠢,前朝后妃怎堪为后?可笑本宫从未肖想过后位,一心所求不过两心相许、白首不离。” “他却剜我双目,以报本宫当年别抱琵琶他嫁之仇。本宫实不堪受辱。” 她笑,眼中无悲无喜:“谁曾想第二日便从你父皇口中听到了去母留子四字。” “深情伉俪如你父皇母后这般,一朝翻脸也是如此绝情。本宫悟了,帝王家哪里会有深情?” 赵徽鸾闭上眼,前世事如走马观花,在她脑海一一掠过。 原来,勾结晋王祸乱朝纲的不止有温鸿,还有静妃。 该恨吗?该恨的! 可又该怎么恨呢?前世的静妃于她与幼弟,亦有抚育之恩。 “不过简简,倒是与本宫梦里的很不一样。从瑶光殿外那一眼开始,简简就不一样了。” 第136章 绝笔 闻言,赵徽鸾缓缓睁眼,对上静妃平静中暗含探究的眼神,她轻笑,但并不解释。 “娘娘,本宫累了,想歇息了。” 静妃听出这是逐客令,起身时却问赵徽鸾:“简简会怪本宫吗?” 赵徽鸾想了想,道:“娘娘梦里的赵徽鸾会恨娘娘。” 可那不是梦,是赵徽鸾亲身经历过的前世。 她以为她这么说了,静妃就会离开,可是并没有。静妃沉默了会,又问她:“那现在的简简会原谅梦里的本宫吗?” 赵徽鸾眼神闪烁了,静妃苦笑,她抬起手朝赵徽鸾拱手一拜:“谢简简替梦中的本宫报仇雪恨。” 致谢后,静妃转身离开。刚要迈过门槛,身后传来赵徽鸾声音。 “娘娘,本宫以为人应活在当下。梦中的娘娘已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眼下的娘娘不是梦中那位。” “娘娘走好,恕本宫不送。” 赵徽鸾爬上床,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她盯着黑黢黢的帐顶望了好一会,喊来惜春点灯。 随后她披了件外衫,拿过蜡烛推门出去。 院子里立着萧青阑,见她出来,便要跟上去。 “净之,你回去歇息。” 清淡的口吻,让萧青阑脚下一滞。他眼看着赵徽鸾拐去库房方向,又站了会,听话地离开。 惜春打开库房的锁,赵徽鸾挥指让她退下,兀自一个人进了库房。惜春没敢走,就守在外边。 赵徽鸾打开两大箱子,玉石金器,琳琅满目,都是她这些年得来的宝贝。 也是章云驰肖想许久的宝贝。 她拿起一颗夜明珠,想起章云驰曾与她讨要了许久,但她没给。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孩子大晚上不睡觉,是会长不高的。” “昂儿、昂儿想姐姐了。” 赵徽鸾身后探出来一个小脑袋,盯着面前两箱子宝贝,良久,讷讷然问道: “这就是阿姐偷偷给晏礼哥哥攒的聘礼吗?” “是啊。”赵徽鸾叹了口气,只觉得眼睛干涩无比。 “晏礼哥哥长大了,舅母又不在燕都,总该有人替他操持这些事。” 她把夜明珠放回箱子里,抚上弟弟的脑袋:“快回宫睡觉。” “昂儿今晚想与阿姐一起睡。” “不可以。” “就一晚,都不行吗?” “不行。” “那好,昂儿明日再来看阿姐。” 送走赵瑾昂,赵徽鸾又在库房里待了许久,把每一件宝贝都擦拭干净了,才心满意足地盖上箱子。 晋王之乱后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在内阁的调度下日渐处理干净,因着与晋王联盟而起的战乱,也逐一平息。只除了辽东境,蛮虏退了,瓦剌收兵,海寇西撤。 可是,经此一难的大胤明显元气大伤。 赵徽鸾为元馥正名,公开其扬州傅氏傅旭初的真正身份。 世人始知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之艰难,细数他从王敬时案起,一路到晋王之乱、温鸿案,立下累累功绩,科道无人再弹劾他冒名科举的欺君之罪,他也因此擢升为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 同样在晋王之乱中立下大功的温言,却因其出身温府,毁誉参半,仍在昭狱。 赵徽鸾念其大义灭亲、将功补过,允他出昭狱,更于玉衡宫里召见了他。 “拜见真宁公主。” 温言一身天水碧长衫,人清减了不少,瞧着有些憔悴,总的倒还好。 赵徽鸾放下心:“看来你没有受苦。” 温言道:“谢殿下替温某打点。” 瞧着这样眉眼淡淡的温言,赵徽鸾不禁想起国子监里邀她喝酒吃肉的那个帝京第一纨绔,虽为情所困,但神采奕奕。 “你今后有何打算?” “没想好。”温言坦言,“这些年温家所作所为,实在有愧大胤百姓。” 是以,温言思忖着,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以弥补一二? 经历了这么些大起大落,赵徽鸾没想到温言依然是如此的美玉性情。 想了想,赵徽鸾问道:“你与裴家姑娘如何?可有需要本宫相助的地方?” “她很好。”温言认真开口,“她既嫁给了温某,便是温某的责任。只要她一日不离温某,温某便不会弃她。” 赵徽鸾沉默了。 她隐下谢芷瑶回京一事,对温言道:“既如此,你且回府好好过日子。你祖父仍在温府,本宫给你祖孙二人话别的机会。” “谢殿下体谅。”温言大礼拜下。 在入昭狱那会,温言便托人给赵徽鸾带口信,温府参与晋王之乱,与裴晚棠无关,裴家早已接回裴晚棠。 此时出宫,宫外已无小厮与马车等候,温言走了很长一段路,去租了辆马车,赶去裴府。 裴家门房见是他,不唤姑爷唤公子,不让他入府。 “温公子还是从哪来打哪去,老爷有令,不让公子入府。” 温言低头沉思半晌,料想是他如今的身份配不上裴府门庭,想着如此倒也好,省得裴晚棠跟着他吃苦。 “有劳。” 他朝门房施过一礼,正要走时,裴府里冲出来一个丫鬟。 “公子!公子!你终于来了!你快救救小姐!你快!” 那是裴晚棠的丫鬟,跪在地上拉着他衣摆哭泣,门房见势不妙,急忙拉起丫鬟要往府里拖。 “公子,他们要逼死小姐,你……” 温言神情大变:“你快带路!” 门房实在拦不住他俩,可是,还是迟了。 隔着庭院,温言看到门框内那悬挂在梁下的身影,裴家公子将人抱了下来,屋里传出呜咽哭声。 温言慌了,他飞快跑过去,刚进门就被裴家公子推了出来,他只瞧见裴晚棠脖颈上乌紫的勒痕。 “叫大夫啊!快叫大夫啊!你们怎么不叫大夫?” 可是一屋子的人,除了哭,除了恶狠狠地瞪他,无一人有动作。 “裴晚棠!” 温言好不容易挤进去,指尖尚未触及,抱着裴晚棠哭泣的夫人就甩了他一巴掌。 “你不要碰我女儿!” 温言跪在离裴晚棠不过半尺距离,想碰却碰不得。 “为何?这是为何?” 他喃喃着,实在想不明白,明明那般鲜活的人,此时怎么了无生气? 首辅裴晴江自门外进来:“你来的正好,把休书写了。” 第137章 归路 笔墨很快拿上来,温言拒不接笔,他想知道裴晚棠的死因。 裴晚棠的母亲含恨斥他:“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们温家!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掺和晋王之乱!” “我软软清清白白,耻与你温家联姻,辱没裴府门楣!是你们害了我的软软,你还我软软命来!” 温言心口一滞,脸色一瞬间煞白。 原来是他害了裴晚棠! “不!不是这样的!”丫鬟不顾家丁阻挠,一口咬在家丁手背,逃出钳制。 她扑到温言面前,很快又有人来拉她。她一边往怀里掏东西,一边哭诉:“是他们活活逼死了小姐!” “贱婢!你胡说什么!”不知是哪位裴家主子,给了丫鬟一耳光,将人打趴在地。 “来人!将这贱婢拉下去杖毙!” “信!这是小姐给你的信!”丫鬟将信往温言手里一塞,就被家丁拖出去了。 温言恨自己无力救人,在丫鬟凄惨声中,打开了裴晚棠给他的绝笔信。 他好似透过娟秀的字迹,看到裴晚棠在他面前同他说话: “吾夫温郎,妻晚棠甚念。 喜长街初见,梦萦于怀,幸结连理,棠万感天眷。 夫郎与棠敬而远,似亲还疏,若山峦风过,指尖落雪,触之一瞬,唯余凉尔。 原以余生数数,可安君心,奈何天不随棠愿。 夫郎以温氏为念,棠亦不敢辞裴家恩义。今以微躯全父兄清名。 然,棠生为裴家女,死为温家妇,君不可弃。 自别后,盼与君重逢日,遥遥更无期。 而今冰消雪释,春信归时,山河无恙,夫郎亦安。 行笔至此,棠无怨无恨。 惟愿夫郎,余生得遇所爱,山海无隔,同心同德。 妻裴晚棠绝笔。” 眼泪一滴一滴打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温言泣不成声。 一个时辰前。 裴晚棠靠坐在小轩窗,窗下杜鹃花含苞待放,露出来那一抹红娇艳欲滴。 丫鬟兴冲冲跑进屋告诉她,温言出昭狱了。 裴晚棠喜不自禁,与丫鬟快速装点好包袱,准备回温府。 她就知道!温言不会有事! 可是临出门时,祖父来了,身后跟着她爹娘叔伯,还有兄弟姊妹。一行人将她堵在屋内。 祖父沉着脸,父亲垂着眼,母亲眼神闪烁不敢看她,兄长亲手端着三尺白绫到她面前。 裴晚棠身形一晃,跌坐到凳子上。 兄长将盛放白绫的托盘放到桌上,推至到她手边,她捏紧指尖,带着了然与不甘,抬眼去看她祖父。 “祖父要软软如何?” “温家罪犯谋逆,裴氏为温家姻亲,按律当受诛连。幸得陛下体恤,裴氏得以幸存。然你与温言的婚事,总归是给裴氏一族蒙羞。” “软软,祖父知你明理识大体,当能体谅祖父一片苦心。” 裴晚棠默默听了,神情逐渐平静下来,歪过脑袋,问祖父身后的人:“娘亲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眼神温软,言语淡淡,没有一丝怨怼。 妇人当即就哽咽了。 “软软!娘亲的好软软!” 妇人扑上前,将她抱进怀里,眼泪扑簌簌,打湿了裴晚棠半边鬓发。 “软软,你阿兄年初入都察院,他的仕途才刚起步。你的叔伯兄弟姊妹也都到了议亲的年纪,阿娘……阿娘实在没有办法,软软,是阿娘对不住你。” 裴晚棠轻轻垂下眼睫,院子里传来她祖母的哭骂声。 “裴晴江你个老杀才!先前为了巴结温家,逼软软嫁给温言的是你,现在你又为了自个的名声,要逼死软软!你个老不死的!该死的是你,不是我的软软!” 裴晴江的脸色青了又青。 屋内出去两个人,随即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呸!你个不孝子,你也来拦我!枉软软唤你一声父亲,你不思如何庇护亲女,竟反过来要她性命!” “祖母,祖父与父亲都是为了裴氏考量,他们也不想的!软软是裴家骨血,我们怎舍得……” “哼!你别说得好听。你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吗?拿自个妹妹作筏子,你这样的也配为人兄长?都察院要是都你这样的御史,我看都察院趁早关门得了!” 裴晴江听到这一句,直接暴怒,转过身大骂院中奴仆:“你们都是死人吗?由着老夫人这般胡言乱语!” 裴老夫人气急攻心,当即晕了过去。 屋内人都出去了,喊大夫的喊大夫,掐人中的掐人中,一阵嘈杂慌乱。屋子里却很安静,只有裴晚棠主仆与裴晴江。 裴晚棠冲她祖父弯唇笑了笑,裴晴江这才面色和缓了些,像裴晚棠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孙女的脑袋。 “祖父向来知道,软软是个好的。” …… 看着了无生气的裴晚棠,温言实在崩溃。 他指尖颤抖地触上女子冰凉的手,往日里裴晚棠眉眼弯弯、眸子里满含期待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怎会不知裴晚棠的心意呢! 他心疼裴晚棠的难过与失望,可是他无力回应。 他就想啊,是不是可以用余生陪伴来偿还这份深情? 裴晚棠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他,他不该听从祖父意,娶裴家女。 是他亏欠裴晚棠! 绝笔信寸寸揉进掌心,温言强势将人抱过来,裴家公子揪着他衣襟要他放下裴晚棠。 “温言!” 裴晚棠的母亲厉声叫住他:“我女儿都这样了,你难道就不能放过她,给她一纸休书,让她干干净净离开吗?” “倘若裴晚棠未死,你们要休书,温某绝不敢辞!而今裴晚棠已逝,温某不知你们是否会问心有愧,但温某于心难安。” 一句“问心有愧”说的一众裴家人有些心虚。揪在温言胸口的手也松了几分。 便又听温言坚定道:“裴晚棠生是我温言的妻子,死亦是。温某今日,势必要带走裴晚棠!” 裴家公子慑于他的气势,收了手。 温言抱着裴晚棠走出去,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决绝,家丁欲拦又不敢拦。 “温言!你敢?” 裴晴江一声怒喝,家丁便提起长棍,将人挡住。 第138章 悬梁 温言已然不惧生死,但他今日必须把裴晚棠带回家。 ——然,棠生为裴家女,死为温家妇,君不可弃。 是裴晚棠死前仍念着的“君不可弃”,温言自知已负她深情,无论如何不能再弃她。 “裴首辅,温某命贱,死不足惜,但温某今日刚出昭狱,就死在裴府,想来于裴府名声有损。裴晚棠已用性命全你裴氏声名,首辅大人当好自珍重,切莫辜负了裴晚棠。” “温言你……” “裴晴江!” 刚刚苏醒的裴老夫人拖着病体赶来,她看一眼抱着她孙女的温言,指着院中石桌同裴晴江道: “你今日若不放他二人离开,我就撞死在这!看看明日会不会有御史弹劾你逼死孙女不够,又逼死糟糠!” 裴晴江气得浑身发抖,实在拗不过老妻,只得放温言离开。 而今的温府,早已很萧条了。府中下人散尽,只余一个管家。 管家早早接到消息,守在府门外等待归府的公子,却等来了温言抱着裴晚棠的尸身从马车上下来。 管家看着少夫人脖颈上的勒痕,眼眶湿润,欲言又止。温言哑声吩咐他去准备后事。 温府今非昔比,丧事一切从简。 躺在棺椁里的裴晚棠好似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温温柔柔。一点也瞧不出新婚夜抱着糕点狼吞虎咽时的活泼样。 温言瞧了好一会,把裴晚棠送他的那柄折扇一并放进了棺椁里。 “裴晚棠,再见了。” 棺木缓缓合上,温言再瞧不见裴晚棠。 可他耳边依然能听见裴晚棠唤的“夫君”,一声声,清晰无比,揪得他心生疼。 下葬后归府,庭院里立着道佝偻的身影,背比以前更弯,满头白发苍苍。 “祖父。” 温鸿闻声回头,笑得慈爱温和:“玉儿回来啦。来,同老夫去个地方。” 他们去的是祠堂。 温鸿照例先给亡妻上香,再给儿子、儿媳上香。 见温言沉默着,作势要跪下去,他没有阻止,只是淡淡道:“玉儿若问心无愧,就无需跪。” 他说着,坐到了一旁茶几旁,点炉子,煮茶。眼一抬,瞧见温言还是跪在了蒲团上。 温言以头磕地,道:“孙儿问心无愧,但亲长灵位前,孙儿该跪的。” “好了,过来陪祖父喝喝茶。玉儿已许久未曾陪祖父喝过茶了,以后没机会了。” 蒲团上伏跪的身影轻轻一颤。 待温言坐下,温鸿看着他紧绷的脸色,啧了声,笑道:“玉儿不必如此,来试试老夫的茶。” 温言接过他手中的茶壶,倒了两杯,他听话地饮下半杯。 “祖父似乎不怪孙儿。” “有什么好怪的?”温鸿笑他多心,看着温言的眼神愈发慈爱,“老夫的玉儿可比当年的老夫要厉害!老夫可没你这般坚韧的心性。” “初入仕途,老夫也曾同千万士子一样,立下报国为民的壮志。可是当年太后与权宦把持朝政,陛下势微,所有提过还政的朝臣死的死,贬的贬,老夫亦被贬到了荒凉之地。” “寒窗苦读十余载,老夫实不甘心。老夫开始学着逢迎上官,终于一步步回到了燕都天子脚下。那时,陛下与太后一党已然到了势如水火的境地。” “太后睚眦必报,陛下亦不容有两头讨好,老夫得罪太后在前,便只剩下一条路了。” 温鸿缓声回忆往事,温言听着听着,神情逐渐恍惚,渐渐地趴到了茶几上。 温鸿不再说了,他捏着杯盏,茶满未喝。转头望向窗外,回想着当年他替永昭帝出生入死除去太后一派,回想他一步步走向高位。 实在是这个陛下啊,疑心太重,太难伺候。 伴君如伴虎,他给陛下做过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迟早有一天,是要容不下他的。 “玉儿,你心性纯良,老夫实不放心留你一人在这吃人的燕都,你不要怪老夫。” 温言是被浓烟呛醒的。 他醒来时,已置身在熊熊烈火中。 “祖父?祖父?” 他焦急地呼喊,无人应答,火势太大,他转身欲寻出路,却见到了悬在梁下的温鸿。 温言愣住了,然后望着四周越燃越烈的火势,无声地笑了。 …… “什么?温言死了?不可能!” 赵徽鸾趁夜出宫,驱车赶往温府。 她怎么也不愿信那个念着“有愧大胤百姓”,期许弥补一二的温言,会纵火轻生。 街坊百姓围在温府外,指指点点,看着温府内抬出的两具焦尸唏嘘不已。 面对焦土废墟,赵徽鸾只觉得脚下生根,再迈不动一步。 那个柿子林里被她用柿子砸中脑袋也不生气的温言温青玉,也……也没了吗? 赵徽鸾身形轻晃,后背抵上一个宽厚的胸膛。 她没去看身后人,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方角落阴影里——那里有个纤瘦身影,披着斗篷,静静望着温府方向。 “容卿。” “嗯。” “那是谢芷瑶吗?” “是。” “容卿。” “臣在。” “你不是最喜欢在火场里救人了嘛,你这次救了吗?” “……” 许是不满身后人的沉默,赵徽鸾转身,下颌轻抬,带着哭腔再问一遍。 “你救过谢芷瑶,救过云嵩的母亲,你这次有没有救下温言?” 容谙蹙了蹙眉,还没回话,看到他蹙眉的赵徽鸾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了。 他忙道:“臣替殿下问一问长庚。” 赵徽鸾一愣。 …… 三月中,靖武侯归京,同行还有世子与世子夫人。 终是到了章云驰下葬的时候。 赵徽鸾一身素服,鬓间簪了朵白花,萧青阑驾着马车送她去靖武侯府。 “净之,本宫想先去一趟沈府。” 这一个月来,赵徽鸾始终不敢见沈知韫。就连沈知韫递帖子入宫,她都拒见了。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知韫。 沈府里,沈知韫在园子里浇花,阳光甚好,她心情似乎也不错。 听到丫鬟禀报,她抬眼望向走过来的人,笑斥:“赵简简!你总算愿意见我了!” 竟是和往日一模一样的口吻。 第139章 添妆 赵徽鸾设想过好几种她将面对的沈知韫,或悲痛欲绝,或愤恨难当,却没有一种是眼前这种情况。 她一时喉头梗塞,嘴巴张合好数次也才问出一句:“婉婉,你还好吗?” “你看我像是不好的样子吗?” 沈知韫吟吟笑着,视线从她鬓边的白花划过,落到赵徽鸾脸上,眼中笑意才渐渐转为心疼。 她伸手捧着赵徽鸾面颊,叹道:“简简可得照顾好自己呢,都瘦了。” 说完,她转身又舀起一勺水:“简简还有事要忙,你快去,别在我这耽搁了。” “你不同本宫一道去吗?” “不了。” 沈知韫拒得平静淡然,她弯腰浇花,动作随性惬意,似乎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婉婉,你伤心的话……” “我为什么要伤心?”赵徽鸾的话尚未说完,沈知韫便接上了话茬。 她终于停下浇花的动作,回身望着赵徽鸾,无悲无喜,异常平静。甚至她还弯了弯唇角,浅笑着问赵徽鸾: “是章云驰食言了,我为什么要伤心?” 一句话,问住了赵徽鸾。 她又继续回身浇花:“简简,你去,改日我再进宫,你可不能再拒我的帖子了。”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走远,沈知韫才直起身,阳春三月百花开,她握在勺柄上的手指寸寸收紧。 沉默少顷,她唤来家仆,指着身旁的一架秋千:“拆了。” 家仆听得一愣。 这不是小姐最喜欢的秋千吗? 但是主家吩咐不能辞,他立马招呼着人把秋千拆了。 沈知韫走远,贴身丫鬟立在原地,怔怔望着人拆秋千。 她记得,章家公子有段时间跑沈府跑得勤,几乎天天带着不重样的问题来请教老爷。小姐便是坐在这架秋千上,日日等着人从这走过去。 月前,章家公子身殉的消息传进府里,小姐当场就晕了过去。可小姐醒来后,不哭不闹,好似没有发生任何事,甚至没有落一滴眼泪。 可是作为贴身丫鬟,她每天清早都能摸到小姐的枕头一片冰凉湿意。 她什么也不敢问。 靖武侯府。 赵徽鸾见到了阔别九年的外祖与舅舅,丧孙、丧子之痛,让整个侯府都弥漫着悲痛。 章台已经苍老得太多太多,满脸沟壑纵横,就连舅舅、舅母两鬓也染上了霜白。 赵徽鸾带着满腔愧疚,跪到他们面前,章台满目悲痛,将她拢进怀里。 “简简儿,老夫的简简儿,你受苦了。礼儿的事你不必自责,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做得很好,很有我章氏一族的风骨!我与你舅舅、舅母都以他为傲!简简儿不哭。” 章台劝着外孙女不哭,他自个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住。 世子章勇宽厚粗粝的掌心落在赵徽鸾肩头: “简简,舅舅知道,这些年都是因为有你在,礼儿才能在燕都过得这般好,你已经为我们靖武侯府做的太多了。” 世子夫人含泪劝章台与赵徽鸾:“父亲,你与简简莫要再哭了,礼儿瞧见了会走不安心的。” 她不劝还好,一劝,连章勇都忍不住又红了眼眶,索性所有人一起抱头痛哭。 好不容易止住悲伤的情绪,赵徽鸾才发现灵堂内不见章南星。 “缨缨阿姐呢?” 闻言,章台眼眸沉了沉:“她在后院跪着呢。” “为何?” 赵徽鸾话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是因为血洗小晋王府一事吗?” 章台等人都不说话了。 赵徽鸾急忙解释:“外祖,是简简儿为兄报仇心切,才让缨缨阿姐这么做的,您要罚就罚简简儿,与缨缨阿姐无关。” “简简,这事你不用管,是缨缨莽撞了,该罚。” “舅母?” 世子夫人冲她摇了摇头。 但赵徽鸾提出要去看一看章南星,他们还是允了。 后院里,章南星腰板跪得笔直,见到赵徽鸾过来,没有不满,没有委屈,她冷静得朝赵徽鸾点了下头:“殿下。” “对不起,是本宫连累了你。” “没有连累。”章南星道。 “阿娘说的没错,臣女空长年岁,做事冲动莽撞,不顾后果,血洗小晋王府固然解恨,当日若非有容大人解围,臣女怕是已经闯下滔天大祸,连累殿下与侯府。” “殿下唤臣女一声阿姐,臣女却没有做好姐姐该做的事,这一点上,臣女不如弟弟晏礼。” 她说着,朝赵徽鸾身后望了眼,见没有人,便站了起来。 “殿下请随臣女来。” 章南星在前引路,来到章云驰生前住过的院落。 长大以后,因着要避嫌,赵徽鸾再未进过章云驰的房间。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隔间。 章南星掏出钥匙打开,竟然也是个小库房,不过相对赵徽鸾那个,寒碜了许多。 “管家同臣女说,这些都是晏礼一点点攒的,说是要给沈家姑娘的聘礼。” 章南星指尖从金银上滑过,落在一处,那里放着两个小匣子,她示意赵徽鸾过来,随后扳起扣子,打开了匣子。 是两匣子一模一样的珠宝首饰,放得满满当当。 “这一份,是给殿下的添妆。”章南星点着其中一个匣子,她冷傲的面上难得浮现几许温柔笑意。 “听管家的意思,是晏礼觉得,沈家姑娘有的,他的简简妹妹也要有。” “是以,臣女以为,当把东西交给殿下。” 赵徽鸾立在原地呆愣许久,指尖用力抠着指腹。 她仿佛看到章云驰从她面前走过,嬉皮笑脸地往两个匣子里各放下一个镯子,先拍拍左边的,再摸摸右边的,然后不屑地哼哼,嘟囔着: “简简那个小气鬼啊,做哥哥的才不要同她计较呢!”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灵堂前同祖父他们一起哭得太狠,此时的赵徽鸾觉得眼睛干涩无比,没有一丝泪意。 干涩到发疼。 直到她抱着一匣子珠宝坐上回宫的马车,萧青阑将马车驶离靖武侯府,帘子后才隐约传出几声压抑的哽咽声。 “殿下,到了。” 马车停在玉衡宫外,萧青阑挑起帘子,赵徽鸾抬眼看他,突然哇的一声暴哭。 第140章 赐婚 赵徽鸾在马车里哭了许久,哭声惊得惜春等人都急急跑出来,眼神急切冲萧青阑询问发生了何事。 萧青阑垂着眼摇头,他立在马车下,静默等着马车里的哭声停歇。 下学了来看姐姐的太子赵瑾昂,大老远听见姐姐的哭声,也是急得一路小跑,众人朝他行礼,他飞速地蹿上马车。 “阿姐。” 赵瑾昂无措地坐到姐姐身边。 “昂儿,怎么办?阿姐止不住眼泪了。”赵徽鸾眨着泪眼,一边说话,一边眼泪扑簌簌直下。 她指尖颤抖地打开怀里的小木匣:“这是晏礼哥哥给阿姐准备的添妆,那阿姐给晏礼哥哥准备的聘礼,阿姐要怎么给他啊?” 赵瑾昂红着眼给她抹眼泪,除了唤“阿姐”,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终于,赵徽鸾入了玉衡宫,萧青阑目送她姐弟二人的身影绕过池塘,再看不到了,他转身离开。 身后,阿笙跟了上来。 “不是让你跟着太子吗?”萧青阑的音色里带着些许疲累。 阿笙怯怯道:“奴才看厂督脸色不太好,怕您……” 萧青阑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回玉衡宫等太子,照顾太子才是你最要紧的事。” 他说着,快步走上宫道,将阿笙远远丢在原地。 萧青阑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无力过。 眼睁睁看着赵徽鸾无助哭泣,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内侍,是东厂提督,他可以保护殿下,可以为殿下杀人,唯独不能做给殿下拭泪的那个人。 明明近在咫尺,他就是什么都不能做。 有些事不甘心,尚能拼一拼,可是他的不甘心,就只能是不甘心。 赵徽鸾把那一匣子添妆锁进库房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弟弟的陪伴,她努力尝试将悲痛压下。 伴随着诸多遗憾,前世旧恨已了,但章南星罚跪一事让赵徽鸾再度深刻意识到血洗小晋王府的严重性。 容谙能将此事压下,到底能压多久,说不好。 赵徽鸾料想,在此番晋王之乱后,大胤百废待兴之际,应当不会有人再提旧案来打破难得平稳的局面。 那她此时应当做的,是收敛锋芒,低调淡出朝臣的视野,以待来日。 是以,朝中大事都落到了内阁与司礼监手中,赵徽鸾不过挂个名头,在首辅与次辅眼里很是知情识趣。 永昭帝沉疴难起,眼瞅着时日无多了。 只除了太子赵瑾昂日日去天权宫看父亲,在他难得清醒的时候陪他说说话,赵徽鸾也好,静妃也罢,自晋王之乱后再未来过。 “昂儿,朕许久未见你阿姐,朕想她了,你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赵瑾昂不忍拒绝缠绵病榻的老父亲,应下了。他来到玉衡宫,赵徽鸾正眯眼躺在藤萝花架下。 他唤了声阿姐,赵徽鸾没睁眼,只招手让他过去。 “你怎么来了?” “昂儿想吃阿姐宫里的葡萄。” “早贡的葡萄难道你宫里没有吗?”说是如此说,赵徽鸾依然挥手示意惜春去洗葡萄。 “阿姐吃吗?” “阿姐不吃,阿姐困了。” 赵瑾昂便不再说话,默默坐在一旁吃葡萄。待到赵徽鸾呼吸变得平顺,他才放下葡萄蹑手蹑脚地离开玉衡宫。 “父皇,阿姐近来琐事甚多,不得空,说是改日再来看父皇。阿姐也很挂念父皇,望父皇好生保重身体。” 病榻上的永昭帝虽虚弱得连睁眼都累得慌,但他此刻的心是很清明的。 他没有戳穿儿子的谎言,而是点点手,让儿子坐到他身边。 “昂儿。”他握上儿子的手,费力睁开眼,一语道出赵瑾昂心中至关重要、但无解的难题。 “昂儿,父皇与你阿姐,谁更重要?” 闻言,赵瑾昂面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尽。 见儿子回答不出来,永昭帝也不难过,好似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拍了拍赵瑾昂手背,语重心长地叮嘱: “昂儿,你要知道,父皇与你阿姐都不重要,大胤的江山才最重要,你明白了吗?” 赵瑾昂讷讷然听着,不敢点头。 “罢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永昭帝松开手,挥了挥,让他退下。 翌日,永昭帝召见了礼部右侍郎傅旭初。 二人谈话时间并不长,不过半炷香工夫,傅旭初捧着一卷黄轴离开天权宫。 病中的永昭帝,特别是在晋王之乱后,已鲜少召见朝臣,更别提赐下圣旨,天权宫上下瞧着傅侍郎离去的背影心下无不好奇,但无人敢提。 这日恰好御马监的黄英来看干爹段思齐,他寻思良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扭头看到干爹盯着宫门方向眼眸沉沉。 “干爹知道陛下颁的什么旨意吗?” 掌印段思齐递给他一记凉凉的眼风:“不该问的别问,你就当今日从未见过傅侍郎。” 黄英躬身应下,不敢再提。 离开天权宫后,傅旭初捧着黄轴的手便垂了下去,圣旨掩在宽大的袍袖下,不细看是很难发现的。 他缓步走着,看起来神色如常,但宫人同他见礼他都恍若未闻,直直走了过去。 只是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慢,好似步履连同着他的思绪,要慢一点,再慢一点,反复思量。 有些事,若非今日这道圣旨,他竟从未意识到…… 然而,当他踏上宫道,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立在宫道尽头的真宁公主。 袖中,握在黄轴上的五指骤然收紧。 傅旭初弯了弯唇,笑容和煦地加快了步伐。 “殿下。” 他拱手行礼,自然而然露出了藏于袖下的黄轴。 赵徽鸾目光落在那半截露出来的黄轴上,抬了抬下颚,问道:“傅侍郎,不知父皇有何旨意?” 闻言,傅旭初的手指再度握紧,但只一瞬,他就笑着将黄轴双手奉上。 他道:“臣以为,此物当交由殿下处理。” 赵徽鸾扬了下眉,毫不客气地拿走了圣旨。 忽觉手中一空的傅旭初,指尖轻轻动了动,没说任何话,只把身子微躬,目送赵徽鸾的背影走远。 他看到赵徽鸾打开圣旨的那一刹,脚下的步子顿住了。 似是有些难以置信,那真宁公主盯着手中圣旨,停顿好一会。 第141章 算账 天权宫里,永昭帝又陷入了昏昏沉沉。待他清醒已是几日后的事了。 他从锦衣卫指挥使陆北口中得知,傅旭初把赐婚圣旨交给了真宁公主,他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他松了口气。 傅旭初是个聪明人。与其尚主开罪真宁公主,不如拿赐婚圣旨换前程,只要有真宁公主在,幼帝即位,他的仕途将不可限量,这远非“驸马”可比。 可见,傅旭初有脑子,有野心,永昭帝觉得自己的眼光好极了。这样的人不可能一直仰人鼻息地活着。 “简简啊……” 他苍白的面上浮现一抹怪异的笑,眼神再度变得迷离。 近来,内阁里纷争不断,从一道弹劾裴府逼死外嫁女的奏疏开始,越来越多的言官上疏攻讦裴府。很明显,这是次辅宋知鸣要对首辅裴晴江下手了。 容谙从剑拔弩张的文渊阁里退出来透透气,有内侍借着上前给他递灯笼的机会同他说了句话,他微微颔首,兀自提着灯笼去老地方见赵徽鸾。 屋子里,赵徽鸾单手支颐,靠在小几上睡得沉,连容谙推门进来的动静都没吵醒她。 容谙缓步来到熟睡的人面前,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他提了提灯笼,烛光把赵徽鸾的面容照得愈发清晰。 自兵荒马乱的二月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瞧过赵徽鸾了。 似乎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变了一些。 视线落到小几上,赵徽鸾的手下虚虚压着一卷黄轴。 容谙尝试去把黄轴抽出来,只是他一碰上黄轴,熟睡中的赵徽鸾就吓了一跳,生怕被人抢走了一般,猛地握紧。 她支着脑袋的手一晃,眼瞅着就要砸下去了,容谙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脑袋。 “容卿?” 瞧见来人,赵徽鸾原本戒备的神色瞬间转化为笑意。她揉了揉脖子,似乎仍有困意。 “殿下近来很累?” “难得不用琢磨乱七八糟的事,闲下来就只想睡觉。” 赵徽鸾说着,把圣旨递给容谙,示意他打开来看。容谙从善如流,只是他才看第一眼,脸色就冷了下来。 这是一道招礼部右侍郎傅旭初为真宁公主驸马的诏书。 次辅宋知鸣早同他说过陛下有此意。 容谙抬起眼,视线冰冷地落在赵徽鸾身上。 小姑娘心情很好,眉眼弯弯带着浓重的笑意与他对视,甚至晃了两晃垂在榻边的腿,她似乎在期待容谙有所动作。 看到容谙面无表情地捏着圣旨走到烛台边,烛火点燃了圣旨,赵徽鸾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容卿,你此举大逆不道哦。” “殿下莫非舍不得?” 映着火光的眸子转向赵徽鸾,容谙问出的话又冰又冷又阴阳怪气。 赵徽鸾立马抿唇收敛笑意,冲他直摇头。 容谙把燃烧着的圣旨扔进铁盆里,他站着不走,愣是要看东西完全烧成灰烬才罢休。 赵徽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探出脑袋看向铁盆里已经烧得差不多的圣旨,啧啧了两声。就觉得袖子一紧,她被容谙拉着袖子回到了榻边。 见容谙依然脸色不大好看,赵徽鸾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如今内阁斗法斗得厉害,容卿有何打算?” 容谙显然仍对那赐婚圣旨耿耿于怀,听见赵徽鸾问话,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苟活。” 听得赵徽鸾一愣,继而失笑。 赵徽鸾要敛锋芒苟活,容谙要避锋芒苟活。真是巧了,不谋而合。 她提起茶盏碰了碰容谙面前的那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当她喜滋滋喝完一杯,却见容谙只是捏着茶盏,指腹轻轻摩挲,眉眼微沉,不知在琢磨什么。 “殿下当日孤身闯天权宫,为何不叫上臣?”容谙抬起眼,目光直直锁住赵徽鸾,“殿下……要把臣推开了吗?” 赵徽鸾闻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便又见容谙唇边浮起一抹讥诮:“殿下当日是想以自身换公道,对不对?还有殿下中毒一事,昏迷是假昏迷,但中毒是真中毒,对不对?” 若真的一点事没有,怎么骗得过晋世子? 见赵徽鸾不语,容谙知道自己全猜对了。瞒着他,推开他,带着必死之心闯天权宫。 容谙想着,唇边笑意又染上几分苦涩。 “臣早前说殿下只会对自己狠,是臣说错了,臣看殿下对臣也挺狠的。” 这就有点秋后算账的味道了。 赵徽鸾捧着茶盏转开了方向,有些心虚,但当日所为她是不悔的。 从萧青阑口中听到容谙对红缨军围困小晋王府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徽鸾就猜到他是想用红缨军及镇北军来逼迫永昭帝改变主意。 可是她父皇这个人实在……今日受逼迫之辱,他日必要容谙和靖武侯府以命偿之。靖武侯府尚可以军功以镇北军保之,容谙却是没有的。 赵徽鸾赌不起。 更何况,丧兄之痛痛彻心扉,赵徽鸾一刻也等不了。她只想要晋王府满门性命来给她的晏礼哥哥陪葬,她要用晋王与晋世子的血来祭她的晏礼哥哥。 她可以用公主之尊揽下一切罪责,保章南星与红缨军无虞。 她确实是抱着必死之心去闯的天权宫。 “容卿,你实不该替本宫揽下杀晋王的罪责。” 赵徽鸾握紧了手中杯盏。突然,一只手伸过来附在她手上,将她紧紧握住。 她抬眼,对上容谙认真的眸子。 容谙同她弯了弯唇,道:“殿下,你我联盟,臣自当如此。” 内阁的这场内斗轰轰烈烈,到五月初,首辅裴晴江败落,宋知鸣如愿上位。但他仍没有放过在朝为官的裴家子弟,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端的是斩草除根。 这一闹,到五月底了还没结束,但永昭帝的人生已经走到了最末尾。 赵徽鸾这才去了一趟天权宫,她远远站着,看病榻上的永昭帝一手拉着太子赵瑾昂,一手拉着首辅宋知鸣,同他俩及一旁的次辅谢道安、阁臣容谙托孤。 最后,在赵瑾昂悲痛的哭声中,永昭帝松开了手。 赵徽鸾闭上眼,同一众人伏地跪送。 第142章 跪请 永昭四十三年六月,十岁的太子赵瑾昂登基为帝。 首辅宋知鸣心气儿实在太高,不愿受司礼监的掣肘,于是上书小皇帝,谏言收回司礼监的批红之权,从而引发了他与司礼监掌印段思齐之争。 容谙又巧妙地避开了,借口去永昭帝的陵寝负责安葬事宜。待他归京,已是今秋九月,宋知鸣致仕返乡,两人还在燕都城外见了一面。 宋知鸣看着眼前这个恭谨谦卑的后生晚辈,笑意凉凉。 “老谢的身子骨啊,能熬过来年早春就不错了,内阁竟就这般落到了你手里。是老夫小瞧你了。” 容谙躬身拱手,没有辩驳一句话。 但宋知鸣一语成谶,谢道安果然没挺过熹和元年的早春。 …… 熹和元年,燕都。 原本六年一次的京察大典提前到春三月。 四品以下的官员由吏部、都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的官员由皇帝亲自考察,但小皇帝年幼,由内阁代为考察。 往次京察大多走个过场,罢黜的官员寥寥无几,这次却大刀阔斧,黜陟朝臣一百二十九例。举朝上下,人人自危。 两个月后,这股风吹到了玉衡宫,朝臣们跪请长公主监政。赵徽鸾百般推脱不得,只得由着他们跪。 “什么时辰了?” 赵徽鸾小憩醒来,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禀殿下,快午时了。” 仲夏天已有些燥热,惜春给她摇着扇,见她醒来,忙招呼人来伺候她洗漱。 赵徽鸾摆摆手,问:“还跪着呢?” 惜春颔首。 赵徽鸾沉吟稍许,吩咐念夏、连秋她们给人送碗酸梅汤消暑。 朝臣们早已汗流浃背,他们怔愣愣接过酸梅汤,面面相觑,实耐不住日头照晒,纷纷饮下。 “惜春,你说,是日头底下跪着磨人呢?还是雪天里跪着要命?” 梦中情形历历在目,这些年过去,她依然忘不了冰冷刺骨的痛感。 赵徽鸾神情慵懒,明明唇角含笑,却瞧着有些凉薄。 不等惜春回答,她收敛神色,向庭院走去。 “殿下!” 众朝臣忙放下汤盏,伏地高呼。 “臣等请长公主殿下监政。” 呼喝声此起彼伏。 赵徽鸾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待呼喝声停住,她才开口。 “本宫知晓众卿的忧虑。” “容首辅为人确实古板严苛了些。但他一颗赤诚之心,是向着我大胤的。从温鸿案,到晋王之乱,容首辅为国为民,我等皆有目共睹。” “眼下我大胤一朝,大小官员冗杂,本宫知晓其中尸位素餐者有之,德不配位者亦有之。此番内阁行京察大典,实为我朝澄清士风,激励庶僚。” “殿下!” 旁的人都悻悻然不言语,只有那个跪在最末的人开了口。 “殿下不知,如今的内阁是一人之内阁,公器私用,借京察之举,行铲除异己之实啊!” 含笑的眸子扫过那人面上,赵徽鸾不多言语,只暗暗将那人名姓记下。尔后道: “诸卿皆是我大胤栋梁砥柱,陛下以幼冲嗣位,望诸卿与内阁守望相助,同心协力,辅佐朝政。” “尔等,散了。” 众人急了。 “辅佑陛下是臣等之责,但陛下年少,又无母亲依傍,臣等昼夜忧思,唯恐有疏漏,愧对先帝。” “昔日里,臣等观殿下聪慧敏捷,端庄持重,且殿下是陛下长姐,自古道长姐如母,殿下便当替先皇后照拂陛下。” “是啊,殿下。此等主少国疑艰难之际,望殿下以大局为重,不要推却。” 一番话劝得委实到位。 赵徽鸾眉头高高拢起,挣扎许久,还是叹了口气。 “本宫是女子,若跻身朝堂,担监政之责,天下人岂不口诛笔伐,骂本宫后宫干政,牝鸡司晨吗?本宫……实在担待不起。” 朝众人施施然行过一礼,赵徽鸾回到殿内,脸上的为难犹疑之色瞬间散尽。 端着真累啊! 赵徽鸾毫无形象地往榻上一靠。 惜春给她打扇,念夏给她摁着太阳穴,连秋给她捏腿,拂冬一手捧冰镇果盘一手拿银插给她插冰葡萄吃。 端的是享受。 “哼,老狐狸,本宫可记得当年他们弹劾本宫的折子上写着本宫飞扬跋扈、乖戾娇纵呢!” 不过是他们被内阁打压得太狠,想要拉她与内阁抗衡罢了。 “殿下等的人,真的会来吗?” 话一出口,三道眼风齐刷刷扫向念夏,念夏立马意识到自己多嘴。 赵徽鸾倒是不以为忤,简单吐出一个字。 “会。” “他不来,本宫的监政大权拿不稳。” 巧的是,庭院里跪着的朝臣们也在私下嘀咕,那人怎么还不来呢?他们里头年纪大的快撑不住了。 “陛下!” 他们看到小皇帝出现在玉衡宫,险些喜极而泣。 十一岁的赵瑾昂沉着一张小脸,面上是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严肃与老成。 赵徽鸾抬指屏退所有人,伸手去掐弟弟的脸。揉扁搓圆,赵瑾昂并无不悦,反而在她的蹂躏下显现出少年郎该有的淘气模样。 “阿姐再捏,昂儿就要成包子了。”赵瑾昂瓮声抗议。 赵徽鸾笑嘻嘻住手,上下打量,看弟弟近来个头蹿得极快,估计用不了几个月,就要赶超她了。 “你逃课了?” 赵徽鸾说着,顺手把冰镇水果盘推到弟弟面前。 “没有。”赵瑾昂道,“今日先生提前下课。” 赵徽鸾不禁扬眉。 她压住嘴角笑意,耐心询问弟弟上午的课业。赵瑾昂一一作答,赵徽鸾很满意,让他吃水果。 赵瑾昂一口一个葡萄,将脸颊塞得鼓鼓的。见自家阿姐眼睛不自觉望向门口,腿一晃一晃的,显然等人等得有些不耐。 他迅速咬了咬葡萄,吞下。 “阿姐。” 赵徽鸾侧目,听他道:“阿姐愿意帮昂儿吗?” 赵瑾昂神情凝重,赵徽鸾来了几分兴致,杵着下巴,将他望着。 沉默半晌,赵徽鸾笑出声。 余光瞟向立在门口的那道佝偻身影,她笑问:“印公让你来见阿姐的?” 赵瑾昂老实地点头。 “印公说,阿姐是世间少有的聪慧女子。若阿姐相问,必要如实以告。” 第143章 权欲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阿姐不易,要昂儿多体谅阿姐,万不可与阿姐离心。” “还有呢?” “眼下朝局动荡,人心不稳,虽然阿姐等的人不是昂儿,但昂儿作为一国之君,理当有所表态。”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赵徽鸾再问:“那昂儿自己是怎么想的?” 赵瑾昂蹙了蹙眉,坦诚道:“作为大胤的君主,昂儿希望阿姐助我、护我。但作为弟弟,昂儿不想阿姐太辛苦。” “昂儿想成为阿姐的臂膀,昂儿想做阿姐的依靠。昂儿希望阿姐一辈子无忧无虑,做一个肆意飞扬的长公主。可是……” 赵瑾昂望向自个的手。 “昂儿还不够强大,昂儿什么都做不到。”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盖住眸中的无奈与失望。 “赵瑾昂。” 他的掌心落下一只纤细漂亮的手。 他抬眸望向他的阿姐。 “你是阿姐在这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存在,阿姐于你亦如是。你我手足之亲,当彼此扶持,荣辱与共。” “在你强大到可以保护阿姐之前,阿姐先保护你。” “你的先生有大才,你同他好好学,认真听。阿姐希望你慢慢长大,长成你想成为的人。” 赵瑾昂点点头,便又听她话锋一转:“对了,你先生几时走的?” “……” 赵徽鸾哼了哼,嘟囔着:“他不知道本宫耐心向来不好的嘛。” 所谓“搭台唱戏”,她戏台子都搭好了,人却迟迟不来。 可恨! 正当她摩拳擦掌想着等人来定要他好看时,屋外终于传来男子沉稳的声音。 “臣容谙,求见长公主殿下。” “进。” 赵徽鸾整了整衣衫,端正坐好,俨然一副不太好说话的公主派头。 “臣见过陛下、公主殿下。” 容谙进得屋来,向两人见礼。赵徽鸾眼波流转,摆谱不吭声。 小皇帝倒是恭恭敬敬朝来人拱手:“先生。” 气氛一时间安静得有些诡异。 夹在中间的赵瑾昂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右手牵起自家阿姐的手,左手去拉先生的,叮嘱道:“朕要走了,你二人好好说话,不可以吵架噢。” 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亲阿姐,一个是他仰慕敬爱的先生,手心碰手背,可愁死人了呢。 想了想,又悄声同容谙道:“先生,你、你让着她些。” “臣有分寸。” 他怕自家阿姐没分寸呀。 赵瑾昂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房间,走前还不忘让人把门掩上。 阿姐要面子,万一真闹起来,也不至于让朝臣们听笑话。 朝臣们送走小皇帝,一个个目光殷切地瞟向紧闭的殿门。 殿内,苏合香香气缭绕。 “首辅大人此行所为何事?” 容谙不请自坐,拿起手边的茶盏,眼也不抬地,淡淡吐出四个字。 “明知故问。” 他浅抿一口,是他惯喝的玉叶长春。茶水已凉,看来确实等了他一阵。 赵徽鸾最爱看他穿一身绯袍,玉带缠腰,身形清俊,清雅矜贵得好似不容人侵犯,如初见时的状元郎,融融春色不敌郎朗风姿,端的是赏心悦目。 可是眼前的首辅容谙,与当年打马游街的状元郎太不一样了。 他身上早已不见了志得意满、书生意气,如今的容谙更沉稳,更内敛、更有气势。 “那首辅大人的意思,与殿外众臣一致么?” 容谙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 “臣有的选吗?” 依然是很寡淡的语气。 “没有。”赵徽鸾颇为得意,“容卿你呀,太心急了些。” “你初掌权柄,便以雷霆手段裁撤朝臣,犯了众怒在先。朝臣忌惮你内阁首辅位高权重,恐你把持朝政在后。他们需要本宫出面来牵制你,你若不想受猜忌,亦需要借本宫监政以昭你并无专政之心。” “你们呀,都没得选。” 小姑娘盈盈而笑,妩媚又娇俏,落在容谙眼里,却像只在舔爪的小狐狸,又傲娇,又狡猾。 实在是……可恼。 按下心头起伏的情绪,容谙问道: “殿下究竟想要什么呢?” “当日国子监里与殿下联盟,殿下所言,臣记忆犹新。” “如今,陛下顺利登基,殿下是大胤最尊贵的长公主,所拥有的荣华富贵已然是旁人汲汲一生而不可求。” “臣以为,殿下所求皆已如愿,还不够吗?” 赵徽鸾垂下眼,摇了摇头。 “那不够的,容卿。” 她望向窗外,交错的枝叶间隙隐约可见朝臣跪伏的身影,轻而易举又让她想起前世卑如草芥的自己。 权势在手时不觉稀奇,可她落了难,看着云嵩给幼弟请军医,看内侍对云嵩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她才恍然了悟,权势是个好东西。 “容卿,公主的权势依附他人而生,而本宫不愿再做攀附而生的菟丝子。本宫想让自己长成一棵树,枝繁叶茂的树。” 赵徽鸾幽幽然感叹,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在关键时刻不但有自保的能力,还能保护她想护的人。 容谙听着她大逆不道又惊世骇俗的言论,他有一瞬晃神,觉得面前这人变得很遥远,再要细究,小姑娘倏地回头,又是他所熟悉的明媚张扬。 “容卿是不是觉得本宫霸道极了?既是想要监政之权,又逼得你们双手奉上。” “臣不敢。” “哼,你明明敢的很。” 赵徽鸾皱皱鼻子,凑到他面前。 不安分的手指勾上男子的玉带,稍一用力便将人扯到自个眼前,咫尺距离连呼吸都清晰可触。 “容卿。” 简简单单两个字,教她喊得百转千回。 只可惜,容谙板板正正,依然是眼观鼻鼻观心,稳得很。他一副不可亵玩的模样,反倒勾得赵徽鸾兴致更浓。 “你既给了本宫可乘之机,本宫还你一份人情,可好?” 容谙不为所动,但女子若有似无的呼吸绕在他唇畔,实在是……挑衅! “首辅大人还是同以前一样喜欢红耳朵呢~” 赵徽鸾忍俊不禁,容谙不动声色地别开头,奈何红晕一路从耳朵蔓延到了面颊。 真是又别扭又可爱。 第144章 唇印 赵徽鸾不想惹得容谙恼羞成怒,抿了抿唇,将笑意忍下,说回正题。 “方才说你公器私用的那个人,本宫改日找人参他,把他贬得远远的,杀鸡儆猴,好不好?” “找人?” 清凉的眼风落在赵徽鸾面上,容谙似笑非笑道,“六科?还是都察院?” 此番京察,动得最狠的就是科道。容谙实在不喜那帮只谈长短不务实的言官。 赵徽鸾觑了他一眼,娇嗔:“不许探本宫的底。” “那人直言不讳,可见其刚正不阿,不畏强权。本宫方想起他是永昭三十四年的二甲进士,有些本事。待他在地方做出些政绩,你再将其召回,如何?” 如此,既打消了此人对容谙的敌意,又可为容谙所用。 可是面前这人不置可否,只定定将她望着。赵徽鸾讷然欲退,容谙却凉凉开了口: “臣古板。” “嗯?” “臣严苛。” “……” 这不是她方才在院子里同朝臣们说的话嘛! 反应过来的赵徽鸾哭笑不得,一个劲摇头。 “不不不,没有的事。” 嘶—— 再度反应过来,赵徽鸾怒了。 “好你个容谙,你早就来了,非要本宫等你是不是?” 知他不悦,故意晾着自己,赵徽鸾倒也不是真的生气,但必须得治一治容谙! 她扑到容谙身上,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作势去咬人下巴。 容谙一惊,双手去抓扶手,头往边上一侧,赵徽鸾咬了个空。 只是容谙动作太大,碰倒了玛瑙香几,香炉砸在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当事人没吓着,反倒惊着院子里跪着的朝臣。 一个个探头探脑,不知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发出如此动静。 守在门口的惜春等人也惊得面面相觑,念夏悄悄用口型问着:不会打起来了? 殿内,容谙忍着面颊热烫,闭上了眼。 “殿下,你逾矩了。” “噢。” “殿下,你起来。” “本宫偏不。” 闻言,容谙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记,好似在忍耐着什么。 他睁眼盯着赵徽鸾:“殿下确定?” 对上容谙漆黑如夜深沉的眼眸,赵徽鸾有一瞬退缩,便觉腰间一紧,容谙的手扣在了她腰上,将两人贴的更紧。 赵徽鸾心头一颤,眼睛蓦地睁大,她还没反应过来,容谙已带着她一道站起来了。 可是容谙实在过分,人都起来了,扣在她腰上的手非但不拿开,反而越扣越紧。 “容、容卿,你、你……”五月的衣衫已薄,掌心的热度烫在腰间,赵徽鸾说话都不利索了。 容谙好笑地看着她,手稍微松了松,小姑娘就逃开了去。 “臣还以为殿下大胆的很呢。” 容谙低头整理官袍,语气听不出来是嘲讽还是遗憾。 但赵徽鸾听了,又退回到他面前,不客气地踩了他一脚。 不重,但惊得容谙抬起了眼。 赵徽鸾抬着下巴同他对视,仿佛在说“你能奈我何”。 视线稍稍下移,看到容谙衣领上蹭到了唇脂,便想替他擦掉。 容谙以为小姑娘又要闹他,后退一步,避开了去,甚至朝赵徽鸾递过去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 赵徽鸾知道他在暗指方才的事,恨恨一甩袖,靠回榻上戳葡萄吃。 容谙朝她拱手:“臣告退。” 紧闭的殿门再度打开。 惜春暗自打量,见首辅大人面色不霁,小心同他行过礼,领着众宫婢自他身后鱼贯入殿。 望着一院子努力拆他台的同僚,容谙冷嗤一声,道: “诸位同僚,尔等心愿业已达成,且散了。” 容谙离宫,坐上回府的马车。 他疲累地闭上眼养神,却听长右同他说:“公子今日心情不错。” 容谙蹙眉,冷声呛长右:“你眼神不好,专心赶你的车。” 今天这出戏,是长公主与朝臣联手为他所设。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来,他也确实非来不可。 好好的权力,被人分走一半,他要能心情好,见鬼! “不对呀,属下明明见你……” 长右仍在那嘟嘟囔囔,容谙深吸口气,懒得再听。他合着眼,回想起方才赵徽鸾同他说话的场景。 ——本宫改日找人参他,把他贬得远远的。 ——待他在地方做出些政绩,你再将其召回,如何? 其实,容谙当时很想回她一句“不如何”。 士人风骨难折,宁可抱枝吹风雪,岂会因他召回之恩便消弭偏见? 实在是赵徽鸾可劲儿给他塞甜枣的模样,让他开不了口。 他又看向自个的手,上边仿佛还留着女子腰间柔软的触感,小姑娘惊惶无措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 容谙哑然失笑,将手收回袖中。 “公子。” “何事?” 长右发现,他家公子好像须臾之间又多了点耐心。 “公子给殿下的生辰礼,属下已经备妥。” “好。” 赵徽鸾十七岁的生辰,上至小皇帝,下至朝臣,无一不放在心上。便是赵徽鸾本人,即便她面上不显,心里也是极在意的。 说来,小姑娘已经不小了呢。 宫道上,朝臣缓慢行走着。碍于仪容规矩,他们不得去揉捏酸痛的腿脚和膝盖。 今日对他们来讲,是一场胜利的交锋。 自去岁年中幼帝登基,内阁先是去职一位首辅,再是今春谢道安辞世,如今的内阁,确实是容谙一人之内阁。 加之春三月的京察大典,他们的亲友同年多有落马,如何不叫人胆寒? 眼瞅着玉衡宫越来越远,其中一人犹疑开口:“诸位可曾留意……” 他说着,摸向自个的衣襟。 不言而喻。 容谙领口的那抹红色印记,不知是有意或是无心,总归扎眼极了。 “我等早有料想,长公主监政固然能掣肘内阁,但永昭四十年的琼林宴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咱们的这位长公主殿下可是一眼就相中了当时的状元郎,容谙容良胥。” “倘若公主色令智昏,与内阁沆瀣一气……” “那我等今日所为,岂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 “诸位莫慌。”礼部右侍郎傅旭初出声道,“傅某有一计。” “规然兄有何高见?” “下个月长公主生辰,我等当为殿下备上一份大礼。” 第145章 说和 容谙回到府里,忽而顿下脚步,捏起一枚石子弹到树上。 随即“哎呀”一声,树上掉下来一个人。好在此人功夫不赖,不然铁定要摔个大跟头。 “侯府没地睡吗?要睡我府上的树?” 容谙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他抽出公文,坐在案边看起来,时不时提笔批注。 须臾,云嵩晃悠进来,长右紧随其后,端来一壶茶。 “这是什么?” 云嵩眼疾手快探向容谙衣领。容谙提笔挡时,云嵩已经缩回了手,他摩挲着着指尖细微的殷红,啧了声。 “唇脂啊。”云嵩不客气地调侃,明知故问,“殿下的?” 容谙神色一顿,摸向自个衣领,果然是女子的唇脂。不由得又想起玉衡宫里那只傲娇又狡猾的小狐狸,当时是想咬他吗? 长右暗暗竖起耳朵听,他就说嘛,他不可能会看错公子的心情。 想着,长右沏了两杯茶,一杯搁在公子手边,一杯双手奉给云嵩,随后溜出书房去找长庚。 云嵩往窗边矮榻上一靠,斜斜地倚在那,长腿翘起搭在小几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的容谙。 明明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样子,云嵩犀利的目光却落在了容谙克制不住而微微掠起弧度的唇角。 他摇了摇头,不自觉地把茶盏送到唇边。 “我这都回来好久了,还没喝上你与殿下的喜酒,如今倒好,你掌内阁,位高权重,殿下又要监政。如此,除了我还有谁能乐见你二人相亲相爱?你俩的婚事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高兴便好。” 容谙重新看起公文,他这副淡然的姿态让云嵩颇感稀奇。 当年在安南,这家伙说什么来着——人生所愿,升官、发财、娶心上人。 容家不缺银钱,他如今高居首辅,就只剩下一个“娶心上人”了,居然不着急? “啧啧啧,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啊。” 云嵩连声感叹,却得到容谙一记凉凉的眼风和一句扎心的话。 容谙说:“你倒是想。” 这实在太欠揍了! 云嵩边饮茶,边琢磨着私底下把首辅揍了会是多大事,便见长庚与长右抬了一架屏风进来。 屏风上是一面硕大的大胤舆图,密密麻麻贴满各州府的现任官员名字。 云嵩瞧得唏嘘不已:“你是觉得京察还不够吗?” 容谙负手立于屏风前,听见云嵩的问话,神情变得凝重且坚定:“合适之人待合适之位,纵是芝兰挡路,吾亦除之。” 云嵩舔了舔唇,想起这半年多里,朝野都在传前前首辅宋知鸣致仕乃是受容谙与司礼监联手排挤。 他都听说过的传言,身为首辅的容谙想来不会不知,可容谙这人啊,一句解释都没有,明明他当时远在帝陵,怎么与司礼监联手? 云嵩叹了口气,习惯性又把茶盏送到唇边。 嗯?没茶了? 等等!他喝完了? 完了!今晚又没得睡了! “长右!你好小子!” 书房里传出云嵩满是怨念的怒号,院子里,长右往长庚身后缩了缩。 三日后,一道圣旨下达,昭告海内。 赵徽鸾加封为护国真宁长公主,赐居长公主府,奉帝命监政至帝大婚。 一时间朝野哗然。 贺礼流水似的涌进玉衡宫,惜春等人忙了整整两日才将所有贺礼登记造册完毕,库房堆得满满当当。 “这么开心?” 赵徽鸾从惜春手里接过簿册,瞅见一旁的念夏乐得合不拢嘴。 念夏拍手道:“发财了嘛,婢子替殿下高兴。” 赵徽鸾看着一条条贺礼名目,直到这一刻她才切切实实感觉到——逆天改命,她真的做到了。 上一世,她死在了十六岁的最后一天,而这一世,她不但活到了十七岁,而且扶持弟弟坐上帝位,更让自己成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生杀大权在她手,她再不必为了生存舍弃尊严。 春讲已于日前结束,小皇帝好学,依然按日讲的行程严格要求自己。 赵徽鸾从贺礼里挑选了一件玉石手串,踩着时辰进文华殿,恰逢小皇帝练字完毕正在净手。 “殿下。” 容谙起身朝她见礼。 赵徽鸾随意挥了挥手,竟是没看他一眼。 小皇帝擦着手,瞅见这一幕不由得想起这些日的传闻。说是长公主与首辅在殿内大吵一架,还砸坏了香炉。 少不得,得由他说和说和。 “阿姐。”他乖巧地叫了一声。 “看这个如何?” 赵徽鸾扬起右手,五指一松,指间坠下一串和田玉手串。 整整一十八颗嫩黄色和田玉石珠子,颗颗圆润光亮,下边坠着一块同色雕花玉石,配以墨绿色的流苏,低调又贵气。 小皇帝接过把玩,触感细腻,当即夸道:“极品。” “傅旭初送进来的。”赵徽鸾朝容谙斜睨一眼,“本宫想着,陛下读书习字辛苦,此物冬暖夏凉,便送与陛下。” “傅大人眼光甚好,多谢阿姐。” “先生。”一直留意自家阿姐神色的小皇帝,想了想,对容谙道, “先生受先帝遗命,辅佐于朕。朕年纪尚小,国家大事多仰赖于先生。先生还要看顾朕的学业,教朕为君、为政之道。先生委实辛苦。” “朕观此物与先生甚配,便想借花献佛,将此物赠与先生,聊表谢意。” 小皇帝双手递上玉石手串。 容谙拒道:“此物乃殿下赠与陛下的,臣岂敢受之?” “阿姐既将它赠与朕,如何处置便是朕的事。” 两人目光齐齐落向赵徽鸾,却见赵徽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坐在那欣赏自己的指尖蔻丹。 “臣谢过陛下。” 容谙收下手串,便听赵徽鸾道: “工部和礼部递上来的折子本宫看了,内阁的意思是,让本宫乔迁宴同生辰宴一道办?” 公主府经去岁动工,落成时日正好与她的生辰相近。 “是。”容谙道,“眼下民生多艰,国库亏空,不宜铺张。望殿下体谅。” 赵徽鸾沉默着,右手手指习惯性敲击着桌面,倏尔笑道: “本宫允了。劳容卿告知礼部,一应筹备减半,让本宫热闹一回就好。” 第146章 谋稳 “阿姐……” 小皇帝有些不忍心委屈自家阿姐。赵徽鸾冲他浅笑摇头,他才闭上嘴。 “殿下大义。” 容谙拱手作揖,深感欣慰。 “本宫允了容卿一桩事,容卿可否也允本宫一桩事?” 容谙愣了一下,随后明了。 “臣知殿下意思,待臣回府拟出阁臣名单,明日呈予陛下。不知,殿下这边可有人选?” 赵徽鸾摆摆手:“本宫无意插手内阁。” 无非是那帮朝臣在她耳边念叨什么“一人之内阁”“独裁专政”,不就是想让她来提议嘛。刚监政的长公主,容谙自然要给几分薄面。 结果,反惹得容谙试探。 她如今已得到监政之权,有些底线她是懂的。 “朕以为……”小皇帝犹豫着开口。 赵徽鸾颇感惊喜,眼神鼓励他勇敢说出自个的想法。 “朕以为,吏部尚书位高权重,不可入阁。” 容谙缓缓颔首:“臣明白。” 少顷,赵徽鸾与容谙先后走出文华殿。 “不见某人给本宫送礼,反倒从本宫这得了好东西。” 赵徽鸾阴阳怪气地挤兑,容谙快走几步与她同行,一脸坦荡。 “陛下赏的。” “哼。” “那臣还给殿下。” “不要,给你了就是你的。你给本宫好好戴着。” 赵徽鸾步子迈得急,像是要故意甩开他。容谙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 “容谙。” 赵徽鸾猛地回头,叉腰瞪着他。 “你要是敢忘记本宫的生辰礼,你就完蛋了!” “好。” “哼。” 容谙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但这一日,所有人都能从他不显山不露水的面上感觉到他心情不错。 他在宫门口碰上礼部侍郎一行人。 傅旭初是个见了谁都先笑三分的人。他上前同首辅见礼,瞥见那串眼熟的手串晃动在容谙指间,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傅侍郎,你怎么了?” 傅旭初盯着某个远去的背影,冷冷吐出两个字。 “牙疼。” “这……本来与同僚们商议今日请傅侍郎喝酒,看来是不巧了。” “喝什么酒?” “自然是提前恭贺大人入阁之喜。” “没影的事,你瞎说什么?” 傅旭初一时心烦,言语间顿失分寸。落在同行人眼里,反而觉得他谦逊低调。故而一致道: “以傅侍郎之才学地位,当入阁。” 想到那手串,傅旭初了无寒暄的兴致,借口牙疼先行回府。 旁人都以为,惊才绝艳的傅旭初会是入阁人选之一,就连小皇帝和赵徽鸾也这么想。 “阿姐,傅侍郎会入阁的?” 晚膳后,小皇帝赵瑾昂借口散步,晃悠到玉衡宫。 赵徽鸾好笑地看着他:“陛下很喜欢傅侍郎?” “我喜欢傅侍郎的诗。” 小皇帝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特别是,音绝一色呼风至,疑似星云落九霄。这一句,我记到现在呢!” “可是进内阁,并不看他的诗词造诣呀。” 见小皇帝眼中光亮暗淡,赵徽鸾又补充道:“不过傅侍郎此人颇有手腕,倒挺适合入阁。” 小皇帝眼睛又亮了。 赵徽鸾忍不住打趣:“容首辅与傅侍郎,陛下更喜欢哪个?” “那必须是先生。” 小皇帝回答得又快又干脆。 然而,事实却让他们瞠目结舌。 容谙呈上来的条子干干净净,只落着礼部尚书陆佑声的名字。 “阿、阿姐,先生这是何意?” 没有“傅旭初”尚能理解,但阁臣名单只有一个,先生不怕朝臣骂他别有私心吗? 赵徽鸾也陷入沉思。良久,她才恍然。 “陛下可还记得昨日你说了什么?” “我说,吏部尚书位高权重,不可入阁。” “正是!前任内阁首辅由吏部尚书入阁,陛下尚且忌惮,容谙亲历过内阁的权力倾轧,他又如何不怕如今的内阁会重蹈覆辙呢?” 赵徽鸾暗暗叹息:“容谙所谋,乃一个稳字。” “陆尚书为官数十载,有长者之风,且为人忠厚,处事谦和。记得去岁春闱也是由他主持。当时贡院失火,虽然损失不大,但能顺利结束会试,少不得有陆尚书把持。” “推举陆尚书入阁,本宫以为甚好。” 小皇帝恍然大悟:“还得是先生。” 可是,傅旭初怎么办呢? 陆佑声入阁并未引起风波,只是他一入阁,部职递易,众人便都将目光落在礼部尚书一职上,跃跃欲试。 赵徽鸾冷眼旁观,不想容谙竟启用曾多次称病拒官的季环州。 容谙怎么说服季老出仕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又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朝臣亦无可置喙。 眼见生辰将近,尚衣监送来数套服饰头面,赵徽鸾瞅着不太对劲,问了才知是小皇帝拿自个私库补贴的。 念夏神色异样地进来,见长公主正试新裙子,不敢打搅,便附在惜春耳边低语一番。 惜春面露惊诧,思索再三,才告诉赵徽鸾。 “殿下,方才文华殿的小太监过来说,上午容首辅打了陛下三记手板。” “他敢?” 闻言,赵徽鸾没顾得上换礼服,带着四个婢子气势汹汹直杀文渊阁。惜春与连秋连呼“殿下冷静”,也没拉住她。 一路行来,宫人官员纷纷避让,连傅旭初朝她行礼她都一晃而过。 待到文渊阁外,她才逐渐冷静下来。 “气糊涂了。” 她拍着脑门,懊恼低喃。 哪个学生不被先生打手心呢?当年她也被打过呀。 那个传话的小太监其心可诛。 “司礼监养不出这等挑拨离间的蠢货。拂冬,你与念夏将人送去东厂,就说本宫的意思,让他们看着办。” “是。” 念夏还要再问,拂冬直接提溜起她后衣领将人拎走。 “连秋,你去趟司礼监,告诉印公,陛下身边的人不可有半点马虎。” “惜春,你守在这里,谁来都不许打扰。” 吩咐完,赵徽鸾举步步入文渊阁。 这是她第一次来内阁,这个士宦们心目中的神圣之地,大胤的权力中心。 这里似乎很空旷很安静。她不由得放缓脚步。 夕阳余晖穿过窗子,将那个伏案之人笼罩其中。深邃的眉眼专注而认真,凌厉之色稍敛,却叫人不忍打扰。 第147章 面首 票拟完毕,容谙疲累地揉着眉骨,这才看到赵徽鸾。他目光平静无澜,从小姑娘面上落到人衣裙上。 一身云山蓝渐染广袖裙,纤腰盈盈,缀着珍珠串子,瞧着恬静又优雅。 留意到赵徽鸾因他的注视,颇显局促地抓了抓裙摆,容谙唇角扬起一抹可疑的弧度。 只是他笑意未来得及显露,赵徽鸾往他面前拍下一本折子。 “殿下来寻臣,是为了傅旭初?” 洋洋洒洒几百字,没一个是他爱看的。 “你我心知肚明,江南的几起大案,傅旭初当居首功,倒汪除温平晋乱,他亦功不可没。本宫以为,一个礼部右侍郎委屈他了。” 赵徽鸾就近捡了把椅子坐下,缓缓抚平被她抓过的裙摆。 “正三品的官,谈何委屈?” 容谙掂了掂手里的折子,起身过去与赵徽鸾相对而坐。他抬手倒了杯热茶,推至赵徽鸾面前。 “殿下的意思,臣已明了。倘若内阁将其驳回呢?” 赵徽鸾笑答:“本宫顶多费些脚力,将陛下旨意直接传达给吏部。本宫奉旨监政,要升一个人贬一个人,还是做得到的。” 闻言,容谙依然很沉得住气。 他淡淡问:“殿下莫不是想效仿前朝的斜封官?” “那且看容卿给不给本宫这个机会了。” 小姑娘实在跋扈得很。容谙气笑了,将折子压于掌下,喝茶不再说话。 “你要是不说话,本宫就当你答应了?” 容谙垂眼拨着茶盖,依旧沉默。赵徽鸾哼哼唧唧,起身离开,身后却传来茶盖落下的啪嗒声。 “殿下这身很漂亮。” 闻言,赵徽鸾抿紧了唇,可她眼角眉梢哪哪都是笑意,根本掩藏不住。 她回身,在容谙的注视下故作一本正经。 “那这身你见过了,生辰当日本宫换另一身给你瞧瞧。” 容谙轻轻颔首,将笑意忍下。 然而,真宁公主生辰当日,满朝文武齐聚长公主府,就连小皇帝也御驾亲临,唯独缺了个首辅容谙。 这一日,容谙下值出宫,于宫道上碰到一行礼部下值的官员。 几人朝容谙见礼,容谙颔首后,便匆匆越过了他们。 “诶,你们猜傅侍郎给长公主准备的生辰礼是什么吗?” 几人脑袋凑作一块,须臾,有人惊道:“那、那不就是面首吗?” “嘘!” “殿下应当不会收?” “先帝在时,曾有意给殿下招选驸马,殿下当时就说招驸马不如养面首。” “也就是说傅侍郎送礼送到殿下心坎上了?” 几人一阵唏嘘,又瞅了眼大老远走在前边的容首辅,原先还担心殿下会贪恋首辅美色,影响朝局,如此一来,他二人怕是要更不和了。 就因为永昭四十年琼林宴上的一句“看上”,竟把人耽搁至今! 如今殿下甚至养起了面首,简直是个莫大的羞辱! 啧,突然有些心疼容首辅是怎么回事? 几人惋惜地摇摇头。 “听说,先帝曾有意招傅侍郎为驸马,后来不知怎的就没后续了。” “晋王之乱后,我也一度以为傅侍郎要尚主。不都传他去晋地擒王是公主授意嘛?可惜了。” “可惜什么?长公主若对傅侍郎有意,早将他拿下了。傅侍郎若存了尚主的心思,今日又怎会送面首入公主府?” “啧,你别说,我还挺好奇那俩面首的。” 几人想加快步伐赶去长公主府,却见走前边的容首辅不知为何越走越慢,搞得他们也不好走快,只得慢吞吞在后头跟着。 宫门外,长右想到待会能去长公主府,他就乐得合不拢嘴。他喜滋滋地扯了扯身上的新衣,又去拍长庚身上的灰。 长庚嫌弃地拍开他的手,看到容谙出来,两人迎了上去。 “公子。” “嗯。” 长右的心咯噔了一下。 长庚拍他:“发什么呆呢?公子都走远了。” 长右苦哈哈垮下脸:“咱俩怕是没机会吃长公主府的席面了。” 长庚翻了个白眼,揪着长右坐上马车,帘子后传来淡漠的声音。 “回府。” “啊?” 长庚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又听长右道:“走了,回家,回容府。” 新落成的长公主府坐落在安富坊,与容府所在的时雍坊不过隔了两条街距离。 长公主府门庭若市,后院水榭里,赵徽鸾正与小皇帝说话,司礼监掌印段思齐与内侍阿笙及惜春几人随侍左右。 不时,见岸上走过来几人。 萧青阑冷着一张脸率先进来,见过礼后,同赵徽鸾道:“殿下,傅大人送礼来了。” “哦?什么礼?竟送到这里来?”小皇帝感兴趣地往萧青阑身后张望。 却见傅旭初领着两个姿容绝佳的少年人,小皇帝不明所以,但直觉不妙,锁起了眉。 “臣见过陛下、殿下。”傅旭初躬身行礼。 赵徽鸾饶有兴致地往长榻上一歪,目光在俩少年人身上来回逡巡,其中一个竟有几分容谙的味道。 “傅侍郎有心了,这礼本宫很喜欢。” “阿、阿姐?”小皇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赵徽鸾觑了弟弟一眼,又问俩少年人:“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南吕。” “应钟。” 赵徽鸾再要问,小皇帝狠瞪了少年人一眼,连带着傅旭初也被他瞪了一眼,然后拉过姐姐的手到一旁。 他压低嗓音道:“阿姐,你怎能……如此呢?” 赵徽鸾笑:“历朝历代养面首的公主多不胜数,本宫为何不行?” 听到姐姐毫无顾忌地说出“养面首”,小皇帝脸都臊红了。 “那、那先生,怎么办?” 小皇帝几乎要急哭了,赵徽鸾掐上他的脸蛋:“阿姐的事,阿姐心中有数。倒是昂儿你,不许学阿姐!听到了没?” 小皇帝嘟嘟囔囔,有些不高兴:“先生要是生气了,昂儿这回可不帮阿姐!” 结果听得赵徽鸾直发笑。 她转身走回去:“净之,人都来齐了吗?” “首辅大人还不曾到。” “那不等了,开宴。”赵徽鸾又对南吕、应钟道,“你二人同本宫一道去,待会就坐在本宫身边,伺候本宫。” “是,殿下。” 第148章 烟火 宴上,小皇帝与长公主的席面隐在轻纱后,朝臣们看不见里边的情形,但听得到长公主与少年的调笑声,更何况,方才他们亲眼见着两个容貌非凡的少年人随长公主一起入了轻纱后。 朝臣们听着,有的皱起了眉,有的暗暗自喜。 “傅侍郎果然妙计呢!” 说话的人瞅了眼左上首空着的位子,提杯敬傅旭初。 傅旭初浅笑应对,望向垂着的轻纱,里边人影影绰绰,他敛下眸子,将杯中酒饮尽。 轻纱后,小皇帝单手撑着额头,只觉得没眼看,也没耳听。 “阿姐,你收敛点。朝臣们都在呢!” 要的就是朝臣们都在啊,不然戏演给谁看? 赵徽鸾太清楚这俩面首是朝臣对她的试探,既如此,就演演戏让他们放心好了。 不过……看了眼满是怨念的弟弟,赵徽鸾还是稍稍收敛了点。 毕竟昂儿年纪尚小,可不能给他带坏了。 正想着,外边响起连秋的声音:“殿下,容府侍卫长庚求见。” “让他进来。” 赵徽鸾抬指示意惜春把轻纱撩起。 刚进来的长庚同朝臣们一起,都看到了上座的真宁公主身边,一左一右各一个美少年,端的是艳福无边。 长庚赶忙垂下眼,说明来意:“属下奉首辅大人之命前来向殿下请罪,大人公务繁忙,不能来赴宴,望殿下恕罪。” 此话一出,赵徽鸾尚未表态,底下先有人不高兴了。 满朝文武谁不曾来?就他容首辅一个人最忙吗? 转念一想,又觉得挺好,至少首辅与长公主交恶,他们乐见其成。 赵徽鸾笑言晏晏:“容首辅为大胤夙夜操劳,委实辛苦,还望容首辅保重身体呢!惜春,赐宴。” “是,殿下。” 惜春领着长庚下去,装了满满两大食盒让长庚带回容府。 “今次的登极恩科定在什么时候?”赵徽鸾没再放下轻纱,轻抿着酒,问众臣。 礼部尚书季环州道:“启禀殿下,定在七月中。” “主持会试的人选定了吗?” “尚未。” 赵徽鸾轻轻勾起唇角,她侧目望向身旁有几分类似容谙的南吕,幽幽然道:“那就让傅侍郎去。” 傅旭初起身拱手:“谢殿下。” 那几个曾在宫道上说话的官员暗暗垂下脑袋互相打眼风——看来长公主是真的很喜欢傅侍郎送的礼啊! 因着国库空虚,这个生辰宴办得很是简陋,没有歌舞丝竹助兴,又为了小皇帝的安全,天色刚擦黑,就散宴了。 萧青阑安全护送小皇帝回宫后,再度回到长公主府,赵徽鸾已换下繁复的礼服,在庭院里等他。 “殿下。” “净之,随本宫去容……” 话未说完,头顶上空炸开一簇烟火。 赵徽鸾愣了,缓缓抬头,无数光点倒映在她眼底。 烟火未曾停歇,接连炸开,萧青阑的第一反应是去看赵徽鸾,公主怕烟火,他是知道的。 可是他眼前明媚的女子,仰首望着烟火,面上未见恐惧,反而唇角逐渐扬起。 “殿下不怕了?” “是啊,本宫不怕了。” 女子清脆的嗓音里带着些许喟叹,不知为何竟听得萧青阑心口有些发酸。但看着殿下高兴,他也开心。 又想起赵徽鸾方才说到一半的话,萧青阑眼神暗了暗:“殿下,还要去吗?” “不去了。净之,你回。” 一朝不怕烟火的赵徽鸾好似突然间对烟火爱到不行,连同萧青阑说话都舍不得挪开眼。 萧青阑注视着她,无声地笑了,虽有夜色掩映,但烟火灿烂还是把他眼中的温柔照得清清楚楚。 “好,奴才告退。” 萧青阑走出长公主府,翻身上马,这才望向满天的烟火。 长公主的生辰宴一切从简,这烟火哪来的呢?这么凑巧? 时雍坊,容府。 石桌上摆满美味佳肴,长右撅着屁股趴那大快朵颐。 他一边撕鸡腿,一边望向对面搭在茶盏杯沿轻轻摩挲的手指,再顺着手指往上,是他家公子面无表情的脸,映着烟火,神情愈发晦暗难辨。 但长右知道,公子此刻的心情怕是远不能用“不好”二字来形容。 长庚同一众容府仆从在院子里放烟火,扭头看到长右撕下鸡腿正要吃,立马飞身回来,劈手夺走。 “轮到你了!”长庚挤走长右,换他去放烟火。 长右瘪瘪嘴,话未出口,一直静默坐着看烟火的容谙忽然站了起来。 “你们继续,我出去一趟。” 看着走远的身影,长庚嚼着鸡腿肉,含糊问长右:“公子去哪?” “还能去哪?” 长右给了长庚一记“你蠢”的眼神,要走时,见边上一间屋子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 “吵到你了吗?温公子。” “没有。只是想出来瞧瞧热闹。”那人掩唇低咳,音色沙哑。 翻上长公主府墙头那一刻,容谙不由得暗自哂笑。 怎么学起云逢歌那小子爬墙头了? 想着,他跳下高墙,借夜色藏身在阴影里。 话说回来,这是他第一次来长公主府,完全不熟悉地形,也不知赵徽鸾此刻会在哪里。 但巧的是,那俩面首刚好从他这边经过。 他眸中浮上冷意,朝与面首相反的方向寻去,果然瞧见水榭里,趴在栏杆上仰头看烟火的小姑娘。 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很乖。 容谙看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也抬头望向夜空。等他再去看水榭时,哪里还有赵徽鸾的身影。 “容卿是在找本宫吗?” 耳边响起女子俏丽的声音,他掌心里塞进来一只温软的手,将他紧紧握住。 他只稍低头,便对上小姑娘笑盈盈的眉眼。 赵徽鸾捏了捏他掌心:“容卿是怕本宫害怕吗?” “殿下既无事,臣就先回去了。” 容谙欲走,可他抽不出手。 “容卿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长公主府是你容府后花园吗?” 赵徽鸾扬起下巴,一副不太好说话的样子。但看得容谙忽而心头发软,郁气都消散了些许。 “殿下知道臣会来?” “那是!容卿以为本宫的墙头是那么好翻的吗?” 第149章 吻她 赵徽鸾实在太傲娇了,容谙忍住不去掐她的脸。 亏他方才还寻思长公主的护卫怎么这么差? “容卿随本宫去一个地方。” “去哪?” 容谙不过是随口一问,赵徽鸾却扬起眉,好笑地看着他。 “本宫的闺房,容卿敢来吗?” 一句“逾矩”卡在咽喉,容谙知道小姑娘在故意激他,他没好气地掐上赵徽鸾的面颊。 “疼。” 赵徽鸾眉心一微蹙,容谙指尖力道稍撤,就见赵徽鸾笑意吟吟的眼中闪过一抹得逞。 “骗你的,容卿,哈哈!” 说着,她便头也不回地拉着容谙往内院走,一路行来竟不见一个护卫奴仆,甚至连惜春几人都不在。 进入主院时,容谙留意到院门牌匾上落着“念奴娇”三字。 “殿下的院落亭台不会都是按词牌名取的?” 赵徽鸾回眸递给他一记得意的眼神:“要不怎么说容卿最懂本宫呢?” 她顿步,望向满天绚烂的烟火。 “不是说本宫的生辰宴一应从简吗?” “未曾动用宫中的。” “那是——容卿送本宫的生辰礼?”赵徽鸾斜睨向容谙,见他唇边弧度微微扬起却不说话,又问,“会放到几时?” “殿下曾说要在十七岁的生辰宴上放一整晚烟火。” 赵徽鸾惊得张大了嘴巴,眼睛眨了又眨:“容卿的家底怕是比本宫想象得要丰厚啊!只是这会不会太扰民啦?” 容谙失笑:“殿下的十七岁生辰只有一次,只好对不住这些邻里街坊了。” 但他没说的是,早前他已让长庚、长右给俩街坊的百姓挨家挨户送了份薄礼。 赵徽鸾此刻想的也是改日让萧青阑带人给街坊送点东西。 “那等会再看烟火也不迟。” 赵徽鸾将人拉进房内,反手将门合上。容谙便也很不客气地坐在窗边矮榻上,窗子大开着,穿过枝杈疏叶仍能看到夜空中的烟火。 “容卿可是踏足此地的第一个外男呢!”赵徽鸾与他隔着小几相对而坐,两手撑在下巴上,笑盈盈将人望着。 容谙收回视线,凉凉开口:“萧青阑也不曾来过?” “他不一样,他是内侍。” 容谙未语,只再度转开了视线,留给赵徽鸾一个淡漠的侧脸。 赵徽鸾无语住了。 “容卿,你真的醋到没边了,竟然连净之的醋你也吃!” 如果只是内侍,只守着内侍的本份……可是容谙太清楚,萧青阑看赵徽鸾的眼神远不是一个内侍看主子该有的神情。 然而,他回眸,瞧见的却是赵徽鸾歪着脑袋,满眼的不理解。 他忽而有些恼,又有些无力。 赵徽鸾探出手指去戳他胳膊,只是她戳到第三下时,她的指尖就被容谙捏住了。紧接着她就被拽过去坐到了人怀里。 “容卿,你……” 心跳骤然加速,赵徽鸾又惊又羞赧,却见容谙墨玉似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好似在无声反问“如何”。 真是过分! 瞅见容谙耳尖微红,赵徽鸾唇角一勾,不客气地捏了上去,揉了又揉,果然,柔软的耳朵在她的蹂躏下红得好似要滴血。 “嗯?” 揽在她腰间的手刻意紧了几分,报复似的,带来的酥麻感让她指尖一颤。 “傅侍郎送殿下的那两个面首,殿下以为如何?” “甚好!” “怎么个好法?” 容谙眉眼轻抬,唇边逐渐含着笑,赵徽鸾却故意对他的眼中的晦暗状若未闻,继续嘴硬。 “长得好,特别是那个南吕,颇有几分容卿的味道,难为傅侍郎特地给本宫寻来这样的宝贝。” “宝贝?” 容谙呢喃反问,得到的是赵徽鸾挑衅的两声哼哼,他轻笑:“殿下真的很喜欢欺负臣。” 闻言,赵徽鸾看了眼扣在她腰上的大手,撅嘴冷哼:“容卿现在难道不也是在欺负本宫吗?” 容谙顺着她视线落在女子盈盈一握的腰上,不自觉加重手中力道,指腹轻轻摩挲。 他笑:“这不算。” “这还不算?” 小姑娘瞪大了眼,气鼓鼓的,近在咫尺的红唇娇艳欲滴。 看得容谙有些心神荡漾,掌心阵阵发烫,那热度惊到了赵徽鸾。未等她反应,容谙另一只手捧上她面颊。 “这才算欺负。” 随即,赵徽鸾唇畔覆上一片温软。 便只是唇畔相贴,也引得两人心脏狂跳,耳边全是扑通扑通的声响。 赵徽鸾几乎觉得心脏要从口中跳出来,她微微后撤,容谙却不容她躲,原先捧在她面颊的手顺势滑到她颈后,不再满足于蜻蜓点水,而是勾着她深吻了上去。 …… “殿下。” “嗯?” 女子唇畔是被蹂躏后的红,赵徽鸾喘息着,听见容谙唤她,抬起的眸子里弥漫着水雾,瞧得人心口发烫。 容谙伸手拭去她眼角湿意,手却不舍得离开,反复摩挲着小姑娘湿红的眼尾。 良久,赵徽鸾才将心跳平复。 看到容谙,她失笑:“你这副样子,待会怎么回去?” 容谙红着耳尖未语,任由赵徽鸾将他唇上的胭脂擦拭干净。 “本宫同你说啊,本宫可以养面首,但容卿不许养美妾!” “殿下霸道!” “哼!” 赵徽鸾冲他皱了皱鼻子。 “那殿下也答应臣,不许单独召见那二人!” 见赵徽鸾转着眼珠不答话,容谙眯起眼,手指尖恶作剧似的在她腰上动了动。赵徽鸾怕痒,一边躲一边满口答应。 不知容谙按到她何处,她忽然腿软将容谙扑倒在矮榻上。 她的惊慌失措对上容谙的墨色翻涌,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容谙已反过来将她压于身下。 想起日前云嵩问他的“你俩的婚事要拖到何时去”,容谙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殿下,臣想……” 又想起赵徽鸾一路行来多不易,容谙只得将话生生忍下。 “什么?” 赵徽鸾听他说到一半又顿住,顺势问了一句。不想容谙幽深的眸光下移,落到了她唇上。 然而赵徽鸾躲开了,嗔道:“刚给你擦干净的!” 容谙的手指再度抚上她面颊。 “不怕,殿下唇上已经没有胭脂了。” …… 第150章 离经 东厂里,萧青阑负手立于庭院,望着未曾歇过一刻的满天烟火,神情冷峻。 不时,番子进来同他禀报:“厂督,这烟火是时雍坊容府放的。” 果然。 萧青阑面上浮起一抹冷笑,刚要屏退番子,却见番子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说。” “容首辅刚去了长公主府。” 话音落,萧青阑周身霎时涌上一股凛冽煞气,望向番子的目光又冰又狠。 “当真?” “属、属下亲眼所见。” 萧青阑“活阎罗”的名头从来不是浪得虚名,莫说朝臣百姓,就是东厂上下也无一人不惧骇他。 眼前这个番子就吓得连连倒退,弯腰拱着手,把头低到不能再低。 似乎只有长公主在时,他们的厂督才会收敛戾气,好似换了一个人。 他们私底下隐约有一个猜测,但那猜测太耸人骇闻,他们也只敢打着眼风沟通交流,从未敢宣之于口。 番子战战兢兢等厂督吩咐,却等了许久没听到声音,他忍不住悄悄抬起眼想看一看萧青阑,不料他心思刚起,头顶上就响起萧青阑冷若寒霜的声音。 “你去盯着,看他什么时候离开。” “是!” 与此同时,傅府。 “侍郎大人果然神机妙算啊!容首辅在听到下官几人的话后,还真就不去长公主府了。” 说话的是礼部郎中万湫,不同于他的满面春风,厅堂里的另一人傅旭初则显得平静寻常。 面对下属的夸赞,傅旭初只拾起杯盏喝茶,不时,他的侍卫白榆进来同他耳语,他听着,脸色仍然没有变,唇边却逐渐含上了讥诮。 神机妙算吗? 可是眼下,容谙就在长公主府里。 子时已过,赵徽鸾脑袋搭在容谙肩头,竟在喧闹的烟火声中烟火声中沉沉睡去。 望着赵徽鸾恬静的睡颜,容谙弯了弯唇,视线微微下落,他指尖已怜惜地抚上女子微肿的唇畔。 睡梦中的赵徽鸾因他的触碰蹙眉嘟囔:“容卿,你别闹了,本宫困。” “好,臣不闹殿下了。” 容谙将人抱回屋中,再出来时,原先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恭敬立着惜春与连秋,容谙朝她二人微微颔首,毫无半点愧色地离开了长公主府。 只是当他翻下高墙时,他很警觉地顿步,侧目望向一处阴暗的长巷。 须臾,容谙冷嗤一声,走进夜色中。 翌日,赵徽鸾醒来,怔怔望着帐顶发了会呆,想起某些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画面,她转过身,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了被子里。 “殿下?” 帷幔外,惜春听到几声闷笑,但不见人有别的动静,她小心撩起帷幔,只见她家殿下抱着被子扭啊扭的,不知在乐些什么。 “啊?” 突然听到惜春的声音,赵徽鸾立马僵住不动了,她稍稍扯下一角被子看惜春。惜春被她这副样子逗乐了。 赵徽鸾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她脸皮厚。 “净之来了吗?” “厂督一早便候在院子里了。” 赵徽鸾点点头,起床洗漱更衣。 用早膳时,念夏苦着一张脸进来:“昨夜不知是哪个疯子,居然放一晚上烟火,真是壕无人性啊!” 说完,便见惜春与连秋给她使眼色,奈何她没看懂。 反而是正在给赵徽鸾添粥的萧青阑接在她话后,淡淡补了一句:“确实没人性。” “嗯嗯!”念夏顶着眼底乌青,连连点头。 赵徽鸾接过粥,有些不好意思:“昨夜都吵到东厂了吗?” “奴才一夜未睡。” 赵徽鸾默默喝粥,不再说话。 坊间开始流传长公主豢养面首一事,各种说她荒唐、好男色,赵徽鸾未曾受声名所累,反过来叮嘱萧青阑不许私下揍人。 萧青阑面色不大好看,但还是闷声闷气地应下了。 赵徽鸾难得同他解释:“监政的长公主若无半点叫人拿捏的把柄瑕疵,老家伙们如何能放心得下?” “奴才明白了。” 赵徽鸾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走,随本宫去瑶光殿,今日可有重头戏呢!” 这重头戏便是,长公主要在此番登极恩科之际,首开“女子恩科”。 这一提议自然引起轩然大波。 朝臣们的第一反应是,荒唐!女子就该好好安于内宅,相夫教子,考什么科举?这世间哪有牝鸡司晨的道理? 然而,坐在最上边的长公主正是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执掌监政大权,关键这局面还是当日他们在烈日下苦跪求来的,如今只得小心想着措辞。 礼部尚书季环州道:“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女子恩科之先例,殿下所提有违祖制。” 对啊!史上多得是太后代幼子执掌朝政,如今长公主所行也是因为陛下生母早亡,但从未有过女子恩科。 如此想着,众人纷纷应和。 赵徽鸾却道:“既无先例,那便从本宫这开先例,如何?滔滔历史长河,难道所有事都是一开始就有定制的?想来,本宫已开过不止一个先例了。” 她笑吟吟,言外之意说的是她开女子入国子监的先例。 “众卿不同意本宫的提议,本宫也能理解,毕竟本宫是女子嘛。监政这数月来,本宫未能替大胤做出些许功绩,委实惭愧。” “罢了,萧厂督,送诸位大人出去。” 待朝臣散后,殿内响起一声嗤笑。 “殿下这招以退为进,用的不错。” 赵徽鸾看向首座喝茶的容谙,不高兴地哼哼:“只许他们利用本宫,就不许本宫有自己的想法吗?那本宫哪里算得上监政,不过是他们的手中傀儡罢了。” 用来掣肘内阁和容谙的傀儡。 “容卿也觉得本宫荒唐、离经叛道吗?” 容谙放下茶盏,正色道:“臣更想听听,殿下缘何会有此意?” “容卿可还记得当年在国子监,婉婉与谢芷瑶就女扮男装科举同监生们争论一事?” 容谙眉尖一挑,果然是因为那次。 “女子立世艰难,纵是本宫,一路行来亦多荆棘坎坷。本宫想让世间女子能同男子一样有诸多选择的自由。” “喜欢相夫教子的,可安于内宅;喜欢闯荡游历的,可行商出仕。” “她们有能力,有底气,不必为谁轻易放弃自己,亦不会轻易成为他人的弃子。” 第151章 叛道 赵徽鸾走下来,坐到了容谙对面。 她高扬起唇角,一字一句说得坚定且认真。 “本宫想让天下女子不必守着从父、从夫、从子的教条苛责自己,本宫想让她们先成自己,后为妻女母亲。” “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容谙的眉峰高高隆起。 前边的话,容谙尚能去理解认可,甚至觉得有一定道理。当今世道,确实女子处境比男子更艰难。但最后一句“不必守着从父、从夫、从子的教条”…… 容谙自认他自幼生长的容府很开明,但他自小接触的四书五经,儒学经典无不在讲纲理伦常。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刻在千万人血液里的祖宗旧制,殿下是要挑衅千古传承吗? “容卿难道不觉得,生而为人,这对女子很不公平吗?” 容谙静静看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容颜,良久,他伸出手摘下赵徽鸾一只琉璃耳坠,在小姑娘错愕的目光中,将耳坠投入茶盏里。 “若将世道比作茶盏,殿下就好比这只琉璃耳坠,是很独特的存在。” 容谙推过茶盏,清透的茶液里,琉璃耳坠落在舒展的茶叶间,盈盈闪闪,非常耀眼。 “但再独特,你我依然沉浸在这茶汤之中,逃不开这四面八方的水。” 赵徽鸾听明白过来,面上的不明所以一扫而空,她甚至笑了。 容谙不责怪她的言论惊世骇俗、离经叛道,而是告诉她,现世之中,纵使她再特立独行,她再有身份地位,她所行亦要受到现世的掣肘。 容谙的意思是,她的前路很难。 赵徽鸾摘下另一只琉璃耳坠,二话不说也扔进茶盏里。 “规矩与旧制,不是一朝一夕一个人就能轻易打破的。然,不破不立,本宫愿为万万人之先。” 她说着,指尖敲了两记茶盏,抬眼看容谙:“本宫相信,以后这茶盏里不止有琉璃耳坠,还会有珍珠、玉石、黄金。” “容卿,本宫必要开这女子恩科之先例。” 小姑娘明亮乌黑的眸子里写满坚毅与决绝,似乎能隔空感染到对面的人。 容谙点头道:“那殿下可要做好迎接天下士子口诛笔伐的准备。” “本宫不惧。”赵徽鸾扬了扬下巴,一脸无畏。 容谙摇头失笑,目光落在女子纤细的腕间,他眼神又温柔了几分。 “殿下戴着呢。” 赵徽鸾晃了晃腕间半山半水的翡翠玉镯:“不是某人趁本宫熟睡,偷偷给本宫戴上的嘛。本宫瞧着好看,就不摘了。” “这是容家祖传的玉镯,殿下要戴好了。” 容谙清雅的嗓音传进耳朵里,赵徽鸾愣了一瞬,明白过来这玉镯的分量与含义,她咬唇别开了头,默默拉下衣袖盖住手腕。 “殿下不好意思了?” “没有。” “那殿下为何不看臣?” “……” “容卿你讨厌死了。” 容谙垂眸忍笑,拾出茶盏里的那对琉璃耳坠,递到赵徽鸾面前。 赵徽鸾反而把头别的更开:“本宫不要了。” “那臣暂且收下。” 暂且…… 赵徽鸾尴尬地闭上眼,她觉得自己是一刻都坐不下去了,瞧见萧青阑入殿,忙起身道:“本宫先走了。” 容谙起身拱手作别,赵徽鸾没看她一眼,快步走出了瑶光殿。 “殿下,你的……”萧青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空掉的耳垂。 赵徽鸾摸了摸耳垂,瞪了眼萧青阑示意他闭嘴,萧青阑立即收声不语,把头垂低。待赵徽鸾走后,他才回头望了眼殿内。 那修长的指间捏着的不正是殿下今早出府时戴的那副琉璃耳坠吗? 萧青阑眼神暗了暗,却陡然对上那人清冷无波却带着几分审视的眼神。 赵徽鸾的那招以退为进,让朝臣们反复思量。 他们需要长公主监政来掣肘内阁,更何况长公主手中有东厂为她监察百官,方才东厂提督萧青阑送他们出来,虽言语恭敬,但那眼神…… 委实令人心底发毛。 长公主既坚持要开女子恩科,不如给长公主一个面子。到那时,天下读书人的悠悠众口会让长公主明白她所行到底有多离经叛道。 女子恩科令一出,天下哗然。 “赵简简,你疯了不成?” 沈知韫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摇椅上看书的赵徽鸾:“你不知道那些读书人骂起人来有多难听!” “云嵩那次,本宫已有所见识。” “那不一样,这次,你触及到了他们的底线,侵犯了他们的特权。他们一定往最难听的骂你!” 赵徽鸾从屁股底下抽出两本递给沈知韫:“像这样的吗?” 沈知韫无语了一瞬,有些嫌弃地接过那两本册子看起来,引经据典,骂得那叫一个不堪入目。 “婉婉敢参加这趟女子恩科吗?” “有何不敢?”沈知韫用力拍下两本折子,“殿下为我等谋利,殿下都不怕,我等自当一往无前!” “好。” 赵徽鸾仍是端坐在摇椅上,腰背挺直,视线一直落在书上。哪怕听到沈知韫的话,她也是淡淡的,拿过手边矮几上的茶盏。 “预祝婉婉金榜题名。”说着,她把茶盏送到唇边,抿了口。 然而,报名参加科考的女子实在少。 莫说寻常人家女子读书识字的少,就是官宦名门的千金小姐也最多读些《女训》《女戒》,少有能参加科考的才学,即便有,她们的父兄也是不会允许的。 傅旭初亲自把女子参考名册送到长公主府,拢共不到十人,而且都是当年一起在国子监里念过书的同窗。 “殿下,在科考开始之前,殿下都是可以叫停的。” 闻言,赵徽鸾蹙起的眉头微微舒展,视线从名册上转开,她笑看向面前低眉垂眼的傅旭初。 “人确实是少了点。傅侍郎是觉得本宫大可不必为这名册上的寥寥几人,去背负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是吗?” 傅旭初沉默了,就在赵徽鸾抬指欲让他退下时,他忽然道:“臣替殿下不值。” 这倒把赵徽鸾说愣了。 不值吗? 傅旭初久等不见赵徽鸾说话,他仗着胆子稍稍抬起眼,却见赵徽鸾好以整暇地望着自己。 第152章 道阻 “本宫少时曾为先左都御史谢尚修不值,后来也为先钦天监监正陶玄知不值,从未想过,有人会将‘不值’二字用在本宫身上。” 赵徽鸾言笑晏晏,看起来平易近人极了,但傅旭初听着这话,仿佛看到了他与面前这个护国长公主之间隔着望不到头的汪洋大海。 他收回视线垂下眼,便又听赵徽鸾用满是亲和的语气同他道: “傅侍郎好意本宫心领了,你且回去。” “是,殿下。” 傅旭初从离开到坐上归府的青顶小轿,他一直摩挲着指尖,垂眼沉思。 不少同僚在看到名册后,都猜测长公主力主开女子恩科,怕是完全为了沈家姑娘。 长公主与沈家姑娘的情谊朝野皆知,已逝的靖武侯府世孙章云驰曾有意与沈府联姻,虽然没过明路,但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朝臣们有如此猜测,实属正常。 然而,方才长公主半点不提让他照看沈家姑娘一事,这让傅旭初觉得同僚们的猜测是错误的。 可长公主究竟为何宁可背负“离经叛道”“倒行逆施”的骂名,也要坚持开女子恩科呢? 傅旭初想着,眼眸又沉了几分。 日前,他曾随同礼部尚书季环州去见首辅容谙,就女子恩科一事,容谙表现得极为平静。 “殿下如今执掌监政大权,她既要开此恩科,我等能如何?” 容谙的话说的很随意,甚至带了几分讥诮与不屑,像是懒得与人计较。 有些事旁人不知,傅旭初是知道的,长公主心悦容谙,容谙亦如是。如今这嫁娶不得又对立的局面,他料想那二人是为了权势各有所放弃。 权势地位,谁能不爱呢? 可是眼下,傅旭初觉得自己想错了。 容谙若能为权势放弃长公主,那他绝不可能同意女子恩科。容谙那句“能如何”听起来莫可奈何,实则是支持与宠溺。 傅旭初不愿承认也必须承认,容谙是很懂赵徽鸾的。 是以,那二人的对立是演给他及一众朝臣们看的。 想明白的傅旭初缓缓抬起眼,眼中是一片阴翳,难辨喜怒。 长公主府里,赵徽鸾面对名册也陷入了沉思。 相比外边铺天盖地的骂声,赵徽鸾发现了一个更为棘手的难题。 “殿下怎么了?” 刚进来的萧青阑看到赵徽鸾愁眉苦脸的,以为她是为那些口诛笔伐所扰,便想着是该找几个人好好教训一下,虽然殿下不让他出手,但有些杀鸡儆猴还是很重要的。 不想,赵徽鸾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了他。 “本宫在想,如何能让更多女子……嗯,不一定是要科举赴试,能多读些书也是好的。你看这实在太少了。” 萧青阑寻思道:“或许,可以在各地兴女子学堂。” “本宫也想过,兴学堂容易,让女子入学堂却难。”赵徽鸾蹙眉道,“若是考虑男女大防,你说的女子学堂倒是可以解决,但女夫子却不好找。” “再者,最重要的是,眼下民生多艰,寻常人家能解决饱腹之难已经不易,哪里再有银钱去供家中女郎上学?本宫在江南所见,女子多要为生计做女工呢。” 其实,说到底,还是“穷”之一字。 国穷,民亦穷。 赵徽鸾暂时按下这些难题不想,问萧青阑:“你来寻本宫所为何事?” 萧青阑道:“容首辅下令各州府即日起收缴近三年拖欠的赋税,并为各州府定下不一的征赋额,若年关前追缴不到六成,将影响来年的考课。” 在赵徽鸾的震惊中,萧青阑又补充道:“朝臣们近半数觉得他此举是不顾民生,肆意敛财。” 别说朝臣了,就是赵徽鸾初初听到,第一反应也是:容谙疯了吗? 不知道容谙最初听到她说要开女子恩科时,是不是也觉得她疯了? 想着,赵徽鸾冲萧青阑摆了摆手:“等科考过了再说。” 女子科考名册上,有沈知韫,亦有谢芷瑶。 谢芷瑶自从北境归来,未再居住靖武侯府,而是租了一间简陋的小院。 清风冷月,她灯下苦读的身影映在窗台上,温言静默瞧着,恍惚想起国子监里的光阴。 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了。 温言转身,悄声离开。 陪同他一道来长庚摸了摸鼻子,不是很能明白,见窗纸上的烛光暗去,长庚快步跟了上去。 驾车回容府的路上,长庚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温公子为何每次来了都不与谢姑娘见面呢?” 帘子后沉默了一瞬。 温言道:“不想扰她心神,亦不知该如何面对。” 长庚不解更甚:“那温公子为何……” 为何每次离开时都在谢姑娘的窗台上压下一片树叶或一朵花? 长庚不太好意思刨根究底,但温言听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是祝愿她顺心遂意,前程似锦。” 又或许…… 温言垂眸看向手中的半截柳枝。 或许,他仍有妄念,希望能留下半点自己来过的痕迹。 “这些日劳烦长庚小哥了,以后温某自己一人也可以的。” “温公子不必客气。说来除了我家公子,我还从未对旁的人有过钦佩之情,温公子是第二个。” “小哥过誉了。” 寂静的小院,房门吱呀一声,谢芷瑶走了出来。 月色照着她的脸,面颊上的疤痕好似刀刻留在美玉上的痕迹,她却丝毫不在意,径直走向了窗台。 今夜的,是半截柳树枝。 这注定是一场载入史册的登极恩科,沈知韫与谢芷瑶并一众女子首入贡院赴试。 同行的考生一面不满专属他们的地盘来了不速之客,一面又瞧不上无知妇孺竟也妄图与他们争辉。 面对如斯傲慢与轻蔑,沈知韫等人既然敢来就不会放在心上。 阅卷那日,礼部也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啧……” 身旁人不耐地啧声。 傅旭初提笔在考卷上落下一个“中”字,换取另一张考卷的间隙时,他才顺着同为主考官的翰林学士孟久知的目光,看向那个倚在小几上啃苹果的长公主,似乎有些乏味,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 瞧着很放肆,很没规矩。 傅旭初轻笑,低头继续阅卷。 “你还笑得出来?” 第153章 争名 “为何不能?”傅旭初淡淡道,“殿下又未曾参与阅卷,更不曾打搅我等,我等做好自己该做的便是了。” 翰林学士孟久知年逾四十,是清流一派的翘楚。他很不赞同女子科举,是以对长公主也有了偏见。但听傅旭初说得在理,便也收心专注阅卷。 不止他,其余阅卷官们乍见长公主到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长公主仗势威压,挑出女学子的考卷,以权谋私。 谁想,长公主来了便只坐那喝茶啃苹果,多的话一句没有,像是来监工他们阅卷似的。 事实上,赵徽鸾确实存了“监工”的心思。 她信得过沈知韫几人的才学,但她信不过老家伙们的偏见。 她坐在这,便是谋一个公正公道。 “妙啊!此人文不加点,字字珠玑,有经世之才。” 某个阅卷官忽而拍腿称赞,一众人围着看,啧啧称奇。 文章送到主考官案前,傅旭初阅后也目露惊艳,孟久知更是直接夸道:“此人当为状元之才,宰甫之才!” 说着,大笔一挥,落下一个“中”字。 紧接着又一阅卷官激动得送上另一份:“二位大人,看看这篇!” “好好好,此科良才辈出,我大胤何愁不能兴旺?” 孟久知欢喜得面上皱纹都淡去了许多。 “傅侍郎。”赵徽鸾笑吟吟放下翘起的腿,端正坐好,“可否念给本宫听听?” “是,殿下。”傅旭初拿过考卷,念了起来。 赵徽鸾听完,点着头问众人:“这两篇写得很好吗?” 阅卷官们未敢回话,但满面红光的样子已经是很好的答案了。 赵徽鸾的视线便落在了翰林学士孟久知身上。 孟久知道:“此次策问题为‘民与吏’,前篇以《大政》言‘民之治乱,在于吏;国家之安危,在于政’切入,谈治国之道。后一篇怀忧国忧政、怜民惜民之心,谈民生之道。臣以为此二人不相伯仲,当为济世之才。” “孟学士的意思是这两篇能入二十四卷呈上御前?” “自然!” 孟久知私心里更觉着这二人当入三鼎甲之列。 所有考卷都是糊名易书的,不禁有人好奇是哪两位学子。 有人猜是近年风头正盛的江南才子齐某某,亦有人猜是齐鲁圣人之后,赵徽鸾也好奇得紧,但阅卷没结束不好拆封。 好容易等到拆弥封,赵徽鸾看到那二人名字,不由得扬起了眉。然而除了她,其余人俱是一脸难以置信。 “不、不……”孟久知伸手指向其中一个阅卷官,“拿、拿‘中’卷来。” 赵徽鸾眼神一冷:“孟学士这是何意?” 当然是重新挑选两篇入二十四卷! 孟久知蹙着眉,眼神犀利,他虽未答话,但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呵。” 赵徽鸾笑了,目光扫过一众阅卷官、同考官,最后落在拧眉沉默的傅旭初身上。 这样的审视,让傅旭初有如针芒在背。 要如何应答才能不激化长公主与朝臣的矛盾? 须臾之间,傅旭初反复思忖,终是硬着头皮上前道:“殿下,首开女子恩科,已有两位高中,臣以为,当循序渐进。” “傅侍郎此言荒唐!”赵徽鸾尚未有所反应,孟久知先愤愤然怒斥,瞪上傅旭初。 何谓“循序渐进”?难道是认可长公主的女子科举吗? “放肆!” 赵徽鸾摔了茶盏,哗啷一声,守在院子里的萧青阑立即招呼上两个番子进到屋内。 屋子里,众人因长公主盛怒,逐个跪了下去。纵是孟久知也铁青着脸,弯下了双膝。 赵徽鸾自然听出了傅旭初的意思,是要她第一次,见好就收,以图来日。 可是—— 赵徽鸾深吸了口气,将心口怒意压下,她弯起唇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 “孟学士,方才可是你亲口所言,状元之才,济世之才,不过个把时辰,你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要将她二人踢出二十四卷之列?凭什么?” “她二人是女子,参与科举已有违祖制,如何能让她二人再……” “再如何?”赵徽鸾笑得愈发放肆,“你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就因为她二人是女子,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该挡了男子的锦绣前程,是?” 赵徽鸾敛了笑,眼神冷厉:“本宫今日就坐在这,看谁敢换沈知韫与谢芷瑶的卷子!” “净之,着人去请陛下!” 萧青阑打了个手势,随即有个番子出门而去。 赵徽鸾捏着茶盏斜斜靠在小几上,闲适漠然,对跪在她面前的众人视若无睹。 小皇帝来得极快,一同来的还有内阁首辅容谙。 “怎么了?”小皇帝进来看到这架势,蹙了蹙眉,坐到赵徽鸾对面,“他们惹阿姐生气了?” 赵徽鸾冲弟弟笑了笑,吩咐傅旭初呈上二十四卷。 小皇帝愣了愣,扭头看容谙,这就要让他来定三鼎甲了吗? 容谙冲他微微一颔首,拿过一份考卷给小皇帝,自己也拿了一份看起来。 他二人阅卷时,屋内静得没有一丁点声响。除了傅旭初,满地跪着的孟久知等人都紧张到额头暴汗。 “先生,朕觉得这篇不错。” “嗯,先生手中的朕方才看了,也喜欢得紧。” “先生以为呢?” “臣也以为这两篇最佳。这边也有两篇不错,陛下看看。” 小皇帝又细细看了,还是最中意前两篇,再看名字,不由得咦了声,而后笑道:“这二位竟都是女子。” 不是不满,而是惊喜。 “先生,朕可以点沈知韫为状元吗?” “可以。” “那这谢芷瑶……”小皇帝探头望向容谙手里的那份。 “陛下,臣有谏言!”孟久知出声打断,他知道沈知韫是板上钉钉的,但另一人—— 小皇帝乖巧地眨了下眼:“孟卿且说来,朕听着呢。” “谢氏女面颊有疤,仪容有瑕,不堪入三鼎甲之列。” “啊……”小皇帝面露惋惜之色,转头同容谙道,“那先生,谢芷瑶为二甲之首,可行否?” 容谙点头。 定下状元、榜眼、探花之后,小皇帝拉上自家阿姐,两人穿过跪着的人,小皇帝问道:“阿姐方才为何不悦?” 赵徽鸾道:“阿姐并未不悦,相反,阿姐很高兴。” 然而,金科一放榜,就有学子闹上了礼部衙门。 第154章 攀诬 “不公?”听过萧青阑的转述,赵徽鸾勾唇轻笑。 学子闹事,在她的意料之中。 往科也会有落榜学子闹事,但像今次阵仗这么大的,无非是因为女子上榜,且榜首亦是女子。 赵徽鸾到时,礼部衙门外的道路挤满了闹事的学子。 萧青阑先带东厂番子过去清道,赵徽鸾在念夏、拂冬的护卫下,穿过人群,迈上台阶,大门中央摆了把椅子,赵徽鸾就在坐下,看着一脸不忿的众学子。 随即,傅旭初等当日参与阅卷的官员悉数到齐,连礼部尚书季环州也在。众人见礼后,齐齐立到赵徽鸾身后。 学子们有被这样的阵仗吓到,但心中的不平压倒了恐惧,很快又吵嚷起来。 赵徽鸾蹙眉抬手,萧青阑厉喝:“闭嘴。” 现场又安静了下来。 “你们实在太吵,推选一二人出来同本宫说话。” …… 远处牌坊下立着两个人。 云嵩抄手抱胸,靠在石柱上,笑问身旁人:“你不过去?” “不必了,殿下她可以。” 容谙眼神温柔,那人群中央的长公主殿下,实在耀眼得很。 …… 名唤齐彦明的学子拱手道:“殿下,我等寒窗苦读,只为了一朝科考,如今不明不白落第,我等是不甘心!” “齐彦明,本宫听过你的大名,江南新出的才子嘛。”赵徽鸾笑容温和地问道,“怎么?你也落第了?” 听到前一句的齐彦明刚挺起了胸膛,后一句又说得他面颊发烫。 他咬牙道:“草民无能。” “是挺无能的。落榜之人,当去与三甲同进士最后一名作比,怎会怪名列前茅者抢占了你等位置?” 齐彦明因这话臊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赵徽鸾又道:“你方才说不明不白落第?何谓不明不白?本宫记得,我大胤科考是允许落第考生查卷的,上边都有写考官的点评,难道礼部没给你吗?” 她说着,余光睨向傅旭初。 傅旭初拱手道:“给了的,殿下。” “这样啊。”赵徽鸾往后靠了靠,萧青阑奉上茶,她便拿着茶盏,好以整暇地看着齐彦明。 齐彦明说不出话来,边上一自称沈宁的学子出声道:“殿下,女子科举自古从未有之,如今更让女子中第,高居榜首,实令我等天下学子寒心!” “万事万物都是从无到有,女子科举是本宫谏言,陛下圣旨亲下,你敢违圣命?” 沈宁吓得一哆嗦。 “至于你说的寒心……”赵徽鸾不解道,“同样的试题,同样的主考官,真才实学考不过,作甚怪别人寒你们的心?” “……” 一众学子被问得哑口无言。 齐彦明同沈宁相视一眼,道:“我等听闻,阅卷当日殿下也在礼部。” 说这话时,齐彦明神情相当凝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不止赵徽鸾了悟了,站她身后的官员们也听出来了,萧青阑更是眼神如刀横向齐彦明。 “本宫算是听出来尔等所谓的‘不公’究竟是何意了。”赵徽鸾哑然失笑,“你们是认为沈谢二人能上榜,是本宫以权谋私?” 齐彦明等人静默不语,但表情出卖了他们,他们不相信沈谢有上榜的才学。 “真是荒谬。” “本宫啊,真应该拿尔等去趟大理寺,告尔等攀诬之罪!” 赵徽鸾冷哼,拿茶盏的手递到一旁,萧青阑饶有默契地躬身接住茶盏。 她站起来,周身透着不悦与不耐。 “傅侍郎,孟学士,本宫且问你们,当日所有考卷是否都糊名易书,以朱卷阅之?” “是。” “考卷上誊录官、对读官的签印是否齐备?” “是。” “在尔等阅卷过程中,本宫可曾碰过考卷?” “不曾。” “在考卷拆除弥封之前,本宫可曾为女学子说过一句话?” “不曾。” 问话完毕,赵徽鸾转而看向齐彦明同沈宁:“今科主考官的证言在此,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那二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瞧着依然很不服气。 “难道你们怀疑本宫收买他二人?” 得到的是众学子的沉默。 “也罢!那你们就好生看看沈谢二人的文章。”赵徽鸾挥手,东厂番子将早就准备好的文章分发下去。 “这、这、这不可能!”江南才子齐彦明抖着双手,完全不敢相信这样的文章竟出自女子之手。 他不堪受辱,将两篇文章揉成团用力掷下,目光倏然发狠。 “净之!拉住他!” 萧青阑眼疾手快拉住欲撞柱自戕的齐彦明,他实在恼这个没用的书生,直接卸了齐彦明一只胳膊,再将人踹跪在地。 赵徽鸾看着这样的齐彦明,满是失望。 “你堂堂七尺男儿,不想如何提升学问,不思如何报效家国,如今还要以死来陷本宫于不仁,你枉为读书人!” 她不再看心如死灰的齐彦明,而是看向众学子。众人在她的注视下,都难堪地低下了头。 “本宫以为,大胤擢选良才,当唯才是用,不论男女。” “尔等今科落榜固然可惜,但不妨回家自省,查漏补缺,来年科举本宫在这等你们高中!” “至于尔等攀诬不敬之罪,本宫今日特赦尔等无罪,但若再有不敬之言流出,东厂大狱随时等着你们。” …… “诶,良胥兄,你们家殿下真厉害。”云嵩瞧到现在,忍不住拿胳膊撞了撞容谙。 容谙却是未语,目光依然注视着那边。 学子散去,赵徽鸾回身朝一众立于她身后的官员拱手,仪态大方,不卑不亢。 此举不仅惊到了傅旭初等人同礼部尚书季环州,也惊到了云嵩。 “诶。”他伸出胳膊,没撞到人,才发现容谙已经走远了。 他快步追上去。 “听说殿下是你的学生?” “是。” “有这样的学生,很自豪?” 容谙笑了,他顿步回眸,望向那个缓步步下台阶的女子。 许是有所感应,赵徽鸾也朝他这边望了过来,隔着涌动的人潮,那双明亮的眸子从惊讶到欣喜,继而又得意又傲娇。 容谙只觉得心头滚烫。 “殿下本来就很好,并非是我把她教的好。” “但有殿下这样的学生,我很自豪。” 第155章 袒护 燕都第一才女沈知韫,生来就是个美人坯子,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笑起来时一双梨涡盈盈动人,不笑时眉目如画婉约端庄。 琼林宴上,沈知韫一身大红状元服很是惹眼。她就像新春枝头的第一朵桃花,俏生生立在那,才情风流。 而她身旁的谢芷瑶清清冷冷,好似玉骨冰肌,凛若寒霜。右颊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更衬得她淡漠疏离,不好亲近。 作为大胤史上唯二的新科女进士,她二人是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 然而,她们分明是所有人的目之所至,却无人与她们攀谈,像是刻意疏远,落在身上的目光或审视、或探究,或轻蔑、或不屑,无一友善。 “瑶姐姐,你试试这个。” 沈知韫丝毫不受影响,甚至与谢芷瑶开心地享用珍馐膳食。 如此态度,让那些本就一肚子郁结的人愈发不甘。 “沈状元,谢进士,长公主有请二位入亭一叙。”内侍躬身立于二人案旁。 沈、谢二人正在喝酒,便听身后有人酸道:“要不说人还得是命好呢!” 随即有人附和。 沈知韫搁下杯盏,回眸同说话的几人笑得温和有礼:“是的呀,能有长公主这样的靠山,是我二人的本事呢!” 几人顿时一噎。 又听沈知韫状若恍然地哦了一声。 “几位同年不是三年前国子监里的同窗嘛,好巧。当年山头上一番争论,如今看来尔等确实没能考过我二人。” 沈知韫说完,也不管几人听后是何神色,同内侍说了句“有劳”,就与谢芷瑶一道往亭子走去。 只是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方才似乎听见有人在笑,可她再回望过去,不是进士就是作陪的朝臣,并无异样。 “怎么了,婉婉?” 沈知韫冲谢芷瑶摇了摇头,举步离开。 沈谢二人一走,被奚落了一通的几人不敢明着发作,就凑在一块交头接耳。 “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嫁人,跑到我们男人堆里来算怎么回事?” “依我看,沈大儒的脸面全叫这个外孙女丢尽了!还有已故谢御史,要是知道女儿抛头露面、不知检点,指不定得气活过来!” “哎哟——” 几人坐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屁股底下的凳子像是突然长腿了一样,跑开了,害他们摔得四仰八叉。 “谁啊?” 几人龇牙咧嘴的,看到后边伸出来一只脚,又不紧不慢地缩了回去。 “抱歉啊,本侯腿长。” 云嵩晃了晃手中杯盏,视线轻抬,望向亭子里俏生生的红色背影。 …… 庭院里的动静传进亭子里。 “怎么回事?”赵徽鸾随口问了句,循声望去。 萧青阑道:“有人摔了。” 沈知韫回身望出亭外时,便只见方才同她呛声的几位同年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同人行礼,正好将人挡了个严实,她便又收回了视线。 …… “呵。”云嵩望着面前恭敬的几人,唇角微勾,含上几分讥诮。 “在背后道人长短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你们也作篇赋来给本侯瞧瞧?” “这……” 他话里是浓浓的不屑与轻嘲,听得几人莫名其妙又面红耳赤,支吾好几声也说不出话来。 又是一声冷嗤,云嵩拿上杯盏与执壶,起身离开。 “安南侯什么意思啊?我等也没得罪他?写赋?什么赋?” “我只记得永昭四十二年,安南侯被污入狱那会,有人写了文章来骂他,紧接着又横空出来一篇《将军赋》。” “《将军赋》我有幸拜读过!写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荡气回肠。我要是有那等才情,岂会只是个三甲同进士呢?” 几人摇头叹息,都觉得安南侯在为难人。 云嵩很不客气地直接坐在了容谙的桌案上,容谙不咸不淡扫过去一记清凉的眼风。 他撇撇嘴,不是很服气但很听话地挪开屁股,坐到了矮凳上。 “云侯倒是比本官预想的要收敛许多。”容谙目不斜视,提杯送到唇边。 “本侯又不傻,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揍人。” 云嵩歪着身子往桌案上一靠,单手支着脑袋,转着酒杯笑看容谙。 “首辅大人也是出乎本侯意料的能忍呢,本侯好几次都以为你要让长庚私底下去揍人呢。” 他说着,瞟了眼亭子。 容谙是首辅,他的坐席就在亭子外第一个,可就是离得这样近,云嵩看到的依然只有一个背影。 “风口浪尖的不适合,以后再揍。”容谙抿着酒,说的云淡风轻。 云嵩扬了扬眉,心知容谙说得在理。 舆情闹得最凶时若有学子挨揍,指定要把矛头对准长公主,说长公主蓄意报复。 眼下经礼部衙门口对峙后,舆情难得稍缓,那就更不能让长公主背上表里不一的骂名了。 “诶,你去哪?”看到容谙搁下杯盏站起身,云嵩急得坐直了身子,“你走了,本侯在这很无趣的!” 容谙理了理官袍,朝亭子方向示意一眼:“一起吗?” “不必。” 云嵩拒绝得相当利落,甚至转过身,背靠着桌案喝酒。 容谙摇了摇头,进到亭子里,正好听到长公主给沈谢二人安排去处。 “陛下,殿下。”容谙朝小皇帝和长公主见礼。 赵徽鸾只略略看过他一眼,挥挥手,示意沈谢二人离开。 小皇帝忙道:“先生快坐。” “首辅大人以为本宫这般安排,如何?” 容谙听到问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与赵徽鸾对视。 看到这架势,小皇帝眨了眨眼,同萧青阑道:“厂督,你同朕一道去外边,朕想同众人说说话。” “是,陛下。” 小皇帝快走出亭子时,又不放心地折返,压低嗓音叮嘱默默对视不说话的二人:“不可以吵架哦。” 赵徽鸾皱着鼻子轻哼,别开了眼。 容谙道:“陛下放心。” 唉,上次让他放心,不还摔了香炉吗? 小皇帝无声叹息,负手离开。 容谙倒了两杯茶,换掉赵徽鸾面前的酒,才缓缓开口: “沈状元文采风流,博古通今,去国子监,谢进士通晓刑名律法,喜好探案,去大理寺,臣以为,殿下安排得甚好。” 第156章 新政 赵徽鸾又哼了哼:“你倒是了解她二人。” “殿下这是醋了?” 容谙忽觉新奇,收到赵徽鸾一记娇嗔,看得容谙很想去掐她脸颊,但场合不对,他只得按下想法。 “殿下如今文有沈知韫,刑有谢芷瑶,武有章南星,朝中有傅旭初,身后又有东厂提督萧青阑,委实不容小觑。” “哪比得上容卿身居内阁,督六科,控六部呢?” 赵徽鸾笑盈盈应对,“本宫听说容卿有一面写满大胤各地官员名录的屏风,谁差事没办到位就摘了谁,好不威风呢!” 容谙笑而不语。 “你还笑?”赵徽鸾没好气地觑他,“朝臣都开始弹劾你执事严苛了你知不知道?” 容谙从善如流掩下笑意,认真道:“臣自科举入仕,所见大胤官吏多数人浮于事,年初定下的事到年底都未必能做好。一日拖一日,一年拖一年,日积月累,百事成千,于国于民实是一大弊端。” 他弯了弯唇,神色坚定:“是以,臣希望,大胤上下言之必行,行之必效。” 赵徽鸾明白他的用意,可这些陋习由来已久,宛若旧疮,动之必痛。 “所以,容卿就动到了本宫头上?” “什么?” 容谙有些错愕,便听赵徽鸾吐出四个字:“官驿,堪合。” 容谙瞬间了然。 外出办差的官员可凭礼部下发的堪合旅居官驿,享用官驿里准备的衣食住行。而近十年来,堪合滥发现象严重,常有官员的亲友家眷出现在官驿里。 大胤国土广袤,大小官员不知凡几,如此于大胤而言是极大的负担。 为此,容谙于月前下令各地严查堪合。 “是扣押了长公主府的人吗?” “本宫庄子上的一个管事。” “那劳烦殿下把底下人不该有的堪合都收一收,上交礼部。” “好你个容谙!” 不说放人,反而让她收堪合? 事实上,赵徽鸾并未生气,只是听他这般指使自己做事,习惯性斥上一句,她面上甚至带着似怒还嗔的笑。 但她这一句斥责音量有些高,传到了亭子外,原本喧闹的庭院忽而静了一瞬。 小皇帝瞥了眼亭子,示意众人继续。 赵徽鸾也留意到庭院里的异样,蹙起眉又嗔了容谙一眼。 这气鼓鼓娇嗔的模样,实在看得容谙心动不已,以石桌作遮挡,他的手已拽上了赵徽鸾的长袖。 以往都是赵徽鸾拉他的袖子,这回居然反过来了,赵徽鸾忍不住想笑,但她更大胆,直接握上容谙的手,掩在袖中。 亭子外都是人呢! 容谙惊得睁大了眼,耳尖迅速红透。 赵徽鸾却是不管不顾,甚至挠了挠他掌心。 谁能想石桌下的袖中光景好似偷情,而他二人说的话依然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本宫知道,大胤连年来入不敷出,又经去岁四地交战,国库空虚,容卿为此忧思不已。宫中上下自开春起已开始节省用度,严查堪合亦能为国库省下一笔。可是光节流是不够的,还得开源。” 容谙点头认可她的话。 赵徽鸾的神情愈发严肃:“追缴拖欠的赋税,是容卿所想开源之道吗?” “是其一。”容谙道,“殿下是恐此道会让民生愈发艰难吗?” 见赵徽鸾点头,他又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殿下明日可有空闲?臣想带殿下去个地方。” “好。” “对了,殿下,臣听闻昨夜殿下召见了那个叫南吕的?” “……” 话题转变得又急又险,赵徽鸾眨了眨眼,无辜道:“本宫这两日视物有些模糊,太医让本宫省着用眼,便叫个人来给本宫念书听。” “整个长公主府只有一个南吕识字吗?”容谙笑意微凉。 “你难道不该先关心关心本宫的眼睛吗?” 赵徽鸾说着,抽回了手,因动作太急,袖子带到了石桌上的茶盏,哗啷一声坠地。 亭子里的两人面面相觑。 亭子外又是一片静默。 小皇帝无奈地扶额,他就说嘛,放不了心! 翌日,容谙带赵徽鸾去的地方是户部,正巧赶上发俸日。 整个衙门人挤人,喧闹不已,而进出的人各个愁容满面。因为户部没有银钱,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俸银了。 已经如此捉襟见肘了吗? 赵徽鸾放下轿帘,将喧闹隔离在马车外。 “殿下,如果一个官员辛劳半生却连养家糊口都困难,是不是很可悲?官俸薄不足以养廉,反滋生贪腐之念。” 赵徽鸾冷哼:“可高官厚禄者如温鸿,他不贪吗?本宫记得温府在晋王之乱后抄出了近五百万两。” “是,殿下说的对。”容谙淡然接话,“或廉或贪,究其源端看个人的德。但于大胤而言,当先免其后顾之忧。不谈生存光谈品尚,臣以为这同耍流氓无异。” 赵徽鸾努努嘴,不吭声了。 容谙又道:“海寇连年侵扰,沿海百姓苦其久矣,但除寇需要银钱。河曲之地有瓦剌,北境有蛮虏,如今又多了个靺鞨黑水部队辽东境虎视眈眈,一旦再度开战,兵备粮草便是重中之重。” “眼下边患暂歇,是难得的休养生息之时。大胤要有强兵抵御外敌,需得先富国。殿下,国库不可无垠。” 赵徽鸾神情逐渐变得沉重。容谙隔着衣袖握上她的手。 “臣知晓,殿下怜惜民生。” “民之积重,在徭与赋。殿下熟读史书当知道,贫民揭竿而起多是迫于苛捐杂税和徭役差役。臣在南下途中,也有听到‘投献’一说。” “投献?”赵徽鸾目露疑惑。 容谙解释道:“所谓投献,是百姓献出自家田地,投靠当地缙绅以免赋税徭役。” “臣看过鱼册,如今的在税田地比之太祖朝少了十之三四。” 赵徽鸾听明白了:“拖欠赋税最为严重的,应该是缙绅手里那些被隐瞒的地。” “是。” “容卿,你下一步想做什么?” “清丈田地。” “再之后呢?” 容谙却笑笑不再答了。 赵徽鸾其实一早就有预感,但未敢宣之于口,此时,她忍了又忍,终是问出口: “容卿,你要行新政?” “是。” 容谙应得果断干脆,赵徽鸾眉头皱得更深了。 “容卿,自古以来,行新政者,无一善终。” “殿下,臣想做那个例外。” 第157章 重逢 前车之鉴实在太多太多,赵徽鸾的话里是深深的担忧。 她搁在膝上的手,一下又一下用力抠着指腹,似乎如此能分散她心头的焦虑。 容谙握上她的手,免她自伤,望着小姑娘眼中浓密的忧思,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殿下,臣知道的。” “远有先秦时的商鞅,死于车裂;大秦名相李斯,亡于腰斩,夷三族;汉臣主父偃行推恩令,卒于武帝族诛,平众怒;近有大宋王相公罢相归隐,身后名节不保。兴败成亡之际,总该要有人付出代价。” 赵徽鸾听着他耳熟的最后一句,嘟囔道:“容卿不愧是谢御史的门生。” “当年你恩师罹难前曾与本宫说——有些事,总归是需要人去做的。哪怕知道前路是绝境,也总是要有人投石问路的。” 容谙恍然,继而笑道:“那殿下坚持开女子科举,不也如此吗?” “那不一样,本宫是长公主,只要陛下不动本宫,天下人谁敢?” 赵徽鸾抬着下巴,跋扈极了。容谙摇头轻笑,眼神宠溺。 “殿下。” 容谙唤了声,手指轻轻摩挲着赵徽鸾的指节,口吻忽而变得严肃。 “自古行新政者,无一善终,然,臣想做一个例外。” “臣会努力保全自身,以期大胤早日吏治清明,海晏河清。” “更要紧的是,臣想娶殿下,臣……臣已经二十有三了。” 终于把那日吻殿下时未说完的话说出口了。 可他说到最后,眼睫垂了下来,言语间竟带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赵徽鸾听着,有些像委屈。 琼林宴上,先帝以她年纪小,未许婚。 江南时容谙搭救落水的她,有了肌肤之亲,先帝宁许官位不许婚。 他二人便是从那时起,站在了对立面,从先帝久病之时的不和走到了如今一人掌权一人监政的局面。 先帝时期的容谙都不可为外戚,那眼下朝局动荡、民生凋敝之际,首辅容谙如何能娶监政长公主? 难怪乎容谙要委屈了。 赵徽鸾心头发软,抽出一只手摸上容谙的耳朵,揉了揉,安抚道:“容卿放心,本宫不嫌弃你老。” “……” 容谙眉头微蹙,不敢置信地对上面前笑意盈盈的脸。 他眯了眯眼,问道:“那个南吕,什么年纪?” 这赵徽鸾哪敢回答啊?双唇紧抿,保持沉默,可她眼中笑意都要溢出来了,容谙酸溜溜抽回手,坐好,别开了眼。 “容卿?” “容卿?” 连唤两声都不应,看来醋得很厉害。 赵徽鸾努力忍着笑,倾身过去在容谙唇上啄了口。 “不醋了,好不好?” 吃醋的某人轻轻抿了下唇,面上毫无波澜,但耳尖微红。 赵徽鸾又啄了他两口,见他依然不为所动。 “容谙你好小气。” 赵徽鸾皱着鼻子哼哼,刚要退回来,原本正襟危坐的容谙突然揽上她的腰,将人拉进怀里。 “分明是殿下诚意不足。” 他说着,便在赵徽鸾错愕的眼神中,吻了下来。 “别!” 赵徽鸾扭头躲开,那吻便落在了她脖子上。温温润润的柔软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唇、唇脂花了,本宫待会怎么见人?” 赵徽鸾声音微颤,她没注意到,但容谙眼尖地发现,怀中小姑娘的耳朵以极快的速度红透了。 原本还有些失落,但这个意外收获,让容谙很惊喜。 他掩下眸中神色,从格子里取出一物递给赵徽鸾,又敲了两记马车壁,示意长庚、长右可以回去了。 “走了,你发什么呆呢?”长庚给了长右一手肘。 长右同他一道坐上马车,趴在他耳边低声问:“你没听见吗?” “什么?” 望着长庚清澈的双眸,长右用了眨了两下眼,比出一个大拇指,夸道:“呆子!” “……” 长庚眯眼,寻思道:“是不是最近忘记揍你了?” 长右立马舔着一张笑脸,伸出左手,将大拇指压下。 马车里,赵徽鸾闻了闻容谙递给她的东西,一股药味,打开来看是一条手掌长的长条药包。 容谙道:“臣在里边塞了明目抗疲的药草,殿下可以让惜春把药包蒸热,用来敷眼。” 赵徽鸾惊了:“你昨晚连夜准备的?” 容谙对此不置可否,而是反问她:“那殿下可不可以不再召南吕念书?” 杀伐决断的首辅大人啊,吃起醋来没完没了,像个小孩子。 赵徽鸾忍笑,又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口,惹得男人要亲她时,她却抬手捂上了对方的嘴。 “本宫可以亲容卿,但容卿不可以亲本宫。” 原本行驶平顺的马车突然重重颠簸了一下。 是长庚骤然听闻这么劲爆又直白的内容,猛然勒紧了缰绳。 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长右,眼神询问:公子与殿下竟是这种关系? 长右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马车里,容谙大抵是猜到了方才突然颠簸的原因,他附耳告诉赵徽鸾,听得赵徽鸾默默将他推开,坐了回来。 她清了清嗓音:“那个……你把傅旭初提到户部左侍郎,是为了后续清丈田地吗?” 容谙将她的尴尬尽收眼底,唇边浮上笑意,配合道:“殿下亲自送来的人才,臣自当要笑纳了。” 马车逐渐驶进吵嚷的街道,盖住了里边的声音。 …… 初次上值的谢芷瑶走出大理寺。 夜色渐浓,街道上的喧闹已经退去,三两行人擦肩过,她扯了扯身上的青绿官袍,神情依然淡漠。 行至一条巷道,迎面来两个醉汉,醉眼迷蒙地只瞧见个纤腰若素的俏丽身形,便动了歪心思上来动手动脚。 “你二人瞧不见本官身上的官袍吗?”谢芷瑶眼神一冷,顺手抄起一根棍子横在身前,她虽不会武,但气势不弱。 俩醉汉听了非但不怕,反而更来了兴致。 “噢!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娇娥嘛,什么官不官,哪有女人当官的?别唬我哥俩。来让哥哥带你快乐快乐——” 跟醉汉掰不清话,谢芷瑶握紧棍子,边后退边寻思时机。 就在这时,长棍的另一头落下一只手,来人将她拨到身后,顺势拿走了长棍,立于她身前。 第157章 重逢 前车之鉴实在太多太多,赵徽鸾的话里是深深的担忧。 她搁在膝上的手,一下又一下用力抠着指腹,似乎如此能分散她心头的焦虑。 容谙握上她的手,免她自伤,望着小姑娘眼中浓密的忧思,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殿下,臣知道的。” “远有先秦时的商鞅,死于车裂;大秦名相李斯,亡于腰斩,夷三族;汉臣主父偃行推恩令,卒于武帝族诛,平众怒;近有大宋王相公罢相归隐,身后名节不保。兴败成亡之际,总该要有人付出代价。” 赵徽鸾听着他耳熟的最后一句,嘟囔道:“容卿不愧是谢御史的门生。” “当年你恩师罹难前曾与本宫说——有些事,总归是需要人去做的。哪怕知道前路是绝境,也总是要有人投石问路的。” 容谙恍然,继而笑道:“那殿下坚持开女子科举,不也如此吗?” “那不一样,本宫是长公主,只要陛下不动本宫,天下人谁敢?” 赵徽鸾抬着下巴,跋扈极了。容谙摇头轻笑,眼神宠溺。 “殿下。” 容谙唤了声,手指轻轻摩挲着赵徽鸾的指节,口吻忽而变得严肃。 “自古行新政者,无一善终,然,臣想做一个例外。” “臣会努力保全自身,以期大胤早日吏治清明,海晏河清。” “更要紧的是,臣想娶殿下,臣……臣已经二十有三了。” 终于把那日吻殿下时未说完的话说出口了。 可他说到最后,眼睫垂了下来,言语间竟带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赵徽鸾听着,有些像委屈。 琼林宴上,先帝以她年纪小,未许婚。 江南时容谙搭救落水的她,有了肌肤之亲,先帝宁许官位不许婚。 他二人便是从那时起,站在了对立面,从先帝久病之时的不和走到了如今一人掌权一人监政的局面。 先帝时期的容谙都不可为外戚,那眼下朝局动荡、民生凋敝之际,首辅容谙如何能娶监政长公主? 难怪乎容谙要委屈了。 赵徽鸾心头发软,抽出一只手摸上容谙的耳朵,揉了揉,安抚道:“容卿放心,本宫不嫌弃你老。” “……” 容谙眉头微蹙,不敢置信地对上面前笑意盈盈的脸。 他眯了眯眼,问道:“那个南吕,什么年纪?” 这赵徽鸾哪敢回答啊?双唇紧抿,保持沉默,可她眼中笑意都要溢出来了,容谙酸溜溜抽回手,坐好,别开了眼。 “容卿?” “容卿?” 连唤两声都不应,看来醋得很厉害。 赵徽鸾努力忍着笑,倾身过去在容谙唇上啄了口。 “不醋了,好不好?” 吃醋的某人轻轻抿了下唇,面上毫无波澜,但耳尖微红。 赵徽鸾又啄了他两口,见他依然不为所动。 “容谙你好小气。” 赵徽鸾皱着鼻子哼哼,刚要退回来,原本正襟危坐的容谙突然揽上她的腰,将人拉进怀里。 “分明是殿下诚意不足。” 他说着,便在赵徽鸾错愕的眼神中,吻了下来。 “别!” 赵徽鸾扭头躲开,那吻便落在了她脖子上。温温润润的柔软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唇、唇脂花了,本宫待会怎么见人?” 赵徽鸾声音微颤,她没注意到,但容谙眼尖地发现,怀中小姑娘的耳朵以极快的速度红透了。 原本还有些失落,但这个意外收获,让容谙很惊喜。 他掩下眸中神色,从格子里取出一物递给赵徽鸾,又敲了两记马车壁,示意长庚、长右可以回去了。 “走了,你发什么呆呢?”长庚给了长右一手肘。 长右同他一道坐上马车,趴在他耳边低声问:“你没听见吗?” “什么?” 望着长庚清澈的双眸,长右用了眨了两下眼,比出一个大拇指,夸道:“呆子!” “……” 长庚眯眼,寻思道:“是不是最近忘记揍你了?” 长右立马舔着一张笑脸,伸出左手,将大拇指压下。 马车里,赵徽鸾闻了闻容谙递给她的东西,一股药味,打开来看是一条手掌长的长条药包。 容谙道:“臣在里边塞了明目抗疲的药草,殿下可以让惜春把药包蒸热,用来敷眼。” 赵徽鸾惊了:“你昨晚连夜准备的?” 容谙对此不置可否,而是反问她:“那殿下可不可以不再召南吕念书?” 杀伐决断的首辅大人啊,吃起醋来没完没了,像个小孩子。 赵徽鸾忍笑,又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口,惹得男人要亲她时,她却抬手捂上了对方的嘴。 “本宫可以亲容卿,但容卿不可以亲本宫。” 原本行驶平顺的马车突然重重颠簸了一下。 是长庚骤然听闻这么劲爆又直白的内容,猛然勒紧了缰绳。 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长右,眼神询问:公子与殿下竟是这种关系? 长右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马车里,容谙大抵是猜到了方才突然颠簸的原因,他附耳告诉赵徽鸾,听得赵徽鸾默默将他推开,坐了回来。 她清了清嗓音:“那个……你把傅旭初提到户部左侍郎,是为了后续清丈田地吗?” 容谙将她的尴尬尽收眼底,唇边浮上笑意,配合道:“殿下亲自送来的人才,臣自当要笑纳了。” 马车逐渐驶进吵嚷的街道,盖住了里边的声音。 …… 初次上值的谢芷瑶走出大理寺。 夜色渐浓,街道上的喧闹已经退去,三两行人擦肩过,她扯了扯身上的青绿官袍,神情依然淡漠。 行至一条巷道,迎面来两个醉汉,醉眼迷蒙地只瞧见个纤腰若素的俏丽身形,便动了歪心思上来动手动脚。 “你二人瞧不见本官身上的官袍吗?”谢芷瑶眼神一冷,顺手抄起一根棍子横在身前,她虽不会武,但气势不弱。 俩醉汉听了非但不怕,反而更来了兴致。 “噢!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娇娥嘛,什么官不官,哪有女人当官的?别唬我哥俩。来让哥哥带你快乐快乐——” 跟醉汉掰不清话,谢芷瑶握紧棍子,边后退边寻思时机。 就在这时,长棍的另一头落下一只手,来人将她拨到身后,顺势拿走了长棍,立于她身前。 第158章 初见 来人一袭青衫,身形高却单薄,瞧着像是久病初愈,谢芷瑶私心里甚至觉得他还没自己健硕。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拎着棍子将俩醉汉揍得直讨饶。 “多谢公子相救。”谢芷瑶对着背影拱手致谢。 青衫公子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月色下,他面上是一块纯白色的面具,只露着眼和嘴。 “姑娘一人走夜路,需得当心。” 音色嘶哑,好似被烟熏坏了嗓子。 谢芷瑶想着,视线微垂,男子握着棍子的手,手背全是烫伤的痕迹,一路自袖口延伸进去。 青衫公子扔掉棍子,垂下袖子,将手负到身后。 “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回家。”他侧身贴墙站好,朝谢芷瑶微微颔首,举止克制有礼。 谢芷瑶从他面前走过,复又停下,青衫公子静默注视她背影,也不说话。 良久,巷道里才响起谢芷瑶清淡的嗓音。 “公子,小女一人行路害怕,可否请公子护送小女归家?” 一阵静默后,青衫公子启齿道:“那姑娘前边先行,小生跟在姑娘身后。” 声音虽嘶哑难听,但安人心。 穿过巷道,再行不远就是谢芷瑶租住的小院。 明明是很短的距离,却让他二人走出了漫长的意味。 “有劳公子相送。”谢芷瑶停在小院外,背影清寂。 青衫公子立在她三尺外:“姑娘在朝为官,不妨为自己添几个得力的奴仆,至少得有人护卫姑娘安全。” 面前人静默未语。 青衫公子朝背影拱手作辞。 “温言。” 谢芷瑶转过身,盯着面具后的那双眼,弯了弯唇角:“好久不见。” 此刻的温言,错愕、惊喜、无奈,依次从他眸中掠过,最后都化作一句轻叹。 “好久不见,瑶瑶。” 谢芷瑶指尖颤了颤,抚上那张纯白的面具。 “会吓到你的。”温言稍稍错开了她欲摘面具的手。 可是谢芷瑶还是将面具摘下了,看到温言满脸烧伤的疤痕,心头一颤。 温言眼疾手快抓住即将掉落的面具:“可不能摔碎了,待会若让更夫瞧见我的这张脸,明日燕都就要传出闹鬼的异闻了。” 他勾着唇,说得云淡风轻,作势要把面具重新戴上。 谢芷瑶却拉住了他胳膊,认真道:“你不是。” “什么?” “你不是鬼。” 温言笑笑没说话,眼神示意谢芷瑶松手,他好戴面具。 谢芷瑶迟疑稍许,道了句“罢了”,将手松开。 若是戴上面具能让他更自在,那就戴上。 温言戴好面具后,望着谢芷瑶眼底疲态,问道:“第一日上值是不是有些……不习惯?” “同僚们瞧不上女子当官,意料之中,无妨。” 同样清淡的口吻,眼前的谢芷瑶已不是当日温府里拒他于千里的沈之瑶。 真好。 温言点点头,终于放心了。 谢芷瑶瞅他这副样子,心下有所猜测,便问道:“你要离京了吗?” “我明日要随新任齐鲁知府刘来时刘大人南下赴任。” 温言说着,眸光逐渐转暗,他二人似乎一直在分别,不过到如今,还能同谢芷瑶这般说说话,上天已经待他不薄了。 思及此,他又含上了笑:“你在京中一切小心。” “你在齐鲁也是,万事当心。” 谢芷瑶因恩科上的那篇文章,曾私下与首辅容谙有过交谈,知晓容首辅有清丈田地、革新徭赋的打算。 这个刘来时就是永昭四十一年和容谙一起查少女失踪案的顺天府通判,想来是奉首辅命去齐鲁上任。 夜色已深,该是离别时。 温言拱手,朝谢芷瑶恭恭敬敬拜下一礼。 “当年谢家之事,是我温家对不住你。” 谢芷瑶大大方方受了他这一礼,尔后道:“温言,你等我一下。” 她快速进屋,又很快出来,怀里抱着一把折扇。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我代管至今,当物归原主了。” 温言盯着递到面前的折扇,沉默半晌,终是接过。 “多谢。”他躬身颔首,接过折扇离开。 谢芷瑶动了动唇,唤住了他。 “温言。” “你能活着,很好,真的很好。” 那道青色的身影因她的话,在月色下停顿良久,方才再度举步而行。 直到身影消失,谢芷瑶才回到院子里。 “小姐。” 院中立着一个婢女,那是她在北境时为自己挑的,受过章南星的训养,武艺不错。 温言说得对,她一个姑娘,理当为自己添几个得力奴仆。 “你去安排两个人,明日跟着刘知府一道南下。” “是,小姐。” …… 容谙给十一岁的小皇帝安排了骑射课。 小皇帝很感兴趣,早在幼时看他阿姐练射箭,他就想学了,便央着容谙请靖武侯入宫教授他射箭。 老靖武侯章台在去岁归京后,做了一件大事,他辞去半生荣耀,侯府爵位不传儿子章勇,而是传给了孙女章南星。 科道弹劾章台此举违逆祖制,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女子袭爵。章台没有一句回应,带着儿子、儿媳再度北上镇守北境,以此堵得无人再有异议。 “殿下!殿下!靖武侯与安南侯正在北校场比试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瑶光殿内,赵徽鸾正好与沈知韫谈完国子监招收女学子与女夫子的事,两人坐着闲话喝茶。念夏的话引得她满眼兴趣盎然,拉上欲辞的沈知韫一起去了北校场。 她们到时,校场上已人山人海。 念夏兴冲冲拉住一个内侍:“在比什么呢?” 内侍道:“射箭。” 赵徽鸾听到这话时,面前围着的人已然为她让出一条道。场内,小皇帝激动得冲她招手喊“阿姐”。 可她的目光完全被那个拿弓的墨色窄袖袍的男子吸引。 只见那人立于明晃晃的日光下,手一摊,内侍递上一支箭。 他拉满弯弓,气势如虹。 箭羽飒飒带风,正中靶心。 在满场欢呼声中,男子下颌轻抬,剑眉星目,端的是意气风发。 那笑啊,自信又张扬。 这一眼,宛见故人归。 沈知韫动作僵硬地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 “简简,我好像看到章晏礼了。” 第158章 初见 来人一袭青衫,身形高却单薄,瞧着像是久病初愈,谢芷瑶私心里甚至觉得他还没自己健硕。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拎着棍子将俩醉汉揍得直讨饶。 “多谢公子相救。”谢芷瑶对着背影拱手致谢。 青衫公子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月色下,他面上是一块纯白色的面具,只露着眼和嘴。 “姑娘一人走夜路,需得当心。” 音色嘶哑,好似被烟熏坏了嗓子。 谢芷瑶想着,视线微垂,男子握着棍子的手,手背全是烫伤的痕迹,一路自袖口延伸进去。 青衫公子扔掉棍子,垂下袖子,将手负到身后。 “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回家。”他侧身贴墙站好,朝谢芷瑶微微颔首,举止克制有礼。 谢芷瑶从他面前走过,复又停下,青衫公子静默注视她背影,也不说话。 良久,巷道里才响起谢芷瑶清淡的嗓音。 “公子,小女一人行路害怕,可否请公子护送小女归家?” 一阵静默后,青衫公子启齿道:“那姑娘前边先行,小生跟在姑娘身后。” 声音虽嘶哑难听,但安人心。 穿过巷道,再行不远就是谢芷瑶租住的小院。 明明是很短的距离,却让他二人走出了漫长的意味。 “有劳公子相送。”谢芷瑶停在小院外,背影清寂。 青衫公子立在她三尺外:“姑娘在朝为官,不妨为自己添几个得力的奴仆,至少得有人护卫姑娘安全。” 面前人静默未语。 青衫公子朝背影拱手作辞。 “温言。” 谢芷瑶转过身,盯着面具后的那双眼,弯了弯唇角:“好久不见。” 此刻的温言,错愕、惊喜、无奈,依次从他眸中掠过,最后都化作一句轻叹。 “好久不见,瑶瑶。” 谢芷瑶指尖颤了颤,抚上那张纯白的面具。 “会吓到你的。”温言稍稍错开了她欲摘面具的手。 可是谢芷瑶还是将面具摘下了,看到温言满脸烧伤的疤痕,心头一颤。 温言眼疾手快抓住即将掉落的面具:“可不能摔碎了,待会若让更夫瞧见我的这张脸,明日燕都就要传出闹鬼的异闻了。” 他勾着唇,说得云淡风轻,作势要把面具重新戴上。 谢芷瑶却拉住了他胳膊,认真道:“你不是。” “什么?” “你不是鬼。” 温言笑笑没说话,眼神示意谢芷瑶松手,他好戴面具。 谢芷瑶迟疑稍许,道了句“罢了”,将手松开。 若是戴上面具能让他更自在,那就戴上。 温言戴好面具后,望着谢芷瑶眼底疲态,问道:“第一日上值是不是有些……不习惯?” “同僚们瞧不上女子当官,意料之中,无妨。” 同样清淡的口吻,眼前的谢芷瑶已不是当日温府里拒他于千里的沈之瑶。 真好。 温言点点头,终于放心了。 谢芷瑶瞅他这副样子,心下有所猜测,便问道:“你要离京了吗?” “我明日要随新任齐鲁知府刘来时刘大人南下赴任。” 温言说着,眸光逐渐转暗,他二人似乎一直在分别,不过到如今,还能同谢芷瑶这般说说话,上天已经待他不薄了。 思及此,他又含上了笑:“你在京中一切小心。” “你在齐鲁也是,万事当心。” 谢芷瑶因恩科上的那篇文章,曾私下与首辅容谙有过交谈,知晓容首辅有清丈田地、革新徭赋的打算。 这个刘来时就是永昭四十一年和容谙一起查少女失踪案的顺天府通判,想来是奉首辅命去齐鲁上任。 夜色已深,该是离别时。 温言拱手,朝谢芷瑶恭恭敬敬拜下一礼。 “当年谢家之事,是我温家对不住你。” 谢芷瑶大大方方受了他这一礼,尔后道:“温言,你等我一下。” 她快速进屋,又很快出来,怀里抱着一把折扇。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我代管至今,当物归原主了。” 温言盯着递到面前的折扇,沉默半晌,终是接过。 “多谢。”他躬身颔首,接过折扇离开。 谢芷瑶动了动唇,唤住了他。 “温言。” “你能活着,很好,真的很好。” 那道青色的身影因她的话,在月色下停顿良久,方才再度举步而行。 直到身影消失,谢芷瑶才回到院子里。 “小姐。” 院中立着一个婢女,那是她在北境时为自己挑的,受过章南星的训养,武艺不错。 温言说得对,她一个姑娘,理当为自己添几个得力奴仆。 “你去安排两个人,明日跟着刘知府一道南下。” “是,小姐。” …… 容谙给十一岁的小皇帝安排了骑射课。 小皇帝很感兴趣,早在幼时看他阿姐练射箭,他就想学了,便央着容谙请靖武侯入宫教授他射箭。 老靖武侯章台在去岁归京后,做了一件大事,他辞去半生荣耀,侯府爵位不传儿子章勇,而是传给了孙女章南星。 科道弹劾章台此举违逆祖制,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女子袭爵。章台没有一句回应,带着儿子、儿媳再度北上镇守北境,以此堵得无人再有异议。 “殿下!殿下!靖武侯与安南侯正在北校场比试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瑶光殿内,赵徽鸾正好与沈知韫谈完国子监招收女学子与女夫子的事,两人坐着闲话喝茶。念夏的话引得她满眼兴趣盎然,拉上欲辞的沈知韫一起去了北校场。 她们到时,校场上已人山人海。 念夏兴冲冲拉住一个内侍:“在比什么呢?” 内侍道:“射箭。” 赵徽鸾听到这话时,面前围着的人已然为她让出一条道。场内,小皇帝激动得冲她招手喊“阿姐”。 可她的目光完全被那个拿弓的墨色窄袖袍的男子吸引。 只见那人立于明晃晃的日光下,手一摊,内侍递上一支箭。 他拉满弯弓,气势如虹。 箭羽飒飒带风,正中靶心。 在满场欢呼声中,男子下颌轻抬,剑眉星目,端的是意气风发。 那笑啊,自信又张扬。 这一眼,宛见故人归。 沈知韫动作僵硬地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 “简简,我好像看到章晏礼了。” 第159章 是你 赵徽鸾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安南侯云嵩。 可是沈知韫的话又让她眼中涌上一片酸涩。 自章云驰去后,赵徽鸾所见的沈知韫比以往更端庄持重。 世人夸她执掌沈府中馈,井井有条,是满燕都高门闺秀的典范;世人赞她参加科举虽出格,但一举得魁,是男儿郎都望尘莫及的奇女子。 她遇善,则言笑晏晏,唇边弧度恰到好处。 她遇恶,则似笑非笑,周身软刺亦能护己伤人。 章云驰曾留言给赵徽鸾,让她护一护沈婉婉,可是这样的沈婉婉真的好厉害。 她掩下悲欢,不念离合,坚强到好似绝情的地步。 好似她的心上人从未离开,好似……她从未有过心动的人。 这一年多来,沈知韫何曾有过失态? 唯在此时,光影交叠下,她宛见故人归,压在心底囚牢里的情绪才勉强找到一个针眼大小的风口。 她克制,可声音止不住发抖。 “简简,你掐我一下。” 沈知韫僵硬地扯着袖子,眼睫不敢颤动半分,她担心这是梦,眼一眨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赵徽鸾未曾见过的沈知韫,脆弱,敏感,不堪一击。 赵徽鸾心疼这样的沈知韫,她强忍眼中酸涩,狠狠掐上了沈知韫的胳膊。 好疼啊!赵简简! 所以这不是梦,眼前人也不是章云驰。 沈知韫疼得眼睛都红了,才把视线收回来,盯着赵徽鸾不满地嘟囔:“赵简简,你故意的,是不是?肯定都淤青了!” 又是两道破风声,内场里的较量如火如荼。 沈知韫的声音压得很低,欢呼声掩盖住了她强忍的哭腔。 “走了,去看……章侯射箭。” 沈知韫很快收好情绪,方才的失态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章南星的箭术师承她的母亲,不说独步天下,但在今日之前还从未遇到过对手。 两张箭靶上都插着两支正中红心的箭,棋逢对手当真有意思,也勾起了章南星的好胜心。 “再来!” 她说着将搭在地上的弓一脚踢起,又是一箭射出,噔的一声,三支箭尖整整齐齐戳在靶心。 “云某奉陪到底!” 云嵩也很高兴能碰到章南星这样的对手,他扬了扬眉,再次搭起弓箭。 余光里瞥见赵徽鸾与沈家姑娘穿过人群走过来,他眼神闪了闪,凝神静气,收敛笑意。 他这架势慎重无比,完全不似前两次那般随性。 围观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一旁的容谙不动声色地扫过沈知韫一眼。 噔! 一箭中靶,力道之大不但震掉了前两支箭,还扎穿了靶心。 校场上一片寂静。 小皇帝惊掉了下巴:“先生,朕怎么觉得云侯这一箭有杀气呢?” 容谙淡淡道:“这是错觉,陛下。” 哪里是杀气,分明是紧张。 章南星勾着唇,冷傲地觑了云嵩一眼:“云侯这一箭非比寻常啊。” “章侯过誉了。” 云嵩很是客气地朝章南星微微颔首,看着有礼有节又云淡风轻的,但他没来由觉得热,一边把弓递给内侍,一边扯了扯衣领。 赵徽鸾原是没在意的,但云嵩侧过身同章南星说话,扯衣领的手一直没停。 她目光倏地一滞。 “殿、殿、殿下……” 云嵩从来没这么慌乱过。面对突然冲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就要扒他衣领的长公主,他惊到连连后退。 “殿、殿下,你做什么?” “你让本宫看一眼,就一眼。” “殿下,臣不是随便的人。” “本宫也不是随便的人。”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又凶又冷又犀利,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直把他逼得撞到了兵器架上。 兵器架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砸下来,满场惊呼。 “阿姐!” “殿下!” 云嵩只得一边用背抵着,一边伸出胳膊扶住兵器架。 也就给了赵徽鸾可乘之机,扯开了他衣领。 全场寂静。 围观的内侍宫婢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默默地退了个干净。 章南星淡淡扫了眼兵器架前的两人,也没多留。 人都散尽了。 云嵩认命地叹了口气,也不挣扎了,他甚至笑了笑:“殿下,满意否?” 满意否? 看着云嵩的脖颈与锁骨,赵徽鸾陷入了沉默。 怎么会没有黑痣?她前世明明看到了啊!难道是幻觉? 可是江南那次,她分明又看到了…… 不对!江南! 赵徽鸾瞳孔骤然一缩。 她飞快地扭头看向容谙,对上的却是一双平静却寒凉的眸子。 很凉,凉到她在这样的注视下,心也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赵徽鸾动了动微僵的指尖,松开云嵩的衣领。就见容谙淡淡收回视线,不知他与小皇帝说了什么,走时再未往她这边看一眼。 小皇帝看着自家阿姐,无奈地扶额叹息。 这回他是帮不了一点点。 想着,也走了。 “殿下啊。”云嵩好以整暇地啧了声,“某人很生气哦!” 得到赵徽鸾一记狠瞪。 “都怪你!” “……” 云嵩一头雾水,满眼不可思议,嘴巴张了又张,辩解道:“分明是殿下轻薄臣,怎么还怪到臣头上了?” 目光再度落到云嵩的锁骨上,那里只斜斜划拉这一道旧疤。 赵徽鸾小心求证:“你这只有疤,没有痣吗?” “痣?什么痣?” “一粒黑痣。” 云嵩不明所以地摇头:“从未有过。” 见赵徽鸾因他的话垂下眼,好似有想不通的事,云嵩砸了下嘴:“臣记得容首辅这个位置有一颗黑痣,就在这儿。” 他说着摸上自个的锁骨。 “你说什么?” 赵徽鸾猛然抬头,眼中神色又惊又震撼,她紧盯着云嵩:“你确定?” 云嵩眨了眨眼:“臣确定。” 他说完,就见面前人忽而笑开,从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恍然,笑到最后连眼中都浮上了盈盈泪光。 不知怎么,竟瞧着有几分委屈。 “臣可以走了吗?” “你走,本宫要一个人想一想。” 云嵩走后,念夏才从角落里挪步出来。 赵徽鸾看到她,便吩咐:“本宫要见容谙,你速去内阁。” 可是容谙以事忙为由,拒见。 第159章 是你 赵徽鸾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安南侯云嵩。 可是沈知韫的话又让她眼中涌上一片酸涩。 自章云驰去后,赵徽鸾所见的沈知韫比以往更端庄持重。 世人夸她执掌沈府中馈,井井有条,是满燕都高门闺秀的典范;世人赞她参加科举虽出格,但一举得魁,是男儿郎都望尘莫及的奇女子。 她遇善,则言笑晏晏,唇边弧度恰到好处。 她遇恶,则似笑非笑,周身软刺亦能护己伤人。 章云驰曾留言给赵徽鸾,让她护一护沈婉婉,可是这样的沈婉婉真的好厉害。 她掩下悲欢,不念离合,坚强到好似绝情的地步。 好似她的心上人从未离开,好似……她从未有过心动的人。 这一年多来,沈知韫何曾有过失态? 唯在此时,光影交叠下,她宛见故人归,压在心底囚牢里的情绪才勉强找到一个针眼大小的风口。 她克制,可声音止不住发抖。 “简简,你掐我一下。” 沈知韫僵硬地扯着袖子,眼睫不敢颤动半分,她担心这是梦,眼一眨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赵徽鸾未曾见过的沈知韫,脆弱,敏感,不堪一击。 赵徽鸾心疼这样的沈知韫,她强忍眼中酸涩,狠狠掐上了沈知韫的胳膊。 好疼啊!赵简简! 所以这不是梦,眼前人也不是章云驰。 沈知韫疼得眼睛都红了,才把视线收回来,盯着赵徽鸾不满地嘟囔:“赵简简,你故意的,是不是?肯定都淤青了!” 又是两道破风声,内场里的较量如火如荼。 沈知韫的声音压得很低,欢呼声掩盖住了她强忍的哭腔。 “走了,去看……章侯射箭。” 沈知韫很快收好情绪,方才的失态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章南星的箭术师承她的母亲,不说独步天下,但在今日之前还从未遇到过对手。 两张箭靶上都插着两支正中红心的箭,棋逢对手当真有意思,也勾起了章南星的好胜心。 “再来!” 她说着将搭在地上的弓一脚踢起,又是一箭射出,噔的一声,三支箭尖整整齐齐戳在靶心。 “云某奉陪到底!” 云嵩也很高兴能碰到章南星这样的对手,他扬了扬眉,再次搭起弓箭。 余光里瞥见赵徽鸾与沈家姑娘穿过人群走过来,他眼神闪了闪,凝神静气,收敛笑意。 他这架势慎重无比,完全不似前两次那般随性。 围观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一旁的容谙不动声色地扫过沈知韫一眼。 噔! 一箭中靶,力道之大不但震掉了前两支箭,还扎穿了靶心。 校场上一片寂静。 小皇帝惊掉了下巴:“先生,朕怎么觉得云侯这一箭有杀气呢?” 容谙淡淡道:“这是错觉,陛下。” 哪里是杀气,分明是紧张。 章南星勾着唇,冷傲地觑了云嵩一眼:“云侯这一箭非比寻常啊。” “章侯过誉了。” 云嵩很是客气地朝章南星微微颔首,看着有礼有节又云淡风轻的,但他没来由觉得热,一边把弓递给内侍,一边扯了扯衣领。 赵徽鸾原是没在意的,但云嵩侧过身同章南星说话,扯衣领的手一直没停。 她目光倏地一滞。 “殿、殿、殿下……” 云嵩从来没这么慌乱过。面对突然冲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就要扒他衣领的长公主,他惊到连连后退。 “殿、殿下,你做什么?” “你让本宫看一眼,就一眼。” “殿下,臣不是随便的人。” “本宫也不是随便的人。”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又凶又冷又犀利,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直把他逼得撞到了兵器架上。 兵器架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砸下来,满场惊呼。 “阿姐!” “殿下!” 云嵩只得一边用背抵着,一边伸出胳膊扶住兵器架。 也就给了赵徽鸾可乘之机,扯开了他衣领。 全场寂静。 围观的内侍宫婢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默默地退了个干净。 章南星淡淡扫了眼兵器架前的两人,也没多留。 人都散尽了。 云嵩认命地叹了口气,也不挣扎了,他甚至笑了笑:“殿下,满意否?” 满意否? 看着云嵩的脖颈与锁骨,赵徽鸾陷入了沉默。 怎么会没有黑痣?她前世明明看到了啊!难道是幻觉? 可是江南那次,她分明又看到了…… 不对!江南! 赵徽鸾瞳孔骤然一缩。 她飞快地扭头看向容谙,对上的却是一双平静却寒凉的眸子。 很凉,凉到她在这样的注视下,心也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赵徽鸾动了动微僵的指尖,松开云嵩的衣领。就见容谙淡淡收回视线,不知他与小皇帝说了什么,走时再未往她这边看一眼。 小皇帝看着自家阿姐,无奈地扶额叹息。 这回他是帮不了一点点。 想着,也走了。 “殿下啊。”云嵩好以整暇地啧了声,“某人很生气哦!” 得到赵徽鸾一记狠瞪。 “都怪你!” “……” 云嵩一头雾水,满眼不可思议,嘴巴张了又张,辩解道:“分明是殿下轻薄臣,怎么还怪到臣头上了?” 目光再度落到云嵩的锁骨上,那里只斜斜划拉这一道旧疤。 赵徽鸾小心求证:“你这只有疤,没有痣吗?” “痣?什么痣?” “一粒黑痣。” 云嵩不明所以地摇头:“从未有过。” 见赵徽鸾因他的话垂下眼,好似有想不通的事,云嵩砸了下嘴:“臣记得容首辅这个位置有一颗黑痣,就在这儿。” 他说着摸上自个的锁骨。 “你说什么?” 赵徽鸾猛然抬头,眼中神色又惊又震撼,她紧盯着云嵩:“你确定?” 云嵩眨了眨眼:“臣确定。” 他说完,就见面前人忽而笑开,从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恍然,笑到最后连眼中都浮上了盈盈泪光。 不知怎么,竟瞧着有几分委屈。 “臣可以走了吗?” “你走,本宫要一个人想一想。” 云嵩走后,念夏才从角落里挪步出来。 赵徽鸾看到她,便吩咐:“本宫要见容谙,你速去内阁。” 可是容谙以事忙为由,拒见。 第160章 夜宿 沈知韫一人行走在宫道上,身后有人追上来叫住她。 “姑娘,这玉佩是你掉的吗?” 她回身,撞入她眼中的是一道挺拔的身姿,那人步履轻快,带来的清风扑她满面,仿若让她回到与章云驰初见那一天—— “章云驰!你敢跑,你完蛋了!” 少女沈知韫刚一脚迈进玉衡宫,迎面冲过来一个少年郎,带来的风掀起了她的额发。 少年郎睁大了眸子,在险些撞上她时往边上一侧,整个人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哎哟一声,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边揉摔疼的地方,一边绕着她看。 “你就是简简口中的那个婉婉啊?” 笑嘻嘻的,眼睛又黑又亮。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 章云驰立志科考,时常入沈府请教外祖。她就坐在花园里荡秋千,看他少年英姿穿过长廊。 某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少年忽然折进花园里,秋千带着她荡漾,少年伸手拉住绳子,秋千停住了,他俩挨得很近。 “婉婉,待我金榜题名,就上沈府提亲好不好?” 他这话来得突然,沈知韫眨了眨眼,又见他弯唇轻笑。 “你不必日日坐在这风口吹风等着见我,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吗? 可是,她的少年永远停留在了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再也回不来了。 万般皆散去,沈知韫望着面前的人,咧唇轻笑:“是小女的,多谢。” 漾在唇边的梨涡浅浅,却动人。 沈知韫伸手去拿玉佩,云嵩心神一动,大拇指就压住了玉佩的另一端。 对上女子探询的眼眸,云嵩认真道:“在下云嵩,云逢歌。” “小女,沈知韫。” 云嵩松开大拇指,沈知韫拿回了玉佩,冲他微微颔首。 “走。”云嵩负手往前走,见人没动静,问道,“沈姑娘不走吗?” “走。” 沈知韫这才迈开步子。她走得慢,云嵩便也缓下步伐,走在她身边。 “云某正巧也要出宫,一起。” 沈知韫点点头,低头看着玉佩。 “这玉佩对沈姑娘很重要吗?” “嗯,是先慈遗物。” “那沈姑娘可要妥帖放好,并不是次次都能让云某拾到。” “如云侯这般拾金不昧,确实少见。” “沈大人过奖。” …… 长公主府。 北校场上长公主当众轻薄安南侯一事不经走露。念夏为此,被三位姐姐从天亮念叨到了天黑。 只是她们说着说着,视线不自觉瞟向那扇开着的窗,殿下自从宫里回来后,就一直坐在窗边矮榻上发呆。 念夏寻思道:“我觉得殿下倒不是在意旁的人怎么说她,而是首辅大人不见她。” 惜春、连秋给了她一记眼神: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拂冬冷冷道:“只是扒个衣领而已,有什么好生气的?” 惜春、念夏、连秋重重点头,都觉得首辅大人委实小题大做,不够大气。 “只是?而已?” 身后忽然响起男子的声音,冷意森然的,吓得四人一哆嗦,忙往边上退开两步,让出一条道来。 待容谙进屋,惜春与连秋一人拉一扇门合上,四人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走下台阶。 “你俩不是会武功吗?这么大个人站在后边,你们都不知道吗?” 念夏眨眨眼,拂冬蹙眉,一脸冷峻:“因为我俩打不过他。” “……” 门口传来动静,赵徽鸾朝来人望了眼,又平静地别开头继续看窗外的夜色,指尖摸索着果盘,捡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 “不该是臣不高兴吗?怎么殿下反倒与臣置气了?” 小姑娘依然只给他看后脑勺。 容谙坐到她身旁,拉了拉小姑娘的衣袖,见她仍是不理自己,容谙将人拉进怀里。 “臣错了,臣不该拒见殿下。” “殿下若是不高兴,那臣哄哄殿下。” 赵徽鸾忽然就笑了。 易地而处,若她看到容谙对哪个女人动手动脚,她会气得去磨刀。 可是容谙会按下自己的不高兴,反过来先哄她。 “殿下笑了,就是不生气了?嗯?” “美得你,你还没哄呢!” 容谙忍俊不禁,凑上前,与赵徽鸾额头相贴。 “殿下今日为何……唔。” 未问完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 赵徽鸾很主动,手伸到他耳后,划过他下颌,捧着他的脸,细致地吻着。 指尖又顺着他脖颈,划过滚动的喉结,容谙闷哼一声,欲退时,可是赵徽鸾勾着他不让退。 容谙眼眸沉了沉,化被动为主动,五指紧紧扣上了小姑娘柔软的腰肢。 正当吻得动情时,容谙忽觉领口一凉。 “殿下,你……” 那是一颗熟悉的黑痣,落在熟悉的位置上。 赵徽鸾看着,忽而泪流满面。 原来,前世,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将她托起的人,不是云嵩,而是容谙。 “殿下,你怎么了?” 容谙手足无措地给她擦眼泪,可是越擦眼泪掉得越凶。 他慌了。 “本宫、本宫只是突然发现好些不明白的事。”赵徽鸾看着他,又哭又笑,“居然是你,果然是你!可是,怎么会是你呢,容卿?” 容谙啊容谙,在前世,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你究竟为我做到了何等地步? 容谙,你在前世,可好啊? 想起她临死前,那个抱着她的人声声哭喊“赵徽鸾你不能死”,那般绝望,那般撕心裂肺,赵徽鸾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直接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指尖点上那颗黑痣,赵徽鸾痛斥:“本宫曾问过你,你当时为何否认?你为何要骗本宫?” 容谙的心都让她哭碎了。 听到这话,他已然明白赵徽鸾扒云嵩衣领的缘由。 他听着面前人泪眼朦胧的哭诉,不知怎的,他也红了眼眶,甚至也有点委屈。 “是殿下先骗微臣这个痣不重要的,既然有无黑痣都不如何,臣又为何要承认?倒是殿下,这明明对你很重要,对不对?” “对!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赵徽鸾鼻子都哭红了,想起容谙的欺瞒,她忍无可忍,一口咬在了容谙的锁骨上。 第160章 夜宿 沈知韫一人行走在宫道上,身后有人追上来叫住她。 “姑娘,这玉佩是你掉的吗?” 她回身,撞入她眼中的是一道挺拔的身姿,那人步履轻快,带来的清风扑她满面,仿若让她回到与章云驰初见那一天—— “章云驰!你敢跑,你完蛋了!” 少女沈知韫刚一脚迈进玉衡宫,迎面冲过来一个少年郎,带来的风掀起了她的额发。 少年郎睁大了眸子,在险些撞上她时往边上一侧,整个人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哎哟一声,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边揉摔疼的地方,一边绕着她看。 “你就是简简口中的那个婉婉啊?” 笑嘻嘻的,眼睛又黑又亮。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 章云驰立志科考,时常入沈府请教外祖。她就坐在花园里荡秋千,看他少年英姿穿过长廊。 某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少年忽然折进花园里,秋千带着她荡漾,少年伸手拉住绳子,秋千停住了,他俩挨得很近。 “婉婉,待我金榜题名,就上沈府提亲好不好?” 他这话来得突然,沈知韫眨了眨眼,又见他弯唇轻笑。 “你不必日日坐在这风口吹风等着见我,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吗? 可是,她的少年永远停留在了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再也回不来了。 万般皆散去,沈知韫望着面前的人,咧唇轻笑:“是小女的,多谢。” 漾在唇边的梨涡浅浅,却动人。 沈知韫伸手去拿玉佩,云嵩心神一动,大拇指就压住了玉佩的另一端。 对上女子探询的眼眸,云嵩认真道:“在下云嵩,云逢歌。” “小女,沈知韫。” 云嵩松开大拇指,沈知韫拿回了玉佩,冲他微微颔首。 “走。”云嵩负手往前走,见人没动静,问道,“沈姑娘不走吗?” “走。” 沈知韫这才迈开步子。她走得慢,云嵩便也缓下步伐,走在她身边。 “云某正巧也要出宫,一起。” 沈知韫点点头,低头看着玉佩。 “这玉佩对沈姑娘很重要吗?” “嗯,是先慈遗物。” “那沈姑娘可要妥帖放好,并不是次次都能让云某拾到。” “如云侯这般拾金不昧,确实少见。” “沈大人过奖。” …… 长公主府。 北校场上长公主当众轻薄安南侯一事不经走露。念夏为此,被三位姐姐从天亮念叨到了天黑。 只是她们说着说着,视线不自觉瞟向那扇开着的窗,殿下自从宫里回来后,就一直坐在窗边矮榻上发呆。 念夏寻思道:“我觉得殿下倒不是在意旁的人怎么说她,而是首辅大人不见她。” 惜春、连秋给了她一记眼神: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拂冬冷冷道:“只是扒个衣领而已,有什么好生气的?” 惜春、念夏、连秋重重点头,都觉得首辅大人委实小题大做,不够大气。 “只是?而已?” 身后忽然响起男子的声音,冷意森然的,吓得四人一哆嗦,忙往边上退开两步,让出一条道来。 待容谙进屋,惜春与连秋一人拉一扇门合上,四人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走下台阶。 “你俩不是会武功吗?这么大个人站在后边,你们都不知道吗?” 念夏眨眨眼,拂冬蹙眉,一脸冷峻:“因为我俩打不过他。” “……” 门口传来动静,赵徽鸾朝来人望了眼,又平静地别开头继续看窗外的夜色,指尖摸索着果盘,捡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 “不该是臣不高兴吗?怎么殿下反倒与臣置气了?” 小姑娘依然只给他看后脑勺。 容谙坐到她身旁,拉了拉小姑娘的衣袖,见她仍是不理自己,容谙将人拉进怀里。 “臣错了,臣不该拒见殿下。” “殿下若是不高兴,那臣哄哄殿下。” 赵徽鸾忽然就笑了。 易地而处,若她看到容谙对哪个女人动手动脚,她会气得去磨刀。 可是容谙会按下自己的不高兴,反过来先哄她。 “殿下笑了,就是不生气了?嗯?” “美得你,你还没哄呢!” 容谙忍俊不禁,凑上前,与赵徽鸾额头相贴。 “殿下今日为何……唔。” 未问完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 赵徽鸾很主动,手伸到他耳后,划过他下颌,捧着他的脸,细致地吻着。 指尖又顺着他脖颈,划过滚动的喉结,容谙闷哼一声,欲退时,可是赵徽鸾勾着他不让退。 容谙眼眸沉了沉,化被动为主动,五指紧紧扣上了小姑娘柔软的腰肢。 正当吻得动情时,容谙忽觉领口一凉。 “殿下,你……” 那是一颗熟悉的黑痣,落在熟悉的位置上。 赵徽鸾看着,忽而泪流满面。 原来,前世,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将她托起的人,不是云嵩,而是容谙。 “殿下,你怎么了?” 容谙手足无措地给她擦眼泪,可是越擦眼泪掉得越凶。 他慌了。 “本宫、本宫只是突然发现好些不明白的事。”赵徽鸾看着他,又哭又笑,“居然是你,果然是你!可是,怎么会是你呢,容卿?” 容谙啊容谙,在前世,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你究竟为我做到了何等地步? 容谙,你在前世,可好啊? 想起她临死前,那个抱着她的人声声哭喊“赵徽鸾你不能死”,那般绝望,那般撕心裂肺,赵徽鸾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直接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指尖点上那颗黑痣,赵徽鸾痛斥:“本宫曾问过你,你当时为何否认?你为何要骗本宫?” 容谙的心都让她哭碎了。 听到这话,他已然明白赵徽鸾扒云嵩衣领的缘由。 他听着面前人泪眼朦胧的哭诉,不知怎的,他也红了眼眶,甚至也有点委屈。 “是殿下先骗微臣这个痣不重要的,既然有无黑痣都不如何,臣又为何要承认?倒是殿下,这明明对你很重要,对不对?” “对!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赵徽鸾鼻子都哭红了,想起容谙的欺瞒,她忍无可忍,一口咬在了容谙的锁骨上。 第161章 圆房 小姑娘牙口挺锋利,约莫都咬破皮了。 容谙眉心稍动,却是很宠溺地抚上了小姑娘的后脑勺。 赵徽鸾是解气了,可她看到黑痣周边一圈冒着血珠的牙印,嘴巴一瘪,又呜咽出声。 容谙耐心地给她抹眼泪,温声哄道:“殿下过分了,疼的是臣,臣还没哭呢,怎么殿下先哭了?” “你疼你为何不说?” 正如前世的容谙,用云嵩的身份默默守着她,护着她。 可是她再也不能同那时的容谙说一句“谢谢”。 有些事,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赵徽鸾瘪瘪嘴,越想越好哭。 容谙无奈地叹了口气,倾身吻上她的唇,将她所有呜咽都吞下。 他轻而缓,吻得细致入微。 尝到泪渍的咸味,他顿了顿,转而顺着泪痕吻上赵徽鸾的眼。 赵徽鸾两眼微阖,手抓在他衣襟上,安静且乖巧。 “殿下为何对这颗痣有如此深的执念?” 闻言,赵徽鸾眼睫颤了颤,又感受到柔软的唇落在她眼皮上。 原也是没有执念的。 不过是她偶然间发现,前世或许并非她所见的那般晦暗阴沉、不堪回首。 然而,前世之事无从说起,赵徽鸾如是告诉容谙:“算命先生说,本宫需得嫁给锁骨上有痣的人。” 前一刻还与她相缠的鼻息,在她说完的下一刻,远离了。 赵徽鸾默了默,悄悄睁起一只眼觑容谙。 只见容谙靠在那,唇角微勾,眼神含着戏谑,仿佛在说:殿下继续编。 “咳。” 容谙听她尴尬地轻咳,唇边笑意倏地漾开,又在赵徽鸾的嗔视警告中,稍稍有所收敛。 他正了正神色,认真道:“殿下今日扯的这个谎,臣爱听。” 被拆穿的赵徽鸾哭笑不得地扑进了他怀里,两人齐齐倒在了榻上。 锁骨上的齿痕血珠已经干涸,一圈鲜明的红。赵徽鸾心神一动,扶着他胸膛,吻上了他锁骨。 容谙闷哼一声。 娇躯在怀,他好似沉浸在少女独特的清香里,锁骨上细密的柔软触感,带着些许疼痛,又痒又麻。 容谙难耐地闭上眼,声色喑哑:“殿下,天色不早,臣该……” 赵徽鸾忽然在他锁骨上舔了一口。 “容卿今夜留下陪本宫,可好?” 容谙猛地睁眼,落眼的是女子云鬓间轻晃的珠钗,那一荡一荡的,荡得他心神愈发乱了。 “殿下,这于礼不合。” 赵徽鸾闻言,抬起头好笑地与他对视。 “那容卿现下所为,就于礼能合了吗?” 赵徽鸾意有所指,扣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啊,都快把她腰掐断了。 容谙本就深邃的眉眼一瞬间沉得好似要滴出墨来。 “殿下当真?” 嗓音又哑又沉,是他理智残存的克制。 赵徽鸾不答,而是凑上去亲了亲他下巴。 一阵天旋地转,容谙将人压于身下,赵徽鸾在他的吻落下时,忙道:“窗户还没关呢!” 容谙随手摸上小几,抓了件东西扔出去,正好砸掉了支窗的那根木竿。 啪嗒一声,木竿落地,大窗重重合上。 守在院子里的四人闻声吓了一跳。念夏与拂冬神情一凛,眼瞅着迈开了步子,被惜春与连秋一人一个拽着往院外走。 连秋道:“你俩不打不过嘛,闯进去也是挨揍的份儿。” 拂冬本想说“打不过也要打”,但看惜春脸色,她似有所悟,夜色下,她耳根不为人知地红了红。 一根筋的念夏虽不明所以,但她心虚又担忧:“那殿下会不会被欺负?” 惜春与连秋对视一眼,默契地不说话。 拂冬提溜着她衣领,快速将她提到了院外:“改天带你去找长庚打架。” “真的?”念夏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怕前边有坑,长了个心眼,问道,“为何?” 拂冬神色更冷了。她眯眼望向主院,没有说话。 里边那个揍不了,那就揍能揍的! …… 夜色沉浮,赵徽鸾被欺负惨了。 温柔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湿润的吻从耳尖到耳垂,又到她耳后、脖颈,循环往复,好似爱极了她这一处。 赵徽鸾只觉得酥软无力,整个人都要化作一滩水。 “殿下耳朵好红。” 男子喑哑的轻笑落在她耳边,她腾得一下,整个人都变得滚烫。 眼睫微颤,她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怒嗔:“容谙,你故意的!” “你好小气啊!” 这分明是报她往日摸他耳朵调戏之仇。 “……容谙,你不要太过分。” “臣故意?” “……” “臣小气?” “……” “臣过分?” “……” 到底是没忍住,嘤咛出声。 她伸手去捶烦人的容谙,却被对方捉住了手,摁在床榻上。 容谙的大掌缓缓滑进她手心,与她十指紧扣。 夜还漫长。 …… 东厂。 上座的萧青阑声色发紧,眸光如冰,紧盯着弓腰同他回话的番子。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番子用力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重复道:“容首辅夜宿长公主府。” 啪——萧青阑生生捏碎了茶盏。 碎瓷片扎进掌心,他也不觉得疼,反而将手越握越紧。 他寒声再度反问:“夜宿?” “嗯……瞅着是不打算走的样子。” 番子低垂着脑袋,面前地砖上一点一点落下猩红。 空荡的大厅好似突然间筑起冰墙,密不透风的,又冷又窒息。 久等不见厂督说话,番子硬着头皮道:“属下告退。” 他缓缓退出亭外,忍不住回头望向厅内,摇晃的烛影间,那道身影好似笼罩在风雪里,孤寂、落寞,宛若冰雕。 无声地叹了口气,番子隐进黑暗中。 萧青阑用力闭紧眼,眉头深深皱起。 他好似看见帷幔笼着的床榻,落在帷幔上的身影缱绻缠绵。 想起那人笑得眉眼弯弯喊他“净之”,心头猛然间涌起滔天骇浪,萧青阑手一挥,桌上的杯盏悉数摔碎在地。 净之、净之。 这声音好似魔咒,围绕在他耳畔,越来越清晰。 睁开的眸子布满血丝,他紧抿着唇,盯着墙上的烛影晃动。 越看越像交缠的人影。 这一刻的萧青阑,他好想杀人。 第161章 圆房 小姑娘牙口挺锋利,约莫都咬破皮了。 容谙眉心稍动,却是很宠溺地抚上了小姑娘的后脑勺。 赵徽鸾是解气了,可她看到黑痣周边一圈冒着血珠的牙印,嘴巴一瘪,又呜咽出声。 容谙耐心地给她抹眼泪,温声哄道:“殿下过分了,疼的是臣,臣还没哭呢,怎么殿下先哭了?” “你疼你为何不说?” 正如前世的容谙,用云嵩的身份默默守着她,护着她。 可是她再也不能同那时的容谙说一句“谢谢”。 有些事,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赵徽鸾瘪瘪嘴,越想越好哭。 容谙无奈地叹了口气,倾身吻上她的唇,将她所有呜咽都吞下。 他轻而缓,吻得细致入微。 尝到泪渍的咸味,他顿了顿,转而顺着泪痕吻上赵徽鸾的眼。 赵徽鸾两眼微阖,手抓在他衣襟上,安静且乖巧。 “殿下为何对这颗痣有如此深的执念?” 闻言,赵徽鸾眼睫颤了颤,又感受到柔软的唇落在她眼皮上。 原也是没有执念的。 不过是她偶然间发现,前世或许并非她所见的那般晦暗阴沉、不堪回首。 然而,前世之事无从说起,赵徽鸾如是告诉容谙:“算命先生说,本宫需得嫁给锁骨上有痣的人。” 前一刻还与她相缠的鼻息,在她说完的下一刻,远离了。 赵徽鸾默了默,悄悄睁起一只眼觑容谙。 只见容谙靠在那,唇角微勾,眼神含着戏谑,仿佛在说:殿下继续编。 “咳。” 容谙听她尴尬地轻咳,唇边笑意倏地漾开,又在赵徽鸾的嗔视警告中,稍稍有所收敛。 他正了正神色,认真道:“殿下今日扯的这个谎,臣爱听。” 被拆穿的赵徽鸾哭笑不得地扑进了他怀里,两人齐齐倒在了榻上。 锁骨上的齿痕血珠已经干涸,一圈鲜明的红。赵徽鸾心神一动,扶着他胸膛,吻上了他锁骨。 容谙闷哼一声。 娇躯在怀,他好似沉浸在少女独特的清香里,锁骨上细密的柔软触感,带着些许疼痛,又痒又麻。 容谙难耐地闭上眼,声色喑哑:“殿下,天色不早,臣该……” 赵徽鸾忽然在他锁骨上舔了一口。 “容卿今夜留下陪本宫,可好?” 容谙猛地睁眼,落眼的是女子云鬓间轻晃的珠钗,那一荡一荡的,荡得他心神愈发乱了。 “殿下,这于礼不合。” 赵徽鸾闻言,抬起头好笑地与他对视。 “那容卿现下所为,就于礼能合了吗?” 赵徽鸾意有所指,扣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啊,都快把她腰掐断了。 容谙本就深邃的眉眼一瞬间沉得好似要滴出墨来。 “殿下当真?” 嗓音又哑又沉,是他理智残存的克制。 赵徽鸾不答,而是凑上去亲了亲他下巴。 一阵天旋地转,容谙将人压于身下,赵徽鸾在他的吻落下时,忙道:“窗户还没关呢!” 容谙随手摸上小几,抓了件东西扔出去,正好砸掉了支窗的那根木竿。 啪嗒一声,木竿落地,大窗重重合上。 守在院子里的四人闻声吓了一跳。念夏与拂冬神情一凛,眼瞅着迈开了步子,被惜春与连秋一人一个拽着往院外走。 连秋道:“你俩不打不过嘛,闯进去也是挨揍的份儿。” 拂冬本想说“打不过也要打”,但看惜春脸色,她似有所悟,夜色下,她耳根不为人知地红了红。 一根筋的念夏虽不明所以,但她心虚又担忧:“那殿下会不会被欺负?” 惜春与连秋对视一眼,默契地不说话。 拂冬提溜着她衣领,快速将她提到了院外:“改天带你去找长庚打架。” “真的?”念夏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怕前边有坑,长了个心眼,问道,“为何?” 拂冬神色更冷了。她眯眼望向主院,没有说话。 里边那个揍不了,那就揍能揍的! …… 夜色沉浮,赵徽鸾被欺负惨了。 温柔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湿润的吻从耳尖到耳垂,又到她耳后、脖颈,循环往复,好似爱极了她这一处。 赵徽鸾只觉得酥软无力,整个人都要化作一滩水。 “殿下耳朵好红。” 男子喑哑的轻笑落在她耳边,她腾得一下,整个人都变得滚烫。 眼睫微颤,她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怒嗔:“容谙,你故意的!” “你好小气啊!” 这分明是报她往日摸他耳朵调戏之仇。 “……容谙,你不要太过分。” “臣故意?” “……” “臣小气?” “……” “臣过分?” “……” 到底是没忍住,嘤咛出声。 她伸手去捶烦人的容谙,却被对方捉住了手,摁在床榻上。 容谙的大掌缓缓滑进她手心,与她十指紧扣。 夜还漫长。 …… 东厂。 上座的萧青阑声色发紧,眸光如冰,紧盯着弓腰同他回话的番子。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番子用力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重复道:“容首辅夜宿长公主府。” 啪——萧青阑生生捏碎了茶盏。 碎瓷片扎进掌心,他也不觉得疼,反而将手越握越紧。 他寒声再度反问:“夜宿?” “嗯……瞅着是不打算走的样子。” 番子低垂着脑袋,面前地砖上一点一点落下猩红。 空荡的大厅好似突然间筑起冰墙,密不透风的,又冷又窒息。 久等不见厂督说话,番子硬着头皮道:“属下告退。” 他缓缓退出亭外,忍不住回头望向厅内,摇晃的烛影间,那道身影好似笼罩在风雪里,孤寂、落寞,宛若冰雕。 无声地叹了口气,番子隐进黑暗中。 萧青阑用力闭紧眼,眉头深深皱起。 他好似看见帷幔笼着的床榻,落在帷幔上的身影缱绻缠绵。 想起那人笑得眉眼弯弯喊他“净之”,心头猛然间涌起滔天骇浪,萧青阑手一挥,桌上的杯盏悉数摔碎在地。 净之、净之。 这声音好似魔咒,围绕在他耳畔,越来越清晰。 睁开的眸子布满血丝,他紧抿着唇,盯着墙上的烛影晃动。 越看越像交缠的人影。 这一刻的萧青阑,他好想杀人。 第162章 避子 傅府。 白榆退出厅堂,傅旭初静默坐了会,拿起手边茶盏,才发现茶已经凉透,便利落起身,回房休息。 夜半无眠,傅旭初披了件外衣推门而出。 庭院寂寥,霜寒露重,原来不知不觉间,秋意已浓。 他握了握负在身后的手,折身进入隔壁间的香房。 给亡妻何颖点上香,却不知说些什么。 静默间,身后的门开了,少女扒着门板,往里边探头探脑。 “安安,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被发现了的傅安安索性大方走进去,傅旭初朝她望过来,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时间过得太快,当年在茶舍跑腿的小女孩阿囡如今已亭亭玉立,是个快及笄的小姑娘了。 傅旭初二下江南时,又遇孙大娘,她遭到了江南仕宦的报复,临死之际将孙女阿囡托付给了傅旭初。 他将阿囡带回燕都,改名傅安安。 燕都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做梦都想嫁的人,有三个。 一是首辅容谙,姿容上上乘,位高权重,虽爱慕者众,但谁也不敢去同长公主叫板,只私底下里替容首辅抱不平。 二是安南侯云嵩,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可惜他养着一个被看馆的妓子,门第高的不愿委屈自己,门第低的高攀不上。 再就是鳏夫傅旭初,对亡妻情深义重引人钦佩,可也就是太深情,燕都媒婆都要把傅府门槛踏破了,他也没有再娶的意思。 傅安安知道,后来她进了傅府,不是女儿又似女儿,更把傅旭初的婚事拖累惨了。 她朝何颖的灵位拜了拜,思索着同傅旭初道:“大人年纪不小了,若有心仪的女子,得趁早娶进府里呢。颖姑姑肯定不愿看到大人你孤独终老。” “本官没有心仪之人。”傅旭初神色淡淡,又问她,“你近来书念的如何?” 傅安安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她幼时过得贫寒,只在颖姑姑活着时教她认得几个字,现在年纪大了才开蒙,委实不太能跟得上。 “你若想考科举,可得好好用功。” “考科举?我也可以吗?” 少女眼中明光闪烁,傅旭初颔首轻笑:“你有幸生活在熹和年间。” 傅安安挠挠脑袋,没听明白。 …… 长夜虽长,终有天亮时。 晨光透过缝隙落在赵徽鸾面颊上,她眼睫颤了颤,没睁开,而是动作轻微地拉了拉被角,意图把脸缩进被窝里。 身边有人轻笑。 赵徽鸾露在外边的手当即给了那人一拳,反而被对方抓在手里,她挣了挣,没挣开。 “殿下怎么还在不好意思呢?”容谙好笑地拉开她盖住眉眼的被子。 “你还说!” 赵徽鸾没好气地睁眼瞪他,可一对上容谙漆黑的眸子,她就想起昨夜在水房,这人抱着她念诗。 “容卿你假正经!” “臣涉猎一向广泛。不过——”容谙沉吟稍许,“先前未解诗中意,直到昨夜才了悟,说来也是殿下的功劳。” “……” 赵徽鸾忍着面颊热烫,背过身去不理他。 “殿下,臣该走了。” “走。” “殿下不看看臣吗?” “不看。” 容谙忍笑,自身后将人拥进怀里。又温存了会儿,他才起来。 赵徽鸾拥着被子,笑看他在一地狼藉中捡衣服穿。 穿戴完毕,容谙又把女子的衣裙一件件捡起,叠好,放到一边,再坐回床边。 他大手一伸,又将人捞进怀里,而后抵着赵徽鸾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算明白,何谓“良宵苦短”。 岂料赵徽鸾摸索上他的腰。 容谙垂眼,看小姑娘指尖灵活地解下他腰间玉带。 “殿下,何意?” 赵徽鸾笑而不语,趴到床沿,从暗格里取出一条青白玉凌霄花腰带,给他重新系上。端详一番后,露出满意的笑。 仲秋的晨风已颇具凉意,可从主院里出来的容谙神清气爽,不知他想到什么,唇边不自觉掠起一抹笑意。 长廊的拐角处,他见着萧青阑。萧青阑低头立在那,恭谨又谦卑。 容谙快步走过了,想起来他留宿长公主府,不稍半日就会传遍燕都,这于赵徽鸾的清誉有损——想着,他顿下了脚步。 …… 萧青阑垂着眼,那人腰间的玉带正好从他眼前晃过去。 长公主素来喜爱玉石,这些年来,萧青阑给她搜罗过不少,但都比不过长公主手里的那块青白玉。 原来,殿下拿青白玉雕成了凌霄花带饰。 他思索着,那人又折返,玉带再度从他眼前晃过去。 …… 赵徽鸾随意披了件外衫坐到窗边矮榻,手不自觉扶到了腰上。 惜春将窗重新支起,看到她这样,很懂事地过来给她揉腰,舒服得她直眯眼。 “对了!”赵徽鸾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惜春,你去找净之,让他给本宫弄碗避子汤来。” 揉在她腰间的手一滞。 “惜春?” 赵徽鸾没听见人回话,扭头去看惜春,却见惜春神情怪异地注视着门口。 心咯噔了一下,赵徽鸾僵硬地转身,果然瞧见早已离开的容谙此时正立在她门外。 赵徽鸾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压低嗓音问惜春:“本宫方才音量如何?他应该听不到?” 惜春递给她一记为难的眼神,默默退下了。 “容卿。” 她扬起笑脸,可来人面色阴沉,立在那盯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得她笑容越来越僵硬,容谙才缓步进屋。 容谙行到榻边,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眸沉沉,良久才道:“腰很酸?” “嗯!”像是要故意勾起他的怜惜似的,赵徽鸾撅起嘴,委屈地点点头。 容谙错开视线不看她,人却坐到了她身后给她揉腰。 静静揉捏了一会,才响起容谙闷闷的声音:“避子汤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 “嘶——” 容谙闻言没留意手劲,听见她呼痛,又放缓了力道。 “容卿回来是想同本宫商议请旨赐婚一事吗?” 没听见身后人的回应,赵徽鸾又道:“容卿,时机未到呢。” 清丈才刚开始,朝局不明,她如何能嫁首辅? 容谙自然知晓她顾虑,他闷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臣昨夜既然留下,就做好打算了,臣可以……” “不,你不可以。” 赵徽鸾堵话堵得很决绝。 “那臣算什么呢?殿下的男宠吗?” 第162章 避子 傅府。 白榆退出厅堂,傅旭初静默坐了会,拿起手边茶盏,才发现茶已经凉透,便利落起身,回房休息。 夜半无眠,傅旭初披了件外衣推门而出。 庭院寂寥,霜寒露重,原来不知不觉间,秋意已浓。 他握了握负在身后的手,折身进入隔壁间的香房。 给亡妻何颖点上香,却不知说些什么。 静默间,身后的门开了,少女扒着门板,往里边探头探脑。 “安安,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被发现了的傅安安索性大方走进去,傅旭初朝她望过来,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时间过得太快,当年在茶舍跑腿的小女孩阿囡如今已亭亭玉立,是个快及笄的小姑娘了。 傅旭初二下江南时,又遇孙大娘,她遭到了江南仕宦的报复,临死之际将孙女阿囡托付给了傅旭初。 他将阿囡带回燕都,改名傅安安。 燕都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做梦都想嫁的人,有三个。 一是首辅容谙,姿容上上乘,位高权重,虽爱慕者众,但谁也不敢去同长公主叫板,只私底下里替容首辅抱不平。 二是安南侯云嵩,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可惜他养着一个被看馆的妓子,门第高的不愿委屈自己,门第低的高攀不上。 再就是鳏夫傅旭初,对亡妻情深义重引人钦佩,可也就是太深情,燕都媒婆都要把傅府门槛踏破了,他也没有再娶的意思。 傅安安知道,后来她进了傅府,不是女儿又似女儿,更把傅旭初的婚事拖累惨了。 她朝何颖的灵位拜了拜,思索着同傅旭初道:“大人年纪不小了,若有心仪的女子,得趁早娶进府里呢。颖姑姑肯定不愿看到大人你孤独终老。” “本官没有心仪之人。”傅旭初神色淡淡,又问她,“你近来书念的如何?” 傅安安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她幼时过得贫寒,只在颖姑姑活着时教她认得几个字,现在年纪大了才开蒙,委实不太能跟得上。 “你若想考科举,可得好好用功。” “考科举?我也可以吗?” 少女眼中明光闪烁,傅旭初颔首轻笑:“你有幸生活在熹和年间。” 傅安安挠挠脑袋,没听明白。 …… 长夜虽长,终有天亮时。 晨光透过缝隙落在赵徽鸾面颊上,她眼睫颤了颤,没睁开,而是动作轻微地拉了拉被角,意图把脸缩进被窝里。 身边有人轻笑。 赵徽鸾露在外边的手当即给了那人一拳,反而被对方抓在手里,她挣了挣,没挣开。 “殿下怎么还在不好意思呢?”容谙好笑地拉开她盖住眉眼的被子。 “你还说!” 赵徽鸾没好气地睁眼瞪他,可一对上容谙漆黑的眸子,她就想起昨夜在水房,这人抱着她念诗。 “容卿你假正经!” “臣涉猎一向广泛。不过——”容谙沉吟稍许,“先前未解诗中意,直到昨夜才了悟,说来也是殿下的功劳。” “……” 赵徽鸾忍着面颊热烫,背过身去不理他。 “殿下,臣该走了。” “走。” “殿下不看看臣吗?” “不看。” 容谙忍笑,自身后将人拥进怀里。又温存了会儿,他才起来。 赵徽鸾拥着被子,笑看他在一地狼藉中捡衣服穿。 穿戴完毕,容谙又把女子的衣裙一件件捡起,叠好,放到一边,再坐回床边。 他大手一伸,又将人捞进怀里,而后抵着赵徽鸾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算明白,何谓“良宵苦短”。 岂料赵徽鸾摸索上他的腰。 容谙垂眼,看小姑娘指尖灵活地解下他腰间玉带。 “殿下,何意?” 赵徽鸾笑而不语,趴到床沿,从暗格里取出一条青白玉凌霄花腰带,给他重新系上。端详一番后,露出满意的笑。 仲秋的晨风已颇具凉意,可从主院里出来的容谙神清气爽,不知他想到什么,唇边不自觉掠起一抹笑意。 长廊的拐角处,他见着萧青阑。萧青阑低头立在那,恭谨又谦卑。 容谙快步走过了,想起来他留宿长公主府,不稍半日就会传遍燕都,这于赵徽鸾的清誉有损——想着,他顿下了脚步。 …… 萧青阑垂着眼,那人腰间的玉带正好从他眼前晃过去。 长公主素来喜爱玉石,这些年来,萧青阑给她搜罗过不少,但都比不过长公主手里的那块青白玉。 原来,殿下拿青白玉雕成了凌霄花带饰。 他思索着,那人又折返,玉带再度从他眼前晃过去。 …… 赵徽鸾随意披了件外衫坐到窗边矮榻,手不自觉扶到了腰上。 惜春将窗重新支起,看到她这样,很懂事地过来给她揉腰,舒服得她直眯眼。 “对了!”赵徽鸾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惜春,你去找净之,让他给本宫弄碗避子汤来。” 揉在她腰间的手一滞。 “惜春?” 赵徽鸾没听见人回话,扭头去看惜春,却见惜春神情怪异地注视着门口。 心咯噔了一下,赵徽鸾僵硬地转身,果然瞧见早已离开的容谙此时正立在她门外。 赵徽鸾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压低嗓音问惜春:“本宫方才音量如何?他应该听不到?” 惜春递给她一记为难的眼神,默默退下了。 “容卿。” 她扬起笑脸,可来人面色阴沉,立在那盯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得她笑容越来越僵硬,容谙才缓步进屋。 容谙行到榻边,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眸沉沉,良久才道:“腰很酸?” “嗯!”像是要故意勾起他的怜惜似的,赵徽鸾撅起嘴,委屈地点点头。 容谙错开视线不看她,人却坐到了她身后给她揉腰。 静静揉捏了一会,才响起容谙闷闷的声音:“避子汤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 “嘶——” 容谙闻言没留意手劲,听见她呼痛,又放缓了力道。 “容卿回来是想同本宫商议请旨赐婚一事吗?” 没听见身后人的回应,赵徽鸾又道:“容卿,时机未到呢。” 清丈才刚开始,朝局不明,她如何能嫁首辅? 容谙自然知晓她顾虑,他闷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臣昨夜既然留下,就做好打算了,臣可以……” “不,你不可以。” 赵徽鸾堵话堵得很决绝。 “那臣算什么呢?殿下的男宠吗?” 第163章 情殇 赵徽鸾轻笑:“做本宫的男宠不好吗?” 覆在她腰上的手一滞。 随即传来男子的低笑:“臣倒是忘了,殿下喜好养面首。” 他说起来云淡风轻,听起来却有几分讥嘲的意味。 说完又重新给赵徽鸾揉腰。一下又一下,力道不轻不重。 赵徽鸾原是想再开个玩笑调侃调侃,可当她拉过容谙的手回身时,望见容谙眼里的晦暗,她不由得心头一软。 “容卿。”赵徽鸾郑重开口,“待到时机成熟,再给容卿名分,好不好?” 小姑娘话音柔软,容谙终是拗不过她,不大乐意地点了点头。 “那这避子汤,非喝不可吗?” 见赵徽鸾神情凝重,沉默不语,容谙又道:“殿下曾经落过水,身子损伤严重,大夫叮嘱不可再碰寒凉之物。避子汤性寒,会伤到殿下的。” 赵徽鸾明白他这是担心自己,仔细想了想,道: “容卿,你我前路未见端倪,本宫实不想再为会否有孕一事提心吊胆。本宫会找太医请平安脉,调养身体,本宫想等尘埃落定之时与容卿白头偕老,所以,本宫一定会顾好自己!” “好,那臣知道了。” 指尖抚上赵徽鸾的眼角,容谙弯了弯唇,满目温柔。 容谙走后,赵徽鸾坐下用早膳,不一会,惜春端来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赵徽鸾提箸的手一顿:“这么快?” 惜春抿着唇没说话。 殿下让她去找萧青阑,可是萧青阑一早就已经入府,像是早知道殿下会有所需要,他来时就带了一贴汤药,殿下未起时,已让她先去煎上。 是以,当她听见殿下吩咐时,忽然发现,这些年来萧青阑一直急殿下所急,需殿下所需,实在是个靠谱的心腹。 赵徽鸾接过汤碗,又顺口问了句:“净之人呢?” “候在院子里,殿下要见吗?” “让他进来。” 萧青阑进来时,赵徽鸾正在喝避子汤,一碗下肚,苦到舌根打结。 她皱着脸,指尖摸索着去抓惜春准备的蜜饯,刚探到一颗,边上递过来一只小巧精致的盒子,里边端端正正摆着一颗雕花蜜饯。 赵徽鸾往嘴里塞了颗蜜饯,才拿起盒子的那颗,细细端详。 “现在的蜜饯都做的这么好看了吗?这喜鹊闹梅雕得活灵活现的,本宫都舍不得吃了。” 她说着,咬了一口,脆生生,甜蜜蜜的。 萧青阑悄悄抬眼,只见座上之人娉婷袅娜,乐滋滋嚼着蜜饯,好吃得眯起了眼,他瞧着唇边也不由自主地轻轻扬起。 但他很快低下头去,将情绪隐藏好。 “这是靖州特供,殿下若喜欢,奴才让他们再送些来。” 赵徽鸾摆摆手:“太远了,本宫可不想为点口腹之欲被容谙说劳民伤财。” 萧青阑道了声“是”,没忍住又往座上望去。 明明是在抱怨,甚至噘着嘴,这本该是气鼓鼓不高兴的表态,萧青阑却瞧见了她眼里的笑意。 不知她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愈发柔和。顾盼之间眼波流转,更添了几许往日未曾见过的韵味。 “对了,净之。” 冷不防赵徽鸾忽然朝他望过来,萧青阑赶忙低头,躬着身,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 赵徽鸾愣了愣,视线落在了萧青阑缠着纱布的右手上。 “你受伤了?” “小伤。”萧青阑淡淡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这一年里,东厂查撤不少朝臣,得罪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你和东厂都小心点,别让人抓了把柄送到内阁。” “首辅大人不徇私,连本宫手底下人的堪合都悉数收缴,你若落到他手里,本宫可救不了你。” “是,殿下,奴才会小心的。” “你一早来见本宫,所为何事?” “蜀南戎州发生叛乱了。”萧青阑从怀里取出信件呈上,顿了顿,又道,“奴才想去平叛。” 赵徽鸾展信的手指一顿,她没说话,先把信看完。 看到都蛮部落的酋长着蟒袍,出行用帝王仪仗,赵徽鸾眉眼都沉了下来:“造反啊……” 眼眸一转,看向萧青阑,“你想去平叛?” “是。”萧青阑攥紧了拳头。 赵徽鸾默了默,缓缓点头:“也好,你出身将门,理当如此。那便去。” ——你出身将门,理当如此。 赵徽鸾不知,她这句话带给萧青阑的是怎样的震撼。 纵是他身残破败,腌臜不堪,千万人视他如世间鬼、活阎罗,唯有殿下,念着他“出身将门,理当如此”。 为此,他匍匐在赵徽鸾脚边,第一次,泣不成声。 赵徽鸾静静坐着,不安慰不打扰,良久,待到脚边人情绪稳定后,她才开口:“净之,你伤口又出血了,小伤也得重视,快去重新包扎一下。” 萧青阑指尖一颤,那是他情绪翻涌时用力握手,崩裂了伤口。 他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了一声:“是,殿下。” 萧青阑躬身出来,下到台阶下,把避子汤的方子递给惜春:“殿下若有需要……” 话说到一半,他喉头哽塞了。 惜春未觉异样,明白他未尽之意,点头将方子手下。 萧青阑离开长公主府,翻身上马,望着右手心渗出白纱的大片殷红,好似不会疼一般,再次攥紧了手心。 出身将门,可他如今终归不是将门之人。 他是内侍,是腌臜之人。 他有太多龌龊埋藏心底,怕那人知晓,怕那人厌恶。 他知这是亵渎,他控制不了,或许,唯有远离…… 这日尚未过半,首辅容谙夜宿长公主府一事就在燕都流传开了。 说是首辅大人出长公主府时脸色阴沉得可怕,料想是迫于长公主的淫威,无奈妥协。 是以,众人都对容首辅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很快,这个消息传进文华殿小皇帝的耳朵里,他搁下笔,亲自去了一趟文渊阁。 挥手屏退众人,小皇帝反复思量措辞,也只问出了一句:“先生可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桌案后,容谙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后,笼上了一片阴翳。 文渊阁里静得可怕。 第163章 情殇 赵徽鸾轻笑:“做本宫的男宠不好吗?” 覆在她腰上的手一滞。 随即传来男子的低笑:“臣倒是忘了,殿下喜好养面首。” 他说起来云淡风轻,听起来却有几分讥嘲的意味。 说完又重新给赵徽鸾揉腰。一下又一下,力道不轻不重。 赵徽鸾原是想再开个玩笑调侃调侃,可当她拉过容谙的手回身时,望见容谙眼里的晦暗,她不由得心头一软。 “容卿。”赵徽鸾郑重开口,“待到时机成熟,再给容卿名分,好不好?” 小姑娘话音柔软,容谙终是拗不过她,不大乐意地点了点头。 “那这避子汤,非喝不可吗?” 见赵徽鸾神情凝重,沉默不语,容谙又道:“殿下曾经落过水,身子损伤严重,大夫叮嘱不可再碰寒凉之物。避子汤性寒,会伤到殿下的。” 赵徽鸾明白他这是担心自己,仔细想了想,道: “容卿,你我前路未见端倪,本宫实不想再为会否有孕一事提心吊胆。本宫会找太医请平安脉,调养身体,本宫想等尘埃落定之时与容卿白头偕老,所以,本宫一定会顾好自己!” “好,那臣知道了。” 指尖抚上赵徽鸾的眼角,容谙弯了弯唇,满目温柔。 容谙走后,赵徽鸾坐下用早膳,不一会,惜春端来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赵徽鸾提箸的手一顿:“这么快?” 惜春抿着唇没说话。 殿下让她去找萧青阑,可是萧青阑一早就已经入府,像是早知道殿下会有所需要,他来时就带了一贴汤药,殿下未起时,已让她先去煎上。 是以,当她听见殿下吩咐时,忽然发现,这些年来萧青阑一直急殿下所急,需殿下所需,实在是个靠谱的心腹。 赵徽鸾接过汤碗,又顺口问了句:“净之人呢?” “候在院子里,殿下要见吗?” “让他进来。” 萧青阑进来时,赵徽鸾正在喝避子汤,一碗下肚,苦到舌根打结。 她皱着脸,指尖摸索着去抓惜春准备的蜜饯,刚探到一颗,边上递过来一只小巧精致的盒子,里边端端正正摆着一颗雕花蜜饯。 赵徽鸾往嘴里塞了颗蜜饯,才拿起盒子的那颗,细细端详。 “现在的蜜饯都做的这么好看了吗?这喜鹊闹梅雕得活灵活现的,本宫都舍不得吃了。” 她说着,咬了一口,脆生生,甜蜜蜜的。 萧青阑悄悄抬眼,只见座上之人娉婷袅娜,乐滋滋嚼着蜜饯,好吃得眯起了眼,他瞧着唇边也不由自主地轻轻扬起。 但他很快低下头去,将情绪隐藏好。 “这是靖州特供,殿下若喜欢,奴才让他们再送些来。” 赵徽鸾摆摆手:“太远了,本宫可不想为点口腹之欲被容谙说劳民伤财。” 萧青阑道了声“是”,没忍住又往座上望去。 明明是在抱怨,甚至噘着嘴,这本该是气鼓鼓不高兴的表态,萧青阑却瞧见了她眼里的笑意。 不知她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愈发柔和。顾盼之间眼波流转,更添了几许往日未曾见过的韵味。 “对了,净之。” 冷不防赵徽鸾忽然朝他望过来,萧青阑赶忙低头,躬着身,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 赵徽鸾愣了愣,视线落在了萧青阑缠着纱布的右手上。 “你受伤了?” “小伤。”萧青阑淡淡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这一年里,东厂查撤不少朝臣,得罪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你和东厂都小心点,别让人抓了把柄送到内阁。” “首辅大人不徇私,连本宫手底下人的堪合都悉数收缴,你若落到他手里,本宫可救不了你。” “是,殿下,奴才会小心的。” “你一早来见本宫,所为何事?” “蜀南戎州发生叛乱了。”萧青阑从怀里取出信件呈上,顿了顿,又道,“奴才想去平叛。” 赵徽鸾展信的手指一顿,她没说话,先把信看完。 看到都蛮部落的酋长着蟒袍,出行用帝王仪仗,赵徽鸾眉眼都沉了下来:“造反啊……” 眼眸一转,看向萧青阑,“你想去平叛?” “是。”萧青阑攥紧了拳头。 赵徽鸾默了默,缓缓点头:“也好,你出身将门,理当如此。那便去。” ——你出身将门,理当如此。 赵徽鸾不知,她这句话带给萧青阑的是怎样的震撼。 纵是他身残破败,腌臜不堪,千万人视他如世间鬼、活阎罗,唯有殿下,念着他“出身将门,理当如此”。 为此,他匍匐在赵徽鸾脚边,第一次,泣不成声。 赵徽鸾静静坐着,不安慰不打扰,良久,待到脚边人情绪稳定后,她才开口:“净之,你伤口又出血了,小伤也得重视,快去重新包扎一下。” 萧青阑指尖一颤,那是他情绪翻涌时用力握手,崩裂了伤口。 他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了一声:“是,殿下。” 萧青阑躬身出来,下到台阶下,把避子汤的方子递给惜春:“殿下若有需要……” 话说到一半,他喉头哽塞了。 惜春未觉异样,明白他未尽之意,点头将方子手下。 萧青阑离开长公主府,翻身上马,望着右手心渗出白纱的大片殷红,好似不会疼一般,再次攥紧了手心。 出身将门,可他如今终归不是将门之人。 他是内侍,是腌臜之人。 他有太多龌龊埋藏心底,怕那人知晓,怕那人厌恶。 他知这是亵渎,他控制不了,或许,唯有远离…… 这日尚未过半,首辅容谙夜宿长公主府一事就在燕都流传开了。 说是首辅大人出长公主府时脸色阴沉得可怕,料想是迫于长公主的淫威,无奈妥协。 是以,众人都对容首辅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很快,这个消息传进文华殿小皇帝的耳朵里,他搁下笔,亲自去了一趟文渊阁。 挥手屏退众人,小皇帝反复思量措辞,也只问出了一句:“先生可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桌案后,容谙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后,笼上了一片阴翳。 文渊阁里静得可怕。 第164章 风来 在这寂静中,小皇帝了悟了,他朝容谙拱手一礼。 “委屈先生了。” 原是想给阿姐撑腰的,如今看来,不是先生不想娶,而是阿姐不愿嫁。 这搞得,他都觉得好对不起先生。可是,阿姐又要被指摘了。 他太难了。 小皇帝摇头叹气,灰溜溜走了。 掌印段思齐躬身跟在后边,不时,一个内侍悄声跑到他身边,同他耳语。 他听着,往小皇帝方向看了眼,示意一众内侍跟上小皇帝,他则待众人走远,折身穿过门洞,回到了司礼监。 “干爹!”御马监的提督黄英急忙迎上去。 不同于黄英的急切,段思齐稳稳坐下,内侍给他端上热茶,他喝了口,才问道:“又是江南来信了?” “不止江南,齐鲁那边也来信了。” 黄英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信,一边道:“内阁下令清丈,各地士绅手里的就不好藏了,儿子看内阁这次是来真的,十天半个月好拖,久了是拖不住的。” 温党倒后,不少人投奔了他们。平时收孝敬,关键时候总得护一护啊。 可是段思齐看信时,神色很平静,这让黄英心里打鼓。 “干爹,新上任的齐鲁知府刘来时是首辅亲信,手段毒得很,他手底下还有个多谋善断的面具先生,儿子怕……” 黄英适时停顿,暗自打量着段思齐的脸色,补充道:“怕他们到时候查到干爹手里的那些……” 闻言,段思齐平静地看向黄英。 他还能不知道黄英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吗?他素来以自保为要,只要手中大权不旁落,苟着一亩三分地,同所有人井水不犯河水。 黄英近年来的所行他又不是不知。明明是担心自己手里的被查,反而拿他的说事,想逼他出手,倒是长进不少。 黄英被盯得发毛,咧着嘴赔笑,脸都僵了。忽听他干爹哼出一声冷笑,吓得他一哆嗦。 干爹管他们管得紧,总不让他们与朝臣交恶,就算是求财也要避着点锋芒。 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内阁此举实在是过分! 就在黄英以为干爹又要让他息事宁人时,段思齐开口了:“你看着。” 短短四个字,并未表示他会出手,但黄英明白,这意思是干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行去应对。 那就好办了! “谢干爹!” 黄英欢天喜地离开司礼监,才回到御马监,便有内侍找上他。 听说东厂提督萧青阑自请出京去平蜀南戎州的叛乱,黄英当即骂了声娘。 “不是,萧青阑他有病?他一个太监,难道还想建功立业不成?” “黄公公要去监军吗?” “咱家才不去!” 黄英翻了个白眼,御马监有监军之责,但他与萧青阑龃龉已深,若到了战场上,他指不定有去无回呢! “你去拿兵符来,咱家去趟兵部。” 御马监同兵部同掌兵符,该配合的需得配合,除了让他去送死。 萧青阑出京那日,赵徽鸾亲自去送了,但她没有下马车,只命人将马车远远停靠在城墙下。 兵马先行,萧青阑同几个东厂番子顿在原地商议。 正要调转马头时,萧青阑瞧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赶车的是他东厂的内侍。 他紧紧盯着那垂得严实的车帘,忽而掀起一角。 隔着大老远距离瞧不到半点里边的光景,萧青阑却好似秋霜落进了他眼里,冻得两眼通红。 带着股狠劲,他决绝地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能再看,手中缰绳一圈圈勒紧,策马远去。 滚滚黄尘落下,前路已不见人影。 赵徽鸾想着既然已经出来,便吩咐内侍驱车去往国子监。 “你们在这等本宫。” 念夏、拂冬与内侍候在集贤门外,赵徽鸾故地重游,好似看到昔日的自己和章云驰、沈知韫从眼前跑过。 穿过琉璃牌坊,想起温言的脆皮鸡,于是绕到了那座她曾醉酒的亭子。 回忆一番后,赵徽鸾学着温言的样子绕到亭子后,仔细瞅了瞅,取下某块松动的石头,没想到里边居然还留着当时用过的执壶与酒杯。 赵徽鸾笑了笑,把石块塞回去。 毫无意外,她在崇文阁里见到了沈知韫。沈知韫正耐心同一位女学子讲解,女学子听得认真,连连点头,尔后露出惊叹的神色。 “殿下怎么来了?”沈知韫搁下笔,冲门口的赵徽鸾笑了笑。 女学子朝赵徽鸾行过礼,很有眼色地退下。 “本宫想婉婉了呀。”赵徽鸾负着手晃荡过去,坐到沈知韫对面,两手杵着下巴,将人望着,“婉婉方才好像在发光呢!” 沈知韫笑笑,低头去理桌案:“萧青阑走了?” “嗯,刚送走。” “简简,你致力于让身边的人得偿所愿,一展抱负,可你别委屈了自己。” “本宫所为皆是本宫所愿。” “简简,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沈知韫说着,停下手头动作,静静望着赵徽鸾。 赵徽鸾自然知道她所指是自己与容谙的事,嘴硬道:“本宫这样挺好的。”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简简,你这样于他、于己都不公平。” 赵徽鸾沉默良久,眼珠子一转,笑道:“你这盆文竹不错,本宫拿走啦!” “拿,待你二人大婚,我少不得得从你的添妆里扣回来。” 马车驶离国子监,念夏看着长公主指尖一点一点地触碰着文竹,忽而福至心灵,问道:“殿下,咱们去哪?” “时雍坊,容府。” 半道上,她们遇见一个很有意思的小老头。 那老头约莫五十来岁,头发和胡子都乱糟糟的,穿着随意但服饰面料讲究,腰间挂着一个大葫芦。 他路见不平逮了两个窃贼,手中枝条毫不客气地往窃贼屁股上抽。俩窃贼捂着屁股逃窜,而他伤了一条腿,单脚跳着也能将两个揍得跪地求饶。 “人家看病的钱你们也偷,小心天打雷劈!” 老头夺过窃贼手中的荷包扔给苦主:“数数有没有少?” 说着又把窃贼身上的银两摸出来,苦主不敢收,他道:“老夫要是报官,他们少不得得掉层皮,拿着,就当他们的赔偿了。” 顺带掏出自己的银钱,一并塞给苦主。 第164章 风来 在这寂静中,小皇帝了悟了,他朝容谙拱手一礼。 “委屈先生了。” 原是想给阿姐撑腰的,如今看来,不是先生不想娶,而是阿姐不愿嫁。 这搞得,他都觉得好对不起先生。可是,阿姐又要被指摘了。 他太难了。 小皇帝摇头叹气,灰溜溜走了。 掌印段思齐躬身跟在后边,不时,一个内侍悄声跑到他身边,同他耳语。 他听着,往小皇帝方向看了眼,示意一众内侍跟上小皇帝,他则待众人走远,折身穿过门洞,回到了司礼监。 “干爹!”御马监的提督黄英急忙迎上去。 不同于黄英的急切,段思齐稳稳坐下,内侍给他端上热茶,他喝了口,才问道:“又是江南来信了?” “不止江南,齐鲁那边也来信了。” 黄英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信,一边道:“内阁下令清丈,各地士绅手里的就不好藏了,儿子看内阁这次是来真的,十天半个月好拖,久了是拖不住的。” 温党倒后,不少人投奔了他们。平时收孝敬,关键时候总得护一护啊。 可是段思齐看信时,神色很平静,这让黄英心里打鼓。 “干爹,新上任的齐鲁知府刘来时是首辅亲信,手段毒得很,他手底下还有个多谋善断的面具先生,儿子怕……” 黄英适时停顿,暗自打量着段思齐的脸色,补充道:“怕他们到时候查到干爹手里的那些……” 闻言,段思齐平静地看向黄英。 他还能不知道黄英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吗?他素来以自保为要,只要手中大权不旁落,苟着一亩三分地,同所有人井水不犯河水。 黄英近年来的所行他又不是不知。明明是担心自己手里的被查,反而拿他的说事,想逼他出手,倒是长进不少。 黄英被盯得发毛,咧着嘴赔笑,脸都僵了。忽听他干爹哼出一声冷笑,吓得他一哆嗦。 干爹管他们管得紧,总不让他们与朝臣交恶,就算是求财也要避着点锋芒。 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内阁此举实在是过分! 就在黄英以为干爹又要让他息事宁人时,段思齐开口了:“你看着。” 短短四个字,并未表示他会出手,但黄英明白,这意思是干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行去应对。 那就好办了! “谢干爹!” 黄英欢天喜地离开司礼监,才回到御马监,便有内侍找上他。 听说东厂提督萧青阑自请出京去平蜀南戎州的叛乱,黄英当即骂了声娘。 “不是,萧青阑他有病?他一个太监,难道还想建功立业不成?” “黄公公要去监军吗?” “咱家才不去!” 黄英翻了个白眼,御马监有监军之责,但他与萧青阑龃龉已深,若到了战场上,他指不定有去无回呢! “你去拿兵符来,咱家去趟兵部。” 御马监同兵部同掌兵符,该配合的需得配合,除了让他去送死。 萧青阑出京那日,赵徽鸾亲自去送了,但她没有下马车,只命人将马车远远停靠在城墙下。 兵马先行,萧青阑同几个东厂番子顿在原地商议。 正要调转马头时,萧青阑瞧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赶车的是他东厂的内侍。 他紧紧盯着那垂得严实的车帘,忽而掀起一角。 隔着大老远距离瞧不到半点里边的光景,萧青阑却好似秋霜落进了他眼里,冻得两眼通红。 带着股狠劲,他决绝地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能再看,手中缰绳一圈圈勒紧,策马远去。 滚滚黄尘落下,前路已不见人影。 赵徽鸾想着既然已经出来,便吩咐内侍驱车去往国子监。 “你们在这等本宫。” 念夏、拂冬与内侍候在集贤门外,赵徽鸾故地重游,好似看到昔日的自己和章云驰、沈知韫从眼前跑过。 穿过琉璃牌坊,想起温言的脆皮鸡,于是绕到了那座她曾醉酒的亭子。 回忆一番后,赵徽鸾学着温言的样子绕到亭子后,仔细瞅了瞅,取下某块松动的石头,没想到里边居然还留着当时用过的执壶与酒杯。 赵徽鸾笑了笑,把石块塞回去。 毫无意外,她在崇文阁里见到了沈知韫。沈知韫正耐心同一位女学子讲解,女学子听得认真,连连点头,尔后露出惊叹的神色。 “殿下怎么来了?”沈知韫搁下笔,冲门口的赵徽鸾笑了笑。 女学子朝赵徽鸾行过礼,很有眼色地退下。 “本宫想婉婉了呀。”赵徽鸾负着手晃荡过去,坐到沈知韫对面,两手杵着下巴,将人望着,“婉婉方才好像在发光呢!” 沈知韫笑笑,低头去理桌案:“萧青阑走了?” “嗯,刚送走。” “简简,你致力于让身边的人得偿所愿,一展抱负,可你别委屈了自己。” “本宫所为皆是本宫所愿。” “简简,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沈知韫说着,停下手头动作,静静望着赵徽鸾。 赵徽鸾自然知道她所指是自己与容谙的事,嘴硬道:“本宫这样挺好的。”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简简,你这样于他、于己都不公平。” 赵徽鸾沉默良久,眼珠子一转,笑道:“你这盆文竹不错,本宫拿走啦!” “拿,待你二人大婚,我少不得得从你的添妆里扣回来。” 马车驶离国子监,念夏看着长公主指尖一点一点地触碰着文竹,忽而福至心灵,问道:“殿下,咱们去哪?” “时雍坊,容府。” 半道上,她们遇见一个很有意思的小老头。 那老头约莫五十来岁,头发和胡子都乱糟糟的,穿着随意但服饰面料讲究,腰间挂着一个大葫芦。 他路见不平逮了两个窃贼,手中枝条毫不客气地往窃贼屁股上抽。俩窃贼捂着屁股逃窜,而他伤了一条腿,单脚跳着也能将两个揍得跪地求饶。 “人家看病的钱你们也偷,小心天打雷劈!” 老头夺过窃贼手中的荷包扔给苦主:“数数有没有少?” 说着又把窃贼身上的银两摸出来,苦主不敢收,他道:“老夫要是报官,他们少不得得掉层皮,拿着,就当他们的赔偿了。” 顺带掏出自己的银钱,一并塞给苦主。 第165章 容父 苦主同老头千恩万谢后才走,老头又一人一脚踹跑了窃贼,随后把受伤的那只脚搭在石头上,摘下腰间的大葫芦 “老伯,你还有银钱吗?” 老头灌下两口酒,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巴,随口应道:“没了。” “那你怎么全给了,不给自己留点呢?” “那人一看就活不久,多给点也好办个体面的身后事。再说,老夫等会见着儿子就有钱啦!” 老头说着,转头看向停在他边上的马车。 侧边的帘子掀起,小姑娘覆着面纱,俏生生地趴在窗子上,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沉满笑意。 老头爽朗笑道:“小姑娘,世道不安生,你不要随便同陌生人说话。啊,你这俩婢女瞅着武功底子不错。” “诶!诶!不要用这眼神看老夫,老夫是好人!” 念夏与拂冬眼中戒备更甚。 老头无语地撇撇嘴,跛着脚摇摇晃晃往燕都城方向走去。 赵徽鸾示意马车跟上,看老头走得艰难,又问:“老伯是去燕都探亲吗?” “看儿子。” “正巧我要回燕都,顺道载老伯一程。”见老头朝马车望过来,赵徽鸾笑道,“老伯放心,我也是好人。” 念夏私下里扯了扯赵徽鸾袖子,赵徽鸾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 老头扫了那冷脸婢女一眼,十分爽快地应下,一跛一跛地跳上马车,同赶车内侍坐在一块。 “姑娘人美心善,可惜我家臭小子有心上人了,不然倒是能与姑娘相看相看。” 念夏怒了:“臭老头,你好不知羞。我家小姐好心载你一程,你搁这说什么呢?我家小姐那是谁想相看就能相看的吗?” “小丫头,老夫虽老,但干干净净,不臭的。” 老头半点不生气,靠坐着痛快喝酒:“我儿聪明,孝顺,长得还好看,十里八乡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他的。” 老头夸起儿子来滔滔不绝。 马车里,念夏不屑地直撇嘴,她怎么没听说燕都里有这么出彩的郎君? 眼看着入了城,念夏打断老头没完没了的夸赞:“老伯,你要去何人府上?” “时雍坊,容府。” “……” 念夏与拂冬俱是一惊,齐齐扭头看向赵徽鸾。 所以,这老头口口声声念叨着的“儿子”,是首辅大人? 赵徽鸾吃惊过后,哑然失笑,这真是——巧了不是? 马车在容府外停下。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不忙的话,进府里喝杯茶。” 赵徽鸾撩起帘子,笑眯眯应道:“好啊。” 老头心下又叹了口气,他是真喜欢这姑娘,可惜,可惜了! 他收敛神色,不苟言笑的样子瞧着确实有几分首辅之父的威严。但他跛着脚跳上台阶,正经中透露出些许滑稽,逗乐了马车里的三人。 容府门房不认识老头,上来赶人时,老头已冲着里边喊:“长庚、长右,快给老夫滚出来。” “师傅!”长庚、长右很快闻声出来,看到老头,急忙将人搀进去。 赵徽鸾三人下了马车,便听前边传来长右滔滔不绝的声音。 “师傅,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呢?我们好去接你啊。” “接什么?老夫又不是没有脚不会走。” “师傅,我快想死你了!” “老夫看你活得挺好,还胖了不少。” “师傅,你不知道长庚老抢我鸡腿!” “你不会偷偷吃吗?没用!” “师傅,你腿怎么伤了?” “……摘果子没踩稳。”不是很光彩的往事,老头立马转开了话头,“你家公子呢?” “在内堂,听姑奶奶训话呢。” “哎哟!”老头懊恼地直拍大腿,“还是来迟一步!快带老夫过去!” 长右搀着人往内堂方向走,余光瞥见大门进来几人,定睛一看,瞬间瞪大了眼。 长公主怎么来了? 他砸着嘴,刚想喊人,赵徽鸾冲他摇了摇头。 长右心虚地低下头,想着现今内堂里的情形,怕是不好叫长公主碰上。 “谙儿如今位极人臣,是姑母的话不中听了,是吗?” “侄儿并无此意。” “官府清丈田地清到你表姐夫家,让你私底下给人去个信,举手之劳罢了,你也不乐意。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想她日子过好点怎么了?” “你是首辅,如今整个大胤的官员谁敢不卖你容首辅的面子?都说陛下年纪小,你才是……” “姑母慎言。” “容阿花,你给老夫闭嘴!”老头冲进内堂,怒气冲冲瞪着自家妹子,“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吗?” 容华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神色讪讪:“阿兄,你平常说的我们都照做了,从未敢打着谙儿的名义鱼肉乡里。说来谙儿有了如今的造化,全是我们容家之功,可有谁沾过他容首辅的光呢?” 容父斥道:“徇私的先例一旦开了,沾亲带故的都来找谙儿网开一面,他还要不要继续做这首辅了?他如今所行本就千难万难,我们帮不上也就罢了,怎能成为他的掣肘?你是长辈,当作长辈该做之事。” “行行行,我是长辈,那我劝了他多少次早日成婚,早日为容家延续香火,他听了吗?我年初给他送来表家姑娘,结果当天到,他当天就给我送回去了!我这都为了谁啊?” 容父一愣,扭头看儿子。 容谙淡淡道:“孩儿的婚事身不由己,岂能累及表姑娘清誉。” 容父听后,觉得挺有道理,对妹妹说:“你也知道,那长公主同谙儿的事……” “岂有此理!”说起这个,容华更是一肚子火,“她自己不愿嫁,又不许别人娶妻,说破天去也没有这个道理?娶妻不行,纳妾也不行吗?总该要给容家留下香火,阿兄你当年收养谙儿,不就为了……” “够了。”容父打断道,“谙儿是老夫一手养大的,他的婚事老夫都不急,你急什么?” 容华气得说不出话来,甩袖转去了后堂。 “谢父亲。” 容谙朝老父亲拱手,容父得意极了,伸手去摸腰间的葫芦,只是容谙快他一步,先摘走了。 第165章 容父 苦主同老头千恩万谢后才走,老头又一人一脚踹跑了窃贼,随后把受伤的那只脚搭在石头上,摘下腰间的大葫芦 “老伯,你还有银钱吗?” 老头灌下两口酒,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巴,随口应道:“没了。” “那你怎么全给了,不给自己留点呢?” “那人一看就活不久,多给点也好办个体面的身后事。再说,老夫等会见着儿子就有钱啦!” 老头说着,转头看向停在他边上的马车。 侧边的帘子掀起,小姑娘覆着面纱,俏生生地趴在窗子上,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沉满笑意。 老头爽朗笑道:“小姑娘,世道不安生,你不要随便同陌生人说话。啊,你这俩婢女瞅着武功底子不错。” “诶!诶!不要用这眼神看老夫,老夫是好人!” 念夏与拂冬眼中戒备更甚。 老头无语地撇撇嘴,跛着脚摇摇晃晃往燕都城方向走去。 赵徽鸾示意马车跟上,看老头走得艰难,又问:“老伯是去燕都探亲吗?” “看儿子。” “正巧我要回燕都,顺道载老伯一程。”见老头朝马车望过来,赵徽鸾笑道,“老伯放心,我也是好人。” 念夏私下里扯了扯赵徽鸾袖子,赵徽鸾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 老头扫了那冷脸婢女一眼,十分爽快地应下,一跛一跛地跳上马车,同赶车内侍坐在一块。 “姑娘人美心善,可惜我家臭小子有心上人了,不然倒是能与姑娘相看相看。” 念夏怒了:“臭老头,你好不知羞。我家小姐好心载你一程,你搁这说什么呢?我家小姐那是谁想相看就能相看的吗?” “小丫头,老夫虽老,但干干净净,不臭的。” 老头半点不生气,靠坐着痛快喝酒:“我儿聪明,孝顺,长得还好看,十里八乡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他的。” 老头夸起儿子来滔滔不绝。 马车里,念夏不屑地直撇嘴,她怎么没听说燕都里有这么出彩的郎君? 眼看着入了城,念夏打断老头没完没了的夸赞:“老伯,你要去何人府上?” “时雍坊,容府。” “……” 念夏与拂冬俱是一惊,齐齐扭头看向赵徽鸾。 所以,这老头口口声声念叨着的“儿子”,是首辅大人? 赵徽鸾吃惊过后,哑然失笑,这真是——巧了不是? 马车在容府外停下。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不忙的话,进府里喝杯茶。” 赵徽鸾撩起帘子,笑眯眯应道:“好啊。” 老头心下又叹了口气,他是真喜欢这姑娘,可惜,可惜了! 他收敛神色,不苟言笑的样子瞧着确实有几分首辅之父的威严。但他跛着脚跳上台阶,正经中透露出些许滑稽,逗乐了马车里的三人。 容府门房不认识老头,上来赶人时,老头已冲着里边喊:“长庚、长右,快给老夫滚出来。” “师傅!”长庚、长右很快闻声出来,看到老头,急忙将人搀进去。 赵徽鸾三人下了马车,便听前边传来长右滔滔不绝的声音。 “师傅,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呢?我们好去接你啊。” “接什么?老夫又不是没有脚不会走。” “师傅,我快想死你了!” “老夫看你活得挺好,还胖了不少。” “师傅,你不知道长庚老抢我鸡腿!” “你不会偷偷吃吗?没用!” “师傅,你腿怎么伤了?” “……摘果子没踩稳。”不是很光彩的往事,老头立马转开了话头,“你家公子呢?” “在内堂,听姑奶奶训话呢。” “哎哟!”老头懊恼地直拍大腿,“还是来迟一步!快带老夫过去!” 长右搀着人往内堂方向走,余光瞥见大门进来几人,定睛一看,瞬间瞪大了眼。 长公主怎么来了? 他砸着嘴,刚想喊人,赵徽鸾冲他摇了摇头。 长右心虚地低下头,想着现今内堂里的情形,怕是不好叫长公主碰上。 “谙儿如今位极人臣,是姑母的话不中听了,是吗?” “侄儿并无此意。” “官府清丈田地清到你表姐夫家,让你私底下给人去个信,举手之劳罢了,你也不乐意。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想她日子过好点怎么了?” “你是首辅,如今整个大胤的官员谁敢不卖你容首辅的面子?都说陛下年纪小,你才是……” “姑母慎言。” “容阿花,你给老夫闭嘴!”老头冲进内堂,怒气冲冲瞪着自家妹子,“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吗?” 容华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神色讪讪:“阿兄,你平常说的我们都照做了,从未敢打着谙儿的名义鱼肉乡里。说来谙儿有了如今的造化,全是我们容家之功,可有谁沾过他容首辅的光呢?” 容父斥道:“徇私的先例一旦开了,沾亲带故的都来找谙儿网开一面,他还要不要继续做这首辅了?他如今所行本就千难万难,我们帮不上也就罢了,怎能成为他的掣肘?你是长辈,当作长辈该做之事。” “行行行,我是长辈,那我劝了他多少次早日成婚,早日为容家延续香火,他听了吗?我年初给他送来表家姑娘,结果当天到,他当天就给我送回去了!我这都为了谁啊?” 容父一愣,扭头看儿子。 容谙淡淡道:“孩儿的婚事身不由己,岂能累及表姑娘清誉。” 容父听后,觉得挺有道理,对妹妹说:“你也知道,那长公主同谙儿的事……” “岂有此理!”说起这个,容华更是一肚子火,“她自己不愿嫁,又不许别人娶妻,说破天去也没有这个道理?娶妻不行,纳妾也不行吗?总该要给容家留下香火,阿兄你当年收养谙儿,不就为了……” “够了。”容父打断道,“谙儿是老夫一手养大的,他的婚事老夫都不急,你急什么?” 容华气得说不出话来,甩袖转去了后堂。 “谢父亲。” 容谙朝老父亲拱手,容父得意极了,伸手去摸腰间的葫芦,只是容谙快他一步,先摘走了。 第166章 挨揍 容父气得跳脚:“臭小子!你就这么谢为父?” “父亲又不听话了,明明答应过孩儿不再喝酒的,大夫说过的话都忘了吗?”容谙收走葫芦,面色不善。 容父撇撇嘴不高兴,拍着桌案喊长右上茶。 “臭小子没大没小管老子,就该给你找个媳妇儿治治你!” 说起这个,容父才想起来他忘记了一个人,左顾右盼的没见着,便问进来奉茶的长右:“那个眼睛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姑娘呢?她没进来吗?” 长右哀怨地看了容父一眼。 容谙道:“什么小姑娘?” “是长公主啊,公子!” “殿下人呢?” “刚走。” 容父愣了一瞬,随即惊喜道:“那就是长公主?” “是呀。” 得到长右肯定的回答,容父又扭头看容谙:“原来这就是你心上人啊!不错不错,我儿有眼光。” “想问老夫怎么知道的?”容父笑得一脸精明,“知子莫若父,我儿若非心仪长公主,又岂会轻易教人拿捏了婚事?” 容谙听着,唇边忍不住含上笑意。 容父摇头啧啧两声:“谙儿你也有今日啊!” “不知父亲在殿下面前说了孩儿什么?” “没说呀,怎么,怕老夫说你坏话?哎呀,老夫说了你有心上人……” 容谙一愣,摇头失笑。 “对了,谙儿。”容父忽而正色道,长右很有眼色地退下,将门掩上。 容父道:“老夫有你生母的消息了。” …… 容谙趁夜出府,容父摸着打理顺滑的胡子,笑眯眯问长右:“你家公子同殿下发展到何等地步啦?” 长右这可来了兴致,拉着师父细细给他讲。 但说到最近燕都里的传闻时,长右顿了顿,没敢说。容家家风虽开明,但也是不允许子弟有出格之举的。 最后,长右被师父揪着耳朵讲完了所有。 果然,容父怒了,命长右取家法。 “好小子,长能耐了,欺负完人家小姑娘居然敢不负责!” …… 赵徽鸾跻着木屐从水房里出来,就见容谙坐在窗边矮榻上等她。 惜春等人识趣地退出去。 “殿下今日怎么来了又走呢?容府的茶殿下还没尝过。” 容谙握着女子纤细的脚踝,给她擦拭水珠。直到他擦完了,也未听到赵徽鸾说话。 抬头见小姑娘噘着嘴,容谙忍笑,拽着脚踝将人拉到身前:“殿下问,臣可以解释。” “容卿另有心上人?” “臣只有一个心上人,与家父说的是同一个。” “表小姐好看吗?” “臣没见到。” “哼。” “真的。”容谙将小姑娘扭开的脸掰回来,“长右递了消息入文渊阁,臣便打发他将人送走了。” 赵徽鸾没绷住,笑开了。 “臣谢殿下今日送家父入城。这是谢礼——” 容谙从怀中取出白玉簪,倾身将人虚虚环住,抽出了赵徽鸾束发的簪子,长发如瀑散落满肩。无所不能的容谙琢磨了许久,也没能将散掉的发丝重新绾回去。 赵徽鸾拍拍他胳膊,示意他把玉簪给自己,随即三两下就绾好一个髻,将白玉簪簪上。 她扭过脑袋给容谙看,顺口解释起为何过容府不入。 “你与令尊久别重逢,本宫岂好打搅?” “本宫先前一直好奇,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容卿这样的人来,如今知道了。” “臣是什么样的人?” “清雅矜贵,温柔慈悲。” 容谙抚上她眼角,便见她眼中笑意渐渐淡去。 “容卿,本宫好生羡慕啊。” 轻软的语调听得容谙心疼。 他把人拢进怀里,温柔地抚着赵徽鸾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小姑娘心中的难过抚平。 “殿下不知,臣也很羡慕殿下。” “本宫有什么好值得你羡慕的?”伏在他肩头的赵徽鸾,说话声音闷闷的。 “殿下与陛下的手足情。”容谙未提及章云驰,而是说起了赵瑾昂。 “想当年陛下尚小,也要挺身为殿下挡三戒尺。而且前些日,陛下特地到文渊阁质问臣,要为殿下撑腰呢!” “殿下不知,臣幼时也有个弟弟,整整一十六年,再未见过。” “臣不知他如今是好是恶,是生是死,可否娶妻,可否安乐。” 赵徽鸾默默听着,反过来也学容谙心疼地抚着他后背。 两人相拥良久。 天色不早,容谙欲离开时,赵徽鸾却勾上了他腰间玉带。 容谙用眼神制止她的行为,她却哼了哼,眼带娇嗔,指尖用力勾了勾,将人拉起。容谙唇边笑意无奈地掠起,脚步随她绕过了屏风。 “殿下。”容谙抓住赵徽鸾欲解他衣带的手,面对赵徽鸾眼中的疑惑,他解释道,“近来清丈进展不顺畅,臣已多日未曾安眠了。” “啊?”赵徽鸾眼中闪过心疼,环上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快睡,容卿。” 容谙无奈地看了眼怀中人,吻了吻她额头,认命地合上眼。 翌日,容谙归府,容父正在厅里用早膳,见着容谙进来,二话不说把家法拍在桌案上。 “跪下!” 容谙不明所以地蹙了蹙眉,长右硬着头皮帮他求情:“师父,公子是首辅呢,这传扬出去不好?” “首辅怎么了?首辅就能欺负小姑娘了?首辅做错事,我这个当爹的还不能揍了?” 长右默默退下,把门掩上。 容谙抿了抿唇,跪下,背上挨了三记打。 “什么时候娶?” “不知。” “嘿你小子!”容父急得又想揍他,忽而福至心灵,挑着眉问他,“不是你不想娶,是人家不愿嫁?” 回应他的是容谙的沉默。 容父乐了:“也有你小子拿不下的人啊。” “父亲,你这话有歧义。” 容谙无语极了,起身坐到桌边用膳。容谙伸筷子去夹馒头,被容父出手挡住,两人眼神一对视,当即在桌面上进行了一番较量。 一阵噼里啪啦后,容谙淡淡道:“承让,父亲。” 他慢条斯理用完早膳,出门上值去了。 容父揉了揉手腕,心道这小子真不客气啊! 但瞅着容谙的背影,身为老不正经的过来人,容父竟瞧出了几分欲求不满的郁闷感。 第166章 挨揍 容父气得跳脚:“臭小子!你就这么谢为父?” “父亲又不听话了,明明答应过孩儿不再喝酒的,大夫说过的话都忘了吗?”容谙收走葫芦,面色不善。 容父撇撇嘴不高兴,拍着桌案喊长右上茶。 “臭小子没大没小管老子,就该给你找个媳妇儿治治你!” 说起这个,容父才想起来他忘记了一个人,左顾右盼的没见着,便问进来奉茶的长右:“那个眼睛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姑娘呢?她没进来吗?” 长右哀怨地看了容父一眼。 容谙道:“什么小姑娘?” “是长公主啊,公子!” “殿下人呢?” “刚走。” 容父愣了一瞬,随即惊喜道:“那就是长公主?” “是呀。” 得到长右肯定的回答,容父又扭头看容谙:“原来这就是你心上人啊!不错不错,我儿有眼光。” “想问老夫怎么知道的?”容父笑得一脸精明,“知子莫若父,我儿若非心仪长公主,又岂会轻易教人拿捏了婚事?” 容谙听着,唇边忍不住含上笑意。 容父摇头啧啧两声:“谙儿你也有今日啊!” “不知父亲在殿下面前说了孩儿什么?” “没说呀,怎么,怕老夫说你坏话?哎呀,老夫说了你有心上人……” 容谙一愣,摇头失笑。 “对了,谙儿。”容父忽而正色道,长右很有眼色地退下,将门掩上。 容父道:“老夫有你生母的消息了。” …… 容谙趁夜出府,容父摸着打理顺滑的胡子,笑眯眯问长右:“你家公子同殿下发展到何等地步啦?” 长右这可来了兴致,拉着师父细细给他讲。 但说到最近燕都里的传闻时,长右顿了顿,没敢说。容家家风虽开明,但也是不允许子弟有出格之举的。 最后,长右被师父揪着耳朵讲完了所有。 果然,容父怒了,命长右取家法。 “好小子,长能耐了,欺负完人家小姑娘居然敢不负责!” …… 赵徽鸾跻着木屐从水房里出来,就见容谙坐在窗边矮榻上等她。 惜春等人识趣地退出去。 “殿下今日怎么来了又走呢?容府的茶殿下还没尝过。” 容谙握着女子纤细的脚踝,给她擦拭水珠。直到他擦完了,也未听到赵徽鸾说话。 抬头见小姑娘噘着嘴,容谙忍笑,拽着脚踝将人拉到身前:“殿下问,臣可以解释。” “容卿另有心上人?” “臣只有一个心上人,与家父说的是同一个。” “表小姐好看吗?” “臣没见到。” “哼。” “真的。”容谙将小姑娘扭开的脸掰回来,“长右递了消息入文渊阁,臣便打发他将人送走了。” 赵徽鸾没绷住,笑开了。 “臣谢殿下今日送家父入城。这是谢礼——” 容谙从怀中取出白玉簪,倾身将人虚虚环住,抽出了赵徽鸾束发的簪子,长发如瀑散落满肩。无所不能的容谙琢磨了许久,也没能将散掉的发丝重新绾回去。 赵徽鸾拍拍他胳膊,示意他把玉簪给自己,随即三两下就绾好一个髻,将白玉簪簪上。 她扭过脑袋给容谙看,顺口解释起为何过容府不入。 “你与令尊久别重逢,本宫岂好打搅?” “本宫先前一直好奇,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容卿这样的人来,如今知道了。” “臣是什么样的人?” “清雅矜贵,温柔慈悲。” 容谙抚上她眼角,便见她眼中笑意渐渐淡去。 “容卿,本宫好生羡慕啊。” 轻软的语调听得容谙心疼。 他把人拢进怀里,温柔地抚着赵徽鸾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小姑娘心中的难过抚平。 “殿下不知,臣也很羡慕殿下。” “本宫有什么好值得你羡慕的?”伏在他肩头的赵徽鸾,说话声音闷闷的。 “殿下与陛下的手足情。”容谙未提及章云驰,而是说起了赵瑾昂。 “想当年陛下尚小,也要挺身为殿下挡三戒尺。而且前些日,陛下特地到文渊阁质问臣,要为殿下撑腰呢!” “殿下不知,臣幼时也有个弟弟,整整一十六年,再未见过。” “臣不知他如今是好是恶,是生是死,可否娶妻,可否安乐。” 赵徽鸾默默听着,反过来也学容谙心疼地抚着他后背。 两人相拥良久。 天色不早,容谙欲离开时,赵徽鸾却勾上了他腰间玉带。 容谙用眼神制止她的行为,她却哼了哼,眼带娇嗔,指尖用力勾了勾,将人拉起。容谙唇边笑意无奈地掠起,脚步随她绕过了屏风。 “殿下。”容谙抓住赵徽鸾欲解他衣带的手,面对赵徽鸾眼中的疑惑,他解释道,“近来清丈进展不顺畅,臣已多日未曾安眠了。” “啊?”赵徽鸾眼中闪过心疼,环上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快睡,容卿。” 容谙无奈地看了眼怀中人,吻了吻她额头,认命地合上眼。 翌日,容谙归府,容父正在厅里用早膳,见着容谙进来,二话不说把家法拍在桌案上。 “跪下!” 容谙不明所以地蹙了蹙眉,长右硬着头皮帮他求情:“师父,公子是首辅呢,这传扬出去不好?” “首辅怎么了?首辅就能欺负小姑娘了?首辅做错事,我这个当爹的还不能揍了?” 长右默默退下,把门掩上。 容谙抿了抿唇,跪下,背上挨了三记打。 “什么时候娶?” “不知。” “嘿你小子!”容父急得又想揍他,忽而福至心灵,挑着眉问他,“不是你不想娶,是人家不愿嫁?” 回应他的是容谙的沉默。 容父乐了:“也有你小子拿不下的人啊。” “父亲,你这话有歧义。” 容谙无语极了,起身坐到桌边用膳。容谙伸筷子去夹馒头,被容父出手挡住,两人眼神一对视,当即在桌面上进行了一番较量。 一阵噼里啪啦后,容谙淡淡道:“承让,父亲。” 他慢条斯理用完早膳,出门上值去了。 容父揉了揉手腕,心道这小子真不客气啊! 但瞅着容谙的背影,身为老不正经的过来人,容父竟瞧出了几分欲求不满的郁闷感。 第167章 杀降 熹和元年的冬天来得不紧不慢,燕都又开始飘雪了。 萧青阑在蜀南戎州平叛三战三捷,一切顺利。 内阁商议后,决定在都蛮部落设卫所、流官,当即派遣官员过去准备修建城池、开垦农荒事宜。 各地清丈困难重重,进程缓慢,犹以江南与齐鲁两地为最。但这两地至关重要。 赵徽鸾料想,江南与齐鲁会是后续新政的重要试点,为此,她冒着风雪特地跑了趟沈府。 因着年关将近,各州府将追缴的赋税上缴国库,容谙看了户部呈上的账册,同傅旭初商定了来年各州府的追缴定额。 下值出宫,容谙吩咐长庚去请安南侯过府一叙。 长公主府的马车行至沈府门前的大街,外边闪过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赵徽鸾撩起帘子看,飞溅的雪花似白雾朦胧,她隐约瞧见那人身形,看着有点像云嵩。 “殿下的意思是想让国子监生去江南历事,行清丈事宜?” “是!”赵徽鸾道,“他们未经宦海沉浮,心性远比各州府的胥吏纯粹,不易受人情往来的掣肘。况且……” 沈知韫接话道:“况且,为了历事考课,他们也会铆足了劲去做好这些事!” 说着,她摇头笑叹:“简简你啊,倒是把首辅大人的这一套学会了——拿考课拿捏人的前程。” “管用就行。”赵徽鸾扬着眉,笑眯眯给沈知韫添茶,“那就有劳婉婉挑选得用的人才。” “好,我会尽量不挑江南户籍的。” 沈知韫捏着茶盏喝了口:“到时候我也……” “殿下,蜀南出事了。”连秋披着一身风雪进屋,神情凝重地递给赵徽鸾一封信笺。 “萧青阑的?” 赵徽鸾嘴上问着,接过信看了起来。才看一眼,她眉头就皱了起来,但不一会儿就舒展了开了。 “怎么了,简简?” 赵徽鸾将信丢进炭盆里,淡淡吐出两个字:“杀降。” 却惊得沈知韫瞪大了眸子:“杀降?萧青阑?他疯了?” 与沈知韫的焦急不同,赵徽鸾平静得很:“犯上作乱的谋逆者,杀了便杀了,以儆效尤,不是挺好吗?” “话虽如此,可京中的意思是要招抚,诏令也送去了蜀南。简简,东厂这一年里得罪不少人,好不容易有这个契机,他们不会放过萧青阑的!” 类似的话,赵徽鸾也曾叮嘱过萧青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赵徽鸾神情凛然,冷声道:“萧青阑杀降定有缘故,本宫信他。想动本宫的人,端看本宫答不答应!” …… 容府。 云嵩行到院中,便听到身后掌风向他袭来。 “伯父,您又来了。” 他说着,利落侧身,完美避开。 容家祖上曾以军功授千户,到容父这一代,早没了世袭。许是承袭了祖上的好武,容父自幼时就拜师学艺,走南闯北习得一身好武艺。 他是武痴,久闻安南侯云嵩的大名,数次想试年轻人的身手,每次都没过几招就被他儿子打岔,这回说什么也得打一架。 正当两人拆招拆得过瘾时,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经过他们身边,清凉的眼风轻飘飘扫过去,云嵩先停手了。 “看他干什么?咱们打咱们的。” 容父话音未落,便见容谙视线落到了他受伤的腿上,语调微凉:“父亲,孩儿昨日让长右定了几坛水云间的酒。父亲腿伤不好的话,那除夕夜……” 话中的威胁意味很明显,容父当即退开三丈远。 他因腿伤被管着,已经好久没喝酒了,就等着除夕夜喝口好的呢! 容谙收回视线,折往书房。 “原来伯父也怕良胥兄啊!” 云嵩稀奇得紧,容父朝他递过去一记哀怨的眼神,云嵩笑着追上容谙。 容父在原地盯着两人的背影,忽而扭头问一直默声不语的长庚与长右:“老夫怎么瞧着他俩的身形不是一般的像呢?” 长庚眨眨眼,他从来没留意过。 长右道:“是蛮像的。” 早些年去安南那会,他就发现了。若是穿相同的服饰,单看背影还真不好分辨。 书房里,云嵩听完容谙的话,笑道:“你想让我年后去招兵?” “对,你亲自去。兵不在多,在精。” 云嵩眉峰一挑:“然后呢?” 容谙道:“你亲自练兵。” 云嵩勾唇笑问:“然后再亲自掌兵?” “是。” “容谙,你疯了!”云嵩蓦地收敛神色,严肃道,“大胤自太祖朝起,招兵、练兵、掌兵都是分开进行的,讲究的是兵无常帅,帅无常兵,以防边将拥兵自重。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容谙神情也很凝重,“但你带过兵,上过战场,杀过敌,当比我更清楚,将帅与兵丁彼此不熟悉,没有默契,是很难赢的。你在安南从军五六年,才与底下兵将磨合出来,平定了安南。” 云嵩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早就发现了,特别是在辽东境抵御靺鞨黑水部时,那种无力感更甚。 “可是,朝中不会有人同意的。”云嵩沉声道,“国库难得有点进项,你就用来招募兵丁,且你所说的于朝臣而言,不是一般的兵,是亲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容谙,我怕你玩火自焚。” 容谙垂眸盯着手中茶盏:“我能顶住朝中非议,关键看你敢吗?” 云嵩面上敛起一层寒霜,他一口饮尽凉透的茶水,杯盏重重落于桌案。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容谙抬眸对上云嵩桀骜却坚定的眉眼,两人忽而默契地笑了。 屋外传来长右的声音:“公子,宫里送了道急件过来。” 容谙眉心蹙了蹙,让他送进来。 “什么事这么急吼吼的,都等不到你明天去内阁?” 云嵩凑过去看,眼睛惊得瞪大了一圈:“萧青阑他……” 听着身边人骤然间变得粗重的呼吸,云嵩眉头高高拢起,隐约觉得萧青阑事大了! 果不其然。 翌日,瑶光殿中,赵徽鸾掌下压着厚厚一摞弹劾东厂提督萧青阑罔顾召令的奏疏,喉头发紧。 第167章 杀降 熹和元年的冬天来得不紧不慢,燕都又开始飘雪了。 萧青阑在蜀南戎州平叛三战三捷,一切顺利。 内阁商议后,决定在都蛮部落设卫所、流官,当即派遣官员过去准备修建城池、开垦农荒事宜。 各地清丈困难重重,进程缓慢,犹以江南与齐鲁两地为最。但这两地至关重要。 赵徽鸾料想,江南与齐鲁会是后续新政的重要试点,为此,她冒着风雪特地跑了趟沈府。 因着年关将近,各州府将追缴的赋税上缴国库,容谙看了户部呈上的账册,同傅旭初商定了来年各州府的追缴定额。 下值出宫,容谙吩咐长庚去请安南侯过府一叙。 长公主府的马车行至沈府门前的大街,外边闪过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赵徽鸾撩起帘子看,飞溅的雪花似白雾朦胧,她隐约瞧见那人身形,看着有点像云嵩。 “殿下的意思是想让国子监生去江南历事,行清丈事宜?” “是!”赵徽鸾道,“他们未经宦海沉浮,心性远比各州府的胥吏纯粹,不易受人情往来的掣肘。况且……” 沈知韫接话道:“况且,为了历事考课,他们也会铆足了劲去做好这些事!” 说着,她摇头笑叹:“简简你啊,倒是把首辅大人的这一套学会了——拿考课拿捏人的前程。” “管用就行。”赵徽鸾扬着眉,笑眯眯给沈知韫添茶,“那就有劳婉婉挑选得用的人才。” “好,我会尽量不挑江南户籍的。” 沈知韫捏着茶盏喝了口:“到时候我也……” “殿下,蜀南出事了。”连秋披着一身风雪进屋,神情凝重地递给赵徽鸾一封信笺。 “萧青阑的?” 赵徽鸾嘴上问着,接过信看了起来。才看一眼,她眉头就皱了起来,但不一会儿就舒展了开了。 “怎么了,简简?” 赵徽鸾将信丢进炭盆里,淡淡吐出两个字:“杀降。” 却惊得沈知韫瞪大了眸子:“杀降?萧青阑?他疯了?” 与沈知韫的焦急不同,赵徽鸾平静得很:“犯上作乱的谋逆者,杀了便杀了,以儆效尤,不是挺好吗?” “话虽如此,可京中的意思是要招抚,诏令也送去了蜀南。简简,东厂这一年里得罪不少人,好不容易有这个契机,他们不会放过萧青阑的!” 类似的话,赵徽鸾也曾叮嘱过萧青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赵徽鸾神情凛然,冷声道:“萧青阑杀降定有缘故,本宫信他。想动本宫的人,端看本宫答不答应!” …… 容府。 云嵩行到院中,便听到身后掌风向他袭来。 “伯父,您又来了。” 他说着,利落侧身,完美避开。 容家祖上曾以军功授千户,到容父这一代,早没了世袭。许是承袭了祖上的好武,容父自幼时就拜师学艺,走南闯北习得一身好武艺。 他是武痴,久闻安南侯云嵩的大名,数次想试年轻人的身手,每次都没过几招就被他儿子打岔,这回说什么也得打一架。 正当两人拆招拆得过瘾时,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经过他们身边,清凉的眼风轻飘飘扫过去,云嵩先停手了。 “看他干什么?咱们打咱们的。” 容父话音未落,便见容谙视线落到了他受伤的腿上,语调微凉:“父亲,孩儿昨日让长右定了几坛水云间的酒。父亲腿伤不好的话,那除夕夜……” 话中的威胁意味很明显,容父当即退开三丈远。 他因腿伤被管着,已经好久没喝酒了,就等着除夕夜喝口好的呢! 容谙收回视线,折往书房。 “原来伯父也怕良胥兄啊!” 云嵩稀奇得紧,容父朝他递过去一记哀怨的眼神,云嵩笑着追上容谙。 容父在原地盯着两人的背影,忽而扭头问一直默声不语的长庚与长右:“老夫怎么瞧着他俩的身形不是一般的像呢?” 长庚眨眨眼,他从来没留意过。 长右道:“是蛮像的。” 早些年去安南那会,他就发现了。若是穿相同的服饰,单看背影还真不好分辨。 书房里,云嵩听完容谙的话,笑道:“你想让我年后去招兵?” “对,你亲自去。兵不在多,在精。” 云嵩眉峰一挑:“然后呢?” 容谙道:“你亲自练兵。” 云嵩勾唇笑问:“然后再亲自掌兵?” “是。” “容谙,你疯了!”云嵩蓦地收敛神色,严肃道,“大胤自太祖朝起,招兵、练兵、掌兵都是分开进行的,讲究的是兵无常帅,帅无常兵,以防边将拥兵自重。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容谙神情也很凝重,“但你带过兵,上过战场,杀过敌,当比我更清楚,将帅与兵丁彼此不熟悉,没有默契,是很难赢的。你在安南从军五六年,才与底下兵将磨合出来,平定了安南。” 云嵩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早就发现了,特别是在辽东境抵御靺鞨黑水部时,那种无力感更甚。 “可是,朝中不会有人同意的。”云嵩沉声道,“国库难得有点进项,你就用来招募兵丁,且你所说的于朝臣而言,不是一般的兵,是亲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容谙,我怕你玩火自焚。” 容谙垂眸盯着手中茶盏:“我能顶住朝中非议,关键看你敢吗?” 云嵩面上敛起一层寒霜,他一口饮尽凉透的茶水,杯盏重重落于桌案。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容谙抬眸对上云嵩桀骜却坚定的眉眼,两人忽而默契地笑了。 屋外传来长右的声音:“公子,宫里送了道急件过来。” 容谙眉心蹙了蹙,让他送进来。 “什么事这么急吼吼的,都等不到你明天去内阁?” 云嵩凑过去看,眼睛惊得瞪大了一圈:“萧青阑他……” 听着身边人骤然间变得粗重的呼吸,云嵩眉头高高拢起,隐约觉得萧青阑事大了! 果不其然。 翌日,瑶光殿中,赵徽鸾掌下压着厚厚一摞弹劾东厂提督萧青阑罔顾召令的奏疏,喉头发紧。 第168章 抢人(待修改) (待修改) 容谙垂眸盯着手中茶盏:“我能顶住朝中非议,关键看你敢吗?” 云嵩面上敛起一层寒霜,他一口饮尽凉透的茶水,杯盏重重落于桌案。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容谙抬眸对上云嵩桀骜却坚定的眉眼,两人忽而默契地笑了。 屋外传来长右的声音:“公子,宫里送了道急件过来。” 容谙眉心蹙了蹙,让他送进来。 “什么事这么急吼吼的,都等不到你明天去内阁?” 云嵩凑过去看,眼睛惊得瞪大了一圈:“萧青阑他……” 听着身边人骤然间变得粗重的呼吸,云嵩眉头高高拢起,隐约觉得萧青阑事大了! 果不其然。 翌日,瑶光殿中,赵徽鸾掌下压着厚厚一摞弹劾东厂提督萧青阑罔顾召令的奏疏,喉头发紧。 “本宫以为,萧青阑平叛有功,杀降一事当等他回京问清楚缘由,再行处置。容首辅以为呢?” 参与朝议的臣僚纷纷看向座上神情冷峻的首辅容谙。 杀降一事明摆着,就该立刻给萧青阑定罪,长公主所言分明是有意要将此事压下。 容谙沉吟道:“殿下说的是。” 寄希望于容谙能顶住长公主威压的众人,心拔凉了一下。 又听容谙道:“那便待萧厂督归京,交由大理寺审理。” 众人激动得暗暗摩挲大腿,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出。 瑶光殿内霎时寒意彻骨,烧得通红的炭盆好似突然间成了摆设。 “呵。” 良久,赵徽鸾哼出一声冷笑,目光冰冷地扫过众臣,曳地长袖重重一甩,离开了瑶光殿。 行至宫道,赵徽鸾悄声吩咐连秋:“让人告知萧青阑,到京后直接来长公主府。” 御马监里,黄英听到这事,先是一愣,而后乐得躺在摇椅上直晃荡。 …… 萧青阑入京那日,正值除夕。 燕都大雪,满目苍白。 赵徽鸾坐在榻上,望着窗外飞雪,有些心神不宁。 “不好!”她拍案而起,“念夏,带上人同本宫去城门口!” 念夏被她冷厉的神情吓了一跳,快速点好府中护卫,一群人杀气腾腾地穿过风雪出府而去。 不远处,南吕暗暗看在眼里。 马车驶至半道,遇谢芷瑶拦路:“殿下,大理寺卿一早就带人去城门口围捕萧厂督了。” 果然!这些人要先下手为强,把萧青阑打入大理寺牢狱。 一旦入了大理寺,想要萧青阑死的人那么多,他哪里还有活着出来的机会? 赵徽鸾冷声吩咐:“即刻去大理寺。” 一行人到达大理寺时,萧青阑跟着大理寺卿顾志谦正好迈过大门,来到了庭院。 “萧青阑!” 女子的厉喝传进耳朵里,萧青阑愣了愣神,视线越过衙役,便见赵徽鸾穿过风雪朝他走来,恍惚让他忆起那年在偏殿,殿下也是这般带着凛然的气势,走进他生命里。 见他错愕发愣,赵徽鸾蹙眉斥道:“还不过来?要本宫亲自请你吗?” “是,殿下。”萧青阑弯唇,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他脚下步子刚一动,身旁的衙役就纷纷亮出了刀刃,仿佛他再走一步,就会当场要了他性命。 然而,萧青阑却无半点畏惧,迎着兵刃就要往前走。 殿下让他过去啊,他怎么不可以不过去? 第168章 抢人(待修改) (待修改) 容谙垂眸盯着手中茶盏:“我能顶住朝中非议,关键看你敢吗?” 云嵩面上敛起一层寒霜,他一口饮尽凉透的茶水,杯盏重重落于桌案。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容谙抬眸对上云嵩桀骜却坚定的眉眼,两人忽而默契地笑了。 屋外传来长右的声音:“公子,宫里送了道急件过来。” 容谙眉心蹙了蹙,让他送进来。 “什么事这么急吼吼的,都等不到你明天去内阁?” 云嵩凑过去看,眼睛惊得瞪大了一圈:“萧青阑他……” 听着身边人骤然间变得粗重的呼吸,云嵩眉头高高拢起,隐约觉得萧青阑事大了! 果不其然。 翌日,瑶光殿中,赵徽鸾掌下压着厚厚一摞弹劾东厂提督萧青阑罔顾召令的奏疏,喉头发紧。 “本宫以为,萧青阑平叛有功,杀降一事当等他回京问清楚缘由,再行处置。容首辅以为呢?” 参与朝议的臣僚纷纷看向座上神情冷峻的首辅容谙。 杀降一事明摆着,就该立刻给萧青阑定罪,长公主所言分明是有意要将此事压下。 容谙沉吟道:“殿下说的是。” 寄希望于容谙能顶住长公主威压的众人,心拔凉了一下。 又听容谙道:“那便待萧厂督归京,交由大理寺审理。” 众人激动得暗暗摩挲大腿,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出。 瑶光殿内霎时寒意彻骨,烧得通红的炭盆好似突然间成了摆设。 “呵。” 良久,赵徽鸾哼出一声冷笑,目光冰冷地扫过众臣,曳地长袖重重一甩,离开了瑶光殿。 行至宫道,赵徽鸾悄声吩咐连秋:“让人告知萧青阑,到京后直接来长公主府。” 御马监里,黄英听到这事,先是一愣,而后乐得躺在摇椅上直晃荡。 …… 萧青阑入京那日,正值除夕。 燕都大雪,满目苍白。 赵徽鸾坐在榻上,望着窗外飞雪,有些心神不宁。 “不好!”她拍案而起,“念夏,带上人同本宫去城门口!” 念夏被她冷厉的神情吓了一跳,快速点好府中护卫,一群人杀气腾腾地穿过风雪出府而去。 不远处,南吕暗暗看在眼里。 马车驶至半道,遇谢芷瑶拦路:“殿下,大理寺卿一早就带人去城门口围捕萧厂督了。” 果然!这些人要先下手为强,把萧青阑打入大理寺牢狱。 一旦入了大理寺,想要萧青阑死的人那么多,他哪里还有活着出来的机会? 赵徽鸾冷声吩咐:“即刻去大理寺。” 一行人到达大理寺时,萧青阑跟着大理寺卿顾志谦正好迈过大门,来到了庭院。 “萧青阑!” 女子的厉喝传进耳朵里,萧青阑愣了愣神,视线越过衙役,便见赵徽鸾穿过风雪朝他走来,恍惚让他忆起那年在偏殿,殿下也是这般带着凛然的气势,走进他生命里。 见他错愕发愣,赵徽鸾蹙眉斥道:“还不过来?要本宫亲自请你吗?” “是,殿下。”萧青阑弯唇,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他脚下步子刚一动,身旁的衙役就纷纷亮出了刀刃,仿佛他再走一步,就会当场要了他性命。 然而,萧青阑却无半点畏惧,迎着兵刃就要往前走。 殿下让他过去啊,他怎么不可以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