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女帝》 第1章 选择 闷热的夏夜,镇国公主府。 嬷嬷手里的蒲扇时摇时停,她的眼皮已经合上,鼻息渐重,像是快要睡着了。 八岁的瑾瑜毫无睡意,轻手轻脚地从她身边爬下床,赤脚跑到窗边。 乌云满天,不见星月。 墙外灯影晃动,似是有人来去匆忙,却是脚步细碎不敢声张。 瑾瑜心里隐隐有种不安,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睡熟的嬷嬷,只闻一阵有节奏的鼾声。 她光脚踩在油光发亮的木地板上,沿着长长的走廊绕到前面的书房。 窗棂上亮着灯,父亲还没休息。 刚走到近前,就听里面传来说话声: “长平公主吩咐了,请您务必现在就跟我去玉泉山行宫!”那是个女人的声音,语气中满是焦急。 父亲沉吟片刻,坚决道:“我若此时离京,岂不坐实了反叛的罪名?” “张驸马!事不宜迟!” 那女人焦急道,还要往下说,觉察门外的异样,朝这边看了一眼。 门虚掩着,只挂了竹帘,瑾瑜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一时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张驸马望见是她,凝重的神色稍缓,招手叫她进来。 瑾瑜挑帘进来,礼貌地向二人行了个礼。 张驸马微微一笑,见她没穿鞋,立刻弯腰将她抱起,却并未责怪,而是直接将她塞到那女人怀里:“你带上瑾瑜先走。”接着又转向瑾瑜:“乖,要听姨妈的话。” 瑾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得瞪大两眼,顺从地点点头。 那女人也一愣,木然抱着瑾瑜:“可是……” 张驸马一摆手,执笔匆匆写了几行字交给她:“代我向长平公主问好,一切拜托!……只是,离京之事恕难从命。” 女人接过信,还想再劝,但见他目光决绝,话到嘴边终又改口:“那……张驸马保重。” 言毕,女人抱着瑾瑜,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瑾瑜满脸愕然,最后望向父亲和蔼的脸孔——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骏马四蹄如飞,直奔城外的玉泉山行宫。 瑾瑜紧紧抱着女人的脖子,眼见京城的灯火渐行渐远,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却始终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她的母亲是镇国公主,此时正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境抗敌;父亲是驸马张芝,才华横溢的探花郞——她从小就被教育要行止端方,喜怒不行于色。就算心里再怕,也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哭闹。 到了行宫,长平公主静静听那女官讲明原委,气得连信都没看,就大骂张芝迂腐,瑾瑜瑟缩成小小一团,不敢出声。 窗外一道雪亮的闪电,大雨滂沱而下。 许久,滚滚的雷声响彻天际。 此时,在院中等待接应的众人皆是牵马肃立,黑衣黑马,电光乍现时仿佛一群隐藏于暗夜中的鬼影。 追兵瞬息将至,危机已迫在眉睫。 长平公主深吸一口气。此时佛前的烛火已熄了大半,低头望见瑾瑜双眸灿若星辰,正怯怯地看着自己。一缕被雨水淋湿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满是稚气的小脸上全无怯懦,眼神清澈,一如她母亲镇国公主那般坚毅果敢。 心中莫名一动。 但是,如今皇帝突然驾崩,太子很快就会即位,下一步必定清洗朝野扫除异已——败局已定,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罢了。 半晌,长平公主才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我若带你逃走,必是个累赘;若不带你,你必是死路一条……不如,你自己来选。”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丢到瑾瑜面前;接着又命侍女取来个粉盒,也放到她面前。 瑾瑜疑惑地抬眼看看她,又看看面前的东西。 粉盒显然是宫里用的东西,做工极为精致,铜胎掐丝珐琅上盖顶端还镶嵌着漂亮的宝石; 那把刀看起来则是朴实无华,生牛皮缝制的刀鞘,没有任何装饰,但隔着刀鞘都能感受刀锋寒气逼人。 长平公主说道:“都说你天生早慧,张驸马特赐名‘瑾瑜’。也不知今天能否为自己搏出一条活路?” 片刻,瑾瑜果断拿起了刀。 在她握到刀柄的一刻,清澈的目光变得坚定。 “你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但也注定是正确且光明的。” 长平公主唇边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烟消云散,神色一凛,朝外大声道: “准备御敌!” “诺!” 雨中众女官齐声应和,不一会儿,铁蹄叩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一支精锐骑兵的轮廓很快就出现在视野之中,无数身影由朦胧变得清晰。 女官们没有一丝惊慌,只默默计算着敌人的数量和战力。 长平公主正了正衣冠,提起马面裙的一角——只一个眼神,瑾瑜立刻会意,迅速矮身钻入她的裙下。 追兵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 他们个个手执长刀,身上的蓑衣被雨冲刷得亮光闪闪,壮硕的军马打圈围成一个圆,将她们团团困在当中。 为首那员将一手勒住缰绳,战马长嘶,在殿前打横站稳。 见到高高在上的长平公主,他在马上拱手道:“原来是公主殿下?……天黑路滑的,不知殿下意欲何往啊?” 语气甚是傲慢。 长平公主并未理会,眼睛却在细细打量他:出城追人这么紧急的任务,他们居然还有时间准备行军蓑衣?看他们马具的样式,也并非出自宫里的马厩;而他既然这么问,说明目标并不是我—— 应该是城防营,他们的战斗力比羽林卫可差远了。 如此,尚可一战。 长平公主面无表情地仰起脸,厉声喝道:“大胆狂徒!见到本宫竟然不跪吗?!” 那人笑了笑,但碍于身份到底不敢太过造次,勉强翻身下马,几步来到跟前抱拳道:“恕末将甲胄在身不便行礼,公主莫怪。” 毫无敬畏,一副小人得志的丑陋嘴脸。 他朝她身后扫了一眼,见空无一人,目光又再次回到她身上: “京中有朝廷钦犯趁夜由此路逃逸,不知公主可曾看见?” “你问我要人?真是好大的胆。” 那人的目光突然盯住她的裙摆——对于身材纤弱的长平公主而言,这裙摆未免太大了些。 长平公主立刻洞悉他的意图,喝止道:“你别忘了,我乃枢密院长使,当朝公主。” 但她的威慑并没起作用,那人的语气中不无戏谑:“别急,明天您就会成为最尊贵的囚犯了。” 他冷笑一声,伸手探了过去—— 就在裙摆被撩起的瞬间,雪亮的刀锋迎面刺来,他躲避不及正中咽喉。 鲜血四溅,落在八岁女孩苍白冰冷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 他甚至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尸体便闷声栽倒在地上。 就像是一道无声的号令,庭院中众女官同时亮出兵刃,与面前的敌人展开厮杀。 顷刻之间,院中人仰马嘶,血流成河。 第2章 李长平就是个妖孽 乌云尽散,东方的天际微微发白。 浓稠的晨雾像是将整个万寿宫浸在牛乳之中,连宫灯都像罩上一层厚厚的纱。 这里是京城的西北角,先帝驾崩的消息还未传来,一片安宁寂静。 瑾瑜像个木偶一样被四名宫女摆弄着,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长平公主在旁伏案写着什么,偶尔抬头瞥一眼,不时给出意见。 若不是被丢在角落里的血衣,瑾瑜几乎要沉浸在眼前安逸舒适的环境里,仿佛昨夜的刀光剑影就只是一场噩梦。 “就这件。” 长平公主说了一句,然后搁笔、站起身,来到瑾瑜面前。 那是长平公主幼年穿过的旧衣,如今穿在瑾瑜身上倒也十分合身,就连样貌都与她当年颇有几分神似。她满意地端详一阵,正色问道: “我教给你的话,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走。” 长平公主的语气不容置疑,牵起她的手便朝太皇太后的寝殿走去。 瑾瑜身上一件桃红色窄边长裙,颜色很鲜亮,做工极为讲究,却并不像是全新的。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顺从地跟随姨妈的脚步——母亲说过,任何时候都可以完全相信这个人。 刚踏入寝殿的大门,长平公主就一改方才的严肃谨慎,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无比热情地主动上前嘘寒问暖,嘴像抹了蜜一样,哄得老人眉开眼笑: “皇祖母,昨晚睡得可好?几日没来,您想我了没有啊?” 太皇太后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慈祥又和蔼;就是上了些年纪,有时候脑子不大灵光。说来也怪,老太太见到长平公主就欢喜,一把拉住她,心肝肉儿地叫。 “皇祖母,今儿我特意带了女儿来看您,……瞧,就在那儿呢。” 长平公主朝瑾瑜扬了扬下巴,她赶紧上前,叩头请安。 其实,宫中家宴的时候,老太太是见过瑾瑜的。只是宫里的皇子皇孙众多,加上记性不好,又哪能认得真切? 老太太被长平公主几句话哄得当了真,把瑾瑜叫到跟前,越看越喜欢,随手拿了妆奁盒里的金玉珠串来赏她。她谢了赏,满脸欢喜地滚到老人怀里,撒娇卖乖。 瑾瑜平时并不是这样。一直以来,父亲对她的教育都是要懂规矩知进退,举止要得体,做人要有风骨有气节……但是姨妈说了,今天必须按她教的来。 她还说,在宫里最重要的生存法则,就是要懂得讨好长辈。 瑾瑜不懂,但是听话,并且会演。 老太太被她哄得高兴,一会儿唤‘长平乖’一会儿叫‘我的儿’,瑾瑜全都应着。不知是她那身打扮唤起了老人的记忆,还是演技过硬,老太太十分欢喜,直乐得合不拢嘴。 长平公主也十分满意。 正在这时,不知太子彻几时到了跟前:“皇祖母,您别让她们给骗了!长平这鬼丫头跟您闹着玩呢。”他瞥了长平公主一眼,冷冷道:“她都未曾出嫁,哪里来的女儿?……分明是糊弄您呢。” “啊,……对啊。” 老太太恍然大悟,疑惑地嘀咕一句:“我怎么不记得你几时嫁人了呢?……那驸马又是谁啊?” 长平公主一笑,在老太太耳边嗔道:“皇祖母,太子哥哥可是越发没规矩了!见了您,连跪都懒得跪了呢。” “你这小孽障!” 老太太一拍扶手,当时沉下脸来指着太子骂道:“是欺我老糊涂了不成?跪下!” 太子心里叫苦,也不敢争辩,只得先行了跪拜大礼。 长平公主就在他面前站着,与老太太同受他的跪拜。 礼毕,老太太却只顾拿着点心逗瑾瑜,早忘了先前的话茬,把二人都晾在一旁。 太子垂手站在一边,低声道:“李长平,你搞的什么名堂?都没成过亲,哪冒出个这么大的女儿来?” ——没想到,瑾瑜这一打扮,竟是连太子都没认出来? 长平公主心里一阵好笑,也不纠正他,将计就计道:“由我两腿之间而出,自然就是我的孩子!太子哥哥,跟您普及个冷知识:女人只要想生孩子就能生,并不是成亲之后才拥有那个功能的。” 太子哼了一声,咬牙道:“皇室血脉,兹事体大!……我劝你别太离谱!” “瞧您这话说的。”长平公主不以为然道:“我是皇室血脉,那么无论我跟谁生的孩子,自然也都是皇室血脉,肯定不会是个‘野种’的。” 她显然是故意的。 太子彻是先帝酒后宠幸宫女所生。只因出生在宫外,曾经不止一次被质疑过血统——‘野种’二字,对他而言就是个天大的忌讳。 太子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像是头要吃人的猛兽。 瑾瑜则竭尽所能地吸引太皇太后的注意,让她忽视掉二人之间的刀光剑影。 “别那种脸。” 长平公主不以为然,淡淡道:“清醒点,你现在还不是皇帝呢。真想杀我嘛……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赌一赌你得手之后还有没有命走出这万寿宫。” 一句话,令太子顿时冷静下来。 眼前的宫女足有二十多个,他瞧着个个都像身怀绝技的枢密院密探。 一旦动手,这些女人势必暴起,而守在门外的羽林卫根本来不及进来保护他——同归于尽?那可就太不划算了。 太子恨得暗暗咬牙:“李长平,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长平公主瞥了他一眼,轻蔑地笑。 就见她从袖中拿出一本折子,打开来放到太皇太后的桌案上,循循善诱:“皇祖母,我得借您的宝印一用,在这给我盖个戳可好?” “好好好,都依你!” 老太太竟是连问都不问,叫宫女去取来印信,现场办公。 太子几乎气到当场炸裂:光天化日的你这分明就是诈骗! 据说,当初设立枢密院的圣旨,就是她用类似手段糊弄到手的。 计策得逞的长平公主鼓起小嘴吹了吹新鲜热乎的朱砂印,又对太子说道:“整个天下都快是你的了,而我不过是想讨块穷乡僻壤的封地养老,别那么小气嘛。” 说着,把手里的册子递给他。 太子阴沉着脸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大致内容是:长平公主携子女前去封地宁夏卫定居,赐宫女三百人、钱粮车马若干,不日启程。 “宁夏卫?”太子不由皱眉:“你去那干什么?” 她面无表情,两眼望着前方:“我看见你就烦,想躲远点。” “……” 太子满腹狐疑:“我若不准呢?” “干嘛这么想不开?”长平公主掏掏耳朵,说道:“你是舍不得这点东西,还是那块鸟不拉屎的封地啊?” 太子脑海中闪现以前多次被她坑过的画面,立刻断然拒绝: “不行,不许去。” 长平公主好像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耸了耸肩:“好,那咱们就接着斗!你安心做你的皇帝,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把京城给你掀个底儿掉!……反正,谁的黑料我都有。” 她的妆容精致、唇色艳红,说出的话却是句句狠辣—— 李长平就是个妖孽! 太子在心里破口大骂,同时也觉后背一阵阵发凉:她最后这句可不是在吓唬人。 当初父皇几次动念想废太子,都是枢密院挑头闹的妖!而且,就枢密院这些年存下的‘家底’,若是见了光,那可真就是谁都不得安生。 长平公主鬼魅般地一笑,把他手里的折子翻了一页,指着末尾的空白处:“太子哥哥若是想通了呢,就去请来您新得着的宝贝玉玺,在这儿盖个戳!从此咱们一别两宽,后会无期——都解脱了。” 太子心里骂了无数遍,但终究还是给她盖了印,这事就算是成了—— 别的不说,就图个‘解脱’。 第3章 八年后 隔天,登基大典刚结束,长平公主的车仗便浩浩荡荡离开了京城。 也不知有多少人正望着远去的车队,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的? 长平公主望着车窗外,感觉权力的中心在离她越来越远。 瑾瑜与长平公主同乘,眼看熟悉的景物在慢慢向后退去,忧心忡忡道: “我们走了,那爹爹怎么办?……听说他刚被下了狱。”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放弃。”长平公主的目光回到面前的玉石棋盘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 瑾瑜不明白,执拗地望着她专注的脸。 而她的视线却始终却停在棋盘上,缓缓说道:“你看这一片白子,表面上好像还有一线生机,但其实为时已晚,即使救活也是代价巨大,根本不值得;倒不如及时止损,开辟新战场争得先机,方是决胜之道。” 她的语气淡然,仿佛镇国公主与张芝驸马也不过是那棋盘上的两枚弃子,无足轻重。 瑾瑜双唇动了动,面色煞白。 长平公主从容落下一子,才又缓缓说道:“太子彻,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又天性多疑;一旦他成为彻帝,你的父母,以及我们这些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瑾瑜的年纪,尚不懂得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只隐隐觉得她话语冰冷,不近人情。 “你母亲虽贵为镇国公主,战功卓着,到头来也只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父皇宁可传位给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宁可江河日下,也绝不会把权柄交到咱们手上。” 说到这,长平公主叹了口气,又道:“你父亲张芝更是个痴人。父皇病重之时,我便早劝过他尽快离京,不然将来太子掌权就会十分被动,结果……算了,他终究还算是有点良心,没拉着你一起去死。” 提起这夫妻俩,长平公主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淡泊名利一心为了江山社稷,把忠臣良将的名节看得比命还重要!也不看看太子彻能不能容得下你们? 迂腐至极,愚蠢至极! 这时,瑾瑜突然一撩裙摆,双膝落地跪在她面前——但踟蹰半天,竟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就见长平公主指尖的棋子被丢回白玉棋奁,率先开口说道: “我不会把精力浪费在一个求死之人身上。你若现在下车回去,倒是还来得及跟你父亲死在一处……挺好,黄泉路上有个伴儿,也算是全了忠孝。” 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像是暗流汹涌的湖面:“以太子彻的仁慈,应是会赏你们全尸。只是,我这个人贪生怕死也不配享太庙,就不耽误你成就大义了。不如咱们就此别过,权当从未见过便罢。” 瑾瑜惊得全身一震,低头垂下眼睛不敢看她,更不敢开口,眼泪却止不住一双一对地往下掉。 见她不动,长平公主又冷冷道:“我这个人名声不好。离经叛道,冷血无情,命中注定亲缘寡薄——要不要走我这条路,你最好现在就想清楚。” 八年后。 京城的清晨。 刚到了开城门的时辰,一匹快马如流星般穿过拥挤的门洞。城门的军卒刚要去拦,就见马上那人手举令牌,口中高喊‘军情司急报’,纵马跃过路障,撒开四蹄朝城中飞驰而去。 那女人身材瘦小,裹着件深黑色的半旧长袍,满是灰尘。她骑的是官驿的军马,累得通身是汗,人也是披星戴月好几日,一脸疲惫。 马儿飞奔在路静人稀的街道上,很快就进入内城。途经六部衙门所在地时,必然先经过原枢密院旧址。 八年前一场大火,将那套院落烧得只剩下围墙,如今早已重建了新的砖木小楼,矮矮的一片,也不知是被哪个衙门当成库房征用了。 枢密院早没了。 彻帝不仅清理了所有女官,还牵连了不少朝廷要员,甚至累及后宫,坑杀、流放了不少宫女。那场声势浩大的清洗持续了好几年,被连累砍头流放的人无数。 ‘枢密院’三个字,直到现在都还是个禁忌。 她未作任何停留,直接来到兵部大门前,翻身下马。 “我找兵部侍郎鲁霆钧鲁大人。” 她的声音沙哑,面容憔悴,目光灼灼。 当值的官员上下打量她一阵,见她形容黑瘦一副普通民妇打扮,皱眉道:“没有这个人。” “军情司楚文,兵部主事秦又青,职方主事石必武——有谁在?哪个都行!” 那人听了这一长串人名,不由愣了愣:“姑娘,你哪位啊?你说的这些人是有的,但是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她不由一怔: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 “那,军情司现在是谁主事?”她不死心,又问。 “董亦正董大人。” 没听过,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那麻烦你请他出来见我,我有重要军情禀报。” 那人笑了,打量她也不像是驿站的情报官:“你到底是谁啊?我们董大人日理万机,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这可把她难住了。 如果实话实说,肯定还不等她说明来意就会被下狱了;可若不说……军情十万火急,一刻也耽误不得。 她想了想,掏出令牌:“我是宣府三卫的,有重要情报要交给军情司主事。” 那人看了看令牌,又看了看她,疑惑道:“裴总兵派你来的?” “正是。” “行,你把文书交给我便是,我自会呈送。” “不成,此事干系重大,我必须要面呈军情司主事。” 那人很不耐烦,冷笑道:“你这人可真是不懂规矩!就算你们裴总兵亲自来,也未必立刻就能见着我们董大人呢。” 二人纠缠半天,那官员竟是有些恼了,直接将她轰走了事。 ——难怪裴总兵在提到兵部的时候,竟是那种表情!果然都是群没用的东西! 小刀气得想骂街,但这也解决不了问题。 枢密院被裁撤不久后,镇国公主在漠北战死的消息传来,紧接着就是整个兵部高层被清洗,所有曾经支持过枢密院和长平公主的官员全都遭到清算,兵部的混乱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 她心急如焚,朝左右望了望,眼见人群中似是闪过两个穿飞鱼服的身影,心里立时有了主意。 第4章 小刀 锦衣卫!他们是直接向皇帝报告的! 她打定主意上前拦住二人,但是,情况跟刚才在兵部时差不多——那两人就是个办差的小旗,完全没把她当回事,甚至都没耐心听她说完便转身就要走。 她一时又急又气,望着那二人的背影,大声道: “我是枢密院军情司的小刀,我要见你们指挥史!” 这两句话当真管用——准确地说,是‘枢密院’三个字成功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二人猛然回头,这才仔细打量:见她三十多岁妇人模样,身材中等,相貌平平,但目光如炬——倒是有几分像是枢密院女官的做派。当即将她拿下、送入诏狱受审。 皇帝生平最恨枢密院,活捉枢密院的探子可是大功一件。 要说锦衣卫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立功心切的小旗第一时间就跑去报告长官郑宴离。 只是,当郑宴离来到诏狱的时候,情况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六名狱卒,四名小旗,另还有两位佥事,都被捆了手脚吊在半空动弹不得;而那位女囚犯,此刻正坐在狱卒的饭桌上大吃大嚼。 “你……什么情况?!” 郑宴离下意识将手按在绣春刀上,身后的两名报信的小旗也立刻紧张地拔出刀来。 小刀不紧不慢地啃完最后一只鸡腿,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瞥了他一眼:“你就是锦衣卫的头儿?……这朝廷还真是没人了哈,净找些没用的小崽子当家管事,不乱套才怪。” 从飞鱼服的花色上看,应该是个千户;但就他这个年纪来说,就算是袭的官,能坐到这个位置上也肯定有些本事。 “行,就你了。”她抹抹嘴,又忍不住喝了口酒。 事实上,郑宴离今年刚二十出头,是宫里郑贵妃的弟弟,最近才提拔起来的,皇帝对他很是器重。 “时间紧迫,先说正事!我有一份重要的军情要送进宫里。”小刀放下酒壶站起身来,先是解下腰带。 然后脱去外衣,扯开领口,把最里面的一条素白裹胸布掏出来。 这里是锦衣卫的诏狱,郑宴离站在唯一的出口: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但她似乎并没有想要突围冲出去的打算?还主动开始脱衣服又是几个意思? 正一头雾水,就见小刀手里拎着那条素白的纱布晃了晃:“就是这个咯。” 那是一块雪白的纱衣,边缘用红色丝线绣着细密精巧的花纹—— 你管这个叫军情? 众人都有些傻眼。 “不懂?”见到他们的反应,她也觉得奇怪:“这是枢密院专用的女书,没听过?” 郑宴离摇头,黑着脸说道:“枢密院的东西,我们怎么会知道……” 枢密院女子多半不识字,因此在传递绝密信息时,会采用一种特殊的文字绣在衣服上,称为女书。 小刀有些沮丧:本以为军情司事务起码会有个最基本的交接,看来并没有。 其实裴总兵是提醒过她的:自从镇国公主殉国,西北驻军士气低落,一直跟兵部新高层关系不睦。尤其宣府三卫,几乎发展到听调不听宣的地步。 可这哪里是‘不睦’,根本就是瘫痪了啊! “……诶,这可怎么办?” 她一拍脑门,也没了主意。 郑宴离心里却在默默掂量:这女的刚才是不是一打十二了?……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说道:“这样,你进宫去把皇帝给我找来,我当面读给他听。” 郑宴离表情复杂:这女人是疯了?! 还不及多想,就见她又招手道:“你过来。……对,就你,官最大那个!” 郑宴离站着没动。 她不耐烦道:“诶呀,我不打你!过来,近前说话!” 郑宴离不情愿地往前挪了几步。 小刀正色道:“这份军情可是绝密,我只能交给我的上级或者皇帝本人——不是针对你,是你级别不够,懂伐?” 郑宴离阴沉着脸,冷不丁抽刀朝她砍去。 她微微侧身躲过,抬手一掌击在刀身,下一招便卸了他的刀,烦道:“你们这群小破孩……真是没礼貌!” 郑宴离心里一阵火大,但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他身后那两名小旗都还没反应过来,眼见长官手中的刀已易主、整个人则是呈大字形脸贴地面了——这是连一招都没过去吗…… 虽然很丢脸,但命也很重要。 那两名小旗艰难地咽了咽,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站在原地没敢动。 锦衣卫自从先帝在位时起就是东宫的死忠。彻帝对朝中大部分官员都缺乏信任,因此当兵部等衙门的关键职位出缺时,都是抽调锦衣卫过去填补。如此一来二去,能力强能顶事的都被调走了,现在镇抚司里还能干活的,也就只剩下这些资历尚浅的小年轻了。 小刀一脚踩着他的后背,手中执刀点指道:“你们锦衣卫都是一个老师教的吗?说话的时候就好好说话!怎么就突然动起手了呢?……五行缺打是?非得挨顿打才能听话?揍你没问题,你倒是先把正事给办了啊!” “你到底谁啊?你想干嘛?!” 趴在地上的郑宴离无能狂怒,但她脚上却像有千斤之力,他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见他不老实,小刀又使劲踩了两脚说道:“老纸从关外察罕儿城一路狂奔马不停蹄,三天三夜才来到这,我是真的很急啊!性命攸关,你们办事能不能效率点?!” 说着,她拿刀背抽了抽郑宴离的脸颊:“事关太子安危!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一句话,使得郑宴离瞬间冷静下来:没错,十天前太子确实被派往宣府去跟鞑靼人谈判休兵的事,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传回了。 而更深一层的关系是,太子李爽是郑贵妃所生,也是他的亲外甥—— “等等,你说太子?太子他怎么了?!” 小刀叹了口气:“都说了是绝密!……你放心,我就在这里等着哪也不去,你快去把皇帝给我找来!” 说着,她把脚一抬,郑宴离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定了定神: “好,你给我等着!” 小刀不耐烦道:“你要跑快点啊小子!” 郑宴离二话不说,转身就直奔皇宫去了。 第5章 锦衣卫 万安宫。 郑宴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进宫。 殿外候旨的时候,小太监冲他挤眉弄眼比划半天,他才意识到脸上还沾着泥,赶紧搓了搓。 皇帝此刻就正在郑贵妃宫中闲坐,不一会儿就宣他上殿。 他一边搓脸一边往里走,却忘了后背还有个大脚印子。 彻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便独宠郑氏。 当时的郑宴离还小,由于父母早亡便一直跟着姐姐,几乎就是从小在东宫长大的。 “你……让谁揍成这副熊样的?是谁这么大胆子?哈哈哈哈!” 彻帝歪在软榻上,欣赏着他的狼狈相一阵幸灾乐祸。但听完他说的事,却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准确地说,是听到‘枢密院’三个字,彻帝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连一旁的郑贵妃见了,也一个劲地使眼色,叫他别再说了。郑宴离当然知道这是个大忌讳,旁人在御前是连提也不敢提的,可这毕竟事关太子…… 沉默半晌。 “郑宴离,你长脑子了吗?” 彻帝突然发怒道:“你让朕去诏狱见她?一个枢密院的探子?!——你都是怎么想的啊?!” 郑宴离诚实地点头:“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不合规矩,但她说事关重大,只能当面跟您说……” 一语未完,就见一个橘子飞来,他下意识躲开。 彻帝更恼了:“这你倒知道躲了?!有这本事你别挨打啊!” 郑宴离吓得不敢再动,眼看他又一个橘子丢来,正中脑门、弹起来,一跳一跳地滚远了。 “滚!” 郑宴离却坚持道:“可是,事关太子啊皇上!那可是我亲外甥呢……” “你就是我亲祖宗!” 郑贵妃忍无可忍吼了一句,连推带搡地把傻气冲天的弟弟给轰了出去。 郑宴离只好悻悻地出去,走到门口时还听郑贵妃在旁劝道:“您别跟他一般见识!那就是个傻孩子……” 哼,你才傻呢!你儿子现在处境可能很危险呢!心可真大! 郑宴离气鼓鼓地手按佩刀站在殿外候着,小太监们见了想笑也不敢笑。 很快,内阁首辅大臣杨羡被召入宫,然后领旨跟他一起去了诏狱。 但是这回,跟他离开时的情形又不一样—— 桌上的酒菜比之前明显丰盛了许多,吊在半空的锦衣卫被放下来,全都成了陪酒小弟。 郑宴离和杨首辅进门的时候,小刀正在眉飞色舞地跟他们讲当年的烽火往事。 这群锦衣卫,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岁,都是倍受皇帝信任的军官子弟,此时正无比崇拜地把小刀围在中间,俨然已经把她当成英雄偶像了。 郑宴离略显尴尬地咳了两声,少年们才赶紧站起身分列两旁,一脸无事发生。 小刀上下打量面前的干瘦老头:一身大红官袍,五六十岁模样,须发皆白,气度不凡。 郑宴离简单介绍几句,小刀点头打断他:“行,官够大了!……走,去里面谈。” 她指向的地方是地牢:那底下的空间不大,有一间刑房和十间空牢房,没有窗户;平时通常是用来关押重犯的,光是狭长的甬道上就有三道铁门,无论哪路神仙被关进去也是插翅难逃。 但从另外的角度说,同时也是个绝对保密的地方。 郑宴离站在铁门处朝里面望去,看不见一点光亮,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气氛安静得有点尴尬。 等得百无聊赖,他回头看看鼻青脸肿的部下们,皱眉道:“你们跟一个朝廷钦犯还有什么好聊的呢?” 众人却说道: “你不知道,关外的察罕儿城是鞑靼人的地盘,她一个汉人,在那里住了十几年!这还不厉害?” “她还会说鞑子话!” “当年的好几场大捷,都是她提供的军情呢!” “有一说一,她的功夫真棒。” “对对对。” 这些少年与他年纪相仿,提起小刀竟是一片赞许之声。 “我去……说什么呢?你们长没长脑子啊?她可是枢密院的人啊!” 郑宴离瞪起眼睛:大是大非问题上还是要拎得清的。 众人不敢吭声了。 郑宴离端起长官的架子,严肃道:“都盯紧点,可不能让她给跑了!” 众人诺诺称是,后排的小旗悄悄把桌子收了。 现在的锦衣卫当中,除了几位只挂职不见人的以外,就数一位姓朱的百户资历最老。郑宴离把他叫到跟前,小声问道:“你们是怎么着的道?她不是被捆着送进来的吗?” 朱百户挠头:“对啊,用铁链子锁着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就跑出来了……您也瞧见了,她出手极快,属下确实防不胜防啊!” 郑宴离摸摸下巴:“去拿最重的枷来,待会儿给她戴上!这可决不能再出半点差错。” “是。” 这时,就见杨大人自己提着灯从地牢里走出来。小旗赶紧上前把锁头打开,稀里哗啦半天,才解开一圈圈繁琐的铁链,杨大人都快等得不耐烦了,沉重的铁门才总算被打开。 郑宴离还想细问,但杨羡什么也没说,走了。 当年,镇国公主与鞑靼人的最后一战十分惨烈,双方都付出了极大代价。在那之后,西北边境都没再发生过类似规模的战役,但各种小摩擦却时有发生。 鞑靼首领建议休兵议和,双方都同意回到谈判桌上。 地点就设在宣府。 彻帝想借机历练太子,便令太子爽带领礼部鸿胪寺诸卿一同前往。 宣府总兵裴绪庆负责接待并保护众官员的安全,曾再三提醒太子不可离军营驻地太远,却不料他初到塞外玩心大起,没过几天跟随行的鞑靼人混熟了,便出关狩猎。 到底还是出了事。 太子李爽,连同随行的十余名官员被一伙鞑靼人掳走,再无音讯。 裴绪庆据守不出,只派人找了几次便不再管了;而随行的官员生怕上头责罚,直到朝廷多次询问、实在压不住了才只好如实上报。 于是,就在得到小刀情报后第三天,鞑靼人开出赎金的勒索信和太子失踪的消息,同时被呈上御前。 “杨阁老,你对这事怎么看?”彻帝问。 “据枢密院的情报,太子被困在察罕儿城内,暂时性命无忧。但宣府兵力有限,而且此事恐怕不宜动兵。”杨羡顿了顿,又道: “臣有一计,可为陛下解忧。” 第6章 问题就是没钱 “不可能!朕绝不允许!” 彻帝听完他的建议,怒道:“难道这满朝上下,独独缺了她李长平就不行?你们这些朝廷大员,拿着朝廷的俸禄,一到关键时刻,就只会劝朕请那群女人回来解决问题?!” 杨羡视线低垂,也不接话,只默默听着——表面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彻帝有点不耐烦: “说话!” 杨羡这才缓缓开口道:“您说得没错,现在确实需要那群女人来解决问题。” 彻帝瞪起眼睛,差点就要不顾天子仪态动手打人了。 “关外的察罕儿城,只有枢密院的军情司成功安插了探子,只有她们。”杨羡加重语气,不紧不慢道:“如果陛下想保太子万无一失,且省下这笔天价赎金的话,只能找她们。” 没有任何辩解和牢骚,也没有回应和安抚皇帝的情绪,杨羡直接给出解决方案:“微臣能为陛下做的,就是亲自前往宁夏卫,请长平公主援手。” 虽然彻帝不想承认,但李长平搞情报的手段和能力,确实无人能及;虽然他痛恨枢密院,但眼下这个难题,却正是她们的强项。 “这……就不必了。” 彻帝看看他,到底有些于心不忍:“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倒也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 “不,”杨羡却坚定道:“老臣曾是长平公主的老师,看在师生情面上兴许还说得上话。若换作旁人,恐怕连公主的面都见不到,白白耽搁时日。” 我朝只有一位太子,连个备用皇子也没有的。 彻帝叹了口气:“也罢。” 长平公主的脾气,他是深有体会的。 彻帝咬牙道:“李长平肯定会提出条件,趁机回京恢复枢密院!” “先救出太子才是关键。至于条件嘛,以微臣之见,跟长平公主做交易总好过跟鞑靼人。” 彻帝冷笑道:“朕宁可给鞑靼人送钱——李长平想要的,可不是钱能解决的。” “当然,如果国库充盈,您怎么选都没有问题。” 问题就是没钱。 连年征战早就把国库掏空了,哪还有闲钱去赎太子的命? “好。除了重建枢密院,什么条件都行!” 这是彻帝最后的底线。 “遵旨。” —— 杨羡这个年纪,十万火急奔赴千里之外的宁夏卫,可真是份要命的苦差事。 但他一刻也未耽搁,当天就动身离京了。 一辆马车,两名小仆,三人轻装简行。 然而刚出城不过百余里,就见一匹快马急急追来,竟是郑宴离? 他一眼便认出杨相的马车,不容分说地上了车:“杨大人!我与您一同前往!” “郑千户?……你这是做什么?” 郑宴离笑笑:“皇上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为朝廷操劳实属不易,这一路山高水远,又途经盗匪出没的不毛之地,让我沿途保护您。” 杨羡微微皱眉:“这倒不必。一路上舟车劳顿,恐怕你吃不消的。好意心领了,千户大人还是请回去。” 郑宴离叹了口气:“其实,我是奉命前来的。” 杨羡不禁略一沉吟:“这是怕老夫办事不利,派个锦衣卫来监视我?” “不是不是!您别误会……”郑宴离一听连忙摆手,坦诚道:“送消息来的那女人从诏狱逃跑了。我交不了差,皇上就罚我跟您一块儿去,顺便跟您学点本事。” 事实上,是小刀吃饱喝足又在地牢里睡足一天一夜养好了精神,才离开的。 杨羡安慰道:“能在关外鞑靼人的地盘刺探情报,定是有绝技傍身的。千户年轻没有经验,一时失手倒也不足为奇。” 郑宴离点点头,还是一脸沮丧。 若真是经验不足导致失误倒也罢了,问题就是他明明认真部署了,手铐脚镣一样不少,特意关押在最深处的地牢,加岗加哨日防夜防,人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没影了! 把诏狱当成客栈?自锦衣卫设立以来就没发生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皇上骂得可难听了。 可这也成了郑宴离职业生涯中第一个难解之谜。 杨羡见状安慰道:“皇上让你跟老夫同去,也是希望你能多历练历练,说明对你还是十分器重的。” 勉强算是得到一丢丢安慰。 —— 从此一路向西,日夜兼程。 一路的景象越走越是人烟稀少,视野中的绿色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黄土和颜色单调的山丘。 但是,过了花马池、进入宁夏卫驻军的地界之后,道旁的绿树和田地陡然多了起来,与之前的荒凉景色大相径庭。 “看来,长平公主这些年也没闲着。”杨羡扶着车窗,连日来的奔波使他面色腊黄。 郑宴离骑在马上伴车而行,手扶在刀上,显得十分紧张:“我姐说,这地方土匪闹得凶,咱们得多加点小心。” 杨羡哈哈大笑:“如果田里收成好、家家户户都能安居乐业,谁还会进山当土匪啊?” “嗯,有道理。” 郑宴离读书不多,但很听劝。 杨羡又道:“长平公主韬略过人,确有王佐之才。在她的封地之内,怎么可能会有土匪出没呢?” 郑宴离有些惊讶:“原来……她这么厉害的吗?” “若是个男子,说不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说话间,就见两匹快马在官道上飞驰而来,很快就超过他们,绝尘而去——马上是两名红衣女子,英姿飒爽。 在京城可见不到这般景象! 郑宴离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口中喃喃道:“女子……也可以的。” 不一会儿,又有几匹快马向一旁的岔道而去。为首的是匹壮硕的栗色骏马,四蹄带风,马上的女子身材高大,骑术娴熟;跟在队伍最末的,是位短衣打扮的黑衣女子—— 刚看清她的侧脸,郑宴离不由惊呼:“小刀?!” 他的目力极佳,哪怕只是遥遥一望便能分辨出来。 小刀闻言一带缰绳、转过脸来;马儿收住脚步,原地立稳。 “果真是你?!”郑宴离真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你你你,是怎么从地牢逃出来的?!又怎么会在这儿?!” 今天的小刀精神饱满面色红润,与那日灰头土脸的憔悴模样竟是判若两人。见是他,不由戏谑一笑: “若有缘再见,我就告诉你!” 说完,留下一串快意的笑声,策马追随同伴而去。 第7章 极乐宫 二人来到长平公主府上,杨羡换好官服准备觐见。 郑宴离在一旁央告道:“您就帮我问问!求您了!我真的特别特别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小刀的越狱是他职业生涯中的巨大污点,而他居然连任何蛛丝马迹也没查到:锁具完好,甚至没有人受到袭击,那么一个大活人竟然就跟变戏法一样凭空消失了?! 他无法接受。 内奸也是不可能的。锦衣卫那群小崽子虽然头脑简单本事有限,但忠诚是绝对经得起考验的,不存在串通一气撒谎的情况。而且,发现犯人失踪之后,整个诏狱立刻封闭自查,再无人进出——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郑千户,我再说一遍,我是有正事来的。”杨羡加重语气道:“而且我的事比你的重要一百倍。” “是是是,我知道。”郑宴离赔笑道:“但是公主她不肯见我啊!不然我一定不会麻烦您的!” “……这不是重点。” “但是真的很重要啊!事关锦衣卫的尊严啊杨大人!” 杨羡忍无可忍:“锦衣卫的面子比太子的性命还重要吗?!” “那、那倒没有。”郑宴离小声道:“但我是一定要查出真相的……这事要弄不明白我睡不着觉的!” “那就干脆别睡了。” 杨羡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出是无奈还是生气,接着便跟红衣宫女走进珠帘之后。 时隔八年未见,长平公主的样貌变化不大,依旧光彩照人。 行完君臣大礼,二人稍作寒暄,杨羡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长平公主依然对这位老师敬重有加,十分客气地赐了座,微笑地听他说完来意,才缓缓开口道:“小刀已经都跟我说了。也难为她,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关外八年,明知枢密院已经没了,还要千里迢迢回去送信——那个傻姑娘,真是蠢得叫人心疼。” “她很优秀,您也是。” “我想要什么,老师是知道的。”她话锋一转,说道:“但皇帝哥哥肯定不会给的。” 杨羡叹道:“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难道公主真的忍心眼看着太子落难吗?” “他自己作死,与我何干?”长平公主耸耸肩:“是我让他出关的吗?是我教唆他去跟鞑靼人一同狩猎的吗?是我派人绑了他向朝廷敲诈赎金的吗?……国库里拿不出钱来,也怪我咯?” 虽然已经远离政治中心,但她的消息依旧灵通,对于朝堂上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杨羡淡淡一笑:“公主言重了。” “您是我老师,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我肯定不会难为您。”长平公主恳切道:“麻烦您回去之后跟皇帝哥哥说,趁着还年轻就努努力,再找人生一个。实在不行,喝点酒,寻个宫女也行啊!不然他是怎么来的呢?呵。” 说到这,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哦,不对,宫女已经都被他杀光了?那现在宫里全是太监了吗?……啧,这可真的难住我了,容我想想再说。” 她以扇掩面轻笑一阵,然后起身走了。 ——跟预想中的情况差不多,讽刺挖苦无情嘲笑。 杨羡出来的时候神色淡然,郑宴离赶紧凑上来,还没开口,就见他摆摆手: “走,明天再来。” 郑宴离紧跟上来,刚想旧事重提,杨羡立刻又补了一句: “你闭嘴。” 虽然这次会面并不算愉快,长平公主还是按照应有的待遇给二人安排了住处。官驿里设施周全,居然跟京中的条件也不相上下。 郑宴离憋了一路,刚进门就忍不住问道:“谈得怎么样?公主说什么了?” “没什么,明天接着谈。” “我姐说,那女的嘴巴可毒了!出名的脸难看、话难听,所以才这么多年一直嫁不出去……” 杨羡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郑宴离顿时意识到失言,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收起玩笑神情正色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杨羡倒没生气,悠悠开口道:“不过,有本事的人总会多少有点脾气。我们是来请她援手的,只要她还愿意骂人,就代表还有机会。” “您……也怪不容易的。”郑宴离同情道:“但是,重建枢密院的事,皇上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啊!” 杨羡看了他一眼:皇帝果然还是对我不放心啊。而派来监视的这个小孩,也确实没什么心机。 杨羡道:“我此行的任务是保太子周全,至于要如何交涉,我自有分寸,就不劳郑大人费心了。” 郑宴离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却又忍不住问:“那她要是骂爽之后还是把咱们轰走了,怎么办?” “她没有那么无聊。”杨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也从不在没有价值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郑宴离并没听出这话是在影射自己,点头道:“难怪皇上要派您亲自来呢。” 杨羡也懒得多解释,作了个请的手势:“天色不早了,郑大人也早些回去休息。” 郑宴离却正色道:“皇上派我来保护您的!自然要寸步不离!” “心意领了,但真的不用。” 杨羡不容分说把他赶了出去:“另外,提醒郑大人一句:此乃长平公主封地,你身边可能会有无数眼睛和耳朵,请务必注意言行。” 郑宴离刚‘哦’了一声,门就关上了。 讨了个无趣,郑宴离有点尴尬地站在走廊上左右看看,半个人影也没有。 很明显,老头是有点烦他了。 不一会儿,杨羡屋里的灯熄了。 天气炎热,加上这十几天来连日奔波,老头儿肯定是累惨了。但是郑宴离还没问到想要的答案,救太子的事也没个着落,他怎么能睡得着? 看来,谁也指望不上,还是得靠自己。 虽然近身搏斗的功夫差了点,但郑宴离确实一身好轻功,而且是受过高人指点的。 他回房悄悄换好夜行衣,掩上门窗,无声无息地上了房顶。 此时夜色已浓,明月皎皎。 离他们下榻的官驿不远,另有几家商栈,此时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竟是十分热闹。 这里曾是西夏古国,繁荣鼎盛早已湮没在无尽的漫长岁月里,但此时却令人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穿越了沧海桑田,又望见传说中的太平盛世。 不同于京城,这里没有宵禁制度,城门昼夜不关,随时都有商队进进出出;交易市场甚至在夜间也不关闭,货币兑换、南北货物寄存或临时中转,都跟白天一样方便快捷。 郑宴离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景象:中原的瓷器、丝绸、茶叶,西域来的香料药材、织物、金银宝石,不仅有专门买卖大宗货物的商行,也有露天摆摊的小贩,百姓和客商都穿着各种奇装异服,在灯影中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看来,这长平公主也不只会搞情报嘛。 第8章 翻车 明月当空,郑宴离很快就找到了长平公主所在的极乐宫。 那是卫所附近最高的一座建筑,与宫里的样式相仿,周围四角各建了一座望楼,依稀可望见里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郑宴离时刻加着小心,不敢在屋顶久留,像片树叶一样落进半扇虚掩的花格窗内,悄无声息地回手将窗关好。 殿内很安静。 这是一幢六层佛塔式八角木楼,穹顶上高悬着巨大的琉璃宫灯,内部烛火微亮,透过层叠朦胧的雕花,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这么讲究又稀罕的东西,连宫里都不多见。 这位长平公主,果然财大气粗路子野。 郑宴离心里一阵感慨,猫腰贴墙往楼梯处挪动脚步。 楼下远远传来说话的声音,大概就是长平公主本人了,只是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他走走停停,越是靠近越是小心。 如今正是盛夏,最外层的窗户大都开着,内层挂着纱帘;大厅正中一张巨大的古木案,周围摆满了各类书简,最外的地面上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浅槽环绕,内有活水淙淙,颇有几分曲水流觞的雅意,更有避暑降温的奇效。 长平公主坐在书案前,只穿了件素色轻纱长裙,身边站着五六个执扇宫女。 她今年三十二岁,但看起来也只不过二十多岁模样。黑发如墨,松松挽了个髻垂于脑后——只有一根金簪,身上也再无它任何金玉饰物点缀,瞧着竟是十分朴素。 郑宴离在她的斜后方,还在找合适的角度再靠近些,猛然注意到:诶?刚进来时明明还有说话声,怎么突然变得安静了? 刚一愣神,忽见斜刺里飞来一支弩箭,他下意识侧脸躲过,顺势向后退了半步,紧接着就见一道黑影几步追到近前,手中寸许长的牛耳尖刀寒光一闪,直扑面门而来。 郑宴离不及多想,接连后翻退了数步,接连避开头一波攻势,但杀招接踵而至,他只得抬手招架。 两人你来我往拆了几招,郑宴离且战且退,但那人步步紧逼,越攻越快。 郑宴离虽未落下风,但行踪暴露不宜久留。 他心生一计,一手攀住走廊扶手,抬脚猛蹬立柱,以手肘为支撑、将整个身子在栏杆外侧悬空画了个漂亮的弧,待回旋过来一脚踢飞了他手里的短刀。 这是个借机脱身的好机会,可惜那一脚踢出去还不及收势,手上的朱漆栏杆突然断裂,他手上猛然一空,‘诶呀’一声便从楼上跌了下来。 不过,郑宴离终究是正经练过几年轻功,落地时不至于摔得太难看。但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宫女,手中各执兵刃将他团团围在当中。 郑宴离也很识相,立刻放弃抵抗,乖乖束手就擒。 长平公主抬起眼皮看看他:“胆子挺大啊。” ——刺探情报、暗中偷听向来都是枢密院的专长,如今居然有人敢来听她的墙根?当真是胆大包天啊。 郑宴离被捆得结结实实,神情有些尴尬地跪在她面前。 事到如今,他索性豁出去了:“我大老远来了,您又不肯见我,我只好想别的法子咯。” 宫女细细搜过,他确实未带武器。 她的唇角勾了勾,将手中的笔搁下:“找我有事?” 这时,方才与他交手那人也缓步走来——从脚步声判断,那人的轻功也不差。 郑宴离在轻功方面是很少服过谁的,忍不住回头想再看清那人的模样,但还没等他走到近前,长平公主便面色阴沉地摆摆手,那人远远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我确实有件事想当面问您。”郑宴离转回头,认真道:“小刀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您能把她找来当面告诉我一声吗?” 长平公主愣了愣,随即笑道:“就为这事?” 郑宴离点头,又补充道:“当然还有太子的事,不过那是杨大人的差使,我就不方便多嘴了。” 长平公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他傻倒也不是真的傻,脑子还是有一点的,但不多。 她淡淡一笑:“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今天你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儿了。不如重新想想,还有没有其它的请求?” 这是种很巧妙的审讯式问话:一来试试他的胆气,二来摸摸底细,看他还有什么别的企图。 像长平公主这种段位的老手,是不会上来就问‘你是谁’‘从哪来’‘想干什么’的,但郑宴离却是纯纯的菜鸟——当即心里一沉,就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他知道,长平公主跟皇帝的梁子,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当年她也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而太子即位后,立刻毫不手软地清理掉所有与她有关联的官员,甚至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搞得两败俱伤。直到现在,兵部和吏部都还是半瘫痪状态,遇事就各种掉链子,全靠杨羡跑东跑西缝缝补补。 而他是个锦衣卫,又是皇帝的亲信,如今落到她手里…… 郑宴离想了一会儿,觉得左右没有活路,便索性坚持说道: “我还是想见见小刀。” 长平公主忍不住又笑:“你都快要死了,还纠结这件事?有意义吗?” “有意义,不然我死不瞑目!” 长平公主叹气:“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她不在这里。” “你骗人!我今天明明还看到她了!” 长平公主气乐了:“我为什么要骗一个快死的人?……她确实已经离开宁夏了。” 想想也是,就算她不想答应,直接拒绝就可以了,没必要骗他。 他看起来有些沮丧,长平公主眯起眼睛打量他,觉得这少年有点意思,循循善诱: “我可不是每天都像现在这么好讲话的。” 他又想了想,小心试探道:“那……所以,您还是会去救太子的,对吗?” 长平公主微笑点头,大方道:“我已经派瑾瑜去宣府处理此事了,小刀跟她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郑宴离总算松了口气:原来,小刀逃出诏狱就是为了第一时间赶到宁夏报信?身为察罕儿城的资深密探,也确实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处理此事了。 他欣慰道:“那就太好了。” 看他的模样,像是已经交待完遗言、可以从容赴死了? 长平公主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宫女将五花大绑的郑宴离押了下去。 第9章 宣府 这是瑾瑜八年来第一次离开宁夏卫。 现在的她,早已不再是跪在长平公主面前掉眼泪的小丫头,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官,正披星戴月地飞奔在前往宣府的官道上。 与瑾瑜同时到达宣府的,还有朝廷派来的另一批官员。 为首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钱景——其实这也是朝廷的两手准备:如果长平公主答应援手,那消息送到宣府最快也得十来天,钱景就先跟鞑靼人讨价还价拖延时间;倘若指望不上,那就想法子交钱赎人。 宣府离京城很近,其实他们已来了五天,只是苦于总兵官裴绪庆始终不给予任何配合,始终也没敢出关一步,更别说去察罕儿城谈判了。 据小刀的情报,察罕儿城附近起码驻扎了两万精锐骑兵,而宣府守军全部加起来不足一万,且装备马匹也跟不上,能据险死守已是不易。自镇国公主阵亡之后,我军无论战力还是士气都大不如前,武力营救的希望渺茫—— 打是没的打,只能谈。 裴绪庆曾是镇国公主麾下副将,如今看在瑾瑜的情面上,主动提出派三千精兵随行,却被她婉言谢绝;而钱景提出要求派五千人护送,却被他当场拒绝—— “宣府三卫没有闲人!就算有,我也调不出五千人陪你去送死。”就算是太子,裴绪庆都没给过好脸色。 钱景刚要发火,就见瑾瑜笑劝道:“钱公公,我们是去谈判,又不是打仗。在鞑靼人的地盘上,敌我悬殊,带去多少人马都是无用。” 钱景如今快五十的人了,在彻帝身边服侍多年,位高权重,十分惜命。他见裴绪庆总是爱答不理的,心中早有不满,借机指着他怒道: “太子殿下被鞑靼人掳走,责任全都在你!如今让你派兵护送还推三阻四,我看你这脑袋是真不想要了!” 裴绪庆冷冷道:“末将奉命镇守宣府三卫,若城池有失,自会提头谢罪。但伺候太子爷出关狩猎却不在我职责范围,更别提护送个阉人出关去捞人了。” 钱景气得浑身乱颤,指着他大骂道:“好你个裴绪庆!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要不这样。” 瑾瑜适时开口打断二人的争吵,说道:“裴将军一人送我们出关即可,将士们还是留守宣府待命。” 裴绪庆道:“既然郡主开口,末将自当遵命。” 钱景却哼了一声:“她算哪门子的郡主?连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呢。” 裴绪庆冷笑道:“镇国公主在前线杀过敌,长平公主的军情救过将士的命——却不知公公都做过些什么?” 钱景顿时噎住,瑾瑜赶紧劝道:“钱公公,如果鞑靼人趁机偷袭宣府,那朝廷的损失可就不止是太子了!守城的军队确实不可妄动。” 这话算是说到裴绪庆心坎里了:太子可以死,皇帝可以怒,但宣府三卫必须固若金汤! 钱景并不买账,指着她一起骂道:“国家大事,你一个小毛丫头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在长平公主的份上……哼。” “我被土匪绑过——这算有资格吗?”瑾瑜问。 一句话,在场的都沉默了。 瑾瑜今年刚十六,个头高挑肤色白净,体态匀称壮硕,颇有当年镇国公主的遗风——宁夏卫是西域货商进入中原的必经之路,民风彪悍,土匪横行;她跟土匪正面干过仗,一点也不奇怪。 “土匪的套路,我也算是知道一些。” 她接着说道:“无非就是图财!只要你乖乖交了赎金,他们通常会立刻撕票。当然,太子不是普通的肉票,是值得长期反复利用的,鞑靼人又不傻,肯定不会轻易杀了他。” 几句话说得钱景冷汗直冒,她却微笑地继续说道:“如果您真想救人呢,带得兵越多就越容易暴露意图,反而会令太子身处险境。咱们越是表现得不顾太子死活,才越是对谈判有利!所以,就这样决定。” 说罢,径自出了营帐。 裴绪庆大步跟了出去。 钱景眼看着两人上马准备走,只得赶紧也跟了上去——他知道,裴绪庆跟她不一样,那是真不在乎太子死活。 宣府不仅是京城的门户,城中还住着将士们的亲人家眷,他们定会与城池共存亡;而太子呢,那是凭本事让鞑子兵给绑走的,干嘛要救?就算皇帝自己被绑了去,老子也管不着! 但他终究是担心瑾瑜,到底又多带了百十名亲兵,一路护送至察罕儿城,在城外十里扎下营寨,以防不测。 察罕儿城,说是座城,其实规模并不大,也就是几座夯土房凑成的小镇,四周连城墙也没有。附近的牧民通常会定期来交易牲畜、毛皮等物,换取生活用品,时常也会有行商的中原人在此落脚。 于是,商栈马厩餐馆客栈药店一应俱全,在没有战火的和平年代,这里也是个繁华热闹之地。 钱景带来的十来名官员当中也有略懂当地土语的,很快就找到一家客栈安顿下来;瑾瑜原是一行五人,却只要了一间双人客房——另外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事已至此,钱景也懒得过问:五人跟两人能有多大区别?就当她不存在好了!反正也从没指望过什么。 然而,与鞑靼人的初次会面来得猝不及防。 掌灯时分,众人刚准备结伴下楼吃饭,就见十几名鞑靼壮汉一拥而上,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马刀,先是将手无寸铁的钱景制服,接着便将他带来的四名侍卫乱刀砍死。同行的官员大都是文官,稍有反抗便也是同样下场。 钱景自小净身入宫,哪见过这阵仗?直吓得全身战栗瘫坐到地上,嘴里只剩连声‘饶命’。 那些人嘴里吆喝着,像赶猪羊一样把人赶到一处,便开始逐个搜检他们身上值钱的物件;又有几人闯进屋里胡乱搜找一通,得了不少好东西,个个喜笑颜开。 由于语言不通,翻译也不知去向,钱景原是想亮明身份先行交涉,不料一开口就挨打,在吃了重重几记刀把之后便学乖抱头蹲好,不再言语了。 他身上的荷包锦囊玉配等物皆被抢了去,绸缎的衣裳被撕了个大口子,脸上青紫肿得老高,灰白的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偶然抬头,却见瑾瑜和小刀不知何时换了身牧民装扮,正倚在门框上若无其事地看向这边。 钱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想跳起来骂人,就见那伙悍匪的首领也正注意到她们,提刀走了过去。 第10章 初战察罕儿城 瑾瑜高白大壮,单看体格的话很像是当地的牧羊姑娘;小刀又黑又瘦,但肤色是西北地区特有的古铜色,一头脏脏的小辫,活像是草原上放马的悍妇。 更令人惊讶的是,那鞑靼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说鞑子话,她们竟能对答如流? 钱景心里一阵佩服,也渐渐冷静下来:既然摆明了是被人打劫,也没必要再搭上她们俩,能躲一个是一个。 不知双方聊了些什么,那些鞑靼人似乎对她们颇有忌惮,十分客气地走开了。 二人关上房门。 很快,十几个鞑靼强盗把钱景等人,连同一起投宿在这家客栈的两名中原客商的财物全部洗劫一空。 收获颇丰,他们有说有笑地下楼正准备离开,忽然就见客栈大门砰地关上,小刀扛着把巴掌宽的半旧生铁砍刀站在门口,仰头望着他们,笑笑地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瑾瑜在身后断喝一声,手中长刀寒光一闪,跟在队伍最后那人已是身首分离;接着一脚踢倒尸身,下一个。 她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 众人挤在窄小的楼梯上,一阵惊呼却无处躲避,拥挤之下有人跌倒,紧接着就绊倒一大片,东倒西歪地滚下楼去。 这正是遂了她们的意:一人在门口堵着头,一人在身后掐着尾,二话不说就各自开始轮刀砍人。 转眼间,那票鞑靼悍匪在一团混乱中已折损大半。分明是体格相差悬殊,人数也占了绝对优势,却照样被她们手中的快刀砍得血肉横飞、人头乱滚,小小一间客栈变成修罗地狱。 匪首被留在最后。 这时就听门外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铁蹄踢打大门,没几下便撞飞了横插的门闩,为首那人直接纵马闯进屋里来。随后又有几骑踏着倒下的门板闯进来,使得原本宽敞的大厅顿时显得局促。 匪首跪在正中,瑾瑜一手抓住他的顶发,将钢刀横在他的后颈,岿然不动。 马上那人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年汉子,紫黑的脸膛,两缕黑细的短须;壮硕的臂膀棱角分明,半露在外,身上斜披着一件华丽的锦袍,滚圆的腰里挂着各种宝石珠串,连马具上都是镶金錾玉,猜想着应是某位鞑靼部族的首领? 那人一带缰绳横过马身,高高在上地冲她说话。 门外至少还有几十名鞑靼精锐骑兵,为首的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拔刀,杀气腾腾。 但瑾瑜并不为之所动,反而手上用力,迫使那匪首昂起头来,血肉模糊的脸正对着马上众人。 首领显然是感到被冒犯,语气变得凶狠。 楼上的钱景等人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时翻译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凑上前轻声说:底下那人正是鞑靼首领哈木脱欢,就是他拿住太子向朝廷索要赎金的。 钱景心里骤然一紧:来得这么快?那……刚才那些人恐怕也不是普通的劫匪? 外交无小事,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难道王爷想要袒护这群贼吗?” 楼下传来瑾瑜冷冷的声音,音量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这次她没说鞑子话,语气中杀意森然。 哈木脱欢没接话,阴沉着脸孔。 钱景觉得,他应该是能听懂。 这位鞑靼首领的势力范围紧邻我西北边境。与其他的首领不同,他很注重发展商业,还请过不少中原学者当老师,在诸多游牧部族领袖当中算是个有见识的。 小刀踢了踢脚边的一具尸体,用刀尖从他怀中挑出个锦囊来往地上一甩,碎银珠玉等抢来的财物散落一地,罪证确凿。 哈木脱欢的脸色有些难看:有心想救下她手上那人,却又放不下身段。 而瑾瑜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极不好惹的气息,使眼下的局面变得十分棘手。 他还在犹豫措辞,猛然就见瑾瑜手起刀落,匪首竟是一声不吭便被削去了首级。温热的鲜血喷出一股红色的雾,空气中立刻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血染征袍的瑾瑜双目圆睁,活像一尊战神: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说罢,将首级抛至众人马前。 哈木脱欢胯下的青鬃马猛然一惊,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其他马匹也被惊得连连后退。 短暂的慌乱之后,哈木脱欢控制住坐骑,用生硬的汉话说道: “别忘了,谁才是察罕儿城的主人!” 言毕,拨转马头,率众离去。 钱景没读过多少书,但身为代行皇权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也称得上阅人无数、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也更清楚她这番威慑的重要性——谈判桌上拼的不仅是国力与兵力,还有外交官的胆气。 哈木脱欢显然是想先给众人来个下马威,却不料被瑾瑜破了局,损兵折将还输了士气。 钱景等那些人走远了,赶紧正了正衣冠,来到近前连声道谢,然后问道:“你是怎么看出那些人是哈木脱欢派来的?” “我说过,我跟土匪打过交道。” 瑾瑜说道:“真正以打劫为生的人,饥一顿饱一顿,是不会像他们一样穿着统一的马靴、带相同制式武器出来办事的。虽说十兵九匪,但正规军跟土匪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受教。” 钱景不无赞赏地点点头,又问:“那方才在楼上,你跟他们说的什么?” 瑾瑜淡淡一笑:“他问我是什么人,我就骗他说是巴图孟特儿的妹妹——那是目前聚集在城外的最大一股势力,所以他不想招惹我。” “郡主果然消息灵通。” 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经悄悄发生变化,瑾瑜不觉勾勾唇角:“这没什么稀奇。他们地盘上有我们的探子,我们军中也有他们的眼线——两军作战,决定胜负的可从来不只有战场上的正面厮杀。” 那正是枢密院设立的初衷。 这话令钱景一个机灵,压低声音道:“那……京城,宫里也会有鞑靼的探子吗?” 瑾瑜意味深长地笑笑,没说话,算是默认。 太子爽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今年刚满十五,虽然自幼骄纵行事鲁莽,但也绝不是傻子——他出关狩猎是临时起意,特意换了平民打扮,还带了八名武艺高强的虎贲护卫随行;而且,钱景亲自去察看过事发地点,那片山林树木繁盛人迹罕至,怎么偏偏就那么凑巧,刚好就被哈木脱欢的部下发现并捉走了呢? 如今想来,此事疑点颇多,细思极恐。 “今晚吃了苦头,料他们也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了。”瑾瑜笑了笑:“回去睡觉。” 第11章 布局 第二天一早。 哈木脱欢派来使者,邀请众人前去首领的营帐谈判。 临行前,瑾瑜郑重嘱咐道:“关于赎人的条件,赔多少金银我不在乎,但你若敢答应鞑靼人割让我朝寸土——就算我绕过你,宣府将士也绝不会放你活着回京!事关重大,劝你还是好自为之。” 没想到钱景一拔胸脯:“郡主也休要把人看扁了!老奴虽说才疏学浅,但卖主求荣的事坚决不会做!” 瑾瑜却是一笑:“不止是你……我更怕你的皇帝主子凑不出银子赎人,头脑一昏,会做出什么割地赔款丧权辱国之类遗臭万年的蠢事来。” 钱景被她一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彻帝还真提过。 由于国库空虚,实在凑不出多少现银来,皇上的意思是:先把人捞出来再说!就算鞑靼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也可先答应下来——只要太子能回来,什么都好商量。 割地赔款? 恐怕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一想到这四个字,钱景不禁冷汗涔涔。 这时,客栈老板娘端上一份烙饼和羊肉,有意无意地,袖中一条帕子正落在她面前。瑾瑜若无其事地拿到手里,边吃东西边展开细看。 那是一方普通的棉布帕子,中间是空白的,四条边上绣着两排密密麻麻文字样的东西,若不细看,还以为只是条装饰用的花纹——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女书? 钱景虽没见过,但对长平公主的手段可是早有耳闻。 这客栈的老板也是枢密院的密探?难怪昨晚瑾瑜杀贼的时候,她看起来那么镇定呢。 瑾瑜看完将帕子收好,见他还没走,皱眉道: “你怎么还不去?” 钱景睁大两眼:“我自己去谈?” “你这不是还带了一二三四五六个人呢!”瑾瑜瞟了一眼他身后众人,好像他刚提了一个傻问题。 钱景震惊:“你呢?你不去的吗?” 瑾瑜娴熟地拿起烙饼卷了块羊肉,咬了一大口,含糊道:“我又代表不了朝廷。” 经昨晚那一通折腾,钱景也不想再讲什么面不面子,直接说道:“可是你不去,我,我这心里很没底啊……” “昨晚杀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怕他们趁机把咱们一网打尽、报仇雪恨?” ……这,倒也是。 瑾瑜不以为然地摆手道:“放心,他们看不到我肯定比你还慌!我不在,你反而才是安全的。” 钱景觉得有理,顿时有了底气。 “对了,”瑾瑜又道:“公公此去,务必要跟哈木脱欢当面确认太子的生死——一定要亲眼见到殿下本人!你的态度强硬些,他们会答应的。” 钱景瞬间就明白了:等太子本人出现,躲在暗中观察的她们才好趁机救人是吗?一定是这样的?! “记住了!多谢郡主提点!” 恍然大悟的钱景立刻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个礼,又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这老太监,怂是怂了点,但识实务且听劝,倒是不招人讨厌。 钱景礼毕,又冲她挑起大指:“郡主果然智勇双全!这招引蛇出洞实在是漂亮!……那么太子的安危全都仰仗郡主了!老奴这就去。” “等等等一下!” 瑾瑜嘴角抽了抽:“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丑话说在前头,太子的死活可不关我的事!我也从没承诺过你什么。” 刚说到这,就见小刀换好一身猎装从屋里出来,身上背着长弓,手臂上还装了把弩机—— 钱景心里猛然一沉:枢密院这群女人可不只会搞情报,刑讯暗杀也是一把好手!而且她们与朝廷积怨已久,该不会是想借机杀了太子?! “放心,太子就算死也只会死在鞑靼人手里。”小刀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说道:“哪怕枢密院真想要他的命,也肯定不是现在。” 钱景惊得面色煞白,满腹狐疑地又看看瑾瑜——她认同地点点头。 —— 宁夏极乐宫,长乐殿前。 庭院里支着个烤炉,一个瓦剌打扮的中年大叔正在殿外烤羊。整个大殿都是羊肉的鲜香,混合着香料味道,令人垂涎欲滴。 今天宴请的客人,只有杨羡一人。 “不是我夸口,”长平公主微笑道:“任你吃遍天下的山珍海味,也再找不出比我们这里更加美味的烤全羊!就连皇帝哥哥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羊肉呢。” 杨羡礼貌道:“微臣相信公主的眼光,只是平时没有早上起来就吃烤全羊这种习惯。” “这样啊。”长平公主遗憾道:“那要不您先请回,等中午或者晚上再来。” “公主……还是这么顽皮。” 长平公主笑容依旧:“烤全羊可是个细活,您得有足够的耐心才能吃到极品的美味。” 杨羡无奈,只能耐着性子听她说。 “杨首辅,您知道为什么只有宁夏的羊不腥不膻、最是鲜美吗?” 杨羡此时哪里关心什么美食话题? 皇命在身,太子性命攸关,皇帝派来那个没谱的锦衣卫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好几天了都不见人影……杨羡只觉得自己此刻就像那只羊,正被人叉在铁架子上烤。 “对了,不知道皇帝哥哥的书法近来可有长进?” 长平公主话锋突然一转,说道:“他那一手烂字,也不知道写朱批的时候大臣们看不看得懂?然而他脾气又臭,就算看不懂也不敢问?哈哈哈也怪难为你们的……若遇到他写长篇大论,差不多得算工伤的程度了?” 彻帝出阁读书的时候,杨羡任太子少傅。那时候的长平公主年纪虽小,却已显现出过人的天赋,书法绘画、诗词文章、策论韬略,样样都远胜李彻,尤其那张利嘴,简直是天天把他的脸摁在地上摩擦。 “噢,我想起来了!”长平公主突然说道:“他现在不写朱批了,都是改为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代劳——啧,他可当真是位体恤臣子的明君啊!” 终于还是说到这事上了。 天子懒政,宦官把持朝政大权——这原是大臣们最无法容忍之事。身为天子,能力不足可以靠大臣辅佐,但是懒,那纯纯就是态度问题,是会被后世钉死在‘昏君’耻辱柱上的。 但是眼下,杨羡又不得不为天子开脱:“皇帝还年轻,孩子心性罢了。” “说真的,您觉得他这位皇帝够格吗?” 杨羡知道她想说什么:天子德不配位。 第12章 暗战 “请公主慎言!”杨羡正色道:“天子为君上,吾等为臣下,岂能妄议?!” 长平公主却不以为然,又问道:“那您觉得太子是位合格的储君吗?” 杨羡一怔:原来坑在这呢。 若说是,合格的储君怎么会擅自跑到鞑靼人的地盘当显眼包?如今正是敏感时期,这纯纯就是递刀子行为嘛; 若说不是,那还管他干什么?自生自灭算咯。 杨羡是看着李长平从小长大的,早就领教过她那张嘴到底能有多毒。 “无论如何,太子乃是国本,必须要救!”杨羡直言道。 “说得好,不愧是国之栋梁!那我就不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赶紧去救。” 杨羡觉得早晚要被姓李的给气死。 长平公主被羊肉的香味勾引得失去耐心,直接丢下杨羡跑去看烤羊了。 杨羡趁机喘了口气,重新做心理建设:不能跟她斗口。 如今是来求她的,就算斗赢了也毫无意义,还是得打苦情牌。 他打定了主意,刚要开口,就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在门口想往里闯,却被宫女拦住,一时心急便直接朝里头嚷道: “公主,公主!” 长平公平微笑地摆摆手,宫女这才放他进来,刚到跟前便急吼吼问道:“瑾瑜呢?……我都好几天没见着她了!她去哪了啊?” 那少年一看就是异邦人:高个子,高鼻梁深眼窝,穿着瓦剌贵族的锦缎长袍,十分俊美。 “过来,吃肉。” 长平公主笑容和蔼,招手叫他。 少年急切地大步来到近前,但开口前还是依例先向公主行了礼。 长平公主突然伸臂挽过他的胳膊,冲杨羡甜美一笑:“这是我的小乖乖。” 杨羡脸色铁青,顿时觉得脑子快炸了——面首吗?养男宠?……是,我知道你干得出来!离经叛道、无视祖宗礼法—— 她分明就是故意把最挑战他底线的东西拿出来挑衅! 但他不知道,这少年乃是瓦剌可汗的儿子,小王子火儿忽达。 长平公主也不作介绍,故意用十分暧昧的语气对那少年说道:“我这有客人呢,你要懂事!……待会儿再陪你玩,乖乖的。” “好。” 少年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有些失望,顺从地退下了。 杨羡突然问:“你已经派瑾瑜去宣府了?” 长平公主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转身又回到自己座位——但在杨羡看来,这态度已是默认。 不一会儿,瓦剌厨子将切好的羊肉装盘,由宫女端到二人面前。 杨羡悬了数日的心终于放进肚里。他长舒了一口气,从容夹起一片羊肉,不紧不慢地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多谢公主款待,羊肉确实不错。” 长平公主只冷冷说了句:“哼,老狐狸。” “总之,老臣还是要替天子谢谢公主援手。” “先别得意。”长平公主哼了一声:“在此事完结之前,恐怕您都不能离开此地。” 杨羡一愣,随即微笑道:“无妨。若能以老臣的性命换太子还朝,也是值得的。” ——只要不是以重建枢密院作为交换,他觉得任何事都可以接受。 “我要你这老东西的性命有何用?”长平公主却冷笑道:“我想要的,是整个天下。” 察罕儿城外。 几名白巾蒙面的女子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然后将车上的尸体一具一具地丢进去。 离此地不远,就是鞑靼察哈尔部的大营。 尸体都是昨晚来客栈偷袭的匪兵。瑾瑜将他们用白色布袋装了,连同随身物品也一起装袋丢进坑里。 这时,几名巡逻的鞑靼兵由此经过,上前询问。 瑾瑜说,城中的军营里爆发了瘟疫,必须要集中深埋,还要再撒石灰。 那几名士兵一听,立刻脸色大变,连忙回营禀报去了。 瑾瑜看差不多了,便对小刀及众人说道:“行了,填上土,咱们再去城东演一遍。” 谣言这种东西,可比瘟疫传播得要快多了。 她甚至都不需要花心思去编出个完整的故事——那几个吓跑的人肯定会自己补全。 根据收到的情报,现在察罕儿城外聚集的两万多鞑靼兵,都是各个部落临时拼凑起来的。 哈木脱欢设局捉了太子,借机向天朝索要大笔赎金——但土默特部的兵力实在有限,仅凭五千精骑又怎能斗得过宣府铁骑? 而且,他很了解宣府三卫的边军:裴绪庆最恨的是骚扰边境的鞑靼人,如果给他一个全歼哈木脱欢的机会,拿太子祭旗都行…… 于是,哈木脱欢给草原各部首领写信。首领们一听说有好处,便各自抽调兵力前来声援,这才勉强凑了两万多人。 为了临时的利益而拼凑在一起的盟军,就像一盘散沙,是最经不起猜忌和试探的。 到了下午,瑾瑜等人扛着铁锹收工时,‘察罕儿城内爆发瘟疫’的流言已经传遍城东北驻扎的两处鞑靼军营。 接着,瑾瑜和小刀来到裴绪庆的营帐。 “其实这种事,你们大可以提前叫上我!”裴绪庆听了她们的计策,兴致勃勃道:“我带人去城外多挖几个坑,保证鞑子兵全能看见!那效果岂不是更好?” “戏过了,反倒就假了。”瑾瑜笑道:“我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事想请您帮忙。” 接下来的计策很简单——让裴绪庆在城里转悠一下午,混个脸熟。 哈木脱欢与其他鞑靼首领相比,善于谋略,也更有野心。他曾多次在边境挑起事端,因此帐中部将和士卒当中有不少人都认得裴绪庆。 瑾瑜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裴绪庆来了。 “放心,现在鞑靼首领正在跟钱公公谈判,底下的士兵不敢轻举妄动。”瑾瑜与裴绪庆并马而行,缓缓走进城里。 “我会怕他们?!” 裴绪庆笑道,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刀:“你们虽然厉害,可也别把人都给看扁了。” 小刀没吭声,裴绪庆又道:“小刀姑娘,听说你以前也是宣府的?” 小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以后还会继续留在关外做事吗?” 小刀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不能说。” 裴绪庆略带尴尬地笑笑,但还是又问:“有没有兴趣为边军效力啊?” 第13章 挖不动的铁墙角 裴绪庆话刚出口便觉不妥,干笑两声又冲瑾瑜道:“我可不是故意挖你们墙角!只是,现在宣府三卫跟兵部的关系紧张,军情司就是个摆设!如果小刀姑娘愿意继续为我军提供情报的话……” 小刀没吭声,白眼飞出天际。 瑾瑜笑道:“我们枢密院的墙角,可不那么好挖的。” “咳,都是为国效力嘛!……这样,无论之前枢密院给你多少报酬,我都给你加到三倍!” “说得好听!” 没想到小刀突然冷笑一声,插言道:“需要我效力的时候,就高薪厚禄哄着我去出生入死又累死累活;等将来仗打完、用不着我了,就在军中随便找个男人把我嫁了,后半辈子洗衣做饭生孩子——就你们官军那些套路,糊弄傻子去!” 裴绪庆被她堵得表情一僵,没敢吭声。 小刀又继续说道:“当年我全家都死在鞑靼人手里,我想要为家人报仇,可你们这些当官的,嘴上说着吃兵饷‘为国效力’,却又不许我投军,只哄着我去伺候好当兵的‘稳定军心’——我可去你大爷的!老子是有手有脚的,如今也学了一身本领,自己能干的事就不麻烦你们了!” 说着,她啐了一口,扬鞭策马而去。 裴绪庆脸上不大好看。 宣府守军跟鞑靼开战时,遇到无家可归的流民,通常会留下男子充军,女子则自愿抓阄配为军眷,随军做些洗衣煮饭的杂活——若不是赶上枢密院招募女官,她说不定也早就成了个普通的军眷。 气氛有些尴尬,瑾瑜干咳一声,安慰道:“枢密院的女官,尤其军情司的,本事越大脾气就越大,裴总兵见谅。” “了解,了解。” 裴绪庆擦冷汗。 其实,当初小刀入关、向他讨令牌要进京送信的时候,他就看出这是个有本事有手段的厉害女人,琢磨着等她送完信,定要想法子把她、连同流落关外的枢密院军情探子都收归自己帐中听令才好。 却没想到,枢密院都已经倒台那么多年了,依然是挖不动的铁墙角? 裴庆绪心里叹气,却又不甘心,口中啧啧道:“也不知枢密院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八年了,完全失去后方支援的弃子,居然还是对旧主忠心不二,实属罕见。” “无他,同工同酬而已。” 瑾瑜勾勾唇角,又补充道:“枢密院的女官除了是与男子一样的酬劳,还特许入军籍,可以不必嫁人、即使嫁人也不必侍奉夫主——这大概算是福利了?” ——就这?这算什么优厚待遇? 裴绪庆扬了扬眉,显得有些惊讶。 见他不解,瑾瑜解释道:“因为高官厚禄对女人毫无意义——只要出嫁,什么金钱荣誉就全归了夫家,自己最多落个牌坊。所以,你方才说的‘为国效力’这种话,是根本不可能打动她的。” 裴绪庆在马上一揖,诚恳道:“还请郡主赐教!” 瑾瑜知他并非是出于私心,微微一笑道:“姨妈也希望底下的女官们都能有个好归宿。我知道裴总兵是个讲信义之人,将来定会善待她,但是她真正想要的,你给不了。” 裴绪庆信誓旦旦道:“只要是我的兵,无论男女,皆一视同仁!您若还不放心,我就单为她设个军情司,当祖宗似的供着也可!……有什么要求,您只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军情对于军队来说至关重要。看来裴绪庆这回是下定了决心,下血本也得把小刀给挖走。 瑾瑜苦笑,想了想,说道:“老话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我初到宁夏的时候,土匪来了就杀人放火、抢粮食祸害女人;后来官军来了,杀人放火倒是少了,但抢粮食祸害女人却是照旧——对女人来说,这些男人有什么区别呢?管他谁的国谁的家,反正住的屋、耕的田也都不是自己的,每天也一样是担惊受怕。” 裴绪庆是个急性子,大手一挥:“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郡主有话不妨直说,我若做不到,也决不会再无理纠缠!” “好。”瑾瑜点头道:“我只需你多加一条军规:小刀无论杀了谁,都不予追究!只要你能答应,从今天开始她便是你宣府三卫的密探,只向你一人报告。” 裴绪庆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紧眉头好一阵思索:“……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的意思:她杀人白杀!当然,她若被你的人杀了,我们也不会追究,那是她学艺不精自己活该!” 裴绪庆抠抠下巴,有点犹豫。 瑾瑜说道:“做密探的,就必须得到上司百分百的信任。如果你做不到,那我恐怕就不能把她交给你。” “那她在你枢密院里,也能随便杀人吗?” 瑾瑜笑了:“当然!她是宣府一带的最高军情官,自然是有生杀大权的,可以先斩后奏。” 裴绪庆一脸震惊:“就算信任,也该有个限度?” “你的‘限度’,就是她的天花板。”瑾瑜认真说道:“你把她装进笼子里,那她还如何施展能为?而我们枢密院最大的优势,就是不设限。” “这……你得容我想想。” 瑾瑜知道他怂了,也不道破,微微一笑说道:“不是我说句狂话:女官们从来不嗜酒不爱赌不好色,也不贪财不好斗不祸害百姓——如果西北边军都能做到她们那样,天下早就太平了。” ———— 宁夏卫,极乐宫。 午膳过后,长平公主带杨首辅去卫所各处转了转。到处都有热闹的集市,满眼充足的物资,一片繁华,秩序井然。 杨羡一言不发。 他很清楚长平公主的才干。 小小的宁夏卫,八年间就发展成丝绸之路上最大的贸易枢纽和中转站。这种成绩,朝廷的封疆大吏就算花上十几二十年也做不到—— 一双治军理国的手,如今只用来算计巴掌大一块地方的课税钱粮,委实是大材小用;而以她的聪明,到底会向朝廷提出怎样的要求? 这才是杨羡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她却始终只字不提。 长平公主回到正殿,开始翻看各地方送来的奏报。 “西北的鞑靼,山东的蝗灾,陕甘的旱灾,闽南的倭寇,江西的匪患……我只是个看戏的,都已经眼花缭乱了!”长平公主笑笑地望着杨羡:“今年,内阁都快忙疯了?” 杨羡却淡淡道:“皆是臣子的本分,理应恪尽职守。” 长平公主一手托腮,有些同情地望着他: “扶完老子扶儿子,扶着儿子操心孙子!您可得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地活着啊。” “借您吉言。” 第14章 条件 长平公主又啧啧道:“现在太子才十五,正是作天作地的年纪!万一哪天您突然嘎了,他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也不知内阁还有没有够胆跑来宁夏给我骂的?” 杨羡点头:“所以,还请公主且骂且珍惜!” 反正她已经派了人手去宣府,此时的杨羡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跟她斗嘴。 这时,就见宫女引着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来到跟前。 杨羡一愣,那人也是同样。 长平公主笑眯眯道:“你们也是认识的,就不必我再介绍了。” 那人是山西巡抚徐良。 他不仅是杨羡的学生,还是他举荐的官员之一,然而此时在长平公主面前相见,难免尴尬—— 他是来借粮的。 长平公主抬了抬手,让宫女取来一本账簿,拿给杨羡:“都第三年了!年年来借,越借越多,还只借不还……难得杨首辅今天也在,总算是有人替我做主咯!” 徐良向公主行礼之后,索性长跪不起。 这可真是结结实实打了朝廷的脸——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居然跨省跑到宁夏卫来借粮,还是第三次了?! “借粮为何不上报朝廷?大老远跑宁夏卫做什么?!”杨羡怒道。 徐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低下头也不争辩,任由他骂。 长平公主淡淡说道:“还能为什么?两京十三省,都各有一摊子麻烦事;国库空虚,无钱无粮,杨阁老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又能如何?他是个父母官,总不能眼看着百姓们活活饿死。” “学生无能,给老师丢脸了。” 徐良涨红了一张脸,向上叩头,伏地不起。 杨羡当然知道他的难处!每日由各地送来的各种天灾人祸的急报,早就把内阁淹了,可内阁也不是神仙——能想的法子早就想了,钱粮又不可能凭空变出来。 二人无言相对,一片沉默。 “罢了,谁叫我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呢。” 长平公主从桌上拿起一枚令牌,唤来侍女吩咐道:“带徐大人去粮仓!反正也没剩多少,由他自取便是!……横竖熬过今年,等水渠水窖都修好了,以后再慢慢还上便是。” 徐良叩头称谢,拜别老师,跟那侍女下去了。 向来毒舌又刻薄的长平公主这次没再说话,只垂下眼睛继续看桌上堆积如山的各种奏报。 沉默良久,杨羡才又缓缓开口道:“天子懒政,确有失德之处;对公主也确实不公,亏欠甚多。” 长平公主闻言,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我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他,他想做个什么样的皇帝我也并不关心。” 说到这,她顿了顿。 杨羡只耐心等她的下文—— “我只在乎一件事:我姐姐镇国公主的死,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 突然提起这桩旧案来,令杨羡有些措手不及。 “不知公主何来此问?” “我与长姐虽非同母所生,却自幼感情深厚。对她的独生女儿瑾瑜,更是视同己出。”说到这,长平公主叹了口气:“如今孩子大了,问起父母的事——杨少傅,您教教我,该怎么说才好?” “张芝驸马冤死于诏狱,确实是锦衣卫的过错,如今杀的杀、罚的罚,也早有定论;镇国公主战死沙场,是历朝历代中唯一配享太庙的公主……” 长平公主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您这些话……呵,我费尽心血教了她八年,如果还这么好骗的话,岂不白费了心思?” 杨羡视线低垂,没作声。 “罢了,我也不想难为您。”片刻,长平公主摆摆手:“张芝那个蠢货,死便死了。我是讲道理的,只提一个要求:彻查镇国公主的死因——不用麻烦您老,我会派人去查。” 她的语气坚定,是命令而不是商量。 杨羡问:“所以,这就是您开出的条件吗?” 长平公主两手一摊:“我要钱,你没有;要权,他又不给——我要个真相,这总可以?” 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镇国公主死得突然,而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位公主感情深厚,这确实是她的一块心病,想查个清楚明白倒也合情入理。 杨羡点头道:“如果只是这件事,那么不必经过皇上,我现在便可答复您——尽可以查,只要不违背我朝律法,我本人、以及内阁都可给予最大配合。” “就等您这句话。” 长平公主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相信您的人品,但是口说无凭。” 说着,她拿起桌上写好的一张纸。 杨羡扫了一眼,毫不犹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正色道:“镇国公主是厥功至伟的国之栋梁,如果关于她的死有任何不实之词,老臣也会一查到底。” “老师高风亮节,我信您。”长平公主淡淡一笑,随即眼神一凛: “但我不相信他。” ‘他’,自然指的是皇帝。 “虽然天子即位以来,尚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也不至于自毁长城。”杨羡无声叹息,但也难免暗自思忖:李长平是个有野心的女人,难道她想以此事为借口发动叛乱? 长平公主没有与他争辩:“如果,万一呢?” “绝无可能。” 杨羡说得斩钉截铁,脑海中又将那桩震惊朝野的旧案迅速过了一遍:镇国公主每次出兵的路线、交战过程、战果都有详细记录可查的。 最后那一战,我军深入漠北追击鞑靼残部,遇天气突变,狂风骤起,导致交战双方都陷入一片混乱。敌军主帅阵亡,镇国公主重伤,回营后不治而亡——兵部对此事有详细完整的记录存档,而且两军交战,双方兵力加起来十万有余,众目睽睽之下战报又作不得假,一切都经得起调查。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帝存了残害忠良的心,也至少应该等到战争结束?万一战局突变,丢得可是他自己的江山社稷! 此事也绝不会成为她谋反的理由。 “那……我们打个赌。”长平公主缓缓说道:“如果天子手上当真沾了长姐的血,吾必废之。” 她一字一顿。 第15章 舍命不舍财 西北边城,月至中天。 裴绪庆跟着瑾瑜在城里晃悠了一下午,晚上又发动随行的一百多号亲兵在城外来回奔袭。 二十人一排,马屁股上绑着树枝,跑起来跟个大笤帚一样,扬得沙尘四起。 正所谓疑兵之计——自镇国公主阵亡之后,裴绪庆也是好久都没见过这么别出心裁的打法了。 想当年与鞑靼正面交兵时,镇国公主的旗号只要一打出来,管他有多少鞑子兵,立刻就会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望风而逃!别说是如今这种零散拼凑起来的一锅杂鱼,就算是大名鼎鼎的达延汗,在镇国公主面前也只有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份! 话说回来,但凡有镇国公主在,又哪会像现在这样打打停停不得安宁,最后竟攒出个和谈的局来—— 谈判?谈你大爷。 裴绪庆是坚定的主战派,本来并不看好和谈,但由于瑾瑜的加入使他有些动摇。不知是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大将气度,还是似曾相识的非凡手段,都令他又回想起当年那段跟随主帅横扫鞑靼各部的光辉岁月。 裴绪庆眼里闪着光,整个人都亢奋起来:“郡主,这次咱们怎么打?就等您一声令下,我随时回去调兵!” “倒也不必。” 月色朦胧,瑾瑜望着远处亮着灯火的鞑靼营帐说道:“叫他们每隔几个时辰就来回跑上一圈,但别离太近,让人看清楚虚实可就穿帮了。” “放心!我亲自在这盯着,保证万无一失!” 瑾瑜想了想,又嘱咐道:“巴图孟特儿敏感又多疑。等天快亮的时候,你的人要再退远些,大白天的尽量避免跟他们照面。” “末将明白!” 巴图孟特儿是员悍将,也是目前鞑靼各部首领当中为数不多的实战经验丰富的老将。只不过,他当年与镇国公主对阵时屡遭大败,几近全军覆没,此后就一蹶不振。虽然事隔多年,这次勉强带来九千余骑撑撑场面,却依然只是惊弓之鸟,士气全无。 而城东和城北那四五千兵马,他们的首领都是胆小怕事又目光短浅的无名之辈。据情报说,那二人所在地区在年初时才经历过一次大瘟疫,病死人数过千,甚至包括首领的妻子和最小的儿子。他们跟哈木脱欢的交情不深,一旦听到城中有风吹草动情势不对,必定溜得比谁都快—— 瑾瑜料定,不出三日,他们本就不够稳固的联盟便会土崩瓦解。 及时而准确的情报,对于军队至关重要。 裴绪庆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小刀姑娘的事……真就不能换个条件吗?” 瑾瑜看了他一眼:“小刀可是枢密院总教习九紫夫人的亲传弟子。别的且不说,单就这个身份,在整个枢密院来说都是数一数二、顶拔尖儿人物!你就算拿了座金山来请,我姨妈都未必会松口呢。” 裴绪庆赔笑道:“是是是,人确实是极好的!我想招募她也并非出于私心啊。” 瑾瑜说道:“我可不是故意刁难你。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宁夏卫打听打听:莫说她这个级别,就是枢密院里最寻常的普通女官,有哪个不是手里掌着生杀大权的?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如果连最基本的放权都做不到,您还是莫动这个心思了罢。” 再次被拒的裴绪庆脸色有点难看,拧着眉头没说话。 瑾瑜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夜色已深。 瑾瑜回到客栈,刚进大门,钱景听到动静就立刻迎了上来: “诶呦,祖宗!您可算是回来了!” 钱景紧跟在她身后急切道:“这一整天的,您都上哪去了喂!谈判这么大的事,您这位真神不到,光靠我一个人哪能玩得转呢?!” 瑾瑜顿觉头大:“都说了我不是必去的……” “那可不成!”钱景认真道:“您说您这么大的角儿,来都来了!总不至于还让老奴一个跑龙套的继续撑场子!” “钱公公……” 瑾瑜痛苦地揉揉眉心:“怎么说您也是堂堂司礼监秉笔,掌朱批大权、手下管着北镇抚司衙门的二号人物!内阁大臣见了您都要礼让三分呢,对付区区几个鞑靼小首领,哪里就怕成这样?” “倒也不是怕……” 其实就是怕。 瑾瑜安慰道:“没事的,他们的目的就是钱!那日来打劫的时候,动刀动枪不都没敢动您嘛?如今既然肯坐下来谈判,就更没有理由杀你了。” “话虽如此,他们怕的是您啊,根本就不想跟我谈!您老把我推到最前头算怎么回事呢!” “那不能够!您可是朝廷派来官方正式代表,我最多就是一帮忙的……” 见她根本没往心里去,钱景干脆拉下脸说道:“老实说,您是不是瞧不上杂家?您觉得杂家是不全之人、所以死便死了也没什么要紧?……没关系!老奴是贱命一条,舍便舍了!但太子万万不可有失……” 瑾瑜打断他的话:“不不不,您误会了,我绝无此意!正相反,我一直认为阉割过的男人才是极好的!情绪稳定,寿命更长,思路更清晰——远远胜过绝大多数男人!” 钱景愣住。 他大概还是头回听到这种话,睁大眼睛,盯着她呆了半晌: 这话,认真的吗? 面前这小姑娘不过二八年华,提起刀来勇猛如虎,颇有几分当年镇国公主的遗风,但是说起话来……这很难评。 他满腹狐疑地翻着眼皮琢磨半天,有点不确定: “……您这是好话嘛?” “当然!绝对是在夸您。”瑾瑜一脸认真,赶紧岔开话题:“那么,您今天见到太子殿下了吗?” 钱景点头:“哈木脱欢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我就按您说的态度强硬,不让见太子就拒绝付赎金!他就把太子带来了。”说到这,他叹了口气:“唉,殿下当真是受苦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说明他们还是很有诚意的。”瑾瑜欣慰道:“确实就是想拿太子换几个钱花,没打旁的主意。” ——看她的表情,这还能算是件好事?! 瑾瑜接着说道:“明天继续谈!您身上应该带着不少银票?该给就给,让他们也感受到咱们的诚意!然后才好继续讨价还价嘛。” 钱景脸色一变,下意识摸摸腰里。 瑾瑜忍俊不禁,一脸神秘地嘲讽道:“我就知道你有,而且舍命不舍财!” 钱景神色尴尬,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为了筹银子,您知皇上作了多大难?连宫里娘娘们的金银首饰都拿去变卖了……如今国库亏空,哪个衙门不缺钱?我也就是悄悄跟您透个底:除了这些,恐怕再多也拿不出来了。” “明天见了哈木脱欢,您就这么跟他说!” 钱景闻言神色大变:“他若知道朝廷再拿不出钱来,那太子岂不是危险了?!” 瑾瑜伸出三根手指:“最多三天,太子就能回来了。” “三天?……真能救出来?您可莫要诓我。” “放心,不会的。”瑾瑜胸有成竹道:“明天的谈判,要让他们觉得咱有的是钱,但就是抠!您是真想给,但大臣们觉得太子的命不值那个价!所以才要谈。” 钱景不禁扁嘴:大臣们可不就是这样想的嘛。 瑾瑜连劝带哄把他打发走,刚回到自己房间,就见小刀倚在门框上,劈头盖脸问道: “你答应裴绪庆了?” 第16章 变数 瑾瑜被她问得一愣,然后脱了外套,往铜盆里舀了几瓢水: “答应什么?” “别跟我装。”小刀哼了一声:“我是奉命来帮你捞人的,但也依然是枢密院的情报官!就算你是郡主,也休想把我随便调到别处去!” 瑾瑜洗了把脸,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我干嘛要把你调走?如今枢密院已经没了,你这种级别的女官可都是宝贝!……怎么,你觉得我会拿你当条件去跟裴绪庆借兵?” 小刀扁扁嘴,深以为然地点头。 “怎么可能!”瑾瑜笑道:“我已有退敌之策,并不需要大动干戈。即使需要,宣府三卫的兵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小刀重要啊!” “算你识相!” 这通马屁拍得小刀很是受用,她一脸得意,二人相视一笑。 在枢密院面临解散的时候,京城以外各联络处最高长官收到的最后一条指令,只有两个字:静默。 没有任何解释,也未说明期限,像是遭遇凛冬的蛇,选择了蛰伏。 所以,像小刀这种派驻关外的情报官,甚至不知道枢密院已经被解散、长平公主去了宁夏,而是依然过着像普通牧民一样的潜伏生活。 如果不是太子突然被俘,如果不是这个突发事件必须越级上报,她也许还不知道京城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就像是台上唱戏的角儿,只要锣鼓点不停,她就得继续往下唱,台下的是非纷扰皆与她无关。 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瑾瑜成了她新任顶头上司。 虽然是长平公主的命令,可小刀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她试探道:“那你是怎么拒绝他的?” 瑾瑜便把‘对她不设限’的条件如实说了。 “这怎么行?!” 小刀一听立刻担心地瞪大了双眼:“万一他要答应了怎么办?!那岂不是糟了?” 瑾瑜却哼了一声:“你也太看得起他了!一个男人,尤其是裴绪庆这样的军人,他对女人最大的信任,最多就是钱和极为有限的一点点权力,但是绝不会把生杀大权交到你手上——我姨妈说的。” 小刀闻言一愣,随即点头:“啧,不愧是长平公主亲手教出来的人,不错。”她的眼珠缓缓转动,又道:“就冲你这一句,今天我亲自去城外给你守个大夜!” “啊?这倒也不用……”瑾瑜委婉道:“我已安排了妥当人去盯着了。” 但小刀却是打定了主意,转眼间就换好了一身夜行衣:“我跟她们能一样吗?……不为别的,就为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二十多年的老斥候!” 瑾瑜有点懵:到底是哪句勾起了她该死的胜负心? 小刀当真就出去了一夜,直到清晨也没回来。 来宣府之前,长平公主就跟她说过:小刀不仅有一身好本事,还能从被人忽略的种种细微之处洞察先机,完全可以相信她的判断力。 但是,寻常守夜的探子通常是三更时换一次班,天亮前就会传回消息。如今派出去的六个人已经全都回来了,小刀却还是不见踪影。 瑾瑜忍不住想:以她的能力,连诏狱都能来去自如,不可能是被谁困住脱不了身,难道是有什么重大发现? 刚吃过早饭,哈木脱欢派来的使者便到了,跟昨天差不多的时辰,请钱景前去营中继续谈判。 据昨晚盯梢的探子说,城外的三处大营皆是一切如常,只是早间巡逻的频次有所减少。 谣言需要时间发酵,恐惧也需要时间滋长放大。 一切都平静如常,事情的发展也完全符合预期——唯有小刀的消失,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钱景在旁催促道:“咱们走?郡主,鞑靼的使者还在外头等着呢。” “要不,还是你先去。”瑾瑜觉得有必要等小刀回来再说。 钱景不解道:“我看您不是该部署的都准备好了?那个哈木脱欢委实凶残又狡猾,昨天喊打喊杀的,条件提了一大堆!老奴一个人真的是应付不来啊……” 瑾瑜拍拍钱景的肩膀:“要相信自己,你可以的!你是代表皇上来的,别给你主子跌份,也别给朝廷丢脸!” 钱景快哭出来了。 他带来的四名侍卫全被杀了,如今身边只剩下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哈木脱欢那天损失了十几个手下,又因瑾瑜颜面扫地,便又当场杀了他两名随从泄愤,钱景真是被他吓破了胆: “郡主!现在这个局面,恐怕只有您才能镇住那些猖狂的鞑子兵!” 钱景当她是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不放,低声道:“昨儿哈木脱欢已经放了狠话:今天您一定得去!不然又得见血……郡主,老奴真是求求您了,无论如何……” 他好一阵哀求,正要下跪却被瑾瑜拦下:“不必如此。我自有我的计划。” 他害怕是真的,但演的成分也不少。 事关太子性命,被派来代表朝廷跟鞑靼正面谈判的人自然不会是个菜鸡,更何况他手里还掌管着朝廷另一大情报部门锦衣卫呢。 瑾瑜可不敢小看他。 其实,她今天原是打算去会会哈木脱欢的,只是小刀一直不出现,就总觉得不妥,须得再等等。 正在这时,就听正在二楼上打扫的客栈老板娘咳了一声,用手中扫把戳了戳窗框,发出闷闷的声响,示意她朝外看。 这客栈本就是个探子的据点,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是小刀的下属。而这老板娘,正是负责接收传递情报的人之一,周围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通报给她。 瑾瑜一抬头,由那扇窗户朝外望去,就见对面夯土小楼的尖顶,屋顶的茅草上系着一根醒目的红色布条。 乍一看,就像是哪里吹来的布条被干草茬子绊住了;但细看就不难发现,布条在茅草上打了两个箭头式的结:无论风怎么吹,它都能牢牢固定在原处,箭头始终指向固定的方向。 ——小刀一定是有所发现,但情况所迫又走不开,只能在路上做标记,提醒同伴来援。 瑾瑜心里当即打定了主意,对钱景道:“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啊?” 钱景有些不甘心,但见她态度坚决也只得先松了手:“那,……这次你可一定得来啊!” “放心!” 瑾瑜说着,大步出门牵了马,朝那标记所指的方向追了下去。 等在门口的鞑靼使者一脸迷茫地望着她的背影,见钱景表情僵硬地来到跟前,勉强挤出个痛苦的笑容。 第17章 运气好而已啦 瑾瑜策马向北,刚出城不远就望见土丘上小刀的身影,像是刻意在等她。等瑾瑜靠得近些,小刀便拨转马头,引着她继续向北。 路过巴图孟特儿的大营,她惊讶地发现他们竟是已经拔营退走了? 距离刚才探子回来报告也不过就是一炷香的时辰,如今那片驻地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帐篷不见了,只余一片被胡乱丢弃的杂物。 ——看来她太低估‘惊弓之鸟’的逃跑速度了。 鞑靼骑兵的辎重很少,基本上都是一名士兵配两三匹战马,武器和随身物品全都在马背上,因此军队总是行动迅速、来去如风。 军情时时都在发生变化,稍有疏忽便会错失战机,这也正是西北战况复杂的原因。因此,长平公主才会花大力气培养专门的密探,长期潜伏在关外。 瑾瑜心里一阵感慨:从宁夏带来那三个人虽说能力很强,但终究是经验不足。小刀不愧是派在关外十年的老手,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 但瑾瑜这次又不是打仗来的,巴图孟特儿跑便跑了,你回来告诉我一声便是,干嘛非得一路尾随呢? 小刀远远在前方引路,沿着连绵起伏的小丘迂回前进,显然是为了避开敌人的视线。瑾瑜搞不懂她想做什么,只得追随她的脚步又行了数里,二人最终在一座地势较高的小山头上停住脚步。 眼前是一大片开阔地,草木稀疏,远远可以望见一片马蹄卷起的烟尘,大概是巴图孟特儿的军队。 但小刀手指的却是另一个方向:“看到那队人了吗?” 瑾瑜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有一小队人马缓缓而行,却是在奔往另外的方向—— “中间那人,就是太子。” 瑾瑜大吃一惊,又细看去:那八匹马上的骑手都是鞑靼人模样。 她没见过太子,但看他们行进的队形,倒确实像是有意将一人包围在中间,也难说是挟持还是保护。 以哈木脱欢的聪明才智,在得知猪队友跑路之后,很可能会选择先转移太子、等将来再另寻机会索要赎金。 小刀解释道:“昨夜我在城外转了一圈,发觉巴图孟特儿有点想逃跑的意思。哈木脱欢是个人精,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有所察觉。大清早,这边刚一拔营,他就派人把太子送出来,紧跟在巴图孟特儿的队伍后头,倒真是寻了个极好的掩护。” 瑾瑜听了心里一阵后怕:幸亏有她!这若是让他们把太子转移走了,草原这么大,可叫我上哪捞人去? “现在要动手吗?”小刀问。 她们所在的位置很有优势,只要从山上冲下来就能截住对方去路。 瑾瑜却摇头,取来马背上的硬弓,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来,搭在弦上。 小刀难以置信地看看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弓弦一响,三支箭同时离弦射向那队人,太子左侧的三人应声中箭落马。 一人是咽喉,一人是面门,一人是胸口。 空鞍的马还在继续奔跑,三具尸体卷着沙尘摔到地上。 其余的人一阵慌乱,正左右寻找偷袭者的方位,第四支箭接踵而至,射的却是太子的马。 被射穿脖颈的马长嘶一声重重摔倒,马上的人被甩出去老远。 虽说狼狈,倒也还活着。 小刀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你是真不在乎太子死活啊…… 其他人见太子落马,立刻抽出马刀,拨转马头折返回来。 瑾瑜不紧不慢地继续张弓搭箭,从容不迫地射箭,目标落马,再取箭,射箭——反复两次,两人竟像是活靶子一样,应声而落。剩下的两人总算识相,赶紧下马,两手高举于头顶,投降。 小刀目睹她这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不由赞道:“郡主果然好手段。” 这世上能让她诚心佩服的人并不多,瑾瑜算一个。 瑾瑜一笑:“你是如何知道他们会在此时安排太子转移的?竟还能提前抄近路截在他们前头?” 小刀也是一笑:“若我说是直觉,您信吗?” 瑾瑜扬了扬眉梢:“那我刚才也只是运气好。” 二人相视一笑。 ——凡是搞情报的,谁还没点独门绝技傍身呢? 小刀本能地避开询问,随即意识到不该对上司隐瞒,坦诚道:“巴图孟特儿是个极为谨慎的人,您的疑兵之计劲儿使大了,他那点胆子可熬不过三天!我瞧那阵势,估摸着他最多坚持到天亮就会退走;哈木脱欢那么精明,听到风吹草动肯定会另有打算,于是我就去找了他营中的线人。” 瑾瑜惊讶道:“你的探子都安插进哈木脱欢大营里去了?” 小刀谦虚地摆摆手:“咳,当初那人侄子的弟妹的表哥的女儿生孩子,凑巧是我接生的——那几年我开了间医馆。” 二十多年的老斥候——果然不是吹出来的! 瑾瑜一脸佩服,越发觉得自己真是低估了她!别看她生得相貌普通,属于扔到人堆里都难再找出来的大众脸,可谁又能想到她竟有这么多种本领? 真令人刮目相看。 二人一边聊着,策马缓缓从山上下来。 那两个鞑靼兵早已吓破了胆,瘫坐在地上,完全没有反抗就被绑了起来;接着,瑾瑜才过去扶太子——他摔得可是不轻:发髻散了,脑袋上肿起一大片青紫,满身满脸都是尘土。 但尽管如此狼狈,他也还是支撑着先向二人行礼道谢。 太子李爽,今年刚十五,比瑾瑜还小一岁。看起来还是个爱玩又鲁莽的少年心性,连日来遭遇变故不断,眼中满是惊恐,整个人都还是蒙的。 瑾瑜亮明身份。 他一听是专门来搭救自己的,立刻上前抱住她的腿就嚎啕大哭,脸上的土和成了泥,被眼泪冲出一条条沟,花得跟猫脸一样。 一切皆是因他而起,瑾瑜原是存了好些话想当面骂他,如今见到如此惨状也没了脾气,嘱咐小刀赶紧把他直接送去宣府。 小刀答应一声把太子扶上马,用下巴指了指地上那两人:“那,这两个人要杀掉吗?” 二人一听脸色大变,赶紧叩头求饶。 瑾瑜摇头,将二人战马身上的笼头和鞍子下了,又抬头望望天:“现在这时辰,若想凭两条腿赶回察罕儿城报信,起码也得到晚上了。” 小刀有些不放心:“留着也是个祸害!” 瑾瑜正色道:“眼下太子才是最要紧的,你还是快些启程!” 小刀不再多言,带着太子沿小道朝宣府方向纵马而去。 第18章 舍财保命 眼下这突发事件,完全打乱了瑾瑜原来的节奏。 从这里赶回宣府,最快也得黄昏时分才能到。 现在察罕儿城里全是鞑靼精骑,一旦发觉并展开追击的话,就谁也跑不掉了——也就是说,天黑之前必须了结此事。 她一时也没了主意。 漫长的沉默使得地上跪的两人更加害怕了,又见她一手扶刀、脸上阴晴不定,竟是连求饶也不敢了。 重新将事情梳理一遍,瑾瑜心中已有了对策。 抬起眼时猛然发现那两人正乞求似的看着自己,这才回过神来,板起脸凶道: “想好了吗?招不招?!” 两人委屈巴巴:“您倒是问啊……” 瑾瑜干咳两声,迅速理清思路:“你们是怎么捉住太子的?” 那两人倒也老实,丝毫不敢隐瞒。只可惜他们对于绑架的细节不知情,只模糊供述是京中有人提供了太子的确切行踪,因此才有了这个计划。 这件事果然并不简单。 但彻查奸细什么的都是后话了,眼下还是得先想法子脱身。巴图孟特儿一撤走、太子也被趁机送往后方营地,说明哈木脱欢已经不打算再谈了,接下来必然就只剩下抢钱和杀人。 只要太子到了宣城,她和小刀自是各有法子脱身,但是钱景等人,连同城外的裴绪庆恐怕就危险了——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打定主意,瑾瑜放走了他们的战马,但饶过二人的性命,将他们丢弃在四顾茫茫的旷野里。 时近正午。 瑾瑜一匹快马直奔裴绪庆的营房,片刻之后,只身前往哈木脱欢的营帐。 但哈木脱欢并不在场,只有钱景和几名文官。 也不知他们刚才经历了什么,钱景眼神黯淡面如死灰,直到看见她出现才总算是又活过来了一样。 瑾瑜站在门口对那主事的说道:“京中来了圣旨,我们需得回去商量之后才能继续谈判。” 但那员将却是虎着脸,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没有将令,谁也不得离开!” “我们是使臣,不是囚犯!”瑾瑜的气势不输半分。 但那员将当即拔刀,身边的兵卒也纷纷抽出马刀,顿时杀气森然。 钱景吓得不敢吭声。 瑾瑜四下望了一眼,就见钱景带来的文官都缩在角落里,却只有三人,不由问道: “其他人呢?” 钱景小声道:“都被姓哈的砍了。” “为什么砍了?” “他们开价一百万两,我没答应,就……” 已经发展到明抢了。 瑾瑜略一沉吟,仰起脸对那员将说道:“朝廷的圣旨就是传达如何送银子来的,你不让我们去接旨,难道等那一百万两从天上掉下来吗?!” 那人眼珠转了转:“叫他们送进来!” 瑾瑜笑道:“整座城里都是你们的人,难道还怕我们跑了不成?”接着,笑容一收,冷脸道:“去跟哈木脱欢说,若是怕了不如现在就杀掉我们!管叫你们白忙一场、一个铜板也拿不着!” 她说话时底气十足,连钱景都吓得一个激灵。 那员将有些犹豫。就在他迟疑的片刻,瑾瑜徒手将面前雪亮的刀锋一推,甩开大步就朝门口走去。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无人敢拦。 钱景赶紧几步跟了上去,连同那几个被吓傻的文官也如梦初醒,一行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哈木脱欢的大营。 刚回到客栈,老板娘就急急过来插上门闩,屋里的人也全都围拢上来:“他们把全城都封锁起来了!” 瑾瑜并不意外:“咱们今天就撤,所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等她示下。 “做好战斗准备,待会儿有场恶仗要打了。”瑾瑜简单部署之后,众人如潮水般退去,各自备战。 接着,瑾瑜转身,朝钱景伸出手:“把银票给我。” 钱景一愣:“啊?” “全部。” 钱景显然不太情愿,谨慎地朝左右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从腰里掏出银票交到她手上:“朝廷和宫里能凑得出来的,总共可就这么多了!” 银票都是卷起来的,一共分成三卷,全是一千两一张的大票。 钱景不舍道:“太子的性命可就全在这些银票上了,郡主务必要慎重哪!” “能救他的人是我,不是银票。”瑾瑜纠正道,大概过了个数:竟有五万两上下。 “是是是,您说得对。” 瑾瑜又看了他一眼,依然把手伸在他面前晃了晃,强调道:“都给我。” 钱景睁大眼睛:“都在这了!” “少废话!” 瑾瑜的口气是命令的:一个在宫里摸爬滚打一辈子的老太监,眼见鞑靼人当场杀掉两名同僚都死不松口的守财奴,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把底牌全交出来? 钱景纠结了一阵,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伸手从靴筒里又抽出一沓银票,壮士断腕般悲壮地放到她手上。 瑾瑜却连数也没数:“继续。” 钱景眼睛瞪得更大了:“真没有了!” 瑾瑜不耐烦道:“你要看清局势!鞑靼人都已经准备杀鸡取卵了,现在是拿钱换命!懂吗?” 钱景咬着牙,只得又从另一个靴筒里抽出一卷来,展开放到她的手心里。 瑾瑜依旧不满意:“太子现在已经在去往宣城的路上了,这些钱是用来买咱们的命——你最好是拎拎清楚!” “真的?……太子已经?” 钱景大喜,立刻捂住嘴又小声地问:“您可别诓我!” “小刀已经得手了,放心。” 瑾瑜说着,又催促地抖抖手:“哈木脱欢要知道了,一定会把咱们的脑袋挂到旗杆上,到时候谁也跑不了!现在钱还能换命,再迟可就只能烧到底下用了!” 钱景一跺脚,又伸手在后腰里一摸,不知从哪掏出一卷银票来递到她手里,郑重道: “这回我的命可真交到您手里了!” 同样是盖着鲜红官印的银票,面额却是有零有整了。 瑾瑜满脸嫌弃地捏着一角:这老太监…… “十万零三千七百两。”钱景报出个准确的数目,低声道:“这可不是户部给的银子,皇上把内库都给掏空了!太皇太后连棺材本都拿出来了——您可一定别让她老人家失望。” ——啧,都说国库空虚,京城的官员都欠薪两年发不出禄米了,没想到只花了没几天,光是宫里就凑出十来万两银子? 你们可真行。 瑾瑜心里一阵感慨,拿着银票就转身打开大门,朝外大声道:“把这十万两银子拿去交给哈木脱欢,零头就当赏你们了!” 说着,将厚厚一沓银票摔到地上。 守在门口的鞑靼众将愣了片刻,慌忙下马去捡。 屋里的钱景心如刀绞,一脸心痛地捂住胸口。 瑾瑜又朝他们大声道:“这只是定金。剩下的九十万两,想要就去喊哈木脱欢自己来拿!” 第19章 破局 在哈木脱欢看来,这些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一夜暴富。 但眼前这些银票可都是真金白银,全是中原最大的官商银号发行的全国通兑票! 毫不夸张地说,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哈木脱欢是经常跟中原商人打交道的——他很清楚这个数目的概念:那代表了数量庞大的粮饷军资,借兵的资本,实现野心的物质根基。 其实,这场和谈从一开始,鞑靼方就是毫无诚意的。 哈木脱欢的封地内多是沙漠戈壁,水草贫瘠,主要收入来源就是打劫往来商队和扫荡边城百姓。至于和谈,无非是想要挟朝廷掏点保护费罢了,却没想到竟能逮住太子这条大鱼。 他料到钱景是不会空手来的,原已不打算再在他们身上多浪费时间,但眼见这么多银票,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动心了。 杀了他们很容易,但他更想要钱。 简单权衡之后,哈木脱欢把银票揣进怀里就奔客栈去了。 —— 极乐宫,清凉殿。 午后的闷热令人昏昏欲睡。 殿上一片安静,只有四周水帘发出细密的水滴声,将汹涌的热浪隔在窗外。 长平公主手执团扇,斜靠在凉榻上,双目微合,似是小憩。 一名红衣侍女快步上殿,将一封奏报轻轻放到她的案头。 刚要退下,就见长平公主抬眼瞥了一眼封皮的颜色,也懒得打开,直接问道: “西北还是没有消息吗?” 侍女答道:“是。” 长平公主无声叹息,似是有些失望。 侍女又道:“要不要再多派人手过去?” “不。” 她拒绝得干脆,但显然还是有些担心:“区区一个哈木脱欢,她能应付得来。” ——该教的已经都教了,该做的准备也都已经做好,该给的资源也都给了,不该再有什么意外。 侍女垂下眼眸:“哈木脱欢狡猾又凶残。郡主虽说从小就胆识过人,但毕竟是初出茅庐……” 长平公主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小刀是枢密院经验最丰富的情报官,给瑾瑜带去的女官也个个都是最拔尖的——如果这样都能输,那也不必期待她将来还会有什么更大作为了。” 侍女称是,不再多言。 话虽如此,但终归是关心则乱——心里难免忐忑。 长平公主有些烦躁地坐起身,岔开话题:“那个锦衣卫近来如何?” 侍女答道:“逃跑行动先后尝试过四次,最近一次已经能摸到院子大门了。被看守押送回去之后,照样是能吃能睡,倒挺能沉得住气。” 长平公主听了不由笑道:“这小孩也是怪有意思的。” “他的轻功根基不错,像是受过名师指点;出手也有分寸,懂规矩,只制以服、从不伤人。”说到这,侍女不由微微一笑:“对看守也都挺有礼貌的,性子够稳,也不浮躁,就是经验不足缺少历练。估计现在正计划第五次出逃了。” “评价这么高?”长平公主扬了扬眉梢:“要不然,就花点心思策反他?” “他是郑贵妃的弟弟,自幼跟太子一起长大,堪称皇帝的心腹爱将……”侍女微微皱眉,思索片刻:“恐怕有点难。” 长平公主扁扁嘴:“所以我常说,彻帝是最不懂得用人的——既是心腹爱将便该留在身边好好培养,将来委以重任。如今既然派了首辅大臣来见我,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找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孩去盯他?反倒是令大臣生疑、又白白折了一员爱将,唉。” 侍女也是一笑:“我看那少年心性单纯又十分耿直,说不定也可一试。” “不必了,放他走。”长平公主摆手道:“如果瑾瑜那边顺利的话,两人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抵达京城——到时候,就交给瑾瑜慢慢调教去罢。” 侍女问:“那,就这样放他走了?” 长平公主点头:“若是对他严刑拷打,那皇帝说不定会嘉奖他;但若是好吃好喝留他住了一阵子、毫发无损地放回去了,以彻帝多疑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再拿他当心腹了。” 侍女向上行礼:“属下这就去办!” “慢着。” 长平公主又叫住她,思忖片刻:“跟他说,小刀也会去京城。” 那可是他的一块心病! 侍女会意地一笑:“属下明白。” —— 客栈的门大开着,外面的鞑靼兵围得如铁桶一般。 哈木脱欢的全部家底就是这五千来人。 如今,他们就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野狼,瞪着血红的眼、露出森森的獠牙,就等着头狼一声令下。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哈木脱欢带着十来名随从,趾高气扬地直接策马闯了进来。 但他们刚来到大厅正中,甚至还不及站稳,身后立刻有人将大门砰地关上,然后又添了一道横木当中堵住——动作之快,显然是早有预谋。 哈木脱欢心中暗道不好,刚一回头:楼上楼下所有的窗户也都骤然关闭,整个客栈瞬间陷入一团漆黑。 几乎是与此同时,二楼上箭如雨下,顿时令刚进入黑暗的人一团混乱,人仰马翻。 就像是已经事先预演过一样,整场埋伏中的每个人各自攻击特定目标,几乎是箭无虚发地迅速结束战斗——即使她们总共才只有七个人。 每人都分工明确,即使是在黑暗中也都完成了任务,并将哈木脱欢留到最后。 只是,黑灯瞎火的,目标又是骑着马不停跑动,准头到底有限。 客栈大门再次打开,一束亮光照在哈木脱欢身上:侍卫们全被当场射成了刺猬,尸体倒了一地;哈木脱欢手臂上中了一箭,脸上被箭头擦出一条血痕,但性命没有大碍。 此时的瑾瑜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抓住他的顶发,一手的钢刀横在他的颈上: “都退后——!” 这一幕如此熟悉,只是哈木脱欢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发生在自己身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门外的人反应不及,正想破门冲进来,却见主帅已被刀架在脖子、推了出来: “退后!” 瑾瑜的声音中气十足,震得面前每个人的脑瓜一阵阵发麻。 站在最前面的几位鞑靼将领,都是曾亲眼见过她砍人的,赶紧拨转马头,一边退一边大声向身后传达命令。 起初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客栈大门口,竟是渐渐出现一块半圆形的空地。 第20章 还是死路一条 瑾瑜身后的阴影里,是一片看不见的忙碌。 除了她带来的三位女官,客栈老板娘、伙计,甚至是钱景连同仅剩的三位文官全部下场:捡箭的捡箭,捡装备的捡装备,只要看着有用的,就二话不说从死人身上扒下来往自己身上套。 瑾瑜在前跟对方诸将对峙,后面这些人就抓紧一切时间武装自己。 最后,他们甚至把门板也拆了下来,一左一右抬着当盾牌使。 哈木脱欢昂头站在大门正中,双臂反剪被捆在身后。尽管脸上带伤、手臂上还扎着一支箭,却依旧是不可一世的傲慢模样。可惜他就算站直了身子,头也才刚到瑾瑜的胸口,气势全无,倒正好是个不错的盾牌。 全副武装的鞑靼士兵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逼退,谁也不敢前进半步。 哈木脱欢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但同时也非常自私且惜命,这就注定他会因为贪婪而中计,继而为了活命而妥协。 他手下的士兵,也都跟主帅一样凶残贪婪。虽说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精骑,作战勇猛却缺少忠诚——没有人会豁出性命救他,也没人愿意为了他去招惹可怕的瑾瑜。 都是为了捞钱来的——钱嘛,有命挣也还得有命花才成!这也是土匪跟正规军最大的区别,在危机面前,终究只是一盘散沙。 女官悄悄上前,示意瑾瑜可以出发了。 “叫他们都往后退!” 瑾瑜的命令是给哈木脱欢的,目光却是冲着外面诸将。主帅还没出声,众兵卒便十分配合地又向后退了两丈。 她用力一推,哈木脱欢便踉跄地朝前走去。接着,她身后的众人赶紧跟上:一左一右的两队人抬着门板,护住胸腹等要害部位;整个队形呈倒三角,所有人全副武装背对着背,将战力最弱的钱景和文官们围在中间,一起缓缓朝宣府方向移动脚步。 这阵势看起来颇有些滑稽,尤其钱景最是胆小怕死,居然把后厨的铁锅背在身上,活像背着个黑色的壳。 即使如此,毕竟是敌我相差悬殊。如果鞑靼骑兵不顾哈木脱欢的死活,最多两次冲锋就能把她们的防御完全冲垮——他们有五千多人,光是踩都能把人踩成肉饼了。 问题就是不敢。 其实这种局面,但凡是个有经验的老兵都知道:她们人少,最害怕的就是与敌人近身肉搏!越是拉开距离她们才越容易逃脱。 瑾瑜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她既不打算跑也没想打,只拖住哈木脱欢一点一点向东南方的宣府移动——瞧这意思,好像是要凭两条腿走回长城关口? “你们死定了。” 哈木脱欢冷冷说道。 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他渐渐恢复了往常的镇定——放眼望去全是自己的人,有什么可怕的?!他只管迈着骄傲的步子往前走,面前就自动出现一条路。 瑾瑜的刀锋依旧死死抵在他肥肉堆叠的脖子上,明显感觉到越往前走,留给她们的空间越是狭小。 就像是塘底垂死挣扎的鱼,肉眼可见的,水正在一点点被抽干。 “往后退!” 瑾瑜突然对前面迟迟不肯让开去路的士兵大吼一声,对方向后挪了些许便不动了。 她没再说话,一手松开他的头发,闪电般抽出腰间短刀,毫无预兆地扎进哈木脱欢的大腿。 她用实际行动再次重申了态度:不是吓唬人,是玩真的。 “嗷——!闪开!都闪开——!” 哈木脱欢也算是戎马半生,但遭这种罪还是头一回。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嚎叫起来,痛到几乎要倒地翻滚,却被她再次抓住顶发,被迫扬起表情扭曲的脸。 瑾瑜阴冷的目光瞪着正前方挡住去路的那员副将,仿佛刀子是扎在他的身上一样。 那人大概也是员悍将,犹豫片刻,在哈木脱欢带着咒骂的惨叫声中拨转马头,退到一旁。 那刀扎得是真狠。 尺许长的刀身穿透锦袍和皮肉,直接从大腿后方探出刀尖来。她没有拔刀,出血量不是很大,但也还是染红了一大片。 这一刀下去果然管用,眼前豁然开朗。 离开了客栈,她们的队伍就像一叶孤舟,被执刀的步兵和战马团团围在当中,望不见前路也看不到归途。 她们现在已经接近察罕儿城的边缘,再往前就是一望无垠的戈壁了。 瑾瑜抬头望望日头,离天黑还早。 “继续走!” 她的口气是命令的,但此时的哈木脱欢痛得连站立都很艰难,索性打定主意不肯再动——他很清楚,离自己的军队越远他就越危险,她们成功逃走的可能性就越大。 瑾瑜似是察觉他的意图,手上钢刀突然一松、朝斜下方滑去,将他手臂那支箭镞砍断。那刀并没有想象中锋利,速度也被故意放得很慢,箭杆折断时拖泥带水、牵动伤处,被放大的痛感显然是另一种无声的威胁。 哈木脱欢恨恨地哼了一声,一瘸一拐地再次迈开步子,咬牙说道: “我定要将你们五马分尸!” 他的步履蹒跚,瑾瑜也并不催促,缓缓说道:“那些死在你手里的边城百姓们,也是这样想的。” 哈木脱欢顿了顿,阴狠道:“还有太子,我会一刀一刀地剐了他!” “说到太子,”瑾瑜的语气依旧心平气和:“如果你没打算把他送走藏匿起来的话,我是真的想过会放你一马。” 他的脸色一僵,脚步也随之一滞:“……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只是来送钱的?” 哈木脱欢脸色一变。 说到赎金,瑾瑜的刀不动,将手探进他怀里摸了一阵,将那厚厚一沓银票拿了出来。 钱景眼尖,闻到钱味就赶紧往前凑了凑。他伸出手来正想接,却被瑾瑜瞪了一眼:“我的!……这叫战利品,懂?” 钱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嘴张了张——我合理怀疑你在洗钱。 到底没敢说出来。 反正,太子现在应该快到宣府了,就算钱没了也勉强可以交差……如果还能有命活着回去的话。 想到这,他无声叹了口气,又把脑袋缩回铁锅里。 她们的前方是一片坦途,但身后不远处,却是紧追不舍的五千鞑靼精骑——无论怎么看,还是死路一条。 第21章 援军 万里无云,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把地面烤得发烫。 视野之内,连一棵小树也没有。 除了沙子就是石头,几颗稀疏的小草点缀了些许宝贵的绿色。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休息了。 门板的作用已经从盾牌变成了挡太阳的伞,幸亏细心的女官们提早准备了水囊,使得众人的处境还不至于太惨;鞑靼军队就不一样了,不能扎帐篷就只能陪着晒太阳,无遮无拦的,连战马都开始打蔫了。 她们停下来休息,士兵就也下了马,坐在地上或者马肚子底下乘凉,隔着数十丈远远瞧着,士气全无——反正她们也跑不了,那就耗着呗。 哈木脱欢坐在石头上,全身大汗淋漓;腿上的刀柄处做了简单包扎,手臂上也是——不过折腾到这份上,伤疼不疼已在其次,光热都能热去半条命,整个人早都麻了。 瑾瑜坐在他旁边,一手拿着钢刀横在他脖子上,另一手取来水囊喝水。 “我倒看你们还能耗多久!”他恨恨道。 “我最长的记录是三天。”瑾瑜抿了一小口,递给身边的女官。 “三天是情报官的及格线。” 女官接过来也像她一样抿了一小口,又递给下一个。 那女官接过水囊,浅浅一笑:“我最长的一次,追土匪追了五天。” 周围的女官纷纷投来崇拜的眼神,她又接着说道:“刀姐最厉害,她有一次出任务,追踪花了九天。” “厉害厉害!” 哈木脱欢突然有点绝望。 同样满头大汗的钱景早就渴得冒烟了,眼看着水囊离自己越来越近,刚想伸手讨要,却见对方犹豫了一下,又把水囊传了回去。 瑾瑜见了,便对他笑着说道:“若不是为了救你,我早走了!你打量在座的各位神仙有哪个是需要我援手的?” “是是是,给各位添麻烦了!” 钱景是个会来事的,赶紧朝她们赔笑道:“钱某今日若能得了活命,必是要感激各位的大恩大德!” 水囊在姑娘们手里又传了一轮,竟还剩下一半,最后那女官到底还是递给了他。 钱景嘴里千恩万谢,抱起水囊来一通猛灌喝个精光,竟是一点没留,直把身后那几个文官看得两眼发直,却不敢吭声。 哈木脱欢眼巴巴瞧着,喉头滚了滚,哑着嗓子道:“你们放了我,我也放过你们,如何?” 他抛出一个谈判的机会,但瑾瑜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可我并不想这么容易就放过你——多少年了,你们在我朝西北边陲肆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是时候做个了断。” 她们此来的目的是太子,但瑾瑜想要的结果却远不止于此。 “哈!” 哈木脱欢突然冷笑道:“好啊!我的兵马现在都在你的眼前,倒是动手啊!” “别急,时辰就快到了。” —— 两匹快马一路狂奔,片刻不停。 正常情况下,即便八百里加急的驿报,跑个十余里也得让马儿稍作休息,但她没有时间。 在到达长城关口的时候,其中一匹马终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怕是再站不起来了。 即将摔落马下时,小刀顺势向前一跳、就地一个翻滚后利落地站起身来。 太子翻身下马,脚才刚沾地,便被她一路拎着入关、风风火火地直奔中军营帐。 事情发生得太快,小刀和瑾瑜还来不及商量对策便要各自开始行动,但她心里很清楚:太子只是她们此行的使命之一。若要彻底解决哈木脱欢,最终还是必须让宣府三卫出兵——当初她们坚持让裴绪庆一同前往察罕儿城,便是为了现在。 如今管事的是副将刘展。 小刀把太子往屋里一推,简单几句话说明情况,便直接对刘展说道:“裴帅有难!速速点兵出关!” 众将面面相觑,半晌,就听刘展说了句:“……先带太子殿下去疗伤。” 几名军卒上前,把还惊魂未定的太子带了下去。 本以为提到‘裴帅有难’事情就会好办些,却万没想到这些武官居然个个贪生怕死,全然不管裴绪庆的死活? 接下来,便是一大堆类似‘裴帅有令不得出关’、‘调兵须有将令’之类的场面话了。 小刀没工夫跟他们磨牙,直接打断道: “你叫刘展,从五品的武官;你家有八十岁老母,老婆胡氏是宣府本地人,家住宣府同安坊槐树胡同八号。去年年底,你老婆才生了个大胖小子,乳名唤作虎子,脑门上有铜钱大的一块胎记。” 刘展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她又继续说出其他几名副将的详细家世背景。 其实,这些信息都只是文字上的记录,小刀能完整地背出来,却大都没见过本人,也根本对不上号。 于是她一边说着,一边缓步在众将之间慢慢行走,眼神飘忽不定,故意不与他们对视。 但她每念到一个名字,便会有一名军官脸色大变。 他们都见识过小刀的本事,也听说过枢密院的手段。如果长平公主介入,那后果可比朝廷降罪要可怕得多。 就算是太子死在宣府,正所谓法不责众,已经欠了半年多军饷的皇帝也不敢拿他们怎样;但长平公主不同,她恩怨分明,自有一套雷霆手段——就连关外鞑靼人的地盘都能安插进密探,可谓无孔不入!而区区一个宣府,天知她安插了多少眼线在军中呢? 末了,小刀在众人身后收住脚步,望着他们的背影冷冷说道:“我不得不提醒诸位:瑾瑜是长平公主派来的女官。如果她有难,我就杀光你们全家。” 她的语速很慢,声音不大,但屋里每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一片沉默。 刘展也不敢接话,只默默擦去额上的冷汗。 小刀就像是一把抵在他们每个人后背的尖刀,不动声色但威慑力十足。 接着,她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当然,我相信诸位将官都是懂得精诚团结的。太子已经回来了,裴绪庆很快也会回来,郡主自然就平安无事——到时候大家升官发财,皇上也定会下旨嘉奖,皆大欢喜。” 摆明了厉害关系,她快步从众人身边穿过,站在主帅训话的位置上,命令道:“立刻点出五千精兵出关援救,一刻也不得耽搁!” “是!” 众将齐声应道,各自散去,点兵出关。 此时,夕阳西沉,霞光满天。 第22章 僵持 旷野中,夏风微凉,但地面依旧是热气蒸腾。 对峙的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 但对于人数占有绝对优势的一方来说,他们笃定胜利必将属于自己,只是时间问题。 在双方的拉扯接近极限的时候,鞑靼军中的一个年轻将领曾经试图偷袭,但被瑾瑜发觉,她立刻拔出哈木脱欢腿上的短刀,鲜血四溅。 在哈木脱欢满是咒骂的命令声中,那人终究放弃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营救行动,又退了回去——瑾瑜又赌赢了。 那个年轻的副将目光狠厉,看得出是有些胆气和野心的,可惜败给了对首领的恐惧:以哈木脱欢有仇必报的凶残性格,挑头的人恐怕一个也活不成。 瑾瑜手上的短刀泛着血光,瞬间将他们蠢蠢欲动的想法全都压了下去。而突如其来的疼痛也令几近崩溃的哈木脱欢再次清醒:这个女人是真的够狠,且足够疯。 但是,鞑靼士兵这次没后退,只是停下脚步;等她们拖着哈木脱欢又前进几步,便继续紧跟上来。 双方的距离在慢慢缩小,差不多快到结束的时候了。 天色越来越暗,鞑靼骑兵手举着火把,呈扇形尾随,像一只张开口的巨兽,保持着随时扑上来撕咬的姿势。 就在他们蠢蠢欲动、酝酿着第三次偷袭时,眼前突然一亮: 一左一右近乎两座土山,像是个巨大的拱门,而瑾瑜此时正恰好处于门洞中间;土山上,无数支火把骤然亮起,端坐在马上的裴绪庆正居高临下望着来人。 “到此为止了。” 这时就见瑾瑜突然停下,转过身来,让哈木脱欢的脸正对着自己的属下:“向死在你们刀下的冤魂忏悔!” 言毕,手起刀落,带血的头颅被抛向对面,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沾着泥土滚到马蹄边。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女官迅速改变队形、分列两边,在门板盾牌之后张弓搭箭,射向最前排的鞑靼头目。 变化来得太快,等鞑靼兵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一排士兵已有不少人中箭落马。尤其方才带头突袭的几名小头目,都是身中数箭,死状凄惨。 紧接着,土山上的裴绪庆一声令下,众兵卒呐喊着冲下山坡,杀向敌阵——当缩头乌龟的日子他们真是早就过够了,压抑数年的隐忍和怒火,在这一刻山呼海啸般爆发。 瑾瑜等人在完成第一波反击之后,迅速后撤到山上;先是用弓箭,箭射完了就换弩机。直到鞑靼兵迅速败退、逃离射程,消失在夜幕之中。 整整一个下午,走走停停,其实这里离察罕儿城也并不算远。 鞑靼人应是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地形的,却因为只把注意力放在瑾瑜身上,而忽略了环境。足足五千余精骑,被裴绪庆一百来人的冲锋杀退,损失惨重。 箭矢用尽后,厮杀的声音也已经很远了。女官们抓紧一切时间打扫战场,补充装备。 连钱景也扔掉铁锅,跟着下来搜罗战利品。 他一眼就瞄上鞑靼首领腰间的佩刀,上面镶着宝石,在火把光照下熠熠生辉,一看就价值不菲。 刚拿到手里,就见瑾瑜回过头,正冷冷瞧着他。 钱景尴尬的笑笑,双手向上一递:“您得着?” “拿着,你应得的。” “多谢郡主!”钱景赶忙把东西收了,倒也不再贪心别的,凑到瑾瑜身边夸赞道:“郡主当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之才!谈笑间就立下不世之功啊!” “钱公公过誉了。”瑾瑜却淡淡道:“仗都是裴总兵打的,我不过使了些小聪明罢了。” 那可是如狼似虎的五千鞑靼匪兵,而她手下只有七名女官,还要拖着四个战五渣文官;仅凭裴绪庆那一百来人退敌,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事。 而她所做的,就是让裴绪庆提前在此故布疑阵,趁着天黑,愣是造出雄兵过万的阵势来。 其实,整个计划当中最为关键的一步,还是劫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就是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鞑靼精骑的士气和耐心消磨殆尽,否则,这唬人的疑兵之计也很难奏效。 “您太谦虚了,真是高风亮节!令人佩服!” 钱景双挑大指,拍马屁的词是张口就来。不过,这次身为同行的亲历者之一,他对瑾瑜的赞赏确实发自肺腑。 瑾瑜依旧淡然:“回京之后,还要仰仗公公在圣上面前为我多美言几句,也不枉费咱们这一路遭遇的艰险。” “那是自然!”钱景拍胸脯道:“郡主放心,就算太子不提,老奴也是定要替郡主请功的!” 二人正说着,就见裴绪庆已带着人马回来了——瑾瑜再三交代过:即使得胜也不可恋战,至多五六里就要即刻回兵。 裴绪庆兴高采烈地下马,向瑾瑜抱拳道:“郡主果然神机妙算!哈木脱欢这回输得彻底!哈哈哈。” 瑾瑜却谨慎道:“且不可松懈,速速清点人数、稍作休整,准备再战!” 裴绪庆一愣:“都溃不成军了,还敢来?” “他们方才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稳住阵脚,定然还要再杀回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有些傻眼:就凭咱们这点人,真要杀回来了,还能顶得住? 钱景急道:“趁着天黑,咱们快跑!” 瑾瑜摇头:“如果我们把后背留给敌人,则必死无疑。” 百里之地,鞑靼骑兵若是展开追击的话,任谁都是插翅难逃。 裴绪庆皱眉道:“打是没的打,跑又跑不脱,那……” “疑兵之计又不是只能用一次。”瑾瑜笑道:“等他们意识到敌我相差悬殊,料定我方虚张声势之后必会尽快退走,肯定会立刻展开更加凶猛的反扑。” 难道——要硬拼? “火把熄掉!全体隐蔽!” 瑾瑜命令道,坚定的目光投向众人,大声道:“准备战斗!” ——又来? 钱景一脸沮丧,只好赶紧又把铁锅找了回来。 火把全熄,两座土山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适逢乌云盖顶,视线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马匹都被布包了蹄子、蒙了眼,藏在乱石之后。 唯有钱景头顶着黑锅,仍在焦虑地到处找地方躲藏;就觉得这土山到底太小,怎么藏都不安全。 瑾瑜拍拍他的肩,低声道:“半个时辰之内,必有神兵天降!” 第23章 要赢,也要钱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鞑靼骑兵果然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这次他们是整齐的进攻队形,雁翅形排开;手举火把,无数铁骑踩踏地面发出雷声般隆隆的巨大声响,势不可挡,与下午那支毫无斗志的队伍截然不同。 以这种行军速度,就算刚才她们跑得再快,不出半个时辰也肯定就能追上。 钱景心里暗自捏了把汗:幸亏…… 鞑靼骑兵来到方才与裴绪庆遭遇的山口,脚步明显放缓。队伍朝左右一分,绕过方才留下的同伴尸体。 明亮的火光映照出新首领的脸,年轻且傲慢:他们有五千人,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注定了就算遭遇伏击也完全可以歼灭敌人。 简单察看周围环境之后,新首领断定她们已朝宣府方向逃走,当即下令追击。 由于两座土山的分隔,鞑靼军的队伍被挤压成细细的长条,秩序井然地缓缓通过隘口,宛如一条火光组成的长龙。 与此同时,瑾瑜和裴绪庆正在黑暗中屏息凝神,静静注视着他们。 接近队尾时,瑾瑜口中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声,随即万箭齐发。 敌明我暗,鞑靼兵手里高举的火把使他们成了靶子,我军的箭矢几乎没有浪费,全都钉在敌人身上。 但队尾引起的混乱很快平息下来,战斗经验丰富的鞑靼精骑展现出惊人的应变力,迅速调整队形展开还击。 依靠地形和光线的优势,瑾瑜打了个漂亮的开场;紧接着,藏在草丛里的马匹被放了出来,马鞍上绑的火把被点亮,朝不同的方向四散而逃。 黑暗中,鞑靼骑兵难辨虚实,立刻分兵去追。 钱景像热锅上的蚂蚁东躲西藏,偶然抬眼一瞥,正望见一大片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向这边靠近,不由看得怔住:没有眼花,亮点越来越多,漫山遍野!伴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很快就来到眼前—— 瑾瑜诚不我欺!真有神兵天降?! 此时此刻,钱景的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鞑靼兵发觉不对,想调头迎敌却已经来不及了。不仅是腹背受敌,这股援军势如破竹,首次冲锋就将他们的阵型完全冲散,第一波就被杀得七零八落,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定—— 他们都是宣府守军,曾亲眼目睹边城百姓饱受欺凌,却因种种制约始终未能出关一战;他们从来都不赞同和谈,这就是个要靠金戈铁马来正面解决的冲突! 长久以来累积下的仇恨,终在这一刻全部爆发:既不受降也不和解,血债必须血来偿! 宣府军就像刚出笼的猛虎,气势汹汹地扑向目标;而此时的鞑靼军群龙无首,带头的几员将领甚至对是战是逃还未达成一致,多半就便被迫卷入战团,结果可想而知。 不多时,祸害边民已久的这支鞑靼精骑就被宣府守军杀得溃不成军,屠戮殆尽。 待尘埃落定时,天上乌云尽散,明月当空。 大获全胜的军队稍事休整,准备返回宣府。 “这么晚才来。” 瑾瑜见到小刀,故意冷下脸嗔怪道:“害得我好等!再迟些我都打算跟他们拼了。” “喂!” 小刀也看出方才的凶险,瞪眼道:“我要是借不到兵呢?要是那群缩头乌龟死活不敢来呢?” “二十年的老斥候!”瑾瑜笑道:“这点手段总还是有的?” 小刀也笑道:“以后我可不敢再提这话了!不累死也得被你给吓死!” 二人哈哈大笑。 皎皎月光之下,夜风送爽,多年来压在宣府守军身上的重担总算卸下。 难得一场畅快的胜仗,将士们唱着嘹亮的军歌凯旋而归。 几天后。 太子受了惊吓,加之坠马受了些轻伤,又在宣府歇了几天才勉强动身回京。 临行前,裴绪庆竟也一改先前的冷淡,十分热情地亲自带领亲兵卫队,将瑾瑜及钱景一行人送出宣府十余里外。 临分别时,瑾瑜掏出那厚厚一沓银票递给裴绪庆,说道:“这原是朝廷为太子准备的赎金,如今用不上了,便留给裴总兵充作军资。” 裴绪庆闻言愣了愣,看了一眼钱景,犹豫片刻、没马上接。 钱景是掌握着朝政大权的人,虽然不知道这银子怎么到了郡主手里,但毕竟是朝廷的钱,还得他先点头才行。 钱景赶紧在旁插话道:“宣府三卫的粮饷,回京后我会督促户部和兵部尽快补齐,裴总兵放心便是!一码归一码,这个银子……” 说着,便想伸手过去接银票——这么横拦竖挡的场面似乎有点不太好看,但那可是十多万两银子! 钱景心一横:再难看也得争一争的。 瑾瑜却并不买账,冷冷看了他一眼:“拨给前线将士的粮饷,迟上一两个月,军中便可能发生哗变;如今欠了快半年,裴总兵都替朝廷压着——这银子先留给宣府用着,你有什么问题吗?” “您说的是!不过军资粮饷的调度,朝廷自有安排……” 没等他说完,瑾瑜身子稍侧了侧,低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身上还留的有呢,别逼我让小刀全给你搜出来!” 三人并马而行,即使她说得很小声,裴绪庆也是听得真切。 瑾瑜正了正身子,又板起脸道:“要是没有裴总兵,你早死了知道吗?” “是是是,但这是两件事啊!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钱景还是不敢放弃。 “这根本就是一件事。”瑾瑜说道:“朝廷欠饷导致边军士气低落、边防松懈,间接导致太子被绑,所以朝廷才派了你来送钱——横竖肉烂在锅里,这钱花给边军不比扔给鞑靼要强吗?” “问题就是没扔给鞑靼嘛!”钱景争辩道:“朝廷不是还请来了您这尊大神吗?咱是凭本事把太子救了、钱也省下了嘛!” “没省啊!……你不把钱撒出去,哈木脱欢能上当吗?” 钱景笑道:“但是最后您斩了哈木脱欢,就算是战利品,那也得先上报兵部核准、再赏下来才是。” 瑾瑜不理他,扭过头又看着裴绪庆:“你到底要不要?!” 钱景恶狠狠地瞪他。 裴绪庆到底还是接过这个烫手山芋,眼睛却看着钱景,嘿嘿一笑道:“郡主体恤将士,说的自是没错;不过朝廷的规矩嘛,也是要遵守的。” 说着,他从中抽出两张大票交还给钱景:“战利品,确实是应该上报的……至于数目嘛,还得烦请公公费心了。” 钱景倒也罢了,没想到原先深明大义、嫉恶如仇的裴绪庆也会有如此圆滑世故的一面? 瑾瑜不由心生厌恶,面无表情地扬鞭催马,再不想搭理这两个官场老油条了。 钱景斜了他一眼:就这点就想打发我? 裴绪庆见状,连忙又多抽出几张来,笑吟吟地递过去。 钱景哼了一声,这才作罢:“算你懂事。” 第24章 人有所操 午后。 郑宴离刚回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进宫汇报此行的见闻。 彻帝心不在焉地听着,脸上却是阴晴不定;郑贵妃小心翼翼地在旁服侍,生怕那愣头青弟弟又哪句不对惹得皇帝不高兴。 郑宴离倒是习惯了:反正皇帝但凡召见他总是有烦心事,脸色就没好看过;他越紧张反倒是越会挨骂,如今练就得心态极好——只是此行徒劳无功,甚至还当了几天囚犯,确实怪没面子的。 汇报完之后,他干脆垂手站在一边等着彻帝训话。 沉默良久,彻帝终于开口道:“你轻功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就让人给抓住了呢?还被关了好几天?” 郑宴离两手一摊:“习武之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很正常嘛!胜败乃兵家常事……” 郑贵妃悄悄瞪了他一眼:话是没错,但皇帝说得,你却说不得。 郑宴离马上改口:“是我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请皇上责罚。” 彻帝突然打断他:“杨首辅三天前就回来了。” 呃,这确实有点意外。 “朕让你跟着他,你就这么跟的?”彻帝冷冷道:“事情办成这样倒也罢了——那李长平是什么人?任谁落到她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你在偷听的时候被抓,居然什么也没拷问、就这么毫发无损地放你回来交差?” 是很不合常理,但郑宴离也很委屈:我也想知道啊…… “算了,你回去。” 没等郑宴离再回话,彻帝像是放弃地叹了口气,摆手叫他下去。 郑宴离还挺高兴的:也许是气糊涂了?这次居然忘记骂我了嘿嘿。 刚转身要走,就听彻帝又缓声道:“大老远的办这趟差使也辛苦你了,回家歇几天!卫所里的事也不必操心,朕已找人代管。” 前半句听着还怪感动的,后半句……比当面挨了顿骂还要难过!我才走了几天,差使这就被人给顶了? 他刚想细问,彻帝却并不想多说,只摆摆手让他退下,郑贵妃也在一旁使眼色叫他快走。 郑宴离无奈,只得离开。 刚出了门口,就听郑贵妃轻声对皇帝嗔道:“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怎的还能信不过了么?” 彻帝却冷冷道:“你是没见识过李长平的手段!……那个女人,连鞑靼的王爷都能策反!郑宴离又没什么心眼,就算被她下了套都未必能察觉呢。” “皇上信任他不就正因他本分厚道?如今却又嫌他没有心计……唉。”郑贵妃的叹气轻不可闻。 心里莫名失落。 准备出宫的时候,正遇上小太监们进进出出地搬东西,绫罗绸缎、古玩字画,还有西洋进贡来的各种稀罕玩意。 郑宴离瞧着新鲜,便问道:“这是宫里又添了新娘娘?” 那小太监一笑,答道:“国舅爷不知道,今天来了位郡主,要在宫里小住几日!皇后娘娘亲自过问的,钱公公也特意关照,奴才们哪敢怠慢?样样都是拣了最好的送去。” 郑宴离脑海中没来由地闪过一个名字,眼前一亮:“是瑾瑜?” “正是呢。”那太监答道:“听说这次太子能平安还朝是她立的头功,皇上特赐了‘青川郡主’的封号——虽是郡主,宫里却是要按公主的规制来办……” 那小太监还没说完,郑宴离一心却想着小刀的事,当即又折返回宫里去了。 瑾瑜与太子是上午抵京,中午时皇帝皇后在宫中赐宴。 本来彻帝听到消息时挺高兴的,但听说瑾瑜也一起回来就不大痛快——那是长平公主派来的人,偏偏她又是镇国公主的女儿,还刚立了头功,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由头撵她。 勉强走了个过场,彻帝便离席去郑贵妃宫里躲清静,偏又遇上郑宴离好死不死赶在这时候回来交差,一肚子怨气便全撒到他身上了。 不过郑宴离也不在乎,现在他满脑子就只有小刀——长平公主说她来京城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着?终于可以知道她到底是用什么法子逃出诏狱了! 一想到这事他就兴奋,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就奔凤阳殿去了。 瑾瑜也是万没想到,今天被册封之后,曾皇后便特意安排她住在长平公主旧时的寝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长平公主是嫡公主,又深得先帝宠爱,因此这凤阳殿也是离坤宁宫最近的一套院落。但因彻帝极为厌恶长平公主,在八年前她离京之后,凤阳殿便立刻被清理一空并贴了封条,至今都一直空着。 其实瑾瑜一行人今日抵京的消息,昨天就已经送进宫来了。这套院子太久未住人,昨天皇后已安排人将正殿收拾好了,剩下两处偏殿里尚有十几个宫女太监在归置扫尾。 方才太后、皇帝皇后赏赐的东西都还堆在院子里。 瑾瑜的行李不多,对吃穿日用和屋里陈设也没什么讲究,唯独皇后赏的一幅字画甚合心意,被她挂在正厅当中最醒目的位置,越看越是喜欢。 那是长平公主当年留下的旧物,装裱的绫子边已显得有些旧了,但字迹仍是亲切又熟悉。当真是见字如面,斗大的四个字将她当年的霸气和桀骜展示得淋漓尽致。 这时,可巧一人也正来到门口,同样抬头望见那幅字,口中喃喃诵道: “‘人有所操’。” 他读书不多,想来大概是有什么典故? 但奇怪的是,通常字画的落款都是题在左侧,偏这幅字却是反过来的,也看不出题的是什么,瞧着总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你读反了。” 瑾瑜回过头,语气淡淡地纠正道。 “啊?” 突然就觉得那四个字无法直视了。 郑宴离表情复杂,但随即妥协:“抱歉,是在下才疏学浅……不知这幅字是有何典故?” “没什么典故,纯字面意思。” ……行。 瑾瑜笑容狡黠,上下打量他一番,见此人眼神清澈,眉目俊美,身姿挺拔,一身飞鱼服——锦衣卫? 郑宴离见她一身寻常装扮,不是宫女,也不像嫔妃;身材高挑,明眸如星,无论气质还是言谈举止都完全不像是宫里的女人——新来的?莫非她就是那位‘青川郡主’? 瑾瑜深知锦衣卫都是皇帝的心腹,一时加了小心,多看少问;而郑宴离闯入后宫寻人原就是件犯忌讳的事,一时也拘谨起来不敢轻易与她攀谈。 突然间谁都没再开口,安静得有点尴尬。 “你在这做什么?” 这时,殿门口传来郑贵妃的声音,不悦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第25章 和亲 整个后宫之中,最受皇帝宠爱的就是郑贵妃。 彻帝几乎是长住在她的万安宫里,加上她是太子生母的身份,平时连皇后见了也要礼让三分;而她的言行,很多时候也就代表了皇帝的意思。 瑾瑜丝毫不敢怠慢,主动出门将她迎入殿内,礼数周全、奉为上宾。 郑宴离被姐姐撞见,挨了几句训斥便被赶了出来。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并未急着离开。太监宫女大都认得他,即便不认得,见了那身崭新的飞鱼服也不敢多问。 他又站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小刀人影,可这么走了又不甘心;他索性朝搬东西的小太监手里要了只绣墩,坐到靠窗的花荫底下,打算等姐姐走了再进去问问。 郑贵妃带来不少皇帝赏赐的东西。 二人见面一阵寒暄,郑贵妃先是谢她救了太子,接着便聊些女人之间的家常话,比如多大了、在家读过书没有、将来有何打算等等。聊着聊着,话题就渐渐转到谈婚论嫁上来: “我看郡主姿容秀美,又是才貌双全,不知长平公主可曾给定过亲事?” 瑾瑜一笑,摇头道:“姨妈说我年纪尚小,倒也不急。” “话虽如此。” 说到这,郑贵妃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按理说,毕竟咱们是初见,我本不应提这事;但受人所托,便不得不说些讨人嫌的话了。” 瑾瑜眨眨眼:听这意思……这么快皇上就把坑给我挖好啦? “我知你父母早亡,是个苦命的孩子。”郑贵妃满是怜惜道:“我们做长辈的,终是要替你寻个好归宿才是。但生在帝王之家,无论郡主还是皇上,凡事都还是要以江山社稷为先。” 听了这话,瑾瑜的脑筋立刻转得飞快: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西北有鞑靼瓦剌,山东河南有白莲教勾结叛军——想派我去剿匪平叛?不可能,他既不想让我立功更不会交给我兵权。 郑贵妃接着说道:“下个月底,瓦剌和西域诸国派来的使团将要抵京。据说瓦剌使团中有位王子,相貌英俊、年轻有为,对中原文化有极浓厚的兴趣。只可惜宫里现在只有三位公主,最大的也才刚满十岁,怕是没有这个福气。” ——原来是拿我去和亲?! 瓦剌与鞑靼目前是草原上实力最强的两股势力。若能与瓦剌联姻的话,既可以牵制野心勃勃的鞑靼各部,又能安定西北边陲、保障丝绸之路贸易畅通,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你们可真行啊……国库没钱打不起仗,想通过外交搞联盟又谁都信不过谁,所以就先丢个女人过去,用裙带关系加强盟友间的信任? 这算盘打得还真是精明! 瑾瑜耐着性子听她说完,笑眯眯问道:“这是哪个大聪明想出的主意?真是配享太庙啊!” ——说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他。 “郡主莫急,我就是先问问你的意思!……成与不成的,倒也不急着回话。” 郑贵妃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苦笑道:“皇上肯定都是为了朝廷,而我是为了皇上——到了那日,郡主也只管先去看看,实在不行也便罢了。皇上说了,若是成了便将郡主以当朝公主的仪仗出嫁!或者郡主有什么别的要求,也可提出来,都好商量。” 说得好听!到时候贵妃和皇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当场拍板这事也就定了,哪还有容我反对的余地? 瑾瑜心里一阵冷笑,但贵妃毕竟是长辈:人家好言好语地来商量,若是当面驳了,倒显得自己没规矩又不知好歹。 “听说那位瓦剌王子粗通汉语,又是文武双全!也说不定会是段好姻缘呢?”见她始终淡淡的,郑贵妃便又劝道:“就是不知郡主心中的理想夫婿是怎样的?” 瑾瑜想了想,像个小姑娘一样扳着手指,认真回答道:“第一,得会飞!会喷火,成亲之后最好立马就嘎……当然,自己嘎不掉的我也可以帮忙。” 说得一本正经。 窗外的郑宴离听了,差点笑出声——这个青川郡主!真是有点意思。 他饶有兴致地把绣墩往近处挪挪,顺便问路过的宫女讨了杯茶。 “咳,这叫什么话!” 郑贵妃当她只是顽皮、随口胡诌的,假意嗔道:“女儿家到了年纪哪有不出嫁的?在家要听君父的,出嫁后便听夫主的,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宿命。你自小双亲早亡,倘或他们还健在,定然也会如此教导你的。” 郑贵妃这话原意大概是想表明身为长辈的立场,却有意无意提到她的父母,使得原本已打算敷衍过去的瑾瑜顿时怒火中烧。 简直槽多无口! 长平公主向来特立独行自不必说,至今未嫁也没什么不好!我娘镇国公主若还在,朝廷又岂会沦落到要用和亲换太平的地步?简直奇耻大辱! 她深吸一口气,把火气压了压——不气不气,谁先发飙谁先输! 片刻,瑾瑜恢复笑容看了郑贵妃一眼: “瞧您说的,这么好的亲事哪还会有人不答应的呢?这得多不识抬举啊。” 她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只可惜圣母皇太后去得早!若是她老人家还在世,肯定也会抢着去的?……娘娘可能不知道,瓦剌民风淳朴,婚俗更是不同于中原,即使女子岁数大些也不妨事,寡妇改嫁、老妻少夫也是常有的事!” 话锋转得猝不及防,瑾瑜两眼放光,热情道:“到那时候,瓦剌的王子跟皇上岂不就得按爷儿俩的辈分论了?——大家都这么近的亲戚了,还何愁天下不太平?当真是忠孝两全之计啊!” 圣母皇太后是彻帝生母的谥号,去世时年仅二十九岁。 正在窗下喝茶的郑宴离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好家伙!你可真敢说啊…… 当面驳了郑贵妃和皇帝的意思不说,接着一通连削带打——虽说失礼,听着倒是十分痛快! 跟那群蒙古人打交道,能谈便谈、不能谈就打,两国之间的事,把一个女人推出去算什么?到头来人家岂不是更要耻笑:你中原的男人都死绝了不成?要靠个女人来成就大义? 但这话也就只能藏在心里。 远嫁的公主大都下场凄惨,可如果瑾瑜反对,则会被冠以‘不识大体’‘不为江山社稷着想’‘忤逆君父’之类的恶名—— 而这件事的恶毒之处,在于无论她答应与否、事情的结局如何,皇帝都将是受益的一方。 “不过,” 没等郑贵妃反应,瑾瑜紧接着便又爽快道:“既是国宴,我也正好去见见世面!……至于和亲之事能不能成,到时候由皇上和娘娘做主便是。” 答应了? 郑贵妃心里暗笑:到底是小孩子!牙尖嘴利、讨些口头便宜有什么用?终究也还是得认命的。 “如此甚好。” 郑贵妃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郑宴离回过神来慌忙起身,胡乱把茶碗塞到个宫女手里、一溜烟逃也似的出宫去了。 第26章 抢饭碗的来了 郑宴离从宫里出来,先是回了趟镇抚司衙门。 奇怪的是没见着几个人,看门的说新来的罗大人去了诏狱。 锦衣卫这位新任长官,是正四品的镇抚使,比他的官职还要高一级。据说是从外地调来的,年纪轻轻,却深得皇帝信任。 刚到诏狱门口就听到里头喝彩叫好的动静。 郑宴离皱着眉头,远远瞧见小旗们正把个新来的陌生面孔围在当中。那人身材高挑,足尖轻轻点地、提身一纵就上了墙,灵活如猿猴一般攀上吊在半空的铁链,在顶上腾挪自如,仿佛壁虎游墙。 底下又是一阵叫好声。 “大白天的不去做事,都围在这看什么猴戏呢?” 郑宴离一脸不爽地缓步进来,众人见是他,立刻有些心虚地向后一退、闪出条路来。 ——抢我的位子倒也罢了,居然也是练的轻功?那不比划比划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见有人来了,那人手上一松,像片树叶般轻飘飘落地,竟是声息皆无。 论起轻功,郑宴离算个行家,此时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新来的还有点本事? 那人上前一步,十分客气地抱拳行礼道:“在下罗卫,见过千户大人。” 按说他的官职较低,理应是先上前行礼的。不过对方行的是武行的规矩,看起来并不打算以官职压人。 郑宴离勉强笑笑,上前抱拳还礼:“罗大人好。” 二人身量相当,那罗卫也是二十出头,浓眉大眼,肤色白皙,倒是生了副好样貌。 听底下人说,他是福建总兵罗旦的小儿子,自己凭本事参加武举博的功名;得了皇帝钦点,才千里迢迢地从福建赶赴京城上任,正是年轻有为风头正盛。 郑宴离冷着一张脸,上下打量一番:“轻功跟谁学的?有师父吗?” “家师是江南名捕,云中客。”罗卫颇为自豪道。 “……没听过。”郑宴离白眼。 罗卫挠头,不好意思道:“家师在闽浙一带比较出名。不知阁下师从何人?” “我师承华山派,是空山道人的关门弟子。” “久仰久仰。”罗卫恭维得有些敷衍,眨眨眼,左右看看:“很厉害的样子……很出名吗?” 众小旗使劲点头。 ——嘶,挑事那味很足了。 郑宴离眉梢挑了挑,瞥了他一眼:“三步上墙,小孩子的把戏。” “听说你在小刀面前一招都没过去?” 郑宴离斜了他一眼:“来过两招?” “请赐教!” 两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眼看就快交上手了,众小旗赶紧上前打岔道:“千户大人,您刚来还不知道!刚才罗大人正给我们演示嫌犯逃走的手段呢!” “啊?” 提起这事,郑宴离立时也来了兴趣:“怎么说?” 罗卫得意道:“戌时换岗的时候,狱卒突然就发现地牢里关押的小刀不见了,于是慌得连牢门也没锁就赶紧出去报信——她就是这个时候出的地牢。” “没可能!”郑宴离摇头道:“地牢通往外面只有一条路,而且当中有三道铁门——攻击守卫拿到钥匙是有可能出去的,但并没有人看到她,更没人受到袭击。” 罗卫也不跟他抬杠,转身来到地牢门口,左右交替踩着两边的墙壁,同时提气向上,几下就攀到顶,然后整个人的后背贴紧天花板、两腿一字马卡在墙壁上,说道: “你们只顾着匆匆跑过去察看,根本没人抬头看上面,所以她就是这样出去的。” 说着,他竟是手脚并用,像是吸附在顶壁上一样,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动作有点滑稽,但确实可行。 地牢的四壁都是砖石砌成,砖与砖之间有一指来宽的缝隙,没想到竟成了他攀附借力之处。 众人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郑宴离学的是名门正宗,讲究的是飞檐走壁、高来高去无声无息,是天上惊鸿一瞥的白衣仙人;而罗卫上墙的法子虽说不好看,但很是实用,是江湖上溜门撬锁之辈的惯用伎俩。 郑宴离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扁扁嘴: “哼,雕虫小技。” “但是管用。” 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小刀?! 连正主都这么说,看来真相大概就是如此了。 她一身毫不起眼的市井民妇打扮,斜倚着墙,两臂抱在胸前,正笑嘻嘻地看着罗卫表演。 “你还敢来?!” 郑宴离下意识地手按刀柄,神情严肃;众小旗也是一阵紧张,纷纷去摸刀。 小刀扫了众人一眼:“若是换作鞑靼人,我出手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一句话,郑宴离不由暗忖:确实,她逃走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伤人,甚至没有攻击任何人;而以她的身手,取人性命是轻而易举的事。 细想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无非是想尽快把情报送出去;而她除了枢密院女官的身份以外,似乎也并无过错? 这时,罗卫从墙上飘身下来,对众人道:“你们既打不过她、又关不住她,那就客气点嘛。”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有理。 郑宴离正色道:“她现在可还是朝廷钦犯呢!” “我怎么没听说?”罗卫看了他一眼:“有圣旨吗?公文呢?……再说了,捉拿钦犯那是捕快的事,不归锦衣卫管!别瞎操心。” 最高长官发了话,众人也纷纷点头,气氛顿时松懈下来。 “什么钦犯不钦犯的?”小刀不爽道,慢条斯理地摸出块宫里的腰牌,拎在手上晃了晃:“我现在住宫里,合法人士!奉命出宫办事来的。” 是啊,她现在跟着瑾瑜,身份可是今非昔比了。 “你来这做什么?”郑宴离问。 “找人。” 小刀答了一句,用下巴指了指罗卫:“那小孩,……你过来。” 郑宴离有点幸灾乐祸地让到一边,看着罗卫朝她走去,但预想中的挨打画面却并没有出现—— “走,出去说。” 二人在郑宴离失望的目光中走出诏狱的大门来到院子里,却也并未走远,就与他们隔了十数丈远的距离开始交谈。 “头儿,那……咱们还抓人吗?”边上的小旗试探地问。 郑宴离瞪了他一眼:说得就跟你能抓住一样? 小旗吓得一缩脖子,不吭声了。 “如今姓罗的才是你们的长官,”郑宴离说道:“他说的不抓,那将来出事自然由他顶着,咱们干嘛要操这个心?” 众人点头称是。 郑宴离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有说有笑,那熟络的样子,哪里像是初次见面? 这里头肯定有事。 第27章 钱景被贬 郑宴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十分可疑,应该将这事告诉皇上。 万安宫。 皇上没在,郑贵妃忙着准备和亲的事。尚衣监送来的各色贡缎样子放到桌上,堆得如小山一般,但郑贵妃看了几匹,却都不满意: “北边连年打仗,南边也不消停。近年来送到宫里的丝绸,无论花样颜色还是织功都是远不如前了。如今想挑匹好的给郡主做身衣裳去见外邦使臣,竟都挑不出几匹像样的来。” 郑宴离对这些事并不在意,有些心不在焉道:“皇上去哪了?我有要紧的事想跟他说呢。” “你啊,白长了这么大个子,心眼儿却是一点没长!” 郑贵妃瞥了他一眼,说道:“自从瑾瑜进了宫,皇上心里就不大痛快,偏你又上赶着总给他添堵!……依我看,你倒不如老实消停几日,少进宫、少说话!几时等郡主出了阁、皇上气顺了,自然就想起你的好处来了。” 郑宴离却固执道:“我这事还挺要紧的呢。” “什么事?倒是先说来给我听听。” 郑宴离便把罗卫和小刀的事说了,认真道:“小刀被派出宫办事,偏就找锦衣卫的罗卫说话?您不觉得很奇怪吗?而且,我看这两人的关系很不一般!” “有什么奇怪的?” 郑贵妃将几块料子搭在一起,反复端详着,说道:“我看她就是难得翻了身、故意跑到你跟前显摆呗!如今锦衣卫才换了新长官,你又拿她没什么办法……人嘛,都有走背字的时候!她想嚣张就任她嚣张去,等将来郡主出了阁,她自然也要随着去的,宫里的日子不就还跟以前一样了?” 她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慰道:“你还年轻,别遇到点挫折就这么心浮气躁的!皇上是你亲姐夫,而那些都是外人!他终归还是会向着你的。” “话虽如此……” 郑宴离不甘心。 见他还是不大听得进去,郑贵妃又道:“瑾瑜那丫头多狂啊,连圣母皇太后都敢拿来编排,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整个后宫里头,连皇后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但我忍了,我让着她——谁让她是被派去和亲的人呢?一只即将摆上供桌的羊,我还与她计较这些小事做什么?” 说着,她将挑好的料子交给一旁的太监,对他语重心长道:“还有那个新来的罗卫。皇帝想重用他,才先放到锦衣卫,看看是不是可靠。……我知道,他官大压你一头!但你要明白,皇上提拔他那是为了将来送到战场上卖命去的,你可不一样!皇上也舍不得你。” 郑宴离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 姐姐都是为了他好,但是他就总觉得哪里不对:不知是小刀看罗卫的眼神,还是罗卫说话的语气?总觉得这两个人搅在一起,就是大大地不妥。 “我倒也不是气他们什么。” 郑宴离想了想,说道:“小刀那种人,可不是个爱逞一时痛快的,她做事都有明确的目的,突然跑去找罗卫必是有非常重要的原因;而罗卫这个人……我现在还说不好,但我觉得应该提醒皇上,万一他跟长平公主是一伙的,那岂不是糟了?” 郑贵妃笑道:“罗卫是才从福建调来的,底子干净得很,皇上早就派人查过了!怎么可能跟宁夏那位扯上关系?” “……可我总觉得,好像是见过他。” 郑宴离的眼光很毒:只要是他见过的人,哪怕是画像,无论改头换面伪装成什么样子,也能从人群当中一眼认出来。 第一眼看到罗卫的时候,尤其看他施展绝技三步上墙时,就想起当初在极乐宫里交手那人:姿态、动作、眼神都是极像的。但他还不能确定,毕竟当时光线昏暗,那人又蒙着面看不清五官,需得交过手才更有把握。 “这话可不敢乱说!”郑贵妃摇头道:“首先罗卫就没去过宁夏!再者,你现在跟他是上下级的关系,无凭无据的,你便要说他是长平公主的人,这很难让皇上不怀疑你是别有用心啊!” 啊这……姐姐说得对。 郑宴离一时也没了主意。 “我相信你肯定不是出于私心,但皇上可不一定。”郑贵妃安慰道:“无论如何,等过了这个月再说!” 郑宴离只得勉强点点头。 —— 钱景回宫之后,虽然顺利完成任务把太子平安带回来了,却因为同时也带回了瑾瑜这个大麻烦,以及损失了内库十多万两银子的事,还是受到了皇帝的斥责,被贬到尚衣监当掌印了。 小太监们给瑾瑜量好尺寸,拿着各色绸缎在她身上比比划划,钱景蔫头耷脑地站在一旁,絮叨叨地跟她诉说着回宫之后的种种悲惨遭遇: “郡主做了好人,宣府那群猴崽子得了实惠……可怜老奴一把年纪,遭了多少罪才好容易熬到司礼监秉笔的位置,如今一步踏空!唉。” “啧,早知道你这么烦人,当初我就直接找裴总兵跑路、不带上你了!也落个耳根子清净。”瑾瑜看着他的惨状,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郡主的活命之恩,老奴没齿难忘。”钱景赶紧赔笑道:“郡主莫恼,我也就是跟您发发牢骚。” 瑾瑜的手抬了半天,但小太监们手头太慢,胳膊都酸了却还没弄完,就有些不耐烦:“罢了,歇会儿……我看你们这点手艺,就不像是当裁缝的料!” 小太监以为她生气了,慌忙跪地叩头求饶。 瑾瑜索性坐到凳子上,叹气道:“不至于的,就是太累人了……做身衣裳比打套拳都累,也不知是你们做还是我做?” “没用的奴才!” 钱景瞪起眼睛训斥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分明就是欺负郡主好性儿,还不快去换你们师父来!” 小太监们被赶了出去,屋里顿时清静下来。 “不过,我倒有个法子,说不定能帮你官复原职。”瑾瑜笑眯眯道。 钱景一听立刻支棱起来,上前道:“求郡主赐教。” 瑾瑜却缓缓道:“你先告诉我,和亲这缺德主意是哪个兔崽子想出来的?” 钱景犹豫片刻,看左右无人,才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道:“郡主慎言!……这事是皇上定的。” “少蒙我。” 瑾瑜却并不买账:“他要有这个脑子,朝廷早不是现在这副惨样了。” 第28章 没有作的命,但有作的病 钱景一脸讳莫如深,摆手叫她别再说了。 没想到他倒还挺忠心? “那这样。”瑾瑜眼珠转了转,狡黠道:“我说到谁,你就眨个眼,当是被我猜到了!” 钱景苦笑道:“郡主要真想知道……其实也不难猜。若真有人给皇上出主意,不是司礼监许方,就是杨阁老。” ——这老贼!我让他帮我找对头,他倒把自己最大的两个对头给搬出来了? 瑾瑜摇头道:“郑贵妃和皇后为了此事也都忙前忙后,上心得很呢——我瞧着全都很可疑!”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 钱景却摆手道:“曾皇后是个老实人,但平时并不得宠,皇上有事也不会问她,更不会找她出主意;郑贵妃虽说聪慧,对朝政之事却并不关心,说白了就是小家子气!就冲要贴的这笔嫁妆钱,也断然不会给皇上出这样的主意。” 瑾瑜暗笑:果然,宫里的事还是得问他。 在奴才们眼里,宫里没有秘密。 “郡主要真想知道确切的消息,老奴便悄悄替您打听着。” “那就多劳公公费心了。”瑾瑜略一思索,又道:“其实,你离司礼监掌印也就只差一桩差使而已。不过,你运气好,遇到我了。” 她嫣然一笑,又道:“既然我答应了和亲的事,我再提什么要求皇上都会尽量满足——放心,我会设法让你重回司礼监的。” 钱景千恩万谢。 尚衣监的人离去之后,一身宫女打扮的小刀才从外头进来,冷着脸问:“这老太监,又贪又奸又滑——能可靠吗?” 瑾瑜耸耸肩:“还能怎么办?宫里这种地方,到处戒备森严、处处都是眼线,我们全被盯得死死的!而钱景若是能回司礼监,对我们是很有利的。而且,” 瑾瑜神秘道:“这老家伙精明得很!能省去你不少麻烦呢。” 小刀看起来却并不怎么领情。她自顾自地拿起茶壶倒了杯水,脸色依旧阴沉。 “怎么?不顺利啊?”瑾瑜问,不由担心起来。 原以为进宫之后她们会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和布局,却没想到当天就被郑贵妃安排了和亲的事;而且她从宣府带来的人全都出不了凤阳殿,跟软禁也差不多!只有小刀凭着坤宁宫的腰牌才得以进出自由。 “我见到罗卫了。”小刀喝了口水,缓缓开口道:“郡主吩咐的事也都交代了。只是,他跟我说,有个锦衣卫跟他交过手,可能认出他了。” 若不是时间仓促,她急于寻求宫外的帮助,也不会让小刀此时冒险去找罗卫。 “锦衣卫……郑宴离吗?” “郡主知道他?”小刀有点意外:“罗卫跟我讲了他俩在宁夏遭遇的事,还说那人轻功了得,又是皇帝亲信,只怕会坏事。” “倒也不急于下结论。” 瑾瑜想起那日的情形,嘴角不由微微上扬:“我见过他,那人有点意思。” “啊?” 小刀的表情有些纠结,随即严肃起来:“恕我直言,罗卫本就是个半吊子,办事毛毛躁躁都不怎么靠谱的……如今又遇到这么个对头,事情怕是要糟!实在不行……” ——就除掉他。 瑾瑜看出她的意思,摇头道:“先不急于动手。等姨妈的消息传过来,我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来得及吗?!”小刀睁大眼睛,急道:“下个月便要送你去和亲了!到头来岂不是白忙一场?能不着急?” 瑾瑜却是一笑:“这事没那么容易。我这尊神,请进来容易,想送走可难着呢!” 她既然敢答应,自然就有对策。 “我看这宫里,竟还不如察罕儿城待着自在呢!哪哪儿都有人盯着,”小刀疑惑道:“我看你倒是过得挺自在?” “那当然!” 瑾瑜笑道:“自从和亲的事定下之后,无论皇上还是贵妃,包括这宫里各处的主子奴才们,哪个见了咱们不都是依着顺着的?就算我说话出格些、甚至偷拿了皇后的令牌帮你出宫,他们知道了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懒得计较。” “……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没几天好蹦跶了嘛。” 瑾瑜笑得更开心了:“对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宫里的奴才,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 自从和亲的事定下之后,都知道这青川郡主虽说一时风光,到底是在宫里呆不长了,便少有人再主动来巴结;而钱景特意来找她,则是想在最后这一个月里充分利用她来翻身,白得一份不需要偿还的大人情。 瑾瑜倒是乐得享受这份特权——大家都觉得她终归是要走的,就像是看待一个大病将死之人,既宽容又宠溺,还带着些许怜悯。 见她打的这个主意,小刀的表情不由皱成一坨:“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等你作天作地折腾够本了,到头来却没走成,那这些阎王小鬼能饶过你吗?” “谁还打算在这鬼地方住一辈子了?”瑾瑜嗤笑道。 “不过,话说回来……” 小刀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长使提起过,当年离京之前曾在宫里成功安插了暗桩,生面孔,而且级别还不低!我们进宫时那么大的阵仗,她无论在宫里什么地方都应该会知道了?可曾跟你有过联络?” 瑾瑜摇头。 小刀叹气:“好,又是孤军奋战。” “别这么沮丧!”瑾瑜却笑嘻嘻地拍拍她的肩:“把希望都寄托在援军身上可不像你的作风!” 小刀面无表情地给出评价:“没有作的命,但有作的病。” “你说太子么?我也这么觉得。” 瑾瑜嘿嘿一笑故意装傻,无视她的吐槽继续说道:“没错,所以咱们下一步是该好好调查太子绑架案的事了!先把鞑靼人安插在京中的探子全部清理干净,这是当务之急!不然什么事都做不了。” “可我只是个普通的斥候,不是神仙。”她态度冷淡道:“建议您还是先救自己,然后再考虑朝廷的事。” “不,这是同一件事。” 瑾瑜一脸认真,坚持道:“如果朝廷不是因为忌惮鞑靼,也不会想出跟瓦剌和亲这种下策。” 小刀扁扁嘴,依旧是不太看好:“这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皇帝分明就是在针对你!找个由头把你赶走罢了。” 她却神秘一笑:“姨妈在宁夏修了那么多水渠水窖,不就是为了远水能解得近渴?至于皇帝能不能把我赶走,那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第29章 桃子 立秋之后,天气渐凉。 昨夜是今年头一场秋雨,竟是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前几日凤阳殿内还是暑热难耐,今早起来便觉出丝丝凉意了。 “好爽快的雨!” 瑾瑜站在廊下伸了个舒服的懒腰,院子里一片雨后特有的清新,空气中夹杂着浓郁的草木香气,感觉整个人都变得通透起来。 除了她从宁夏带来的三个人,皇后又另安排了两名太监和两名宫女在跟前听用;也亏得她进宫前有所防备,提前将那四个宣府的探子放到宫外,不然真是全被困死在这了。 宫人没有独立的房间,通常是随主子住在配殿边上的耳房里。宫里规矩多,她们又是生面孔,只要出了凤阳殿的门,无论去哪里都会被各种盘问;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瑾瑜暂时就没给那三人安排差使,因此打听消息、联络密探的重任就落在小刀一人肩上。 宫女们正忙着清扫院子里的落叶,见瑾瑜出来了,桃子主动上前问安。她是枢密院众女官当中最机灵的一个,趁着伺候早膳的空当,跟前没有外人,便凑上来轻声问道: “宫墙这么高,又戒备森严,外头就是有消息恐怕也送不进来……都好几天了,咱们就只这么等着不成?” 瑾瑜慢条斯理道:“你要相信小刀。” 说起小刀,她们都是服气的。就像上次去盯巴图孟特儿的大营:她们轮流盯了一宿都没觉出什么不对,而小刀只是远远地骑马转了一圈,就看出他们已经有了撤兵的打算——无论是观察力还是实战经验,都是她们远不能及的。 但如今小刀已经出宫三天了还是毫无音讯,怎叫人心里不慌呢? 瑾瑜安慰道:“她大概是去找她的下属了?” 看得出来,桃子是真的着急:“长使大人那边可有什么指示?” “没有。” “那,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等。” 桃子的表情有些失望。 她是个急性子,执行力极强;但一闲下来就特难受,百爪挠心。尤其是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几乎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翻墙逃跑,这种死水一潭的日子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这几天当真是消停,小刀没消息,郑贵妃也没再来,连钱景都没再露过面,好像全世界都把凤阳殿给忘了一样。 这时,从坤宁宫来了个小丫头,送来一盒样式新巧的点心,皇后娘娘赏的。 皇后性情敦厚,待人也十分和善。凤阳殿离坤宁宫最近,有时做了好吃的便会打发人送过来。 瑾瑜眼珠一转,对身边的桃子说: “走,跟我谢恩去。” 桃子一听要出门顿时来了精神,答应一声,赶紧取了把伞在后头跟着。 天色依旧阴沉,像是随时都会下雨。 金黄的琉璃瓦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大红的宫墙比平时的颜色显得更深了,透出一股浓烈而深沉的庄重感。 皇后本名曾庆仪,是江浙一带的织户出身,家境贫寒。据说自当太子妃时起便不得宠,膝下无子,只有个收养来的女儿,封号素月公主,视如己出,如今刚满十岁。 皇上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回,坤宁宫里冷冷清清。 瑾瑜扑了个空,皇后没在寝宫,只有位嬷嬷带着公主在院子里玩耍。 那嬷嬷瞧着五十来岁,又高又胖,面色红润,头发灰白参半,梳得一丝不乱——瑾瑜望见她,莫名就想起儿时也曾有过这样一位奶妈,也是如她一般壮硕的大身板,一样亲切而温暖的笑容;在炎热的夏夜里摇着蒲扇,嘴里呢喃着含糊的歌谣,却总是比自己还先睡着…… 儿时的美好回忆涌上心头,她的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望见天真无邪的素月公主,竟宛如见到儿时的自己——我也曾是个那样单纯快乐的小姑娘啊!然而时过境迁,至亲已失,我不得不在一夜之间长大,从此便再也回不去了。 “回郡主的话,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在清凉亭,请您过去说话。” 宫女的回话瞬间将瑾瑜拉回现实。她应了一声,匆匆收拾好已经走远的思绪,带着桃子往御花园去了。 正好,郑贵妃也在。 钱景的话,她并未全信。毕竟那老家伙过于精明:皇后和贵妃都对他没有威胁,而顶头上司许方和最不待见太监的杨首辅才是最大的敌人。 所以,和亲这事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瑾瑜必须亲自去验证——不为别的,起码要先知道敌人到底是谁,才好继续布局下面的事。 哪知刚到御花园,才没走出几步,铅色的天空便又开始飘起雨丝。 桃子撑起伞,二人不由加快脚步。 没想到雨势来得迅猛,桃子一手举着伞,只顾躲着脚下的水坑,却不妨她的衣裙已被雨水湿了半边。 二人有些狼狈地走到游廊下,瑾瑜湿了左边,桃子湿了右边,谁也好不到哪去。 “你啊你……” 左右无人,耳边一片水声,瑾瑜没好气地数落道:“你几时见过打着伞还能把主子淋成这样的宫女?” “诶,淋雨又不是挨刀子……要真是下刀子,我肯定保证你毫发无损!” 见她根本没当回事,瑾瑜板起脸来训斥道:“让你当个宫女,平时装装样子还凑合,一到关键时刻就穿帮!这么粗心又不服管教的丫头,但凡遇到个难缠的主子,早打死八百回了!” “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桃子敷衍道,又吐吐舌头,冲她嘿嘿傻乐。 瑾瑜嫌弃道:“你看人家小刀!演什么是什么,你却演什么都像土匪……” “我本来就是嘛。” 桃子也不避讳,小声抱怨道:“我倒想跟她学来的,天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瑾瑜挑了挑眉梢:“那,回头我让她收你当徒弟?” “真的?!” “反正我只管提,答不答应是她的事。” “你开口的话,她肯定会同意的。” 二人像在宁夏时一样有说有笑,边聊边继续往前走。 隔着层层绵密的雨幕,远远望见假山上清凉亭里的皇后和郑贵妃,前方的走廊两侧站着好多宫女太监。 桃子立刻收起方才的轻松神态,拘谨地垂下眼睛,像普通宫女一样退到一旁等候。 第30章 后宫搓麻 清凉亭是整个御花园地势最高的一处建筑,八角攒尖顶,视野无遮无拦的,满眼尽是绿色。 从此处俯瞰皇宫,庄严华贵的琉璃金顶笼罩在一片细雨如织之中,平添了几分江南女子般含蓄的烟雨柔情。然而—— “八万。”郑贵妃慵懒地丢出张牌。 “胡啦!” 皇后两手一拍,将面前的牌向前一推,孩童一般笑得忘形,竟是乐得合不拢嘴:“诶呀,我可算开胡了!” 郑贵妃扁扁嘴:“不容易,皇后娘娘总算也有胡牌的时候了。” “哈哈哈!给钱给钱!我这把胡的可大了呢!” ……如此诗意绵绵的雨天,如斯美景之中,四个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居然在这打麻将?什么情怀,什么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在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中碎了一地。 瑾瑜默默抹去一头黑线,上前行礼。 “诶哟,瑾瑜你可是我的福星!……快过来,就站我身边。” 曾皇后兴致正高,热情地招呼瑾瑜过来自己身边。 淑妃最是个有眼色的,见状赶紧起身道:“这几日阴天下雨湿气重,我才坐一会儿就腰酸腿痛得不行!郡主来得正好,快替我接着玩罢!……跟各位娘娘告个罪,我就先回啦。” 她溜得倒快! 郑贵妃见了瑾瑜原也想走,却被淑妃抢先一步,皇后正在兴头上肯定不能放人,只得硬着头皮接着玩。 这倒正合了瑾瑜的心意。 她客气几句便入了座,见每人手边都有一串崭新的铜钱,应是作筹码用,数郑贵妃赢得最多。 三双细嫩丰腴的贵妇手把象牙麻将搓得哗哗作响,腕上的金镯和指上的宝石戒指闪闪发亮;相比之下,瑾瑜那双手虽说白皙,却是骨节分明,拿惯了刀剑的手就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钱景不是说为了凑出太子的赎金,后宫的娘娘们把首饰都给变卖了吗?这一个个珠光宝气的,哪里像是节衣缩食的样子嘛……果然骗人的。 “难得今天娘娘们都得空。”瑾瑜试探道:“可别因为我贪玩,耽误了娘娘们的正事。” “咳,她们哪有正事?” 曾皇后说道:“今儿朝会,皇上这会儿不是在内阁就是御书房,且忙着呢!后晌能下来就不错了。”说着指了指郑贵妃:“天天伴驾的都不着急呢,你这又操得哪门子闲心?就只管玩咱们的。” 旁边的贤妃笑笑:“倒是难得皇上也有勤政的时候。” “屁!” 没想到郑贵妃接了一句:“还不是因为钱景那狗奴才把内库的钱全给败光了?如今宫里想添点什么都只能去找户部要钱——可那些管钱的大臣又岂有一个是好缠的?动不动就拖个一年半载,从国库支点银子跟要他们老命一样……三万。” “就是说啊。”皇后摸了张牌,随手又打了出去:“前阵子还说打算要扩一扩这园子、换上些稀罕花木,可没钱也动不了工!下个月又要办宴,皇上能不着急嘛!” 牢骚一旦开了个头,牌桌上的人便也都不再拘谨,你一句我一句地随便聊起来。 不知是不是觉得瑾瑜反正是很快就要走的人了,三人都不防备她,甚至连郑贵妃都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吐槽今年的贡缎成色不好,东珠也捡不出一挂饱满匀称的来,就连果子都不如前些年的香甜……全是鸡毛蒜皮,还有宫里宫外的各种八卦。 几圈牌下来,桌上的四个女人几乎是无话不谈。感觉就算是把小刀她们全撒出去听上个把月的墙根,都未必能有这一圈牌的信息量大。 瑾瑜发现自己可能真是不太了解宫里的女人。 本以为她们每天妆容精致、仪态端庄,一切都是为了讨皇上欢心、独得恩宠,因此嫔妃之间必是明争暗斗,见面就掐得跟乌眼鸡似的,每句话都暗藏机锋,每天光琢磨着把别人踩在脚下—— 然而并不是。 皇后是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但眼前这位曾皇后却并没什么架子,跟谁说话都十分随和;旁边那位贤妃跟她差不多,也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根本存不住话。 郑贵妃是最有心机的一个,但心思也并不是用在眼前这几个女人身上,张口闭口都是各种花销,几句话不离钱,全身都散发出一股极为精明的管家婆气质。 牌品见人品,瑾瑜留心观察每个人,神情放松,姿态优雅自如,应该不是演的。 贤妃只要摸了好牌,得意定会挂在脸上;皇后不记牌就总是放炮,然后懊悔好一阵、再絮叨半天; 郑贵妃是心里有算计的,所以赢得最多;偶尔被截胡就会气得骂人,但过会儿也就忘了,照样有说有笑,并不是个记仇的人。 ——跟她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妃嫔们的日子过得步步惊心,但当她亲眼见到真正的娘娘——感觉比财主家的姨太太们都要和睦得多!她们的话题家长里短海阔天空,却极少提到皇上,好像那最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瑾瑜跟这些女人并没有利益冲突。如果说她们为了讨好皇帝而想出和亲这种主意嘛……就目前瑾瑜对她们的观察,都不太像。 皇后、贤妃、淑妃本就不得宠,如今也还是老样子;而郑贵妃嘛,相对于皇帝,她更在乎的还是钱。 今天郑贵妃手气实在不济,又被皇后抢了胡,她赌气地一推牌:“不玩了!……我才刚听牌你就胡这张,又叫我白忙一场!” 嘴上这么说,人却没动地方。 后宫诸事都是郑贵妃说了算,她才是真正掌握实权主理六宫的人。 皇后在旁笑劝道:“别这样嘛!都是操心劳碌命,别这么计较嘛……这把我让给你便是。” 郑贵妃啐道:“我还缺你这几个钱花不成?” 说着气鼓鼓地把钱给了,四双手又开始洗牌。 郑贵妃叹道:“不是我计较,十个锅子八个盖!钱景那狗东西拉下的亏空,只怕好几年都填不平!我只贬他去尚衣监真是太仁慈了,改明儿就让他滚去浣衣局当苦力!” 瑾瑜心里暗暗震惊:原来是郑贵妃贬的他? “咳,一个老奴才罢了,何必跟他置气!” “他这一路担惊受怕的也是不易,好在太子能平安回来就很好了。” 郑贵妃突然瞪眼道:“这也叫平安回来?……脑袋上肿起好大个包,说是骑马摔的!” 瑾瑜尴尬地咳了两声,不经意地接了一句:“只怕这事没那么简单。” 三人都觉察她话中有话,几乎同时看了她一眼: “这是何意?” 瑾瑜说道:“我得到的消息是:东宫有鞑靼的探子,太子才被他们给算计了。” 三人都知道长平公主是搞情报的老手,这话从瑾瑜嘴里说出来,基本上就是实锤了。 瑾瑜一边码牌,一边若无其事道:“这事我跟钱景提过。他原是打算回京之后继续追查的,结果不料刚回宫就丢了差使,这事便搁置下来了。” “竟有此事?!”郑贵妃大惊。 瑾瑜又缓缓道:“钱肯定追不回来了,但那探子若还一直留在东宫,恐怕是后患无穷!眼下就只有钱景对此事来龙去脉最清楚,不妨就让他试着查查?……反正又没什么损失。” 郑贵妃面色凝重地愣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第31章 喂,买梨啊! 这日一早,天气放晴。 碧空如洗,当真是有点秋高气爽的意思了。 罗卫一身便装,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悠闲地踱着步子;他身后不远处,郑宴离偷偷摸摸地跟着。 “卖梨咧~今天刚摘的梨子!不甜不要钱!” 路边一个小摊上坐着两个女人,都是三四十岁的乡下农妇打扮。见罗卫完全没注意到、眼看就要走过去了,便只得又补了一句: “喂,买梨啊!” 罗卫一个激灵,这才回头:就见那中年妇女相貌丑陋,三角眼,一嘴歪七扭八的龅牙凸出来,但声音却是十分熟悉—— 小刀?! “我去……”罗卫走到跟前,从摊上拿起个青梨咬了一口:“怎么卖?” “一文钱三个。” “来几个。”罗卫低声道:“瑾瑜有话带给我么?” “没有。” 小刀垂下眼睛帮他挑梨,说道:“你身后拖着尾巴呢,当心点。” “咳,好几天了……爱跟就让他跟着。” “不是那个锦衣卫,是俩太监。” “啊?” 罗卫一愣,刚要回头看,却被小刀阻止:“别回头!……真是服了,你还敢再业余点吗?真想把‘棒槌’两字刻你脸上。” “……” 罗卫两眼望天,继续吃梨。 “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当心点,这是天子脚下,到处都有宫里的眼线。”小刀挑了三个梨递给他,面无表情道:“一文钱。” 罗卫没接,示意只买咬过这个,摸出一文钱给她:“不用找了。” “一文钱还找?找你大爷。”小刀没好气道:“交待你的事抓紧办!” “办着呢。” 罗卫嘿嘿一笑,咬着梨走了。 不一会儿,郑宴离跟上来,竟是一眼认出小刀:“咦——?” 小刀若无其事:“官爷买梨啊?” “你不在宫里当差,怎么出来卖梨了?!” 小刀今天的伪装是花了些心思的:头上裹了条蓝色碎花包巾,脸上点了颇为醒目的痣,甚至还戴了假牙、使得整个嘴都很突出,五官特征经过修饰像是全都移了位——而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像在宁夏的时候,明明离得那么远,小刀又是混在一群骑马的女官当中,还是被他一眼就发现了。 小刀顿时有点挫败:“工资不够花,出来跑个兼职啊……买梨吗?” 同样是没什么经验的菜鸡,就眼力这事来说,小刀觉得郑宴离比罗卫强。不管是天赋异禀还是勤学苦练来的,能一眼从人群当中挑出最不同寻常的来,就叫本事。 郑宴离挑了两个梨,摸出块碎银子递给她。 小刀看了一眼,没接:“小本生意,找不开。” 郑宴离直接把银子放到摊位的一角,走了。 旁边的茶姑笑道:“你说,他会不会真拿你当卖梨的了?” 在察罕儿城的时候,茶姑是野辣的客栈老板娘;如今换了身打扮,就成了个憨厚的乡下村妇。 小刀把银子收了:“从那不太智慧的眼神看,真难说。” “哈哈哈哈。” “就这点脑子,扔到关外不出三天,脑袋就得让人挂到城墙外头。”小刀望着两人的背影,摇头叹气。 “咳,小朋友嘛,多练练就好了。” “真不知道长使大人怎么想的。罗卫身份特殊也就算了,郑宴离这种货到底有什么价值?弄死就完事了,干嘛非要花心思策反他?” 茶姑捂嘴轻笑:“多可爱呀!模样又俊,就摆到屋里当画看也是好的嘛。” “……你恶心到我了。” 茶姑哈哈大笑,继续招呼卖梨,又瞥见那两个盯梢的太监,问:“这俩瞧着可不像业余的,要除掉吗?” 小刀摇头:“应该是许方派来的,可见还是信不过罗卫啊。” 刚说到这,就见那两名布衣打扮的太监朝她们走来,两人立刻停止交谈,殷勤道: “大爷,买梨吗?早上刚摘的。” 那两太监一长一幼,年纪大的阴沉着脸,问道:“刚才那两人跟你们说什么了?” “啊?” 二人一脸茫然地对视一眼:“就……买梨啊。” 年长的冷哼一声:“一块银子,就买你两个梨?” 小刀一听,赶忙捂住钱袋子,紧张道:“那是爷赏我的!” 茶姑赔笑道:“方才那位爷问我们家是哪的,她答说是宣府逃难来的,家里男人死了,就靠卖几个果子糊口。那位小爷心善,就赏了。” 她语气恳切、笑容憨厚,操河北口音;以郑宴离人傻钱多的作风,这套说辞也没毛病——只是,他们这是连郑宴离也一起盯?果然,皇帝确实已不再信任他了啊。 那二人复又打量她们片刻,似是并未生疑,又问:“那前面那位呢?” “一文钱拿了一个梨,没了。” 小刀耸耸肩。 最高级的审问,重点往往都不在于说了什么,而是怎么说——小刀这段位的老手自是深谙此道,眼神动作语气,各个细节都毫无破绽。 二人并未发现疑点,很快就丢下她们继续跟踪去了。 半晌,茶姑才幽幽道:“没想到宫里还有这类高手。” “可别小看太监。”小刀望着二人背影,说道:“没了那个念想的男人,只要稍加训练,心思和谋略便也不输给女人,你们要小心应对。” 茶姑点头称是,又不由担心:“那俩棒槌,能应付得来么?” 小刀一笑:“傻人自有傻福,他们若突然精明起来,反倒招人注意。瑾瑜给的任务没什么见不得光,也不怕他们查。” 说起这第一桩任务,罗卫是有些失望的。 他的父亲是福建总兵罗旦,这件事尽人皆知;而他的母亲楚氏,原来的身份是枢密院机要使,就极少有人知道了。也不止是她,枢密院高层的几位女官,不仅身份成谜,连真容都极少有人见过;出嫁时用的身份都是全新的,底子早就洗得干干净净,任谁也查不出破绽来。 那也不是罗卫第一次去宁夏,先前甚至还在极乐宫里住过几年。 长平公主料定彻帝身边已无亲信可用,迟早会提拔像罗卫这样履历简单的军官子弟,便早早把他留在身边悉心调教——只是万没想到,他不过是跟郑宴离简单过了几招,竟然就被他给记住了,导致还未出师就险些翻车。 本以为终于有机会在京城大马金刀地干一番事业,而瑾瑜派给他的差使却很简单:打听太子平时的喜好和接触过的人,为调查绑架案做好准备。 外围调查全是些琐碎事,罗卫早就烦透了! 所以今天他决定,直接去东宫。 第32章 初访东宫 太子的东宫名为慈庆宫,也属于大内,但位置很偏,是御马监以东的宫禁最边缘,由专门的虎贲军担任守卫。 罗卫原是想得挺好:见到太子,直接问他被绑前后的情形,然后锁定目标、捉拿嫌犯,审问口供,完美结案。 实际上,他连门也没进去,被虎贲统领挡在宫门之外:太子说了,‘不认识,不见’—— 简单粗暴,毫无办法。 罗卫简直难以置信,又拿出锦衣卫的腰牌,然而那人连看都不看,直接关门走人了。 真的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啊…… 正在一筹莫展,就见郑宴离凑了上来:“你跑这干嘛?” “你跟着我干嘛?” 两人互不相让,且相互看不上。 但罗卫眼下处境尴尬,想起郑宴离的特殊身份兴许有用?最终还是妥协道:“我打算调查太子被绑架的事。” 郑宴离看了他一眼:“皇上的旨意吗?” “没旨意,职责所在!这事难道不该归锦衣卫管吗?”罗卫义正辞严。 “所以这几天你都是在查这件事?” 罗卫诚实地点头。 郑宴离看他这几天行为可疑,还以为是得了长平公主的什么授意,半信半疑道:“这是小刀给你的任务?” “切。” 罗卫白了他一眼:“那就是我的线人而已!她才没资格使唤我呢。” 郑宴离又问:“你见太子干嘛?” “当然是问案咯!”罗卫笑道:“你要早来问我,说不定我还会带你一块儿查呢?” 郑宴离对他这话存疑,但似乎是被‘职责所在’打动,丢下他,自己主动上前叩门。 宫门再次斜开条缝,这次很快就有了回应——内侍的态度跟刚才完全不同,一张笑脸迎人,十分客气地把他往里让。 郑宴离回过头望了他一眼,冷脸道:“愣着干嘛?等我过去请你啊?” 罗卫这才猛然回过神,赶紧上前跟了进去。 二人穿过正殿和书房,直接被内侍领着请入后头的寝殿。 太子李爽十分随意地歪在凉榻上,神情惫懒。他身后立着豆青色纱屏,四周的竹帘低垂,使得光线昏暗,一屋子愁云惨淡。 “小舅舅!” 见是郑宴离,李爽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坐起身子招手叫他过来:“母妃说这几日给你放了假,怎么也不见你过来找我玩呢?” “还有事要忙。” 郑宴离上前,直接坐到他身边:“……在宫里养了这些时日,怎么看起来反倒比之前更惨了?” “诶,别提了。” 郑宴离就比他大五岁。两人从小一处玩耍一起长大,太子身边除了大伴钱景,就数这个‘小舅舅’是最亲近的人了。 从二人之间的亲密不难看出,显然关系并不普通——罗卫垂手站在一边,完全被无视掉了,心里却一阵阵后悔:早知道是这样,早带他一起过来了! 太子喊的那声‘小舅舅’,在罗卫听来跟称兄道弟也差不多。 郑宴离左右看看,有些嫌弃地皱眉:暮气沉沉,这家伙至少得有好几天都没出这间屋子了? 太子指着脑门上已经淡到几乎分辨不出的一块青紫,抱怨道:“就磕了一下而已,母妃就把我禁足在宫里,哪里也不许去!……大伴也被贬去做苦差,都快闷死我了。” “你被掳走的时候,是谁跟着一起的?”郑宴离问道。 太子想了想,报出几个名字,随即说道:“都死在鞑靼人手里了,一个也没留。” 郑宴离拧眉道:“全部?就剩你一个人回来的?” “是啊!”太子悲愤道:“从马上摔下来之后,一个叫小刀的带我回到宣府——整整跑了一下午啊!人都快颠散架了,她一张阎王似的凶脸,我哪敢停?马都跑死了。” 罗卫也不禁犯愁:要这么说的话,那鞑靼人的探子很可能还留在东宫里,恐怕所有人都洗不清嫌疑。 有点难搞…… “你怎么突然想起跑去关外打猎的?谁出的主意?”郑宴离又问。 “唉,别问了,想起这事来我就头疼!”太子一脸抗拒,不耐烦道:“先前许方都派人来问过好多回了,你不如直接去问他!” 郑宴离看看罗卫,表示很难再继续了。 罗卫却不甘心。他在宁夏的时候多少也学过些审讯技巧,便凑上前试探道:“那跟去宣府的随从呢?还有谁一起回来的?” 提起这事,太子原就烦心,见一个不相干的人又要细问,不悦道:“你又是哪个?” 罗卫干咳两声,上前施礼:“在下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 “凭你也敢来盘问我?”太子怒道:“我带去的自然都是虎贲护卫,你是怀疑有奸细咯?!” 罗卫吓得不敢吭声。 没想到这看起来跟病猫一样的太子,对待亲人和外人完全是不同的两副面孔。 “哼,锦衣卫算什么东西?我的虎贲你也敢查?”说到这,太子意识到不妥,随即又换了副表情对郑宴离道:“与你不相干!……反正我看你这千户当的也没什么意思,哪天我跟父皇说说,还是调到我宫里来当差的好。” 郑宴离扁扁嘴:“你这里才更没意思。” 太子听了竟也不恼,抓抓头发笑道:“也是!连我自己都快闷得长毛了哈哈哈。” “不过,这事是得好好查查才行。”郑宴离劝道:“万一真的有奸细,岂不是糟了?” “怎么没查?” 太子两手一摊:“自从那日回来,整个东宫便是只许进、不许出,也就这两日才得松快些。许方那老东西还说要把那几个护卫带走审问,我没让!……哼,谁不知道他们的手段?若是带去了还能有个好?再说了,哈木脱欢都死了,这事还有什么好查的?” 郑宴离正好言劝他再忍忍,罗卫又突然冒出一句:“人现在哪呢?我能见见吗?” 太子阴沉地瞪了他一眼,指指门口:“滚。” 郑宴离没拦着,投来一个同情而又幸灾乐祸的眼神。 罗卫只得先退了出去。 虎贲军一共才一百来人,但个个都是父辈、祖辈都立过战功的忠勇将士之后,在整个禁军当中都是首屈一指的精锐亲兵。 罗卫是边军出身,只知道虎贲是嫡系,却没想到竟是连碰都不能碰?问问都不行? 但就这么被轰走了又不甘心,他就厚着脸皮站在门口廊下等郑宴离。 第33章 真是个棒槌 这时,就见一队内侍浩浩荡荡从外头进来,为首的正是钱景——咦,这么快就已经官复原职了吗? 看到那群宦官的打扮,罗卫猛然想起小刀方才提醒的话来:这些内侍连锦衣卫都盯,也不知是不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我还是小心为妙。 想到这,罗卫退到大殿侧后方,避开对方的视线。就见钱景的表情正是春风得意,甚至都没朝这边看一眼,就直接进殿见太子去了。 罗卫本意是很想溜进去听听都说了些什么,但东宫确实戒备森严,总有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放弃了。 好在钱景进去没多大工夫便又出来了。接着,几名小太监跟虎贲统领一同出去了。 不一会儿,郑宴离也出来了,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 罗卫不用问也猜得到:人没抢着,被钱景截胡了呗。 太子早就被许方派的人给问烦了,恐怕很难再问出什么;而最重要的几名嫌疑人又被钱景弄走了,局面一团糟——罗卫一时也没了主意,决定先去跟小刀知会一声。 不过这次他加了小心,自出了东宫便施展轻功上房,一路上身轻如燕,在附近房顶上又来回兜了几圈、确认没有尾巴了,才又奔方才小刀卖梨的小摊去了。 几经辗转,他才找到小刀的新落脚地。那是位于城南的一处大杂院,住着卖鱼卖菜的好几家子人,不过这个时间都在外头干活,院子里只有几个小孩。 刚进屋,小刀板着脸把门关好,静静听他说完,劈头盖脸地问道: “谁让你去找太子的?” 罗卫一时语塞,还没想好怎么答,就见小刀抄起门边洗衣裳用的棒槌便朝他身上招呼:“‘外围’‘外围’‘外围’!——你特么管这叫外围?!谁教你的?长没长脑子?!” 罗卫唬了一跳,边躲边解释道:“好几天了都没什么进展,我这不是想尽快找点有用的线索嘛……” “那你不如干脆去关外问鞑靼人?” “呃。” 从表情上看,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小刀下手毫不留情,饶是他走位风骚也难免挨了好几下。 罗卫揉着屁股委屈道:“太子是受害人,按说他应该会配合调查的啊!” “按说?”小刀气乐了:“那你猜,瑾瑜明明有机会直接问太子、干嘛还非要麻烦您老人家费时费力地去搞外围调查呢?全世界就剩你一个大聪明了呗?” 罗卫两眼望天,小声道:“我哪知道……” 小刀用棒槌指着他,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我的属下,我早打断你的腿!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早晚被你害死!” 罗卫不吭声了。 他知道小刀的级别,在每次行动当中,她不仅要保证情报来源可靠、传递渠道畅通,还要为每一个属下的安全负责——正是因为关心才会这么着急。 发完脾气,小刀叹气道:“算了,这事你先别管了!等我先进宫回了话,看瑾瑜怎么说。” 罗卫答应一声,又嘿嘿一笑:“刀姐,你让她给我派个大活呗?……诶呀。” 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罗卫疼得呲牙咧嘴。 “你啊,还是先回诏狱看看去!”小刀没好气道:“大内又没有监狱,钱景得了这几个关键人物必是先放到锦衣卫的诏狱——你还怕见不着?” “对呀!”罗卫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这层?!” “……真是个棒槌。” 末了,小刀把手里的棒槌一丢,一脸鄙夷地回宫去了。 —— 钱景虽说顺利得到了那几个关键嫌疑人,却也是烫手山芋。 这些人都是太子的虎贲侍卫,有着错综复杂的军方背景,不便动刑,甚至不能关押太久;太子之所以愿意把人交给他,一来是交情,再者也是知道他不敢乱来。 钱景把人放到诏狱之后,就直接去找瑾瑜。 开口之前,他先是笑吟吟地呈上个锦盒。 瑾瑜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份揭帖。 那是种类似于密报的文书,不是正式奏疏,类似大臣给皇帝上的私函。皇帝阅后通常会留存司礼监或朱批后发还本人,但不会抄录或公开发还内阁。 钱景在旁说道:“当初我跟郡主提过,和亲这事的主意,不是许方就是杨阁老!今天去司礼监一查,果然就见着这个。” 瑾瑜展帖一观,内容十分简短,大意是建议与瓦剌搞好关系,明确提到可以册封皇室宗亲的女儿为公主,以国礼出嫁。虽然没提瑾瑜的名字,但指向性非常明显。 底下有杨羡的落款,侧边有皇帝的朱批,不像是作伪的。 没想到钱景办事倒真是利落!上午才刚官复原职,下午就把瑾瑜提过的事给办好了。 至于这个杨羡……显然他知道去宁夏求长平公主是件很犯皇帝忌讳的事,所以想借此来找补一下、消除后果?你倒是做了良臣,却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啊。 大概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联姻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上上之策,所以才写了份揭帖?也是怕被同僚知道了挺丢人的? 呵,堂堂大学士,帝师,太子少傅,百官之表率,居然给皇帝出这种过河拆桥的缺德主意?! 瑾瑜略一思索,说道:“如果这份揭帖被抄录之后发还内阁,也不知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钱景是多么机灵的人物,随即会意:“每日从司礼监发回的公文众多,偶尔出个纰漏也是难免的。” 瑾瑜一笑,将揭帖放回盒中:“那就拜托公公了。” “放心!敢让郡主不痛快的,老奴也不会让他好过!” 瑾瑜心里一阵感慨:要么说皇帝都喜欢宦官!会说话会办事,又省心省力的,谁不喜欢?! “那,郡主……” 钱景将盒子递给身边的小太监,又是满脸堆笑:“老奴眼下也有件麻烦事,不知能否请郡主帮着拿个主意?” 啧,果然这老狐狸也不是白白使唤的,条件这不就来了? “说来听听。” “东宫那几个怀疑是鞑靼探子的,如今都收在诏狱了,很是棘手啊。” 瑾瑜挑了挑眉梢:“怎么,想让我帮着掌掌眼?” 钱景毫不避讳,上前礼道:“要说起审讯犯人,那可是长平公主的强项啊!她老人家一手调出来人物儿,那还能错得了?” 瑾瑜微微一笑,也不推辞,带着小刀便随他出宫去了。 第34章 诏狱 众人来到诏狱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 要说钱景的办事效率是真的高,瑾瑜的车驾才到宫门口的时候,便有小太监从许方处调来那几人的背景材料,派了快马送来。 看来许方早就着手调查了:从每人的户籍资料到兵部的履历、与朝中官员的亲属关系等等,所有的外围材料一应俱全,应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能被编入虎贲、进东宫当侍卫的人,必然都要经历无比严苛的背景调查。从手头的资料看,有兵部侍郎的少爷,宣威将军的侄子,从祖辈就都是羽林卫的,还有屡立战功的烈士遗孤——牵涉甚广,哪一个闹起来都够头疼的。 且不说审讯的难度,皇帝的态度跟太子差不多:不支持也不反对—— 反正哈木脱欢部已被裴绪庆全歼了,太子身边的随从也已尽数被杀,这桩绑架案查不查的还能有什么意义呢?如今就剩下几个事发时被留在宣府待命的外围侍卫,又能问出些什么来?……诶,你要愿意查便查,但也别搞出别的事情来! 现在全国多处都在用兵,事关军心安定,这可比查奸细的事重要多了。 而钱景专门请她来处理的意图就很明显:首先她是长平公主派来的,能力肯定是有的;再者,反正她不久之后就要出嫁!若是搞砸了就把所有责任往她身上一推,若是办成了,功劳全是自己的。 人心便是如此,也正如瑾瑜所料。 “审讯是个精细活儿,钱公公若是放心交给我,就要事事都听我的安排。”瑾瑜看完资料后交还给他,微笑道:“在审讯室里,只能由我一个人主导、所有人都听我调遣,能做到吗?” 钱景保证道:“放心!诏狱的一切都听凭郡主安排,老奴绝不干预。” 瑾瑜满意地点头。 她乘坐的是司礼监的马车,这一路从凤阳殿出来穿过数道宫门,竟是连一个拦的都没有。直到即将驶出最后一道宫门时才略停了停,被羽林卫拦住询问。 车帘掀开一角,钱景露出半张脸来,只冷冷说了句‘是我’,就立刻放行了。 在瑾瑜的印象中,即使是郑贵妃或皇后的车驾,每经过一道宫门都难免被拦住查问,没想到司礼监的车竟可完全畅行无阻?除了皇帝本人,恐怕也就只有他们才有这个特权? 只不过,眼下已是酉初时分,就算这趟能快去快回,恐怕也难免错过宫门落钥的时辰。宫门在落钥之后是不能随便开启的,想在夜间进出宫禁,就需要有皇帝手谕及一系列麻烦的各种手续——但看钱景泰然自若的模样,似乎问题不大。 这老太监,虽说贪财又圆滑,但办事能力也确实强,且很有手段,这些小事估计是不需要她操心的。 马车缓缓出宫门。 这还是她头回来到诏狱。 院子不大,门口也没挂什么显眼的招子,若不是四周反常的高墙,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冷清衙门。 据说,父亲最后的时光便是在此度过的。 长平公主对于张芝驸马的评价不高,甚至还会将眼下的被动处境,以及镇国公主之死的部分责任也归咎于他,因此也并未在他的后事上花费过多精力。偶尔对瑾瑜提起时,也只当是个反面教材。 但是,那毕竟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事隔八年,瑾瑜踏足此地,心情依旧沉重。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那幢建筑冰冷的剪影,白纸灯笼透出惨淡的光,视野之内一片灰白,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草木,全无生气。狼狗发出低沉的吼声,被手腕粗的铁链子拴在院子的角落里,野兽般的眼睛和森森獠牙,更是增添了一股肃杀之气。 若她是镇国公主府里养尊处优长大的郡主,此时的心境定是悲凉又恐惧? 而现在的瑾瑜,披着黑色的斗篷,神情严肃,脚步坚定地踩在曾无数次被血迹染红过的青石砖上,以支配者的姿态昂首走进诏狱的大门——自踏入大门那一刻起,她就像是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将所有的情绪都抛置脑后,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审讯者。 诏狱里灯火通明,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身黑衣的狱卒和同样黑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旗官。 阴暗逼仄的环境中,混杂着铁锈和潮湿的浑浊空气,墙上的火把投射下摇晃的光影,使得这些人看起来面目狰狞可怖,像是地狱里索命的鬼差。 瑾瑜环视四周,身边的小太监跟看守说明情况,便见一人提了盏灯,引着众人继续往里面走去。 还没到地方,便远远听见里面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争吵: “我现在是锦衣卫最高长官,凭什么不能进去提审人犯?!” “那也不行!诏狱有诏狱的规矩,提审犯人需要有公文或者旨意,你只负责看管、并无权审问!” “这地方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诏狱是皇上的诏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你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是?……让开!” “休想!” 小刀一脸痛苦地扶额:两个显眼包凑到一起,真是要命。 这个衙门的画风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钱景轻咳一声,二人见上司来了,这才作罢。 “在衙门里当差,规矩自然是要讲的。”钱景的语气甚是温和,先是全了郑宴离的面子,又转过头对罗卫说道:“罗大人才来不久,有些规矩可能还不太熟悉。” 两边都不得罪,不愧是你。 “我现在就提审人犯,二位也不必争了。” 他说着侧了侧身,朝瑾瑜做了个请的手势。 瑾瑜微微点头。见她今天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气场凌厉,罗卫差点没认出来,赶紧退后两步不吭声了。 管事的上前打开铁门,钱景和瑾瑜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地牢。 走在狭长阴暗的甬道里,首尾不见光亮,脚步声在窄小的空间里回响,让人有种莫名的紧张感,像是脱离了尘世,越来越接近死亡之地。 这种设计,对于犯人来说就是在打破一层层心防,渐渐剥离外界的庇护,只剩下空洞的孤独和绝望;而对于审讯者,则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当她的面孔重新出现在灯光之下,面对囚笼里的犯人,脸上的笑容冰冷如同死神: “各位,我们开始。” 第35章 审讯 嫌犯共有九个人,分别被关在她左右两侧的单间里,之间隔着厚厚的墙壁,无法看到彼此,只能勉强看到对面牢房里同伴的模糊身影。 守卫退到一旁,钱景则站在入口处远远看着,留给她足够的空间和权力。 九个人都显得有些意外:是她? 他们在宣府时就见过瑾瑜,知道她破敌的经过,也在听说她即将去瓦剌和亲。 “我知道你们的背景都很硬。” 瑾瑜缓缓踱着步子,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的手段,你们也是见识过的。敢在我的眼皮底下跟鞑靼人暗通款曲,我一定剥了他的皮。” 这话若是从普通的主审官嘴里说出来,不过就是句寻常吓唬人的说词。但她则不同——他们都知道,她是真的会动手砍人脑袋。 不仅如此,据说枢密院在九边重镇之外都布了密探,消息灵通得很!如今连虎贲的人都敢抓来审,怕不是得到什么可靠的密报? 九人各怀心事,默不做声。 “别以为哈木脱欢死了,这事就能糊弄过去。” 瑾瑜的语速很慢,继续说道:“枢密院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一查到底!即使错杀,也绝不放过!” 说到这,她突然停住脚步,阴冷的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个扫过:“我知道你们九个当中必有鞑靼的眼线,或者全部都是。如果自己站出来,我便放过你的家人,赏你个痛快的。如若不然……”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接着略作停顿,又道:“怎么,是觉得我不敢对你们动刑?” 她的目光毫无预兆地落在距离最近那人身上,他下意识地全身一震,迅速向黑暗里缩去。 “可以试试看。” 瑾瑜戏谑地看着他,轻蔑道:“万劫不复,永远烂在这地牢里;或者,留住祖辈传下的荣光——就看你们怎么选。” “我没有!”一人突然上前,两手抓紧牢笼,大声吼道:“我家三代皆是奋勇杀敌、忠于朝廷的良将,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凭什么诬赖我是鞑靼人的细作?!你有什么证据?!” 瑾瑜毫不示弱,像是闻到血腥的凶兽般迎上前道:“我母亲镇国公主率两万精锐战死沙场,至今埋骨关外!你跟我摆资历、讲功劳?你有什么资格?!你为国家做过什么?身为东宫侍卫,眼看太子被鞑靼人掳走却无所作为,还有什么脸活着回来?!” 那人顿时哑了。 论出身摆资历,在瑾瑜面前无疑是自取其辱。 “我亲手砍了哈木脱欢的头,而你们,又为朝廷做过什么?” 瑾瑜眼中锋芒微敛,又道:“军中出了奸细,配合朝廷调查乃是臣子当尽之本分,不先自证清白便罢了,鬼嚎什么?祖上积下的军功就是让你们干这个用的?太子在敌营受了那么多苦,险些丢了性命,难道你们就不应该给朝廷一个交待吗?!” 一片沉默。 “这个问题我只问一次:是谁,把情报卖给鞑靼人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转过身,审视的目光细细观察每一个人。 无形的压迫感,令人有种将要窒息的错觉。 哪怕隔着几丈远,钱景都能感受到那种强大的气场,眼前的情形仿佛是又回到那间漠北的小客栈,她正提刀与劫匪对峙——但不同的是,这次瑾瑜的刀并没有立刻落下,而是丢下他们径直向外走去。 在审讯室的隔间里,瑾瑜跟狱卒吩咐道:“把这些人逐个带出来,单独关到审讯室去录口供。” 说着,递给旁边书吏一张纸:“按照这上面的问题、按顺序来问,每个人都一样。不需要动刑,不愿答的就如实写上;也不需要整理,录好口供就直接交给我。” 众人一一应了,然后各自去按吩咐照做。虽说安排得清楚明白、井井有条,没有严刑拷打也没有血肉横飞—— “这就完事了?” 钱景有点难以置信:只动口没动手?这可太不像是她的作风。 瑾瑜却是一笑:“这些人都是忠诚度极高的近卫军,如果真的叛变成了鞑靼的探子,必是有把柄被人拿捏着,比如家人和孩子的性命——愿意招的,待会儿自然就会全招了;不招的,动刑也是无用,静观其变即可。” “如此甚好。” 钱景松了口气——倘若真的动刑,无论皇帝、东宫还是许方,真要追究起来,哪怕是不担责任也难免跟着挨骂。 二人脚步轻快地离开地牢,又回到上一间刑房。 奇怪的是,郑宴离和罗卫都不见了,连小刀也没了踪影? 几名小旗挤在门口,像是正看热闹却又怕被她发现,个个神情古怪。 ——又搞什么鬼……还嫌幺蛾子不够多是怎的? 瑾瑜不禁头疼:钱景那可是个人精中的人精!若是给他瞧出什么破绽来可就糟了。 “今晚我要一直留在此地守着,公公可以先行离去。”瑾瑜对他说道:“无论今晚审讯结果如何,明天一早都要放人。” “这么着急?” 钱景一惊,随即劝道:“郡主不必忧心!皇上并未催促,就算催了也自有老奴顶着呢。” 瑾瑜摇头:“不是,此事宜急不宜缓,迟则生变!今晚必定要有个结果。” “那……好,辛苦郡主了。” 但钱景又想了想,终究还是觉得不妥,便劝道:“我在宫外有处私宅,离此不远,如果郡主不嫌弃的话……” “多谢公公好意。” 瑾瑜婉拒道:“探子通常都不是单独行动的,就算没有下线也一定有上线。说不定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对方的密切关注之中——所以,我不能离开此地。我要让他们觉得,这些人被我审了一夜,已经不再可靠了。” “果然,还是郡主想得周全!佩服佩服。” 无论胆识谋略,钱景是真的服她。 他挑起大指,各种彩虹屁又花式吹捧半天,这才告辞离去。 瑾瑜把他送出大门口,见小刀、罗卫、郑宴离在院子里,神色诡异。好在此时天色已近全黑,院子里灯光昏暗,钱景也并未在意,径自上车离去了。 瑾瑜终于松了口气,转过头: “幼不幼稚?……都进来说话!” 第36章 策反 都说一山难容二虎。 瑾瑜刚进入地牢后,郑宴离跟罗卫就又开始斗嘴。小刀忍无可忍地说了句‘要不干脆打一架’、‘能动手就别逼逼’!没想到两人竟是真的跑到院里比划起来。 刚开始比轻功,各自施展师门绝学上墙上房;分不出高下就又比起拳脚,直到钱景出来的时候,两人都还没分出输赢。 见瑾瑜叫他们回去,两人硬撑着应了一声,趁各自背过身的间隙飞快地揉揉痛处——这些小动作,瑾瑜只当没瞧见,却忍不住对小刀抱怨道: “那两个人……你不说管管也就算了,怎么还挑唆他们打起来了呢?” 小刀掏掏耳朵,面无表情道:“他们动拳脚,那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动脑子——没本事我可以教,没脑子真教不了。” 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瑾瑜被她给气乐了:“至于嘛?!” “爱谁谁,反正我带不了。” 小刀的脸扭向一边,摆明要撂挑子。 瑾瑜对罗卫还是了解的:遇事好出风头、爱托大,有点小孩子脾气,但功夫不错,办事能力也还是有的;郑宴离嘛,她只见过一次,犹记得他眼神清澈,倒不像是个传闻中残忍嗜杀的锦衣卫模样。 她略想了想,对小刀说道:“算了,我来处理。你也别在这耗着了,正好有别的差使交给你去办。” 瑾瑜低声嘱咐几句,打发她先离开了。 当瑾瑜再次转过头来时,眼角的余光正瞥见罗卫悄悄从后头踢了郑宴离一脚,而郑宴离侧身躲过,顺势一肘过去击向他的肋下——见瑾瑜往这边瞧,两人便立刻停止了小动作,无事发生一样靠边垂手站好。 “你这里有住的地方吗?”瑾瑜问罗卫。 他一脸茫然,看看郑宴离。 这两人,一个左脸颊上一片灰,一个脑门上一块紫;浅云色打底的飞鱼服下摆上全是灰尘,品级更高的金棕色官服也好不到哪去,肩上肘上沾了斑驳的泥水——可见方才的争斗场面十分惨烈,脸和屁股哪先着地都是没准儿的事。 本来是个挺阴森可怕的地方,被这俩憨货搞得紧张气氛全无。 “我说的是,人住的地方。”瑾瑜补充道。 郑宴离抠抠鼻子,有些犹豫:“有倒是有一间,只不过……” “能住就行。” “好。” 郑宴离从墙上拿过一串钥匙,带着她朝着左手边的一个方向走去。 在诏狱的中央区域,共有五条路径通往不同的方向。除了地牢,其它的每个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布局,初来乍到的就很容易迷路。 郑宴离在前面带路,瑾瑜提着灯紧随其后,罗卫则跟在最后。 拐了两个弯,郑宴离突然停住,将钥匙插进灯下某处一个极不起眼的锁孔,接着往墙上一推,面前竟是出现一道翻转式的暗门: “就是这里了。” 这是间暗室,地方不大,约摸能有两丈见方,跟旁边的牢房一样没有窗户;最里面靠墙处摆着一张很窄的单人床,面前一张书案,左右两侧摆着书架。没有凳子,平时大概都是直接坐在床上的。 紧凑,整洁,一尘不染。 二人进了屋,郑宴离随手把暗门转回去,罗卫被挡在外面。 这么小的空间,即使只有两人也显得有些局促了。 “你平时还爱看书啊?” 瑾瑜饶有兴趣地左右看看,见所有的书册皆是摆得整整齐齐,有卷宗,也有公文;分门别类,井井有条——可见主人是个极讲究规则和秩序的,且十分严谨认真。 郑宴离打开左侧的柜子,拿出盏新油灯放到桌上,点亮;又从底下的柜子里找出套被单铺到床上,窄小的房间里顿时充满的阳光和皂粉的味道。 瑾瑜突然注意到:在这个到处都散发着潮湿、霉烂和腐臭的诏狱里,唯有这个小房间没有任何异味。没想到在地狱一样充满黑暗和死亡的地方,竟还有这样的角落? 他背对着光亮,在昏暗的视野中,将雪白的被单铺得熨帖平展,一个褶皱都没有,但还是略带歉意道: “监狱的条件就这样。要不然,我回去取套新的来……” “挺好的。”瑾瑜打断道:“我在西北的时候还睡过牛棚呢,条件比这里可差远了。” 郑宴离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把视线移开:“这里平时没有人来。” “多谢。” 瑾瑜坐在床边,一手撑着桌面,抬起眼睛认真打量他。 今天下午,小刀带来了宁夏的消息。内容很简短,专门提到了郑宴离——‘建议策反’。 连小刀见了都觉得很迷:区区一个锦衣卫千户,又不是什么掌握着重大机密的朝廷大员!就连才从福建调来的罗卫都直接当了他的上司,能有什么策反价值呢? 相反地,他自幼长在东宫,与皇帝和贵妃都十分亲近,怎么会有什么理由造反呢? 收益小难度大,就算挖墙脚也总得挑个好的来挖啊……但是既然是长平公主的建议,自然是有她的道理,无论如何还是要试一试: “罗卫就是个狗脾气,越招他就越来劲!你不搭理他,过一会儿自己就消停了。” “你们认识?” “我们从小就认识。”瑾瑜毫不避讳道:“他在宁夏住过好多年呢!特别闹挺,猫嫌狗厌的。” 她的笑容,像是提起一位旧时的亲密老友,语气也是十分熟络。 他垂下眼睛,似是有一丝落寞;但随即又微微皱眉,神情变得严肃: “他去过宁夏?” 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在瑾瑜看来颇有点意思——你们居然这么熟吗?好气哦。等等,他去过宁夏? 这人不仅是心思全都写在脸上,还缺乏一个情报官理应具备的敏感。 “你怎么会做锦衣卫的?”瑾瑜不禁好奇。 谈话的主导者,从来都是抛出问题的一方;而当主导者开始忙于应付对方的问题,说明被反客为主,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而他显然就是个外行,老实答道:“我以前是宫里的羽林卫,后来腻了,想调到宫外当差,正赶上锦衣卫出缺。倒也不是非要当锦衣卫……咳,反正也要当不成了。” 难怪他能在宫里来去自如,甚至都没人阻拦!原来是还有这层身份。 他突然问:“所以,你们都是枢密院的,对吗?” 瑾瑜笑意更浓:“京中为枢密院做事的人可不止有他!宫里宫外,三大营,六部,五城兵马司——多的是呢!就算我都告诉你,你抓得过来吗?” 她这话明显是唬人的,但从他吃惊的表情看,应是全信了。 ……有点可爱。 瑾瑜眨眨眼,满是狡黠地半开玩笑道:“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第37章 口供 郑宴离的神情立刻变得戒备、抗拒、排斥,甚至想立刻转身离开。 “原来你这么好骗的吗?哈哈哈。” 瑾瑜见状大笑道:“其实杨羡早就被我们策反了!你以为他在皇帝面前主动请缨、千里迢迢跑宁夏来是为了什么?这事真的是没有长平公主就不行?……实话告诉你,他不仅亲自递了投名状,还带了二十几名门生的血书一起投诚——你要去向皇帝报告吗?” 郑宴离大惊。但这话听着唬人,却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太假了! 记得皇上曾对他说:枢密院那群女人全是妖精!个个都有一万多个坏心眼子,不能轻易相信她们的话。 他莫名又想起凤阳殿正中挂的那副字,还有她跟郑贵妃调侃圣母皇太后那番话,简直肆意张扬又无法无天——嗯,所以她肯定在诓我! 想到这,郑宴离又镇定下来,不屑道:“哼,枢密院早就没有了!你休要唬我。” 瑾瑜却笑得更凶了——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好呢?锦衣卫的一朵奇葩? 这人就像诏狱里的这间小小的暗室一样与众不同,是该夸他出淤泥而不染?独善其身?还是思想单纯、天真幼稚? ……怪有意思的。 郑宴离原是一本正经义正言辞,但看她笑得花枝乱颤,便觉得十分不对劲。 这时,就听暗门上方的铜铃一响,郑宴离一推门,一名狱卒满头大汗道:“不好了,出事了!” 审讯过程中,有人自尽而亡。 瑾瑜闻言立刻站起身,与郑宴离一同匆匆赶去地牢。 起初,审讯进行得一切顺利。直到传唤那个名叫石虎的校尉时,他不知何时在身上藏了块碎瓷片,趁人不备便抹了脖子。 现场一片混乱。 医官赶到现场时已经太迟了。很多年轻的锦衣卫和狱卒都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突发事件,手忙脚乱慌作一圈。 只有两名经验丰富的老狱卒,赶紧带人对剩下的八名嫌犯重新搜身,确保不会再发生新的意外。 瑾瑜到的时候,尸体还停在原处。死者大瞪着两眼倒在血泊之中,死状惨烈。 “还有几个人没审完?”瑾瑜问主审官。 “还剩三个。” “去单开三个独立审讯室,尽快拿到全部口供。” “是。” “另外,”瑾瑜又嘱咐道:“对关押人犯的地牢内再进行全面搜查,在天亮之前,禁止一切人员靠近或者探视,水和食物也不许送!” 狱卒们一一应了,然后分头去办。 罗卫和郑宴离也都是头回经历这种状况,尽管身为长官,却比那些狱卒还慌,愣愣地站在审讯室门口不知所措。 瑾瑜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进来,把门关好。” 二人赶紧照做。 审讯室的门一关上,所有忙乱嘈杂都被隔离在外,屋里只余一片寂静。 瑾瑜蹲在地上,正在检查尸体;医官背着药箱垂手站在一边,穿官服的主审面色惨白站在他身旁。 简单检查尸体之后,并未发现疑点。 瑾瑜缓缓站起身,问主审官要了方才的口供,便将其他人打发出去,只余罗、郑二人。 石虎的口供一片空白,将所有秘密都带进了棺材里。 瑾瑜将那几页纸翻了一遍,其他人的口供也跟预想中差不多:没什么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根本就是一无所获。 她将口供递给身边的罗卫,罗卫刚草草扫了一眼,就被郑宴离夺了去。 罗卫垂头丧气,甚至都没心情跟他抢,垮着张脸对瑾瑜道:“这……现在线索全断,怎么办?” 这些虎贲护卫的身份本就敏感,如今死在诏狱,没口供也没证据,这黑锅怕是妥妥背定了!不过这还都在其次:线索人物没了,此案恐怕很难再继续追查下去,揪出幕后黑手的希望渺茫——白忙一场不说,还惹得一身骚。 瑾瑜没说话,一手摸着下巴,在主审桌案后缓缓踱着步子,像在思考对策。 郑宴离细细看完那几份口供,面无表情地把那叠纸又塞回罗卫手里:你现在是长官,你来。 罗卫瞪了他一眼,转而求助地看向瑾瑜。 “事情是我经办的,人是死在诏狱里。”瑾瑜略一思索,说道:“责任自然也都在我……” “不不,这跟你没关系。”罗卫抢先说道。 郑宴离也想这么说,却见她一摆手: “先听我说完。明天一早,剩下的八个人全部都会被释放;按照原来的计划,钱景会差人继续盯住他们揪出幕后黑手——但此事一出,皇帝和东宫责问下来,钱景顶不住压力,就会把责任往我身上一推、不再继续追查。如此一来,便会前功尽弃。” 瑾瑜继续说道:“所以,明天你们也要把责任都推给我:无论上头怎么问,都只说是我授意的。” “这……”罗卫不由皱眉:“这是诏狱的人办事不力,我们都看见了,怎么能全都怪到你一人头上呢?我可做不出这种事。” “你必须要这么做。”瑾瑜语气坚定:“如果锦衣卫自己来顶这个雷,那就没有人再继续追查了。” 郑宴离虽说依然对她的身份和立场存疑,但见她一人把事情全扛下了,也觉十分意外,更是添了几分敬意: “可这确实是因诏狱看管不力,理应受罚。” 瑾瑜看了他一眼:“那么你是愿意受罚停职,还是继续查案?” 郑宴离不说话了。 瑾瑜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人,但做事不仅要讲规矩和原则,还得讲方法——我不怕皇帝骂我,他顶多罚我禁足宫中,仅此而已,但你们却赢得了继续查清真相的机会。” 罗卫点头道:“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兵分两路——去找到石虎的家眷,看他到底受到了什么人的威胁;另外,继续布控监视其他人。此事一出,对方必会放松警惕,运气好的话,两边都可能会有重大收获。” 二人同时点头,郑宴离主动道:“我对京城比较熟,我去调查石虎的家眷。” “那我去安排布控其他人。”罗卫这次倒是没跟他争。 瑾瑜又嘱咐道:“诸事小心,切不可再出差错了。” “明白!” 第38章 起事 极乐宫,灯火通明。 长乐殿前,庭院中央支着口大锅,正冒着滚滚白气;一旁厨娘打扮的几个人正将煮好的羊肉切成小块,分发进面前长长一排的汤碗里,最后再将剩下的骨头丢进锅里。 不一会儿,羊汤的香气飘出来,随风散出去老远。 长平公主从殿里出来,瓦剌的小王子火儿忽达紧随其后,满是兴奋地问:“您刚才说的都是真的?皇帝真会把瑾瑜郡主嫁给我吗?” 长平公主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你去了自然就知道咯。” 她太了解杨羡了。 皇帝不可能同意恢复枢密院,但也无法拒绝瑾瑜进京。杨阁老很清楚皇帝的秉性,所以一定会竭尽将瑾瑜赶出京城;瓦剌使团的访问时间是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确定好了的,皇帝未必能想到,但以首辅大臣的段位,肯定不会放过这个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火儿忽达追问道:“如果朝廷当真要把瑾瑜嫁给我,公主殿下也是不能反对的?是这样的?” “到底要嫁给谁,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为什么要反对?” “那就是说您同意了?” “你这傻孩子。” 长平公主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和蔼道:“我同不同意重要吗?皇帝作主送郡主出嫁,还能轮得到我反对?” 火儿忽达却摇头:“可是我觉得,瑾瑜一定会听从您的建议——如果您不同意,就算是皇帝的命令也是没用的。” “你一个外邦人,倒是看得清楚。”长平公主淡淡一笑:“但你还真是不了解她!也不了解我。” 火儿忽达放弃地叹了口气,抓抓头发:“……你们汉人的事情,就是麻烦。” 长平公主也叹气:“中原的人情世故确实麻烦,但男女之间的事,就只讲究个‘你情我愿’——瑾瑜心里若是有你,无论有没有和亲的事也都会回到你身边;可若是没有……” 她没再继续往下说,但少年已经听懂了,脑袋耷拉下来。不过他只是沮丧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兴奋劲头:“不管怎么说,我去京城就能再见到她了!” ……你高兴就好。 长平公主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岔开话题道:“说起使团的事,中原人喜欢十全十美,你只带去七名乐师未免少了点。我再给你添几个、凑个整,明天也跟你们一起动身。” “好的!多谢殿下。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去准备了!” 少年按蒙古人的礼节向她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 这时,红衣侍女将几十个孩子带到庭院里。 这些孩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只有七八岁,个个面黄肌瘦,有的还身上带伤;头发全都被剃得干干净净,露出泛青的头皮,身上都穿着一样的灰白衣裳,也分不出男女。 孩子们被带到庭院中央,像是一群刚受了惊吓的小兽,大睁着惊疑未定的眼睛挤在一起,努力保持着安静和秩序;只是偶尔忍不住被锅里的羊汤香味吸引,时不时朝那边偷瞄。 领头的侍女上前行礼道:“长使大人,四十九人均已带到。” 长平公主‘嗯’了一声,缓步走下台阶,来到他们中间:“不管你们是被人伢子拐的、还是土匪掳去的,如今我已替你们报了仇,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她打量孩子们的小脸,个个都洗得很干净,怯生生地仰望着她。 “你们头发衣裳里全是虱子,我已让人拿去烧了,算是跟过去做个了断。”长平公主又道:“这里是枢密院,在我长平公主的地盘上,以后都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们了!”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的安静之后,纷纷跪地磕头谢恩,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时,锅盖被掀开,厨娘拿一把大勺舀起浓白的汤汁,依次把桌上那几排整整齐齐的大碗添满。 那些孩子早不知被饿了几天,两眼直勾勾盯着冒着热气的大碗,口水直流。 “不着急,早晚是你们的。”长平公主微笑道:“但是,得先听我把话说完。” 说着,长平公主缓步离开人群,来到殿前的台阶上,朗声道:“无论什么时候,人都得靠自己。天下没有白来的饭食,但我会教给你们安身立命的本事!至于将来能不能真正端上枢密院的饭碗,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她抬手指了指做饭的几位厨娘:“来,先认识一下你们的长官。” 盛汤的厨娘解下围裙,绕过桌案走到前面,原来是位体态丰腴、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枢密院司务长; 切肉的放下菜刀,也走到众人的视线中心,原来是位身材高挑、英姿飒爽的女官——枢密院机要使; 另外还有分发碗筷、揉面煮面等人,是教习官、军情使和联络官。 枢密院从创立到裁撤总共不过十余年,这算是为数不多的惯例之一:所有新人的第一顿饭,都要由当前五个部门级别最高的女官共同完成,以示提携爱护后辈之意。 入门仪式也很简单,就是由她们五人向孩子们分发餐食。 于是,几乎每一位枢密院女官,对这个部门最初的印象都是充满了食物香味的。 长平公主微笑地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 “长使大人,”机要使上前一步,悄悄问道:“我们真的……这么快就要动身离开宁夏了吗?” 长平公主知道她的担忧:眼下这份基业来之不易,如今这一动,便会被朝廷视为谋反,相当于赌上了八年来苦心经营的全部身家。 “京里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过来,我们现在就起事,会不会急了点?”军情使也有些担心道。 长平公主依旧微笑地看着几位老部下,指了指面前那些孩子说道:“你们也看到了,难民越来越多,如今连河北河南的都开始往咱们这跑了……朝廷内忧外患,咱们又岂能偏安一隅?真要等到政局风雨飘摇之际,灾荒不断、叛军四起,局面就更加被动更难以收拾了。” 众人纷纷点头:“长使说的是。” “至于瑾瑜嘛……” 提到她,长平公主的目光就立刻变得柔软:“当初我把她藏在裙下的时候,小小年纪便已有如此胆识!放心,这次也不会令人失望的。” 又回想起八年前那一幕,长平公主依然露出当年一样的欣赏表情,目光随即变得坚定:“现在,这把刀已经刺向敌人的心脏——我们要让她成为锚,而不是一支射出去的箭。” 说到这,她环视众人:“我们枢密院能够倒而不散、退而不馁,正是由于坚不可摧的信任和团结——而从今往后,还要仰仗诸位继续通力合作,共谋大业。” 简单四个字道破天机,众人顿时齐声道:“听凭长使大人调遣!” 第39章 拾花坊 深夜,胭脂巷。 这里是京城出名的风月场所,夜夜笙歌。 小刀依着线索指引找到一家名叫拾花坊的地方,望了一眼门口招摇的幌子,起初还有些迟疑,但见彩旗边缘如同装饰花纹一样的女书文字,便径直走进那扇门。 此刻,她一身青衣小帽,寻常小厮打扮。 现在这个时辰,夜场也差不多快散了。来找乐子的客人大都已寻得女伴、找地方安歇去了,只剩下些穷鬼或是午夜买醉的,三三两两坐在角落里。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残羹冷炙,杯盘狼藉;台上的歌舞也是没精打采,荒腔走板,敷衍得很。 小刀进来站了半天,才见一个三十来岁姿容慵懒的姑娘迎上前道:“这位小爷,我们就要关门了,您高升一步到别处转转!改日请早!” “我找你们管事的说话。” 那姑娘一听是个女的,又打量她几眼:“……跟我来。” 小刀跟着她从一旁的扶梯上到三楼。那姑娘敲了敲门,说了句‘红姨,有人找’便打着呵欠下楼去了。 门一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张浓妆艳抹、五十来岁女人的脸。显然她一眼就认出了小刀,但还是忍住笑意,冷冷道:“这位爷,找我有事?” “垂死病中惊坐起?” “不如自挂东南枝。” “银鞍照白马。” “白马入芦花。” 二人有来有往对了几句暗语,大意就是: ——这些年都没消息你忙什么呢?装死呗。 ——我回来了,现在是张明牌了;我还在潜伏,等待时机。 二人相视一笑,先是热情地抱了抱,接着挽手一同进了屋。 她叫宋红玉,人称红姨,现在的身份是这间花楼的鸨母;而八年前,她是枢密院军情使。 自枢密院被裁撤之后,她的任务便是留在京城,等待今时今刻。 红姨给小刀倒了杯茶,微笑道:“这么多年在关外,你的模样倒是没怎么变。” “您的变化倒挺大。” “咳,岁月不饶人。”红姨摆手道:“尤其我们这种营生:夜里不睡、白天不起的,真是折寿!” 两人都是情报官出身:一个是长年潜伏关外,一个则是留在最为凶险的京城,其中各种艰辛也只有身为战友的同僚才最为清楚。 做密探,不仅要完全融入环境,同时还要消息灵通。在关外,通常会选择人多、流动性大的客栈茶馆之类;而在京城,则是首选各类乐坊和妓馆——像拾花坊这类歌舞酒肆,隶属于教坊司,每日接触的人形形色色,上至达官显贵,下通三教九流,每天迎来送往也不会引人注目。 简单寒暄过后,小刀直接说道:“瑾瑜郡主下个月与瓦剌和亲的消息,你们也有所耳闻?” “听说了。”红姨点头道:“教坊司都已经开始准备典礼上用的歌姬和乐师了。但我瞧着,这事怕是成不了。” “肯定成不了啊!”小刀笃定道。 ——要不我干嘛来了? 红姨笑道:“郡主可有什么吩咐?火器、刀剑、炸药,我都能弄到!神机营咱也有路子,如果想要大炮的话我得多花上几天功夫,你们提前打个招呼就行……” “不用!也,不用那么大动静……咱们还是先来点文的。” 小刀脑门三条汗:这姐姐的脾气真是一点没变!只要她想折腾,总能整出惊天动地的大动静来。 “文的?”红姨眼珠一转:“整料啊?” 小刀挑起大指:“要么说您是军情司的王牌!一猜就中。” “行,要谁的黑料?你就说!”红姨得意道:“现在我手下好几个官妓,个个学问都好着呢!超一流写手,代写各种话本子包你满意!另外还有编曲儿说书唱大鼓的,不出三天,准就能让他臭大街!” “皇帝。” “……呃。” “能办吗?会不会有点难?” “倒也不是难不难的问题……”红姨皱眉道:“这属于常规项目!当年长使大人还在京城的时候,这就是个万年黑的保留节目了——郡主是想翻出什么新花样来吗?” 小刀一笑:“和亲这主意是杨阁老出的。最近几天,那封揭帖就会被抄送发还内阁——但是只有大臣们知道是不够的,得让大家都知道。” “懂了!” 红姨突然一拍大腿:“标题我都想好了——‘内阁要员设毒计暗害忠良,将门虎女全大义挥泪远嫁’!” “……人才。” 小刀发自内心地称赞。 这一拉一踩的,套路贼熟!一看就是个老手了。 小刀说道:“总之,具体内容你自己发挥!效果嘛,要搞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大街小巷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丑恶嘴脸!” “嘿,这种活儿,交给我就算是妥了!”红姨咯咯笑道:“你可别小看我这拾花坊,现在是要人有人、要装备有装备!八年了,咱们也是时候整出点响动来,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平地三尺浪!” “等、等一下!” 看她这跃跃欲试的表情,小刀觉得她可能是会错意,赶紧解释道:“劲儿也别使太大……造出声势、整点舆论压力就成了。郡主说,国宴上她还另有安排,不用现在就动刀动枪的,时机未到。” “只是这样?真不用整出点其它响动吗?”她看起来有点失望。 “郡主还说,”小刀又补充道,“如今朝廷内忧外患经不起折腾了,我们要以最小的代价达成目的,尽量少动刀兵、减少内耗。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清理鞑靼奸细,局面还是保持安定要紧。” “原来如此。” 红姨点头道:“我知道轻重,不会给她惹麻烦的。” 小刀闻言叹了口气:“如今已经有两个显眼包够我愁的,您是枢密院的老人,郡主现在宫中孤立无援,宫外可就全指望您了。” 红姨哈哈大笑:“放心!我调教出的手下,玩明的能闹个天翻地覆,玩暗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 说着,她站起身,推开后面的窗户指了指楼下:“你以后若有急事找我,就从后门进来!就算我不在,这里的姑娘也都是咱们的人,你尽管使唤!我都会交代妥当的。” 小刀连声称谢。 到底是枢密院的老上司,有她托底,看来是稳了。 第40章 这种本事,不学也罢 第二天清晨。 天刚亮,钱景便送瑾瑜回宫。 虎贲护卫死在诏狱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钱景也不敢隐瞒,回宫后第一时间上报给司礼监许方。 许方得知后大为震惊,随即与钱景一同来到诏狱处理善后。 没想到那名叫石虎的虎贲护卫,跟兵部高层和三大营竟都是有些关系的。许方才刚到,兵部和三大营的几名军官便也到了,堵在门口吵闹不休、非要讨个说法。 郑宴离和罗卫想躲也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给众人交待事情经过。 钱景自然是把责任全部推给瑾瑜;郑宴离心中虽觉愧疚,也还是按瑾瑜嘱咐的:只说一切都是按郡主安排行事,咬死了锦衣卫在此事上并无过错。 好在许方在场,一阵好言安抚之后,让钱景把其余人当场释放。那些气势汹汹的军官也不敢太过造次,骂骂咧咧一阵便就作罢,满腹怨气地散了。 锦衣卫总算是勉强过了这关。 许方将口供带走了,钱景果然如瑾瑜所料,没再提继续布控的事,所有调查到此为止。 郑宴离心里不痛快,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口中喃喃道:“这叫什么事啊……把责任全推给一个女人?可从头到尾,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认真做事啊。” 罗卫也在旁叹气道:“是啊,但也只有她能背得起这个锅啊!这些人都是嫡系,后台硬得很!可不像我们边军那么好欺负。真要闹到御前,咱们全都完了个屁的,案子还怎么继续往下查?” “唉,这都什么事啊。”郑宴离耷拉着脑袋:“感觉我跟那些算计着送她去和亲的人也没什么两样,都是一样的卑鄙且无能。” “原来你也这么想?”罗卫掏掏耳朵,自嘲道:“父帅让我来京城当官多学点能耐,如今别的没学会,甩锅坑队友倒是学了全套!哈,什么东西!” “这种本事,不学也罢。” 这次两人难得意见一致,却也是同样的沮丧。 过了一会儿,郑宴离突然又抬起眼睛:“说实话,那天在极乐宫跟我交手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又来?!怎么不管聊什么事,最后都能绕回到这件事上? 罗卫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用闽南话骂了一句,转身往屋里走去,对底下人说道:“那谁,谁……还有那谁!走,跟我查案去!我今天教教你们,什么叫外围调查!” 郑宴离还是觉得他有很大的嫌疑,但眼下再提这事显然很不合时宜。 他无声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打听石虎的家眷去了。 —— 长平公主的车队扮作商队,浩浩荡荡东行数百里,这日傍晚时分来到太原城。 太原总兵府上派来个女管家在城外迎候,将一行人接进府中。 “夫人如今在大同府练兵,原是派了小姐来迎候大驾。”管家卢彩说道:“说是今天能到的,想是路上有事绊住了,误了时辰。老爷在城外兵营,过会儿就回来了。” “无妨。”长平公主一身家常的平民打扮,微笑道:“我既是微服前来,就别搞出那么大排场了。” “长使大人身份尊贵,又岂敢怠慢?” 卢彩瞧着三十出头年纪,精明干练的妇人模样,做事认真细致,一看就是枢密院出身的女官做派:“不知这一路上可还太平?若是短什么吃的用的,您只管跟我说。” 长平公主望着她,又想起当年与楚君仪共事时的情形。那是枢密院成立之初的第一任总教习,人称‘九紫夫人’,如今化名谢丹,嫁给太原总兵严崇汉。 “就是闷得很。” 长平公主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抱怨道:“想当年我一路向西的时候,三步一个坑五步一个坎,车匪路霸换着花样层出不穷,多热闹!等我到宁夏的时候,不仅安家置业的钱有了,还白得了好几百只吃饭不要工钱的精壮劳力!……也不知我这次向东而行,还有没有当初那份运气呢?” “这条路早就太平了,商路畅达,可都是托了您的福!”卢彩笑道:“如今就只有关外不太平了。” “我这个人,只爱实惠,不爱听那些空话。”见她并未听出言外之意,太平公主摆摆手,直接说道:“我是怕你们这些人过惯了安生日子,就不想再拼死拼活地跟着我折腾!那我可就白跑这一趟了。” “不可能。”卢彩斩钉截铁说道:“无论身在何处、跟谁一起、过上了怎样的生活,都比不上当初在枢密院的日子。” 长平公主苦笑道:“谢谢你这么高的评价!但是真不用这么捧,我这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今枢密院已经散了,诸位想寻个如意郎君、找片安稳之地过小日子,人之常情,也没什么不对的。” “长使大人,”她却突然严肃道:“在这世上,再没有哪里能像枢密院一样,让我们像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不是女儿、不是妻子、不是母亲,而是身为我自己,凭本事活得体面!只有长使大人能给我这样的机会。” 长平公主不由一怔。 她说着,突然撩衣跪倒,向上拜道:“只要长使大人一声召唤,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快快请起。” 长平公主赶紧上前扶起,欣慰道:“有你们在,我何愁大事不成?” 卢彩又道:“这八年来,总教习一刻也未敢懈怠,就盼着您挥师回京那一日!如今大同府已有两万娘子军,随时听候长使大人调遣!” 好家伙…… 这些年来,虽然长平公主一直跟九紫夫人有书信往来,但毕竟八年未见,人心之变难以预料。本指望着她若不忘初心就已是难得,如今一看,还真是大大出乎预料! 枢密院里曾经共过生死的姐妹,总是不会令人失望的。 正在这时,府上一个小丫头匆匆进来,说老夫人已摆好宴席,请客人到正厅一叙。 长平公主此来,用的身份是总兵夫人的娘家妹妹,如今只是路过太原、到府上借住一宿,没想到老太太竟是如此热情? 卢彩略一犹豫,对长平公主说道:“我们家老爷和小姐都好说,唯独这老太太……您还是不见的好。” “怎么看你这意思,她竟是比关外雄兵还要可怕?”长平公主笑道:“主人赐宴,我做客人的怕是不好推辞。” “唉。” 卢彩叹气道:“您不知道,九紫夫人治兵治家都不在话下,却唯独拿她没什么办法!” “那正好,我去会会她!” 第41章 谢邀,婉拒 宴席十分丰盛,尽显太原总兵府的豪华气派。 除了正厅里的主桌,院子里还分设了十几桌陪席,招待长平公主带来的女官们,连同随行的十几个新收的女孩子,也全都有席位。 分宾主落座后,长平公主见那老妇人头发花白,衣着华贵,待人和善,一时也没瞧出是个多么难缠的人物。 虽是头回见面,严老太太显得十分热情,拉住她的手就问个不停:姑娘多大了?可曾出嫁没有?夫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谁?…… 长平公主随口敷衍着,总觉得她热情太过,恐怕另有所图。 严老太太一边细细打量她,一边又问:“姑娘本名叫什么?” 长平公主被问得一愣。她当年与皇帝的约定是不得离开封地,如今要出门办大事,只能换个身份见人,可具体叫什么名字嘛…… “谢邀。” 长平公主盛名在外,附近省份的大小官员哪有不知道的?这么随口一编,也就是糊弄她这种不出家门的老太太罢了。 严老太太自是信了,又顺口夸她名字也取得好:“姑娘保养得可真是好!瞧着也就二十来岁模样呢。一直未嫁,家里老人也不催的么?” 长平公主干笑:“家里除了姐姐,也再没什么人了。” 提起谢丹,严老太太叹了口气,说道:“你姐姐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待人太严厉了些!莫说老爷怕她,府上的丫鬟婆子、就连营里当兵的都要怕她三分!” 长平公主笑而不语:这不废话!她是总教习,若连这些人都镇不住,那还怎么带兵? 严老太太看着她心里一阵欢喜,又道:“谁家若能娶了你当媳妇,那才真是有福之人呢!模样好,性子也好!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出的小姐,一辈子舒心享福的命!” ……那您还真是看走眼了。 长平公主也不道破,哄道:“老太太真是谬赞了!我可不像姐姐那么有福气。姐姐从小就被人夸有本事,杀伐决断、胆识过人,出嫁便能旺夫旺子,早晚封诰的命格呢!不像我……” 说到这,她眉头微蹙、叹了口气,垂下眼眸道:“算命的都说我克夫。爹娘疼我,也怕我到婆家受气,便一直把我留在家中未嫁。” 不管是媒婆还是爱八卦的长辈,听到‘克夫’就没有不怕的!长平公主听这老太太话音八成是要给自己说媒,便早早让她断了这个念想。 “咳!那都是骗人的!别听那些和尚道士什么的胡咧咧!他们就是故意吓唬你,才好让你花钱免灾嘛!”严老太太一摆手,说道:“都是些江湖骗子的套路,哪有人还当真了的?快别信那个。” 长平公主挑了挑眉梢:哟,我还真低估您了呢? “依我看哪……”严老太太眉开眼笑,果然就绕回到正题来:“眼下就有一桩好亲事,也不知姑娘愿不愿意听听?” 辣耳朵。 这时,卢彩亲自上前给二人盛汤,趁机使劲给老太太使眼色,让她别再提了。 长平公主倒是一脸看戏的表情:行,让我听听是谁这么不怕死。 严老太太把卢彩打发走,又继续说道:“你也知道的,你姐夫戎马一生、挣下这份家业不易,怎能无后呢?我就劝他纳妾,他却不肯!想来你姐姐那个脾气,恐怕也是容不得人……” “等等,”长平公主打断道,“他们不是有个女儿吗?严北望啊,您亲孙女!人活得好好的,怎么能说是无后呢?” “喛,女孩子嘛,早晚要出嫁的!老严家几代单传,也别让香火断在咱们手里不是?” 原来是这个意思!打算让我嫁给严崇汉做妾?……哈! “您这话可真有意思。” 长平公主心里一阵好气又好笑,眼珠一转,说道:“老严家几代单传,可惜您只有个儿子,他又不会生,香火可不就要绝了?不如这样,我看您老当益壮,要不再努把力、给老严家再添个新丁?” “啥?” 严老太太听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长平公主又道:“老太爷不在了也没关系,反正天下姓严的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严字不是?我先给您打听着,保证找个年轻的、体力也好的精壮小伙!时间不等人,咱争取今年就怀上!” “你,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严老太太脸上有点挂不住,索性摊牌:“我是看你一个姑娘家,这么大岁数也嫁不出去,倒不如跟了你姐夫!也不必争什么大小名分,姐妹俩共事一夫,有什么不好的?……倒跟我蹬鼻子上脸的?忒不知好歹。” 一旁的卢彩实在听不下去,硬着头皮上前劝道:“老太太,待会儿等老爷回来了,不如先问问他的意思再说?” “他懂个屁!”严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啐道:“什么事等他拿主意,他不都得先去问问老婆的意思再说?到头来,还不得是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替他张这个口?” 卢彩一脸无语:您就继续作死! “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严老太太转过脸,又对长平公主继续劝道:“老爷现在身份尊贵,想纳妾的话,什么样的没有?就这太原城里,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一抓一大把!” 长平公主也不接她的话茬,只淡淡一笑,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姐姐这个人啊,从小就有个志向:将来一定要做总兵夫人——所以,只有她挑中的人,才能当上总兵!您可莫要颠倒了因果!” 当年鞑靼与西北军交兵,白原是镇国公主手下一员大将。九紫夫人原是打算扶他做太原总兵,不料他在前敌战死,九紫夫人便带着儿子白颂改嫁给副将严崇汉,最后让他做了太原总兵。 这并不是巧合。 枢密院对军队的渗透和布局,其实从很早就开始了。资历最老的两位女官:九紫夫人嫁给太原总兵严崇汉留在西北,九灵夫人则嫁给福建总兵罗旦去了闽南——只有枢密院挑中的人,才能成为当地驻军的最高指挥官。 而这其中的缘由,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只是没想到竟能被人误会到这种程度? 不过,老太太到底是上了些年纪,她们那一代人自是没见识过、也想象不出女主掌权会是怎样的世界;她们只见过后宅那四四方方巴掌大的一片天地,脑子里自然就只装着‘传宗接代’这一件事,倒也不必苛责。 “一个女人,只要身体健康且不怕死,就能生孩子,那不叫有本事。” 长平公主缓缓吐出一口气,直视她老迈浑黄的眼睛说道:“文能治军理政安定人心,武能带兵打仗抵御外敌,使我朝西北门户固若金汤、拒敌于关外者,那才叫真有本事——我姐姐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的强大并不依赖于任何人,她就是她。” 说着,长平公主站起身来,平静地望着她:“她离了你和你儿子,还是威风八面的九紫夫人;而你们若离了她……” 她没继续往下说,相信那老太太心里已有了分寸。 正在这时,就听外头一阵喧闹,一身戎装的严崇汉和严北望父女俩正快步走来。 第42章 揭贴事发 二人早就接到长平公主微服前来的消息,原是要上前行礼,但见老太太和下人们都在,便暂时改了称呼。 严北望欢喜地唤了声‘姨妈’,严崇汉也上前打了招呼,但场面却是十分奇怪——按说她此时应主动上前问候姐夫,但实际上却没动,倒是严崇汉先向她恭恭敬敬行了礼,仿佛见到上司一样? 太原总兵是地方驻军的最高军事长官,虽无定品,但也是官身,且掌生杀大权。 ——这严崇汉平时怕老婆也便罢了,怎么连对她这头回登门的妹妹也是又敬又怕? 严老太太心里暗暗吃惊,但想起女中豪杰的媳妇,又看看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妹妹,又回想她方才说的古怪话,便觉得恐怕也是来头不小,再不敢多说半句。 “都长这么高了?快让我瞧瞧。” 长平公主拉住严北望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这小姑娘今年刚满十四,上次来宁夏时还是个瘦瘦小小的毛丫头,如今穿着西北骑兵的铠甲,风尘仆仆的,竟是颇有几分女将军英姿飒爽的威风模样了。 严北望本是奉了母亲之命前去迎接长平公主,不料行至太原城北三十里处时遭遇一伙鞑靼流寇作乱,便带了随行的两百余女兵前去围剿;与此同时,正在兵营视察的严崇汉得到消息,便引兵来援,父女二人联手将流寇荡平之后,这才一同回了太原城。 严北望歉意道:“路上一耽搁便误了时辰,还请姨妈责罚!” “礼数只是礼数,又有什么要紧?荡寇才是正经大事。”长平公主宽容地微笑,用手拂去她脸上的灰尘,赞道:“不错,不愧是九紫夫人的女儿。” 长平公主夸奖一句,严崇汉在旁嘿嘿一笑,也附和道:“都是夫人教导有方!” “那是自然。”长平公主得意道,亲自给她布菜:“饿坏了?……快吃。” 严北望这一下午又打又杀的早就饿了,如今总算得了许可,便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严崇汉却不敢造次,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母亲,依旧在旁垂手道:“不知母亲大人可有怠慢之处?她年纪大了,乡下来的也没什么见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妹妹莫怪。” 他说得有点心虚,可见对于老太太那张嘴是相当了解的。 长平公主一笑,也看了老太太一眼:“怎么会?……我们刚聊到严家的香火,可巧你们就回来了。” 严崇汉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长平公主却突然转向严北望,说道:“老太太是怕将来你若出嫁,严氏一门便后继无人,从此没落了。” 严北望正啃着鸡腿,嘴里含糊道:“这有什么的?那我不出门便是了呗!……将来我若是成家,就把夫婿招到家里来,也赐他姓严!到时候咱们家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怎么会后继无人呢?是?” 她说着,还不无得意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父亲和老太太,满是孩子般的狡黠。 长平公主忍俊不禁,看向严老太太笑道:“您看,这不就解决了?” 严老太太表情抽了抽,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 长平公主站起身,对众人微笑说道:“明日还要动身去往大同,我要早些休息了,少陪。” 说完,她起身离席而去。从北望身边经过时,还不忘嘱咐她慢些吃。 直到望着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严崇汉这才松了口气。 严老太太问:“这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瞧把你给紧张的。” “她是谢丹的义妹,身份尊贵,九边重镇首屈一指的人物呢……唉,您还是别细问了。” “哟,难怪呢!一张嘴就不像凡人!”严老太太啧啧道。 严崇汉叹了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阴沉着脸又低声问母亲:“您没跟她又提纳妾的事?” “没有!” 严老太太矢口否认,白了他一眼:“我跟她又不熟,提这事干什么?!” 身后不远处的卢彩将脸转向一边,抿嘴偷笑。 “您最好是没提过。”严崇汉道:“以后跟谁也不要再提了!……一把年纪的人了,别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怪没意思的,传出去成什么话?” “知道了知道了。” 严北望眨眨眼:“爹,你要纳妾啊?” 严崇汉瞪她:“吃你的饭!” —— 离使团进京的日子越来越近。 这日朝会散了之后,杨羡刚回到内阁,就见正谈笑风生的众人立刻停下、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各自散去了。 气氛有些古怪。 杨羡不由问一旁的吏部尚书:“这是怎么了?” 张大人与杨羡共事多年,见他问起,面色一僵,接着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近来京中传闻甚多,一群人闲着没事就乱嚼舌根罢了。” “什么传闻?” 以杨羡的敏感,隐隐觉得与自己有关。 此时,司礼监的太监已经走了,内阁众臣也差不多散了。张大人见左右无人,悄悄对他说道:“朝廷欲与瓦剌和亲的事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如今被坊间杜撰出各种版本……唉。” 杨羡不由微微皱眉。 其实,他对此也有所耳闻。 起初,只是民间茶坊酒肆里百姓饭后的谈资,听起来天马行空,多是一笑了之也没谁当真;但后来,慢慢就传得有鼻子有眼、细节也渐渐丰富起来: 什么鞑靼密探潜入京中暗害太子,青川郡主凭一己之力平定宣府之乱;因惧怕瑾瑜功高盖主,大臣们教唆皇帝送她远嫁瓦剌,其实是为了送出京城之后杀人灭口…… 若真是胡编乱造倒也罢了,所谓的谣言里偏偏是有真有假,才更易蛊惑人心。 比如那道揭帖,就是真的从司礼监发还内阁,也真的是出自杨羡之手,很多大臣亲眼所见。 说起这件事,杨羡其实也挺后悔:这主意不算光彩,此事也本不宜白纸黑字的,他应该当面跟皇帝说,但奈何皇帝却总不上朝、也不处理朝政;没办法只能写了份揭帖悄悄呈上去,结果还被许方给意外公开了…… 张大人在旁笑道:“更离谱的,坊间还有句歌谣流传甚广:‘但使龙城飞将在,也得出关去和亲’!……哈哈哈,您听听,这根本也不押韵啊!” 杨羡顿觉无力:押不押韵的,重要吗…… 第43章 天生的犟种 比起内阁的鸡飞狗跳,后宫里倒是显得一片安静祥和。 郑宴离这次进宫看望姐姐,然后直奔凤阳殿。这个月以来,他得空便往凤阳殿跑,也记不清是第几次了。 刚到门口,就远远瞧见瑾瑜一身华丽的正装礼服,头戴缀满珍珠的凤冠,光彩照人。 “这衣服还真挺重的呢。” 瑾瑜像个衣服架子一样站着不敢乱动,尚衣监的小太监跪在一旁,在对收腰和拖尾的部分做最后的修改。 郑宴离站在门口,一时竟是看住了。 当真是人靠衣装,她这一打扮起来,姿容秀美,雍容端庄,与那日一身黑衣的冷面判官截然不同。鲜艳的唇,弯弯的眼,没想到她敛起锋芒、换上红妆,也可以像普通郡主一般妩媚动人。 他几乎都忘记了,她也正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 “有事吗?” 瑾瑜一眼望见郑宴离,他才蓦地回过神来: “嗯。” “正好!”瑾瑜舒了口气,对身边的宫女说道:“先带公公们去侧殿喝茶休息!我也好松快松快。”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瑾瑜先是将沉甸甸的凤冠放到一旁,活动着脖子抱怨道:“这些鬼东西,真是比盔甲都累人。” 脱了帽子,她露出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用的大概是最细齿的篦子,沾了桂花油精心打理,连边边角角都是平整又熨贴;头发乌黑油亮宛若黑缎,衬得肤色更白皙,五官也更显精致。 不过,她终究是不同于宫里的女人。再怎么打扮,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不俗的神气,就像是混入家禽中的一只猛禽,哪怕披着花色相似的羽衣,也能一眼就分辨出与众不同来。 郑宴离看着她一阵憨笑,未加思索便脱口问道:“你真会远嫁到番邦去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是一愣:这次来找她分明是有一堆正事要办,怎么偏偏先问这个? “不会。”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郑宴离也觉得她不像是个委曲求全的人,笑道:“那你干嘛要遭这份罪呢?再华丽的衣裳,反正也是用不到的。” 瑾瑜却是一本正经:“可以留到登基的时候穿嘛!提前适应一下也是好的。” 这话最是大逆不道的,但不知为什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意外,甚至还挺符合她的气质——她好像天生就对高高在上的皇权缺乏敬畏,没有任何人能令她低眉折腰。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远嫁番邦,那也必定成为称霸一方的风云人物? 郑宴离一笑置之:“行。” 她现在就像尊被所有人供起来的菩萨——就连上次扛下石虎那档子事,皇帝连重话都没说一句!哪还有人敢挑她言语上的毛病? 郑宴离整理了一下思绪,又开口说道:“锦衣卫对那八个人布控,一直在密切监视,但都没什么收获;前几日,石虎的家眷扶棺回乡,我留了两个人继续跟着。” “看来我们的运气不太好。”瑾瑜有些失望。 郑宴离又道:“我与石虎的家人接触过,他老婆说之前确实有几个陌生人来过家里几次,操关外口音,所以印象深刻;但石虎死后没再露面,即使出殡也没来——虽然还没有确切证据,但我觉得你的猜测是对的。” “没关系,已经不重要了。” 瑾瑜摇头说道:“如果我是鞑靼人,此时一定会选择静默。而且,哈木脱欢一死,关外的鞑靼各部落势力范围重新划分,就算他们现在还有别的计划,也只能先暂时搁置,等尘埃落定再说。” 郑宴离显得有些沮丧:“没能把他们揪出来……还会有机会吗?”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瑾瑜安慰道:“暗战,起初比的是谋略和手段,再往后就是耐心和毅力了——跟罗卫说,盯死那剩下的八个人,做好外围调查,等待时机。” “嗯,我会跟他说的。”郑宴离表情认真地点头,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另外……和亲的事最近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要不要我去跟皇上说说、还是算了?” “千万别。” 若换作别人这么说,瑾瑜还可能会怀疑他是不是在试探我?但这个人绝对不是。 郑宴离坚持道:“现在很多大臣也都持反对意见,力劝皇上不要选择和亲这条路。” “他们是大臣,无论支持还是反对,都是职责所在。”瑾瑜叹气道:“而你是锦衣卫,只负责执行命令,不应参与决策。别说建议,就算他问你,你都要三缄其口的。” 郑宴离扁扁嘴:“……提个建议都不行吗?” 见他如此固执,瑾瑜苦笑道:“有一种人,就是天生的犟种。” 郑宴离有些不高兴地看向别处,抠抠下巴:行了,我知道你在说我。 “不是说你。”她解释道:“比如说,他决定的事,别人越劝他就越是坚持。到头来若是成了,他一高兴也便罢了;可若是撞了南墙,他就会恨你入骨,甚至疑心是你在背后搞破坏。” 他半信半疑。 瑾瑜又道:“再比如,他跟你聊天,说到一件你完全不了解的事,他问‘你怎么看’?你说不知道;他便又说‘没关系,随便说说无妨’。然后你真的信了就随便说说,他便嘲笑你‘连这都不知道?真是宛若智障’!” 他黑着脸:“……你监视我。” 不得不说,她学得惟妙惟肖。 瑾瑜哈哈大笑。 他却依然固执:“可我觉得,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这件事情他不应该如此,我就要当面告诉他!” 忠臣就是要敢于直谏的嘛! 瑾瑜摇头叹气,耐心道:“这是杨阁老出的主意,你跳出来反对,难道你是比内阁首辅还足智多谋?朝中大臣上奏疏劝他都不肯听,难道你当面说就能管用?——所以,你到底是真的想把事情办成,还是只想表现你的赤胆忠心?” 郑宴离不说话了。 “其实,这跟处理那个虎贲护卫的事情是一样的。”瑾瑜说道:“做事要讲方法,我们的目的是把事情办好,不是为了出风头。对于超出你能力、且没有把握会成功的事情,就静观其变!起码不要添乱。” 最后这四个字他总算是听懂了,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第44章 不太聪明的样子 郑宴离出宫后直接去了镇抚司衙门。但是到了门口,却又没有马上进去—— 瑾瑜说她会主动找我联络,真的吗?她怎么会知道我有消息带给她呢? 小刀最近一直在宫外,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 但他又不好细问,只能先按瑾瑜交代的、将写着女书的手帕带出来,再等小刀自己露面。 锦衣卫平时不是抓乱党就是抄家,无论官员还是百姓,对他们都是又恨又怕,敬而远之。他们的衙门口不挂牌匾,门前这街上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郑宴离在门口左右望望,突然就觉得好笑:小刀能耐再大,终究也不是神仙!难道还会凭空出现不成? 估计她这会儿又是扮成个什么妇人模样、在外头摆摊做生意? 想到这,他便抬腿继续往街巷外头走去。 其实,从原则上讲,他是不应该帮瑾瑜往外传递消息的——她是枢密院的女官,小刀也是。虽然因救太子有功而受了封,但皇帝也从未明确说过会停止对枢密院的清理调查,之前因此被牵连的官员也并未平反。 他甚至都没问那些字是什么意思。 越往前走,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环境变得嘈杂,他心里突然犯起了嘀咕:这事似乎确实有点不妥。 他答应得很干脆,甚至说不上什么缘由,也许单纯就是想为她做点什么?可是将来万一皇上责问下来,该怎么说才好呢? 郑宴离眉头紧锁,脚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陌生的人影在他面前匆匆而过,他的目光却落在一个手挎竹篮、蹒跚前行的老妇身上。说不出有什么不对,但他的目光就是下意识盯住了她的背影,始终不愿移开。 她走得很慢,郑宴离很快就来到她身后,然后慢慢从侧面超过去——但目光始终在打量着她。 老妇灰白参半的头发上裹着块深色的头巾,皮肤灰暗,满是褶子。似乎是注意到他的举动,便转身拐进一旁僻静的小巷子里去了。 郑宴离也紧跟进去。 “草。” 面前那老妇人突然站定,直起身子,转回头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是孙猴子变的吗?!怎么看出来的?!” 突如其来的质问使他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就是感觉有点怪,也没想到真的是你啊哈哈哈!” 小刀把脸上的假皮扯掉,气鼓鼓地瞪着他:“我身上有什么破绽吗?” “倒也不是。” 见她似乎生气了,郑宴离只好解释道:“师父教的:看人分两种,看皮相和看骨相。皮相和步态可以伪装,但假的终归是假的,只有骨相做不得假,所以一看一个准!比如你这肩背结构,分明是三十岁上下的状态,却弯成五十多岁才有的模样;而老人的步态僵硬,是因为肌肉老化导致动作受阻,发力点和骨骼的运动角度都不会是你这样子的……” 提到专业领域他的话就有点多,随即又怕她觉得自己是故意显摆,赶紧打住。 小刀表情认真地听他说完,挑了挑眉梢:“……是挺厉害的。” ——看来这个人果然有点本事,难怪长使让我们策反他。 难得被她当面夸奖一回,郑宴离还挺高兴的:嘿,比那姓罗的强? “跟我来。” 小刀谨慎地左右看看,带他又穿过几条巷子,钻进一个无人的小院子里。 这时,郑宴离才掏出瑾瑜给的那方帕子来:“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小刀将信将疑地接过来。 那是一方普通的素白手帕,靠近边缘处写着花纹一样的黑色女书文字,不细看还以为是绣的花纹。 看完之后,小刀斜眼问道:“你就不想知道这写的是什么?” 郑宴离一拔胸脯:“我既然愿意替她传信,自是信得过她。……随便她写什么。” 小刀一笑,将手帕托在手上说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再过几日使团便要进京了,她嘱咐我不要制造外交事件,因为朝廷非常需要这次通商机会。即使和亲不成,生意也还是要做的。” 郑宴离也深感意外:原以为她要准备破坏和亲的事…… 小刀扁扁嘴:“其实,在城外布置陷阱炸死整个使团,也是我们的备选计划之一。” 郑宴离一脸震惊,暗道好险! 小刀不以为然地掏出火折子,将那帕子引燃,说道:“实话告诉你,我们的手段多着呢!只是她总要顾全大局,顾忌这个又顾忌那个的!……哼,咱们做事投鼠忌器畏畏缩缩,皇帝动起手来又几时留过情面?” 郑宴离顿觉惭愧。 那时候他刚从羽林卫调出来,只知道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皇帝让抓人就抓人,要杀要剐也都按旨意来,却从没想过那些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是不是真的该死。 以前,他觉得只要听皇上的话、办好皇上交代的事就行了;但他发现,即使自己竭尽全力,事情的结果却总是不尽人意,总是挨骂,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他与她们还是分属于不同的阵营。 想到这,他不禁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毕竟,我也不算是你们的人。” 小刀耸耸肩,故意上下打量他一阵:“大概是因为你长了一张纯良的脸?……看起来不像是会作奸犯科的样子。” ——不太聪明的样子。 郑宴离显然看出她的言外之意,一脸沮丧。 见他这样,小刀又有些不忍道:“我原是打算找罗卫去问问消息的,可巧就碰到你。不过,瑾瑜能找你来传信,可见也是信得过。” 郑宴离心里莫名一暖,憨笑道:“我也觉得你们不像是坏人。……至少,不是为了达到自己目的却不管别人死活的。” “瑾瑜是这样的,我可未必。” 小刀看着他,眼神突然变得冰冷:“我的名字叫小刀,杀人无数,对任何人都不会手下留情。” 郑宴离望着她的眼睛,感到一阵寒意——他跟她交过手,至今都记忆犹新。 但她眼中的杀气只是一闪而过,朝他伸出手友好道: “希望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郑宴离一愣,随即点头,与她粗糙且坚硬的手相握。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胆怯,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又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反手一招就将他制服并压到地上? 但是没有,她只是勾了勾唇角,便转身推开门,扬长而去。 第45章 祝融夫人 秋高气爽。 瓦剌小王子火儿忽达和西域诸国使臣组成的驼队,由西门入城。整个使团有八十多人组成,带着古波斯国的风华物产,还有厨师和舞乐班子,身着盛装华服,在京城三大营的护卫下缓缓向皇宫方向而去。 骆驼看似动作迟缓,但步子大、可持续行进好几个时辰不用休息,又耐旱耐热,比娇贵的马匹易于打理,一直都是丝绸之路上的首选交通工具。 队伍浩浩荡荡,不见首尾。 沿街的百姓被拦在官道以外,却忍不住围拢在道路两旁朝这边张望。 京城真是太久没见过如此盛大的热闹场面了。 无论南北,旱的旱、涝的涝,土匪倭寇鞑子兵,这一年到头天灾人祸不断,哪里都不得消停,百姓疲于奔命,谁的日子都不轻省。难得遇到如此规模的庆典,难免又让人回忆起几十年前天朝盛世时的景象来。 也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番邦客商入京了。 自从鞑靼在西北作乱,丝绸之路上便不太平;而商路中断,则又让原就萎靡不振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商队再次入京,似乎又让人看到了一点希望,好日子又有了盼头。 商路上的土匪自然不是凭空消失,而商队能够顺利入宫,当然也是在某些人的授意之下。 拾花坊最高的一处楼台上,小刀和宋红玉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遥遥望向官道上的喧嚣。 这小楼看似普通,其实建得极有心思,位置也选得极好:不仅像是座望楼一样可俯瞰整个西城,离入宫那条最宽的官道仅一射之地,若是在此设置一部重型弩机,那么街面上的人皆在射程之内,就算神仙来了也是插翅难逃。 红姨指着骆驼上的火儿忽达,说道:“若不是瑾瑜拦着,他早死八百回了!” 小刀笑道:“长使大人跟他也颇有些交情的,倒也不必非得置于死地。” 红姨叹了口气:“最后一次见到长使大人,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二人正吃茶聊天,就见一只落单的灰白色鸽子正朝宫中方向飞去。民间养的鸽子大都成群结队,在固定的范围内盘旋,唯有它形单影只,想必是只信鸽。 小刀一手刚摸向后腰准备抽刀,就听红姨说了句‘我来’,随手拈起桌上一粒花生米,在指尖一弹,嗖地一声飞了出去。 鸽子应声而落,正掉在拾花坊后头的院子里。 一名扫地的小童跑过去,用网子罩住——手法娴熟,一看就是干过好多次了。不一会儿,她抱着鸽子噔噔噔跑上楼,送到二人面前。 小刀笑赞道:“到底不愧是我的老上司,威风不减当年。” “咳,雕虫小技。” 红姨从鸽子腿上绑的信筒里取出张小纸条,看了一眼,又递给对面的小刀。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小字:罗卫身份属实,与枢密院无关。 小刀疑惑道:“有人在查罗卫?” “这是司礼监鸽房的鸽子,许方那老东西果然谁也信不过。”红姨冷笑一声:“可惜他们的情报网形同虚设,糊弄鬼罢了。” 红姨将纸条又原样放回去,将那鸽子也放了。 方才那粒花生正打中鸽子的眼眶,它只晕了片刻,歇了一会儿就又恢复如初,在空中盘旋片刻,继续朝宫里方向去了。 “我倒是有些心疼瑾瑜。”红姨说道:“雏鹰展翅,亲鸟定会在不远处盯着保护它呢!长使大人的心是真宽,直接将她丢到宣府不说,如今又困在那深宫里头,也真能放心得下?” “这不是还有咱们嘛!”小刀笑道:“整个京城的情报网也都在保着她呢。” “若要依着我,这些人早在城外就被炸飞了!”红姨哼了一声,又道:“能留下一个活口就算我输!” 宋红玉不仅是枢密院的情报官,还是爆破专家。她精通火器,能配置出多种性状不同的炸药;不仅能精确控制威力,还能掌控爆破方向和力道,将火药拿捏于股掌之间,因此也被称为‘祝融夫人’。 “八年了,是时候扬眉吐气了!”红姨气道:“受枢密院的牵连,害得多少无辜的人丢了性命?那狗皇帝但凡敢出宫半步,看我不把他的天灵盖炸飞!” “枢密院向来是有仇必报,倒也不急于一时。”小刀苦笑道:“您炸了他们倒是一时爽快,烂摊子不还得是咱们收拾?瑾瑜自有她的算计,您就别操心了。” 又提到瑾瑜,红姨不禁愁道:“这使团入了宫,接下来就是国宴。她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过是只待宰的羔羊,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皇帝一道圣旨便定了她的命,哪里还会有转圜余地?” 皇帝怎么可能容一个枢密院高级女官搁在眼皮底下?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小刀耸耸肩,她也不知道。 但瑾瑜给的指令很明确:只造舆论,不造混乱。 红姨的手段也真是高明!京中的大街小巷,无论老叟还是孩童,都听说了瑾瑜单枪匹马救回太子又破了哈木脱欢五千兵的英雄事迹,而杨阁老如今的形象已经跟残害忠良的秦桧不相上下了。 “听说宫里有个暗桩?是真的吗?”小刀眼前突然一亮,问道。 “那人跟我同级别,只有长使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点头,但随即又摇头:“除非她突然冒出来砍掉皇帝的脑袋,用国丧冲了和亲的事,否则也照样于事无补。” 红姨的作风属于激进派,解决问题不是爆炸就是砍脑壳。 小刀连连叹气:“瑾瑜自然是有更加长远的打算……” “也别太长远!”她打断道:“真要等她嫁到瓦剌、再带着草原精骑打回京城来吗?!那就还是算了!” “也没有那么长远!”小刀不由笑道:“就以我亲眼所见的,她不仅弓马娴熟,果断勇敢——就连那个皇帝最为信任的锦衣卫,现在都被她当送信小弟使唤呢!” 说到郑宴离,小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人,你还真是要当心。” “谁?姓郑的千户?有什么特别吗?” 红姨努力地回想,几乎记不起那人的样貌。 “那人的眼光是真的毒。”小刀的神色变得严肃,慎重道:“只要是他见过的人,就会被记住样貌,下次一眼就能认出来。所以,在还没有正式成为自己人之前,安全起见,你的人最好不要轻易在他跟前露面。” “知道了。” 第46章 会飞,会喷火…… 宫里也是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欢迎仪式布置得非常隆重,百官自不必说,连皇帝和皇后也都是盛装出席。 使团当中身份最尊贵的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瓦剌王子——瓦剌的可汗有十多个儿子呢,火儿忽达的出身平平,能力也一般,甚至都不能算是受宠的一个;西域诸国的使臣就更不用说了,正经外交官都没来几个,大多只是些普通商人,连贵族都算不上。 瑾瑜在旁看着只觉得好笑。 可见这朝廷也真的是穷疯了:但凡能逮住一点赚钱的机会,就立刻豁出老脸使劲贴了上去。什么天朝大国的体面,九五之尊的威严,在真金白银面前一文不值。 火儿忽达见到瑾瑜十分高兴,每次看向她的时候眼里都闪着光,却碍于外交礼节不能单独跟她叙旧。 他们认识很多年了,瑾瑜并不讨厌这个人。 相反的,在宁夏的时候还时常跟他一起出去骑马狩猎,他教她鞑靼语,她教他汉话,二人亦师亦友无话不谈,只是也从没想过要结为夫妻。 现在这种场合见面难免尴尬,毕竟大家对皇帝的和亲意图心知肚明。 她始终淡淡的,目光又落在随行的官员身上:杨羡只出现了一会儿就离场了。不知是觉得对方团队配置太低,还是近来受到的舆论压力太大有点顶不住了? 总之,是件好事。 瑾瑜心里轻轻舒了口气。 皇帝一无是处,但她对杨羡还是颇有几分忌惮的。无论是学识还是阅历和外交经验,杨羡的战斗力都是不容小觑!就连向来毒舌的姨妈对这老头子都要礼让三分,待会儿她跟皇帝正面对上,内阁首辅必然挡在前面——这胜负还真不好说。 如今少了他,瑾瑜自觉胜算又大了几分。 按照接待使团的流程,对方向我朝进献了礼物,皇帝还以国礼,接着便是洽谈通商贸易的细节。其实我朝与西域诸国的贸易由来已久,很多事都有先例,礼部官员也早就做好准备,一切按部就班。 午宴也很简单。 重头戏的正式欢迎宴会安排在晚上,现在时间还早。 瑾瑜要全程陪同,但只是个没有台词的旁观者。 本以为就皇帝那么急的性子,肯定是逮着机会就要提和亲的事,但事情的发展却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上次陪同钱景一起出关的那几名官员也来了,看起来职位不低;皇帝有好几次想把话题引向和亲,却都被这几个人不动声色地岔开了。 还有负责接待商人的礼部官员,在介绍瓷器时会有意无意地提起前朝,提起镇国公主时代强大的边军;甚至连钱景,在拉踩鞑靼的时候会提起她,夸她神勇无比、一骑当千。 虽然心知都是些外交辞令,但在瑾瑜听来也是相当舒心的。就算只是些恭维的场面话,至少代表立场一致——就像姨妈说的,当面临外敌的时候,人们就会展现出空前的团结。 会场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她隐隐感觉到,官员的态度与皇帝相反,大部分都不赞成和亲——公主不是不能下嫁,但就算和亲的对象不是可汗本人,起码也得是位世子或者亲王,真没必要为了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就屈尊降贵。 更何况,送镇国公主的女儿去和亲,就算皇帝不要脸,九边重镇的将士还要呢。 瑾瑜突然感觉有点欣慰:看来,这朝廷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是所有人都在乎皇帝是不是高兴,大部分官员还是有气节的。他们呈上的奏疏虽被驳回,但也绝不轻易妥协。 “你累了吗?要不,先回去休息?” 是郑宴离。 午后的会场气氛有些慵懒,见瑾瑜望着窗外的日光发呆,他趁机凑上前来轻声道:“皇上若问起来,我替你挡着。” 瑾瑜转回头。 他今天是以皇亲国戚的身份来的,没穿官服,一身富贵公子打扮。看得出来,为了阻止和亲,他也是想出份力的,只是胆子和能力都十分有限。 按说他算外戚,今天的场合通常只会邀请亲王和皇子,可惜我朝只有一位太子,皇室人丁不旺,而他恰好长相气质都算不错——估计是来凑数的? “不用。” 瑾瑜婉拒,片刻回过神来,微笑问道:“你没跟皇上提起过反对和亲的事?” 他摇头。 想来也是,若是这呆头鹅真的提了,今天肯定就不会出现在这了。 他低声说道:“我看大臣们的意思也多是反对的,这事估计成不了!……不如快趁机溜了!”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灼灼一脸认真。 对于她面临的和亲困局,身边众人出的主意五花八门: 红姨建议把使团炸了听响,要赢就赢得惊天动地; 小刀提出直接宰了皇帝,就能从根源上解决所有问题; 桃子觉得可以出宫逃走,反正大家一身好本事,想跑肯定能跑得掉…… 最离谱的就是他:开溜?!躲一时算一时吗? 她忍不住笑出声:“我能躲哪去?就算躲过今天,那明天后天呢?” 郑宴离想想也觉得这话有点欠考虑,不禁挠头: “……我就是那么一说。” 别看他眼力好、看人极准,对于人情世故和朝局变化却是一窍不通。别的不说,就连皇帝的心思也从没摸透过! 说好听了是单纯、真性情,再直白些就是傻!总是搞不清状况,言行也不合时宜——大臣们当他是皇帝的心腹爪牙,皇帝却嫌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办事,甚至连忠诚度都开始怀疑了。 “你该不会真打算跟那人成亲?”他突然试探地问。 “瞧着还不错啊。” 瑾瑜望向火儿忽达,故意说道:“汉语说得挺遛,模样长得俊俏,在瓦剌可汗那些歪瓜裂枣的儿子当中,确实算是挺好的。” 他小声嘟哝道:“也没见他哪里就能达到你的标准啊?” 会飞,会喷火?……难道是成亲之后立马就嘎?哈。 “嗯?” 这话听来有点怪,瑾瑜忍不住转回头来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没事。” 第47章 折叶飞花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宫中华灯初上,礼乐四起,迎宾宴会盛大开场。 西域来的舞姬穿着民族特色服饰,身姿曼妙,雪白细软的腰枝上缀满亮片和金铃,伴随鼓点发出悦耳的声响,引得所有人都目不转睛。 席间的气氛明显比白天轻松随意了许多,留着大胡子的西域客商喝得微醺,用波斯语跟身边的人大声交谈,话题也从生意慢慢转到乐曲和女人身上。 公事已经谈得七七八八,按说是到了提和亲的好时机:台子搭好了,但皇帝这出戏却实在不好唱——身边的两个大太监许方和钱景都堪称心腹,但碍于身份,在这种场合不好讲话;适合说话的大臣们非但不愿意搭梯子,还处处拆台,让皇帝连独角戏都很难唱得下去。 一曲终了,余音未散,舞娘们纷纷谢幕、飘然离场。 使团中一位商人意犹未尽,望向皇帝身边的瑾瑜,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中原有句话叫‘抛砖引玉’。为表诚意,我方已献上本国最好的乐师,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睹天朝公主的盛世之姿?” 看来,他们虽然对中原风俗有所了解,似乎分不太清‘郡主’与‘公主’的差别。 此时,宫廷乐师其实已经就位,但对方显然意不在此。 他身后众人纷纷应和,火儿忽达却忙用波斯语阻拦道:“此举十分失礼,快不要再提了!” 众人一时有些迟疑,目光却依然落在瑾瑜身上。 ——就像姨妈说的:出身于帝王之家,没点才艺是混不下去的。 瑾瑜唇角浮现淡淡的笑意,搁下手中的琉璃杯,缓缓起身,走向舞台正中。 今天她身着一袭银朱长裙,头戴金凤衔珠钗,带着平时极为少见的雍容华贵,缓缓来到所有人的视线中心。虽是一身热烈的红裳,却也像是接下战书的将军,身披战袍而来。 她用睥睨的目光环视四周,方才还热闹的宴席顿时一片安静。 瑾瑜缓缓开口道:“只有在安乐太平的盛世,女人们才会意气风发,尽情歌舞;而世道不平,女人便要藏起柔弱的一面,拿起刀剑保卫家园。诸位来得不巧,只能见到如我这样不善歌舞的女子。” 众人一阵失望的唏嘘,却见她缓缓抬起头向上看去,所有人目光也不由追随她看过去—— 头顶数丈高处是金殿半圆形的穹顶,正中心盘踞着一条精雕细刻的五爪金龙,木雕彩绘栩栩如生,全身金色的鳞片在灯光照映下闪闪发光。 只是那穹顶毕竟太高,殿上的灯光只在龙身勾勒出发亮的边缘,到底看不真切,只依稀分辨出狮鼻虎目,长须獠牙,口中衔了拳头大的一枚珠子,高高在上俯望众生。 这时,就见瑾瑜从桌上拿过一只巴掌大的小碟。那是个三才杯的底托,典型的御用白瓷,胎底细腻光洁如玉,正中勾画着精美的圆形团花盘龙纹。 她拿在手上掂了掂,分量正好: “天朝的女子,若不善歌舞,自然就要擅长些别的——不然,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自嘲,随即眼神一凛:就见她手腕骤然一抖,振臂向上一甩,将那薄如纸般的白瓷碟子掷出,竟如刀片般斜切入龙头,没入小半截,宛如一刀屠龙。 众人正一片骇然之际,又见她伸出手来,掌心向上。 片刻,龙口中衔的白玉珠子垂直落下,正掉入她的手心,稳稳接住。 瑾瑜眼中满是笑意,一手托着珠子,轻松地抛起又接住,朝皇帝的方向走近两步;接着便听咔擦一声响,那瓷碟连同半个龙头掉落下来,闷闷地摔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红毯之上,碎成数片。 一切就像是精心安排好的,每一步都精准而且完美。 她手中把玩着那珠子,唇边带着戏谑而得意的笑意,锐利的目光却是看向皇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斩龙夺珠,在彻帝眼中怎么看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彻帝突然就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她可不是李长平。 长平公主虽然嚣张跋扈,但自幼娇生惯养,只善用谋略,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但瑾瑜不同,她是镇国公主的女儿,这些年在土匪横行的宁夏卫不仅学会了谋略,而且手段狠辣,是真的会砍人。 她身上杀气森然,就连数丈之外的郑宴离都觉出不妙,下意识地伸手摸刀——手上一空,这才想起身处金殿之上,任何人都不能携带武器。 可笑的是,如果她真想弑君,手上那个龙珠就足够了!而且,此时的她跟皇帝仅一案之隔…… 彻帝显然也意识到这个巨大的危机,顿时面色煞白,额上冷汗直冒;他想立刻起身就走,但身体却偏偏不听使唤,竟是像魇住一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身后站的司礼监大太监许方突然上前一步,微微侧身,将皇帝护在身后,稳如泰山般与她四目相对。 那老太监曾服侍过先帝,今年少说也有七十了?乌纱帽罩在如雪的银丝之上,连眉毛都已全白,但面色红润,鹤发童颜,令人不敢小觑。 瑾瑜与他目光相接,竟是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自瑾瑜进宫以来,虽然早就听说过司礼监掌印太监许方的大名,只见过几面也未曾说过话,印象中只是个寡言少语、慈眉善目的老人;如今正面对上,蓦然就觉得自己可能小看这个人了。 二人短暂的对峙很快就被一阵鼓掌喝彩声打断了。 就连火儿忽达也从未见过她这招,兴奋地跟众人一起大声叫好,大殿上的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这时,钱景也反应过来,动作僵硬地上前一步,脸上有些抽搐地笑劝道: “郡主,请归座。” 声音里的情绪很复杂:恐惧,意外,疑惑,退缩……但最明显的是,求求了。 瑾瑜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眼神也变得和缓下来。 她转回身走向红毯中央,开口对众人说道:“中原武学当中,有一招名为‘折叶飞花’,就是可以叶为刀,就算手中只有柔软的花瓣也照样能取人性命。我有幸得遇高人指点一二,才只学了些皮毛,献丑了。” 众人又是一阵夸赞——别说是外国使团,连本朝的官员也大都是头回见到,直呼大开眼界! 瑾瑜心里一阵暗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就是演得好罢了,哈哈。 第48章 一个是傻的,另一个也不太聪明 这招‘折叶飞花’看似玄妙,其实原理并不复杂。 瑾瑜从宁夏卫带来的三名女官当中,除了土匪出身的桃子,还有个轻功了得的高手小娥和精通机关暗器的小朱。 在宴会头天晚上,小娥便悄悄潜入金殿、攀上穹顶将龙头切断装上机括,再用明胶复原,拉上丝线——瓷碟是现场随手拿的,并无玄机,但只要将它丢到龙头附近,碰到丝线便会触发机括,龙头弹开将碟子咬住,同时释放龙珠。 那机括类似个竹片制成的捕鸟夹子,但由于弹片较软,只能坚持很短的时间,然后随着丝线绷断掉落下来,就跟碎木头混在一起很难分辨。 头上的穹顶很高,灯光昏暗也看不真切,而瑾瑜取瓷碟在手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根本也没人注意那龙头是否被动过手脚。 其实早在几天之前,她们在凤阳殿已经实验演练过很多次了:机关是小朱做的,她是江湖杂耍卖艺的出身,精通各种变戏法用的小道具;飞贼出身的小娥负责安装调试,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大殿实施高空作业。 机关触发就生在电光火石间,现场效果炸裂,演出十分圆满。 现场观众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江湖绝技,实际只是个精心编排的戏法罢了。 当然,破绽也还是有的。 比如地上的碎片,只要细细检查就会发现机括和木雕被手工锯断的痕迹,但那都是后话了——关键是,此刻连皇帝都相信她能徒手取人性命,这就足够。 彻帝生性偏执,就算所有大臣都劝他放弃和亲,连杨羡都扛不住压力而缺席,他也决不会改变心意;除非,他怕了。 正如此时此刻。 瑾瑜缓缓在红毯上踱着步子,始终面向使团,话题从中原武林渐渐转向文化:“你们所见到的中原女子大都温驯,是因为我们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遇事总讲究谦恭礼让,极少与人相争;而诸多规训当中,针对女子的就更多了,像是《女训》、《女则》,对于女子的举止言行都施加了更为细致严格的约束。” 她的语速很慢。 使团中大部分人对汉语都是一知半解,当瑾瑜开始引经据典时,他们便只能依靠身边的翻译官。 于是,原本安静的宴会,除了瑾瑜一人洪亮的声音,又添了许多细碎的低声细语。 好在她并没有一直咬文嚼字,很快就进入正题:“皇帝为君上,我等为臣下,皇帝的命令我自然是要听的。在中原有句话叫‘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因此,只要是君上的命令,做臣子的都要无条件服从,这样才能称之为‘忠’。” 她说着,目光再次渐渐转向王座上的皇帝。 此时的彻帝表面已恢复镇定,但看到她掌中那颗龙珠的时候,还是难免心慌;而她说的这些话,完完全全就是长平公主的风格——张嘴就是四书五经伦理道德那一套,先给你捧上天际再加个光环,然后再揪下来摔到地上踩得狗屁不是。 放眼朝中,除了她的老师杨羡,这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套路,竟再没有对手。 彻帝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这套路他见过,且有点熟。 瑾瑜一边说着,已经再次来到彻帝面前:“君上若要我远嫁外邦,我定不能辞!但只有一条——”说到这,她的声音明显压低:“我嫁去哪里,哪里便是我家;我嫁了谁、谁便是我的夫主,以后我就要听夫主的话、为夫主做事。哪怕是给夫家打江山,也在所不辞!” 言毕,她并没有留给彻帝反应的时间,而是果断回过身,看着还在伸长脖子仔细听她说话的翻译官们,用鞑靼语朗声道:“我们中原人的习俗是,外邦男人与我朝女子通婚,便都要到中原来生活,夫婿和孩子都必须要随母姓,全家都一律要入汉籍。” 这话显然是说给火儿忽达听的。 瑾瑜满是狡黠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又用波斯语对后面的使团大声重复一遍,这倒省去了翻译官们的麻烦,却引来一阵窃窃私语又议论纷纷。 这一阴一阳的两副面孔,火儿忽达又岂会不明白她的用意?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友好地报以礼貌的微笑。 乐声再起,宴会继续。 瑾瑜归座。刚坐稳,太子李爽就一脸猎奇地把那颗白玉龙珠讨了去,随即就围过一群人来都想细看看,他却像得了宝贝似的谁也不给,只拿在自己手里把玩。 方才这刀光剑影和机锋,恐怕他是一点也没注意到,只当成热闹来瞧了;而他旁边的郑宴离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带着点傻笑? ——一个是傻的,另一个也不太聪明。 皇帝再没敢提和亲的事。 她的大获全胜已成定局。‘青川郡主’的威名不仅会将来传遍瓦剌和西域诸国,而且眼下很快就会先通过大臣之口传遍京城——道理已经在当场讲得分明,和亲的之事还未张口便已经被堵死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皇帝心里必是憋了一口恶气,就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怕是要秋后算账的。 “依我看,真不如听刀姐的!” 宴会散后,凤阳殿里摆起庆功宴,桃子说道:“一不做二不休!这么好的机会,真不如直接把他咔擦一下——” 说着,她在脖子上比了个手刀,接下来的话便只有口型:黄袍加身。 瑾瑜笑着摇头道:“这事可没那么容易!……时机未到,急不得。” 这次只是试探。 王朝更迭的关键从来都不是某位帝王的生死,而是帝国的根基是否稳固。天子虽然无能,但并无大错;弑君确实是条捷径,但也会将天下人的矛头全部指向自己,这无异于拿命去赌王位—— 就算最后得到了,也必是后患无穷、得不偿失。 那三人都与她相识多年,堪称心腹,见她笑而不语,心里便有了分晓;而且这话题敏感,也不再多说,又岔开话题聊别的了。 凤阳殿里小小的庆祝一直持续到深夜,却不料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皇后派来的车马便停在了门口。 第49章 出宫避祸 来传话的那嬷嬷她们都见过,是坤宁宫的。 只是现在这个时辰…… 瑾瑜睡眼惺忪地抬头望望天:到处都还是一片深邃的墨蓝,东方微微发亮,繁星闪烁。 但来人催得很急,就站在门口等着瑾瑜梳洗完毕,几乎是不容她有片刻耽搁——而皇后是后宫之主,她的命令跟圣旨没有分别。 瑾瑜满腹狐疑地上了车,却怎么也想不出这是个什么状况。 难道说我们都被老好人一样的皇后给骗了?再怎么与世无争,皇后就是皇后,除了贵妃郑氏,她能主宰后宫里所有人的生死。 瑾瑜百思不得其解,本能地先做最坏打算:桃子、小娥和小朱都伴在车旁,对付十来个御林军应该没问题,但强行逃出宫去是没可能的;不过,皇后若要害我,干嘛还派辆车来?这是要送我去哪? 宫里处死嫔妃可没有临终关怀,通常是让太监送来三尺白绫就完事了,完全没必要搞这种阵仗。 再说了,我又不是嫔妃,是有封号的郡主!也不是她想杀就能杀的,起码要先给个罪名? 车驾朝宫门口缓缓而行,平稳而又从容。 瑾瑜慢慢从方才的慌乱中镇定下来。 ——如果不是坏事呢? 姨妈说过,宫里是有暗桩的,关键时刻可保她们性命无忧——虽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能保命,那起码得是有点权力或者手段的?也许就是皇后身边的人? 宫女,嬷嬷,太监,车夫……都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辆车也许会留有线索? 想到这,瑾瑜的手开始在身边的坐垫周围游走。 车内设施豪华,空间也很大,座位上摆放着好几个软缎面的坐垫。 她快速搜查身边的物品,寻找当中有没有夹带、夹层或者机关,这些都是枢密院女官的基本功。 果然,在身侧后方坐垫的夹缝处,她的指尖触到个东西。 是一方素白的手帕。 车内没有点灯,光线也尤其昏暗,但尚能看出手帕上是一片空白。 枢密院女官惯用手帕汗巾等随身之物传递信息,书写或者刺绣女书的形式被称为明文。女书虽然不是汉字,但也是文字的一种,普通女官经过训练都能掌握,容易被破译,因此常用来传递加密级别较低的消息。 但这个不是,那手帕上空无一字,但边缘处用手一摸便会发觉,丝线裹边上凹凸不平,就像是粗笨绣娘的活计,连针脚都不匀称。 瑾瑜心里一阵窃喜:是暗码! 这是枢密院前机要使九灵夫人设计的:用横向丝线排布的疏密来对应数字,数字对应文字,可以传递较为重要且隐秘的信息。这套编码共有三套,规则各不相同,在起始处会优先标记解码序号。 她很快就找到了。 这手帕使用的是第三套编码,信息量可以涵盖三千多个常用汉字,只有级别最高的女官才会使用。 ——这种级别的密文,肯定是枢密院的暗桩没错了! 密文的信息很简短:小心许方,现往万寿宫避祸。 当从指尖读出‘许方’这个名字的时候,瑾瑜心里也是一震。 这确实是个麻烦的对手。 在宁夏的时候,姨妈曾告诉过她:太监是一群极为特别的人。他们读书不多,可能会利欲熏心贪财好色,却没有朝中官员那种指点江山的雄心抱负;他们不会加入宗族和派系之争,因为皇帝是他们唯一的靠山。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监,平时言语不多,总是一副十分和善又与世无争的模样;而当皇帝受到威胁,他居然能置生死而不顾,第一时间挡在皇帝前面——比带刀侍卫还警觉,比百官更忠诚,确实是我小看了他。 凤辇缓缓行至宫门口,停了下来。 现在还没到开门的时辰,看来要在这里等候一阵子了。 四处一片安静,眼前的深蓝色渐渐被冲淡,随着光线越来越亮,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瑾瑜这会儿已经完全不紧张了,甚至觉得有些无聊,打量着这架豪华的马车,心里不觉好笑:这可不是普通的车!凤辇是皇后出宫或者参加盛大庆典时的重要仪仗,就算是皇后本人,也不会每天坐着它到处溜达的。 ——这枢密院的暗桩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居然能随便把皇后的专车调出来使用?这面子也忒大了点!再过几年,是不是连皇帝的专车也能搞出来玩玩了? 哈。 瑾瑜这一晚上耀武扬威大放光彩,宴会散去之后,钱景可是遭了大罪。 司礼监灯火通明,偌大的一间屋里,却只有许方和钱景两个人。 钱景跪伏在地上,把瑾瑜在宣府时的一举一动、以及回京后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全部讲述一遍。 角落里崭新的西洋大座钟,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音。 “看来,我还真是小看她了。” 许方的声调平缓,也听不出是怒是喜。 他背对着钱景,低头看着桌上那一堆木头碎片——小太监从宴会上收走之后,便直接送到了司礼监。 木块上带着斑驳的金漆,他伸出一根小指,从中拨弄出个竹片削成的半片夹子,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弹片处已经折断了,露出发白的茬口。 ——雕虫小技。 钱景连头也不敢抬,声音颤抖道:“干爹,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早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我肯定早就来跟您报告了……” 许方像是并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突然打断道:“那天晚上诏狱审出的几份口供,都是她的手笔?” 钱景此时也不敢再借此居功,点头道:“正是。” ——怪不得!见到那几份口供,还以为诏狱出了个专业的审讯人才,正打算差人去细问,原来是这么回事…… 许方冷笑一声,将残片往桌上一丢,两手负在身后,缓缓踱步道:“那可是长平公主调教出来的人,哼,必是一身反骨!怎么可能会乖乖听凭别人摆布?……你啊,从一开始便入了她的局,钻进人家的圈套却不自知!” 钱景汗如雨下,连大气也不敢出。 说到这,许方想起钱景官复原职的事,便联系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一手点指着他叹气道:“内库损失那么大,郑贵妃贬了你不过是一时之气,当主子的骂你几句又怎么了?……你竟跑去求郡主帮你出头?可不就着了她的道?当真是糊涂!” 钱景在司礼监摸爬滚打多年,自是听出他话中所指,连忙叩头道:“干爹误会了!宣府这趟差使办得实在窝囊,儿子受罚自是应该,更是没脸来求干爹!倒是那个瑾瑜郡主,一个外人,我打量她反正也呆不长久,借她之力为己消灾罢了。” 许方在居中那张太师椅上缓缓坐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和缓许多:“我说你这猴崽子怎的就想起去查东宫的虎贲了?也是她挑的头?” 钱景点头称是。 许方表情一滞,随即表情变得阴沉:“刚进宫就这么能折腾,怕不是这宫里头有她的内应?” 第50章 再访万寿宫 东方发亮,黎明在即。 宫门缓缓开启,守卫查验过宫女手里的令牌和手谕,顺利放行。 瑾瑜心里却是一阵纳闷: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天刚亮就急吼吼地送我出宫呢? 然而凤辇刚刚走没几步,却又停下了。 瑾瑜悄悄朝外张望,见是来了两个小太监,也不知是对守宫门的军士说了些什么,眼看那守卫上前拉住马头,像是要调转方向;但车前的几位嬷嬷只是不依,便与那些太监争执起来。 瑾瑜倒是觉得无所谓。 她之前的各种算计谋划,暂时也就只到搅黄和亲宴为止,接下来的事还没来得及细想,眼下先去哪里都没什么要紧。 ——虽然我确实把皇帝吓个半死,又没伤人!还需要出宫去避风头吗?多大点儿事?顶多就是损坏公物,至于嘛…… 又等了一会儿,双方仍是相持不下。 瑾瑜有些不耐烦,将那空白手帕藏进袖子里便从车上下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见她下了车,几位嬷嬷先是一惊,接着赶紧上前道:“奉皇后娘娘的旨意,送郡主去万寿宫见太后,却被司礼监的拦下了。” 这时,那两名太监也上前行礼道:“郡主,许公公有请,还请移驾先往司礼监一趟。” 瑾瑜虽不知道为何要这么着急出宫,但听到许方的名字便来气:你不让我去,我就偏要去! 她立刻板起脸道:“呸!许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狗奴才,竟要我这当主子的过去见他?!”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宫里上下,许方的话显然比皇后的手谕还要管用,连宫门守卫都选择站在太监一边。 那两个太监不敢顶撞却也并不退让,只跪地哀求她别难为一个传话跑腿的。 瑾瑜一时只觉好气又好笑,正要再与他们理论,就听宫门外远远传来车马和脚步声。 她循声望去,见来人也是宫里人的服制,只是颜色有异,一身赭红的宫女正跟外头的守卫交谈;不一会儿,几个管事的便朝这边走来。 为首那宫人看着有四十出头年纪,庄重的佛赤与蜜褐色长裙,衬得面皮白净,气宇轩昂。她看了瑾瑜一眼,便对那守卫厉声道:“太后等着见郡主,特让我来宫里接人。若耽搁了时辰,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然后,她转向那两个拦驾的太监:“跟你们掌印太监说,有什么事就来万寿宫再说,没事就别凑到跟前讨打!” 那俩太监吓得连称不敢,连守卫都在旁劝‘秋姑姑息怒’。 瑾瑜看得不由一愣:进宫这么久,还真是头回见有人敢这么跟司礼监的人说话…… 末了,那宫人朝瑾瑜微微颔首:“郡主请。” 虽然不太清楚是个什么状况,瑾瑜还是大摇大摆地带人出了宫门,乘太后派来的车驾往万寿宫去了。 那位姑姑名为孟秋,现在是万寿宫里的掌事女官。 先帝在朝时,皇后吕慈掌管后宫,孟秋就是宫里职位最高的宫女。她一生未嫁,始终跟随在皇后身边,直到先帝驾崩,皇后成了太后,移居万寿宫,她便也跟着去了。 万寿宫位于京城西北角的万寿山上,临近德胜门,原是给太皇太后养病而建的行宫。 我朝并无太后受封后便要移居此地的定例,只是太后吕慈是长平公主的生母,想来跟皇帝也不大对付?自彻帝登基后,吕太后便主动出宫服侍皇祖母,直到老太太去世,她便在此长住下来。 瑾瑜幼年进宫时应该是见过她的,只是日子久远早没什么印象了。 如今细细想来,长平公主是生来就霸气外露的狠角色自不必说,但见太后手下的姑姑都如此硬气,这位太后本尊,恐怕也不是个平庸的碌碌之辈。 在初升的金色晨光中,马车踏着草叶上的露珠,沿着山中小道缓缓而上,令瑾瑜不禁又回忆起八年前那个清晨。 长平公主将她扮作自己儿时模样,可以说是连哄带骗地得了太皇太后旨意,然后一起去了土匪横行的边城宁夏卫。 如今再次回到这里,物是人非,八年的光阴在眼前一闪而过,瑾瑜心里也不由生出一丝感慨:如果当年没有跟随姨妈同去宁夏,那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但随即转念:人生无常,又哪来的如果…… 瑾瑜唇边带着淡淡的苦笑,望着窗外林间苍翠的绿,枫树艳艳的红。 其实她是有点喜欢这里的,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凭演技大获成功——那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抛开父亲的教导,尝试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瑾瑜带着略显复杂的心绪,来到万寿宫。 这里跟记忆中相差不大,只是吕太后却跟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威严,眉心一道深深的竖纹,给人种严厉的错觉,即使语气和蔼,也总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吕太后不爱笑,显得有些严肃。 她的态度始终淡淡的,对这个没什么印象的郡主也并未放在心上,更谈不上热情。简单的寒暄过后,就只问了长平公主的近况,然后交待一旁的孟秋帮瑾瑜安顿下来,再没什么别的话题。 这倒正是印证了瑾瑜的猜测:太后想见她只是个幌子,为了让她出宫避祸而已。所以暗桩肯定不是太后,也不会是万寿宫里的人——事情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万寿宫得到消息应该没这么快;而今天早上这安排,看起来更像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是早已料到她会在宴会上有所作为,就提前替她铺好退身的后路。 是个高人。 只是,有必要嘛?搞得这么紧张……就跟许方会吃人似的! 太后离开之后,瑾瑜也松了口气,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伸了个懒腰。日光洒满了半间屋子,窗外鸟鸣声声,偶然瞥见桃子等人都顶着个硕大的黑眼圈,没精打采地站在廊下,呵欠连天。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去睡个回笼觉时,就见秋姑姑脚步轻快地进来,一眼望见她就径直走到身边,正色说道: “许方来了,要见你。” ——不是?!居然还追到这来了? 瑾瑜不禁皱眉,但见她这神色怕是躲也躲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跟她去了。 第51章 对阵许方 会面被安排在偏殿的一处小会客厅,只有许方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随行的一众太监全被拦在了山下,只有许方一人被许可进入万寿宫。 “这里是太后说了算,他不敢对你怎样。” 秋姑姑亲自引着瑾瑜往偏殿方向走去,边走边低声嘱咐道:“他问你什么,你不想答便不答、不愿说便不说,也不必给他什么好脸色瞧——这里是万寿宫,让他见到你就已是给足了面子,别的什么也不用管。” 瑾瑜应了一声,心头一暖。她发觉这位秋姑姑说话的语气竟是跟姨妈颇有几分相似,别看是跟太后一样总是冷着脸孔,却是处处都在保护她。 “放心。” 审讯和反审讯,都是枢密院女官的必修课。 瑾瑜毫不畏缩,进门便居中于主位落座,高高在上地摆开对阵的架势。 许方一身宦官的朱红色朝服,笑容满面地上前一步,吃力地撩衣襟跪地行礼。他已年逾七十,自先帝在时便特许可免去跪拜大礼,彻帝召见时还会赐绣墩——这老胳膊老腿,让人看着多少有些不忍。 但这个想法刚一冒头,便又被瑾瑜强行压了下去:姨妈说过,这老家伙诡计多端,切不可中计!如今这是我的主场,他无非是在示弱,等我动恻隐之心才好反客为主,哼。 瑾瑜打定主意,一脸戒备地静静看着他行完叩拜大礼,缓缓站起身,方才开口说道:“公公一把年纪了,如此不辞辛苦地追到万寿宫来,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当面跟郡主说,不料太后的车马走得匆忙,竟是没来得及。” 瑾瑜心里一阵冷笑:我若真被你拦下,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刑讯逼供?料你是不敢的,但关到小黑屋里慢慢下药折磨致死,这事你可没少干。 “有什么话就赶紧说,我可没工夫陪你在这耗着。”瑾瑜漫不经心道,语气傲慢。 本想端茶送客,才发现桌上竟是连杯茶都没有——万寿宫这些人,完全是把嫌弃和不待见全写脸上,有点肆无忌惮啊。 干得漂亮。 “郡主。”许方依旧满面堆笑,挑起大指说道:“昨天的宴会,当真是好手段!恐怕出不了几日,那招‘折叶飞花’便会传遍京城,甚至传到关外,任谁听了不得赞一句郡主天下无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话果然是有道理的,伸手不打笑脸人,瑾瑜一时也不好就把他给轰出去,只得勉强笑笑: “小把戏而已,糊弄外行的,不算什么。” 听桃子说,当时就见有小太监把地上的碎片给收拾了,竟是连一片碎渣渣都没留下,全都捡到一方帕子上给兜走的,也不知是送去哪里研究了。 瞧许方这岁数大概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应是已经参透了其中机巧——本来也没什么神秘的,就是天桥杂耍惯用的障眼法罢了。 但他并未说破,只夸她用得巧妙;甚至夸也只是点到为止,不等她听得腻烦便又接着说道: “东宫那几名虎贲的事,钱景也都跟我说了。我就说他那么蠢笨的奴才,几时长了能耐、竟是这么会办事了?原来是得了郡主提点,却想独占功劳,实在该死。” 这话听着顺耳,倒也挑不出毛病。 许方又道:“诏狱里审出的口供我也看了,主次分明、条理清楚,可信度极高,基本上还原了事发时的原貌,确实比我之前派人办的强过百倍!将来若是能把元凶缉拿归案,拔除东宫的心腹大患,郡主定是首功!就算郡主不提,老奴定会替您向皇上请功的。” “那……也不必。” 瑾瑜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觉得太子被鞑靼人算计,这事恐怕并不简单,也难说背后是不是还有黑手,就让钱景顺便查一查。至于审讯嫌犯嘛,举手之劳,更何况也没办好!到底还是让石虎死在诏狱里,害得大家都不好交差。” “这件事却怪不得郡主。” 许方一摆手,叹气道:“锦衣卫那群小崽子,办事能力我是有数的!抄家抓犯人还凑合,真遇到棘手的案子根本指望不上!嫌犯看管不利,本就是他们的过失;而郡主替他们遮掩,无非也是希望他们还能继续往下查——老奴心里都明白,也承您的人情。” 这话真是让瑾瑜有些意外。 司礼监平时除了处理政务之外,也会充当皇帝耳目监察百官。现在枢密院没了,像是捉奸细、调查绑架太子这类重大案件的差使,便自然落到他们头上。 就单是排查鞑靼探子这件事来说,许方跟她确实是目标一致,且站在同一阵营的。 瑾瑜挑了挑眉梢:“现在想来,倒也是我多虑了。你才是镇抚司衙门的顶头上司,锦衣卫背不了的锅自然还有你呢,横竖不需要我这个外人瞎操心。” 许方笑道:“都是为了朝廷做事嘛!郡主高风亮节,老奴心存感激。” ——我还当是为昨天的事,原来只是当面道谢的? 瑾瑜神色稍缓,说道:“许公公若真的有心,还是要继续将这案子查下去才是。京畿要地,奸细一日不除,便不知还会再惹出多少祸患来!” “郡主所言极是!老奴会再多加派人手,必将他们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说到这,许方突然话锋一转:“想来,这些原都是枢密院的强项,若是有长平公主在,区区几个鞑靼探子,料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瑾瑜闻言,不由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许方苦笑道:“老奴这一把年纪,在宫里侍候主子几十年,也算是看着长平公主出生、又一点点长大的;她的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说到这,他的视线转向别处,像是渐渐陷入回忆:“她自小便与别人不同。聪明灵巧自不必说,又十分争强好胜;但凡她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先帝虽说宠爱,但也怕太惯着她就养成娇纵的性子,日后便愈发不知收敛。”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旁的事还好,管它什么凤毛麟角,有先帝和太后的宠爱,哪怕是再宝贵再稀有的东西,也没她得不到的——直到张芝驸马出现。” 第52章 驸马张芝 张芝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郞。 由于他才貌出众,先帝当时便有意招为驸马。 那年长平公主刚十五,正一门心思筹划创建枢密院,忙得不亦乐乎。在先帝的授意下,许方安排长平公主与张芝私下见了一面。 一个是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一个是满怀抱负的天之骄女,二人见面相谈甚欢,竟是聊得十分投机。吕皇后见了,便有意撮合,并催促皇帝尽快将此事定下。 巧的是,长公主李姝平从前线凯旋而归,带回西北大捷的好消息。当年李姝平二十二岁,由于自幼丧母,被皇后养在身边,跟长平公主一同长大。这是她首次立下战功,遂得封号‘镇国公主’。 庆功宴上,皇帝大宴群臣,却未料张芝对戎装出席的李姝平一见钟情。 “当时,太后也实在难以取舍。”许方叹了口气,说道:“依着朝廷礼法,长幼有序,理应是长公主最先出嫁;更何况她又刚立了战功,既开了口,先帝也很难驳她的请求……” “一派胡言!” 不料瑾瑜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说道:“你莫不是想说:我母亲和姨妈因为一个男人就此反目了?……呵,你们这些男人啊,造起谣来眼都不眨、编起故事张嘴就来?!” 许方淡淡一笑,也不反驳:“郡主耳聪目明,自不会偏信一面之词。如今住在这万寿宫里,若是得了空闲,不妨问问太后,便可知老奴所说是真是假。” 说着,他朝瑾瑜行礼告退。 正要离去时却又突然止住脚步,转过脸来说道:“镇国公主乃国之柱石,老奴是怕她唯一的血脉受人唆使,白白成了野心家的马前卒。郡主聪慧,对于这些前朝旧事听听便罢,其中是非曲直,心中有数便好。” 说罢,再次拱手,离去。 瑾瑜怔怔地坐在原处,竟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 旭日初升,晴空万里。 九紫夫人谢丹早早率部下出城相迎,场面很是隆重。但长平公主在城外便下了马车,与谢丹并肩携手而行,跟寻常百姓一样漫步在大同府宽宽的街道上。 严北望带着随行女官远远跟在后头。 大同府街头不时可遇见几名巡逻的女官,皆是一身猎装,腰系绛红色长绦,手扶腰刀、斜背长弓;年轻的二十出头,大点的十岁,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个个英姿飒爽。 不仅如此,长平公主朝街边张望,见无论买卖铺户还是往来的行人,也多是女子;就连驿站里搬运货物的力工,还有街边挥汗打铁的铁匠也多是膀大腰圆的妇人。 “先前镇国公主与鞑靼可汗那一战,我二十万精锐几乎所剩无几。”谢丹说道:“前些年,哈木脱欢和巴图孟特儿时常来犯,在边城诸镇大肆劫掠。因此,大同府以及附近的男人多被充军,驻扎在杀虎口威鲁道一带,城里就只剩下老弱妇孺。” 长平公主微微点头,问:“如今守军还有多少?” “驻军原是有两万左右,被王逢带走一多半;若再起战事,就得靠咱们的两万娘子军了。” “两万?这么多?” 虽然早有耳闻,但听她亲口说出来,长平公主还是觉得十分震惊。 谢丹面露得意之色:“当中有驻军的军眷,也有逃难的边民、关外来的牧民,英年早婚的小媳妇,拖着孩子的寡妇,我统统照单全收!有战事便带去前线,仗打完就在城里一边操练一边做工——所需的粮饷开支,比官军可是少得多。” “我就知道你能行!‘九紫夫人可当百万兵’,不愧是我枢密院的传奇人物!”长平公主笑道:“只是,你占了人家的总兵府,等王逢回来,可怎么跟人家交代?” 王逢是现任大同总兵官。两年前,他被调去广西剿匪平叛,但诸事不顺,如今还陷在十万大山里;一家老小无人照拂,便被兵部派来的官员接去京城安置了。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总兵府,就被谢丹接管了。 “他啊……也是难。” 谢丹叹了口气,说道:“之前是哈木脱欢。王逢与他正面交过几次兵,那狗贼讨不到便宜,便往东边逃窜祸害宣府三卫去了。可大同府才消停没几日,朝廷一纸调令又让他去了广西——竟是一刻都不得休息!也可见满朝上下就没有能顶事的,只盯着最能打的一两个人来回折腾,早晚凉凉!……这一去,十有八九怕是回不来了。” 裴绪庆、王逢、严崇汉,三人都曾是镇国公主手下悍将,也是目前边军守将当中实战经验最为丰富的中坚力量。只是,裴总兵脸臭脾气大,严崇汉装穷卖惨耍滑头,兵部都使唤不动,就只能挑王逢这个软柿子捏。 长平公主不解道:“我记得他是大同府本地人——人被调去广西带兵,家眷却为何要送往京城?” 谢丹耸耸肩:“听说两广一带叛军屡剿不绝,兵部派不出人来,而边军将领又向来不受朝廷待见,大概……还是信不过。” ——造反这种事,可是会传染的。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一路步行来到大同总兵府门前,立于两旁的女官服饰又与外面的有所不同:身披软甲、足穿马靴,手臂上装着可自动连射的弩机、后腰上挂着箭筒,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身材个头也齐整不少,想来应是亲兵或是军中精锐? 再往前走,便有身着不同颜色长裙的文职女官,跟当年的枢密院没什么两样。 等长平公主到了近前,众人齐齐行礼道:“参见长使大人。” 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谢丹这才说道:“想成大事,手上就得有兵——谁的拳头硬,谁就能说了算!世道向来如此。” 长平公主一笑,目光缓缓从女官们身上掠过。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枢密院创立之初,女官们脸上都带着欣喜,还有刚刚自立门户的骄傲。而现在与那时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们不再只是幕后默默付出的寥寥数人,而已经汇聚成数量庞大的一支军队。 她却不由一阵感慨:倘若当年长姐能听我一句,我又何需等到八年之后的今天? 时至今日,朝廷不再是当年的朝廷,我也不再是当年的我。 “兵变是下下之策,若非必要,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人流血牺牲。你们是我最坚强的后盾,我许你们万世太平!”长平公主望着众人期待的脸,朗声说道:“天下终究归于吾辈,但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第53章 起兵啊,灭丫的! “什么意思?……所以,现在是决定先不起兵了吗?” 刚刚一脚踏进议事厅,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谢丹便迫不及待道:“如今哈木脱欢新死,关外鞑靼各部的王爷们都在忙着瓜分他的地盘,无暇南侵——这不正是我们一举入京夺权的好机会吗?” “起初,我是这样打算的。” 长平公主淡淡一笑:“九边重镇军心浮动已非一朝一夕,如今只要我振臂一呼,便会得到八方响应;而中原腹地和沿海诸省,也是天灾人祸不断——边军一反,朝廷必亡。” 谢丹嗯了一声,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长平公主长睫低垂,缓缓开口道:“但是然后呢?我得到了什么?一个空前绝后的烂摊子吗?” 这个布局,从八年前她离京那一刻起,便已经开始了:九紫夫人居太原,九灵夫人去福建,祝融夫人留京中,还有早已成为暗桩的九威夫人,她们不同于背负着忠君爱国重担的镇国公主,她们的目标极为明确——要打天下,要为自己而活。 谢丹显得有些失望:没有高高飘扬的一杆大旗,没有冲锋陷阵,没有攻城略地、血染山河。 本以为等了八年,长平公主终于来了,她也做好了一切准备,足以让今天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大日子——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长平公主耐心道:“大部分恐惧都来源于武力不足。现在我们手里有刀、胯下有马、背后有人,我们什么都不怕。” 谢丹大声道:“那还等什么呢?起兵啊,灭丫的!” “上兵伐谋。” 听到这四个字,谢丹顿时有点泄气,有些怨念地用手点指她:“李姝平死在忠君上,李长平,你会死在磨叽上。” 她说得咬牙切齿,长平公主听了却也不恼,反而笑道:“喂,我的尖刀可是已经抵到皇帝胸口上了呢——你没听说吗?瑾瑜已经进宫了,就差把刀直接怼彻帝脸上了!……你急什么呢?” “那丫头,确是不错的。”谢丹扁扁嘴:“一个人灭了哈木脱欢,现在又要独自面对杨羡和许方……” ——怎么感觉她比王逢都惨? “也不是孤军奋战啦。”长平公主纠正道:“她手下有四个人呢。” “听起来真是人手充足。” 谢丹一时无语:“……你可真不是亲妈。” 长平公主却笑道:“她身边有小刀,九威夫人,祝融夫人,还有我母后——这个阵容,把整个京城掀翻都绰绰有余!一手好牌,可比我这里强多了呢。” 谢丹放弃地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我还以为要打一波里应外合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起事,我们势必由暗转明,到时就会被局势推着往前走,由主动变得被动。”长平公主语重心长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我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宝贵——我不想牺牲任何一个人,也不想拿她们当垫脚石。” “但你要往高处走,我们愿意送你上青云。”谢丹一时有些急了:“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好吗?!凡事皆有代价,这话还用我来教你吗?!” “现在的我,也正站在当年镇国公主的位置上。”长平公主打断她的话,幽幽说道:“我想,我已经懂得她为何如此抉择了。” 八年前,她想说服镇国公主先夺权,然后再与鞑靼可汗决一死战,但是没有成功。镇国公主说,不能用边城百姓的性命去换王位,这个赌注太大,她输不起。 恰在此时,先帝驾崩,镇国公主终究错失了回兵夺权的良机,与王权失之交臂;不仅如此,张芝死于狱中。隔年,她自己也于最后一战埋骨关外,至今都无人敢去收尸。 “边城风平浪静,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在宁夏,我们的兵马都在九边重镇。”长平公主继续说道:“但只要我们转过身、把后背留给敌人,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敌人也会以我们想象不到的速度扑上来撕咬。” “那你就不怕又走上她的老路?”谢丹苦笑。 “这是一场必须押上全部身家的豪赌,我们都想赢。” 长平公主望着摆在桌上的沙盘,沉默片刻,才又缓缓开口道:“但我不是李姝平。我不会为了消灭鞑靼而倾尽所有,更不会为了朝廷累死累活——我是个商人,而且越来越倾向于无本的买卖。” “懂了。” 谢丹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你想白嫖。” 二人对视片刻,突然相视而笑,接着就是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肆意疯魔。 “行。” 笑了半天,谢丹才略略止住:“赔本的不做,吃亏的不玩,不愧是你!……说,下一步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 长平公主换了副认真的表情,说道:“先要摸清鞑靼人的底。哈木脱欢是个诡计多端的人,我总觉得绑架太子这事并不简单。说不定,他在京中安插了探子,还有个更大的计划。” 谢丹点头道:“据我最近得到的消息,巴图孟特儿正在收拢哈木脱欢残部,有可能会接管他的密探。” “继续盯着他。”长平公主又道:“再者,就是镇国公主的事。” 谢丹听了不由皱眉:“她?……人已经死了七年,至今还留在关外的乌兰察布。那里地形复杂,王逢几次想去收骨,都遭遇了伏击损失惨重。唉,哈木脱欢那个狗东西,还曾想借此敲诈边军的银钱,简直无耻至极。” “这次,我要亲自去。” 谢丹闻言一惊,又不由皱眉:“倒也不是件难事……如今那狗贼死了,这附近的残余势力不足为惧。只是,为什么呢?这事差人去办就好,也不用你亲自跑一趟?” 长平公主却摇头:“这桩旧案的卷宗和存档我已阅尽,没什么发现,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若想知道真相,还是得我亲自前去,自己眼睛看到的才是真实。” “好,我去安排。” 第54章 又是才艺表演 秋雨连绵。 山里原就湿气重,小雨一开始下就没完没了,像是根本不会停似的。 最初那几日还好。 从明争暗斗、处处都有眼线的宫里抽身出来,一脚踏进这片清静之地,每日听窗前雨打芭蕉,舒适惬意——可若天天如此,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瑾瑜坐在廊下,直直地望着檐角那一长串雨滴出神。 许方自那日来过之后,也没再出现。而他的话,却像天上那片铅色的阴云,久久挥之不去。 桃子和小娥有说有笑地从身边经过,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两个小宫女。这万寿宫里全是宫女,一个太监也没有,也不必担心有许方安插的眼线——太后宫里的,跟枢密院的女官也没差。 最近这几日,她们都过得轻松自在。 瑾瑜突然有点嫉妒,转过脸来瞧着她们,那二人也是一怔,同样抬起头望着她。 “……你们说,我那天是不是应该直接砸死皇帝算了?” 瑾瑜突然问。 桃子眨眨眼,望天;小娥抠抠鼻子,坦率道:“也挺好的。” “好个屁啊!大庭广众的,能跑得掉嘛?”桃子一脸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你这蛾子脑袋,就完全没想过退路吗?” 瑾瑜心下却是一片凄然:说不定,姨妈也正希望我这么做呢? 三个女孩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学了一身本事,阅历和见识终究有限。 还记得当初离开宁夏时,长平公主跟她说:时机到了,去京城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现在细细想来,自己所做的一切,不也正是在为登基铺平道路么?只是—— “你们说,姨妈是不是想要皇位?”瑾瑜问。 “岂止!” 桃子煞有介事道:“长使大人还想把皇帝的头给揪下来呢!” 小娥在旁边使劲点头。 瑾瑜突然发现,一个人若是平时就嚣张惯了,行为又总是反叛得太过明显,当被人曝出某些不为人知的猛料时,也就感觉特别平平无奇。就长平公主而言,若说她想登基做皇帝……似乎也不会觉得很离谱? 许方所说若是真的,当年父母亲身陷困境时,她不肯援手的态度就也十分合理;而自己现在所做的事,可不就是在为她回京做准备、妥妥的探路马前卒么? “……算了。” 想了半天依然无果,瑾瑜叹了口气:这问题就不该问她们。 这时,就见秋姑姑不知何时到了跟前:“心里有疑问,就该亲自去问,亲眼去看、亲耳去听。” 她说着,顺手将竹筐里漂亮的山果分给桃子和小娥,最后留下个最鲜红的递给她:“最高明的谎言,就是九分真一分假。你可曾想过:也许,他就是料定你不敢当面求证,只会闷着揣在心里自己瞎琢磨,才故意这么说的呢?” 瑾瑜一愣:许方那日对我说的话,恐怕她们也听到了? 在万寿宫里发生的事,尤其许方这种身份的人,肯定是一出现就处于严密监控之中,一言一行都会在第一时间报告太后。 但是当面求证……想起吕太后那张严肃的面孔,瑾瑜就有些发怵。 秋姑姑也不催,就站在廊下,跟桃子和小娥一起啃着酸溜溜的山果,望着烟雨蒙蒙的雨雾说笑聊天。 ——可是,当面问,怎么问? 难道我要问吕太后:姨妈以前是不是喜欢过我爹?那她会不会因爱生恨报复我啊? 妈呀,这不只是尴尬,简直有病! 不行不行。 “你会弹琴吗?” 秋姑姑突然问。她神态放松,像是非常随意地问了一句,答与不答皆可。 正在暗自纠结的瑾瑜愣了愣,木然答道: “会啊。” 琴棋书画是自小跟父亲学的,后来去了宁夏也请了专门的老师教,虽说不算精通,也一直没丢。 “那好极了。” 秋姑姑欣喜道:“这几日接连下雨,山路湿滑,琴师不好上山。郡主若能代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瑾瑜顿时就怂了:“其实我也只是略懂一点,而且好久不弹手都生了,就不献丑了……” “咳,郡主也不必多虑,太后也不大懂的!” 秋姑姑笑道:“就是解闷儿,也不需要弹得太好!郡主就当是帮我!……走,随我来。” 瑾瑜心里是拒绝的,但秋姑姑十分热情又实在不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跟她往太后的寝殿去了。 真是一万个后悔。 但秋姑姑像是终于办好件难办的差使,嘴里千恩万谢,像是终于找到瑾瑜这个大救星一样,脚步轻快地带她来到正殿的东暖阁,亲自安排她落坐,又焚上香,放下纱帘,这才退了出去。 屋里一片安静,窗户半开着,不时传入绵密轻柔的落雨声。 吕太后倚在窗下,手上拿着本书卷,自她方才进来也只‘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 瑾瑜暗下决心:随便弹点什么,交了差就马上走,坚决不说多余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置于弦上。 那是张有些年头的古琴。深棕红色琴身,漆面滑润光滑,十分古朴,一看就是主人的心爱之物,时常精心保养的。 指尖轻轻试弦,简单几个音,便觉音色极佳,余韵悠长,大概是某位斫琴大师的上乘之作。 与父亲的教诲不同,长平公主说,这些都是表面功夫,会一点就行也不必精通,宝贵的时间还是要花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比如各种生存技能。毕竟,琴棋书画只是锦上添花,安身立命是指望不上这些的。 瑾瑜自认对音律一知半解,也没什么特别的天赋,如今已经有些时日没摸过琴了,也就还勉强记得一两支曲子,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起初还带着几分慌张胆怯,但见吕太后并不看她,甚至都不在意这边的情形,她便松了口气。 琴,是真正的好琴。 尽管她对此并没什么深入研究,也看不出是哪朝传下的古物,只觉音色十分干净,高音铿锵嘹亮有金石之音,低音沉稳浑厚十分醇美,对操琴者来说亦是种享受。 不知不觉间渐入佳境。待一曲终了时,才像是刚舒展开筋骨,总觉意犹未尽。有些曲子本以为早就忘了,但当指尖触碰到琴弦时,旋律莫名就自然流淌出来。 瑾瑜指尖微麻,悄悄看向太后时,见她的目光仍是停在书本上,似乎并未在意。 她的双手仅在弦上停歇片刻,复又弹了一曲。 第55章 秋姑姑骗人 秋姑姑骗人。 从没有人跟她提起过太后的事,就连长平公主平时也很少谈论她。但是,当瑾瑜弹完最后一个音、准备起身告退时,突然发觉她正专注地望着自己—— 吕太后岂止是懂琴?还非常精通! 对于音律,外行人听热闹,内行人听门道;而吕太后,是能从音律中听出操琴者的心性和所思所想——无关乐曲本身,不管是新手还是老琴师,无论生疏还是熟练,她听的不是乐曲,而是人心。 她的眼神,像是棵参天大树俯望着脚边的一朵小花。 宽容,关爱,欣赏,赞许,使得瑾瑜一下子缩紧的心,又慢慢舒缓下来。 “你过来。” 吕太后眉目舒展,半倚在窗边的靠枕上,招手唤她上前来说话。 瑾瑜顺从地上前几步,向她行了宫中常礼。 “再近些。” 瑾瑜只得再往前靠近,吕太后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回想起初见时的情形,二人除了场面话就是客套,瑾瑜其实对她一无所知,不觉紧张地又目低垂,心里怦怦直跳。 “额头圆润饱满,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吕太后轻声说道:“剑眉修长,出锋笔挺。跟你母亲一样,也是个能掌杀伐、心有决断之人。” 她的语气和软,就像是位充满慈爱的族中长辈。 其实,镇国公主自生下瑾瑜之后,便又回到九边重镇巡视,就连过年的时候都不一定能见到。更多的童年时光,都是跟父亲共同度过的。 瑾瑜的额头像姨妈,眉眼则像母亲:笑起来弯弯的,俏皮又灵动;嗔怒时则锐利如刀,气势万千。 吕太后抬起手,指尖刚触到她的脸庞时,瑾瑜始料未及,不由全身一震,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虽说有些意外,但瑾瑜并未避开她的手,依然顺从地微微低着头。 “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确是个能成大事的。”吕太后继续说道,目光依旧在细细打量她,像是在读一本书,适逢一个有趣的故事。 但是瑾瑜一时还搞不懂她,听到这话心里难免腹诽:该慌也慌、该乱也乱!只是不叫你看出来罢了。 别看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稳模样,其实多半时候心里连根草都没有……不然还能怎么办?跟手下人抱头痛哭嘛?我是枢密院里除了长使以外职位最高的女官,若是遇事就先自己慌作一团,可叫她们怎么办呢? 姨妈说过,若要成就大事,多少都得有点演技在身上的。 吕太后的手细腻柔软,保养得很好,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妇人。 “看人不能只看皮相,还要看骨相。”吕太后微笑地说道:“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通常是很难改变的。” 瑾瑜眨眨眼,试探地望着她。 不知是不是自幼极少在母亲身边的缘故,瑾瑜也不太懂得如何跟家族里有些年纪的女性长辈相处。姨妈绝对是这个领域的社牛,但瑾瑜最多就是跟着她有样学样,这种技能……还真是挺考验天赋的。 瑾瑜始终猜不透吕太后到底想说什么——是想告诉我许方是个坏人,在挑拨离间?让我相信姨妈的人品? 可又都不太像。 但她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来京城有什么打算吗?” 这话倒是提醒瑾瑜了:自从来到京城,她就一直被和亲的事牵着鼻子走。本来打算继续追查鞑靼探子的事,才刚审出个石虎,线索就又断了,自己也被迫禁足宫中什么也做不了。 “我打算继续追查鞑靼密探的事。”瑾瑜稍微整理一下思绪,说道:“东宫的事才查了一半,我原是打算继续追查下去的,不能放任这个威胁继续留在京城作乱……” 吕太后却摆摆手,打断她的话:“我不问朝政很久了,这些事不必告诉我。” 瑾瑜忽觉失言,赶紧闭嘴,又垂下眼睛。 吕太后又道:“做事是应该有始有终。既然定好了目标,就该排除各种干扰,继续推进。有时候难免遇到些阻碍,在花叶繁茂处被障了眼,也是常有的。” 她的目光渐渐转向窗外,大片树叶被雨水冲刷得崭新。 似是看得有些出神,过了片刻她才又接着说道:“最要紧的,是既然下定决心去做,便要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持。水滴石穿,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事。” 那番话听来寻常,瑾瑜却像是正被说中心事,倏地豁然开朗:对啊,我管他上一辈有什么恩怨纠葛呢?我去宣府是为了歼灭宿敌哈木脱欢,来京城是为了肃清鞑靼密探——就算姨妈另有所图利用我又能怎样?!无论如何,我也都是要先完成这两件事的! “你方才的琴音,起初满是游疑,就像是在漩涡上打转的小舟。”吕太后的目光再次回到她身上,说道:“但很快就恢复镇定,然后渐入佳境——你这年纪的孩子,遇事大都心浮气燥,这种程度已是难得。” 居然,被夸奖了吗? 瑾瑜有些不好意思:“见笑了。太久不弹,生疏得很。” “恐惧会使人动作变形,越怕会越错,越错就越怕,就会离正确的方向越来越远。”吕太后又继续说道:“勇敢是种非常宝贵的品质,敢于尝试就已先赢了一半;坚持本心,不轻言放弃,便是剩下的一半。你的前路未必是一片坦途,但未来注定光明。” 像是在说琴,却又不是。 她说得很是隐晦,像是种偈语。大概是碍于身份,她的话点到即止,甚至不发表任何意见。 瑾瑜诚恳道:“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吕太后见她听懂了,又道:“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但要防备两个人:杨羡和许方。” 听到这两个名字,瑾瑜倒也不觉得十分意外。 姨妈曾嘱咐过:有祝融夫人和太后的帮助,她尽可以在京城呼风唤雨,却唯独不可招惹这两个人。一个是德高望重的百官表率,一个是只手遮天的权监,不能轻举妄动。 所以,她用计避开了杨羡,却不料还是没能躲过许方。 第56章 撒手没 从太后寝宫里出来的时候,雨渐渐止住。 天空还一片阴沉,似乎只是短暂停歇一阵,为下一场雨做准备。 瑾瑜蓦然回首,将方才的事又细细想了一遍,便觉自己这几日来的纠结着实可笑:长平公主是怎样的人,难道这八年间的朝夕相处,看得还不够明白吗? 她有野心有手段,逆风不怂、顺风更浪,肆意张狂得天下尽人皆知——会为了一个男人怀恨在心? 哈,简直是个笑话。 在外人眼里,她一直独身未嫁,总会招来不少多事者的猜测:远去宁夏卫兴许是为了情伤、是不甘心? 当然不是!那些人只是无缘见到她这一路上如何打土匪斗恶霸、抓壮丁修水利,她可真是有太多的事要忙。 也许她曾真的对张芝动过心,但动过也就动过了,还能怎样?难道还成了一辈子的耻辱吗? ……也大可不必。 瑾瑜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雨后微凉的潮湿,神清气爽。 就见秋姑姑站在不远处的院子里,正在跟小刀说话。 瑾瑜朝她们望去时,可巧她也正望向这边;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便迎着对方大步走了过去。 “我想好了,还是先去拾花坊。”瑾瑜像是突然间就下定了决心,对小刀说道:“万寿宫虽好,但是到底太偏了些,出门办事就要上山下山的,多有不便。” “继续查探子的事?”小刀问。 “对。” 小刀一笑:“好,我去安排。” 秋姑姑也在旁说道:“代问祝融夫人好。” 小刀应了一声,便立刻去办了。 秋姑姑又道:“长平公主如今刚到大同,离进京还有些时日。郡主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出人出力,能帮上的我都会尽力。” 其实,万寿宫上下不过几十名宫人,加上外头守宫门的羽林卫也总共才一百来人,人手说不上宽裕。 瑾瑜一笑:“心意领了。若有需要,我会开口的。” 第二天,为避免引人注目,瑾瑜让桃子、小娥和小朱分头先走,她则是跟小刀一同步行下山。 二人皆是布衣打扮,同撑一把半旧的黄油纸伞,搭上一辆顺路进城卖菜的牛车,活像一对乡下来的农家姐妹。 住处是红姨帮着找的,临近闹市区,想去哪里都方便。拾花坊一带都是烟花柳巷,白天冷冷清清,晚上灯火通明,闲杂人等太多,就另给她们找了一处清净的小院子落脚。 小刀也是最近才听说,原来红姨这几年在京城赚了不少钱,置办了好几处房产和铺面,平时光是收租就足够开销了。这处宅子是她自己留着住的,家具什么的一应俱全,连日常用品和换洗衣服都是现成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连续多日的秋雨终于止住,天光放亮,看上去像是要晴了。桃子她们三个不见人影,猜想着应该是到了之后又出的门,大包小包的东西都堆在屋里,想必是到附近熟悉环境去了。 小刀进屋扫了一眼,咬牙道:“这三个小浪蹄子,八成是出门胡逛去了!” “不如,咱们出去吃?” 瑾瑜提议道。 这次从宁夏出来,先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宣府,又随太子一行回京入宫,然后又逃命似的去了万寿宫——细算起来,竟是没有一日得闲!直到今天,她们才总算是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可不就撒手没了嘛。 这冷锅冷灶的,也真是懒得麻烦了。 小刀点头道:“也好。” 于是二人复又从小院里出来,将门锁挂上。 雨后的街道格外干净,地面还是湿漉漉的,道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走了一段,小刀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查?如今可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瑾瑜今天心情大好,不以为然道:“总会有的。实在不行,咱们就把人撒出去!天天在街上逛,说不定就会遇到呢?” “京城这么大……”小刀不屑地扁扁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突然改口道:“不过,若真有鞑子从我眼前走过,我一定能闻得出来!” “哈!” 二人一路聊着,走进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 如今正是饭点,高朋满座。小二全都忙着,也没人招呼她们。 小刀显然是这里熟客,直接带着她上楼,又七拐八拐,在一个临街的角落找到张空桌,不仅视野开阔还十分清净,哪怕想聊点什么机密话题也不怕被人偷听了去。 这是家正宗羊肉汤馆,拉面削面臊子面也有,连跑堂的伙计都是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 瑾瑜一手托腮,喃喃道:“又吃这个……你在西北趴了那么多年,还没吃腻啊?” 小刀却自有她的道理:“你若想融入什么群体里去,就要吃他们吃的饭、喝他们喝的水,等你身上跟他们是一个味儿了,就差不多可以准备动手了。” “如果他们的探子也是这么想的呢?” 小刀白了她一眼:“事实上,只要是专业的探子,就都会这么做。” 瑾瑜叹了口气:“从现在的线索来看,我觉得他们的探子当中肯定有本地人,而且比例还不低。”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小刀突然看着她,问道:“太子已经平安还朝了,朝廷都不打算深究,你怎么还这么上心呢?就算是查,也是许方和锦衣卫的差使?你现在完全可以一直住在万寿宫里,等长使大人进京就好咯!” “不行。” 瑾瑜却摇头道:“且不说那些人的办事能力不够,就算真能抓到一两个交了差,没能全部连根铲除也是不行的。现在的关外可不止哈木脱欢一股势力,只要京城还有留有他们的眼线,那西北边城就始终是一盘死棋——只要边军一动,立刻就会招来大股敌人趁机偷袭,使我军首尾难以相顾。” “确实是个大隐患。” “姨妈若要起事,必要动用边军,那就必须先除此祸患。”瑾瑜说道:“不然到时候,她就会面临与我母亲当年同样的困局:要么被前方的敌人耗死,要么被背后的冷箭射死。” “但这事真的不好办。”小刀叹气道:“石虎死了,已经是打草惊蛇,倘若他们就此蛰伏不出,我们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57章 真猪还是假猪 这种地方虽说喧闹嘈杂,但也相对安全。就算被人盯上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也更容易脱身—— 只是,用餐环境着实糟糕。 这时的饭馆里已经全坐满了,人声鼎沸,楼上楼下到处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再找不出一个空凳;甚至还有人直接抱着碗,蹲在楼梯上呼噜呼噜地大口吃面,那打扮作派,一看就是西北汉子。 在瑾瑜的印象中,京城是不常见到这么多西北面孔的。想来是因为这几年西北太平了? 京中不少商行都恢复了昔日的贸易线路,尤其哈木脱欢的死讯传来后,民间的贸易活动更加频繁,西北人开的饭馆也多了不少。 二人并没等太久,小二就端上了热腾腾的羊汤,一大盘羊肉,还有馕。 小刀在关外呆得太久了,抓过整个的馕来张嘴就咬,吃相豪迈;瑾瑜多少还有点‘郡主’包袱在身上,只用小口嘬着清汤,却难免被烫的嘶啊哈的,也优雅不到哪去。 算了,反正也不怎么饿,晚上再说。 瑾瑜有些嫌弃地推开汤碗,任它独自冒着腾腾热气,视线转向窗外的街上。 热闹的街市上,偶尔经过的黑色飞鱼服身影显得格外扎眼。 瑾瑜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朝远处望去,果然就看到郑宴离站在街口处,手里拿着张画像,正跟手下的几名小旗交代事情。 神情严肃,有模有样的。 不一会儿,锦衣卫们各自散开,郑宴离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瑾瑜突然促狭心起,往身边左右看看,顺手摸过一把蒜瓣,当小石子投了出去。 太轻了,第一个投偏了,落到楼下不远处的草丛里;第二个很接近了,但也只滚到他脚边,还是没能引起注意。 瑾瑜瞄了半天,将第三个弹了出去。 这次正好,直打到脑门上。 郑宴离微微皱眉,捡起来好一阵纳闷,抬眼就正望见她笑得花枝乱颤,便迎着她走了过来。 “幼稚鬼。”小刀白眼道。 但很快,瑾瑜的笑容就僵在脸上:郑宴离身后不远处,两个眼神躲闪的人紧紧跟随,一看就是盯梢的探子。 小刀抬手将窗半掩,把二人的身影隐在暗处。 馆子里食客虽多,但看见穿飞鱼服的岂敢招惹?远远就闪到一边。于是,郑宴离几乎是没受到什么阻挡就来到她们跟前,但脚跟还未站稳,便又被小刀拎着衣领,顺着后厨的楼梯下来,从后院的小门溜出饭馆。 小刀对这一带的地形极熟,领着两人在胡同里兜兜转转,瑾瑜都快被她带迷糊了,才终于来到一个无人的僻静巷子里。 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板,等了片刻,门斜开一条缝,三人迅速进去;开门那中年妇人同时出来,若无其事地朝她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刚把门关好,小刀把耳朵贴近门板,一手示意两人不要出声。 三个人屏息凝神,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外头似是有两人的脚步匆匆而过。 一切又归于寂静。 又过了一阵,门外传来‘咚,咚咚,咚’的声响,然后便走开了。 ——意思是,安全,我会继续跟。 等确定他们都走远了,小刀这才又看向郑宴离,低声道:“上次就是出门带着尾巴,我还以为是盯罗卫的,没想到盯的是你?” 郑宴离一脸迷茫,也搞不清是个什么状况。 瑾瑜有些同情地看看他:“专业盯梢的通常都不是单独一两个人,而是一组。分为明哨和暗哨,这俩是明的,已经暂时甩掉了。” 郑宴离懵懂地点头。 “你拿的什么?”瑾瑜注意到他手上的画问道:“谁的画像?” 郑宴离把那画展开,一共三幅,解释道:“上次你让我去查石虎的家眷,她们说曾有陌生的客人来过家里。我就细问她们长什么模样,然后画了像。” 瑾瑜看看画像,又看看他:“挺厉害的嘛,刮目相看啊。” 确实画得很好。 三个人物特征明显,用的白描手法,下笔干脆利落、运笔如刀,可见是有些底子的。 郑宴离听到夸奖不由嘿嘿一笑,又道:“我把画像临摹了几幅,交给手下人分头去找,如果见到可疑的就立刻向我报告。不过,好几天过去了,也没什么进展。” “画的是不错,但差使不是这么办的。”瑾瑜苦笑道:“我们要抓的是探子,是精心伪装之后潜伏在京城里的密探,他们行踪诡秘、暗中活动,不是喊打喊杀的江洋大盗。” 小刀也说道:“而且,就凭你们锦衣卫那几个人,还想把京城各处都无差别排查个遍?且不说会不会惊动对方,你知道这要花多少时间吗?” “呃。” 似乎是有点不太现实。 郑宴离挠头,小声道:“我找过顺天府,想让他们发一份海捕公文。可是管事的说,不是杀人放火也不是什么命案要犯,还没有定罪的嫌犯,他们不好发缉拿令的。” 两人一阵沉默。 瑾瑜完全可以想象,当顺天府那些人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肯定看他就像看个傻子一样……但碍于他的身份,又不好明说。 “奸细跟普通的犯人不一样,不是这么抓的。”瑾瑜也不想打击他,把画像收了,说道:“待会儿你从这扇门出去,去把你手下的人找回来,该干嘛干嘛去,别再管这件事了。” 他有些失望地答应一声,忍不住又问:“……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小刀插了一句:“你什么都别做,就是帮我们了。” 他很沮丧。 瑾瑜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安慰道:“有画像就已经帮了大忙,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就好。” “你能教教我吗?” 他一脸勤奋好学。 说真的,瑾瑜觉得他并不是笨,而是完全对这件事没有概念。 她刚想开口,小刀抢先道:“你出门之后,如果有人盘问,不要提起见过我们。” 他点头,表情认真,随即可怜兮兮。 但冷酷无情的小刀还是把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垂头丧气地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刚才出去那妇人回来,说盯梢的是两个太监,猜着应该是许方的人。 瑾瑜想了想,还是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我觉得郑宴离不会是他们的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扮猪吃虎呢?” “瞧你说的!真猪还是假猪,我觉得我还是能分清的。”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第58章 哪个正经父母会给孩子起名叫白送 这日一早,军情官将刚收到的各路消息送至长平公主案头。 “诶,这个皮丫头!” 长平公主最先拆开京城来的消息,刚看了一眼便不由笑道:“拒亲便拒亲,怎么还耍了一出猴戏?” 自行小刀联络到红姨之后,从京城传回的消息频次便明显增加了,偶尔也提到宫里的事。 女官在旁道:“您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物,自是连赏人耳光,都要比旁人打得更响亮些。” “我明明嘱咐她做事要低调、低调!”长平公主叹道:“火儿忽达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我也早已敲打过他!只要点上几句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要搞出这么大阵仗呢?” 那女官四十来岁模样,已生育过两个孩子。听她这么说,便忍不住轻笑道:“言传身教嘛——有您这样的榜样在,瑾瑜做事又怎么可能‘点到即止’?您只说‘低调’,她又没见过,怎么低调?兴许,她觉得没把使团全都炸死在路上就已经算是相当低调了。” “话是没错……” 长平公主微微皱眉道:“在皇帝面前搞这种小把戏,必是瞒不过许方的眼。那老东西若是动了杀心,便是暗箭难防!……还是要提醒她多加些小心才是,别在阴沟里翻船。” 女官应了一声,在旁铺开纸,提笔记下。 长平公主想了想,又嘱咐道:“也要提醒小刀!皇帝可能就此算了、不想深究,但许方老谋深算,只怕是不会轻易放手——叫她防着些阴招,且不可轻敌。” 女官如实写了。 过了一会儿,长平公主又拧眉问:“你说,我要不要再给瑾瑜加派些人手呢?她带去那几个小姑娘都是新手,在关外对付鞑靼的土匪还行,京城这么复杂的环境……” 女官一笑:“九灵夫人不是也派了卫少爷去京城吗?” 长平公主却叹了口气:“那孩子功夫虽好……却总觉得一脸傻相,根本指望不上的样子。” “谁又一脸傻相了?” 正在这时,就见谢丹从外头大步进来,啧啧道:“我怎么觉得,自从瑾瑜跟了你,你再看谁家孩子都说是一脸傻相呢?” 长平公主扬了扬眉梢,语气中满是宠溺:“实话实说罢了。” 谢丹懒得跟她争辩,摆手道:“我们家傻孩子如今也在京城呢!你要不嫌弃的话……” “嫌弃。” 长平公主没等她说完就打断道:“严颂现在城防营,一个看大门的也帮不上她什么。” “哼。” 谢丹一脸不爽:“这话我可真不爱听。” 长平公主却嘲笑道:“唉,你说哪个正经父母会给孩子起名叫白送呢?” 严颂是谢丹跟白将军所生独子,也算是名将之后。白家祖籍榆林,是当地有名的大家族,族长原是打算让她们母子捧着牌位回老家的,但谢丹执意留在太原,后来带着儿子改嫁严崇汉——白颂,从此也就改名叫严颂了。 长平公主叹了口气,又道:“这皇帝也是心大!居然敢把京城的大门交给一个叫白送的看着……啧,真是迟早完蛋。” 谢丹气得瞪眼道:“你这女人!瑾瑜就是再好,那也不是你生的啊?你嘚瑟个什么劲?” 长平公主却不接这话茬,只笑道:“你听听这名字——‘瑾瑜’,是不是能甩你们‘白送’几条街?” “呸。” 大大的白眼。 长平公主继续得意道:“张芝这傻货别的本事没有,取名字倒是挺合我心意。” 提到驸马张芝,谢丹说道:“你说,许方会不会拿这事做文章?” “什么事?” “当年招驸马的时候,太后那可是一直坚持要把张芝指给你的,连先帝都差点硬把这对儿给拆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宫里的老人可都知道!要是传到瑾瑜耳朵里,你猜她会怎么想呢?” “哈。” 长平公主看了她一眼:“怎么,你觉得她会因为这事防备我吗?” 谢丹扁嘴:“毕竟不是亲生的。更何况,当年她亲爹入狱时,你是明明有机会去救的,却根本没出力,说白了就是没管他的死活——血浓于水啊,也难说她会不会因此记恨你。” “要是连这事都想不明白,那就只能当我是白养了她八年。”长平公主语气平淡,说道:“恨不能把一颗心都掏给她了,还要我怎样?” 谢丹默然。 长平公主对于瑾瑜的栽培,那是枢密院上下都有目共睹的。无论是平时做什么大事、见什么重要的人物,长平公主都会把她带在身边;给她请最好的老师,找最优秀的女伴——总之,调动了所有资源,能给的全都给了,实打实手把手教出来的。 “养孩子嘛,本就是劳心费力的事。”过了许久,谢丹才又说道:“你为她付出这么多,镇国公主和驸马若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我可不是为了对谁有个交代。” 长平公主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她,缓缓说道:“若只为了个交代,我大可以另派人去宣府解决事端,再派她自己去把长姐的遗骨请回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有人养孩子是为了传承香火,有人为了老年能有人照料,有人是想寻个依靠,或是让孩子填补自己的人生遗憾,但她都不是。 谢丹微微一笑:“我懂。只是……出关去收镇国公主遗骨这件事,我觉得还是由瑾瑜去才更合适?” “情绪会影响人的判断力。”长平公主摇头:“她不像我这么冷心冷肺的,这件事只有我去才最合适。” 谢丹没再坚持。 从大同出关朝向乌兰察布的路,途经一片山口谷地。起初是牧民转场时避风的临时营地,后来定居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成了一座城。那里原是哈木脱欢的势力范围,因附近地形复杂,非常适合打伏击。 当年,镇国公主追击落败退走的鞑靼可汗,正是在归来途中经过此地时遭遇了伏击,不幸重伤而亡。 谢丹无声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已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第59章 你看我像个靶子,我瞧你还像只走地鸡呢 从外长城出关的时候,她们的队形还是整整齐齐,但很快就被划分成无数小队扇形散开,消失在四顾茫茫的旷野之中。 两万人驻扎在城里时,感觉是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如今零零散散地撒到草原上去,竟像是泥牛入海,踪迹难寻。 谢丹望了一眼身边稀稀拉拉的几十名护卫,不禁有点担心: “……这么行军,能行吗?” “我是出关办事,又不是打仗。”长平公主笑着拍拍她的肩:“说起募兵练兵的事,没人比你更懂;但要论带兵打仗,还是得交给专业的来。” 今天领队女将的名叫乌兰。她原是个关外出名的女匪首,如今是长平公主手下一员悍将。 “鞑靼人的降将……可靠吗?” “鞑靼人怎么了?难道他们就不会欺凌本族女人吗?都是一样的。” 长平公主叹了口气,说道:“鞑靼人攻城略地,所有女人会无差别成为他们的战利品,并没有种族的分别。而乌兰之所以成为匪首,就是为了不再受任何男人的欺压。而且,她也有女儿!我们一见如故,当场就决定合兵一处了。” 战争面前,只有强弱的分别。在乱世中能立于不败之地的两个女人,总是很容易就能找到共同之处。 虽说道理都懂,谢丹还是摇头,指着已经跑得望不见人影的骑兵:“队伍这么分散,若是遇到突袭,甚至都来不及集结防守!” 长平公主听了不由来气:“哪来的突袭?怎么突袭?谁来突袭?……巴图孟特儿还在千里之外的老巢里趴着呢,最能打的哈木脱欢已被全歼!你掰着指头数数,现在鞑靼还有谁能凑出个完整的队伍来打我的伏击?” 谢丹没法反驳,只是皱紧眉头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场,就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一阵阵发慌。 毕竟她跟乌兰的风格完全不同: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传统官军,一个是野路子来的无套路匪帮,两人头回打交道,难免心里没底。 不过,提起乌兰,长平公主突然来了兴致:“乌兰这人可有意思了。有一天,她把小女儿送到我跟前,想让我帮忙给取个汉人的名字。她粗通汉语也认不得几个字,我写了几个名字给她选,可她却觉得都不好,嫌这嫌那的。后来,我瞧那小姑娘又黑又瘦的,也不认生,拿起我桌上的桃子就啃……” “不会是从此就叫猴子了?!” 长平公主白了她一眼,一副‘我就知道你猜不着’的表情:“叫桃子!如今正跟瑾瑜一块儿在京城呢。” 谢丹扬了扬眉梢:看来这交情还真是不浅。 长平公主此时正坐在一辆两匹白马拉着的敞篷战车上。那车比普通马车要高出两三倍,外观四四方方像个观景台,四周竖着菱花格铁线围栏;一名带刀女官撑着把红伞为她遮阳,那么鲜亮的颜色,隔老远望去都觉十分扎眼。 “说实话,你现在这个样子……连我见了都特别想打劫。” 谢丹骑马伴车而行,仰头望着她说道。 长平公主笑道:“那我也实话告诉你,当初我去宁夏卫的时候,一路上都是这么走的。” 那时候道上特别不太平,无论是平坦的官道还是险要的山道,道边半人高的草丛里都有可能埋伏着土匪。而她们,几乎是集齐了所有的受害者特征:女人,有钱。 “您也真是心大,居然拿自己当成钓鱼执法的饵吗?”谢丹没好气道。 长平公主得意道:“你看我像个靶子,我瞧你还像只走地鸡呢!” 两人不禁都笑了。 这马车的造型,就像是个移动的了望哨;那名执伞女官的腰间插着五色小旗,若发现敌情便会举旗吹哨,就像军阵中心的阵眼一样。 长平公主说道:“你试想一下:假如你是那个蹲在草坑里准备偷袭的土匪,是会先杀手无寸铁的主人还是全副武装的护卫?” 谢丹忍不住抬杠:“打架嘛,一定会先挑最好欺负的下手。” “除非是目标明确的刺客或者是有仇,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先攻击如此耀眼的我。”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得意又嚣张。 事实上,劫道的惯用手法是前方设障拦住去路,然后咬队尾、消灭所有抵抗者——这套路适用于鱼贯而行的商队,或者编队行进的马帮,但对于她这种看似毫无章法的散装小分队来说,反倒像是扑进一张网里:哪里扑腾得最凶,哪里就会引来最猛烈的围剿。 枢密院的女官和侍卫都是受过特别训练的。虽然对战场上的正面厮杀并无过人之处,但对于小股偷袭或者伏击战,都十分擅长。 离京的时候,她的手下不足两千余人;一路上就像是滚雪球,各路土匪大小通吃,在到达宁夏卫时,随行人数过万。 “害怕走夜路的人,就把自己想象成个贼。”长平公主说道:“害怕自己成为羔羊,那就像狼一样思考。” 说着,她朝下丢过一个物件:“你试试。” 谢丹抬手接住,是个拇指粗细的铜哨。 长平公主笑容狡黠:“你吹下试试就知道了。” 谢丹细细端详半天,谨慎道:“这不是能随便吹的?是不是有暗语?” 长平公主点头:“有,还挺复杂。但是一口气吹到头,就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谢丹就按她说的试了。 这东西应该是特别设计的,没想到不仅声音巨大还穿透力极强!她只吹到一半就觉头皮发麻,不得不停了下来: “什么破玩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长平公主却不紧不慢地从耳朵里掏出棉球:“要配套使用的,刚忘记说了。” 很快,就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同样的哨声,皆是长长的一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各自表明位置,又像是反反复复的回声,过了许久才渐渐停止。 四周仍是一片茫茫草场不见人影,但是远方传来的悠远哨声却让人觉得,在视线不及之处还藏着百万雄兵。 谢丹突然有些懂了。 这时,长平公主身边举伞的女官亮开嗓子,唱起歌来。大概是鞑靼语,多数人听不大懂,只觉歌声嘹亮而粗犷,音调和缓,就像是牧民间传唱的、那种叫不上名字的歌谣。 第60章 扫货归来 天色已经全黑。 桃子她们三个果然是大包小裹地买回一堆东西,胭脂水粉零食小吃,汗巾手帕衣料子绣花鞋,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整间屋里连个下脚地也没有。 “把主子丢到一边,自己跑去街上胡逛、一整天都不见人影?!这是哪个师父教的?” 小刀板起脸在旁数落她们,瑾瑜也不敢劝,只默默拆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包:嘻嘻,是桂花糕。 那三人更是不敢顶嘴,耷拉着脑袋只反复说‘知道错了’‘再不敢了’,态度恭顺,却是一点也不严肃。 “边上那个绿豆糕更好吃!” 桃子悄悄冲瑾瑜指了指旁边那个点心盒子,却不料正被小刀看到。她赶紧心虚地低下头,小刀凶神恶煞一般又瞪向瑾瑜——身为直接上司,你是不是该表个态?! “呃。” 瑾瑜赶紧站直了身子。她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如今见到糕点,连手也没洗就抓了一块塞进嘴里,见小刀瞪她就立刻停了手,也不敢嚼,伸手抹去嘴角的点心渣渣,只嗯嗯嗯地点头。 三人偷笑。 “笑什么笑!”小刀指了指那一屋子的东西:“你们是上货去了吗?打算把全京城都买下来不成?哪来的银子?” 桃子和小朱都看向中间的小娥。 她见躲不过,只得嗫嚅着承认道:“……借的。” 不用问也知道,是不需要还的那种。 “挺有本事啊?”小刀冷冷道。 小娥嘿嘿一笑,随即觉得不对,赶紧收起笑容低下头。 她从小就是个跑江湖的,像是飞檐走壁、溜门撬锁的功夫都是看家本领,怎么可能为缺钱这种事发愁呢? 小刀气道:“万一被抓住,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我们费尽心机躲在这里掩人耳目,因为你一个不小心,岂不是全完了?” 小娥多少有点不服气——她的轻功很好,别说从没翻过车,就算被人抓个正着也有法子脱身。 她还没说话,桃子却突然开口道:“我们有三个人的,相互照应着肯定不会出事,您就放心。” 小刀听得火大,刚要训斥她,瑾瑜赶紧上前劝道:“没下次了!以后肯定乖乖听话!保证!” 瑾瑜递过一个眼色,三个人立刻点头如捣蒜,态度也比刚才诚恳了很多。 小刀叹了口气,又问:“没带尾巴回来?” “这个绝对没有!”三个人保证道:“回来之前在外头多兜了好几圈呢,干干净净!” “赃物呢?没有带回来?” “都花完了。规矩我们懂的,肯定不能带回家来!” 当贼有当贼的规矩,偷来的银钱当天就得花完,不能存也不能带回家;荷包什么的随手就丢了,避免东窗事发被人赃并获。 小刀这才松了口气:虽然顽皮,做事倒还算谨慎。 她们这个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又偏巧学了一身好本事,遇到机会总要施展施展。 见小刀的神色总算有所缓和,三个人终于松弛下来,开始逐个打开桌上的包裹,嘴里也不停地介绍着:这是哪家的香粉,那是哪家的米糕;给瑾瑜买了块料子,是今年的新鲜样式!给刀姐买了把匕首,那可是西域来的好东西呢…… 小刀在旁听着,幽幽插话道:“你们就只顾着玩!万一瑾瑜被人掳走怎么办?” “不是还有您嘛……”桃子顺口说了一句,忽觉不对,赶紧又改口:“真有突发情况也还可以求救!”说着,她从颈上掏出个精致的黄铜小哨来:“我们都有的,她若遇到危险,吹响哨子就行!我们很快就会赶到。” 小刀接过来,细细打量一番:“这又是什么新鲜物件?我当年受训的时候可还没有这个。” 桃子一脸骄傲:“我娘带来的!现在宁夏卫驻军的将领,只要手下超过五十人的,就会配发一个,名叫‘行军哨’!” 瑾瑜趁机向她介绍道:“她母亲是大将乌兰,姨妈到宁夏之后才结识的。现在宁夏卫的精骑,都是交由她来带了。她的打法跟咱们不一样,非常灵活,最擅长以少胜多;兵力分散,就需要用这个时刻保持联系……” 小刀对战法没什么兴趣,看看瑾瑜:“你们都有吗?” “都有!别看它个头小,声音可以传出老远呢。……我这个给你,方便联络!” “我才不要呢。”小刀一脸嫌弃,把哨子又递还给桃子:“分明就是狗哨嘛。” “……” 瑾瑜刚把自己的哨子掏出一半,又讪讪地收了回去:“那,你给郑宴离带一个好了。” 小刀递出一半的手又收了回来:“这个提议不错,他是很需要这个。” 接着,又一脸严肃地看向瑾瑜:“那个家伙办事,还不能完全信得过!连个尾巴都发现不了,你得多加点小心,别因为他惹祸上身!” “知道知道!”瑾瑜敷衍道:“姨妈不也说让我策反他嘛!” 说着,她掏出画像来:“你看,咱们现在谁都没线索,人家却找到了!这不就是本事吗?” “如果是计呢?”小刀冷冷道。 瑾瑜想了想:“大可不必?许方若想监视我,直接派人盯着便是!就郑宴离那脑子那段位,你觉得能演得来反间计吗?” 桃子她们三个都齐齐地摇头。 小刀依然谨慎,从她手里接过那三幅画像,说道:“这事倒也不难!我可以让红姨先帮着找人,等查出确切的消息再说!反正,就算是我看走了眼,祝融夫人也不会的。只是……” 小刀看了她们一眼:“你们几个最近不要出门,先在家消停几日!但凡需要出门的事,由我一人来办。” 哀嚎一片。 小刀却不为所动,将画像卷好收起来,正色道:“谁也不许出去浪!让我发现了,就打断你们的腿!大不了我养你们后半辈子,也好过被人抓去砍头!” 嚎得更大声了。 瑾瑜心知她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也不好反驳,丧着张脸嘱咐道:“那你先去把哨子交给他。等过几天红姨把这三个人的消息都摸清了,咱们就兵分三路一起动手!到时候,谁是人谁是鬼,自然见分晓!” “好主意。” 小刀点头,又望了一眼满屋的各式包装盒,一脸痛苦地转身朝外走去: “我去办事了,你们都消停点。” 第61章 小刀VS桃子 数日后。 红姨果然神通广大。 她把画像拿给拾花坊的姑娘们过目,说是官家对这几人的消息出了高额悬红,只要消息可靠就有真金白银的好处;然后,不止是她培养的密探,整条胡同的姑娘,后来发展到整个片区的大小商铺,所有人都成了她的眼线。 很快,三个人的确切消息就打听出来了: 一个姓冯,京城本地人,现在是城东一家绸缎庄的掌柜。饭局上喜欢叫唱曲儿的姑娘陪席,有不少人都见过他; 一个外号德子,外地人,户籍不详。在京城混得有些年头了,瘸了一条腿,在城南一家商行的库房里做事; 还有一个叫张三,在城南一家车马行当力工,有时也接跑腿办事的零活儿。 小刀把收集来的信息带给瑾瑜。 “‘张三’做零工,可能是个最外围跑腿问路的探子,桃子她们三个就能对付。”瑾瑜在那些字纸当中翻了翻,指着姓冯的说道:“这应该是本地的联络人,负责接洽和传递消息的,可以让罗卫直接带人去端了。” 小刀跟她的结论差不多,点头道:“‘德子’最有可能知道我们想问的事。……只是,这么明显,也不能排除是个陷阱?” “你觉得明显,是因为你见得多了有经验。”瑾瑜扁嘴道:“我要是许方才懒得花这种心思!觉得谁可疑就直接杀掉不是更好?除了郑宴离,因为贵妃这层关系他只敢派人盯着;对付我嘛,才没必要故弄玄虚。” “话是这么说。”小刀谨慎道:“稳妥起见,我还是让红姨把情况再摸清楚些的好。” “还摸?” 瑾瑜难以置信道:“外围该做的已经都做了,你不如干脆叫她们直接把人绑了送过来算了!” 小刀皱眉道:“我总觉得,许方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还是再缓缓比较好。” “拜托!你再磨蹭下去,人都要跑光了!”瑾瑜急道:“这条线索一断,咱们可真就要把人全都撒出去满大街找了!那才真是大海捞针一样啊!” 小刀略一迟疑,最终还是妥协,对一旁的小娥说道:“今天下午,你跟小朱先去摸摸德子的底。”然后又看向瑾瑜:“咱们去探探那个姓冯的。” “好!” 已经在家里闷了好几天,人都快长出蘑菇来了。接到新任务的都欢快地应了一声,进屋去准备了。 桃子却傻了眼:“等一下——那我呢?” 这里还有一个人啊喂!没人发现吗? “待命。” 小刀淡淡地丢下一句,抱起两颗大白菜往院子里去了。 “凭什么啊?!”桃子随即追了出去。 小刀不理她,把白菜放到砧板上,操起两把黑铁菜刀咣咣剁了起来。 院子一角搭着个简易的鸡窝,养着两只下蛋的母鸡。 “为什么让我看家?!” 桃子气鼓鼓地发问,小刀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专心地剁白菜;剁完了一颗,就搓到喂鸡的食盆里,再剁第二颗。 桃子眯起眼睛看着她:“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嫌我是鞑靼人?” “不是。” 小刀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娘也是鞑靼人,这件事上咱们还真是谁也说不着谁。” “那是为什么?” 小刀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上次你们一起出去逛街偷钱买东西——都是你出的主意?” 桃子一愣,顿觉心虚:“……你,你胡说。” 小刀并不理会,继续说道:“那两个虽然也贪玩,但还算有个惧怕;你的性子太浮太野,最容易坏事,暂时不适合接任务。” “我都已经知道错了!我会改的!”桃子委屈道:“你怎么能这样?!” “我就这样。” 不管她再怎么央告,小刀只是冷着脸剁菜,根本连看也不看她。 没办法,小刀的职位比她高、资历比她深、实战经验比她丰富,连瑾瑜都要事事问小刀的意见——小刀不点头,这事就没戏。 就在桃子灰心丧气就快放弃的时候,就见小刀突然停了手,拿菜刀捥了个刀花、顺势往砧板上一插:“我打量你心里也是不服,那不如这样!你来夺我刀,随便你用什么法子,拿到一把就算你赢!随便你再干什么我都不管了。” 桃子眼前一亮:“说话算数?” 小刀点点头,两手抱在胸前,那两把笨重的菜刀斜插在砧板上,木质把手磨得锃亮——近在咫尺,仿佛垂手可得。 桃子二话不说,伸手便去夺刀。 小刀的手肘前探向外一磕,正打在她的手背上,破了攻势,随即退回又恢复原状。 桃子并不气馁,两手前探同时抓向两把刀柄,哪知指尖刚碰到木把手、还不及握住,小刀劈手一掌正击中她的左肩,震得她退后数步。 小刀神情淡然,稳如泰山;桃子揉揉肩膀,又慢慢走近—— 这人叫‘小刀’,想必是个用刀的好手?就这样摆着守势让我来攻,正面过招必是不好得手,那不如…… 不经意间,桃子瞥见脚边不远处有只水桶,满满一桶井水,上面浮着个瓢。 心念电转,桃子足尖一挑,那瓢腾空而起,带着水花朝小刀飞了过去;趁她侧身躲避的间隙,桃子再次伸手去抓刀柄。哪知小刀单手朝案上猛击一掌,菜刀顿时向上弹起,斜插进头顶的梁柱。 这原是个由几根木梁搭成的简易小棚,顶梁不算高,抬手便能够到。那飞起的菜刀竟是没入半截白刃,牢牢卡住了。 桃子若伸手去拿,必是空门大开又会再吃她一掌,于是直接放弃,转而去夺另外一把刀。 小刀早有防备,出手去击她的手腕,却不料那只是虚晃一招,桃子突然变招攻向她的咽喉,小刀只得仰身后撤,堪堪躲过一击。 桃子眼中浮现一丝得意,回手抓住刀柄刚要拿走,小刀上身后仰同时抬膝往立柱上一踢,插在头顶横梁上的那刀顿时松脱落下,桃子一个不防,正被它划过握刀的手背。 桃子的手背立时划了条血口子,只听‘诶呀’一声,菜刀脱手掉到地上。 第62章 遇袭 桃子一时又羞又气。 按说隔着一道案板,她现在若是弯腰把地上的刀拾起来,也勉强能算是赢了,就是有点难看。 小刀大概也没料到她会挂彩,站着没动;桃子咬着嘴唇,终究没脸去捡,‘哼’了一声,转身气冲冲回屋里去了。 躲在窗缝后头看热闹的赶紧把窗户放了下来,装作无事发生。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小刀顶多也就出了两三分力,逗她玩而已;但桃子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小心思被她看破、武斗又技不如人,一时没脸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管跟自己生闷气去了。 小刀把剁好的菜都倒进盆里,又加了几碗干麦麸,抄起木勺来搅拌均匀,再一勺一勺添到喂鸡的食槽里。 瑾瑜已经换好了衣裳,一副有钱人家的小姐模样,望着小刀的身影,试探地说道:“你说,你这身打扮出现在绸缎庄……是不是挺奇怪的?” 小刀拎着空盆站起身,腰间还系着蓝底碎花的围裙,怎么看都像个粗使的下人。 “是不太合适。” 她说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又解了围裙抖了抖扔到一边,淡淡说道:“大户人家的小姐去买绸缎,就算不带丫鬟,也该带个体面些的婆子才是。” 瑾瑜笑道:“那,你觉得桃子跟我一起去怎么样?” 小刀嗯了一声:“合适。” 这时,小娥和小朱也换好衣裳出来,见小刀松了口,立刻转过头朝屋里嚷道: “喂,你到底还去不去啊?” 桃子急忙来到门口,眼圈还是红红的、一副气得要哭的模样,片刻就反应过来: “去!我去!” 然后着急忙慌地去换衣裳。 院里众人一阵笑。 “不过,”小刀忧心忡忡看向瑾瑜说道:“我没什么根据,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但总觉得不踏实。” “这算是老斥候的直觉吗?”瑾瑜半开玩笑道。 小刀耸耸肩,也答不上来。 不知是怕她又改主意还是怎的,桃子以最快的速度梳头换好了衣裳,像个机灵古怪的小丫鬟一样出现在瑾瑜身边。 小刀见她这么匆忙,皱眉问道:“防身的家伙带了吗?” “嗯!” 桃子撸起袖子、胳膊上露出一截袖箭的机关;又拍拍后腰,束腰的绒绳底下是根银亮的铁线;最后撩起裙摆,腿上绑着一把尺许长的短刀。 瑾瑜赞道:“移动的军械库!” 小刀问:“带钱了吗?” “啊?” 这回是真问住了。 桃子正在挠头,就听小娥唤了一声,朝她丢过一块银子。 桃子伸手接住,掂量着差不多得有五两,笑嘻嘻地塞进腰里。 “你——?”小刀瞪起眼:“上次不是说都花完了吗?!这又是哪来的?” “……捡的。” 小娥脸色一变,赶紧拉起小朱就朝外走:“我们准备好了,先走了哈!” 迈出门槛的时候,她朝瑾瑜一挥手,指缝里各夹了一块碎银,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但也就是挥了一挥,便又都不见了。 小刀气得咬牙:“哪捡的?!你给我细说说!” 小娥吐吐舌头,一溜烟就跑了。 “算啦算啦,下次注意!” 瑾瑜拽过桃子赶紧打掩护:“我们也先走了哈!” “喂,你等等。” 小刀叫住她们,丢过一个小瓶。 瑾瑜接住一看,是个装金疮药的小瓷瓶。 “用这个好得快,还不会留疤。” 语气依旧十分生硬。 桃子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多谢。” 二人出了门,例行先在周围转了几圈,确认没有盯梢的才转向城东的那家绸缎庄走去。 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 那家绸缎庄位于城南的闹市区,周边店铺林立,也多是卖花布或是成衣的,还有各种精致的针织绣品,就直接摆在街边的货架上,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叫人移不开眼。 等终于找到冯记绸缎庄的时候,两人手上已拿了各种香包挂饰小玩意,正像是一路随便逛过来的。 “把你们家新到的样子拿来瞧瞧。” 瑾瑜的做派,一看就是个当主子的。 店里冷冷清清,没几个客人。伙计把二人让进屋里,又是上茶又是摆点心,各种殷勤;瑾瑜则是懒懒的,漫不经心地翻翻绸缎样子,不太满意道:“这种花样市面上见得多了!就没有什么新鲜点的?” 伙计说有,却又拿不出来,便找人去问。 二人在店里上下里外都转了个遍:地方挺小,很破旧的三层小木楼,一层卖绸缎,二层是做成衣,三层是住人的。 据那伙计说,姓冯的掌柜平时就住在店里,四十岁上下的一个矮胖子,妻儿都住在乡下的老家;每个月都要去南边上货,但近来路上总不太平,也是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着。 值得一提的是,郑宴离的画像是真的传神,她们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本尊。 瑾瑜跟他随便聊了几句,定了两套裙子,下个月来取;关于石虎的事一字未提,便带着桃子离开了。 二人在附近又转了转,发现这间铺面的后院还有个走货的小门,通往一条僻静的小巷。 “生意不好,尚可说是不善经营,但这前亮招子后留退路,摆明了是个随时跑路的架势。做绸缎生意的,库房里的存货却不足两成?哪像是个有长远打算的生意人?” 瑾瑜说道:“问个衣裳样式都要来回跑上几趟,可见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连裁缝也不是个正经裁缝,我说要订两套裙子,居然连定金都没收——这怎么看都是个临时拼凑起来唱大戏的草台班子。” 桃子点头,二人又穿过两条街巷,离闹市渐行渐远,路上的行人也明显变少了。 瑾瑜依然在回想着方才见到的种种细节,皱眉道: “不行,得尽快通知罗卫早点下手,迟了怕是要扑空。” 桃子嘴上应着,却不住地抬头四处张望。 “你在看什么?” 瑾瑜也不由朝她看的方向望去,左前方不远处,有两座高高的小楼。 “这里的地形有点怪……尤其那边的两座楼,就像望楼一样。”桃子说道:“感觉真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啊。” “打伏击?” 瑾瑜笑道:“京城欸!打什么伏击啊?这可是天子……” 然而她的‘脚下’二字还未出口,斜上方天际传来弩箭发出的破空之声。与此同时,桃子下意识伸臂将她往身后一挡,就见一支黑色的弩箭正钉在她们刚才站过的地方。 第63章 我弄死他 桃子是训练有素的尖兵,对于潜藏的危险有天生的敏感。 二人迅速退了半步、后背刚贴紧墙壁,她反手便对射击方向还以袖箭。可惜离得太远超出射程,袖箭失了准头,只打到小楼窗下的瓦片上,当啷一声落地。但那楼上的人显然意识到不妙,身影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时近黄昏,那个位置逆着光,角度刁钻根本看不清脸孔。 桃子给瑾瑜打了个手势,她会意,贴着墙壁慢慢向后退去。也幸亏头顶上有那一尺来宽的屋檐遮蔽视线,不然她们真是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射程范围。 桃子的袖箭始终指着那个方向,试探着缓缓向前几步,另一手摸出短刀:对方若再出现,她便将刀掷过去,不死也能重伤。 但四处一片寂静,再无声响,连半个人影也不见。 又等了片刻,桃子大着胆子再往前几步,见那小楼上的窗户半掩着,再无动静——看来只有一个人,发现暴露已经跑了。 桃子退回来,迅速拔起还钉在地上的那支弩箭藏进袖中,对瑾瑜道: “走!” 二人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几乎全黑。 小刀手里拿着那支通身黑色的弩箭,听她们叙述完整个过程,眉头紧锁,半晌没说话。 “不就是放冷箭嘛……” 瑾瑜也并没太放在心上,不以为然道:“兴许是我在盘问的时候露出什么破绽了?所以姓冯的就一直悄悄尾随、然后打算在没人的地方把我给咔擦了?杀人灭口咯。” “暗哨吗?”桃子想了想:“也不是没可能!看来还真是低估他们了。” 小刀始终面色凝重,瑾瑜却不以为然:“对方只有一个人而已,桃子一还击就马上跑了。说不定只是想吓唬我?叫我们别再去了?……只是孤立事件的话,倒也不用反应过度。” “民间可用不起这么好的弩箭。”小刀打断道,将那支箭拿在手上:“精铁的三棱箭头,不是一般的锻打塑形,而是化成铁水浇铸而成,一般的小作坊可做不出这种东西;还有尾羽的粘接方式,胶水、粘接精度——鞑靼造不出来,但跟官府的制式武器又不一样。” 是许方? 众人都意识到问题严重,不吭声了。 小刀站起身:“我去一趟拾花坊。今晚你们都别睡了,轮流值夜,都放机灵点!……明天一早就搬家。” “是!” 小刀打定主意,刚站起身,又道:“如果遇到偷袭,不管是不是能应付,先吹哨!我会立刻赶回来。” “明白!” 交代完毕,众人熄了灯、换上一身夜行衣守在瑾瑜身边,小刀带着那支箭直奔拾花坊。 现在这时辰,烟花柳巷里各个花楼刚刚开门迎客。歌声灯影之中人头攒动,一片热闹繁华景象。 小刀从拾花坊的后院小门进来,从专用通道直接上到三楼,但扑了个空,红姨没在屋里。 小刀推开门,将门口的一盏灯笼点上,挂到檐下——她们约好的,若就急事就先到屋里等,她在外头看见挂灯笼就会尽快赶回来。 但这会儿正是客忙,楼下舞乐声四起,推杯换盏之际,也不知她能不能注意到? 红姨推门进来的时候,小刀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着步子。 见她终于来了,刚要开口,却见红姨一摆手,先回身将门关好,随即微微一笑: “天大的事,来都来了,先喘口气再说。” 说着,给她斟了杯茶。 小刀深吸口气,吃了半盏,将瑾瑜今天的遭遇说了。她尽量不加入自己的判断,最后将那支弩箭放到红姨面前。 今天的红姨跟上次见面不太一样,妆面浓艳服饰鲜亮,雪白的膀子露出大半,进屋时还扭动着水桶般的腰枝,即使上了些年纪,依旧是风韵十足。 就见那支黑色的箭矢在她丰腴白嫩的指间来回滚动,最后被叭的一声折为两断: “透骨箭,木质箭杆,浸过油还上了漆,这个分量、这种工艺——是宫里用的没错了。” “所以,就是许方?” “这东西不常见,是专供禁军的羽林卫、虎贲、锦衣卫的。但羽林卫和虎贲一般不会出宫,锦衣卫只有在执行特殊任务时才会带;再者,就是太监出宫办事,会带这个防身。” 红姨把折断的弩箭扔回桌上:“看来,许方这回是下定决心要出杀招了?” 从她口中得到确认,小刀眼中杀气毕露:“那就好办了。但凡他敢出宫门一步,我弄死他。” 说着,她带着满满的情绪,几乎立刻要推门离去,但疾风般的脚步在门口骤然止住。 红姨看一眼她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你这孩子挺能沉得住气,怎么这会子就糊涂了?……今晚我先发一份八百里加急,等长使大人回复再说。” 涉及许方这种级别的高官,又是突发状况,按规矩是应该先上报的。 小刀突然转过头,怒目相向:“瑾瑜今天差一点就死了!” 红姨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跌了茶盅,随即嗔道:“听见了,你刚才说过的嘛……突然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聋。” “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小刀瞪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给我搞十斤炸药,最烈的,明天就要!” “你当买米买面呢?” 红姨被她气乐了:“开口就十斤?你是要把整个皇宫都炸上天吗?……算是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但你总得先听听长使大人怎么说!我劝你冷静啊,生气归生气,规矩还是要讲的。” “我的任务是保护瑾瑜——谁动她我杀谁,这有问题吗?” “诶呀,你这姑娘……真犟。” 红姨说着站起身来,两手搭在她的肩上,一边捏捏一边强行把她按坐回凳子上:“着急有用吗?着急就可以不守规矩吗?……都二十多年的老斥候了,这么基本的东西,还用我教你吗?” 小刀却仍是紧皱着眉头,陷在自己的思路里:“像许方这种人,在京中肯定有外宅,只要让我找着……” 红姨无奈地打断她:“那都是后话了!就算你不说我也一样要找的。长使大人说要今天杀,我肯定不让他见到明天的太阳!事情既然出了,咱就解决!况且瑾瑜这不没事嘛。” 红姨想了想,又道:“明儿一早,你就把瑾瑜带过来。既然许方动了杀念,我们自然是要多加点小心。这拾花坊后头大杂院里,住的都是自己人,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保证万无一失!踏踏实实等上头回信,咱们才好行动。” 小刀最初想的是,如果能回万寿宫是最好的。但那地方实在太偏,许方来明的自是不怕,可要暗中搞出什么事端就很棘手:红姨离得远,恐怕来不及应变。 思忖再三,小刀最终点头道:“好。” “我这女孩子多,再添几个也没人会生疑。明儿一早我打发车去接!” 说到这,红姨正色点指她:“你,切不可轻举妄动。” 小刀勉强笑笑:“我懂。” 第64章 真的假的 最近的郑宴离像是作下病了,无论走到哪都疑神疑鬼的,总怀疑有人在盯梢。 于是,他干脆每天都呆在镇抚司衙门里哪也不去了——反正,罗卫就算再怎么讨厌,总比太监强。 锦衣卫每天轮流出去盯梢。剩下那八个虎贲的嫌疑人每天行踪都被记录成册,郑宴离看了几遍也瞧不出什么异常,撒出去的画像也都收了回来——任何事都毫无进展。 这日一早。 钱景专门来找罗卫。 自从上次出了石虎的事,锦衣卫都看出这些太监全是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的货色,态度就淡淡的,对他爱答不理。 钱景把罗卫拽到一边,才刚神秘兮兮地咬了几句耳朵,就见罗卫一脸不耐烦地直起身,故意说道:“什么破事?听不清,你大声点。” 钱景瞪他一眼,又想凑上前细说,却见他直接嚷道:“杀个人?说得真轻松!你说杀谁就杀谁?有圣旨吗?!回头万一你不认账了怎么办?切。” 钱景沉下脸道:“你少跟我犯浑!这是许公公的意思。” “我管你哪个公公的意思?”罗卫并不买账,冷脸道:“锦衣卫是归你管,可也不是你钱景自己家的买卖!既是公事就要公办,就得白纸黑字盖红戳——只要拿文书来,我绝没有二话!” “姓罗的!” 当着众多小旗的面,钱景被他怼得有点下不来台,发狠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信不信我当场就扒了你这身皮?!不想干就滚回福建去,我这自有大把听话的可以使唤!真当我没你不行了是吗?” 提到丢官,罗卫猛一激灵,想起另一件事来:我当锦衣卫不是为打探消息来的吗?光顾着置气了,他要杀谁还没问呢。 想到这,罗卫生硬地干咳两声,脸抽了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到底什么事啊?您倒是先说来听听。” “哼。” 钱景只当他是怕了,转身进了内室。罗卫跟了过去,郑宴离心里好奇,也悄悄凑到门口听着。 就见钱景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随即又嫌弃地放下,慢条斯理道:“上次宴会,青川郡主企图行刺、惊了圣驾,许公公对此很是气愤……” “喂!” 罗卫刚拦了一句,还没说话,就见郑宴离一脸不爽地推门进来:“胡说八道什么呢?哪来的行刺?……若真有行刺,那羽林卫都是瞎的吗?皇上都没说要治她的罪呢。” 郑宴离当时也在场,确实最有发言权。 事实上,许方确实向皇帝建议过:瑾瑜在御前太过嚣张,必须要给她点教训!但皇帝当时害怕,事后却有点怂了——算了,反正和亲的事没成、她自己出宫去了,眼不见为净,还是到此为止。 郑宴离的身份特殊,钱景对他还算客气,只得纠正道:“是没定罪,但据说她最近在京中活动频繁,到处勾结枢密院旧部要生事端,特吩咐锦衣卫要抓点紧,以清除乱党为先。” “皇帝要杀瑾瑜?”罗卫惊道。 钱景闻言却一摆手,示意噤声,随后压低声音道:“你刚来御前办事,有些规矩还不懂。并不是所有旨意都会落在白纸黑字上的。” 这个,罗卫当然知道:锦衣卫就是替皇帝办事的,职权独立于六部之外——能按法条办的,肯定不会找他们。 “活不能见人,死不要见尸——懂吗?”钱景眯起眼睛,一脸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罗卫心里好一阵盘算:许方手下能调动的人,可不止有锦衣卫!如果他真想杀瑾瑜,肯定会挑更得力的心腹去办?怎么会交给我? 锦衣卫现在这些人,一个刚从边军调来、还处在考察期的罗卫,一个能力不强但已失去皇帝信任的国舅郑宴离,外加凑数混资历的军二代若干—— 所以,这孙子就是在试探我。 想到这,罗卫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这……有点难。她可是才立过功,若是死在锦衣卫手上,岂不是要被人骂残害忠良?” “怕什么?给皇上办事,最重要的就是忠心。” 钱景缓声道:“抓枢密院乱党本就是锦衣卫职责所在。总之,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皇上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别那么多废话。” 罗卫陪笑道:“明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嘛。” “知道就好。” 罗卫态度突然转变,让郑宴离颇感意外,不觉火大:“可是现在锦衣卫正在查鞑靼密探的事,哪还有多余的人手去办这差使?” 钱景闻言,面色又阴沉下来:“都查多少日子了?不还是没有头绪?更何况才出了石虎那档子事,就先到此为止!枢密院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你要分清轻重缓急!” 郑宴离心里好一通骂街,见罗卫悄悄使了个眼色,愣了愣,便没有作声。 钱景显然察觉了,又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鞑靼是外敌、才是真正的心头大患!但你们也不想想,宣府三卫刚剿灭了哈木脱欢的五千精骑,边关重镇且得消停好些日子呢!密探肯定是要查的,但可以慢慢查!若要让枢密院那群女人趁机钻了空子、在京城扎下根,那才叫心腹大患!” “是是,公公教训的是!” 罗卫诚恳道:“我这就把布控的点都撤了!开始全力调查枢密院余党!” 钱景满意地哼了一声,临走时还不望白了郑宴离一眼:“学着点!” 郑宴离气得不行,却见罗卫在背后使劲摆手,就压着火没吭声。 “公公慢走!我送您!”罗卫亲自送到门口,格外殷勤:“以后还要仰仗公公,多多提拔!” “好说。” 郑宴离一时也觉得奇怪:以前接到旨意去缉拿枢密院相关人犯时,哪怕是严刑拷打、抄家灭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如今不过是继续做以前做过的事,怎么突然就觉得无法接受呢? ——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还在屋里发愣,就见罗卫已经送客回来,让小旗去把撒在外头的人都撤回来。 郑宴离这才回过神,拉住罗卫正色道:“鞑靼密探的事,你真不打算查了?” 第65章 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有件事我觉得他说得对,” 罗卫耸肩道:“咱们瞎折腾半天毫无收获,确实该考虑换个方向了。” 郑宴离一脸狐疑地看着他的脸,等他说下文,却半天也没等到。 直到屋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郑宴离忍不住又问:“那,你接下来真要去查枢密院吗?” 罗卫勾勾唇角,走到他跟前:“查个屁咧!老子就是枢密院的。” ——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虽然早就猜到了,郑宴离还是难免一脸诧异,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罗卫不以为然道:“怎么,是打算去告发我呗?” 郑宴离没接话,并白了他一眼:托你们的福,我现在说话根本没人信。 “你说这破差使有什么好干的?”罗卫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进屋脱了官服、换上一身平常打扮:“放着抓鞑靼奸细这么要紧的正经事不干,净派些狗屁倒灶的破事给我!” 罗卫麻利地换好衣服,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包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就算扒了这身皮,就凭我这一身本事,哪怕是还回福建跟我爹我哥杀倭寇去,也比在这里吃亏受气给太监打工强啊!” 郑宴离扁扁嘴,无法反驳。 见他抬腿就往外走,郑宴离忍不住问:“你上哪去啊?” “找瑾瑜去啊!”他也不避人,直接回头答了一句:“不是钱公公让找的吗?刚才派的差使,你没听见啊?” ——啊? 郑宴离在原地愣了愣,顿时反应过来:“你等等,我也去!” 罗卫笑笑,把手里的银子丢给门房当值那人:“待会儿兄弟们回来,人齐了就都去醉仙楼!我请!” 那人双手接过银子,眉开眼笑:“谢谢头儿!” “吃饱喝足,酒肉管够!完事儿都回家好好歇几天!最近蹲点盯人都怪辛苦的。”说到这,罗卫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又干脆变成五指张开:“放假五天!直接关门挂锁走人!门房也不用留人,就说是我说的!出事我担着!” 罗卫还是一如既往的边军作派,出手大方办事豪爽,跟底下人一块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因此来锦衣卫短短数日就很得人心。 郑宴离虽然也不是个小气的,但跟罗卫一比,总觉少了些江湖气。 那人一听更乐了,连连给他作揖称谢。 这时,郑宴离也换好了衣裳出来,却担心道:“这合适吗?万一钱公公再找来怎么办?” “我管他死不死的咧?” 罗卫哼了一声,抬腿就往门外走。 郑宴离快步跟上去,刚要出门却又站住,扭过头给值班那人又补了一句:“门口要贴个放假的告示!” “好咧,我这就办!” 郑宴离想了想,又嘱咐道:“记得把门窗关好、灯烛都熄了!别一说放假就什么都不管了。” “行,记住了!……您真是过日子人。” 两人出了衙门一路往西。 郑宴离也不知道他要去哪,但直觉,只要跟着他就一定能找到瑾瑜。 京城西边多是商业聚集区,客栈酒馆买卖铺户一家挨着一家。 罗卫没骑马也没坐车,就在街上闲逛似的慢悠悠地走。 郑宴离跟着他,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跟踪。因为老是左顾右盼,就显得贼头贼脑甚是鬼祟。 罗卫嘲讽道:“好歹大小也是个官!就算是便衣出门,也别这么狗狗祟祟的行嘛?” “你才狗呢。” 郑宴离回了一句,动作收敛了些,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身后瞟。 罗卫不禁同情道:“你是被谁伤害过吗?吓得这样?落下病根儿了怎么着?” 郑宴离生气地打断他:“有人跟踪怎么办?!” “跟就跟呗。” 罗卫不以为然道:“放心,咱们要去的地方,太监铁定不敢去!” 郑宴离拧眉想了半天:还有这种地方? 他半信半疑,还是忍不住往后张望。罗卫只觉好笑,又问:“喂,那你现在算是哪头的啊?” “什么哪头的?” “待会儿见着瑾瑜,你是打算杀她呢、还是告诉她有人要杀她?” 郑宴离不由愣住:这个事…… 他还真没细想。 “没事,慢慢想。”罗卫像是早料到了,故作怜悯道:“实在不行,你就在外头等着!什么时候想好了再进来,也行。” 郑宴离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谁做得对、我就站谁!” 罗卫笑得更凶了:“傻瓜!对错都是相对的,只有美丑才是绝对的!” “什么狗屁逻辑……” “哈哈哈。” 罗卫迈着自认为能帅死路边一头牛的步伐,甩开腿继续往前走。 —— 正午已过,日头还高高悬在半空,行军的队伍却停了下来,准备安营扎寨。 长平公主的红罗伞插在最高的一处黄土高台上,脚下的军卒们拴好马匹,正忙着打桩搭帐篷,埋锅造饭。 越向西北而行,牧草便越是稀疏;行至此处,只剩黄土沙石,一片戈壁滩上荒凉萧索之景。站在高处极目远望,西北天际一条银亮的河流,想必就是饮马川了。 “过了饮马川就是云川卫,这怎么又不走了?!” 谢丹气冲冲地跑上土台,见她戴着个黑片的墨镜,正悠闲地坐在伞下的藤椅上;手边的小桌上放着果盘,琉璃杯里装着冰镇果酒,边上还摆了个黄铜的西洋单筒望远镜。 长平公主往下拨了拨眼镜:“云川卫又不会跑……着什么急呢?” 谢丹这几天真是受够了:每天都要日上三竿才拔营,还没走几里地就要休息,才过了中午干脆又不走了—— “百十里地的路,就算再不着急,骑马走个两三天也就能到地方了!你这都磨蹭几天了?” “我难得出关玩一趟,就消遣一下怎么啦?” ——我就知道!什么给长公主收尸,什么出兵的时机未到?!全是借口?! 谢丹气到七窍生烟,刚要发作,却又被她抢白道:“要兵有兵、要将有将,我不仅有钱还有时间!嚣张一点怎么了?!” 谢丹被噎得一愣,随即怒道:“反正就是不行!……天黑之前,必须过饮马川!” 公事公办的谢丹板着脸孔,刚要招呼底下人继续行军,却听长平公主又不紧不慢道:“之前在太原的时候,你婆婆跟我说……” 说到这,长平公主故意顿了顿,戏谑地看她的反应。 第66章 人生无常,防不胜防 提起婆婆,谢丹顿觉头大,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本以为这种老脑筋的长辈也不用管她,放在家里供着就好,反正对她的正事也构不成影响,可谁又能料到居然会在微服来访的长平公主面前搞这么一出?! 真是人生无常,防不胜防。 果然,就见长平公主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你婆婆说,严家几代单传,可不能在你手里绝了后!还问我愿不愿给你们家严崇汉当小妾……” 谢丹恨不能当场去世。 她一辈子要强又好体面,唯独提起家里这位婆婆,顿时英雄气短;但长平公主偏偏拿这事做起文章: “我,李长平!想当年放着状元探花都不要,如今沦落到给严崇汉做小!这是什么世道……当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哇。” 婆婆给长平公主提亲的画面,光是想想就尴尬到单脚抠出一套海景房…… “可是,”长平公主皱起眉头,继续故作愁苦状:“一把岁数的老人家,是你婆婆又是严崇汉的亲妈——别的不说,就看在姐妹情份上,我能说什么?我能怎么办?……忍了呗。” 她一脸心梗,又连连叹气道:“我这个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这一辈子,从小到大,你见我受过谁的气?唉,现在一想起这事来我就心口堵得慌……不行,我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太难受了……我需要吃喝玩乐,我需要找个人来安慰!” 说着,她看向谢丹:“你安慰我一下呗。” “……” ——怎么安慰?!就纵着你作天作地呗?! 就算是能领百万兵的总教习,此时也哑口无言。 长平公主如愿欣赏到她吃瘪的表情,很是满意;又抬手把墨镜往上一推,若无其事地继续躺平。 谢丹是个急性子,行事向来干脆爽利又十分强势,最看不得手下办事拖拖拉拉,但眼下又说不过她,只得由她去。 转身欲走时,谢丹心里说着‘算了算了,就这一回’,但遥望见底下做事的兵卒也都跟她一样懒散下来,又不觉火大,还是迈不动腿……想骂人。 正在天人交战之际,忽见一只鹰隼由南边天际而来,体型不大却声唳长空。 离得近了,谢丹才认出来,那是大同府放出送信的游隼。那隼应是一眼就望见了红罗伞,无需吹响鹰哨,它盘桓片刻便自己飞到伞下,落到红衣侍女张开的手臂上。 “长使大人,京城急报。” 长平公主倏地坐起,一手摘去墨镜,接过来展信一观。 方才的玩笑神色瞬间荡然无存,她的神色凝重。 纸条是红色的,最紧急的递送级别。 片刻,长平公主站起身来,目光投向远处。 侍女已摆好笔墨等她回函,她却神游一样望着前方。侍女就在一旁执笔候着,就连站在她肩上的游隼也是一动不动。 “回信。” 她说了两个字之后,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用最高级别的密文送进宫里:启用暗桩,除掉许方。” 简单的八个字——但听到‘暗桩’两个字,谢丹不由愣住:京城的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 侍女闻言搁下笔,换了张纸,又从袖中抽出一支长针,开始在纸边上打孔。 关于那个暗桩的信息,枢密院中就只有长平公主一人知道,并且仅使用一种联络方式单线联系,由专门的机要官经手。 谢丹微微皱眉,忍不住问道:“暗桩,——九威夫人?” 长平公主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利剑出鞘,是一定要见血的。” 枢密院自成立以来,主要就是搞情报。暗杀之类的事很少做,但并不代表没有。 “她做事,我放心。”长平公主微微一笑,又对侍女道:“告诉瑾瑜要躲远点,别平白落得一身骚。” “只是,”谢丹不由担心道,“许方在司礼监主事这么多年,宫里宫外的耳目心腹众多,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所以,只能是她。” 长平公主略带得意地重新回到躺椅上,又笑笑地看了一眼谢丹:“也只有她能办好。” —— 入夜时分,拾花坊里灯火通明。 整个下午,郑宴离心里还在怀疑是不是被罗卫给耍了,现在就已经相当确定了。 难怪他那么笃定太监的眼线不会跟来,这回全明白了——合着大白天在城西瞎逛了整整一下午,就是在耗时间、等着乐坊妓馆开门的时辰是吗?! 有心调头回去,倒更像是又中了罗卫的圈套。 郑宴离赌气决定跟到底。 罗卫也不管他,在二楼最好的位置开了个包厢,叫了一桌酒菜,还有四五个姑娘作陪,身边莺莺燕燕逍遥快活。 郑宴离黑着张脸,在旁小声道:“朝廷有规定,官员不能狎妓。” 罗卫不屑道:“现在是休息时间,而且我又没穿官服!” “重点是‘官员’,不是‘上班时间不能狎妓’或者‘穿官服的不能狎妓’……” 刚说到一半,正见罗卫故意搂过一个姑娘在面颊上亲了一口,毫不避讳跟前的人。 郑宴离顿时脸红耳热,扭过头去,却仍是执拗地不肯走,好像走了就是认输一样。 罗卫笑道:“行,回头我给你发个‘好员工奖’!号召大家向你学习!” 郑宴离不理他,干脆背过身去,拿起筷子只管吃饭。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了敲门,接着门扇朝两边一分:居然真是瑾瑜?! 陪酒的姑娘们见是她,都非常识趣地起身,纷纷离去了。 别说郑宴离,连罗卫都没想到—— 小刀跟他说过,拾花坊是自己人的地盘。他本以为自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瑾瑜她们肯定看见了、不会轻易现身,好歹也要把郑宴离支开再说? 瑾瑜关上门,泰然自若地来到罗卫身边,坐下:“找我啊?” “啊?……嗯。” 罗卫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招: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跟花枝招展的舞娘不同,她还是一身寻常打扮,毫不见外地拿起筷子:“两个人点这么多菜,吃得完嘛?” 罗卫僵硬道:“那就,一起吃呗。” 第67章 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郑宴离是冲着瑾瑜来的,但同时觉得她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有点太不真实;罗卫也是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心里一阵阵打鼓,紧张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唯有瑾瑜神态如常,从容地夹过一块鱼,细心地拨出刺来,再送进嘴里: “味道不错。……别光看着,都吃啊。” 两人讷讷地应了一声,却都没动筷子,只傻愣愣地看着她。 瑾瑜不以为意,自顾自地伸筷夹菜,拿壶倒酒。 楼下莲花状的舞台上,舞姬们长袖缓舒身姿曼妙,乐池里丝竹之声婉转悠扬,穿过声音嘈杂的大堂,飘入二楼包厢时依旧是悦耳动听的。 郑宴离几次想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又觉得她很可能跟罗卫是一起的,这问题显得很蠢又很多余; 罗卫更想问她有什么急事非要现在出来,但郑宴离立场未明,当着他的面又觉得不能多说,应该私下悄悄问她。 结果,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说话,就瑾瑜自顾自吃着,席间一片诡异的安静。 等吃得差不多了,就见她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身边的罗卫:“不白吃你这顿!——喏,这几天查到的,看看。” 罗卫赶紧接过来。 是郑宴离画的那张人像,下方多了一行字,写着名字和所在的住址。 瑾瑜伸手撕过一根鸭腿,弄得指尖上满是明晃晃的油:“我派人去摸了他们的底,确切的信息都写在上面了。” 二人不由一阵惊叹:跟锦衣卫的毫无收获相比,她们简直是兵贵神速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三个人要一起抓。”瑾瑜边啃鸭腿边说道:“我的人手不够,需要你们帮忙。” “没问题!”罗卫抢先说道:“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只管开口!” 郑宴离稍慢片刻被抢了台词,只得点头表示赞同。 瑾瑜接着说道:“城东的冯记绸缎庄周围环境复杂,有前后两个出口……背面我画了平面图,你带二十来个人过去包抄拿人。” 罗卫答应一声,把画像翻过去,果然见到她画的平面示意图。 瑾瑜嘱咐道:“先把人全抓回去慢慢审,尤其那个姓冯的,务必一网打尽。” “好。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一早就去。有问题吗?”瑾瑜看看他,又看看郑宴离。 两人一起摇头:“没问题。” 罗卫郑重地把画像对折,小心地收进怀里。郑宴离还在等她继续往下说,却见她一口酒一口肉,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没了?就这?画像不是有三张的吗?” 瑾瑜瞥了他们一眼:“那个叫‘张三’的,在靠近城门口的车马行做零工,若带一堆人过去拿他,肯定早就跑了。所以我会另派人去抓,就不麻烦你们了。” “那还有一个呢?” “那个叫‘德子’的嘛……” 瑾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这个人看起来最是狡猾,摸到的消息也最少。她原是想自己带人去的,但小刀就是不同意。眼下已经确定许方想出杀招,小刀觉得就算错失良机也比冒生命危险强。 但锦衣卫的人手也是有限:罗卫带了二十多人去拿姓冯掌柜,基本上也就没剩下几个了;城南那家商行离得又远,万一哪头出了事,就很难同时兼顾。 郑宴离说道:“可以交给我去办啊!” 瑾瑜刚想说‘那不是你这段位能做的事’,但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可以带上他一起去啊! 许方就算再想杀我,也只敢暗中下手;如果是郑宴离在我身边,他就要有所顾忌:一来这个家伙眼光特别独,二来功夫也好,万一放冷箭的失手被抓,这个只认死理的郑宴离肯定咬住不放,到时候局面势必更加难看。 想到这,瑾瑜突然改了主意,拿过手巾来把手擦净,这才又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郑宴离:“亨通商行,地图在这里了。” 郑宴离一时欣喜,赶紧双手接过来细看。 瑾瑜说道:“这地方已派人探了几次,情况还是不甚明了。地方很大,结构复杂、出口也多,而且我怀疑里面还可能修有密道。” 罗卫扁扁嘴,酸道:“那这应该留给我啊!” 瑾瑜叹气道:“就算是我亲自去,也没把握一定能成,只能说先试试!冯记和张三那两头才是重点,你得多上点心。” “放心,今晚回去我就去召集人手!” “我看时辰不早了,你不如现在就去。” 罗卫一愣:这么急? 他看着郑宴离手里的图纸还是有点馋,但最后也只得不甘道: “行,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起身离去。 “明天一早巳时初刻,你就还穿现在这身衣服,到拾花坊门口等我。” 郑宴离点头,问:“要带刀吗?” “可以带,但不能让人看出来。”瑾瑜说道:“到时候你就演你自己,我和小刀给你当随从,咱们去商行谈生意。” “难道不是一进门就抓人吗?” 瑾瑜不理会他,继续说道:“你家里有的是钱,如今看到西北的生意好做,就想找个合适的合作伙伴,入股或者就买个现成的商行。然后,你提出要看看对方的实力,仓库有多大,伙计有几个,骡马怎么样,运营得好不好。” 郑宴离有点懂了:“我就是一个没做过生意的外行,拿着钱找项目?” “对。”瑾瑜点头:“对方若问你的情况,尽可以直说,身份什么的都不必瞒着。京城里权贵多的是,朝廷大员在外面投钱做买卖的也多的是,遮遮掩掩的反倒惹人生疑。” “懂了!” “但也不用特意装傻!”见他答得这么爽快,瑾瑜又不免担心:“本来就不怎么聪明,再装傻那就没法看了……” “喂。” 抗议。 瑾瑜笑道:“该讲价还是要讲价,自然一点,别显得太刻意就好。” 他不耐烦道:“就是富二代嘛,懂。” “好。” 瑾瑜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啰嗦,随即爽快地伸出一只手:“祝你初次演出成功。” 本想把她的手打开,但最后还是改了主意,认真地跟她握了握。 ——跟想象中一样,是挽弓握剑的手。 第68章 我保护你 第二天一早,郑宴离如约而至。 早上的拾花坊一改昨晚的人声鼎沸,变得冷冷清清,街巷上空荡荡的没个人影。 “就……你一个人啊?” 郑宴离左右看看,真就只有瑾瑜一个人。 跟昨天不同,今天的瑾瑜一身青衣小帽的男装打扮。虽说平常,但她长身玉立时,确实像个面目清秀的少年郎。 “对,就我一个。” 瑾瑜一开口,就还是个姑娘。她眉宇间有股英武之气,那日在宴会上的红裳罗裙惊艳四座,今天扮作男人也不会觉得奇怪,依旧还是她,仿佛雍容华贵光彩照人是她,质朴无华素净硬朗也是她;锋芒毕露是她,风流洒脱还是她。 原来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面?而且每一面都如此生动可爱。 郑宴离上下打量她半天,不由笑了:“你可真行。” 两人的个头相仿,倘或她不开口说话,站在一起足可称兄道弟了。 但他不知道,事情比预想中可难办多了。 小刀听完她的计划,只扔下一句‘你把我说话当放屁?那就自己去送死’便扭头走了——既没反对也没劝,甚至连骂都没骂一句,看来是已经出离愤怒了。 但瑾瑜也是同样固执的人:好容易把事情查到现在的程度,机会稍纵即逝,让她放手?那是不可能的,她可不想为了件没影的事就放弃马上能到手的东西。 瑾瑜原是想带小刀一起的,但眼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只剩郑宴离——反正目标不过就是个马倌,就算动起手来也问题不大。 “我原以为,刀姐会跟咱们一起的。”郑宴离忍不住问道:“她不来吗?” “她不想让我去。”瑾瑜坦诚道:“因为许方打算杀我。” 郑宴离大惊道:“原来你知道?” 提起这事,郑宴离不禁挠头:“其实,我们昨天就是为这事来的!结果……后来也不知怎的,居然就忘记说了。” “看看你们这群小孩,正事都能忘,还能干成些啥?” 瑾瑜摇头叹气,当面嘲笑道。哪怕他明明是比她年长的,她也偏要跟着小刀管他们叫小孩。 郑宴离有些犹豫:“既然如此,那你就别去了!” ——我不去?! 瑾瑜斜了他一眼,扬起下巴看着他:“你确定?没有我,这事你铁定办不成。” 他并不否认:“可我不希望你出事。” 他说话时眼中闪着光,看得瑾瑜心里不由一动,原来准备打击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迟疑着没能说出口。 “……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半晌,瑾瑜哼了一声,不屑道:“但他也就只能玩阴的!想杀我,却连个正经理由都找不出来,也是可笑!” 郑宴离却正色道:“我是很想把这事办好,但就算最后抓住探子,你却出了事,代价太大!一个换一个的也不划算。” 瑾瑜望着他的脸,那双眼睛清澈得仿佛一眼就能望进心里。 “行,那不去了。”瑾瑜突然促狭心起,揪住他的衣裳往回带:“你也别去,咱们谁都别去,就当压根儿没有这事!咱们就在这坐等罗卫收工好咯。” “啊?” 郑宴离一脸不甘,不情不愿地被她扯着往前走,嗫嚅道:“要不,咱们该去还是得去……” 瑾瑜瞥了他一眼:“你这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说话到底有准没准啊……” 他突然打断道:“我保护你。”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郑重道:“若论拳脚功夫,我可能确实比不过刀姐;但若想凭生平所学护一人周全,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哈!” 瑾瑜大笑道:“你这算是被小刀打服了吗?” “……你听人说话就只听一半的吗?” “行,我信你。” 瑾瑜爽快道,蓦地站住,又调转了方向:“走!” “啊?……好。” 倒是郑宴离,几乎被她搞得晕头转向。 其实,瑾瑜觉得:以小刀的性子,做事向来有始有终,肯定不会真的丢下她不管——气话罢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在暗中悄悄盯着呢。 两人出了巷口,租了辆马车。 瑾瑜的计划很简单:扮作想入股的投资人混进商行里去,摸清情况之后,把德子骗出来,找个由头拿人。 但考虑到手上掌握的情况不多,大概会遇到很多变数,所以关键还是得看两人临场应变。 瑾瑜把材料递给他,说道:“商行跟普通门店不同,主要是南北杂货的大宗批发,不做零售。进货品类和产地什么的会涉及商业机密,打听得稍细一点就会被怀疑,所以我们也没办法知道得更详细了。” 郑宴离细细看了一遍,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买下这家商行呢?” “它的规模很大,做了很多年,算是在业内比较出名的一家。但最近经营不善,可能已经陷入了危机。” “怎么看出来的?” “虽然没能混进去细看,就蹲守的情况分析:他们入库出库的频率都很低,说明要么库存不足要么大量积压;以库房占地面积推算,如果生意往来正常的话,他们常备走货的车马和劳工数量都是远远不够的,说明生意萧条的局面已经挺长时间了。” 郑宴离恍然大悟地频频点头。 瑾瑜接着说道:“经营出问题嘛,要么是意外背上债务,要么是行市不好亏了大钱——无论哪种情况,都不会拒绝人傻钱多的金主爸爸登门。” “嗯,我行的。” 郑宴离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睛,像是自语道:“我可以的!……以前姐姐也常说‘坐吃山空’,让我把钱放出去,收利钱也好、投资点小买卖也好,总比在手里攥着强些。” 看得出来,挺紧张。 瑾瑜笑道:“没事的。大不了就是被人赶出来、什么也没打听到呗!我再换旁人来,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他却一本正经:“不,我才不会输给罗卫呢!” 瑾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两小孩的胜负心倒是都挺重? 郑宴离不理她,低下头又继续看那页纸,像是要把每个字都背下来、刻进脑子里一样。 第69章 不对劲,应该是出事了 向来冷清的亨通商行门口停了好几辆车马,屋里也是闹哄哄的一片。 二人下了车,这局面到是有些意外。 “你们掌柜的呢?又没来?昨天就是这么说的,怎么今天又没来?” “这么一天拖一天的,还能一直拖下去不成?” “掌柜的到底什么时候来?” 十来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围在柜台前,情绪有些激动。但柜台后面就只有一个伙计,也是一脸无奈:“我也不知道啊!……说好了昨天就该来盘账的,可到现在也还没露面!我们的工钱到日子也都还没结呢。” 郑宴离和瑾瑜一时搞不清状况,就先站在门口听了一阵。 有等着发货的,手里拿着货单问到底什么时候能办,说‘都是老客户了,但要再拖下去我们就去找别家’; 有等着取货的,三天前货就该到了,怎么现在还没到?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 还有等着结货款的,拿着一把单子等着找账房提银子—— 账房先生也没来,只留了两个伙计看店:一个在柜台里头支应客户,还有一个上了些年纪,只顾拎着木桶拿着抹布擦桌子、拖地板,对别的事一概不问。 “呃。” 瑾瑜有点反应不过来:“前两天还说只是经营不善,怎么这就要破产关门了嘛……” “这也太快了?” 纠缠好一阵无果,来人走了一半,还有两成仍在门口徘徊、犹豫不决,另有三成打定主意在厅里等。 “换套方案。” 瑾瑜说了一句,抬腿进了客厅。 “换成什么?有备选方案吗?”郑宴离赶紧跟了进去。 客厅的椅子大半都空着,两人就自己找地方坐下——既没人过来招呼,也没有来问的,甚至都没人注意到他们。 他发现,有时候即使不开口,消息也自然会飘进耳朵里来。 比如,这家掌柜的姓刘,京城本地人,在亨通商行做了大半辈子,在整个商人圈子里都是信誉极好的; 商行的东家姓张,本家是河北的,有田有庄,每隔一两个月会往商行里来一趟,但只管拿银子并不怎么管事; 账房先生是东家的亲戚,做了有些年头了,偶尔出过一两次纰漏,但也还从没出过逾期未能结清货款的事。 两人在屋里坐了半天,那位年长的伙计打扫完,顺便给他们上了杯茶。 郑宴离看他一副敦厚老实模样,有心想跟他搭个话,却见瑾瑜暗中摆摆手,便又只得作罢。 等他走远了,郑宴离才凑到近前悄悄问:“咱们……就这么坐着?” 瑾瑜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碗,看似悠闲地喝茶,低声道:“不对劲,应该是出事了。” 一句话,郑宴离突然紧张起来。 瑾瑜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就像个极有涵养、在角落里安静排队等着叫号办理业务的年轻公子,但她说话的语气却表明眼下情势已经十分危急。 ——出事?哪方面的? 郑宴离正想细问,见瑾瑜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转过屏风、朝后院走去。 这商行占地不小,是套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接待客人的这间会客厅紧挨着最外侧的门房,继续往里走、绕过影壁墙,往前直走是住人的后宅,左右两边则是通往账房和车马库房。 瑾瑜跟谁也没打招呼,自顾自地就往里走。郑宴离犹豫片刻,起身想跟着也往里走,却见前台那伙计正往这边瞧,唬得他立刻站定,又觉得应该给瑾瑜打个掩护,便稍稍侧过身挡住那人的视线,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感觉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如果那伙计这会儿突然问他是谁、做什么的,他很难说会不会拔腿就跑。好在那伙计只是扫了一眼,很快又被跟前的人缠住问话,就没再注意这边。 瑾瑜早没了踪影,郑宴离站在原地纠结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给她望风,又坐回去。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郑宴离越来越如坐针毡。 他往那扇门里张望了不下八百回,却始终不见瑾瑜的身影。一个向来诚实严谨又按规矩办事的人,如今却要摆在这里鱼目混珠装样子,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心虚。 其实,要说起暗中盯梢、或者背地里打探消息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但那都是晚上还穿着夜行衣,现在这光天化日的……感觉,就跟公开处刑一样。 不知不觉,已是一头冷汗。 说真的,但凡换个别人,他肯定早就撂挑子走人了。 ——也不知瑾瑜哪来那么大胆子?女扮男装,一开口就会马上露馅的喂!大白天的在人家后院里转悠,万一碰到人该怎么解释?! 郑宴离开始脑补一万种翻车的画面,但突然就闪过一个最要命的念头:万一后院藏有许方的人怎么办?!我可是答应过要保护她的! 想到这,郑宴离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太大,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他也顾不得许多,抬腿就大步往后头走去。哪知刚一条腿迈出门槛,就见瑾瑜迎面走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你怎么老是冒冒失失的。” 瑾瑜嗔了一句,又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 郑宴离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你去哪了?这么半天才回来?!” 瑾瑜没理会,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道:“住人的地方东西都还在,衣裳挂在杆子上还没有明显的灰尘,桌上的剩饭馊了但还没臭,盆里泡着当天换下的衣裳——估计,也就是这两三天里才出的事。” “你,你跑到人家吃饭睡觉的地方去了?……等等,你说出事?出什么事?” “这不是第一现场。人肯定是被叫出去之后才出的事。” “你是说……”郑宴离努力压低声音,还是难掩紧张:“已经都死了?” 瑾瑜从容不迫地端起桌上的茶碗:“前头柜台里的和那个扫地的,应该都不住在这,所以每天还只是做着各自的差使,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郑宴离仍是一脸难以置信。 瑾瑜掏出一页揉成团的纸递给他:“账目流水就只记到前天,桌上的灯油都烧干了——所以,应该就是前天夜里出的事。” 显然,那是从账本上硬扯下来的:只记了半页,最末一行的日期是前天。 郑宴离不由皱眉:“你这是破坏物证啊……” 第70章 锦衣卫办事,都老实点 二人就一直坐着喝茶。 日头渐渐升高,眼看已经快到中午了。客厅里的人来来去去,有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有人在柜台处跟小二吵了一阵、最后也没什么办法只得走了,但也还是剩下几个人,跟她一样像是坚持要等到最后。 人剩下的越少,郑宴离就越紧张,就像水退了,鱼都晾在塘底,再怎么伪装也没用了。 他悄悄问下一步怎么办,瑾瑜依旧淡定,建议道:“把人设修改一下,想象自己是个上门讨债的就不会穿帮咯。” “债主?” “实在不会演,就参考下身边的人,现成的榜样一抓一大把。” 郑宴离懵懂地左右看看,立刻有样学样:腰板拔直,翻着死鱼眼,就像人均欠他十两银子。 瑾瑜瞧着好笑,不过也真是灵,连上茶小二的态度都突然变好了许多。 ——他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但既然她这么说了,那就先照做。 终于,时机差不多了。 瑾瑜背着手,遛遛达达来到柜台边上,见柜架上有个‘今日盘点’的牌子,就顺手拿过来挂到外头;然后对屋里仅有的几位客户说道:“今天就先到这,反正管事的也不在,还请诸位改天再来。” 绝大部分人都是听劝的,满腹牢骚地各自走了;最后剩下一两个油盐不进的,她就到跟前耳语了几句,那人脸色一变,也走了。 郑宴离估摸着没什么好话——尽管她看起来神色和蔼,但从对方反应看,一定足够狠。 那两名伙计也注意到了:起初瞧着奇怪,但都以为是掌柜的朋友或是东家的熟客也未在意,直到眼见瑾瑜把大门关上并落了闩—— 终于,年轻伙计上前问了一句,正要阻止,猝不及防就被她抬手一击,接着双臂反剪竟被她拿住。 郑宴离顿时反应过来,立刻出手制住那个年纪大的,然后扯下对方腰带,将两人背靠背捆上。 二人还以为遇到了劫匪,慌忙赶紧说自己只是个打工的,想要什么只管拿去。 瑾瑜并不澄清,反而坐到柜台上,傲慢地问道:“我问你答,乖乖配合就能少吃点苦头!……你们账房先生有几天没露面了?” “没几天!……也就昨天?前天都还在正常做事的。” “行里其他人呢?” “不知道啊!我俩就只管在前头招待客人,平时压根不往后院去的!冤有头债有主,您别难为我们啊……” “德子,认识吗?”瑾瑜说着,掏出画像在他们面前展开。 二人看了一眼便点头道:“他是管库房的,平时就住在后院!平时喂马套车也是他。” “这人现在哪里?” “就住在后头马棚啊!昨儿还见呢。”二人以为是私仇,立刻赔笑道:“这人是上个月我们掌柜从外头雇来的,做两人的差使拿一份工钱——我就说看着不像个好人……” 瑾瑜像是问完了,丢下两人,开始在柜台里翻找东西。 ——这行为,看起来似乎更像是强盗了? 郑宴离觉得还是有必要亮明身份,就掏出腰牌来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锦衣卫办事,都老实点。” 哪知二人一见更怕了,顿时涕泪横流,嘴里立时嚎起‘官爷饶命’‘我什么也没干’来。 瑾瑜一惊,慌忙抄起桌上的抹布塞进二人嘴里,这才止住了吵嚷,又压低声音吼道:“你干嘛呢?捣什么乱?!” 郑宴离原是想再问出点什么,见状顿时涨红了脸,连声道歉。 瑾瑜瞥了他一眼,不由调侃道:“看看你们锦衣卫在老百姓心里都是什么形象?比强盗都可怕!” 郑宴离尴尬地把腰牌又收了起来。 “也亏得咱们是今天来,要是真拖到明天,肯定就扑空了!” 瑾瑜说着,把二人拖到柜台后头藏了起来。 郑宴离好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挖坑。” 她回答得简单明了,完全不考虑队友的理解能力。 郑宴离猜不出来,也不知该怎么帮忙,只好就在一旁看着。 瑾瑜也不招呼他帮忙,把搜到的一捆绳子挂到腰上,然后把前后门都关好;见墙边竖着门板,就搬过来装上,窗户也都逐个合上——大白天的,装上门板之后屋里顿时变暗,把街上嘈杂的声音也都隔绝在外,耳边一片安静。 通往后院的门是个例外,她轻轻虚掩上、还特意留了一指宽的缝,然后在门旁边席地而坐,又招呼郑宴离坐到对面去。 ——这架势,是要蹲在暗地里打埋伏吗? 这时,瑾瑜才轻声开口说道:“事是前天夜里办的,德子在昨天还露过面——所以,这两伙计并不是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只是还没轮到他们罢了。计划肯定还在进行当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凶手很快就会出现。” 郑宴离皱着眉头,努力想跟上她的思路:“你是说……德子杀了商行里的人?可是,为什么呢?一个当探子的,不是应该越不引人注意越好吗?” “商行嘛,最大的价值就是运输线路和仓储。仓库就在后院,每个月都会有马队在固定时间进出京城。如果德子是想借商队打掩护进出好夹带东西,那就还需要用到这些车马和人手,就没必要杀人;但现在这么多人出事,说明被盯上的并不是运输线路,而是存货的库房——近期,可能会有大量见不得光的物品要在这里藏匿。” “等一下,”郑宴离疑惑道:“你确定见到尸体了吗?” “没有啊。” “那你怎么能凭空说有人被害了呢?事实上现在只是人不见了,也许是来了急活需要马上出差、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当晚就带着账房先生连夜出门了呢?……再比如,东家家里出了急事,来不及打招呼就临时把所人都叫走了?说不定也就一两天的事,很快就能回来了呢?” 瑾瑜没反驳,只是叹了口气。 郑宴离觉得她并不认同自己的话,却懒得说。 可是细想想——我说的有错吗? 好,屋里只有东西不见人确实有点诡异……可你也不能单凭这一点就说他们全死了?万一他们突然又出现了,岂不是闹了个大乌龙? 这时,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都是耳力极好的,差不多同时发觉,立刻停止交谈,屏息凝神静静听着。 来的只有一个人。 他在院里转了一圈,步子放得很慢、也很重,像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走路时脚步生风,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像是在四处张望、听这边的动静。 他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影子映上白色的窗户纸,可以看出大概的身形轮廓;已经非常接近了,但仍十分谨慎地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透过窄小的门缝朝里面张望—— 窗户关着,门板已经上好,就像是伙计们关了店出去吃饭一样。 四下一边安静,偶尔有鸟雀的叫声。 又等了半晌,他像是终于确定屋里没人,放松戒备,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第71章 可恶又嚣张 两人事先并没有商量过如何配合,甚至连意见都没能达成一致。 但当那人抬腿进屋的一刻,两人几乎是同时一跃而起:瑾瑜攻上盘、郑宴离攻下盘,愣是将那高出他俩一头不止的壮汉硬生生放倒了。 来人正是德子。 瑾瑜膝盖弯曲顶在他的后脑上,手脚麻利地将绳子绕过他的脖颈、在几乎比她腰还粗的胳膊上缠了四五圈,把他双臂倒剪于身后,捆了个结实;郑宴离则是压住他的膝窝,用绳子束紧那一双脚踝,让他完全动弹不得。 ——居然还挺默契? 捆好之后,瑾瑜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德子’是典型的西北汉子,古铜色的腱子肉棱线分明,肩宽背厚手脚粗大。这若是站直了正面遭遇打一架,就算他俩联手,恐怕也得是场胜负难料的恶斗。 “你们谁啊?!” “你是德子吗?” 瑾瑜的脚依然踩在他脖子上,使他的脸只能朝下,动弹不得,顿时气喘如牛,将地上的尘土都喷起老高。挣扎无果之后只得咬牙哼了一声,勉强算是应了。 “我有话问你。” 瑾瑜朝郑宴离摆摆手,他瞬间会意,迈过德子的身体站到她身后来。 “真名叫什么?同伙有几个人?”瑾瑜一边问,一边稍稍松开腿,方便他说话。 德子没有立刻回答,还在跟身上的绳子较劲——这条草绳是瑾瑜从柜台里临时找出来的,虽然有拇指粗细,但用在此人身上,看起来也并不十分可靠。 瑾瑜从腿上绑的皮套里抽出刀来,抵在他的颈上:“再乱动就给你放血!” 那人眼睛瞪得大如铜铃,嘴里只发出哼哼的声音,身上的草绳深深勒进肉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好像随时都会崩断一样。 郑宴离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心里是一万个后悔:画像的时候,他记得石虎的家人确实提过‘那人身材高大’,自己却只注重描述五官样貌并没有细问!万万没想到,本尊居然真的能壮得跟头熊一样?早知道就多带几个人来啊!实在不济,铁锁链铐起码也要准备一套啊! 眼下虽然刀抵着脖子,可他竟是一点也不怕,无论再问什么他都只咬紧牙关,脑门上青筋暴起,两手握拳、全身肌肉紧绷,只专注于蓄力把绳子挣断。 瑾瑜一时有点骑虎难下:这个人不能弄死,可一时又套不出话来,手头的东西又实在有限,眼看着制也制不住…… “换套方案!”瑾瑜果断道。 ——又来? 郑宴离一脸无语:说得就跟你准备了很多备选方案一样?其实都是现想的?! 这回他干脆也不问了,就盯着看她打算干嘛。 瑾瑜摸摸下巴,低头看着地上正跟绳子较劲的壮汉,突然将手里的尖刀刺进他的肩胛。 看得出来,她使了不小的力气,而那人背对着她并没有防备,雪亮的刀身‘噗’地没入皮肉,但被刺的人并没出声,倒像是正扎在郑宴离身上一样,使劲抽了一口凉气: “你干啥?!” 瑾瑜莫名奇妙地看他一眼:“怎么?你亲戚啊?” 郑宴离正色道:“我们调查也好、抓人也罢,都没问题!但是你跑到别人家里、二话不说就把人捅伤,总得有个解释?……万一搞错了呢?要怎么收场?” 瑾瑜不理他,用力把刀抽回,反手又在那人大腿侧扎了一刀,然后拔出来,再在他裤子上把血蹭干净:“这么遵纪守法,干脆去顺天府当捕快啊!” “做什么事情都要讲规矩的,是?”郑宴离觉得很委屈,小声道:“哪怕是要刑讯逼供,是不是也应该带回诏狱之后再说?” 锦衣卫平时做事说不上温和,但也不会随便折磨犯人取乐。 瑾瑜哼了一声,把刀入鞘,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但我们枢密院的规矩,就是不管用什么手段,先要把事情办好!然后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现在一切都还只是你的猜测,根本就没有证据啊!” “我们这行做事,不看证据只讲结果。”瑾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公平正义是打官司才用的,抓奸细可不讲那个。对方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尖兵,讲究太多可就办不成事了。” 郑宴离一时语塞,“那……万一弄错了呢?” “错放比错抓的问题可严重多了,所以我们的规矩就是想抓就抓、想砍就砍!”瑾瑜不以为然地勾勾唇角,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有专门的部门处理善后,还有个特殊职位就是负责对外道歉的。” 行……,果然够专业,够疯。 难怪每次皇帝提起枢密院时,就会咬牙切齿地说‘那群女人,可恶又嚣张’。 郑宴离看着五花大绑、脸朝下倒在地上的德子,肩上腿上不停向外涌血,已经染红了好大一片,心里不由暗暗盘算着:万一这人是清白的,锦衣卫是不是又要背锅了?唉,我们这形象是不是没救了啊…… 瑾瑜跑到柜台后头,不知从哪翻出个黑布袋子,给德子套到头上。 “你差不多就行了喂……”郑宴离皱眉道:“会闷死的。” “这么心软,怎么当的锦衣卫?” 瑾瑜说着,开始动手给德子搜身,从腰里、绑腿上分别搜出把明晃晃的短刀,拿在手里当啷一碰,声音清脆,一听就是好钢。 她冲郑宴离晃了晃,啧啧道:“你说,哪个正经好人会在身上藏这东西?” 郑宴离答不上来。 说真的,他也觉得这商行里发生的怪事确实多了点,只是……也还没到必须绑起来再当场挨两刀的程度? 瑾瑜把刀插到自己后腰上,推门往后院方向去: “走。” 郑宴离一愣,随即跟了上去,忍不住担心道:“他这情况……虽说捆是捆了,若是没人在旁看着,能行吗?” “他不是重点。” 瑾瑜边走边说:“一个探子而已!我原以为他是想潜伏在商行里,没想到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我现在更关心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受过训练的专业密探,哪怕是动用酷刑,有时候也是收效甚微,很难从他口中得到有价值的消息。 “他没料到我们会突然出现。所以肯定没有防备!”瑾瑜说道:“与其浪费时间审他,我们倒不如直接进去看看,说不定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72章 来吧,像个勇士一样战斗 瑾瑜的脚步飞快,就像已经来过很多次一样,对地形了然于胸。 她绕过影壁墙直接右转,又接连过了两道小门到了跨院,从右起第一间开始,推门就进。 郑宴离跟在她身后,一脸私闯民宅的做贼心虚。 但事实上跟库房和后院的情形一样,整套院子的十几间房,竟是连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这回连郑宴离也隐隐觉出不对:桌上茶杯里剩下半盏冷茶,就像主人临时被叫走而随手搁下的,床上的被褥掀开一半,像是已经睡下了,起个夜,很快又会钻回去继续睡觉—— 却因为某种原因没能回来。 瑾瑜搜查得很快,有时打开矮柜往里头扫上一眼,有时摸一下桌面上的灰尘,有时只探头嗅一下就退出来了——郑宴离对此完全不懂,但见她正专心做事也不好发问,更不敢碰任何东西,怕破坏了现场物证。 两人很快就把所有房间检查完毕,没有活人,也没有尸体;没有血迹,也没打斗痕迹。 “因为是熟人作案,没有打斗过程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那家伙块头那么大,稍懂一点功夫的话,基本上一招就能要命,甚至都不需要同伙帮忙。”瑾瑜眉头紧锁,不解道:“但是这么多受害人,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尸体去哪了呢?” “要不,去库房看看?” 郑宴离建议道。他现在有点倾向于她的看法,但在找到尸体之前,还是不能百分百确定。 “走。” 二人继续往前,又过了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左手边是库房,右边是一道挂着锁头的临街大铁门,应该是方便进出货物用的;再往前就是院墙和马厩,墙角堆着一人高的草垛,地上随便扔着草叉、水桶和刷子等杂物。 库房的门锁着,瑾瑜开锁花了点时间,但还是在郑宴离找到钥匙之前打开了。 跟预想中差不多,库房里空了大半,只有一角堆着几十包零散的货物和空的木架箱子。 瑾瑜往里面走了几步,敲打墙壁,跺跺地面,又捡起个石子往更远处扔去——没有夹层,也没有暗室,就是一间普通的仓库,表里如一。 这么大的空间,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空旷,连石子落地都泛起了回音。 瑾瑜显得有些失望,郑宴离也是:这里应该是个藏尸的好地方,却仍然没有尸体。 本以为会在这里找到答案,但心头的疑惑不仅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失踪的可不是一两个人,从床铺的数量判断,起码得有十几个!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而且,腾空这么大一间库房,到底想做什么用?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外头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 两人听到动静赶紧出来。声音是从门房方向传来的,想必是德子已经挣脱绳索、推门出来了——瑾瑜心细,在出门时特意在门缝间夹了茶杯盖,门一开就立时摔碎在台阶上,隔老远都能听见。 郑宴离懊悔道:“我就说该留个人看着他!” “有什么好看的?” 瑾瑜却说:“你当我扎他几刀是为了好玩吗?……呵,肩上那刀,他自己够不着、止不了血,就会一路留下血迹;还拖着条伤腿,他想跑也跑不快!横竖都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砍人就是随随便便、想砍就砍呢。” 郑宴离恍然大悟,见她考虑如此周全,也不由心生敬佩。 “这么说,也没错。” 瑾瑜笑道:“难道砍人之前还要先打声招呼?没想到你们锦衣卫还怪讲礼貌咧。” “……也不是那个意思。” 两人刚走没几步,就发现有些不对:脚步声怎么越来越近?朝着这边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吃惊:怎么他挣脱之后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逃走,而是追过来了?这是正常人类的思维吗?! 果然,没走多远就见黑塔一样的身影正迎面走来:上衣脱了,露出铁打一样的胸膛,身上还有绳子刚留下的一道道新鲜血痕,手里提着一把宽背薄刃的蒙古马刀,仿佛一头刚刚出笼的凶兽。 两人手上都只有短刀,见状都是一愣,不由向后退去。 德子仍旧迈着不急不徐的步子,慢慢将二人又逼回方才的院子里。 无论体格还是武器都相差悬殊,郑宴离下意识将瑾瑜护在身后,却也只能步步后退,不敢轻易发动攻击;德子根本没把二人放在眼里,像是看待两只待宰的羔羊一般,一步步慢慢迫近。 “你起开!” 瑾瑜不耐烦道,但显然不是对那人说的。 郑宴离一回头,不由唬了一跳:也不知她从哪拖出一把黑铁铡刀来,瞧着起码得有个百十来斤?兴许是马厩里铡草用的,刀身上还粘着草棍和料渣—— 你认真的嘛?!这能行?…… 郑宴离赶紧往边上让了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瑾瑜却已在原地拉开架势,拖着那把笨重的大刀,用鞑靼语对德子大声喝道: “来,像个勇士一样战斗!” 那气势竟是不输半分。 德子没接话,但眼神突然一变,显然是听懂了,随即也拉开决斗的架势来。 郑宴离没见过鞑靼人。 传说中的鞑靼猛士不仅善骑射,还身强体壮很会摔跤,差不多就是面前这样子? 他的肩膀明显比中原人要宽要厚,明明被瑾瑜的刀扎进两三寸深,但也只是小伤,皮糙肉厚的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腿上挨刀的地方用布条缠了两圈,但看他行走腾挪如故,下盘稳如磐石,竟完全不像是有伤的样子。 ——看来,她下手还是太轻了啊。 这个人身形壮硕却并不笨拙,运刀的路数不多,但也是颇有章法的,并非凭着蛮力一通胡砍乱削;只是相比之下,瑾瑜就显得尤为矮小瘦弱,处于明显劣势,就只能以招架闪避为主,不敢跟他硬碰。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那把铡刀在她手里也是运用如飞,抡起来虎虎生风,马刀与铡刀相碰时火花四溅,发出铿锵的巨大声响,居然就真抵挡住了那人泰山压顶一样的强大攻势。 ——挺厉害的。 郑宴离正看得出神,就听瑾瑜在腾挪的空隙朝他嚷道: “我带你前排看戏来了?……别光愣着啊,倒是干点有用的喂!” 一句话,郑宴离顿时如梦初醒。 第73章 人菜屁事多 郑宴离觉得,现在这种情况,就算自己的拳脚功夫确实一般、真就只有挨揍送死的份,那也不应该让瑾瑜一个女人冲在最前头。 眼看两人正是一场恶斗,郑宴离试了几次,也没找到机会加入战团。 德子身高腿长手也长,挥起刀来攻击范围比常人要大,本就很难近身;而瑾瑜虽说身高和武器都处于劣势,手上的铡刀抡起来却也十分唬人—— 郑宴离低头看看手里的刀,最长的不超过一尺,这要真冲上去,恐怕还没沾到边,脑瓜就已经被马刀砍飞了。 最后,郑宴离把刀往后腰上一插,飞身上了房。 瑾瑜跟德子缠斗了几十个回合,本来那铡刀就重,没多久她就累得气喘吁吁,身上也难免挂彩:肩膀和手臂被马刀挑出老长一条口子!伤倒是不重,只细细一条血线,衣裳却被划得破成几条,瞧着十分狼狈。 “这都是什么猪队友!遇到事就逃得比狗还快!呸。” 瑾瑜愤愤骂了一句,故意望向德子身后的院门。 德子回头望了一眼,果然不见人影,还以为另一个已经逃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郑宴离站在房檐上,心领神会,比了个继续的手势。 瑾瑜打定主意,做戏就干脆做全套! 就见她剑眉倒竖,瞪起眼睛,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一把扯去上衣摔到地上,露出雪白的两条膀子,复又举起那把黑铁大刀。 藏青色的裹胸衬得她肤色白到发光,身材曲线玲珑毕现,肌肉结实又紧致;一条细细的伤口由肩上蜿蜒到背,鲜红的血线更为她添了几分野辣的美。 德子嘿嘿一笑,提起马刀指着她,瓮声瓮气说了句什么,语气甚是挑衅。 郑宴离听不懂,但觉得肯定不是好话!另外……吸引对方注意、给我制造偷袭的机会,那你接着打就是了!也没必要这么痛下血本…… 不知是被他的言语激怒还是别的什么,瑾瑜低吼一声挥刀正面砍去,德子横刀一挡,发出当啷一声巨响,竟是硬生生接下这一刀。 瑾瑜先前的攻势都是有所保留的,为了保存体力,很少采用这么直接的力量对抗,但这次显然是使出了全力。 而这似乎也更激起了德子的斗志,就见他毫不示弱,正面接下这一刀,整个身子为之一震,紧接着便横刀向外一挡,顺势探身向前一阵急攻,正逼得瑾瑜连连后退,不防郑宴离从天而降—— 以他的计划,原是想一脚将对方踢倒在地,然后两人就能像上次一样将其制住。但当他从房顶上一跃而下,用力过猛、角度也稍偏了点,一脚踢空就正骑坐到德子身上。 本以为借着这股冲力,就算不将他带倒起码也得失了重心,却不料德子下盘极稳,两腿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只是被他这股力道压得微微前倾,很快就恢复平衡直起上身。 此时的郑宴离就像个骑坐在大人脖子上的小孩,跑是有机会跑的,就是有点不甘心……刚一犹豫的空当,德子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踝,立时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急得大叫: “瑾瑜!帮忙!” 德子的拳头攥起来都有他脑袋那么大,抓他就跟拎小鸡一样——这若是抓住他的腿往两边一扯,还不当场就给撕了? “你可真秀!” 方才瑾瑜被那一刀震得两臂发麻,虎口都险些崩裂,见郑宴离骑在他身上情势危急,又不得不立刻举刀,再次攻来。 铡刀带着恶风扫向他的腹部,这招若是中了必是开膛破肚。 德子无奈,只得先不管郑宴离,提刀去挡她的攻势;郑宴离却并没趁机逃开,反而调整姿态、将两腿盘扣锁住他的脖颈,用力慢慢收紧。 这招如果使用得当,这招可以直接折断他的脖子;即使做不到,也能压迫颈动脉令对方窒息昏厥。 颈椎受到挤压发出咯咯的声响,此时德子再想用手去掰开郑宴离的大腿,已是势比登天:脖子被掐住,两手根本使不出力!他两眼暴凸,脑门上青筋暴起,涨红的脸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 瑾瑜心里还没数到十,他便如一堵墙般轰然倒下。 郑宴离也跟他一同重重摔到地上,保持那个姿势又停留片刻,确定他不动了才把腿松开,艰难地把脚从他身下抽出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啊……简直离谱。” “这招锁喉用得不错。”瑾瑜笑道:“只不过,以前大都是我来锁喉,另找抗揍的去吸引火力。” 郑宴离的膝盖撞到地上磕得生疼,坐在地上一边揉一边惭愧道:“我也不想啊……” 怪丢人的。 “你这家伙看着傻,脑子反应还挺快!”瑾瑜不吝夸奖:“关键时刻还算机灵,表现倒也还行。” “……是不是觉得我挺怂的?” 瑾瑜摇头:“勇敢分很多种。只知道一味冲杀送死的那叫鲁莽,能把事办好才叫本事。” 难得从她嘴里听到句好话,郑宴离心里好一阵得意,但看到她香肩全露的清凉模样,又冷下脸来: “你说你打就打,脱什么衣裳呢?” 猛然瞥见她眼眉立起来似是要发飙,他又慌忙改口道:“这都已经是入秋时节了,不会冷吗?” “真是人菜屁事多!” 瑾瑜气得把铡刀哐当一声丢出去,郑宴离立时吓得不敢吭声。 不知是动静太大还是郑宴离没下死手,脸朝下趴在地上的德子突然动了动。 瑾瑜察觉,刚把短刀攥到手里,就见他猛然起身向前蹿去。那么笨重的身体,竟是敏捷得如同猿猴。 ——想跑? 两人几乎同时追了出去,但德子无心恋战,踩着高高的草垛飞身上了墙。 墙外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小巷,他脚一沾地便发足狂奔。 一切发生得太快,郑宴离提身一纵便上了房,踩着屋顶瓦片追了过去。但刚出去没几步,就见斜后方寒光一闪,一把飞刀直插在德子右腿上,当即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郑宴离一回头,见小刀冲他一摆手:“回去,盯着瑾瑜。” 郑宴离一愣,下意识回头去看时,才发觉身边竟是空无一人? ——瑾瑜明明是跟他一起追出来的!人呢?! 他心里莫名一紧,也顾不得管德子,又掉头折返回去。 翻回墙头之后,他四下张望,院子里一片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第74章 你要的证据找到了,开不开心 郑宴离脑子嗡了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事情发生得太快,两人的注意都放在德子身上,根本就没再注意别的。 方才还被她拿在手里的那把黑铁铡刀,此时静静躺在地上;已经被扯成布条的上衣丢在一边,郑宴离傻愣愣地站在她刚站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凭空消失了? 这院子刚刚搜查过,没有人也没发现什么机关暗道;如果突然受到袭击或者被掳走,就凭瑾瑜那么机灵,而且她手上是有刀的,就算被偷袭也还可以喊叫,不可能消失得无声无息。 郑宴离沿着她方才追出的路线缓步前进,目光落在一个木制的盖板上:那看起来像是个地窖的入口?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有所准备的人,极为狡猾的密探,可能会在逃跑时留下陷阱或者机关。德子从这个方向逃跑,瑾瑜肯定会紧紧尾随—— 难道是个机关?所以他踩过去没事,轮到瑾瑜就触发机关掉下去了? 郑宴离蹲下身,细看那块盖板: 正方形,正中一道横木像是个把手,由于经常摸到的缘故,中间部分被磨得很光滑。京城百姓在后院挖地窖很常见,但入口通常只留一人能通过的大小,而这个却足有两倍大。 他试探地往下按了按,没能按动;又试着把它掀起来,但无论朝哪个方向用力,都是纹丝不动。 他站起身,探出一脚试着踩了踩,又用力踏了踏,感觉脚下很结实,完全可以承重。 这就怪了。 郑宴离再次环视四周:这院子还挺大的,没有树,但瑾瑜不会飞檐走壁,不可能一步上房;就算她想甩开自己单独行动,或者临时有所发现、来不及打招呼,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跑出太远—— 她肯定还在这个院子里的某处。 目光再次回到脚下。 他心一横,干脆整个人都站在那盖板上——反正他有轻功,就算突然脚下一空也来得及逃开。 但是,哪怕他整个人都站上去甚至又使劲跳了几下,那盖板依然相当结实。从嘭嘭的声音判断,底下肯定是空的。 既然是个地窖,那就总该有法子打开?除非是另有机关? 郑宴离就站在那盖板上面朝左右张望,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就数脚下这块地方最是可疑。 应该是有什么机关,可惜他对此知之甚少。 ——可是,就算是瑾瑜踩上去中了机关,我现在也踩了,而且肯定比她重,怎么就没事呢?若不是机关…… 他一边想着,又朝边缘处挪动脚步:那盖板很厚实,感觉就算再添个人上来也能吃得住。 正有些分神,不觉脚步移向盖板的另外一边,耳边似是听到机关触发一样的‘咔嗒’声响,脚下蓦地一空,那盖板竟是翻转过去?! 郑宴离原是加了防备的,但他原以为那板子可能是虚的、一踏即空,或者向下一沉,却万没想到是可以翻转的!当一脚陷落,他不由失去平衡整身后仰,脚借不到力无法腾空,两手下意识来回挥舞却只抓了个空,然后整个人便滑了下去。 不过,会点轻功到底是有好处,他并没有像个石头一样直掉到底,而是落到一半就本能地调整姿态、打横卡在了洞壁上。 说是地窖,其实倒更像是口井,直径差不多就是一人的身高,正好容他伸手伸脚卡在半空。四壁都是粗糙的土石,摸起来又湿又凉。 顶上那翻板转动之后又自行合上,卡扣锁死,眼前的光亮也随之消失。 郑宴离觉得自己像是跑进了捕鼠笼,区别就是这洞也不知是有多深?底下还有没有别的要命机关? 一切都是未知。 但这个姿势也维持不了太久,他的手脚都只是勉强够到四壁,很是吃力。 他腾出一只手来,摸索着抽出背后的短刀,试着插进前方的墙壁里。好在土石的质地硬度适中,刀能插得进去,也能吃得住力。刀身没入大半,只留刀柄露在外面——哪怕是这一点小小的凸起,也足够他向上供借力之用了。 只是,他凿墙时落下的碎屑掉下去,仿佛就掉进无底的深渊,但等了许久也没听到落地的声响。这封闭的空间里极为安静,哪怕再细小的声音也不可能错过,但那些小石块就像完全被黑暗吞噬了一样。 郑宴离不敢细想,只觉后背一阵阵发寒,得赶紧离开这! “谁?” 从下方传来的声音不大,却让人听得足够清楚。 郑宴离心里一阵狂喜:“瑾瑜?!” “……草。” 简单的一个字,包含了鄙夷、失望、气愤,还有一点点泄气。 郑宴离赶紧自我反省了一下:她掉下来时纯属意外,毕竟毫无防备一不小心中了机关;可我算什么?前赴后继嘛?是瞎还是蠢? “别死撑着了,下来。” 瑾瑜的声音离他不算太远,听起来很是淡定。 “你没事?受伤没有?”郑宴离忍不住问道。 “没事。” 她说道,随即又补了一句:“这底下好得很呢。” 这句听来应该是反话——可是,为什么呢? 郑宴离满腹疑惑,但瑾瑜既然让他下来就说明肯定没事。 他略一犹豫,还是松了手,飘身落下。 “练过轻功的就是不一样哈。”瑾瑜在旁轻笑道:“我稀里糊涂就掉下来,你好歹还多撑了一会儿!正指望你来救我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郑宴离按她的声音推断了距离,但落地时依然感觉很奇怪:地不是硬的,踩上去还有高低起伏坑洼不平,说不上是什么东西——不是水,也不像泥。 “求仁得仁——你要的证据找到了,开不开心?” 瑾瑜还有心情打趣他,看来情况应该不算太糟。 “什么证据?” “你踩的就是,摸摸不就知道了。” 郑宴离依言蹲下身,在黑暗中一阵摸索——脚下并不是土石地面,而是尸体。 在摸到死人脸孔的时候,那种冰凉冷硬的手感,郑宴离整个人几乎都要炸了!也不知她怎么能做到如此淡定的?! “幸亏这才刚死了一天,不然臭都要臭死了。” 第75章 你可真是菜鸡中的王者 事情证明,她的推断都是对的。 商行的人被德子杀害之后,全被扔进这地窖里。留在前头招呼客人那两个伙计,大概是留到最后的两个——如果她们没来的话,这会儿估计也躺在这了。 “我们的运气已经很好了!”瑾瑜倒是乐观:“我们都没有受伤,这底下没有水、没蛇虫鼠蚁也没有要命的机关,只有一堆死人,已经算是坏消息当中最好的一种了!” 郑宴离可乐观不起来。指尖传来的皆是冰凉僵硬,粘稠的部分大概是凝固的血? 尤其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各种恶心的画面开始自行脑补,胃里顿时翻江倒海,阵阵作呕。 “喂,你控制一下呗。” 瑾瑜像是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嫌弃道:“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空气又不流通!现在味道已经很难闻了,你稍微有点公德心好不好?” 郑宴离脸贴近墙壁,把手指使劲在墙壁上来回蹭,泥土的味道总好过尸体! 其实现在天气不热,地窖里温度更低,这些尸体才放了一两天味道没那么大,主要还是心理作用。 郑宴离手指抠墙,恨不得把整个脸都埋进墙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把那股恶心压下去。 忽听她似乎打了个喷嚏,大概捂着嘴,声音轻不可闻。 郑宴离这才想起来,她还露着臂膀呢!连忙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摸索着递过去: “穿上。” 瑾瑜倒也不跟他客气,接到手里的衣裳还带着体温。 穿衣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郑宴离想象着她冻得直哆嗦的窘样,不由笑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那种情况下,你也看到了!……情绪都到那了,那你不得脱点什么说不过去啊!” “我还当你要色诱他!”他气乐了:“那你岂不是活该受冻?!” 话刚一出口,郑宴离就有点后悔:她不会赌气又不要了?女人嘛,多少是有点脾气的,我何必拿话激她呢?万一较起真来岂不是糟了。 他正想‘当我没说’把刚才那话收回来,就听她哼了一声:“放心,你受冻我也不会受冻的!……在你掉下来之前,我正打算扒‘证据’的衣服,只不过你这件更干净嘛。横竖我有的是法子解决!” ——所以区别就只有干净与否吗?! “你……你是真不知道害怕吗?” 这画面太过诡异他不敢想象:站在堆成小山一样的尸体堆上,她在黑暗中把死人的衣裳脱掉、套到自己身上取暖? 光是想想都叫人汗毛直竖。 她却不以为然:“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我刚才都验过了,这些人大都是被折断了脖子,一招毙命!外伤致死又不是传染病,衣服还是可以穿的。” ——她甚至还抽空验了尸?! “这不是重点……算了,求别说了。” 郑宴离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 安静片刻,她又问:“你的火折子呢?点上啊。” “没带。” “啥?你有没有常识啊!你老师就没教过你吗?出门办事、行走江湖,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不带?!” “大白天的,谁会想要带那个!我只有夜里办事才带。”郑宴离觉得她这话很没道理。 “你可真是菜鸡中的王者。” 郑宴离不服:“你不也没带?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当然带了!” 她理直气壮,但随即又萎了:“……百宝袋跟外套在一起呢,都扔外头了。” “哈。”郑宴离立刻反讽道:“情绪到了,总得扔点啥呗?” “哼。” 沉默。 半晌,郑宴离无声地叹了口气,又开口道:“都这样了,就别相互伤害了?不如一起想想办法怎么出去?” “嗯。”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头顶。 “你能想办法爬上去吗?” “这四壁不算光滑,应该可以。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支撑点,那就爬不了太高。” “问题不大。” 郑宴离觉得问题很大,但她似乎总能想出法子来? 瑾瑜说道:“本来我的计划是,假如一直没人发现我被困在这,那就把尸体一个一个叠起来……” “下一个方案。”郑宴离面无表情地打断。 “这不是你就出现了嘛!”瑾瑜无缝衔接到备选方案,继续说道:“既然你轻功这么好,那就好办咯!我们可以把短刀插进墙里,然后你向上借力,多试几次肯定能爬出去。” 这个听起来还算靠谱。 郑宴离摸摸下巴:“然后呢?我刚才在上面发现这个入口的时候,它明明扣得很死,但不知怎的就触发了机关。” “翻板嘛,其实原理很简单。” 瑾瑜解释道:“正常情况下,就算有人在上面走来走去也是不会掉下去的——必须要先触发机关,比如在某个特定的地方用力踩一下,机关就被激活,如果再有人踩上去它就正向翻转,人会掉下去;复原之后,如果又有人踩到刚才的地方,那也是安全的,只有踩到另外一半时,机关就会触发反向翻转,然后进入锁死。” 听起来有点复杂,郑宴离直接问道:“那也就是说,它触发后可以翻转两次?锁死又是什么意思?” “对,锁死就是只能从外面打开。” 郑宴离听了不由泄气:“那我们就算能爬上去,岂不还是出不去?” “理论上是这样。但机关是死的,人是活的嘛!”瑾瑜说着往颈上一摸,空空如也,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咦,我哨呢?!” 不用说,也被包含到‘扔点啥’的范围内了呗。 瑾瑜痛苦地两手挠头:“唉,冲动是魔鬼啊……” “哨子吗?……我有一个。” 郑宴离说着,把小刀给的那个黄铜哨子取下来,轻轻吹了一下。 “就是它!” 瑾瑜兴奋道:“等你爬到靠近翻板附近后,可先用刀撬,如果撬得动,只要有一点点缝隙,哨声就能传出去!……我们被困得久了,肯定会有人来找,听到声音自然就能找到我们咯!” “这倒是个办法。”郑宴离点头:“那如果撬不动呢?” “万幸那上头是个木板,又不是石板铁板的,你多动动脑子,总会有办法的嘛!” 郑宴离叹气:“行,我试试。” 第76章 你还有别的备选方案吗? 瑾瑜思路清晰,好像无论遇到任何事都有数不清的法子应对,但轮到郑宴离具体实施的时候,还是有不小的难度。 比如,这里实在是太黑了,没有一丝光线。整个视野像是被包裹在浓稠的墨汁里,黑到令人窒息。 以前晚上出来办事,环境就算再怎么暗,没有灯光也有月光星光,再不济也总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但现在不一样,郑宴离觉得自己跟个瞎子没什么两样。 看不见着力点,就无法规划前进的路线,先迈哪只脚、第一步踩到哪里、第二步在哪蓄力,全是未知。 他这辈子再没有哪一天能像此时此刻这样想念火折子!哪怕只有一点点微光也是好的啊。 郑宴离腾空而起,像壁虎一样吸附在墙壁上——既然墙面不是平的,就不必像爬山一样一步一步向上攀缘,可以先爬上一边,再反向纵跃到背后的墙面,交替向上。 但若想保持吸附在墙面的姿势,手脚必须都找到合适的借力点,这就很难:即使眼睛能看到尚且会误判,如今全靠摸索,不是手滑就是脚滑,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郑宴离最多跳跃三次,就又会落回原点。他试着每一步都留下把刀在墙上,但第二次尝试时,总是很难准确找到上次留下刀柄的位置,不是抓了个空,就是踩到边缘滑脱了。 视力受限真是个巨大的阻碍,而短刀的数量也毕竟有限,不可能每一步都靠它借力。 没办法,他换了个方法,又试着直接徒手向上攀爬,但同样以失败告终。 最后,他弯下腰、两手扶住膝盖喘着粗气:“不行啊,墙太滑了!而且刀插好之后,位置也总记不牢靠。” 虽然看不见,但听着耳边的风声,瑾瑜觉得他试了起码不下十来次,体力渐渐不支。 “你还有别的备选方案吗?”郑宴离问。 “有啊!” 瑾瑜刚要接着说,郑宴离随即又补了一句:“除了叠尸体。” “呃。” 她想了想,说道:“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一共只用三把刀:先把刀全都插进墙里固定好位置,人上去站稳之后,再把最下面的一把抽出来换到最高处,以此类推,循环往替——这样一来,即使什么也看不到,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借力的位置。” 听是听懂了,但手会不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郑宴离将一把短刀叼在嘴里,两手各执一把,再次摸索着来到墙边,开始新一轮的尝试。 三把刀来回轮换,确实解决了会踩空的问题,但如何把最下面的一把刀拔出来、传递到最高处,就又是一个新难题。 插刀的时候,总担心扎得不够深会吃不住力,但拔刀时就会很艰难;另外,他每前进一步,不得不先计算好方便操作的最大距离,然后保持好平衡再探出身子去拔刀。 每次只能向上前进一小步,但好在可以随时停下休息——理论上讲,只要能保持前进节奏,只要不掉下来,还是很有希望的。 瑾瑜注意听着他换刀的窸窣声,似乎越来越高、节奏也渐渐稳健,猜想着进展应该是顺利的,便嘱咐道: “慢慢来,不急于一时的!” 他嗯了一声。 为了便于换刀,他走的是左斜螺旋向上的路线,动作渐渐熟练,只是体力消耗太大,才走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一阵。 瑾瑜专心听着上头的动静,感觉他已经爬到之前从未到达的高度,心里正一阵欣喜,却听他‘嘶’了一声,接着像是再次坠落下来。 到底是懂轻功的人,落下时声音很轻、脚先触地。 瑾瑜摸索着靠过去,安慰道:“没事没事,休息一下再试!” 他有些沮丧的叹气:“法子是可以的,就是体力有点跟不上。” “我们又不赶时间的嘛。”瑾瑜笑道:“而且有这么多人垫底呢,就算摔得再惨也有他们托着你呢,多好!”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嘿嘿。” 瑾瑜在黑暗中碰到他的胳膊,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碰到他的手掌时,只觉一片诡异的濡湿,心里正一阵疑惑,他的手吃痛般一抖,迅速抽了回去。 “你伤到手了?” 瑾瑜心里一紧:这黑漆麻糊的一片,他却要在刀刃上行走——动动嘴皮子容易,真动手去做才知道什么叫难。 瑾瑜上前抓住他的手,细细又摸:两只手都带伤,伤口最深处还在流血不止,肯定已是鲜血淋漓。 “你别动。” 瑾瑜说着,用牙咬住衣襟一角,刺啦一声扯下个长布条来。 “不要紧的。”郑宴离想把手抽回去,推辞道:“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反正撕的也是你的衣裳。” “……” 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不得不说,她包扎的手法相当专业。 血应该是止住了,疼痛也减轻了许多,只是偶尔碰到她冰凉的指尖,他不由皱眉: “你还冷吗?” “冷啊。”瑾瑜说道:“要不你再脱一件给我?……算了,都是汗,我还是挺嫌弃的。” 他哭笑不得,心思一动:“要不要试试我的方案?肯定比你去扒死人衣服强些。” “哦?说来听听?” 他在黑暗中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拉住她的手往怀里一带,不容分说将她抱住。 她先是一惊,却也并没反抗。 两人在一团漆黑中拥抱着彼此,默默传递彼此的温度。 刚才爬墙那好一通折腾,他出了一身汗,胸膛像烧着的火盆一样滚烫。 说来也怪,若真是光天化日的,他还真不一定敢如此唐突;但如今被黑幕遮了眼,反倒少了平时的礼数约束,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 但一想起她打算扒死人衣服的事,郑宴离又不由抱得更紧了些。 “我倒是有点好奇。”他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些许嘲讽:“除了扒死人衣服,你还有没有其他解决方案?” “有啊!其实,抱着死人也可以取暖的。” ……不愧是你。 “打个商量好不?” 他突然后悔问了她这个问题,赶紧打断道:“咱下次能不能别脑子一热就脱衣服?” 她憨笑道:“行。” 第77章 你是在拉拢我吗? 当人被黑暗和死寂包围的时候,就容易失去时间概念。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郑宴离这一身热汗晾下去之后,就明显觉出森森的凉意,透过毛孔直往身体里钻。天色越晚温度越低,他可不想在这鬼地方过夜。 起初,两人保持着相拥取暖的姿势,因为太久没动,四肢都感觉有些僵硬了;于是,二人一同坐到墙角,仍是相互依偎着取暖。 就好像两人都是同样的想法,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又或者,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天知地知谁都不知,就也不觉得尴尬。 当视力被剥夺之后,人的其它感官就变得敏锐起来。比如听觉和嗅觉,他现在几乎能听清她每一次呼吸,还能分辨出她发间有股淡淡的香气,说不上是哪种香味,若有似无的沁人心脾。 他觉得,这个味道会一直留在记忆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思绪似乎渐渐走得有点远了。 郑宴离猛然回过神,使劲赶走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有些慌张地开口问道:“现在外头是不是已经天黑了啊?” “应该是。……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饿了呢。” 郑宴离觉得自己没呕出来都是万幸,她居然还惦记着吃饭?简直了…… 若换做普通女孩,掉进这个抛尸的黑井里,肯定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只剩下大哭了?而她不仅没有慌乱,居然还能打起死人衣裳的主意,甚至还抽空验了个尸? 但说来也怪,好像无论遇到什么事,和亲也好、审讯犯人也罢,她总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镇定,好像任何风浪在她眼里都是小场面,没什么值得惊慌。 而这股气定神闲,也很快就能让身边的人安定下心神来,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郑宴离觉得,如果换他独自应对现在这种处境,肯定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敌人还没出现,就先自己把自己给折腾个筋疲力尽了。 “也不知道德子跑哪去了?” 她突然叹了口气,像是自语般喃喃道:“忙活了半天,若要再让他给跑了,我可真要怄死了。” “不会,我去追德子的时候遇到小刀了。”郑宴离说道:“她打伤了德子,应该会抓他回去的。” “那她肯定正在外头找咱们呢。” 瑾瑜笑道:“昨天我跟她绊了几句嘴,她面子上过不去,嘴上说不管了,其实还是会暗中帮忙的。” 郑宴离知道小刀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不禁又想起罗卫曾提起她逃出诏狱的手法,啧啧道:“她拳脚功夫已经这么好了,没想到连轻功都那么棒?真是难得。” “她哪会什么轻功?你听谁说的?” “罗卫啊。” “他骗你的。”瑾瑜笑道:“她可不会什么飞檐走壁,但是用迷香却是一绝!不知不觉地就把人撂倒,然后害得别人抓心挠肝,怎么也想不通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这显然是在点他。 郑宴离脸一红,问:“所以,她是用了迷香?” “诏狱的地牢有那么严密的看守,还有那么多道铁门!说是固若金汤铁板一块也许有点夸大,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也不可能。”瑾瑜说道:“但你们的看守没什么经验——石虎不就是死在这上面吗?所以啊,小刀肯定是夹带了迷香进去,然后趁人不备迷晕看守逃出去的。” “原来是这样!” 郑宴离恍然大悟:“可是,她入狱时肯定是搜过身的,迷香这种东西是怎么混过去的呢?” 瑾瑜略一犹豫还没开口,他赶紧又说道:“如果事关机密不方便说的话,也没关系……我就是好奇。” “倒也不算什么机密。” 她抬起眼睛,在黑暗中望向他的脸:“如果你进了枢密院,审讯、搜查、脱困,会有专人教你全套相关课程——我观阁下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有没有考虑加入我们啊?” 她的语气像是半开玩笑,郑宴离却有点紧张:“……你是在拉拢我吗?” “我明明是在策反你啊。” ——这么坦白的吗?! “你们枢密院的做事风格还真是……” “坦荡荡!是?我也这么觉得。” 郑宴离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望向头顶无尽的黑暗,问道:“那小刀能找到咱们吗?” “找……肯定是会找到的,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反正找不到咱们,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瑾瑜嘿嘿笑道:“但是你想啊,这间商行这么大,她只看到我们进门就不见了,那不得一间一间地搜?这套院子又在最里边,估计得排到最后了。” 郑宴离顿时泄气:“咱们不会冻死在这?” “这才几月啊?你会不会想得有点多?” 刚说到这,她非常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郑宴离皱眉,手在她后背上来回搓了搓,希望能让她觉得稍暖些。 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再试试。” “怎么试啊?”瑾瑜叹气道:“三把刀全留在上面了,现在我手边就剩下一把很短的匕首,刚才那招怕是行不通了。” “我还有个办法。” 郑宴离把她身上的衣服又裹紧些,站起身说道:“这墙是可以凿得动的,我用匕首挖出个脚掌那么大的洞,一路踩着也能爬上去!” “听起来……好像难度更大了。” “但总得试试!” 他原地活动了一下,寒气使四肢关节都变得有些僵硬了。本想原地跳跳热个身,但想到脚下全是尚未入土的受害者,还是作罢。 这次他比之前沉稳了许多,没了最初急于逃出生天的急躁,他一步一个脚印,步步为营,保持着固有的稳健节奏垂直向上。 这段距离其实比想象中要短。 在攀爬途中,他甚至还摸到上次留在壁上的几把短刀,意外降低了最后一段的难度。 “我摸到顶了。” 他说着,抬手捶打木制的盖板。跟她说的一样,机关锁死了,无论在哪个位置用力击打,都仍是纹丝不动。 “好极了。” 她在底下说道:“别用蛮力,用匕首试试撬动边缘,翻板机关的卡扣通常会设计在中轴附近,你仔细找一下。” 郑宴离依言摸索过去,果然指尖触到金属部件特有的冰凉。 第78章 中箭 一缕微弱的亮光从细细的缝隙透进来,像是尖刀,在无边的黑幕上划开一条口子。 郑宴离感觉就像是重获新生一样,激动得想要欢呼雀跃。 “别急,先看看环境再说。” 瑾瑜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她肯定也发现了这道宝贵的光。 郑宴离已经把哨子放进嘴里了,闻言点点头,朝四下张望一番。 时间比预想中要早,日头西沉,也还没完全落下,正是霞光满天。院子里有人影晃动,从这角度只能看到鞋,但郑宴离还是一眼认出是锦衣卫! 尖厉的哨音划破寂静,很快就引来众人的注意。 地窖门就在草垛旁边,若不是哨音,恐怕还要等很久才会有人注意到。 锦衣卫来了二十多人,小刀也带着桃子她们赶来帮忙,但这商行实在太大了,正如瑾瑜所预料的,他们还在外头的院子一间间搜检,暂时还没能顾及这边。 小朱是这方面的行家,一眼便窥破其中玄机,打开机关将郑宴离先拉了上来;接着,又垂下条绳索,把瑾瑜也救了出来。 小刀依旧是阴沉着脸,最先解下披风给她披上。 瑾瑜大概说明情况,接下来善后的事交给锦衣卫,就不用她再操心了。 桃子等人簇拥着瑾瑜正往外走时,就见小刀站在院门口挡住去路,避开锦衣卫的视线朝她比了个手势。 瑾瑜见了,也没出声,同样回以手势。 郑宴离此时就站在她身边,虽然看不懂,但也明白这肯定是种手语,以他不知道的方式传递了某种信息。只是,两人似乎意见不合,且各执己见,僵持片刻。 可能是含有秘密内容?虽然无声,但从手势的变化和力度也不难看出,她们争吵得非常激烈。 “要不……我回避下?” 郑宴离想装作没看到,但又实在避不开,有些尴尬地建议道。 两人停止手势交流,小刀的面色更加阴沉,几乎是在生气地瞪着她。 瑾瑜却看向郑宴离,一笑:“不用。没什么事。” 说着,挽着郑宴离的胳膊绕过她,走出门去。 这显然是胡说。 她身边的桃子、小娥和小朱,这三人显然也是能看懂的,连神色都变了。 郑宴离猜想:大概是在说我? 想来也是,锦衣卫和枢密院的关系紧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家的私房话自然不想当着我说。如今是一起落了难,两边才不得不合作一回;现在危险解除了,继续防着我也是应该的。 道理都懂,但心里总归是不太好受。 他并不排斥瑾瑜,却也总觉得始终跟她隔着层什么,哪怕两个人亲密到可以相濡以沫抱团取暖,却也不能完全敞开心扉。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发现罗卫也在。 郑宴离心里莫名更加沮丧了:他也是那一伙的。怎么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干嘛那种脸啊?” 瑾瑜注意到他表情变化,笑道:“说真的,我们枢密院的福利可好了!除了标配的五险一金,每年还有十天带薪休假,各部门每半年团建一次,公费!同事个个身怀绝技又美若天仙——说真的,我们平时不随便招男员工,机会难得!这位英雄真的不打算认真考虑一下?” 郑宴离刚有点凄凄惨惨的小情绪,顿时被她搅得烟消云散: “不了,谢谢。” “另外,我们还有专业医疗团队提供体检和日常医疗服务,专业导师提供各种技能培训……” “你够了喂。” “端午发粽子中秋发月饼,过年发红包,蟹卡购物券,你能想到的我们都发!” “你有完没完?”郑宴离已经忍不住要笑场了。 “所以你就考虑一下呗?” “好,我会考虑。” 他敷衍一句,与她一同迈出大门,走向停在街上的锦衣卫马车:“你现在去哪?我送你。” “不急。” 瑾瑜在马车前站定,朝左右扫了一眼,像是要等小刀出来一起,她却又不见了踪影。 商行那两个伙计连同德子已经都被先行押往诏狱,现在瑾瑜和郑宴离也找到了,众人就都准备收工了。 罗卫给手下安排完差使,才匆匆来到瑾瑜近前,神色略带凝重:“今天都不太顺利。” 瑾瑜苦笑:“比我还惨?……说来听听。” 他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昨天底下人喝大了,上午去得迟了些,竟是扑了个空!绸缎庄人去楼空,我问了邻近的几家,说是掌柜的家里出了急事,头天夜里就走了。” 确实有点糟糕。 瑾瑜转向身边的桃子:“你那边呢?” 桃子也丧着张脸:“本来盯的好好的,但那车马行里人来人往,不知怎的就被他给跑了。我们去问管事的,老板说这行里干活的多是临时招的散工,工钱日结,第二天来不来都两说!所以彼此之间脸熟人不熟。只知道张三不是本地人,如今这一跑,再想抓可就难了。” “这么说,就只抓了个德子?” 二人点头:“刀姐伤了他的腿,性命无忧,如今正在诏狱严加看管。” 瑾瑜看向罗卫:“这回你可得盯死了!要是再出事,线索可真就全断了。” “明白!” 罗卫点头。 这时,身边的手下牵过一匹马来,他挽过缰绳:“既然你没事,那我这就回去了!我会亲自盯着,确保万无一失!” “这两天我就去提审。” “嗯。” 罗卫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瑾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也不由皱起眉头,自语道:“德子可是个硬骨头,我还真得好好准备一下。” 郑宴离也深有同感:“需要我做什么吗?” 话音未落,忽听背后斜上方一阵恶风破空而来,郑宴离本能地抽刀回挡,发出‘当’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一支通身黑色的弩箭落地。 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嗖的一声,郑宴离还不及反应,只觉瑾瑜身体猛然一震,那道卷着疾风的暗影骤然停止,黑亮的尾羽正停在眼前—— 郑宴离脑中顿时嗡了一声:她中箭了?! 第79章 你确实招人恨 放出暗箭的位置一共有三个。 锦衣卫迅速作出反应:先是列开队形将受到攻击的人团团围在中心,接着就开始用弓箭还击。 小刀最先扑向其中一个射击位,桃子扑向另一个,小娥和小朱去解决最后一个。 郑宴离的脑子已经全乱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将瑾瑜打横抱起钻进车厢。 “伤在哪里了?!” 那支黑色的弩箭指向她的胸口,而她双目紧闭、一手紧紧攥住箭头。看不到伤处,只能看见她指间似有鲜红的颜色,只是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郑宴离只觉所有的血都冲向头顶——是许方!一定是他! “去东宫!要快!”郑宴离瞪着血红的眼睛,冲外头吼了一句。 车把式应了一声,将马鞭一甩,马车立刻驶离人群,直直朝北而去。 他想先看看她的伤处,却又生怕碰到弩箭使她伤得更重,手停在半空犹豫再三,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她一碰就会碎。 马儿在官道上撒蹄狂奔,车身难免颠簸,他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肩,一手扶住她的头,贴紧在自己胸口上,帮她抵御车身的摇晃: “坚持一下!等到了东宫,就会有太医帮你疗伤。” 他心里反复念叨着‘别慌别慌’,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是抖得厉害。 忽见她仍是紧闭着眼,又忍不住唤道:“别睡!看着我,咱们说话好吗?” 他的语调近乎哀求。 瑾瑜慢慢睁开一只眼,上下左右,十分灵活地来回转了一圈。 郑宴离顿时生疑——演的?! 瑾瑜攥着箭头的手缓缓举到半空,顽皮地晃了晃,笑容促狭:“徒手接箭,你就说牛不牛?!” 郑宴离意识到被她耍了:她刚才跟小刀比画的手语,说的其实是这件事!所以遇袭时,她们个个直扑目标,因为早有防备! 小刀应是已经发现门口设有埋伏,专门提醒她,但她坚持以自己当靶子,故意站在马车前说了半天的话!小刀自然是不愿意她涉险,所以二人才争了半天…… 瞬间想通了前因后果,郑宴离面无表情地手一松,瑾瑜不防就跌到地上。 “喂!” 她爬起来怒道:“你这个人,真是翻脸无情!” 郑宴离不想说话,冷漠地转脸朝向另一边。 瑾瑜扁扁嘴,端详着手里的弩箭:漆黑的箭身,锃亮的三棱箭头,跟上次那支一模一样: “这个死太监,多大仇啊?……上次是一个人,这次派了三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他们家祖坟给刨了呢。” 郑宴离没好气道:“我倒是有点理解许方了。” “嗯?” “你确实招人恨。” “哈哈哈。” 瑾瑜坐到他对面,像逗猫一样用弩箭的尾羽扫他的脸:“你这人,可真不经逗!” 他不耐烦地抬手挡开,瞪过去:“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很好玩是吗?!……你差点就没命了!” 瑾瑜眯起眼睛欣赏他生气的模样:“你担心我啊?” 郑宴离不说话。 “我不是怕穿帮嘛!”瑾瑜说道:“小刀那些人都是老戏骨了,可能演了!你做人这么实在,让你配合我演戏?那不是强人所难吗?” 瑾瑜说着,主动坐到他身边,一脸神秘地小声道:“我们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躲箭啦装死啦,没那么容易就中招。许方几次三番地想害我,如果我不反击的话,他肯定还会变本加厉。” 道理都懂,就是……唉。 他面无表情,大概还没从刚才的惊慌中缓过神来。 瑾瑜笑嘻嘻地挽过他的胳膊,头一歪,卖乖地枕在他的肩上。 他一脸木然,没有反应,但也没拒绝。 她扯过自己身上的披风,也盖在他身上,还十分细心地扯平边边角角,力求盖得一丝不漏。 郑宴离忍不住笑出来,在披风底下捉住她作怪的手,裹进掌心里,是暖的,方才被她戏弄的气恼顿时就消了大半。 马车继续向北,外头的光线越来越暗。 “我们为什么要去东宫?”瑾瑜突然问:“我还以为你会先送我去锦衣卫或者太医院。” “我住在那。” 瑾瑜惊讶道:“现在?一直还住在东宫?” 她只知道郑宴离在彻帝当太子的时候就住在东宫,没想到如今竟也还一直留在那? 郑宴离解释道:“不过,当锦衣卫之后事情多,有时候就住衙门里,也不是经常回去了。” “哈。” 瑾瑜突然笑道:“许方要知道我就躲在他眼皮底下、他还拿我没什么办法,不知道会不会气死?” 郑宴离莫名想起那天罗卫的话,哼了一声: “我管他死不死的咧?” “哈哈。” 瑾瑜像是想起了什么,略一沉吟,又问:“不过,东宫的太医可靠吗?会不会乱说话?” “我都熟,嘴很严的。” 郑宴离大概猜到她想做什么,皱眉道:“你不会真要诈死?” “现在这样就装死,那老狐狸肯定是不信的。”瑾瑜摇头,:“但可以说是重伤,越严重越好。” “这没问题,可是为什么呢?” “我需要时间。也不用太久,只要他能消停几日就行。”瑾瑜无奈道:“我不是神仙,没办法一边对付鞑靼的密探还要一边防备着他暗箭伤人!” 郑宴离不由感慨:“真想不通,明明都是为了朝廷做事,干嘛非要闹得水火不容?” 这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瑾瑜看着他,微笑道:“他不是忠臣,我也不是良将——大家都是为了活着,各凭本事罢了。” 郑宴离却并不赞同:“他是不是忠臣我不好评价,但自从你到了宣府之后,朝廷多少年来的心腹大患哈木脱欢就兵败身死,连钱景都主动替你请了头功——如果这都不算良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称得上良将。”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宴会那天我也在场,虽然你说话做事是有些出格,但和亲这事本就不妥,总不至于和亲不成就怀恨在心、暗箭伤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诶。” 瑾瑜长长出了口气,又把头放到他肩上,啧啧道:“难得听到一句公道话,真是舒坦。” 天色越来越暗,马儿发急地一路狂奔,总算赶在宫门落钥之前进了东宫。 第80章 赴杀局 司礼监上下,一片灯火通明。 内阁送来的奏疏像小山一样堆在桌上,一名小太监正捧着一本在旁大声诵读。 许方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一副老态龙钟的慈祥模样,双目微合,佝偻着背,低垂着头,像是在思考,或者已经睡着了? “干爹,贵妃娘娘那边又打发人来催了,这次是皇上发话了。皇后娘娘、淑妃、贤妃几位主子都在,您看,是不是尽快过去一趟?” 钱景小心翼翼地探身凑到近前,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生怕吵醒了他,却又怕吵不醒他。 他这差使也是难办:既不敢得罪眼前这位顶头上司,更不敢得罪后宫里那位说一不二的主子。 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催了。 前两次贵妃派来的人都被他敷衍过去,这回彻帝动怒,打发钱景亲自过来传话。 许方微微张开昏花的眼,轻咳一声。 旁边的小太监立刻停止,屋里顿时一片安静。 许方苍老的声音问道:“今天派出去的人,有消息回来了吗?” “还没有。这时辰宫门已经关了,最快也得到明天才有准信儿了。” 许方两手一撑,想要站起身,动作有些吃力,钱景慌忙上前去扶。 许方一甩袖子撇开他,倒背着手在案前踱起步子。 钱景略显尴尬地缩回手。 又过了半晌,许方才又慢慢开口道:“郡主回京,既然敢直接住进宫里,就说明宫中必有内应保她周全。” 钱景心里一惊,恭顺地点头称是,专心听他继续往下说。 “如今我们已失了一次手,她有所察觉便有了防备;如果这次还不能得手,恐怕日后必受其害。” “干爹所说极是。只是,贵妃那边等得实在着急,能不能先把眼前这事办了再说?” 钱景急得直擦冷汗。 许方说得不紧不慢,钱景心里却是火急火燎:郑贵妃那是个急性子,如今已打发人来催了三四回,许方若是再不过去,恐怕她就不止是要发飙骂人,直接跑来司礼监兴师问罪也说不定。 见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后果,许方冷哼一声,转过头看着他说道:“你有没有想过,长平公主若真是在宫里安插了暗桩,那么她现在最想杀的人一定是我。” 钱景一愣:难怪这几天许方天天呆在司礼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原来是为躲灾?但是,宫里戒备森严,一切都在司礼监掌握之中,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您说的自然都对。枢密院的探子固然要防,可若是惹恼了贵妃,眼前这关就不好过。” 他的意思很明显:宫里的人要想害你,不管是行刺下毒还是放冷箭,那总是要暗中有一番谋划还未必能成功;可郑贵妃要是翻脸,那可是来明的!一道旨意下来,您的小命说没就没。 这后宫里头,皇后心慈面软是个最好讲话的,郑贵妃可不行。 尤其如今宫里钱紧,非要找许方过去的原因必然是为了通过他向内阁要钱。对于郑贵妃来说,别的事都好商量,唯独是钱!她所有的精明都体现在钱上,不好糊弄,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钱景眼珠转了转,又试探道:“莫非,您怀疑贵妃娘娘宫里有枢密院的暗桩?” ——暗桩肯定是有的,却不一定藏在贵妃宫里。 许方没说话,脸色却愈发难看,眼睛有些失神地望向门外渐浓的夜色:“据密报说,长平公主已经暗中离开宁夏卫了……恐怕,要出乱子了。” 钱景倒是不以为然:“咳,如今朝廷的乱子还少吗?” 他瞥了一眼桌上大大小小的各种册子,又道:“除了长平公主,内阁送来的折子里,又有哪一桩是好解决的?” 催钱发饷的,闹蝗灾等粮赈济的,叛军四起请朝廷增派兵马增援的……相比之下,宁夏卫这条线上的九边重镇倒是难得消停,就连上个月还在疲于应付哈木脱欢的宣府三卫,如今也十分平静。 “国家这么大,每隔几年就总会有地方闹灾荒闹土匪,这不算什么。天朝地大物博,熬几年总能挺过去的,都是小事。”许方摆了摆手,说道:“就连这朝廷的主子,皇帝也好太子也罢,哪怕是皇室无后,也还有诸多亲王郡王的子嗣,李家的子孙多得是,谁都可以!却唯独不能是李长平。” 话题猛然一变,让钱景有些措手不及:“干爹,这话……从何说起啊?” 许方突然神色一凛,正色道:“不管谁坐在那张龙椅上,都需要人伺候。对咱们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伺候主子,并没什么分别——唯独那个女人,若真能成了大事,我等便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钱景愣了半天,才勉强反应过来:“这、这不可能?……退一万步说,就算边军都听她的,就算她真能进京逼宫!那京城三大营和文武百官也不是摆设,杨阁老也绝对不会答应的啊!” 许方没再多说,而是一手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半晌才缓缓吐一口气: “……你好自为之。” 钱景一时有些蒙,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得喏喏称是。 末了,许方终于抬脚朝外走去,刚到门口却又站住,转过头:“我若出事,定是死于那暗桩之手,你切记要小心此人……至于以后的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这话听着凄然,怎么竟有几分要托付身后事的意思? 钱景愕然,刚想细问,却见他已然出门去了。 万安宫,皇帝也在。 郑贵妃见许方终于来了,当着彻帝的面,仍是毫不留情地狠狠数落了他一番。 后宫里的事,但凡沾了郑贵妃,都是话难听脸难看。许方倒也早就习惯了,全程赔笑,不敢有半句辩解。 到后来,连彻帝都有些看不下去,笑劝她算了,还是说正事要紧。 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就是快到中秋节了,宫里总要准备些金银糕饼之类的东西赏人,虽然每年都是有固定份例,但今年情况特殊:为救太子,内库已经都掏空了,只能再向户部伸手要银子。 事情当然是难办,不然也不会非得把许方叫过来。 第81章 许公公不好了 郑贵妃干脆列出个单子,没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交代完便直接丢下他,跟皇帝往寝宫暖阁里说话去了。 办完了正事,许方原是打算这就回去的,出来时正见皇后和贤妃淑妃在厅上坐着喝茶说话,便上前见礼。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就别跪了。……来人,赐绣墩。”皇后见他要行大礼,忙拦道:“你来得也是巧,今年宫里做了几样新鲜样式的月饼,你是个有口福的!既赶上了就尝尝罢。” 许方正要推辞,见到皇后那一身描金绣凤的黄袍,猛然就想起瑾瑜离宫那天的事来—— 她乘的是皇后的凤辇!如果宫里真的有暗桩,且本事大到能保下瑾瑜的性命,那就只有皇后宫里的人嫌疑最大。 而郑贵妃跟枢密院并没什么交集,甚至还替皇帝操办了送瑾瑜去和亲的事,如果宫里真有暗桩的话,肯定不会坐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想到这,他便没有推辞。 小太监端上一个朱漆描金盘,里头整齐码放着十几个掌心大小的月饼,磊成宝塔样式;大概是刚烤好,金黄的表皮油亮,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皇后最先拿了顶上那枚,两位妃子也各自随便拿了一块;皇后向来宽仁好施,见还剩下大半,就吩咐身边的太监宫女都来尝尝。 在场的下人当中,就数许方地位最高,众人大眼瞪小眼,都只敢瞧着不敢伸手。 他不禁有些犹豫——今天这个局,恐怕也是跟那密探有些关系的?说不定,就是她怂恿皇后来万安宫,然后唆使郑贵妃向我发难? 仔细回想一下,其实这趟来万安宫,郑贵妃没什么急事,却接二连三打发人来司礼监找我,难道就只为把我叫来痛骂一顿?郑贵妃的精明多在算计花钱上,也难说她是不是被人利用了。 那人费尽心机把我找来,必是有所图。 比如,下毒。 像今天这种场合,若是皇后赏下的东西,我是万万不能辞的;如果在饼里下了毒,那么我必死无疑。 “味道还不错。甜而不腻!” 淑妃咬了一口月饼,不觉赞道:“倒是比去年的强!去年的月饼又甜又粘牙,还腻得很!……许公公,你也尝一个!” 许方嘴上应承着,却并没拿月饼,而是双手接过那个托盘,心中暗忖:这样一来,其实糕点是人人都有机会吃到的;如果真下了毒,那必是要做记号或者在固定的位置上,不然很容易伤及无辜。 但是看起来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完全没有分别。如果是在位置上做文章的话,倒也好办—— “来,你们这些猴崽子也是有福气的。” 许方说着,笑呵呵地把托盘捧到太监宫女面前:“既是娘娘赏赐,便各自拿去分了!心里也别忘了念主子的好。” 众人称是,再次向主子谢了恩,不一会儿便将那盘月饼拿个精光。 皇后见了不由笑道:“都是平时我太惯着她们!真是越发没规矩。” 说着,便问月饼还有没有、给许公公再上一盘,许方便连连摆手道:“她们这岁数都爱吃个甜的,我一把年纪的人了,脾胃也虚,吃到肚里也克化不动,白白糟蹋这么好的东西。” 他说得无比谦卑,皇后听着不忍,又让小太监拿了软烂些的点心过来,他谢了恩,却也没碰。 众人吃着月饼,又各自聊起别的。 许方寻了个机会,试探地问皇后:“听说前几日瑾瑜郡主出宫,是娘娘差人送的?底下人都说,接人的车竟派了凤辇,好生奇怪。” “是有这事。”皇后笑道:“公公不知道,那日瑾瑜来我宫里玩,偶然聊起凤辇来,她说瞧着漂亮、坐着也威风,就想借出去耍,我碍着宫里的规矩就没应她。那日想着,她反正要走了,就送送她呗!也算是了桩心愿。” 皇后是个老好人,瑾瑜若开口求了,只要不太过分的她都会想法子满足,倒也合情理。 许方又问:“也不知那日的差使,是娘娘宫里哪位嬷嬷经手办的?” 皇后的车驾一般没人敢拦,瑾瑜又是赶在清晨出宫,这么周密的安排,必然是有宫里的内应暗中相助。 “这……” 皇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你可问住我了。都过去好些天了,我哪里还会记得?反正,不是张嬷嬷就是李嬷嬷,要么就是王嬷嬷?要不,回头我替你问问去?” “倒也不必劳烦娘娘。”许方微笑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回头我打发底下人去问问便知。” 皇后点头道:“也好。” 只要摸清了这几个人,那么暗桩的怀疑范围就会缩小很多,很快就能把她给揪出来。 许方心里有了底,稍坐片刻便要告辞。 这时,皇后也站起身来,对身边众人道:“时辰也不早了,既然中秋的事都商量妥了,不如咱们也都散了!” 众人一听也纷纷应和,宫人们忙着去准备车轿。 临走时,皇后瞥见桌上琉璃瓶里还有葡萄酒,便走过去亲自斟了一盏,对许方道:“许公公辛苦跑这一趟,点心不合口味、连茶也没吃一盏。如今入了秋,夜里风凉,不如饮一杯暖暖身子也好。” 这是前段时间西域商人们带来的红酒,数量很少,只有皇后和贵妃宫里才有;而这细口琉璃瓶和琉璃盏都是只有万安宫里才有的东西,别处都没有——那么,这杯酒被人动手脚的机会就非常少。 而且,今天晚上他处处小心防备,已经很是失礼了,现在皇后亲自赐酒,若是再多推辞有些说不过去。 许方思虑再三,到底还是谢了赏,双手捧过琉璃杯一饮而尽。 酒是香甜的,在杯中如同红宝石一般耀眼,近看时鲜红如血;入口微凉,但回味苦涩,有种说不出的辛辣。 许方再次谢恩,皇后微笑道:“公公每日处理政务十分辛苦,也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众人从万安宫里出来,各自散去。 夜风寒凉。 许方站在宫门口,目送着娘娘们的车马渐渐远去了,这才回过身准备上车。然而刚想踩凳钻进车里,脚却意外没抬利索,被绊了个趔趄竟是险些摔倒。 好在旁边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许方刚想说‘无妨’,却听到自己只发出含糊的‘呜呜’声,顿时心下一惊,再想说话时,却发觉腿脚皆已没了知觉,整个人都不由自主慢慢瘫软下去。 “快来人啊!去传太医!许公公不好了!” 第82章 许方中风了 许方中风了。 太医院的来过两拨人,只进去看了一眼就直摇头,得出的结论也都一样。 没什么好法子,只开了两副汤药,让小太监扶着灌下去——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只是一顿饭的工夫,他就从日理万机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变成嘴歪眼斜瘫在床上不能自理的中风老人。 但他的大脑却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这不是中风也不是意外,而是有人下了毒。 她成功了。 现在的许方,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手脚都不听使唤,什么事都做不了。而最可怕的却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意外中风——年纪大了嘛,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喝了点酒又受了凉风,有些事情总是难免的。 可她是谁?又是怎么做到的? 许方大瞪着两眼一夜没睡,直将万安宫里的种种细节又反复梳理了无数遍,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那杯酒肯定是郑贵妃拿出来招待皇帝和嫔妃的,一般人没机会碰它;而且,那琉璃瓶口有水晶瓶塞,又是个稀罕物,一直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多少双眼睛瞧着呢,就算有人想要下毒,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 别的东西他都是一点也没吃。难道,是平时吃的东西就被人下了毒? 也不可能。 司礼监的餐食都是由专人送来的,每次都有几十个食盒,当日主事的几个大太监一起分食,真要下了毒,早就发现了。 想了整整一夜都没有头绪。 许方面色惨白,大瞪着两眼,无神地看着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掌灯灭灯,东方发白,天光大亮,阳光满地,而他就像是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哪怕身体行将腐朽,也始终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许方觉得,下毒之人在得手之后,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前来确认——只要等着,她一定现身。 在太医说了他可能时日无多之后,许方跟前突然就冷清下来,一早上竟是连个端茶送水的也没有。 许方家里早没什么亲人了,别看他平日位高权重,走到哪都被干儿子们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般,如今却落得个晚景凄凉。他知道钱景是个有野心的,此时正是夺权上位的好机会,哪还有工夫理会一个中风的废人?而底下人自更不必说,定是全都巴结新主子去了。 直到午后,曾皇后来了。 这是许方万万没想到的:曾皇后平时待底下人很好,她第一个来探视也并不算奇怪,只是……也太过巧合了些。 曾皇后依旧穿着平日那套明黄缎描金绣凤的马面裙,将随从都留在外头,一个人缓步走近病榻。 “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她轻叹一声,看了一眼空空的茶杯,转过头对门外大声道:“你们这些狗奴才!平时干爹、老祖宗地叫,如今竟是连口水都不给人喝?” 不一会儿,就见个小太监端上一套崭新的茶具来,当面倒了两杯热茶,又朝皇后谄媚地笑道:“娘娘,您要有事就到外头坐坐,如今司礼监是钱公公管事了。” 曾皇后一改往日的和善,冷着脸打断道:“我要怎么做事,需要你教?” 小太监讨了个没趣,连称不敢,讪讪地退了出去。 许方突然觉得,自己大概真是看走了眼,误判了这个后宫里最不起眼的女人。 懂得韬光养晦的人,都不简单。 屋里一片安静,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格正斜照在榻前的矮桌上,茶杯里升腾起袅袅热气,给这死气沉沉的屋里添了一丝鲜活的生机。 曾皇后将手伸向那抹温暖的光束,阳光落在她优雅的指间,镶着红宝石的黄金护甲熠熠生辉,就连末端都是极致的华丽。 许方说不了话,只能用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她。 曾皇后唇边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缓缓开口说道:“你们这些当太监的,心知这辈子是上天注定亲缘寡薄,便趁着年轻掌权的时候,满世界认干儿子干孙子,过足了儿孙满堂的瘾——好玩吗?” 可惜没有任何回应。 她慢慢抬起戴着护甲的小指,在洒满阳光的茶杯上方轻轻一弹,肉眼可见的细微粉末便如烟尘一般,从尖端的小孔滑入杯中。 一个细微的动作,许方瞬间懂了。 他的嘴唇轻轻翕动,但僵硬的脸上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了。 “一个无后的,偏又要找一堆无后的当儿子。” 她将护甲尖端探入杯中轻轻搅拌几下,然后用手帕细细擦净,语气中不无戏谑:“教素月公主算术的嬷嬷说,零乘任何数,结果都还是零;零加上零,依然是零。” 接着,她从袖中拿出个精致的景泰蓝小瓶,取出一枚深黑色的小药丸来。 许方顿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脸色变得铁青。 转眼间,她走到跟前,把那粒小药丸强行塞进他嘴里,又将那杯茶灌了进去。 许方拼命想把脸扭开,却被她捏住下巴,完全动弹不得。 末了,她把空杯又放回原处,微笑道:“不用怕,这不是毒药。你是知道的:所有送进宫里吃穿用的,都要经过仔细检查。就算我是皇后,想搞点剧毒的东西进宫,也总会留下痕迹。毒死你很简单,但我犯不上为了你这将死之人把自己搭上。” 她在他对面坐下,理了理衣裙,依旧端庄: “但是,三天之后,你确实会死于中风。”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句判词。 许方想挣扎,拼命想坐起来、想要说话,但终究只是徒劳,连那粒小小的药丸都阻止不了。 但是,他的舌头还活着,药丸熟悉的苦涩划过喉咙,顿觉诡异——这不是他平时常吃的九花玉露丸吗? “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她眉头微蹙,摸摸下巴,像是认真想了想:“其实,之前给你下的药毒性很小,只能暂时麻痹身体、造成中风的假象而已。真正杀了你的,是太医院的药方——明明没有中风却要天天喝活血逐瘀的药,又是这么霸道的方子,啧啧。” 许方全明白了。 她的面容依旧和蔼:“你知道后宫有暗桩,也猜到会是我宫里的人,却没想到正是我,对?” 许方原已心如死灰,但听到这话,半闭的眼睛又缓缓张开,转了过去。 第83章 审判日 九威夫人,原名曾庆仪,是冒名顶替原太子妃曾琳进入东宫,后来成为皇后。 曾庆仪九岁学医,一直被当时的兵部军情官楚文带在身边培养。 后来机缘巧合,当然,也可以说是在兵部和户部,还有吏部诸位同仁的通力协作下,最后由当时的皇后吕慈拍板,曾庆仪替换掉并没有几个人见过真容的曾琳,成为太子妃。 那个时候,枢密院甚至都还只是长平公主心里的一个念头,但在正式付诸行动之前,‘九威夫人’这步棋,便已经先落了子。 “医者仁心,我原也不愿伤人性命。” 曾皇后无声叹了口气,说道:“长平公主被迫离京时,让所有人保持静默。即使我义父死在你们这些奸人手里时,我也没能为他做什么,只希望他的付出能够值得。……但是,作恶的人终将继续作恶,没有任何改变。” 说到这,她显得有些失望,转过脸再次看向许方:“如果不是你非要诛杀瑾瑜,我也不会接到杀你的指令。也许你就能平安活到寿终正寝?好像……” 她像是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也不太可能。因为,其实我在入宫的第一天,就很想杀掉你了。” 始作俑者的彻帝固然可恨,但手提屠刀的奴才就更是可恶。 如果是八年前接到这条暗杀令,她肯定会选择直接从宫外带进毒药,然后设计毒杀他,替义父楚文,以及所有被无辜牵连的枢密院同仁报仇雪恨。 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不断完善着脑海中的毒杀计划,却发现不管怎么布局、又如何精心隐藏,事情只要发生,便总会留下痕迹,并引发一连串可怕的后果。 比如,许方毒发之后,宫里必然会排查毒药的来源,每一个接触过毒药的人都可能受到牵连,到时候,便又是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而毒药,无论是从宫外带进来还是自己做,到最后还是会追查到自己身上,必然暴露——为了许方这一条老命,白搭上自己和这么多人? 太不划算了。 于是,这八年间,她开始潜心钻研医书和药理。 反正,她是最不得宠的皇后,有大把的时间;而现在的曾庆仪,已经学会不借助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东西完成任务,并继续隐藏下去。 她晃了晃手里那只小巧的景泰蓝小瓶:“实话告诉你,刚才给你吃的,是没动过手脚的九花玉露丸——发现不同之处了吗?” 药与毒,本就是一体两面。 万物相生相克,生病时吃药,药便是救命的药;无病时吃药,药便是索命的毒。 宫里人养尊处优,总觉得日常多进补药便可延年益寿,却不知有些东西经年累月地留存在身体里,早晚必成祸患——药方没问题,药材更没问题,她只是把方子上几位关键药材的比例稍加改动,就瞒过了所有人的眼。 “太医院这些人,若说都是庸才倒也委屈他们。遇事不出头、出事怕担责,个个都不论是非只想当好人——就算觉得那方子有问题,一听说是皇后请人看过的,便是打死也不敢多说。” 她轻笑道:“你今天能有这般惨状,自是也有他们的一半功劳。” 桌上杯子里的残茶已经冷了,最后一缕热气散尽,仿佛油尽灯枯。 她站起身,脸上又恢复刚进门时的和善模样:“九花玉露丸吃不死人,就算有人发现方子改了、天麻的剂量过大,但也依然吃不死人;给你下的麻痹散无毒,只能让你暂时出现类似中风的症状,药效很短且不留痕迹;而太医院给你开的汤药更是完全没有问题,只是药效猛了些——但这三样加起来嘛,结果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眼中终究浮现一丝怜悯: “希望你到了地府好好忏悔,争取来世做个好人。” —— 小刀穿着一身宫女的衣裙,跟郑宴离来到东宫。 他带进来的人,自是没人怀疑,连多问一句的都没有。而且,当经过侍卫身边的时候,无论官职大小、是文是武,几乎都会满面春风地主动跟他打招呼,礼貌且客气——看来,他还真是人缘不错的样子。 大概算是,傻人傻福? 小刀起初是很防备他的。毕竟初次见面的场景不太愉快,谁知他会不会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呢?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小刀发现他的心是真大。 尤其罗卫提起在极乐宫时他被擒的事,小刀觉得除非脑残十级才干得出来!少一级都对不起他缺失的脑回路。 也不知道长使大人是怎么想的?策反?枢密院的日常太无趣,需要招个傻子进来调剂一下? 小刀满脑子胡思乱想着,跟他进了一处位置挺偏的跨院。 东宫属于大内,有宫女有太监,跟后宫里的配置差不多,房子也长得都一样;但侍卫是独立的虎贲,太监和厨房也是单独设立的,与宫里的并不相通,因此不受司礼监管辖,跟许方也并无往来。 瑾瑜被安置在正殿的西暖阁,桃子、小娥和小朱早就被接过来了。 这几天,小刀处理好太监的事,又帮罗卫安排在亨通商行附近布了暗哨,直到今天才终于得空进宫来见瑾瑜。 郑宴离把她引进屋里,留下一句‘你们聊’便很知趣地关好门退了出去,竟是一句也没多问。 小刀挑了挑眉梢,四下打量一番:“调教得不错嘛。” “是?又乖又懂事。” 瑾瑜扮病人不能出门,散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笑嘻嘻地招手叫她:“放心,这里安全的很!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 小刀哼了一声,看完环境就走到跟前先细细打量她一番:气色不错。 “你这哪有一点中箭的样子?”小刀挑刺道。 “意思一下就得了!又没别人来,我演给谁看啊?” 瑾瑜不满道,接着又说:“今天早上宫里传来消息说,许方中风了,情况挺严重的,恐怕就这两天的事了。” “这么快?!” “啧,咱们的暗桩办事,果然很有效率?” 小刀很是意外,不由点头道:“中风啊,这毒下得不露痕迹,除掉这么重要的人物,居然还能全身而退?确实厉害。” 第84章 放心,像你这样的她也看不上 瑾瑜歪在床上,背靠着软枕,怀里抱着个装着各色果子的大朱漆盘,一边剥着橘子,还不时递给身边的小刀。 小刀接过来只是拿在手里,继续说道:“那天放冷箭的太监一共有五个,都抓了,关在拾花坊的地窖里,已经审完了——全撂!” 说到这,她满是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这还没怎么招呼呢,他们就把主子给卖了——就是许方,没冤枉他。” “不错,一网打尽。许方就算还没中风,也够他闹心好一阵子了。” “本来我打算全部弄死,然后扒光裤衩子扔到宫门口去的——现在看来,似乎用不着了。” 瑾瑜的嘴角不由抽了抽:“你这手段……听起来好禽兽啊。” “这叫礼尚往来!” 小刀瞪眼,纠正道。 瑾瑜擦汗:幸亏宫里动手比较快!但凡再稍慢点,还真是说不好会出现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呢…… “先别管太监的事了。”瑾瑜又问:“罗卫那边顺利吗?” “我亲自去诏狱看过,地牢安排得十分妥帖,不会再出现上次那种意外了。” 提起从商行抓回来的那几个人,小刀不由皱眉:“就数那个叫德子的最麻烦。嘴严得很,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软硬不吃!锦衣卫的手段都试过一轮了,死活就是不开口!我暂时也没什么好法子了。” 小刀叹了口气。 看来,常规手段已经都试过了,而那是个硬骨头,并没什么收获。 “不用把期望都放在那个人身上。”瑾瑜说道:“那人一看就是专业探子!仗着皮糙肉厚,就觉得只要死咬住不开口,短时间内我们就拿他没法子。” “三个人,只抓了这一个,可不就得从他身上找机会吗?” “倒也不一定。” 瑾瑜长睫低垂,细心挑去橘瓣上的经络,神情一丝不苟。小刀知道她正在想法子,也没催促,耐心等着听她的下文。 终于,她把干干净净的几瓣橘子一起塞进嘴里,又抬起头说道: “锦衣卫办事我还是不能放心。不如这样:你去找红姨派人手,继续盯死那三个点。尤其是商行,要全天十二个时辰都留人,一旦发现可疑目标,立刻抓!” 小刀听了不由皱眉:“让红姨派人出外勤?说真的,她手下的姑娘虽说机灵,但个个纤细瘦小,盯梢放哨打听消息都还行,抓人嘛……” “你手下不还有几个人吗?都放到商行那边!”瑾瑜提醒道:“那个商行的情况我瞧着十分蹊跷,总觉得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用途,而且就在这几天之内就会派上用场。” 小刀点头道:“锦衣卫撤出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都是保持原样——我嘱咐过的,他们什么都没碰。” “那很好。那个叫德子的,压根儿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当时他拎着刀,原是打算把我们也一并做掉的,所以应该是没给同伴放出示警信号。”瑾瑜摸摸下巴,又补充道:“我觉得,他的同伙可能并不知道已经出事,还是会去接头的。” “好,我会尽快去办。” 说完了正事,小刀正准备告辞,见她仍是懒散地歪在床上,脸也不洗头也没梳—— “怎么说也是位有封号的郡主了,就放任自己的形象垮成这样?要不要我拿个镜子来给你照照?” 瑾瑜不满道:“我是伤员诶!你见过谁胸口中了一箭、还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多可疑!” 小刀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又问:“许方都要完了,你还打算继续躲在东宫里?” “他是中风,这不还没嘎呢?我不得等他彻底死透吗?”瑾瑜白了她一眼:“再说了,太子还欠我个大人情呢!没有我,他现在能有命活蹦乱跳的继续浪嘛?我在他的东宫住上几天又怎么啦?” 小刀放弃地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也说不过她。 瑾瑜笑嘻嘻地丢给她几个橘子:“新送来的贡橘,比外头卖的好吃!给红姨带几个回去啊!” 小刀气得咬牙,却也只得收了。 捧着橘子出门的时候,正遇见郑宴离进来,瞧见她怀里的橘子竟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讷讷地让开路——但那个表情,在她看来分明就是‘咦,她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郡主赏的!” 小刀气道,吵不过她我还吵不过你嘛。 郑宴离唬得立刻退了两步,木然道:“要、要不,给你带一筐回去?” “滚!” 小刀凶完转过身,甩开大步径直走了。 郑宴离进屋的时候,都还是惊魂未定的——说真的,他从小到大没怕过谁,唯独小刀!那可是一招之内就能让他脸直接贴地的人。 瑾瑜远远听到门口的对话,在屋里抱着被子笑得前仰后合。 郑宴离扁扁嘴,打算在旁边等她笑完再开口。 “没事,她不是冲你。”瑾瑜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说道:“但你是真欠!哈哈哈。” 郑宴离一脸委屈:我也是一番好意啊! “……这么凶,哪个男人敢喜欢她啊?” “放心,像你这样的她也看不上。”瑾瑜笑道,暂时把果盘放到边上,一手拢起长发,问道:“有事吗?” 郑宴离说道:“我刚才好像看到张三了。” 瑾瑜的手顿时一滞,惊讶道:“你确定?” “倒也不是很确定,约摸有个七八分像。” 他说话向来严谨,对于只听别人描述而从未亲眼见过的,都不会说百分百确定。 “这里可是东宫,你怎么会见到他?什么身份进来的?” “太子快过生日了,最近请了几个杂耍班子来,将来宴会上要用的。刚才搬东西的时候,我见到一个打杂的,跟画像上的张三十分相似。” “杂耍艺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瑾瑜眼珠一转,唤进小娥来给她梳洗打扮,一边对郑宴离说道:“先别惊动他。……你先坐,待会儿咱们一块过去瞧瞧。” 郑宴离嗯了一声。 瑾瑜起身转到屏风后面换衣服,隔着纱帘又问:“你是没事跑去看热闹了吗?” “嗯,那边人还挺多的。” “没想到太子还喜欢这些?你也爱看吗?” “太子从小就好热闹,以前也经常招民间艺人到宫里表演。听说这次杂耍班子里有个会喷火的,我一时好奇就去看了。” “会喷火?” 第85章 真正的高手 瑾瑜真是大开眼界。 原来吃喝玩乐这些平常事,居然也能搞出这么多花样?没想到,太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在这方面真能称得上资深专业人士。 她自幼受到的教育大都是劝学、劝勤勉刻苦之类,而凡是沾上消遣取乐的东西,总难免会被告诫‘玩物丧志’,然后避之如洪水猛兽。 太子则恰恰相反。 身为当朝唯一的皇储,又是最得宠的郑贵妃所生,属于出生就已经躺赢在起跑线上了。而他也非常争气地遗传到父亲好逸恶劳的秉性,并且凭借独特天赋又将其发扬光大。 这次在关外历险之后,太子便一直被郑贵妃禁足东宫,天天闷在屋里都快长蘑菇了!于是借着要办生辰宴的机会,把各路民间艺人招进宫里解闷。 瑾瑜跟郑宴离刚来到殿前,就见空地上早已站满了人,有的成团相互配合,有的是单独表演,各自操练着拿手的本事,好不热闹!引得东宫里太监宫女和侍卫们全都过来围观。 瑾瑜一下子就被这场面吸引住了。 踩高跷的她见过,但踩着高跷还能翻跟斗的还是头回见;还有两人一组互扔彩球的,五六个彩球同时在两人手上来来回回地抛接,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也有舞花枪的,道具都是木头刷的银漆,枪尖上有一簇红缨,虽说不是真家伙,但耍起来还是银光闪闪十分威风。 瑾瑜看得入神,还不时拍手叫好。主要还是因为许方——没想到这么快就除掉了心腹大患,真是省去她好多麻烦,一时间心情大好,连锦衣卫和桃子那两处部署全都失手的事也显得没那么令人沮丧了。 郑宴离还在人群中寻找张三,但看了半天也没寻见踪影,却见她好像已经完全把这事给忘了?不由皱眉道: “你怎么还真看起表演来了?” “多有意思啊!” 这么多种杂耍同时表演,在宁夏卫可是见不着的。 “可是张三人不见了喂!” “人是长腿的,总会跑的嘛!而且,那个狡猾的家伙,也不是头回溜走消失不见的……没事,现在最难的已经解决了,抓他就是迟早的事。” 也不知她是哪来的信心? 郑宴离忧心忡忡道:“万一真的是奸细,溜进东宫来莫非又要搞什么阴谋?” “既然是奸细,总是要做事的嘛。” 瑾瑜不以为然道:“如果他们一直保持静默,那我还真是一点法子也没了。就像茶姑她们,整天在路边卖菜卖果子,跟百姓有什么两样?……所以啊,我不怕他们搞事,就怕他们不搞事呢。” 郑宴离点点头,也对。 瑾瑜又道:“做我们这行的,跟衙门里抓贼破案不一样。捕快拿犯人要讲证据,人证物证齐全才好定罪;抓奸细就不同,我们的对手都是同行,拼得是手段高低。就像德子,抓他的契机是刚好时机成熟——早一天收网他还没动手,晚一天人就逃了。” “那……还真是挺难的。” “是挺难啊!” 瑾瑜笑道:“就像小刀这么经验丰富的老手,结果怎么样?姓冯的跑了,张三也没抓着!而我们正好碰到德子,并不是因为我们更高明,多少是沾点运气在里头的。” 郑宴离不好意思地挠头:“起初,我还拦着你不让查呢……” “他伤了人命,刚好罪证确凿!其实,更多的情况是我们没有证据,或者对方做得非常巧妙根本没留下证据。”瑾瑜指了指眼前那些艺人:“比如张三,如果他真就混在这些人当中,身上又没案底,你打算用什么罪名抓他?” “呃,这……我倒还没想过。” “所以才有了枢密院嘛!因为普通的衙门根本没办法处理这种案子,既抓不着奸细、也很难给他们定罪。而且,最重要的是,还不能一杀了之。” “这又是为什么?!”郑宴离不解道:“像是德子这种人,如果他咬死了不招,难道还不能定罪杀头吗?” “要看情况。” 瑾瑜解释道:“刚才我说过,‘对手都是同行’——我们能抓到别人派来的奸细,别人也能抓我们的。必要的时候,两国就会像军队交换俘虏一样,来交换双方的密探。因为密探是很稀少很珍贵的,只有最优秀最忠诚的士兵,才能培养成为密探。” 说到这,瑾瑜叹了口气,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说真的,像阁下这样的,顶多就是当外勤跑个腿,离真正的入行还差得远呢。” 郑宴离一脸不服气。不过,这事也确实没什么好争辩的——跟当年叱咤风云的枢密院相比,现在的锦衣卫简直就是小儿科。 过了一会儿,郑宴离又问:“真正的高手,就是像小刀那样的?” “她算是一个。” 瑾瑜点点头,随即一脸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但我觉得,最顶级的高手应该要数宫里那位——神不知鬼不觉,不露声色不留痕迹,事情就办妥了!让你连怀疑都不知道该怀疑谁。” 还有送她出宫的时机:那人几乎是在许方使出杀招之前,就安排太后派来车马接人——当时那情形,如果再晚个一时半刻、她被许方叫去司礼监,会发生什么?结果还真是很难说。 那时候瑾瑜甚至都没意识到危险,如今细细想来:吕太后不问世事多年,怎么会提前知道她所处险境?只可能是宫里有人提前透露消息并做好安排。 如今许方中风的时机,也差不多正是长平公主发出格杀令之后——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自是有人替她负重前行罢了。 许方中风的事郑宴离也听说了,却一直没朝那个方向想。如今听她这一说,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吗?!” 许方平时手段阴险狠毒,笑里藏刀,带着手下那帮太监,见不得光的事可没少干! 文官百官对他又恨又怕,内阁也曾要求皇帝限制司礼监的权力,防止宦官专政,只是彻帝懒政根本听不进去。 瑾瑜没再细说,郑宴离也很知趣地没再多问。 正在这时,忽见一个巨大的火球凭空出现,引来惊呼声一片。原来是个光着膀子的壮硕男人正在表演喷火,瑾瑜不住地拍手叫好。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郑宴离从小长在东宫,跟太子一同长大,这些小把戏早就看得腻了,白眼道:“这么喜欢看喷火吗?” 瑾瑜的注意力全在艺人身上,有些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那你会吗?要不要去学学?” “学那个干什么?” “这样你不就是会飞又会喷火了?” 郑宴离像是被意外戳中心事,莫名一赧,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她像是并没在意,继续大声地鼓掌叫好。 郑宴离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眼睛望向别处。 第86章 云川卫 云川卫。 这里曾经是九边重镇之一,位置深入戈壁,西邻瓦剌东望鞑靼,三方势力交界之处。 自从与鞑靼停战之后,云川卫也荒废已久。因风沙侵蚀,几乎与周围的沙丘融为一体,只能依稀从边缘的土墙分辨出城池旧时的轮廓。 云川卫是一片地势很高的沙土丘,长平公主抵达之后住在城中最高那处了望台上。 这地方不算是纯粹的荒漠。离饮马川近的地方,除了黄沙和土丘,也多少还会有稀疏的荒草;在西北视野的尽头,能望见泛着黄绿的山脉,毕竟是秋天了,万物萧瑟,已经过了水草丰沛的时节。 两万人的军队被分割成无数小队,网状分布在土城周围,营火星星点点,炊烟袅袅。 夕阳西下,长平公主饶有兴趣地拿着那只西洋单筒望远镜往四处张望,像是在视察军情,或是纯看风景。 在不知道内情的人眼里,长平公主足智多谋、杀伐果决,不畏强权,毒舌又高冷;但在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谢丹眼里,她的行为就完全是另外一种解读了:任性,嚣张,恶趣味……同时还很会演! 她善于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遇到不同的人就改换不同风格。不管是商人还是外交官,流民还是土匪,她总能从容应对且游刃有余。 “玩得也差不多了,赶紧办好正事就回去!”谢丹每次看到她,总是忍不住要劝。 就算身边有两万多女兵,无论战力还是数量,都比现在任何一个鞑靼部落首领的兵马都要多,但毕竟已经离开了天朝疆界,总让人心里觉得不踏实。 长平公主调整着望远镜的视野,缓缓说道:“你急个四、催个六啊……兵马又不是借的,还着急还怎么着?” 谢丹扯了一下嘴角:“这一路上人吃马喂的,不得用钱吗?” “本宫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不知是不是这一路上被她气了无数次人已经麻了,谢丹这回没有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竟是什么也没说。 “你真是变了不少啊。”长平公主瞪大眼睛盯着她:“这要放在以前,那小暴脾气!早就跳起来骂人了!” 她这个总教习可不是白当的,张嘴就是一车大道理,都快赶上杨羡了。 “八年了,你倒是没怎么变。” 谢丹哼了一声,淡淡说道:“要说人也是奇怪!见不着的时候还怪想的,可若真见着了,几句话就把人气到吐血。” “诶。” 长平公主轻叹一声,走到跟前挽过她的胳膊,把头虚靠上她的肩头:“以后见了我就只说前半句,我爱听。” 谢丹眼睛看向别处,强忍住笑意。 “这么点路程,你故意磨磨蹭蹭走了这么多天——不会是在等什么消息?”谢丹突然问。 “对,也不对。” 长平公主扬了扬眉,直言不讳道:“我确实在等一个人的消息。” 谢丹不由皱眉,开始在脑海中细细搜索着云川卫相关的一切信息。 八年前,这里是镇国公主屯兵之处;西北一百里处,就是当年与鞑靼可汗决战之地。那一战,我军成功击退鞑靼主力,鞑靼可汗差点死于乱军之中,而镇国公主也受了重伤,于是双方各自退兵,休战一年。 后来,双方如约回到昔日的战场,继续那场宿命之战。 其实当时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朝中主和派的呼声很高,但镇国公主还是执意带兵出关,结果这一去便再未归来。 鞑靼也是损失惨重,可汗连同整个主力全军覆没,实力最强的孟图巴特儿吓破了胆退回草原深处,只剩下悍将哈木脱欢带着小股骑兵,仍留在边境伺机而动。 兵部关于那一战的记录不多,甚至连镇国公主最后的行军路线记录也是语焉不详。 这时,就见一匹杂色军马从营房外面直奔过来,在土楼下停住,然后大步向上走来。 那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满头浓黑的头发全都结成小辫直到腰间,额上、颈上、手臂上是大片的刺青。直到近至眼前了,谢丹才看出原来是个四十来岁的鞑靼女人。 她还没开口,长平公主便先介绍道:“这位就是乌兰。……乌兰,这是谢丹!你现在带的兵马,都是由她招募并操练起来的。” 其实二人在出发前做交接时见过,但也只是打了个照面,再无更多交流。 乌兰以前就听长平公主提起过她,对她的印象很好,非常爽朗地冲她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又竖起大指、用生硬的汉话说道: “你的兵,很好!” 说实话,谢丹不太认同她的带兵方式:好好的一支纪律严明、步调一致的队伍,才出关没几天就懒懒散散染了一身匪气!哪里像是能打胜仗的样子? 但见对方这么客气,也只得勉强笑笑,场面上也总要过得去。 接着,乌兰大概还是觉得用回鞑靼话比较方便,开始向长平公主汇报事情。她说得很快,谢丹听不大懂,但见长平公主神色变得凝重,应该不是好消息。 末了,长平公主点点头,又朝谢丹解释道:“有一队人在规定时间内没有到达集合营地,大概五百人左右,已经派人去找了。” 谢丹不由一愣:这一马平川的,又都带着哨子,这……怎么还能走丢了呢?! 乌兰郑重道:“我会把她们都找回来,一个都不会少!” 说完,就噔噔噔跑下楼去了。 谢丹感受到这句承诺的分量,又望着她的背影匆匆翻身上马,一手举着火把,带着一队人朝西南方向去了。 “还真是身先士卒……别的不说,单就这个行动力,确实很有枢密院的风格。” 难得从她嘴里听到一个正面评价,长平公主一笑:“你带兵这套本事是跟我长姐学的,重规矩、讲军法,但缺少变通;而她是土匪出身的野路子,没那么多框框,你们配合起来总会有些问题,就需要多些时间磨合。” ——原来故意走得这么慢,就为了这个? 谢丹有些不服气:“再好的马,也得配上笼头才好骑呢!总不能为了迁就她,我们的规矩就全不要了?” “这不是谁迁就谁的问题,是士兵必须服从统帅。” 长平公主沉下脸来,正色道:“从此以后,她就是你们的规矩!……因为,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镇国公主了。” 第87章 双姝 “当国家强盛时,我们就是帝国荣耀的象征;而当王朝走向衰落,就注定不再需要这些华丽的点缀了。” 长平公主望向深蓝的夜幕,幽幽说道。 镇国公主和长平公主,都出生在国力最强的盛世。 祖父世宗皇帝是开创了太平盛世的人。他认为天朝大国,就应具备盛唐之时海纳百川的气度,对外开埠通商、促进贸易,对内兴办学堂、广纳贤才——百花齐放,万国来朝,才称得上盛世之景。 由于多年的太平富足,使得对于女子的教育也尤为宽松;审美不再拘泥于单一且传统的标准,甚至也能像男子一样穿靴戴帽,走出家门。 李姝平生来活泼好动像个男孩一样,就爱舞刀弄棒;世宗皇帝见了很喜欢,像对待皇子一样教养她,还专为她请了武师教导,很是重视。 后来,她长到八九岁时就学会了骑马;十四岁时便精于骑射,每天在校场上跟军人们一样摸爬滚打,然后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女将军,跟一起长大的少年们一同奔赴战场。 而李长平则不同。 她比李姝平小七岁,生于父皇登基那一年。她是皇后的嫡出公主,养在深宫之中,享尽荣华富贵和百般恩宠。 而她的聪明灵巧,却并不满足于只征服后宫里这片小小的天地,六岁时便和太子一同去文华殿出阁读书,很快就展现出过人的天赋。 一文一武的两位公主,曾经是朝廷最耀眼的荣光。 长平公主收回走远的思绪,转过脸来望着身边的谢丹:“皇爷爷戎马一生,是个足够强大的人,因此他从不吝惜宽仁和庇佑,也希望身边的人以及后世子孙都能成为强大的人。于是,就有了镇国公主和我——也只有在他的治下,才会将我们视为王朝的柱石,而非王冠上的点缀。”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变得落寞,带着些许遗憾。 到了彻帝一朝,当年的盛世之风早已荡然无存。而但凡亲眼见过盛世光景的人,都永远不会忘记。 谢丹轻笑道:“男人最愚蠢的想法,就是把女人当成这个世界的陪衬。” ——陪衬?是啊,没错。 “这次,我会带上长姐,重新回到世界的中心。” 长平公主苦涩一笑,随即坚定道:“我是不会眼看着王朝就此走向没落的。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李姝平,而我还有乌兰——八年前的失败,绝不会再次重演。” 谢丹突然有点懂了。 “以前,我觉得她的选择是为了全忠孝之义。”长平公主又道:“但当我真正站在她曾站过的地方、看她曾看到的风景,又觉得可能是我想错了。” “其实,她也是别无选择。”谢丹叹道。 出关,若一战功成,肃清鞑靼,虽然保全了一世英名,但以彻帝的性子,将来难免狡兔死、走狗烹; 若败了,她的一切荣耀终将随之烟消云散,蒙受败军之将的耻辱,跟大同府一起被烧为灰烬。 于是,长平公主还给她指出了第三条路:哗变,起兵北上、推翻彻帝,自立为王。 但她拒绝了。 当时的长平公主很生气,一怒之下就带着瑾瑜去了宁夏卫——但如今细想来,其实她指给镇国公主的,也是一条死路: 倘若镇国公主真听了她的建议转身北上,孤注一掷,虽说确实轰轰烈烈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了一回,但鞑靼势必士气大振一举破关。 接着,她就算能一路直取京师,所过之处也必将被随之而来的战火烧成白地;而刚即位的彻帝倘若率三大营死守京城、诏令天下前来勤王的话,那么她的结局,就不仅会背负叛臣之名,还注定一败涂地。 “那时候,时机尚不成熟。” 忆起当年旧事,谢丹也叹气道:“且不说她箭伤未愈,鞑靼人还在关外虎视眈眈,她怎么能让军队丢下关内百姓、把后背留给敌人?即使最后真能得到天下,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是啊。长姐那么善良的人,她宁可牺牲自己,也不会这样做的。” 长平公主望着那片漆黑的夜色,一弯残月悬于天际。 “同样的,张芝也没的选。” 谢丹又道:“他若跟你离开京城,会被朝廷视同叛臣,彻帝便可借此将镇国公主也一并列为叛臣,那她可能连与鞑靼最后一战的机会都失去了;而他留下,虽然注定会死,但至少缓和了局面,让朝廷暂时没有借口对付你们……以他的能力,最后能帮到你们的也就只剩这条命了。” 说到这,谢丹叹了口气:“那时候,你满脑子想着起兵造反,谁劝你都听不进去。” 长平公主笑容惨然,半晌才缓缓说出一句: “那一局,我确实输得彻底。” 也许是这段回忆过于沉重,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这时,就见一名侍女脚步轻快地跑上楼梯,来到长平公主跟前:“长使大人,有人用箭传信。” 长平公主不由一愣,见她手上捧着一支长箭,一方素白手帕,里面似是还裹着件东西。 侍女双手呈上,那东西落入她的掌心,竟是一块圆润的老翡翠坠子。那是块上好的祖母绿,中心的圆孔上打着一根墨绿色的络子,兴许是年代久远,已有些许褪色了。 长平公主一见那物件,不由全身一震——平安扣? 那是当年镇国公主出征之时,她特意挑选的礼物。 络子是她亲手打的,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时候才刚学会不久,打得歪歪扭扭,满是稚气。 指尖触到它的瞬间,那一日的情形便立刻在脑海中浮现:两个女孩子,一个一身戎装、手上牵着战马;另一个才长到她的胸口那么高,郑重地亲手将平安扣挂到长姐的脖子上,红着眼圈,认真嘱咐她一定要平安归来。 “哪来的?!” 旧时的回忆涌上心头,长平公主声音颤抖地问道。 “西边营房巡夜时发现的,听到响动过去一看,便捡到这个,却没见着人。” 第88章 将军塚 手帕上没有字,是张地形示意图,上面标记着一个位置。 对方的意图很明显:等你来了再细说。 长平公主召来情报官,将手帕交给她。 经过仔细检查之后,情报官给出的信息并不算多: 那手帕是本地产的一种普通棉麻布,成色很新,无异味,储存环境干燥无虫; 地图是用炭条画出来的,画面平整,线条稳定流畅,几乎没有二次改动,说明绘者是在一个很安定、不被频繁打扰的环境中完成的; 绘者可能事先画过底稿,或者对这一带非常熟悉,参照物明显很容易定位,但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和意图。 “这是在约我见面?” 长平公主饶有兴趣地猜测道,脑中突然闪现一个念头,随即转向谢丹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长姐她并没有死?” “绝无可能。” 谢丹摇头,有些残忍地否定了她的猜测:“与鞑靼人的最后一战,镇国公主阵亡时,副将王逢和卢烽火都在场!当时迫于哈木脱欢的追击,匆忙之间,他们只能先将阵亡诸将的遗体就地掩埋——尽管匆忙,也绝不可能有所疏漏。” 那座将军塚,就在云川卫北一百里,她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说到这,谢丹也不由神色黯然:“王逢因为此事一直非常自责,后悔没能把她带回来安葬。因此就在之后的几年里,明里暗里又去过十几次,但一直都未能如愿。哈木脱欢知道他定要再回来的,干脆就盘踞在此地等着……” “等一下,”长平公主打断道:“哈木脱欢那么狗的人,会不会已经把尸体偷走了?他捣毁了墓穴,所以长姐的遗物才流传出来?” “想挖坟,也没那么简单。” 谢丹摇头道:“你知道将军塚有多大吗?方圆几十里呢!风沙一起,连方位都难以分辨。起初哈木脱欢并不知道实情,后来得到消息便带人去找,还向王逢放过话,想借此敲笔银子。” 长平公主不由笑道:“这狗东西,确实干得出来!” “但挖了一阵也就没了下文,又改成埋伏在云川卫附近搞偷袭。那时候王逢处境也是艰难,忙着在大同府收拾战后的烂摊子,只能先顾活人了。” 长平公主不由皱起眉头:“哈木脱欢那么精明的人都没找到?……那,我们是一定能找到的,对?” 谢丹意味深长地沉默了片刻,说道:“王逢曾跟我提起过确切的方位,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之前派人去探查过,大概方位还是基本可以确定的。” 这话听着,真是底气不足。 “我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长平公主不禁扶额,又看看手心里那枚平安扣:“那地方……哈木脱欢走了之后,现在是不是还有别人?” 谢丹点头:“这一带并不太平,偶尔有零散的土匪或者躲避战乱流民聚集,但通常都会绕开将军塚的。” “为什么?” “那地方还有个名字,叫‘魔鬼之地’。据说,以前有牧民的牛羊途经此处时,会突然莫名消失;原本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也可能转眼间就起了大狂风——当年镇国公主与鞑靼可汗决战时,也是打到一半就起了风沙,使得战局突变,双方都是伤亡惨重。” “王逢还真是挑了个好地方啊。” 长平公主将平安扣挂在指间,微黄的灯光下,水润的翡翠在她掌心留下一片潮湿的绿色。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又道: “那你说,这东西又是如何到了别人手里的?” 谢丹一时语塞:这也是她没想到的。 “什么样的人,居然跑去开将军塚?有仇?还是有恩?” 镇国公主治军有方、纪律严明,行军打仗时对百姓甚至关外牧民都是秋毫无犯,因此无论在关内外都是声誉极好。但是,鞑靼可汗毕竟是死在她手上,很难说会不会有人前来寻仇——打不过官军,便去寻死人泄愤? 长平公主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今天失踪的那一队人,会不会也跟此事有关?” 谢丹听了也不由紧张起来,但随即又摇头:“现在鞑靼各部落当中,实力最强的孟图巴特儿也才一万兵马,而且在千里之外的草原深处,有我们的密探时时关注动向,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来!” 招兵买马、扩充军备、集结军队,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更不可能突然从天而降。 “是啊,就算中了埋伏,也不会连人带马一起消失不见的。” 长平公主喃喃道,视线再次落在那张地图上,指着标记的地方问:“这地方,也是将军塚吗?” 谢丹用手指在图上画出一大片区域:“这一带,都叫将军塚。” “那很好。” 长平公主扬了扬眉:“明天我们继续按原计划行进,反正都是要去的,那就去会会他们!先去地图上标的地方。” 谢丹却有些犹豫:“万一是计呢?” 长平公主不由笑道:“图我们什么?又拿什么来要挟?难道用镇国公主的遗骨来敲诈我们吗?不拿钱来赎就撕票?”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见谢丹这忧心忡忡的神色,长平公主更乐了:“若真有人在我们之前找到长姐的遗骨,倒也省去我不少麻烦!倘或开价合理的话,说不定我会愿意出点劳务费呢?” “您还真是乐观。” 谢丹叹气,但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妙,八成不是好事。 “不过,我倒是更希望遇到土匪的!那样我们就又能壮大队伍了,说不定还能把云川卫重新建起来。” “还是先等乌兰回来再说。” 夜色渐深,军帐中亮起的烛火已熄了一半,大部分人已经酣然入梦。 巡夜的士兵举着火把,在各个营帐之间缓缓移动;营房最边缘的哨塔上,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一切都平静如常。 但直到东方发白,依然没有找到那个失踪的小队——准确地说,是五百零三个骑兵,已经失联超过一天一夜了。 按照乌兰的部署,每一个五百人小队都是自带补给、按照既定路线行进的,即使遇到突发状况,也可以独自应对十来天断水断粮的困境。 “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清晨,长平公主听完乌兰的汇报,自语般喃喃说道:“一下子歼灭全副武装的五百名骑兵?就算她们都是毫无经验的新兵,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第89章 苏木哈干 乌兰满身尘土,脸上难掩憔悴。 以长平公主对她的了解,应该是一夜没睡。 “不是歼灭。” 乌兰笃定道:“每个小队行进的间距是固定的,且首尾都可以相望;即使在最外围,一旦失踪也很快就会被发现。那是五百个人,不是五个或者五十个——没有什么敌人可以强大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全部消灭她们,同时还将一切痕迹都清理干净……” “说结论。”长平公主打断她的话,直接问道。 “她们被掳走了,我怀疑这一带有地下暗道或者洞穴。” 乌兰说道:“表面看上去一马平川,但有的地方,马跑过去时声音很怪。听牧民说,再往前走就是‘魔鬼之地’,牛羊走到那地方就会莫名被吃掉,起大风时还能听到就鬼哭狼嚎的吼声——说明地下可能有暗河或者溶洞。” 在宁夏卫,关外的戈壁和荒漠比这里还要多,地形也更为复杂。当地土匪就喜欢藏在沙石岩洞里,有时是干涸的河床里,不熟悉地形的人进去之后很容易迷路,被他们杀个措手不及。 乌兰做土匪的时候深谙此道。 哪怕她的手下只有百十号匪兵,遇到数千兵马押运的物资队伍也敢下手——就是因为土丘里暗道众多,得手之后容易逃走。而她们一旦进入沙丘地带,就像泥牛入海再也寻不见踪影;就算追来的官兵人再多,除非能多到能把每一条沟壑全都填平,不然就休想把丢失的物资再找回来。 “嗯,合理。” 长平公主点点头:“这种地形,是你的主场没错了。” 乌兰一笑:“昨天夜里我去大概摸了摸地形,但是地方太大了,还没能找到暗道的入口。我怕你等得着急,就先回来跟你说一声。反正我们的人手足够,找到地道入口只是时间问题。” “倒也不急。” 若以乌兰的性子,花上一天的时间,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暗道给找出来!却见长平公主淡淡一笑,把昨天收到的地图和平安扣推到她面前: “你觉得,这会不会是同一伙人做的?” 长平公主将东西的来历简单说了,又问:“像不像是有人在请我入局?” 乌兰皱眉:“为什么呢?” 长平公主微微一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对方应该很快就再派人给我带话。” 话音未落,就见谢丹从外面进来,看了二人一眼,神色凝重:“他们放了一个人回来送信,就在门外。” “带进来。”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骑兵,名叫塔娜,一看就知是鞑靼牧民的女儿:高高的个子,皮肤黝黑,身材壮硕与乌兰相仿。 起初见到长平公主时有些局促,紧张地看看谢丹又看看乌兰——这两人她都认识,猜想着长平公主身份尊贵,刚要下跪行礼,却被她一拦、用鞑靼语问道: “受伤了吗?他们打你了没有?别怕,都只管告诉我。” 塔娜赶紧回话说没有,然后将自己的遭遇说了。 情况跟乌兰猜测得差不多。 塔娜一队人行至一处密集的土丘时,地面突然塌陷,她们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深坑里;接着,就见一群土匪模样的人包围上来。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她们被赶入一个狭窄的地洞里,紧接着来路便被人用山石封死——当后续小队再从此处经过时,就只看到一大片烟尘,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校场上的训练跟实战终究不一样,她们都是没经验的新兵,刚开始甚至还以为是遇到了塌方,立刻就乱成一团。并没有人攻击她们,但惊慌中她们自相踩踏反倒是伤了几个人,还折损了好几匹战马。 接着,她们就像是羊群一样被赶进了山洞。 ——现在想来,还是觉得怪丢人的。 塔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他们很客气,只是缴了械,并没有伤害我们。” 长平公主松了口气:看来,对方并没有敌意。 她见过土匪,有上来就杀人立威的,也有自残耍横斗狠的。跟那种人没什么好说的,直接杀了便是!但现在这个套路嘛……先抓了人当筹码,亮明实力,是打算跟我谈判? “他们是谁?” 塔娜摇头:“只知道首领叫苏木哈干,想要见你,当面谈。” 长平公主扬了扬眉:“见我?他知道我是谁?” 有点意思。 塔娜摇头:“我不清楚。他只说他知道你来的目的,地图已经给你了,今天中午,你一个人来。”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大为震惊。 长平公主也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 而且,他似乎也知道:以乌兰的实力,掘地三尺把人揪出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要速战速决。 “开什么玩笑?!绑了我们的人,还要我们的首领一个人过去谈判?他是怎么想的?!”乌兰气得立时开骂。 谢丹也怒道:“如果不去呢?就要动手杀人吗?他敢?!” 塔娜吓得手足无措,退了半步,嗫嚅道:“他、他没说……只说机会就这一次,若不敢来,就别惦记镇国公主的遗骨了,永远都找不到的。” 长平公主双目微合,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若是在八年前遇到这事,她肯定立刻就下令出兵,杀他个片甲不留! 但是现在,她舍不得。 也许是经历了在宁夏卫这种荒凉之地上白手起家的艰辛,抑或是与土匪斗狠时见到太多的血腥? 总之结果就是,哪怕现在身边有两万兵马,也舍不得牺牲掉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八年前她做梦都想拥有两万兵马,然后立刻杀回京城跟李彻摊牌,拼他个你死我活!人生嘛,就是要轰轰烈烈! 但是现在,她终于有兵也有钱了,人却变得吝啬又保守——有没有一种可能:打江山也可以一分钱不花、一个人也不用死? ……就比如,白嫖? 一想到这个词,她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 乌兰和谢丹吵嚷了半天,发现她一直没表态,突然就住了口,不约而同地齐齐看向她。 长平公主微笑道:“行,我去。” “你是疯了吗?!” 长平公主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放心!这世上除了李彻,哪还有谁会想要我的命呢?去便去,我还怕了他不成?” 第90章 魔鬼之地 长平公主换了方便骑马的猎装,穿上鹿皮长靴,看来是主意已定。 她的骑术一般,乌兰特意挑了匹温驯的矮个子战马,然后率兵亲自在跟在她身后;谢丹则与她伴马而行,依然在不停地劝说: “将军塚一带地形复杂,你怎么知道不是鞑靼人设下的圈套呢?” “鞑靼人要想杀我,不需要这么麻烦,也不会这么客气,更不是想拿我来要挟朝廷索要赎金——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跟彻帝不对付,他巴不得我死呢!有钱也不会来赎我的。” 长平公主扭动身体调整坐姿,总觉得哪里别扭。转过脸看向谢丹时,发现她的战马比自己的高,居高临下的难怪觉得不舒服。 “我知道你是惦记着为镇国公主的收骨!”谢丹说道:“但这件事并不见得非要你只身涉嫌才能解决!甚至根本不必理会,直接让乌兰去荡平贼窝不就行了?” 长平公主闻言斜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在兵营里呆得太久、脑子里也长肌肉了吗?怎么动不动就是简单粗暴那一套呢。” 谢丹被她这话堵得一怔,却见她板起脸来命令道:“你给我下马。” 谢丹赌气地甩镫下马,朝马脖子上拍了拍,那战马便留在原地不动了。接着,她一手拢过长平公主的马缰绳,牵马继续往前走。 终于又可以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了,长平公主心情大好,语气放缓又慢慢说道: “我在宁夏时遇到的土匪,一上来就杀人放火的、砍手砍脚的、冲进城来打砸抢的,多了去了!什么样的没见过?若真是遇到一个消灭一个,那我要几时才能挣下今天这份家业?谁去给我耕地种田,挖水渠修河堤建水窖?全指望我一个人干吗?” 谢丹不说话。 宁夏的事她也多少听过一些。那地方土地贫瘠气候干旱,跟风调雨顺的中原自是没法比的,长平公主就跟被流放也差不多。 但那毕竟是被杨阁老称赞过是有‘相国之才’的女子啊! 离开权力斗争的中心,长平公主就从治理好一州一县开始,用了八年时间,把一个物资贫乏土匪横行的边关小镇,建设成丝绸之路上首屈一指的贸易中心——只靠武力征服自然是不行的,戍守宁夏卫的边军已经证明过这一点了。 谢丹叹了口气,无力道:“我知道你有本事,但眼前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那你觉得我简单吗?” 长平公主看着她,学着她的口气说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敢独闯贼窝,这不就是白白送死嘛!” 谢丹的嘴张了张,意识到自己的台词被她抢了。 长平公主又道:“但你站在对方立场想想:为什么要躲在暗处搞这些小手段?不敢正面硬碰是因为实力不够,想单独见我又没办法绕开乌兰的的保护;先抓了我们的人、又放回一个来送信,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她们平安,免动刀兵——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只想单独跟我谈。” 既然没见血,那这事就可大可小;但只因为对方暂时没有恶意,就只身前去谈判?也还是太冒险了? 谢丹不服气道:“我知道,你是怕他们真的拿走镇国公主的遗骨,从此再没了消息!但活人总是比死的重要,对吗?我们明明可以用更稳妥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那是我姐姐。”长平公主打断道:“王逢可以丢下她,我不会!而且,我越来越觉得,这件事另有蹊跷。” “为了一个真相,值得拿命去赌吗?” 长平公主淡淡一笑:“我若死了,你和乌兰一定会立刻替我报仇——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他们才是身处绝境的一方。我没什么可怕的,害怕的是他们。” 谢丹说不过她,只得牵着马默默往前走。 乌兰跟得很紧,她的身后就是数量庞大的骑兵,呈雁翅状左右排,将前方的长平公主和谢丹半包围在中心。 按照地图上指示的方位,长平公主走了大概走出五里左右时,眼前出现一片山谷凹地,其中布满形状各异的土山,比之前遇到的土丘都更高更陡,表面被风化得很严重,呈现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槽。 当有风吹过时,声音就像哭一样,从四面八方传来,大白天的都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还真是个埋人的好地方。” 长平公主仰起头环视四周,越往山谷深处走,类似的土山就越多,像个茂密的丛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种地形由于视线受阻,很适合藏人。 以前在宁夏卫的时候,土匪就专爱在这种地方打游击。这里的土山就像是梳子,就算官军的数量再多,也会像过筛子一样被细分成无数小队,因此就算人多也并不占优势,照样被土匪当成靶子打。 乌兰就是个精通此类战术的老手。 她刚要下令改变队形,却见一支弩箭突然射到谢丹正前方不远处。几乎是与此同时,最前排的骑兵取下弓箭,齐齐对准了箭射来的方向。 这一流的反应速度,只要一声令下,对方射手立刻就会变成刺猬。 谢丹很满意。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土山顶上那个小小的黑影,不屑道:“有种就出来!躲躲藏藏的算什么?” “你你你你们,只能一个人进来!” 头顶上传来个稚嫩的声音,听起来……是个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 众人显得都很意外,长平公主抬手做了个停止攻击的手势: “不要还击!” 那小孩刚露出半个脑袋看了看,见这么多把弓箭和弩机正对着自己,吓得又赶紧缩了回去。 长平公主和谢丹相视一笑:没想到,对手竟会是这么个小孩?……亏得她们还如临大敌,对手却跟闹着玩儿似的。 虽说露面的只有一个小孩,但也保不齐还有大批弓箭手藏在别处呢? 乌兰依旧保持高度戒备。 那小孩依旧缩着脑袋,冲着下面大声喊话:“领头的一个人进来!不然,不然不给开门!” “我没有武器!” 谢丹朝上方喊道,然后将身上的弓箭、刀剑等物丢到地上显眼处,两手高举着转了一圈:“我是个牵马的!什么也没带!” 土山上安静了一阵,像是正在艰难的思考。 半晌过后: “其她人不能再靠近了!” 长平公主对身后做了个手势,乌兰带住战马,在山谷入口处停住脚步。 谢丹哼了一声,再次挽起缰绳,带着长平公主继续朝山谷深入前进。 第91章 鬼柴 诏狱里一片安静。 罗卫守在地牢的铁栅栏门口,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他不时往里头张望,通往地牢深处的甬道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今天这事办得有点悬。 关在地牢里这个叫‘德子’的,小刀已经来提审过两回,跟滚刀肉一样油盐不进!小刀无计可施,只得去商行继续蹲守,看能不能找到新突破口。如今好几天过去了,仍是毫无进展,感觉希望越来越渺茫。 几天之前,罗卫去查抄绸缎庄扑了个空,桃子那边也没拿着人——虽然瑾瑜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到底是把事情办砸了。他心里总觉得不得劲,于是千方百计地想再从德子身上榨出点有用的来。 于是,他从底下办事的小旗嘴里打听到一位刑讯高手,就赶紧请过来想碰碰运气。 没想到那人规矩还挺多,不仅收费昂贵还不许有人在旁边瞧着。如今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了,还是半点消息也没有,罗卫在门口等得真是心焦—— 不会把人搞死了?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头儿,放心!” 当值的狱卒老周在旁笑劝道:“鬼柴办事,从没翻过车!别看他要的酬劳高,审不出来分文不取。” “不是钱的事!”罗卫急道:“现在可就这一个关键人犯!审不审得出口供先放一边——他要是死了,那咱们这个月可都是白忙一场!” 老周摆了摆手,说道:“您来京城的时间短,有些事不了解。这鬼柴是顺天府的人,干了一辈子的老典狱官!就专吃刑讯迫供这一路的,下手稳得很!这圈子里头没有不知道的。以前郑指挥使在的时候,遇到难啃的骨头也会去请他,从没出过事。” 说到这,他不由羡慕地啧啧道:“也是活该这老小子赚钱!单靠着这份独门手艺,听说前几年才在城东置办下一套大宅院,那叫一个阔气!跟咱们这些只拿俸禄过日子的可是没法比……” 罗卫平时出手大方,经常带着手下人一起吃吃喝喝。混熟之后,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八卦。 今天请来的这位‘鬼柴’,就是私下闲聊时听一位老狱卒提起的:那人姓柴,五十多岁,京城人氏,听说祖上都是干典狱这行的,颇有些厉害手段。如今这案子审进了死胡同,倒不如请他来碰碰运气? “不行,我得进去瞧瞧!” 诏狱的名声不好,冤死人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罗卫越想越觉不妥,拿过钥匙来就要开门进去。 老周一见赶紧来拦:“使不得啊!……那老东西的手段,又狠又毒,场面难免血腥,劝您还是别看的好。” 罗卫一听更怕了:“审不出来是一回事,人要死在诏狱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瑾瑜要知道了,肯定会骂死我的! 老周眼看劝不住,罗卫刚把铁门上的锁头打开,蓦地抬眼正见鬼柴就站在跟前,形如鬼魅、悄无声息,吓得差点把钥匙掉了: “……完事了?” “嗯。” 罗卫还愣在原地,他自己伸手把铁门推开,不紧不慢地迈步出来。 罗卫站在门口,一时也不知该先去里头看德子死了没有,还是问他审得怎么样了? “死不了。” 似乎是看出他的纠结,鬼柴说了一句,又转身对早就等在一旁的狱卒客气道:“受累,洗地。”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块碎银,那人高高兴兴接了,拎起木桶和刷子,又提起灯笼往地牢里去了——看样子流程熟得很,肯定不是头回接这差使。 然后,又拿出几包药放到狱卒案头,嘱咐道:“出来的时候已经给他上了药、包扎好了。这几日别沾水,隔日换一次药。” 他说话的样子还真像个郞中。 罗卫心里稍安,试探地问道:“都招了?” “嗯。” 他简单应了一声,把身上的皮围裙解下来,然后把黑色的罩衫也脱了,再把换下来的衣裳叠好收进随身带来的木箱子里。 那箱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棱角都被磨得十分圆滑锃亮。样式老旧,黄铜环扣上系了一条巴掌宽的皮带,就像走街串巷摇铃看病的郞中背的那种。 箱子打开的时候,罗卫不由伸着脖子好奇地往里瞧:最上面是一排银针,依着从细到粗整整齐齐的插在布袋里;再往下的就看不出是什么了,有三棱的细锥,尖头、或者弯头的钳子,最小的像挖耳勺那么大点,而大的被拆分成好几个部件,分别收纳在不同的袋子里,也是依着从小到大的顺序,长长的一排…… 联想到这些东西都是用在人身上的,不由得让人后背寒气直冒,那场面还真是不敢细想。 末了,鬼柴取了手帕擦擦脸、又擦了手,将箱子合上。 要说他的相貌倒也平常,身材清瘦,甚至有些斯斯文文的——这若是走到大街上,肯定想象不出他竟是做这行当的。 “口供都在这里了。”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叠纸,交给罗卫。 罗卫刚要伸手去接,却见他稍一沉吟,手又缩回半寸。 罗卫恍然大悟,赶紧掏出银票来递了过去,鬼柴这才松了手,淡淡补了一句:“这行的规矩,顺利出货就现银现结,概不赊欠。” “了解、了解!” 罗卫拿了那几页纸赶紧凑到灯下细看,才扫了一眼前面几行心中便是大喜,又赶紧翻到后面,见竟还有一张图?歪歪扭扭的,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画的什么?什么意思啊?” 鬼柴这时已经背上了箱子,俨然就是个郎中模样,依旧是淡然一笑:“您要的东西都在那上头了。出了这道门,我没来过,咱们也没见过。” 说完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这行当,就是这个规矩。” 一旁的老周见他还是懵的,解释道:“你让他问什么,他就按你开的单子问,白纸黑字的呈上来——钱货两清,就跟他再无瓜葛了。只做事不问案,以免牵涉太深受连累。” “原来这么多讲究呢?” 罗卫又一阵感慨,谨慎地将那几页昂贵的纸揣进怀里,又对老周道:“你看好德子,可别叫他死了!我要先进宫一趟!” 第92章 暗语 罗卫这次去东宫倒是没受到什么阻拦,直接就被带到郑宴离住的跨院。 瑾瑜大略翻了翻那份口供,听他说了来历,不由皱眉道:“这事……靠谱吗?一个时辰就招供了?” “呃,可能也许大概应该……靠谱。” 罗卫其实心里也有点犯嘀咕。 “你请来的这尊大神,花了多少钱?” “他是按问题收费的。”罗卫答道:“一个问题一千两,我问了三个。” 瑾瑜有点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他:“少爷,真是人傻钱多哇。” 显然不是句好话,罗卫顿时也觉心虚,不由挠头:“我是不是上当了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他保不保真……” 瑾瑜还没说什么,倒是郑宴离在旁说道:“应该假不了。鬼柴这人我知道,手段是很厉害,只是……他办案的方式我接受不了,所以跟锦衣卫基本上也没什么往来。” “刑讯逼供这一路嘛,自然是要有点非常手段的。” 瑾瑜倒不觉得意外:像郑宴离这种循规蹈矩的人,肯定接受不了那种血腥又变态的非常手段。 “确实。” 罗卫点头道:“起初我打发人去请,他还不愿意来!说锦衣卫审人用不着他那套。后来我跟他提到要审的是个鞑靼的探子,他才勉强答应的。” “就算换我去审的话,起码也得先磨个天才能有点眉目。”瑾瑜啧啧道:“能当探子的可都不是一般人!想撬开他们的嘴可不容易!不管怎么说,一个时辰就能让他全吐,无论真假,都确实有些手段。” 郑宴离却嗤之以鼻:“那姓柴的祖上是个仵作,后来当了典史,一直给顺天府做事。有时候刑部大理寺若是接到棘手的案子,也会请他帮忙。只是,但凡见过他做事那个场面……算了,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见他那一脸嫌恶——大概是见过? 罗卫突然有点好奇:“你见过?我倒想看来着,可人家不让!” 郑宴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把活人绑到台子上,当场开膛破肚,将五脏六腑什么的全拿出来跟你见个面:要是招得爽快,就原样缝回去,人还能活;要是还嘴硬,就难说会不会随手切下点什么——你确定想看?” “嘶……” 二人的表情略显复杂:太变态了!一时竟也难说到底是大夫还是厨子成了精? 瑾瑜嘴角抽了抽:“……果然是有些非凡手段啊。” 罗卫突然就有点庆幸:还好我没有一时好奇冲进去! “你请他来的时候,除了告诉他审的是鞑靼的探子,还说过别的吗?”郑宴离问。 “没有!” 罗卫摇头,又道:“刀姐交待过:人怎么抓的、在哪抓的、消息怎么来的,跟谁都不能说——我连人犯叫什么名字都没告诉他!” “要这么说的话……那这份口供的可信度还是挺高的。” 瑾瑜已经看完了,顺手递给身边的郑宴离:“像是姓名籍贯什么的,我们也都不知道!这上面写的细节,就算编也编不了那么细致。” 罗卫提的三个问题是:他是谁,来京城之后做过什么,又打算做什么——毕竟是一千两一个问题,他的预算也是有限,所以在写问题清单的时候还是好好斟酌了一番的。 比如其实还想问联络人是谁,后来觉得万一跟上下级都是单线联络呢?问不出来岂不是亏了? 问题只有三个,但鬼柴录的那份口供却是相当实在,不仅包括他的出身来历,上下级、任务内容,事无巨细全都写得清清楚楚,足用了好几页纸: 人犯原名阿鲁德,外号德子,哈木脱欢手下的亲兵,三百勇士之一; 某年某月跟随关外流民来到京城,一同来的还有另外四个人,都潜伏下来,有的开了商铺、绸缎庄,有的当劳工; 上一个任务是探听东宫的消息,挟持虎贲侍卫得到太子的确切行踪,并成功传回哈木脱欢,实施劫持计划; 新任务是找到一间仓库存放物资,然后准备行动必须的物品,因此杀害了亨通商行的老板和伙计数名,抛尸地窖; 接着,附上一张物品清单,及一张图——那张图是德子自己画的。可惜他的级别不高,主要负责跑腿出力,关于最新任务就只知道一小部分,与同伴的联络也都是被动等待消息。 看得出来,鬼柴是个问惯了刑案的,就他连见到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其实枢密院的文书大都比较简单,像流水账一样,只要着重写清时间地点和事件就行了。 不过,哪怕是有大半内容都没什么用处,也足见审讯者虽然不懂情报这行,但非常细心,生怕遗漏了重要信息。 “最起码,这份口供交到顺天府,光是这么多条人命,判个斩立决是没什么问题的。” 郑宴离看得很仔细,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印到脑子里一样。 瑾瑜苦笑道:“难道通敌的罪名不够大吗?他们要做的事若是成了,死伤的人数恐怕就远不止商行这几十个人了。” 郑宴离一怔,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又偏离重点了,赶紧点头: “是,你说得没错!” “这份清单有点奇怪。” 瑾瑜指着末尾那页纸说道:“麻糖,草绳,棉布……这些东西看起来毫无关联,包含各种品类却并不稀有,也瞧不出什么关联;而德子身强力壮,加上勇士的身份,那么他在密探中的作用可能就是负责传递消息以及执行命令——我怀疑,这份清单里面可能藏有暗语。” 经她这一提醒,罗卫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对!听你这一说,我想起母亲以前也曾教过的:像是药方、货单这种东西,是最容易藏暗语的,就算被人截获了也不易泄密!” 瑾瑜也差点忘了:罗卫的母亲九灵夫人,正是枢密院首位机要使,但凡涉及信息加密解密、机关暗语之类的,她可是最资深的专家!可惜罗卫在这方面却没什么天分。 “你去把这份口供誊抄两份副本。”瑾瑜对郑宴离说道:“尤其是图,务必要保证精确,要一模一样才好!” 然后,瑾瑜又对罗卫道:“一份送去西北给姨妈,另一份拿去给你母亲瞧瞧,兴许能有更多的发现。” 第93章 别有洞天 谢丹牵着马继续往前走,已经走出骑兵的攻击范围,渐渐也看不到乌兰的身影了。 长平公主转过头,看着那孩子从土山上下来就远远跟着她们,便朝他喊话道: “喂,那小孩!” 那孩子被她喊得一怔,没吭声,又继续跟着慢慢往前走。 长平公主一笑,又问:“还有多远哪?” “再往前走就是!” 孩子稚气的声音答道。 谢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这种地形,就算有伏兵,乌兰只要带着骑兵往前一冲,转眼间就能把他们的巢穴踏平!” “可以,但没必要。” 长平公主依旧是笑笑地说道:“这点小事,犯不上动用军队来解决。” “你知道有多少弩机正对着咱们呢?” “咳。”长平公主不以为然道:“两万全副武装的精骑突然怼家门口来,这事不管谁遇上了都得慌!” “我怎么瞧着,你就是纯粹拉这两万多人给你装点门面的?只装样子,不动真格的啊?” 长平公主笑道:“那依着你:两万多人上来欺负一小孩,然后人家大人一怒之下把我姐姐的骸骨随便一丢——将军塚这么大一片山谷地,这么多小山头头,接下来的几天咱们就一座座给它都铲平?” 谢丹也被她气乐了:“行,你就惯着他们作妖。” “真正的强大,不是体现在欺凌弱小上的。”长平公主缓声道:“我们真正的敌人,也不是这些在魔鬼之地艰难求生的人。” 正在这时,就听那小孩喊了一声:“到了!” 谢丹猛地将马带住,警惕地向四周望了一眼:没有人,没有陷阱,也没有预想中的伏击。 正午的日头当空而照。 虽然已是秋天,阳光还是晒得皮肤火辣辣的。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正文,长平公主又转过头看他:“就这么等着?会有人来接我们吗?” 视线中,那小孩正缓缓朝这边走来。 谢丹一手按在腰间,姿势看似放松,其实正摸在刀上:只要对方出现攻击的意图,她的飞刀就能立刻准确地插到对方脑袋上。 “小孩!你们家有水喝吗?”长平公主问:“我这晒了半天,都快渴死了。” “有。” 那小孩已经走到跟前,答了一句,把自己腰上的牛皮袋解下来,高高举起、递了过去。 长平公主伸手拿过来,晃了晃,还有半袋,不由一笑:“你人还怪好的咧。” 那小孩没吭声,弯下腰,两只小手在沙子里摸索半天,抓到一根手腕粗的铁链子,用力一拽。 就听咔哒一声响,像是有机关被触发,接着传来一阵锁链和齿轮的声音,眼前的土坡上竟是埋着一块门板,在铁链的拖拽下轰然下陷,露出个一人来高的洞口。 洞里很黑,但能看到不远处有火把插在墙上,不知通往何处。洞里吹出的风带着凉意,还有股潮湿的味道。 “你们进去。”那孩子站在一旁说道。 “你不一起吗?那就没人给我们带路了啊。” 他摇头:“你们一直往前走,会有人继续送你们的。” “所以你要留在外面放哨?” 他表情认真地点头,小脸脏兮兮的,面颊消瘦,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闪亮如星。 长平公主笑笑,又把水囊丢回给他:“那还是你留着!我等到地方了,再找你们当家的讨水喝。” 小孩把水囊重新背到身上。 长平公主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一个老式弩机,箭筒背在身后,里头却只装着五六支箭镞。 看来,这魔鬼之地不仅食物短缺,武器装备也很匮乏。 “走。” 谢丹却有些固执地没有挪动脚步:刚才在地面上,虽然离乌兰很远,但只要吹响哨子,大军在顷刻之间就能赶到;可如果进了地下,那可就完全陷入被动了。 长平公主看着她,加重了语气:“走啦。” 谢丹无奈,只得牵着马继续向前。 马蹄踩着倒下的门板,小心翼翼地往暗处前进,长平公主不得不伏在马背上通过窄小的门口。 刚走出不远,就听铁链声再次从身后传来,那扇门被缓缓向上拉起,沉重地合上。 眼前变得一团漆黑,一时还无法适应黑暗。 马儿警惕地竖起耳朵,站在原地不肯移动脚步。谢丹在它脸颊上轻轻拍了拍,稍作安抚之后,又继续往前。 虽然入口很小,但越往深处去,地洞便越是宽敞。 等终于走近有光亮的地方,谢丹从墙上取下火把,在身边挥了挥,四下察看:入口处的洞壁有人工开凿的痕迹,但里面的则更像是自然形成,墙壁上满是一层一层的横纹,像是被水冲刷出来的,这地方大概曾经是个地下暗河? 洞里非常安静,二人不再交谈,举着火把继续向前。 果然,跟那孩子说的一样,走出不远就见一人提着灯,正站在岔路口等着她们。 从衣着上看,应是个汉人。 他的面容十分和善,留着花白的胡子,干瘦的手像是枯枝一样,佝偻着背,朝她们招手: “两位客人,这边走。” ——客人? 谢丹看了她一眼:咱们算客人? 长平公主看起来并不觉得意外,同样和善地问道:“老人家,还有多远啊?” “快了,就快到了。” 说着,那老头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前走去。 他对人毫无戒心,直接把整个后背都留给她们。 谢丹将火把又插回墙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攥了把匕首,心中腹诽:就这?以这种战斗力,是怎么将那一队五百人给掳走的?简直不可思议。 越往里走,洞反倒是越宽敞,长平公主骑在马上都不觉得局促。马蹄不停叩击地面发出声响,谢丹便悄悄用匕首在墙上凿刻标记,尤其遇到岔路的时候便刻个箭头,以免将来逃走时迷失方向。 带路那人不吭声,无知无觉地只顾着低头走路。 又走出没多远,便听到似是有淙淙水声传来。 脚下的路突然一转,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巨大的空间:头顶足有四五层楼那么高,脚下是阶梯状的河床;水面宽约两丈,深可没膝,清澈见底。水的源头是斜前方高处的几个洞口,有数条涓涓细流顺着山壁而下汇成河流,再缓缓向下,朝地势更低的山洞去了。 当真是别有洞天。 第94章 叛逃 那老头说了句‘稍等’,便提着灯笼走进旁边的一个洞穴,大概是通报消息去了? 眼前一片空旷,像是个地下湖泊,墙上都是被水冲刷浸泡留下的痕迹;放眼望去,四周壁上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洞穴,大部分都是天然形成的,偶有人工修凿的痕迹,林林总总,能容人通过的竟有不下十来个。 “这还真是个好地方啊。” 长平公主从马上下来,她们出来的这个洞口是地势最高的一个,向下望去便可俯瞰全景。 这里应该是地下暗河的交汇处。 从墙上的痕迹看,若到了丰水期,大概一半空间都会被水灌满;但现在水量尚小,河床大半裸露在外,形成一道缓缓向下的阶梯。 河水在黑暗中静静流淌,映着洞壁上火把微弱的亮光,像是传说中地府里的无星之河。 但这里并非一团死寂,河两岸的地势平坦处有不少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依稀能看到人影晃动;牧栏里圈养着不少牛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正在邻近河水处洗衣做饭—— 烟火气十足,完全不像是死国,而是个小小的地下村庄。 谢丹眼尖,一眼就望见了熟悉的军帐:“你看那边!” 长平公主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村庄外围有一大片营帐明显不同于别处,在心里大略估算了一下:差不多能容纳五百来人的样子。 “塔娜撒谎了。” 长平公主突然说道:“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但她带回来的消息,起码有一半都是谎话。” 谢丹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长平公主淡淡一笑,又道:“小姑娘的故事编得不错,只可惜,能骗过我这双眼睛的人还没出生呢。” “她对我们撒谎?为什么呢?”谢丹一时无法理解。 长平公主耸了耸肩:“我也很好奇。不过,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受到胁迫,倒更像是出于自愿的——既是出于本意,我就顺水推舟答应她的要求,亲自过来看看究竟。” 谢丹不由三条汗:明知是计还要往里闯,真不愧是你…… 长平公主说着,抬起下巴指了指那片营地:“直到看到这些,我大概有点明白了:五百个受过训练的士兵,无论再怎样事发突然,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束手就擒——除非,她们遇到了认识的,或者可以信任的人,愿意配合他们。” 谢丹惊道:“所以,是叛逃?” “诶,也不需要用那么严重的字眼……” 长平公主皱眉,摆了摆手:“想象一下:当你接到一个既不紧急也不太重要的任务,在办事的路上遇到位许久不见的亲戚或者长辈,难免会停下来聊上几句、耽误一会儿嘛……其实也不必那么较真!我倒觉得这事可大可小,关键要看她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不服从军令,擅离职守——这种行为就是叛逃。”谢丹打断道,神情严肃。 长平公主叹了口气:军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丁是丁卯是卯。 “好,那就先过去看看,再决定要怎么处理。” 两人说着,缓步走向那片营帐。 刚到河边的时候,就已有人认出她们,主动迎上前来。 这些女孩子大都是鞑靼人,可能不认识长平公主,但肯定认识总教习谢丹。 在乌兰对骑兵进行编组的时候,每五百人组成的小队里,成员当中都至少会有一套固定搭配:同时懂鞑靼语和汉语的,会做饭和懂医术的。 其实对于女兵来说,几乎每个人对于烹饪、缝纫和照料伤病这些技能都不陌生。于是,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之后,她们很快就能扎好营寨安顿下来——即使才过去一天,也是要吃饭睡觉的啊。 谢丹阴沉着脸孔,对传令兵说道:“把你们的长官叫来。” 众人见到她,多是既敬又怕,既欣喜又觉得惭愧——她们脸上纠结的表情,倒是更加印证了长平公主的猜测: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她们应该是认识那个叫苏木哈干的首领,愿意听从他的安排,但同时也不愿意背叛谢丹。 谢丹进了中军帐,直接跟她们的长官对话。 长平公主没跟她一起,而是自己在营帐当中走了一圈,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弓箭手正在熟练地生火做饭,便微笑地上前问道: “对这里很熟?不是第一次来?” 那姑娘有些羞怯地点头,小声说道:“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 这倒也不难猜。 谢丹招募的女兵当中,有不少是关外牧民的女儿。 他们为躲避战乱和土匪的侵扰在草原上到处游荡,失去牛羊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因此,这巨大的地洞和暗河,对于哈木脱欢来说是‘魔鬼之地’,而牧民逐水草而居,在他们看来,这里则更像是世外桃源。 长平公主有些明白了:“是苏木哈干请你们暂时留在这里的?” 她脸上一窘,低下头去。 看来,这并不是某一两个军官的个人行为。至少,她们是在大多数人都同意之后才统一行动的。 ——那么,由此向前推算,这个计划应该是在她刚出关后不久就已经开始了。 长平公主心中对此事已有定论,倒也不急于问个究竟,而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石头垒成的灶台旁边放着一捆柴草,若在外头看来是稀松平常,但放到现在这个环境中就显得有些突兀——这洞里暗无天日也没有草木,必是要有人定期外出寻找才行。 长平公主伸手拿起一根树枝,问:“这东西不好找?看来,他为你们的到来还是做了不少准备的。” 那姑娘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赶紧说道:“九紫夫人对我们很好,我们不想背叛她。” 这个称呼是带有立场的。比如一般人见到长平公主会称‘公主’,但枢密院的女官会称她‘长使大人’——‘九紫夫人’,就是女官们对总教习特有的称呼。 以谢丹的为人和办事能力,哪怕是新招募时来的女官,也极少会出现哗变或者变节的情况,除非—— “但是苏木哈干毕竟救过你们的命,或者在最困难的时候帮过你们,所以他提出的要求,你们无法拒绝。” 长平公主宽容地笑笑,看着女孩因被说中心事而慌乱的模样,安慰道:“人之常情嘛。他只是让你们暂时隐匿行踪,又保证不会伤害任何人,所以你们才答应的,是?” 她垂下眼眸不说话,周围的人也都默不作声,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而压抑。 这大概就是男女最大的分别了。 男人脑子一热,为了兄弟、为了大业、为了江湖道义等诸多种种,可以抛妻弃子,可以插兄弟两刀,可以不顾父母君上,什么都可以抛下!但女人就很难。 她们的牵挂太多,抛不下怀中的孩子,年迈的父母、幼小的弟妹,,甚至圈里喂养的鸡鸭;她们天生不好争斗,更不愿眼见任何人受到伤害。 男人嘲笑这是妇人之仁,做大事嘛,总要有所牺牲,必要时任何人、任何事都可成为牺牲品;但她们正相反,为了想要保护的人,她们可以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长平公主站起身,望着她们:“看来,你们对于长官还是不够信任。” 刚说到这,就听身后的帐中传来谢丹骂人的声音。 “唉。” 长平公主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苦笑道:“虽然她骂人很凶,但也是绝对可以放心依靠的伙伴。” 第95章 好大的脸啊!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苏木哈干’原意为恶魔,并不是某个人的名字,而是指魔鬼之地的首领。 这里原是片无主之地。 起初,偶尔有途径此处的牧民从地面的裂隙跌进通往暗河的地洞,发现这片深藏于地下的秘密河道,便悄悄搬来日常用品,想要定居此处。但很快就发现,由于夏天雨水丰沛,地下洞穴多被河水淹没,因此只有到了秋冬季节水位下降才能勉强住人。 后来,战火又起,云川卫的守军被迫弃城,撤回关内。 但有些老军和军眷已在此地生活多年,在关内也无亲属可以投靠,便留下继续过着牧民生活。夏天水草丰美时便出来放牧,到了秋冬再躲进魔鬼之地栖身。 多年过去,魔鬼之地的人来来去去,有匆匆过客,但更多的如候鸟般迁徙。 日子久了,这地下村落中便出现一位首领,带领众人改造洞穴入口、设置机关,修建地下畜栏,为了越冬提前储备物资,以及散布各种关于‘魔鬼之地’的可怕传言虚张声势——从那时起,首领自称‘苏木哈干’。 “听起来,倒更像是个分季节营业的客栈?” 听完那女官的描述,长平公主饶有兴趣地问道:“所以,你们都是受过那首领恩惠的是?” 谢丹治军严明眼里不揉沙子,好人自是留给长平公主来做。 面前跪的这人名叫张来,是那五百人的小都统,今年三十多岁,是大同府本地人。眼见事情败露,她就一人把责任全担了下来,任由谢丹好一通责骂。 见长平公主发问,张来点头答道:“恩惠是有的。不过,主要因为他还是镇国公主旧部,又是同样为了当年之事,我才冒死答应下来。” 这话倒是完全出乎二人的意料。 长平公主猜到可能跟当年旧事有关,却没想到竟还有这一层关系? 说到这,张来抬起头,看着长平公主说道:“我知道公主此来是为给镇国公主收尸。当初王总兵在大同府的时候,也曾去过魔鬼之地数次,但都是无功而返——不只是因为哈木脱欢的阻挠,还有苏木哈干不相信他。” 七年前,镇国公主在深秋霜降前后来到这里。 那时的哈木脱欢正是年轻气盛。尽管鞑靼可汗刚刚兵败身死,但他不同于那些被镇国公主吓破了胆、急于退走逃命的部将,反而积极收拢残兵加紧追击,力图一举歼灭敌人,反败为胜建功立业。 当时,镇国公主身负重伤,队伍行进得很慢。行至魔鬼之地时,哈木脱欢的追兵已经遥遥可见了。 “你起来说话。” 长平公主对张来说道:“我这个人,对于手下的女官向来宽容——只要还是自己人,就什么事都好说。” 她犹豫片刻,最终站起身来。 长平公主微微一笑:虽说她们的行为确实有叛变嫌疑,但既然敢理直气壮地站起身跟我说话,反倒是说明她并未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立场也依然算是‘自己人’,挺好。 张来继续说道:“镇国公主就安葬在此处。现在的苏木哈干,就是当时留下的守墓人。” “这么说,他也是汉人。” 张来点头道:“也是云川卫的后人。” “当时那种情况,留下他守墓还尚可说是为了保护镇国公主的遗体,可事后王逢来找,为什么不交给他呢?” “因为他不值得信任。” 长平公主不由扬了扬眉:这话,恐怕是另有玄机啊。 “巧了,我现在觉得你也是不可信任的人。” 这时,谢丹突然冷冷接了一句,语气中颇有几分讽刺的意味:“我不管那个苏木哈干是什么人、你跟他达成什么协议,现在的结果是,主帅为了救你而涉险来到敌营,发现这原来是个里应外合的圈套——你告诉我,我现在还能信任你吗?” 张来脸颊通红,随即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我们没有叛变。即使现在,也依然对您忠诚。” “但有条件的忠诚,就不再是忠诚了。” “那不一样!”张来坚持道:“我们都是为了镇国公主来的。如果再失去这次机会,她恐怕就会永远留在这片魔鬼之地、再不能归于故土了!”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谢丹叹气道:“干着牛马的活,白操着宰相的心!那是你能解决的问题吗?不知道向上级报告吗?” “事出紧急……他要我立刻给出回复,不然就再联络不上了。” 这回连谢丹也没脾气了,一时都不知该骂她蠢还是敌人太过狡猾。 那姑娘一看就是个老实敦厚的,本就没什么心计,而对方又恰是她信任的人,一番套路下来就将她哄得中了招,还带着手下人一同入了局——可怜是真可怜,但也是真可恨! 好在就目前看来,对方确实没什么恶意,不然定要狠狠给他点教训不可。 长平公主突然开口道:“所以,苏木哈干其实是想试探我,看我够不够胆、有没有资格带走镇国公主?” 张来诚实地点头:“他说,如果你不敢来,此事便作罢,以后也不会再提了。任谁来找寻,也都是再无半点消息。” 长平公主冷笑道:“好大的脸啊!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这时,就听帐外传来脚步声。 不一会儿,就见一人挑帘进来,朝长平公主恭敬道:“公主殿下,我家主人有请。” 长平公主上下打量那人一番,见是个身材健硕的中年大汉,一身农夫打扮,态度倒还算恭敬,没好气道: “你家主人又是个什么东西?多大的面子,要我过去见他?叫他自己滚过来领罪,兴许我一时消了气、还能饶了他这条狗命。” 那汉子面露难色,挠头道:“这……恐怕,有点不太方便。” 张来也在旁小声解释道:“首领是个残废,只有一条腿。” “伤残人士了不起啊?” 长平公主却并不为所动:“因为杀过敌流过血受过伤,就可以算计我?拿我手下的兵和长姐的遗骨来要挟我?” “倒也不是。”那大汉又道:“镇国公主安葬在一座水棺之中,只能劳驾您亲自前往。” 长平公主顿时站起身: “水棺?!” 第96章 落水洞 长平公主隐隐觉得,镇国公主在魔鬼之地度过的最后时光,可能算不上美好。 她曾经设想过与长姐重逢时的各种情形,现在却不得不一一推翻。 只要能入土为安,哪怕没有一副像样的棺木入殓,哪怕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安葬,其实她都觉得可以接受!但见那个叫苏木哈干的人把事情故弄玄虚到这种程度,心里便越来越觉得不安。 尤其听到‘水棺’二字,便猜到镇国公主现在的情形,可能永远无法离开此地了。 长平公主不顾那人的反对,执意带上谢丹和张来随行。起初那人不同意,但长平公主态度强硬:要么你直接带我们三个去见他,要么我们把你揍一顿、然后捆了,再把刀架你脖子上再去见他;或者,我现在就带人离开,然后把你们所有的地洞全给炸平。 谈判是长平公主最擅长的事。无论对面是皇帝还是大臣,奸商或者土匪,她总能准确抓住对方的弱点,顺利达到目的。 最后,那人还是妥协了。 四个人一同离开营地,朝通往下游的一处洞穴走去。 “你见过她,是吗?” 长平公主走在中间,隔着张来问道。 那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镇国公主,嗯了一声,说道:“当时情势危急,地洞藏不下那么多兵马,王将军便将镇国公主和伤兵留下,带主力先行撤走了。” “那时候我姐姐还活着吗?” “嗯,但是一直高烧,已经昏迷多日了。军医说她再也经不起颠簸,倘若留下静养,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你对当时的情况这么清楚?你在场吗?” “我是个马夫,跟首领留下来照顾伤病员,跟大家一起躲过了哈木脱欢的围剿。” 那人身材高大得活像一扇门板,把灯笼的光挡得七七八八,使得身后众人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他说话瓮声瓮气的,并不健谈,但自从被迫答应长平公主的要求之后,她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倒也十分爽快。 不一会儿,他的底细便被摸了个清楚——可惜只是个负责跑腿传话干粗活的,对她最关心的部分知道的并不多。 长平公主兴趣索然,懒得再搭理他,注意力又回到周围的环境上。 这次进入的山洞与之前不同,脚下坑坑洼洼崎岖难行,距离也已经超过初来时那段数倍不止。 地势先是一路朝下的缓坡,走着倒也轻松;但转过几道弯之后开始向上,在最陡的部分,长平公主需要别人拉一把才能上得去。 而且越往上走,地洞变得越是窄小,窄到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不知又走了多远,上方出现个落水洞,一道狭长的裂隙在头顶倾斜向上,似有微弱的风声和光透下来,甚至还能感觉到有风在流动——也许能直达地面? 新鲜空气和自然光线,哪怕只是窄窄的一条,也使得整个地下空间都有了呼吸,尽管幽暗,却也不至于封闭得像死国一样令人窒息。 但那道缝隙太窄了,雨水可以进来,人却不能。如果真有人从上面掉下来,大概掉到一半便会被岩石卡住,不上不下动弹不得。 也许,当年牧民的羊正是掉入这样的裂隙当中,才意外发现了这个地下世界? 她不由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四周始终能见到洞壁或者地面上有水流冲刷出的凹槽,宛如肌肤之下细小的血管一般,总有源源不绝的细流向下汇集。 站在此处向上望去,能感觉天空就在不远处的上方,而自己则渺小得如同蝼蚁,此时正在一位熟睡的巨人体内四处游弋。 长平公主的脚步不觉放慢,问身边的张来:“他们带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张来摇头,也和她一样正在好奇地四处张望。 长平公主叹道:“傻姑娘,别说核心机密,人家连地道都没带你看过呢,你就已经掏心掏肺的给人家做事了?还白白背了个‘叛徒’的罪名,冤不冤哪?” 张来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专心走路。 “以后可长点心!就算卖队友,也记得要卖个好价钱才行啊!可别再傻乎乎地被人当枪使了。” “啊?” 张来愣了片刻,觉得她肯定是在故意说反话,小声应道:“没、没有下次了。” 长平公主却继续说道:“不是说队友不能卖,关键是价钱要合适!你看人家王逢,就把半死不活的主帅和带不走的伤兵打包卖了个好价钱!不仅换了自己活命,还捞了个大同总兵的头衔,成为一朝名将,名利双收啊!” 谢丹听了,赶忙在旁边打断道:“你要教她就好好地教!这姑娘心眼实在,怕是听不懂你的阴阳怪气!” 长平公主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的意思是,哪天如果轮到我要死了,你们若能拿我的半条命换回个总兵官的头衔,就划算得很!只管放心大胆地换,我乐意!” 张来一时表情复杂,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走在最后面的谢丹。 谢丹哼了一声,也对张来说道:“看到没?这就是你们的长使大人。以后有什么私房话只管当面跟她聊,不用藏着掖着的!哪怕是想卖队友,她也能帮你卖个好价钱呢。” 张来懵懂地点点头。 “哈。” 长平公主笑道:“是呢!我宁可你们都跟我学得又奸又坏又贪财,也不要傻乎乎地到处吃亏被人欺负!做女人的,不要把道德标准定得太高!这方面真的要多跟男人学学:适当的时候,素质就要适当降低,道德该败坏就败坏!” “差不多行了喂。”谢丹无力道:“你教出一身反骨来,叫我以后怎么带?” “她们被人拐走,你是有一半责任的!” 长平公主对谢丹说道:“你不能为图省事就只教她们听话!还得长脑子啊!” 谢丹白眼:“你行你来?” “你知道乌兰带兵什么风格吗?可以疯可以狂可以野,甚至可以不服管束,唯独不可以吃亏!就算打不赢也得撕下敌人一块肉来!难缠难搞又浑身是刺,这样的人,走到哪都不怕受欺负,就算有人想打你们的主意,也得先掂量自己的斤两!” 第97章 什么?我家? 长平公主的一番话,张来听得热血沸腾,谢丹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行。回头我先叫反诈中心的来开个讲座,提升一下军官的防范意识;然后再开个体验土匪生活的训练营,看能不能让她们长出獠牙来。” “嚯,你培训中心的路子这么野吗?” “必须的啊。”谢丹斜了她一眼:“只要经费给得足,我陪你折腾到天荒地老!” “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长平公主笑道:“巧了,我现在每个月的进账怕是比国库都宽裕!你只管打报告,我都给你批!” “啧,有钱人就是嚣张啊。” “你说反了,是做人要先会嚣张,才会有钱!” 在宁夏卫那种土地贫瘠的边城荒镇,只靠老老实实种地当然是发不了财的;如果努力经商,运气好的话,靠两三代人的不懈努力兴许能发迹当个财主,但若想富到能供养两万多兵马,那也不可能。 长平公主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原是靠一路剿匪起家的,一到宁夏就先降伏了当地匪首乌兰,疏通了中断已久的商路;废弛已久的进出口贸易渐渐复苏,当商人越来越多、市场渐成规模,就一手操纵白银汇率,再一边从市场上每笔交易中赚取大笔税金——说来简单,其实真正赚到大钱,也才是近一两年的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从治军聊到搞钱,又聊到土匪商人和白银——大佬之间的话题越聊越远,张来起初还留意听着,但越往后就越是云里雾里,已经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了。 正聊着,走在最前面那人脚步突然一停,将灯笼挂到一堵石门旁边: “到了。” 沉重的石门缓缓推开,长平公主发现那竟是两块严丝合缝的厚石板——可避水火,防刀兵,确实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 那是间椭圆形的石室,一前一后共有两间,中间有道天然的石屏拱门分隔开来。刚迈进来便觉冷意森然,与外头的情形截然不同。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有一人居中而坐,似是正在等她到来;他身后的内室中央有张石床,但里头没有点灯,黑洞洞的瞧不真切。 张来和谢丹又被拦在门口。 张来是个听劝的,几句话便止住脚步,但谢丹可没她那么好性儿,紧跟着长平公主寸步不离。 那人伸手去拦想把她挡在外面,却不料她早有准备,借势一个背摔就把他扔了出去。 谢丹可不是吃素的。她幼年当过镇国公主的陪练,后来做了枢密院总教习,专门负责教女官拳脚功夫。别看那人比她高出一头,却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都进来。” 长平公主发了话,张来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着胆子跟谢丹一起来到她身边。 “事关机密。” 这时,坐在屋里正中那人缓缓开口说道,嗓音低沉沙哑:“长平公主,您确定要让与此事无关的外人在场吗?” 长平公主冷笑道:“‘无关的外人’?呵,若不是你这狗洞太过窄小,我巴不得把那五百人全都带来呢!” 在别人听来,这话或许有些夸张;但谢丹知道,以她的性子绝对做得出来…… 长平公主又道:“谢丹是我枢密院的总教习,想当年也是我长姐身边的女将;张来嘛,是你引我入局之人,待此间事毕,要不要治她的叛逃之罪,就看你待会儿爆的料够不够足了——你告诉我,她们哪一个是与此事无关的外人?” “也罢。” 那人蓬头垢面、形容枯槁,抬起树枝般的右手摆了摆,一旁那壮汉从地上爬起来,便乖乖退了出去,重新将石板门关上。 石室内顿时恢复了与世隔绝的安静,连时间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长平公主两臂抱在胸前,来到那人面前,俯视着他问道: “你就是‘苏木哈干’?” 一句话,局面顿时反客为主——那人原是居于主位,坐得稳如泰山,无论外面进来几个人,那阵势像是要升堂问案一样;而长平公主先声夺人,一开口便将这局面扭转成三个审一个。 他的腿有残疾站不起来,不得不抬起头望向她。然而还不及开口,长平公主便又问:“真名叫什么?哪里人?听说你曾经也是个军人,是何官职?” 长平公主的语气,完全就是在审讯犯人了。 而且,她本身就是气场强大,无论在谁的地盘上、对手是谁,她也总能时时掌握主动权。 “我一介武夫,无名之辈。” 他轻叹一声,昏黄幽暗的灯光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脸。由于长期不见阳光,肤色带着病态的灰白,两腮干瘪、眼窝深陷,形同骷髅。 一路走来,长平公主发觉这洞的地势相对较高,内部又如此封闭,也许能躲过丰水期不被淹没?而面前这人行动不便,难道就干脆久居于此、不见天日了? 这洞里住了那么多人,如果有人定期给他送来物资的话,倒也可行。 沉默良久,就在长平公主觉得他不打算再开口时,却听他又缓缓说道: “在下鲁宁,七年前奉命留守此地,保护镇国公主遗体周全。” 长平公主听了不由皱眉:“遗体?也就是说,在王逢他们撤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正是王逢动的手——我亲眼所见。” 此言一出,在场的三人都怔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从实招来!” —— 刚送走罗卫,小刀便来了。 她神色匆忙,甚至没像以前那样谨慎地避开郑宴离,一进屋就劈头盖脸说道:“有进展了!” 小刀不是个急躁的人。如果事情才只是刚有点眉目,她是不会急于来报信的。 瑾瑜问:“哪边的收获?” “亨通商行,留着蹲点的真遇到个来找德子的人。” “抓了吗?” “没有。是个年轻的小厮,像本人地;我们怕打草惊蛇就没收网,只安排妥当人盯着,先回来问问你的意思。” “很好。” 瑾瑜想了想,“多留个心思是对的,来接头的一般没有大鱼,说不定只是个不知内情跑腿的。” 小刀点头,又道:“我们的人一直跟着,后来就见他进了当年的镇国公主府。” “什么?!” ——我家? 第98章 重回故居 瑾瑜再次回到昔日的家门前时,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敕造镇国公主府的匾额已经被摘去了,这是意料当中的事,但没想到院墙也被拆了,里面的房子被拆分售卖给不同的几户人家,各自又重新垒了围墙划分界限,有种支离破碎的杂乱。 张芝死后,镇国公主一直留在西北养伤始终没有回京,瑾瑜则跟长平公主去了宁夏,偌大的宅子便就此荒废了。 后来,府上的仆役皆被遣散,所有物品,连同宅子本身也被顺天府收了,然后分别售卖上缴国库——事实上,这套操作跟抄家也没什么两样。 事情完全不合法也不合规矩,但无人申诉——当京官的都不是傻子,敢如此处置那自然是得了皇帝的授意。 彻帝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他虽然得到皇位,却依然对付不了长平公主,更无法控制远在西北前线的镇国公主。尽管镇国公主夫妻并没有任何实质罪名,但彻帝为了泄愤,对于二人后事处理得还是非常草率,至于遗产就更不用说了。 长平公主曾说过:不要对李彻这个人的德行抱有任何希望,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瑾瑜原也没什么期待,但眼见曾经的家宅四分五裂,正如这一家人骨肉失散,难免触景伤情,心中凄凉。 按说,御赐的宅地就算收归朝廷也仍是皇家财产,要有相当的品级或出身才能购置,就算查封闲置也不会流入民间被随便拍卖,但这次偏偏又成了例外。一生戎马的镇国公主在军中威望极高,而当她去世之后,这座宅子也犹如倒下的巨人,躯体被分化瓦解,最终没入尘埃。 “要不……你别进去了?” 小刀有些担心地问。 小刀不是京城本地人,注意到瑾瑜神色有变,才猛然意识到这宅子原是与她有渊源的。 当初打听地址时听到‘公主府’三个字,小刀也没多想。在她心目中,长平公主跟瑾瑜才应该是关系密切的一家人,一时竟忘了瑾瑜同时还是镇国公主的女儿。 小刀不由懊恼:只顾着办事,怎么就把这层关系给忽略了呢? “反正人就在里头,我把他叫出来盘问也是一样的!” 郑宴离也觉出不妥,劝道:“要不,我跟小刀去拿人,你回去等消息便是。” “别婆婆妈妈的!” 瑾瑜笑了笑,对郑宴离说道:“去敲门!” 郑宴离无奈,只得上前叩门。 买下原宅最大这套院落的人家,也不是寻常百姓。这家主人姓王,听说官职还不小,被朝廷派了差使往外地去了,一年到头也不见回来;全家人搬来京城没几年时间,府上住的是夫人和三个孩子。 那个被盯上的小厮,就是日常给这家送菜的杂役,名叫史东。 郑宴离手持锦衣卫的腰牌,没怎么费事就被请进门。 庭院里依旧铺着昔日的青石方砖,跟记忆相差不大;只是院中那株西府海棠已经枯死了,被砍得只剩两根枝桠,还固执地留在角落里,被人当成晾衣裳的木架。 其它花木也好不到哪去,砍的砍、死的死,如今中秋已过,连荒草也枯黄了,满目凄然。 还记得父亲在时,最爱侍弄花草。 无论母亲几月归来,总能看到院子里当季的花儿盛放。 本以为早就已经忘记的童年回忆,此时竟是一点一滴又重回脑海,渐渐清晰起来。忽觉她离去的八年,仿佛是一脚错踏入另一个时空,而如今归来时,亲人已逝,也再不见昔日旧景。 自瑾瑜又踏入大门的一刻,就像是突然又变回八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她全然忘了当下的事,一路顺着脚下熟悉的小径,直接往父亲的书房而去——好像父亲仍会像以前一样坐在窗前,唤她过来一同读书品茗,静观庭前花开花落。 那管家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刚要上前拦她,郑宴离便抢先说道:“锦衣卫办事,休要多问!” 神情严肃,不容反驳。 管家是个老实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唬得不敢吭声,只在后头跟着。 郑宴离给小刀递了个眼色,她会意,拉着管家先去寻史东问话。那管家见他直奔后宅原是不放心,但锦衣卫上门又招惹不起,只得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书房门上挂着个锁头,墙根底下堆着过冬用的柴禾,窗户糊上了厚厚的纸;窗台上原是摆着父亲最心爱的兰花,如今竟挂了长长一串玉米。 眼前画面与旧年记忆的强烈的反差,使瑾瑜瞬间清醒,脚步骤然止住。 郑宴离跟在她身后,知她应是触动心事,怕扰了她的思绪,也不敢多问。 瑾瑜朝那书房凝望片刻,视线渐渐转向庭院。 后院正中,种着一株梨树。 如今这时节,正是叶红梨黄,硕果缀满了枝头。 还记得嬷嬷曾说,家里的院子要种就种桂花银杏之类的才好,不该种梨树——梨就是离,多不吉利。 父亲听了只是一笑了之:瑾瑜爱吃梨,梨花在春天也是极美的,就留着。 树下石台上放着个竹篮,装着顶好的几只梨,大概是才摘了不久。 瑾瑜在竹篮旁边蹲下身来,伸手拨开落叶,露出一片半湿的泥土。 雪白的指尖没入泥土,一捧又一捧。 郑宴离猛然回过神,将随身的匕首抽出来递给她:“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用这个。” 她没说话,接过来继续向下挖。 郑宴离皱眉看着她,有心想帮忙,却又觉得她肯定不会同意。虽然没有任何解释,但他能感觉她身上那种悲伤的情绪,像静静流淌的河水。 此时的她不需要安慰和劝解,只想安静地流淌。 她越挖越深,汗湿了鬓角,双膝跪在地上,手上、身上弄得全是泥土,她却都顾不上,专注得有些吓人。 这时,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推门出来:“你们是谁啊?这是在干什么?” 郑宴离再次亮出腰牌,让她不要阻拦。 那位妇人便站着没动,没再做声。她有四十来岁,看衣着打扮应是这家的女主人?但服饰十分朴素,瞧着也不像是朝廷大员夫人的做派。 屋里接连又出来几个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五六岁,扯着母亲的衣角站在廊下,都好奇地朝这边瞧。 最终,她挖出一个小坛子。 第99章 女儿红 那东西看起来,是个酒坛? 郑宴离猜想着应是她以前存在这里的旧物,怕那妇人来拦,便先跟她说是查案子的物证,要带回衙门去;那妇人生怕跟什么案子扯上关联,连声说请便。别说阻拦,恨不能赶紧把他们打发走才是。 瑾瑜今天穿了一身浅色衣裙,打扮得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如今为了挖那坛子弄了满手满身的泥土,发髻也松了,瞧着十分狼狈,却偏还执拗地紧紧抱着那坛子,像是里面有什么顶要紧的重要东西。 她双目低垂,不看人,却也不像在想事情。 眼神空空的,像是丢了魂魄,完全不是平时灵气十足的模样。 这时,小刀已经拿住了史东,捆得结结实实,看来她的差使办得很顺利。 四个人从王家出来,站在门口却有些犯难。 今日天气不好,出门时就阴沉沉的,不时会飘上几丝秋雨。湿湿凉凉的,虽说一时还不必撑伞,但若是作势下起来便很难停止,恐怕接下来就是连续的几日阴雨天了。 “我得先把这人送去罗卫那里。”小刀说道,然后很不放心地看看瑾瑜:“要不,你跟我一起?” 瑾瑜仍是心不在焉的模样,摇头:“你看着办,我就不去了。” 这人确实价值不大。 刚才小刀已经大概审过了:说是前两天去亨通商行取过货,今天被派了采买的活,就想再去找德子租车马一用。跟德子有关的情况,全是一问三不知。 他的说法没什么明显漏洞,理由也还说得通,只是时间点过于巧合,为保险起见还是要送回去再细审审。不过,反正主犯德子都已经招供了,史东就算也是个探子,也就是个小角色。 相比之下,瑾瑜的情况才比较令人担心。 说实话,她现在这个样子,跟郑宴离放在一起,小刀多少是有点不放心的——毕竟,他现在顶多算是个帮忙的,还算不上自己人。 犹豫再三,小刀决定道:“那我先送你去拾花坊,然后再去找罗卫。” “这就不用了。”郑宴离感受到她这话中的防备,不由皱眉道:“且不说你带着嫌疑人多有不便,瑾瑜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别老往那种地方跑?” “‘那种地方’,哪种啊?” 小刀揪住那个词,突然瞪起眼睛:“‘那种地方’怎么了?你是对‘那种地方’有什么意见吗?!” 郑宴离唬得一怔,赶紧摆手说不是。 小刀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又继续说道:“拾花坊的姑娘,不是被抄家后送进教坊司的,就是家里养活不起被父母或是长辈给卖掉的,谁愿意生来下贱?她们有的选吗?一群贱籍女子想活下去,不犯王法也不靠别人,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这丢人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啊?”小刀气势汹汹:“以前枢密院还在的时候,出身再卑贱的女人也能有机会得到一份体面的差使,有机会为国效力,可惜现在没了。你们不能先剥夺了她们学习工作的机会,然后再嘲笑她们一无是处、只能靠卖笑养活自己,这是混蛋逻辑!” 郑宴离是真的怵她,尤其她说话带刺的时候,自己的气势立刻就矮了半分。他退了半步、小声嘀咕道: “也不是说不好……就是,那地方人多眼杂的,总归是不大清静。” 不知是因为他的避重就轻,还是怂得及时、态度又足够恭顺,总之是暂时缓和了小刀的咄咄逼人。 小刀哼了一声,拽了一下手里的绑绳,史东不防,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又对郑宴离冷冷道:“那我快去快回!……你多看着她些,别出什么事。” 郑宴离赶紧应道:“嗯,放心。” 若放在平时,瑾瑜每每见这二人斗嘴,或者说是小刀单方面虐他,总要跟着取笑讥讽一阵。而这次她却没吭声,依然紧紧抱着那酒坛子、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两人说了什么。 这可真是太反常了。 在郑宴离印象中,瑾瑜不仅眼毒心思细,一张利嘴更是得了长平公主的真传。无论是那日和亲宴上大杀四方的威风,还是中机关掉进地窖时的沉着镇静,总觉得她这么厉害的人,不管遇到什么麻烦肯定都能从容应对的? 而像是‘失魂落魄’或者‘楚楚可怜’这类形容词,都是绝对不会用在她身上的。 望着她有些落寞的背影,他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瑾瑜抱着的坛子大概是有点分量的,走得久了,她不时地换手。 糟糕的是,天色越来越阴沉,银亮的雨丝清晰可见,带着越来越明显的凉意,将整个京城都包裹进来。 镇国公主府离东宫不算太远,乘车骑马也就是一刻钟左右。郑宴离觉得步行能帮助她把方才糟糕的情绪慢慢消解掉,但下雨的话还是算了。 “不如坐车?” 郑宴离紧赶了几步走到她身边,建议道:“要是这么淋雨回去的话,恐怕要生病的。” “我还不想回去。” 瑾瑜抬头望了一眼,朝前面不远处的一家酒楼走去。 好,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 这是京城一家小有名气的酒楼,以淮扬菜见长。现在的时辰尚早,离午饭还有段时间,酒楼里客人不多,瑾瑜抱着那坛子直接上了三楼。 大部分包间都空着。 二人才刚找到个靠窗的地方坐下,窗外的雨势渐大,地面已湿了明晃晃的一层。 瑾瑜把那坛子往桌子上一放,一脸严肃道: “今天,咱们就把它全部喝掉!” 郑宴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抢在她揭去酒封之前按住她的手:“等一下!这……这样,会不会太草率了一点?” 张芝驸马是扬州人。 听说那边的人都爱喝黄酒。有的家里生了女儿时,父亲便会在院中的树下埋上一坛酒,等女儿出嫁时拿出来宴请宾客,那酒便叫‘女儿红’。 ——这么多年的陈酿,又如此意义非凡的一坛酒,就这样开了? 郑宴离劝道:“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陈酿……要不,咱挑个大日子再喝?” 她‘嗯’了一声,郑宴离以为是同意了,刚把手拿开,却见她一把将酒封给扯了下来。 “好香啊。” 第100章 郑宴离,你是个好人 郑宴离真是有点搞不懂她。 酒封一揭,香气四溢。随风一散,整座酒楼都沉浸在一片香醇之中。 这时,伙计笑呵呵地提来一壶热茶,说道:“托您这坛老酒的福,今天中午我们酒楼的生意肯定大好!” “你们不会有谢绝自带酒水之类的规矩?” 果然,伙计为难地一笑:“我们这行当的规矩是这样的,但您这肯定不算——这是本店的酒。” 说到这,伙计朝二人作了个揖,目光落到那酒坛子上:“方才进门的时候,我们掌柜的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说您这坛酒要是开了,定能香透半个京城!指不定得有多少人闻着香味就寻来了呢!” 瑾瑜点头道:“没错,确实是你们的酒。当年一共买了二十坛,这是其中之一。” “是了!”那伙计一听,立刻朝她拱手笑道:“掌柜的特意嘱咐:您是小店的故人,想吃什么随便点,这顿我们请。” 瑾瑜也不跟他客气,爽快道:“那我就不点了,挑你们拿手的上。” “得咧!您稍后。” 伙计应了一声,先是双手递给她一条雪白的毛巾,然后麻利地将桌面抹净、又将那酒坛子擦好了放回原处,这才下楼忙去了。 瑾瑜边擦手边说道:“我父亲是这家酒楼的老主顾了。这么多年过去,估计是不认得我,却还记得自家的老酒坛子。” “人总是会念旧的。” 郑宴离正一阵感慨,瑾瑜却摇头:“大多数时候,恶意比善良更有力量。就像我母亲,她屡次出征西北才最终击败了鞑靼可汗,换来天下太平;可现在她的家、她的遗物,甚至连遗体都不知所踪。等再过几年,恐怕就没有人会记得她了?毕竟,忘记并不需要付出什么,而得罪皇帝却是代价巨大。” “不,不是忘记。” 郑宴离坚持道:“对权势的恐惧可能会一时令人屈从,但也只是一时的;善意不会消亡,而且会一直传递下去,就比如……” 刚说到这,一个小伙计敲门进来,拿来一套酒壶和酒杯,接着又上了几碟下酒的小菜,说了句‘慢用’便又退下了。 郑宴离接着说道:“他们只是普通百姓,微薄之力改变不了时局,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但也自有他们表达善意的方式。比如,一粥一饭,一个笑容。” 瑾瑜一笑,斟了杯酒,又给他面前的杯子满上,说道:“这酒的原主,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他原是可以当官的,但怕人说我们家已经出了个功高盖主的,再入朝参政就会权势过大、会被人非议恐有不臣之心,就一直安心赋闲在家,却不料仍是没能躲得过。” 郑宴离觉出这杯酒特殊的分量,有些不安道:“这酒太过珍贵,我觉得倒也不必一次喝完……不如先留一半,带回去慢慢喝?” 瑾瑜白眼,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又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罗卫讨人喜欢吗?——扣扣搜搜,一点都不豪爽!” 郑宴离没有反驳,端起酒杯来干了。 瑾瑜笑道:“这才像话。” 他却望着空空的酒杯,神色怅然:“酒真是好酒,也是份念想……这么一下子全喝完了,未免可惜啊。” “我若是把酒带回去找小刀和桃子她们一起喝,绝没有这么多叽叽歪歪的废话!”瑾瑜嫌弃道,叹了口气:“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找她们,偏偏选了你吗?” 郑宴离一愣,抬起眼睛看着她:这,还真是没多想。 瑾瑜又要倒酒,郑宴离赶紧抢先拿过来,给二人面前的杯子都斟满。 瑾瑜满意地一笑,这才又开口说道:“若是把她们找来,可能等不到把这坛酒喝完,我们就会一起提刀闯进宫去把皇帝揪出来给宰了。” 郑宴离一脸黑线—— 是,你们干得出来。 瑾瑜再次一饮而尽:“只有你会拼命劝我不要杀他,还会挖空心思替皇帝编出一万个优点。” “一万个恐怕有点难……” 郑宴离也端起杯来,若有所思道:“九个,那我还是可以的。” 真是一如既往的实在人。 瑾瑜鼓掌,笑道:“那也很厉害了!反正我连一个都想不出来。” 郑宴离垂下眼睛,淡淡说道:“我自小父母双亡,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姐姐嫁入东宫时只是个地位不高的侍妾,但他一直待我姐姐极好,对我也很好。” 这倒确实。 虽然瑾瑜在宫里住的日子不长,但皇帝对贵妃的宠爱确实令她印象深刻。 只要郑贵妃在场,其他人在皇帝眼中都像透明的一样;而当皇帝盛怒时,连大太监许方都不敢上前解劝,唯有郑贵妃说话他能听得进,可见二人的恩爱绝非一朝一夕。 瑾瑜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 “郑宴离,你是个好人。”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只是……突然被发了张好人卡? 他皱着眉头:“话像是好话,可是听起来怎么就是觉得很不爽呢?” 瑾瑜忍俊不禁:“确实是好话。” 她放下酒杯,眼睛望向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幕,神色像是舒缓了很多:“姨妈说将来会给我一个交代,但不让我去查父母的旧事。之前我一直不理解,现在却有点明白了:处于情绪之中的人,确实不适合做决策。” 她说着站起身,缓缓来到窗边。 不知是因为那坛酒的缘故,还是现在快到饭点了,酒楼里的人越来越多,楼下街道上也是一片热闹。 她的目光望向镇国公主府的方向,说道:“住在我家里那户姓王的,主人名叫王逢,原是我母亲的部下。他来过我家,我记得他老婆的模样,不过她似乎并没认出我。” 郑宴离惊讶地望向她。 瑾瑜缓缓吐出一口气,又道:“他跟我母亲一同去了西北战场,回来之后就升官做了大同总兵。没想到如今迁居京城,竟还买下了我家的房子,日子过得真是舒坦——而我母亲却永远回不来了,甚至连遗体都还留在西北戈壁。” 说着,她转回头看向他,眼中的情绪波涛汹涌,声音却依旧不露悲喜: “你说,我现在是不是该提刀去杀了他全家?” 第101章 雪藏了七年的真相 石室中一片沉默。 其实,鲁宁讲述的事情,长平公主倒也并不觉得特别意外。 当军中主帅重伤或者意外去世,为了稳定军心,通常都会封锁消息,对外宣称只是生病或者轻伤。 副将王逢率众进入魔鬼之地时,镇国公主已经昏迷数日。军医说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只剩一息尚存、挨日子罢了。 这片裂隙谷地离大同府不过三百余里,但后有哈木脱欢紧追不舍,如果不能以最快的行军速度返回关内,那恐怕这大战之后所剩的两万余骑全都要折在这里。 王逢找到亲信鲁宁,对他说:坏人我来做,你来保护她最后的尊严。 于是,王逢留下镇国公主的遗体和一千多伤兵及粮草辎重,率兵退走;鲁宁成了守墓人,躲入地下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时间紧迫,我们没有其他选择。”鲁宁沙哑的声音说道:“要么大家一起死,要么丢下主帅和伤兵,轻装逃回关内。” “没有选择?呵。” 长平公主冷笑一声,转过头对身后的张来说道:“傻姑娘,听到了吗?人若是想昧起良心作恶,总能找到大把理由,诸如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考虑,什么无毒不丈夫、要以大局为重等等,吃亏倒霉的永远都是别人——他们跟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一样的。” 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鲁宁怒道:“没人愿意那么做,更没人想背负杀害主帅的罪名!但形势所迫,王将军必须当机立断!” “住口!”长平公主大声断喝道,“想不出破解之法是蠢,丢下同袍战友是坏,杀害主帅其心当诛!”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胀。 鲁宁没有辩解,而是两手撑住扶手,慢慢直起身体,站了起来。然而仅支持了片刻,便整个人向前栽倒。 张来刚想上前去扶,却被长平公主伸手一拦,眼看着他重重摔到地上。 “你在可怜他?那谁来可怜我枉死的长姐?” 长平公主冷冷说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艰难撑起身子,跪地向她叩头。 张来微微皱眉,退了半步。虽说于心不忍,但终究顺从了她。 “没有雷霆手段,就别存菩萨心肠!”长平公主对张来教训道:“我长姐就是心肠太软!经不住他们这些人的几句好话,硬是拖着还未痊愈的身子又回到西北前线,却没想到,最终是丧命在自己人手里。” “末将罪无可恕。”鲁宁道。 长平公主不为所动,瞥了他一眼,依然冷脸道:“你以为受尽折磨,犯下的罪行就可以被原谅吗?……我可不是她。” 长平公主缓慢踱着步子,继续说道:“枢密院能活到现在,凭的可不是心慈面软菩萨心肠,而是心够硬头够铁,以及从不会随便同情你们这些无能的混蛋。” 谢丹勾了勾唇角,用手肘戳了戳张来,低声道:“你最好尽快适应她的风格,不然一定会被踢出军队。” 她的声音不大,但由于环境极为安静,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长平公主转过脸看着她们,点头道:“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成为战士。但如果你能成为我们的一员,就要学会充分信任你的伙伴,因为她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你。” 说完,她的目光又回到地上的鲁宁:“已经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我也不想事后诸葛。但是,易地而处,如果成为累赘的是你们,你觉得我长姐会丢下你们自己逃命吗?” “绝对不会。” 他语气坚定,回答得毫无迟疑。 长平公主总算是得到稍为满意的回应,神色稍缓道:“王逢欠下的债,我自会再找他去还,谁也跑不了。” 说到这,她又问:“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死?既然是注定要有人留下,那跟伤兵放在一处不就好了?” “那年的雨水丰沛,我们进入地洞的时候,到处都是积水。我们没有时间再寻找更为稳妥的藏身之处,但是,绝不能让她落到鞑靼人手里,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 “懂了。” 长平公主轻蔑道:“她是天朝的荣耀和传奇,结局是可以死、可以活,却唯独不能成为鞑靼的俘虏,更不能受人凌辱——为了朝廷的颜面。” 她是位女将军,如果不幸被俘,哪怕就只残存一口气在,以哈木脱欢残暴的性格,也很难想象会对她做出怎样禽兽不如的事来。 “饿死事小,失节是大?”谢丹忍不住插言道:“所以你们就抢在敌人之前先杀了她?!” 长平公主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断,又问道:“是谁先提出来的?又是谁动的手?怎么动的手?每一个细节,我都要知道。” 当时职位最高的几位将领,王逢全权代理主帅之职,卢烽火为参军,另外还有毫不知情的罗旦和严崇汉。 主意是卢烽火出的,做法就是像对待宫里的娘娘一样,用白绫缢死——为了最后的体面。 那时的镇国公主已形同枯木,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身为亲历者的鲁宁向众人讲述了整个过程,一切都发生得短暂而平静。 一个被雪藏了七年的真相,想来也是不会有什么令人愉快的结果。但当她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难免愤怒而伤感。 “你们,当真是罪该万死。” 许久,长平公主才缓缓说出一句。 她猛然转过脸,愤怒地瞪着跪伏在地的鲁宁:“而你们最可恨之处,还并不是犯下的罪恶本身,而是觉得为保全她可贵的名节和尊严,不得不让自己背负上违背道德人伦的罪孽,因此成为另一种悲情英雄……呵。” 她不想在此时流泪,却还是没能阻止眼泪固执地滑落脸颊。 她的声音微颤,一字一顿:“你想要的不是赎罪或者得到宽恕,你受尽磨难,甚至希望死在我手里,以成就你愚蠢而自私的梦想……想得美。” 说着,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张来:“姑娘,你记住,这世上所有的苦难都不是必须的。那只是一种无法改变现状的妥协,没什么好炫耀,也根本不值得歌颂。出于善良,你可以怜悯他,但不要被他欺骗,因为他根本不值得同情。” 张来懵懂地点头。 长平公主看向鲁宁时,神情再次变得冷峻: “镇国公主现在哪里?” 第102章 永生花 内部的那间石室,感觉明显比外面的还要寒凉。 正中央的石床边上,摆着个人形架,上面挂着一套盔甲,腰间配刀;大红的战裙依旧鲜艳,甲片由于经常擦拭保养而保持光洁,上面的划痕表明,它曾保护主人身经百战。 长平公主认识这套战甲,不禁伸手轻触它冰冷的表面。那感觉如此熟悉,却又陌生得恍如隔世。 头顶上的洞壁伸下一根长长的石柱探向中央的石床,间隔许久便会落下一滴水,使得如镜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鲁宁将石床周围的油灯一盏一盏全部点亮。 长平公主这才发现,原来那并不是一张表面平滑的石床,而更像是一口天然石井。上方的雨水经过地面砂岩层层过滤,顺着石柱慢慢落入井中积存下来,保持着盈满的状态。 那汪水清透得像空气一般,仿佛根本不存在。 微黄的光线透过如镜的水面,勾勒出水下那人清晰的面孔。 长平公主震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关于‘水棺’,她曾从书上读到过类似记载。 在久远的古代,曾有僧人利用冷冽的山泉水储存食物。在炎热的夏天,把容易腐败变酸的豆腐置于水缸或者井里,就能多保存三到五天。 在低温的水中,温度相对恒定又与外界空气隔绝,尸体便明显可减慢腐坏速度。在某些极端环境中,比如冰川、地下湖或者深潭,即使不使用其他防腐手段,也能把尸体储存很久,甚至上百年时间。 水中的人,看起来神色安详,除了肤色苍白得异于常人,完全像是睡着了一样。 墨染般的长发飘散在水里,柔顺而光亮,一丝一毫都能看得无比真切。她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衣裙,隐隐半透出同样雪白轻柔的身体;一条白绫松松地系于颈上,遮住原本淤紫的部分,使得她通体都呈现出飘逸纯洁的白色。 她的双臂舒展,身体微微后倾,头稍抬,像是觉察上面有光亮,就仰起头张望一般。 或许是因为泡水的缘故,使她原本瘦削的脸颊变得十分饱满,完全看不出重病憔悴的模样,甚至有种吹弹可破的错觉。 那张脸如此生动,甚至让人觉得她只是睡着,倘若脚步声重些,她随时都可能会眉头微蹙,缓缓睁开眼睛。 长平公主虽然猜到可能会是这样的情景,但当亲眼看到时,还是感到无比震惊,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水中的她。 “公主,使不得。” 鲁宁及时阻止道。 长平公主的手扶在井沿上,手指探入冰冷的水中。 彻骨的冰凉,使她顿时清醒:水棺中的人,虽然表面看起来栩栩如生,但实际上内里早已腐朽。别说轻轻地触碰,哪怕是水流突然变化带来的扰动,都足以使她脆弱的身体支离破碎,瞬间只剩下一堆白骨。 像是幻象,隔着水,近在咫尺,却永远都无法触及。 长平公主痛苦地闭上眼。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最后一次出征时,她胸口的箭伤尚未痊愈。我劝她不要去,她却说,‘幸好那一箭射中的是我的心脏,而不是翅膀。’” 她顿了顿,问道: “你带我来看到这样的她,想听我说什么?夸你干得漂亮、把我姐姐变成泡在水棺中供人观赏的永生花?”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直视着他:“你对她了解多少?你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吗?你认为她会喜欢现在这样的安排吗?你觉得,她是个女人,所以一定喜欢自己永远保持年轻漂亮的样子,是吗?”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鲁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长平公主冷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身为女人之前,首先她是个人,是位将军!她跟你一样的生老病死,会受伤会留下伤疤——而你在做什么?把她摆在这里,让她被认识或者不认识、喜欢或者讨厌的人品头论足、反复观赏?这就是最体面的死法?” 鲁宁突然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说道:“我在尽一个守墓人的职责!为了让你再见到她时,依然如记忆里一般鲜活,而不是一堆腐烂的枯骨。” “我宁可她是!像将军一样战死、马革裹尸——这才是她期望的归宿!”长平公主大声道:“如果换作是你亲爹亲爷爷,你也会把他们泡进水里吗?你会让他们以这种姿态面对亲人和后世子孙吗?你有什么资格对她做这样的事?!” 长平公主怒目相向,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山洪般爆发:“她一辈子都活得光荣而伟大,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死后还要以这种面目示人?你有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说着,她一把抽出衣架上盔甲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尖直指向他:“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应该感谢你?……我感谢你八辈祖宗!” 鲁宁心中大惊,却避无可避。 就在他刚一闭眼的空当,她的刀却横着挥向石井上方的石柱,将那伸向水面的石柱末端一刀斩断,发出金属般的铿锵的巨响。 那石柱在地下经年累月地生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变成今天的样貌,质地坚硬无比,即使手上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也仍震得她半臂发麻,刀也差点脱手。 鲁宁骇然,想再阻拦已然来不及了。他大叫一声赶紧扑过去,手刚探入水中,却见那截石柱已经沉入水底,而池水霎时被搅得浑浊,水下升腾起一团白雾,像是朵凋谢的花,再也无可挽回。 长平公主还想再砍,奈何刚才已使了十分的力,右手虎口生疼,手臂痛得几乎抬不起来。 谢丹接过她手里的刀,飞身跳到石井沿上,继续奋力削砍残存的石柱。大大小小的石块接连落入水中。 那一池静水被搅得如同开锅,腥臭的水带着些许白衣碎屑满溢出来。 鲁宁发疯似的嘶吼,想扑上去阻止,却被她抬起一脚狠狠踢开。 他趴倒在地上,兴许是被踢断了肋骨,一口血直喷出来,再也站不起身。他口中只剩下哀嚎,以拳捶地,满是愤恨和不甘。 张来就站在他面前,似是还没从见到镇国公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脸木然地看着他。 第103章 这就是你相信过的人 “这就是你相信过的人。” 长平公主走到张来跟前,幽幽开口说道:“他费尽心机保存长姐的遗体,当然不会再交还给王逢,谁都不可能带她回家了。” 说到这,她不由长叹一声:“他以此来要挟你,如果我态度强硬,他就毁掉这间石室,让我来背负恶名;如果我顺了他的意,他就告诉我真相,将我也裹胁进这个秘密当中——对他来说,其实都无所谓,他只活在这个只能感动他自己的悲情故事里。” “是你毁了她!是你毁了她——!” 鲁宁瞪着血红的眼,趴在地上大声嘶吼。 长平公主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一脚踩住他的后心。他顿觉呼吸困难,声音也戛然而止。 长平公主说道:“死去的人,就应该尘归尘、土归土,在一处安宁之地长眠,从此再不管凡间的世俗纷扰,也再不被你们这些活人的烂事打扰!” 谢丹仍在挥刀,顶上的石柱已被她砍得七七八八,碎落的石块或大或小堆在一处,将那石井掩住,如同坟茔一般。 鲁宁匍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用那双深陷的眼睛瞪视着她,恨恨道:“如果不是你们,她就可以一直保持不老容颜,永远都是西北军的传奇!你们,你们……” 但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无能为力,甚至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呵。”长平公主冷冷道:“美貌,只是她诸多优点当中最不值一提的。而你们,却只看到了美貌,甚至为了让她保持‘不老容颜’和所谓‘最后的尊严’,居然用白绫将她缢死,成为水棺中的展品?!” 长平公主大声斥责道:“她没有美丽的义务,也从不为取悦任何人而存在!她会受伤,会留下难看的疤痕,那才是身为战士的荣耀!而不是成为泡在水棺里的那样!” “你确实不应该那样对她。” 张来望着他,拧眉说道。她轻叹一声,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后悔: “原以为你是畏惧我们人多,觉得我们主帅来意不明也难辨善恶,就想要试探她,再决定是否将坚守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而我恰好知道‘苏木哈干’的名字,也知道你帮助过很多人,品行不坏,才答应帮你。却万没想到……你守护的竟然是这样的秘密。” 起先还在反抗的鲁宁突然安静下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张来。 张来也看着他的眼睛,神色黯然:“你的做法不仅侮辱了她,也侮辱了我们。” “为什么?” 鲁宁问道:“她是英雄,也是我朝的荣耀,难道不该把她的遗体保存下来、让后世子孙们都知道她的名字吗?” “我当然想把她的名字和功绩载入史册,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长平公主淡淡道:“她是镇国公主,可是有多少人还记得她本名叫李姝平?当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后世子孙就只知道曾经有位击退鞑靼的女将军李氏。再后来,她的功绩会被世人渐渐淡忘,而由于尸身被藏在地下水棺中千百年不腐,大概会被记入志怪小说,被像你这样阴暗猥琐的小人当成猎奇读物来看待。” 长平公主最终还是放开他,转身将镇国公主的铠甲从衣架上取下来。她解下披风,小心地将它们包裹起来,交给张来: “当国家强大时,她是王冠上的宝石;而当危机来临,她就成了献祭的羔羊,甚至死后都要被泡在水棺里,被人当成奇闻异事来看待——一个女人,不仅天生美貌,竟还成了将军、侥幸打过胜仗?那可不就是个稀罕物?” 长平公主看着张来,神色凝重道:“明白了吗?他们从来不会把你当成战友,只是在利用你而已。我希望你能铭记此刻,将来再不要重蹈覆辙。” 张来双手捧着那套战甲,双膝落地,向她叩拜:“属下知错了,愿意接受长使大人责罚。” 长平公主神色和缓道:“有我在,这个错你还犯得起;但你也要快点成长起来,早日成为可以庇护别人的大树才是。” 张来伏地称是,再次叩拜。 这时,谢丹已将那石井填平,最后将刀归鞘,递还给长平公主,笑道:“这孩子能得你点拨,也是个有造化的。” “她并不是笨,只是还没怎么见识过人心险恶。但凡我在一日,便总想让她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些。而这世道对女人并不友好,有些事情一步踏错,可能就再无回头的余地。” 说到这,长平公主叹了口气,对谢丹道:“你带兵讲究赏罚分明,此事我本不该多言,但还是希望能再多留给她们一些容错的空间。” 谢丹扬了扬眉,摇头道:“通匪叛逃,这可是军中大忌,无论军法还是家规,那可都是死罪。” 张来捧着镇国公主的遗物,视线低垂,嘴唇紧抿,并未替自己辩解。 长平公主也不插话,只耐心等着她说下文。 “军队里肯定是容不下她了。那五百人回去也得挨板子,然后打散了再分到别处去。”谢丹低头看着张来,缓缓说道:“不过,枢密院军情司正在招人,内推过去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就是那个部门的培训时间最长也最艰苦,你愿意去吗?” “我愿意!” 张来毫不犹豫答道。 长平公主微笑道:“军情司的门槛高,以后能不能分到我身边做事,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谢长使大人指点。” 料理完家事,谢丹又瞥了一眼地上的鲁宁,问:“他要怎么处置?留下陪葬吗?” “不,带走。” 长平公主摇头,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他必须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谢丹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后脖梗子,没想到他的身体很轻、竟是直接就给拎了起来,她不由笑道:“放心,起码我们不会把你泡在什么奇怪的井水里面当标本。” “你杀了我。” 不料他却是一脸绝望地盯着被毁的石井,神色淡然道:“我是为了守墓而活到现在。既然现在墓室已毁,我理当受死。” “想当英雄啊?” 长平公主轻蔑道:“这件事可没那么简单。现在这一切都还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自会再去找王逢和卢烽火对证。不过……” 长平公主一摆手,谢丹先是给他搜了身、接着三下五除二就给绑了个结实,连嘴里都塞了块碎布。 就在他的眼睛即将被蒙上之前,长平公主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轻笑道: “我们枢密院做事,不一定会讲公道,但一定会挖出所有的秘密。” 第104章 原来皇上是知道的 午后,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那一整坛好酒还剩下小半,桌上一片杯盘狼藉。 这种江浙一带盛行的黄酒度数不高,平时佐餐时喝一点并不易醉,但若成坛对饮也还是会醉人的。 两人推杯换盏,都已有七八分醉意了。 “唉,真是暴殄天物。” 郑宴离满面酡红,连脖子也是红的。他一手托腮,皱着眉头,满是惋惜地端详着杯中的酒,迟迟没有再送到嘴边。 此时的瑾瑜也是面红耳赤,看着他笑道:“这酒是喝了又不是扔了,哪里可惜了?” 郑宴离一瞪眼,表情认真地纠正道:“酒是用来庆祝的!就应该放在大日子喝才好。” 瑾瑜扬扬眉:“今天怎么不算大日子了?如果不是为了喝它,我就已经去干大事了!像什么轰动全京城的镇国公主府旧址惨案,或者皇帝遇刺身亡事件……” 说着,瑾瑜拍拍那酒坛子:“就因为它,今天才没能成为那种大日子,这不是更值得庆祝吗?” 郑宴离被她的逻辑绕得有些迷糊,拧眉思索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说得对”然后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瑾瑜嘿嘿一笑,也与他同饮。 搁下空杯,郑宴离突然问:“假如我们成为敌人,你也会杀我吗?” 瑾瑜眨眨眼,歪着头想了想,重点仍停留在前半句:“我们为什么会成为敌人呢?” “假如!……都说了是假如。”郑宴离强调道。 此时两人的目光都有些涣散,思维也是时不时地卡壳,沟通都像是有了延迟。 “好。” 瑾瑜妥协地点点头,忽略掉那个暂时还未出现的前置条件,顺着他的假设往下说道: “我为什么要杀你?你既没有杀我父母又没占我家田产……” 说到这,瑾瑜突然一脸严肃地拢起目光、上下打量他:“难道你还做过什么别的伤天害理的事?那可就不好说了喔……虽然我觉得你人还不错,但也是不会因此包庇你的!” 她说得义正言辞,郑宴离也不由认同地点点头,然后像是很努力地想了一阵,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松了口气: “……好像没有。” 瑾瑜哈哈大笑。 他却还停留在方才的侥幸情绪里:“唉,看来做人真是不能随便丧尽天良,早晚会有报应的。” 瑾瑜笑得更凶了。 “可是,”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再次皱起眉头担心道:“我是锦衣卫,奉旨抄家的差使也没少做啊。” 当初为了清洗枢密院残余势力,不管是不是长平公主党羽,只要跟枢密院有关联的全都没能逃得过。 郑宴离初到锦衣卫时,正是最血雨腥风那几年,也亲眼见过他们的雷霆手段。锦衣卫之前的指挥使和几位佥事,就是因肃清枢密院余党有功,得到皇帝嘉奖而升迁去了兵部。 “那不一样。” 瑾瑜摇头道:“这种差使,即使不是你,换了别人也是一样的!总之都记在皇帝一个人头上就好咯。” 但他并没觉得开心,依然愁云满面:“那,你能不能……不要杀皇帝啊?” 瑾瑜用一根手指点点他:“自古天道好轮回,善恶皆有报!恶人就算当了皇帝,也照样逃不过的。” 他看起来更加沮丧,端起酒来又干了一杯。 “不过呢,” 瑾瑜又接着说道:“能当皇帝总是有些好处的。比如,他如果知错能改,从谏如流,也还是有可能得到一个好结果的。” “不中用。” 郑宴离摆手道:“杨阁老劝过,我姐姐也劝过,从来都不肯听的!……我也劝过,还因此挨了不少骂呢。” 回回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瑾瑜完全可以想象他当时那副倒霉相,忍不住笑出声;郑宴离不理她,只管自顾自地喝闷酒。 这两人的醉态真是截然相反:郑宴离越喝越愁,焦虑得头发都快薅秃了;而瑾瑜却越喝越开心,瞧见什么都觉得好笑。 “那这样!” 瑾瑜劝道:“明天你跟我去找杨阁老,请他想想办法怎么样?” “找他?做什么?” “自然是请他尽职尽责喽!身为内阁首辅大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总想装聋作哑置身事外可不行。” 说到这,瑾瑜神秘一笑,拿起酒杯来跟他碰了一下,发出悦耳的声响: “我忙着搞鞑靼人,皇帝却忙着搞我——他身为百官表率,光在一边看着怎么行?咱们去把他也拖下水!让他尽一个朝廷重臣应尽的本分!” 郑宴离满腹狐疑地看她一饮而尽,爽快地朝他亮出杯底。 “……好。” 郑宴离犹豫地应了一声,总觉得她是不是又在暗中策划什么? 不过,去找杨阁老这事倒是没毛病,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干脆举起杯、一口气将酒喝干。 —— 御花园。 午后,彻帝本是想在园子里随便走走的,不料这场雨一下起来便没个停歇。 起初,觉得赏赏秋雨也是好的,可在亭子里坐得久了,再美的景致也觉乏味,诗意的雨声也觉嘈杂。 钱景将近来的事逐一汇报完毕,垂手站在一旁等着示下。 “你啊,办事终究是不如你干爹。” 彻帝轻叹一声,慢悠悠开口道:“拉拉杂杂说了这一大堆,没几句是有用的。也不知你这些年是怎么学的?事情办得这样,心思都用到哪去了?” 钱景吓得双膝一软,赶紧跪地求饶。 彻帝不耐烦道:“朕不关心你办事的过程,只想听结果!……就说查虎贲的事,探子没抓着还惹得一身骚!人死在诏狱里也就罢了,怎么还把瑾瑜给扯进去了?你是还嫌那个女人不够麻烦吗?” 钱景伏地道:“是老奴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原以为她横竖是要出宫和亲去的,又跟鞑靼打过交道,就想着干脆让她去办,就算办砸了也与朝廷无干,可谁想到……” “愚蠢!” 彻帝怒道。 不提和亲还好,一提到此事彻帝就怒气难平:“当初她答应得那么爽快,早该想到其中有诈!” 说到这,彻帝指着钱景咬牙低声道:“还有你们!既然决定要做,便做得干净些,偏又找些办事不牢的!如今一击不中,你打量她能善罢甘休?” 钱景心里不由大惊:原来许方想暗中除掉瑾瑜这事,皇上是知道的? 第105章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的事 彻帝平时不太过问政事,司礼监的大小事务也都是放手交给许方去打理。 内阁和司礼监时常会有分歧和矛盾,彻帝大部分时候都任由他们去争去吵,除非是实在无法达成一致而又必须解决的,他才会出面调停,给出最终决断。 关于和亲这件事,内阁其实一直都存有争议。尤其是杨阁老的揭帖被意外公开之后,反对的意见就更多了。 镇国公主战功显赫,驸马张芝又死得不明不白,大臣们都觉得朝廷对瑾瑜有所亏欠,没有好好安抚便罢,怎么还能再送她去和亲呢? 如今,若是许方暗杀瑾瑜的消息再漏出去,局面恐怕只能变得更糟糕。 钱景现在这个新晋司礼监掌印,完全是接了个烂摊子。 “你们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消息吗?” 彻帝余怒未消,却也不得不跟他先一起解决眼前这个最棘手的麻烦。 “是。” 钱景应了一句,伏地说道:“五个人都没回来。事后又打发人去找,完全没有消息。” 枢密院最为风光那几年,钱景还在东宫给世子当大伴;而始终在司礼监掌权的许方,是亲眼见识过她们的手段的。于是,这次在刚刚得到瑾瑜行踪时,许方便立刻派出三组最精明能干的弓弩手前去伏击,却不料竟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别再浪费时间去找了。” 彻帝无力地摆了摆手:“肯定是落到她们手里了。这种事,就应该交给锦衣卫去办……” 话刚说到一半,彻帝又突然想起锦衣卫最得力的几个人已经都抽调去了兵部,那边的情况也是根本离不开人,最后只得放弃地叹了口气: “算了。” 钱景听了却认真地点头道:“老奴确实安排锦衣卫去办了。” “谁?郑宴离?” 想到那个人,彻帝的嘴角不觉一抽:那货留在锦衣卫,充其量就算个看门洗地收拾善后的;而瑾瑜现在差不多算是枢密院的二号人物——人家派出上等马出战,你就派一驴? “不是。皇上忘了,现在罗卫管锦衣卫了。”钱景提醒道。 “哦,原来是他。” 彻帝恍然大悟,但随即又摇头:“不成,那是个杀倭寇的边军出身,跟你们可不是一个路数。” “我嘱咐他了,办事要‘活不能见人,死不要见尸’——就算是办砸了,言官们骂得凶那就换人便是,横竖也没什么损失。” 许方做事向来细致,每天都在到处救火兼缝缝补补。他确实本事大能力强,但事必躬亲,就注定是一辈子的操心劳碌命。 钱景跟许方的办事风格完全不同:出故障不要紧,坏了就扔,只换不修。 彻帝是个懒得操心的人。宫里的事交给郑贵妃,朝政上的事就丢给司礼监,哪里出问题就直接找管事的说话。 钱景深知伴君如伴虎。彻帝这种上司就像老虎,办事不利就会被吃掉——所以,他选择直接把办事的人推出来。 相比之下,彻帝便又觉出许方的好处来:所有交给他去办的事,总会尽力想法子办成,而不是像钱景这样只管交差了事,或者干脆推一个人出来背锅。 “许方的后事都操办完了?” 彻帝突然问道。 钱景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愣了愣方才答道:“回主子的话,昨儿个都已经发送完了。” 彻帝一时竟有些怅然:“他走前可留下什么话没有?” 钱景拧眉想了半天:“干爹是中风,嘴歪眼斜人事不知,临走时连句整话都说不成,哪还会有什么话留下……” 刚说到这,钱景突然一怔,又补充道:“只是,中风之前他跟我提起过,说倘若他遭了意外,定是宫中的暗桩所为。” 彻帝眼神一凛,神情瞬间变得严肃。 钱景苦笑道:“不过,太医都说了:毕竟那么大岁数的人了,那天晚上风大、他又吃了酒,一时中了风邪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哼。……只是,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彻帝冷笑道:“他正要动手除掉瑾瑜,就偏偏赶在这个时候中风死了——当真是好巧的事。” 钱景其实也怀疑过:他问过太医,也曾把许方中风当天带在身边的小太监叫来仔细盘问,但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他摇头道:“药是太医院开的方子、宫里药房熬的,连药渣都细细验过;平时的餐食也都是宫里的东西,并无可疑之处。” 彻帝打断道:“那日之后,他又见过什么人?或者谁来看过他?” “都是日常服侍起居饮食的小太监,也都查问过了。”钱景仍是摇头:“除了皇后娘娘,也再没人来瞧过他。” “皇后?” “是。” 钱景答道:“皇后娘娘向来体恤下人。就算是身边相熟的宫人病了,也会亲自前去探望再赏些银钱,这在以前也是常有的事。” “你记住,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的事。” 彻帝冷笑道,随后站起身:“走,随朕去皇后那里坐坐。” 钱景应了一声,慌忙站起身。 此时雨势渐收,空气中满是深秋的寒凉之意。 石径上湿漉漉的,道旁的乔木被秋雨一打,要么光着树杈,要么稀稀落落地没剩几片枯叶,满目皆是一片凄凉萧索景象。 从御花园出来不远,就是皇后的坤宁宫。 早有宫人进去通禀了皇后。 小太监撑着黄罗伞,彻帝倒背着双手,一路步行来到宫门口。 偌大的前庭,方才还不见人影,不一会儿就听脚步细碎、衣袂窸窣之声渐近,太监宫女们急急迎出来,跪地叩头。 彻帝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今天事先没打招呼,众人皆是措手不及匆匆出来接驾。 彻帝摆手让他们退下,径直来到皇后屋里。 曾皇后刚到门口,还是平时那般模样。 她从年轻时起就不像寻常嫔妃喜欢挖空心思争宠,妆容淡然,并没有悉心雕琢,但也不会显得太过怠慢;一张略施粉黛的脸,腮边一抹恰到好处的胭脂,衬得人气色极好,庄重却不娇艳,正是一位中年妇人应有的模样。 虽然容颜老去,但她依然保持着当年嫁入东宫时的温婉谦和、优雅端庄——正是所有人心目中‘皇后’的样子。 彻帝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朕有话要问你。” 第106章 巧合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曾皇后将那日在郑贵妃万安宫里的情形叙述一遍,跟钱景所说的并无差别。 彻帝始终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看上去似是有些走神。 钱景站在皇帝身侧,两手交叠,表情不太自然地看看曾皇后,又看看皇帝,心里莫名就很慌:这,难道是在怀疑皇后宫里的人? 虽然许方在出事前说过害他的人一定是暗桩,虽然枢密院的探子确实神通广大,虽然她们培养的女官确实有点本事,但此事怎么看都是毫无破绽啊…… 如果说是下毒,什么毒、谁下的、怎么下的,完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总不能是买通了太医院里所有人?也不能单凭许方一句话,就把整个坤宁宫给调查一遍? 就算再怎么不得宠又没有实权,皇后也毕竟是皇后,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 不过,皇后的人选,当年是由太后定的,包括坤宁身边的嬷嬷宫女也多是当年宫里的老人,而吕太后正是长平公主的生母——如果真像皇上所说,世上并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想到这,钱景不禁又多打量了曾皇后几眼: 她依然像平时一样,脸上总是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说话不紧不慢,声音细柔温软,就是有些絮叨,总之,跟小刀和瑾瑜那样的枢密院女官相去甚远。 ——不会?怎么看也不像啊。 彻帝问起那日跟许方见面时的情形,让她说得详细些,她便当真说得事无巨细:就连那天穿的什么衣裳、桌上又摆的什么点心、喝的什么酒、上什么茶,能想起来的就都说了,顺便还抱怨今年的月饼小了、馅也不够香甜,赏人的银子成色不好、绸缎也不如上一年的颜色鲜亮,话题渐渐越扯越远。 曾皇后为人老实敦厚,就是有些琐碎,喜欢抠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她还能怎么样呢? 一位从不得宠的皇后,出身贫寒,娘家也没什么势力,从小也没读过什么书;除了宫里的节庆大典上要露个面以外,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皇帝几面,若不是心宽,后宫里漫长的日子要怎么熬呢? 宫里从来不缺年轻漂亮的妃嫔,女人们钩心斗角争宠的事也是常有的,但结果怎么样?花开了又谢,妃子一时得宠又失宠——郑贵妃依然是太子生母、掌六宫大权的人,地位稳固;而皇后,也依然稳坐坤宁宫,自顾自继续过着与世无争的小日子。 而这宫里的人,无论太监宫女都喜欢她:脾气好,待下人也极为随和;不像郑贵妃,一言不和就打人骂人,遇事精明又斤斤计较,总得多加小心伺候着。 曾皇后大概是许久不见皇上单独过来找她谈心,话匣子一打开便是滔滔不绝说个没完,甚至都没注意到皇帝其实已经很久没应声了。 但说来也怪,这次皇帝竟是一直没有打断她,甚至也没有盘问关于宫人和许方的事。 眼下的话题早已从中秋的家宴扯到昨天打麻将输给淑妃两串钱,连钱景都有些听不下去,轻轻咳了一声。 曾皇后这才止住,略显尴尬地问道:“……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皇上都听得困乏了?” 彻帝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昏昏欲睡,又突然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但我了解李长平。” 曾皇后一愣,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的钱景:“这……怎么又扯到长平公主身上了?” 彻帝微微一笑,语气平淡道:“她总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任谁都挑不出任何破绽。但是,巧合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曾皇后像是并没有听懂他的意外之意,露出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我……是不是话太多,是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 彻帝脸上阴晴不定,但那笑容也绝谈不上友善:“一切都很好,任谁都挑不出一丁点毛病。” 钱景从他的语气中隐隐觉出一丝不妙:原来他是怀疑皇后本人?! “皇上这话是何意啊?”曾皇后不解道。 “朕以前从没注意过你。” 彻帝说着站起身,在屋里缓缓踱着步子,四处打量:“一位处处低调、毫不起眼,遇事退让、从不爱出风头的皇后,在人前永远都是举止端庄、大方得体,也从来都不像其他妃子一样争宠善妒——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曾皇后苦笑道:“臣妾顺从皇上,一切都听凭皇上的安排,难道这也有错吗?” “没有错。” 彻帝微笑道:“事实上,你从来都没有错过。你在后宫韬光养晦独善其身,就像个安分守己的贤妻良母;你待每个人都很好,长久以来都保持着平易近人、体恤属下的良好形象,使你无论何时、出现在何处都能找到合适的理由,从来不会有人因此怀疑你。” 说到这,他略一停顿,目光陡然变得冰冷:“即使朕想要废后,都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曾皇后闻言大惊失色,立刻跪下叩头哀求道:“臣妾愚钝!若是说错了什么惹皇上生气,还请皇上宽恕!” “你怎么会有错呢?” 彻帝依旧是语气冰冷道:“整个后宫,人人都会犯错,唯独你是不会的。” 曾皇后顿时怔住,无措地瘫坐在地上,一双明眸含泪,嘴唇微微颤抖,宛如一个无故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妇人,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但彻帝并不为之所动,继续说道:“因为你跟这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们最看重的恩宠和封赏你都不在乎,而你想要的,就是能一直安稳地坐在这个位子上,然后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钱景不由冷汗涔涔: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确实太可怕了;但是相反的,若是猜错了呢?毕竟完全没有证据啊… 曾皇后掩面哭泣,嘴里含糊地重复着‘皇上终究还是厌弃我了’‘皇上好狠的心’。 钱景也不好解劝,上前轻声对彻帝说道:“皇上,废后兹事体大,若没有切实证据,恐怕难以堵住众臣的悠悠之口啊。” 彻帝无声地叹了口气,环视四周:“朕从刚一进门起,就觉得这里到处都是枢密院的味道。……呵,你觉得李长平做事会留下证据吗?” 他冷笑道:“她那个人,最善于拿捏人的弱点,掌握别人的把柄——满朝文武,谁的黑料她都有,从来就只有她玩弄别人的份!但现在不同了,朕才是制定规则的人。” 说着,他抬腿朝外走去,大声对钱景吩咐道:“关闭宫门!传旨:从今天开始,坤宁宫所有人都不得进出!违令者,当场杖毙!” 第107章 皇帝想废后 连绵秋雨从傍晚直下到深夜。 今年的夏很长,霜降都已经过了都还没怎么感觉寒凉,白天的日头依旧毒辣,仿佛又回到了三伏天;而今天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秋雨,瞬间赶走了迟迟不肯离去的秋老虎,像是一步跨入冬天。 夜已深了。 万安宫里的烛火已熄了大半,殿内一片安静,唯有雨打窗棂的声响扰得人难以入眠。 彻帝时常睡眠不好,尤其是这样的雨夜。 每当入夜,留在寝宫里服侍的宫人们别说讲话,连喘气和走路都是提心吊胆,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生怕扰了主子的清净,白白招来一顿皮肉之苦。 越是辗转难眠,就越是心浮气躁。 郑贵妃端来一碗酸枣仁饮子,服侍他喝了半碗,就见他皱眉摆手:“罢了,头疼得紧。” “那臣妾给皇上捏捏?” 郑贵妃一笑,扶着他将头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按揉他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每当彻帝心情烦躁时,任何人在跟前都免不了被当成挨骂的出气筒,唯独郑贵妃是个例外。 揉了一会儿,彻帝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其实倒也不见得是她手法多么精妙,只是二人相伴多年,有着朝夕相处形成的默契、知冷知热的体贴,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即使在他人生最低谷时,身边这个女人也依然不离不弃,与他相濡以沫,共同度过了多少次人生至暗时刻。 二人自少年时便相识。 那时郑氏还只是个干粗活的宫女,比他稍长几岁。在李彻无依无靠又不得宠,甚至处处受人排挤、时时担心会被废黜的黑暗岁月里,她的温柔和笑容,几乎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慰藉——而他那时遇到的危机,大部分都与长平公主有关。 两人虽是兄妹,却又像是天敌一样相生相克。 直到现在,他只要一想起长平公主的面容,甚至是提起她的名字,头就会隐隐作痛。 郑贵妃用手掌抚平他眉心那道深深的竖纹,轻声道:“我听说,皇上是去了一趟坤宁宫回来,便气得这样了?” 彻帝双目微合,‘嗯’了一声。 “唉,这又何必。” 郑贵妃轻叹一声,缓声道:“那样一个软弱又平庸的女人,没什么见识也不大会说话,难免嘴碎些、不讨人喜欢,皇上不理她便是了。” 彻帝突然睁开眼,冷冷道:“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郑贵妃一愣,随即又继续揉按他头上的穴位:“什么事啊?还能生这么大的气?” 当年李彻被立为太子之后,便千方百计恳求皇后讨要郑氏。那时他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吕皇后表面上答应,却同时指定了太子妃,二人一同前往东宫完婚。 李彻虽不情愿,但也只能答应。 郑氏身份卑微,入了东宫也只能做侍妾,而太子妃曾氏才是唯一的正妻。但是,这并不妨碍李彻独宠郑氏。 不久之后便有了李爽。 其实,按着朝廷的规矩礼法,长子理应是由正妻嫡出才名正言顺:毕竟那是世子,将来要成为皇帝的人,而庶子的出身是极不光彩的事。 因为郑氏的庶母身份,惹来不少朝臣们的争议,引起当时好大一场风波。 如今,即便是母凭子贵,‘贵妃’的头衔也已是郑氏能得到的极限了。 “朕希望你来当皇后。” 他突然说道。 郑贵妃的手突然一滞,不禁皱眉:“皇上怎么又提这事?” 她轻叹一声,说道:“当初为了争这名分,皇上跟内阁闹僵,言官们的折子差点没把内阁淹了!唉,我当不当皇后又能如何?” “如今,与当初的情况自是不一样了。” 彻帝说着坐起身来,直视着她:“朕现在已经坐稳了江山,废后的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 郑贵妃却摇头:“反正主理后宫之权本就在我手里,太子的地位稳固,曾皇后又是个听话识大体的,她能碍着我什么?又能碍着皇上什么呢?何必非要再折腾这一遭?” “有必要。” 彻帝神情严肃,把今天在坤宁宫发生的事,以及许方之死和对皇后的怀疑也一并都告诉她。 郑贵妃听完沉默良久,开口说道:“皇上想要废后,打算用什么理由呢?” “中宫无后,没有子嗣就是失德。”彻帝说道:“而你是太子生母,多年来一直掌管后宫,理应为后。” 郑贵妃却摇头道:“中宫无后,那么依照祖制,后宫所有嫔妃的子嗣都可以交由皇后来抚养,这并不算什么大问题。况且多年来,皇后生活节俭,又仁德好施,深得人心;皇上想要废后的话,单凭这一条恐怕不行。” 彻帝眉头紧锁,不说话了。 曾皇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虽不得宠,但从一开始就做个安分守己的老好人,善于吃亏退让,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理论上讲,皇后这个位置,只要她没有什么触犯众怒的重大过错,哪怕一辈子无所作为,将来也会以皇太后的身份颐养天年,寿终正寝。 “或者,让她快点死。” 彻帝语含讥讽,眼中却带着森森的杀意。 郑贵妃叹道:“且不说她害许方这事并无实据,就算是有——她是皇后,哪怕直接在坤宁宫里将那老东西当众杖毙也并无不妥,她有这个权力。再说了,许方这个人,在司礼监主事多年,欺上瞒下的事没少做,指使锦衣卫残害朝廷大员的事也不少!皇上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皇后所为?” “朕就是知道。” “好,就算您知道,那么您是打算用这个理由废后?……行不通的。”郑贵妃无奈地笑道:“您心里要实在生气,要不然,就把她关在坤宁宫里,从此再不理她便是!反正我又不稀罕皇后的名分,真没必要再折腾一回了。” 彻帝当年登基之时,就有意立郑氏为皇后,但是遭到朝中大臣的一致反对。 郑贵妃想起这事来就心累,不料彻帝却淡淡说道: “朕正是要把她困死在坤宁宫里。” 第108章 今天当场就放我鸽子? 雨竟是下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雨势稍稍停歇,乌云满天,寒风乍起。 似乎昨天出门时瑾瑜还穿着单衣纱裙,今天就穿起棉袍小袄来了? 郑宴离朝窗外望了一眼,见瑾瑜早就梳洗打扮好了,正站在院子里跟小刀和桃子等人说话。今天的她是一身浅桃色紧身上衣,配了条胭脂水红的长裙,外罩银朱色缎面披风,风帽边缘的风毛是雪白的狐尾,衬得人面桃花,娇俏可爱。 他这才突然想起来:昨天与她对饮时,商定好了今天一早去找杨首辅的。 郑宴离在屋里手忙脚乱地洗漱完毕,却又不禁有些后悔:之前跟她一起去查鞑靼探子尚可说是为了公事,如今一起去找杨首辅可就不一样了:牵扯到许方暗箭伤人的事,难免涉及枢密院,就少不得要提起皇帝这些年来针对枢密院的种种不公…… 我的身份尴尬,还是不要掺和进去比较好? 他一边纠结,一边换好衣裳推门出来。 瑾瑜见他终于出现,笑道:“这么半天才出来?……我还当你临时改了主意又不好意思当面讲,所以从后头翻窗逃走了呢!” 郑宴离被她堵得没话,心里一阵冷汗:确实有这么想过。 桃子在旁笑道:“我们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刀笑而不语。 ——你们比老虎可厉害多了。 郑宴离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既然答应了,那自然是要去的。” 瑾瑜点点头,促狭地一笑:“反正后悔也晚了,不去也得去。” 这种态度……哼。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头疼。”郑宴离叛逆心起:“要不改天再约。” “喂,这么赖皮就不好了?” 他转身正想开溜,却见太子从门口过来,冲他招手道:“小舅舅,等等!我正有事找你!” 众人寻声望去,见太子李爽一身寻常贵公子打扮,身边跟着个小厮,也像是准备出门的样子。 “哟,瑾瑜郡主也在啊。” 太子笑呵呵上前打了个招呼,众人向他行了礼。 太子这人还是挺好相处的,特别爱玩,喜欢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爱聊天好交际,跟各种各样的人都能聊到一起去;瑾瑜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觉得这人心性单纯,虽说幼稚了些,倒也直爽,不招人讨厌。 太子也不避讳,直接跟郑宴离说道:“小舅舅,你今天有空吗?替我进宫一趟?” “好啊。” 郑宴离答应得爽快,还故意瞥了瑾瑜一眼。 “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瑾瑜不满道:“太子殿下,我们跟他可是昨天就约好了的!这眼看就要出门了,您这不是搅局嘛。” “这样啊。”太子挠头,皱眉道:“……我这事,两边都挺急的。” 郑宴离问:“是什么事啊?” “方才万安宫里来人,说父皇头疼病犯了,要我进宫瞧瞧去。”说到这,太子叹了口气:“可我今天有别的事!好容易才约了人出来见面的。” 他嘴里说的‘有事’,不是斗蟋蟀就是寻着什么新鲜玩意,正赶在兴头上舍不得丢开手。 郑宴离拧眉道:“那你还是先进宫,请个安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太子急得一跺脚:“小舅舅你不知道!……今天攒这局可是费了大劲的,我先后打发人去问了好多回,人家好不容易才答应见一面的……” “大清早的就去逛窑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不不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太子正色道:“那也是出身名门!我跟你说,这姑娘长得,真真美似天仙!一点都不夸张!早晚你见着她就知道了。” 郑宴离翻了个白眼:“这又是哪来的赛西施、赛貂蝉?见她比你亲爹生病都要紧?” “这回不一样!跟粉子胡同那些可不是一路货色,正经是好人家的姑娘!我是认真要跟人家相好的!”太子一本正经说道:“再说了,父皇患有风疾,赶上个刮风下雨、换季变天就时常犯头疼,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太医院都没辙,我去了能顶什么用?” 瑾瑜在旁听得心里直叹气:真不愧是你爹的好儿子啊…… 郑宴离摇头,仍是劝道:“那也还是先进宫一趟!就打个照面,然后再出去办你那些莺莺燕燕的破事,耽误不了!” “你去也是一样的!反正母妃见着你跟见着我也没差!” 瑾瑜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郑宴离瞪了她一眼。可眼下这情形,真是两边都不想答应…… 太子央告道:“小舅舅,你就当是帮我,好不好?”又转向瑾瑜:“就进宫一趟而已,很快的!不耽误你们出去玩!” 其实太子就比瑾瑜小一岁,由于自幼娇生惯养就显然更加孩子气些。 郑宴离略一思忖:进宫一趟也好!自从上次宁夏办事回来,皇上一直对我心存芥蒂,甚至还免了我的官职,趁这机会去缓和一下也好。 “行。” “喂!”瑾瑜瞪眼道:“做人不可以言而无信的!” “我又没说要反悔……” “多谢!” 太子扑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欠你个人情!下回一起还!” “你也差不多一点啊喂!”郑宴离老大不情愿,皱眉道:“回头我姐知道了,又要禁你足!” “你可得替我保密啊!”太子眼珠转了转:“若母妃问起来,你就说我吃坏肚子了卧床不起……” “你快别胡扯了!”郑宴离打断道:“我要真这么说,她肯定立刻就跑来看你了,岂不穿帮?” “也是哦。……诶,总之你看着办!我要先走了!” 太子说着拍拍他的肩,又冲瑾瑜嘿嘿一笑,转身一溜烟就出宫去了。 “哼。” 瑾瑜一脸不满:“昨天还请你喝酒,今天当场就放我鸽子,嗯?” 郑宴离敷衍道:“要不你先过去,等我进宫敷衍完差使就马上去!咱们就在杨首辅家门口见,怎么样?” “那还见个鬼咧。” 瑾瑜不爽地哼了一声:“差了你这盘菜我还开不了席啦?” 说完,白了他一眼,带着小刀等人出门去了。 郑宴离心里却是松了口气:这也总比让皇上知道我天天跟枢密院的混在一起强…… 第109章 积怨太深 郑宴离直接去了万安宫。 离着寝殿还有老远,就闻到了安神香的味道,郑宴离不觉放轻脚步——看来皇上大概还没起,而且昨天休息得很不好。 “你怎么来了?” 郑贵妃瞧了他一眼,见身后再没别人,便心知太子定是又耍滑玩去了。她面色一沉,问道:“太子又打发你过来应付差使了?” 郑宴离耸耸肩:“反正我被罢了官,天天在家里闲着,左右无事,就替人跑跑腿呗。” 听出他言语中的抱怨,郑贵妃笑道:“放心,过几天我让皇上给你派个更好的衙门。” “我觉得锦衣卫就挺好的。” “呸,出息!” 郑贵妃啐道:“之前是许方,现在是钱景——总给太监打下手,你是有瘾不成?” 郑宴离两眼望天:“派不派差使是他们的事,乐不乐意干就是我的事了。” “事又多差使又难办,还动不动就挨骂!我真是看不出哪点好!”郑贵妃赌气道。 “大概……” 郑宴离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道:“因为制服比较好看。 郑贵妃被他气乐了,也不再坚持:“行,你高兴就好!……等皇上料理完眼前的糟心事,就怎么都好说。” 郑宴离问:“对了,怎么好端端的,皇上又犯起头疼病了?之前不是吃了几副药已经大好了吗?” “唉,你不知道这当中的缘故。” 郑贵妃把他拉到一旁的隔间里,看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皇上怀疑皇后是枢密院的人,昨儿个发了好大的脾气!夜里又睡不踏实,直到后半夜三四更天才勉强睡安稳了,这会子还睡着,你且莫吵他。” 郑宴离瞪大眼睛:皇后?枢密院?!——这是怎么关联到一起的? 思忖再三,郑宴离还是小心翼翼道:“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就是怕皇上骂我……” 郑贵妃一笑,替他说道:“‘为什么皇上这么恨枢密院’——是?” 郑宴离点头:“枢密院也是为朝廷做事的,就算看不惯,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皇上跟长平公主的过节,可不是一两件事、有点误会那么简单。”郑贵妃叹气道:“你是没见识过,当年的长平公主,无论在宫里还是文华殿……” 蛮横,霸道,无法无天。 她是皇后嫡出的公主,皇帝的掌上明珠。自李彻进宫第一天起,她就想把他赶走;哪怕后来李彻被立为太子,她也仍在使尽手段,力劝皇帝废黜他。 提起那段日子来,郑贵妃不由眉头紧皱:“唉,不提也罢!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终究是积怨太深,皇上心里旧恨难平。” 接着,郑贵妃把昨天皇帝封禁中宫的事说了。 过了半晌,郑宴离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这是打算做什么?废后?” 郑贵妃摇头道:“他下旨不许给坤宁宫里送水送饭,这是铁了心要困死皇后呢。” “坤宁宫里那么多人……素月公主也在皇后宫里?”郑宴离惊道:“这,全都困死?” “唉,皇上还在气头上,旨意也全是气话。不过,这一时半刻的倒也死不了人。” 郑贵妃叹道:“他向来最恨枢密院,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倘若皇后真是枢密院的暗桩,也确实挺吓人的。” “可是,这都是哪听来的说法?” 郑宴离完全被搞糊涂了:“许方是中风死的,皇后虽然去探视过,但也并不代表就是她下的毒?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下毒,毒从哪里来的?宫里的东西都有定例,她在京城又没亲戚,谁给送进宫里来的?这没凭没据的……” 郑贵妃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了:“皇上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在他面前千万别提这事。” “可是皇后的坤宁宫里,那么多条无辜的人命呢!” “我这不是还在想办法嘛。” 郑宴离一时也没了主意:皇上连姐姐的话都不肯听,那别人劝的就更是听不进了。 “好容易才消停几年,怎么突然又想起废后的事了呢?”郑宴离喃喃道。 “谁说不是呢。” 郑贵妃叹气道:“回头言官们骂人,奏疏上也都只会说是我怂恿的——可我又哪里想当这个皇后了?将来我儿子做了皇帝,横竖我都是太后,有什么区别呢?谁又稀罕死后那些名分呢?人活一世,经营好眼下才是最要紧的。” 郑宴离点头称是。 提到太子,郑贵妃也是忧心:“我叫太子过来,就是想让他帮着劝劝皇上!可谁知这孩子这般贪玩,竟又是让你替他跑腿传话来了?” 郑宴离苦笑道:“他从小不就是这样子。” “唉,皇上向来固执难以容人,太子又整日贪玩不爱读书……这父子俩,竟没有一个是叫人省心的!” —— 瑾瑜一行人骑着马,带着那五名许方派出的杀手,招摇过市,毫不避讳地朝杨阁老府上而去。 瑾瑜想起郑宴离,突然问道:“你们说,宫里会不会出事了?” “很难说。” 小刀说道:“就算手法再高明,任何事只要发生就会留下痕迹,总是有迹可循的。” 桃子倒是挺乐观:“不过,最麻烦的老狐狸已经死了,其他人恐怕也未必能有许方那么厉害。而且,听说宫里是位级别很高的暗桩,想来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发现?” 瑾瑜摇头道:“姨妈说过,彻帝多疑,如果他对谁起了疑心,哪怕没有证据,也一定会提前消灭隐患,且心狠手辣,不惜代价。” “比如,之前对付枢密院使的那些手段?” 瑾瑜点头道:“如果他起疑,对宫里进行大肆清洗,那可就糟了。” “暗桩一旦暴露,下场都会特别惨。”小刀担心道:“她的处境非常危险,我们得想想办法才行。” “办法嘛,总是会有的。” 瑾瑜说着,扬了扬下巴——杨府到了。 这朝廷一品大员的官邸,果然十分气派。 瑾瑜翻身下马,仰望着高高的门楼:“也许,这件事可以请杨阁老帮帮忙。” “恕我直言,”小刀却并不看好,“今天能不能见到本尊,都还在两说呢!他可是三朝元老,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一辈子,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少说得有一万多个鬼心眼子!他若是下决心置身事外,只怕是让咱们连面都见不着。” “是啊!”桃子也赞同道:“宰相门前六品官!恐怕连个看门的小厮都不是好缠的。” “呵,我求人办事,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瑾瑜一转脸,对小娥吩咐道: “去,先把咱们的礼物拿出来。” 第110章 千载难逢的大瓜 五名人犯一字排开,个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用条鲜亮的大红绸子连成一串,每人胸前还打了个俏皮的蝴蝶结—— 场面蔚为壮观,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瑾瑜见人聚得差不多了,吩咐桃子:“去叫门。” 桃子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去,叩击门环。 不一会儿,大门斜开条缝,一个年轻的小厮探出头来。 桃子简单说明来意之后,对方的态度倒是很客气,答复也很简单:主人近日都不见客,请回。 桃子亮明身份,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瑾瑜;那小厮朝这边望了望,犹豫了一下,就跑进去通禀了。 但很快,他给出的答复依然是:不见。 瑾瑜隔着半条马路,朝这边大声道:“跟你家主人说,若是现在见我,就还能客客气气地讲话!要是等我去顺天府击鼓告状、把事情给闹大了,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提前知会他!” 那小厮面露尴尬,留下句‘稍后’便又跑进去报信了。 长平公主曾提醒过她:不要跟杨羡搞正面对抗,你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但若是需要请他帮忙或者拉他下水,那么下手就不必太客气,越不讲武德才越有效果。 所以她并没准备什么拜帖名帖之类的常规道具,对于杨羡的闭门羹也早有准备。 那小厮进去之后,这次耽搁的时间更久了些。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 五名女子挟持着五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人,这是要做什么?男人身上的大红绸子系成蝴蝶结,嘴还被堵住说不出话来,怎么看也不像是成亲来的;而且,怎么偏挑在杨阁老家门口?难道跟杨家有什么关系吗? 瑾瑜不做任何解释,任由吃瓜群众随便瞎猜,舆论慢慢发酵,既不澄清也不否认。 终于,那小厮再次出现,朝瑾瑜远远作了一揖,对桃子说道:“我家老爷说了,他已知晓郡主的来意。我家主人虽为内阁首辅,但此乃私宅,您若是为了公事而来,还是烦请先去衙门里问问!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郡主想打官司,请移步顺天府,自然会有人还郡主一个公道。” 桃子冷笑道:“杨大人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啊!那可就别怕我们不客气了。” 那小厮唬了一跳,看她的凶相还以为要动手,吓得脑袋赶紧向后一缩就要关门。不料桃子早有防备,伸手一挡就阻住大门,接着一脚踏进去、一肩将他撞开。 小厮的身板生得单薄,被她这一撞连退几步险些摔倒,惊恐道: “你、你们要干什么?” 桃子此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状不禁朝他笑道:“你跟这碰瓷儿呢?我都还没使劲呢!” 这时,家丁们听到响动也围拢过来,还有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手里还抄着棍棒。 桃子背靠大门寸步不让,只扫了他们一眼:“干嘛?几个大男人,还想动手打我不成?” 那几人见闹事的是个女子,一时也有些犹豫,交换个眼神,还没发话,就听外头瑾瑜大声道: “来,开盒!” 小刀听得一愣:之前也没打过招呼啊……开盒?开什么盒?这是什么暗语? 她没听懂,就见小娥和小朱已经动手把那五人身上的红绸解掉。 瑾瑜故意朝门内大声道:“既然这礼物杨首辅不肯收,那我可就当场打开了。各位上眼瞧瞧!” 与其说是对门内喊话,倒更像是跟现场围观的人群说的——这套招揽人的路数,还是她跟东宫请来的各路艺人们新学的,连做派都像是个跑江湖的: “本人瑾瑜,封号青川郡主,被这五个人放暗箭中伤!如今,幕后主使许方已经死了,但这事可不能算完!我得找朝廷讨个说法!” 说到这,她一指那五个人:“既然杨首辅不想管,让我去找顺天府讨公道,那也行!但是丑话我得说在前头:我不知道当官的能不能给我讨回公道,我只相信现世报!他许方不干人事,派出几个太监出宫来杀我!如今栽到我手里,我就要嚷出来让天下人全都知道!” 许方在民间的名声向来不好。无论太监还是锦衣卫,见不得光的事没少做。围观的百姓一听说这是许方派出的打手,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叫好声。 瑾瑜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开。 小娥和小朱对视一眼:还开?再怎么开? 瑾瑜见她们没能领会,就指着左起第一个:“扒光!游街!” 这……原来你的‘开盒’是这个意思? 小刀不禁扶额:当初是谁说扒光裤衩子这事挺禽兽的?那你还学?!还游街? 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听说要光屁股游街,起哄得更加起劲了。 “你确定要玩这么大吗……”小刀小声问。 瑾瑜朝大门里头瞥了一眼:“不玩大点,那老东西能买账?” 小刀艰难地咽了咽:“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不太雅观啊。” 而且,那五个人都是五花大绑,想扒光衣服就得先解开绑绳。 瑾瑜摸摸下巴,重新打量他们一番。 五个人虽然堵着嘴说不出话,但一想到即将面临的酷刑就都开始急了,使劲挣扎地摇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瑾瑜点点头,像是自语道:“确实,有碍观瞻。” 五人使劲点头。 “那这样,只扒一半!”她同情地拍拍那人的肩膀:“你都要杀我了、我还留一半体面给你!够意思!” 人群里又开始起哄。 小刀承认自己之前说的都是气话——但我就是那么一说,你是来真的?! 小娥天生一张人畜无害的标准好人脸,就见她冲那人笑笑,随即手起刀落,他的裤带被割成两半,裤子当即落地,一览无余。 “哇哦——” “真的是太监啊!” “活该!这些死太监坏事做尽,没想到也能有今天!” 杨府的大门开了一半,桃子背靠着门板一脚踩在门槛上;院子里的人此时全都挤到门口,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对于看热闹的来说,她是不是郡主不重要,许方有没有派人刺杀青川郡主也不重要——看到太监被当街扒了裤子,这才是千载难逢的大瓜。 第111章 郡主快收了神通吧 有了这个足够劲爆的开场,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杨阁老官邸所在的怀清坊位于京城中心的黄金地段,交通十分便利;出门往东北方向,乘车只需要一刻钟左右就能到午门;往西有菜市场,商铺食肆、医馆药铺等生活配套设施齐全。这一带建的都是深宅大院,能住在这里的多是朝廷大员,非富即贵。 现在这时辰,正赶上各家小厮们出门采买东西准备午饭,一听说门口有热闹看,就连正经事也顾不上,只想削尖脑袋挤进前排。 若是寻常的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倒也不一定能如此吸引眼球,关键就是猎奇——太监,又是司礼监的太监,那就很有看头。 我朝宦官掌权,因此朝中当官的,尤其是内阁高官就没有不讨厌太监的;连带着家里的仆从下人,私底下聊天时提起太监也难免要啐上一口。 如今司礼监派出的打手不仅被人拿住,还被扒光了游街,这么大快人心的事,必然能成为轰动一时的热议话题。 瑾瑜近来在东宫看了不少杂耍,直接照搬了猴戏的套路,就差拿个铜锣下场收钱了。 小娥那丫头也是促狭得很:第一个人的裤子被扒了之后,后面那四个见状都吓得蹲下身,死命蜷缩着不让她得逞,她就左踢一脚、右踩一下,像逗猴子一样各种戏弄他,趁他丑态百出之际扯去裤带、揪住裤管一扒到底,引得人群里一阵阵哄笑。 这娱乐节目,可比天桥打把式唱戏的有意思多了!就是尺度有点大,恐怕难以普遍推广。 可怜那五个太监,就像猫嘴里的老鼠一样;若不是手脚都被捆着,真恨不得当场找面墙碰死得了。 当小娥‘开盒’到第三个的时候,杨府里终于沉不住气,打发人一路小跑到跟前,对瑾瑜赔笑道:“郡主快收了神通!杨阁老请诸位进府一叙。” 瑾瑜扁扁嘴,觉得有点扫兴。 接着,从杨府里出来一群家丁,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将她们请入府中。 小刀不由好奇地悄悄问道:“万一……杨羡派打手出来把咱们赶走怎么办?到时候白忙一场不说,这五个人恐怕也要落到别人手里了。” “杨首辅是个聪明人,不会使出这种昏招的。”瑾瑜笑道:“现在许方死了,钱景若是不认账,那这五个人对我们来说也毫无价值。但如果能换来杨阁老下场,那就相当划算了。” 杨府管家亲自引着瑾瑜穿过前厅,来到后方花园里的书房。 小刀边走边暗自留心计算着护院的人数:“他府上的人可真是不少呢!……退一步说,就算实在不想得罪咱们,把顺天府的叫过来处理,也是件麻烦事。” “他不会的。他现在怕的不是咱们闹事,而是许方派人杀我的事尽人皆知!”瑾瑜摇头道:“朝廷想要的是安定维稳,哪怕只是表面上一团和气也是好的。所以,他只能把我请进门来,商量解决办法。” “还是你厉害。” 瑾瑜的笑容不无狡黠。 帝师,当朝一品,三朝老臣——他的书房果然也是非同凡响。 那是一座歇山顶的两层建筑,依山傍水,环绕在苍松翠柏之间;窗前一拢翠竹,尽显文人雅意。 管家将众人带到楼梯口处,拱手一笑:“主人吩咐了,只请郡主一人上楼面谈。” 瑾瑜朝上望了一眼,玩笑道:“你这老儿,不会趁我上去之后就把梯子拆走了?” “郡主说笑了。家主贵为首辅大臣,怎会使用这般下作手段对付一名女子?” “说得也是。” 瑾瑜抬腿便上了台阶,桃子她们三人守在楼梯口处,而小刀却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 管家不防,见状忙追上前劝道:“姑娘还请在此等候!” “我不偷听,我就守在楼梯口等着。” 小刀在关外多年,各种突发情况经历得多了,遇事总会多留个心眼。她说着,果然就在楼梯口收住脚步,转过身对那管家又道:“你要不放心就留在这盯着我,反正我哪也不去。” 那管家缠不过她,只得由她去了。 小刀是最有实战经验的,别看只差这一座楼梯的距离,万一遇到突发状况或者中了机关,她离得越近就能最快做出反应,保护瑾瑜周全。 瑾瑜心知肚名,只当没看到,径自朝书房内的隔扇走去。 眼前满是书柜,一排一排几乎望不见尽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樟脑味道。 杨羡正在画案前等着她。 面前的老者须发皆白,身材清瘦,精神矍铄;头戴灰布纶巾,气度不凡,看起来并不像是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倒更像是位儒雅的教书先生。 但是眼前这形象跟姨妈描述他时使用的形容词出入很大:‘死倔’‘顽固’‘迂腐’‘杠精’,‘装逼犯’‘老犟种’‘老滑头’‘老狐狸’…… 而实际上,他看起来分明是谦虚温和、博学多识,深沉厚重又稳如磐石。 瑾瑜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千万别被他的外表欺骗!长平公主看人可是极准的。 她努力露出一个纠结的笑容,在主位落座。 显然,她可不是以学生和晚辈的身份上门的,而是‘主上’。杨羡会意,上前行礼道: “老臣拜见郡主。” 瑾瑜‘嗯’了一声,把郡主的架子端得十足:“你要不把我叫进来,说不定我这一路不仅能演到顺天府去,还能巡回演出进宫里呢。” 杨羡苦笑道:“郡主是有身份的人,做事是要讲体面的。总不能为了几个宵小之辈,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宵小之辈’?您可真会大事化小啊…… 瑾瑜点头:“以前是讲的。在没有人拿暗箭射我的时候,我最是个讲究体面的人了。” 长平公主教过她:要论起学识渊博才思敏捷,杨羡绝对称得上是一代宗师。所以,若想赢他,就不能按他的游戏规则,不能按他的套路出牌。 “但是现在不讲了。” 想到这,瑾瑜一笑:“活人才有体面——他们不让我活,可我又不能犯法杀了他们,那我就不让他们体面!” 第112章 完全没的商量 时近晌午,天色一直阴沉着,似乎随时都会落雨,但水气却始终含在云层和空气里,又湿又冷,一点也不爽快,使人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万安宫里仍是一片安静,皇上还睡着。 太监宫女们都只敢在寝宫外面伺候着,无论走动还是做事都格外加了小心,生怕发出声响惊了圣驾。 郑宴离独自坐了一会儿便觉无趣,但想起跟瑾瑜约了要一起去找杨首辅,就懒懒地没动地方,想着能拖一刻是一刻。 许方要杀瑾瑜,他是亲眼见到的:那种特制弩机和设伏的手法,不用审也知道是司礼监的手笔; 而这事还没有完,许方死了,接任的钱景也还是会继续——只要是皇帝不打算放过她,那么这件事就不可能结束。 郑宴离痛苦地揉揉眉心:不管再怎么拖延,总归还是要面对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刚准备离去,就见寝宫里传出一阵骚动:宫女打起幔帐,捧着洗漱用品的太监脚步匆匆鱼贯而入。 郑宴离心里还在纠结,就在刚一犹豫的工夫,见彻帝已经缓步从里头出来了,偶然一抬头正望见他:眼角眉梢都往下挂,明明挺好看的一张脸,却总是副衰相。 彻帝原是没睡好,早上醒来还头昏脑胀的,迎面又遇到这张面孔,不由心生厌烦: “你来了?” 郑宴离见躲不过,勉强露出个神色黯败的微笑,上前行礼。 “坐。” 彻帝的面色不好,眼中满是血丝,整张脸都显得憔悴。 ——休息不好,人往往就比较容易发脾气。 郑宴离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就算迟钝也看出眼下并不是个谈事情的好时机。可想走已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彻帝也不看他,态度淡淡的,接过太监递来的银耳羹浅尝一口,问: “你最近忙什么呢?” 郑宴离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就听他又缓缓开口说道:“许方虽然无能,但总算是在尽心尽力地替朕排忧解难——你呢?你在做什么?” 郑宴离意识到这问题没法回答,摆明了怎么答都得挨骂……或者,皇上这样问并不是想听他发表长篇大论,只是单纯地想骂人而已。以他的经验,单方面的骂人通常会结束得比较快—— 他决定还是闭嘴。 “现在的锦衣卫,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事情办不好便罢了,审个人连看都看不住、竟还能让人死在狱里?真是活该你们被言官们骂。” 郑宴离目光低垂看着桌子,面无表情地像个木头人。 大概是彻帝自己也觉无趣,便又换了个话题:“听说,瑾瑜最近一直住在东宫?”他的语气中不无抱怨:“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一天天的都在干些什么……”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接话了,但听到这,郑宴离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道:“皇上是一定要杀掉瑾瑜吗?” 彻帝一愣,随即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是朕没给她留活路吗?朕若真想杀她,不等进京她就早死了!又何必非得劳神费力地安排她去和亲?” 郑宴离皱着眉头小声嘀咕:“和亲算什么活路啊?她可是才救回了太子,那是有功又不是犯了错……倘若没有她,单凭一个钱景拿银子去跟鞑靼土匪谈判?天知道会谈成什么鬼样子呢。” 彻帝瞪眼,正色道:“朕没有封赏她吗?让她代表朝廷去和亲,那就是天大的福气!” 郑宴离双目低垂,有些出神地望着面前杯子里的半盏残茶,烛火光影闪动间,莫名就觉得一个酷似瑾瑜的小人从杯子里爬出来,气势汹汹地指着皇上叉腰骂道: ‘放屁!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这画面有毒。 郑宴离赶紧把头更压低些,强忍住没笑出声。 彻帝以为他是低头认错,语气明显缓和下来,劝道:“郑宴离,你最好不要跟枢密院走得太近。那些女人个个狡猾得很,而且野心勃勃。莫说招惹,你沾都不要沾上半分!否则,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郑宴离紧皱着眉头以防止笑场,但在彻帝看来,神情特别诚恳、反思触及灵魂,甚至觉得自己刚才语气是不是有点重了? ——这孩子从小就心眼实在,最近老是骂他,会不会过于严苛了些? 刚想好言安慰他两句,却听郑宴离又道:“其实,枢密院也是为朝廷做事的,能不能先暂时搁下以前的恩怨,先一致对外不好吗?……所以这事,能不能各退一步啊?” 他的想法很简单:皇上别杀瑾瑜,瑾瑜继续为朝廷做事,两全其美! 多大的仇啊? 瑾瑜的家都没了,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却还在竭尽所能肃清鞑靼奸细,可见其忠肝义胆,是懂得以大局为重的;而许方派人暗杀名不正言不顺,说是残害忠良也不为过!不过,既然现在人都已经中风去世了,那就到此为止不好吗? 彻帝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滚。” ……看来,还是跟以前一样:但凡沾了枢密院的事,就完全没的商量。 郑宴离有些沮丧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告退。但临走前思忖再三,终究还是不死心,又转过头来追加一句: “这事真的没商量吗?” 不料彻帝抓起面前的碗朝他砸去,吼道: “滚!!” 他下意识地朝旁躲避,就见那只玉碗直直砸到地板上,粉身碎骨,玉屑四溅。 “真是白跟了朕这么多年!”彻帝大声怒道:“来人!快打死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旁边的宫女太监吓得跪倒一片,连磕头边连声劝‘圣上息怒’。 郑宴离也吓得赶紧跪地求饶。 正在里间忙碌的郑贵妃听到响动,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快步过来查看。一见这阵势便猜到八九,先是瞪了郑宴离一眼,接着挽住彻帝的手臂扶他坐下,一边顺他的胸口一边在旁轻声软语道: “您跟他置什么气啊?他是该死!几天不挨板子便又皮痒了呗!……皇上别与他一般见识了,为了这傻孩子气坏自己身子不值当的。” 郑宴离唬得再不敢吭声,乖乖伏在地上任他又骂了一阵,瞧准个机会便开溜了。 第113章 这老家伙真是不好对付 这老家伙真是不好对付。 瑾瑜感觉不管跟他说什么、提出什么诉求,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仅毫无效果,连个动静也没有,真是郁闷。 杨羡的态度亲切又诚恳,说话滴水不漏,却宛如铜墙铁壁: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去找谁!我这里不办公也不问案,不打官司也不评理——出门右转找衙门,就算案子太大顺天府管不了,也会帮你移交相关部门。 不得不说,同样是打太极,这番话从杨羡口中说出来,天然就带着强大的说服力,比如‘我很想帮忙,但朝廷是有规定的’、‘真遗憾,没能帮上你’、‘虽然帮不上忙,但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费了半天唇舌,她终于意识到,今天遇到的大概是打官腔中的王者。 不仅态度和话术一流,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重点是人家演得真好! 但凡遇到个没见过世面的,肯定就听话且感激涕零地出门右转了!甚至,遇到亲朋好友都还要一通猛夸:杨首辅高风亮节平易近人德高望重,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人! 瑾瑜不禁犯难:他既不接招也不买账,这要如何才能拉他下水? 不行,得换个思路。 瑾瑜突然停止当前的话题,显得有些恼了:“杨阁老,请问我错在何处?” 杨羡依旧微笑:“郡主何出此言?……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不要带情绪嘛。” “是我不该入宫?不该救太子?还是说,姨妈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您、根本不该蹚这浑水?”她直视杨羡的眼睛,气势咄咄逼人:“或者,小刀就多余冒着生命危险回来送信——只管让那群太监拿着钱去赎好了!太子死活又与她何干?” “话也不能这样说。”杨羡问道:“郡主若有什么要求可以直说,只要老臣能办到的,一定尽量满足。” 又是这种话。 经过前面几轮的交锋,瑾瑜已经基本摸清他的套路了:‘能办到的’,但是不能违背做人原则和朝廷的规矩;‘尽量满足’,都说了是‘尽量’,也不是一定的哈—— 总之,跟没说一样。 这次瑾瑜没接他的话茬,而是继续说道:“当初许方来万寿宫找我,旁敲侧击地劝了我一堆话。起初我以为他就是挑拨离间,如今细想来,大概还另有深意——他应是还想警告我,如果我再不肯乖乖听话,那他可就要使出杀招了。” 杨羡一时也猜不出她想说什么,只眯起眼睛看着她,没吭声。 瑾瑜站起身来,挺起腰杆。 她可不是弱柳扶风的贵族千金,站直了比杨羡高出半头,目光自上而下道:“但我不怕他。我身后是枢密院,有姨妈长平公主,有成百上千的姐妹,还有小刀——” 说着,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门口方向;接着,又换了副表情,笑容满面地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道: “您看,小刀这一路可受了不少委屈,她那小爆脾气,也说不准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而我呢,比你年轻,比你高又比你壮——” 她越说语气越是戏谑,眼神也变得促狭:“我这个人毛病不少,尤其是从来不肯吃亏!反正现在朝廷已是成心想弄死我,太监作妖、大臣们装聋作哑,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现在许方死了,钱景在深宫里头我一时也见不着,要不就先弄死几个朝廷大员?反正皇帝已经看我不顺眼了,无论我再做什么,结果也都是一样。” 她口中说的是‘朝廷大员’,但指向性却非常明显;同时,她的手有意无意间搭上腰间的短刀——这已经根本不能算是‘暗示’,摆明了就是威胁。 杨羡不愧是一辈子在宦海沉浮的首辅大臣,此时也依旧泰然自若道:“相对于鞑靼土匪,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官确实是容易多了。但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相反的,岂不是反而证明了许方是对的?” “是没好处,但也没坏处不是?” 瑾瑜掏掏耳朵:“我读书不多,只知道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那群狗太监天天咬住我不放,我若不提前捎带走几颗值钱的脑袋,万一哪天稀里糊涂就死掉了,岂不是亏大了?” ——对付秀才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土匪的逻辑。 瑾瑜笑道:“再说了,反正许方都已经死了!他无论是对是错,也都是后来的活人给下的定论——现在我命都要没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是非对错?” 他淡淡一笑:“你希望我做什么?” “嗯,这才是解决问题需要的正确态度。”瑾瑜满意道:“你是首辅大臣、百官表率,我要你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这个要求不过分?” “你觉得皇上会听吗?” “那是他的问题。”瑾瑜指着他的鼻子:“你只管尽你身为臣子的本分——你说了,他不听,那他该死;你觉得你说了没用、所以明哲保身一言不发,那就是你们都该死。” 杨羡并不认同她的话,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可以。” “你要早这个态度,我能省去很多麻烦。” 但是紧接着他又说道:“你觉得凭着我一份奏疏、再把那五名太监交给皇帝,这件事情就能解决了?多年来皇帝跟枢密院的宿怨,也能暂时搁置了?……哈。” 他不禁哑然失笑,叹气道:“谢谢郡主如此高看老朽。难道我就不希望皇帝能放下跟长平公主的私怨、事事都以江山社稷为重吗?” 杨羡说着摇摇头,再次叹息:“老臣活到这把年纪,当官当到位极人臣,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皇帝是怎样的人,我无力改变;而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让朝廷能够继续照常运转下去。” 瑾瑜不由愣住,杨羡看着她,语重心长道:“所以,我不会站在任何一边——既不纵容太监专权滥杀无辜,也不会帮你对抗皇帝。” “不,这次你恐怕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这时,就听门口处传来郑宴离的声音:“皇帝要困死中宫,你还打算坐视不管吗?” 第114章 这可不是唱反调那么简单了 “什么?!废后?!” 这次连杨羡都深感意外。 郑宴离气喘吁吁地来到二人面前,额上一层明晃晃的汗珠,看来是刚得着消息便匆匆赶过来了。 他稍歇片刻,气还没喘匀就把刚才在宫中的见闻转述给二人。 当着杨羡的面,也不好提起枢密院暗桩的事。瑾瑜不便明说,只摸摸下巴:“这件事,最终的既得利益者是郑贵妃啊……她这是想干什么?” 郑宴离见她竟是将矛头指向了姐姐,赶忙摆手道:“不不不,这绝对不是郑贵妃的意思!请不要把这件事当成简单的后宫争斗好吗?……我可以保证,她并没有这种野心的!” 郑宴离急得满头冒汗,而杨羡则依旧是不动声色,眉头紧锁。 瑾瑜不由笑道:“确实,我见过郑贵妃,她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听到这话,郑宴离总算稍稍安心,又看了杨羡一眼。 他像是仍在思索,依然没有表态。 “我跟她打过麻将。”瑾瑜又补充道:“那是个很精明的人。她现在已经是整个后宫的实际统治者了,没必要再为了一个华而不实的头衔搞出这么大风波——” “为了抓一只老鼠,就放火烧掉整座房子?认真的吗?!”瑾瑜啧啧道:“整个坤宁宫,那得有上百人了?” 郑宴离点头,表情很是沮丧:“我本以为他只是在气头上随口那么一说,于是出宫的时候还特意去坤宁宫看了一眼……没想到竟是真的?” 说到这,他很是揪心地重重叹了口气:“大概是皇上也知道废后的事根本行不通,所以这次直接调了羽林卫封锁宫禁,干脆先把人困死再说!到时候就算内阁不同意也什么都晚了。” 以前觉得许方做事又狠又绝,派出杀手一击不中又变本加厉;而皇帝这岂止是坏得更上一层楼,根本就是疯球了?这哪里是要肃清奸细,简直是同归于尽啊!如此赶尽杀绝,他做事是完全不考虑后果的吗?! 震惊之余,瑾瑜不由觉得杨羡方才说得对:皇上跟枢密院以及长平公主的宿怨由来已久,又岂是内阁首辅上道奏疏、一番劝说就能调停的? 如今看来,哪怕只是暂时和解、维持表面的太平,也绝无可能! 就算杨羡立场坚定地要求皇帝约束司礼监,就算所有官员都选择站在瑾瑜一边,那也于事无补——因为彻帝根本不在乎。 为了达到目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瑾瑜不禁有些沮丧:看来,确实是我把这事想简单了,还是得从长计议。 刚想到这,就听杨羡开口道: “郡主送的大礼我收了。” “嗯?” 瑾瑜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刚才还一直跟我含糊其辞打太极,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 “我这就去内阁,然后找钱景来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杨羡略一沉吟,又道:“郡主如果想等结果,可先在府上少坐。我这就去更衣,然后先召集大臣们来一起商议。” 这可真是意外。 “好。” 瑾瑜答应一声,目送他转身匆匆而去:看来是已有了主意? 没想到,今天这事办得如此不顺利,而结果却还是如愿了? 总之,杨羡再也不能置身事外,虽说是件好事……就是代价未免有点大啊!没想到皇帝居然是这种风格? 真是很难评价。 但宫里的事情闹这么大,反而就不需要担心了——既然阴谋变成阳谋、什么都摆到了明面上,自然就要遵守现有的游戏规则。 明与暗向来是泾渭分明的两套规则。朝廷有法律、讲规则,因为这是国家运转所必须的基本秩序。 没了规则就会天下大乱,所以即使皇帝本人也不能乱来;而皇帝为了不被自己定下的规则束缚,才设立了枢密院和锦衣卫。 对付内鬼属于暗斗,他非要明火执仗地来,那么别的先不说,规则就会最先惩罚他。 郑宴离此时也松了口气:“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有杨首辅出面的话,应该会顺利解决的?” “那他可得动作快点。” 瑾瑜略带戏谑地笑道:“现在皇后宫里断水断粮的,可是撑不了几天!这些官员若还是只有温和劝谏,等这一波上下推诿的操作完事,人早没了!啧,考验我朝官员办事效率的终极考验来喽!”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幸灾乐祸。” “这件事无非就是两种结果:杨首辅说服皇帝,皇后平安渡过难关,皇帝把计划失败的责任全算到你头上、然后更加恨你了;杨首辅没能说服皇帝,杀了皇后立郑贵妃为后,但他猜到是你给大臣们报了信,还是会记恨你——总之,最惨的就是你。”瑾瑜看着他,同情道。 郑宴离苦着脸:“事关废后,也就是内阁和礼部那几位大臣能说得上话。我方才就只提了一句‘能不能各退一步’,皇上就气得要打我板子呢!” 瑾瑜却笑道:“肯定不止这一句?……你是不是还劝他放过枢密院?” 郑宴离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呢。” 瑾瑜啧啧道:“朝廷的官员,人人都知道‘长平公主’四个字在皇上面前就是个大忌讳!天子逆鳞,碰都碰不得!他只是怀疑皇后宫里有一个枢密院的暗桩,便气得恨不能屠尽坤宁宫所有人,偏偏你在此时说这个话?可不就是讨打么?” 郑宴离叹气道:“身为臣子,难道就只能眼看着事情发生吗?……那可是人命啊。” “所以,你才第一时间跑来找杨首辅?”瑾瑜不无赞许地点头道:“敢于直面敌人是需要勇气的,而站在亲人或者朋友的对立面,还需要更大的道德勇气——那就是良知。可你是近臣,是锦衣卫,偏偏又是最不需要良知那种人。” 郑宴离垂头丧气地坐到椅子上,喃喃道:“现在宫里的消息正封锁得紧,我也不知道跑出来报信是不是做对了……皇上要知道了,肯定会特别生气。” “准确地说,他应该是恨极了你。” 瑾瑜挨着他坐下:“杨首辅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带着一群大臣进宫去找皇帝吵架——如果刚才只有你一个人出宫的话,那走漏消息的人就肯定是你;这种行为可不是唱反调那么简单了,已经算是背叛了?” 他只剩下连连叹气。 瑾瑜又道:“皇上要找你麻烦的话,你想好要如何应对了吗?” “诶呀。” 他痛苦地挠头:“好烦啊……看来这几天我是不能回宫去了!得找个地方先躲一阵子再说。” “哈哈哈。” 瑾瑜听了不禁笑出声:这个脑回路……有点可爱。 第115章 郑宴离决定放弃抵抗 杨羡走后,二人在书房又坐了一会儿。 郑宴离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怕皇帝发难,怕皇后无辜受难,怕鞑靼探子又趁机兴风作浪……他一时坐立难安: “不行,我还是得回去看看!” 瑾瑜劝道:“算了!你现在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再多可就画蛇添足了!去哪都帮不上忙,那可就只剩添乱了。” “可这样干等着总不是办法。”郑宴离眼前一亮:“我们去诏狱!宫里的事管不了,那就至少做好眼前的事呗!不是新抓了个叫史东的,咱们现在去审问他,万一就能问出点有用的事来呢?” 瑾瑜不由苦笑道:“万一还没审出什么来、倒撞见钱景了呢?你带着他要杀的人一起去提审人犯?这个场景……我想想都替你觉得尴尬!” “哪里就有那么巧的事!” 瑾瑜表情认真道:“你知道吗?在枢密院的通识课上,教的第一件事就是‘万事都别心存侥幸’。尤其身处逆境的时候,人的运气往往也会很差,就是俗话说的‘怕什么来什么’!不过……” 说到这,她突然好奇道:“假如真碰上了,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郑宴离顿时更加头疼:“……一定要做选择吗?” “建议你提前想好。” “行。” 郑宴离点头:“那我放在路上慢慢想!咱们先走。” “你这个人那……真是。” 瑾瑜不情不愿地跟他一起下了楼。 他现在的状态实在太焦虑了,非得先做点什么冲淡一下,不然每时每刻都是难熬。 然而两人刚到书房门口,发现外头正飘着细雨。无声无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开始下了? 秋雨绵绵,细如牛毛。 这倒正如了瑾瑜的意,她拍手笑道:“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郑宴离哼了一声:“这种雨,连伞都不用打的!” “我昨天才洗的头发!淋了雨回去岂不又要再洗一次!”瑾瑜扁扁嘴,指间绕着发梢,很是不满。 “一把伞就能解决的问题,没必要小题大做。” “我这裙子也是今天才换的!还有斗篷,”她提着裙角,左看右看:“这可是来京城之后新做的呢,还是皇后娘娘赏的料子,今天头回上身!要是弄脏了岂不可惜?” 郑宴离扶额:这么麻烦?反正就是不想出门是? 瑾瑜好心提议道:“要不,你背我?” “……” 郑宴离脸上莫名一红,有些不大自然地看看左右拿着伞的杨府家丁:“不合适……” 瑾瑜两手一摊:你看,是你自己不愿意的。 “诶呀,这眼看就到饭点儿了啊……”瑾瑜站在廊下望望天,问身边的管家:“你们老爷走的时候,留下什么话没有?” 管家毕恭毕敬道:“老爷让我们好好招待青川郡主和郑国舅。” 提到郑宴离,他用的称呼居然是‘国舅’而不是千户? 想来也是,区区一个锦衣卫千户,在内阁首辅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仗着个做贵妃的姐姐,充其量也就是个没什么真本事的皇亲国戚罢了。 一个简单的称呼,就把他的整个职业生涯给完全抹杀了——啧,这奴才真是傲慢得很。 不过郑宴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瑾瑜看着那管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管家低着头以示谦卑,但眼神依然高高在上,满是藏不住的轻蔑。 ——真是叫人不爽。 她问:“不知贵府上可有什么拿手好菜吗?” 管家也未多想,答道:“阁老喜欢杭帮菜。府上的东坡肉、油焖笋、龙井虾仁、白切肉,倒还算拿得出手。” “行,那就这几样。” 瑾瑜点点头,又打量一眼周围:“总不至于在你家主人的书房里用膳?” 那管家一愣:别说虚留,我这还没张口呢她就主动要留下吃饭了? 郑宴离也不由皱眉:“你……还要留下吃饭?” 瑾瑜看看他:“我是人又不是神仙!是人就总得吃饭?……你就算现在出门,到了地方不也得先吃饭吗?杨阁老既然留我们在这等消息,总不至于那么小气、连顿饭都舍不得?”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看那管家。 管家这才回过神来,忙答道:“郡主说笑了!二位这边请。” 瑾瑜得意地一手挽过郑宴离的胳膊,用力往身边一拽;郑宴离本是坚持要走的,奈何居然没能挣脱,竟被她硬拖着走了。 从书房到宴会厅有一道曲折的游廊,从花园中间斜穿而过,两侧有鱼池和假山,景色极佳。 管家在前面带路,郑宴离小声道:“这多不合适啊……” “挺合适的啊。” 瑾瑜故意大声道:“要不然,将来传出去,岂不是人人都要说杨阁老小气刻薄,下雨天还把客人往外撵、连饭都不留?” 郑宴离拗不过她,却还是别扭:“要不你自己吃……我先回去了。” 说着,他趁机把胳膊抽回来、刚想开溜,却又被瑾瑜一把抓住手腕,恶狠狠道: “你这人,真犟!” 瑾瑜凶人的方式很特别。 不同于普通小姑娘发脾气时的扭捏和娇嗔,她生气的时候,大部分情况甚至并不需要放狠话,单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压迫——识相的就马上投降,不然把你头拧下来! 重点是,她力气还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郑宴离也很为难。他跟杨羡并没什么交情,而且他深知这位首辅大臣挺瞧不上自己这种人的——去宁夏那趟就看出来了。既然人家看不起你,又何必老是往跟前凑呢? 但瑾瑜可不是这样想的:“我能留在他家吃顿饭,那是给他脸!你以为随便什么人请我吃饭我都会去的吗?!” 这……确实。 瑾瑜哪怕是在皇帝面前,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自信,好像从来不会小心翼翼:我是不会有错的,要错也是你错;他高不高兴关我屁事?敢给我甩脸子瞧?我看你是想死…… 郑宴离决定放弃抵抗。 第116章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郑宴离虽说迟钝,但也不傻。 他早发觉杨府家丁看他的眼神都挺傲慢的,便处处小心谨慎;而他越是拘谨有礼貌、处处忍气吞声,那些势利眼的家奴偏就越是瞧不起他,甚至都不拿正眼看他; 瑾瑜则正相反,她的难缠和不好惹都是写在脸上的;而她越是处处挑三拣四,那些人就越是低三下四地小心伺候,生怕稍有怠慢就招来一大堆难听话。 别说是她,就连她带来的四个丫头也个个都是趾高气扬——当街能扒人裤子的主儿,哪一个会是好惹的?尤其那个小刀,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 甚至入席的时候,按规矩丫鬟和随从是要在外头隔间另设一桌的,但瑾瑜扫了一眼宴会厅,说这地方这么大,不如直接摆两桌一起吃好了。 管家一时有些为难:自古尊卑有别,奴才怎么可以跟主子一同吃饭?从没见过这样的规矩。 “那你是没遇见我!你要早遇见我早就有这规矩了。” 瑾瑜笑道,把披风脱了顺手递给身边的桃子,又指了指小娥:“比如这位,她可是我们枢密院着名的拆蛋专家,技术一流!你们府上就算专门请她来赴宴,人家都未必能赏脸呢!” 说着,她比了个剪刀的手势:“不过,你运气好!今天就算看我面子——安全无痛,拆一送一,还可送体验哦。” 小娥的笑容温和人畜无害,但管家却隐隐觉得胯下一阵凉意——从刚才在门口时起,他就觉得这几个人绝非善类!如今主人又不在……都说穿得越粉打人越狠,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一时风平浪静。 他决定不再提出任何异议,无论她说什么都立刻让人照办。 于是,屋里摆了两桌,不分主次,菜品也完全一样;管家亲自在旁服侍,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希望她们赶紧吃完走人,别再生出事端。 郑宴离瞧着竟有些羡慕:“你是怎么做到来求人办事还能如此嚣张的?” “求他办事?” 瑾瑜不由笑道:“自你来之后,这事他不想管都不成了!而我给他送的礼物,正是他与皇帝交涉的重要筹码——皇帝想废后却并没有皇后的把柄,而许方要杀我的事却是证据确凿。现在他得感谢我还来不及呢!” 没想到,自己还竟成了她的最佳助攻? 郑宴离一时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他来时真没想那么多。 瑾瑜瞥了一眼旁边的管家,又笑笑地对郑宴离说道:“你为什么嚣张不起来?因为你‘郑国舅’的势力是凭借宫里的娘娘,并不是你自己有本事;而我现在能坐在这,可不是因为求他,是他不得不开门请我进来,又不得不好好款待我。” 这话,他是服气的。 虽说她背后有枢密院的支持,但无论是救太子还是拒亲,审嫌犯、抓密探、躲过许方的追杀,哪一件凭的不是她自己的本事? 毫无防备的,瑾瑜话锋突然一转,笑容诡异:“怎么样,考虑加入我们吗?” 郑宴离差点一口饭喷出来——又来? “你们挖墙角……就不挑时候的吗?” 郑宴离一脸忌讳地看看周围:身边可是有那么多双眼睛耳朵呢!你就一点也不打算保密是吗? “因为我挖得光明正大,理直气也壮啊!” 郑宴离扶额:“……你就不能换个人吗?” “为什么要换?我喜欢谁才会挖谁呢。” 瑾瑜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吃饭,郑宴离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这话在他听来,似乎有点别的深意? 郑宴离不说话,但瑾瑜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你觉得,如果皇上知道你现在正跟我坐一桌吃饭,会作何感想?” ……不敢想。 郑宴离愣了愣,随即继续扒饭:爱咋咋,随便。 但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皇上说是皇后杀了许方,这事虽无证据,但是万一呢? 想到这,他抬起头:“你们枢密院是不是在宫里安插了眼线?” “是啊。” 没想到瑾瑜答得非常爽快:“我早都说了,枢密院的眼线遍布京城!各个衙门,什么锦衣卫羽林卫城防营,还有文武百官、三教九流,我们的人多了去了!哪儿都有!” 刚听到上半句,郑宴离差点就信以为真了,但随即泄气,却又不死心地追问道:“真的在皇后宫里吗?许方真是她杀的?” “对啊。” 她言之凿凿,就跟亲眼看到一样。 但郑宴离反而更加疑惑:“真的假的?你哄我呢?” “你看,”瑾瑜耸耸肩:“我说是,你不相信;我说不是,你又觉得我骗你——那你干嘛要问呢?” 郑宴离放弃地叹了口气。 沉默一阵,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跟她当面求证:如果这件事真有枢密院的参与,那么瑾瑜肯定是最接近核心机密的人——皇帝到底是窥得天机还是抽风,她一定知道。 但他又深知她的狡猾,于是压低声音问道: “你们的暗桩,就是皇后本人吗?” 瑾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眯起眼、冲他勾勾手指。 郑宴离以为她当真有机密的话要说,赶紧凑了上去。 哪知她刚一靠近,就十分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同样低声道:“这可是高级机密,别瞎打听。” 郑宴离脑子一炸,脸顿时涨得通红,瞬间就直烧到耳根。 旁边桌上的桃子忍不住嗤嗤地笑,戳了戳身边同伴,小丫头们全都往这边瞧。 小刀面无表情地干咳一声:“看什么看,没见过撩汉啊。” 起初她们还只是偷瞄,郑宴离也没觉得什么;但此言一出,气氛瞬间就变得尴尬数百倍…… 而瑾瑜仍没打算就此收手,继续得意道:“你猜,今天的事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他又会怎么想啊?” 她绝对就是故意的! 郑宴离臊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而他越是窘迫,她们就越是笑得如群魔乱舞,旁若无人地继续说笑。 杨府的管家、丫鬟小厮等人有十来个,虽说没有她们表现得这么肆意张扬,但肯定也是看到听到了—— 这事肯定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郑宴离心里一片凉凉:完了,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117章 乌鸦嘴 午后,雨势依然没有变小的意思。 不知是因为管家的恭顺态度,还是这顿饭吃得实在开心,瑾瑜竟是再没找借口,爽快地答应立刻出发,跟他一起离了杨府前往诏狱。 刚进大门,当值的便告诉众人:钱景来了。 郑宴离发觉自己还真是张乌鸦嘴。 他顿时有点慌,原是想劝她先暂避一避,却不料瑾瑜抬腿就直接迈了进去: “来都来了,怕他做什么?!……我没把许方的账算到他头上就已经相当宽宏大量了,怎么反倒还要躲着他?真是笑话。” ??? 你刚才在杨府的时候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郑宴离劝不住,只得硬着头皮跟进来。 不过,他的心态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打不过就加入呗……不然还能怎么办? 说来也怪,他现在有点适应枢密院的做事风格了。尤其是她准备挑事的时候,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的,甚至对她吊打钱景的场面还有点小期待? 罗卫见到瑾瑜跟郑宴离一同进来,也挺意外:“你们怎么来了?” “你也在啊?” 瑾瑜环视四周,却不见钱景的人影:“死太监呢?” “在里头审犯人。” 罗卫答道,然后上前低声道:“这老家伙也不知从哪听说咱们抓了几个鞑靼探子,就急吼吼地跑来抢功劳了。” 瑾瑜看了他一眼:“你把口供都给他了?” “我卖给他的。” 说到这,罗卫略带得意地嘿嘿一笑:“请鬼柴那三千两银子都记在公家账上了,全报。” 瑾瑜白了他一眼:“出息!” 郑宴离忍不住插言道:“那是钱的问题吗?!” 钱景的消息灵通,罗卫见瞒不住就只能耍些小聪明。他两手一摊,叹气道:“我这点本事,也就能挽回点金钱上的损失了……” 瑾瑜哼了一声:“我要是你,就报六千两——查了这么久、费这么多事才得着的线索,怎么不得多少赚点啊?我还掉进堆满尸体的地窖里了呢,这事不值三千两吗?!” 罗卫点头:“嗯,你说得对!……回头我得再让他多加点!” “喂!” 郑宴离打断二人像街边小贩一样在钱数上纠缠不清,不甘心道:“合着咱们忙活半天,全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谁让人家官大呢?” 瑾瑜看看他们二人,毫不掩饰地嫌弃道:“一个是在京城无依无靠、爹不亲娘不爱的边军少爷,一个是一无是处又不会讨皇上欢心的外戚——有本事你们自己进宫邀功讨赏去呗?为什么不去?是不喜欢吗?” 真是字字诛心…… 二人都不吭声了。 瑾瑜这才又问:“那个新送来的杂役史东,审过了吗?有没有吐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昨天审过一次,在细节上跟德子的口供都能对得上,我怀疑应该只是个偶然牵扯进来的小人物,并没什么价值。”罗卫说着指了指紧闭的刑房大门,又道:“钱公公正在里头审着呢,进去都快有一个时辰了,连午饭都没吃。” 郑宴离觉得有些意外:“他几时变得对公事这么上心了?居然亲自过问?” “你想多了!他可不是为查案来的。” 瑾瑜看了他一眼:“现在宫里那种情况,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心思花在查案上,而是想尽快了结,成为手上的一张好牌。” 诏狱的整个建筑都没有窗户,哪怕是最外面的这间公事房也是阴冷潮湿。 瑾瑜走近墙边的火盆,凑近了蹲下身来,搓搓冰凉的手指,又缓缓说道:“钱景这个人,记仇,急功近利、毫无担当,并不是个值得共事的合作伙伴。” 当初他被许方派往宣府跟鞑靼人谈判,心里恨极了许方,甚至还想借瑾瑜的手除掉他;后来查东宫虎贲的时候,他既想得了功劳、又怕惹祸上身,才让瑾瑜出面代劳。 想起与钱景相处的过往种种,瑾瑜不由轻蔑地哼了一声,又继续说道:“他很可能会把德子当成主谋,连同所有嫌疑人一并秘密处决,然后写一份漂亮的结案陈词交给皇帝邀功受赏——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他什么都不做,自然就没错咯。” “那案子就到此为止了?可是,真正的主谋还逍遥法外啊!”郑宴离急道:“而且,他们就很可能马上就会再搞出别的事来!” 罗卫也点头道:“可是,他已经掺和进来了,总不能眼看着事情被他搞得前功尽弃?” 瑾瑜一笑,正要说话,却见刑房的门铁链一响,从里面打开。 钱景的脸色不大好看,恼怒中带着些许厌恶,头也不抬便对一旁的锦衣卫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进去洗地!” 他雪白的袖口上沾了一块暗红,靴子和衣摆上也有零星的几点血红。 看来,动刑的场面十分血腥,但似乎收效甚微。 刑房比这里要更阴冷些,他只穿了件朱红色的内侍常服,面颊和鼻尖都冻得泛红。随行小太监赶紧抱来斗篷披到他身上,另有一人递过条手巾,钱景接过来擦了擦,恨恨道: “没什么好审的了!既然那个叫德子的已经确认是鞑靼人,口供已经画押——老规矩,今儿晚上直接拉到城外乱坟岗子砍了,还有那几个从犯也一起埋了!然后写份结案文书给我。”说着,看了罗卫一眼,重点嘱咐道:“这案子到此为止了。” ——全中?! 罗卫难以置信地看看郑宴离,郑宴离也看看他;接着,二人同时望向在墙边火盆跟前的瑾瑜。 钱景这才发现,原来瑾瑜也在? “钱公公。” 瑾瑜微笑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钱景一怔,随即立刻换了副表情,趾高气扬的劲头也是一扫而光,满面堆笑地朝她作了个揖:“哟?没想到您也在这儿呢?……诶,恕老奴眼拙,恕罪恕罪!” 他的态度无比恭敬且热情,就好像之前下诛杀令的另有其人一样。 瑾瑜缓步朝他走来,似笑非笑道:“你还没死呢?” 在场的除了锦衣卫还有数名小太监,瑾瑜一句阴阳怪气的问候顿时让他有些下不来台。钱景到底是钱景,依然面不改色地接了一句: “郡主真爱说笑。” 第118章 亲友 瑾瑜说话的风格,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且不留情面;但凡换个人,这一句话就把天给聊死了。 但这还不算完—— “谁跟你说笑了?”瑾瑜冷下脸来,又道:“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当初就该把你扔在察罕儿城里!我是去救太子的,干嘛要管你死活呢?净给自己添堵。” 钱景听这话音,心里不由一阵打鼓:难道是已经知道我要杀她的事了? 他脸上顿时有些难看,但还是勉强保持着僵硬的笑容。 跟别人不同,钱景是亲眼见过她砍人的,而今天又恰是当初在察罕儿城杀匪时的原班人马,要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郡主,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钱景冷汗涔涔,却又不得不上前一步,对她低声道:“郡主要有什么话……不如,单聊?” 瑾瑜冷哼一声,扫了一眼旁边的椅子,做了个手势。 桃子将那椅子搬过来,不偏不倚,就往屋子的正中主位一摆。 瑾瑜撩衣坐下,睥睨众人道:“现在这屋里的,除了你的人就是我的人,没什么好回避的!你有话就直接说。” 钱景擦擦额上的冷汗,扫了一眼身后的随从;小太监们会意,先行退了出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其实这些人都是宫里普通的太监,钱景来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跟瑾瑜正面相遇;同时,他也很清楚瑾瑜和这些女官们的战斗力——如果真的发生冲突,就凭这几个太监和锦衣卫,对结果没有任何影响。 “你不是要杀我吗?” 瑾瑜看着他,不无戏谑道:“现在还不动手?那以后可就更没机会了。” 钱景讪笑几声,扫了一眼身后那两人。他可以确定,瑾瑜现在的态度,跟这两个人有直接关系——罗卫抠抠鼻孔,两眼望向别处;郑宴离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死相——全都不可靠的样子。 “你不是要跟我单聊吗?聊呗。” 瑾瑜背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十指交扣:“想问什么也可以问,不然我怕你就没命知道了。” 钱景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老太监,此时已渐渐从方才的惊慌中镇定下来,满面笑容道:“倒也不必如此?郡主跟老奴也算是共过生死的交情了……这样,既然我们都有问题想问,那不如轮流发问,一问一答、坦诚相待,如何?” “行。” 瑾瑜点头,很有风度道:“太监优先。” 钱景也不知道这算哪的规矩,首先发问道:“老奴斗胆,不知郡主跟这二位是何关系?”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罗卫和郑宴离。 “亲友。” 她答得爽快,只是这个答复……既含糊又暧昧,有效信息不多啊。 钱景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又追问道:“算是……哪种亲友?” “可以亲的那种。” 从霸道到促狭,瑾瑜几乎是无缝切换。 站在远处的小旗们立刻竖起八卦的小耳朵;罗卫得意地笑,露出两排小白牙,看起来傻里傻气;郑宴离却是一手扶额,生无可恋地望向门口。 钱景扬了扬眉:毕竟她一介女流,而锦衣卫这群小子又都是年轻气盛……也算合理。 瑾瑜问:“皇上怀疑皇后是暗桩,根据是什么?” “没有根据。” “那他怎么不怀疑是你呢?”瑾瑜白了他一眼,对这个答复很是不满,抱怨道:“你这也太没有诚意了?” 钱景苦笑,只得又解释道:“若非要说根据……许方在临死之前倒是提过一句:他若出事,定是死于那暗桩之手——皇上便直接去坤宁宫与皇后对质了。” 瑾瑜勉强点点头:以皇帝那种性格,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暗桩是谁?”钱景直接问道。 ——他问的不是‘有没有’或者‘有几个’,而是直接问是谁?那说明他们已经是非常确定有这个人了。 “九威夫人。”瑾瑜答道。 钱景不禁皱眉:这个代号……以他对枢密院的了解,往往意味着级别很高,且极为危险。 瑾瑜略一思索,接着又问:“皇帝只封了坤宁宫吗?确定没有牵连其他人?” “是。” 本该轮到钱景发问了,却被瑾瑜抢先道:“我问完了!” 说着,她略显得意地站起身,单方面结束了谈话:“你这人虽然不适合当朋友,但至少做生意还算公道。不必送了!” “郡主……” 钱景追了一步,其实还想再问她更多细节,但见瑾瑜已经朝外走去,而小刀如凶神恶煞般伸手一拦,示意他再纠缠便要过界了。 “亲友?……走啦!” 瑾瑜头也没回,冲身后摆摆手。 郑宴离红着脸低头跟了上去。 罗卫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大声问:“喂,你说的‘亲友’——是认真的吗?” “你猜!” 接着,门口传来瑾瑜一串爽朗的笑声,接着是马车缓缓走远的声音。 钱景出门的时候,瞪了罗卫一眼。 罗卫干咳两声,转过头朝众人招呼道:“看什么看!做事!” 锦衣卫和狱卒们忙活起来。 钱景站在院子里,脑子里却还在反复思索她方才提出的问题:可以确定后宫是有暗桩的。观她神色,所说的‘九威夫人’应该也属实,只是……真的会是皇后吗? 枢密院做事向来极为隐秘,如果按皇帝怀疑的,杀光坤宁宫所有人,就一定能除掉那个奸细吗? 而且,她一共就提了两个问题,但重点似乎并不在皇后身上? 郑宴离现在肯定已经把皇帝的意图透露给她了,那么她一定是急于想知道宫里的情况,才会同意跟我交换秘密;可是,若想帮暗桩脱困,她不是应该更关心坤宁宫和皇后的情况吗?还是说,她分明就是在故布疑阵、扰乱我的视线? 钱景站在院中,脸上阴晴不定。 此时雨势又渐渐转大,小太监在身后撑着伞,既不敢催也不敢多问。 ——许方说得对,这个女人不除,将来必成大患。 “走,回宫。” 第119章 三句话离不开钱粮 云川卫。 长平公主以枢密院的名义,在魔鬼之地修建了将军塚,取走了镇国公主的遗骨,而将她的战刀葬于此地,以示纪念。 当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内情:说是衣冠冢,其实就是她真正的埋骨之地;而那据说装着镇国公主遗骨的棺木里,其实安放着她最后的铠甲。 灵堂就设在云川卫。 这几天来,长平公主带来的两万余骑,大小军官连同整个枢密院的班底,在这地方做了不少事。 她们先是全面勘察了魔鬼之地的地形,根据现有地下洞穴进行修补加固;然后将各个洞穴按空间大小和位置分划成不同功能的区域,以安置更多牧民和物资。 另外,她们还在云川卫旧址上修建了‘云川驿’,可供往来客商和转场牧民歇脚避风之用,也为将来打通商道做好准备。 ‘苏木哈干’的名字得以保留,暂由乌兰代领,等将来一切步入正轨后再另寻合适的人选。 夜色渐浓时,地面上风沙又起,吹得帐篷呼啦作响,几盏风灯在挂钩上来回摇晃。 位于魔鬼之地入口处有几顶帐篷,在夜色中尤显孤单,犹如沙海中漂泊的扁舟。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就在那帐篷的正下方,地道口的另一端却是别有洞天。 西北戈壁昼夜温差极大,但地下的温度却很平稳;邻近水源又没有风沙,就让人感觉舒适很多。 只是,每年的雨量并不稳定。 若按上一年水位来估算,那么到了夏天,这座灯火通明的地下城就将会有三分之二处于水线之下。 经过她们数日来的施工改造,如今这地下洞穴里可以容纳将近一万人。净水池、排污渠、通风道,各种生活设施已基本建造齐备。 即使在枯水期,地下水的储备也足够人畜使用;所以,只要粮草充足,她们就可以一直舒舒服服地住到来年夏天的丰水期。 唯一比较惨的大概就是鲁宁了。他被装进一只特制的木笼里,就摆在营帐中央。餐食是正常提供的,只是他看起来就像是个供人观赏的展品,全方位无死角地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之中。 “等晚些时候,我把宁夏卫那几个精通水利工程的也调过来看看,说不定能解决水量过大的问题。” 晚饭后,长平公主照例带着谢丹乌兰,另还有几位主事的女官在营中散步,顺便查看各处的工程进度。 一名女官点头道:“这地下洞穴的缝隙很多,如果能适当改造引流的话,说不定可以一年四季都不用搬回地上。如果可行的话,我们就可以考虑建设半永久的地下驿站,也能省去很多麻烦。” “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众人一边聊着,慢慢来到营地中央的木笼旁边,长平公主瞧了一眼披头散发的鲁宁:“这么好的地方,交给他们这些莽汉经营,充其量也就只能当个临时落脚地——有人有牲畜的,也不知道修个排水渠?生活污水不经处理就直排进地下河里……啧啧,脏成这样,你们也真不怕生病啊?” 鲁宁半靠在木栅栏上,本想绝食自尽的,却也没那么容易。他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道:“干嘛不直接杀了我?” “你不是认为你没有错吗?”长平公主微笑道:“我就让你体验一下被人凝视的滋味,顺便拯救你稀碎的三观——你该不会觉得我在虐待你?” 她依旧是眼含笑意,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喜欢欺凌弱小的杀人狂,他们之所以会肆意妄为地施暴,不是因为感受不到痛苦,而是坚信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受害的一方。你觉得让她死是为了她好,而且即使死了也应该保持最完美的模样——既然你理解不了,那我就来帮你强行换位思考一下。”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谢丹说道:“不过,我改主意了。我打算把他留在这。” 谢丹惊讶道:“不是要把他交给瑾瑜郡主吗?” “我想过了,这事已经够糟心的了,就别再给瑾瑜添堵了。”长平公主摇头道:“让他留在这里也好!就让他亲眼看着,这又脏又臭的老鼠洞,是如何变成舒适的驿站,又一点点发展壮大、成为关外最大地下贸易枢纽的。” “什么?”乌兰听到这不禁拦了一句:“等等,这里难道不是要留给我屯兵用的吗?!” “仗并不是每天都会打,但饭可是天天都要吃的。” 长平公主笑道:“眼下鞑靼各部落的联盟已是土崩瓦解之势,对我朝构不成什么威胁了;现在这地方交给你,是为了先肃清周围的土匪和鞑靼残余势力,为商队和牧民提供保障安全;而最终目的,还是要尽快建立秩序,把土地还给百姓,恢复贸易和生产。” 谢丹听了也不由笑道:“果然,还是三句话离不开钱粮!” “这不废话!” 长平公主白了众人一眼:“若非如此,你们这两万多人和马,要喝西北风不成?你们觉得,这附近的兵营卫所,怎么个个都那么好讲话、要钱给钱要粮给粮的?我哪来那么大面子?还不是先前我早已把他们都养肥了?”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众人正在说笑,就见一名风尘仆仆的传讯女官大步而来:“长使大人,京中八百里加急!” 长平公主一惊,立即接过她呈上的文书展开一观,神色变得凝重。 信上说的是皇后被禁之事,中宫危在旦夕。 那女官又道:“祝融夫人等您示下!” 长平公主没立刻回答,而是拿着那封信,缓步回到帐中。 曾皇后是她的故交,又是母后吕慈指定的太子妃、当今皇后,单是这层身份,皇帝都不可能不起疑心;更何况许方在如此敏感的特殊时期暴毙而亡,哪怕她是再怎么高明的手段,也难免引火上身。 得想法子救她。 可是,怎么救? 她在帐中踱了半圈,突然又一转念:皇帝生性多疑,我无论想什么法子替皇后解围,都只会加重他的怀疑;而他若想动皇后,就必须要经过内阁——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长平公主说完,又着重道:“告诉瑾瑜,不要插手此事。明天,我将扶棺还朝,带镇国公主回京安葬。” 第120章 僵局 清晨。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 昨夜北风大作,雨停了,却又下了一阵不知是霜还是雪粒,如沙子般打在窗棂上。到了早上,又化成寒冷浓稠的雾,将整座皇宫都裹进一团厚重的阴霾之中。 曾皇后吩咐宫人打开坤宁宫的大门。 朱红的宫墙之外,禁军已将此地重重包围,森冷的盔甲和兵刃满是萧杀之气;而宫墙之内,以皇后曾氏为首,牵着年幼的素月公主,身后是百余名宫女太监,全都是一身素白、齐齐跪地,脱簪待罪。 曾皇后捧出素帛血书,双手高举过头顶,大声道:“臣妾身为一朝皇后,侍奉君上,不慎触怒龙颜,内心惶恐,却不敢自戕;若臣妾有罪,还请皇上降旨!” 素衣白面,长发披肩。 瑟瑟寒风中传来无数‘请皇上降旨’的声音,在宫墙内回荡。 禁军统领不敢怠慢,上前取过血书,双手捧着急往万安宫去了。 现在这局面,也是皇帝始料未及的。 本以为她的性子软弱,大概会哭哭啼啼一阵,然后坐以待毙;像是那些胆小的妃嫔,兴许都不用皇帝动手就先自己上吊了? 没想到平时看似没什么心计、忠厚又老实的曾皇后,生死关头依然保持着一朝国母应有的尊严和仪态。 这才困了一日,居然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百官皆知……轻敌了啊。 彻帝只觉头更疼了。 烦死了。 杨羡那老家伙可不好对付,当初刚登基时就已经领教过了。彻帝既不想看他上的奏疏,也不想见他,更不想听他叨叨! 从内阁送来的奏本如雪片般全都堆到司礼监,所有觐见皇帝的请求统统被驳回,钱景被推出去抵挡大臣们的问责——而彻帝本人,索性就钻到郑贵妃寝宫里躲着装病: 能拖一时是一时,要是这几天能把皇后熬死,那才最好不过呢。 这种消极抵抗的态度,倒也不是头一回了。 当年,李彻刚被送进宫里的时候,由于生母的宫女身份而饱受大臣的非议,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最严重的一次,先帝气得用廷杖惩罚大臣,然而大臣们毫不退缩,依然坚持己见,并大骂皇帝昏庸,还酒后失德有损国体——年幼的李彻隔着宫墙听到外头传来打板子的声音,吓得躲进郑氏怀里哇哇大哭。 没想到事隔多年的今日,竟还会遇到此类情形。 只是,彻帝却没有当年先帝对抗群臣的魄力和智慧,甚至连调动锦衣卫打大臣板子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什么?” 郑贵妃看看禁军统领,又看看他手上捧的东西:一卷帛书,血迹斑斑。 她心里猜出个大概,不由皱眉道:“皇后手书,你送我这里来做什么?” 禁军统领为难道:“娘娘,皇后手谕,只能上呈给皇上或者内阁。” 这件事,看似是皇帝要废立皇后整顿后宫,但皇室无家事——当皇后的地位受到威胁,也可以通过内阁向皇帝施压,规劝皇帝改变初衷。 郑贵妃太了解彻帝了:虽然他没有直面问题的勇气,却无比固执,且心硬如铁。这次他既然下定决心要除掉皇后,甚至还调动了禁军,就肯定不会轻易罢手——刀出鞘,势必见血。 就像他对付枢密院时,一通抓人下狱抄家,如秋风扫落叶,斩草除根,搅得整个朝廷一片血雨腥风,文武百官人人自危。 郑贵妃不懂朝政,但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现在的局面,已经不再是有没有枢密院暗桩的问题,而是皇帝与祖制礼法、以及皇帝与大臣之间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是场战争,谁都不会轻易低头的。 “那就送去内阁!”郑贵妃怒道:“你是还嫌皇上不够心烦吗?” “这……遵命。” 禁军统领无奈,只得捧着帛书退了出来。 郑贵妃心中暗暗叹气,回到内室时,见彻帝正歪在罗汉床上剥核桃吃。 “您倒是轻闲。” 郑贵妃走到跟前,赌气地把核桃拿走,嗔道:“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您倒是给拿个主意啊?” 彻帝一笑:“杨阁老会说些什么,朕不用听就知道。……其实,这事也不是非得大开杀戒不可。” 郑贵妃看看他:“那皇上的意思是?” “只要皇后死了,朕就可以不再追究。” “那不还是一样……” “不一样!” 彻帝一脸认真地纠正道,伸手把装核桃的果盘又拿回来,略带狡黠地得意道:“朕可以不另立皇后,这位置也可以一直空悬——但是曾氏必须要死,朕绝不允许一个有枢密院嫌疑的女人留在后宫里。” “后宫嫔妃自戕是重罪,要诛九族的。曾氏是江西望族,全族上下好几百号人的性命系于她一人身上,她定是不会、也不敢自绝的。” 郑贵妃劝道:“皇上要治她的罪,就得拿出能说服内阁的切实证据来。若只说跟枢密院有关,怕是还不够——前些年,因为查枢密院而牵连无数,如今还要用这理由,内阁肯定不会再买账了。” 太子妃、皇后的人选可不是随便定的,筛选条件也十分严苛: 首先,参选的女孩子必须得是名门之后,祖上做过官或者出过名士大儒,在地方上有很大影响力;并且,父辈和兄弟子侄都只能在野、不可在朝,以防将来外戚作乱。 那通常是要经过地方层层遴选、报送名单,再由礼部和内阁选定三到五人,最后再由当朝皇后和太后亲自指定——因此,皇后的人选,必是太后和内阁共同决定的结果,并不是简单的家务事。 郑贵妃不由皱起眉头,想了想,建议道:“那,如果内阁能同意废后的话,皇上将她赶出宫去如何?送皇后出家,或者直接送去万寿宫服侍太后——大家各退一步、皆有余地,又何必要赶尽杀绝呢?” 彻帝摆手道:“你太不了解杨羡这个人了——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郑贵妃苦笑道:“臣妾不懂朝政。只知道若是做买卖的话,你让一点、我让一点,这生意便差不多就能成了;可若是买家杀价杀得太狠,或是卖家把价钱标得太高,最后谈崩了对谁也没有好处。” 彻帝冷笑一声,说道:“他可不是由于私交或者个人原因才会死保皇后,而是因为事关国体,是朝廷的礼制和祖宗规矩!朕要废后,那可比挖了他们家祖坟还要严重!” 第121章 物极必反 “而且,” 彻帝语气冰冷,意有所指地看了郑贵妃一眼:“朕下令封锁宫禁,但内阁还是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他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得很呢!这宫里对他们来说,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 显然,他在暗示是郑宴离走漏风声。 郑贵妃也早猜到是他,并不否认,只是扁扁嘴道:“皇上调动禁军这么大的动静,就算别人不说,内阁也早晚都会知道的。” 彻帝不满地哼了一声:“你就纵容他!让他越来越没规矩!” “我哪有什么资格纵着他?还不都是皇上疼他?横竖我就领皇上的情、只当皇上是疼我呢。”郑贵妃笑靥如花,亲自斟了一盅蜜茶,送到他的唇边。 彻帝看了她一眼,神色稍缓,将那盅茶饮了,心里的些许不悦也被她化解于无形。 片刻,彻帝又缓缓开口道:“内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朕还有个主意。” 内阁再怎么强势也不敢闯到万安宫里来,可皇帝老躲在后宫不见人也终究不是个办法,熬死皇后更是根本不现实的,所以—— “等入夜之后,就让钱景去缢死皇后。” 彻帝说着,眼中闪现一丝阴毒:“到了明天,即使大臣们再怎么不满,反正人已经死了,就只能接受现实!事情也终究会过去……” “皇上。” 没等他说完,郑贵妃便打断道:“那是皇后,不是随便什么出身卑贱的宫女或者侍妾!她死得不明不白,您打算如何跟内阁交待?而且,这件事最终得利者是我,他们若说是我害死了皇后、要我来抵命,皇上又将如何?” 彻帝一怔:“这怎么还能怪到你头上?” 郑贵妃双目低垂:“皇上固然不是唐玄宗,臣妾也不想做杨妃。” 彻帝哼了一声:“朕贵为天子,就不信连这点事也做不得主!” 说着,他站起身朝外唤了一声:“去司礼监,把钱景叫过来回话!” 郑贵妃深知他的秉性,此时说什么也劝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不一会儿,钱景气喘吁吁地赶来。 彻帝将自己的想法说了,钱景始终跪伏在地,满脸是汗。 郑贵妃见钱景这副样子,心里也不由苦笑:皇上当然不是唐玄宗,我也不会是杨贵妃;而钱景嘛,却必然是要成高力士了…… “毒酒、白绫什么的,方法不限!朕只要一个结果。”彻帝吩咐道:“这件事若是办成,定然重重有赏!” 钱景擦了擦汗,俯首称是,但仍跪在原地没有动:并没立刻去办,也没说不去。 说实话,郑贵妃有点同情他:钱景也算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 当年李爽出生时,他便被派往东宫;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皇帝深知他的忠心,而他对皇帝的秉性也相当了解。 因此,钱景知道彻帝的决定不容置疑;而杀皇后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算皇帝现在嘉奖他,内阁也决不会放过他,早晚都会成为皇帝与大臣之间斗争的炮灰。 然而彻帝的态度明确,就是要把他推上风口浪尖:你和皇后,必须得死一个。 许久,钱景才缓缓开口道:“皇上,老奴有件事还未禀报。” 见他没有任何推诿地答应下来,彻帝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你说。” 钱景便把那日与瑾瑜见面时的谈话内容如实说了。 “老奴以为,暗桩应该是确有其人,却不一定是曾皇后。”钱景说道:“不知皇上是否想过,如果枢密院的暗桩不止一人呢?如果曾皇后就是‘九威夫人’,那么以她的身份地位和级别,有可能会没有同伙吗?那得发展出多少同伙?那么,杀一个许方,还需要她亲自动手吗?” 顿时,屋里一片沉默。 曾皇后与郑贵妃是同时来到皇帝身边的:从太子妃到皇后,从东宫到坤宁宫——她接触过的人遍布整个后宫,而且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是一直都是孤军奋战呢? 那么,如果杀掉曾皇后,坤宁宫里又会留下多少心怀怨恨的同党?就算把坤宁宫里的全部赶尽杀绝了,其他嫔妃就一定是清白的吗?就算是,那她们宫里的宫女和太监呢?放眼后宫之内,还有几个人是干净的? 细思极恐。 内阁不好对付,皇帝也嫌麻烦——原本想只除掉皇后一个人就了结此事,但钱景显然是又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事情又回到原点。 “老奴觉得,枢密院的女官向来诡计多端,瑾瑜郡主的话也不能全信。而她只问了两个问题,甚至都没有直接提到皇后。”钱景说道:“姑且不论曾皇后到底是不是清白的,老奴以为,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如今皇上把整个坤宁宫都逼上绝路,老奴是怕她们突然暴起,结果只会对皇上不利啊。” 彻帝不由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钱景继续说道:“再说了,曾皇后人就困在坤宁宫里,始终都在皇上的手心里头呢,她又跑不掉!皇上就算要除掉她,又何必急于一时?倒不如先避过风头、稳住她,等风波平息之后再出其不意地暗中除掉便是。” 这老狐狸,虽然没说过一个‘不去’,却句句都在劝皇帝打消这个念头。 郑贵妃看透他的想法,心中冷笑,却也不想拆穿,而是也劝道:“难道皇上为了一个许方,又要把当年对后宫的彻底清洗再重来一遍吗?” 抓宫女、私刑审讯、坑杀——直搞得整个皇宫里人人自危、个个噤若寒蝉,而皇帝本人也同样是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有没有抓到密探不好说,人心惶惶倒是真的;物极必反,倘若真把人给逼得造反,也是件棘手的事。 “……容朕再想想。” 见彻帝终于松了口,钱景赶紧叩头行礼、匆匆退下——总算是躲过一劫。 郑贵妃趁机又道:“老百姓家里过日子,讲究个‘家和万事兴’;宫里总这么打打杀杀的,谁都不得安宁,这又何必呢。” 一口恶气出不来,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心里会有多堵得慌。 郑贵妃在他身边坐下,轻抚他的后背,在他耳边柔声道:“来日方长,咱们总有法子治她的。” 第122章 糖炒栗子 拾花坊往西,就是京城出名的小吃街。 尽管天公不作美、近来一直阴雨,似乎也没有十分影响生意:小贩们支起油布篷、或是撑起黄油纸大伞,炉子照旧烧得火旺,冒出滚滚白烟和食物的香气。 行人往来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有一处卖糖炒栗子的小摊,甜蜜的味道香透了大半条街。 “我在宁夏的时候,天天就想吃这个!” 瑾瑜跟郑宴离并排坐在街边的石凳上,边剥边吃。 二人剥栗子弄得两手都是黑黢黢的,而热腾腾的栗子却多半进了她的嘴里:“其实,吃起来也并没有闻着那么香甜。” 瑾瑜显得有些失望:“亏我还心心念念地想了那么久……” 郑宴离笑道:“京城这么多好吃的,你想什么不好、偏偏只想着栗子?” “那可是童年的味道啊。” 郑宴离一时语塞,怕触及她的伤心事、正不知该怎么接,就见她爽朗一笑:“不过,现在我倒有点怀念宁夏的烤羊和羊汤了!那个味道才是正宗!京城的羊肉,不管怎么做都总觉得差点意思……诶,杨首辅家的鱼做得是真好吃,有机会还想去再吃一次!” ——还来?! 你这也算是蹭饭界的顶流了? “杨首辅家……就,还是算了。” 别说杨阁老本人,他一想起杨府管家看自己的眼神,心里就发怵。 显然她并不觉得。而且,只要聊起好吃的东西,她立刻就两眼放光、眉飞色舞,跟寻常贪嘴又顽皮的姑娘也没什么两样。 暂时卸下‘青川郡主’的身份,抛开当审讯者时的凌厉气势,与鞑靼探子缠斗时的勇猛,还有与高官和太监们斗智斗勇时的机敏狡黠,现在的她只是个十六岁的皮丫头:喜欢逛街,喜欢好吃的、好玩的,喜欢好看的小裙子和装饰品,还有各种精致漂亮的小玩意。 小刀独自站在街对面的摊子上吃烤串,时不时朝这边瞥上一眼——两人各自抱着一包糖炒栗子,坐在街边聊天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竟是蛮般配的。 “你的心可真大……” 郑宴离终究是放心不下皇后的事,虽然人被她拉出来逛街、心思却还留在宫里,忍不住望向宫里的方向:“现在坤宁宫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了?皇上那么固执,杨首辅真能说服他吗?万一要是不行,那……” “吁。” 瑾瑜赶紧打断他:“这是你一个千户该操心的事吗?” 他没反驳,只是愁眉苦脸地把刚剥好的栗子塞到她手里,站起身——这架势,是打算马上回宫里看看? “坐下!” 瑾瑜瞪起眼睛命令道。 见他站着没动,她又缓声道:“坐下,我告诉你不用担心的原因。” 他虽不情愿,但终究还是听话地又坐回原处。 小刀瞧着好笑:两个幼稚鬼!但一个只是看起来幼稚、其实鬼心眼子无敌多!而另一个则是真的幼稚——重点是还毫无自知之明,那岂不活该被她耍得团团转? 瑾瑜一本正经道:“姨妈曾跟我说过,像杨首辅这种官,心里只会把国家利益放到第一位,什么皇帝的面子、百姓的实惠,统统都要靠边站!连先帝的廷杖都不能使他屈服!” 当年,若不是太子傲突然病故,先帝又没有其他的儿子,太子之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李彻的。而长平公主本还有个备选计划,就是扶晋王世子李雍上位,却不料先帝突然驾崩,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妥当,局面便已尘埃落定。 “所以,皇帝若想支配内阁行使废后的权力,就必须要拿出比廷杖更加强硬的手段——然而,并没有。呵,他呀,就只会躲在温柔乡里当缩头乌龟而已。” 瑾瑜耸耸肩,语气里是满满的鄙视和嘲讽。 郑宴离皱眉,不满道:“你不能那样说皇上……” 瑾瑜不理会他,继续说道:“他斗不过首辅也降伏不了内阁,那么,想要达到废后的目的就只能另想办法。动用禁军围困坤宁宫只是他脑子一热,或者根本没过脑子。很快他就会发现,内阁的态度强硬根本不吃这套;然后,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单独赐死皇后。” “那也很糟糕啊。” “不,重点是问题来了——” 说到这,瑾瑜故意卖了个关子,把手上的栗子塞进嘴里,然后把剩下没剥的全都塞到他手里。 郑宴离无奈,接过来继续剥。 她这才又开口说道:“但是想杀皇后可没那么简单。皇帝是不可能亲自动手的,禁军统领也不会做这种事;明着不行,只能在暗地里搞,那么这个倒霉的差使最终只能落在一个人身上。” “钱景?” “对。” 瑾瑜笑道:“但这摆明了是件要命的事:办好了,内阁不会放过他;办砸了,皇帝要他的命——其实,如果你没偷跑出来报信的话,这差使也有可能是落到你头上的。” 郑宴离心里莫名就松了口气。 瑾瑜突然促狭心起,用手肘碰碰他:“若他真是叫你去办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郑宴离两眼望天,想了想:“……反正有贵妃在,皇上再气也不会杀我的。” “哈哈哈。” 瑾瑜摇头笑道:“真不愧是皇上一手带出来的亲小舅子!遇事就躲这招,当真是学到了精髓啊!” “皇上就是一时气昏了头!我自是先要劝他的,皇后哪里是说杀就杀的呢?这里头肯定有误会……” “还劝?他虽说未必敢动板子打大臣,但打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打就打呗。” 他竟是一脸认命。 瑾瑜吃惊地看着他:说他蠢,却又带着一腔赤诚,有种敢于坚持、不畏牺牲的勇气。 原想嘲笑他痴傻,却又觉得那份善良和忠诚十分可贵,便喃喃道:“若是钱景能有你一半的良知,事情便不会发展到今天这地步。” 最终,她叹了口气:“放心,以钱景那老狐狸的狡猾手段,是既不会背上杀害皇后的罪名,也不会蠢到直接顶撞皇帝招来杀身之祸的。” 第123章 正合适 栗子吃完了,瑾瑜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栗子壳。 郑宴离用水袋浸湿了手帕,递给她擦擦,问道:“那他会怎么做?现在皇帝和内阁互不相让,他又如何能做到全身而退?” 瑾瑜笑道:“司礼监掌印这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你要实在好奇,不如去当面问他?” “……你又诓我。” “哈哈。看来也不是真的傻嘛。” “哼。” 郑宴离虽参不透其中玄机,但见她既然向钱景承认宫里确实有枢密院的密探,却还能这么轻松,那就说明宫里不会发生重大流血事件,矛盾也会和平解决。 想到这,他心里也松快不少。 此时的天色比之前放亮了许多,像是要晴了,却还看不到太阳的脸。 瑾瑜随着人潮走向最热闹的地段。 这里像是个小集市,除了有摆地摊卖货的,还有耍猴戏的和变戏法的艺人,正有不少人在围着看热闹。 不过,这些节目她大都在东宫看过了,只走马观花地扫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处投壶戏的小摊上。 摊主用根麻绳围起一块方方正的地盘,正中摆着个花瓶样式的窄口长颈大肚铜壶;一旁有张桌子,陈列着各种花哨的小玩意,香囊、绢花、绣花手帕,扇坠、玉佩、珠钗等等,物件花样繁多,不过成色大都一般,瞧着多是样式新奇,图个好彩头。 “这怎么玩?”瑾瑜问。 那老板捧过一筒箭来:尾部粘着翎毛,样式与军中用的相仿,只是箭头不是铁器,而是用布包起来的。 “一文钱一支。” 老板是个中年汉子,指了指中央的铜壶:“投中的越多,奖品自然越是丰厚。” 此时摊位上已围了不少看客,有个十来岁的小孩正拿箭瞄准。可惜准头不济,地上横七竖八掉了不少箭,却没一支能投进壶里的。 瑾瑜站在桌边瞧了半天,见最末一排有双鹿皮手套成色还不错,样式是猎户常用的那种。 今天,这老板的生意不错。 有成群的少年买了十几支,大部分都投不中,便一笑了之;偶有投中的,老板便从桌上拿了前排的小物件给他,再好言鼓励几句,不一会儿功夫就赚了不少铜板。 “那个怎么换?”瑾瑜指着手套问。 “十投九中。” 瑾瑜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来:“来十支。” 老板便数了十支箭给她。 就这种距离,对瑾瑜来说,若是张弓搭箭的话百发百中都没问题。 瑾瑜抽出一支箭来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很轻,羽毛粘得很是敷衍,苇杆的箭身也不太直。 毕竟不是战场上用的,也说不定就是老板自己做的?总之粗糙得很。 郑宴离站在一旁瞧着。 一投不中; 再投也不中; 三投仍然没中。 瑾瑜气得想骂街,后来干脆三支一起投,倒也中了几支。 旁边有看热闹的鼓掌叫好,她这准头比刚才那群书生已经强多了。但瑾瑜黑着脸,箭都投完了,却仍是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老板从桌取了个绣着兰花的香囊,笑眯眯的双手递过来:“姑娘好身手!这是您的奖品。” 她没接。 显然,很不满意。 老板有些尴尬,郑宴离伸手接过来。见她还是一脸不爽,便又掏了十文钱: “老板,再来十支。” 郑宴离也学过骑射,虽说不精,但也绝非外行。 他对着壶嘴瞄了半天才投了出去,正打在铜壶细长的颈上,发出咚的一声落了地。 周围一片惋惜声。 他不以为意的笑笑,正要再投,却见瑾瑜突然伸手把剩下的箭都夺了去: “别试了,投不中的。” “你胜负心这么强的吗?……游戏而已,何必这么认真嘛。” 瑾瑜没接话,将箭并排放到手心里来回一搓,箭杆不直的几支便尤其显眼。 她将那几支抽出来,对老板道:“这几支,给我换了!” 她板起脸说话的样子有点凶,老板二话没说便把箭筒抱了过来:随你挑好了。 瑾瑜也不跟他客气,把手伸进去一捞,挑出品相相对好些的,又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倒是差别不大,由于没有金属箭头,手感发飘,飞行轨迹就难以控制。 瑾瑜四下瞧了瞧,从方才那香囊的穗子上拽下几根丝线来,把箭两两绑到一起: 一投即中,再投又中,三投三中。 “姑娘好身手!” 老板赞了一声,刚要把壶里的箭取走,却见她又从箭筒里抽出箭来继续投。 几番尝试,瑾瑜似是找到手感,每投必中,直到那铜壶的壶口被塞得满满当当、多一支也塞不进去,她就投进箭与箭之间的缝隙,让箭身相互支撑,如同鸟巢一般越垒越高——壶口上的箭堆看似杂乱无章,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摇摇欲坠,却始终一支未落。 这怪异的造型,连老板都看得当场傻掉,大概自摆摊开张以来就没见过还能这么玩。 路人见状都不觉停下脚步看向这边,人越围越多,随着她投箭的动作发出喝彩声。 直到最后一支箭,离手后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稳稳插在顶端最高处,完美收官。 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老板也在旁赞道:“姑娘好手段!” 瑾瑜紧绷的表情这时才放松下来,得意道:“你要竖个靶子给我射,那桌上的东西就全是我的了。” 老板笑着作揖道:“您是高人!小本生意,高抬贵手。” 说着,他将那双鹿皮手套取来,双手奉上:“这是您应得的。” “谢咯。” 瑾瑜喜笑颜开,拿过手套,穿过层层围观的人群,意满离。 不过,那双手套好像是男式的。 瑾瑜喜滋滋地把手伸进去,她的手不算小,却也还是没能撑起来,乍一看跟熊掌似的。 郑宴离在旁笑道:“你要喜欢,我去买双合适的送你便是。” “我用你送?” 她白了他一眼,将手套取下来,拿到他面前晃了晃:“戴上瞧瞧。” 郑宴离一怔,随即会意,接过来戴上。 正合适。 “送你了!” 第124章 初见梁小玉 小吃街尽头的拐角处,是一家粮行。 郑宴离瞥了一眼门口那辆马车,便站住了。 “怎么了?” 瑾瑜顺着他的目光朝那马车扫了一眼,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 “你还记得上次去抓史东、那户姓王的人家么?” 郑宴离提醒道:“后来我又打听过,镇国公主府的宅子并没有出售,而是由顺天府经手拆分开来租给了三户人家,姓王那家住在当中正房,西边厢房住的就是这家。” 瑾瑜早就没印象了,不过她知道郑宴离记人向来很准,如果他说是那就肯定没错的。 那是辆普通人家的自用马车,一匹灰白参半的杂色骡子,赶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子;还有个小丫鬟,瞧着顶多十来岁模样,怀里抱着个装杂粮的小布袋子正往车上放;后头跟着个年轻男人,肩上扛着一大袋米,也正往车上搬。 最后从店里出来的是位年轻小姐。 她瞧着十八九岁模样,穿了件家常的藕荷色粗布棉袍,削肩细腰,黑发如墨,肤色白净如玉石般剔透——那真是一张极美的脸,线条柔和,眉目如画,即使这一身毫不起眼的寻常打扮,也依然美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她姓梁,乳名小玉,祖籍山东威海卫,是新提拔上来的山东总兵梁宸的妹妹,今年夏天才搬来京城的。梁宸被派往济南剿匪去了,家中父母早亡,再没有别的亲戚,就只这一个未出阁的妹妹;边上那男的名叫崔平,原是他军中的一名校尉,特派来保护她的。” 郑宴离略带得意地介绍道:“这些小道消息,我可是托了顺天府的熟人,又辗转去调了户部的存档、专门找兵部主事问过才好容易打听到的。” “她长得真美啊。” 瑾瑜像是并没在意他说的什么,而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梁小玉,啧啧赞道:“天下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我今儿才算是见了。” 美丽分很多种,赏心悦目的、勾人心魄的,有人喜欢浓烈、有人喜欢淡雅;而她的美是属于没有争议的,任谁见了都会移不开眼,任你用什么苛刻的眼光、用何种标准来评判,她也都是美丽的。 “啊?……是,是很漂亮。” 郑宴离一时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 “闭月羞花,惊为天人——原来这些词都不是乱讲的啊。” 郑宴离忍不住提醒:“你的重点是不是有点偏?” “美貌是可以分为很多种的。” 瑾瑜白了他一眼,细说道:“普通的美貌,可以让人广结善缘、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出众一点的,能助你克服普通人无能为力的困难,更容易取得瞩目的成就。但是,好看到她这种程度,那可就非常少见了——倾国倾城,或者祸国殃民。” 郑宴离:“……你确定这是在夸人吗?” 瑾瑜笃定道:“但是,像她这种程度的美貌,若是脑子不够灵光的话,可就未必是件好事了——所谓‘红颜薄命’,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郑宴离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在嫉妒吗?” “切。” 瑾瑜一脸不屑。 她在旁边的面茶摊上拉过把椅子坐下,瞪眼道:“胡说什么呢?美人啊!有谁会嫉妒美人?……我就只想跟美女贴贴!” “哈哈哈。” 这条街比旁边的小吃街要明显冷清不少。 二人点了碗热气腾腾的面茶,坐在茶摊上慢慢品着,隔着条马路远远盯着梁小玉的马车。 这时,就见小刀也缓步走来,挨着瑾瑜身边坐下:“这女人是不简单。” 二人皆是一愣,等着她说下文: “你们还记得前些日子太子提起的那个美人吗?”小刀说着,指了指梁小玉: “就是她。” 惊讶之余,瑾瑜戏谑道:“别的不说,太子挑人的眼光还不错嘛。” “呵,别提了。”小刀又道:“太子三番五次地来找过她,先后送过不少金银珠宝绸缎,各种奇珍异宝无数,但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 说到这,她语气中带着些许敬意:“别看她样子生得柔弱,人还挺有骨气的。” “美貌的女人,走上岔路的机会也会比旁人多得多。”瑾瑜也赞道:“能够不被眼前的利益诱惑,说明她是既聪明又有些见识的。” “确实。” 郑宴离赞同道:“太子天性爱玩,兴许就是一时的兴致。等新鲜劲儿过了,也就抛到脑后了。” 小刀也点头道:“听说这姑娘是读过书的,人品也端正。只是,太子这次看起来志在必得,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郑宴离皱眉道:“这可不行。……回头我要跟他谈谈,不能做欺男霸女的事!” “拜托。” 瑾瑜扶额道:“兄台,你哪位啊?内阁首辅、帝师、太子太傅都管不了的事,你倒好!一会儿劝皇上不要废后,一会儿又劝太子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你先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好伐?不然只会白白惹人讨厌,搞不好还白送了性命!” 郑宴离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了。 小刀乐得看她教训他。 瑾瑜又道:“而且,就算没有太子,京中也还会有别的恶霸——对女人来说,太过出众的美貌就像财宝,若是没本事自保,就必会招来祸患。” 郑宴离深表认同。当目光再次看向梁小玉时,难免带着些许担忧。 她们一共买了四大袋粮食,有米有面,大概能吃到过年了。 梁小玉的神情始终淡淡的,站在一旁也不怎么说话,主要还是崔平在忙着张罗;那小丫鬟打起车帘,店里两个年轻伙计帮崔平一趟一趟把粮食都搬进车里,不一会儿就装得满满当当。 郑宴离托着下巴,脑子里还想着她方才的话,望着梁小玉出神:“这么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漂亮精致得像个瓷娃娃一样,任谁见了不得心生怜爱呢?” “呵,男人。” 郑宴离以为她生气了,赶紧讨好道:“你也很好啊!只不过跟她不是一个类型,是另外一种美。” “谁跟你掰扯这个了?” 瑾瑜好气又好笑:“她哥哥可是山东总兵啊!这种品级的武官家眷,一位未出阁的大小姐,居然要抛头露面、亲自出门采买东西吗?而且,她身边的仆人老的老、小的小,连个能出力的小厮都没有、还得让个侍卫帮忙扛大包?——你就不觉得很奇怪吗?” “呃……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怪。” 第125章 王逢要回京了 瑾瑜转过脸来,正视他: “另外,我问你:为什么高级军官的家眷都要接到京城来住?那王逢不是大同总兵吗?王逢被派往江西,梁宸被派往济南,又不是调来做京官的;回头等差使办完了,大半也还是继续回原籍任职——那干嘛要把家眷都接来京城呢?这不是来回折腾吗?” 郑宴离一时被问住了,拧眉想了半天:“都是兵部的安排……这谁知道呢。” “这些武官看起来也并不像是很有钱的样子,难道不是自愿、而是被强制要求的?” 瑾瑜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没有明说——家眷被当成人质,就是朝廷为了牵制统兵的武官而采取的制约措施。 呵,如果朝廷已经沦落到靠这种手段才能得到将士的忠诚,那可真是离完蛋不远了。 瑾瑜心里已有了定论,岔开话题道:“我家西厢那套院子很小的,之前建花园的时候为了多种花草,就只盖了一间草庐。我父亲喜欢养鱼,后来为了扩大鱼池,还又多拆了半间厢房,那地方收拾出来顶多也就能勉强住上个人——她在京城租这么小的房子,还要事事都亲力亲为,就连出门乘坐的车马还要顺便拉货,可见手头不仅是不宽裕,还相当拮据啊。” 郑宴离听得一愣,木然地点点头。 她说着,视线又回到梁小玉身上:“那侍卫喜欢她,但只是一厢情愿。” “她长那么漂亮,也很正常嘛。”郑宴离不以为然:“但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并不般配啊。” “不,你没说到重点。” 瑾瑜给他分析道:“你想想她现在的处境: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亲人都不在身边,又穷,无依无靠;身边只有这一个侍卫,即使不喜欢也不敢得罪。由于生活所迫,处处还不得不指望他——亲近了怕他想太多,疏远了自己又处境艰难。” 郑宴离不由皱眉道:“想这么多?有这么麻烦吗?” “怎么没有?” 瑾瑜哼了一声,又道:“就比如说太子这事!她若收了礼物,太子就会觉得她对自己有意思,然后得寸进尺;若不收,就会猜她是不是嫌少?还没达到她标的价码?而她想拒绝也是很难的:和颜悦色地讲,怕人家误会是欲拒还迎;严辞拒绝又怕得罪权贵惹来麻烦。” “这……内心戏也加太多了?”郑宴离觉得她有点过度解读,摇头道:“明明你就不是这样的。” “那确实。” 瑾瑜点头承认道:“第一次,我会让他滚;再来,就直接动手了。” 小刀在旁笑道:“那第三次呢?” “还能活到第三次?……那怎么也该学会珍惜生命了?” “哈哈哈。” 两人笑了一阵,郑宴离叹了口气,有些不服气道:“你只不过看到她出来买粮米,就脑补出这么多事?会不会有点离谱了喂?” “什么脑补?!这分明都是我眼睛看到的啊!”瑾瑜煞有介事地指指眼睛:“事实就摆在那里,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郑宴离一脸怨念:哪里明显了。 “情意这种东西嘛,有就是有,想藏也藏不住;没有就是没有,勉强也没用。”瑾瑜解释道:“你看她的眼神:客气中带着些许戒备——即使在对他微笑的时候,也只有半张脸的笑容,说明根本就不是发自内心的。” 郑宴离恍然大悟。 小刀淡淡补了一句:“枢密院的培训课程里有讲过。” “没错!” “了解!了解。” 郑宴赶紧接了一句,生怕她又要说‘要不要来加入一下’之类的。 这时,就见一位带孩子的中年妇人走向马车。梁小玉见了,原本冷漠的神情瞬间露出笑意,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这表情,真是与方才看崔平时的截然不同!眼眉弯弯,唇角边露出俏皮的梨涡,恰如春和日暖,看得人整个心都要融化了。 也许是因为同为女性、又是邻居,梁小玉一改方才的冷漠,竟是变得热情起来。最明显的就是,她脸上的戒备消失了。 “真的诶……” 这回郑宴离真是信了:她并不是个一直冷若冰霜的人,前后的表情对比非常明显。 跟她打招呼的是王氏夫人,瑾瑜记得她。 小刀在旁说道:“姓王那家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年纪最小的一双儿女,平时会送到梁小玉这里念书,两家相处得十分融洽。” “你刚说,只有半张脸的表情……” 郑宴离还惦记着她方才提到的枢密院课程,刚问了一半,却见瑾瑜正神情专注地盯着交谈中的两个人,摆手示意不要打扰。 这个距离根本听不清说话内容,郑宴离也不知她是何意,只得有些尴尬地闭上嘴。 小刀一笑,在旁简单解释道:“有的人在说谎时,会出现只有半张脸的表情。这说明他心里在想其他的事情,而想法与表情并不统一。” 懂了,又像没懂。 郑宴离还在暗自揣摩她的话,就听瑾瑜口中断断续续念道: “我家老爷……最近,就要,回来了。……多谢,你,关照,孩子,读书……” 瑾瑜敏锐的目光紧盯住王氏的脸,眼珠缓缓转动,同时复述出较为重要的内容。 双方在街边寒暄一阵,便又各自走开了。 此时,崔平已经搬完了所有东西,梁小玉上了车,缓缓朝西北方向去了。 眼见两边都走远了,郑宴离这才问道:“你会读唇语?” “嗯,懂一点。” 她随口答了一句,像是还在思索方才的对话:“王逢要回京了?” “呃,这我不知道。”郑宴离诚实地摇头:“兵部的军事调动可都是机密啊。” “要么是仗打完了,要么就是受了伤暂时回来休养……算起来,他去江西也有好几年了?”瑾瑜想了想,对小刀说道:“最近多加派些人手放在王家!王逢一回来就立刻通知我。” “好,没问题。” “另外,”瑾瑜又补充道,“顺便去摸摸梁小玉的底,将来说不定有用。” 第126章 所有人都小看了曾皇后 这次皇帝与大臣的斗争,以皇帝妥协、内阁完胜而告终。 宫里上演的这场闹剧,仅持续了短短三天便草草收场,结束得比想象中要早得多。 这日一早,禁军陆续从坤宁宫外撤了出来,后宫的秩序又恢复如常。 曾皇后头戴凤冠、身穿朝服,亲自来到内阁会见大臣。 这是身为皇后的特权之一,是后宫所有女人当中唯一可以抛头露面、会见朝臣的人。 不仅如此,在某些特别重大的场合或仪式上,比如接见外邦使臣、国宴、祭祀等,皇后也是唯一能与皇帝并肩出席并共同主持大典的人。 无论她是否生育子嗣、是否得到皇帝宠爱,正妻的地位都无可替代,即使皇帝本人也不能轻言废立。而且,‘皇后’的头衔是皇室与大臣共同决定的,事关重大。 杨首辅上一次见到曾皇后,还是在八年前皇帝的登基大典上。 那是彻帝与大臣们的初次正面交锋,即册立谁为正宫皇后:彻帝当然想立郑氏,但刚一提出来就遭到内阁的一致反对,此外还有太后和司礼监;当时的彻帝根基未稳,几乎是当场就在各方的强大压力下屈服了。 曾皇后跟当年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大概是因为保养得当、平时又不怎么操劳,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她依旧是笑容温婉,端庄稳重,举止大方得体——无论容貌还是气质,简直就是书中‘母仪天下’四字的官方释义无疑。 她跟内阁成员们稍作寒暄,简单表达了谢意之后,又赏赐了些宫里的糕饼茶点聊表心意,然后并未多停留,便告辞离去了。 礼数周全又分寸得当,在场的官员无不夸赞皇后贤淑又识大体,圈了一大波好感。 大臣们神清气爽各自散去,杨首辅始终没加入他们的讨论,直到屋里没剩几个人了,还依然坐在原处没动。 礼部尚书见了,过来打了声招呼:“杨阁老也辛苦数日,还不回去休息吗?” 杨羡缓缓抬起眼眸:“看来,是咱们都低估了皇后。” “此话怎讲?” “不争强好胜、不贪名利、不善妒——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女人?” 不争宠,是因为她并不在乎皇帝的态度,以及皇帝这个人;不争名夺利,是因为后宫里并没有她真正想要的东西。而当皇帝说要废后、要把她困死在坤宁宫时,她既没有痛哭乞怜也没有发疯发狂,而是冷静地写了一封血书—— 都说皇后出身贫寒、没读过什么书,江西曾氏虽在前朝出过几位文豪名噪一时,如今也早已没落了;可这篇文章在杨羡看来,尽管辞藻朴实且非常简短,但字字珠玑,暗藏机锋。 杨羡就是在此时才突然意识到:也许,是我们所有人都小看了曾皇后。 礼部尚书满脸疑惑,一时不知他想说什么。 杨羡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掸了掸官服上的细褶,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当年枢密院的办事风格,倒是跟皇后娘娘颇有些神似之处。” 其实,自曾皇后一身素衣、脱簪戴罪,跪在宫门口的那一刻起,今日的胜负就已然注定了。 就算没有郑宴离来报信,曾皇后的素帛血书也一定会送到内阁,而无论是杨羡还是整个内阁,都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管。 实际上,彻帝闹出的动静越大、牵涉的人越多,就会对曾皇后越是有利——毕竟人设早就已经立在那了:皇帝任性懒政、宠信宦官,骄奢淫逸、独断专行,还滥用权力迫害官员;而皇后仁慈温顺,几乎从未犯错,又是弱势的一方,肯定会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 于情于理,公正都会站在皇后那一边。 礼部尚书说道:“皇帝早就想废后,却找不出正当理由,又想册立郑贵妃为皇后——这肯定是行不通的。” 杨羡点点头:“那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又重提废立之事?” “听说,是因为皇帝怀疑皇后毒杀了许方?……咳,还不是因为皇后是太后定的人选,皇上厌弃她,自然是宫里出了什么事都要往她身上攀扯!但此事事实清楚,太医院的证词完整可靠,皇上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那只是个由头。” 杨羡摆摆手打断他,又道:“皇帝行事向来莽撞不计后果,而善于利用规则和连消带打的手段,恰又都是长平公主的强项——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在故意激化矛盾、挑起事端呢?” “那目的又是什么?谁又能从中得到好处了?”户部尚书不由笑道:“阁老是多虑了?” 杨羡没说话。 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是不能随便乱说话的,尤其是现在这种敏感时期。 礼部尚书似是觉察他的顾虑,又道:“长平公主就算再怎么厉害,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 “……但愿是我多虑。” 杨羡倒背着双手、缓缓踱步迈出门,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八年了,以他对长平公主的了解,是绝不可能只放一个瑾瑜在京城就完事的,必然还有后招。 而这始终还未现端倪的后招,就像一柄高悬于头顶的利剑:你知道它就在那里,时刻都会落下,于是时刻都提心吊胆,却又无法阻止,什么也做不了。 杨羡揉揉眉心,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曾皇后从内阁出来,又去了司礼监。 钱景正在处理多日来积存下的各种公文,见曾皇后来了,赶紧上前接驾行礼。 曾皇后扫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淡淡说道:“我这时候来,不会耽误你的公事?” 钱景赶紧叩头:“皇后娘娘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 曾皇后微微一笑,居中而坐,朝身边的侍女摆了摆手,众人退下。 钱景顿觉一阵紧张。 “钱公公,起来说话。” 钱景应了一声,起身来到皇后近前。 屋里的小太监已经都退出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曾皇后和钱景两个人。 “皇上是不是让你杀了我?” 第127章 皇帝能杀你,我也一样能要你的命 钱景汗如雨下,表情僵硬地勉强赔笑道:“皇后娘娘,您别拿老奴寻开心啊!……这种话,可不好乱讲的。” 曾皇后却并不理会,用一种极为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 钱景顿时心跳如鼓。 他对曾皇后的印象,还停留在东宫里那个忠厚老实又极好说话的太子妃:待人和善,性子温吞,遇事没主见也不爱出头,总是唯唯诺诺,毫无存在感。 哪怕是册封了皇后,也毫无六宫之主的威风,甘于屈居人下——说好听了叫识大体、与世无争,其实就是没脾气又没本事,只好任人摆布罢了。 分明是同样一张温和善良的脸,同样柔软的声音,怎么今天却觉得她竟像是换了一个人?就像是一只平时看来毫不起眼的绵羊,今天突然面目狰狞,竟是亮出吃人的獠牙? 这画面不仅诡异,而且恐怖。 “钱公公是聪明人,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曾皇后保持着平时惯有的笑容,语气也依旧和蔼:“皇上为什么会怀疑到我身上,以及整个坤宁宫为何遭此劫难——你敢说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最温软的声音中却藏着极大的杀机,钱景闻言不由脸色大变,立刻跪地叩头:“老奴冤枉啊,皇后娘娘!……皇上问话,老奴又岂敢有半点隐瞒?不过都是如实陈述,绝无半句虚言!” 他大概复述了那日皇帝的问话内容,接着便要赌咒发誓,曾皇后却摆手阻止了他,淡淡道: “这可真是个好借口。” 曾皇后双目微合,却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所以,你就跟皇上说,是我杀了许方?” “不不不,老奴可不敢乱说。” 钱景表面小心应对,脑筋却转得飞快:“老奴只是如实回了许公公的话,他也是无凭无据的,哪知皇上竟是当了真……那天贵妃娘娘也在,难不成,还向皇上提起了别的事?” 他这些话,九分真一分假;表面听来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未加入个人观点,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矛头指向了别人。 “呵。” 曾皇后笑道:“你挑拨离间的本事比许方可是差得远了。” 提起许方,钱景不禁想起自己在司礼监当二把手的时候,就算事情办砸了也总还有个顶头上司出来背锅或者收拾残局;如今总算得到梦寐以求的权利和地位,却发现这差使每天都在刀尖上跳舞…… 真特么不是人干的。 他这才上任几天,居然就出了这么多棘手的事?还桩桩件件都奔着要命来的!……真不知道许方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知道,你们这些当太监的,对主子最是忠心耿耿。” 曾皇后缓缓说道:“你们不是大臣,没有宗族派系,不会为了政治立场和利益集团而拉帮结派,因为只有朝廷才是你们唯一的靠山。” “皇后娘娘圣明。” “但你不要忘了——皇帝能杀你,我也一样能要你的命。” 说到这,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目光中杀气森然:“如果你觉得我能杀了许方,那我是不是也能同样杀了你呢?” 她既没有承认也没否认,却仍将这把无形的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钱景不由全身一震,连连向上叩头道:“皇后娘娘开恩!老奴不过就是个伺候主子、替主子跑腿办事的奴才罢了——人微言轻,哪位主子也不敢得罪;至于主子之间的恩怨,那更不是老奴能插手的事。” 他言语恳切,诚惶诚恐:“皇上疑心重,娘娘是知道的!都怪那许方中风的时机太巧了些,偏偏皇后娘娘心善、又赶在这时候去瞧了病——好死不死的,许方因先前亏心事做得多、就觉得有人要害他,哪知一句话就能惹出这么多事端来?唉,真真是坑死人的事!” 反正许方已经死了,他索性就把责任全推到死无对证的人身上。 曾皇后静静听他说完,又继续试探道:“那么,你觉得是我吗?” 她的语气轻松,乍听起来像是随意闲聊,却句句都是奔着索命来的。钱景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玄机: 若说是,那就是摆明了是敌对关系,眼前就是个死局; 若说不是,就代表他放弃了忠于皇帝的立场、加入皇后的阵营——识时务,虽然眼下能暂时保住性命,但这事早晚传到皇帝耳朵里,左右摇摆不定必遭清算。 所以,想在夹缝里求生就不能轻易选择立场和站队—— “真相……重要吗?” 过了半晌,钱景才终于开口说道:“无论是与不是,您都是皇后。老奴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觉得是,那便是了。”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像是表了态却又没有,满是狡猾与心机。 “说这种话……” 曾皇后冷冷道:“你能糊弄皇帝,却蒙骗不了我。” 她站起身来,慢慢踱步来到他跟前,脚步很轻,伴着朝服那华丽而厚重的衣料轻轻摩擦而发出的窸窣声,还有凤冠上珠翠相碰的细微声响——钱景能清楚感知她的位置,而心理上,却像是正被一头猛兽审视着,一动也不敢动。 曾皇后再次回到起初的问题:“皇上是不是要你来杀了我?” “是。” 钱景答道:“但那都是皇上一时的气话,当不得真的!所以老奴当时就劝说了皇上,待他气消了自然作罢,这事也就再没提了。” “真是个好奴才。” 钱景跪伏在地上,听不出这话背后的情绪,也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依旧紧张得瑟瑟发抖,好像随时会有一把剑刺穿他的后心。 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不在于言辞激烈、手段狠毒,而是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也完全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曾皇后淡淡说了一句,没想到钱景听到这话竟是惊得全身一震——她这是在点我呢? 如果皇上是对的,曾皇后真的有枢密院背景,那会不会在郑贵妃宫里也安插了眼线?所以我的一言一行,还有皇帝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就在她的监视之下了? 想到这,顿时觉得更害怕了。 第128章 城隍庙 钱景不住地擦额头渗出的冷汗—— 那只是个极微小的细节,但她察觉后立刻停止了询问。其实她也不知道刚才这句话里能有什么玄机,但见钱景的反应似乎有点大,难道是他或者皇帝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种巧合可就有意思了。 像钱景这种段位和阅历的人,心思必然比普通人更细也更敏感——说得多了反而画蛇添足、破绽也会越多,可若是点到即止,那他自己脑补出来的部分说不定杀伤力更大。 而她此处微妙的停顿,恰是让钱景更加坐实了之前的猜测:她就是‘九威夫人’;宫里肯定到处都有她的眼线,她的党羽众多,连万安宫也不例外…… 钱景突然有些庆幸:还好没直接按皇上的旨意去赐死皇后!不然,会被当场反杀也说不定! 然而死个太监事小,帝后如果就此反目的话,冲突升级,当场就可能兵戎相见!那么整个后宫都将卷入一场血雨腥风的争斗当中。 人在恐惧的时候,往往会把敌人的优势无限放大,甚至妖魔化。 曾皇后任由他发挥想象,只说了句‘你要搞清楚,到底谁才是后宫之主’便飘然离去——她觉得震慑的效果已经拉满,谈话在此处戛然而止,正好留给他足够的想象空间。 钱景多疑,彻帝更是疑心极重——对付像他们这样的人,她所传递出的信息越是含糊,反倒是会有奇效。 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彻帝对皇后颇有些忌惮,一时也再不敢动废后的念头;皇后自此也更加深居简出。好在皇宫足够大,双方极少碰面倒也相安无事。 后宫貌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太平,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宫外,锦衣卫依照钱景的吩咐,将鞑靼探子的事草草结案。涉案的人犯杀的杀、埋的埋,连审也不再审了,倒也省事;原先还在布控的点也都撤了——本以为还会有大鱼,但等了这么久也没有动静,连罗卫都有点灰心,也懒得再张罗。 而且,现在线索全断,想要继续深挖下去的话,没有重量级的人物主持大局,单靠锦衣卫那些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也没戏。 瑾瑜猜测鞑靼人最近几天就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却迟迟没听到风声。 小刀觉得,也可能是对方听到风吹草动就取消计划了?或者暂时隐藏起来,抑或是干脆逃走了也未可知。 毕竟现在哈木脱欢都死了,鞑靼各部落的首领也再少有像他那般有远见、善谋略的,起先派出的探子很可能已成了弃子,那潜伏计划自然就不了了之。 朝廷也没心思再细查下去。 皇帝被曾皇后的事整得有点心惊,废后的事又被言官们追着骂了好久,一时间竟有些意志消沉,哪还有心思管探子的事?兵部军情司那些官员更是得过且过,谁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钱景就更不用说了:时近年底了,只想事事求稳求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敌人太狡猾,眼前的阻力又太大——瑾瑜决定,干脆先放一放,玩几天再说。 前段时间,无论盯梢还是打探消息,基本上都是请拾花坊的姑娘们帮忙调查的。而锦衣卫出力不算多,罗卫还隔三岔五就要请人吃吃喝喝呢,瑾瑜就觉得应该找个机会犒劳大家。 转眼间,小雪节气已过,昨夜一场初雪悄然而至。 这日一早,正是晴空万里。 整个京城像是蒙了层薄薄的纱,宛如一位略施粉黛的冷面佳人,别有番韵味。 初雪之后的空气冰凉,瑾瑜换上新做的雪鞋雪帽,约了拾花坊的姐妹一起去城隍庙上香。 团建地点是红姨挑的,说是平时姑娘们若得了空闲都爱到那里逛,好吃的好玩的都有。今日瑾瑜做东,大手一挥雇了七八辆马车,带着众人浩浩荡荡便朝城南去了。 这座城隍庙位于外城东南角上,周围住的都是市井百姓,过年时还有大集和庙会。这里的人也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小贩们大声叫卖招揽生意,到处闹哄哄的,跟城中秩序井然的商业街完全不一样。 瑾瑜虽是京城出生,却还是头回来这地方,只觉得处处都新鲜。 据说这处城隍庙求姻缘求子特别灵验,于是来进香的大都是女眷,有年轻的小媳妇,也有中年妇人带着孩子的。 拾花坊的姑娘共有二十来个,年纪大点的不到三十,小的才十几岁。她们不过就是拿‘上香’当个由头吃喝玩乐,刚到地方就如出笼的鸟一样,叽叽喳喳各自结伴玩去了。 “您这样当鸨母的,我倒真是头回见。” 小刀笑着对红姨说道:“我看隔壁那几家,看姑娘都跟看犯人一样。哪个姑娘有了局要出门,后头都要跟着两三个彪形大汉,生怕人一出门就跑了似的。” “姑娘们平日里吃尽了苦头,日子又没个盼头,自然是想逃的。”红姨笑道:“我这里可不一样!你赶她们都不走的!” 小刀故意摇头叹气道:“谁家的雇佣关系能和谐成这样?烟花柳巷里哪有这样的事?一看就是假的。” “你这蹄子,净是乱讲!” 红姨嗔道:“你出去打听打听,所有花楼里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最任劳任怨,最敬业最能坚持、不计报酬又不辞劳苦的,必然都是我拾花坊的姑娘!” “这……确实。” 小刀不由想起自己在关外开店时,不管走到哪里,无论遇上糟糕的天气还是战乱灾荒,多少店铺都关张歇业,就唯有她的客栈照常开门迎客,堪称业界良心! 只是,谁能想到,这业界良心竟是长在细作身上的? 红姨笑道:“别家都是靠这营生养家糊口的牛马,而细作却是拿着双份工资在敬业演出、假装自己是个牛马——看似同为打工人,那精神面貌能一样吗?” “您是懂细作的!”小刀哈哈大笑。 听她们聊着,瑾瑜此时想到的却是鞑靼派来的那几个同行:“别人都想出人头地,他们却是只想继续隐藏下去——那要找起来,还真是跟大海捞针一样啊……” 这些祸患不除,始终都是她的一块心病。 “我知道姑娘担心什么。”红姨听了,在旁劝道:“但有些事情着急也没用,且等着就是!他们既然来了,就肯定是要兴风作浪的,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冒出头来——他们比咱们着急!” 说到这,她爽朗地笑道:“说好了今天是来玩的,不谈公事!” 瑾瑜也点头笑道:“好,不谈。”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顺手买好香烛,往城隍庙后院走去。 第129章 姑娘,许愿吗? 城隍庙的后院里种着一棵参天古槐,据说是从唐朝传下来的,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寿数了。 年头久了便会留下不少传说,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它已修成了一方地仙,因此十分灵验。 那古树的树干足有五六人合抱粗细,周围用汉白玉雕砌的石栏围成个正方形,向外隔了两丈来远又建了一圈圆形的围栏,想来应是为了防火而建的?但香客们显然并不是这样认为,即使没有任何标识和指引,也还是固执地把那片空地当成了许愿池,地上撒满了厚厚一层铜钱。 瑾瑜仰起头,有些好奇地望着枝桠上的红布条:如今已经到了下雪的时节,那巨大的树冠上却依旧枝叶繁茂,维持着冬日里少见的绿色,尤其跟周围早已光秃秃的树木相比,显得十分特别。 果然,能被人奉为神灵的东西,多少都是有些异象在身上的。 由于香火繁盛、游人如织,因此这城隍庙也几经修缮扩建,规模比原先大了数倍不止——地方大了,就请来更多的神仙,于是就又添了各种泥塑或是彩塑的神仙——无论香客想求什么,在这里都总能找到专业对口的。 古槐树底下摆了几张桌子,一旁挑着个求签解签的招子,坐着几名道士。看样子,这树是主姻缘的,地上放着成捆的红色的布条,兴许是许了愿便要挂到树上?或者将心上人的名字写在上面? 瑾瑜瞧着有趣,小刀突然悄悄戳了戳她:“看那边。” 瑾瑜一转头—— 梁小玉?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今天的梁小玉穿了身烟灰色长衣,发髻上包着条同色头巾,外罩着件鸦青色斗篷——这副打扮混在人群里当真是毫不起眼,尤其是她身边正站着好几个拾花坊的姑娘,个个是花枝招展又鲜艳夺目,把周围的人都衬得暗淡无光,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 “她确实该来拜拜了。” 瑾瑜苦笑道:“身边有个趁人之危的侍卫已经够烦了,偏又来个贼心不死的太子……唉,真是晦气。” 瑾瑜又在人群里寻找了一阵,却没见崔平:“咦?就她自己来的?” 小刀说道:“方才外头停车的时候我看到她的马车了,以前做过记号的。只有她带着丫鬟,还有那老妈子,但没看到崔平。” “那大概是跟王家夫人做伴来的?……青天白日的,城隍庙又这么多上香的人,倒也不怕。” 瑾瑜松了口气,又道:“而且,我瞧这姑娘倒挺聪明,事事低调不爱张扬。若不是被人盯上,日子倒也不至于过得如此艰难。” “说起这事……” 小刀冷笑一声,说道:“当初梁宸带家眷上京、去兵部报道的时候,管户籍的官员见过她。然后也不知是哪个多事的,献宝一样偷偷告诉了太子,等梁宸才一出京便张罗着给太子牵线搭桥。结果刚一见面,就被太子看中了。” 瑾瑜听了不由骂道:“那些脏心烂肺的狗官!掌握着人家的户籍,就让他们干这个用的?……唉,我就说,这姑娘看着也不像是爱攀附权贵的样子,怎么偏就被太子盯上了?” 小刀却摇头道:“万一呢?说不定人家是欲擒故纵呢?” “呸,就太子那傻缺德性,哪个眼瞎的姑娘能看上他?” “诶,这话还真别说这么早。” 小刀一摆手,压低声音道:“我最近得到的消息是:太子开出的新条件不再是金银财物了,而是要明媒正娶封她做太子妃呢。” 瑾瑜的表情有些复杂。 “而且,进展还挺快的!兵部那边已经将她的户籍材料整理出来送进宫里了。她们家出身军户,背景简单,年龄和样貌都正合适,太子也差不多到了大婚的年纪——其实宫里早就已经开始物色人选了,只是一直还没有合适的。只要郑贵妃点了头,这事八成就算是定了。” 瑾瑜的神情渐渐凝重:梁小玉家里只有一个哥哥,而且远在山东,宫里若真的选定她当太子妃的话,几乎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不过,似乎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那可是未来的皇后、一朝国母,是无上的荣耀啊。 啧,说来也怪,怎么突然就觉得这事没那么难以接受了呢? 就在刚一愣神的功夫,梁小玉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瑾瑜的神情略显落寞:“如果她自己愿意,那就尊重祝福呗。” 小刀见她这样,不由讥讽道:“怎么,就因为‘明媒正娶’四个字,你的立场这就变了?” “我有我的立场,她有她的现实。” 瑾瑜两手一摊:“我觉得太子就是一坨狗屎,但对她来说也许是靠山和长期饭票呢?我觉得崔平配不上她,可她需要买米的时候身边也就只有崔平——她不是我,没有与他们抗衡的能力;而我也不是她,既然不能替她遮风挡雨,又凭什么对人家的选择指手画脚呢?” 聊到这,两人都觉得有些沮丧。 那么年轻漂亮又聪明的姑娘,也许值得更美好的人生,却要因为现实而向权贵低头,命运真是令人唏嘘。 人群缓缓向前移动,不知不觉间瑾瑜已围着那古槐树走了一周,来到求签算命的卦摊前头。 “姑娘,算算姻缘吗?” 那道士一身崭新的藏青色道袍,生得五官端正,颌下三缕长须,还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 瑾瑜摇头,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红布条:“能许愿吗?……灵吗?” 道士微笑道:“心诚则灵。” 瑾瑜在桌前的凳子上坐下,拿过他桌上的笔,又揭了一根红布条,却因还没想好而迟迟没有落笔。 小刀掏出一块碎银递给那道士,他恭敬地收了,笑眯眯地问她: “您想问点什么吗?” 小刀礼貌地笑笑道:“我问问题的结果,通常只在招与不招……” 那道士也算是阅人无数,非常识趣地闭上嘴。 小刀回过头看时,瑾瑜已经写好了: “我想自己挂上,可以吗?” 道士犹豫了一下,原是没这规矩的,但他对旁边一看就极不好惹的小刀颇有几分忌惮,便任由她们自己去了,没敢阻拦。 树下放着根竹竿,上面有铁钩,专为挂布条准备的。 “你写了什么?”小刀好奇道。 “‘枢密院招人,福利好、待遇优’。” “搞什么?……许愿诶,写给神仙看的!你写招聘广告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招神仙来应聘吗?” 瑾瑜却一脸认真地摇头,“我想让神仙把这些许愿的人都介绍到我这来——求人不如求己,我这个比较务实。” ——你跟神仙讲‘务实’?! 第130章 还有这好事呢? “你真不该来这。” 小刀叹气,有些无语:“这是讲信仰和梦想的地方——你觉得想要务实的人会来庙里许愿吗?” “会啊!”瑾瑜一本正经:“人许完愿,如果愿望实现了那就还要来还愿——这还不叫务实吗?而且还很有风险管控意识呢。” 说着,她双手合十:“而且,我是真心希望神仙多给我介绍人过来,多多益善啊……” 来城隍庙烧香的人,有虔诚的善男信女,也有纯粹来玩的——枢密院的人都知道,长平公主是不信的,鬼神之说向来只是她善用的工具和手段;而瑾瑜嘛……小刀一时竟也看不出她是信还是不信? ……这很难评。 城隍庙里有个很出名的景点,叫三生石。 那是块接近椭圆形的青黑色石头,约有一人来高,就在离古槐树不远的凉亭里。旁边还立着块石碑,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书写着它不平凡的来历。 几乎所有来进香的未婚姑娘,都会专程来摸一摸它——据说摸过之后,很快就会遇到此生的真命天子,结下一段好姻缘。 瑾瑜站在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头面前,先是像看说明书一样认真读完了碑文。说来也怪,那碑文上并没说具体摸哪里最灵,但香客全都很默契地只摸顶端,于是那个部位就变得特别光滑,跟别处的粗糙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端详片刻,突然指着顶端被摸得锃亮的部分笑道: “哈,都快盘出包浆来了!……你看,像不像个中年大叔的秃头?” 她话音未落,一旁刚伸出手正准备摸的姑娘动作突然一滞,竟是有些犹豫了。 “这是鼻子,这是眼睛,肩膀,大肚腩……” 其实本没有觉得哪里像,但经她这一解说……好像真的一摸就会一手油似的?不仅形象生动,甚至都神似到让人下不去手了。 众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气氛突然陷入尴尬。 ——摸,还是不摸,这真是个问题。 小刀见状赶紧把她拽出凉亭,边走还恨恨地低声道: “你也是怪!既然不信就到别处逛去,干嘛非跑来搅和?没的叫人讨厌!” “嘿哈哈,我就是实话实说嘛。再说了,”瑾瑜笑道,指了指不远处正聚在一起吃炸糕的姑娘:“她们不也都是不信鬼神的?还不是照样喜欢来这里玩?” 拾花坊的姑娘,兴趣当然并不在进香许愿上,而是城隍庙附近的集市和小吃——京城各处都有不同特色的小吃街和商业区,但京城对流民和商人的管控严格,因此城内大都是本地人的买卖居多; 而城外,尤其城隍庙一带聚居的外地人较多且杂,因此不仅小吃的种类很多,还有各地游商带来的新鲜百货。 “等将来商路全部畅通了,整个京城就都会像这里一样繁华热闹了。”瑾瑜说着,一指对面供奉财神的祭坛:“谁说我不信的?那里面的神仙我就超喜欢!” 城隍庙的香客主要分为三种:未出阁的小姑娘来了,除了玩就是许愿、问姻缘;已婚的妇人通常是来求签,求旺夫得子的;还有一部分就比较日常,男女老幼都有,就是求平安健康,以及求财—— 不得不说,为了吸引更多香客,这里的和尚道士也真是下足了功夫,把神话传说里的各路财神全都请到了。 文财神、武财神,红脸的关公,呲牙的貔貅,三足的金蟾,圆滚滚的招财猫……只有你没听过的,没有拜不到的。 另外还有种类繁多的纪念品,除了黄纸护身符,另外还有手串、项链、各种挂件坠子,彩色的泥塑小像,平均五文钱一个,生意火爆。 “为了赚香火钱,真是好拼啊……” 瑾瑜大开眼界,感叹之余,非常认真又虔诚地把每尊神仙都拜了一遍——真的是每一个,连趴在蒲团上打瞌睡的橘猫都拜了。 小刀憋笑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终于忍不住吐槽道:“真没想到,庙里供着那么多神仙都没拜,最后征服你的居然是财神?” “说这种话……” 瑾瑜不屑道:“钱谁不爱?只有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才会去造反呢!没钱,姨妈拿什么征服边军的军心?没钱,连朝廷都会玩不下去的。” “啐,忒俗。”小刀依旧白眼。 “你别忘了,细作与牛马最本质的区别,除了目标不同,还有双倍工资。” “哈哈,你真的够了喂。” “当然,像你这种觉悟比较高的,肯定能超脱金钱的束缚,但世间大部分都是俗人,没钱还是不行的。” “别,其实我也挺俗的!休想用这种高帽子打拖欠工资的歪主意!” “哈哈哈!” 二人说笑着往外走,瑾瑜一眼望见门口那尊巨大的铜铸三足金蟾,此时在日光下金灿灿的耀眼夺目,顿时就有种灵光乍现、财神显圣的即视感,使得连小刀这样对钱和神仙都没什么兴趣的也不由侧目。 ——莫名有种‘只要摸一下就能发大财’的强烈预感! 瑾瑜左右看看:并没有哪里写了不许摸、或者会罚款的警示语,但边上坐着的道士看起来却是不太友好的样子——这里的人多半是势利眼:有钱就无比殷勤,没钱就冷着脸孔爱答不理。 瑾瑜和小刀进来之后一文钱也没花,连香烛都是外头带进来的。 小刀发觉,就悄悄建议道:“要不,你随便买点什么、意思一下?” “没意思。” 没想到瑾瑜却瞪了她一眼,严肃道:“我是来求财的,怎么还能破财呢?” 小刀嘴角抽了抽:“……你可真是个鬼才。” 打定主意不花钱的瑾瑜直接无视道士的臭脸,霸道地把一只手伸了过去:我就要摸! 道士虽没阻止,却面无表情地咳了一声,很是不爽地淡淡说了一句: “未婚的姑娘最好别碰这个。” 瑾瑜一愣,手停在半空,眨眨眼:“怎么的呢?” 道士双目微合,脸上一副‘不关我事’的清高模样,说话却是一副‘都是为你好’的腔调: “会嫁不出去的。” 赚不到钱就恶语相向的行为挺没品的,却不料瑾瑜立刻毫不犹豫把两只手同时按了上去,用力摩擦—— “还有这好事呢?那我可得使劲摸摸!” 小刀笑不活了。 瑾瑜无比嚣张地摁住金蟾摩擦,突然见边上又多出一双手来——那双手白皙细嫩,柔若无骨,仿佛是整块羊脂玉雕琢出来的一般—— 梁小玉?! 第131章 我知道、我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 瑾瑜毫无准备,还是头一回跟那张漂亮的脸离得如此之近。 没想到远观时如画中美人,离近看也依旧精致:明眸如星,皮肤细白如瓷,饶是如此低调朴素的打扮,也仍是足够出众的美貌。 出于这年纪女孩子都有的爱美之心,她唇上还是涂了层鲜亮娇艳的胭脂,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使得整个人都活色生香起来。 瑾瑜比她年纪小,但个子却要高出她半个头;同样是皮肤白皙的姑娘,她却显得更为精致细腻。 瑾瑜愣愣地看着她半晌: “……你长得可真好看。” 话听起来傻傻的,眼神却是无比真诚。 梁小玉闻言两颊泛起微红,噗嗤一笑,含羞道:“谢谢夸奖。” 两个女孩子彼此欣赏地看着对方,那道士却在一旁阴阳怪气道:“真是怪胎!” 小刀瞪起眼睛,一脸凶相:想死啊? 道士吓得秒怂,立刻闭上眼、嘴里哼哼唧唧地装作继续念经。 梁小玉跟她上次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崔宁在跟前时,总觉得她待人淡淡的,甚至会故意显得有些疏离;但今天看来,并不是对所有人都那样,也许只是针对他罢了。 当面对熟悉的邻居大妈或者同龄人时,她便放下戒备,眼中闪动着光彩,正如她这年纪女孩应有的样子。 瑾瑜的手作怪地在金蟾头上乱按一气,就是故意气那道士的;而梁小玉却是双手伸平、贴在上面,神色甚至有些虔诚,口中似是还默念了几句什么。 ——看来,她是真的很讨厌‘嫁出去’这件事。哪怕只是抓住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也想要试试。 瑾瑜心里一时有些纠结:要不要直接问她呢?是否需要我的帮助?但是,现在分明是初次见面,她对我一无所知,而我却早已摸清了她的一切,甚至对她现在面临的困难都一清二楚—— 尽管没有恶意,也还是会把人吓一跳的? 犹豫再三,瑾瑜还是选择先不说。 她胳膊上挎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香烛等物。她带来那婆子站在解签的地方喊她,大概是排队排到了? 梁小玉应了一声,礼貌地朝瑾瑜笑笑以示告别,转身匆匆朝那婆子的方向去了。 瑾瑜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我要是个男的,也会特别想娶她。” “哈。” 这时,就见拾花坊的桂湘不知何时来到近前,笑嘻嘻打趣道:“姑娘若是个男的,必是个怜香惜玉的好色之徒。” 瑾瑜哼了一声:“性别并不影响我有一颗好色的心。” “哈哈。” 她笑了一阵,又凑得更近些,低声道:“方才我遇到一姐们儿,她有个相好是东宫的虎贲。” 瑾瑜心知她定是打听到了什么,赶紧又靠得近些,细听她说。 “太子妃的事还没回音,但问题是正主儿不乐意。”桂湘说道,抬起下巴指了指方才梁小玉离去的方向:“太子亲自去提过,也带了媒人,但几次都碰了钉子。太子有些恼了,打算动粗——就这几天,东宫正想法子绑人呢!打定主意先把生米做成熟饭,事情自然也就成了。” “真下作。” 瑾瑜气得暗暗咬牙。 没想到她才从东宫搬出来没几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本以为太子就是个玩物丧志的废柴,没想到干起坏事来,手段真是阴狠毒辣。 “其实,那姑娘刚进京就被盯上了。她们家就是普通的军户,没什么后台;哥哥是仗着立了几回战功才刚提拔起来,根基浅得很,兵部的好几个高官都盯着她呢——就算不是献给太子,也是给高官做妾,暗地里早都被安排上了。” 桂湘手里拿着包瓜子,边嗑边说。 两人像极了坐在墙根儿底下晒着太阳聊八卦的长舌妇,小刀则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站在旁边。 瑾瑜神色黯然:“无依无靠的一个好姑娘,在京城遇到这种事……唉。” “听说,太子这回是志在必得。”桂湘又道:“太子妃的事不好说,毕竟她们家出身低了点,不过最次应该能当个侍妾什么的。” “如果让太子先得手了,她只会更被人瞧不起。” “喂。” 小刀突然插了一句:“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说,她应该跟鞑靼人没什么关系——你确定咱们要管这桩闲事吗?” 瑾瑜抬起眼睛看着她:“那么,你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就当从没见过她吗?” 小刀沉默了。 桂湘劝道:“不过,这种事在京城多了去了!高官家的少爷、皇亲国戚家的公子,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真不是什么新鲜事。” 瑾瑜眼睛一瞪:“我不知道的自然管不着,但现在我知道、我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 这时,就见小刀手下的茶姑来到三人近前——瑾瑜几乎没认出她来:她穿着件蓝底白花的蜡染布褂子,胳膊上挎着个装满茶叶蛋的竹篮,完全就是个在路边摆摊的农妇: “太子来了。” 三人听了皆是一惊:“他怎么会来这的?消息可靠吗?” 茶姑点头:“太子骑的是御赐的‘燎原火’,那马又高又壮火炭红,走到哪都是显眼包,不会认错的。” 瑾瑜冷笑:“找梁小玉来的。” 茶姑又道:“随身带了六个侍卫,正四处找人呢。” 瑾瑜皱眉道,心中暗暗盘算:这么心急?或者说,他是想出了什么逼她就范的新法子? 小刀提醒道:“她坐马车来的,那车虽然普通,但肯定逃不过侍卫的眼。早晚要碰上的。” 三个人交换了下眼神,小刀再次看向瑾瑜:“如果我们出手帮梁小玉,这次是能帮她暂时脱险,但也就摆明是跟太子作对了——他的虎贲可不好对付。” “暗哨都不能动。”瑾瑜坚定道:“这件事,我来处理。” 茶姑和桂湘看看小刀,小刀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回去盯梢。 瑾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对小刀道:“咱们去找梁小玉。” 小刀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为难道:“你也最好别跟太子作对。现在局势这么敏感,再跟太子翻脸的话……” “说的就跟我几时与他好过一样?” 瑾瑜哼了一声,大步朝排队解签的人群里走去。 第132章 女人和拿刀的女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 解签的地方是间待客的禅房。 外头支着张桌子,两名道童守在门口;等候解签的信众们,队排得如同长龙一样直延伸到屋外老远。 小刀唤来桃子等人,向门口那两人亮明身份,瑾瑜也不跟他们多说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长长的队伍中传来一阵不满的骚动,小刀回身将门关上,屋里顿时恢复了原先的宁静。 瑾瑜礼貌地冲屋里的人一笑,客气道: “道长,借贵宝地一用。” 这间屋子不算大,正中的墙上挂着巨大的太极阴阳八卦图;一位须发皆白的道长端坐在桌子后面,像是正在跟梁小玉批讲卦象,见有人突然闯入不禁吓了一跳。 不过,城隍庙这地方虽偏却也十分出名,有时候也会遇到身份尊贵的香客,像是诰命夫人、皇亲国戚,王妃郡主也有过;那老道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听说来人是位郡主,倒也没显得特别惊慌。 “不找你。”瑾瑜说道,看了他对面的梁小玉一眼:“我找她。” 小刀向他亮出宫里的腰牌,说明瑾瑜的郡主身份。那老道也十分识相,朝众人拱拱手,便拄着拐杖出门去了。 这屋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瑾瑜自然就坐到老道方才坐的位置: “我有话跟你说。” 取得信任最快的方式,就是开诚布公。 瑾瑜把知道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突然又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觉得我跟太子是一伙的? 那误会可就大了。 于是瑾瑜又赶紧表明立场又解释一番。 但见她还是一直不说话,心中暗觉不好,正在犹豫要不要换种方式重新说一遍,她突然开口道: “我知道你的。” 沉默良久的梁小玉兴奋道:“原来你就是青川郡主?” 瑾瑜一时竟是愣住:我这么出名的吗? 亲王、公主或是郡主的封号,是由礼部根据祖制来商议拟定的,通常取自某些特定的地名;由于她这次回京的事并没有事先知会,一切都是匆忙中定下的——感觉皇帝就是随便给她挑了个封号,没怎么走心,她也没当回事——直到此时,第一次从个普通人嘴里说出来,她突然间觉得,这个封号有点特殊意义了。 “我从小就听过镇国公主保卫国家的故事!我和哥哥都很崇拜她!”梁小玉说话的时候两眼闪着光:“你也很厉害!敢一个人去宣府跟鞑靼首领谈判、只身救回太子,还在国宴上当场拒绝了瓦剌的和亲!每一件事,全都很厉害啊!” ——没想到还意外圈了一波粉? 热情的当面夸奖让瑾瑜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啦,还是有很多小伙伴帮忙的。” 但那显然没有影响她眼中的英雄光环:“没想到本人这么漂亮,还很善良,有侠义心肠。” “呃。” 瑾瑜勉强把话题拉回来:“其实,我是想告诉你太子来了,他正在外面四处找你。” “我知道。” 她看起来并没有太意外,如此平淡的反应倒是让瑾瑜颇感意外:“你知道?那……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比如逃跑?居然还有心思来这里排队解签? 她依然保持着好看的微笑,点了点头:“太子抓了崔平。如果我不答应,崔平就会死。” 原来是这样。 瑾瑜眉头微皱,她长睫低垂,看起来有些黯然,却也没有想象中的沮丧。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瑾瑜问。 她抬起眼眸,摇了摇头,再次露出笑容:“谢谢你的好意。也感谢你专门来告诉我这些。”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虽然保持着笑容,神色却很是忧伤:“他要抓人,可以抓一次,就可以抓一百次;而我就算侥幸逃过这一回,却也逃不了一百回。” 瑾瑜心中暗暗震惊:她并非一无所知,相反地,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及身边的各种阴谋算计。 “就算不是太子,也还会有其他人,当官的,有权有势的——京城对我来说,就是个处处凶险的地方。”她眼中的忧伤转瞬即逝,神情变得坦然:“郡主能保护我一次,也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更何况,郡主上次拒亲的事已经触怒皇帝,现在的处境恐怕也不轻松,就不要再为我的事烦心了。” 如果梁小玉开口恳求,她是肯定不会拒绝的。哪怕现在跟太子撕破脸、惹来一堆麻烦事,如果是为了救人,那也是值得的。但事情却跟她想的不一样—— “所以,我已经答应太子了,明天就会搬进东宫。” 这个结果,让瑾瑜觉得有点难受。 人在深陷困境时,有的会绝望颓废意志消沉,有的会怨天尤人满腹牢骚;有的则会拼命抓住一切救命稻草、根本不管别人死活——而她,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依然在替别人着想。 瑾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也许,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梁小玉望着手中那支下下签,凄然一笑,犹如细雨中随风凋零的梨花。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情绪所染,瑾瑜也觉得有些难过:谁没有向命运低过头呢。 沉默片刻,瑾瑜脑中突然闪过个念头: “我有样东西送给你。” 说着,她站起身,抬腿踩到凳子上,一手撩起裙摆、解开腿上的绑带,取下把短刀递给她: “这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从小到大都一直贴身带着。送你了。” 梁小玉怔住,看看那把刀、又看看她:“这么珍贵的东西……” “我用它杀了第一个想要取我性命的人。”瑾瑜打断她的话,说道:“那年,我八岁。” 梁小玉眼中是满满的震惊。 瑾瑜狡黠一笑,又换另一条腿踩上凳子,撩起裙摆给她瞧:“这把,是姨妈送我的。她说,女孩子身边,一定要有把趁手的家伙才行。” 说着,她食指一勾,熟练地将那柄短刀拿在手里:“因为,女人和拿刀的女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 瑾瑜再次将刀递到她面前,这次她没有拒绝,伸出微颤的双手,将那柄短刀接了过来。 正在这时,门斜开一条缝,桃子探进半个头: “太子找来了。” 瑾瑜一笑,对小刀说道:“你教教她。……我去会会太子。” 第133章 贫穷却美貌,就像带着金子逃难 虎贲的侍卫办事能力果然比锦衣卫强得多,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这里来了。 刚才还排着长队的人群早就被侍卫驱散,视野之内干干净净的不见人影,附近全被清了场。 瑾瑜将门掩上,一手扶在门框上拦住去路,对太子笑道:“要不要这么巧啊?在哪都能遇到你?……干嘛,暗恋我啊?” “别闹。” 太子见是她,嘿嘿一笑,也半开玩笑道:“我又没疯!” 今天的太子穿了身紫貂皮大氅,头戴黑丝网巾,华贵霸气之余,还带着一点斯文。 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瑾瑜发现太子并不是印象中‘地主家的傻儿子’。他不仅不傻,甚至还有些极致的聪明,比如搜罗起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来,手段绝对称得上专精。 “怎么个意思?想坏我的好事?” 太子双臂抱在胸前,玩味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摸摸下巴问道:“我平时待你也算不错了?当初许方老贼对你痛下杀手,你躲到我东宫来,我可二话都没说?” 瑾瑜点点头:“是啊!当初哈木脱欢留你包吃包住的时候,还想再送个无限期草原深度体验游呢!我也不该多管闲事的……唉。” 她说着,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做人果然就是不能太热心肠啊。” 太子的态度立刻转变:“要么说女中豪杰,我就只服我姐!” 瑾瑜对他的马屁嗤之以鼻,淡淡道:“说这些漂亮话有什么用?真遇到事了,不也照样不卖我面子嘛。” “话也不是这么说啦……” 太子笑嘻嘻地凑上前,压低声音道:“人家正主儿都同意了,您就别强出头了?” “呵,你说她是自愿的?”瑾瑜冷哼一声:“你姐姐我玩威逼利诱那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太子脸上有些不耐烦:“瑾瑜,实话告诉你,梁小玉——我志在必得。” 瑾瑜一手叉腰:“想来硬的?你试试?” 太子没动,仍是和颜悦色地劝道:“要是在关外,那肯定是什么事都由你说了算;但现在这可是在京城,我的天下——事事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确实跟在宣府时不一样了。不当怂包了,扬眉吐气且十分嚣张。 “法律都没你说话好使呗?” “那肯定的。”太子一笑:“不是我吹牛——从小到大,但凡是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这话可不是吹牛,他是太子,郑贵妃所生独子,一国储君,确实有资格说这种话。而且,他的虎贲都是军中精锐,战斗力比普通士兵要强得多,硬碰可不是明智之举。 但瑾瑜偏偏也是个从不吃亏的主:“巧了,我也是。” “你身边都这么多女官了,还偏偏要跟我抢这一个?” 太子故意面色一沉,但是并没绷太久就又变回嬉皮笑脸的样子:“什么情况?怎么搞的就跟嫁给我像进了火坑一样?有那么严重嘛?”他摇了摇头,随即促狭心起:“你撩我小舅舅的时候,我不也没说什么?……顺便提醒一句:你们俩可差着辈呢。” 瑾瑜炸毛:“那是一回事吗?!” “差不多啦。”他不以为然,又补充道:“我小舅舅的人品样貌都很不错的,你俩倒也般配!” “净胡说。” 瑾瑜心里好一阵纠结:她最近收到长平公主的来信,说是很快就从西北出发,扶镇国公主的灵柩进京——在此之前,还是尽量不要生事的好。 她也不想跟太子闹得太僵,于是没再坚持,稍微侧了侧身。 “这不就对了嘛。” 太子笑道,以为她是被说中了心事有些害羞,顺势拍拍她的肩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放心,你帮我、日后我自然也会帮你。” 瑾瑜一脸不爽地哼了一声。 太子推门之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对她说道:“城隍庙这一带,都是穷人和不懂行的外地人才会来玩的,又脏又乱的没什么意思!改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瑾瑜领情地点头,扬了扬眉梢。 太子骨子里就是个正宗的纨绔子弟,满脑子吃喝玩乐;若说他真有多坏倒也不至于,只是由于他的出身和手中特权,还有贵妃的溺爱以及周围人的奉承讨好,就注定他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甚至死活。 门推开的时候,梁小玉正站在小刀身边,见太子来了便停止交谈。 “小玉姑娘,请?” 梁小玉点点头,在经过瑾瑜身边时,露出个感谢的笑容。 瑾瑜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问小刀:“怎么样?” “资质一般,不过人挺聪明。”小刀说道:“这一时半刻的也教不出什么绝世高手来。” 瑾瑜笑道:“用刀嘛,重要的是胆量而不是技巧。” 小刀点头,但有些担心:“不过,东宫戒备森严,也许刚一进门就会被人搜了去。” “没关系,我又不是真的让她去行刺的。”瑾瑜说道:“她是个有骨气也有脑子的姑娘,不会一时冲动就干傻事的。刀藏在心里,人就会有锋芒——我想让那把刀长在她心里,她就不会再轻易任人宰割了。” “贫穷却美貌,就像带着金子逃难。”小刀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 万安宫。 这日一早,钱景就被皇帝叫进东暖阁里问话,已经进去半天了。 郑贵妃和淑妃坐在外间的火炉旁,一边说话一边揉面包饺子。 淑妃张氏出身也不高,心思细腻,很会察言观色,平时与郑贵妃的私交最好。 自上次皇帝封了坤宁宫、扬言要困死皇后之后,后宫嫔妃全都噤若寒蝉。以前还时常约了一起吃茶聊天搓麻将,如今都躲在各自宫里不敢出门,也不见人——就数淑妃胆子大些,偶尔来万安宫探探风声。 “你也是瞎操心!” 郑贵妃拌着馅说道:“皇上就算是一时气急,难道还能把后宫里的女人全杀了不成?” 淑妃的袖子高挽,白胖的手上满是面粉,十指灵活地将面团捏成长长的条:“曾皇后那么好性儿的一个人,到底做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说她是枢密院的人了?” “咳,皇上的心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可真是太吓人了。”淑妃看了她一眼,小声问:“改明儿不会说我也是?” 郑贵妃笑道:“哪里的话!不会的。” 第134章 饺子 “不过,我看皇后这次真是吓得不轻。” 淑妃话锋一转,低声问道:“那,皇上这篇儿算是翻过去了吗?” 郑贵妃摆摆手,指指暖阁里:“你以为总把钱公公叫来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催着他赶紧把皇后做掉啊。 淑妃顿时秒懂,苦着脸叹气道:“……真是好造孽哟。” “唉。” 两人一个擀皮、一个捏饺子,配合默契。 倒也不是后宫里缺少这口吃食,只是平时闲来无事,可巧彻帝又偏爱她这一口,郑贵妃便亲手调了他喜欢的馅、在小厨房里煮给他吃。 说起来这也是彻帝的一段童年阴影。 那一年三十儿,年幼的李彻刚刚丧母,又处处受人排挤,在宫里冷锅冷灶的甚是可怜;郑氏跟同乡的宫女们凑在一处过年,煮饺子的时候便悄悄盛了一碗给李彻送去。 这些宫女地位都不高,所得的东西也是有限,大都是御膳房用剩下的。饺子馅包完,面还有富余,就全都擀成面条也一锅煮了。 于是,半碗饺子半碗面,再添一勺热气腾腾的饺子汤,卖相不大好看但味道还是很香的——他几乎是哭着吃完的,那味道他记了一辈子。 她们都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但郑氏即使做了贵妃,也依然心态平和与人为善;李彻成为彻帝,却一心想要将那些日子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全都加倍奉还。 淑妃突然问:“皇上那性子……如果皇后死了,心结就能解了吗?” 郑贵妃一愣,随即摇头,无声叹息。 ——怎么可能。 “幸亏许方已经死了。”淑妃也叹气道:“那老东西向来心狠手辣,若还活着,赶上这事,天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钱公公不会的。”郑贵妃笃定道。 刚说到这,就见钱景从内室退了出来,面色凝重,额上一层细汗。 他神色疲惫地朝二位娘娘行了礼,便匆匆退下了。 不一会儿,就见彻帝也从屋里出来,眼神阴沉,愠怒未消。 淑妃见状赶紧上前行了礼,然后拿起小桌上一盘刚包好的饺子,借口送去厨房便抽身走了。 郑贵妃刚起身,就见彻帝一摆手:“你忙你的,不必起来了。” 她微微点头,又坐回原处继续包饺子。 彻帝在她对面坐下,叹气道:“这个钱景!办起事情拖拖拉拉,比许方真是差得太远。” “那依着皇上的意思,他这就去中宫赐死皇后——您就高兴了?”郑贵妃仍是低着头,缓缓说道。 彻帝看了她一眼:“做奴才的,不就该为了主子赴汤蹈火吗?” “可他若真这么做了,确实成就了忠诚的名节,可又何尝不是把主子放到火上烤呢?” ——皇帝疑心生暗鬼,无故赐死皇后,这是哪朝哪代都没发生过的事。 郑贵妃抬起头,看着他说道:“皇上已经得了江山君临天下,过去的苦也总算没有白吃,又何必为了那个不会再相见的人继续烦恼呢?” “你要知道,不是朕不放过她,是她不肯放过朕啊!” “那不如这样:皇上下令赐死所有嫔妃和宫女太监,以后也再不补入新人,宫里就只剩下你我两个——是不是就可以绝对保证再没有枢密院的细作?” 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而且试过,结果自然是很不好。后宫那么大,总有各种事务需要人去打理;而少了人做事,一切就都陷入停滞和混乱之中。 郑贵妃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才让一切慢慢恢复正常秩序,她不想再重来一次。 “臣妾曾是个宫女,出身卑贱,能成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已是天大的殊荣;将来还能陪葬皇陵,一直跟皇上在一起,已经很知足了。” 她语气恳切道,伸出手去握住彻帝的手,一时竟忘记手上还沾满面粉;刚要松开,却又被彻帝紧紧攥住。 “皇上心里怀疑她,那从此不再相见便是。”郑贵妃微笑道:“后宫这么大、宫墙这么高,难道还容不下一个讨厌的人吗?” 彻帝紧紧皱眉,最终点了点头。 郑贵妃又道:“我看今儿天气不错,皇上在屋里闷了好几天,不如去园子里逛逛!待会儿饺子煮好了我打发人去叫您。” 皇帝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郑贵妃拿过毛巾给他擦了手,又唤侍女取来斗篷亲自给他穿戴好,送出门去。 此时已快晌午了。 碧空如洗,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甚是惬意。 这时,有小太监捧着两匹锦缎来到了跟前,说道:“昨儿个娘娘要找的料子,库房送来两匹,也不知合不合娘娘心意?” 郑贵妃扫了一眼,点头道:“去送到东宫郑国舅那里,就跟他说是皇上赏的,让他忘了上回要挨板子那事。” 小太监应了一声,下去了。 刚回身进了屋,又有两名太监进来回话,是太子催问上次太子妃人选的事。 郑贵妃沉下脸来,说道:“跟太子说,太子妃的人选事关重大,岂能由着他胡闹的?”说到这顿了顿,语气又和缓下来:“既然底细已经摸清了,若是真的喜欢就留在身边也罢,随便赏她个名分便是。” 那太监应了一声,也下去了。 郑贵妃又回到小桌旁,刚捏了几个饺子的光景,又有两三个太监进来回话,杂七杂八的事情,竟是一刻也不得闲。 她心里不由一阵怅然:以前的宫中琐事,身边总有曾皇后、贤妃、淑妃等人帮着出主意,多少也能分担一些;如今皇上闹了这么一出,大家都不敢来了,就感觉眼前突然间冷清下来、烦心事似乎也更多了。 想到这,她心念一动,对身边侍女吩咐道:“待会儿这饺子煮好了单独分出一份来,送到皇后宫里去。” 侍女应了一声,刚转身要走,郑贵妃又把她叫住: “罢了,还是我亲自去的好。” 说着,她掸了掸身上的面粉:“你把这剩下的饺子包完,等我回来再煮。” 侍女刚应了一声,就见淑妃端着一小盘刚出锅的饺子进来:“娘娘,头锅已经煮得了,您先尝尝?” “这头锅给我装了食盒备着!我去换了衣裳就来。”郑贵妃说了一句,刚要进去更衣,又转过头嘱咐道: “别让皇上知道了!” 第135章 别为了一个男人,连姐妹都没的做! 郑贵妃平时并不常来坤宁宫。 她以前甚至都没特别留意过这里。如今一见,发觉这坤宁宫好像确实跟别处不太一样?表面看来平平无奇,却似乎是有种特别的秩序感? 宫人们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既没有偷懒耍滑的,也没有特别谄媚奉承的,规矩、客气,就是很……淡泊。 她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想到这个词,然后发觉用在曾皇后身上其实也挺合适。 曾皇后得到禀报之后,亲自迎了出来。她的模样与妆扮都没什么变化,笑容如以前一样亲和而温暖。 两人见面时也仍如以前一样亲切,手挽着手一同来到正殿。 由于彻帝生性凉薄又多疑善变,待人总是加着防备就很难跟谁交心;哪怕是宫里添了年轻漂亮的新人,一时得宠也很难长久,风光有限且转瞬即逝。 日子久了,妃嫔们就懒得把心思花在打扮和争宠上,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要紧。 二人寒暄几句,郑贵妃让侍女把食盒拿过来,蓦地就想起之前彻帝曾让钱景来毒死皇后的事,不由心里一阵犹豫:她不会以为我是皇帝派来毒杀她的? 想到这,郑贵妃脸色不由一变,连说话也有些不大自然了: “自己包的饺子,刚煮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一点心意罢了。” 一边说着,却又突然觉得自己今天这事办得有些欠考虑:前几天才发生了那么不愉快的事,她恐怕还在心有余悸;尤其对于入口的东西,自然是要多些防备。 毕竟后宫上下,就只有郑贵妃一人跟皇帝走得最近,因此她的行为也多少代表着皇帝的意思;就连皇帝坚持废后的想法,总让人觉得跟她脱不了干系——虽然嘴上不说,嫔妃彼此间还是难免有些隔阂。 ——干嘛非要送吃的东西来呢? 现在这种情况,若她不肯收、或是表面收了转手扔掉,多尴尬…… “那,我还是先回去了。” 郑贵妃越想越觉得懊悔,匆匆告辞要走。 “才刚来,怎么就急着回去呢?” 曾皇后挽留一句,上前打开食盒的上盖,热腾腾的饺子香气立刻飘散出来:“真香!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好手艺。” 后宫嫔妃大都蓄着长指甲,尤其曾皇后,天生一双青葱玉手,指甲养到两寸来长,莹润纤薄如同蝉翼,人人称羡。而美丽的代价,就是做什么事都不太方便——搓麻将还凑合,而像揉面包饺子这类细活就别想了。 与郑贵妃相比,曾皇后才更像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微笑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筷子,夹起一只冒着热气的饺子,优雅地咬了一口,然后整个吃掉,赞不绝口。 瞬间,郑贵妃觉得一切都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你跟皇上不同。” 她依旧优雅地放下筷子,说道:“就算是他打定主意要杀我,也不会派你来。” 曾皇后的面容依旧,而神色的微妙变化,让郑贵妃觉得她有些陌生:以前那个敦厚老实、毫无心计的女人,现在竟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郑贵妃显得有些惊讶,但也觉得合理:女人总是敏感的,她肯定已觉察出皇帝的杀意。十几年的夫妻,平时冷淡疏离也就罢了,如今竟为了件毫无凭据的事动了杀心,甚至还动用禁军,任谁都会觉得心寒? “别这么说。”郑贵妃蹙眉道:“皇上那也是一时气昏了头,哪里就是真的想要你的命呢?” 曾皇后淡淡一笑:“我们都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 郑贵妃一时语塞:是啊,当年都是一起入的东宫,没有人比她们更了解。 “他已经用枢密院这个借口杀过多少人了?如今轮到我头上,又能有什么区别呢?”曾皇后说着,目光又落到那盘饺子上,略带遗憾地叹气道: “倒是白费了你这一番苦心。这不是我会不会怨恨他的问题,而是要看皇帝是否打算放过我。” 郑贵妃原是想说‘我自会再劝说皇上’,但话到嘴边,却又一转念: “……你真的跟枢密院没有关系吗?” “怎么算没有关系呢?” 曾皇后笑容凄然:“有的官员因为协助过枢密院办事而被清算,有的人因为跟长平公主说过话而被下狱、丢了性命——我是吕太后定下的太子妃,又与长平公主是旧识,要如何向皇上自证清白呢?” 这,又是个无解的难题。 “这么多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和皇上心里都是有数的。” 郑贵妃伸出手与她相握,在她手背上按了按:“这么多年的姐妹了……放心,只要是能帮的,我都会帮你的。” 曾皇后看着她,神情依旧淡然:“我信你,但不信他。” 郑贵妃眉头微皱。 曾皇后转身、居中而坐,两手交叠放在腿上:“再怎样软弱的人,为了活下去,也都会拼尽全力的。” 她直视郑贵妃的眼睛,加重语气缓缓道:“甚至不惜任何手段。” 态度依旧温和,但坚定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 ——跟以前的软弱完全不同,现在的她是个有锋芒的人,且毫不示弱。 生死攸关之际,人是会变的。 聊到这分上,郑贵妃也有些气恼,“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好吗?瞧你们现在,一个两个都是这副样子!那日子还怎么过?!” 说到这,她又连连叹气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么多年的情分,到头来,别为了一个男人,连姐妹都没得做!” 后宫的女人,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不是跟皇帝共同度过的,而多是孤独自处,或者与要好的姐妹一同消磨时光。 郑贵妃自幼入宫,宫里各种女人的生活、以及各种钩心斗角的事早就见得多了。于是,当年她和曾氏一同被送入东宫时,便彼此约定:无论将来富贵荣辱,都永不为敌。 “我也早就说过,他是他、你是你。” 回应她的真诚,曾皇后的笑容也依然温暖:“我与他的恩怨,自会有个了断。” 第136章 东宫来新人了 今天的东宫格外热闹。 听说西边那套院子来了位新主子。事出匆忙,底下人正进进出出忙着收拾东西。那院里的上房采光极好,陈设讲究,在整个东宫里规格最高,是留给最受宠爱的妾室住的。 郑宴离刚从屋里出来,正瞧见太子带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从外头回来——梁小玉? 有点意外,却也不是太意外……好像以她这般姿色的美貌女子,早晚都是要嫁入豪门的;好像就只有达官显贵才配得上这绝世的美貌,而她就像凤鸟,几乎是注定了不可能飞入寻常百姓家的。 跟那天不同,今天的梁小玉穿着件银鼠灰的小袄,披着件腥红斗篷,发间戴满了金簪珠玉显得华贵非常;两腮涂了烟霞般的胭脂,朱唇娇艳欲滴,与那日在街上偶然撞见时的模样大不相同。 果然是人靠衣装,她这一打扮起来,当真是光彩照人,站在人群当中十分惹眼。 “小舅舅!” 太子见到郑宴离,主动迎上前来,介绍道:“这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起过的未来太子妃,梁小玉!” 梁小玉上前行礼,娇滴滴的,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一样。 郑宴离猛然回过神,赶紧还礼。然后又问太子:“话说,昨儿我还见到宫里的人来着——太子大婚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完全没听说啊?” “咳,也……没那么快定下来。” 太子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当着梁小玉也不好细说。 郑宴离心里正一阵纳罕,却见他下巴一扬、指了指梁小玉,得意道: “怎么样,模样是不是特别标致?” “是,倾国倾城。” 太子在旁边夸耀道:“我打赌你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美人!是不是像天仙下凡一样?……嘿,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给迷住了。” ——真酸。 郑宴离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上次那个……叫什么来着?娇娇?还是梦娇?你好像也是这么说她的。” “胡说什么呢?娇什么娇?!没有的事!” 太子断然否认,随即脸色一变,摆手叫下人先把梁小玉带进去,然后把郑宴离拽到一边: “以前的旧事就不要提了嘛!” “让你平时多读点书!撩妹的时候也不至于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毫无新意。”郑宴离笑道,鄙夷地扁扁嘴: “原先那个呢?打发了?” “不然呢?留着过年啊?”太子不以为然道,又特意看了他一眼,用手点指道: “倒是你!还有脸说我?” 郑宴离一愣:“我?我怎么了?” 太子一脸八卦地坏笑道:“你不是跟瑾瑜相好吗?怎么她都搬出去好几天了,你就没跟着一起呢?……吵架啦?” “什么跟什么啊?我几时跟她相好了?” “少蒙我了。” 太子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得意,又追问道:“她搬哪去了?在京城置办产业了?怎么没听说啊?” “没有。她住那地方……” 郑宴离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才好,只得含糊道:“就是去京城的姐妹家里了,都是女眷,我不方便去的。” “噢。”太子点点头:“这么说,你们真的相好了?” “没有的事!……你别乱讲。” “我又不瞎!我都看到了还说没有?” “你看到什么了啊?” 太子啧啧道:“那天她中了暗箭,你赶在宫门关闭之前把她送来的——一路抱进来的!慌得就跟掉了魂一样!还有啊,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天天腻在一起,除了相好以外还有别的可能吗?……再说,好就好了呗,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郑宴离脸上莫名一红,眼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闪烁其词:“都说了没有的事……” “还装?做人这么虚伪,有意思吗?” 太子不理会他毫无底气地否认,又道:“你也真是……口味挺重啊?喜欢谁不好,怎的偏偏是她?那个女人……好,长相确实还算可以,就是,啧。” 提起瑾瑜,太子欲言又止,不禁又想起在关外的可怕经历: 鞑靼人个个都生得那么高、那么壮,抓他就像抓小鸡一样给绑到马背上带走了;而瑾瑜和小刀两个人,对付他们竟是手到擒来,眨眼间如砍瓜削菜一样就把几条壮汗给撂倒摆平了! 还有在宣府的时候,像裴绪庆那种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的边军将领,他手下那群傲慢无礼的将士,也都根本不把朝廷的旨意当回事,见了瑾瑜却是全都恭顺得很?就连对小刀都是客客气气的!更离谱的是,朝廷多次催他们出兵剿匪都拿各种理由搪塞,唯独这两个女人一声令下,就立刻出关去把哈木脱欢给灭了? 也真是奇了。 后来招待西域使者的国宴上就更不必说了,那一招‘折叶飞花’堪称绝技!以前,太子就只听说书的讲过,没想到世间竟真有如此绝妙的武功?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可真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就这么厉害的一个女人,就凭你,能降服她? 哈。 “京城那么多漂亮姑娘,环肥燕瘦,什么样的没有?就凭小舅舅你,想娶哪个娶不来?却偏偏就挑中了她?”太子满是戏谑地笑道:“是日子太过顺遂、嫌命太长吗?” 郑宴离不悦道:“她哪里不好了?” “是,很好!一等高手,神勇无双——问题是她如此彪悍,放在武帝庙里供起来都不为过!但要娶回家去,那可就有点吓人了?” 郑宴离白了他一眼:“凡夫俗子确实配不上她。” “哈哈哈。” 太子大笑道:“确实!有人撩妹靠钱,有人靠爹,有人靠才华,有人靠脸——你最牛,你靠胆大!” “哼。” 郑宴离就是再迟钝也听得出不是好话,气得转身要走,太子赶紧上前拉住,赔笑道:“是好话!真是好话,我可是认真在夸你呢!” 说到这,太子略一沉吟,低声道:“不过,我看父皇好像不太喜欢她,八成是不想让她长留在京中的——你们这事,还真有点麻烦……” 郑宴离心中冷笑:岂止是‘不太喜欢’?司礼监的诛杀令,明里暗里都下过几回了?! “不过没关系!”太子一手搭在他肩上,拍胸脯道:“一个是我小舅舅,一个是救过我命的女人,我肯定会帮你们啦!” 郑宴离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巴拉开:“哪个要你帮?管好你自己。” 第137章 不想嫁给太子,并不代表就想嫁给你 太子给梁小玉另外安排了四个丫鬟和两个婆子随身伺候,另还有一位宫里的教引嬷嬷帮着管事。 梁小玉那么聪明的人,自然知道这些人并不只是单纯供她驱使的下人。她们还会时刻监视她的言行,然后向真正的主子汇报。 梁小玉抱着手炉坐在屋里,静静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东宫还没有正妃,她这屋里的一切都按最好的来。家家具摆设几乎都是新的,门帘和挂幔也都是才换的,还散发着新布料特有的染料味道。 透过明瓦窗格,依稀能看到外头院子里人影晃动,他们还在忙着收拾打扫——无非是清理掉原先旧主的家什物件,腾出地方给新人。 不一会儿,管事的嬷嬷到跟前回话。 梁小玉欠身刚要起来,那嬷嬷便忙说姑娘坐着歇息,以后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或是屋里短了用的都可以跟她说——看她的衣着和做派都像是宫里人,谈吐跟别人也很不一样;而太子赏的丫鬟则是普通仆妇模样,在嬷嬷说话时都只能安静地站在外间候着。 另外还有几个粗使的丫鬟,年纪也不大,在外间站了一大片人,却是鸦雀无声,连细微的咳嗽声也没有,可见平时管教极严。 梁小玉心里好一阵感慨:果然这些皇亲贵胄府上规矩大,连佣人都跟外头普通的权贵人家不一样。若是进了宫里,那规矩只会更多。 想到这,她不由微微侧目望向窗外的天,四四方方的,像个笼子——笼子是铁打的,而这笼中的鸟来来去去,却不知已经换过多少了。 那嬷嬷是个能说会道的,就是有些絮叨。在她听来也没什么要紧的话,无非是想表达善意并讨好新主子。这些奴才虽说看起来谦卑,其实倒更像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梁小玉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双眸低垂,看起来谦和有礼。她扫了一眼手上新添的戒指和镯子,将那对手指粗细的赤足金镯退了下来,塞到嬷嬷手里: “嬷嬷辛苦了,拿去喝茶。” “诶呀,这是太子爷赏的?太贵重了这可不能收……” 那嬷嬷假意让了两回,梁小玉说道:“以后还要承蒙您多照顾,一点心意,您就收下。” 梁小玉来时几乎没什么行李,就连原来那个小丫鬟和婆子也没带进来,值钱东西更是一件也没有,基本上净身入户。 现在她身上穿的戴的皆是太子的赏赐,于是打赏起下人来也是毫不心疼,屋里的丫鬟每人都得了一件,于是个个脸上皆是笑逐颜开,直夸新来的主子人美心善。 梁小玉不喜欢这些东西。 冰凉的金镯子戴在手腕上,像是一对手铐;赤金嵌玉的项圈像是枷锁,金钗耳环更是压得她连转头都觉艰难,却也在时刻提醒她:从今日起,她已失去了自由。 下人们得了赏赐各自散去,屋里复又变得冷清下来。 崔平来了,正在外头客厅上候着——太子果然说话算话,梁小玉刚入东宫,就立刻释放了崔平,并同意二人再见一面。 梁小玉见到他时,见他面容略显憔悴,头发散乱有些狼狈。不过,衣裳只是脏了些,没有破也没血迹,在狱中应是没受什么苦。 丫鬟热情地奉了茶上来,便很知趣地退下了,只留二人单独说话。 崔平见人都走了,这才低声道:“小姐,我带你逃了?” 梁小玉一愣:“逃?……逃到哪里去?” “自然是逃到宫外,随便什么地方也都比这里要好。”崔平叹道:“我知道,你谁都没带,就是因为不想让人跟你一样,困在这来去都不得自由的地方。可你自己呢?” 梁小玉一笑:“我在这里,就是为了你们能够不在这里啊。” “我带你逃!”崔平又重复道:“理由我都想好了,就说要紧的东西落下了……” “崔将军。”梁小玉打断他的话:“我们逃不掉的。” “可以一试!” 崔平执拗道:“就趁快要关城门的时辰出去,直接出城!我备好两匹快马,到时候咱们一路向南,行出两百里在驿站换马,然后再向东……一定能逃出去的。” 梁小玉望着他:“难道你忘记我们为什么会来京城吗?” “梁帅若知道你如今这般处境,也一定会放下一切、赶来救你的?” “然后呢?造反吗?” 崔平不由一怔,显然是被这个词击中:他只想到了逃离是非之地,却未曾想到这种行为便已是‘忤逆’之罪。 梁小玉淡淡道:“就算能够平安回到家乡,那又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要再连累哥哥一起砍头吗?” “不会的。” 崔平摇头道:“那我们就不回山东,继续往南!总能找到一片没人知道的安稳之地。如今梁帅在山东剿匪,战事胶着之际,朝廷也不敢拿他如何的。” 梁小玉轻叹一声,不置可否。 崔平以为她被说动了,上前一步,突然攥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梁小玉没动,表情依旧淡然,看他的眼神淡漠到几近冰冷。 “怎么了?” 崔平微微皱眉,不解道:“你不是一直说,京城就是个困住你的牢笼吗?我带你一起逃走不好吗?” ——私奔。 梁小玉的脑海闪过这两个字时,唇边浮现一丝戏谑的笑意:“我不想嫁给太子,并不代表就想嫁给你。我救你,只是不想对你亏欠太多。” 崔平像是被一支冷箭射中,全身一震。 梁小玉艰难地抽回手,语气依旧漠然:“同样是不喜欢的人,我为什么要放弃太子而选择你呢?难道是我天生就爱吃苦吗?” 崔平愕然,大概是没想到她在如此孤立无援的时刻,还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她的语气冰冷如刀,又继续说道:“哥哥救不了我,你也一样。既然同样是火坑,那么我嫁给太子,至少还能保全哥哥的性命,我又为什么要跟你走上一条注定艰险的绝路呢?” 说完这些,她站起身,像是如释重负,连神色也变得轻松: “你回去之后,将家里的东西变卖了,便各自散了。继续留在京城,或者回山东老家亦可。也许从此以后我们不会再相见,那就给彼此留下最后一点体面的回忆。” 第138章 破译 迎娶新人的仪式很简单。 东宫里摆下几桌宴席,太子也只请了几个平时最为要好的几个朋友过来热闹一阵,事情就这么草草应付过去了。 册立太子妃的事没再提,她也没问。 嬷嬷说,其实并不是每个能住进东宫来的女子都能有机会举办仪式;太子赏下这么多东西还办了酒宴,就足以说明对她的重视,这份宠爱也已是十分难得了。 好在梁小玉性子淡泊,也没挑剔什么,只是肯请太子把入宫时被搜检走的短刀还给瑾瑜。 这要求不算过分,太子爽快地答应了,让人把东西交给郑宴离去办,一举两得。 说来也巧,这日罗卫收到南边传来的消息,九灵夫人已将德子供出的情报破译完成,今天早上才刚收到她的手稿。 “这张京城的舆图,横向为十天干,纵向为十二地支,将整个京城划分为六十个小格。”罗卫将那张被放大的舆图直接挂在墙上,在旁讲解道: “左上第一格为甲子,右下最末一格为癸亥;十个天干和十二地支相配是阳配阳,阴配阴甲为阳,子为阳,可配成甲子,乙为阴,丑为阴,可以配成乙丑,甲为阳,丑为阴,不能相陪…… “什么鬼东西……听得我头都大了。”瑾瑜不耐烦道:“直接说结果!” “好。”罗卫干脆把手稿翻到最后一页: “他们要在冬至那天搞事情。” 屋里一片沉默——显然,信息跳跃幅度过大就容易拉到胯。 瑾瑜看看情报原文,又看看他:“这明明是份物品清单!怎么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罗卫略带得意地冷哼一声,又继续回到刚才的进度:“以此类推,天干用六轮,地支用五轮,正好配一周为六十年,这叫一个甲子,也叫六十花甲——这就是天干地支纪年法。” 其实不止瑾瑜,在座众人都是听得头大。 加密和破译的工作,在枢密院中都是机要使的任务。 最初,在传递军情时使用汉字明文,但鞑靼人也有精通汉学的,一旦被截获就会泄露消息;于是,为了保密,军情司就根据情报的重要程度而划分机密等级,分别使用不同的几套编码——级别越高,编码的规则和算法就越是复杂。 瑾瑜在西北关外和宫里使用过的都极为简单,比如直接写在手帕上的女书明文,绣在手帕边缘的丝线,都是枢密院探子经常使用的普通编码;重要的情报会使用更高级的加密方式,就需要级别更高的机要使来破译。 ‘九灵夫人’就是枢密院第一任机要使,兵部军情司和枢密院使用的编码,都是由她设计的。 罗卫是九灵夫人的小儿子,虽然对加密和破译没什么天分,但对原理还是比较了解的: “天干地支可以表年份,也可以表方位;就像十二时辰,既可以表时间,也可以指方向。” 说着,罗卫指向那张舆图中的一格:“当放在这套棋盘格子里时,就可以精确到某一个点,我们称之为坐标。” “可是,既然是阳配阳、阴配阴,阴阳不能相配——那这一百二十个格子,岂不是有一半都是轮空的?”郑宴离问。 “没错。” 罗卫得意道:“所以,坐标的起始位置就至关重要:如果密文太短,样本不够多就很难推测出规律,只能猜,或者把所有排列组合尝试一遍、暴力破解。不过我们运气好,对方使用的密文和坐标都是以前枢密院使用过的。” 瑾瑜对这些东西兴趣有限,催促道:“能不能快点说这跟‘冬至’有什么关系啊?” “情报的内容是一份物品清单,文字使用的是暗语,每个词代表一组天干和地支……”见到众人大都兴趣寥寥,罗卫只好跳过具体细节直接说道: “最后我们得到的,就是关于时间和地点的三组信息。最前面的两组正是绸缎庄、商行,应该就是他们固定的联络地点。而最后一组的时间是冬至,地点则是这里——” 罗卫指着舆图上的一个位置,显得有些纠结:他来京城的时间不长,图上没有特别标记,也不知道这建筑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是军械库。” 郑宴离开口说道:“除了兵部,也很少有知道内情的。” 罗卫恍然大悟:“是这样吗?我说我问了好几个人怎么都说不明白呢……” “他们要偷军械库?!” 瑾瑜震惊道:“怪不得要准备那么大的一间仓库,还要有车马方便运输!果然是准备了大手笔啊。” “可是……” 郑宴离疑惑道:“他们是从哪里得知的军械库情报?那里是由京城三大营重兵把守的,又岂是说偷就能偷的?” “应该会有内应?” “凭他们几个鞑靼探子肯定是不够!这么大的计划,起码要有百十来人的团队才行啊。” “我去……百十人啊?这么大排场?” “原来他们竟有多么多人?” “凭咱们几个能行嘛?” 这个预估的人数有些骇人,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瑾瑜看向郑宴离,又看看罗卫:“朝廷真不打算管吗?” 罗卫两手一摊:“那天的情形你也见了!钱景已经让我们把人犯全都秘密处决了,供词什么的也都呈上去了——现在,结案流程都差不多走完了,怎么可能还继续查呢?” 郑宴离也很无语:皇上现在根本没心思过问。 这事按说是该归兵部军情司管——但是那帮官僚都是只贪功且怕麻烦,尤其对于锦衣卫碰过的案子,根本就是连沾都不会沾。 小刀突然说道:“以我对鞑靼人的了解,他们的探子可不像是会使用这么复杂密文的人。” 一句点醒梦中人,众人也都纷纷点头: “对啊!鞑靼人懂什么天干地支的?搞出这些花哨的名堂真是好奇怪!” “更何况哈木脱欢部已被全歼,也不知现在是谁在驱使这些探子?又是谁在幕后提供支持的?” “我觉得他们背后一定有人支持,否则不会说消失就能一点踪迹也没有了——肯定还有其他同伙。” 瑾瑜听着都有道理,发现此事真是疑点颇多。 小刀很保守,劝道:“我觉得,还是先请示一下长使大人。” “可是,现在离冬至也没几天了,能来得及吗?” 第139章 红姨的牌局 众人意见不一,但并没有争论很久——按枢密院的规矩,由职位最高女官做最终决策。 瑾瑜纠结了一阵,决定去问问红姨。 ‘祝融夫人’加入较晚,但级别是跟枢密院创立之初的‘九灵’‘九紫’‘九威’三位夫人齐平,是地位仅次于长使的四大女官长之一。 虽然九威夫人至今没人见过,但九灵夫人嫁给大同总兵、源源不断地为西迁到宁夏的枢密院输送人才;九紫夫人则嫁给福建总兵,研发整理了六套密文编码系统,枢密院一直使用至今——姐妹三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而相比之下,与她们齐名的‘祝融夫人’除了配炸药的本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贡献? 瑾瑜找到红姨的时候,她正在隔壁的春风楼跟另外几位鸨母搓麻将。 几天来,打探消息和盯梢的事都是请她帮忙,拾花坊的姑娘们也都是各显神通、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只是……瑾瑜总觉得红姨好像对抓探子的事并不怎么上心,就是‘你需要人手就拿去’,却从不主动出谋划策,就像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 当着另外三个外人的面,瑾瑜也不好直接就提正事,只说请她回去、有事商量。 “能有什么要紧的事?”红姨一脸不高兴:“没规矩!打牌啊,哪有没打完一圈就走的道理?” “就是。” 边上的三人附和道,看她的眼神也很是不爽。 “可是,很急啊……红姨!” 瑾瑜咬牙道。她现在的身份是个新来的姑娘,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催她。 “坐下!” 红姨命令道,边上伺候牌局的小厮很有眼力见儿地搬了只绣墩放在她身边。 瑾瑜无奈,只得先坐下。 牌桌上的女人对她说道:“小姑娘,机灵点!……红姨平时可是很少手把手教新人呢。” “坐下!就有天大的事,也得等打完这一圈再说。” “会不会打牌啊?”红姨问了一句,还没等回答就自己说道:“出来混的,不会打牌怎么行?” 瑾瑜哪敢顶嘴,只好点头称是。 确实不怎么会。 以前父亲在时教了她琴棋书画,到了长平公主身边,每天的课表排得满满当当,哪有闲功夫打牌啊? 牌桌上四个女人白嫩的手哗啦哗啦地搓着麻将,然后熟练地码牌——感觉跟宫里的女人倒是有几分神似。 红姨一边抓牌,一边像是自语般说道:“会打牌的都会做人!而你想了解一个人最快的法子,就是约上一起搓上几圈麻将。” “是啊!呵。” 瑾瑜来的日子不长,只大概知道这四位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是这条街上实力最强的四位老板,分别经营着好几家妓馆、戏园子和乐坊。 而在这四个谈笑风生的中年女人面前,她头回觉得自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鸡。 莫名就又想起那日在宫里跟曾皇后、郑贵妃等人一起打麻将时的情形。 那时她坐在皇后身边,见到郑贵妃时的气氛原是有些尴尬的,多亏皇后慢慢打开了局面,才让她有机会说动郑贵妃复了钱景的职,开始调查鞑靼探子的事。 如今细想来,那日自己能够顺利达成目的,似乎都是由于曾皇后一步步巧妙的铺垫?……自己在宫里事事顺利,也都是因为皇后处处庇护,难道她真就是九威夫人? “要想知道别人做的什么牌,就看她打的什么牌。” 红姨说道。 瑾瑜赶紧收回走远的思绪。 听她们打牌聊天,瑾瑜的感觉就像那次在宫里一样云里雾里。 她们好像是在说牌,又好像不是? 上家打出一张五饼,红姨说了声‘吃’,伸手将那张牌摸了过来:两手交错的瞬间,二人眼神交换,脸上浮现心领神会的笑意。 ——什么啊,两个半老徐娘的妈妈桑是在眉来眼去吗? “红姨啊,这个月我的福喜班接了两个祝寿的堂会——捧新角儿,就想用你的玉树琼花镇镇场子!只是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这个福气?” 红姨慢慢打出一张牌,不紧不慢道:“年底呀……诶,你知道的,工厂很忙的。” “是啊是啊。年底嘛,就赶在这几天才最忙!哪家不是想趁着这几天抓个好彩头呢?” 下家捞起一张牌,眼底浮现一丝喜色,随即往前一递:“我这张牌,红姨肯定喜欢。” 红姨笑得眉眼弯弯,只瞥了一眼,没接话,也没接那张牌。 瑾瑜虽然听不懂她们谈的什么事,但是表面看起来……这三家似乎都在想法子讨好红姨? 说是讨好也并不确切,更像是在竞争,或是争取什么——只有她能决定的事。 “五万。” 对家没有多说,神情淡然地打出一张牌。 “诶呀,和了。” 红姨笑眯眯地伸手拿过那张牌,放入面前那个空隙,然后向前一推:“就单等你这张呢!” “红姨今天真是好手气!” “做这么大的牌都能和?好手气啊。” 那三人的语气都是羡慕中带着一丝嫉妒,眼神却是谄媚中带着一丝邀功——怎么样,你和哪张牌还是我猜得准? 瑾瑜看得一头雾水,就见她手上那一长排顺序排列的万字整整齐齐,应该是和得挺大? 另外三家从小抽屉里拿出一把金瓜子,各自点清数目放到红姨面前,放炮的对家则是翻倍——虽然是金子? 啧,她们玩的可真是比宫里娘娘要大多了。 红姨将金子收进自己的小抽屉里,四双手又开始继续推麻将,氛围和谐又融洽。 如果说宫里的女人能一团和气是因为皇帝人品太差、并没有人真拿他当回事,那眼前这些女人呢? 同行,利益相关啊!同行之间不应该就是赤裸裸的仇恨吗?平时不就应该是抢客挖墙脚算计对家、一见面就是抠眼珠扯头发泼妇骂街那套吗? 眼前这样,简直客气得不像话! 显然并不是一场普通的牌局。 又打了一圈,瑾瑜才渐渐看出点门道来:那三家确实是在巴结红姨,每局不仅不和牌,反而都在花式送牌,好像就是在拼谁输得最多? 红姨心里应是有数的,对她们的行为笑而不语。 末了,大赢家红姨笑着站起身: “行了,我得见好就收了。” 最后,她将所有的金瓜子都兜进帕子里,又故意留在台面上个,客气道: “请你们喝茶。” “谢谢红姨!” 第140章 就算朝廷不管,我们也要管 红姨带着瑾瑜从春风楼出来,帕子里包着鼓囊囊的金瓜子,那么大一包,托在手里沉甸甸的。 “看出点什么名堂了没?”红姨问道。 “她们就是为了给你送钱来的?”瑾瑜说道:“可是,为什么呢?你们不是同行吗?她们干嘛这么巴结你呢?” 红姨一笑:“是同行,也不全是。” 红姨手上的生意不止拾花坊,最挣钱的除了炒房收租,还要数城外南郊的两家烟花工厂。 ‘祝融夫人’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那两家厂子原是她囤积火药以备将来长平公主起事用的,但这一闲置就是八年,总这么放着也不行——就库房管理得再好,火药也难免受潮失效,品质难以保证。 红姨不得不定时更新检查,而淘汰下来的火药也是个麻烦:都是危险品,随便丢弃肯定不行,集中销毁就有很大的烟和声音,会引人怀疑。 不过,这些过期火药虽然威力达不到军用标准,但做炮仗也还是绰绰有余。 只是,炮仗生意也不好做。 平时若有商家开业、办喜宴的时候会点上一挂,需求量总是有限。由于没什么技术含量,城外做这行的很多,利润被压得很低,也就只有到了年节上才能赚点钱——但是还要交很重的税,再刨除工人工资和物料,就也赚不到什么了。 于是,红姨就开始研发烟花。 不同材料燃烧会有不同的颜色和亮度,雷管和引信的长短决定了起爆的时间,而填充的药量和配比可以控制升空后的爆炸形态和花样——从原理上讲,这跟设计定时爆破并没什么不同。再通过改变不同物料的配比,红姨首批研发的十种大型礼花在京城一炮而红。 做这行还有个好处,就是连广告都不用打——哪怕是在城外远郊试放,只要有人远远瞧见了,立刻就会主动寻上门来订购。别说逢年过节,京中的达官显贵办宴,无论升迁还是红白喜事或是少爷小姐过生日庆祝,都少不了燃放烟火;红姨设计的烟火既有排场又有气氛,很受权贵的欢迎。 另外,除了官家使用的大型烟花,京中戏班子开锣、乐坊的花车巡游时也经常需要订舞台烟花,各种吸引眼球的小型焰火同样都是生意火爆。 对红姨来说,这行已经不分什么淡季和旺季,不过到了年底,从冬至开始直到来年正月十五,新接到的订单还是会如雪片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 更重要的是:红姨手上同时掌握着研发和制造,使她不仅能赚到钱,还有定价权,没有任何一个同行能抢她的生意。而且,每年推出的新品都供不应求,不仅年年涨价,买家之间甚至还需要相互竞价,出价最高者得。 拾花坊周围这几家的老板都是多年的老相识,公然相互抬价就显得很难看;但货源有限,为了抢彩头又不得不抬价—— 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个牌局。 “我这人是最不会做生意的,也不懂得跟人讨价还价。”红姨笑得憨厚:“但是货一共就那么多,她们三家要分,谁多谁少的难免会起争执,抬价又伤感情——” 她说着,拍拍那包金子:“这样一来,既不用撕破脸又解决了分配问题。” “你还说不会?”瑾瑜笑道:“做生意比你还牛的,我真没见过几个!” “咳,都是同行赏饭吃罢了。” 二人有说有笑地上楼,红姨先是把那包金瓜子锁进卧室的小匣子里,又拿出一本账册,跟她回到刚才大家讨论的现场。 红姨戴着副金丝西洋眼镜,手里打着算盘,边听边忙着自己的事——怎么看都像个财大气粗的富婆。 罗卫把刚才的事大概复述了一遍。众人都望向红姨,等她拿主意。 一片沉默,面面相觑。 安静的空气中,只有她拨弄算盘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瑾瑜忍不住说道:“后天就是冬至了。就算我们传信回去请示,恐怕还没等到指示下来,对方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红姨向上推了推眼镜,抬眼看看她:“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那……一边上报,一边就开始行动呗。” “上报是肯定的,怎么行动?” 瑾瑜被问得一愣,心里有些不满:我要知道还问你? 但牢骚归牢骚,总不能等不到上面指示就开天窗,解决方案总还是得有:“我打算派人去军械库蹲守。如果他们敢有什么行动的话,就立刻向守卫示警!顺天府城防营随便什么衙门都好,总之不能让他们得逞。” “是个办法。”红姨点点头,又道:“那如果他们反复来骚扰呢?‘狼来了’喊多了,可就不灵了。” 瑾瑜扁扁嘴:“可是,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我们可能没有能力阻止对方行动。除非让朝廷出面——去找杨羡?” 红姨苦笑道:“这老头惹上你也真是够倒霉的……堂堂内阁首辅,老是被你顶在前头当枪使。” 瑾瑜觉得她肯定有主意!于是厚着脸皮笑笑:“那您教教我呗?” “你想解决的问题,”她说着看了郑宴离一眼,“如果枢密院现在不是个非法机构的话,问题不大。” 瑾瑜点头,等着听下文。 郑宴离有些尴尬地抠抠下巴:如果枢密院一切运转正常,就凭她们的行动力,到时肯定会有一张天罗地网等着他们。但问题就是…… “但是现在,行不通。”她淡淡道:“而且,我也不建议你插手。” 最后,红姨表态道:“之前你布控也好、抓人也罢,只有锦衣卫偶尔帮忙。我们现在不仅孤立无援,还要承担身份暴露带来的风险——正面有敌人,后方有暗箭,双线作战很难赢的。” 说着,她将账本合上,站起身说道:“打牌也好、做生意也罢,吃亏的买卖不能做——你也是。” 这时,郑宴离突然插言道:“那处军械库里存放的是神机营的火器。如果被盗或者被炸的话,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众人一片震惊:火器?冬至那日京中会很热闹,而那个位置离市集不远——如果爆炸的话,一定会有很多死伤。 如今鞑靼人新败,不排除他们会有恶意报复、制造事端的可能。 “这不是做生意。”瑾瑜皱眉道:“亏钱的生意我可以不做,但这次我们恐怕没的选。就算朝廷不管,我们也要管!” 第141章 你不用点我,我是肯定不会去的 红姨微笑道:“既然这么有决心……好,那我给你第二套方案做参考。” ——啧,老狐狸果然藏了后招! 瑾瑜顿时两眼放光:“快说来听听!” “但是有个条件,”红姨却不疾不徐道,“我的人都是以暗哨的标准来培养的,她们善于打探消息但不能执行危险任务,而且不可以暴露身份。” 她这番话在瑾瑜听来,就是想要置身事外? 而小刀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做上司的,都会尽力保护下属,不希望她们中任何人出事。而以瑾瑜志在必得的性格,若遇到难以两全的情况,很可能就会出现伤亡。 “好!” 瑾瑜毫不犹豫点头道:“没问题,我只用我的人。” 红姨略一迟疑,感觉瑾瑜应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却并没有急于解释。她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张地图,开口说道: “这套密文我知道,最初的版本是由兵部的卢烽火提出来的,后来由九灵夫人改进并加以完善,一直沿用至今。” 瑾瑜也听过这个名字:他以前做过镇国公主的参军,后来在兵部做了文职。 红姨又道:“这一整套编码的机密等级都很高,单凭鞑靼人肯定是破解不了、也不会使用的,除非有内鬼帮忙——而且级别不低。这就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内鬼可能在鞑靼人当中担任着重要角色,只有他能破译密文,就代表鞑靼人在京中的行动必须要通过他。”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再者,就是内鬼的身份。别说军中的普通军官,就连枢密院里有权限能接触到这种级别密文的也很少——所以,值得怀疑的范围其实很小。” 她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 “他现在是兵部侍郎衔。”郑宴离拧眉道:“通敌叛国……这个罪名可是不小,得有证据才行。” “我是军情使,只负责提供情报,审判定罪不在我的职责范围。” 红姨做事的风格就是界限非常清晰:该我做的我都会做好,但超出的部分就会断然拒绝,毫不讲情面——但分得太清楚的话,就显得公事公办、有些官僚气。 不像瑾瑜,遇事总要先顾全大局,以解决问题为先。 这时,红姨又看向罗卫:“枢密院机要使的规矩,在破译密文之后会附上这套编码曾经的使用范围和知情人,方便锁定泄密者。” 罗卫赶紧将那叠纸往后翻了几页,果然找到了几个名字,念了出来。 郑宴离越听神色越是凝重:“除了卢烽火,另外那几个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嗯,这么说,是该去摸摸他的底。”瑾瑜说道。 “那个老家伙好色得很,常会到我们这里挑姑娘。”红姨继续说道:“明天,他府上就有个宴会,还点了隔壁那几家的头牌伴宴。” “那就混进去!”瑾瑜说道:“探探他的虚实!” “我要提醒你:如果鞑靼探子的事真与他有关,那么漏网的几个鞑靼人,现在就很有可能正躲在他家里。 这倒是瑾瑜没想到的。 瑾瑜突然有点明白她刚才那话的意思了:拾花坊的姑娘他可能都见过。宴会上万一遭遇了鞑靼人出了状况,瑾瑜可以跑,但拾花坊是跑不掉的,到时候大家全得跟着遭殃。 “……是得好好计划一下。” 如果猜测是真的,那卢烽火府上就是龙潭虎穴。 “所以呢,派去摸底的人必须同时满足几个条件。”红姨补充道,然后一一总结:“长相要够漂亮,这是门槛;然后人得够机灵,懂得随机应变;最要紧的,就是轻功要特别好,这样才容易脱身。” 瑾瑜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向郑宴离——他立刻瞪回去:怎么可能是我?! “咦,这不是在说我吗?” 罗卫突然接了一句。 在场的姑娘们几乎全被逗笑了。 “你算一个。” 红姨点头也笑道,然后唤来一个小丫头:“去,到后院把慧姐叫来。” ‘慧姐’是这里出名的化妆师。 其实,相貌倒还在其次——红姨提出的这些条件当中,最难的是‘轻功要特别好’。 拾花坊的姑娘自不必说,连稍会点功夫的都很少,更别说轻功这种绝技;瑾瑜带来的人当中,即使把小刀的手下也全算在内,就只有以前当过飞贼的小娥的轻功还算说得过得去。 真要说‘特别好’,就只有那两男的…… 瑾瑜眼珠一转,随即满是遗憾地叹气道:“姨妈跟前是有好几位轻功高手的,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恨只恨我自己学艺不精,连翻墙都费劲!……唉。” 说着,瞟了一眼郑宴离。 “你不用点我,我是肯定不会去的。”郑宴离猜到她的鬼心眼,面无表情道。 “我提你了吗?” 瑾瑜哼了一声,郑宴离把脸一扭,眼睛看向别处。 瑾瑜笑眯眯地挽过罗卫的胳膊:“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还得是我们家卫少爷!” “咦?我行吗?” 罗卫一听,两眼放光。 “行!怎么不行?”瑾瑜捏起他的下巴往上一扬:“就这么俊的模样,放在哪都得是头牌!” 在场众人听了,也都顺着她的话音夸起罗卫。 “嘿嘿嘿。” “外出伴宴的局都是在晚上,化上浓妆之后也不必害怕被人认出来。”红姨在旁边说道:“放心,我们拾花坊的慧姐,是整个行当里最好的化妆师,保管给你们打扮得美若天仙——所以呢,我的建议是先扮上瞧瞧,谁能被选上就让谁去!” “什么,还要选?!” “那肯定的啊。” 红姨说道:“卢家的管家专门负责挑人,不管谁家的姑娘,模样都必须得过了他的眼才行。他们府上的家宴,钱多、事少、不过夜,哪个姑娘不想去啊?但人家只掐尖儿——非得是最好的姑娘才行呢。” “那……我觉得我能行。” 罗卫嘿嘿笑道:“从小我娘就说我是‘男生女相’!真要扮上,肯定比你这的姑娘都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瑾瑜捏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仔细端详:“嗯,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好看?” 罗卫得意道:“重点是我轻功也好啊!抬腿就能上房,就算他们放狗都撵不上我!” 瑾瑜点头:“确实找不出比你更狗的了。” 众人正在笑,就听郑宴离在旁冷冷说了句: “就算扮得再好,一张嘴也准露馅。” 第142章 变装 红姨一笑:“巧了!这种事你但凡去找别人帮忙,谁都没法子;但你今天遇到了红姨,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郑宴离顿觉不妙:这都行?! 瑾瑜笑赞道:“不愧是枢密院军情司的当家人!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这时,就见睡眼惺忪的慧姐站在门口,头发乱蓬蓬的,满脸油光不修边幅,懒懒搭了一句: “找我什么事啊?红姨。” 瑾瑜记得这个人,平时并不怎么出挑;但是能被红姨点到名字,肯定是有绝技在身的? 众人见了也不由一呆:这就是头牌化妆师?这形象……跟职业光环的落差可是有点大啊。 红姨的手一指:“卢府家宴的局,给这三个人准备一下。” “啊?”慧姐一愣,睁大眼睛打量那三人一番。 郑宴离冷冷道:“喂,别算上我。” 瑾瑜瞪眼:“爱去不去!” 罗卫揽过身边的小娥:“没事,他不算——就我们俩。” 慧姐并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跟前仔细端详起三人的面孔:先是小娥,然后是罗卫,郑宴离,看得非常仔细,像是要把这三人的模样刻在心里一样;然后,又绕着每个人转了一圈——那种审视的眼光,就像在菜市场上挑选猪肉,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最后,她点点头,对红姨说道: “条件还可以,能搞。” 红姨:“那就别废话了,搞起来看看先!” “过来。” 慧姐把他们带进旁边的化妆间,众人想围过去看,却全被挡了出来。小娥和罗卫都进去了,就剩郑宴离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慧姐也不催,把门关上开始干活。 瑾瑜瞥了他一眼,试探道:“你真不去啊?” 他就像没听到,仍是看向别处。 瑾瑜叹了口气,故意说道:“也是!反正事情办不办得成也无所谓,到时候死的都是老百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见死不救的人又不是我。” “你不用阴阳怪气的。” 郑宴离终于忍不住打断道,语气坚决:“不能就是不能。” 她突然变得不依不饶,灵魂三连:“为什么不能?扮女人怎么了?你是有什么意见?” 还没等他回答,瑾瑜就扳起手指:“我替你说!一,你看不起女人,觉得扮女人很丢脸;二,你看不起我们这种女人,跟我们站在一起就觉得很丢脸;三,你看不起我们这种窑子里的女人……” 还没等她说完,郑宴离就气鼓鼓地丢下她、推门进了化妆间,留给众人一个高贵冷艳的背影,然后砰地把门关上。 瑾瑜打了个响指:“去,挑一套粉色的裙子给他!要最最最少女的那种猛男粉!” 小刀在旁笑道:“还是你有本事!……好家伙,这大帽子扣的,一顶又一顶,谁能顶得住啊?” 桃子也笑道:“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小期待呢!” “不错,我看这人能处。”连红姨都点头道:“有大义不拘小节,重点是大是大非问题上不仅拎得清、还豁得出去——跟咱们像是一条道上的人。” 众人也都纷纷称是。 瑾瑜得意道:“那是!我挑中的人,肯定没错!”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罗卫怎么就那么乐意呢?”小刀好奇地看看瑾瑜。 “嗤嗤。” 瑾瑜神秘一笑,眼神狡黠:“这种事……你想啊,如果有人从小就常穿小姑娘的花裙子呢?”接着压低声音道:“你们不知道?卫少爷其实还有个花名叫‘小薇’…… “真的吗?我还是头回听说!” “卫少爷到底是经历过什么啊……” “你猜?哈哈哈。” 众人笑得更凶了,七嘴八舌地聊起罗卫的八卦。 本以为就是涂脂抹粉、换身衣裳的事,哪知慧姐一忙起来就是大半个时辰。 她们的八卦聊了一轮又一轮,但化妆间里却还是没动静。眼看日头往西转、差不多都快到开门迎客的时候了,惠姐才总算是开门出来: “行了。” 早已等得惫懒的众人纷纷往她身后望去,最先出来的是小娥。 这姑娘中等身材,印象中的她相貌平平,总爱跟在桃子身后,一副乖巧听话的小跟班模样;慧姐并没做什么大改动,简单的修容、换了身衣裳和造型,放大了温柔灵巧的一面,立刻让人觉得眼前一亮,摇身一变成了个温婉含蓄的美人。 “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小娥姑娘这么漂亮?” “真好看!” “惠姐太厉害了!哪天也给我化一个呗,我也想变仙女!” 众人毫不吝惜赞美之词,直夸得她两颊泛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姑娘平时不爱说话也不起眼,这回可是妥妥把所有人都给惊艳到了。 “女孩子哪有丑的?随便一打扮就都是仙女。”慧姐笑笑地倚在门框上,头发仍是乱蓬蓬的,用木梳随便在后脑盘了个丸子,看起来爽利了不少。 罗卫出来的时候,众人几乎没认出来。 他的身材不算魁梧,但也是自小习武,个子高、肩膀宽、肌肉结实——无论化装还是易容,都只能做加法,这些都是很难避开的硬伤。 不过,好在现在是冬天,可以用皮草加以修饰;长发散放下来,视觉上也感觉缓冲了不少。 不知谁提了句‘小薇姐!’,罗卫气得立刻瞪向瑾瑜: “是不是你?!说好的保密呢?” 底气十足的一句粗犷男声,顿时让好容易粉饰出来的美女滤镜瞬间碎了一地。 众人一阵唏嘘。 罗卫发觉不对赶紧捂嘴,幸亏慧姐眼疾手快、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开: “别把妆弄花了!” 这时,就见红姨微笑地拿出个小瓶:“改头换面嘛,最后要再加上这个才算完整。” 罗卫半信半疑地接过来,拔掉塞子,倒出一粒在手心里。 红姨简单说了句‘含服’,又看看他身后。 郑宴离扭捏着迟迟不肯现身,慧姐回头望了一眼,伸手用力一拽,他才踉跄几步来到众人面前—— 众人顿时一片安静,半晌才听有人说了一句: “……卧槽,这也太好看了?” 第143章 我们都是专业的 易容这件事,军情司是专业的。 搞情报的人总是很快就能融入目标所在的圈子,除了拼演技,伪装也极为重要。模仿和易容,就是军情使的必修课目之一,而这位专业的化妆师,除了堪称邪术的化妆修容以外,也还另有一番特别手段。 比如,可以暂时改变声线的小药丸,遮挡喉结的肉色胶皮贴纸,使身材凹凸有致的假体填充……随便哪一样拿出来,都跟大变活人一样神奇—— 只是谁也没想到,郑宴离的女装竟能惊艳到这地步? 其实,那张脸还是做了一些改动的。 比如眼角做了些许提拉,眉形也修了;两腮打了薄薄一层胭脂,使得原来的面部线条被明显弱化,不仅棱角没了,整体轮廓也由硬朗变得柔和饱满——多处细小的改动单独看来并不明显,但叠加在一起,整体感觉就跟之前完全不同,变成一张神气英挺、偏中性的脸。 而整个妆面最惹眼的点睛之笔,就是饱满的唇。他的唇线分明,特意使用了最为艳丽的正红,被凝白的肤色一衬,就有种妖冶热烈的美感,瞬间女王气场拉满。 相比之下,小娥的婉约、罗卫的热情外向就让人觉得美则美矣,倒也没有特别惊世骇俗之处;而郑宴离出场,则是让人有种惊鸿一瞥的心动,像是直接将影子映入人的心里。 “这肯定行!” 瑾瑜笃定道:“除非那些男人都是瞎子。” 红姨把药丸分给他,一笑:“虽然已经很接近了,但还需要再加一点点。” 说着,她朝楼下正忙着挂灯笼准备开张的众人喊了一声:“阿和!” 底下一位姑娘应了一声,随即放下手中的活走上前来。 “临时抱个佛脚,基本的仪态还是要学的。”红姨对她嘱咐道,又转回头看看那三个人:一个呆、一个傻、一个像木头,不由叹气—— “一亮相就穿帮,惠姐岂不白白忙活半天?” 红姨转身拿过件外套来,像是要出门:“我先去给你们铺个路!哪怕能多一成胜算也是好的。” “啧,专业!” 瑾瑜挑起大指。 当然专业。 拾花坊位于京城最出名的烟花巷,这地段寸土寸金。红姨选了这间花楼当成落脚地,就是为了方便打探消息,其实并不赚钱,平时全靠烟花生意贴补——她大概才算是名副其实的‘烟花’女子? 这里的姑娘们看似每天迎来送往陪酒卖笑,跟普通的烟花女子并无分别,其实个个都是身怀绝技——要不然,怎么会单凭几张画像就那么快锁定目标? 枢密院的探子就像一把散沙,撒下去便立刻无影无踪;但若聚起来,便是一座骇人的塔。 天色还没完全黑,卢烽火府上的管家就来了。 他的眼光极为挑剔,昨天就只选中了几家的头牌花魁。但人数太少、撑不起宴会的排场,于是今天不得不再来补选一批,条件可以稍微放宽。 此时,各家最好的姑娘都被叫到春风楼,五个一组,分别带到卢管家面前过目。 “这……能行吗?” 刚才还信心满满的瑾瑜,现在不禁有点心虚:没想到大家的实力都这么强? 红姨笑道:“我们是专业的,她们也是啊。” 瑾瑜有点沮丧:“但是在她们的专业领域内,我们就是业余的。” 红姨却是笑意更浓:“不,我们的特别之处,就是在所有领域内都是最专业的。” “哈?” 瑾瑜半信半疑。 二人站在楼上远远瞧着。大厅里,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有说有笑地排着队前去应征;卢家的管家则是坐在屏风后的八仙桌旁,手边的托盘里是排列整齐、成色极好的小银元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美人是需要衬托的。” 红姨说道:“若要惊艳全场一举夺魁,可不仅仅是凭借美貌就能做到的。你以为花魁只要精心打扮、然后被推到台前就够了吗?出场顺序和时机,还有身边陪衬的绿叶,全部都很重要——用专业的说法,就是包装。” “可是……”瑾瑜指着下面的姑娘:“每个人都包装得很漂亮啊!这样看来,我们也就没什么优势了。” “注意看,前面的几组都是炮灰,只是随便拉来试水的——真正压轴的都在后头!喏,一朵红花四片绿叶,还怕挑不中?” 瑾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三分之一的人已经落选,而管家手边的托盘里依旧满满的,小元宝一个也没少。 这时,混在人群里的郑宴离出现在候场的一队,准备上场了。 瑾瑜突然有些担心,红姨却仍是从容不迫,缓缓说道:“前面过去的都是下等马,而第一匹上场的上等马,必中无疑。” 跟他搭在一组的四位姑娘都是身材高瘦,又都挽了高高的发髻,倒也没显出他高得特别突兀;步态才只学了个皮毛,只能安排他站在最后一个,以降低穿帮的可能。 那一身粉嫩的红,在身边的浅蓝浅绿当中就显得十分惹眼;而他肤色偏白,个子又最高,卢管家一眼便看到他。 接着,姑娘们开始逐个报出自己的名字。瑾瑜的心不禁又揪了起来——而她听到的,竟是一个似乎熟悉却又不太一样的,磁性、柔和,低沉而又中性的女中音: “我叫梦桃。” ——梦桃?这是哪个大聪明给取的花名?哈哈哈……  瑾瑜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管家从托盘里拿过一只元宝,赏下今晚头份定银。 郑宴离小步上前、双手接过,轻声道谢——这几步走得当真称得上风情万种! 瑾瑜笑得更凶了。 下场时,郑宴离朝上瞥了一眼,正见她笑得疯魔,目光顿时变得阴狠—— 敢说出去你死定了!哼。 这事稳了。 瑾瑜又笑了半天,才问道:“他的声音是会一直这样了么?” “想得美!只是暂时的,最多一刻钟左右。” “那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放心!都是纯天然植物精华萃取,枢密院自主研发,已经通过多项临床实验,保证安全无毒!绝对黑科技;而且口感也不错的,有点像薄荷糖——我本来想着,万一哪天拾花坊做不下去了,就改卖糖果,凭这手艺姑娘们也不至于饿死。” “这都还叫不会做生意?”瑾瑜感慨道:“你分明就是被枢密院耽误的商界奇才啊!” 第144章 烟花女王 中了一次尚可说是偶然、是运气好,但在红姨的安排下,后面出场的罗卫和小娥也都成功入选,顺利拿到卢府管家的请柬,这让瑾瑜很是佩服: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好像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瑾瑜好奇道:“我看两人这点姿色,放在那些姑娘当中也很一般啊!该不会是……那些人全被你买通了?那管家总共就挑中了七八个人,这差不多已是二十几选一的概率了!” “那又如何?”红姨得意道:“就算是五十选一、百里挑一,只要是我想捧的人,就有法子让她中!” 瑾瑜忍不住又问:“大家都是送姑娘出来挣钱的,也都是利益相关的竞争对手,她们怎么全都愿意听你的安排、甘当陪跑呢?就算使了银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买通那么多人帮你布局?怎么看都有点不太可能啊……” “我可不花那冤枉钱。” 红姨摇头笑道:“你只看到眼下的利益冲突,却不知平时做生意的时候我让过她们多少呢?方才打麻将的时候都还争相给我送钱呢,又怎么会跟我争眼前这些小事情?” 瑾瑜恍然大悟:对啊!连金瓜子都可以大把大把地送,又哪会在乎这点小钱? 红姨又道:“其实,这跟打牌是一样的!若是三家堵我一家,那肯定没有我的活路;可若是三家都来给我抬轿子,那我还岂有不和牌的道理?……做生意我是不懂的,但做人的道理都差不多。” “您还说不会做生意?” 瑾瑜笑道:“称呼您‘烟花女王’都不过分?” “咳,一点小钱罢了!长使大人那才是搞钱的一把好手,我这才哪到哪?” 长平公主用了八年,把宁夏卫变成了西北贸易枢纽;而红姨这八年,能在这的烟花柳巷里呼风唤雨——战场不一样,但都是高手。 红姨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又道:“其实,这里的姑娘若能跳出火坑、出去寻个正经营生养活自己,也未必就混得比谁差!但凡能出得去,也不会为了眼前这点谷子芝麻的小钱争得头破血流。” 她叹了口气,“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女人,相互成全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几位鸨母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今天这个局能得偿所愿,也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瑾瑜点点头,深表赞同:“不过,就算你能控制竞争对手,管家要是不买账,岂不还是没用?” “表面看上去,最终结果确实是由他一人决定的,但其实影响他决策的因素都掌握在我们手里。”红姨笑道:“这就像是选花魁:谁能最终当上头牌,表面上是恩客真金白银砸出来的,但其实只是幕后人策划出来的结果。” 二人说着,缓缓从楼上下来,红姨又道:“现在我们已经把角儿扮好、捧到舞台中心了,但这戏要怎么继续往下唱,就得看你们的了。” 瑾瑜想了想:“除了这些准备,我还需要知道那天宴会上宾客的情况。” “放心,那些消息在明晚之前会交到你手上。” —— 第二天。 拾花坊的姑娘们全都早早起床,为三人赶制新衣。 昨晚事出匆忙,所有东西都是临时拼凑的,也就能勉强蒙混过关;尤其宴会是在室内,那种场合肯定要脱掉外套和皮草、跟客人近距离接触,行头若是太粗糙肯定会穿帮。 于是这日一早,姑娘们便把客厅的桌子拼到一起,三套衣裙开始同时赶工。 普通的裙子还好办,男扮女装不仅要量身定制,还要加入特制的束身衣和填充,全靠姑娘们一针一线的功夫。时间紧任务重,若不是姑娘们心灵手巧、人多心又齐,这事还真挺难办。 也正是因为遇到这么急的差使,瑾瑜才发现拾花坊里虽说平时看起来人人懒散、生意清淡也没人上心,但若真的提起精神做事,效率还是很高的。 她们都是红姨买来的。 有的是教坊司出来的,有的是因为容貌或者性格不好被贱卖了,也有年老色衰或者生病被赶出来的,红姨统统照单全收,然后调教一番、收归己用。 拾花坊不像这巷子里的别家,每天就知道赶着姑娘多接客多赚钱,红姨是从开张头一天起就佛系得很——有活就接,没有拉倒,重要的是消息灵通,顺便再让姑娘们学得一技之长。 于是,拾花坊从刚开始的五六个人发展到现在二十多个人,她们当中不仅有化妆水平一流的慧姐,很会调教新人的阿和,另外还有精于缝纫的珊瑚、人脉极广的八卦女王桂湘,当真是人才济济了。 只有一个白天的准备时间,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 姑娘们一边干活,一边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瑾瑜,从无数细节的碎片中渐渐拼凑出那个人的偏好和性格特征。 卢烽火,四十五岁,曾在镇国公主麾下,是个非常低调的人。他平时深居简出,十分谨慎。虽然挂了个兵部侍郎衔,却并不经常在兵部露面;社交圈子也很小,只偶尔请几位相熟的军中老友来府上做客。 他本人很少出门,几乎从来不去妓馆或者戏院,但逢府中宴会必会重金请来时下最当红的歌舞姬,以及烟花巷里的头牌来伴宴——但只是伴宴,喝壶花酒便罢,从不会留她们在府上过夜。 “这人还真是挺怪的。” 瑾瑜说道:“看得出来,有钱又好色!可是既然好色了,招来的姑娘怎么就只是陪酒?装君子给谁看呢?也太奇怪了?” “没什么奇怪的。” 小刀哼了一声:“当兵的大都好色,看到女人走不动道!若真是送上门来都能秋毫无犯,必是有心无力、不中用了呗。” 姑娘们听了不禁一阵笑,罗卫不悦道:“也别一棍子把人都打死了?我们边军里也有军纪严明的,而且朝廷有令,官员不许狎妓!这说明人家遵纪守法,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 “是!咱们卫少爷自然是没那些坏毛病的。” “他会不会是个太监?”众人正在说笑时,瑾瑜突然插了一句。 由于这话的时机太过凑巧,众人不由都看着罗卫,哈哈大笑起来,最后连瑾瑜也跟着一起笑。 罗卫气急败坏,却听郑宴离缓缓说道:“不是。他以前有家眷,而且夫妻和顺。但后来听说休妻弃子,现在是独身一人。”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第145章 你怎么看谁都像内鬼 卢烽火跟夫人孟氏伉俪情深,以前在兵部的老人都是知道的。 休妻这种事,在官员当中并不多见。尤其是高官,又是这种出名的恩爱夫妻,就太令人费解了。因此,坊间便流传出许多版本的传闻: 有的说卢烽火在外面偷偷养了小妾、被夫人发现,然后夫妻决裂、恩断义绝; 有的说孟氏貌美,而卢烽火常年在外征战无暇陪伴,日子久了难免红杏出墙,夫妻反目; 更离谱的,还有说他的两个儿子都非亲生,发现被绿的卢烽火一纸休书将妻子和儿子都送回原籍,然后在中途下了杀手—— “他们夫妻都是应天府人氏,据说孟氏在回乡途中遭遇劫匪,跟两个儿子一起都不知所踪,八成是死了。” 郑宴离说道:“不过这些都是传闻,没有证据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都没有定论。” “兵部侍郎啊……” 瑾瑜摸摸下巴:“正三品的官,又有战功,那他的正室夫人肯定也是封过诰命的,哪能说休就休呢?……他家有小妾吗?” 郑宴离摇头:“没听说。不过,那人确实挺怪的,平时也很少跟同僚来往;当时各种流言都有,传得满城风雨,他本人也不出来澄清,后来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再提。” “他没有朋友,那仇家呢?说他老婆‘红杏出墙’,那奸夫又是谁?” “咳,都是瞎编的!”他仍是摇头:“捕风捉影而已,根本没有实证。” 他说话时,头稍微偏了偏,正在编辫子的姑娘立刻强行扶正:“别乱动!” 他只得又保持刚才的姿势,乖乖配合。 瑾瑜托腮看着他,只觉得好笑:为了配合今天的新造型,他早上才刚香熏沐浴,洗了澡也洗了头,修了鬓发、绞了脸;如今头发半干散披在身上,两个姑娘正拿沾了桂花油的篦子给他梳头——虽然脸上还没上妆,但现在这副样子,真是比个姑娘还要水灵。 不过,今天他倒是比昨天配合得多,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有扭捏,任由人摆弄着。 跟昨天为了应付面试而突击赶工不同,今天慧姐把化妆间的工具都搬了出来,还找来五六个助手,用一整天的时间做三套造型,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 见识过一次完整的易容和上妆过程之后,郑宴离感受到她严肃认真的专业精神,这次也表现得格外配合。 瑾瑜笑笑地看着他:“真挺好看的。” “闭嘴。” 理解归理解,但他现在还是不能接受任何评论。 瑾瑜觉得如果此时再开他的玩笑,说不定真要翻脸撂挑子了。于是,她努力忍住笑,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也就是说,卢烽火现在是一个人住在京城咯?家眷全都不在身边?” “对。” 郑宴离说道:“准确地说,他没有家眷。” “还真是奇怪啊。” 瑾瑜像是自语道:“像是梁小玉、王氏夫人这些军官家眷,差不多都是被强行留在京城的。而卢烽火却是一个人?会不会是刻意为之呢?比如说,故意与家人疏离,其实是为了保障她们的安全?” “可是,朝廷又没派他出去带兵打仗,有必要这样吗?” “说的也是。” 瑾瑜想了想,又道:“卢烽火以前在军中具体是做什么的?” “我只知道他在当参军之前还做过主簿,都是文职,所以武官不大瞧得上他;而他是军户出身,又没有功名,也融入不了兵部的文官团体——不上不下,处境其实挺尴尬的。” “那他的好朋友呢?都是些什么人?” “没什么要紧的人物,都是些官职不高的老部下。”郑宴离又仔细想了想:“以前,他跟军情司的楚文交情很深。但是后来枢密院倒了之后……你也知道的,楚文虽是兵部的官,其实跟枢密院关系更近,所以后来跟他有交情的官员全都受到了牵连。” “等等,也就是说楚文的朋友都倒霉了,唯独卢烽火却没事?” “嗯。” 清理枢密院余党是锦衣卫的差使,诏狱还留存了不少当时的口供和记录。郑宴离虽然参与不多,但是那些公文他都看过。 卢烽火的名字,就好像被人有意抹去了一样,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这也太奇怪了!”瑾瑜不由皱眉道:“所有跟楚文走得近的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偏偏放着卢烽火没人敢动?……哼,不是内鬼,就是有暗中交易!” 郑宴离也很无奈:“他既不参与朝中的事,也不跟官员们交际……这么多年过去,官职不升不降还是老样子,既没加入任何阵营,也没人与他为敌。” “如果是内鬼,这样又未免太消极了些。” 瑾瑜又推翻了这个假设:“挤不进高层,也没什么建树——现在皇上又不注重搞情报和培养探子,那么擅长编码和破译的卢烽火跟个弃子也差不多!就算鞑靼人需要找内应,也肯定不会找他这样的嘛!毫无价值。” 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头绪。 这时,就见外出打探消息的桃子回来了。还没等她开口,瑾瑜便急切问道:“宾客的名单搞到了吗?” 桃子有些沮丧的摇头:“卢家府上的人嘴严得很!我打听了半天,只隐约听说是为了给谁接风洗尘的!像是个不小的官,跟卢烽火是多年的旧友,所以要办得隆重些。” “旧相识……” “王逢?”郑宴离突然提了一句:“会不会是他?” “两人的资历相近,又一同在军中共过事,可能性很大。”瑾瑜肯定道,又吩咐桃子:“你再去王家看看!从前线悄悄回京来过年,家里人若是得到消息肯定会有所准备的!” 桃子应了一声,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王逢是大同总兵,在西北驻守多年——也不能排除他是内鬼的可能!” 郑宴离苦笑道:“你怎么看谁都像内鬼?” “你就不像。” 郑宴离听了,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她舌头底下压着的后半句——因为你太蠢了,找内鬼也不找你这样的。 瑾瑜没说出来,只看着桌上铜镜里的郑宴离嘿嘿坏笑。 郑宴离不动声色地用手推了推镜子,角度稍微一变,里头的人影立刻不见了。 第146章 万事俱备 姐妹们一起做事,手头麻利、效率奇高,眼看才刚过了晌午,三套衣服就基本做好了。 总设计师名叫琥珀,一边向三人展示衣服的细节一边说道:“裙摆的内衬都使用了黑色布料,这里、和这里是可以解开的,拆下来就能单穿,是一整套夜行衣。最里面的衬裙很容易脱,从这里一扯就全下来了;外面的裙子也是,扯这里就好。” “打断一下,”郑宴离不解道,“为什么要设计得这么好脱?” 琥珀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提这么蠢的问题。 “当然是为了逃命啊!” 罗卫在旁鄙夷道:“你以为干嘛非要挑轻功好的去赴宴?还不是因为身法灵活跑得快?但是拖着这么碍事的裙子,你还能像平时一样上房上树吗?” 琥珀点头,又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们也未必记得住!所以最好现在就换上,让身体多点时间适应一下新装备。” 接着,也不等他同意,三四个姑娘便七手八脚地开始帮他换衣服了。 郑宴离赶紧捂住身上的衣裳,慌道:“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别逗了,单是教一遍用法,你能记住就不错了!” 刚开始郑宴离还想反抗,但很快就被姑娘们扒得只剩一块遮羞布,尴尬欲死。 瑾瑜在旁安慰道:“别多想,她们只当你是个衣裳架子罢了。” 郑宴离脸色一阵铁青,又一阵红,咬紧牙关不吭声——从小到大,被迫当众换衣服,还是女装!绝无仅有。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认命地任由她们摆弄去了。 本以为只是套普通的裙子而已,当穿到身上时才发现,他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 上衣由于加了假体填充,因此在胸线及腰线处增加了束带和肩带以辅助固定和承重,最内一层则是贴合身体的一片式裁剪,使形体看起来十分自然; 为了使胳膊活动方便,袖子跟主体部分是分开的,一片式的广袖也完全不会碍事; 下摆更是采用了八片式结构,自然下垂时像是层层交叠的花瓣,为迈腿走路留出空隙、不易踩到,这个设计对于不习惯穿长裙的人来说真是十分友好。 穿戴整齐之后,郑宴离伸展手臂、原地跳了跳,竟然活动自如,完全不觉得拘束。 尤其是跟昨天那套只做了表面功夫的装扮相比,现在这套是从内到外都做足了功夫——只要不是被扒得精光,行动坐卧,哪怕是妆都花了、或是被丢到水里,都完全不会穿帮。 最后,琥珀又补充道:“在进入卢府时是要先搜身的,所以任何刀剑之类的东西都带不进去。” “没有武器怎么行?” “那就好好演,不要被人拆穿啊!” 瑾瑜上前说道:“要记得你们的任务!是去打探消息的,又不是打架!你们只需要听和看,带刀做什么?” 道理都懂,但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出门不带武器就像没穿内裤一样毫无安全感,连手脚都无处安放。 郑宴离苦着脸:“我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啊……” “你是不相信我们整个团队咯?” “不是啊。”郑宴离绞尽脑汁:“要不然……藏在头发或者鞋子里?” 她却还是摇头:“你身上没了武器,说话办事就自然知道谨慎小心,只会演得更像!” 郑宴离无计可施,就见慧姐捧着个托盘放到桌上,上面全是假发和钗环首饰等物,她拿起一支如刀般银亮细长的簪子正准备插到小娥的发髻间—— “为什么她就可以有?!” “喂,你居然跟个小姑娘比?她可是头回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轻功又没你好,自然要多一手准备嘛。” 这分明就是胡说,连小刀都忍不住要笑场了。 郑宴离气急败坏:“你双标!” “对啊!” 瑾瑜一手叉腰,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胸前高耸的假体:“你是假的,她可是真的!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郑宴离气结,却也无可奈何,扭身躲过她作恶的手。 身边的姑娘们发出一阵轻笑。 “哇,这个手感好真实啊!” 瑾瑜促狭地追过去又戳了一下,然后干脆把整个手掌都覆上去,捏了又捏;郑宴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画面看起来很是怪异。 她笑嘻嘻地转过脸问琥珀:“这填的是什么?软软的跟真的一样?” “主要成分是油。” “油?!”郑宴离震惊道:“那要是破了,岂不是很危险?!” “油没什么危险的,主要是火。”琥珀说道:“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可以把它解下来丢出去,当成燃烧弹用。” 那个画面……真不敢细想。 “万一破了怎么办?” “最外面包的是层软皮子,远离尖锐物品就没那么容易破的……”刚说了一半,见瑾瑜还在好奇地各种揉捏,便又改口道:“虽然没那么容易破,但也最好不要用力捏。” 郑宴离一把攥住她的黑手,瞪眼道:“姑娘,请你放尊重点!” “别那么小气嘛!” 正在玩闹,就见大门一开,红姨带着几名工人搬了大箱小箱的货物进来,在她的指挥下堆放到大厅的角落里。 瑾瑜兴冲冲迎上去,问道:“这些是什么?也是今天晚上用的吗?” “对。” 红姨摸出几个铜板来把工人打发了,对她说道:“正好工厂要送批烟花过来,我就顺便带了两箱尖儿货——这是雷火弹,这是烟幕弹。” 瑾瑜把她指的那两箱打开,全是手掌宽的圆筒状烟花,大小形状都一样,包着大红的蜡纸,码放得整整齐齐;最外层的包装纸花花绿绿的,印着朱红色‘拾花’字样的商行标贴。 “看起来跟烟花没什么分别啊。” “炸药跟烟花的区别本就不大。”红姨一笑,指给她看:“烟幕弹的手感要轻一些。底下有引信,点燃之后丢出去就行——这两种杀伤力都不大,雷火弹爆炸时会特别响,烟幕弹的烟气浓、不易散,被熏到的人会眼泪鼻涕齐流,所以使用时要特别注意风向。” “听起来真棒。” 瑾瑜刚想拿到手里掂一掂,却又停住,谨慎道:“不会一碰就炸?” 红姨笑道:“怎么可能!工人就像搬普通货物一样运输的,若真像你说的那样,岂不早就炸过几回了?” 瑾瑜小心地拿起一个,端详半天:“有了这东西,就不怕脱不了身!” “那也得小心。”红姨又道:“我方才去找知情的打听一番,姑娘们都说那卢烽火也不知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府上戒备森严,家丁当中不少都是军队出身的亲兵,恐怕很不好对付。” 说着,她拿出张纸来:“这是按照她们的描述,我画的卢府平面图,给你做个参考。” “太好了!您可真是帮了大忙。” 第147章 别搞事情,安全第一!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拾花坊挑着红灯笼的马车缓缓驶出巷子,后面跟着另外四辆马车,长长的队伍朝卢府方向而去。 这不是瑾瑜第一次指挥行动。原是已经做好了两套行动方案,但随着下午传回的消息越来越多,计划就不得不改了又改;为了将有限的人手放到最有价值的位置,真是折腾得人身心俱疲。 就在刚刚临出发前,瑾瑜又得到新消息说卢府今晚订的是萍聚楼的宴席,可以空出一名伙计的位置安插眼线——但实在抽不出人手了,瑾瑜决定自己上。 “待会儿我会跟着酒楼伙计混入后厨,在大门口接应的事就交给小刀了,其它的不变!” 瑾瑜一边说一边套上萍聚楼伙计的背心,把头发盘起来塞进小布帽里。 其实行动方案很简单:卢府的侧门以及后厨的角门都留了人接应,一旦出现突发情况,无法脱身或者需要援手就立刻吹哨示警,外面自会有人放烟放火制造混乱。 由于变数太大,计划也只是计划,大部分情况还是需要里面的人随机应变。 罗卫头疼道:“希望不会遇到认识的人!这要是当众穿帮,那丢人可就丢大了!” “应该不会。”瑾瑜语气十分肯定:“虽然没能拿到全部宾客的名单,但从各方面的消息推测,卢烽火的社交圈子跟你们都没有重合之处,大概率不会遇到熟脸。” “我在京城这么久都不怕撞见熟脸,你一个外地来的生面孔怕什么?”郑宴离哼了一声,对瑾瑜说道:“你的反应会不会有点紧张过度?……只是个宴会而已,怎么搞得全员戒备、跟要打仗一样?” “我是怕运气实在太好、真的被我猜中啊!” 瑾瑜叹气道:“计划哪有变化快?万一你们真遇到鞑靼人、当场翻脸动起手来怎么办?” 郑宴离和罗卫对视一眼:这还真难说。 找了这么久都没抓到,要真是在宴会上遇到了……这谁能忍得住? “所以啊!” 瑾瑜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两片小胡子粘到下巴上:“记住别冲动,都放机灵点!今天你们只是眼睛和耳朵,只要得到情报就算大功告成,抓人的事放到下回再说!” “这还有下回?”罗卫说道:“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咱们直接亮明身份、动手拿人不就行了?” 瑾瑜顿觉头大:“我拜托你啊!如果真是‘人赃并获’,那卢烽火岂不也是同党?你就真不怕他当众把你剁成肉酱?——通敌叛国啊,诛九族的大罪!他会让你把消息走漏出去吗?!” 罗卫顿时哑了,郑宴离恍然大悟道:“难怪他早早就休妻弃子、跟所有亲戚都疏离了!就是怕事情败露连累别人吗?” 瑾瑜眨眨眼:“听你这么一说,我看他更像个卧底了。”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啊。”郑宴离表情认真道:“关键是立场!……他是有功的,朝廷也没有亏待他,有什么理由非要通敌叛国不可呢?就算鞑靼人许他高官厚禄,就现在这个局势,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啊!” 罗卫想了想,说道:“也许是为了别的事?不爱钱也不爱权,那就是爱美人咯?或者,他有什么把柄落到鞑靼人手里了?” “家人?老婆孩子?” 瑾瑜突然眼前一亮,对郑宴离道:“你说过,他以前跟妻子是很恩爱的夫妻,会不会是因为决定要做件非常危险的事,所以要先把妻儿保护起来?” “确实有这种可能啊……” 瑾瑜建议道:“你们可以去试试他!如果他心里是把妻儿放在第一位的,那么无论遇到怎样漂亮的美女也都不会动心的。” “色……诱啊?” 郑宴离顿时萎了:“这……我可能不太行……” “我来我来!”罗卫跃跃欲试:“看我迷不死他!” ——这副皮相是没问题,只是搭配如此阳刚的声音,如此强烈的反差,任谁见了不是眼前一黑? 瑾瑜擦擦冷汗,嘱咐道:“药丸都带了吗?……我看差不多也快到了,赶紧吃上!” “哦。” 为了防止刚一进门就被人搜了去,变声的药丸都巧妙地缝在领口和袖口边缘,有的还滚了一层冰糖伪装成攒珠的饰物,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事出紧急,你们轻功好的就先逃!顾好自己比什么都强!”瑾瑜匆匆把伙计的衣裳套上,又看看车里众人,强调道:“总之,别搞事情,安全第一!” 众人点头,马车在离卢府还有一条巷子的距离时停了下来。 瑾瑜已换好了衣裳、跳下马车。后面的马车也慢慢停下,小刀也下了车,对手下嘱咐几句,每人都背着一袋东西,在夜幕的掩盖下各自散去,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尽头。 瑾瑜朝左右张望,萍聚楼的车还没到。 这时,郑宴离又探出头来: “你也要当心!” 瑾瑜朝他一笑。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眸闪闪发亮,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她伸手在车身上拍了拍,马车又缓缓启动,继续朝前行进。 这条巷子行人稀少,瑾瑜和小刀站在路边,身影半隐在渐渐浓稠的夜色里,不仔细看都很难发现。 “其实你不用亲自下场的。” 小刀说道:“这种危险的事,交给我去就好了。” “不,我还有别的事。” 瑾瑜摇头道:“我听说王逢可能会来,我想单独会会他。” 小刀不由一愣。她知道王逢就是镇国公主的副将,并陪她度过了最后的时刻。 “你该不会……” 瑾瑜肯定道:“对,我想当面问问他,母亲死前是怎样的情形。” “这不合规矩。” 小刀皱眉道:“你忘记了?长使大人也说过,这件事不用你插手的!我们只在京中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 “我知道,姨妈肯定会查清真相——但是,我还是想亲自问他。” 小刀有些为难,但又不好深劝:“你也知道,枢密院的规定都是有道理的……长使大人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王逢这一家子人都在京城,又逃不掉的。”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第148章 潜入宴会 萍聚楼是一家正宗北方口味的老店,平时生意红火,到了过节的时候更是一座难求,要提前好几天才能订到位子。 卢烽火是萍聚楼的老主顾,以前每年的冬至宴都会在这家订,但今年不知为何提前了一天。 一般来说,外送的酒席有两种: 一种是所有菜品在酒楼后厨全都做好之后,再装食盒里送到府上;虽然干净快捷,但如果离得较远或者对菜品要求比较高的话,就难以达到满意; 另一种就是派后厨及伙计带齐各种食材和厨具餐具,直接到客人家里现做。食材新鲜,上桌的菜品色香味极佳,就是人多东西也多、铺的摊子也大,价格自然更高,只有讲究的大户人家办宴才请得起。 这次卢府的冬至宴就是后者。 从下午开始,卢府西边送菜的小门就打开了,萍聚楼的伙计进进出出,运送食材和餐具等物一直忙到天黑。卢府上确实守备森严,从小门到后厨,处处都有侍卫把守,闲杂人等根本混不进去。 幸亏拾花坊的人脉广,通过层层关系,好容易才辗转找到萍聚楼的老板,成功把瑾瑜安插进杂役里。 瑾瑜原来的计划是想办法混前厅或者后宅去,却没想到这后厨里的规矩甚多:食材由专门的通道送进来,厨子做好之后只需送到门口,府上安排了专人负责传菜——也就是说,萍聚楼的人活动范围就只有后厨这么大点地方,她完全被困在这了。 此时天色已差不多黑透了。 隐隐能听到前厅传来舞乐之声,宴会应该已经开始了。 瑾瑜踮起脚尖,努力望着前厅的方向,连墨蓝的夜空都被灯火染成了橙红色——一定很热闹? 本以为宴会开始之后,府上的侍卫便会开始疏懒,然而并没有。这府上大概是经常会举办宴会,也时常会请乐班和酒楼,因此每个部分都有专人负责接待管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如果郑宴离的情报准确,那卢烽火的后宅里应该根本没有家眷——一个无亲无故的中年光棍,家里安保级别搞得跟深宫大内一样? 不,跟宫里也还是不太一样,更像是监狱:府上每个区域都被划成单独的片区,每个区域有专人负责,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穿过不同区域,而且不看腰牌只看脸。难怪问了那么多参加过宴会的人之后得到的地图还是很模糊,因为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到处走动。 ——把家里设计成这样,这到底是什么心态?!怕死还是怕偷?是藏了宝贝还是藏了人? 瑾瑜心里冷笑:不是有鬼就是有病! 照这种情形看,连后头最不引人注意、最无关紧要的部分都查这么严,那前面的宴会厅里,说不定陪酒的姑娘们连那间屋子都出不去,一个一个全被盯得死死的。 可恶,那还查个屁咧。 瑾瑜心里暗暗起急。 后厨有位来过几次的老师傅说,卢府的宴会通常一个半时辰左右也就散了,无论客人还是歌姬或者酒楼伙计,都会走不同的路线、从不同的出口有序退场——也就是说,后厨根本没机会跟前面的人碰面,那么想等到结束时趁乱摸进后宅的计划也是行不通的。 在严格的秩序之下,她根本没有机会,那就只能制造混乱。 但是府上有这么多侍卫,看起来都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如果贸然放烟或者雷火弹引起混乱的话,不仅没办法浑水摸鱼,还很有可能暴露目标、把接应的人折进去。 正在无计可施,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尖厉的声响,一簇橙红色的烟花划破长空飞向天际,然后绽放出绚丽的色彩,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引得所有人都不禁驻足观赏。 这才只是个开始。很快,更多更密集的烟花次第升空,如同一场盛大的表演拉开帷幕。 红姨设计的大型烟花,外观呈宝塔形,最大的能有一人来高;点燃之后,烟火会按照设定好的时间和次序逐个升空,由疏到密、由简单到繁复,能持续绽放将近一刻钟左右。 由于这种烟花用药量大、设计复杂,因此价格昂贵,通常是商铺庆典或者有钱人在过节时才会拿出来燃放—— 明天是冬至节,今晚放焰火也算是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 这招除了烧钱,完全没有其它坏处。 瑾瑜唇边浮现一丝笑意:红姨嘴上说着这事太危险不想插手、也不归她管,但实际上还是会处处帮忙的。 那可不是普通的焰火表演,是京城最出名的拾花记新品。即便王公贵族,平时也很少有机会看到;而当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时,无论高低贵贱,都能平等地欣赏它瞬间的绚烂,感受到同样的欣喜。 夜空中花团锦簇,色彩缤纷的火球不断升空,照亮了整个夜空,令人目不暇接。 这一刻,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所有人都被这壮观瑰丽的表演吸引,忘记了正在做的事,甚至职责。 瑾瑜猫下腰,在烟花逐次升空的黑暗间隙中当悄悄躲过守门人的视线,迅速往前厅走去。 过了那道门,瑾瑜发现其实侍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他们只是被巧妙地安排在各个出入口,给人一种到处都有人监视的错觉。 宴会厅外面有曲折的走廊,每隔不远就有朱红的立柱;檐下挂着昏黄的灯笼,光线很暗,有很多藏身之处。 这场盛大的焰火不仅吸引了侍卫和仆人,就连前厅里用餐的客人听到动静,也纷纷走到外面仰头观赏,赞不绝口。 瑾瑜从他们身后走过,甚至都完全没人注意到她。 这宴会的场面比想象中要大。 大厅正中是个莲花形舞台,周围摆着十几张红木桌子,每张桌子有酒有肉,还至少有一位姑娘陪席;居于正位的主桌坐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卢烽火本人了。 镇国公主体恤下属,时常带部将来府上做客。那时瑾瑜年纪还小,对卢烽火并没什么印象,但坐在他旁边的王逢,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台上的舞乐声伴着欢快的鼓点,宾客们推杯换盏,多是在聊天;瑾瑜进门之后便躲在最近的一扇屏风后面,远远能望见主桌上,王逢正跟卢烽火说话。 话题似乎有些沉重,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瑾瑜怕暴露,不敢频频探头出来观察,一时竟也没瞧见郑宴离坐在哪里? 窗外烟花的声音渐弱,过了起初那阵新鲜劲,宾客们又纷纷回到自己的原位。 舞台上的乐声渐止,瑾瑜蹲在屏风后等了片刻,直到下一曲开始演奏,这才悄悄移动脚步,躲到更远也更安全的一处角落去了。 第149章 真是谁都指望不上 陪酒姑娘的座位都是由管家安排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三个人原本是站在一起的,郑宴离被单独挑走分到另外一桌,罗卫和小娥则被安排在距离挺远的另外一桌。 宴会开始前,管家站在正中简单讲了府上的规矩,大概是要她们记好自己的位置、不能随便走动要好好服侍宾客云云。 每张桌子都会安排一两位姑娘陪席,唯独大厅正中的主位却空着:看来罗卫想主动勾搭卢烽火的计划算是泡汤了,郑宴离反倒成了离目标最近的一个。 落单的郑宴离莫名紧张,有种孤立无援的恐慌。但事已至此,怕也没用,行不行都得上。 不一会儿,客人们开始陆续入场。 宴会厅很大,几十张桌上全有美女作陪;宾客们的视线在女人身上挑挑拣拣,找到中意的就在她身边落座,勾肩搭背地攀谈起来。 郑宴离跟太子赴兵部高官的家宴时,也时常遇到类似的情形。朝廷禁止官员狎妓,但对军人的要求比较宽松,战时甚至还有专门的军妓送到前线,他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不就是陪客人喝口酒就能赚钱的事? 即使在阿和教他仪态的时候,也觉得不就是喝酒卖笑嘛,装装样子就能赚钱,有什么难的? 直到现在,他自己处于被人挑选的位置上。 准确地说,是当客人那种审视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他立刻就觉出不对了:那不是与人正常交流的眼神,而像是挑选物件,格外傲慢而又轻浮。 原来,出现在这种情境中的姑娘并不会被当成人来看待,只不过是主人拿来装点门面用的精致物件,以及犒赏属下的奖品。 郑宴离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尤其一想到待会儿要被这些人上下其手,他全身的毛都要炸了。 来赴宴的宾客全都是生面孔,但从他们极为普通的穿着和粗俗谈吐来看,应该都是中下层武官。以他们的薪俸,肯定消费不起这种身价的姑娘;但看他们轻车熟路的样子,也不像是头回出席这种场合? 郑宴离心里一阵胡思乱想,眼见客人都差不多快坐满了,才意识到并没有人选他这张桌子? 宴会上的桌子都是一样的,但郑宴离感觉自己这一排的三张却不太一样:每桌只有一位姑娘,论美貌嘛在郑宴离看来都差不多,但客人投来的目光中却明显带着些许艳羡却又不敢僭越的忌讳——难道是专为某些特定的贵客预留的? 正想着,就见卢烽火缓步出现在众人面前,嘈杂的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郑宴离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多年前他还在禁军的时候见过卢烽火,现在看起来明显苍老了许多,更为难以捉摸;他的目光阴冷,勉强带着一丝笑意环视四周,向宾客们致意。 郑宴离赶紧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 跟大多数老领导不同,卢烽火与众人简单寒暄过后,没说几句废话便入席了。不一会儿,前排的三位贵宾也到了——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郑宴离一眼便认出正是画像上未落网的那两个鞑靼人。 一时真不知道该说是运气好还是坏? 瑾瑜反复强调今天只是打探消息不动手,可这都撞到脸上来了也不抓吗?! 那两人连须发也没剃,跟画像上竟有七八分相似;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径直来到主位旁边的前排就坐。 郑宴离求助地看向罗卫方向,想看他有什么打算,却见他和小娥都正被客人缠着说话倒酒,根本没有闲暇管别人,甚至都没注意到目标人物已经出现了。 关键时刻真是谁都指望不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坐到郑宴离身边的并不是这两人,而是另外一位从未见过的中年将领。 那人跟卢烽火差不多年纪,五官端正,从行动举止就很容易看出是军人出身;面容严肃,坐在椅子上时腰杆挺得笔直。 直觉,身份起码是跟卢烽火齐平,或者比他还要高。 两个鞑靼人一入座就伸出大手搂过姑娘的纤腰,喜笑颜开地肆意轻薄;而这人则完全不同,就像根本没看到他一样,只顾着转过头跟卢烽火说话。 郑宴离心里松了口气:万幸。 这时,大厅正中的乐声响起,体态婀娜的舞姬鱼贯而入,伴着节奏翩翩起舞。 宴会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姑娘娇滴滴的笑声、男人大呼小叫的喝酒划拳摇色子的声音此起彼伏,顿时就把这宴会的档次拉低了好多,跟路边的露天小酒馆也没什么分别。 郑宴离倒是有些看明白了:这卢烽火应该是个比较念旧的人,逢年过节的宴会,就是他时时照拂老部下的方式。 要知道,底下当兵的日子可不好过。 每月的银钱十分有限不说,遇到财政不好的时候还会被推迟拖欠,而钱也只是众多问题中的一个。那些上了年纪和打仗时留下残疾的老军,处境就更是艰难。职位低的,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还要处处受人冷眼。 这场盛宴,有酒有肉有女人,全都是他们最需要的。 站在男人的角度,他完全可以理解,但问题就是……同为趴在一个战壕中的战友,为什么她们就成了奖品?同样是战功卓着,凭什么你们升官封爵、吃肉喝酒,她得到的奖励却是和亲?简直岂有此理! 郑宴离突然有点理解瑾瑜的愤怒了。 他刚一走神的功夫,忽听外面传来一声爆竹的巨响,拖着长长的尾音直上云霄;接着,烟花绽放的闷响从天际传来,明亮的橙红色火光映上窗棂,片刻之后又变成青绿,引得屋里的人频频朝外张望,发出一阵阵惊呼。 卢烽火有些意外:宴会并没有安排烟花。 但前来赴宴的宾客并不知内情,只当是宴会的一部分,纷纷起身离席,争相挤到外头院里观赏奇景。 就连那两个鞑靼人也跟着出去看热闹了。 “如果公主还在,朝廷大概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卢烽火突然喃喃说了一句,眼神游离,像是自言自语。 “可惜,她看不到今天这么壮观的焰火。” 王逢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第150章 老子一定要把你剁成肉酱 大厅里三分之二的人都挤到门口甚至院子里,仰着脸、伸着脑袋看烟花。 也不怪他们没见过世面,红姨的烟花确实称得上京城一绝,色彩瑰丽,场面壮观。 若不是有任务在身,连郑宴离都很想挤过去瞧热闹。 就在人们争相往外走、眼睛朝上看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却缩着脖子反向而行,从众人身后悄悄溜进来。看打扮像是个府上干杂活的小厮,刚进门便迅速躲到一扇屏风后面。 若不是先前见过那身衣裳以及浮夸的小胡子,郑宴离也很难一眼就确定是瑾瑜。 ——她跑这里来做什么?! 郑宴离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警惕地左右看看:还好,大部分人的注意都还在烟花上,并没人注意到她。 但她却并不安分,像出来觅食的地鼠一样东张西望;每次探头,郑宴离都替她捏一把汗。 好在她够谨慎,或者说运气不错,一扇屏风、一扇屏风的朝中间靠近,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郑宴离紧张地不时看看卢烽火和身边的王逢。他们的情绪像是有些沉重,只偶尔聊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大部分时候都在沉默,或者说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郑宴离此时可没心思猜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满脑子都在想着万一瑾瑜穿帮了怎么办?要如何替她遮掩?手上又没有兵刃,万一起了冲突可如何是好? 宴会上这么多人,硬拼的话能冲得出去吗?——当场亮明身份是绝对不可能的,那还不如死了。 烟火的时间终究有限。 夜空中的精彩表演落幕之后,宾客们又谈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 莲花形的舞台上乐声再起,一切又恢复如常。 瑾瑜终于赶在他们回来之前找到一个角落藏身,并没有人发现。郑宴离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习惯性地抬眼望向罗卫和小娥的方向—— 咦?!小娥呢? 小娥跟罗卫被分到同一张桌上,那桌的客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刚开始还左拥右抱的,出去看了场焰火,现在身边就只剩下罗卫一个——他露着半个膀子,正大呼小叫地划拳,玩得十分忘我。 隔着中间的乐池都能听到二人‘哥俩好’‘六六六’的声音,画面十分辣眼。 罗卫这个人真是……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场景,到哪都是社牛!不管什么圈子,说融入就能立刻融入。 郑宴离真心服气。 不过,话说回来——看样子,小娥是已经借机脱身跑出去了?这姑娘平时就没什么存在感,又有罗卫帮她打掩护,溜得倒快! 郑宴离顿觉头大:你们就只想着去后宅查探、甚至都没有先看看周围吗?!那么大的两个目标明明就坐在眼前啊!真是灯下黑啊…… “你过去那桌。” 这时,忽听身边的王逢淡淡说了一句,然后指了指鞑靼人那桌——陪酒的姑娘坐在那大个子的鞑靼汉子怀里,跟差不多情形的另外两人正在玩色子取乐。 男人好不好色,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郑宴离坚定地摇头:“管家说了,我们不能随便走动。”然后眼珠一转,又赶紧补了一句:“也不能随便换位置。” 最后一句是杜撰的,但他笃定这人肯定不会找管家求证。 王逢叹了口气,没再坚持。他心事重重地站起身,端着酒杯来到卢烽火旁边,二人似是有话想单聊,嫌有外人在场碍事罢了。 郑宴离就坐在原处没动——他巴不得自己坐一桌呢!还能顺便偷听他们聊什么,多好。 但事情却往往不遂人愿。 王逢的位子刚空出没多久,旁边那两个鞑靼人便冲他挤眉弄眼地招手,用生硬的汉话叫他过去。见他并不理睬,便又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轻蔑地冲他勾勾手指—— 这特么是钱的事吗?! 郑宴离心里好一通骂街,阴沉着脸不往那边看:你们等着!老子早晚把你们扔进诏狱,先揭层皮再说! 但是万没想到,那人竟十分固执,站起身直接朝他走了过来: “你,过来。” 这人没有德子那么壮,但也比普通人要高大得多。他伸过蒲扇一样的大手抓住郑宴离的胳膊,毫不费力地一把就将他拽了过去。 郑宴离没有那么娇弱,但实际看起来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就直接过去了——他真的已经使出全力了,但对方的力气也是真的大…… 跟那鞑靼人的壮硕相比,郑宴离的体格确实称得上娇小。而且,就算真的动起手来,哪怕手上拿着家伙,恐怕也很难占到上风——当初跟德子交手的时候,他就已经领教过了。 而且,现在他要面对的是两个人。 既然毫无胜算,又很难逃脱,那么乖乖认怂就是最明智的选择——只是,郑宴离打死也没想到,他居然有朝一日会和花魁一起坐到同一个男人的腿上,而且那还是他要抓的人犯…… 这件事的吊诡程度已经完全超出想象。 耻不耻辱的问题他已经不愿意去想了,反正决定穿女装的时候就豁出去了。 鞑靼人的大手在他的大腿上来回摩挲,郑宴离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还好,这个位置看不到罗卫,而且他此刻正忙着跟人划拳,应该注意不到这里? ——没人看到嘛,那么四舍五入就约等于没有发生咯! 他的自欺欺人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神情突然一滞:瑾瑜还藏在不远处那道屏风后头呢! ……妈的。 郑宴离刚一走神,那鞑靼人扔出的色子竟是得了三个六,高兴得大叫一声,先是响亮地往花魁脸上猛亲了一口,接着就将嘴重重怼到他的嘴唇上—— 毁灭,真的。 郑宴离感觉脑子整个都要炸了。 鞑靼人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箍在他的腰间,根本就无处躲闪……其实,如果没有走神的话,对方大概也不会这么容易得惩?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郑宴离的身体僵硬,右手狠狠抠在椅子扶手上,五指弯曲,挠出五条屈辱的白道道—— 你给我等着!老子一定要把你剁成肉酱! 躲在屏风后面的瑾瑜目睹全程,笑得几乎要满地打滚。 第151章 搞情报的可真秀啊 郑宴离这次表现得很有进步。 若是放在以前,他肯定当场暴跳如雷掀桌翻脸,说什么也得为了找回面子大闹一场!但这次没有,他非常平静地接受现实,然后硬是铁青着脸又熬过两轮色子才借口离开、找地方刷牙漱口去了。 嗯…… 瑾瑜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良心微微作痛:人家一个编外待招安人士都这么拼了,我还躲在暗处嘲笑他? 确实不太讲究。 她又朝身后望了一眼:罗卫那边的战况也不错,目测已经凭实力喝翻三个人了。 啧,搞情报的果然都是八仙过海各凭本事,你们可真秀啊。 那两人的表现还算不错,瑾瑜突然就改了主意:她原是打算找到王逢之后,直接当面亮明身份跟他单聊的,到时势必会引发小小的混乱,也好让队友趁机脱身去府中各处搜查。只是万没想到,卢烽火居然直接将那两个鞑靼人当成座上宾,摆到了明面上—— 搜查倒是省了!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卢烽火就是接应鞑靼人的内鬼,如果她此时出来自曝身份,必定引来杀身之祸。 现在这样倒也简单了:大家什么都不用做,只等宴会结束就可以跟随宾客一同退场;到那时,我再暗中找王逢单聊,这样就不必惊动卢烽火和鞑靼人,回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打定主意之后,瑾瑜看左右无人,悄悄站起身、猫着腰绕过主桌后面的屏风,出门朝外头去了。 郑宴离借口离席,躲到外头呕了半天,还是觉得一阵阵恶心——也不知道那些漂亮姑娘们怎么忍得下?被猪一样的男人又摸又亲的……呸,这行可真不是人干的,钱再多也不行! 在茅房磨蹭了半天,续上小药丸又补了个妆,郑宴离才不情不愿地往宴会厅走去。 后院除了上茅房的,几乎没什么人来。门口处都有侍卫守着,只要有人经过就被两双眼睛盯着,想要四处查探或者上房溜走比登天还难——如果不是烟花和人多造成的混乱,小娥也根本没机会得手。 郑宴离不由有些羡慕她:那丫头运气真好!有罗卫替她打掩护,就可以正常做事、不必出卖色相了呗。 正走着,他突然意识到迎面走来的都是男宾,而女用的茅房好像是在另外一边? ——怪不得那些守卫都一直盯着我看!原来是这样吗?! 草。 这时,前面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说话声音,就见那两个鞑靼人各自搂着两位姑娘,几乎是将姑娘夹在腋下,甩开大步朝后院走去。看那热络的劲头,大概是聊得兴起,想寻找个便宜地方野合去了。 守门的侍卫完全没有阻拦,见到他们就自觉闪到一旁。 男女混杂的说笑声越走越远,大概是进了屋,就再听不到什么了。 这两人果然就是住在卢烽火家里!难怪红姨在外头布了那么多眼线,却一直都毫无线索。 哼,躲在这深宅大院里,吃喝不愁逍遥快活呢?就算把整个京城都翻个遍,也找不到这里来啊。 郑宴离站在廊下,突然闪过个念头:这时候我若是紧跟过去,守卫应该不会拦我?机会确实是个好机会……可然后呢?又没有武器,我要如何同时制服这两个人、再带回衙门去呢? 不可能,我不行的。 郑宴离果断转身回到宴会厅。 歌舞还在继续。 罗卫划拳的声音依旧响亮,离得老远都能听到,不过在药力作用下尚无破绽。 郑宴离贴着墙边从众人背后悄悄走过,基本上就是刚才瑾瑜进来时的路线。 郑宴离特别留意了每扇屏风后面,没有人;他又继续往前走,直到围着宴会厅转了大半圈也没寻到她的身影——难道是已经往别处去了?还是被人发现了? 门口站的侍卫还是之前那两个人,宴会的气氛也并没有什么变化;若是有人穿帮被抓,应该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罗卫脚下已堆了一大片酒坛子,他本人脸红脖子粗,看起来钗松鬓散、眼神迷离,带着七八分醉意、香肩半露的模样很是撩人,引得周围不少人都围过来跟他划拳喝酒。 ——真能演啊。 要不是郑宴离知道他的酒量,也知道他划拳从未输过,不然还真说不定会信他喝大了。喝酒只是幌子,套话才是目的。 尤其人在喝醉的时候通常比较松懈,说话也不怎么过脑子,他的收获应该不小。 不过郑宴离对那些低层军官没什么兴趣,他缓步走向居中的主位,轻轻靠近座位后面那扇木雕屏风——主位前面的三张桌子已经全空了,眼前再没别人碍事,王逢和卢烽火凑在一处,低声聊着什么。 有轻功底子的人走路本就轻,再加上郑宴离屏息凝神的师门绝技,屏风前面的人毫无觉察: “我不支持你这样做。” 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掩盖在喧闹的舞乐和划拳声中,不仔细听几乎很难分辨。 卢烽火:“我理解。” 王逢(叹气):“你还是跟当年一样固执。” 卢烽火:“当年是你替我行了不义之事,我对你们的愧疚,一分都不曾减少。” 王逢:“那是大家共同商议决定的结果,怎么能说是你一人的主张?而且,我是最高指挥官,决定是我下的、最终动手的人也是我,责任自然该由我一人承担。” 卢烽火:“事到如今,也该有个了断。” 王逢沉默片刻:“我听说长平公主要扶棺进京了,你是怕她会找你清算旧账?” 卢烽火:“我知道她想要什么,我可以帮她……” 王逢打断道:“喂,通敌叛国可是大罪,你想好了吗?” 卢烽火:“呵。当年,皇上让我在忠于朝廷还是忠于主帅之间选择,我选了朝廷;但现在,我想还她一个公平。” 王逢:“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在那种情况下,我们都清楚,救不活了!” 卢烽火:“但是,是我们选择了效忠皇上、保护家人,而代价就是她!以及,泯灭良知。” 王逢:“就算我们带她回来,又能怎么样?她还是会死,而我们也会像楚大人一样被株连灭门!” 卢烽火无声叹息:“我的昨天就是尔等今日,而我的今天,便是尔等明天。……欠她的,终是要还。”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郑宴离只觉得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又被一桶冷水兜头泼下。 第152章 重回故地 细数起来,王逢跟卢烽火也快有七年没见了。 当年,兵部军情司有两张搞情报的王牌,就是楚文和卢烽火。长平公主在创建枢密院之初,也正是因为得到了楚文的大力支持,才做得风生水起。 后来先帝突然驾崩、彻帝登基,朝廷在一夜之间变了天。长平公主西去宁夏,枢密院被裁撤,楚文遭到清算,接二连三传来的全都是坏消息。 卢烽火是军情司二把手,为人谨慎低调,与枢密院牵连不深,侥幸躲过一劫。但好景不长,在第二年镇国公主再次带兵出征时,彻帝要求他向朝廷交出一份投名状:镇国公主必须战死关外。 当时,驸马张芝已死于诏狱,长平公主带着瑾瑜离京——镇国公主旧伤未愈,若是再带着西北大捷的消息归来,那么很有可能帮长平公主逆风翻盘,彻帝的处境将会很尴尬。 当时军中将领多是两位公主的亲信,王逢属于保持中立的少数派。许方带着彻帝的密旨,暗中找到卢烽火,也约谈了王逢——二人的命运,便是在此时被迫联结在一起。 王逢对卢烽火了解得不多。 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在西北前线的时候:沉默寡言,心思缜密,让人觉得有点难以捉摸。 而今晚这次会面,总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他的眼神有些凄凉,讲话神神叨叨的,整个人都像是还被困在七年前的魔鬼之地,一直都没能走出来。 想来也是,一边是良知和大义,一边是家人的性命,没有人能轻松做出选择。 与故人重逢,总会让人想起很多往事。 宴会过半时,王逢便告辞离开。 至少有一点,卢烽火说得没错:朝廷能用家眷当人质来控制他,同样也能再控制其他人。 卢烽火当年面临的生死抉择,如今正在王逢身上重演:他的家眷都被接到了京城,并被安排在镇国公主府旧址。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目的就是让他时刻记住当年做过的事,像是罪恶的烙印,注定他永远不可能加入长平公主的阵营。 彻帝并不是个仁慈的君主。王逢在江西剿匪,征战多年,也才换来这一次回京与家人团聚的机会;而即使如此忠心,也依然未能换来皇帝的信任,身边处处都是司礼监的眼线。 小厮们去准备马车了。 王逢站在廊下,身后宴会厅里的歌舞和欢声笑语仍在继续,轻松欢娱就像是近在咫尺,却又像远隔山海,根本无法触及。 “王将军。” 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王逢一愣,转过头来:昏暗的灯下,依稀可分辨出那是张年轻姑娘的脸,穿着件酒楼杂役的男装,头戴灰色小帽;一双明眸如星,正视着他的眼睛: “我是瑾瑜,想跟你聊聊。”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仿佛看到昔日的镇国公主,但当听到‘瑾瑜’二字时,顿时又清醒过来: “好。” 王逢点头,“请随我上车,到家中一叙。” 瑾瑜有些意外:本以为他可能会惊慌失措,会当场拒绝或者就在这里随便找个清静的说话之处,没想到他不仅答应,甚至还邀请她回去家里? ——你家现在住哪,心里没数吗? “也是郡主的家。”他又补充一句。 “好。” 瑾瑜爽快地答应了。 不一会儿,王逢的马车出现在大门口,二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瑾瑜知道这个决定有些鲁莽——如果姨妈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但是她必须这么做,或者是当她知道王逢就住在自己家的房子里时,就已经决定了。 马车缓缓驶离卢烽火府邸,车夫响亮地甩了下鞭子,马头一偏,转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 瑾瑜顿时有点后悔:王逢是武官出身,显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若是狗急跳墙跟我拼命怎么办?身边没有同伴,我甚至连个防身的家伙都没带!真是大意了啊…… 黑暗中,她听到王逢在座位旁边一阵摸索,紧张得几乎随时准备出手,却感觉他将一团东西递到自己面前: “穿上。……京城的冬天还是挺冷的。” 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语气听来十分温暖,没有恶意。 瑾瑜接过来,将厚厚的棉袍裹到身上——心里反倒是坦然: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怕的应该是他才对! 这外头是挺冷的,她的鼻尖都冻得冰凉;这车上也没个暖炉,比温暖的宴会厅里真是差得太远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一直都没人开口讲话,气氛有些尴尬。 镇国公主死讯传回京城之后,原先站公主党的大都失势,一时间贬官的贬官、外调的外调,都难逃皇帝的清算;但王逢和卢烽火算是例外,一个做了大同总兵,一个成了兵部侍郎,很难让人不怀疑这当中是不是什么暗中交易? 长平公主说,此事牵涉甚广,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家事;等拿到实证之后,定会找朝廷给她个交待——但是,在此之前,这桩悬案她不可以碰。 其实瑾瑜也没想犯这忌讳,只是看到王家人鸠占鹊巢,心里难免憋着一股怨气。 本以为王逢会先解释一下为什么要住在老上司的旧宅子里,朝廷安排的又或者是有什么苦衷,但他却始终沉默,一字皆无。 入夜后的街道一片寂静。 这里住的都是官员和贵族。街道宽敞,扫得干干净净,少了商业街区的热闹繁华,多了一分庄严肃穆。 高墙大户的宅院门口都挂着灯笼,跟她小时候记忆中的情形差不多——宅院还是原来的宅院,只是改换了门庭,有的甚至已经多次易主,早已不再是她熟悉的那条巷子了。 但瑾瑜,也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瑾瑜。 马车在家门口停住,王夫人披了件衣裳亲自前来开门,王逢只嘱咐一句‘你先去睡’,便带着瑾瑜往后宅走去。 那女人见他似是带了位客人回来,先是有些诧异,却又不敢多问,顺从地回屋里去了——但那并不是主人的正房,而是给守夜的下人住的厢房? 窗户里亮着昏黄的油灯,偶尔传来孩童的呓语,似是在等一家之主回来团聚;而正房屋里却是一团漆黑,像是并没有住人。 王逢依旧沉默,带着瑾瑜一直来到后院的书房,掏出钥匙来打开锁头。 第153章 托付 当油灯被点亮的时候,瑾瑜瞬间觉得像是又回到了记忆中的童年。 屋里的陈设居然没怎么变,书柜上一尘不染,柜架上的书籍大部分还在,只是位置变了;原本摆在柜架上装饰的瓷器玉器也全都没了踪影。 张芝的性子淡泊,对于古玩玉器之类的兴趣有限,这间书房里也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件。想来就是落难时无人照管,家中便被恶徒洗劫一空——就连没什么值钱东西的书房尚且如此,那主人的正房里就更不用说了。 瑾瑜甚至不敢细想,父母的房间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能找的我都尽量找回来了。”王逢带着遗憾说道:“只是,终究是难以恢复原状。” “其实你不必如此。” 瑾瑜神情淡然:“发生过的事,无可挽回。就算你把东西都找回来、重新摆到原来的位置,又能怎么样呢?也是不可能跟当年一模一样了——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人也一样。” 王逢定定地望着她。 那张中年男人瘦削的面庞满是沧桑,两鬓竟已早早染霜,满是岁月的痕迹。 瑾瑜冷冷道:“你希望我怎样?感激你吗?……哈。” “不是。” 王逢郑重道:“我想说,事情本不该变成这样。镇国公主的结局不应如此,而我从没有一刻忘记她,以及她所承受的苦难。” “说这种话……”瑾瑜有些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这么有诚意?那你不如自己下去跟她当面说啊?” 王逢眉头微皱,又是一阵沉默。 瑾瑜不理会他,倒背着双手从书架前走过,视线在整齐的书册上缓缓移动——还记得她最后一次来到这间书房时,才只能够到第三层,而现在她的个头已经长到第五层那么高、可以摸到顶了。 可惜,父亲再也看不到了。 瑾瑜心里莫名一阵酸楚,强烈的情绪像愤怒的海浪在胸口激荡。 窗前的木桌上,父亲最喜欢的古琴也不见了。原先放琴的桌案上,还留着浅浅的琴形轮廓。那是由于琴身之下长久不见日光,桌面的颜色就比其它部分略浅了一些,仿佛主人只是携琴远游,不知归期。 棋盘还在,只是磕坏了一角,露出一段显眼的白茬子,给这间本就千疮百孔的屋子里又多添了几分破败萧索之感。 书架上那些书本倒是大部分还在,却带着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只是看似码放整齐,却已经完全不是按先前的排列方式,混乱的类目凌乱破碎不堪,却偏偏要维持表面的完整。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明明已经逝去了,尸体被人乱七八糟地缝合起来、再胡乱堆到地上,然后粗暴地按着你的头说: 这就是他。 所谓‘物是人非’,失去了就是失去,再找不回当年的影子。 瑾瑜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被杂糅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平静问道: “我母亲临终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没有。” 王逢如实答道:“当时公主的旧伤复发,勉强撑到大战结束就发起了高烧。撤退途中又遇到沙暴,她始终昏迷不醒;直到去世也未能再醒转过来,所以没机会留下什么话。” 他的说法,跟朝廷对外宣布的一样。 瑾瑜想知道更多细节,原是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但此时喉间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哽住,竟是再不能多说一个字。 她捏紧拳头,双唇还在微微颤抖。 “逝者已矣。” 王逢柔声劝道:“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生活还是要继续。”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你又有什么脸站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王逢的目光深邃,眼睛有些混浊,像一潭望不见底的黑水。 她的面色苍白,看似平静的语气之下,悲伤至极的愤怒呼之欲出。 但是,终究没有爆发出来。 她不愿意在这种人面前流泪,兀自从他身边走过,快步穿过花园的小径直奔大门而去。就像是个负气出走的孩子,在夜深人静时匆匆离开家门,逃进无边的暗夜里。 书房的门半开着,王逢有些失神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脑海中再次闪现当年发生过的一幕幕:西北肆虐的风沙,敌军随时都会突然出现的紧迫感,身边将士迷茫而又期待的眼神;她平静而安祥的睡脸,还有那条细弱却致命的白绫。 耳边莫名又回响起卢烽火方才说过的话,莫名觉得每一句都像是谶语,每一个字都会应验在自己身上——很快。 他脸上突然浮现一丝释然的笑意:也罢。 一阵夜风袭来,将案上的几页书稿被吹落到地上。 王逢弯腰拾起,用镇纸压好,然后去把门关上。 书房里顿时一片寂静,仿佛外头世界的一切烦扰都与他再无半点瓜葛。他往砚台中点了些许清水,手执墨条,缓缓地打圈研磨。 脑海中混乱的思绪,此刻竟渐渐安定沉淀下来,变得条理清晰: 一边是全家人的生死,一边是奄奄一息的镇国公主; 一边是朝廷下达剿匪的死令,一边是为了活下去而豁出性命殊死一搏的众多灾民。 他想活,却发现处处都是死路一条。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就像当年的卢烽火,跪在地上哭着求自己给他指出一条活路。 ——而我现在又能去求谁呢? 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变得无比平静。 王逢坐在桌案前,铺平了纸,提笔疾书。 末了,将纸折好收入信封,写下‘长平公主亲启’这最后几个字,仿佛卸下了一生的重担,无比轻松。 这时,王夫人轻轻敲门进来。她先是望了一眼屋里: “客人已经走了?……老爷,很晚了。” 王逢微笑地点点头,牵过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夫人,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王氏一笑:“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讲吗?” “很重要。” 说到这,他加重语气:“比命都重要——所以,你要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第154章 牺牲你一个,幸福大家伙儿 慈庆宫。 太子自从得了梁小玉,当真是消停了几天——不过,也就只有几天而已。 随着生辰宴的日期临近,太子的兴趣又重新回到搜罗各种好玩的民间杂耍上,东宫也又变回原来每天都闹哄哄的样子。 “小舅舅!” 一大清早,太子就直接钻进郑宴离屋里,对着被窝里还没起床的人介绍起手里的新玩意:“你看!这是神机营新装备的火铳,这是城防营最新的手弩——哪个好?” 郑宴离不想说话,把被子蒙过头顶。 太子迟迟听不到回音,不耐烦道:“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怎么还睡呢?” 他当然不知道郑宴离这几天在忙什么,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就把被子掀了一半。 郑宴离无奈地坐起身,烦道:“最讨厌没有边界感的人了!……我也是个成年人,万一我跟你一样也带了姑娘回来过夜呢?你尴不尴尬?” “呃。” 太子坐在床边,眨眨眼:“要换成别人,确实有这种可能——但你不会,你不是那样的人。” 郑宴离打断道:“我是哪样的人?万一我就是呢?我也可以是啊!” 太子却慢悠悠地又吐出半句:“瑾瑜也不是这种人。” 提到这个名字,郑宴离心里莫名一紧,卢烽火跟王逢的谈话又飞快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但如果他们说的事是真的,那么皇帝跟瑾瑜,以及跟长平公主之间的矛盾就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性,注定会兵戎相见。 一想到这个问题,郑宴离的胸口就像压着块巨石,难受得几乎要窒息。 他苦着脸又躺平下来,翻了个身,晾给太子一个后背。 “你怎么这样都能睡啊……” 太子不满道:“睡什么睡啊,走跟我试试新家伙去啊!” “你自己去玩。” 郑宴离心里压着事,摆摆手叫他走开。 太子是不会为这些事操心的:他现在只关心各种好玩的、好吃的,以及漂亮的女人。 “你很不对劲啊。” 太子探出脑袋凑到近前,像是要仔细端详他现在的表情:“怎么,跟瑾瑜吵架了?” 郑宴离闭上眼不出声。 “不对。” 太子自己先否认了这个假设:“你要是跟她吵架,必定挨打——没挂彩,就说明没吵起来,只是你单方面怄气而已。” ——怎么还认真分析上了? 郑宴离没好气地拉过被子,刚想蒙上头继续逃避现实,却又被太子一把拽住:“因为什么事啊?说来给我听听呗?” “你是没事做了吗?”郑宴离瞪了他一眼:“怎么闲得要管起我来了?” “不是,瑾瑜的事我得管啊!” 太子认真道:“当初我跟小玉的事能成,她也算是帮过忙的!既然她帮了我,那我帮她不也是应该的?” “等等,她帮你什么了?” “她没捣乱就算是帮忙了啊。” “……” 郑宴离无力地叹了口气,有点后悔搭理他了。 “说真的,”太子却继续说道:“除了辈分,你俩还挺合适的:一个能打,一个能跑!哈哈哈。” “你这笑话太冷了,我得盖上点。” 郑宴离说着,使劲把被子拽了拽、盖到身上。坐在被子上的太子被他拽得一个后仰,站起身笑道: “你得加油啊!你要是能把她给收服了,可是解决了父皇一个心腹大患呢!” 这个思路……郑宴离倒是还没想到。 他坐起身,转过头看着太子:“展开说说。” 太子笑嘻嘻的讲解道:“你想啊,我父皇生平最恨长平公主,而瑾瑜可是她当女儿养大的啊!你们俩要是成了亲,那长平公主就算为了瑾瑜,也肯定不会随便跟父皇翻脸了不是?只要她不捣乱,那就算是帮了大忙!大家各退一步,岂不是都能有好日子过?” 郑宴离愣了半响: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 “所以啊!” 太子见他听进去了,又继续劝道:“父皇也不是非得让瑾瑜出去和亲的,事情闹成现在这样,还不都是杨首辅出的馊主意嘛!只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不就天下太平啦?” 太子说着,还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 郑宴离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他:没想到他这颗看似简单的脑袋,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牺牲你一个,幸福大家伙儿!”太子突然严肃道:“所以你可不能随便放弃啊!” “这用的都是什么词?” 郑宴离不禁扶额:“我拜托你啊!堂堂一国储君,平时能不能多读点书、稍微积累一下词汇量啊?将来在大臣面前,一张嘴全是大白话,人家表面不说,心里是会笑话你的……” 太子一听这话就烦:“我都做皇帝了干嘛还要浪费时间读书?肯定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咯!读书好的就去当大臣嘛……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唉,一张嘴全是说书的词。 郑宴离已经懒得发表评论了。 但说到这,太子突然神色一变:“哼,这话也就是你说,但凡换个人我都要翻脸的。” 郑宴离深知他的秉性,也不敢深劝,只得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两个人在一起是因为相互喜欢,不可以那么功利的。” “那你喜欢她吗?”太子突然问。 郑宴离被问得一愣,顿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太子笑道:“不说话,那就是喜欢咯!” 郑宴离没有反驳:“她也不过是在利用我。” “那说明你有价值啊。两个人相处,肯定是要图点什么的?”太子扳着手指说道:“要么是长得好看,要么是性格好,或者活儿好……” “喂!” 郑宴离顿时涨红了脸:“什么虎狼之词?!” 太子哈哈大笑:“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女人嘛,其实到手之后都是差不多的,就那么回事。” 说着,太子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不过,你要真有本事把瑾瑜收到屋里,我肯定就不会突然跑进来掀你被窝了不是?” ——废话,你怕死。 “而且,皇上也得记你的大功!”太子继续循循善诱:“真的,到时候我再求父皇给你封个爵位,妥妥的皆大欢喜、天下太平!” 郑宴离没说话,心里却一阵冷笑:那我岂不就成了第二个张芝?呵。 你们的套路,还真是如出一辙啊。 第155章 也许人家并不在乎你喜不喜欢呢 太子向来没什么心计,有些话说完也就翻篇了,甚至都没注意到郑宴离的表情变化。 “咦,我不是让你把这刀还给瑾瑜吗?怎么还在这?” 太子的目光落在床头的衣柜上,指着那把眼熟的短刀问道。 郑宴离这才猛然想起来:那天去拾花坊的时候,被她们一打岔、又忙起了乔装改扮去卢府的事,居然把正事给忘了? “正好!” 太子倒是挺高兴,顺手拿过刀、用刀鞘那头戳戳郑宴离:“那还不赶紧起来!去找人家还刀去啊!” 郑宴离无奈,只得起床更衣洗漱。 丫鬟们捧着东西进来服侍他起床,屋里顿时挤满了人,忙碌起来。 太子跷着二郎腿坐在床边,手里把玩着那把短刀。 那刀身有两指来宽、小臂长短,精钢打造;拿在手里份量适中,就算是不懂兵器的外行见了,也知道是把好刀。牛皮的刀鞘已经磨得有些旧了,但刀身依旧锋利雪亮,上面錾刻着篆书的‘瑾瑜’二字。 太子从小就喜欢刀剑兵器,见了好东西自是高兴的——但看到那两个字时,不由撇撇嘴,略带嫌弃地把刀丢到一边,自语般喃喃道: “挺好个妞儿,随身带把刀干吗?……真不讨人喜欢。” “也许人家并不在乎你喜不喜欢呢。”郑宴离小声嘟哝着接了一句,随即又改口说道:“你喜欢刀,她也喜欢——这不正好是兴趣相投吗?多聊得来啊。” “那可不一样。” 太子白了他一眼:“女人嘛,最大的优点就是温顺听话——懂那么多干什么?只要长相好看,有点小脾气也会更可爱。就像是好马大都是有脾气的,这样驯服起来才更有成就感嘛。但是刀这种东西,根本就不适合女人。” “哈。” 郑宴离笑道:“我看你是不喜欢比你强的女人!” 太子也不否认:“女人不需要太强,太强就不可爱了。你看小玉,柔柔弱弱的才更招人疼不是?瑾瑜那种就太彪悍了!你是不知道,我听大伴说,她可是亲手砍掉了哈木脱欢的脑袋!像阎王一样索命的女人,谁不害怕?” 关于她在宣府的事迹,郑宴离也隐约听人说过一些,但这些细节倒还是头回听说,当即来了兴趣、两眼放光地追问道: “真的?她这么厉害呢?” “哈!我说什么来着?” 太子见状不由抚掌笑道:“我就知道你俩肯定是一挂的!……亲手剁过人头啊!啧啧啧,好家伙!就算再漂亮的妞,任谁听了不膈应得慌?也就是你!” “我觉得,对女人的评价标准不能只看容貌。” “那当然!胸和屁股也很重要!脸和身材都重要!” “……你开心就好。” 郑宴离放弃地叹了口气,感觉没必要再跟他继续交流下去了。 “总之呢,也不是件坏事!”太子笑嘻嘻道:“你把她哄得开心,大家也都高兴——这不是挺好的么?” 在太子看来,只要没人搞事情,或者只要还能勉强维持表面太平就可以了;至于是谁在负重前行、谁在苦苦支撑,又有谁含冤而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只在乎自己。 太子是这样的人,皇帝也是。 那一瞬间,郑宴离莫名感到一种心灰意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瑾瑜?还有她那些姐妹,明明是可以选择置身事外的,却在暗中做了那么多事——特别是小刀,为了第一时间把太子被掳走的消息带回来,甚至不顾生死的自暴身份。 她们都在努力为朝廷解决问题,但屡遭朝廷背刺。 郑宴离的心情愈发郁闷: “那我去了。” “代我跟瑾瑜问好哈!” —— 拾花坊。 自昨天晚上瑾瑜回来时,心情就很不好。 众人全都平安归来,兴奋地聚在一起复盘整个宴会的每个细节时,郑宴离的情绪似乎也不高。卸妆之后,他提醒众人两个鞑靼人也出现在宴会上,然后就自己先走了。 唯一的‘外人’走了,剩下的就全是枢密院的自己人,罗卫强烈的分享欲高涨,依然沉浸在初次成功的亢奋之中,口沫横飞地向众人讲述着从宾客口中打听到的各种消息:不管有用没用,总之先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出来了。 此时已是深夜,拾花坊的姑娘们早已到后院去休息了。 罗卫说得口干舌燥,小娥又接着补充了在后宅搜查时的各种发现。 瑾瑜的种种猜测基本都被落实了,可她看起来却仍是恹恹的,就连郑宴离走的时候都没主动去送,还是红姨吩咐给安排了车马。 小刀也觉察她的神色有异,而且回来得又最晚;有心想细问,看她并不想说,便没问出口。但红姨却不讲究这些,直接说了句‘你就不该去找王逢’,不料一句话竟是激怒了瑾瑜,丢下一句‘我的事你少管!’便摔门走了。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罗卫和小娥也突然住了口,有些无措地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红姨。 “咳,我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比她的脾气还要爆。”红姨倒是不以为然,乐呵呵地对众人说道:“那时真是容不得一句不中听的话!但我是拾花坊的当家人,我不仅要为手下的姑娘、还有你们的安全负责,就算瑾瑜哪里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也是要说的。” 小刀虽然跟瑾瑜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今天这么大的反应还是让她有些意外。她推了推身边的桃子: “你过去看看。” 桃子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便出去寻瑾瑜去了。 瑾瑜走了,但复盘讨论还要继续。 红姨说道:“情报上说,鞑靼人会在明天动手。但从今晚得到的情况来看,鞑靼人当真藏在卢烽火府上,就算我们想管,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众人点头,神情都变得有些沮丧。 现在这处境,其实跟红姨当初预料的差不多:就算弄清楚了、也找到人了,还是什么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看着事情发生。 红姨简单安慰了几句,说是先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但大家其实都看出来了,今晚虽然一切都进展顺利,却终究只是白忙一场,恐怕什么也改变不了。 沮丧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第156章 烟花拍卖 郑宴离来到拾花坊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门口停着一大片马车,大门敞开着,一群人挤在门口,个个穿着体面像是富商,闹哄哄的声音隔老远都能听到。 现在还不到中午,这时辰本应是这条街上的各家一天当中生意最冷清的时候,唯有拾花坊门庭若市;有两个年纪稍大的姑娘在维持秩序,像是在指引着后来的客人去领排队号?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郑宴离刚在门口一犹豫的功夫,有个眼亮的姑娘一眼看到他,分开人群费力地挤到跟前说道:“你找瑾瑜吗?……顺着那条小巷往里走,拐个弯从后门走比较近!” 偏那姑娘嗓门大,这一嚷引得好多人回头看他——先是有些不满,随后大概发现这人并不像是竞争对手,又放下心来,继续围着另一个姑娘吵嚷不休。 “不要挤!都能买到的!”两个人艰难地维持秩序。 面前这姑娘看他站着没动,便又好心问道:“怕找不到吗?要我领你过去吗?” “不、不用了!” 郑宴离尴尬的笑笑,赶紧走开了。 拾花坊后头是一条十分僻静的小巷,总共也没几个门,倒是很好找。 开门的是桃子,二话不说便引他进了屋。大概是因为姑娘们都在前头忙活,这小院里显得十分清静;空地的竹竿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有些看起来还颇为眼熟。 郑宴离突然发现,好像是自瑾瑜往下,现在这里几乎所有的姑娘都不拿他当外人……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做过什么,怎的就能让她们如此信任? 瑾瑜一个人在屋里坐着,闷闷的,看上去似乎情绪不太好。 郑宴离自从在宴上听到那段对话,便总觉得对瑾瑜有所亏欠——如今见她这样,莫名觉得一阵凄凉。本该是好好养在深闺中的金枝玉叶,却父母早亡又不得不离家千里,小小年纪就卷入了朝堂的争斗之中。 寒暄几句,郑宴离随口提起刚才在拾花坊见到的情形,不料她听了竟是愤愤道:“还不都是因为昨天夜里那通烟花?咱们的事情办得一塌糊涂,反倒是给她招来不少主顾!” “……这不也挺好的嘛。” 郑宴离一时也猜不到她们是闹了什么别扭,只能先和稀泥。 哪知瑾瑜并不买账,哼了一声,一脸不爽地望向窗外,晾给他一个背影,不理人了。 郑宴离又讪讪道:“咱们昨天也不算一塌糊涂!至少知道了鞑靼人的行踪,也可以确定卢烽火就是内鬼了——这不是很大的收获吗?” 她不说话,像是一个人在生闷气。 这时,桃子端了茶水上来,仍是跟以前一样笑吟吟的,十分和善。郑宴离便问她:“卖烟花很赚钱吗?我看前头人都挤得水泄不通了。” 桃子笑道:“那当然了!但凡做点什么动脑子的营生,怎么着不都比卖笑强些?” 不知为什么,郑宴离现在听到这话,突然就有种深有体会的感觉? 桃子又道:“咱们家红姨可真是个能人!前头那么大的排场你也瞧见了,生意好、捧的人多是一回事,但还能做到像她这样既赚钱、又不得罪人、还要被买家当菩萨一样供着的,我打量这整个京城也没几个了!” 郑宴离听了不由皱眉:“昨儿那烟花我也见了,确实新鲜;不过,好归好——不就是供不应求吗?顶多是奇货可居,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宝贝,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那你还真是把这事想简单了。” 桃子得意道:“若单是货少,你想想看:都是相熟的老主顾,平时还经常照顾咱们生意——你卖给谁、不卖给谁?要如何取舍?加价还是搞暗箱?” “做生意嘛,那自然是该价高者得!” “那我不得不提醒你:能买得起这种烟花的可都不是普通人家!咱们不过是平民百姓,没背景也没靠山的一群女人,而客人皆是非富即贵,你又敢得罪哪个?” 郑宴离也没想过这么多,不由挠头:“做生意还真是麻烦……” 他突然想到拍卖行的情形,灵机一动道:“那不如像买卖古董那样,让他们自己加价,最后的价高者得咯!” “你还想让金主爸爸们自相残杀?” 桃子笑道:“嗯,也确实有过这么干的!比如隔壁春风楼的鸨母。之前捧红过一个姑娘,在当上花魁的当天,同时找来三四家最有钱有势的财主来竞价争头彩——结果怎样?没想到其中有两家是死对头,当场翻脸动手不说,还闹出了人命!到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还差点吃了官司!” 郑宴离目瞪口呆。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跟她们在一起这几天也真真是涨了不少见识!尤其各种各样的八卦,真是灌了满耳。 “想知道就去看看呗!” 这时,就见瑾瑜突然转过脸来,表情依旧臭臭的:“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还没等他回答,她就站起身朝外走去:“料你也是没有的!那既然赶上了,就一起去瞧个热闹呗!” 其实说真的,郑宴离对她们是有点好奇,不过更重要的是今天瑾瑜的脸色不妙,心情也是相当不美好——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总之先别招惹她、顺着她的意思就好。 拾花坊跟这套小院是背靠背的邻居,但各有各的边界、并不相通。郑宴离跟着瑾瑜,先是从后窗翻过围墙,又顺着后墙边的梯子爬到拾花坊三楼的窗户翻了进去。 这显然不是条常规路线,而且大白天的……算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她开心就好。 郑宴离哪知道她的心结,只隐隐猜着似乎是跟红姨吵架拌嘴了?却也不敢细问——毕竟是编外人员,还是少打听的好。 二人一路翻墙爬窗地从红姨那间屋里出来时,却见大厅里的人稀稀拉拉,已差不多散了。 “已经结束了?”郑宴离大惊:“这才过了多久?有一刻钟么?已经结束了?” “有什么好猜的?不如直接去问她!” 瑾瑜依旧是冷冷的,带着他从前面的楼梯下来——郑宴离心知这态度不是冲着自己,但难免也觉得心惊胆战的。 此时红姨正跟几个姑娘整理收到的订单,另有几个小丫头在打扫地上被随意丢弃的纸片——看来确实是在收拾扫尾了。 第157章 暗拍 本以为只是逢年过节的小生意,没想到就方才这一会儿工夫,红姨光是收到的定金就好几万两银子——崭新的银票装了满满一匣子,郑宴离顿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卖个烟花……能赚这么多?!” “烟花巷里卖烟花,这不是专业正好对口嘛!自然赚得多咯。”红姨戏谑道。 “不想说就算了!何必耍人玩呢。” 郑宴离还没说话,瑾瑜不悦道。 红姨也不恼,依旧和颜悦色道:“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连成心想挖我墙角、从我碗里抢肉吃的同行都能告诉,对两个好奇宝宝又有什么好隐瞒的?” 瑾瑜还想说什么,郑宴离赶紧抢在前头问道:“不是商业秘密吗?那我还真挺好奇的。” “没关系,今天赚了钱,我心情好!看谁都觉得特别顺眼哈哈。” 玩笑归玩笑,红姨把订单交给管事的带去工厂安排发货,手边的要紧事也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便叫丫头奉茶上来,请两人坐下来慢慢细说。 其实说起来也并不复杂。 红姨手下现在有两处工厂,规模都不算大,产能也十分有限。她对赚钱的事并不贪心,因此每年就算涨价也是有限;而货总共就那么多,溢价就是必然的,于是出货的方式就仅限拍卖。 市面上比较常见的拍卖方式分为两种: 一种是举牌叫价,最后价高者得。但参与的人多了就难免混乱,还会出现哄抬价格、事后反悔的情况,甚至还有专门来闹场子影响秩序的,防不胜防; 而另外一种被称为暗拍,就是每位竞拍者只将出价单独告诉拍卖师,最先叫出最高价者得,一锤定音,没有第二轮也不存在恶意抬价,双方都能安心。 暗拍这法子,最大的好处就是非常高效。 红姨手下办事的人有限,而且卖烟花也好、经营拾花坊也好,说到底都是副业,为了方便打听消息、掩人耳目的买卖罢了,她也并不打算在这上面花费太多精力。 别看刚才挤了满满一屋子人,每人领到排队号之后,只需要在纸上写明价格,抢在别人之前交到拍卖师手上就行了,拍卖师按顺序找到价格最高的一个,对方支付定金则交易完成;就算对方反悔,也可以再重新找下一个出价最高者成交,不需要所有人再重新拍一次。 所谓的排队号,其实就是个圆形的签章,上面刻着一个数字;到了叫价的环节,买家只需要把出价写在纸上,然后背面盖上签章便可生效。 这样一来,无论是捣乱的、哄抬物价的还是只看热闹并不打算买的,就都不能扰乱竞价,真正的买家只按心理价位出价,也不用担心有托或者恶意抬价导致钱包损失。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懒!我手下的姑娘们也懒。” 红姨憨厚一笑:“她们识字不多也不爱张罗,要是搞得太复杂了、门槛设得太高,她们就会推三阻四地不想出力。所以,我只能把事情简单化——数字是都认识的?比大小更简单了,只要不傻的就都能做!然后,我再从收到的定银里抽点好处给她们,这事不就成了嘛。” 说得简单! 光定银就收了这么多,后面的尾款至少还有两三倍不止!这个赚钱能力……简直是有点离谱的程度了。 “这还只是打听消息用的幌子而已。”瑾瑜啧啧道:“要是正经让你铺个摊子、放开手脚去捞钱,说不定早就已经称霸商界了?” “哈哈,倒也不一定!” 红姨笑道:“若真为赚钱,我倒也不会想要开烟花工厂或者乐坊了……也许会选择开个商行或者钱庄什么的?那些行当离钱近,赚得更多更快,不过风险也大,也说不定我这会儿已经翻车赔了个精光呢?” “哪有那么多如果……” 瑾瑜扁扁嘴,说道:“现在你生意谈完了、钱也赚了、牛也吹了,我按你说的‘稍安勿躁’老实在家里等消息——消息呢?这都中午了,总该有消息了?” 提起这事,红姨神秘一笑:“别急,消息还真的有。” 瑾瑜急道:“那就别卖关子了?……情报上说的日期可就是今天!就算你的情报再准确再全面,若是到晚上都还没个准信儿,那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诶。” 红姨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非常优雅地咂了一口:“你就算再着急,喝完这杯茶的时间也总该有的?” 瑾瑜恨恨地端起茶杯,偏偏那杯茶是刚沏的,冒着滚滚热气入不得口,喝得急了就被烫得直抽凉气。 焦躁,气恼,却又无可奈何—— 这种表情在她脸上可真是不多见。 郑宴离还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一直以来,都觉得她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个惧怕,无论悍匪还是皇帝全都没放在眼里过,原来也还是有人能治她的? 但是不能笑——这时候笑出来肯定会死得很惨。 事实上,并没有过去太久,就见小刀从外头回来了。她穿着身灰袄、戴了个半旧的棉帽,满身尘土,乍一看跟个赶车的小厮一样。 瑾瑜立刻搁下茶杯、起身问道:“有消息了?” 小刀‘嗯’了一声,又看看红姨,说道:“消息是真的。” 郑宴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听红姨这才缓缓说道:“方才拍卖之前我得着消息,镇国公主府那边死了个要紧的人物,我就让小刀亲自过去摸摸情况。” 听到这几个字,瑾瑜心里猛然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见小刀点头说:“王逢死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震惊。 郑宴离难以置信道:“他怎么会死了?” 小刀耸耸肩:“现在顺天府已经把那一带全都封锁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确切消息:是自杀,现场没有任何疑点,也找到了遗书,大意是说这几年来在江西剿匪办事不力,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愧对朝廷的信任和栽培,特以死谢罪,请朝廷能善待家眷——据仵作说是自刎的,用的刀是镇国公主所赐,现场到处是血,十分惨烈。” 第158章 隐瞒 小刀的寥寥几句描述,令瑾瑜仿佛是眼见王逢死在面前一样。 “我也没说什么啊……” 瑾瑜顿时有些慌,委屈道:“我就问他,我娘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他说没有——就只聊了这几句!别的我也没再问什么;他看起来很平静,我们也根本没发生任何争执,他怎么会……” 红姨一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小刀又继续说道:“顺天府的官差对王家人全都进行了盘问。王夫人哭哭啼啼说了很多细节,但全程都没有提到瑾瑜,以及我们之前去府上捉拿史东的事,像是有意隐瞒过去了。” “还有什么?细节也很重要。” 小刀又想了想:“那位王夫人虽然哭得厉害,但我个人感觉,她好像并不十分意外,只是单纯的难过而已。” 红姨淡淡一笑:“跟我想的差不多。” 她沉思片刻,又抬起头对瑾瑜说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上呈给长使大人,在此之前,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还有……” 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继续说道:“王逢跟卢烽火的关系很近,我担心这件事很可能会对卢烽火的决策产生影响。比如,他很可能会临时改变计划,推迟或者取消,甚至改变立场。所以我还是坚持观点,你现在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她看了一眼郑宴离,问:“当时你应该就坐在他旁边?王逢跟卢烽火交谈的时候,有没有提过什么重要的事?或者,你还记得他们聊天的内容吗?” 郑宴离被问得一愣。 当时他就躲在屏风后面,可以很确定没有人看到他;而那两人聊天的内容…… 朝廷对于镇国公主之死早有定论,而这两人的谈话内容倘若流传出去,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而恰在此时王逢的自裁,时机刚好在与瑾瑜会面之后,以及种种细节都表明他是对镇国公主有愧的,也更加印证了两人谈话内容的真实性。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么皇帝可能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会失去大部分边军,甚至朝中很多高级军官的忠诚——而对于面前的她们来说,这又很可能成为反对朝廷、甚至造反的重要理由。 “没什么,只是叙旧。” 郑宴离摇头,表示自己当时被支开了,并没听到什么要紧的内容。 那二人生性谨慎,尤其卢烽火又是军情处搞情报的出身;长久以来的职业习惯,他应该不会在无关人员面前讨论机要事件。 红姨没有多想,又对二人说道:“情报上虽然说的是今天,但我们对行动内容并不知晓;而且恰好发生了王逢这件事,卢烽火跟鞑靼人将如何应对,我们很难预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应该不会发生重大的爆炸事件。”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瑾瑜问。 “军械库里放的大都是火器,防火措施势必很严。”红姨说道:“就拿我的烟花厂来说,火药怕潮湿、还要避免明火,因此厂房周围的地面都铺着大量的沙子;烟花内层的包装是用的蜡纸,防潮,但也非常怕火,所以外面还会用其它的普通纸张再包装两三层,然后再装箱。而我们用的外包装箱——” 说着,她起身走到墙根处堆放的那几个箱子旁边,打开一半说道:“这种箱子都是特制的,双层,中间缝隙里涂的是泥,有很好的阻燃效果。即使周围的东西全都烧着了,也能保证它们肯定是最后被烧的,甚至连房子都烧没了,里面的烟花也可能还是好好的。” 众人皆是外行,惊骇不已:原来这行有这么多门道呢? 红姨又道:“连我们这些民间做炮仗的都谨慎到这种程度了,你们觉得军械库那么重要的地方,会连一点防范都没有吗?他们的防火措施,肯定比我们要强?” 众人不觉点头。 “而且,如果他们真要放火烧军械库,那肯定要有所准备?像是松油、硫磺、火药之类的引火之物,总要提前准备好的?”红姨接着说道:“但是小娥搜查过卢府后院,并没发现这些东西。” “那也许是没找到呢?”瑾瑜还不死心。 红姨笑道:“军械库可不是小地方!那附近的建筑都是做过防火处理的,地面上也肯定铺了沙——火势太小的话肯定烧不起来,或者很快就会被扑灭,那岂不是白忙一场?所以,他们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并不是一桶半桶就能够用的,至少要十几桶!又都是官府的违禁品,你以为是好藏的?而且,像是火药松油这些东西都会有刺鼻味道,不可能搜不出来。” “他们之前还准备过仓库和车马,说不定不是想烧,而是打算偷走?”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红姨点头道:“偷的话,咱们就更不用着急了——军火又不是金银,想变成钱也没那么容易,更不好出手,也运不出去。只要还留在城里,它又不可能凭空消失,就一定还能找出来。” “话是这么说……” 瑾瑜叹了口气,“他们连兵部侍郎都能拉下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同伙?万一上头还有官职更高的接应,那就更难办了。” “我们可以推测,但不要瞎猜。”红姨打断她的话,微笑道:“就算是捕风捉影,你总得先知道风向?我们做情报有做情报的规矩,而规矩之所以成了规矩,自是有它的道理!” 她一手放在瑾瑜肩上按了按,语重心长道:“放心,京城里到处都有我的眼线,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逃不过我的眼!” 瑾瑜勉强点点头。 “不过,王逢的事嘛……顺天府可不会接这烫手山芋。”红姨想了想,对小刀说:“若是许方还在,这件事他一定会亲自去查;但是现在嘛,可能会落到锦衣卫手里,你不妨先去找罗卫问问看,兴许会有点收获的。” “好,我这就去。” 小刀说着正要走,郑宴离也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去!” 第159章 冬至快乐,放假三天 郑宴离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跟小刀坐在同一辆马车里、为了同一件事奔忙。 今日冬至,街上的行人明显比往日要多得多。马车路过闹市,时走时停。差不多快到中午的时候,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雪花,越下越大。 等快到北镇抚司衙门的时候,天地之间已是一片纷纷扬扬的银白,漫天大雪竟如撕棉扯絮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由于大雪的缘故,向来看他不顺眼的小刀竟是难得没有挑刺,只两手揣在袖子里静静地坐着。 马车的棉布帘子不怎么密实,偶尔卷进一阵冷风;明亮的雪光映着她的侧脸,如刀锋般冷峻。 “你们三个人,” 小刀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小娥虽说功夫一般,但也是最听话的。既然商量好了要去探查卢府,那蛾子脑袋肯定是每间屋子都要细细搜过才会回来交差——若她说没有发现,就肯定是没有。” 郑宴离愣了愣,一时猜不到她想说什么。 小刀慢慢转过脸来,表情一如往常的冷漠淡然,又接着说道:“罗卫虽说毛躁,遇事爱托大,但听他从低层军官口中打听来的那些琐碎消息看,卢烽火似乎并没有透任何风声给他们——他明明准备了大动作,还把宴会办在动手的前一晚,我怎么总觉得这卢烽火像是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呢?他不会也跟王逢一个下场?” 郑宴离莫名紧张起来,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句。 “听说,你跟王逢坐一桌的?”她突然问。 “是。” 郑宴离脑子里转得飞快:小刀这人可不好糊弄,万一她揪住这事细问起来…… “他就没跟你说什么?” “他……” 郑宴离想了想,说道:“他好像是有些话想跟卢烽火说,于是就先把我支开到鞑靼那桌了。” 小刀扬了扬眉,并未生疑。 在她面前,郑宴离可是一句谎话也不敢说;若是真要问起有没有偷听到什么,他估计就只能和盘托出了——还好,她并没有继续问。 郑宴离有时候也挺怀疑自己的立场:跟枢密院的走这么近,真的好吗?可是,皇帝居然真的派许方去除掉镇国公主?这件事他有点无法接受。 皇帝也是人,会暴躁、会不讲道理,会犯错。他觉得人都是有脾气的,皇帝跟长平公主有过节,于是处处针对枢密院,虽然有失公正但也可以接受——但是这件事不同,已经超过所有人能接受的底线了。 其实昨天他已经想了一夜,却也还是毫无头绪: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那么我是要帮皇帝继续掩盖真相,还是像大臣一样劝谏他、让他做出改变? 两条路似乎都是死路,他甚至觉得太子的建议兴许真是个好法子? 这……过于离谱了。 马车停在巷口,两人下车转为步行。这附近都是各大衙门口,一般的民用马车都不太敢靠近。 这里的行人少,地上的雪已经落了三四寸厚,松松散散的,两人踩出两条长长的脚印。 郑宴离还在兀自烦恼着自己的心事,低头跟在小刀身后慢慢走着,忽听小刀‘咦’了一声,脚步停住: “这是什么鬼?” 郑宴离一愣,抬头看时,见大门上贴了两张大红纸条,一左一右,上面的字歪歪扭扭: 冬至快乐,放假三天。 ——不用问,肯定是罗卫干的没错了。 看上去像是刚贴上不久,浆糊都还没有完全干,红纸的一角没粘牢,随风掀起,像是在对人得意地显摆;而大门正中挂的锁头,就像是专门为了印证那两张纸的严肃性而存在的。 “你们这……” 小刀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们这些有编制的,上班都这么爽吗?想放假就能放?” 郑宴离露出个很官方的笑容: “呃,谁官大谁说了算。” ——我就是个小小的千户,这种事不要问我。 两人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见一个戴着雪帽的红色身影越走越近,来到门口时也停下脚步愣住,不觉‘咦’了一声。 小刀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站到郑宴离身后:她这身打扮,看起来就是个不起眼的跟班。 “这不是郑千户吗?” 那人一眼瞧见郑宴离,上前打招呼道:“我奉钱公公的旨意,要找锦衣卫管事的去宫里回话——他们不在,找您也是一样的!” “不,还是不太一样的。” 郑宴离礼貌的笑笑,指指身上这一身便装:“现在这里是罗卫说了算,我就是停职在家休息的,暂时不管事了。” 那小太监看起来有些为难:“这都什么事啊……可叫我怎么回去交差呢?” “好办。” 郑宴离上前把那两张纸揭了下来、交给他:“带回去。” 这主意真不怎么样,但也确实是个办法。 小太监苦着脸,伸手刚要去接,却见郑宴离又把手缩了回去:“请问公公是什么差使啊?着急吗?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 “咳,这我哪知道?我就一传话的!钱公公只说把人叫进宫里回话,就真有什么要紧事也不会跟我说啊。”那小太监叹气道:“大雪的天,派我一个出来传话的差使!偏偏还没找到人,回去又要挨骂了。” 他自语一阵,又抬问“郑千户可知道他家在哪吗?我过去找找。” 郑宴离摇头:“不过,我觉得他这会儿肯定带着人在外头吃肉喝酒呢!你就摸到他家里去也是没用的。” 小太监一听,更沮丧了。 郑宴离好心地把纸递给他,小太监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八成是王逢的事。” 小刀猜道:“不过,估计钱景也没想指望罗卫,不然肯定亲自就跑来了。” 郑宴离点头。 “他躲了也好。”小刀笑道:“不然牵扯进去也是件麻烦事!被钱景那老狐狸东问西问,若是穿帮可就糟了。” 郑宴离好像是无意间又帮了她一回? 其实他也并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想让罗卫在钱景跟前挨顿骂而已。 第160章 喂,那个一脸晦气的少年! 小刀走后,郑宴离不死心,又翻墙进去看了一眼:真的没人,就连看门值班的都没留一个!院里各处都是门窗紧闭、挂着锁头,看来罗卫并不是吹牛玩虚的,说放假就真的是人去楼空! 郑宴离暗搓搓地想:真希望钱景知道之后能计他旷工和擅离职守,大骂一顿、薪俸扣光! 然而又想起他家境殷实,压根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就……更难过了。 郑宴离无所事事地在附近转了一会儿,时近中午,就随便寻了家馆子胡乱吃了点东西。 奇怪的是,这家的菜品明明还算可以,店里的客人却是不多?他突然想起今日过节——以往的今日都是要进宫跟姐姐一起过的,按惯例宫里还会举办晚宴。现在这时辰,大概已经打发人来东宫找他了?只是,今年他有点害怕见到皇上。 自上次皇帝放狠话要打他板子之后,其实宫里也多次赏过东西下来——皇帝就算犯错也是不会向臣子道歉的,顶多就是好言安抚。 像现在这样已经算是给足了台阶,若放在以前这事也就过去了:他会进宫谢恩,以后也依然会经常进宫;皇帝见到他时,照旧会像以前一样,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这次有点不一样。 其实他很想当面问皇帝为什么要赐死镇国公主,但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这是绝对不能问的——这个问题就跟枢密院一样,都是死穴,是御前大忌。 然而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无论承认与否,皇帝终究还是皇帝,镇国公主也已经死了,任何事都不会有所改变,只会让本就不再信任他的皇帝更加厌恶。 他甚至有点自欺欺人的想:也许真的只是谣言呢? 若是带着满满的心事进宫,他自认演技比不过大臣,到时候难免闹得大家都不愉快。所以他暂时不想进宫,也不想回东宫。 太子才得了新欢正是得意,见了他难免又要问起瑾瑜的事,也烦。 想到这,他下意识地一摸腰里:呀,还刀的事又忘记了。 其实也没忘,只是她今天情绪不好,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 从馆子里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大雪依然还在继续。 整个视野当中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但街道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眼下离过年还早,但年味已经在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积聚了。 说来也是奇怪,眼前的情景越是热闹繁华、人们的节日气氛越是浓重,他反倒越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大过节的竟是连个去处也没有? 正当他刚有点凄凄艾艾的意思,蓦地听见街对面酒馆的二楼上头传来一阵热闹的喝酒划拳声——当中一个响亮的声音辨识度相当高,必是罗卫无疑了。 郑宴离心里来气,有心想上去把他揪回宫里加个班,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各人有各人的乐子,何必非挑在大家最高兴的时候去招人讨厌呢。 唉。 “喂,那个一脸晦气的少年!” 郑宴离正失魂落魄地走着,猛然听到背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像是在叫自己? 他不由回过头,就见瑾瑜穿了身肥大的蓝布碎花老棉袄、头上扣着顶灰不溜丢的山羊皮帽子,正盘腿坐在一辆送货的马车上冲他笑呢—— “嘿,我这里高价收购人生失意、无人收留的优质二手小哥哥,质高则价优!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哇?” 那副尊容实在不敢恭维,活灵活现一个乡下来的土妞。 郑宴离气乐了:“大过节的,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行,那你转过去,我重新来!” 瑾瑜说着,像模像样地清清嗓子,然后摆手叫他转过头去。 郑宴离忍不住一笑,但还是十分配合地照做。 “喂,前面那位高大英俊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才华过人人面兽心……” “夸人就好好夸!玩什么成语接龙啊喂!” 郑宴离假意嗔道,两人就站在街边毫无顾忌地哈哈笑了一阵。 原来,瑾瑜在红姨劝说下决定暂时先不采取任何行动,但是在拾花坊里呆着又实在憋闷,就索性跟着烟花厂送货的马车到外头逛去了。 没想到,竟是在街上遇到了郑宴离。 “你还真是乔装改扮有瘾啊?” 郑宴离欠身跟她并排坐到马车后头,笑笑地问:“怎么扮成这副样子了?” “很厉害?” 瑾瑜得意道:“连你都没发现我!傻呆呆的就那么走过去了。” 送货的马车没有棚子,货上搭着块半旧的黄油布,边上撑了把大伞,两人坐在伞下都还觉得宽敞。 说来也是奇怪,刚才还晦暗无光的情绪,被她这一闹竟是烟消云散。看到她这张漂亮的笑脸,顿时就觉得也许还没那么糟糕?至少这世上还没有什么难事能令她一筹莫展呢。 她的快乐似乎特别简单,就算是再糟糕的坏心情,也很快就会过去;似乎这世上并没有任何事值得她愁眉苦脸,哪怕她经历过那么多苦难。 瑾瑜将手里热腾腾的烤红薯掰开一半分给他,郑宴离接过来,两人一起就着冷风、坐在街边有说有笑地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赶车的结清货款从店铺里出来,见车上多了个人倒也并不在意,招呼一声便赶着那头大青骡子缓缓往前走去。 送货的连同瑾瑜在内,一共是四个人。 管事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身边带着个跟瑾瑜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是她的小女儿;赶车的是大女儿,二十岁出头,也跟她母亲一样,长了副精明能干的模样。 雪越下越大,街上的人却没有减少,反倒是越来越多。 瑾瑜和郑宴离两人并排坐在车尾,笑笑地看着路边打雪仗的小孩。 瑾瑜指指身上的棉袄,说道:“这是向厂里管事娘子借的。刚好我跟她女儿身材差不多,衣服也还算合身。” 郑宴离扯了扯肥大袖子,笑道:“你管这叫合身?” “你懂什么?” 瑾瑜白了他一眼:“穷人家的衣裳就是这样的!一件夹袄,从天气刚刚转凉时开始穿,一直要穿到来年开春!如果裁剪得太过合体,那冬天还怎么往里头套件坎肩呢?” 郑宴离目瞪口呆。 瑾瑜又神秘道:“我告诉你,三个女人可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呢。” 第161章 观澜楼 红姨的烟花厂有两处,各有一名管事娘子负责日常事务。 这名管事娘子原是姓姜,跟着丈夫带着大女儿,是在西北打仗那几年从关外逃难来的。这一路上不太平,丈夫被匪徒杀了,她独自带着女儿来到离京城二十余里的张村,嫁了个村里的光棍,从此便在张村安了家。 不久之后,姜氏生下了小女儿。 那几年田里的收成欠佳,家里比较拮据,丈夫和婆家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他给小女儿取名招弟,还说若是年景再坏下去,两个姑娘怕是都不能留,要早早许了人家、送出去当童养媳,总比一家人都守在一处等着饿死强些。 倒也不能说那男的心狠:像他们这些田里刨食的庄稼人,家里本就没什么积蓄,官府的税又重;明年的收成再不好的话,别说两个小的,就连她本人都可能会被卖到地主家里当小妾了。 那年全村都很不好过,有田产的卖田卖地,穷人家就只能卖儿卖女。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年的收成仍旧不见起色。 正是那一年,红姨买下了村里最大的一座田庄开办烟花工厂,开始招收女工——只收女工,因为那个时候的库房里存放的并不是烟花,而是真正的炸药。而且数量巨大,一旦引燃,整个张村都可能会从地图上消失。 红姨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当地村民闲时就爱凑到田间地头抽上一袋烟,男人们几乎个个腰间都爱别着个烟袋锅子。让他们戒烟酒是不现实的,红姨便把村里的小姑娘小媳妇们召集起来做培训,很快就教会她们最基本的操作。 由于招不到更多人手,工厂便一直保持着现有的规模和产量,只是工钱却比起初翻了数倍不止。她们从能赚钱养活自己,到能轻松养活全家、成为一家之主,也不过就用了三四年的光景。 一位女老板,招了十几个女工,起初倒也没人说什么;但是随着后来工厂渐渐走上正轨、生意也越来越赚钱,张村的族长便提出,妇人们没什么见识,应该找个管事的男人接手。 红姨自然是拒绝了,理由也很简单:一年到头,哪怕他有一天坏了规矩,就可能会搭上全村人的命——厂区里的规矩很多,不仅禁烟火,也不允许吃东西喝水、随便走动等等,对村里懒散惯了的男人们来说简直就像坐牢一样难受,而吃苦耐劳的女人们则可以轻松胜任。 而且,男女混在一起做工,传出去也不太好听;如果全是女工,那么环境就相对单纯,也安全得多。 后来,精明能干又细心周到的姜氏就被提拔为管事娘子。 说来也巧,就在她升职的当年,丈夫便出意外死了。 “一个寡妇,先后嫁的两个老公都死了——你猜,别人会怎么看她?”瑾瑜突然一脸八卦地问。 郑宴离回过头看看她,低声道:“会不会说她克夫啊?” “没错,她现在全名就叫姜克夫!” “……这么直接吗?” 瑾瑜笑道:“她现在是发财死老公,带着两女儿生活又是全村首富——有多少男人都想给她们家当上门女婿呢,当然要直接点!不然会被奇怪的人惦记的。” 若是以前听说这种事,郑宴离肯定觉得挺神奇;但自从认识瑾瑜之后,厉害女人见识得多了,她们这种倒也觉得稀松平常。 “依我看,这名字取得极好!竟是比枢密院里当家的这夫人那夫人都强!——‘克夫’必定旺自己,战斗力直接拉高一个档次哇!”瑾瑜说着,又指指身后:“赶车的姑娘是未来的管事娘子。你猜猜叫什么?” “这要怎么猜?你直接说便是了。” “张耀祖。” “还真是好怪……这又是有什么缘故?” “是张村祠堂里头,全村人老祖宗的名字。”瑾瑜说到这,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郑宴离苦笑:“你们这些人啊,当真是一身反骨。” “因为温顺的要么死了,要么就是被人豢养起来出不得门,再也不会被你看到而已。”瑾瑜说道:“若不是一身反骨,姜克夫说不定已经不知被卖到哪里给人生儿子去了,她的女儿也会被送到不同的人家当童养媳,可能一辈子都再也见不着面了。” 又岂止是她们? 若非是一身反骨,若不是瑾瑜跟随长平公主离开了京城,现在会沦落何处、是何境遇,也很难说啊……也许会像她母亲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许方手上了? “女孩子,确实是不能太温顺的。” “光有反骨也不够。” 瑾瑜说道:“还要有运气、有机会能学到些本事,再有姐妹相互帮衬着,最终才能成事。像是梁小玉,人是有骨气的,却终究差了点运气。”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如今进了东宫,以后的事就真是很难预料了。” 马车缓缓往前走过两个街口,姜氏带着两个女儿拿着货单进了一家商行,瑾瑜帮不上忙,就只负责看着马车和货物。 红姨做生意的规矩是钱货两清、概不赊欠。 姜氏把货送到,货款也要一并收齐,身上携带的银票就会越来越多。以前,她每送完一两家的货就要专门去一趟钱庄;如今有瑾瑜这个保镖跟着押运,倒是省了不少事。 “这个差使好,特别适合你!”郑宴离听完笑道:“坐在车上累不着也不用操心,还能顺便看风景!不错不错!” 瑾瑜发觉他言语中的讥讽,不满道:“大过节的天还下着大雪!请不要抹杀我的辛苦劳动和付出的汗水!……就今天这趟活,没有三倍工资是请不来人的好吗?” “是是是!红姨是个懂得用人的。” 郑宴离笑赞道:“你看她手下调教的姑娘,各有所长,虽说不全是什么举世无双的绝技,但由于她调度得当,每个人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发挥专长,于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能配合默契,红姨做什么生意也都能做得风生水起。” 瑾瑜却哼了一声,恨恨道:“嘴上说着这也不会、那也不懂,结果随便一搞就业界精英?……气死人了。” “哈哈哈。” 两人一路聊,马车走走停停逛了大半个京城,一车货也差不多送完了。 末了,马车停在巷尾一处装修豪华的宅院门前,阑额上挂着块牌匾‘观澜楼’。 姜氏对瑾瑜道:“红姨说,订了这里最好的一个套间,在顶层!……钱已经付过了,随便玩。” “嗯?什么意思啊?” 瑾瑜还是头回来,直觉这种高级会所可是不便宜——搞什么名堂? 姜氏却仍是一笑:“去了就知道咯。” 第162章 四面通透的景观大床房 郑宴离对这地方略有耳闻。 他曾听内阁的几位大臣提起过:观澜楼的老板曾是京中红极一时的名妓一品红,传闻色艺双绝,是当年的花中魁首。 在赎身从良之后开了这家店,原是间不对外营业的茶楼,仅供小圈子内的风雅之士聚会之用——其实就是新壶装老酒,提高了门槛,但做的还是以前的营生;只是改成只接熟客,换了个、添了些新噱头,说到底还是为了多赚钱罢了。 由于风尘女子的出身,关于她的坊间传闻可就多了:有的说是跟金主闹翻了,带着钱跑出来重操旧业;也有说是当了人家的小妾之后,被正室夫人赶出门,想回去又放不下花魁的身段,干脆就做起了暗门子。 反正,烟花巷里出来的女子,或者说但凡是沾过那种地方的女人,名声都不怎么好。将来无论境遇如何、品行怎样,也总会成为别人的话题和酒后的谈资。 传闻只是传闻,未必是真的,但这地方必然是个是非之地。若是换成郑宴离一个人,肯定不会进这扇门;不过要是跟瑾瑜一起的话,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瑾瑜才不会管那么许多,无论到哪都是百无禁忌:拾花坊那条街上随便哪家,她都是抬腿就进,区区一个观澜楼又算得了什么? 出来迎客的小丫鬟待人和善,倒是没有因为她的穿着而有所怠慢,引着二人径直穿过庭院上楼。 这地段正处于商业区与朝廷高官的官邸交界之处,寸土寸金。进门的庭院不大,但布置得很是精巧别致,小小的方寸之地也尽有假山池水,如今落了一层霜雪则更添了几分素雅宁静。 这宅子的核心位置,是座四四方方的砖石塔楼。四角的朱红色飞檐高高翘起,朱栏玉砌的绣楼比普通楼台高出许多,竟有七层。 起初,瑾瑜没觉出有什么特别,无非是有钱人出风头,盖了座极尽奢华的小楼罢了;直到跟那小丫鬟来到顶层,才瞬间懂了:这亭子建得如同宝塔一样,房间四面是窗,从最高处几乎可以俯瞰大半座京城——也包括军械库。 “啊哈,原来是怕我心里惦记,所以专挑了视野最好的地方给我观察的?” 瑾瑜笑道,第一时间就先跑去窗边——这小楼的窗户也跟别家不同,竟是由平整的小块水晶或是琉璃拼缀而成,比糊纱或是明瓦来得更通透明亮。尤其有几块特别纯净平整的,隔窗视物也能看得清楚明白,大冬天的不必再开窗受冻也能看到雪景了。 这京城里头,有钱人多了,有品味的也不少;但能够设计如此巧妙别致的,这观澜楼却是独一份。 瑾瑜夸赞道:“连宫里都没有这么稀罕的玩意呢。” 那小丫鬟一笑,朝二人又行了个礼:“郡主、千户大人请稍后,我家主人一会儿就到。” 说罢便先退下了。 “真好啊,跟望楼一样……回头我也得想法子弄一个!”瑾瑜还在稀罕地盯着窗户,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倒是跟她这身打扮挺搭。 “行行行,回去咱也买!” 郑宴离忍无可忍地扯着她的后襟强行拽开,像哄孩子一般劝道:“堂堂郡主殿下,也稍微注意点体面好伐?人家可都认出你来了。” 瑾瑜嘿嘿一笑,这才从窗边走过来,打量起这屋里的陈设。 朱门绮户,银灯红烛;锦衣狐裘,珠帘玉挂——正是红绡帐里,暖玉生香。她瞧着处处都新鲜,郑宴离却觉得跟拾花坊也差不多,只不过更讲究些,算是业界顶配了? 暖炉里炭火烧得正旺,映得人脸颊红烫。 瑾瑜将那件格格不入的粗笨袄子脱了、帽子也丢一旁,露出里头月白缎子面的夹袄;盘在帽子里的长发也终于得以舒展,青丝如瀑,墨染般的黑发垂落在素色衣料上,黑白分明又清清爽爽,顿时令人眼前一亮—— 这才是郡主该有的样子嘛。 她坐到正中的床边,再次环视四周道:“四面通透的景观大床房!真棒。” 这座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视野极为开阔;而且,由于是顶层,楼梯口处还可以关闭,完全就是一间与世隔绝的密室,绝对私密——种种另类的设计,主人的真实意图就有点令人玩味了。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嘛?”郑宴离指着桌子皱眉道:“说好的是间茶室——干嘛挑在这么高的地方?正经人谁会来这里谈事情啊?” 瑾瑜嗤之以鼻:“正经人当然是在自己家里谈事情咯?要约出来又怕被偷听、还怕被人瞧见,你猜是因为什么?——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啊小盆友!” 郑宴离白眼,又指她坐着的床:“谈事情就谈事情,那为什么要摆张床在屋里呢?” “茶室嘛,人来了肯定是要喝茶咯!那喝茶喝累了是不是就需要到床上休息一下呢?”瑾瑜说得一本正经:“很难理解吗?” “神经病。” “哈哈。你哪那么多为什么?” 瑾瑜对这地方倒是挺满意:“别的不说,今天晚上肯定是全城都会放烟花!在这里看烟花绝对很赞!” “……那倒是。” 瑾瑜身子一歪倒在床上,有些不满地看着天花板,用手点指道:“既然都已经做了四面透光的景观大窗,干嘛不把屋顶也改成透明的呢?躺在床上看星星,想想都觉得幸福。” 郑宴离面无表情道:“这还不简单?把房顶揭了就是。” “下雨会存水的?” “不会。你没见那边有楼梯吗?水会顺着流下去的。” “这……感觉像是有什么大病的样子。” 两人正无聊地斗口,这时就听楼梯口传来敲门声,不一会儿就见观澜楼的主人亲自捧着茶盘上来了。 二人不由同时朝那边望去:跟传闻中差不多,一品红确实生得一副好样貌。 虽说外表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但是风韵依旧。不同于梁小玉的乖巧灵秀,她个子高挑,亭亭玉立,颇有种大家闺秀特有的端庄沉静,却偏又生得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一笑便是风情万种: “二位久等了。” 第163章 快来加入我们吧 “好漂亮的姐姐。” 瑾瑜迎上去说道:“我竟不知道,红姨还有这么体面的朋友?……我们不会耽误你做生意?” 一品红微微一笑:“郡主这是哪里的话?虽说房间是红姨订的,但本店最尊贵的客人可是您啊。” 说到这,她双手递过一张菜单:“郡主的生辰宴,自是要为您准备最好的雅间和菜品。红姨给了个单子,不过最终还是要由您本人来确认的。” 瑾瑜原地愣了片刻:啊?生日?我自己居然都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原来你是今天过生日?” 郑宴离看她这表情,不觉笑道:“不会是连自己都忙忘了?” 瑾瑜假意嗔道:“既然早早就做了安排,干嘛不当面告诉我呢?哼,一群人都神神秘秘的,居然还使唤我帮她干活,简直惨无人道!一点都不惊喜。” 一品红笑道:“红姨还说了,礼物是没有的。但是长使大人进京的时候,会另外补给你。” ——原来她也是枢密院的? 郑宴离不由惊讶道:“长平公主要回来了?” “嗯。” 一品红并不避讳他,直接说道:“长使大人已经正式通知朝廷,近日将会扶镇国公主的灵柩进京。礼部的正式通知,应该也是很快就会下来了?到时候估计会引起朝中不小的震动。” 岂止!镇国公主真正的死因也有可能会大白于天下,到时候…… 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郑宴离正在暗自纠结,就听瑾瑜又问:“小姐姐,你这里除了好吃的,还有没有别的招待我啊?……比如,好看的小哥哥什么的?” 一品红看了一眼郑宴离,对她笑道:“倒是有准备的。只是见您带了男伴,就不便再让他们出来了。” 瑾瑜好奇道:“别啊,带出来瞧瞧呗!” “诶?” 郑宴离震惊:不是?这都行? 一品红却笑着摆摆手,委婉道:“他们哪里比得上千户大人这般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来了也是自惭形秽,您还是饶了他们。” “嗯,说得也是。” 瑾瑜扫了他一眼,笑意昭然。 虽说分明是在夸奖他,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非要跟出来营业的放在一起对比嘛…… 一品红这般人物,自幼长在勾栏院里,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只大概扫一眼便猜到二人是何情形。心知瑾瑜故意逗他,却也并不道破,依旧笑眯眯劝道: “只不过我这屋子小,就怕一时叫的人太多了你嫌闹得慌呢。” 瑾瑜煞有介事地点头道:“也是!有这一个都够闹得慌了……” “喂!” 郑宴离气得咬牙,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果然,我就说你这里根本不像什么正经喝茶聊天的地方。” “此话怎讲啊?” 一品红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不知是有哪里不对吗?” 郑宴离本是气话发发牢骚,也没细想;但被她这一问,不由表情一僵,莫名又想起方才跟瑾瑜聊起的话来,便随口支吾道: “谁家的正经茶楼会在屋里摆张床啊!” “你说这个啊。原本是没有的。” 一品红解释道:“后来我觉得,客人若是喝茶喝累了可能需要休息一下,所以就准备了。” “……好,我才是神经病。” “嗯?” 一品红也不知自己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什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瑾瑜在旁笑得捶桌,快笑不活了。 “那你们聊,有事叫我。” 说着,一品红站起身朝二人飘飘一拜,指了指墙上的铜铃,便退下了。 郑宴离这才注意到墙上那个精巧的装置。 那是个钉在墙壁上的小木盒,做成小房子的样式,底下挂着个钟形的铜铃,摆锤上系着条长长的穗子。本以为只是个装饰,细看才发现在铃铛上有根细线扯下来,穿过地板是直通到楼下去的。 装置看起来很简单,大概是楼下的房间里也有个同样的铃铛,只要这边摇响,底下的也跟着响,然后就会有佣人上来应铃。 这个设计很有趣。 想来是客人并不希望受到打扰,但有时需要端茶倒水的又不能离了人服侍,便想出这法子来,甚是巧妙。 郑宴离伸手就想去试试,结果却被瑾瑜一巴掌打开: “别犯蠢!人家前脚才走你就摇铃,想让人回来耻笑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吗?” 郑宴离脸一红,只得讪讪地作罢。 瑾瑜嘲笑他一阵,便拖了把椅子放到窗边,也不知是打算赏雪还是盯着军械库。郑宴离见状,很有眼力见地把桌子也挪了过去,自己顺便搬了椅子坐到她的对面: “不过,十七岁的生辰也算是个大日子,难道你就打算这么凑合着过了?人可是只有一个十七岁生日呢。” “也不算很凑合。我看这地方挺好的。” 瑾瑜不以为然地抓过一把干果,眼睛透过琉璃窗望向外头,边嚼边说道:“再说了,几岁的生日不都是只有一次?又岂止十七岁?” 郑宴离略显尴尬地挠头,总觉得应该送她个什么礼物才好——猛然就想起太子让他交还的那把刀来。 可是刚把那刀拿到手里,他却又觉得不妥:这顶多是物归原主,又算是哪门子的礼物呢?……这个时机选得不好。 郑宴离正在犹豫,瑾瑜一眼瞥见那熟悉的刀鞘,问道: “嗯?这刀怎么到你手里了?” 郑宴离干脆把刀往前一递,如实说道:“梁小玉让还给你的。东宫规矩多,这种东西是不许带进去的。太子见有你的名字,便打发我送来还给你。” “他总算干了件好事。” 瑾瑜一笑,伸手接了过来,拔出两寸,正看到刀身上錾刻的名字,随即神色黯然:“这把刀,也正是娘送我的生日礼物——谁能想到,多年以后它竟又以这种方式,仍是在我生日这天又回到我的手上?” “大概,就是缘分。” 郑宴离也不由一阵感慨。 有时候觉得命运就像远在天边,虚无飘渺,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有时候,却能让你无比确定地相信它的存在,这大概就是人们平时所说的命中注定?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有天意的安排。 “但这可不能算是生日礼物。”她突然狡黠一笑,用手捏起他的下巴,神情暧昧:“你才是。” 这突如其来的表示,郑宴离心里猛一阵小鹿乱撞,却听她又补充道: “快来加入我们!” 第164章 你杠你对 郑宴离面无表情地把她的手打开,觉得这女人真是没救了——难道你脑袋里想的统共就这么一件要紧事?! 瑾瑜笑嘻嘻地嗑开一颗瓜子,说道:“真的,你就好好考虑一下呗?你看,我们的员工福利还包括节日和庆生,当天还会有小礼物送呢。” “不希罕。” 又拿这些小恩小惠地打发我? 郑宴离冷冷打断道,心里好一阵郁闷:我在期待什么?指望她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你这个人呀……固执。” 郑宴离有点不爽,却说不清为什么,又有点担心被她看透,便岔开话题道:“不过,你们的人脉还真是广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好像京中处处都有枢密院的人?” “因为我们的氛围好、大家都愿意加入啊!……早就跟你说了,我们的眼线可是遍布全城!皇帝若想彻底肃清,除非把全天下的百姓都杀光!” 提起这事瑾瑜就很是得意,继续显摆道:“这个‘一品红’我也听红姨提起过,官妓出身,是春风楼捧出来的头牌,以前也是大红大紫过的人物。因为岁数大了、钱也赚了不少就想上岸,但老鸨子贪心,就横拦竖挡地不肯放人。后来还是红姨帮她想法子赎了身,所以她们之间还是颇有些交情的。” “……就这?” 郑宴离有点失望: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八卦呢?狗血呢? “就这啊。” 瑾瑜点头道:“你以为呢?” “难道不应该是攀附个有权有势的,趁机嫁入豪门翻了身;然后发现婚后生活一地鸡毛,就历尽千辛又脱离苦海重操旧业什么的?” 瑾瑜看了他半天,最后笑道:“你会不会是话本子看太多了?” 怎么跟传闻中完全不一样啊…… 瑾瑜见他不死心,便又细说道:“‘一品红’原名周锦容,家里原来是富商。后来父亲那辈做了官,据说是个买办还是什么来着?人品太差,因为贪污又得罪了朝中高官,就被抄了家。其实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传奇的经历,我觉得可能就是单纯因为特别有商业头脑才被红姨看中的。” “确实,这是个特别了不起的优点。” 瑾瑜指着屋里的陈设:“你没发现她特别有眼光吗?哪怕是在宫里,都见不着这么多稀罕玩意呢!买得起这个地段的豪宅,又能装修得如此出挑惹眼,必然是因为财力雄厚——女人有钱,也不一定都要跟男人扯上关系?也许她就是单纯地沉迷赚钱又得了姐妹帮助,还恰好特别精于此道呢?” “听起来格外离谱。” “确实。” 瑾瑜点头道:“她们当中,有的是结过几次婚、生了一堆孩子之后被生活逼入绝境才想明白,原来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有的是睡过很多男人之后才发现谁都靠不住,最后还是得靠自己——结果,就是殊途同归。” 她叹了口气,“而她们能有机会被你看到,已经是运气足够好、还能混出点头脸来的;还有更多资质平平、不够坚强或者只是欠了点运气的,隐藏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又或者默默无闻一辈子,甚至都没人记得她们曾经活过。” 说到这,她突然问:“对了,你知道‘长平公主’的封号为什么是‘长平’么?” 每朝公主的封号,都是有祖制可循的。 不是每位公主刚出生就会有封号,除非是皇后亲生或者特别受皇帝宠爱的才会开特例。而公主的本名跟封号关系不大,通常是皇帝偶然听到或者想到了什么,又或者直接让礼部拟好报上来。 另外,皇室女子的名讳也是闺中禁忌,通常不为外人道。 但李长平生来便与别人不同。 她小小年纪便希望自己将来能有所作为、名垂青史,而不是像位普通的皇室公主一样,百年之后仅留下个简单的‘公主李氏’。 因此,她特意请求父王赐封号‘长平’。 当新帝登基时,按照惯例会再次册封声望较高或者有特别功勋的姐妹为‘镇国公主’或‘护国公主’,也就是皇室女子能获得的最高恩赐了。李姝平因为战功卓着而提前受到了册封,但李长平则由于跟彻帝的宿怨,又是被逐出京城的公主,因此始终未能受封,仍沿用之前的封号。 瑾瑜提起这段往事时,郑宴离不由细想:长平公主似乎也没犯下过什么罪大恶极的过错? 无非是在与彻帝的权斗过程中处处占尽先机、排除异己,把原本只有个人的枢密院做到一家独大,使得彻帝心生怨恨;但是真要论起是非对错的话,明明是暗害镇国公主的罪名才更大? 瑾瑜问:“不知道皇上是怎么评价她的?” 郑宴离耸耸肩:“爱出风头,阴险狡猾,手段残忍,睚眦必报,难缠,有野心……” 多年来,彻帝已经养成一种奇怪的习惯:就是不管从哪里听到什么不好的词,都会先用在长平公主身上。 瑾瑜听了倒也不生气,笑道:“姨妈这个人其实哪里都好,就是做人霸道了些,嘴巴又毒,就难免招人怨恨。” 郑宴离也深以为然。 其实,如果彻帝不是处处诋毁,而是坦然正视两位公主的功绩的话,也许会获得更多人的尊敬。 “她还老是说我办事急躁容易冲动!……哼,我若真是那样,早就把卢烽火和王逢杀掉了!尤其是那个王逢,现在居然还堂而皇之地住在我家?真是群忘恩负义的混蛋。” 她说着,一脚踩在凳子上,撩起裙摆,把那短刀收进大腿上绑的牛皮板带上。刀身刚好贴合在她大腿外侧的曲线,仿佛那里本就该是它的位置,而刀和人也像本就是一体的。 当裙摆放下时,郑宴离突然意识到非礼勿视,赶紧将视线又转向别处。但还是迟了一步,被她敏锐地发觉,随即一笑: “好看吗?” 郑宴离脸涨得通红,嗯了一声,点点头。 她却并不满意,追问道:“我问你好看吗?” “……好看。” “好看就大大方方地看!这里又没有别人,躲什么呢?”瑾瑜两臂抱在胸前,笑笑地看着他:“偷偷摸摸的,也不怕人耻笑?” “既然没有别人,又哪会有人耻笑?” 瑾瑜眯起眼睛:“嗯?……还学会顶嘴了?” 郑宴离立刻投降:“你杠你对。” 第165章 观澜楼夜宴 冬至这日的白天极短。 酉时初刻刚过,天色便明显暗了下来。 天空依旧彤云密布,大雪渐渐转小,成了稀疏的雪粒,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窗外的京城黑白分明,宛如一幅写意水墨画。 屋里没有掌灯,显得有些昏暗。 瑾瑜正用那支单筒西洋望远镜,望向军械库的方向。 这东西可稀罕得很。郑宴离只在宫里见过一支很小的,能看的距离也有限,也就是高级玩具罢了。但是观澜楼里的这个可不一样,不仅外观更粗也更长,还配了特制的三角支架摆在窗边,像是专门供客人看风景的。 瑾瑜盯了一会儿,看得眼睛酸了,就让出位置给他继续。 现在这时辰,正是军械库的换岗时间。一队卫兵从哪个门入、又从哪个门出,甚至头盔上的红缨和身上的盔甲,从望远镜里全能看得清清楚楚。 郑宴离摆弄了半天,除了军械库,把旁边的几个衙门也都看了个遍: “这东西……我也想买一个。” “这算什么,我还见过更好的呢。” 瑾瑜得意道:“这些不过都是商人从西洋带过来的小玩意,不受官方管制的大通货。只要你想要,多花点钱找找门路,就总能搞到手。真正提供给军方使用的高级货,才是你花钱也买不来的好东西呢。”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已经很好了。” 郑宴离倒是知足:“有了这东西,以后再蹲点盯人的时候可就舒服多了!只需要隔老远瞧着,既不怕被发现,也不用风吹日晒地在外头受罪,多好!” “哈哈,出息!” 瑾瑜笑道:“你就知道盯个梢什么的!殊不知这玩意若是放在军队里,让了望楼上的哨兵都用它来侦测敌情的话,那边鞑靼人才刚一露头、立刻就被发现了,咱们得占了多大的先机啊!” “啧,还是你看得远。”郑宴离服气道。 “这才哪到哪?” 瑾瑜又道:“军队里要用的高级货,只靠从商人手里高价买可怎么行?万一人家不肯卖了呢?万一邻国变了脸,实行贸易管制限制出口了呢?带兵打仗可不能只靠看别人的脸色过活,还得自己手里有硬货才行。所以呢,枢密院在宁夏的研发中心每年都有新装备发布,绝对是你有钱都买不到的!” “研发?你们都做过什么更稀罕的玩意?” “那可多啦。比如,你在楼上说话,楼下就能听见、还能给你记到小本本上的窃听器!” 郑宴离瞪大了眼睛,但随即又扁扁嘴: “哼,吹牛。” 瑾瑜也不跟他多说,朝四处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落在墙上一根酷似烟囱的东西上: “先声明啊,我可也是头一次来。” 郑宴离点点头:“姑且信你。” 瑾瑜走到那根黄铜的管子跟前,两手攥住管身稍一用动,竟是能转得动的。她心中一喜,把上方那个弯头转得正对着自己,将盖子揭开,对里面‘喂’了一声;然后,又把耳朵凑上去听了听,接着说道: “时辰差不多了,可以上菜了。” 不一会儿,那管子里头竟是传来个姑娘的声音:“好的,马上。” 这波操作,直把郑宴离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瑾瑜若无其事地把盖子合上,又恢复原状。 “……你们是一伙的。” 郑宴离刚说了一半就后悔了:废话,她们当然都是一伙的!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瑾瑜笑道:“其实这东西也是去年才有的,我在宁夏时就见过。只是没想到,现在京城居然也有了。” 听她这么一说,郑宴离不禁回想起当初在宁夏时夜探极乐宫的情形:在墙角处似乎也有类似的东西? 当时还以为是冬天烧炉子时用的导火筒,但又觉得比普通百姓家用的要更细些;也许是排水用的?毕竟大殿上有设计精巧的曲水流觞—— 现在细想来也真是可笑:那可是长平公主,一位富可敌国的嫡公主!她的极乐宫,怎么可能穷到连炭都烧不起、还要用有烟的炉子?那流水是夏天避暑用的,又怎么会把难看的排水管道留在外面? 肯定是另有一番特别的设计! ——说不定,我刚到就暴露了行踪,就是中了某个没注意到的机关? “那,我们在屋里说的什么,是不是也有人正在楼下监听呢?”郑宴离突然担心道。 “不会啦。” 瑾瑜摆手道:“为了收声够清楚、范围够大,那个监听的东西也是大得很!很容易发现的。” 说着,她一边用手比画出个脸盆大小:“也就是糊弄没见过的人!这屋里是没有的。” 不一会儿,就听门口传来敲门声,几个小丫鬟捧着食盘鱼贯而入。 她们先是掌了灯。 屋里共有四盏,都用碗口大小的琉璃灯罩罩着,接着用杆子挑起、挂上天花板的小钩,在地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光影。 与寻常饭馆里的菜色不同,这里的菜品皆是小小的一盘,摆盘精致很是讲究,形意俱佳;别看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肴,荤素搭配也十分丰盛,但加起来不过就是两个人的量而已。 就连最后的一道汽锅鸡汤,也是盛在掌心大小的一个精致的白瓷美人盅里,澄清的汤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宛如琼浆玉露一般。 “真是极致的精细。” 瑾瑜见了也不由笑赞道:“相比之下,我竟成了粗鄙又见不得人的蠢物。” 为首那姑娘嫣然一笑,上前道:“郡主说笑了。我们原是出身卑贱的人,皆因得了您的庇护才能活成个人的样子;如今唯有这点粗笨的手艺奉上,还请您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替我谢谢你家主人的心意。” “主人还准备了弹琴唱曲儿的解闷儿,但又怕扰了您的清静,特让我提前来问问。” “不用了。” 瑾瑜礼貌一笑:“我还有别的安排,就不必麻烦了。” 那丫鬟会意,上完菜便将茶水留在暖炉里,带着众人下去了。 “别的安排?……你不会是打算盯着军械库盯一晚上?!”郑宴离不由担心。 瑾瑜不满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吗?” “……像。” “哼。” 瑾瑜白眼。 郑宴离趁机道:“好,那你能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提让我加入的事吗?” “行。” 第166章 我有这么阴暗嘛 郑宴离自认无论是在东宫跟着太子还是进宫饮宴,各种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见过无数,但观澜楼这小巧别致的二人小宴绝对能排进前三。 席间无酒,每道菜都是浅尝辄止;很特别,却又总是恰到好处,分寸和火候都拿捏得极好。 餐食美味可口,郑宴离忍不住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在这里办会员需要什么手续?我觉得我以后可能会常来。” “还想常来?你能坐在这可都是沾我的光!”瑾瑜笑道:“不过呢,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要是再谈钱可就太见外了!想当这里的常客,我倒是有个特别好的办法……” 刚说到这,瑾瑜突然想起刚才答应过不再提这事了,话头只得到此打住,表情有些尴尬地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郑宴离看在眼里,笑得促狭:“哈!答应过的事,说话要算数。” “那咱们玩点别的。” 瑾瑜眼珠一转,提议道:“交换秘密,怎么样?” 郑宴离听着只觉耳熟:“就像那天你跟钱景玩的一样?” “对付那老狐狸我自是要精打细算的,你当然不一样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给你个特权!如果不想回答,就可以不说——但不能撒谎,怎么样?” 听起来像是行酒令,只是没有酒,只有茶。 郑宴离点点头。 这时,窗外渐渐浓稠的夜色中升腾起第一枚烟花,耀眼的火球划破晦暗的暮色,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高空绽放出美丽的花火。 瑾瑜顿时来了兴致,起身将那些琉璃灯盏全都熄了,顿时眼前一片漆黑。但当眼睛适应之后,倒也不会像那明掉进地窖时一样全黑,而外面的烟花则被衬托得更加明亮了。 即使是没有月色的夜晚,四周白色的雪映得一切都在微微发亮,雪色的微光从四面的琉璃窗透射进来,屋里的一切都朦胧可辨。 瑾瑜站在窗前,不时绽放的烟火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形,郑宴离不由也站起身,来到她身边。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也常带我去市集上看烟花。”瑾瑜眼睛望着窗外,缓缓说道:“只是那个时候的烟花可没这么壮观,也没这么多花哨的样式。” “嗯,以前也没有。好像……就是最近几年才多起来的。” 郑宴离的目光也望向窗外。 在雪光映照下,一切都没有想象中那么黑;视野中万家灯火,是他从未见过的京城夜色。 “我父亲张芝,是死在锦衣卫的诏狱?” 瑾瑜面朝窗外,平静地说道。 尽管郑宴离多少猜到她可能要开始切入正题了,但还是感觉一种突如其来的紧张——两个人在一起,有些问题终归是躲不开的。 “当时的当家人是指挥使郑原,现在只在锦衣卫挂了个虚衔,人已经升迁调到兵部去了。”郑宴离如实答道:“不过,如果你要找他当面对峙的话,估计他会把责任全推到许方身上。事隔多年,早已是桩无头公案了。” 他说的都是实话。 郑指挥使唤跟他可不一样!那个人面冷心也冷,只要是许方吩咐的事必定照办,杀人不眨眼的。 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沉默片刻。 郑宴离猛然意识到该自己提问了,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你……你们这次来京城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送太子回家啊。” 郑宴离顿时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她现在之所以会离开宁夏、出现在京城,还不都是因为太子被俘的事?不然他又干嘛跟着杨羡跑去宁夏请长平公主?瑾瑜又怎么会去宣府?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郑宴离略显尴尬地干咳两声,又把问题问得更细一些:“我是说,你是不是带着任务来的?或者,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她歪着头想了想:“策反你——算吗?” 真是坦诚得一以贯之。 说起来,她好像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头一天起,便毫不避讳地开始拉拢了?而且是明目张胆的。 郑宴离不由汗颜,但仍不死心:“太牵强了?我能有什么策反的价值?既不是高官又没有实权,还没本事,处处被人瞧不起……” 她打断道:“胡说!那是他们不懂得你的价值!我就觉得你挺厉害的。” 突然被夸奖了一句,郑宴离心中一喜,但随即又收起高兴的表情,继续问道:“你这次来京城,是不是还想为父母报仇?” 她却反问:“我要说不是,你信吗?” “你……你不按套路出牌。” 他不满道,而她却笑道:“你的问题好蠢啊!……我要是你,肯定不会这么问。” 郑宴离赌气不说话了。 想来也是啊!她是审讯专家,连钱景都要请她帮忙去审难搞的犯人,我哪里会是她的对手…… 可是,这正是眼下他最想知道的事啊!易地而处,若换成他的父母双亡、不得不离京千里而居,那有朝一日能回来的话,必是要报仇雪恨的。 觉察他的沮丧,瑾瑜好心道:“好,我替你!‘王逢是不是你杀的’——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虽然有点丢脸,但郑宴离还是诚实地点点头:“其实,你想查清真相或者为父母报仇雪恨的话,都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但不能接受。 “王逢不是我杀的。” 瑾瑜强调道,神情坦然:“就算你怀疑是我——顺天府那是有仵作的,自杀还是他杀一验便知啊!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清楚?死的可是朝廷三品大员,真要有疑点的话,不可能这么快就结案的。” 疑点很多,郑宴离确实怀疑过,但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又不禁动摇:就她这个火爆脾气,恐怕做不出抵死不认账这样的事来。 “既然要报仇,我要杀也是杀许方钱景郑原这样的才对?王逢算什么要紧人物?” 她又接着说道:“实话告诉你,我入宫时是随身带着刀的,也没人敢搜我的身!机会有的是,但我并没有那么做——枢密院做事是讲规矩有计划的,姨妈根本不让我碰这件事。再说了,那王逢只是占了我家房子,我就要杀了他?我有这么阴暗嘛?!” “你觉得,王逢只是占了你家房子?”郑宴离忍不住问。 “要不然呢?” 第167章 这个时候,不要说多余的话 三四颗橙红的烟花接连升空,几乎同时绽放,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透进来的光也变得花花绿绿。 瑾瑜看着他的脸,在闪烁不定的光影中,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游移不定的思绪。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她问。 糟了。 郑宴离立刻心虚地看向别处。 瑾瑜叹了口气:“少年,你脸上就差写明‘我有心事’四个字了。” 郑宴离放弃地望天:“我,选择拒绝回答。” ——喂,这样不就等同于已经承认了吗?! 瑾瑜扶额。 她其实很不愿意把专业技能用在他身上,而且也根本没有必要:他不会撒谎,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也根本不懂防范,只要随便一套话,就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这让她觉得自己有点胜之不武。而且,她也并不想那样做: “好,我接受。……下一个问题。” 他明显松了口气。 其实,这种问话方式是一种快节奏的心理战,亦攻亦守;双方的思考时间都很短,就像在下快棋,只需要来回几次交锋便是胜负已定。 凡是技巧,都有规律和套路。但这次,她想换种方式:“你的底线是什么?或者说,我们合作的底线。” 真正的高手过招,是不会上来就先亮出底牌的。通常会用精心编排的、成组的问题去试探对方的底线——对于郑宴离嘛,她觉得还是直截了当一些更好。 “不能伤害皇帝。”郑宴离想了想,答道:“你,以及你身后的人,都不可以。” 她点头:“好。” 但她答应得这么痛快,郑宴离还是觉得不放心,便又补充道:“他可能确实做过一些伤害你和你身边人的事,也犯过一些错,但是对我来说,他是我的家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他。” 她不由笑道:“没错,你就是这样的人!率真到了极致的人,就会透出一股要命的傻气。” 郑宴离不理会她的调侃,坚持道:“那你接受吗?” “谁让我就喜欢傻子呢!” “喂。” 见他还是不放心,瑾瑜便又换了副表情,正色道:“好啦,我尊重你的选择,尽量不让你为难就是。” 他终于满意地点头,又想了想,继续说道:“太子也是一样。他还是孩子心性,总是任性妄为,在大臣眼里也许不算是个合格的储君,也确实做过一些出格的事……” 提起这些,他就又想到太子在边境作妖而被鞑靼人抓走的事,不仅自己深陷危机,还给朝廷惹来一堆麻烦;刚平安回来老实了没几天,就又惹出梁小玉的事……那些手段虽说不犯法,但真心上不得台面。 郑宴离心里叹了口气,勉强把那些琐事都抛到脑后:“但是,太子就是太子,希望你们以后无论打算做什么,都请不要伤害他。” 其实,他本想问关于长平公主这次进京的打算,但对瑾瑜抛出的问题又实在不想回答,便干脆不细问了,只提要求。 说是要求,在这种情况下,听起来倒更像是请求? 他知道长平公主的手段厉害,而这次进京,定是要掀起一场大风浪的。而他只是个小人物,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坦诚而又谦卑地请她不要触碰自己的底线。 至于将来,如果两边真的发展到针锋相对的地步该怎么办?……他不敢想。 瑾瑜看着他的眼睛:“长平公主跟皇帝的恩怨我插不了手,我只能答应你,我是不会伤害他们的。” 在窗外焰火的照耀下,那双眼眸闪闪发亮,坦诚而炽热。 郑宴离眼中浮现一丝感激。 他知道,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那一刻,瑾瑜突然有点明白姨妈为什么给出策反的建议:他就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局面里,更不该被卷入权斗的漩涡;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偏偏又处于重要的位置上,却又不知自,对自己和别人都是很危险的,但如果放在正确的地方,也许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还有吗?” 瑾瑜笑笑地看着他,又问:“今天我心情好,可以再多回答你几个问题。” 郑宴离倒也并不贪心,谨慎道:“知道得太多会不会被灭口?” 瑾瑜忍不住笑出声:“你把我们当什么人啊?动不动就杀人灭口的?我们可都是好人。” 她强调道,表情认真。 ——相对于许方,枢密院确实更加尊重规则。 “嗯。” 他憨笑地应了一声。柔和的火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使那笑容也染上了温柔的色彩。 窗外的焰火放得愈发频繁,红橙蓝紫,四面八方,在深蓝的夜空中争奇斗艳。 屋里很暗,却被窗外的喧闹频频照亮,被小块的琉璃折射出七色斑斓的彩光,胡乱映在人的脸上身上,顿时就让人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像是身处幻境,又像是场梦;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她,眼中仅有彼此。 在这场华丽的梦里,郑宴离不想再提那些琐碎的烦心事,原已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就忘了,或是又改了主意: “那,你……还有什么想问我吗?” “你喜欢我吗?” 有些意外,却又不太意外。 “嗯。” 郑宴离的嘴角微微上扬,回答得有些含糊,就像此刻眼前的一切,都带着种朦胧的美感。 一切都像是顺其自然地发生着,而此刻,也许就应该吻上她的唇? 他正是这样做了,像是蜻蜓点水一般,紧张而又小心翼翼。 他原是有些怕的。 怕她如刀锋般锐利的观察力,怕她会一层一层地把自己剥开,残忍地把他想藏的东西都挖出来公之于众——但是都没有,她展现出最为柔软的一面,在双唇与他相碰的瞬间,她伸开双臂主动抱住了他,让那个满是胆怯和试探的吻瞬间变得真实而确切。 在绚烂的光影变幻中,窗前的两个身影终于合二为一。 不同于上次在地窖里为了相互取暖的拥抱,这次的她带着一种小孩子般的欣喜,即使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也知道一定是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本以为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她却三言两语便扫除了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层屏障,瞬间将距离拉到最近。 恍惚中他甚至觉得有些意外:原来这一切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横在面前的困难并非山海,只是需要一点点勇气而已? 早知如此,真该早就勇敢一些的。 郑宴离吻着她的唇瓣,指尖触到她的长发如同丝绸般细腻柔顺,心里却突然有些愧疚: 那件事不应该对她隐瞒,她有权知道。 他思忖再三,刚想开口,却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嗔怪,突然用力咬了他一下: “这个时候,不要说多余的话。” 然后,不等他反应,她报复般再次用力吻了上去,比方才愈发主动了。 ——算了,别的事就先放一放。 第168章 看来也不是真的蠢 这场声势浩大的全城烟花盛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渐近尾声,偶尔还有零星的火光不时闪现,短暂地将整间屋子照亮。 被随意丢到地上的衣服束带等物显得有些凌乱,床上华丽的团花鸳鸯锦被已是风平浪静,却被那斜搭下床边的一角泄露天机,透出一种无比暧昧的气息。 ——屋里摆了张床,果然自有它的用处。 激情退去之后,郑宴离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既合理,又极为荒谬,且一点都不真实。 就像是喝醉了一般,脑袋空空,他甚至记不起两人是如何就滚到床上、又顺理成章地纠缠在一起了? 她的皮肤温热细腻,散开的长发带着淡淡的香气,绕在指尖的感觉又是无比真实。 郑宴离轻吻她的面颊,又慢慢移向唇边,一手轻轻摩挲她鬓边柔软的碎发。 瑾瑜双目微合,长睫抖了抖,蹙眉嗔道: “……又闹什么?” 他没说话,只望着她的脸: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他还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瑾瑜一笑,伸出粉白的臂膀环过他的脖颈,额头抵在他的腮边,轻声道:“虽然我擅长审讯,但也并不代表是有瘾的!更不是逢谁便要审谁。……就算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也已经达到了啊!嗤嗤。” 他也不由一笑:“我知道。” 她像是柔软的猫儿,在怀里亲昵地蹭,使他瞬间就对‘肌肤之亲’四字有了更深的理解:两人之间真正的亲密关系,原来就是这样的。 既不设防,也没有算计;坦诚相见的前提,是完全的信任。 而他心里藏着的秘密,此时就像是一根刺,突兀地横在两人之间,随时可能将两人伤得鲜血淋漓。 他最终决定鼓起勇气,不能辜负了她这番信任: “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却敷衍地‘嗯’了一声,像是要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很重要的。” 他加重语气重复道,在她肩上捏了一下。 瑾瑜不满地嘤咛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好啦,在听了!……你说就是了。” 郑宴离深吸一口气,把昨天宴会上听到的种种,连同每一个细节都原原本本复述出来;好像是怕自己一旦松了这股劲,就再没勇气对她说了。 眼前一片浓重的黑,耳畔只有她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他感觉她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沉默片刻,她才缓缓说道:“以你的性子,就没跑去宫里找皇上当面求证么?” ——不是没有想过。 但郑宴离还是嘴硬道:“我又不是真的傻!这么机密的事,怎么好去当面问的?” 她浅笑一声,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脸,故意作怪地捏了一下:“嗯,比以前有长进,起码这回没干蠢事!看来还有救的。” 听起来她的语气轻松,但郑宴离还是难免担心,踟蹰道: “……我是不是该早点告诉你的?” “倒也不算太晚。” 瑾瑜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无声地叹了口气:“怪不得王逢从宴会出来的时候,情绪就不太对劲。卢烽火可是前军情处高官,他一张嘴自然全是秘密——原来他跟卢烽火还合伙干过这种勾当呢?” 提起王逢,她不禁一阵唏嘘:“也是怪我,恰好挑在这时去找他,也难免他会多想。只是没想到,我竟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心里莫名一阵不好的预感:那卢烽火呢?他可不像是会为了功名利禄就转投敌营的人——这件事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玄机? 想到这,她猛然坐起身,掀开锦被下床;随手捡起丢在床边的衬裙裹到身上,赤脚来到窗边,望向军械库的方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头的雪又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整个视野都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瞧不真切。 她又从望远镜里朝那个方向看,但雪实在太大了,也看不清什么;只能勉强分辨出窗户里也是黑漆漆的,不见一点光亮—— 军械库里连个值班守夜的也没有吗?还是因为过节而偷懒睡觉去了? 不过,此刻四下一片安静,没有起火也没有爆炸,表面看去太平无事。 没有消息,也算是个好消息。 暖炉里的炭火大概是快烧尽了,又或者她穿得太少,只觉屋里的空气清冷;她才站了没一会儿,就冻得手脚发麻。 窗外的寒意如水,慢慢将人浸入一片冰冷,呵气成霜。 郑宴离起身披了件外套,又从地上拾起她那件素色的夹袄,从身后将她一裹。但还是觉得过于单薄,又顺势将她抱住,用整个身体去暖她。 周身突然一暖,她嘿嘿一笑,索性转过身、直接钻进他怀里;但地板也是冰凉的,寒气像是小兽啃噬着脚趾,她伸臂环上他的脖颈,抬腿攀到他身上。 他宠溺地一笑,双手托住她的腰臀,原地将她稳稳抱了起来: “你不会真打算盯上一夜?” “是这样想过。”她笑笑地说道:“但是已经放弃了。” “看来也不是真的蠢。” “不过,”她突然语气一变,在他耳边郑重道:“方才你说的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为了你好。” 他一愣,随即点点头:“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也许红姨说得对,我本就不该插手这件事。而上一辈的恩怨,兵部的、宫里的,错综复杂,也并不是现在的我能应付的。” 郑宴离释然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 瑾瑜挺直身子,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我们还是先管好自己。” “嗯,说得对。” 郑宴离保持着抱住她的姿势,慢慢又回到床边。 卸下了最后的心事,他似乎可以更加专注于了无挂碍的耳鬓厮磨,细细体会她甜美的滋味。 锦被之下尚余温热,她方才冻得有些麻木的手脚已渐渐恢复;感觉他的胸膛里像是有团火,她只需轻轻地撩拨,便会熊熊燃烧起来,似乎比之前还要炽热。 第169章 你懂个屁 三天后。 京城真是许多年都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连续几天的大雪,又适逢今日太子寿辰,宫女太监们一早便忙着扫雪铲雪,连侍卫都在帮着清扫。偶尔凑到一处时,聊起最多的八卦话题就是郑宴离跟瑾瑜相好的事—— 也就是这短短一两天的时间,宫里宫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出现了各种演义版本,像是什么郑宴离深藏不露、套路郡主,下药、灌酒、迷烟……真是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这可真是让郑宴离始料未及。 他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吹牛的资本,就只告诉了太子。偏偏太子对这类桃色新闻特别感兴趣,那日见他回来时一脸做贼般的鬼祟,便缠着问东问西;郑宴离又是个经不住人盘问的,就把观澜楼的事全说了。 说完之后其实他还挺后悔的,毕竟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瑾瑜的清誉名节。 太子当场赌咒发誓,说绝不会传出去。 结果,第二天连宫里扫地的都知道了。 郑宴离当即跑去找太子理论,没想到又被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一通褒贬。向来不混京城上流纨绔圈的郑宴离一下子成了红人,就连混迹风月场的老手都夸郑宴离有本事,一鸣惊人,搞定了本朝最难搞的女人;这说明他不仅手段非凡,还勇气可嘉。 事已至此,无论他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郑宴离隐隐觉得,出这种风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面就敢这么说,天知道这些人会在背后怎么编排我呢?要真是当个八卦在坊间传一传也就罢了,可要是传进宫里、被皇帝知道了……当年他可是对镇国公主下过暗杀令的,会同意我跟瑾瑜在一起吗? 郑宴离满心忐忑,越琢磨就越是焦虑:一时觉得这事进展过快令人措手不及,一时又懊悔不该轻信了太子,一时又怕瑾瑜听到流言会恼他…… 思来想去,他决定先进宫去问问姐姐——她肯定有主意!顺便,让她好好收拾一下自己那个倒霉儿子也是好的! 今日东宫办宴,到处都是一片繁忙,;郑宴离打定主意,悄悄换了朝服准备进宫。 哪知刚走到万安宫门口,就见司礼监的小太监进进出出,神色匆匆的,像是有事发生? 这几日光顾着跟大嘴巴太子怄气了,既没进宫也没出门,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军械库? 可惜东宫在东、军械库在西边,离得太远,就算出了什么事也听不着动静。但那日一早离开观澜楼时,军械库和周围街道上皆是一切如常,并不像是发生过什么大事的样子…… 一想起‘观澜楼’,他心里就莫名一动,又勾起那晚甜蜜缠绵的记忆,嘴角就不由微微上扬——等会儿出宫了,就去趟拾花坊?几天不见,还挺想她的。 “哟,郑千户来了?” 他刚一走神的功夫,就见钱景不知何时到了跟前,朝他拱拱手,满脸意味深长的笑意:“国舅爷真是好手段呐。” ——不用想也知道他说的什么事。 钱景现在虽然已经升了司礼监掌印,但若是在宫里见到郑宴离,还是会像当初一样客气;不过,如果是在宫外或是诏狱碰见,那可就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了。 郑宴离不想理他,但也仍是十分客气地上前还礼;钱景见他神情尴尬,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悄悄冲他比了个大指便退下了。 ——你一个太监!你…… 郑宴离顿时火大,有心把他揪回来澄清一下,但又觉得这样只能越描越黑……算了,随便你们怎么脑补去。 不一会儿,宫女过来传话,说娘娘这会儿还在伴驾,让他先去一旁的偏殿候着。 ——直觉,今天好像真的有什么大事发生,大到连向来懒政的皇帝都要亲自过问、并亲自指示钱景如何处理。 会是什么大事呢? 若是军械库,那顶多就是内阁和兵部会忙成一团,皇帝才不会这么上心呢。 郑宴离在偏殿坐了一会儿,无聊地看着小太监们来来回回,全是一路小跑地忙着传话、递送公文——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处理紧急事件,倒像是在筹备某个大场面? 太子的寿宴从上个月就开始着手操办了,好吃好玩的早就备齐了,也不需要宫里操心。 约莫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郑宴离刚想叫宫女进去问问情况,迎面正见郑贵妃满面怒色地进了门,劈头盖脸喝道: “你干的好事!” 郑宴离被激得一愣,心里对太子又是一阵痛骂,脸上却装傻道: “……哪、哪一件啊?” 郑贵妃阴沉着脸,刚进屋就居中一坐:“没想到,这回你倒真是长本事了?!” 郑宴离也不敢接话,只垂手站在一旁。 郑贵妃又道:“明儿个长平公主就要到了,皇上正为这事烦心呢!”说着,她一指郑宴离:“你倒是真会给我争气!偏在这个时候跟瑾瑜郡主搞出事情来?!……她是什么来路,你心里没数吗?怎的偏偏是她?!” 郑宴离苦着脸道:“姐,你别听太子瞎说!他十句话里能有一句是真的就不错了……” 郑贵妃毫不留情地打断道:“你就说,是不是把人家姑娘给睡了?” “……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 郑贵妃怒道:“到底怎么回事?!” 郑宴离只得如实道:“昨天是她生日,我们恰好在街上遇到,就一起去观澜楼看烟花……然后,然后就吃了顿饭……” 他越说越心虚,不自觉地结巴起来。 “你是不是喝酒了?……诶呀,你们这些男人啊!一喝酒就误事!” 郑宴离本想辩解,但又怕招来她更多疑心,倒不如自己一人扛了。于是,他放弃道: “是,都是我一时糊涂,我的错。” “枢密院的女人,全身上下都是鬼心眼子,嘴里哪有一句真话?也就是你这孩子心实,肯定是被她给算计了!唉,那群女人啊……” 郑贵妃冷哼一声:“个个都是手段毒辣、翻脸无情!别人躲都躲不及呢,你好端端的还要凑上去招惹?是还嫌她惹来的麻烦不够多吗?” 郑宴离本不想再跟她细掰扯了,但听到这句,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她惹麻烦?明明是您的宝贝儿子在惹麻烦?人家只是灭火来的。” “你懂个屁!” 第170章 我就是喜欢她 郑贵妃气得直咬牙,却先是十分谨慎地朝外望了望,亲自上前将门关好,这才又回过身来瞪着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糊涂啊!一直以来,皇上对枢密院是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吗?——赶尽杀绝啊!而你偏偏跟长平公主的干女儿搞在一起,你让皇上怎么想?和亲的事被她搅成那样,皇上本就憋着一肚子气!一转眼你俩竟然好上了?很难不让人怀疑你们是不是早有预谋、故意搅了那日的局啊!” 郑宴离慌道:“怎么可能?没有的事啊!” 郑贵妃面沉似水:“我听钱景说,那日她在国宴上弄的什么‘折叶飞花’,其实是早就在殿上动过手脚的!那么高的穹顶上居然装了机关——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帮她弄的?” 郑宴离顿时百口莫辩:“不是啊!我没有啊!”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小离,做人做事要凭良心的,皇上待你可不薄!你可不能跟外人联手来坑害皇上啊!” “真的不是我!会轻功的人又不止我一个,是——” 轻功好到可以攀上穹顶安置机关?那大概就是小娥了——若是放在以前,他肯定不假思索就如实说了,但现在却有些犹豫:就在前天,大家还一起乔装改扮、冒着风险去卢府搞情报呢,一转眼就出卖人家? 这样不好…… 想到这,郑宴离原已到了嘴边的话又赶紧改口:“是谁也不会是我的嘛!……再说了,她也只是拒婚,并没坑害谁?当时的宴会我也在场,就只是个小把戏、表演节目而已嘛!那些使臣全被唬住了,还直夸我天朝人才济济,这不挺好的吗?” 那种级别的国宴,后宫中只有皇后能参加。 郑贵妃没有亲眼看到,全是听太子和钱景说的,一时也有些含糊: “哼,最好不是你!若真有你的份,就算皇上不罚你,我也要先揭了你的皮!” 郑宴离赔笑道:“您怎么就不往好处想想呢?……将来,如果我跟瑾瑜成了,那咱们就都是一家人,也就不必再斗来斗去了嘛。” “呸!” 不料郑贵妃听了这话,竟是眼眉倒竖,啐道:“就算再过一百年,咱们跟她也成不了一家人!” 郑宴离怔住,迟疑道:“是因为暗害镇国公主的事吗?” 郑贵妃大惊,顿时睁大眼睛:“你都知道了?” 郑宴离更加震惊:“原来你早就知道的?!” 郑贵妃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可是天大的秘密,你万万不可传出去的。” 起初,郑宴离对这件事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的:卢烽火跟王逢只是闲聊和发牢骚,那段谈话也未见得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万一这当中另有蹊跷呢? 但如今听郑贵妃这么一说,基本就可以确定无疑了。 “她已经知道了。” 郑宴离淡淡说道,然后抬起眼睛看着她的反应。 郑贵妃的神情倒也没显得特别意外:“她们消息灵通得很,知道了也不奇怪。倒是你——” 说着,她的目光瞬间变得严肃:“所以你现在也知道了!有这种血海深仇横在中间,你们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是早早断了的好!” 她亮明态度,这一盆冷水泼下来,郑宴离不说话了。 郑贵妃看出他的固执,不由叹气道:“你这孩子,天生就单纯,心里存不住事;而枢密院的个个精明又好算计,连许方那么老奸巨猾的都栽到她们手里,你还敢跟她们混在一处?就不怕早晚把你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点她说得没错,枢密院的女官个个都有本事,可我也不是许方啊…… “我就是喜欢她。” 郑宴离眼眸低垂,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你啊,就是平时被保护得太好,没见过人心险恶,也没遇到过吃人的妖怪,才会这么容易就被她给迷住了。” 郑贵妃眉头微蹙,怜惜地用手掸平他袖边的褶皱,柔声劝道:“这点你就不如太子。你看他平时只知道吃喝玩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心里明白得很!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那条线清清楚楚,从不会犯他父皇的忌讳,更不会把精力浪费在得不到的东西上。” 郑宴离忍不住吐槽:“确实,他就是太清楚了,才差点把自己给玩丢了。” 郑贵妃怒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他就算再喜欢,也绝不会碰枢密院的女人!” “您还真是不了解他。他那是真不喜欢,也不敢喜欢……” “少跟我臭贫!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郑贵妃生气地点着他的鼻子:“这不是在跟你商量!以后不许去找她,也不许再跟她们来往,听懂了吗?” 这算是最后通牒了。 郑宴离只得无奈地点头。 见他终于表示顺从,郑贵妃态度也柔软下来,缓声道:“她的样貌是不错,人又聪明,你喜欢她也不奇怪。只是这天底下的漂亮姑娘有的是,等你日后见得多了,想法自然就会变了——能娶回家里做老婆的,漂亮归漂亮,要紧的还是能踏实过日子的才好……” 郑宴离懒得说话,也懒得再反驳她。 “我知道你不爱听。” 郑贵妃太了解他了,知他心里并不服气,便又劝道:“但你也得想想:人家的身份贵为郡主,又是长平公主一手调教出的人物,本事大得能通天!又能看上你什么呢?还不是想利用你!就是专挑你这种面慈心软又好欺负的,她才更好下手呢……” “皇上为什么一定要除掉镇国公主?”郑宴离打断她的话,突然问道。 郑贵妃一愣,面露不悦道:“你总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想不通。” 郑宴离直接说道:“皇上那么厌恶长平公主,却也并未动过杀念;而镇国公主是一朝功臣,也从未得罪过皇上,为什么就非要除掉不可呢?这不合情理。” “唉,当时那种情况,你不知道。” 郑贵妃拧眉道:“皇上也不想这么做,但是根本没的选择。” “这可是奇了!” 郑宴离冷笑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非要冤杀忠臣才能解决?” 第171章 又回万寿宫 关于这件事,郑贵妃原不想多说,但见他如此固执地刨根问底,为了让他能彻底死心,便只得说道: “当时皇上刚刚登基,政局不稳;长平公主虽然主动去了宁夏,却一直在暗中活动、勾结边军,企图煽动将领哗变。而当时西北战事又起,朝廷需要镇国公主领兵出征;但同时,如果她凯旋,声望和号召力自是比先前更胜,万一跟长平公主联手造反的话,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提起当年的事,郑贵妃不由眉头紧皱:“两位公主,一位有野心但没有兵,一位没野心但手掌兵权——如果她们联手,皇帝又该当如何?……才刚刚即位的新君,命运却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唉。” 二人一阵沉默。 许久,郑贵妃才又缓缓开口说道:“皇上的性子,你是清楚的——可以愧疚一辈子,但不能提心吊胆一辈子。这也是为君之道。” 郑宴离算是看明白了:两位公主,只要随便杀了其中一个,就能保太平无事。 野心勃勃的长平公主虽然是朝廷最大的威胁,但皇帝跟她从小斗到大却从未赢过,早已打从心里怕了她;而相比之下,忠于朝廷且缺乏心计的镇国公主会比她更好对付。 郑宴离拧眉道:“这算什么?……连莫须有都不是,只是为了规避潜在的风险?” “政治。” 郑贵妃答道,平静地望着他:“成年人的世界,讲的不是公平正义,而是利益和弱肉强食。” 若是以前,他就算不认同,最终也还是会选择妥协,然后接受。 但此刻,他耳畔突然就响起瑾瑜的话:所有伤害你的人,都是故意的。 他在伤害你的时候就已权衡利弊,在不断对比之后,最后选择了伤害你——不一定是因为他本性即恶,或者你做错了什么,也许仅仅就是因为代价较小、而利益够高。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该学会像个成人一样思考问题,不要仅凭着一时冲动就任性做决定。” 郑贵妃温柔地将手搭到他的肩上,说道:“放心,你所有的付出和受的委屈,我都知道。等长平公主的事情解决了,皇上自然都会补偿你的。” 郑宴离万没想到,最先逼他选择站队的居然不是瑾瑜,而是姐姐。 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我知道了。” “这才是好孩子。” 见他像往常一样选择了服从,郑贵妃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太子过生日,你就好好在东宫陪他玩。……早上收到消息,长平公主明天就要扶棺进京了,宫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料理呢,我和皇上暂时抽不出身,就先不过去了。” 简单交代几句,郑贵妃推开门正准备离去,却又突然站住: “这几天你就先别去宫外胡逛了,老实在家里呆几天。” 像是怕刚才暗示得不够明显,她刻意又强调了一遍。 郑宴离也不是真的傻,自然明白她的用意: “好。” 郑宴离又补充一句:“我保证。” 她这才满意地走了。 ——呵,宫墙虽高,我若真想出去,又岂能挡得住我?不就是演乖宝宝嘛,我可会演了。 —— 长平公主进京的官方正式通知,是定在明天上午。 届时会有专门的官员和仪仗出德胜门外迎接,先扶棺入宫停灵;等三天的祭奠仪式结束后,再正式葬入原先的镇国公主墓——那里原是个衣冠冢,如今灵柩回来了,也算是终得圆满。 不过以长平公主向来神秘莫测的作风,自然是不会一板一眼地什么都按事先定好的来。仪仗离京还有几十里,但她本人其实已经先到了吕太后的万寿宫。 今天一早,得到消息的瑾瑜便跟小刀等人一同前往万寿山。 马车刚到山脚下时,瑾瑜便发现与之前的明显不同:以前守在山门外的带刀侍卫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戎装女官。 黑衣小袄,红带束发,腰间配刀——不用问就知道,都是枢密院的女官。 吕太后搬到万寿宫之后,这里依然由宫中派来的一支禁军负责守卫,说是护卫太后的安全,其实就是监视。 如今长平公主进京,自然要在第一时间先来看望母后。她的作风也仍是如八年前一样,无论走到哪都是嚣张跋扈、雷厉风行,明里暗里不肯吃一点点亏的。 而那些禁军,就成了她抵京之后初试锋芒的头一拨炮灰。 又回到自己熟悉的氛围当中,瑾瑜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脚步轻快地踏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木栈道,进入万寿宫。 从宫门口直到正殿,道旁站的皆是手扶腰刀的枢密院女官,个个英姿飒爽,既亲切又陌生——竟是没几张熟脸? 要知道,长平公主身边的近侍可不同于外围的普通女官,选拔条件要苛刻得多。不仅要经过严格训练,应变能力、观察力也要多方考察,最后由长平公主亲自考核选定,所以就算有新人,通常也不会很多。 看来,九紫夫人募兵的事进展顺利? 她心里一阵欣喜:那么枢密院现在的实力肯定又壮大不少。 长平公主和吕太后正在东暖阁里,母女二人也是多年不见,正聊得高兴。 瑾瑜在屋里扫了一眼,见衣架上挂着新做的火狐狸皮袍子和暖帽,风毛出得极好,油光水滑的,根根分明,完全可以想象长平公主穿上它进宫时的威风模样。 吕太后也不同于上次见到她时的淡泊,热情地像是换了个人,看着长平公主眉花眼笑,喜不自胜。 瑾瑜上前行了礼,吕太后便起身道:“瑾瑜来了,那你们先谈正事。” 长平公主挽留道:“都是自己人,您听听也无妨。” 吕太后叹气:“听了就难免替你们忧心,还是不听的好!我还能落一清净。” 长平公主一笑,欠身道:“那母后歇着,待会儿咱们再聊家常。” 吕太后一摆手,屋里的宫女太监便跟她一同出去了。原来的满满一屋子人,转眼间只剩下瑾瑜和长平公主。 “乖宝,过来!” 吕太后刚走,长平公主便一脸顽皮地招手唤她,瑾瑜也不拘礼,挨着她身边坐下。 长平公主先是将自己的手炉塞到她手里,心疼道: “外头挺冷的?快过来暖暖!” 第172章 那是他祖上修来的福气 长平公主用手搓搓她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埋怨道:“骑马来的?瞧这脸上被风吹的!……都说了不用着急,可慌什么呢?” “还不是想早点见到您?”瑾瑜却不满道:“原先驻守在万寿山的禁军有一百多人,完全清除之后再由自己人接管,部署到现在这种程度的话——您到京城起码得有两天了?亏得我刚得着信儿就巴巴地赶来了,一刻都没敢耽搁!可您倒好……” 长平公主眯起眼睛,满意地点头:“眼力不错,不愧是我的女儿!真没白教你这么些年。” 瑾瑜眼中浮现一丝得意,撒娇地滚到她怀里。 长平公主笑笑地搂着她,不由回忆起当初的情形:“还记得我上次带你来万寿宫时,你才那么点大呢!瘦得皮包骨,满眼的杀气。” 一晃八年过去,感觉已经遥远得就像上辈子一样了。 长平公主叹道:“方才母后还说,当初我坐视你亲爹落难却未援手,等你长大了,必是要记恨我的。” 瑾瑜一听立刻直起身来,还未开口,又听她继续说道:“我就说,她那时还小,恨我也是正常的;但我养了她八年,如今若还是这么想,那就真是我做人太失败了。” “娘。” 瑾瑜说道:“我喊您一声‘娘’,不止因为您救了我,还因为您是我的榜样。” “不要把我当成天花板,我只是你的。”长平公主轻抚她如漆的长发,缓缓说道:“眼光要放得长远,不要像我,就只盯着眼前的芝麻谷子——你是要做大事的人。” ——自古以来,被称赞有宰相之才的‘长平公主’已是绝无仅有,我还要再往上?那…… 长平公主一笑,却又岔开话题: “其实,我是在你生辰那晚到的。” 瑾瑜愣了愣,迅速回想了一遍那日在观澜楼的情形——难道那天她也在?不会这么巧? 这种假设一冒出来,她吓得几乎整个人都要裂开:麻鸭,那个时候她要是突然出现在郑宴离面前,可真是够惊悚的! “本是准备了礼物、想给你个惊喜的,但听说你另有安排,就没打扰你们。”长平公主随即肯定了她的猜测,连笑容都显得意味深长。 现在细想起来,难怪那日的菜色格外精致!哪怕是果盘点心也都是她最喜欢的。红姨和小刀虽说细心,但毕竟认识的时间不长,也无从得知那些细微末节的小事。 诶,早该想到的嘛! 瑾瑜心里一阵懊悔,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您……都知道了?” “诶呦,现在差不多全京城都知道了?说来也是奇了,他们传得有鼻子有眼,就跟亲眼见着一样!若不是我恰好知情,说不定还真就信了他们的鬼话呢。” 这……瑾瑜也是没想到。 就是突然觉得,似乎男人在这方面的虚荣心都挺强?没想到郑宴离看起来那么腼腆有涵养的人,怎么也跟太子一样肤浅、什么话都往外传? 突然就有点失望。 长平公主笑得眉眼弯弯:“我是建议你策反他,你倒是执行得彻底!现在哪怕我不用他,皇帝也不会再用了——我是该夸你干得漂亮呢,还是傻得可爱?” “他……挺好的。” 瑾瑜眼神躲闪地看向别处,莫名有一丝紧张。 “嗯,我也觉得不错。” 长平公主一手轻抚她柔软的头发,又想起在极乐宫时见到郑宴离的情形:“虽然傻是傻了点,但轻功确实不错;若不是一时莽撞触发了机关,罗卫也没那么容易抓到他。” 郑宴离不知道:夏夜的极乐宫,窗户要开全开、要关全关——他成功潜入之后顺手关窗,当时就触发了机关,已经暴露行踪了。 “哈,原来他曾经栽在罗卫手里?怪不得两人一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 “真喜欢他?”长平公主突然问。 “嗯。” 瑾瑜点头,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可以吗?” “呵,傻孩子。喜欢就是喜欢,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长平公主笑道:“他能被我女儿看上,那是他祖上修来的福气。” 瑾瑜露出轻松的笑容。 小刀在知道这事之后,还狠狠对她阴阳怪气了一番:拿郡主换了个锦衣卫,这生意怕是血亏!且等着长使大人回来清理门户! “相爱是很简单的事,就像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一样。但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是不是能长久,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长平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收,正色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不信命、也不信缘分,只信事在人为。最终能不能得到如意郎君,还是要看你的本事。” 瑾瑜不由眉头微皱,这显然是话里有话。 “感情这东西,就是把双刃剑,事关人心向背。”长平公主又道:“皇帝肯定是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的,可惜他说了不算——当然,他控制不了的事,也不只有这一件。比如,他自以为把家眷攥在手里就能掌控朝臣,却不料出了个抛妻弃子、上吊自尽的卢烽火。” “上吊自尽?” 瑾瑜闻言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冬至那天晚上。现在已经封锁消息了,除了兵部的几位高官,还没有人知道内情。” “军械库?!” 瑾瑜脑海中瞬间闪过好几种可能,却都不是好消息。 长平公主不置可否,只是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让王逢赶在这个时候回到京城?你知道我又是从多久之前就开始策划这整件事了?本来胜券在握,现在全完了……姑娘,你欠我一个交待。” 瑾瑜心里骤然一紧。 当初在出发前往宣府时,长平公主是明确立过规矩的:镇国公主的事她会亲自查,任何人都不能干扰她的部署。 长平公主眼中含着隐隐的愠怒,沉声道:“枢密院的每一条规矩都是我定的,你打量有哪一条是多余的?感情用事从来都是大忌,回避原则就是为了防止你这样冲动的行为。” 瑾瑜抬起眼睛看着她,说道:“但是王逢就住在我家里!他是最后见过我母亲的人,您叫我怎么能忍得住不去问他?” “你想知道什么真相?你得到了吗?” 瑾瑜低下头,不说话。 长平公主冷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为什么要回到这里?难道就只是为了杀几个人、求一个真相和公平吗?” 说着,她从案上抽出一叠纸,递到她面前:“你不是想要真相吗?那就自己看。” 第173章 帝王之道 那是份被火漆封起来的公函,上有‘绝密’字样。 瑾瑜刚想伸手去接,却听她又道:“秘密都是有重量的,一个人藏的秘密越多,就会活得越累。——你确定要知道吗?” 瑾瑜迟疑片刻,还是选择揭开了封印,展开一读。 那是鲁宁的口供。 数页文字详细讲述了整个事件详细经过,最后是本人的签名画押。 瑾瑜的手不由微微发颤:“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他们管这叫‘帝王之道’。” 长平公主一笑:“男人在不想做人的时候,总能找出各种漂亮的说辞。” 瑾瑜面色苍白,问:“为什么不把这个人带来京城?” “他只是负责善后,又是被我找到的,皇帝一定会说是我一手捏造。” 长平公主淡淡说道:“这份口供的分量太轻,必须再加上卢烽火、王逢两个当事人,才能发挥作用——像杨羡这样的官员,如果我们拿不出切实的铁证、只有一份间接证人的口供,是很难让他们信服的。” 说到这,她一声叹息:“而且,我此次进京是带兵来逼宫的,本就犯了大臣们的忌讳。原是能有九成的胜算,但是现在人都死了,一切又都回到原点。” 瑾瑜瞬间恍然大悟: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原来一切都是她的精心策划。而自己这一时的鲁莽,竟是导致全盘皆输?! “……都是我的错。” 瑾瑜一时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又是愧疚,但更多还是想到平白冤死的母亲,不经意便垂下泪来。 一滴泪珠不觉落到纸页上,模糊了最末行的几个字。 她猛然醒过神来,慌忙用手擦去;但更多的眼泪却又接连滚落,如同泉涌,她只得忙不迭地先用手抹去脸上的泪,又赶紧将那份供状叠好恢复原状。因情绪激动,她的动作难免变形,勉强用颤抖的双手将那文书放回原处,随即又发觉曾经打湿的地方微微翘起,再重新将它小心地抹平,生怕弄坏似的。 长平公主见了心中不忍,劝道:“罢了,只是副本,不碍事的。” 瑾瑜猛然转过身,一手撩衣双膝落地,叩首道:“都怪我没听您的话!请您责罚我。” “哼。” 长平公主冷冷看着她,故意凶狠道:“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把你绑起来吊到树上打!” 但狠话也只有一句,她伸手去扶,又叹气道:“你还有脸哭?……本来稳赢的局面被你搞成这样,我才想哭呢!” 瑾瑜自是知道她不会真的动手,就算对手下犯错的女官,就算是真的气急,也从没动手打过。 而她越是劝,瑾瑜的眼泪就越是汹涌,满腹委屈和心酸的情绪像是冲出堤坝的洪水,竟是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甚至演变成嚎啕大哭,抽噎地连气都喘不上来,她就干脆瘫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索性哭个痛快。 长平公主心里叹了口气,掏出帕子,蹲下身替她拭去满脸的泪痕,柔声安慰道:“好啦,烂摊子还是我来收,怎么我还不能发句牢骚了吗?” 瑾瑜泣不成声,只摇头哽咽地重复着‘我真蠢’‘是我的错’。 说来也是奇怪,以前的长平公主最是讨厌小孩子哭的,吵得人心烦意乱。于是每每遇到了,不是训斥就是责骂——唯独对瑾瑜是个例外。 也许,是因为她很少在人前哭? “最后一回了啊。” 长平公主假意板起脸孔,“以后我可不会再哄你了。” 说着,她伸臂揽过瑾瑜的肩膀,一手轻抚她的后背:“哭是小孩的特权,今天可就宠你最后一回。” 瑾瑜用力地点头,紧紧抱着她,把脸埋进她怀里,不受控制地呜咽不止。 长平公主干脆也坐到地上,抱着她,在耳边轻声抚慰。 情绪总会慢慢过去。 长平公主静静等她渐渐恢复平静,摸着她哭肿的脸,说道:“母后曾经极力反对让你卷入这件事。她说你太小,本应是受到最多保护的年纪。但我觉得,最好的保护不是藏在翅膀底下,而是早点让你自己的翅膀硬起来。不过呢……” 她自嘲地笑笑:“我可能确实低估你的破坏力!凡事总是有代价的嘛。” “可是,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啊?” 好容易从悲伤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瑾瑜又开始担心眼前的局面:两个重要的当事人都死了,一切都死无对证。事情被自己搞得一团糟,军械库到底还是出事了,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我这个人啊,其实没什么本事,就是特别擅长收拾烂摊子。” 长平公主神秘一笑:“来,送你个东西。” 是个老翡翠的平安扣。 瑾瑜瞧着似是有些眼熟,长平公主拨开她的长发,将那坠子挂到她颈上:“这曾经是我送给你母亲的礼物。上次,它未能保佑长姐平安;但这次,它一定能保护你——因为你的身后有我,我不信命,只信自己。” 瑾瑜抬起红肿的眼睛望着她,颈上的平安扣尚是温热,感受到它沉甸甸的份量,不禁有些迟疑:“可我总是让您失望。” 长平公主一笑:“你知道人最宝贵的品质是什么?” 瑾瑜此时的脑子有点打结,一时猜不到她想说什么。 “是勇敢。” 长平公主微笑说道:“你跟长姐一样,都有颗勇敢的心。不要害怕犯错,感情用事并不是弱点——我们还没输呢!来,站起来,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说着,长平公主从地上站起身,也把她拉了起来:“就像做生意一样,有时候能做大做强的倒也不见得是自己有多能干,也可能是同行赏饭吃呢?” 瑾瑜被她这话逗得破涕为笑。 “所以呢,先别急着灰心!”长平公主望着她的眼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正色道:“不过,我也不是神仙!你要再敢不守规矩给我乱来,那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瑾瑜郑重地点头:“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她一笑:“不急,先去里头梳洗一下。待会儿,我还有事情交给你去办。” 第174章 又是鞑靼人 郑宴离从宫里出来,一路上都在留意观察着宫墙,心里暗自盘算着如何溜出去。 相对于姐姐明确反对的态度,他此时更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长平公主明天就要进京了。 既然暗害镇国公主的事是真的,那么她此来肯定不善,必会带来一场轩然大波——不行,得想办法阻止她们搞事情。 他一边想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宫墙一角时,有个熟悉的人影正逆行穿过纷乱的人群,朝后院走去。虽然那个背影一晃就不见了,但郑宴离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个鞑靼人?! 郑宴离记人是记容貌和体态特征,俗称骨相,因此无论那人改换成什么打扮,他只要见过一次,下次再遇到时便能一眼就认出来。而且,上次在卢府上见到那两人时,尤其是二人搂着姑娘往后院去的时候,他正好撞见,那个背影就牢牢地印刻在他脑子里了。 ——他怎么会来东宫?! 郑宴离不及细想,立刻纵身跟了过去。 练过轻功的人的脚步极为轻快,且几乎没有声音。 那人并未察觉,自顾自地顺着宫墙继续往前,直到拐进后院。 这套院子是单独留给晚上表演节目的江湖艺人住的。 依照宫里的规矩,凡是要进东宫表演的外来艺人,必须提前三天就要住进宫里。这些人通常是不允许擅自走动的,出门需要有腰牌,但回来的时候不会受到盘问——等等,也就是说,这人进宫时间正好是卡在冬至的行动之后? 看来,冬至当晚必是有事发生。事后二人便逃入东宫,先避过三天的风头,或者,是还有进一步的行动? ——那,该不会是打算行刺太子? 这个问题可就严重了。 郑宴离进院子里转了一圈,不由又犯了愁:这里起码住着百十人,若是一间一间搜过去……我就一个人,对方若是有同伙打配合,那我根本搜不出什么来。 先别打草惊蛇。 郑宴离想到这,又从院子里退了出来。见门口站着两名虎贲侍卫,便上前问道:“方才进去那人是谁?在我之前的那个?” “玩杂耍的,跟着戏班子一起进来的。” “是吗?”郑宴离追问道:“叫什么?哪里的人?” 那侍卫一笑:“国舅爷,您别难为小的了!这一院子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哪能全都认得过来?” “那你们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混进不相干的人?” 那人挠头:“我们就只是负责守卫而已。至于是从哪找来的人、什么来历,自然有专人管着。” “谁负责的?” “人都是太子定的,您要想知道得更详细,不如直接去问刘公公,名单都在他那。” 东宫的外来人员进出,都是要在慈庆宫总管太监刘保那里登记报备的。如果真想细查,自然是能查得到,只是—— 郑宴离抬头望了望天,现在已经是下午了,离晚宴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整个东宫的各项事务都是由刘保负责的。这次的生辰宴会,从御膳房的菜品酒水到宴上的节目安排,再到接待宾客,诸多琐事都是由他主持操办,眼下肯定正是最忙的时候。 ——倒不如直接去找太子! 郑宴离打定主意,便抬腿朝太子寝殿里走去。 整整一间屋子,堆满了官员和京中权贵送来的礼物,像小山一样。 郑宴离站在门口看得目瞪口呆,发觉自己真是低估了这些人巴结太子的决心。 也真是下了血本啊!除了珠宝玉器、各种古玩,还有不知从哪搜罗来的稀罕玩意儿,像是滴答作响的西洋钟,拧了发条就会有小人跳舞的八音盒,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舅舅!来,过来!” 这时,太子先瞧见了他,招手叫道:“我这有个稀罕物,保准你没见过!” 郑宴离从那堆大小不一、堆叠在一起的盒子边上小心地绕过去。太子坐在一张罗汉床上,左边是梁小玉,打扮得珠光宝气,端庄华贵;右边则是个没见过的姑娘,看穿着大概是个舞姬? 三人围炉坐着,面前的小桌上摆着各种小玩意,还有厚厚一沓红纸写的礼单。 “瞧瞧!这小玩意有点意思的。”太子说着,随手丢了个物件过来。 郑宴离抬手接住,沉甸甸的,圆润的外壳上雕琢着漂亮的花纹;金灿灿的,手掌大小,这分量大概是纯金打造。 外壳顶端有个精巧的揿钮,他脱去一只手套,轻轻一碰便触发机括,像贝壳一样打开来,露出水晶表盘——原来是块精致的怀表。 “送你啊?以后出门时带着方便。”太子慷慨道。 “太贵重了。” 郑宴离说着将东西又放回他面前的小桌上:“我出门办事带着它也不方便,万一磕碰坏了岂不可惜?……还是你留着玩。” “诶,你啊。” 太子一脸‘山猪吃不来细糠’的嫌弃。 昨天进宫的时候,太子因为撮合瑾瑜跟郑宴离的事挨了顿骂,想起之前又是自己把这段八卦传出去的,心里多少有点愧疚;今天见到他,便想着要送点什么补偿一下,没想到他却并不领情。 太子正觉无趣,一抬眼注意到他的手套:“嗯?你怎么在屋里还要戴着手套?” “等下还要出去办事。” 郑宴离下意识背过手去,又道:“我找你是有正事来的。” “今天这日子,你还能有什么更要紧的事?” 郑宴离才说了两句,刚提到‘鞑靼人’三个字,太子便不耐烦地摆手道: “又是鞑靼人……你还有完没完了?真是扫兴。” “事关生死,当然很重要!”郑宴离正色道。 “行行行。待会儿大伴来了你跟他说去,好?”太子被他搅得兴致全无,嘀咕道:“就锦衣卫的一个破千户,居然还干出职业病来了?” 郑宴离闻言,立刻瞪眼道:“谁会像我一样真在乎你的死活啊?!你以为送礼巴结你的人,是真的在意你这个人吗?他们只是在为自己的前途铺路罢了!” 这话倒是没错。 郑宴离这人平时是有点认死理儿,但若真是遇到什么事情,也还是身边最可靠的人。 太子的脸色有点难看,一摆手把身边的人都打发走,这才陪着笑脸道: “好啦,是我说错话啦,别生气嘛。” 第175章 人品真差,做人好失败啊 “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说来也巧,方才正好有人送了副鹿皮手套!” 太子说着,在身边那堆东西里拣出一只做工精练的檀木盒子来,将上头的盖板一抽,笑嘻嘻地往郑宴离眼前一推:“这肯定比你手上那双要好!” 哪知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冷淡道:“不需要。” 太子愣了愣:“瑾瑜送的?” 郑宴离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哈哈,还真是?” 太子笑道,随即又有些歉意:“诶,这件事原是我做得不对,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就想送你点什么补偿一下——要不,你自己挑!随便哪一件都行!” 太子慷慨地指了指屋里那堆礼物,郑宴离刚想说‘不用了’,但视线意外就扫到了一把制作精良的金腰开元弓,顿时脑中就只冒出一个念头: 瑾瑜最善弓马,这东西她一定喜欢。 还不及想到‘但是’,敏锐的太子捕捉到他的视线,立刻伸手将那张弓拿了过来:“有眼光!这是南直隶那边的几位将领联名送的,正经是件好东西!可惜我只喜欢弩机,这东西留着也是可惜,就送你!” 原来那弓箭是一套,另外还有纯黑色的牛皮飞鱼袋和一枚硬料青玉扳指,和十支制作精良的黑羽雕翎箭——太子将东西一并塞到他手里:“宝剑赠英雄!就凭咱俩这么近的关系,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郑宴离犹豫一下,到底还是接了: “谢谢太子殿下。” 他正要再提刚才的事,却被太子抢先说道:“钱公公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前厅了,要不你过去看看?” 这分明就是在赶人了。 郑宴离就算再怎么迟钝,这点眼力见也还是有的。 无奈,他只得先告辞出来了。 郑宴离到前厅转了一圈:无论是论身份还是跟太子的私交,钱景肯定是要提前过来的。但这会儿时辰还早,就只有各处来送礼的络绎不绝,正忙着大箱小箱地往里抬。 早到的客人坐在厅里喝茶,都是朝中高官家的公子。郑宴离跟他们不熟,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只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怪没意思的,又回到自己的住处。 这院里的下人也多是被调到前头忙去了,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郑宴离看着桌上的弓箭发呆,一时又有些后悔:真是不该收!为了得这件东西,该说的话却全被堵了回来,真是不值。 退回去……也是不可能的,那跟打太子的脸也没差。 他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朝东暖阁里望了一眼:就见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个果盘,整齐码放着金灿灿的贡橘——瑾瑜当初住在这的时候,就爱抱着那个果盘剥橘子吃,一天到晚嘴就没停过。 一想起她来,郑宴离脸上就不由浮现出一抹笑意:不知不觉,原来她的影子早就留在人心里了。 ——罢了,收便收了!为博她一笑也是值得。 郑宴离把东西收进箱子里,就见一个小太监从外头一路小跑过来说道: “国舅爷,钱公公到了!” 郑宴离大喜,赶紧随他到了前厅。 就见钱景身边前呼后拥围满了太监,带着皇上和娘娘们的赏赐,先去正殿见太子去了。 郑宴离只得又守在门口等了半天,好容易盼着他出来了,刚要上前,他却又要忙着先对太子身边近侍分发赏赐;直等到最后,身边的人全都得了赏赐各自谢恩散去了,钱景才一脸歉意地上前跟他说道: “对不住,皇上还在气头上,这次特别交代了没有赏赐给您。” “我不是问那个。” 眼见着日头往西转,郑宴离早已是等得没脾气了,抓着他就赶紧先把正事说了。 “那人化名叫张三,之前提审虎贲出事的时候就有他!后来还混进卢烽火府上,如今又潜入东宫,定是有所图谋!”郑宴离有选择地跳过一些细节,只把最要紧的先说了,最后又强调道:“这个人很危险!要尽快把他找出来才行!” “了解、了解。” 钱景安抚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忠心,都是为了朝廷做事,你也是为了太子嘛!……放心,我肯定会安排人去查的,很快!” 说着,他拍拍郑宴离的肩,转身朝外众宾客聚集的待客厅去了——现在那里已经聚了很多人,大部分都是朝中官员及其子弟。 钱景笑容满面地上前逐个跟他们打招呼,彼此寒暄,好像刚才压根没见过郑宴离,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郑宴离顿时感觉自己被糊弄了:钱景根本就是在敷衍,也压根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是我没说清楚吗? 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难道是因为跳过了跟瑾瑜她们一起调查的部分,导致事件的前后逻辑不够连贯?所以他不相信我了?可是这么严重的安全事件,你起码也该去过问一下?! 再老实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郑宴离怒火中烧,气得暗自咬牙:行,我自己想办法!——找东宫侍卫长!虎贲统领!我就不信了! 他憋着一股劲,大步出了前厅,先后把东宫侍卫的几位军官叫来问了个遍。但对方的答复竟是出奇的相似:不是敷衍说‘知道了’,就是‘我会上报的’‘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回去等消息’……甚至都没有细问他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奔波一下午的郑宴离有点泄气,一筹莫展地独自坐在偏殿的门厅里,望着远处的人群发呆。 天色已经渐渐转暗,宫女们开始忙着准备节庆时才会挂的大红灯笼,听说今晚还会有焰火助兴——哼,卖烟花那个都比你们更明白事理,也更有本事。 “啧,人品真差,做人好失败啊。” 这时,就见一身贵公子打扮的罗卫抱臂倚在门框上,笑嘻嘻地嘲讽道:“没有一个人相信你,也没人愿意支持你——你就不打算自我检讨一下,怎么就混到今天这步田地了呢?” 郑宴离四处碰壁原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听他这些风凉话,抓起茶杯就要砸过去,却听他又说道: “喂!你想清楚,现在就只有我能帮你了!” 郑宴离举到半空的茶杯骤然一滞,又慢慢放了回去。 第176章 遇人不淑 郑宴离方才跟侍卫们交涉的时候,谈话内容早被罗卫听去个七七八八。 罗卫回身把门关上。 郑宴离还在等他的下文,却不料罗卫出手如电,探爪锁喉直奔他来。 郑宴离心下一惊,急忙侧身躲过;罗卫一招扑空随即变招改为横扫,又是奔他面门而来;郑宴离再退,上身后仰将将躲过,罗卫又一掌带着恶风直扑胸口,郑宴离顺势朝后空翻退出丈许,刚刚站稳正要问‘你干什么’,却见他已经追到近前,双拳挂风接踵而至。 罗卫也不说话,抬手就是一通快攻;郑宴离应接不暇,左躲右闪,与他拆招换式就斗在一处。 二人都是学的轻功,虽然所承师门不同,但套路却是十分相似:近身搏斗时,他们的招式并不像普通门派一样重在制敌,而多以脱身为主,靠身法技巧取胜。 眨眼间,二人你来我往,在略显局促的窄小空间内,围着正中那张八仙桌辗转腾挪,拳脚在灯烛花瓶盆栽之间来回穿梭,悄无声息地斗了几十招却连只杯子也未打碎。 这也不是二人头回交手,上次在诏狱的院子里已斗过一场,未分胜负,但对彼此的套路已经十分熟悉了。这次若不是罗卫出其不意,前面几招也很难占到便宜。 在他们的比试中,总有几条不同寻常的无形规则,比如谁先落地就算输,谁动作慢谁就输,谁先打碎了东西就是输……分寸感过强,就使得二人的打斗风格并不像是寻常的好勇斗狠,更像是在炫技;在眼花缭乱的技巧中,还隐隐透出一股幼稚的傻气? 一个小太监推门进来拿东西的时候,郑宴离的左手刚锁住罗卫的右手,右臂的尺骨正抵在他的喉间,但并不能发力,因为对方的左手格挡住来势,使这招始终无法完成锁死。 那小太监不懂武功,自然看不出那些门道,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两人以一种古怪的姿势纠缠在一起了。 打斗意外中断,二人都有些扫兴地同时松了手,各自活动着方才吃痛的部位,若无其事地分开。 小太监愣了片刻,一脸惊慌地转身跑了。 罗卫猛地站起身,正要再次偷袭,郑宴离这次早他一步向后一退:“还来?!” 他只得作罢:“哼。” 不料罗卫竟只是虚晃一招、随即反手一掌;郑宴离始料未及,就听‘啪’的一声,十分响亮地正抽到面门上。 罗卫一脸得意,郑宴离一手捂住鼻子:“有事说事,干嘛一上来就动手呢?” “我问你,你跟瑾瑜的事是真的吗?” 郑宴离刚想说‘是’,但又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版本,一时有些犹豫:“我……们,是相好了。” 罗卫立刻瞪起眼睛:“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怎么就能好上了呢?” 郑宴离扬了扬眉,其实他早看出来这罗卫对瑾瑜是存了心思的,一脸舔狗相。 “你是不是耍了什么阴谋诡计骗她上钩的?下药了?迷晕了?” “没有!” 郑宴离气愤道:“观澜楼是你们的地盘,我哪有机会动手脚的?……再说了,她那么精明的人,我哪里斗得过她?” 以罗卫对瑾瑜的了解,这话确实没毛病。 但他还是很不满意地又哼了一声,不情愿道:“那你们是自愿的?” “两厢情愿。” 郑宴离纠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 罗卫顿时泄气,一屁股坐到绣墩上,闷闷地拿过茶碗来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郑宴离心里有点暗爽。 “行。” 罗卫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件事,但还是带着情绪说道:“但是你居然拿这事到处跟人吹牛,真的很下贱啊!” “我发誓,我就只跟太子一个人讲过。” 郑宴离认真道,随即又有些沮丧:“我也不想搞成现在这样的,可谁知道他做人这么秀……” 一脸遇人不淑。 罗卫冷冷看了他一眼:“那……这么说,你现在就正式算是自己人咯?” 郑宴离表情有点复杂,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 ——算吗?……不算。 “早知道这样,我那天在极乐宫就应该直接弄死你的。”罗卫咬牙恨恨道。 “我就知道!那天就是你!” “哼。” 罗卫早就喜欢瑾瑜,这事全枢密院都知道。 当然,喜欢瑾瑜的也不只有他,比如小王子火儿忽达就是其中一个。 郑宴离尴尬地咳了一声,岔开话题:“你怎么会在这的?” “我是东宫的座上客!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吗?” 罗卫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身上价值不菲的锦袍,白眼道:“我爹是福建总兵,我本人是朝廷正四品武官,锦衣卫镇抚使,前途无量的实力新人——我出现在这种场合,很奇怪吗?” “……当我没问。” “切,谁跟你一样啊?出身不差却混这么惨,遇到点事连个帮忙的朋友都没有!废柴。” “这件事,你得帮我!” 郑宴离无视他的讽刺挖苦,语气恳切道:“那个鞑靼人很狡猾,我一个人怕是不行!” 罗卫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人愿意帮你?” 见他又要开始新一轮人身攻击,郑宴离苦着脸道:“现在情况紧急,等回头闲了我再慢慢给你骂好吗?” “我没那么无聊!” 罗卫瞪眼道:“拜托你动动脑子:现在离宴会没多少时辰了,而你提出的要求是‘搜查整个东宫抓捕疑犯’——这样势必会惊扰到客人,而且会影响到整个宴会的安排,谁能担这个责任?就算是你真有确切的消息,这事也只能在暗中悄悄地查,更何况你连消息来源都说不清?谁敢信你啊?” 郑宴离不说话了。 他一时心急,只想着赶紧搜查,真没想那么多;如今听罗卫这一分析,果然是有点活该。 “太子跟你私交再好,也不会由着你毁了他的生辰宴。”罗卫叹气,又道:“钱景是太子大伴,只会哄着他高兴陪他玩,怎么可能帮你给他添堵?至于虎贲那些人,谁会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啊?” 郑宴离认命地点头:“你说得都对,那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罗卫拉着一张臭脸,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先一间一间慢慢地搜,找到人就先暗中拿住,等宴会结束、客人们都走之后再慢慢收拾他呗!” 郑宴离不由皱眉道:“这岂不是大海捞针一样?后院有那么多艺人,等宴会开始就会跟宾客和宫女太监们混在一处,这要怎么找?” “所以,要快啊!”罗卫怒道:“趁着宴会还没开始,你还在等什么?!” 第177章 联手 现在这季节,天黑得都早。 艺人住的院子中间支起了连片的桌台,已经各自开始妆扮,准备上场了。乐师在角落里调试着胡琴,戏子咿咿呀呀地开嗓,舞姬们聚在一处拉筋开胯。 要说太子的口味也是真杂,冷热荤素不忌,够漂亮、够新奇、够惊险刺激的,在这场大杂烩的舞台上都能找到一席之地。 单凭罗卫的客人身份,想要混进后台是肯定不行的,但如果再加上个到哪都能畅行无阻的郑宴离,情况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就是扮杨妃红透半个京城的小金宝?《霓裳羽衣》跳得真好啊!西四牌楼一共演过三场,我每场都去看了!……你是?你是唱《貂蝉拜月》的三喜?……你,我也记得你!你是,是那谁来着!啊,小姐姐你好漂亮啊!” 罗卫钻到艺人当中,两眼放光,活像是掉进米缸里的老鼠,被幸福包围了。 奇的是,他居然能准确叫出每一个当红名角儿的名字和代表作,比郑宴离这个标准的京城土着都更为内行——难道这是社牛的又一隐藏属性吗? 有点厉害。 罗卫确实是个显眼包,走到哪都能成为焦点。就见他从怀里摸出一方白绢铺到桌上,向身边的艺人谄媚道:“给我签个名呗!我可喜欢你了!” ——戏这么足的吗? 郑宴离震惊:你扮迷弟也太像了?……不对,你本身就是?! 罗卫趁人不注意,在背后踢了他一脚:发什么呆?干活去啊! 郑宴离这才回过神,悄悄从人群里挤出来,朝艺人们的住处摸过去。 这院子里有十几间房,按照艺人当红程度,或是戏班的人数和咖位不同,被划分成不同的几个区域。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聚在外头,屋里大部分空着,搜查难度倒是不大。而且东宫的客房肯定没有地道暗门之类的机关,能藏人的地方也是有限,于是很快就搜检完毕—— 然而,一无所获。 此时天色渐黑,乐师们已经陆续提前入场了,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 二人也跟随人群出来,郑宴离沮丧地冲他摇了摇头。 罗卫抱怨道:“当初你第一眼看到他,就应该立刻拿住的!现在可好,这要上哪找去?” “我还真不一定打得过……” “怕什么?”罗卫气道:“他要敢还手,你只随便一嚷,虎贲马上就围过来帮你了啊!” “可我要怎么说呢?”郑宴离苦着脸说道:“我没办法证明他就是奸细啊!” “干嘛要证明?” 罗卫真是被他气乐了:“你是木头脑袋吗?你的身份比他尊贵,随便找个理由关起来还不会吗?比如你就赖他偷东西,偷看宫女洗澡,调戏妃嫔……随便哪一条不够关他一晚上慢慢审问的?” 郑宴离目瞪口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就诬赖他又能怎的?跟一个外邦的奸细讲什么公平公正公开的啊?! 郑宴离顿时懊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一顿嘴巴。 但罗卫此时可没功夫挖苦他。 他摸着下巴,拧眉思索道:“他都已经来东宫这么久了,肯定对地形十分熟悉。现在我们要从人海当中找出这一个人来,恐怕是希望渺茫。不过,如果他的目标真是想刺杀太子的话——那我们直接去找太子不就行了?” 这个思路倒也不错。 郑宴离点头道:“不过,太子无论到哪,身边都是带着侍卫的。如果他要下手,肯定会挑在太子落单的时候。” 罗卫冷笑道:“鞑靼人既然能成功混进来,就说明这东宫也并非铁板一块!” 那些侍卫当中,说不定还会有鞑靼人的内应?要不然,那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能混进来。 郑宴离越想越是担心,看了看左右:“那,要不我们分头搜查?我可以先画张东宫地图给你……” “搜什么搜?这么大地方怎么搜?都什么时候了、还画什么地图?” 罗卫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直接带我去就是啊!” 话音未落,他提身一纵便跳上宫墙,接着足尖一点瓦片便直接上了房顶。 ——对啊,现在天色已黑,两个轻功极好的人直接上房走捷径不就行了?还画什么地图! 郑宴离一拍脑袋,暗骂自己一句‘真蠢’,接着也飞身上了房,领着罗卫一同朝宴会厅西侧的偏殿而去。 这样确实比地面要快,而且还避免了很多查验身份的麻烦。 不一会儿,走在前面的郑宴离便收住脚步,指指下面:到了。 今晚月色不错,屋顶上的雪大半都还未融化,白雪映着月光,一切都能看得分明。 从屋顶朝下看,院子里站着五六名侍卫,屋里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里头传来太子说话的声音。 二人蹲下身,又靠近了些,就听一个女子生气的声音说道: “你言而无信!天天都在敷衍我!” “诶呀,你怎么不明白呢?册封正妃这事真的不好办!”太子耐着性子哄道:“母妃她一直不答应,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而且,现在宫里事情又多,一时也顾不上这个。” “哼,你分明就是不想办。……这府上今儿来了个莺红,明天说不定又要添个‘柳绿’呢!你是不是也同样拿这番话把她们哄骗进来的?” 那女子的声音听着柔软细嫩,却又带着一股不好糊弄的刚强,想来应是梁小玉。 太子似是被她磨得有些烦了,冷冷道:“女人有点小脾气是好的,但总耍小性子就难免招人厌烦了。” 梁小玉却不吃这套:“你许了我的便要做到,做不到又何必来招惹?事情办不办得成是一回事,想不想办又是另一回事!别说成婚的大礼,就连一起进宫拜见皇上和贵妃都没有,你分明就是在骗我!” 她步步紧逼,太子答不上话,最后气得一把推开门,大步朝宴会厅去了。 侍卫们也纷纷跟了上去。 若依着太子的性子,通常不会这么早就露面:他就喜欢让别人都等着,然后在万众瞩目中华丽登场。只是今天这梁小玉太不配合,太子一时扫兴,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房顶上的二人交换眼神,刚想跟随太子往前去,却听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呼,接着门猛然被关上了。 ——不对劲。 第178章 削水果呗 郑宴离破门而入的时候,正见那鞑靼人将梁小玉摁在桌子上,一手捂住她的嘴、欲行不轨。 他身强体壮,一只大手足以制住柔弱的梁小玉,空出的另一手正在撕扯她的衣裙。而她的反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无比苍白,连喊都喊不出声。 ——还真是色胆包天! 郑宴离火冒三丈,当即抽出刀来断喝一声。 那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闯入,蓦地一抬头,明亮的灯烛下一张粗糙的大脸凶相毕露。 郑宴离这回瞧得真切,一边冲外头招呼‘下来帮忙’,同时举刀就砍了过来。那人岂会坐以待毙,当即丢开梁小玉朝旁边一闪。 罗卫听到动静急忙跳下来,刚想上前助战,就见那鞑靼人竟也是也不着慌,从靴子里抽出把匕首,迎上郑宴离的刀,与他战在一处。 梁小玉幸得脱困,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地趴倒在地。她想逃走,却手脚都使不上力,就干脆手脚并用,哆嗦着爬到旁边的屏风后面,惊魂未定地从缝隙里朝这边张望。 那人的功夫果然了得。 罗卫手上没有兵器,不敢贸然上前,索性又退到门口,朝外头大声叫嚷:“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哪知此时前头的宴会厅里正是乐声四起,而这小院里竟是连一个侍卫也没留? 罗卫喊了半天,竟是无一人来应。 郑宴离用的是锦衣卫的绣春刀,近身搏斗时比匕首更有优势;而那人也并非善类,仗着人高马大、出手又快又狠,不仅挡下郑宴离的攻势,还能频频还击,竟是也不落下风。 二人在屋里好一阵缠斗。 郑宴离除了轻功,最擅长的便是用刀;而那人毕竟做贼心虚,时间拖得越久便越是发慌。果然,那人招架时一个不慎,匕首正面碰到劈头砍来的刀身,两股力道交错时火光飞溅,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匕首承不住力、脱手飞了出去,斜钉进一旁的柱子上,竟是没入半寸有余。 那人一惊,心道不好,连忙虚晃一招、绕过郑宴离转身就跑;但罗卫堵在门口,旁边有一扇窗,但也是关着的。他不及多想,两手交叠护住头脸,用力向那窗户撞去。 花格窗棂哪里经得住他这么一撞?砰地一声便是粉身碎骨。落到地上的那人顺势就地一滚,爬起来便头也不回地朝院子后门冲了过去,大步如飞,只一晃就隐入夜色之中。 罗卫立刻上房就追了过去,边追边嚷;只片刻功夫,郑宴离提刀从屋里出来时二人已都不见了踪影,他便也飞身上房,顺着罗卫的声音追过去。 也不知那人是早算准了这时辰没有侍卫,还是侍卫事先已经被支开了?郑罗二人一起追着他直跑出好远,途中穿过三四道院门,这么远的距离,竟都是连一个侍卫也没见着? 但那人想摆脱他们的追击也是不可能的——二人的轻功极有优势,本来跑起来就比常人要快,在房顶上如走平地;而且,高处视野开阔,又分别处于两侧,几乎没有盲区;今天月如银盆,视线极好,无论他如何制造障碍、做假动作又急转急停耍尽花招,都始终暴露在对方的监控之中。 最后还是郑宴离急中生智,拿出瑾瑜给的哨子——这一吹,尖厉的响声刺破夜空,隔着好几道宫墙之外都能听得到。顿时惊动了外围虎贲和宫里巡夜的禁军,几十名金甲武卫听到动静就同时朝这边赶来,在正前方堵住了那人的去路。 郑宴离是张熟脸,赶来的军士们见他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刀,而前面那人穿了一身普通杂役的衣裳、神色慌张,立刻就做出判断,几乎同时抽出腰刀来——只是他们的反应也太快了些,甚至都还不等郑宴离喊出‘留活口’,一瞬间就已将那鞑靼人剁成肉泥。 宫里有禁令:入夜后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走动,否则格杀勿论。 别管他是什么奸细刺客登徒子,撞见了宫里禁军的金甲武卫,结果都是一样的。 郑宴离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他们将尸体拖走、又喊来太监洗地,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危机是解决了,可线索却又断了;而分明是一桩精心策划的刺杀事件,如今却只能被定性为由外来人员随便走动导致的普通安全事件…… 一时竟也说不清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罗卫也有些尴尬,在旁安慰道:“至少,人找着了,今晚应该也能太平了。” 郑宴离苦着脸点点头,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事情的走向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刀!那是重要的物证!在东宫内非法持械,说不定也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他又猛然想起梁小玉还留在屋里,这才急急地又往回赶。然而到了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柱子上的刀也没了。 郑宴离有些郁闷地看着柱子上留下的刀痕,问罗卫:“你说,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同伙?” “也难说。” “他们不会拿着刀继续行刺?” “就那把匕首?算了。……行刺这事重在出其不意。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东宫的侍卫肯定会加倍小心,他们就算再想动手也没机会了。”罗卫也看着那道痕迹,却笑道: “我看这姑娘也有点意思,吓得小脸煞白、人都瘫了,换别人就只有逃命的份!她却还不忘把刀给顺走了。” 如果是她把匕首拿走了……但这也不合规矩。 郑宴离有心想把东西要回来,但今天这时辰、又是这种场合,恐怕不太合适。而且,万一她不想承认,旁人若是细问起来难免要牵扯出鞑靼人调戏她的事——这对她来说可能是场灾难:没有人会追问侍卫是否玩忽职守,只会盯着她说‘看,那就是差点被鞑靼强暴的女人’。 郑宴离顿时觉得头疼:“她留那刀做什么呢?” “削水果呗!” 罗卫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一个小姑娘,拿刀还能干嘛?” 说完,转身朝宴会厅去了。 但凡换个人说这句话、换个人遇到这种事,郑宴离都是会信的——偏偏是见识过无数女人用刀的罗卫,又偏偏是瑾瑜赠过刀的梁小玉。 心里很不踏实。 第179章 滴,好人卡 宴会厅里高朋满座,歌舞升平,完全不知道刚才后院里发生了什么。 明亮的烟花飞向天空,华丽地绽放,就跟冬至那晚的一样绚烂。 出人意料的是,梁小玉虽然迟了片刻,但依然盛装出现在太子身边,就像所有人预料中的一样。 郑宴离真是有些吃惊。 她重新梳了头、补了妆,又换了身衣裳,神色平静如常——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方才还吓得全身发抖的梁小玉? 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会相信,她刚才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 郑宴离心里不由唏嘘:有时候觉得女人很弱小,需要精心保护和照顾;但有时又觉得她们很强大,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够摧毁她们。 哪怕是战争和屠刀,也不能使她们屈服。 但一想到她藏了那把刀的事,郑宴离还是决定,得单独找她谈谈才行。 机会倒也不是没有。 宴会开始后不久,太子便去跟宾客聊天喝酒去了,只留梁小玉独自闷坐。 郑宴离的身份特殊,不仅可以带刀在整个东宫里畅行无阻,也不必像其他宾客一样各种顾忌,径自来到梁小玉旁边。 刚要开口,他却又有点犹豫——毕竟她也是受害者,我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刀去哪了,怎么感觉像是兴师问罪来的? 不妥。 而梁小玉那么聪明的人,像是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淡淡一笑,抢先说道: “我不喜欢这出戏。” 郑宴离愣了愣,往台上望了一眼。此时锣鼓点响得正欢,是场武戏,正演到木兰上阵杀敌的桥段: “巾帼不让须眉,是女英雄啊。” 梁小玉却摇头:“看起来像是活成个英雄的样子,其实是男人对‘好女人’的另一种规训罢了:家中有男人的时候,好女人要三从四德;没男人的时候,女人就要替男人上阵杀敌、为国尽忠。到了最后,为了彰显高风亮节,还要主动放弃赏赐、回归家庭相夫教子——这算什么英雄?只是讨男人喜欢的一种女人罢了。” 郑宴离被她说得一愣,不禁问道:“那若依着你,女英雄应该什么样的?” 梁小玉转过头来,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那双深眸中暗潮涌动,像是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冰封的湖面:“像枢密院那样,像瑾瑜郡主那样。” 这……还真是叫人无法反驳。 那一刻,郑宴离清晰地感觉她的情绪几乎要冲破表面伪装爆发出来,但也只是一瞬,她又垂下眼眸,又恢复原来那个美丽柔弱的女子。 片刻,梁小玉才又缓缓说道:“若木兰不是替父去从军,而是她自愿为国效力,不需要隐瞒性别就能成为士兵;若木兰解甲归田时,能得到她应得的荣誉和封赏,像个英雄一样衣锦还乡,自立门户修建宗祠、受后世子孙敬仰,那也许还能算是个好故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群男人指着说,‘看,好女人就应是那样的’。” 她的声音依旧柔软,像是绵绵的和风细雨,但话语中却是句句机锋,绵里藏针。 只是,郑宴离自觉跟她也不算太熟,甚至刚才还救过她,怎的就被她处处针对了呢? “你是个好人。”她突然说。 郑宴离表情复杂。 她突然扬起脸,换了一副漂亮的笑容:“刚才的事,真的很感谢你。” 话题总算是变得正常了,郑宴离刚想提正事,却听她又接着说道:“难怪瑾瑜郡主会喜欢你。整个东宫的人心都很脏,只你一个是干净的。而我能相信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了。” 啊这……这姑娘夸人,怎么跟瑾瑜是差不多的套路? 郑宴离有点受宠若惊,却又觉得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有点过于沉重了。总觉得她好像下一句就要开口求他点什么事……然而,并没有。 梁小玉优雅地从桌上拿过酒壶来,给二人面前的酒杯斟满,随后恭敬道:“国舅爷的大恩,小女子铭记在心。” 郑宴离刚想推辞,却见她已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那么弱柳扶风般的人物都如此豪爽了,郑宴离自然也不能落后,也端起杯来饮了。 “哟,你俩怎么喝上了?” 正在这时,就见太子竟是突然来到跟前,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梁小玉:“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梁小玉看向太子时神色一变,收敛起方才的笑意,冷下脸嗔道:“殿下叫我来陪着,却又自己跑去跟别人说话?……罢了,您既是不想看见我,那我回去便是。” 说是要走,梁小玉赌气地站起身,却并没动地方,而是媚眼如丝,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 这小女人,变脸真是跟翻书一样快啊……刚才还豪气十足的像个女侠,这一转眼就又成了撒娇发嗲的美娇娘? 太子立刻心领神会:“咳,那哪能呢?” 太子是个好交际的,遇到朋友便少不得要过去多聊几句;但见美人主动勾他,便立刻将狐朋狗友们丢到一边,嬉皮笑脸地上前哄她:“他们哪有你重要呢?我就是把谁晾着不管,也不能晾着你呀?” ……草,这是当我死了吗?这就开始卿卿我我了? 郑宴离真是被秀了一脸,郁闷地转过头去,全当自己不存在。 若不是方才在后院听到二人的争吵,他还真以为两人总是如胶似漆、甜到化都化不开呢。 平心而论,太子这人品是差点意思。 其实梁小玉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倒也不是非得挣这个名分,问题就在于你既然做不得主,又何必要许诺她呢? 梁小玉今年刚十五,年纪小、心气却高——虽说阅历尚浅十分好骗,但骗来之后她发觉承诺无法兑现,翻脸就是必然的。如今白白让她存了个当太子妃的念想,结果不能如愿,心里难免怨恨。 偏她又是个极聪明又有心计的女人!若是当面哭闹发脾气倒也罢,她却是藏在心里隐而不发,表面装得跟没事人一样——郑宴离总觉得像是要出事情。 但太子显然很高兴。 毕竟梁小玉刚来不久,又美貌出众,眼下正是最得宠的时候。小姑娘嘛,就是会有些小脾气的,只要懂得适时让步、乖乖低头就还是可爱的。 二人凑在一处,也不知梁小玉说了句什么,太子邪魅一笑,上前搂过梁小玉来狠狠亲了一口,接着竟是打横将她抱起,径自往后院去了。 第180章 瑾瑜的眼光,肯定是没错的 太子也不是头一回在宴会上把宾客扔下,独自带着宠妾消失不见了。 郑宴离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以前也觉得没什么,但自从那日与瑾瑜共度一夜之后,想到二人接下要做的事,不由一阵面红耳热。 ……算了,刀的事还是迟些再说。 太子带梁小玉离开之后,就没再返回宴会。 宴会仍在继续,台上一会儿歌舞一会儿杂耍,也算是雅俗共赏。宾客们各自交际谈笑,一切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缺少了太子这位主角,宴会结束的时间比预计稍早些。 今天,皇帝特意下旨,晚上关闭宫门的时辰推迟到亥正时分。 其实,在接近亥初时,宾客便已差不多散了,陆续离开皇宫。 贵族和大臣们的马车在出宫门时并不会受到检查,因此很快便散去了。而最后离开的戏班和乐团的车辆带着很多大木箱,都要打开逐个检查之后才能放行。 不一会儿,从东宫到宫门口便排起了长长的车队,车上成串红灯笼连成一条蜿蜒的亮线。 随着离宫门落钥的时辰越来越近,宫门的禁军和带刀侍卫对车辆的检查也渐渐松懈,从每箱必开、逐个验看,变成逐车个别抽检——毕竟,这么冷的天,又已经这么晚了,侍卫们多少都有些松懈。 东宫里的侍卫也不轻松。 郑宴离看着虎贲逐个检查关闭宫门,小太监和宫女们也都忙着收拾残局,一切都在忙乱而有序地进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突发事件了。 ——这倒是个离宫的好机会? 反正潜伏在东宫的那个鞑靼人已经死了,剩下那人说不定已经听到风声、见不成了事就先跑了? 郑宴离正想得有些出神,等候出宫的车队又缓缓前进了一个车位,就见排在最末的那辆马车动得最是迟缓。也不知是那骡马太老还是怎的,车上仅有两个装行头的中等大小木箱,却似乎比预想的更沉重些。 出于职业的敏感,他几乎是马上就注意到了: 那个戏班子一共有三辆马车,老班主带着台柱子小花旦和几位角儿走在最前头,留了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跟在最后,抄着手坐在车上打瞌睡。 大家都是忙了一个晚上,皆是十分疲惫。前头那辆车的小丫头身上盖着件袄子、蜷缩在木箱子上已经沉沉睡去了。 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但郑宴离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最后一辆车上那个木箱——里面似乎传来细小的声响,极不易被人发觉,但他确定没有听错。 那是个中等大小的箱子,上头挂着个黄铜的象鼻锁;这个尺寸塞进一个成年男人不太可能,但女人的话应该勉强可以。 郑宴离盯了片刻,一手扶刀、看似不经意地一甩刀鞘,正磕在那锁扣上。几乎没怎么用力,铜锁便被撞坏直接掉了下来,正落在垫脚的草席上,竟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他伸一拨,箱盖打开—— 梁小玉?! 郑宴离顿时傻了:这是什么情况? 赶车那小丫头听到响动一回头,顿时也傻了,一脸惊恐地飞快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大概在盘算着要怎么才能糊弄过去—— 显然,这是被买通了。 “别声张,求你了。”梁小玉一身戏班小徒弟的打扮,低声哀求道:“我不想留在东宫等死,求你放过我。” 郑宴离不禁迟疑:太子喜新厌旧的德性他是知道的。东宫的女人,受宠通常就是个月的事,太子很快就会另寻新欢。像梁小玉这样的良家女子,就算能一辈子留在宫里,由于出身所限,将来成为太子妃的希望也十分渺茫,顶多就是个侍妾罢了。 梁小玉跪坐在木箱里,一双楚楚动人的明眸中泪光闪动,哀哀而泣,宛如一头受伤落入猎人陷阱中的小鹿。 郑宴离心里有些动摇。 瑾瑜说得没错,梁小玉的美貌确实称得上是‘倾国倾城’或者‘祸国殃民’。她在恳求的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多说什么,单是这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就足以令人动容,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怜香惜玉的。 如此美貌的女子苦苦哀求,任谁都没办法拒绝的。 郑宴离心里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出来,下车。” 他的语气是命令的,听起来却很平和,正如他平时给人留下的印象:温和善良,人畜无害。 梁小玉不太情愿,却也不敢违抗,颤颤巍巍地扶着箱子从马车上下来。 郑宴离将箱子周围堆的道具等杂物丢进去,把盖子合上。 赶车的小丫头在旁看着,也不敢说话;梁小玉垂头丧气地站在他身边,像是认命地等着他把自己捉了送回去。 “最后一车,他们肯定是会开箱检查的。”郑宴离平静的嗓音说道:“如果你被发现了,会连累她们所有人跟你一起砍头。” 梁小玉一惊,听这话的意思——还有戏? “可是,那守宫门的侍卫里头,说不定就有见过我的。”她小声道。 “不会仔细看的。” 郑宴离很是笃定:“这种例行搜查,主要是查有没有夹带或者偷东西,看到可疑的甚至会搜身。”说着,他扫了一眼她这身打扮:“不会细看的,认不出来。” 要知道,郑宴离在当锦衣卫之前就在禁军呆过四年,宫门口那些人平时是怎么做事的,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出宫去?听起来怎么这么离谱? 梁小玉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人。 郑宴离扬了扬眉梢:“信不信随你。” 说完,一手扶刀,缓步朝车队前头走去。 车队依旧排得很长,但前进的速度已经比方才快了不少。郑宴离若无其事地溜达到宫门口,跟侍卫长攀谈起来。 ——他会不会出卖我? 梁小玉心里一紧,反复思量半天:他想抓我的话,只需要朝东宫里嚷一声便可,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如果躲进箱子里被发现了,可能当场毙命;若是混在人群里,可能还有一丝生机。 最后,梁小玉一咬牙:我不相信他,但我可以相信瑾瑜!瑾瑜的眼光,肯定是没错的。 第181章 神仙打架 宫中的禁军分为三个部分:人数最多的是羽林卫,负责整个皇宫的日常安全和守备,俗称御林军;看守宫门和进出人员检查的内卫,以及相对独立的东宫虎贲。 夜色已深。 需要接受检查的人车数量有些超出预期。禁军统领又临时抽调来不少人手,总算是赶在规定时辰之前完成所有检查,宫门按时落钥。 禁军统领李淳,正亲自带人进行最后的检查。 东宫的虎贲送来消息说,除了那个在宴会刚开始时被郑宴离发现并及时击毙的可疑人员之外,其他一切正常。 这在禁军看来并不算什么大事。 因为东宫晚宴带进的闲杂人等太多,一时有所疏漏、导致有人乱冲乱跑也并不奇怪。好在那人身上并没有带武器,因此并未引起重视,只等宴会之后,再交给虎贲侍卫去慢慢调查善后就是了。 听完手下人最后一批汇报,今晚宫中的各项任务算是顺利收尾,李淳松了口气,打算再巡视一圈便回去休息了。 这时,底下人突然跑来通报说:曾皇后来了。 李淳听了不由心中纳罕: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远远望见两名提灯的小太监引着皇后的仪仗正往这边来,李淳不及多想,赶紧正了正衣冠上前接驾。 “李统领,辛苦了。” 李淳一身戎装,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今晚的宴会,诸位将士也都辛苦了。”曾皇后说着,让宫女们将带来的食物分发给值夜的军士,众人纷纷行礼谢恩。 若是按着宫中的常例,东宫的宴会通常是在中午,不会拖到这么晚;但太子执意要加上焰火的项目,帝后拗不过他,才将宴会定在晚间。 太子倒是玩得尽兴,可就苦了宫中的禁军和侍卫——那么多出入宫门的人都要一一检查,工作量倍增不说,安全风险也陡然增加。整个宴会期间,宫里的禁军都是加倍小心,一点也不敢松懈。 曾皇后向来体恤下人,有时逢年节也会额外赏赐东西给值夜的军卒,只是亲自跑到宫门来找统领说话,这还是头一回。 禁军统领李淳,今年四十出头,其实本不姓李。祖父曾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忠心耿耿,被赐国姓,历任禁军统领皆是出自他们家。 “时辰不早了,皇后还请早些回去休息。” 二人寒暄过后,李淳直接说道。 他跟曾皇后并没有什么私交,也就是前段时间皇帝下令封禁坤宁宫的时候才有所接触。 “大统领,借一步说话。” 果然是有事而来的。 李淳并不想卷入宫廷或者朝臣的斗争,他为人也很低调,话不多,是个忠于职守、做事周全沉稳的人,但也从不主动巴结或者与谁结交。 但这次,他心里隐隐觉得,恐怕没有好事。 他跟手下简单交待几句,左右退下,数丈之内就只有他与皇后两人。 “明日之后,宫里怕是就不能太平了。” 曾皇后微笑地说道:“我觉得李将军是忠勇淳善之人,应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显然,她指的是明天长平公主进宫之事。 之前封禁中宫时,正是李淳亲自带队。当时事出突然,皇帝盛怒之下竟然动了禁军,所有人都觉得这次必是抱定了废后的决心,曾皇后在劫难逃,别说翻身,恐怕想活命都很难了。 墙倒众人推,若想讨好皇帝,李淳只需要依照旨意将中宫困死,必然会得到皇帝嘉奖。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把守住宫门禁止出入,但宫中所需的米粮和水还是可以悄悄地从小门送进来,实际的看守也并没有表面看去那么严格。 而且,曾皇后脱簪戴罪呈上的血书,他也是第一时间就送到了皇帝所在的万安宫,并且按照郑贵妃的意思又送往内阁——其实,中宫之困能解除得这么快,他也是暗中帮了忙的。 曾皇后那么聪明的人,又岂会不懂? 李淳一笑:“不管谁赢谁输,这天下也都还是姓李,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李长平,李彻——不管再怎么斗,也终是皇室内斗;他只要始终保持中立,就依然还是禁军统领。 “你确定都一样吗?” 曾皇后的笑容意味深长:“我觉得李将军是个聪明人,所以才不会轻易选择站队。不选,自然就不会错——到底是两边都不得罪,还是两边全得罪了呢?” “我没得罪过您?”李淳品出这话里威胁的意味,不由苦笑道:“我只是个拿饷办差的,混口饭吃而已!您别难为我啊。” “哦?” 曾皇后看上去有些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早就厌恶了被人威胁的日子呢。……好!反正家眷受到监控这种事,也不是就你一个!既然你不介意,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说完,她礼貌地笑了笑,转身欲走;李淳神色一变,拦道:“皇后娘娘!留步。” 曾皇后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随即停下脚步,转过头微笑地看着他。 其实,这件事她也是听宫女们聊天时无意间提起的。 本以为只有掌握兵权的边军将领才会受到这种监视,为的是以防万一。没想到彻帝事事做绝,就连禁军统领也不信任? 想来也是,彻帝本性多疑,除了郑贵妃和太子,哪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郑宴离都是加了小心防备的,更何况是负责整个皇宫安危的禁军统领呢?李淳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很得先帝宠信,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彻帝可未必会拿他当成自己人。 李淳叹了口气,说道:“这宫里主子们之间的争斗,我也算是见得多了。皇上是主子,您也是主子,明天要来的那位更是谁也惹不起的主子——还是请皇后娘娘给指条活路。” “将军果然是个明白人。” 曾皇后微笑道:“我也不妨跟你直说。长平公主这次是带兵回京的,人马就驻扎在城外;皇帝那个脾气嘛,你是知道的,做事总是不顾后果、容易冲动。我的建议就是,李家的事就让他们姓李的自己解决,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可千万别犯糊涂。” “这……” 李淳很是为难:难道皇帝下令,我还能抗旨不成? 曾皇后却冷冷道:“我只提醒你一件事:皇帝能威胁到你的事,枢密院也能。只不过,一般情况下,她们不屑于使用这种手段罢了。” 第182章 我想加入枢密院 第二天一早,正是雪晴云淡日光寒。 礼部前来接驾的仪仗早早就到了万寿山脚下。 镇国公主当年以国丧之仪下葬,如今前来迎棺椁的队伍也是满目缟素,十分庄严肃穆。 万寿宫中,长平公主梳洗已毕,换好了一身素白的丧服。所有随行的枢密院女官,原先服制上的红色也都换成了白色;镇国公主巨大的特制石椁停在万寿山下的山门处,只等长平公主下令,全员即刻出发。 这时,一名全身素白的女官进来禀报,有位名叫梁小玉的女子求见。 长平公主正准备出门,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随即见那女官上前一步,低声耳语道:“她说,她杀了太子。” 长平公主神情骇然,略一思索,又收回脚步,转向内室: “叫她进来。” 不一会儿,梁小玉被两名女官带了进来。 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狼狈。 这一夜她过得很是疲惫。昨晚出宫之后便一直奔北门而来,本想等一开城门就去寻找长平公主的车仗,却又听说长平公主其实早就进了城,暂住在吕太后的万寿宫里。 她便又连夜去了万寿宫。原是还有些半信半疑,但见万寿山脚下的禁军全都换成了女卫,这才放下心来:她肯定在这里没错了。 但她并没有立刻上前搭话,而是蹲在干草丛中远远瞧着,直熬到天快亮了才走上前去。 梁小玉怯生生地跪在地上,一身皱巴巴的粗布袄子,苍白的小脸,鼻尖冻得通红,眼中满是血丝。看样子是在外头冻了一夜,整个人都僵得跟石头一样。 长平公主居中而坐,先是扫了她一眼,对身边侍女吩咐道:“给她件衣裳。” 侍女应了一声,取来件狐裘披到她身上,又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 梁小玉颤巍巍地向上叩头谢恩。 长平公主淡淡地问:“你既有本事干成那么大的事,怎么昨晚不来、偏要在外头冻了一夜,赶在今天早上才来找我?” “因为我不想让您觉得,我是走投无路才来寻求庇护的。”梁小玉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我更不想让人觉得,是您指使我做下这件事,给您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心思细腻,做事考虑周全,沉得住气,有担当,像是能干大事的人。 长平公主心里打了个不错的印象分,表面却不露声色:“东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很容易求证。但问题是,我要怎么相信是你做的?而不是你碰巧看到、或者仅仅只是最早知道这件事跑来通风报信的人?” “我有证据。” 说着,梁小玉一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个竹叶青的手帕小包,展开之后平放到面前——是一只血肉模糊的右耳。 这是典型的边军作风。 在荡寇剿匪时,奋勇杀敌的军人会割下敌人的首级带回来邀功请赏。后来,因为这操作太浪费时间会贻误战机,就改为割下右耳抵算军功。 “你是边军出身?”长平公主问道。 “我哥哥是山东总兵梁宸。” “原来是他。” 长平公主淡淡一笑。这个人没见过,但她知道。在年轻军官当中,能提拔这么快的并不多,所以她一下就记住那个名字了。 梁小玉郑重道:“我想加入枢密院。” 长平公主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太子是一国储君,也是我侄子——你犯下如此重罪,居然还敢来向我邀功?好大的胆!……来人,拿下!” 话音刚落,就见门外的两名带刀女官上前,两把钢刀立刻就架到她的脖子上。 梁小玉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目光依旧定定地望着高高在上的长平公主:“我就想跟着您!” 长平公主却笑道:“你来晚了,枢密院早在八年前就没了。” “可是您还在,而且又回到了京城。”梁小玉坚持道:“那么枢密院就会一直都在。” 长平公主站起身,像是已经失去了耐心:“我现在很忙,没功夫跟你叙旧。” 说着,她指了指桌上的半柱香:“我希望你能在那半柱香烧完之前,给我一个留下你的理由。否则,我就拿你当成见面礼,去送给皇帝。” 梁小玉的唇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大脑飞速运转。 沉默片刻后,她又开口问道:“难道您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了太子?怎么杀的?” 长平公主的语气淡然:“进宫之后,自然就会有人主动告诉我这些。……你最好是还有其它更能打动我的东西。” 梁小玉脸上刚才被暖炉烘出来的潮红已经渐渐褪去,面色再次变得苍白。 长平公主在屋缓缓踱着步子,显得有些不耐烦。 但事情有些出乎梁小玉的预料,她本以为单凭这一条,长平公主就肯定会收下自己的——可是,为什么?难道我的投名状还不够分量?她更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 时间在点滴间流逝。 梁小玉冰凉白腻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越是着急,她的思绪就越是混乱,理不出个头绪。正在愈发焦灼之时,脑海中莫名浮现瑾瑜的脸孔,以及她说过的‘女人和拿刀的女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 是的,她们都是拿刀的女人,她们想要的不是走投无路的羔羊,而是同样强大的伙伴。 梁小玉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我娘说,做女人一定要自己有本事,才能不被人欺负。而且,还要有钱,不然来月事的时候都用不起干净的棉布,会得脏病,会死。” “而您,有本事又有钱,正是我的榜样。”说到这,她仰起脸,毅然望向长平公主:“我也想变成像瑾瑜郡主一样强大的人。” 长平公主唇边浮现不易察觉的笑意,“姑娘,进枢密院可不是说上几句好话就能成的事。你会吃很多苦,摆在面前的也注定是一条极为艰难的路。” “我不怕。只要您给我机会,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长平公主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但什么也没说,而是在身边的书案上草草写下几个字,将纸折好装入信封,递给身边的侍女,说道: “去,准备一辆车,送她去大同,交给九紫夫人。” 第183章 他们父子一同去了才好 女官收了刀,屋里的气氛顿时融洽不少。 “您愿意收下我了?”梁小玉欣喜道。 长平公主又回到中间的座位,神情却比方才缓和了许多:“还早呢。想成为我的人,你还得先过了九紫夫人这关才行。” 梁小玉瞬间变得有些失望:“可是,我想留在您的身边……” “然后呢,你除了给我惹来麻烦以外,还能给我带来什么?” 梁小玉眼中闪现的光彩又消失了,低着头不说话。 ——太子遇刺,接下来恐怕会全城封禁,全力搜捕凶手。此时留在她身边,确实不妥。 这时,一名女官匆匆进来,朝长平公主行礼说道:“长使大人,礼部的人又来催了,说……” “让他们等着!” 长平公主突然高声打断道。 那女官一惊,随即住了口,又退出去了。 “我们这家子姓李的都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让人等。”她以一个略显慵懒的姿势歪在椅子上,微笑说道:“你到大同之后,会经历长达三个月的新人地狱期,你可能一辈子都会记住‘九紫夫人’这个名字,然后用各种恶毒的词汇咒骂她。” 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你能顺利通过她的试炼,即使最后没能来到我身边,也至少能让你的后半生不至于沦为处处受人欺负的弱者。” “您不相信我?” “我只相信有价值的人。” 梁小玉怔了片刻,随即懂了,缓缓站起身,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个大礼。 长平公主坦然受之,郑重说道:“今时今日今刻,梁小玉已经死了。等你到了大同之后,将会有全新的名字和身份。而我,会在京城等你回来。” 梁小玉一惊,随即又担心道:“那,会不会牵连到兄长?” 长平公主一笑:“放心,这个朝廷的命数,恐怕长不到那个时候了。” 送走了梁小玉,长平公主却并未急于出门,而是又坐了下来。 前来催促出发的官员还在宫门处等候,他们应该还没听说东宫的消息;枢密院的五位女官长都静静地站在跟前等她发话,长平公主却仍坐在原处,稳如泰山。 原本的计划,今天是要有一番大动作的;但太子遇刺,这个突发事件的影响力巨大,严重程度会超过其它所有,甚至足以令整个朝局都发生变化。 片刻,长平公主才缓缓起身,环视众人:“跟底下人说:情况有变,原地待命,等我指示。” 一个时辰后。 长平公主的仪仗进宫时,正遇东宫事发,全副武装的禁军正在封锁整个东宫,离着老远都能明显感觉到杀气森然。 由于这件事的影响,长平公主进宫的整个流程都被打乱了。 陪同她进宫的礼部官员也在窃窃私语,前来迎接的大臣少了许多,大概是所有昨天参加了东宫寿宴的都被叫出去问话了,只有内阁首辅杨羡及几位阁老还在寒风中等候。 人心惶惶,停棺的仪式草草结束。 长平公主在群臣陪同下,经由奉天殿、华盖殿,最后来到谨身殿觐见皇帝。今天这种场合,按说应是皇帝和皇后一同出席,但王座却空着,像是正在等着谁一样。 长平公主望向空空的王座,脸上浮现微妙的笑意。 杨羡在旁阴沉着脸,轻咳一声。 长平公主这才向上行叩拜之礼,曾皇后起身,走下台阶直接来到她身边。二人手拉着手寒暄几句,看起来甚是亲密。 杨羡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火药味十足的会见,却万万没想到,由于皇帝的缺席,气氛竟是空前和谐——只是,也太和谐了?二人简直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亲密熟络、毫无拘束地聊着各种话题,难免就让人联想到之前关于皇后与枢密院的种种传闻,现在看来更像是真的了。 不知不觉,二人的话题就聊到了太子身上: “依我看啊,人的命数真是自有天定!”曾皇后叹道:“太子就合该是要栽在鞑靼人手里的,就算是妹妹费心费力地把他从西北捞回来,也不过是多活了几日而已。” “哦?这么说,又是鞑靼人干的?” “倒是还没有定论。但是太子是有不少鞑靼的朋友,昨晚的宴会上也请了。”曾皇后摇头道:“听说昨晚宫里还当场击毙了一个形迹可疑的鞑靼人,而案发现场也找到了他用的匕首,于是怀疑那人可能是凶手的同伙……” “皇后。” 一旁的杨羡终于听不下去,冷脸打断道:“请勿妄言!……何况,死者为大,太子贵为储君,还请皇后慎言。” “杨阁老是在教训我咯?” 不料向来温顺的曾皇后竟是直面他的质疑,态度强硬道:“以前我处处敬着太子,那是看在我与郑贵妃的交情。我与她一同入宫服侍皇上,虽正庶有别却是情同姐妹,自是拿太子当儿子一样看待;但如今可不一样了,皇帝翻脸无情,无凭无据的,一句话便要困死中宫,可曾讲过半点夫妻情分?……呵,如今他的儿子死了,还指望我能说出什么好听的来?便是他们父子一同去了才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有劝皇后慎言的,大呼大逆不道的,但更多的是沉默不语:以前的曾皇后是怎样的母仪天下、仪态万方,大家都是看到的;而皇帝是如何对待皇后的,大家也看到了。 这都是刚过去没几天的事,皇帝放言一定要处死皇后的狠话还犹在耳畔,别管是气话还是当真,性质自是比今天皇后刚才这番明显的气话要恶劣得多。 果然是事事都怕对比——有一个没谱又任性的皇帝在那摆着,曾皇后无论多么出格的疯批言论也就是稀松平常而已了。 长平公主在旁笑道:“几年不见,您怎么都学会抢我的词了?” 她当然不是在随便发疯,这些话是在向长平公主传递重要的信息:太子死了,不管与你有无关系,矛头指向的是鞑靼人,一死一逃;现场留下了重要的物证匕首,但并无更多线索。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这一句话便试出了大臣们的立场:反对,支持,以及不想参与。 而对于长平公主要做的事来说,只要不提出明确反对,就等同于支持。 第184章 一个换一个 太子遇刺的消息传入万安宫,郑贵妃当即心痛到昏死过去。 彻帝亲自来到东宫,督查整个事件调查过程。 郑宴离没有隐瞒,把昨晚所有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说了,除了梁小玉以外。 倒也不是他想故意隐瞒,只是觉得这两件事虽然发生的时机十分巧合,但梁小玉实在可怜,而且一旦逃走的事情败露,那么一家满门可能都要受到株连;而那把刀是谁拿走的尚无定论,但鞑靼人确实是有两个,在逃的另外那人的嫌疑远比梁小玉要大得多。 而且,钱景的办事风格他可太了解了:为了让皇帝高兴,他才不在乎会牵连进多少人跟着掉脑袋。他在乎的根本就不是真相或者凶手,只是皇帝是否满意。 在皇帝问起细节的时候,他原是还想将在卢府调查到的各种疑点也说了,但刚开了个头,皇帝盛怒之下,便是无差别地将所有人都痛骂一顿,接着便拂袖而去,一时竟未找到合适的机会。 中年丧子,彻帝气得几乎要发疯。 当皇帝来到谨身殿时,曾皇后也还在继续发疯。 他只远远听见几句‘好啊那你叫人来抓我啊’‘拖我出去砍头啊’,本以为这种话也就只有李长平那恶妇说得出口,却没想到今天竟是曾皇后? 在场的群臣半数左右保持沉默,只有少数几个还在规劝情绪激动的曾皇后;长平公主倒是没有加入,站在一旁静静瞧着。 曾皇后见皇帝来了,竟是既不接驾也不上前行礼,只给长平公主递了个眼神,便丢下众人径自走了。 “皇后真是越发疯癫了。” 皇帝阴沉着脸孔,迈步走向自己的王位。 “在男人眼里,女人就只分两种:听话顺从的好女人,以及疯女人。”长平公主淡淡接了一句:“但从不去想,也不在乎她们为什么会发疯。” 沉默半晌的杨羡心中暗道:皇后发完疯走了,现在该你了? 他是看着长平公主长大的,可真是太了解她了——就刚才皇后那些词,听起来全都是应该出自她之口才对。还有那熟悉的借题发疯的套路,张嘴就是夹枪带棒含沙射影,若不理她还好,只要你敢接招,她就还有一千一万句等着呢! 今天在场的多是还没有被长平公主毒打过的年轻官员,皇后方才明显就是在替长平公主铺路、故意试探他们的立场,只几句话便让她摸了个清清楚楚了? 杨羡心里有数,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看戏。 “李长平,你说话不算数。”彻帝劈头盖脸道。 长平公主微微一笑:“这些年我也好好反思了一下:我,长姐,明明都是拿了一手好牌,怎么就能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一个死在西北的魔鬼之地,无人敢去收尸;我则是去了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城,整天跟奸商和亡命之徒打交道。” 说到这,她脸上笑意更浓:“但是现在我想通了——人人都不要脸,怎么偏就我知道要脸呢?如果是连命都快没了,那还要脸有何用?” 彻帝冷笑一声,“所以你现在是连脸都不要了吗?” 长平公主坦然地看着他,说道:“我承认,我这个人做人做事,尤其是对你,确实刻薄了些。” “哈?” 彻帝哑然失笑:从她嘴里听到这种话,可真是不容易! “但是,李彻,你敢不敢回答我,你又干过多少不要脸的事?我做人是不怎么样,可长姐一直拿你当弟弟看,认真把你当个人,你又是怎么对她的?你没本事杀我,就杀了她?” “放肆!”彻帝怒道,却也并未反驳。 她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正视彻帝:“我现在能站在你面前,并不是因为我特别优秀,完全是同行和前辈的衬托——王逢的事,卢烽火的事,姑且算是你运气好,成了笔糊涂账;但是军械库的事,还有鞑靼人的事嘛……” 说到这,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钱景,又扫了一眼跟前的大臣,意图很是明显——你觉得还有谁能给你一个真相? 彻帝哼了一声,显然已经领会。 长平公主面露得意,又继续说道:“别的事我可能不敢夸口,但是对付鞑靼人嘛,没有人比我更在行——这样,咱们做个交易。” 彻帝冷笑一声:“没有人能跟朕谈条件。” ——又想提枢密院的事?做梦! “天黑之前,我就能把那个漏网的鞑靼人捉来给你。”长平公主加重语气补充道:“而且,能留活口!至于要问口供还是煎炒烹炸,随便你。” 彻帝怒火中烧,咬牙道:“那朕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也参与了这件事?” 长平公主笑道:“杀太子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真想要他的命,让瑾瑜在关外直接动手,岂不是更简单?……呵,你是了解我的:如果是我出手,那局面肯定就不是现在这么风平浪静了。” 彻帝不禁有些动摇。 确实,她要想除掉太子,在关外借鞑靼人之手正是最合适的时机,完全不需要等到现在。而且,就算太子死了,储君的位置也绝落不到她手上,不仅会触怒皇帝,她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你想要什么?”彻帝谨慎道。 “一个人。” “谁?什么人?” “不用那么紧张。”长平公主笑道:“我这么体贴的人,肯定不会让皇帝哥哥太为难的。” 她说的话,彻帝一个字也不信。 长平公主也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就是最近京城里传言最多的、瑾瑜那个相好的——郑宴离。” 听到这三个字,彻帝怒火更盛:果然!枢密院是不是早就已经策反他了?如今居然直接跑来当面要人? 长平公主像是看透他的想法,一摆手说道:“不用急于给我答复。我这人做生意是最讲究公道和诚信的,一个换一个。事情办好了我会直接把人送到你面前——提前声明,我要的人也得是活的,否则交易取消。” 彻帝看了众臣一眼,又看看身边的钱景。 钱景两眼看着脚尖,用袖子擦擦额上的冷汗。 朝堂上一片安静——天黑之前?找鞑靼人就像海底捞针,三天之内能找到一点线索就已经算是神速了。在这方面,满朝上下,哪怕是许方还活着,都没有人敢跟枢密院叫板。 彻帝依旧沉着脸,没有说话,但妥协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 第185章 我劝你做个人吧 “另外,”长平公主看了一眼杨羡身边的几位尚书:“根据我手上掌握的情报,这个鞑靼人跟前段时间发生的军械库失窃案也有极大关联,我需要派人到现场做二次勘察,还要搜查卢烽火在京城的宅邸——那就需要几位大人出一份公函,又或者……” 她很清楚,以彻帝的性子,军械库有没有失窃、朝廷有多大的损失他并不关心,但如果枢密院的人要插手介入调查,那就绝对不行。 只要是她想得到的任何特权,他都会格外慎重又小心,原则上都不允许。 所以,长平公主又看向钱景:“也可以带着你的人一起进场。” “可以。” 彻帝点头,对钱景说道:“你带人跟着,全程。” 钱景上前领旨,长平公主又看向杨羡。 杨羡不由腹诽:军械库失窃案,目前还在封锁消息,案子毫无进展。由于时间点太过巧合,很难排除是不是有枢密院参与或者一手策划。只交给长平公主去查很是不妥,再加上个钱景就有了牵制,那么也许就真能挖出点什么。 想到这,杨羡对身边的兵部尚书说道:“张大人,王大人,你们二位也陪着公主殿下同去。时间紧迫,手续什么的回来再补。” 大臣们点头,答应得十分爽快。 彻帝冷笑道:“如果宫门关闭之前朕没见到人,你就带着棺材来给郑宴离收尸!” 长平公主啧啧道:“唉,谁要当你的小舅子可真是倒霉。” 彻帝:“你要搞清楚,他是沾了你才会倒霉的。” “我劝你做个人!” 出言不逊,且大逆不道——但这次,官员们却是表现平淡。 杨羡不由又想起之前长平公主提起卢烽火的事:谋害镇国公主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刚才长平公主有意无意提起的那句‘姑且算是你运气好’‘成了笔糊涂账’,显然是意有所指。她能这么说,就说明这趟去西北确实是有些收获的;但是并没有发难,说明时机还不成熟。 而皇帝本性凉薄,如果连郑宴离这样的近臣都能说杀就杀的话……大臣们又怎会不寒心?到时候人人自危,这朝廷的人心向背,可就很难说了。 长平公主没再多说,带着众人下殿去了。 到了宫门口,她就对枢密院的女官们进行一番部署:一队人跟着司礼监的太监去了东宫,另一队人则跟着钱景和两位尚书去了军械库。 末了,长平公主又对身边的女官说道:“去,把枢密院最好的医官请来,今天晚上可能有大用。” —— 钱景还是第一次在现场见到枢密院的女官做事。 以前在枢密院创立之初,只有三个部门:机要处,军情处和教习处。经过八年的发展壮大,现在已分为五个部门,在原有基础上又增加了司务处管后勤,和专门负责出外勤和通讯的联络处。 今天出现场的,是人员最多的军情处,派出的两位军情使,一个带队去了东宫,另一个去了军械库,各带一个团队、两边同时推进。 每位军情使出任务的时候,都不是单独一个人,背后会有十到五十人不等的支持团队,分工明确。 现场勘验是一项很繁琐的工作。 卢烽火是自杀,于冬至当晚吊死在军械库值班房的休息室,桌上留有遗书。女仵作和一名太监去了停尸房,其余人等各自带着工具到达现场。 本以为‘勘验’就是看看现场而已,却不料被派去现场的女官足有十几个人,全都是一身素白,白帕子包头、面蒙白布,手上戴着白手套、脚上还穿了白鞋套——她们进入现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拉起白色的警戒布条,将官员和其他闲杂都隔离在外。 钱景毕竟是有特权,自然是成为唯一被许可进入勘验现场的‘闲杂人等’。 “难道你们掘地三尺、还能把嫌犯给挖出来不成?”钱景讥讽道。 为首那女官让人给他套上个白色的长衫和鞋套,嘱咐道:“您可以走动,但不可以碰任何东西,也不可以干扰别人做事。” 钱景嗤之以鼻。以他的办案经验,第一步应该是先关闭城门,然后进行全城搜检——距案发已经过去四天了,这屋里也进进出出来过无数人,就算凶手确实留下过脚印之类的蛛丝马迹,也早就被踩没了? 她们并不是无差别的搜索。 有人专门负责检查房屋结构、寻找暗格机关,有人则是检查物品和文书;还有一名书记官,时时记录别人的发现;一名测绘官,绘制整个现场的布局图;一名物证官,守着有很多木格子的大箱子,收集保存各种物证——不过,这次不允许她们带走任何东西。 空荡荡的军械库很快就搜检完毕,没有暗道也没有机关,只在一扇窗户上找到了磕碰的痕迹,以及阑额上的新鲜凿痕。 卢烽火是吊死在房梁上的,地上有蹬倒的凳子;门是被反锁上的,直到第二天,换班的时候才被人破窗而入。女官们查验完之后得出的结论是确属自杀,与仵作的结论一致。 而这屋里剩下最可疑的东西,便是那封遗书:除了‘卢烽火绝笔’五个字以外,全部内容就只有一长串数字。 书记官将内容抄录一份,送交机要处进行破译。 与此同时的东宫,现场也很快就查验完毕。 太子死在自己的床上:全身赤裸,致命伤是后心处的刀伤,那一刀又稳又狠,直插心脏,当场毙命。 右耳缺失,脖子上有刀伤,皆是死后伤,且出自同一把刀;而那把刀,最后就留在死者的喉管上。 室内并无搏斗痕迹,只有一地狼藉的衣裳——除了太子本人的,就是梁小玉的,但衣服上并无血迹。 东宫的现场保存得很好,乍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太子熟睡后悄悄进来杀了他,然后又顺便掳走了一丝不挂的梁小玉。 两边的现场全部勘察完毕,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搜查卢烽火的宅邸花了些功夫,但除了鞑靼人在此生活留下的痕迹以外,再无其它。 日头西斜时,女官们各自带着勘察结果回来向长平公主报告。 第186章 难得谈了个好价钱 郑宴离被传进宫里的时候,还觉得有些纳闷:皇帝要见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万安宫,但这次却是乾清宫。 在殿外候旨的时候,有个相熟的侍卫悄悄跟他说,皇帝心情很差,你要当心。 匆忙之间,郑宴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临时捉了个小太监,让他去通知郑贵妃一声——万一皇帝真要揍他,有个能说情的在场总归是好些。 但还没等他多说,里头便宣他上殿了。郑宴离只来得及匆匆嘱咐一句‘去找郑贵妃来救我’,便不情不愿地抬腿迈了进去。 皇帝正随手翻看桌上的书册,压根没有抬眼瞧他。 郑宴离不敢吭声,礼毕甚至也不敢起身,就跪在地上,心里好一阵忐忑。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彻帝突然开口问道。 句子是疑问的,但语气是肯定的。 郑宴离一脸纠结:你指哪一件?方才在东宫,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啊……难道是梁小玉的事发,把我给供出来了? 郑宴离不想猜更不想回答,但皇帝已经问到这了,躲肯定是躲不过去,只得支支吾吾道: “梁小玉,她是昨天偷偷溜出去的。这事我知道,但是没跟钱景提……” “没问你这事!” 彻帝怒道,质问他:“说,你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朕?!” 郑宴离吓得浑身一哆嗦,眨了眨眼:比这事还大的?……难道是穿女装混进卢府的事败露了?不能? “没有。”郑宴离坚定道:“我对皇上一片忠心。” 这是姐姐教的:皇上生气的时候,先表忠心肯定是没错的!只要立场正确,别的事都问题不大。 但这次却并未奏效—— “忠心?”彻帝脸上浮现一丝冷笑,目光阴狠:“那你说说看,李长平怎么会那么好心?居然主动提出要替朕去调查东宫和军械库的事?” 郑宴离诚实地摇头。 “而她提出的条件,不是枢密院也不是为了自己,却是你?”彻帝眼中闪现一丝杀意:“你到底是为她们做过什么了不起的贡献,需要李长平用这么高的价码来要人?” “这,我,没有啊!” 郑宴离一时有些慌。他自认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皇帝的事,可是,天知道长平公主是怎么想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来人,拖出去狠狠地打!” —— 观澜楼。 当初瑾瑜和郑宴离幽会时的顶层四面景观大床房,如今已完全改换了样貌,成为枢密院的指挥中心。 尤其在楼梯口处新增设了一组滑轮,可以直通楼下的每一层;只要有新发现或者新情报,便会有人将字条挂在绳上、摇动手柄,将信息送上顶层,然后由专门的女官送到长平公主手上。 长平公主居中而坐,面前挂着三幅巨大的图,一幅是红姨送来的京城舆图,另外两幅是东宫和军械库的现场勘察图,上面还有关于细节的各种单页示意图,用针固定在布面上的特定位置。 卢烽火留下的遗书甚至没有使用暗语或者加密,加上借助上次的破解经验,机要处很快就破译了那组数字:是一组坐标,定位在京城西北角上的一处仓库,离军械库并不太远。 “从留在阑额上的几处痕迹看,应该是用来固定钢索的楔子。”军情使在舆图上拉出一条红色的线,连接到坐标点的仓库:“角度符合,这个距离大概算是制做滑索的极限了,但是依然可行。” “原来如此。” 长平公主一笑:“没想到运气这么好,一击即中。……下面就是你们联络处的活了。” 她朝一旁的女官打了个响指,那人随即带上人手前去查看了。 “这是什么情况?” 瑾瑜在旁看得一头雾水:“我们现在不是要准备抓那个鞑靼人吗?” 长平公主一笑:“傻孩子,你也拿我当神仙啊?” 瑾瑜更糊涂了。 长平公主两手一摊:“京城这么大,线索就这么一点,天黑之前还要抓到人——但凡有点常识就知道,任谁也不可能做到的!但这恰恰正是皇帝最想要的,所以当我提出来的时候,他才会立刻就答应。” 皇帝就是这样的人:只知道一味地索取,完全不考虑自己想要的是不是合理。 “但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郑宴离从皇帝手里抢过来。”长平公主又道:“以他那个人的作风,若是知道我想要谁,肯定会先下手杀了他——哪怕这样做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也绝不会让我得逞。” 这也正是瑾瑜最担心的,不由焦急道:“所以,您一定是有办法的,对吗?” “有时候,人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长平公主微笑道:“我到京城那日,派出去的尖兵正好捉到一个想混出城的鞑靼人。说来也巧,她们几个都是在西北关外多年的老手,一眼就认出来、当场拿下。” 说着,她一招手,两名女官将那鞑靼人带了上来。 枢密院的女探子都是受过特别训练的,尤其针对鞑靼人,哪怕是伪装得再好,也能从细微末节看出破绽。就像小刀说的,她就算闻着味都能认出谁是鞑靼人。 “还真是你啊!” 瑾瑜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画像上那个绸缎庄的掌柜。卢府家宴那日,也正是他强吻了郑宴离,瑾瑜差点当场笑出鹅叫,印象真是相当深刻。 “可是,您又怎么知道是他杀了太子?”瑾瑜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长平公主。 “我并不知道,也从没这么说过。” 长平公主说道:“我抓住他已经是第四天了,而太子是昨天晚上死的,凶手当然不是他!但是皇帝想要的是个鞑靼人,而我手上正好有一个——这不是很完美嘛。” 瑾瑜叹气:文字游戏也行?果然,皇帝想跟她斗还差得远呢。 “我只知道这人肯定是个探子。”长平公主看了他一眼,那人低头闭眼,一副悉听尊便、生无可恋的等死模样。 他蓬头垢面,身上血迹斑斑,看来动刑不止一次了。从年纪上判断,这人大概是三个鞑靼探子当中的头领? 瑾瑜不由皱眉:“那他招出什么了吗?” “开玩笑!我枢密院是什么地方?区区三流密探,第二天就全吐了。”长平公主指着他说道:“他叫德鲁,还有两名手下,一个叫图格,就是死在东宫那个;另一个叫阿鲁德,就是被你抓到的那个德子。不过,有价值的东西不多,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说着,长平公主摆摆手,让女官押他下去,又对瑾瑜道:“今天这不是赶上了嘛!难得谈了个好价钱,那就赶紧出手呗。” “他还招出什么了?” 长平公主神秘一笑,望了望窗外:“我觉得,你还是先关心一下那个落难的小相好。” 第187章 对皇帝的人,不必太客气 “落难?” 瑾瑜略带不满地嗔道:“……您怎么又拿这事消遣我?” “我还真不是在逗你。” 长平公主不紧不慢说道:“就那狗皇帝向来凉薄又不知好歹的秉性,姓郑的小子这会儿肯定正在吃苦头呢!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就能过关的。” “这……不至于?” 瑾瑜皱眉道:“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皇上的亲小舅子啊……” “那你还真是不了解他。” 长平公主一笑,又道:“不过,这对郑宴离来说,不是件坏事。” “挨打还不是坏事?!” “如果皇帝对他还只是疑心,那他尚可通过行动来证明忠诚。” 长平公主淡淡说道:“但现在是我开口问他要人,那相当于正面确认了他跟枢密院的关系,再加上他之前跟你的传闻,若不是我拿鞑靼人跟他交换,郑宴离必死无疑。” “您是为了让他彻底断了跟皇帝的情分?” 想到郑宴离此时可能正在挨打,瑾瑜不禁有点心疼。 “那孩子心眼实在。” 长平公主叹气道:“如果不是真的板子打在身上、切实受些皮肉之苦的话,他是不会死心的。我要反皇帝,他要保皇帝——你们两个要怎么相处?是时候逼他做出选择了。这事拖得越久,他的处境就越是危险。” 瑾瑜点点头,“可是,我答应过他,不会伤害皇帝和太子。” 长平公主笑道:“当然可以!这些事不需要你来做。” “嗯。”瑾瑜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我想,他也不希望双方相互为敌。” “谁想跟他们为敌?” 长平公主怜惜地捏起她的下巴:“谁不希望天下太平?我也想过上不用操心又与世无争的日子,但我为什么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跟皇帝对着干?是因为我太闲了吗?没事找事?” 瑾瑜尴尬地笑笑。 “有些事情是不能退让的。” 长平公主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长姐也希望天下太平,从此再无战乱。所以,她才拖着伤病之躯,拼尽一切跟鞑靼可汗一战,最终换来这八年的太平——可惜她看不到了。而我为什么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比她更有本事,而是因为我恶毒、难缠、睚眦必报,皇帝没有胆子也没本事动我!” 末了,她的双手搭在瑾瑜肩上:“你要记住,太平日子从来都不是求来的。我们不仅要争权,还志在必得。” 瑾瑜郑重地点头。 “好了,人手我已经都为你准备齐了。” 临出发前,长平公主又取下墙上挂的一张硬弓交到她手里:“对皇帝的人,不必太客气。如果你觉得这次交易咱们吃了亏,也不用惯他们的坏毛病!该翻脸就翻脸。” “懂了。” 瑾瑜将弓箭带在身上,噔噔噔下楼去了。 —— 申末酉初,日头西沉,霞光满天。 瑾瑜带人在宫门口等了半天,才见两名侍卫将一个人拖行过来。 她的心一下子揪紧。 尽管之前长平公主就已经料到并提醒过她,但当真正亲眼看到时,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看身形,应该是郑宴离没错。 他无力地垂着头,一身满是血迹的雪白单衣,看不出是死是活。 枢密院的两名医官小跑上前,从侍卫手中接过人,先是迅速检查一遍: “还活着。……先抬到车上去。” 她们先给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却很难让瑾瑜安心。 眼见他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后背、臀、大腿皆被庭杖打得血肉模糊,瑾瑜顿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 此时,五花大绑的德鲁已经交到钱景手上,只是他的嘴被堵住无法交谈。不过,钱景见过郑宴离画的像,也听他说起过与鞑靼人打交道的事;如今一见,更加坚信他就是凶手,当即便让禁军带人前来交换。 交接手续很快就完成了,两名侍卫拖出郑宴离之后,随即将德鲁带回宫里审讯。 瑾瑜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他身上,看着她们将他轻轻平放上担架,小心地抬上马车;地上残留着拖行的痕迹,残雪还未化净的青石砖上,斑驳的鲜血显得格外刺目。 此时,痛惜和担忧统统化为愤怒,烧断她最后一根理智的弦。 两名医女跟着上了车,小刀往回望时,却见瑾瑜还站在原处,眼睛死死盯住那鞑靼人的背影。 “瑾瑜?” 小刀刚唤了一声,却见她正一手执弓、另一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将弓弦拉满—— 现在这个距离,侍卫早已押着德鲁穿过宫门、走出一射之地。 侍卫发觉她张弓搭箭的动作,虽有警觉却也没在意:若是换作普通人,确实不太可能射中的,却不知瑾瑜惯用硬弓,因力道更大,射程和准头也自然更强些。 只听弓弦一响,一道寒光直扑向德鲁的后脑,箭矢直接穿透颅骨,向前栽倒,当场毙命。 钱景就走在他正前方,听到动静刚一回头,正被中箭之人喷出的热血溅了一脸,吓得失声惊叫;随行的内卫也立刻回头、抽刀戒备。 鞑靼人应声倒地,几乎是同时,钱景也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即使他是亲眼见过瑾瑜动刀的,也见过她上阵杀敌,但这次还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瑾瑜一手执弓,满面怒气地瞪向众侍卫,大声喝道: “告诉狗皇帝,让他去死!”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的刀虽出鞘,一时却不知该上去拿人、还是再把郑宴离给捉回来? “长使大人是叫你‘不必太客气’,你这也太不客气了……净给我惹事!”小刀嘀咕一声,跟车把式换了个位置。 短暂的僵持之后,小刀亲自驾着马车来到瑾瑜身边,朝她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瑾瑜正怒目瞪向执刀的侍卫,却连头也没回;待马车靠近身边时,她抬脚踩上车軎、飞身一跃便跳上了车,小刀一把将她拉进车内,随即飞快地消失在视线里。 直到这时内卫们才反应过来,开始朝她们的马车发足狂奔,却是为时已晚。 第188章 你这细皮嫩肉的还挺抗揍啊 夜已深了。 屋里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医女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瑾瑜几次想进去,却都被拦了回来。 “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长平公主缓声劝道:“她们进去了能救命,你进去就只能添乱。……有点耐心嘛。” 瑾瑜心烦意乱,埋怨道:“您既然早知道他要挨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怎么就不能想法子让他别挨打呢?” “你什么狗屁逻辑?!” 长平公主一瞪眼:“皇帝不做人,也怪我咯?” 瑾瑜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更加沮丧:“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长平公主哼了一声,恶狠狠道:“若换作我是皇帝,肯定会先打断他的手脚,然后再阉成太监才还给你呢!” ——听她这么一说,怎么顿时就觉得他这顿板子挨得跟中了大奖一样? 瑾瑜一脸苦笑。 长平公主也笑道:“放心,只是皮外伤!我都问过了,没伤到骨头,也没缺胳膊少腿,要紧的地方也都还在!完完整整的。” 瑾瑜臊得脸颊绯红,她却只当没看到,继续说道:“咱们枢密院有秘制的外伤用药,最多也就是一两个月,保证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傻小子!总之呢,你们两个最艰难的部分已经熬过去了,好日子还在后头,有什么好愁的呢!” “谢谢干娘。我信您。” 瑾瑜将头一歪,轻轻枕靠在她的肩上。 “我知道你心疼他。” 长平公主轻叹一声,说道:“现在我跟皇帝还没有完全撕破脸,正是换他过来的最佳时机。若是再晚几天、等真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再想要他那可就难了。” 瑾瑜点点头,又想起在宫门口的事,小声道:“对不起,我没忍住,最后还是把那鞑靼人射死了。” “我就知道!你这小暴脾气,也不知是像了谁?长姐可从来不会这么鲁莽!还这么胆大妄为——居然还当众辱骂皇帝?哈,真有你的。” “……那种时候,情绪到了,就必须得放点狠话才能收场的嘛。”瑾瑜两眼望天。 长平公主笑道:“谁叫皇帝不做人的?他也是活该!我就从没见过像他那么欠抽的人,就算当了皇帝,也依然是最欠抽的皇帝,没有之一。” 说到这,长平公主低头看着她,又道:“不过,这可不只是隔空喊话就能解决的事。接下来,就轮到你登场了。” 瑾瑜一愣。 这时,有女官挑起帘来:“长使大人、郡主,他醒了。” 瑾瑜立刻站起身,几乎是几步就奔了过去。 屋里的炉子烧得很旺,橙红的火光映在面无血色的郑宴离脸上。 他面朝下趴在床上,半张脸陷进枕头里;赤着上身,腰部往下盖着雪白的纱布——那副孱弱的惨状,可不像长平公主所说‘一两个月就能好’的样子。 瑾瑜放轻脚步走上前,蹲下身子,伸手拉住他枕边的手:依旧是冰凉的。 郑宴离缓缓抬起眼,见到她的脸,唇边浮现一抹惨淡的笑意。 瑾瑜心里一酸,凑到近前,用脸颊贴上他温凉的脸,嗔道:“他问你什么,你就全告诉他便是!何必死撑着讨苦头吃?” “……可他倒是问呐?” 瑾瑜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他打了你多少?” “两百多。” “两百?……呵,看不出来,你这细皮嫩肉的还挺抗揍啊?” “是真的,没吹牛。” 廷杖这种事,一般是锦衣卫操刀的。打屁股也是有学问的:正经‘狠狠地打’,十下就能把人打死;可若是手下留情,一两百下打得山响,人却只是皮外伤。 郑宴离无论在禁军还是锦衣卫,虽然不像罗卫那么吃得开,但人品端正,从不仗势欺人,也还是深得人心的。 但若不见点血,皇帝盛怒之下也难以交差,于是便做做样子,打得皮开肉绽十分吓人,其实倒也并未真正伤到筋骨。 郑宴离又岂会不懂这些?装惨保命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只是没想到皇帝这次竟是当真要将他活活打死——想起这事来,总是难免寒心。 瑾瑜没好气道:“那可见你做人还是可以的,总算是交到了几个能救命的朋友。” “确实。” 郑宴离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变得有些凝重:“你不应该射死那个鞑靼人,至少应该先过堂审问的。” 瑾瑜一怔,随即明白他当时应是清醒的、也全都看见了,不由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替你出头,你竟还怨我?!” “不是怨你……” 瑾瑜倏地站起身,冷冷道:“没想到你竟也是个不知好歹的!早知如此,便直接让他打死你才好!” 郑宴离见她真的恼了,勉强支撑起上身,可怜巴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瑾瑜气得怒火中烧,但见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伤人的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有出口。 就算是表面功夫,他到底也是流了那么多血,唇白如纸;再怎么装惨,皮开肉绽也是真的。 “……我懒得跟你吵。” 瑾瑜气鼓鼓的,眼睛看向别处。 “你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原来他最在意的,还是‘让他去死’那句?都被打成这样了,最先想到的居然还是皇上?你还真是个奴性不死的贱骨头啊! 瑾瑜愈发生气,刚要再骂他几句,却见长平公主进来,先是看了一眼炉子,对外头的小丫头说道:“这炉子烧得也太旺了些,烤得人满头是火,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了。” 瑾瑜心知这是在点自己,脸一红没再吭声。 外头两个小丫鬟应了一声,把火炉抬出去收拾了,又端了一盆冷水放到他的床前。 “嗯,这就清爽多了。” 长平公主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瞧瞧二人,笑道:“这小孩子也真是有意思!方才守在外头见不着时,急得抓心挠肝、坐立难安;这好不容易见上面了,还没说几句,怎么就吵起来了呢?” 郑宴离垂下眼睛,又趴回枕头上不敢看她;瑾瑜扁扁嘴,有些尴尬地望向别处。 “既然答应过人家,自然就应该做到。”见二人都不说话,长平公主又道:“我们枢密院做事,向来最讲信义,一言九鼎。” 第189章 若是我的,那早晚都是我的 听到长平公主这句话,郑宴离始终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踏实放回肚里了。 瑾瑜却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 长平公主便对她说道:“你当初能看上他,不也正是因为他重情义、讲信义吗?如今怎么因为他念旧还翻脸了呢?……真是好没道理。” 郑宴离赔笑道:“原是我没说清楚,让她误会了。” 瑾瑜一想到郑宴离被打成重伤却还是站在皇帝一边,心里还是气愤难平,朝她怨道:“您才是好没道理!他都还没成自己人呢,您就向着他说话了?” “诶哟呦。” 长平公主不禁笑道:“不管他现在是不是自己人,反正也肯定不是皇帝的人了,对吗?” 瑾瑜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只要不是皇帝的死忠,那就都有可能成为自己人。 长平公主笑眯眯地看向郑宴离:“她见你受苦气不过、就杀了那鞑靼人,还骂了皇帝——你领情吗?” 郑宴离点头,看向瑾瑜:“多谢你。” 瑾瑜原本气到满头冒火,没想到他简单的一句话,怒气竟是立刻就烟消云散。 “别绷着了!”长平公主白了她一眼:“多大点事?……难得在一起就好好相处,别把精力都浪费在吵架上。” 瑾瑜哼了一声,脸上仍是别别扭扭的,但还是又坐回他身边。 郑宴离主动牵过她的手,瑾瑜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容,与他十指相扣。 片刻,郑宴离又转向长平公主:“所以,你们是真的抓到刺杀太子的凶手了?那个鞑靼人?” “你说对了一半。” 长平公主答道:“漏网的鞑靼人确实抓到了,但他并不是本次刺杀太子的人。我只是如约交出了曾经想要害太子的鞑靼人,只是并非这次的元凶。” “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宴离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不是他刺杀太子的?那还能是谁?” 长平公主意味深长地望了瑾瑜一眼,又看向他:“你想好了吗?要知道,能从我这里得到秘密的,只能是我的人。” 郑宴离一愣,随即微微皱眉——那就代表着,他必须要正式加入枢密院了。 瑾瑜感觉到他的犹豫,瞪了他一眼:你还在想什么? “我……我不知道。” 郑宴离一时也很难说清。 皇帝大发雷霆的情况他遇到过很多次,被骂个狗血淋头也是常有的,但极少会真的动手打他。当然,多半也是由于郑贵妃护着,才不至于真的挨打——即使到了今天这地步,郑宴离一时也很难接受自己成为弃子的现实。 但不得不说,皇帝这个人,确实薄情。他身边的人,除了郑贵妃,皆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谁都只是利用关系,从不走心,更谈不上信任。 “做出决定很难吗?!”瑾瑜气道:“你还有可能回头吗?” 一刀两断和背叛,还是有区别的。 “瑾瑜,不要逼他。” 长平公主制止道,又看向郑宴离:“罢了,其实这件事嘛,就算告诉你也无妨。” 接着,长平公主便将梁小玉前来投靠的事大概说了。 连瑾瑜也是头一次听她提起梁小玉,震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她?……是她杀了太子?” 郑宴离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那晚遇到的梁小玉,居然是畏罪潜逃?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当时的梁小玉正是刚杀了太子、并处理好现场,然后换了戏班子的衣服逃出来的? “不,这不合情理。” 郑宴离摇头道:“如果她只是想逃出东宫的话,完全可以趁太子熟睡之后溜走,根本不必杀人——如果太子死了,那么势必会造成京城的全城封锁,她被抓的风险会大大增加;如果她只是自己逃走的话,最坏的结果也顶多就是会被抓回来,不至于丢了性命。” 长平公主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她是个普通的姑娘吗?” 郑宴离真被问住了。 不由又想起那天在宴会上,梁小玉曾提起‘木兰’,以及女英雄,就要‘像枢密院那样,像瑾瑜郡主那样’——当时只是觉得她见过瑾瑜之后,心里可能多有感慨;现在细想来,那时候她刚得了鞑靼人的刀,其实就已经想好整个计划了? “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柔弱的姑娘,竟能做成这么大的事。” 长平公主微笑道:“小刀就只简单教了她几句,但有些事,最重要的并不是技巧,而是胆量。那姑娘胆大心细,做事干净,是个好苗子。” 郑宴离听了这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但是,太子本性好色,又是用诓骗的手段得了梁小玉,这事……唉。如果非要论个对错,只怕太子错得更多。 “我不信。”郑宴离眉头紧皱,坚持道:“太子待她不薄。当初她也是自愿入的东宫,哪有这么大的怨恨?” “真是固执。” 长平公主摇头,解释道:“太子抓了她身边的侍卫,她才答应入东宫,你管这叫‘自愿’?太子许了她‘太子妃’的名分,却一直未能兑现,只拿她当个侍妾养在宫里;只要吃喝不愁,又能穿金戴银的,是不是就算‘不薄’了?——可她是个人啊!人,都是有尊严的。” 说到这,长平公主叹了口气,“我这么跟你说!她是割下了太子的耳朵,当成投名状前来投我的——她已恨你们入骨,你却还在问‘哪有这么大的怨恨’?——真是可笑。” 郑宴离心下骇然。 瑾瑜听了不由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她!我看她第一眼就觉得是个有胆的,却也没想到竟是这么有胆!” 二人相视一笑,郑宴离又追问道:“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长平公主看了他一眼:“的内容就到此为止了。还想知道得更多?那可就得开通会员才行了。” 瑾瑜斜了他一眼,挖苦道:“阁下都已经混成净身出户人士了,还嘴硬呢?” 提到‘净身出户’,郑宴离有些沮丧地陷进枕头里:“太子才送了我一套不错的金腰弓,原想着当生日礼物送你的,可惜怕是带不出来了……” 瑾瑜心里一暖,语气也立时和缓下来:“若是我的,那早晚都是我的。” 第190章 我们能成什么大事呢 三天后。 钱景还没来得及问口供,瑾瑜就当众射死了那个鞑靼人,使事情变得有些麻烦。好在枢密院隔天便送来一份东宫的勘验报告,总算是能对皇帝有个交待,将此案草草了结。 当然,那份报告上不会提起梁小玉,只说了三个鞑靼人先后在京城犯下的几桩大案,比如诱导太子出关导致被俘,又勾结卢烽火监守自盗、共同策划了军械库失窃案,最终在东宫设计谋害了太子,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三个人干的。 枢密院给的结论有理有据,由不得皇帝不信。 反正人已经都死了,其中之一甚至还是死在锦衣卫手里,死无对证。钱景为了结案,自然是把什么锅都甩到他们头上——不然怎么办?继续调查?且不说还能不能再查出些什么,皇帝肯定是已经没有耐心了,拖得越久,底下人的日子就越不好过。 现在这种时候,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皇帝最需要的是一个交待,而钱景最擅长的正是顺水推舟。 接下来便是太子的丧仪。 太子薨逝,这件事自然是比镇国公主的丧仪更加要紧。一时间也再无人过问停棺宫中的镇国公主,都在忙着操办太子的葬礼。 只是,太子的事可以就此了结,军械库失窃案就没这么简单——既然是失窃,就必然要追赃,那么多的火铳和火药,足以装备九千余人的神机营,岂是说消失就能消失的?如此大宗的军火被盗,在本朝以来也是绝无仅有的大案,就凭三个鞑靼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搬空军械库的? 疑点颇多,但现在宫里宫外都在忙着治丧的事,皇帝也十分消沉,根本无心再继续督办此案。 首辅杨羡深知此案干系重大,曾督促三法司的官员去协同调查;但卢烽火是兵部的人,他的畏罪自杀又会涉及到多位兵部高官,没有皇帝的旨意,调查起来也是举步维艰。 重点是,这次丢失的可不是普通的财物,而是火器,全都是杀伤力最强、最先进的装备。缺少了这些重要的军械,就像老虎没了牙齿,会使京城驻军的战斗力大打折扣;一旦在此时发生兵变,或者遭遇紧急情况,那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放在和平时期也就罢了,关键是长平公主还在京中——她突然来京,又偏赶在此时发生了这么多事,很难让人不往最坏的方面设想。最荒谬的是,皇帝居然采信了枢密院的说法,军械库的事也要就此结案了? 杨羡想进宫面见皇帝,但刚失去儿子的郑贵妃一病不起,皇帝现在心力交瘁,根本不愿意见他;而钱景现在忙着治丧的事,也劝他最好不要在此时给皇帝添堵:司礼监才不在乎那批军械去了哪里,只在乎眼前办的差使是否能讨来皇帝的欢心。 无奈,他只得去找长平公主。 其实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决定。 长平公主来者不善,这次进京肯定还有别的目的;而且,这是个极有野心的女人——她想要的东西,皇帝一定不会给,那么她就要自己拿。 杨羡想赌一把。 如果军械库是鞑靼人偷的,那么长平公主定然不会坐视不管。虽说是驱虎吞狼之计,但也别无办法; 而最糟的情况,就是长平公主才是主谋,偷走了那批军械。 这种行为,毫无疑问就是谋反!但她此时还未起事,就说明时机尚未成熟:要么是兵力不足,要么就是支持谋反的人还不够多——那么,提前曝光就能最大程度地打乱她的计划,让皇帝占到先机。 但是这样一来,杨羡也很清楚,自己可能就会成为第一个牺牲者。 但他不在乎,并且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他已事先通知内阁,如果长平公主杀了他,就立刻以叛国罪捉拿她。 这日一早,杨羡换了身便装,来到观澜楼。 一品红亲自出来接待了杨阁老,引着他沿游廊走向后面的七层塔楼。 一楼是会客厅。 一品红请他稍坐,然后上楼通报去了。 杨羡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回音。 坐等实在无聊,他们问一旁服侍的黑衣女官:“我听说郑宴离挨了皇上的板子,是不是在你们这里?” 那女官没说话,请示般看了一眼旁边的红衣女子。 枢密院等级分明,全身黑衣是级别最低的一种,再向上有黑衣镶红、黑衣红裙和全身红衣的,她们称之为‘戴红’,红色越多,官职就越高。 那位红衣的女官上前施礼,答道:“不错,郑公子现在就在那边的厢房养伤呢。” “方便见一见吗?” “当然。” 接着,她便主动带杨羡去了郑宴离的房间,原来就在隔壁。 虽说还不能下地,但郑宴离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现在他也可以不必一直趴着,已经能侧身靠在枕上跟人说话了。 瑾瑜也在屋里,见杨羡来了,便起身主动打了个招呼:“杨阁老好。” 在这里见到瑾瑜,杨羡倒也不觉得意外。 上回见到瑾瑜,还是她遇袭之后找杨羡主持公道,抓了好几个小太监、在府门口演了出闹剧才被请了进去;而这次跟上次的情形大不相同,是杨羡来求着长平公主办事了。 他的态度自然客气了许多: “郡主殿下。” 瑾瑜淡淡一笑,与他简单寒暄几句,便继续端起桌上的鸡汤来到郑宴离跟前,手执汤匙、亲自喂他喝。 ——看来传闻都是真的,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杨羡心中有了定论,就听瑾瑜说道:“我知道您为什么来。” 当着外人,郑宴离显得有些不大自然,接过她手中的碗:“……我自己来。” 瑾瑜也没再坚持,看向杨羡说道:“您老人家可是个忙人,大老远地跑来,肯定不是专为看国舅爷的屁股?” 郑宴离刚喝了一口,又差点全喷出来。 瑾瑜接着说道:“您心中装着的大事,必然是君上、朝廷、百姓和江山社稷。为了所谓大义,什么亲人、朋友、兄弟,该舍的都能舍;但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女人,舍不得父母、放不下姐妹,更丢不开儿女情长,既妇人之仁又婆婆妈妈。” 杨羡一笑:“仁者爱仁,重情义者才能得人心,才能成就大事。” “我们能成什么大事呢?” 瑾瑜自嘲的笑笑:“姨妈兴师动众地回到京城,无非是想让我母亲魂归故里;我带着鞑靼派来的奸细去跟皇上交换心上人,却换回个被打成废人的郑宴离——杨阁老,您是帝师、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请您告诉我,我是哪里做错了吗?” 她的态度诚恳、语气谦卑,却是一字一句都奔着要害。 第191章 这次我想换个玩法 杨羡不由苦笑:“您没有错,长平公主也没做错。只是郑千户没尽到保护太子的职责,因此才受到皇帝的责罚,并不是在针对您。” 这老狐狸,怎么无论跟他说什么,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杨羡又道:“太子遇刺身亡,整个东宫的侍卫都难辞其咎。虎贲的几位统领和侍卫长,现在都已经被捕入狱,定了斩监候。” 郑宴离心说:这才真是活该!但凡他们能稍微敬业一点,或者听从我的劝告再去仔细搜查一遍,那鞑靼人起码也会有个忌惮!若不是他的举动吓坏了梁小玉,若没有那把刀…… 只是没想到,这一系列的巧合,竟会导致如此可怕的恶果。 杨羡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郑宴离一眼:“老臣以为,皇帝对于郑千户的处罚,已经是小惩大戒、法外开恩了。只是皇上如今还在气头上,加上丧子之痛,难免下手重了些。我想,郑千户应该不会为此记恨皇上?” 郑宴离脸上写满了动摇。 瑾瑜心里好一阵骂街:没想到,长平公主经过一番精心谋划才把郑宴离拉进自己阵营,竟是被杨羡几句话就给搅黄了? 那可不行。 “您可真是会避重就轻!” 瑾瑜冷笑道:“东宫为什么会出事?太子怎么会遭人算计?您心里真就没有一点数?……呵,我在外头跟锦衣卫追查鞑靼探子的时候,朝廷在做什么?许方在干什么?我又是因为什么事找到您府上去的?这才刚几天的事,您就全忘了?” 说着,她看向郑宴离:“我是怎么做事的,朝廷又是怎么对待我的——别人不知道、你可是全都看见了!” 郑宴离皱着眉头不说话。 见他又是这样,瑾瑜不由怒道:“哼,合着是我腹背受敌累死累活,到头来你们冰释前嫌又做回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总之我才是个外人呗?” “不是的!”郑宴离说道:“你怎么可能是外人……” 瑾瑜却板起脸孔:“我的男人,必须得跟我是一条心!谁是内谁是外,你最好先拎拎清楚!” 敲打完郑宴离,瑾瑜目光如剑,又转向杨羡:“你们男人可以逢场作戏、阳奉阴违,我不行!我就是要较真,有些事,就非得论出个是非对错不可!” 杨羡说道:“我并没有说皇帝做的决定就全部正确。” “人是不是要为自己犯的错误付出代价?” “是。” “那天子呢?” “亦然。”杨羡知道她想说什么,便抢先道:“天子为君上,即便有过错,也依然是君上,不可忤逆;而身为臣子者,应忠于君上,并劝谏天子改正错误,方为臣子之道。” “如果他不听呢?”瑾瑜戏谑道:“做忠臣的极致便是死谏——杨阁老是这样的忠臣吗?” “如有必要,老臣必是万死不辞。” “看到了吗?” 瑾瑜突然转向郑宴离,指着杨羡说道:“你要跟他混,将来就是死路一条!出殡都能赶上同一天!” “……你们聊你们的,干嘛要带上我?”郑宴离真是躺着都中枪,不满地嘀咕一句。 瑾瑜伸手去捏他的脸:“我是在劝你悬崖勒马、认清现实啊!” 郑宴离打掉她作怪的手,完全不想加入这场净是刀光剑影的谈话。 瑾瑜又看向杨羡,笑道:“您这套词啊,跟我爹当年说的真是一模一样!” 提起张芝驸马,杨羡确实无话可说。 他有功名,无官职,不贪财好色,不结党营私,也不与朝中任何派系往来——他当真是做到了洁身自好,无可挑剔,甚至连明知道皇帝要杀他都没有逃走,至死都从未说过一句对皇帝不敬的话,一辈子都是个干干净净的谦谦君子。 “但我不是他。” 提到父亲,瑾瑜的神色一变,杀意森然:“我只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是这个道理!谁敢挡我的路,我就宰了谁。” 杨羡不由冷汗直冒:长平公主虽说是脸难看、话难听,但总体说来也还是在一个理性的框架之内;瑾瑜就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有武艺在身,她总是给人一种随时可能动手削你的压迫感—— 大部分时候讲理,但不保证一直讲理,且随时发疯。 短暂的一阵沉默,红衣侍女在门口说道:“杨阁老,长使大人在二楼茶室恭候大驾。” 终于可以暂时摆脱这场并不愉快的对话了。 杨羡跟随女官来到塔楼二层,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本以为长平公主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挑战了,没想到镇国公主的女儿才是更加麻烦的对手? 她不仅有父母亲留下的‘忠臣良将’的好名声,还有亲自前往宣府、协助边军剿灭哈木脱欢和换回太子的功劳,就连抗旨拒婚,都能以一招‘折叶飞花’的绝技传遍京城——以她的影响力,若是真的反了,京城的局面可能会比长平公主煽动哗变更加糟糕。 这间茶室的陈设布置更为素雅,长平公主依旧是印象中的样子:一身日常的素衣,唇上一点胭脂,脸上再无更多粉饰;长发挽了个高髻,只随意别了一支玉簪,也再无其它金银珠玉的修饰。 杨羡上前行礼。 礼毕,他直接开门见山道: “您在当年离京之时,是与皇上有过约定的,对吗?” 长平公主看了他一眼,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杨羡正色道:“您不应该再回到京城。” “犯法吗?” 藩王无旨不得入京,否则视同谋反——但公主不是藩王,在出嫁之后通常会从夫居,逢年节也会参加宫中举办的宴会,倒也没有哪条祖制规定公主无旨不得入京的。 而且,长平公主本次是扶棺回京,于情于理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不犯法。”杨羡说道:“但是违背了信义。” 长平公主脸上笑意渐浓,点头道:“没错。以前我是个特别遵守规则的人,我是您的好学生,父皇的乖女儿——但是结果您也看到了,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所以,这次我想换个玩法。” 第192章 交换条件 杨羡见她如此坦诚,觉得也没必要再绕弯子,直接问道:“您与军械库失窃案,到底有何关联?” “哈!” 长平公主大笑:“抓不到人、找不到失窃的军火,直接就栽赃到我头上来了?……老师,含血喷人可不像是您的风格啊!” 杨羡却冷冷地看着她:“做过的事却不认账?这也不像是长平公主的作风。” “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 长平公主满是嘲讽地看着他:“但是,捉贼要捉脏!就算是想拉我来背锅,追不回赃物您也交不了差?” 她微微一笑,又道:“要不这样,您就直接带人过来搜查!这座观澜楼也好、我母后的万寿宫也罢,只要是您觉得可疑之处,尽可以去搜!只要您能找出赃物来,当场就砍我的头,可好?” 这话听起来,诚意倒是很足了。 但问题就在于,这次丢的可不是普通物资——如果真要带着人兴师动众地前来搜查,且不说长平公主向来狡猾、到头来未必会有收获,单是搞出了那么的大动静,到时候难免全城都知道朝廷丢失了大批军火,只怕会带来更大的混乱。 不能硬来。 “公主言重了。” 想到这,杨羡的语气缓和下来,说道:“老臣是觉得,您既然有本事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抓获行刺太子的凶手,那么军械库的事,对您来说应该也不算是件难事?” “那只是我运气好!” 长平公主两手一摊:“我的手下,要论起抓鞑靼人的本事,那可是个个都很在行!但是抓贼嘛,那是捕快的事!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没那么容易的。” 杨羡一笑:“公主倒也不必过谦。如果连您都束手无策,那京中恐怕就更加找不出第二个能破此案的人来了。” ——既然她的态度强硬,那么不妨退而求其次,让她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不管她是不是与此案有关,只要能找回失物,那就也算是完美解决问题了。 有这了批军械的保障,即使长平公主当真煽动边军哗变,那么京中凭借三大营和禁军的力量,也依然占据优势。 所以,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找回失物。 “那么,您需要多少时间?” 杨羡问道:“现场您已经派人去看过了,朝廷对您也并没有任何隐瞒;如果还需要其它部门协助的话,老臣也可以从中协调,让各部官员都积极配合,但功劳肯定全是您的。” “您还真是贴心啊。” “主要是这批军械事关重大。如果一直找不回来,加上近来京中发生的诸多巧合,最大的嫌疑恐怕也还是会一直落在公主殿下您的身上——继续这么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什么‘诸多巧合’?分明就是‘怎么你一来就出事’以及‘肯定跟你脱不了干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他也已经不在乎什么冒犯不冒犯了——如果你说不是你,那就把赃物找回来,自证清白。 长平公主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难以置信,如此无耻的话,居然能从像您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嘴里说出来?……啧啧,当真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哇。” 这熟悉的讽刺挖苦、阴阳怪气…… 不过这次杨羡早有准备,就见他上前一步,撩衣跪倒,向上叩头: “如果是微臣有哪里冒犯了公主殿下,还请恕罪!” 他的底线就只有一条:只要能把失窃的军械找回来,随便你想怎样都行。丢不丢人的无所谓,反正这张老脸早就已经豁出去了。 长平公主气极反笑:“您可真行啊!要论起耍无赖,比皇帝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她如何恶语相向,杨羡只是不接招。 “行,查就查。” 最后,长平公主还是妥协道:“但是我有个条件。” “您请说。” 长平公主一笑,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他面前说道:“其实,这次我到西北寻找长姐遗体时,还有些别的发现。”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份口供,递给杨羡:“这份东西,是我在为镇国公主收尸的时候意外得到的。此人名叫鲁宁,是当时军中的一名校尉,亲眼目睹了他们谋害镇国公主的整个过程。” 杨羡快速看完那份供状,惊出一身冷汗。 “长姐向来治军严谨,但是手下竟会有人跟鞑靼暗中勾结,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长平公主话锋一转,叹道:“本来这次回京是想替长姐处置了那两名叛徒,却不料被他们早了一步。” 一句话,便给这案子定了性:鞑靼人挑起的军中内部矛盾。 杨羡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试探道:“这份口供,不知道……” “瑾瑜已经看过了。” 长平公主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直接说道:“逝者已矣,但朝廷还欠镇国公主一个交待。我的意思是:就算王逢、卢烽火已经死了,也必须受到追责!” 自从上次在宁夏时她提起要查清镇国公主之死的真相,杨羡便猜到此事并不简单。 万一她真的查出此事与许方有关、一把火烧到皇帝身上,那么此案就会成为边军彻底背叛皇帝的导火索。 但是现在,最关键的经手人,许方、王逢、卢烽火全都死了——死无对证,这案子就算是继续追查到底,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杨羡思索再三:既然是边军出了内奸,那么这把火自然烧不到皇帝身上;朝廷若能还给瑾瑜一个公道,她再恨也只会恨那些死掉的人,而不会再把怨气撒到皇帝以及朝廷身上。 这样一来,朝廷与边军之间的误解和怨恨也能得到化解,对双方来说都是个不错的结果—— “可以,您希望我怎么做?” “明天,瑾瑜会拿着这份供状到都察院去,要求重新开棺验尸——希望您能安排妥当人选受理此案,还她一个公平。” “明天?” ——这么急? 杨羡不禁有些犹豫:她会不会还有别的阴谋? 长平公主又道:“瑾瑜去打她的官司,我去调查军械库失窃案——总之,反正都绕不开那个监守自盗的卢烽火,干脆就一起查!” “好,我来安排。” 第193章 居然不是陷阱? 长平公主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杨羡,口头答应了还不算,又让他亲自为瑾瑜写好了状纸,这才放他离开。 午后。 “真不愧是首辅大臣啊!字写得真好。” 瑾瑜看了那份状纸,不由羡慕道:“人家这个书法造诣,这个文笔……诶,我几时才能写得这么好呢?” 长平公主笑道:“他再有本事,哪怕位极人臣,不也还是要给你打工?术业有专攻嘛,论射箭的话他肯定比不过你。” “总之,他还是很厉害的。” 瑾瑜满怀敬意地将那份状纸小心翼翼地收好,又叹气道:“其实,杨阁老德高望重,无论资历还是才学都是一等一的能臣,只是……跟他聊天,真真要把人累死!还要时时提防,不然一不留神就被他坑了。” 一想起跟杨羡打交道时的情形,瑾瑜就觉得头痛无比。甚至还有点同情皇帝:天天跟这些老狐狸打交道,真是心累!难怪彻帝不待见他们,只推太监出来管事。 “身为君上,要驾驭百官,确实是件很花心思的事——因为皇帝跟大臣,从来都不是一条心。各有各的心思,也各有各的立场:钱,权,名声,大把的精力都花在了内耗上。” 长平公主轻叹一声,又道:“而我们要想成为最终的赢家,就得先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 瑾瑜问:“可是,为什么要让他来替我写状纸?据我所知,杨阁老可不是个好讲话的人!他开出的条件肯定不低?” “你是知道的,我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长平公主微笑道:“他为官多年,书法早有大成。他的字,朝中大多数官员一眼就能认出来!所以,就算杨羡并不打算帮你,单是这份状纸递上去,这场官司你就先赢了一半!” 瑾瑜点头,但随即又担心道:“可是,那批军械怎么办?他要替朝廷找回失窃的军械,我们又不可能还给他的……等我的官司差不多打完了,杨阁老却迟迟等不到想要的东西,万一翻脸怎么办?” 杨大人怒极发威,那场面……想想还真是怪可怕的哩。 “放心。” 长平公主说道:“杨阁老嘛,文官到底是文官!他只知道军械失窃事关重大,却不懂得兵贵神速,只要抓住战机就能主导一切——而我现在需要的,正是时间。” 军械库失窃是大案,虽然现在还只是暗中调查,但各处城门已经加了岗哨:进出城的车辆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尤其是出城的,查得更为严格。 现在时近年关,此举倒也并未惹来非议。 “其实说到底,还是男人骨子里的傲慢。”长平公主冷笑道:“他瞧不起女人,所以他觉得只要东西出不了城,只要边军没什么大动作,我在京城就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京城三大营,就依然是朝廷的定海神针。” 杨羡当然不知道,长平公主招募的两万女兵早已经集结在城外;而军械出不了城,她们进来拿也是一样的——早在几天前,她们就在红姨的安排下,跟着烟花厂送货的马车开始陆续进城了。 红姨的烟花厂共有两家,一家在城北的张村,一家在城西的黄村,名气都很大。一来是生意过于火爆,十里八乡都知道这是个日进斗金的好买卖;再者,厂里全是大姑娘小媳妇,再没有哪家老板会像她一样只招女工。 只是,如今临近过年,本应是烟花爆竹生意最好的时候,却偏偏赶上太子遇刺。 现在,皇帝着素服辍朝七日,在京官员军民人等初祭以内皆停止嫁娶作乐。虽不是国丧,但是百日内也禁放烟花爆竹,注定要过个安安静静的新年了。 这对于整个娱乐行业都是个巨大的打击。 红姨的乐坊也跟整条街的同行一样,暂时关了门。当然,她这么能干的人肯定是不会赋闲在家的,近来一直在忙着安置进京的枢密院女官和女军。每天都能看到拾花记的女工赶着马车在北门和西门进进出出,却不知是在忙什么生意。 守城军卒接到的命令是查车、查货,却并不限人。 如果是男人,就算只有十几个人结伴进城,都会招来城门官的盘问;但女人就不一样了,哪怕是成群结队地带着行李进城,城防营军官见了也只觉得红姨肯定是又搞了什么新的更加赚钱的营生,改在城里办厂招人了,依旧是只用女工—— 一群女人而已,就算有上百个,能闹出什么事来? 时至今日,混进城的人数已经过万,分散潜伏在京中各处,颇有聚沙成塔的势头了。 “其实,我原来的计划并不是这样的。”长平公主无奈说道:“这个卢烽火,真是叫人措手不及!” 瑾瑜也是深有同感,点头道:“刚开始,我也以为这是个陷阱。” 卢烽火留下的那封只有数字的遗书,显然就是留给特定的人看的——那套加密算法是枢密院的高级机密,也就是说,是专为长平公主准备的。 而枢密院的女官搜遍整个卢府,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任何说明或者暗示;她得到一个坐标,然后就看到了满满一仓库的火器火药。 起初,长平公主也觉得是计——太巧了?怎么我正需要武器来装备部队,他就正好送了一仓库给我? 但是红姨查验过后,给出的结论是:火器都是最新的,且弹药充足没有任何问题。 为了安全起见,她先是留人监视那处库房,然后开始安排城外的人进来——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是计,也要想办法吃掉这批军火!实在不行,就全部炸掉,总之是绝对不能留给京城三大营! 反正这次是带兵进京,她压根就没打算客气。 直到今天杨羡登门造访,她才终于明白:原来朝廷也是毫不知情?这一切都只是卢烽火一个人的安排? ——但是,为什么呢? 以长平公主的性格,是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的。 第194章 王逢的记事本 “你去找王逢那晚,他还跟你说起过什么特别的话吗?”长平公主问。 瑾瑜认真想了想,便把那晚的详细经过,包括二人见面时的种种细节和对话,一字不差地又复述了一遍。末了,还把那天郑宴离在卢府宴会上偷听到的内容也一并说了。 长平公主听后,沉默半晌。 她的指尖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眼眸低垂,像是正在思索着整件事当中的每一个细节。 瑾瑜不敢打扰,只默默垂手站在一旁,耐心等着。 ——卢烽火,我到底应不应该相信你?一个曾经的叛徒? 这时,就见一名女官从外面进来:“长使大人,王逢的夫人求见。” 长平公主的眸光一动,手指的动作也骤然止住,抬起眼睛眸问那女官:“你没告诉她,我现在不见客吗?” “说了,但她坚持说,有件东西必须当面交给公主殿下。” 长平公主看了瑾瑜一眼,唇角微微上扬: “我想要的答案来了。” 王夫人能找到这里,当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她自听说长平公主进京之后,先是去了万寿宫,但那时她已经走了;后来一路打听,好容易才找到观澜楼。 她素衣戴孝,送来一封书信,还有一本纸页已有些发黄的册子。 长平公主先是接过信,扫了一眼:大致内容跟鲁宁的供词内容差不多。但说是书信,倒更像是份认罪书——他对缢死镇国公主的事情供认不讳,而与鲁宁那份口供的不同之处,就是他还明确写出了卢烽火受到威胁、以及许方前来施压的诸多细节。 在信的最末,还有王逢本人的签名和血手印。 显然,这就是王逢临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将矛头直指皇帝。 这份供词的分量比鲁宁那份要重得多,只可惜他没有勇气活着把真相说出来。 长平公主跟王逢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秉性。 他是武官出身,跟随镇国公主多年,曾做过参军还当过主簿。虽然没有功名,他却很爱读书,论学识要远强过军中的大部分将领,被镇国公主称为‘儒将’。 但是同时,长姐也说过:此人生性怯懦,做事认真细致,谨小慎微,是个不错的守城之将;但是遇事缺乏魄力,在与人发生分歧时也难以坚持己见,因此难当重任。 关键时刻,他能被许方和卢烽火所影响,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他这辈子干过最有勇气的事,恐怕一件是杀了主帅,另一件就是杀了他自己? 而他的夫人对这一切竟是毫不知情。 长平公主看完了信,又看了一眼那女人:跟她丈夫一样,谨慎、胆小,像只随时都会受惊逃走的兔子。 ——大概,王逢觉得在他以死谢罪之后,只要她拿着这封信找到长平公主,此事便不会祸及家人? 老实说,当初在西北魔鬼之地的时候,长平公主真恨不能把王逢碎尸万段株连九族!为了保全自己一家人,就完全不顾道义、不管别人的死活?!这种人,全家都不配活着! 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再设身处地想想:王逢哪里斗得过许方?何况再加上个叛徒卢烽火呢? 那个老狐狸,必是捏准了时机才找上他们的。一番恐吓威胁之下,先是拿下了卢烽火,然后为求稳妥,就又拖了王逢下水——一边是皇帝的密旨和挚友的劝说,一边是昏迷不醒的主帅,他大概很快就做出选择了。 唉。 其实,现在的王逢处境更加艰难:一边是皇帝的不信任,他必须要将全家安置在京城接受监视;而另一边,瑾瑜和长平公主在得知真相之后,肯定也不会放过他。 如果他选择背叛皇帝,那么全家都会受到牵连;但是这件事,又注定他不可能加入长平公主的阵营——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他早已是惊弓之鸟了,而瑾瑜的突然出现,只是加速了他下定赴死的决心;就算没有瑾瑜,恐怕他也没勇气面对长平公主,更没胆量上堂认罪。 长平公主看完信,注意到身边的瑾瑜,似乎也很想看看信上写了什么。长平公主心里一声叹息:事已至此,还是别惹她伤心了。 她将信直接收进了袖子里,目光又落在那本书册上: 那似乎是个记事本。 第一页的头一个名字,便是锦衣卫郑原。这册子上记录了他这七年来的升迁过程,以及对枢密院相关人员犯下的诸多罪状。 长平公主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冷笑道:“呵,王逢已经混得这么惨了,还不忘记别人的黑账呢?” 王夫人赶紧摇头,慌忙说道:“老爷的公事从不跟家里说的,我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只是按老爷的话当面交给您本人。” 长平公主冷哼一声,又继续往后翻。 跟想象中不一样,后面记录的并不是其他与长平公主为敌的人,而是枢密院被清洗时受到牵连的人。其中包括兵部多位高官被流放的地点,家眷流落何处等等。 薄薄的一本册子,每一页每一条记录都是条理清楚。内容涉及军情司的六位官员,还有兵部侍郎以上的三位高官,妻儿老小百余人;从记录的墨迹上看,这些信息不断被补充、时时更新,小字密密麻麻,记录了他们这七年来的颠沛流离和诸多磨难。 更加值得一提的是,册子上记录的下落比较明确的人,大都得到了相对较好的安置。册子上并没有关于如何接济他们的具体记录,但王逢应该是都给予了最大程度的援助。 而且,从瑾瑜描述的王家的种种细节来看,王逢身为大同总兵,家里有三个孩子,却只有一个老仆一名小厮,怎么看都未免太过寒酸了些。一家人节衣缩食的,难道都是为了这些人? 长平公主心里不由一动,怒气竟是消去了大半。 仇恨虽说比善意更有力量,但相对于对付敌人,对同伴的照拂总是更能使人动容。 长平公主不动声色地将那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果然见到卢烽火的名字。 短短的几行字,简单描述了卢烽火如何与鞑靼人相识、并成为他们的保护伞,然后将太子的相关情报送给哈木脱欢,一手策划了那场绑架案,甚至还专门注明了那三个鞑靼探子的名字、入京时间、潜伏地点等诸多细节。 ——难道这一切都是卢烽火一手策划的? 长平公主的神色渐渐变得阴沉:“他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吗?” 女人怯懦地看着她,摇头。 看来,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罢了,你走。” 第195章 瑾瑜是只有一个 瑾瑜对那女人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感觉就是个极普通的妇人罢了,平凡得近乎平庸;但她带来的那两件东西似乎很不寻常,长平公主一见,情绪似乎就变得有些不大对劲。 “那上面写了什么?” 那女人走了之后,瑾瑜忍不住好奇地上前问道。 直觉,那册子上一定是记录了某些特别重要的事;而枢密院的秘密,长平公主是从来不会瞒着她的。 半晌,长平公主才回过神来,朝她微微一笑: “怎么,你是希望我株连王逢全家吗?” “……倒也不必。” 瑾瑜眉头微皱,望向那女人离去的身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长平公主也与她一同望向楼下那个瘦削的身影,然后又看向瑾瑜:“如果是遵循‘帝王之道’,那我应该劝你斩草除根。” “可您也说过,男人在不想做人的时候,才会扯什么‘帝王之道’。” 瑾瑜转过脸,平静地望着她:“我是恨王逢,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但祸不及家人,并不代表他的全家都有罪。” “但人的感情是非常主观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讲道理。”长平公主淡淡一笑:“如果将来他的孩子长大了,你怕不怕他们恨你、然后报复你?” “恨嘛,其实是种很主观的事,我控制不了。”瑾瑜想了想,然后两手一摊:“但是我不能只因为存在这种可能性,就提前杀了他们——那跟现在的皇帝又有什么分别?我才不要做那样的人。” 一脸嫌弃。 长平公主笑道:“的确!有些事我们没得选,就像父母和兄弟姐妹;但有些事是可以选择的,比如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她挽起瑾瑜的手:“走,跟我去趟卢府。” “啊?” 瑾瑜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们不是在谈王逢的事吗?怎么又扯到卢烽火? 长平公主并没把那册子给她,而是递给了身边的女官:“这上面提到的人和事,去逐一核实。” 瑾瑜眼看着那册子从前面前经过,不由馋道:“能给我瞧瞧么?” 长平公主却劝道:“等查证后再说!……咱们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瑾瑜顺从地点点头。 马车行过冷清的街道。如果换作以前,现在这时候肯定处处都是一片热闹景象了。但太子的丧仪事大,皇亲权贵的大宅门前都换成了清一色的素白,庄严肃穆。 二人并排而坐,一路无话。 长平公主双目微合,像是在想事情;瑾瑜心里一直还在惦记着方才那封信和册子:也不知上头写了些什么?怎么就会牵扯到卢烽火家里了?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呢? 一时觉得长平公主不肯说,自然有她的道理;一时又觉得两人之间有了秘密,就难免添了隔阂。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车外传来一阵稚嫩的童谣声。马车走得很快,童声参差不齐,只有一句‘外婆夸我好宝宝’的尾句听得格外清楚。 车上的二人都不由相视一笑。 瑾瑜也记得这首童谣,好像小时候嬷嬷也教她唱过。两人不约而同被带进回忆里,都暂时放下了正在忧心的事。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总爱唱‘外婆’,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吗?”长平公主突然问。 “因为听起来更亲切?” “可不止是‘听起来’。”长平公主轻轻摇头:“外婆,妈妈,女儿,是家中最为确定的亲缘关系,必定是出自同一血脉的传承。但讽刺的是,她们却分属于不同的姓氏,看名字就像是三个毫无关联的人。” 说到这,她看着瑾瑜说道:“你知道你为什么叫‘李瑾瑜’,而不是‘张瑾瑜’?” 瑾瑜扬了扬眉,猜测道:“因为我母亲是公主嘛,身份更尊贵?” 长平公主轻轻摇头:“当初,母后便问过张芝:若随父姓张,那你跟他是一家人,在京无依无靠,早晚要回南边认祖归宗;若随母姓李,那么你跟我们就是一家人——你父亲虽然胆小懦弱,但他明白一个道理:眼下若是太平盛世倒也罢了,可一旦时局有变,他是保护不了你的,只有我能。” 瑾瑜望着她,愣了片刻,不解道:“可是,无论我姓张或是姓李,瑾瑜也还是瑾瑜啊。” “没错,瑾瑜是只有一个。” 长平公主一笑,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对我来说,姐姐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管他是张芝王芝还是赵芝,都没有分别!但到底是探花郞张芝驸马的女儿,还是我朝镇国公主的嫡长女,这两种身份对于文武大臣们,尤其是对于边军来说,区别就很大了。” 瑾瑜一时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但莫名就想起那日在万寿宫时,许方说的那些话来:‘不要白白成了野心家的马前卒’。 皇室的嫡公主,自然只有长平公主;无论出身还是才学、手段、野心,她都是更加接近皇位那一个。 瑾瑜踟蹰道:“其实,如果您想上位做女帝的话,我一定会全力辅佐您。” 长平公主看着她。 那种审视的目光让瑾瑜有些不安,像是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她沉默半晌,问道:“许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真是精准。 “我知道他是在挑拨离间。”瑾瑜坦诚道:“但是没关系!我想要的只是为父母报仇!至于谁最后坐在那个位置上,我真的无所谓……” “我有所谓!” 长平公主突然怒道:“你以为,谁都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吗?!一个道德败坏、品质恶劣的人,残暴而又懒政;短短八年间,你看他把江山社稷糟践成什么样子?明明风调雨顺,却处处灾荒,饿殍遍野!虽然西北暂时没有鞑靼犯境,但是山东河南江西还有闽浙一带,叛军、土匪、倭寇,哪一年消停过?……我只恨我当年的野心不够大、手段不够狠。” 瑾瑜点点头,小声道:“我觉得您一定比他强。” “如果是八年前,我一定会当仁不让。” 长平公主平静地说道:“但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 第196章 再入卢府 马车停在了卢府大门前。 这地方现在已经被顺天府封了,有两名衙役和两名锦衣卫守在门口。 长平公主和瑾瑜没下车,先派了女官过去交涉。 “许方之所以要拿争权这件事来挑拨离间,就是因为在他们的权利游戏中,赢家只能有一个。”长平公主不紧不慢地说道:“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打下江山之后,只有一个人能做皇帝,而那把椅子却是人人都想坐。” 瑾瑜点头,诚恳道:“我知道您是有雄心壮志的人,您也是知道我的——无论何时,只要是您想要的,我都不会与您相争!我不希望您因此而防备或疏远我。” “傻孩子,那是他们的游戏规则,不是我们的。”长平公主摆了摆手,苦笑道:“对我们来说,这并不是个抢椅子的游戏。” 瑾瑜不禁疑惑:难道还有不一样的规则? 长平公主细说道:“依照祖宗礼法,皇帝没有儿子即为无嗣,如果实在没有太子可以即位,大臣们会从诸位亲王的世子当中挑选优秀的拥立新君——哪怕实在没有优秀的就扶一个傀儡登上王位,但也绝不可能把权力交到皇室女子的手上。所以,我们必须要争!但不是你与我争,而是我们一起与他们争!” 说到这,长平公主轻叹一声,又道:“对他们来说,那把椅子意味着至高无上的特权;而我们想要的,只是一种可以像男人一样生活,一样读书写字、穿靴戴帽、入朝当官的‘特权’——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我,不管谁坐到那把椅子上,大家能都得到这种‘特权’,所有女人都是赢家;也正因为如此,大家的心才会这么齐。” 瑾瑜恍然大悟,顿觉是自己把这件事想得狭隘了,不由惭愧道:“我好像不该问这个问题……” “你愿意说出来,总比一直藏在心里的好。”长平公主微笑道:“我们从不内耗,不就是因为彼此信任么?” 瑾瑜释然,点点头。 “另外,帝王之术其实就是人心之术。” 长平公主又道:“李彻想要得到人心,除了封官许愿之外,就是派许方去监视百官,对武官威逼利诱或者控制家眷加以胁迫。这些手段虽说下流,但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像王逢这种软弱的倒也罢了,没想到就连卢烽火居然也会叛变,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您说过,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但同时,人心又是最坚不可摧的。”瑾瑜皱眉道:“难道说……其实他本意并不想背叛,所以一直在设法弥补或者报复?” “是有这种可能。……不过,还是要先看过才知道。” 说着,二人携手下了马车。 女官与守门的锦衣卫交涉未果,对方的态度十分强硬:杨阁老确实已经打过招呼了,您是可以进,但必须要在锦衣卫长官的陪同下才可以。 长平公主对那人怒道:“你这狗奴才!知不知道你现在惹的人是谁?锦衣卫又算什么东西?!多大的脸,让我在这里等他?!” 这时,有一名锦衣卫已经去通知长官了,剩下的三人吓得跪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 瑾瑜两三步上前先是踢倒一人,然后直接上手扯去门上的官封;那三人见状连呼‘使不得’,齐齐拦在门口哀求道:“郡主!公主殿下!……拦您的驾固然是死罪,可若郑指挥使来了,见我们未能恪尽职守,也一样是要杀了我们全家的!” 瑾瑜顿时一阵迟疑,转头看了看长平公主。 “这好办。” 长平公主一招手,身后的数名女官一拥而上,将三人绑了。 “都捆树上去!”长平公主指挥道:“我受杨阁老之托前来查案,几时轮到他郑原说了算?” 卢府大门敞开,长平公主正要抬腿进去,就见一队锦衣卫小跑赶来: “公主殿下!” 还离着老远,郑原便朝这边作揖道:“恕在下来得迟了!实在抱歉!” 长平公主阴沉着脸,望着他冷冷说道:“普天之下,敢叫本宫在门口等的人,你算是头一个。” 那队锦衣卫快步来到近前,郑原赔笑、跪地行礼道:“岂敢岂敢!奴才们还要仰仗公主殿下的宽宏大量,才不至于丢了差使又掉脑袋。” 郑原曾是东宫侍卫,深得彻帝信任。他曾经在清理枢密院的事情上办事得力而屡受嘉奖,一路步步高升,只短短几年时间,就从一名普通的侍卫做到锦衣卫指挥使,又被调到兵部担任要职。 “杨阁老可真行啊!一边催着我帮忙查案,一边又不许我进现场?”长平公主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锦衣卫,问道:“你带这么多人来,是几个意思啊?” “回公主殿下!” 郑原一脸谄媚道:“杨阁老确实已经知会过在下,自然是不会阻拦!只是,这卢烽火家里已经被锦衣卫清点查抄过了,重要物证也已送到锦衣卫衙门;为了节约您的时间,才特意派下官全程陪同、专门来协助您继续调查的。” “嗯,你人还怪好的咧。” 长平公主哼了一声,心知这是杨羡派来监视自己的,不动声色说道:“那就请带路!” “公主殿下请!” 郑原自然知道长平公主的厉害,既要紧紧盯死她,又丝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再施一礼,才上前一步,带众人进了卢府。 他带来的锦衣卫有三十多人,分成两队先行进入府中、站立两旁——也就是说,长平公主进来之后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的视线之中,所有女官的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显然,这也是杨羡的安排:他希望长平公主追回军械库丢失的物资,但同时也很清楚卢烽火与枢密院的关系。 卢烽火的立场暧昧,从他留下的遗书就能看出端倪:那组数字,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长平公主肯定能破译——这就是在向特定的人传递秘密的信息。 当时事出突然,军械库来不及做任何准备,长平公主便带人进去进行了查验;但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充分准备,宁可抹掉,也不能再让长平公主得到任何特定的秘密信息。 长平公主岂会不知道他们的用意? 但她现在别无选择:卢烽火之死十分蹊跷,这府中一定还留下了别的线索。 第197章 给傻子解闷儿用的 此时的卢府,跟上次瑾瑜来的时候已是全然不同了。 在卢烽火被发现吊死在军械库之后,顺天府最先查封了他的家宅,然后交由兵部处理;接着,由于事关重大,案件又转到锦衣卫——但这次没有交给罗卫,钱景特意从兵部调回了郑原,由他亲自督办此案。 瑾瑜跟随众人穿过前厅,又来到当初来过的宴会厅,眼前的东西早被翻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瑾瑜心里不由一阵唏嘘:就在前几天的冬至宴上,这里分明还是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处处欢声笑语,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不过短短数日,宴会上的宾主竟是死的死、散的散……而主人大概早就知道那是最后的狂欢? 现在想来,倒是有些理解他那日颇显凝重的神情了。 但长平公主只扫了一眼,脚步几乎没停就继续往后宅走去:“先去书房。” 其实,在调查东宫遇刺案那天,枢密院就已经派女官来搜查过一次了。但所有的东西都已被转移走了,卢府的家丁也全都被捕下狱,几乎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郑原对此地倒是十分熟悉,走在最前面,引着众人穿过两道院门,径直向后宅的书房而去,边走还边介绍这宅子的格局,看来早已搜查过不止一次了。 “卢烽火这个人,你可能还不了解。” 长平公主对身边的瑾瑜说道:“他是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局势所迫,他可能会暂时低头,但绝不是个能被招安的人。” 瑾瑜却扁扁嘴:“但终究不也还是当了叛徒?” “人性是很复杂的。”长平公主却有不同看法:“人的立场总是会随着局势变化而变化。如果抛开局势,就只一味要求人‘忠诚’‘始终如一’,那就是在耍流氓。” 瑾瑜不满道:“按您这说法,他倒是审时度势了!难道还做对了不成?” “不,我的意思是:事事皆有代价。有人认为死了总比背叛强,就成为宁死不屈的英雄;但更多的时候,人会选择向现实低头,不一定是因为懦弱,也可能是为了更重要的人。”她说着,轻叹一声:“其实,有时候死是很容易的,活下去才更难。” 瑾瑜淡淡一笑:“我可以理解,但无法原谅。” 长平公主微微点头,但由于锦衣卫在场,她并未再往下细说。 其实,在见到王逢那本册子的时候,她心中便已有了定论:这两个人肯定都隐藏了重要的秘密。 那一晚的宴会,大概是他们最后的诀别;而卢烽火真正的计划,是从他死的那一刻开始的。 这套宅子不算大,前头的宴会厅大概占去了一半的面积。后宅中没有女眷,只有主人的卧室和书房;另住着二十多名家仆,还有一套院子留作客房的院子。 据郑原说,卢家的仆人都曾经在西北军中效力,如今全都被关押起来,却也并未问出什么有用的口供。 卢烽火的住处,东边是卧室、西侧是书房。书架上全部空空如也,书本字画等物大都被搬走查验了,只余下几本不甚要紧的被胡乱丢弃在地上;桌椅也是东倒西歪,凌乱不堪,就像是刚被土匪洗劫过。 锦衣卫做事向来没什么耐心,一切都是简单粗暴——大概也是为了防止给她留下任何信息?做得也真是够绝,连片带字的纸都没留下。 ——这该死的杨老头。 看来,如果卢烽火要真想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还真是难比登天! 长平公主在屋里随便扫了一眼,抬头正望见屋子阑额上挂着块黑漆匾额,上书几个大字: 银鞍照白马。 上面落着不少灰尘,看样子挂的时间不算短了。 瑾瑜也瞧见了,只觉很是莫名其妙:谁家书房会挂这几个字啊?不都是‘天道酬勤’‘宁静致远’什么的吗? 郑原却意识到这恐怕是个巨大的疏漏,随即命令手下把那匾给摘下来。 不一会儿,有人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将匾搬了下来,然后几个人围上来细细检查一番——没有夹层也没有暗格,就是一块普通的匾而已。 女官们正要再上去验看,却被长平公主摆手阻止了。就见她一脸嫌弃地问郑原:“指挥史大人,请问你认字吗?” 郑原被她问得一愣,随即答道:“平时也读过一些书。” 长平公主指了指那匾,郑原便老老实实地将那五个字念了一遍: “这个嘛,出自李白的《侠客行》,下官还是知道的。” “那你见过有谁在屋里挂过这个吗?” 一句话,竟是把郑原给问住了。 片刻,他才恍然大悟道:“这匾有问题!” 接着郑原又叫进几个人来,说是要把那匾抬回去慢慢研究,然后再去查查是谁写的、在哪家铺子做的,总之一查到底! 长平公主懒得发表意见,只说了句‘你高兴就好’便出来了。 不用看就知道,其它的房间已经都被他们搜查过了,且什么也不会剩下。 据郑原说,他们从卢府里抄没出大量的书籍字画,唐诗宋词无所不包;于是现在,兵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司全都抽调出人手正在仔细查验,以期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长平公主兴趣索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望着松树旁边那块青石,指着上面‘听风’二字问道: “这个呢?是不是也要查一下?” 郑原见了有些迟疑:这种东西,京城里当官的家里差不多都会有一块?文人不就喜欢这个?但毕竟上面也是有字的……行。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有些微妙。 长平公主只要见着带字的东西,无论大小,都会喊来锦衣卫拆了打包带走。等到快天黑的时候,锦衣卫来来回回搬了不下几十趟,个个都累得气喘如牛、疲惫似狗。 这波操作,直接把瑾瑜看得愣住,但当着外人又不好开口细问。 等众人从卢府里出来的时候,她才凑到长平公主身边,小声问道:“这些东西全都有问题吗?” “他们既然那么爱查,那就给他们查呗!别扫人家高兴。” 长平公主一脸嘲讽的笑意:“反正,本就是给傻子解闷儿用的。” 第198章 银鞍照白马,白马入芦花 长平公主上了车,便对驾车的女官说道: “去芦花巷四号。” 女官应了一声,将马车调了头,在渐浓的深蓝暮色中缓缓前行。 瑾瑜忍不住撩起车帘朝后望了一眼,随即就觉得自己多虑了:这可是枢密院的马车!周围跟着数十位骑马的女官护卫——想跟踪她们?呵,只怕是锦衣卫还没那个胆子。 “郑原要真有那么聪明,这一下午也不会被我耍得团团转了。” 长平公主笑道:“亏他还兼着军情司的官!要知道,一个专业的情报人员,在知道自己将死之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必然是销毁所有文件,怎么可能留下那么多书册给他慢慢调查?” “那么,您已经有线索了?”瑾瑜回想了一下,眼前一亮:“难道,就是那句‘银鞍照白马’?” 长平公主微笑地点点头,说道:“卢烽火是军情司的数学专家,精通心算和各种复杂的加密算法。他从不喜欢诗词歌赋,不爱看书也不附庸风雅,对书法绘画更是一窍不通,是个超级无趣又乏味的人——郑原说从他家里搜出好多字画和诗词,我立刻就明白他想干什么了。” 瑾瑜也笑道:“他是想把要传达的重要信息隐藏在海量数据里。” “完全正确。” 长平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想要藏起一粒沙,最好的办法就是放进沙漠里。” “‘银鞍照白马’,下句是‘飒沓如流星’……可这跟芦花巷有什么关联?芦花巷四号,又是个什么地方?” “别费脑筋了,你猜不到的。”长平公主笑道:“那是句暗语,谁也破解不了——只有我知道。” 瑾瑜顿时就明白了:“所以,他把这句话写在牌匾上?锦衣卫搜走了所有的书册,其实都是在掩盖那块匾?” “没错。这么古怪的匾,也就是郑原那种傻瓜才看不出来!”长平公主说道:“如果没有那一屋子的书册打掩护,那块匾就会显得十分突兀;而现在呢,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个没多少学问却偏爱装装样子的假读书人罢了!” 瑾瑜还是忍不住好奇:“可那句暗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长平公主笑意更浓:“那原是我跟楚大人聊天时的一句玩笑话,碰巧当时他也在场。” 提起当年,想到卢烽火,长平公主不由轻叹一声:“人心的变化是很微妙的。尤其像卢烽火这样重感情的人,拿他最珍视的妻儿性命相要挟,虽然可以一时得逞,但必定会招致他不惜代价的报复。” “您真的确定,他是在帮我们吗?”瑾瑜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曾经背叛过信仰的人,有过一次,通常就会有无数次。 这也就是‘二臣’常会被人看轻的原因。真正的忠臣,贵在‘忠贞不二’;而一旦突破了这层心理防线,做过降臣或者降将之后,那么到底是三姓家奴、还是四姓,也都是无所谓的事了。 降过一次的人,无论新君还是旧主,也都不会再拿他当成心腹。 “他留下的遗书,算是份投名状。” 长平公主说道:“因为现在这个局面,我肯定不会再相信他,所以他必须拿出一份足够分量的诚意才能打动我。一份明文的密码,足以装备一万人的火器,是他的敲门砖。” 所以,他的遗书上,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就是真金白银的装备。 芦花巷离此不远,马车来到巷口的时候,天色甚至都还没有全黑。 长平公主从车上下来,望向那条冷清的小巷:“八年了,没想到这地方竟是一点也没变。” 前方已有女官先去探了路,这条巷子几乎没什么行人。 她与瑾瑜二人并肩前行,巷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长平公主说道:“当年,楚大人在教我情报的传递方式时,我们边聊边散步,就走到了这里。当时,卢烽火也在。”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侧的砖石墙:“楚大人说,做情报的人,就要像‘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白马入芦花’——那是句禅语,意思是‘道法’是一直存在的,但是并不会轻易被看到,要用心去悟。而做情报的人,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像‘白马入芦花’,无影无踪。” 刚说到此处,她的脚步突然止住,指尖在墙砖上轻轻划过:“一,二,三……” 当数到十时,她轻轻敲击那块砖石,竟是稍有松动。 “打开。” 瑾瑜从袖中抽出短刀,对准那块砖石轻轻一撬,不料那块巴掌宽的青砖竟是掉落下来:原来只有半块,里面刚好余下一只手掌的空间。 长平公主一笑,又道:“那时,我随口念了句‘银鞍照白马’,他便接‘白马入芦花’——然后,我们就一起做了这个。” 瑾瑜先是将短刀伸进去探了探,里面没有机关,但放着一件东西。 她伸手将那东西取了出来:是节二指粗细的竹筒,外层的青皮已经发黄,接缝处封着蜡,底部盖着军情司的火印。 这个样式的情报筒她见过:盖子上装有机关,如果直接拔掉的话,里面的弹片会在涂了磷的内壁上滑出火花,并同时漏出松油——只一瞬间,里头藏的东西就会自行焚毁。 ——只有军情司的人,以及枢密院的探子才知道正确的打开方式。 长平公主淡淡一笑:“是双保险。不愧是军情司的二号人物,做任何事都是滴水不漏。” 瑾瑜熟练地用刀划开蜡封,一手握住盖子转动半圈,听到内部机括发出一声细小的响动,接着又转动半圈,慢慢用力将盖子拔掉。 是一份用油纸包裹的名单。 瑾瑜点亮了火折子,昏黄的光线下,长平公主将卷成小筒的黄纸小心地展开,依稀能看到上面的小字密密麻麻,足有百余个名字,不仅注明了原先在西北军中的官职,还有现在的职位和住址;在每行的最末处,皆按着血红的指印。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名单,而是一份联名书。 那些姓名当中,有的是她认识的,有相熟的,也有的只知道名字但从未见过的,他们现在分布在京城禁军和城防营各处,从普通士兵到高级军官都有。 “呵,卢烽火还真是送了一份大礼给我啊。” 第199章 神风营 那份联名书上的人名,不仅有西北军中的将士,还有军情司的暗探。那些暗探都是由楚文一手培养的,名为‘神风营’是军情司以及整个兵部的最高机密。 这应该是楚文留给他最后的绝密档案。 长平公主大概扫了一眼,便又递给瑾瑜: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像我这种一身坏毛病的女人,将来要真能成事,完全是因为他们递刀子递得好!跟我自己没多大关系的。” 瑾瑜深知这份名单的分量。如果不是对朝廷彻底失望,卢烽火绝不会把这份东西交出来。 朝廷杀了楚文,尚可说他是跟枢密院牵涉过深,知道的秘密太多必须灭口;但他手下还有百余名探子,都是从军中层层筛选、培养出来的精锐,各自身怀绝技,却也都一并成了弃子。 卢烽火曾是忠于朝廷的,他自然知道这些人的珍贵和重要;如果朝廷真能知人善任,那么他手中的神风营,也将成为朝廷军队的利器。 只可惜,这把利器如今要插进他自己的心脏了。 想到这,长平公主叹了口气,说道:“当初李彻还未即位时我就想起事,但长姐是不同意的。唉,她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做事低调又很是保守,但如果缺少她的支持,我是很难说服边军将领跟着我起兵反抗朝廷的。也包括楚文——他虽然帮了我很多、也教会我很多,但也绝不会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看待的宝贝神风营交给我。” 先帝是位治国有方的明君,前太子也是个德行兼备、才华出众的少年,长平公主大概算是天生反骨?但当时西北不太平,边军内部十分团结、一致对外,就算是长平公主一心想搞事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长平公主自嘲的笑笑:“毕竟,我的人品也不怎么样!包括我身边所有搞情报的人,在文武官员的眼中,我们的形象就是一群‘奸诈’、‘诡计多端’又上不得台面的‘阴险小人’——跟长姐忠勇善战的光辉形象相比,她是天上的雄鹰,我只是阴沟里的老鼠。” “不是的!” 瑾瑜不满道:“你们只是在不同的战场上奋战,都是同样重要且光荣的!” 长平公主微笑地看着她,二人并肩朝马车走去。 “还记得那日,楚大人对我说,他这一生恐怕都只能在黑暗中前行,也许只有墓碑能立在被阳光照耀的地方。”长平公主缓缓说道:“但他们并不是蝼蚁,而是朝廷的基石——正如你手上这份名单,他们既可以支撑起辉煌的宫殿,也能让一切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此时车厢里已点起琉璃风灯,光线明亮而温暖。 “这里面有几个名字我是见过的。”瑾瑜指着其中几行说道:“在调查东宫的时候,有六名虎贲被送到诏狱审问,我看过他们的档案,就是这几个人没错。” “太子绑架案,很有可能就是卢烽火一手策划的。”长平公主点点头,倒也并没觉得十分意外:“凭‘神风营’的实力,渗透进东宫并不是什么难事。……放心,我会去一一核实的。” 长平公主慎重地将那份东西收好,又对瑾瑜说道:“所以你看,这就是人心。” 马车缓缓而行。 华灯初上,街道依旧热闹繁华。 少了烟花爆竹,年味淡了不少,但街上的人还是很多;道旁做小生意的大声叫卖,铺户门前挂着各种颜色的灯笼,小吃摊子上冒着腾腾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诱人的食物香味。 观澜楼外这条街是京城出名的夜市,就算官府再怎么禁娱乐,市井中也自有他们自己的乐子。 骑马的女官下马牵行,马车也明显比方才又慢了许多。 长平公主又对瑾瑜说道:“若想得到人心,是不可一味用强的,否则必会适得其反。” 瑾瑜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表面听起来像在说卢烽火和王逢,可怎么总觉得像在点我呢? 长平公主继续说道:“只要你本身是温暖又炽热的,别人自然就会被吸引来到你身边;可如果你强行把人拉过来,就可能伤了他、也伤了你自己。” “诶呀我知道的!” 瑾瑜央告地打断她的话:“我不会再逼他了。” 长平公主一笑:“这方面嘛,按说我是没什么资格来教你,但是你这个脾气……其实策反这件事呢,就像渡人,任你再怎么花言巧语的,关键还是要他自己悟了才行——可你倒好,我怎么总觉得你是谈不成就要物理超度人家呢?” “没有啦。” 马车刚在门口停稳,就见一名女官急急迎上前说道:“今天下午的时候,钱景来了。” 长平公主一愣:“嗯?他来做什么?” 那女官答道:“他送来了内阁批示的协查文书,提出要见见郑公子,我们也不好阻拦。” 瑾瑜听了,不由心头火起:“我就说那姓杨的没安好心!” 说着,她直接跳下马车,就奔郑宴离屋里去了。 长平公主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气:“唉,我刚说什么来着?这话音都还没落呢……” 杨羡虽然滑头,但做事还算是讲究章法,凡事也要先占个‘理’字;钱景就不一样!那个人根本就是没原则没底线,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做不出来?! 上午,郑宴离本就被杨羡说得有些动摇,这钱景居然趁我不在家又跑来当说客?! 简直可恶! 瑾瑜一路小跑冲进屋里时,郑宴离正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喝粥。 “钱景都跟你说什么了?!” 瑾瑜不管不顾,劈头盖脸地问。 屋里的小丫鬟们见状,赶紧纷纷躲了出去。 郑宴离不紧不慢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看你那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要不要我待会儿把谈话内容整理一下、写份材料给你啊?” 瑾瑜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搬了个绣墩过来、坐到床边,怨道:“我是怕你伤还没好就忘了疼!人家随便冲你勾勾手指、画了个饼,你心里就要长草了!” 他依然是从容不迫,淡定地继续喝粥:“好啊,那你拿铁链子把我锁起来啊?” 瑾瑜哼了一声,伸出根手指在他屁股上蒙着纱布的地方使劲戳了一下。 第200章 跟你一比,他可真是弱爆了 郑宴离果然痛得抽了口凉气,回过身想抓住她的手,她却飞快地躲了,又接连戳了几下。 “喂!快住手!” 他气得干脆搁下碗、侧过身,两手去抓住她的手;恶作剧得逞的瑾瑜乐得笑个不停,手被强行摁下作不得怪,就嘬起嘴朝他眼睛吹气。 郑宴离闭上一只眼,冷不防朝她唇上吻了一下。 瑾瑜顿时不闹了,浅尝他唇齿间淡淡的甜香,满含笑意地回吻他。 缠绵片刻,郑宴离说道:“你就那么信不过我?……虽然我没有加入枢密院,但你们的事,我又几时跟别人说过?” 瑾瑜轻叹一声,“明天我就要拿着状纸上堂打官司去了。而这桩旧案被重提,是一定要见血的!我是怕你夹在当中难做……开弓没有回头箭,到时候一定会牵连进很多人。” “那是朝廷欠你的,自然就该还。只是……” 他无声地叹息,抬起眼眸看着她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可以成为最亲的人,但不一定非要做同事?” “嗯,也有道理。” 瑾瑜歪着头,认真想了想:“不然什么事都要绑在一起,会不会也怪腻的?” 他释然地笑,点头。 瑾瑜的眼珠转了转,有心想再细问他钱景的事,但又觉得似乎不太合适……正在犹豫,就听他又说道: “今天钱景过来找我,带了不少东西,还特意把屋里的丫头们都撵走了,然后说了一大堆没用的废话……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 “嗤嗤,反间计。”瑾瑜眯起眼睛:“老狐狸,还敢给我来这套?” 郑宴离也想不明白:怎么挨了顿板子,我就成了香饽饽?以前也没见你们对我这么上心啊…… “我要是他,就直接带个美女来。”瑾瑜说道:“然后算准了时机,把她强行塞进你的被窝里!让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脸坏笑。 郑宴离不由嘴角一抽:“我现在合理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干过这事?” “想过,就是还没遇到合适的机会。” 她倒是诚实。 “……跟你一比,他可真是弱爆了。” “哈哈哈。” 瑾瑜笑了一阵,瞥见粥要凉了,便端起来递给他:“你快喝了。” 郑宴离接过来,“你也尝尝?观澜楼的厨子真是好手艺,我觉得比宫里做的都要好吃。” 她催道:“那你快吃!养屁股要紧!” 郑宴离一脸黑线:这还怎么吃?! 她却又接着说道:“现在什么事都没你的屁股要紧!你呀,就什么都不要管,也别想那么多,只一心先把屁股养好……” 郑宴离面无表情地把一勺米粥塞进她嘴里。 “噫,……你别说,还真怪好吃的哩。” 瑾瑜咂咂嘴,站起身来,嘿嘿一笑:“我也去厨房讨一碗来吃!” 说着,就蹦蹦跳跳往外去了。 此时厨娘们正在准备晚饭,一片忙碌。瑾瑜刚到厨房,便又被长平公主叫去了。 见她神色轻松欢愉,长平公主不由迟疑了一下,让她先坐。 除了在审讯室里对付犯人以外,瑾瑜的喜怒皆是挂在脸上。 长平公主突然意识到,她不过只是个刚过了十七岁生日的小姑娘罢了。在经历这么多变故之后,依然保持着单纯活泼的心性,也是难得;又恰遇到同样单纯的郑宴离,天下竟是再找不出更加般配的一对了。 “您找我有事吗?”她问。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整个人都像是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长平公主心中多少有些不忍,淡淡一笑,摆手道:“不急,等会儿边吃边谈。” 瑾瑜直觉她应该是有事想说,但是又不想扫了兴,便豪爽道: “没关系,您直说便是。” 长平公主看着她,感慨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天天都能像现在一样开心。两个人都无忧无虑的,多好……” 她却一笑:“真正能一直无忧无虑的,只有傻子和小孩?该来的总要来,我已经准备好了。” 长平公主也笑了。 不一会儿,厨娘将晚饭送来。 和那天的差不多,菜品依旧丰盛,精致,又极具巧思——依着她刚才吩咐的,还专为她准备了跟郑宴离一样的粥。 长平公主没动,只看着她满心欢喜地吃了半碗,才缓缓说道: “明天那场官司,我又得到一份新的口供——王逢的遗书,会和鲁宁的口供一起送到都察院。” 其实瑾瑜已猜到一些,点了点头。 长平公主将那两份材料的原件,连同杨羡写的状纸一同封好、放到旁边的桌案上,又道:“另外还有两件事,需要嘱咐你。” 瑾瑜放下碗,表情认真地点点头。 “头一件,镇国公主的棺椁里,没有遗体。”长平公主说道:“因为某些原因,她的遗体被保存在西北的魔鬼之地,不能移动也无法触碰,所以这些年来才一直未能还朝。现在,我已将她妥善安葬在原处了,现在这棺椁里只有衣冠和佩刀。” 瑾瑜不禁微微皱眉。 看来一定发生了不为人知的事,不然她一定会把母亲的遗体带回来的。 “我相信您一定有您的理由。”瑾瑜郑重道:“无论是什么,我都接受。只是,这案子恐怕是要重新验尸的,没有遗体的话……” 长平公主微微点头:“对,所以我们提出要求验尸,但同时,又不能真的开棺。” “这……” 瑾瑜一时有些糊涂了:这是什么操作? “因此,你需要先完成另外一件事。” 长平公主继续说道:“在开棺之前,先要为张芝驸马申冤——棺椁就停在都察院里,尸体又不会跑!而我想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棺椁停在那里,而且一定会被开棺。” 瑾瑜好像有点懂了:“所以我要拿捏好分寸,既要给主审官施压,又不能让他们真的开棺?” “没错。” 长平公主说道:“由于当年涉案的人已经都死了,一切都是死无对证,杨羡才会答应重新调查;但这件案子一旦开始,接下来要如何审、还会牵扯到谁,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了。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把这案子越挖越大。” 瑾瑜恍然大悟:“所以,明天我要先拿郑原开刀!” 长平公主点头道:“他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第201章 三司会审 由内阁首辅亲自写状纸,又通过内阁照会都察院督办——莫说在本朝,就是历朝历代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这件案子的主审官是都察院的一把手右都御史陈景焕。此人是刑部侍郎出身,曾经为民请命,参与审理过数起重大案件,为人刚直不阿,官声极好。 陪审是左都御史,另还有刑部派来的两位侍郎、和一位大理寺少卿协助审理,全员业内大佬,就连做记录的书记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刑名——这已经是三司会审的顶配阵容了。 旁听席上,钱景带着司礼监几位当家的亲自到场,显然是代表了宫里的意思:不参与,只看热闹。 另外还有内阁的几位尚书也来旁听,却未见杨羡——不过,不用猜也知道,就算没有出现在旁听席,他也肯定正在密切关注着这场官司。 这场官司嘛,说起来可大可小。 表面上看来就是走个过场,以安抚为主:毕竟是被告连同帮凶都已经死了,再怎么审也只是场盖棺定论的官司,无非是代朝廷给瑾瑜一个说法;但是,以杨羡对长平公主的了解,这件事绝对不简单,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成为她们向朝廷发难的导火索。 于是,整个内阁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们甚至连夜召集主审官开会讨论,提前做出好几套预案,对瑾瑜和长平公主有可能提出的诉求都一一做了分析,并研究出合适的对策—— 本以为一切都已是最稳妥的安排,本以为瑾瑜提出验尸的要求不过是句气话,却没想到刚一开始,镇国公主的棺椁就真被摆到了都察院的大堂上。 今天的瑾瑜一身缟素,气定神闲地站在堂上。 由于青川郡主的身份,她自然不必像普通打官司的平民一样跪着说话,甚至还有把椅子坐。 她先是扫了一眼面前的主审官,又挑剔地看看刑部派来的仵作: “我母亲乃是镇国公主,身份尊贵,怎么可以随便找个男仵作来验?也不怕有损皇室的颜面?” “郡主殿下,”陪审的刑部官员说道:“为了确保本次查验的公平公正,我们也专门请钱公公带了司礼监的管事太监一同在场查验,您觉得可以吗?” “当然不行!” 瑾瑜不满地哼了一声,对主审官说道:“在查清真相之前,我认为宫里的太监嫌疑最大!我决不允许他们碰我母亲的遗体!” 钱景忍不住开口道:“郡主殿下,您别忘了,镇国公主自幼长在宫中,那都是由老奴们服侍的,您不能因为许方一人行事不端,就冤枉我们个个都有嫌疑?” 瑾瑜冷笑道:“之前对我放冷箭的也是太监!是不是许方指使的我不好说,但我现在就是完全不相信你们。” 其实,陈景焕也早想到她会借此发难:毕竟许方也是重大嫌疑人之一,她肯定不会让太监插手进来的。 陈景焕一摆手:“好。如果您实在信不过,也可以直接去刑部挑选其他合适的仵作。” “我只有一个条件!” 瑾瑜说道:“必须要用女仵作,而且从业十年以上!不然,验尸结果就很难让人信服。” 陈景焕不由皱眉:这个要求是有点高的。 刑部有经验的仵作,大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真遇到有女受害者需要验尸的案子,通常是请稳婆代劳,很少有专职当女仵作的。 但镇国公主这案子,遗体已经放了八年,开棺之后会是个什么情况,谁都不好说。 这时,就见瑾瑜站起身来,手指在石质的棺椁外层轻轻划过:“诸位大人可曾想过,为何守墓人要将母亲的棺木封入厚重的石椁之中呢?”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瑾瑜缓缓说道:“西北戈壁的魔鬼之地,乃是一处天然的地下洞穴,是由地下河冲积形成的。地下常年不见日光,一年四季的温度都相对恒定,是个极适合保存遗体的长眠之地。据当地人说,十几年前曾有位牧民不慎从裂隙中跌进魔鬼之地深处,多年后被人找到时,容颜依旧,栩栩如生。” 众人听了不由骇然。 关外的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北方的瀚海戈壁广袤无垠,流传着很多离奇传说;当年与鞑靼交兵之时,也就只有像镇国公主这样胆识过人的将军,才敢带兵深入。 而关于她的遗体被留在魔鬼之地的事,由于当时正遇天生异象、飞沙走石无法视物,坊间便流传出很多传闻。 比如,有说镇国公主原是天上的星宿,被派到凡间诛杀鞑靼人的;在击杀鞑靼可汗之后功成身退,就直接飞升回天上去了。 抛开鬼神之说,另一种是阴谋论:新君即位后,皇帝认为镇国公主功高震主有不臣之心,便派了司礼监的太监去暗中谋害她。关于具体手法,说法就比较多了:有说在汤药里下毒的,也有说用匕首或者毒针的…… 民间最不缺乏的就是想象力,虽说不可尽信,但官方始终拿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加以驳斥,谣言便如野草般疯长。 瑾瑜轻蔑地一笑,对陈景焕道: “此棺一开,尸体接触到外界空气便会迅速开始腐坏——也就是说,我们的时间有限,并且只有这一次机会。事关重大,陈大人,你们要是找不来像样的女仵作,我也可以去请枢密院代劳。” “那倒也不必。” 陈景焕略一沉吟,说道:“我记得南直隶是有这么一位资深的女仵作,倒是可以借调过来。只是,两京相隔千里,最快的话也要六七日才能到达。” 升堂之前,杨阁老便再三叮嘱过:这场官司,一定要避免枢密院的人介入。那些女人最擅长节外生枝,可能会让事情发展到难以收场的地步。 所以,其实就在昨晚,内阁就已派人快马加鞭去应天府请人了。 “行。” 瑾瑜爽快答应了一声,点头道:“六七日而已,我和母亲还是等得起的。”说着,她又从袖中抽出鲁宁的口供: “这是守墓人的供状,还请大人过目。” 第202章 算了,就当是渡劫 陈景焕拿到口供,倒也没有显得特别意外。看完之后便交给身边的主审官们逐一传阅。 杨羡事先提起过这份口供,包括里面提到的诸多细节,几位主审心里早已有数。 陈景焕问:“此人现在何处?” “魔鬼之地。” “为什么没有带回来当面询问?” 瑾瑜两手一摊:“我哪里知道王逢和卢烽火会突然自尽呢?……而且,鲁宁常年生活在魔鬼之地的洞穴里,如果强行拖出来带回京城,能不能活着见到诸位大人都在两说呢。” “但是,这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我手上当然不止有这一面之词。”瑾瑜淡淡一笑,端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鲁宁只是一个旁观者,我认为当事人的供词才更有分量,对吗?” 主审们面色凝重,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当事人,那就是王逢和卢烽火了? 王逢是在家中自尽的,虽然留下了遗书且看起来理由充分,却对当年镇国公主的事只字未提,不排除还有另外一份遗书的可能;卢烽火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在遗书里留了一串数字——他们这些搞情报的,手里掌握着太多的秘密,还总是令人防不胜防! 显然,现在这些暗语已经传达给长平公主了,很有可能是指向一个不想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比如一份口供。 旁听席上的钱景开始有些冒汗:突然有些庆幸,还好许方已经死了。 长平公主这次回京,显然是有备而来。若是被她拿到把柄与许方当面对质,那场面一定会闹得十分难看。 果然还是死人好! 就算是瑾瑜能闹上天去,所有的锅就只管甩到许方头上;等她闹完了、这口怨气出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以后也再不会有人拿镇国公主之死来做文章。 皇帝的意思便是如此:三司会审已是朝廷最高级别的堂审,给出的论断也将是最终结论,将来也不会再有任何抗辩和翻案的机会;反正现在鞑靼已经对朝廷构不成任何威胁,从此之后,世人也将会渐渐淡忘‘镇国公主’这个名字。 而枢密院那群女人,回到宁夏卫之后该嫁人嫁人、该生子生子,从此也休想再借此翻起什么浪花来了。 ——算了,就当是渡劫! 想到这,钱景倒也觉得释然。 就见瑾瑜又拿出一份文书来,让女官递到主审官的案头。 陈景焕见了却不由皱眉——那并不是一份供词,而是另外一份状纸。 这份状纸显然不是出自杨羡的手笔,但字迹隽秀工整、条理清楚,讲的是另外一桩案子——是驸马张芝的冤案。 瑾瑜笑容狡黠,说道:“反正眼下开不了棺,原告被告也都不在人世了,那份口供也不必急着拿出来——倒不如,我们先把这桩能审的给了结了如何?” 陈景焕将那状纸细细看了一遍,问道:“当年张芝驸马冤死在诏狱,锦衣卫已经处罚了玩忽职守的两名狱卒,此案已经了结。现在,你要诉锦衣卫指挥使郑原渎职之罪,这……” 这种事可从没有先例。 满朝上下谁都知道,锦衣卫是直接归司礼监和皇帝管,职责就是监察百官,皇权特许——有谁会这么想不开,跑到都察院告锦衣卫的指挥使? 不合规矩,但合情入理。 “我认为,诏狱对此事的处罚太轻了,我不满意。” 瑾瑜的目光渐渐移向一旁的钱景,加重语气说道:“这件事,必须要追责。” 陈景焕也看向钱景,多少带着些幸灾乐祸:这种官司,要么直接打到御前去,要么就你来解决。 朝廷官员跟锦衣卫的关系其实颇有些微妙:看不惯,惹不起,也管不了——乐得看到有人制裁他们,谁都行。 于是,状纸又被转到钱景手里。 瑾瑜微笑道:“钱公公,这件事,您不会护短的?” 钱景是多么聪明的人?立刻就领会了她的意思——总得找个人出来顶包出气的。 他当然知道这事是许方办的。而许方跟张芝又没结过仇,那必然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当时镇国公主领兵在外,长平公主也要动身前去宁夏。彻帝担心这两人会暗中勾结谋反,立刻就下令抓捕张芝入狱。 其实,彻帝的本意是抓了她的驸马和女儿当作人质,并不想害人性命;只是听说长平公主带走了瑾瑜,一时怒火攻心,就让郑原对张芝动了大刑,却不料那只是个文弱书生,受刑不过,竟是没几天便病死狱中。 老实说,郑原确实是把这差使给办砸了。 “郡主您这又是何必呢……” 钱景满脸赔笑,劝道:“他不过就是个跑腿办差的。当初是许方那老东西不做人,纵容底下办事的杀人放火、抄家灭门,缺德事没少做!也亏得老天有眼,如今他遭了报应,郡主这口气也算是出了?” 瑾瑜却完全不买账:“人是他抓的、死在他手里的——我倒要当面问问他,我父亲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我们家到底是犯了什么罪?一定要抄家灭门?” “咳,当时那就是场冤案!后来皇上知道了,还特意下旨抚恤,也给驸马爷及时平了反、安排了厚葬。” 瑾瑜冷笑一声:“厚葬?” 话音未落,就见寒光一闪,她手中的短刀已横在钱景的颈上:“要不然,我送你下去问问他,看他能不能因为‘厚葬’就原谅你了?要是能呢,就送你还阳,这官司我也不打了,可好啊?” “这、这也不关我的事啊……” 钱景顿时汗如雨下——她是真的会杀人,他见过。 “郑原现在归你管,那就是你的事!” 钱景吓得整个身子都紧贴在椅背上,面白如纸,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身边的小太监也是始料未及,惊得一声大叫、纷纷退到一旁。 “公堂之上,岂有此理!” 陈景焕象征性地一拍惊堂木,使了个眼色,就见堂下的两名衙役上前几步,在旁不痛不痒地劝道: “郡主息怒!……您这样不好,不要这个样子啊。” 但也只是动动口而已。 瑾瑜斜了一眼陈景焕:“我现在就要告郑原!……这状纸,你接还是不接?!” 陈景焕却不慌不忙地看向钱景:“那,钱公公,您看这事……” 钱景还哪有考虑的余地,尖声破音喊道: “去、去把郑原给我找来——!” 第203章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钱景跟郑原并没什么交情,在这种时候自然犯不上豁出性命去保他。 许方虽然做事狠绝,但对手下人也是赏罚分明——只要是听话又办事得力的,就会受到提拔重用。尤其是底下干脏活的,他的封官许愿从来不是空话,而且出手大方,也从不会因为一点小钱斤斤计较惹人怨恨。 所以,他能在司礼监呼风唤雨那么久,也自是有其道理的。他身边总能聚集一群不问来路的死士,无论是拿不上台面或是压根见不得光的,只要明码标价,也总能找到合适的人去办。 像是郑原,就是这样被招募来的。 他本是个混迹江湖的刀客,由于办事干净、嘴又严,深得许方赏识,不久便成了锦衣卫,然后一路步步高升。后来时间久了,他也不想一辈子都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就想洗白身份,从此当个体面光鲜的太平官。 于是,在肃清枢密院之后便金盆洗手,转去兵部做了文职。 郑原当初做事狠绝,赚了不少黑心钱,更是结下不少仇家,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再抛头露面。 这次如果不是京中接连出了东宫遇刺、军械库失窃这种大案,而现在的锦衣卫又实在不顶事,钱景也不会硬把他从兵部挖出来、再次推到了台前。 钱景跟许方不同。因为太子的事,内库里的钱已经差不多掏空了,拿不出真金白银来就只能画饼;但是饼画得多了,人心就难免浮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问题,问题就是没钱。 在瑾瑜的威逼之下,钱景终于发话去找郑原;旁边的小太监答应一声,立刻就小跑着出门找人去了。 瑾瑜这才松了手,满意道:“你要早这么配合,岂不是大家都省事?何必非要搞得动刀动枪的?就好像我不讲道理一样。” 她说着,将刀又收了起来。 “你,……” 钱景又惊又气,却哪敢挑她的毛病?只恨恨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陈景焕:“公堂之上,这是在干什么?”然后像是怕烫了手一样把状纸丢给身边的衙役: “我是来听审的,又不是主审!你给我看状纸做什么?!” 两名衙役一人收了状纸送回给陈景焕,一人上前笑劝道:“郡主殿下,公堂之上是讲理的地方,确实不能携带武器的。” 瑾瑜哼了一声,干脆把刀鞘解下来一并递给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秩序又恢复如常,庭审继续。 但冷静下来之后,钱景可有点坐不住了:待会儿郑原被带来之后,瑾瑜肯定要继续问当年的旧事——许方虽然已经死了,但那时我是司礼监的二把手,就算没有参与也不能说毫不知情,这把火还是会烧到我身上来。 瑾瑜今天是伸冤来的,连皇帝都决定要让她三分,我又何必跟着郑原一起顶这个雷呢? 思虑再三,钱景决定开溜。 反正他只是来旁听的,既不是主审也不是证人,当然随时都可以离开。 瑾瑜看见了,没出声也没阻止,这倒正是合了她的心意——她刚才闹的这出,目的正是要逼走钱景。 郑原是许方手下得力干将,虽然现在去了兵部,但如果需要,他还是随时都可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替皇帝办事的。就比如长平公主要去卢府搜查的时候,郑原就会成为极大的阻力。而他虽然愚蠢,但忠诚且残暴,加上锦衣卫手中的特权,会使他成为一种难以预测的危险。 无论是枢密院要对卢烽火和王逢展开调查,还是准备在京中展开的任何其它行动,也都会继续受到他的监视和干扰。长平公主不得不一边对付杨羡、一边防备着他。 所以,这个绊脚石必须要最先除掉。 钱景现在是他的实际上级,如果他在场的话,瑾瑜向郑原发难就会受到很多阻碍——现在好了,瑾瑜确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帮着郑原说话。 那小太监办事还算麻利,没让众人等得太久就把人带来了。 郑原倒也十分配合,几乎有问必答、知无不言;只不过,面对瑾瑜的所有指控,他把责任全都推到了死去的许方身上。 对于当年张芝那桩旧案,无论是抓捕、收押、审讯,全都一口咬定是有许方授意的,他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人。对于张芝的意外死亡,他承认这确实是锦衣卫的疏忽导致,并且已对主要责任人进行追责和惩戒。 每一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说话不急不徐,态度也是温和有礼,且滴水不漏。 他给人的感觉,跟那天在卢烽火府上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时候的郑原就是个锦衣卫,而现在却更像个官僚。 瑾瑜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缓缓开口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八年了,郑指挥使居然还对当年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就连那两名狱卒的姓名和处罚结果这种细微末节都还能说得上来,当真是十分难得啊。” 郑原闻言一愣,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答得太快了。 有时候,没有破绽往往就是最大的破绽。 他向瑾瑜施礼说道:“因为前两天被临时借调回锦衣卫管事的时候,钱公公已经都知会过了:说郡主这次回京,有可能会问起当年公主府的旧案,让我们底下做事的都提前做好准备,省得一问三不知、净惹主子生气。” 他的模样看似谦恭顺服,其实这番话还有另一重意思:我们是早就有准备的,你根本问不出什么来,别白费力气了。 瑾瑜一笑:“问案子嘛,肯定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我既然大费周章地把郑指挥使请来了,肯定不会就只听了你这一堆屁话就到此为止的。” 说着,她朝堂下微微侧头:“去,请锦衣卫镇抚使罗大人来。” 等在外头的女官应了一声,立刻出去了。 郑原听了不禁微微一怔:罗卫? 这个人他听说过。关于他的传闻不多,只知道是从边军抽调过来的,直接顶了国舅爷郑宴离的差使,是现在锦衣卫的新任当家人。这人刚到京城不久,见过几次,只是没打过交道。 他心里不由一阵嘀咕:都说枢密院的女官神通广大,难道真被她们查到了什么? ——不会的,当时的档案都清理得很干净,不可能留下任何把柄。 第204章 就等你这句 罗卫来的时候,带着两名诏狱的狱卒和一只破旧的大木箱子。 没等人问,他自己便主动介绍道:“这两位都是诏狱的典狱官;这箱子里装的,是上任典狱长留下的诏狱的档案备份。” 一句话,郑原顿时脸色大变。 其实,主审官陈景焕也早就看出来:瑾瑜今天这每一步,其实都是早有预谋的。说到底,她只是借都察院搭了个台子,这出戏谁来唱、怎么唱,还是她说了算。 初看起来像是要审一桩原告被告都已不在人世的陈年公案,先是为仵作的事好一番纠结,不过都是铺垫,而她真正要对付的人,就是郑原。 堂上坐的几位主审官没一个是新手,多少都已看出些端倪,只是没人道破、更没人阻止——锦衣卫做过罔顾国法的事还少吗?那郑原更是个血债累累的魔头!怎么判都不算冤枉。 当年镇国公主之死尚可算是桩没有定论的疑案,但张芝却是毫无疑问的冤死狱中。如今瑾瑜出头打这场官司,司礼监也好、锦衣卫也罢,无论矛头指向谁都算是为民除害。 现在传到堂上的两个都是锦衣卫,钱景又溜了——主审官能怎么办?不管最后审出个什么结果,无论是刑部还是都察院或者大理寺,谁都处理不了锦衣卫的官司!即使定了罪,具体如何发落,也只能是由皇帝亲自发话,或者司礼监才有处置他们的权利。 于是,几位大人十分默契地达成一致:由她去折腾,我们佛系看戏就好。 罗卫为了今天可是做了很多准备的。 就见他先是对那两人做了介绍:年长的是前任典狱长的堂弟,也是一名普通的狱卒,正是他提供了这箱档案的线索;那个年轻的是现在为诏狱管理档案的书吏,由他来协助鉴定档案的真伪。 根据诏狱的规矩,每个入狱的犯人都会留下一份存档,上面会记录收监的时间、罪名、经手人等等信息;如果提审,还会有审讯人的名字、提审时间、口供概要等记录。 这些东西都是绝密,由锦衣卫留存备查的。在郑原转去兵部那年,特意下令全部焚毁了——那几年锦衣卫做过的事,多半都是见不得光的,而这些白纸黑字留存下来,迟早都是祸患。 “据查,当年玩忽职守的两名狱卒已经被除名了。其中一个前几年病死了,另一个已经离开京城,不知道去了哪里。” 罗卫说道:“不过,前任典狱长是去年卸任的,带着全家告老还乡了。不过,在临走之前留下了这一箱子档案,说是当年原本准备销毁的;只不过老典狱长这个人做事比较谨慎——毕竟杀人灭口的事见得多了,就怕自己哪天也遭人算计,就多留个后手保命。” 说着,他指了指地上的木箱,嘿嘿一笑:“于是,这一箱档案就被埋在诏狱的后院——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刚挖出来,新鲜热乎的。” “哼,你说是就是?”郑原冷笑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伪造出来诬陷别人的?”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罗卫耸耸肩:“我才来锦衣卫几天?谁知道你们会把值钱的或者要命的东西藏在哪?长什么样?反正既然找到了也挖出来了,那就打开瞧瞧?您来掌掌眼?” 郑原表面镇定,其实心里已经有些慌了:“慢着!……如果这些档案都是真的,那绝大部分都是朝廷机密,怎么可以公之于众?” “有道理!”罗卫点头,认真地想了想:“就只找出张芝那份?其它的不拆便是嘛!” 说着,他便打开了木箱。 里面的文书装满了两个麻袋,袋口是用针缝的,上面有封条,写着日期、还盖着印——这种包装方式,不用问就是一眼真! 别人不知道,郑原可是再清楚不过的。 每年,锦衣卫都会整理出绝密公文封进这种特制的袋子里,再贴上封条存入库房,隔上年就会集中焚毁一次——每一次销毁,郑原都是在场的;而且,在文书装订成册、封入袋子时,他都会逐一验看,怎么可能出这种纰漏?居然被人私藏下来这么多?! 郑原呆在当场,满脑子都是‘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瑾瑜全都看在眼里。 她饶有兴趣地凑上前去,对罗卫说道:“没关系,我只看跟我有关的部分。至于你们锦衣卫别的脏事,我也没兴趣知道。” 罗卫正色道:“先声明,跟我可没关系!你看清这上面的日期,那时候我还没来京城呢!” 说着,他特意将袋口处的日期翻出来,让周围人验看,以示清白:那上面写的,正是瑾瑜离京、张芝遇难的那一年。 ——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郑原心里暗暗想道,却怎么也想不出那人到底会是谁,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偷天换日? 转眼间,罗卫已经拆了封口,将整整一袋公文都倒在地板上,顿时散发出一股长期被闷在箱子里的老宣纸味。 无论是装裱手法还是装订方式,封皮、纸张、编号规则,每个细节都是对的。 郑原开始有些慌了。 关于锦衣卫的密档,那可不是谁都有机会见到的,就算想伪造也仿不出这么像的来。 堂上的衙役和那两名狱卒见状还想上来帮忙,却被瑾瑜摆手阻止了: “既然都是绝密公文,那接触的人就越少越好!我跟罗卫慢慢找就行,你们就别帮忙了,省得惹来官司。” 锦衣卫的秘密,还是少知道为妙。 众人一听,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再靠近,只远远伸着脖子往这边瞧。 瑾瑜挽起袖子,与罗卫一起蹲在像小山一样的密档当中,开始逐个检查封皮上的日期。待销毁的档案并不是按时间排序的,而且审讯记录和犯人档案等其它档案全都混装在一起,查找起来还是挺麻烦的。 郑原久久站在原地,感觉此刻的时间都要凝固了—— 他很清楚张芝的档案里写着什么:三天之内,六次审讯,虽然没有具体的口供,但是每次受刑的时间和伤情都是有记录的;而且,还同时附上了提审者,也就是他本人的签名……抓捕张芝确实是许方的授意,但并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而诏狱的存档却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 “就算你们找到又有什么用?” 郑原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说道:“就算是我做的,那也是皇上的授意!你就算不服,还能去找皇上理论不成?” 第205章 兵不厌诈 铺垫了这老半天,其实瑾瑜等的就是现在这句。 “好大的胆子!” 瑾瑜沉下脸,站起身来怒目相向:“自己做了坏事无可抵赖,就把锅甩给皇上?我看你真是疯了?……就单凭刚才这句话,你就该被定成死罪!” 不料郑原却是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也不必拿这话激我。自有锦衣卫那一天起,冤死在诏狱里的人便多了去了!不明不白受刑而死的达官显贵也不知道有多少!区区一个张芝,又算得了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接近瑾瑜想要的效果了,但还差一点点。 “敢作敢当,我还敬你是条汉子!”瑾瑜轻蔑道:“但你不是。做都做了,却不敢认,只推了两个无名小卒出来顶包?你也算个男人?” 郑原顿时火撞顶梁:“有什么不敢认的?如果事事都能依着法度来办,那还要锦衣卫做什么?直接去衙门报案、打官司拿人啊?!……呵,说到底,我是替皇上办事的!许方是个传话的,而我是个做事的。” 说着,他一指瑾瑜:“莫说你一个郡主,就算是公主又能怎样?你可以问问那堂上坐的御史和他身后的各位尚书——遇锦衣卫办事,他们能怎样、又敢怎样?” 瑾瑜随手将册子丢回地上那一大堆里,轻笑一声:“你认就好。” 她缓步走到郑原跟前,冷冷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许方的账,我会跟他另算——现在要清算的,是你干过的事。” “我现在可是官身!”郑原哼了一声:“就算我敢认,你敢抓吗?” 他又一指堂上的诸位主审官:“你再问问他们,刑部的大牢敢不敢收我?” 主审官皆是笑而不语,一旁的书吏在纸上飞快地记录。 陈景焕依旧是平静地看着他:“这么说,你是认罪了?” 接着一摆手,让书记官把供状拿过去给他画押。 郑原此时突然意识到不妥:我是不是被他们给套路了?这白纸黑字的如果画了押,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怎么,这就怂了?” 瑾瑜在旁冷笑道:“刚才不是还吹牛说刑部治不了你?这就打脸了?……呵,没关系,反正档案都在堂上,找出那日的记录只是时间问题。无论你认与不认,只要证据确凿,你想赖也是赖不掉的。” 说着,她又对罗卫道:“罗大人辛苦辛苦,继续找!反正我八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郑原正在迟疑,就听堂上的陈景焕又道:“自己主动认罪,跟找到证据之后被迫认罪,那性质可是完全不一样的。你现在主动认罪画押那叫胁从,只是受人指使的从犯,自然会轻判;可若是等罗大人找出证据之后再认罪,那可就攀扯不到别人、完全是你一人的行为——郑大人,这对于定罪量刑的区别可是很大的,您最好慎重考虑,三思而行。” 这是一种明显的暗示:郑原是个武夫,粗通文墨但读书十分有限,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直接亮明立场、讲清利害关系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对于瑾瑜来说,主审官是在对嫌疑人施压,同时也是一次巧妙的助攻。 郑原毕竟只是锦衣卫出身、又在兵部任职,而在现场所有精通司法流程的官员面前,他就是个完全的外行。 在庭审过程中,所有当庭提交的新证据都是要先经过核验才能生效的。包括新请来的证人,也要先自己亮明身份,当庭作证后同样要画押,证词才算有效——显然,罗卫提供的人证和物证,都缺少了这个关键的步骤。 这当然不是他的一时疏忽或者巧合造成的,正相反,全部都是出自精心设计: 人证是罗卫带来的,他们的作用就是证明那两袋绝密档案的真实性;而物证都装在箱子里、又封在麻袋里,混在大量的无关物品当中,甚至都还未被找到,郑原便已经先自乱了阵脚—— 其实,证人自始至终都未开口讲过一句话;至于物证嘛,一直都还没出现,存不存在都还在两说呢…… 在场的主审官,起码都是从业十年以上、司法审判经验丰富的资深官员,又岂会不懂这些?任你们怎么爱演、又爱编故事都不重要,要真正能拿到手里的呈堂证供才算作数。 郑原又哪里懂得这些? 从见到罗卫上堂、拿出那些本该被焚毁的麻袋时,整个人就已经方寸大乱了。 情况跟瑾瑜预想的差不多——郑原这个人虽然手段狠辣,但内心也并未强大到抵死不认账的程度。 正所谓‘兵不厌诈’,这些唬人的手段也就是用在他这种人身上还能奏效!若是换了钱景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滚刀肉,恐怕就未必管用了。 但郑原也不傻: 现在若是以胁从的罪名认了,最多不过就是降职罚俸,顶多挨顿板子!但朝廷还是需要他效力的,比如军械库的案子,钱景一时也找不到比他更加忠诚可靠的人来管理锦衣卫,所以一定会保他无事; 但若真等瑾瑜把那要命的记录找出来,那可是铁证!且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到时候证据确凿,而唯一知情的许方又已经死了,朝廷为了安抚瑾瑜,就很可能拿他当了牺牲品…… 所以,这很容易选。 郑原扫了一眼那份笔录,便在上面按下手印画了押。 审是审完了,至于如何定罪、收押,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郑原现在有着锦衣卫指挥使和兵部侍郎的双重身份,若要定他的罪,就得先报请兵部尚书和司礼监钱景,再由内阁与司礼监共同商议裁定;另外,他刚才说得也没错,刑部的大牢确实不能收押他,只能暂时交给锦衣卫送诏狱,等待最终的结果。 至此,三司会审能做的已经都做完了。 罗卫上前一步,笑呵呵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郑指挥使,请?……别让兄弟们太难做。” 郑原冷冷瞪了他一眼,跟着锦衣卫抬腿朝外走去。 还没出门,就听罗卫对一旁的衙役说道:“那些东西不要了,麻烦都扔了。” ——啥?! 郑原有些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就见衙役们正把写着‘绝密’字样的两个大麻袋抬走。 ——假的?! 当然是假的,兵不厌诈,她全是诈;但他认罪的供状可是真的,且有法律效力。 第206章 你现在已经比以前更懂得变通了呢 其实,那些档案也不能说全是假的。 张芝死于狱中那年的档案,确实是由郑原亲自销毁的。 只是时间隔得太久,而且当时的郑原急着抽身离开锦衣卫,一次性焚毁了之前所有的绝密档案——那么多公文,现在突然回想起来,也很难说清当时过程中是不是存在疏漏,或者被有心人存了备份? 不过,像是锦衣卫这种衙门,并没有事事都要留存书面记录的习惯。毕竟由于职业特殊性,他们做的事不一定都合法,留下文字记录都是自找麻烦,但又不能没有——毕竟每年要经手那么多犯人,如果连个记录都没有,等皇帝或者司礼监查问起来,岂不是一塌糊涂? 郑宴离刚到锦衣卫的时候,正赶上郑原忙着焚毁档案那几天。 那时,镇国公主已经死了,长平公主去了宁夏,枢密院已被裁撤,留在兵部的余党已经被剿灭殆尽;眼下正是大局已定,许方的那几位得力干将刚刚得到提拔,只剩下些零星的扫尾工作。 当时的郑宴离刚刚走出宫中混日子的舒适圈、踏进一片崭新的天地,正是个干劲十足的小萌新。刚到锦衣卫报道,他对什么事都感兴趣,郑原交给他的每一项任务都认真完成——包括清理存档。 郑原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每一份绝密存档都是由他亲手清点后封存的,焚毁时也都亲自在场。郑宴离虽然经手,却也并没有打开查看的机会。 郑宴离觉得,认为做好文字记录是很有必要的,应该形成规范,还要定期整理、备份及销毁。但此时的郑原已经差不多做好收尾工作,就等官方调令下来、立刻就去兵部报道了,哪还有心思跟一个新来的小小千户讨论锦衣卫的未来发展? 但毕竟郑宴离的后台够硬、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郑原不好得罪他,便事事敷衍,由着他自己瞎折腾去。 没过几天,郑原便调走了,但编写存档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郑宴离按照原先的文档样式开始重新制作,就连编号规则都没改,完完全全地照搬下来——不能说毫无区别,只能是一模一样。 而且,就连制作时间上也是相差不多,加上诏狱里暗不见天日的环境,封箱放进地下室,跟直接埋进地底下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也难怪郑原看到那一箱东西的时候,吓得如见诈尸——因为那确实不是伪造,就是真的:原班制作人马,完全一样的材料,保证每个细节都与原来的版本高度一致。 而郑宴离做这些东西的初衷,还真不是为了搞他。说来也是可惜:自郑原走后,锦衣卫就成了个无比清闲的衙门,平时根本没什么事做,也就没有犯人送进诏狱;郑宴离费心劳力地做了那么多本空白的存档,愣是毫无用武之地,最后干脆装箱扔进地下室了…… 谁又能想到,那么一大箱办公垃圾,居然会在多年后的今天派上这种用场? “总算是有点用处。” 郑宴离听完她的讲述长舒一口气,也说不清是在感慨还是遗憾。 瑾瑜笑道:“郑原那种人,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在你这个阴沟里翻船!” 郑宴离恹恹地趴在枕头上,臊眉耷眼的一脸沮丧。 瑾瑜便又安慰道:“我觉得你的思路很好啊!管理存档确实很重要。比如枢密院,每个部门都会有专人管理存档;在将来遇到重大事件做决策时,这些存档都是非常重要的参考!……只可惜,你的眼光和才华在锦衣卫这种地方完全施展不出来,也没人懂得你的价值。” 说来也是讽刺,一个忠心耿耿、想要好好做一番事业的人,最后居然成了递刀子的? “唉,你别说了。” 他唉声叹气,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模糊道:“听你这么说……更难受了。” “怎么,后悔了吗?” “不后悔。” 他突然又抬起头来,看着她坚定地说道:“不管郑原是为了朝廷、还是只为了自己的升迁,在诏狱里冤死人命都是不对的。所以,哪怕受害者不是你父亲,就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有需要,我也一样会帮忙的。” “嗯,这也正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瑾瑜点点头,微笑地看着他说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郑宴离。” “你不如直接骂我蠢!反正皇上都是这么骂的。” 他苦笑地叹了口气,又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你才选择站在正义的一边’——这样是不是会比较容易讨你欢心?你喜欢的话,那下次我就这样说好了。” “没有必要!” 她断然拒绝:“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唯利是图又油嘴滑舌的人!但是,不合时宜、傻乎乎又无比固执的郑宴离,却只有一个!” “这算是夸奖吗?” “不算。” 她坦诚道,随即凑上前,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样才算。” 郑宴离眼含笑意地望着她,却又难免担心:“但是,郑原虽然被定了罪,也只是暂时收押而已。钱景知道之后,肯定会想尽办法捞他出来的。到时候,我们岂不还是白忙一场?” “怎么会!” 瑾瑜神秘一笑:“你以为诏狱现在还是他郑原的天下吗?做过那么多亏心事,你觉得他会缺少仇家吗?” 郑宴离不由微微皱眉:“你是打算,让他也死在牢里?” 瑾瑜耸耸肩:“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既然法律制裁不了他,那就让天道轮回来行使公平正义!不就是暗箱操作嘛,这有什么难的?但是至少,我不搞株连和抄家那一套,谁欠的债谁自己还!” 郑宴离扁扁嘴,两眼望天:“嗯……有时候,如果太讲法律,似乎也是不行的。” “很好,你现在已经比以前更懂得变通了呢。” 瑾瑜笑眯眯说道:“而且,还有个好消息: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已经通知顺天府,要归还我家被非法查抄的房产——很快,我就不再是无家可归人士啦!” “这真是件好事。”郑宴离露出欣慰的笑意。 不过,这事她只说了一半:镇国公主府会成为一处秘密据点,近日将会进驻两千精锐女兵,矛头直指皇宫大内。 第207章 突变 第二天。 时至今日,城外跟随长平公主同时抵京的两万余女兵化整为零,每天都在红姨的送货马车掩护下,扮成女工悄悄进城。为避免引人注意,兵分两路在西门和北门同时进城,每次的时间和人数都不固定。 从寅初时分起,京西城门外便排起长长的队伍,只是今天等待的时间似乎比平时要更久一些。 临近年关,每天进出城的百姓越来越多。天刚蒙蒙亮,长长的队伍中有赶车的、送货的,也有扶老携幼探亲访友的,在寒凉的冬日清晨里成群挤在一起,不时跺脚,或是焦急地望向城门方向。 天光越来越亮,原定开城门的时辰早已经过了,却依然是城门紧闭,不见任何动静。人群有些骚动,不满的情绪越来越高。 一身农妇打扮的乌兰不由悄悄问身边的姜克夫:“是不是情况有变?” 这次她们准备进城的马车一共有六辆,上面都是给军士们准备的粮米蔬菜等物。 姜氏跳下马车,朝前后望了望:等待进城的队伍已经排得不见首尾,在冷风里挨冻的百姓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了。 “我去前头看看。” 她对身边的张耀祖嘱咐一句,两手抄进袖子里,越过排在前头的人,径直朝城门处走去。 拾花记的两家工厂,每年都会向顺天府交不少孝敬钱,因此她们手上都有顺天府衙签发的特别通行证;另外,由于经常打交道,西、北两处的城门官跟几位管事娘子也都相熟,平时逢年过节的也都是礼数周全,因此通常不会为难她们。 姜氏在城门口叫了半晌,那城门官才出来应声。见是她,便将小门开了条缝,单放她一人进去说话。 原来城门后头正是一片繁忙。 城防营收到最新通知:除了日常进出的水车、粪车以外,所有出城的车辆都要经过严格检查,所有进城人员也要做好登记,非京籍人员不得入城。 于是,考虑到城门官的工作量会暴增,平时负责守城门的人手不足,只得再从京城三大营抽调来士兵帮忙,现在人全都聚集在城门口,正在听长官训话。 在兵部的指示下,城门口又添了好多木栅栏,层层阻隔,看来是要动真格的。 那城门官得过姜氏不少好处,悄悄凑到她跟前,低声说道:“这几天风声紧,上头查得极严!只要不是京籍,想要进城都必须要有人作保才行。” “这有何难?我去把东家找来作保就是!”姜氏说道:“我们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生意了,连顺天府都是早就知会过的!如今城里禁了烟火娱乐,我们就只能指望着田庄上的土产换些钱才好过年啊!” 说着,她一指拦路的栅栏:“你们这些当官的,偏在这时候搞这些劳什子,是成心不想让我们活吗?” “诶,谁想搞这些东西……” 那城门官也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上头那些当官的,哪里管底下人的死活?他们破不了案没法交差,就也不让底下人好过!……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这么大的阵仗,我估摸着顶多也就是天!一直这么折腾谁能受得了?莫说你们这些种地做生意的,当兵的也要骂娘的。” “那今天怎么办?”姜氏两手一摊:“我每天都好几车货呢,你指望我一个人全给赶进城里去?想累死我啊?” “就耽搁一两日而已,也没甚干系?” “您说的倒是轻松。” 姜氏冷哼一声,掏出顺天府发的通行证:“我们运的货都是交过税的,凭什么就不让进呢?” “这个现在不好使了。” 城门官摆摆手说道:“你没看见吗?现在是调了城防营的来管事了!说是要搞什么全城封禁、大搜检——内阁决定的、兵部下的批文,这谁能有什么办法?突然之间就变天了喂……” 内阁?这么大的阵仗? 看来这回的情况确实有些严重。若真是如他所说,搞什么‘全城大搜检’,那可就糟了啊…… 姜氏从腰里摸出一小块金锞子来,悄悄塞到他手里:“当官的事,我们哪懂啊?只是我们这营生,您是知道的!拾花坊原是间乐坊,如今朝廷有禁令,胭脂巷全都开不了张,姑娘们那么多张嘴每天等着吃饭呢,难道全都打发出去喝西北风不成?……还有我们这城外的烟花厂,今年算是挣不着钱了,要是连货也不让送了,那可就真的全完了!您得可怜可怜我们呐!” “理解,理解!” 城门官的俸禄并没有多少钱,眼见金子到手自是乐得眉开眼笑。 他把姜氏又拉到门洞里更僻静的所在,低声道:“今天上午刚开始查,城防营的几位长官都在,势必会管得严些!尤其是人多货多的,肯定过不了关。” 姜氏微微皱眉,却听他又继续往下说道:“要不这样,您等中午吃饭的时辰再来!等忙了一上午,当官的也乏了,等他们一走,兄弟们再暗中放你进城还是不成问题的。” 姜氏闻言一瞪眼:“我一个人进城管什么用?要那六车货都进了城才能变成银子呢!” “六车?这……恐怕真有点难办啊。” 他一脸为难,指了指新贴在墙上的告示:“原则上,任何非京人员都不允许进城的——如果要运货,恐怕也只能找京城户籍的工人来做。” “您说笑呢?且不说城里哪有那么多工人可招,城里人的工钱多贵啊!我们村里的一个女工,跟男人干一样的活,工钱却只拿六成!……这,我可请不起他们。” 那人歉意地一笑:“这真不成。您也瞧见了,这么多兵守在城门口,怕是一个人都不能放进来的。” 眼看他收了钱,表面上虽说客气,却也还是一个劲地在把她往城外方向劝。 姜氏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你总得让我进去跟老板说一声?” “呃。” 他显得很是为难,但有戏。 姜氏眼珠转了转,又道:“突然之间出了一道告示,就全都不让进了?……我手下全是张村的工人,按您这新规矩谁也进不去!老板可还等着接货呢,总不至于连个报信的也不让进?” “……行,就你一个人,别声张。” 那城门官十分谨慎地左右看看,趁着城防营长官还在部署的间隙,带着她绕道后面,用身子挡着旁人的视线,悄悄把姜氏送进了城里。 姜氏片刻也不敢耽搁,寻了辆车便赶紧往观澜楼去了。 第208章 全城封禁 全城封禁,是内阁商议之后一致作出的决定。 兵部的批文在报送司礼监的同时,就已经下发到京城三大营各处了——其实这样操作有点不合规矩,按照正常流程,应该是先请示皇帝、等司礼监朱批下来才能执行,但事出紧急,杨羡做主让兵部去加急处理了。 钱景对此倒是也没有异议。毕竟军械库的案子压在这:一日找不回失窃的军械,京中就会一日不得安宁,全城封锁也算是常规应对措施。 他去万安宫上报给皇帝时,彻帝只不耐烦地丢下一句‘你看着办’,便把他打发走了。 彻帝现在的状态很糟糕:太子遇刺、郑贵妃病倒、郑宴离被撬走,接二连三的打击颇使他有些灰心丧气。 这几日来,更是添了夜不能寐的老毛病,整个人明显憔悴了许多;无论对朝政还是东宫案、军械库失窃案,也都懒得再过问。整个人恍恍惚惚,守着郑贵妃茶饭不思,一日日消瘦下去,竟是渐渐露出了下世的光景来。 眼看彻帝现在这个状况恐怕是不好,但眼前的难题已是迫在眉睫——钱景这次进宫,原是想先探探皇帝的口风,然后也好想法子先去把郑原捞出来。毕竟现在朝局不稳,锦衣卫又是一盘散沙,罗卫就知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靠不住,还是很需要有个资深的老手出来镇场子的。 皇帝指望不上,还是得去找内阁商量才行。 钱景踏入内阁大门的时候,心情颇为沉重。 说实话,他对内阁首辅杨羡是颇有几分敬畏的。杨羡一辈子宦海沉浮,是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又是帝师——他这种段位,恐怕只有许方才能堪称旗鼓相当。 杨羡于主位正襟危坐,在场的除了全部内阁成员,另还有兵部的几位主事。 钱景先是向众人打了招呼,刚寒暄了几句,就听杨羡开门见山道:“钱公公来得正好,我这里刚拟好几份重要的公函,需要皇上的朱批。” 说着,杨羡从面前的公文当中拿出几页纸来,递给钱景。 第一份是调动三大营对全城进行分片封锁搜查的军令,一份要求顺天府和城防营提供协助支持的公函,还有一份是要求其它各部门配合调查的照会函。 钱景有些惊讶:“全城搜检?那需要调动很多兵力、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完成——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杨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另外一份材料,但并没有递给他,而是简单说道:“年底的时候,户部会对各地报上来的钱粮账目进行批量汇总。其中,大同府的商业税收入显示偏多,有商人在民间大量采购粮草、冬衣等军备物资——兵部对此的估算是,大概足以装备一支超过一万人的军队。” 钱景听得有些懵,没想到这些官员居然还能从那么多枯燥的海量数据中发掘出这么重要的信息?等等,这就是说,有人在募兵? 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长平公主!除了她,还哪有人能有这样的大手笔? “那么,杨阁老的意思是,军械库失窃案也有可能跟长平公主有关?”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更严重的问题是,如果此时有叛军在京中作乱,那么局势对我们来说将会非常不利。” 钱景对这类事务没什么概念,总之听杨阁老的安排就是了。 “另外,” 杨羡说着,给一旁的兵部尚书董亦正递了个眼色,他瞬间会意,接着说道:“当年军情司楚文还在的时候,曾为朝廷选拔训练过一支专门执行特殊任务的尖兵小队,名为‘神风营’。所有人员的名单、职务等信息全部保密,与他们相关的所有信息也都是兵部最高机密。后来,楚文被革职查办之后,这部分人的资料就全部转到继任的卢烽火手上。” “神风营?” 钱景不由皱眉:“我记得,前几年国库吃紧,兵部与军情司相关的很多开支都被裁掉了,其中应该也包括神风营?” 董亦正点头道:“没错,就在三年前,神风营的整个编制都被裁撤了,所有人员按照档案中留存的记录,要么被退回原部门继续留用,要么是遣散安置。依照兵部的保密条例,他们的信息在三年内依然是绝密,只掌握在卢烽火一个人手中。” 要不要这么巧啊…… 钱景也隐隐觉出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了。 “这也就是说,”董亦正又继续说道,“整个神风营的名单,现在全部都掌握在卢烽火一个人的手里。无论是退回还是遣散,除了由我最终审批以外,都是由他一个人经手的。” “这都是些什么人?你清楚他们的底细吗?” “楚大人选拔任用人才的原则,从来都是无关出身背景和资历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选自最基层的士兵,有三大营的,也有禁军的。当年组建之初,原是为了送去西北对付鞑靼人,先帝对此也很是重视,在选拔和训练上都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只是没想到正式送到西北服役不足一年,便被裁撤了。” 说到这,董亦正语气中难掩愤懑和惋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培养尖兵是很烧钱的,先帝在位时国库还勉强烧得起,后来新君即位,国库渐渐入不敷出;巨大的财政支出加上皇帝对枢密院的不信任,就使得神风营的处境很艰难:先是接连削减预算,之后在镇国公主阵亡后不久,干脆就被整个裁撤掉了。 末了,董亦正叹了口气:“我怀疑,卢烽火以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把神风营交给长平公主了。” 此言一出,四座默然。 在钱景来内阁之前,其实他们就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了。 兵部高层的几位官员在反复分析之后,都一致认为卢烽火很可能依然在继续管理或供给着神风营。毕竟,那可是楚文一辈子的心血,而且在神风营组建之初,卢烽火本人也是亲自参与过的——无论是于公于私,卢烽火都是不会任由神风营解散的。 钱景问:“那么,内阁对此可有什么对策?” 这时,杨羡突然开口道:“我们的全城搜检行动,就是要从长平公主在京城的下榻之处开始。” 第209章 胆敢越过此门半步者,杀、杀无赦 钱景对他们的决策没有任何异议,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尽快释放郑原。 “郑指挥使与张芝并无任何私怨,完全都是为朝廷办事的!眼下要对全城进行搜检,如果有了锦衣卫的协助,也将会是个很大的助力。”钱景说道:“我知道,他先前的行为确实有不当之处,但此时也正是用人之际,还望内阁对此案的最终裁决能有所变通。” “绝无可能。” 没想到,杨羡竟是斩钉截铁道:“法律乃是立国之根本,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介武夫?况且,此时放了郑原,岂不正是授人以柄?长平公主更有借口反对朝廷了!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都察院理应依律严判,最后的裁决也会在三日内抄送司礼监。” 钱景真是服了! 这些读书人,遇事就爱较真认死理儿!本来各退一步就能圆满解决的事,就非要揪住不放?郑原现在关在诏狱里,就算你们真判他个斩监候,就一定能斩得了吗?! 说到底,是杀还是赦,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钱景一时火大,但还是压着性子劝道:“杨阁老,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必事事都要做得这么绝呢?” 杨羡却仍是寸步不让:“冤杀张芝一案,事实清楚,他本人已当庭认罪画押;再无任何辩驳的余地——分明是他郑原自己把路走绝了,与别人什么相干?” 那个郑原也是真的蠢! 当初就已经反复交待过了,不管堂上问什么,只管往许方身上推嘛!反正主谋已经死了,你顶多就是个从犯;就算是抵死不认,横竖你现在是官身,他们又不敢对你动刑!怕什么呢? ——唉,反正我已经尽力了,都是你自己不争气。 其实,说到底郑原终究是许方带出来的人,多少有些居功自傲,并不十分服他的管教;而钱景现在还要指望内阁出面解决问题,也犯不上为了他跟杨羡闹得太僵——长平公主如果真的起事作乱,靠郑原肯定是摆不平的,还得是内阁才能与她抗衡。 “行,那就让他再多关两天。” —— 时近中午的时候,在顺天府衙役的指引下,城防营参将和五军营的两名校尉一同来到观澜楼。他们拿着加盖朱批的内阁签发的军令,三个部门、带着百十人全副武装的队伍,联合执法的意味很浓了。 其实,京城三大营说是朝廷的精锐,但现在的战斗力也很是有限。 在镇国公主统率三军跟鞑靼作战的年代,三千营是骑兵中的精锐,五军营是骑步联合,神机营是火器火炮。最初的三大营有近十万人,但如今国库匮乏、军力废弛,当前驻扎在京中可供调动的不过三万余。 其中,还包括九千余失去火器装备的神机营。 以现在的军力,即使全部调动出来进行全城搜检,即使一切顺利,也至少得十几天才能完成初筛。因此,先后次序就显得尤为重要。 以杨羡向来的作风,最棘手的难题都会放在最前面来处理。 “就是这里了。” 顺天府派来一名衙役当向导,带领众人来到观澜楼门前:“长平公主从万寿宫出来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愣着干嘛?……去敲门啊。” 城防营派来的是正四品的参将严颂,幸灾乐祸对他说道。 那衙役是个四十来岁的京城本地人,闻言连连退了几步,一脸忌讳摆手道:“我就只是个带路的!……无论诸位要办什么差使,请都别带上我。” “哈哈。” 五军营派来的两名军官骑在马上,目光几乎同时看向严颂—— “干嘛?” 严颂毫不客气地瞪回去,不爽道:“骑马就比走路的高贵是怎样?老子是来协助搜查的,论官职大家都是同级,休想拿我当跑腿小弟使唤!” 三大营隶属于兵部,而城防营属于驻京的边军,两边分属不同的上级,平时也都是各行其是没什么交集。 跟朝中的文官集团一样,军队中也是派系分明。 城防营的军卒大和顺天府衙役都是京城本地人,在执行搜检的时候难免会出现偏袒或者挟私报复的情况;而三大营并没有处理地方庶务的经验,杨羡正是考虑到诸多因素,让他们各方同时派人协查,几方势力相互牵制、共同裁定,才好避免在某一方遇到利益相关或者相互推诿的情况。 马上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有一人翻身下了马,主动上前叩门。 然而他的手还未碰到门环,那扇朱漆大门便突然打开—— 开门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穿了身嫩黄的袄子,一张小脸生得白皙匀净,见门前围了那么多威武强壮的军人,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道: “公、公主殿下说啦,今日不见客……胆、胆敢越过此门半步者,杀、杀无赦。” 小姑娘生得瘦小,声音也满是怯懦。 这分明是出来放了句狠话,却是气势全无。她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只要大声吼她一句,便立刻会吓哭、马上掉头跑回去一样。 小姑娘虽然害怕,但还是依着主人的吩咐,费力地将两扇大门推到完全敞开—— 本以为会受到枢密院女官的各种阻挠,没想到情况竟是恰恰相反。围在观澜楼门前的一百多号人,竟是没有一个敢动的。 一百多双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柔弱的小姑娘把门打开,然后又走回院子里去了。 大门敞开,面前是一面雕着牡丹花的影壁墙,依稀可听见从墙后面传来的潺潺水声,一片安宁祥和之景。 众人一片安静,面面相觑。 不知是不是由于反差太过巨大,站在门前那人并未觉得有什么危险,便又向前迈了半步。 电光火石间,就听头顶传来弓弦声响,一支黑色的箭镞正钉在他脚掌前方半寸处的门槛上,发出‘邦’的一声。 那军官唬了一跳,慌忙退后几步,循声朝斜上方望去,就见大门两侧的墙头上,各有一排手执弩机的女官,数十支手弩正对准了他。 再向她们身后看去,原来房顶、塔楼上,到处都是黑衣被看的弓箭手,全都齐齐地盯着门口那片方寸之地。 第210章 卢烽火这个老六 “胆子真够大的啊?……哈。” 严颂在后头笑道:“你当长平公主说的‘杀无赦’跟你闹着玩的?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门?你是有几条命?真不怕变刺猬啊?” 骑在马上那军官不悦道:“既然是一起出来办差的,严将军说的什么风凉话?” 严颂瞥了他一眼,不屑道:“你有本事你上啊!……认怂就说认怂,冲我吼什么?” 那人铁青着脸,一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严颂又道:“你要搞清楚!里面那位可是长平公主,吕太后所生的嫡公主,皇帝的亲妹!想要动她,只拿一份内阁和司礼监共同签发的文书有什么用?说不定皇上压根就不知道这事!……回头公主闹进宫里找皇帝告状,人家几句话说开了,就还是一家人!你又算个屁咧?” 话虽然不好听,但道理是没错的。 这位长平公主可不是普通的皇室公主,不仅出身高贵,手上还有数量不明的枢密院女官;据说,连皇帝都要让她三分——而擅闯她的住所这件事,若是真能抓到她的把柄,那功劳必定都是内阁的;但若是搞砸了、皇帝震怒降罪下来,锅肯定是他们的。 一边是军令如山,一边是将来可能会被清算的风险——难怪人们都说京官难做。 “那,若依严将军所言,我们又当如何?” “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搜查,并不包括武力攻占——这要发生流血冲突,责任算谁的?”严颂说道:“反正我们的人都在这里,里面的无论人还是物都肯定跑不掉的,也不必争这一时半刻。” 说到这,他停顿一下,指指内阁方向:“我的建议就是,现在骑快马回去请示——如果长官下令强攻,那咱们二话不说就照办!无论将来出了任何问题,天塌下来砸大家。” 众将官听了皆点头称‘有道理’。 这其实也是文官与武官在思维方式上的最大区别:一道将令下来,将士们就会勇往直前地完成任务,没人会先研究军令本身会不会有坑;而文官通常会先明确责权、规避自身风险,于是各部门之间就产生了大量的办事流程和规范。 所以,武官认为文官太奸太滑一点都不爽快,而文官则觉得武官想问题太过简单、办事过于莽撞。 五军营那位军官点点头,说了句‘在这等着’,便拨转马头朝内阁去了。 与此同时,观澜楼后院塔楼的顶层,长平公主和瑾瑜手上拿着望远镜,正在关注着大门口的一举一动。 “这白送办事还是挺有长进的嘛,只几句话就把人给哄走了呢。”瑾瑜笑道。 “确实。” 长平公主微笑道:“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城防营的一名普通校尉。如今才几年光景,就已经升到参将了?” “嗯,跟罗卫相比,他巴结起长官来确实很有一套。”瑾瑜啧啧道:“罗卫那傻小子,成天就只知道拉拢下属!隔三岔五地便要放假、带出去喝顿酒,屁用没有!还得是人家白送——同样都是总兵官家的少爷,说话办事就是很有长官的样子呢!” “你也别老是张口闭口‘白送’的叫他!”长平公主笑道:“人家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见面时给人留点面子。” “哼,那得看他办事够不够漂亮!” 说起这个,瑾瑜不由微微皱眉:“这杨阁老的动作也太快了?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吗?昨天才刚打完官司,怎么今天就翻脸了呢?居然还派兵来搜查,这是决心要撕破脸了吗?” “确实比预想中快。” 长平公主点点头,说道:“我本以为还有两三天的时间可以慢慢准备,看来要提前行动了。尽管京城很大,但是一下子多出两万多人来,就算再怎么小心谨慎,也总还是会有些风吹草动的。更何况,她们都还是没什么实战经验的新兵。” 瑾瑜不由担心道:“听说今天早上城门就全部封闭了,我们藏的人不会被他们搜检出来?还有藏军械的库房,离衙门那么近……要不要换个地方?” “莫慌。” 长平公主慢条斯理说道:“现在这局面,若说心慌,杨羡应该比我更慌。” 瑾瑜一愣,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三大营的兵力和全城搜检需要花费的时间。 长平公主又道:“以他做事的风格,是不会按照军队惯用的方法进行拉网式排查的。” 军人在搜索目标时,通常会先对目标区域进行细分,然后逐个、逐片地进行排查。 这种方法看起来很笨,兴师动众的耗时耗资巨大,但非常有效——如果真是那样操作,那么她藏在城中的人和军械都会难逃法眼。 “杨羡此人,看起来学识渊博、谦虚谨慎,其实读书人身上的坏毛病,他几乎样样都有。”长平公主说道:“比如,他看不起武官,觉得他们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夫;而他读书多,自然比那些人要更加聪明,所以一定会自作聪明,不会听从三大营的建议。” 瑾瑜眨眨眼,“可是,全部排查一遍的话,起码要十几天才能完成。” “所以,他等不及。他会先选择可能性最大的几处地点进行搜检,比如我这里,镇国公主府,还有万寿宫。” 瑾瑜睁大眼睛:“那岂不是糟了!” “眼下这个局,最要紧的是失窃的军械,以及‘人赃并获’。” 长平公主笑道:“他认为我既然有兵,就必定需要装备,那么军械库失窃就一定是我做的——别说是他,其实我也没想到京城会出这种事。” 瑾瑜赞同的点头:“这是个很严重的误判。” 长平公主又道:“没错。因为如果是我偷的军械,那一定会藏在对我有利的地方,而且很可能已经装备到我的女官们身上了——这是他的另一个误判。” 通常,在和平时期的兵营里,士兵与军械都是分离的:一来是为了方便保管,再者就是防止军中哗变生事。 杨羡认为,长平公主既然敢私自募兵带到京城,就肯定会带着一支装备精良的队伍来——军械库都偷空了且没有运出城,那必然是已经分发到士兵手上了。 那可是足以装备万余人的火器,这种规模的军队,藏在京城里是不可能毫无声息的。 所以,现在只要封闭城门逐户搜检,就可以瓮中捉鳖,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很可惜,他没想到卢烽火这个老六并不在整个计划之中。 第211章 短兵相接 “卢烽火设计得很是周全。红姨说,她在布置引爆点的时候,发现那仓库的承重立柱底下已经被人埋好了炸药,但并未安装引信;可能是没来得及,或者只是为了给我们提供方便。一旦被朝廷的军队搜到了就直接引爆,什么也不会留下。” 提到这个人,长平公主是有些服气的:“他一个人策划了整个军械库失窃案,只靠三个鞑靼人就完成了所有的部署和行动,确实厉害。” 瑾瑜一脸震惊:“原来是这样的吗?!” “我派人去藏匿军械的库房做过详细勘察,发现所有东西并不是一夜之间全部搬过去的,而是分期、分批多次搬运的。” 每次操作都会有暴露的风险,而卢烽火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他能调动的其实只有两个人:滑索都是在使用时才临时架设起来的,然后一个人运送、一个人接收,卢烽火身为军械库的长官,负责放风,保证整个过程当中没有人干扰。 其实本来是有三个人的,可惜德子被瑾瑜抓了,结果做事的效率就更低了,一直拖到冬至那日才全部完成。 “三个鞑靼人,远离故土,不为私利,专门跑到京城来给咱们打工,结果还一个比一个死得惨?”瑾瑜不由一阵感慨:“这都是什么操作啊?” 长平公主笑道:“而且,我甚至怀疑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哈木脱欢已经死了——毕竟,从你们截获的情报来看,前方与后方的通信联络都是卢烽火负责的,加密解密可都是他的强项,因此鞑靼人只会收到他想让他们看到的消息。” “这都行?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鞑靼人又凭什么会那么信任他呢?” “因为是他一手策划了太子绑架案。据我推断,卢烽火应是借助神风营的关系,将鞑靼的探子安插进东宫,使哈木脱欢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宣府绑走了太子——鞑靼人自然对他深信不疑。” “可是……为什么呢?” “这就很难说了。” 长平公主耸耸肩:“他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说明和解释,可能也没打算解释——倒是很符合那个人的一贯做法。” 瑾瑜不由陷入沉思:这也就是说,其实早在她们进京之前,卢烽火就已经在计划这一切了。 “另外,”长平公主又道:“可能连他也没想到,你居然能顺着鞑靼人绑架太子的线索一直查到德子身上,差点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瑾瑜不禁挠头:“他这盘棋可真够大的……连我们都被他算在其中了。” “反正人已经死了,我们也没机会当面问他为什么。”长平公主苦笑道:“但确实省去我不少麻烦。” 在原先的计划中,长平公主本打算先派一支精锐潜入京城,人马可以先藏在万寿宫或镇国公主府里,随后再由运烟花的马车将枪械等物分批偷偷运进城来——但谁又能想到太子会突然遇刺,还顺便白得了满满一仓库的新式火器? “以杨羡的性格,一定会想办法强行进来搜检。” 长平公主说道:“但是,这几处地方虽然嫌疑最大,同时也是最碰不得的地方:镇国公主府刚刚归还给你,便又遭到全府搜检,会使朝廷失掉边军的人心;而万寿宫,母后独居多年,早就不问世事,动她就是在动皇室的颜面,会使杨羡失掉所有皇室宗亲的支持——这是场豪赌,他输不起的。” “难道真的要放他们进来搜查?” 道理都懂,但瑾瑜还是心虚,小声问道:“我们确实藏了人啊……” “她们没有武器,就只是一群普通的女人而已啊!不过是数量稍多了一点点嘛。”长平公主两手一摊:“怎么证明她们是兵?没有赃物,又如何说我们是贼?” 瑾瑜恍然大悟:“人与军械分离,就不能说是‘人赃并获’;只要找不到军械,我们就是赢家。” “正确。” 长平公主脸上的笑意更浓:“而且,现在确实是‘人赃分离’的,但等他们全部搜检完毕之后,可就不一定了。” 这时,就见一位女官进来禀报道:“长使大人,密档已经处理完毕。” 长平公主摆摆手,对瑾瑜说道:“走,接下来也该轮到咱们出场了。” 瑾瑜应了一声,跟随她缓步走下楼梯。 下面的那一层,炭盆里的纸已经化为大堆灰烬,屋子里弥漫着焦糊的味道,侧向的窗户都打开了半扇,灌进大股的冷风。 再往下的每一层,皆是枢密院各部的办公地点,为首的女官已按照长平公主的指令清理掉特定的涉密存档。 “杨羡是个凡事只要开头,便一定会贯彻到底的人。” 长平公主边走边对瑾瑜说道:“他突然之间就搞起全城封禁,肯定是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既然知晓我有谋反的计划,就肯定不会再手软,会倾尽全力一查到底。” “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啊……” “当了这么多年内阁首辅,没有点雷霆手段怎么行呢?”长平公主笑道。 “那也就是说,他一定会全部搜查?” “为了找到军械,他会不惜挖地三尺的。他可不像皇帝那么优柔寡断!我猜,以老师的风格,既然决定要撕破脸,那就连一片带字的纸都不会放过。”长平公主说着,顺手指了指柜架上留存的大排整齐的档案盒: “呶,那些就都是留给老师解闷儿的了。” 听她这么说,瑾瑜也不禁朝里头多看了一眼。 枢密院最初是个情报中心,因此每年都会有大量的书面存档。于是在创立之初便建立起庞大的档案系统,使用统一制式的档案盒并进行系统编号。 封面使用的都是昂贵的黄檗汁浸染过的黄纸,装订也统一使用棉线;即便一定要使用糨糊,也都是掺了明矾和花椒末的,严防虫蠹。 因此,枢密院存放密档的库房总是会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即使不用过去细看,也知道都是真货。 瑾瑜满腹狐疑:“这……这看着也不像是伪造的啊?” “老师那么精明的人,假东西是很难糊弄过去的,还得是真材实料才行。”长平公主说道:“所以,这些当然都是真货。” 刚才女官们烧掉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瑾瑜有点难以置信:“枢密院的存档,就这么交给内阁了?” “是啊。不下点血本,要如何能拖延时间呢?” 二人顺着楼梯继续向下。 长平公主望向门口,缓缓说道:“从现在开始,就要短兵相接了。” 第212章 查抄观澜楼 长平公主在下楼之后的第一条命令,就是集合所有人在院里待命。 瑾瑜原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斗,没想到去请旨的那名军官居然已经折返回来,还带回一名司礼监的太监宣旨。 ——这个办事效率委实有点惊人,兴许是杨羡早就想到、所以提前就做好了安排? 这样一来,倒是可以略过双方僵持、互秀肌肉的部分,直接跳到尘埃落定的结尾—— 观澜楼里的枢密院女官共有两百余人,加上一品红和原来的厨娘仆妇丫鬟等人,全部按照长平公主的指令列队走出大门,在军士们诧异的目光中站到门外的街道上,分列成三排;甚至连刚能下地活动、还不太利索的郑宴离,也被扶了出来。 也不知道杨羡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真的请到了圣旨? 司礼监管事的太监亲自来到现场,手上托着明黄缎子的圣旨,上面盖的朱红大印都还是新鲜热乎的——可见,杨羡对今天的联合搜查行动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排除万难都要贯彻到底。 长平公主率众站在大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那宣旨的太监;她身后站着黑红两色的枢密院女官,背着弓箭、端着手弩,腰间配刀——只要她一声令下,顷刻之间便可将面前肆意妄为的狂徒全部消灭干净。 即使面对的是全副武装的朝廷正规军,气势也不输半分。 那太监不是头一回见到抄家的场面,但被抄家时都还能这么有排面的,除了长平公主恐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公主殿下,您看……” 她的从容坦然,反倒是让那太监觉得有些尴尬:“既然都已经同意进去搜查了,那这圣旨还有必要宣吗?” “当然。” 她的态度转变几乎是发生在圣旨抵达的同时,使得现场本已十分浓重的火药味荡然无存,给人一种即使没有圣旨她也会乖乖就范的错觉: “就算不给杨阁老留面子,皇上的圣旨也还是要听的。” 长平公主依照惯例跪地接旨,然后军官带着士兵进入观澜楼,依照程序开始查抄。 圣旨上说得很明白:他们不仅要对此地进行彻底搜查,遇到可疑物品也有权带走送往内阁。 本质上来说,这就是抄家。 而那道圣旨也一改往日的中庸谦和,用词十分严厉,明显就是在向她传达一种信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徒劳。 长平公主带领枢密院众女官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像强盗一样四处翻找。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完全可以预见:在搜索完每一个角落之后,所有的档案都会被打包带走;在内阁进行分析研判之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是以谋反的罪名全部处决她们,还是继续流放宁夏。 宣旨的那太监有四十来岁,姓张,见到郑宴离满面病容、被人搀扶着跟她们站在一起,便上前说道: “都是例行公事!郑千户大可以先回屋里休息,不碍事的。” 瑾瑜在旁冷冷说道:“还是别了!万一他们搜完之后,回头又赖我们把东西藏到他被窝里去了、还要回来再来搜一遍?……抄家这种事,我可不想再来一遍!” 张公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不知该如何继续往下聊,就听影壁墙后传来家具碰撞的声音,便朝里面呵斥一声: “轻点!弄坏了公主殿下的东西,仔细我揭你们的皮!” 太监是最会见风使舵的,眼下内阁跟长平公主这场争斗尚是胜负未分,他也并不想贸然选择站队。本着两边都不得罪的原则,他亲自跑进院里,为长平公主搬来一把椅子,用袖子掸了掸,满面堆笑地服侍她坐下: “公主殿下受委屈了。都是为了公事,您多包涵!” 长平公主并没拒绝,淡淡说道:“受委屈?一个女人,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多了去了!” 说着,她随便指了指身后的众女官:“她们哪个不是吃亏受气长大的?从刚一出生,这辈子听到的第一句话可能就是‘怎么不是个男孩’?你再不济,还能切了那话儿进宫当个太监,将来好好伺候主子,早晚也能有混出头的那一天——可她们呢?无论再怎么能干,哪怕是跟着我、好容易混出点头脸来了,如今不也照样还是受人欺负?” 张公公干笑两声,也不敢接话。 长平公主发完脾气,冷哼一声,又道:“你且等着瞧!就凭我李长平的手段,看看姓杨的能不能活过今年除夕?” “言重了、言重了!”张公公吓得连连摆手,赔笑劝道:“杨阁老不也是为了朝廷办事?闹到今天这步,还不都是因为军械库破不了案、各部都着急吗?这次是全城搜检,也并不是只针对您一个人的。” 这倒是提醒了她。 长平公主看了他一眼:“那郡主可以走了吗?” 张公公爽快道:“当然!圣旨和公文上都只说要搜检物品,并没有提到限制诸位的人身自由,尽可自便!” “瑾瑜,那你先回家去。” 长平公主朝她递了个眼色,瑾瑜瞬间会意: “好。” 查抄长平公主的住处只是杨羡的第一步,接下来很快就会轮到镇国公主府——事情发展得太快,她得赶紧回去做好准备才行。 但瑾瑜略一迟疑,又看了一眼郑宴离;长平公主见状,半开玩笑道:“为了屁股着想,他还是先留在这里比较好。” 郑宴离一脸沮丧地点头。 这时,就见严颂牵了匹马走过来,笑嘻嘻地把缰绳递到她手里,又请示般地看向张公公: “借友军一匹马用用,不算坏规矩?” 此时,五军营的一百多人已经全部进入观澜楼了,只留下二十几匹战马停在门口;而严颂带着十几名城防营士兵守在外头,似乎压根也并没打算参与行动,懒散地或站或坐,像是一群只打算凑到前排看热闹的。 张公公扬了扬眉,自然猜到他这也是两边都不想得罪——内阁下的公文不好违抗,但细微末节之处还是可以变通一下的。 反正事不关己,张公公也不想蹚这混水,便顺水推舟道:“我觉得两位大人应该不会那么小气。” “那我可就借花献佛了。” 接着,严颂又是一脸谄媚地看向长平公主:“都是为了公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严颂这左右逢源、凡事总要留一线的人设,真是稳得一批。 长平公主心中暗笑,表面依旧冷淡地哼了一声,转过脸没再理会他;瑾瑜接过缰绳,纵身一跃跳上马背,策马而去。 第213章 保守派觉得激进派太保守了 在顺天府的协助下,镇国公主府上住的几户人家已经都被勒令搬走、恢复原状。但是,现在大部分围墙和外面临街的两处厢房受损严重,后院也是荒草丛生,看起来十分破败。 自那日都察院将镇国公主府判归瑾瑜之后,她还未回去过,跟长平公主一直住在观澜楼。 镇国公主府暂时交给小刀等人打理,听说当晚就接来两位女将带领三千步兵进驻——三千多人,想来应该挺挤的?而且一切都还是乱七八糟的没有收拾…… 瑾瑜心中原是还有些忐忑,但当她纵马来到府门前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瓦红墙,朱门绮户。 这才一两天的功夫,没想到门楼和破损的围墙已经全被翻修一新? 高高的院墙之后,不时传来姑娘们欢快的说话声和歌声,嘹亮婉转;但又不同于在拾花坊常听到的莺歌燕语,只是些寻常的乡野小调,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畅快。 即使只听到声音,也能感受到她们此刻脸上洋溢着笑意。 几天来,她们自己动手将房子该修的修、该打扫的打扫,收拾得有模有样。只是由于人数实在太多,现有的房子肯定住不下,到了晚上,她们就在院子里、花园中扎起连片的行军帐篷;到了白天就再收起来,腾出空间来继续修整房舍、垒灶台、洗衣做饭,跟普通百姓并没什么分别。 九紫夫人招募训练出来的这两万余女兵当中,骑兵占大半,已经交接给乌兰,如今被隔在城外等待号令;最先一步进城的都是精锐,其中有一千人是擅长单独作战的先遣队,如今正分散在城中各处潜伏,担任枢密院的外围;其余的便驻扎在镇国公主府和万寿山上。 万寿山位于京城西北角上,离皇宫较远,但离存放军械的仓库很近;相比之下,镇国公主府虽然离皇宫最近,但这一带的禁令也是最多,无论官员还是贵族,对于持有武器的数量和规格都有极为严苛的限制。 所以,尽管她们的数量很多,但几乎是手无寸铁。 瑾瑜进门的时候,感觉眼前看到的完全不像是军营,只是一个拥挤但井然有序的牧民营地。 由于空间有限,人多了东西自然就多,各种杂物分门别类地堆放在一起,就算收拾得再整齐也仍显凌乱。 但是,跟普通的边军兵营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军纪严明,没有吃酒赌钱、寻衅滋事的,而女兵的天然优势,更是杜绝了调戏妇女骚扰百姓的情况。 也正是因为这些优势,纵然京城一下子多出了万余人来,也正如‘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白马入芦花’,一切都悄无声息。 突然见到一张生面孔,众人顿时停止交谈和手上的事,同时警觉地望向这边。 尽管从外表上看,她们只是一群衣着朴素、年龄从十几岁到三四十岁不等的村妇,但眼神中的警惕和谨慎却泄露天机——突然就让她有种回到当初在枢密院新人训练营时的感觉。 小刀在旁介绍道:“这位就是镇国公主的女儿瑾瑜,青川郡主。”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明显骚动起来: “原来是她?” “这就是镇国公主的女儿啊?” …… 众人纷纷站起身围拢上来,惊讶、意外、好奇,敬意、欣赏、关切,各种目光都汇聚到她一人身上,莫名就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安全感,她心里不由一动: 也许,除了乖乖低头接受抄家的现实以外,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既然杨羡一定要做得这么绝,那么我又何必退让? 她瞬间就改了主意:“刀姐,我有个新想法。” “不是……又要乱来?” 上次她背着所有人偷偷跑去见王逢,把长平公主整个计划都给打乱了——你这非但是不肯悔改,而且还敢?! 瑾瑜一脸兴奋地拉上小刀和那两位女将进了议事厅。 两名女将都是三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一个名叫娄三娘,肤白且健壮;一个叫红椿,黑瘦单薄,目光坚定。 四人进了屋里,瑾瑜先是将观澜楼的情况说了,接着又道:“姨妈的意思是,查实神风营的名单还需要时间,我们现在还不能有任何行动。但我觉得她可能过于保守了——我有个更好的想法!” 小刀头痛的扶额:“……又来。” “我的计划跟她的并不矛盾,都是为了拖延时间!”瑾瑜看了一眼窗外,说道:“现在时间还早,现在动手准备的话,我觉得能来得及!” “但我们还需要做大量的准备。” “那就马上开始!” 小刀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听她的,求助地看向那两位女将—— “我觉得郡主说得有理。” “赞同。” 三比一? 小刀也没想到那两人居然如此轻易就选择了站她那边:“喂,我们起码是不是应该先请示一下长使大人?” 娄三娘态度坚决:“抄家?……抄他大爷!这根本就是不拿边军当人看!镇国公主是犯了什么罪、竟要遭此羞辱?那老东西怀疑是我们偷了军械却又拿不出证据来,就让我们自证清白?这是什么狗屁朝廷的狗屁逻辑?” 红椿也点头道:“长使大人的想法我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瑾瑜更得意了。 小刀的表情渐渐复杂:怎么一身反骨的人全凑一起了? 红椿微笑地看向小刀,说道:“忍辱负重是为了最终的胜利,所以长使大人选择接受;你是卧底出身,所以也觉得这没有什么——但我们不一样,军人的荣誉高于一切,所以我支持郡主的计划。” “而且,”娄三娘补充道,“我认为两个计划并不冲突:一个是为了胜利而虚与委蛇地与之周旋,一个是带着尊严与之正面交锋——这应该很容易选?反正就算是失败了,结果也还是一样的!他们进来抄家,我们得到了时间。” 瑾瑜笑道:“以前在宁夏的时候,九紫夫人常说我受父母影响,行事总是太过保守,而姨妈则是典型的激进派——但是现在,我这个保守派觉得激进派太保守了。” 最终,小刀妥协地点点头:“行,既然你们意见一致,那就按郡主说的来。” 第214章 万事俱备,就只等你了 也不知道红姨是用了什么办法,仅是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全城封禁的情况下,居然真就找来几大车素白的孝布,有成匹全新的,也有被单床罩之类勉强能用的—— 总之,依着瑾瑜交待的‘有多少要多少’,连同各种丧仪所需的麻衣黄纸等物也一并采买齐全,陆续运到镇国公主府门口。 于是,镇国公主府大门敞开,正式搭设起灵堂。 这可是个大工程。 若是让瑾瑜一个人去操持,这简直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但府上有了这一千精锐女兵,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位女将先是将所有人员进行编组,像是有经验的或是家里干过白事这行的,还有会写字的,懂工程会建灵棚的,善缝纫、会糊灯笼剪纸钱的,全部挑出来各自明确分工——在物料抵达之前,一切便安排完成。 无论是庞大笨重的粗活还是琐碎繁复的精细活,这对她们来说都不算难事。 从概率上讲,当一个群体人数超过一百,那么她们掌握的技能种类将会涵盖所有行业。不管你需要哪个职业的任何工种,都能从中找到略通一二的。 而她们本就是女人,心灵手巧是标配,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人人都会;懂针线会缝纫的占了大多数,会剪纸会修房子的也有不少。就数会写字的比较少,但也有两三个,写个帖子、画个灯笼什么的也足够用了。 红姨送货的马车一到,府上所有人便像是部巨大的机器,立刻就快速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管事的负责分类和指挥,街口门口皆设有专人疏散交通、引着送货马车到不同的入口卸货,自有身强力壮的负责搬运; 黑白布匹直接送到东院,交给裁缝组赶制孝衣孝帽;黄纸白纸则被送到西院制作成香烛纸马、纸钱烧纸; 刚做好的孝服和纸钱又传送到前厅,先交给送哀贴的人先换上,骑着快马到各处发贴;然后就是负责接待宾客的丫鬟婆子,两人一组、从街口一直排到府中的灵堂上。挑的都是平头正脸的年轻姑娘,穿着清一色的白衣素服,一眼望去庄严肃穆、排面十足,妥妥的王府才有的规格。 每人各行其是、各展所长,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恍惚间,瑾瑜仿佛又见到那日在拾花坊,姐妹们为了变装潜入卢府时赶制衣服的场景,只是这次参与的人数更多、要做的准备更多、场面也更大了。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停灵。 设灵堂也好、办丧仪也罢,最核心的部分就是镇国公主的棺椁。 起初,长平公主扶棺回京时,棺椁停于宫中,原是应举行一次大型祭奠的,结果因为太子遇刺的事耽搁了;后来瑾瑜去都察院告状,棺椁又转到都察院大堂。 瑾瑜现在要做的,就是接棺椁回归原府邸,然后,通知镇国公主的生前好友及诸多下属前来祭拜。当抄家的官兵正遇上前来致哀的故友——这才是她最想看到的场面。 没有任何预兆,杨羡突然之间就派人查抄观澜楼,虽然早有预案,但这对长平公主来说也还是个不小的突发事件。 一切都比预想中要快。 长平公主最近在忙着联络卢烽火留下的神风营名单上的人。即使有那一整座军械库的见面礼,她对卢烽火这个人的信任也还是有限的。 尤其是神风营,必须要小心甄别、逐一审查。有个别重要的人物,甚至还要亲自见面才能确定是否可靠,以及能否收归己用——这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她暂时抽不出空暇来对付杨羡。 但是同时,她也知道杨羡接下来一定会针对镇国公主府采取行动:最快就是今晚,最迟明天。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几乎来不及做什么有效的应对。考虑到反正也搜不出什么,而现在还不到兵戎相见的时机,就只能选择先忍耐一时、由他去罢了。 但瑾瑜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时间很紧,一切都很匆忙。 瑾瑜带人从都察院取回棺椁时,差不多已经是傍晚时分。 镇国公主府门前白纸灯笼亮起,整个灵堂灯火通明;府门前的街道上围着不少行人,已经接到哀贴的访客三三两两前来致哀。 这棺椁原是存在都察院,打算等找来女仵作再开的,但眼看杨羡这步步紧逼的节奏,恐怕也等不了六天了。 瑾瑜捧着母亲的牌位,一身缟素,独自走在队伍最前面;她身后是镇国公主的石棺,同样素服的女官跟在灵车两侧,没有马匹,全靠一双双素手扶车而行。 从都察院到镇国公主府,距离并不算太远,但这一路会途经各个衙门,以及不少朝廷大员的家门前。 举丧的队伍浩浩荡荡,素白的纸钱撒了满地;没有礼乐,也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仪式,她们扶棺默默前行,步伐缓慢而庄重。 路上的行人见了,纷纷向两边避让。 途中偶有遇到百姓或者官府的车辆,离老远便会主动让道甚至下车,神情肃穆地朝这边张望。 宽阔的官道上,喧嚣的行人车马骤然而止,全都安静地注视着她们缓步前行,像是在共同完成一项庄严的仪式。 世人都说长平公主最擅用权术,瑾瑜自认没什么天赋,也就只学会点皮毛;但她熟悉兵法,深知‘哀兵必胜’的道理。 人心的向背,有时候看起来只是极其微小的力量;但若汇聚起来,只要时机得当,就能激起巨大的波澜。 从他们的反应当中,瑾瑜第一次感受到人心的强大。 她手中捧着的,是今天下午才仓促赶工做出来的牌位,现在都还能闻到上面金漆的味道;她身后的灵车上,层层棺椁之中包裹的只是母亲的佩刀——而她能感受到,此刻自己身上汇聚的目光,都是真切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每多一分,她便感觉胜算又增添了一分,她的步伐便更加坚定。 当灵车最终停在镇国公主府门前时,前来围观哀悼的人群已将公主府外整条巷子都围得水泄不通。视野中满是黑黑压压的人,却是一片鸦雀无声,只有纸钱洒向空中的窸窣声响。 ——万事俱备,就只等你了。 第215章 裂、裂开了?! 所有事安排得都很匆忙,有些细节就难免没注意到。比如,棺椁的尺寸过大,在进入府门时,就遇到了第一个难题—— 大门是新修的,去掉门槛之后走一辆普通马车完全没问题;但问题就是,这木棺外面的石椁又高又厚,比马车还要大上一圈。 这一路上,瑾瑜只想着要尽量多吸引人过来、把这场丧仪的声势和影响力搞到最大,但如今却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这么严肃的场合,要是把棺椁卡在门框上……那我岂不成了全城的笑柄? “你信我,我的眼睛就是尺!” 这时,红椿已经把那个负责土木工程的叫来了。小姑娘看起来最多十七八岁,围着那辆灵车走了一圈,对瑾瑜笃定道: “这门是我设计的,保证可以过得去!” 红椿在旁小声建议道:“实在不行,也可以先拆掉大门两边的立柱……” “会塌的,大姐!” 小姑娘瞪起眼睛打断她,正色道:“不懂就不要乱说,我说了可以就是可以!” “这不是为了保险吗?”红椿道。 “那你不如全拆了?”小姑娘寸步不让:“我家祖上八代都是木匠!你信我啊!” “木匠也能盖房子吗?” “好,信你。”瑾瑜打断二人的争吵,直接下了决定。 众人面面相觑:你确定?这么大庭广众的,棺椁要真卡在门框上……简直不敢想。 但这么等着也不是个办法,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等着进灵堂祭拜呢。 众女官也顾不得许多,扶着灵车缓缓上了台阶。 也不知道长平公主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将这么大一口木棺封进了石质的壳里?灰色的表面不算光滑,但整体没有接缝,看起来非常严密,像一整块巨大的石头,又依稀可以分辨出棺木的外形。 灵车小心翼翼地调整好角度,谨慎地一点点通过大门。 所有人都紧张地吊起一口气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巨大的棺椁。 眼看着已经顺利过半、就要完全通过的时候,就听瑾瑜突然喊了一声‘停’。 众人一脸疑惑地望向瑾瑜,这才注意到人群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 时机真是刚刚好。 瑾瑜唇边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上前问道:“请问,几位也是收到哀帖、前来悼念的吗?” 那两位军官,是上午查抄观澜楼的时候才见过的,瑾瑜当然不会这么健忘。 观澜楼的进展一切顺利。抄没的物品大部分都是档案,在登记造册之后就直接送去了内阁。中间几乎没有耽搁,一行人刚交了差便直接奔镇国公主府来了——倒也不是他们敬业,而是杨羡实在逼得紧。 现在京城所有的城门都封闭了,为避免乱中生事,内阁就提前调动了大量的士兵前去维持秩序;严颂这些人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高层军官,代表了京城驻军中的各方势力,再加上张公公和圣旨——这种各方联合执法的阵容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凑出来的,所以必须要快刀斩乱麻、迅速解决掉这两处最大的隐患。 此时的瑾瑜,心里也是好一阵庆幸:幸亏我们的速度够快!幸亏我们都准备好了!幸亏我已经把人气拉满,幸亏棺椁也正停在最有利的位置上! 她的先发制人,令张公公等人也是一愣,随即上前赔笑道:“虽然还未收到哀帖,但我们也确实都是来祭奠公主殿下的。” “各位的消息真是灵通啊。” 瑾瑜一笑,缓步上前,站在台阶上,怀里依旧还抱着镇国公主的灵位,高高在上说道:“或者说,你们是为执行公务而来,顺便来祭奠家母?” “是是。” 张公公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赶紧朝上深施一礼,说道:“无论如何,死者为大!公事不急,还是等丧仪之后再说。” 想糊弄过去?却没那么容易的—— “像抄家这么要紧的事,若是耽搁了时辰,只怕公公不好回去交差?” ‘抄家’二字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片哗然。 其实以查抄观澜楼之后、回宫里交差之时,杨羡便已经把第二道圣旨准备好了。他很清楚长平公主的性格——有仇必报!今天刚吃了这么大亏,但凡能有喘息的机会就一定会报复回来!所以,此事绝不能耽搁,就是要一鼓作气、打她个措手不及。 本来他预计得是没错,长平公主现在确实没有精力跟他过招,原也是打算随便他去搜的;只是万没想到,瑾瑜却并不想学她当回软柿子。 跟观澜楼不同,查抄镇国公主府的理由是不够充分的。 长平公主私自募兵的事虽说还不能算是证据确凿,但谋反是大罪,这次搜检也算是师出有名;但瑾瑜并无罪名,而且又牵涉到镇国公主府——自上次和亲失败后,朝中已经有不少官员纷纷议论:毕竟她身为镇国公主唯一的女儿,朝廷不该如此苛待她。 而且,搜检镇国公主府的圣旨措辞也比较谨慎,只委婉说明‘军械库失窃案兹事体大,需协助搜检调查’,跟奉旨查抄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张公公甚至还没机会拿出圣旨,就已经被她拿话将了一军。 瑾瑜也不理会他,独自迈步来到府门口,抬手一挥:众女官立刻于门前列队,雁翅队形齐齐挡在军卒们面前。 所有人皆是素衣白帽,即使赤手空拳,也是誓同生死、绝不退让半分的气势。 “我知道你有圣旨,我也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瑾瑜语气冷冷地大声说道:“但是,今天就算是抗旨,我也不怕!” 说到这,她望了一眼在场的众人:“且不论战功如何,我父母皆是无罪之身,我本人亦是无愧于朝廷!……如今朝廷欲加之罪,恕我死不能从!” 她立于棺椁之前,怀中镇国公主牌位上的金字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若要抄我的家,便要先跨过我的尸体!” 这句话正如一声号令,使得群情激奋的围观者们顿时被点燃,愤怒地指着张公公等人大声斥责起来。 局势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开始只是怒骂,到了后来就演变成相互推搡。前来致哀的人当中,大部分都是镇国公主旧部,其中也不乏中高级军官,二话不说就抡起拳头。 局面眼看就要失控,忽然就听棺椁传出一声巨响,所有人不由停下动作,回头望去—— 裂、裂开了?! 第216章 你们用的是权术,她用的是兵法 小刀回到观澜楼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那鬼丫头搞什么?……又来?!” 长平公主听她讲到棺椁当众裂开的时候,不由一阵哈哈大笑:“她这是从哪学来的江湖路数?上次搞个什么‘折叶飞花’就已经够离谱了,这回怎么还玩起灵异梗来了?……哈哈哈真是服了!我姐姐怎么生出这么个妖怪女儿来?” 小刀面无表情地等她笑完,才又继续说道:“总之,结果就是没搜成。不管是被吓还是打的,总之,张公公领着那帮人走了。瑾瑜演戏演全套,今天要留在灵堂里过夜了。” “也别管什么邪门歪道,总之没人受伤就好!” 小刀想了一下,摇头:“没有。” 自己人肯定是没有,不过,听说五军营的倒是伤了好几个……四舍五入约等于没有。 长平公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可真能折腾!我是教过她要借题发挥,她却学了一整套的借题发疯……罢了,随便她怎么玩!” “我就是怕您担心,所以特地先回来跟您汇报一声。”小刀耸耸肩,“明天京城大街小巷里要是传出什么‘镇国公主显灵’‘女武神现世锄奸’之类的奇闻异事,您别觉得太意外就是了。” “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你要多留心,盯紧了场子别出什么事情。”长平公主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又嘱咐道:“另外,要派专人盯好那棺材,务必上心。” “明白!” —— 与此同时,内阁也是灯火通明,一片繁忙。 从观澜楼搜来的东西摆了满满一屋子,杨羡和户部的几位官员正在逐一翻看。 这批档案的内容都是以人为主,大部分是现在京城里的中高层军官信息,范围包括东宫虎贲、三大营、城防营、锦衣卫,甚至还有宫中禁军的不少背景资料。 这些当然都不是长平公主在这一两日内获取到的,而是多年来红姨在京城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的成果。 资料中不仅收集整理了诸位军官的籍贯和履历,还有家族背景和直系亲属的扩展资料,还汇集了每个人的性格分析及专长等诸多细节。这是诸多枢密院同仁八年来的心血,对长平公主来说都是极为珍贵的档案资料,即使注定是要被朝廷抄没的命运,她也舍不得毁掉。 不过,这些都只是基础的情报收集,最关键的还要看如何分析处理,再挖掘出更深层、更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杨羡从户部的财政报告中发现了异常大宗商品交易,从而推断出民间可能存在募兵行为; 比如,长平公主就能在大量的军官履历当中,筛选出哪些人是身不由己、可能正处于朝廷监控之中的,哪些人立场摇摆、随时可能变节,哪些人又是死忠于朝廷不可能被拉拢的。 而筛选的结果也已经派上了用场——接到镇国公主府哀帖的人,都是被筛选过的。 那场突发的骚乱看似并无预谋,其实这个结果早已经在她的预料之中了。 数据中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长平公主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而剩下的这些海量数据,就顺水推舟全都被送到了内阁。由于档案涉及的人数众多,朝廷就算想要施加控制,也不可能把所有人全都抓起来。 杨羡一边翻看,一边感到深深的震撼。 八年前枢密院被裁撤的时候,所有密档皆被付之一炬,什么也没留下;如今,他才第一次见识到枢密院最核心的情报库:如此详尽又细致的存档,若是能在朝廷做重大决策时用作参考,那将会为内阁节约多少时间和精力啊…… 只可惜,也只能想想而已,皇帝是绝对不可能容得下枢密院的。 杨羡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抬眼,正望见钱景带着传旨的张公公,匆匆走进屋里来: “杨阁老,出事了。” 钱景一头是汗,见还有别人在场,便努力压低声音对杨羡说道。 杨羡微微皱眉,暂时放下手中的册子,带他来到一旁的隔间。 “郑原死了。” 三人进了屋,杨羡都还没坐稳,钱景便急切道:“诏狱的消息说,郑原在狱中遇到个仇家,那人原是个东宫的虎贲,因为太子遇刺的事也关在诏狱里接受调查。二人以前是有些积怨的,不知怎么就动起手来,郑原竟就被那人直接打死了!” 看起来都是巧合,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也算是罪有应得。”杨羡淡淡接了一句。 钱景不悦道:“杨阁老,以前像是抄家这种事都是交给郑原去办的——现在少了这个人,您还想抄镇国公主府?除了他,我看是没有人能办成这趟差了!” 张公公把方才镇国公主府门口发生的事都说了。 “所有人都堵在门口,场面十分混乱。”张公公说道:“还打伤了几个人,眼看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先回来请示各位大人的意思。” 钱景也在旁补充道:“入府搜检的圣旨,可是我顶着被皇上责骂的风险给您加急办好的!如今差使办成这样,倘若真是闹大了,您可不能袖手旁观呐!” 杨羡只是淡淡一笑:“你们用的是权术,她用的是兵法——这怎么斗?” 钱景不解道:“杨阁老这是何意?” “是你们太小看她了。” 杨羡叹气道:“封城搜检,贵在神速!在她们不及转移、掩饰的时候,正打个措手不及方能奏效;如今你们等她搭起灵棚、散布消息出去,摆明了就是张开一张网等你们往里钻——那还搜什么?罢了。” 钱景和张公公对视一眼,“就这么放过她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们偏挑在现在这个时机去打那场官司?”杨羡缓缓开口说道:“找了一堆借口,将案子一拖就是六天,最后板子却落在了郑原身上——如此大费周章,就因为她们需要时间。” “什么时间?……拖时间做什么?” “我也正想知道。” 杨羡苦笑道:“我们掌握的线索还太少。但是,不管她想做什么,我们只有先发制人、打乱她的节奏,才能取得主动。” “难道……” 联想到诏狱里的虎贲,钱景眉头紧锁:“您是想说,太子遇刺和军械库失窃案,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第217章 只能先赌一把了 杨羡却摇头道:“不,太子并不是她的首要目标。除掉太子,对她来说没什么好处;而郑原嘛,确实是个隐患,应该是被她借刀杀人了。” 见钱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杨羡又道:“明天上午,我会亲自带人去镇国公主府。总之,这件事情会给你个交待的。” 既然首辅大臣亲自出面解决,那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了。 像长平公主这么厉害的人物,连皇帝都拿她没什么办法,杨羡一出手就抄了她的观澜楼;那瑾瑜就算再怎么厉害,也肯定不会是杨羡的对手。 重点是,既然他要亲自带人去,无论结果如何,所有责任都将由他一人承担——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钱景哼了一声,勉强点点头:“希望如此。” 他原是存了满腹牢骚来找杨羡,如今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带着张公公告辞走了。 其实,钱景现在最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开棺验尸。 当年许方接了密旨,亲自去西北解决镇国公主的事,钱景虽然没有参与,但是知道内情的。尤其今天听张公公说起石棺裂开、露出棺木的情形,心里不由一阵担心: 这可还有场官司呢…… 就连皇帝也暗中敲打过他:尽管许方已经死了,开棺验尸也势必会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因此,最好的结果是让她们闭嘴,不要节外生枝。 钱景服侍皇帝多年,自然知道他的‘不要节外生枝’指的什么。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每次皇帝遇到不顺心或者棘手事件,钱景就要首当其冲为主上排忧解难;而这位彻帝,既挑剔又不好糊弄,任性易怒,还极为缺乏耐心。如今郑贵妃病着,底下人做事更是提心吊胆的。 钱景回到司礼监后,倒背着两手来回踱着步子,半天都没有一句话。 张公公在一旁小心服侍着,忍不住问道:“杨首辅不是都说了,明天会亲自出马?您还在忧心什么呢?” “你懂什么?” 钱景突然站住,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些大臣,心里想的都是‘民贵君轻’那套!没有太子,就算也没有其他的皇子,还可以从亲王的诸位世子当中挑选——就算对于皇帝,也是同样。” 太子爽是钱景一手带大的。 本以为他将来可以顺利登基成为新君,钱景的后半辈子也就算是地位稳固,可以高枕无忧了——谁又能想到,突然之间太子就遇刺死了呢? 钱景瞬间就失去了最大的靠山,而皇帝懒政,从即位时起便让司礼监代为行使朱批之权,大臣们对此早就颇有微词;现在,皇帝更是意志消沉,眼看京中接连出了这么多事,他竟是连问也不问。 照这样下去,万一将来暗害镇国公主那把火烧起来,再被长平公主推波助澜牵连到宫里的话……且不说长平公主将要如何发难,若是杨羡得知了真相,以他那种铁面无私的性格,要是非得公事公办的话—— 弹劾天子、另立新君?那也不是不可能啊…… 无论扶了谁上位成为天子,内阁依然是朝廷栋梁,内阁首辅也还是内阁首辅,声望地位依旧稳固;但是,太监可不一样,他们只是内侍,到时候宫中必然会是一波大清洗,司礼监还会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都很难讲了。 不过话说回来,除了镇国公主这案子,其实彻帝也再无其它重大过失,杨羡也还是会为了朝廷利益跟长平公主斗到底的。 所以,要过眼前这道坎,重点还是在镇国公主案上。 ——这案子嘛,其实也好办。 钱景思索再三,最终下定了决心,点手唤来小太监吩咐道: “去,把御马监掌印叫来!” 小太监应了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御马监是内宫十二监之一,地位仅次于司礼监。 当年许方掌权的时候,一般的差使就交给郑原那群锦衣卫去做;而像是较为隐秘、难度较大的,便会派出御马监的五名高手去完成——就是当初派去暗杀瑾瑜那五个太监。 前段时间,瑾瑜将这五个太监当礼物送给了杨羡,杨羡为了维护跟司礼监之间的良好合作关系,转手就交还给了钱景—— 这五个家伙,说实话,看起来都不太像是很会办事的样子…… 但是,郑原已经死了,锦衣卫那群小崽子更是靠不住的;宫里头也再挑不出更妥当的人来。 钱景咬紧牙关:不过,这次也不用他们杀人,就是烧个棺材而已!总不至于还能办砸? 不管怎么说,只能先赌一把了! —— 接连发生那么多事,这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小刀走后,观澜楼里的忙碌也渐渐告一段落,七层塔楼的灯火逐渐熄灭,唯剩下顶层还亮着。 长平公主披了件衣裳,望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发呆。 女官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又来到她身边,轻声劝道:“长使大人,再不歇息天都要亮了。” 长平公主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打扰。 过了片刻,问道: “神风营那边,有回复了吗?” “还没有。” 女官答道:“那份名单上的信息已经全部核实完毕,属实;第一轮初步接触也已经完成,但是收到的反馈很少,恐怕还需要第二轮接触继续跟进,才能得到确切的答复。” 神风营可不同于普通的士兵,他们都受过专业训练,戒备心很强;想要将这支队伍收归己用,就必须要得到他们的信任,仅凭一份名单是不够的。 “时间来不及了。” 长平公主轻叹一声,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惋惜:“果然,关键时刻就不能指望男人,还是得靠自己!……不等了。” 说着,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对旁边的一名女官说道: “去通知严颂,原定计划很可能会提前,让他回到北门待命,随时做好接应准备!” 女官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出去;紧接着,长平公主又对另一名女官命令道:“通知万寿宫,天亮之前调两千人去军械库领取装备,全员原地待命,等镇国公主府的烟火号令!” 第218章 妥协是一条永无止境向下的路 第二天。 杨羡一大早就联系兵部,从三大营直接调齐了两千精兵便直接往镇国公主府去了。 此时正是清晨,天刚蒙蒙亮,全副武装的精兵已将整座镇国公主府团团围住。 一身官服的杨羡站在府门前,见白纸灯笼还亮着,在明亮的晨曦中发出惨淡的微黄。 正准备要上前叩门,却见那大门突然开了,一名白衣侍女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羡也不多说,让众军卒在外等候,独自迈步入府。 从正门向前一路直行,过了门厅就是灵堂。两旁的廊下都挂着白纸灯笼,烛火刚熄,清冷的空气中还残留着灯芯燃尽时的焦糊味。 灵堂正中停着巨大的黑漆棺木,四周点着好几排白烛;显然是已经烧了整整一夜,莹白的烛泪像是飞流直下的冰河,从案头直泻到砖石地面上。 灵堂上一片安静,竟是空无一人。 杨羡正在疑惑,就见瑾瑜从一侧的素白色幔帐后缓步走来:“久等了。” 她看起来精神饱满,一身素白孝服,脸上带着笑意:“说来也真是巧,每次见到杨首辅,我都忍不住想送您点礼物。” 说着,不等杨羡反应过来,手下的女官便押着那五名太监来到跟前——就跟当初去杨府时的情形差不多,个个五花大绑、也还是那面熟的五个人,只是处境看起来比上次更惨了。 “都是熟人,我就不用再介绍了?”瑾瑜微笑道。 但等了片刻,那五人谁都没有做声,瑾瑜随即目光一凛、杀意乍现:“等什么呢?还需要我再启发启发你们才肯招吗?!” 五人闻言吓得全身一震,连声‘我招我招’,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恐吓或者刑罚,看来皆是已经吓破了胆,七嘴八舌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争先恐后地主动供认起自己的罪状来。 从七年前跟随许方去西北前线,包括威胁恐吓王逢及卢烽火的全过程,到瑾瑜进京之后,受许方的指使如何跟踪、放暗箭企图杀害瑾瑜,再到昨晚又受了钱景的指派,来到灵堂、打算放火烧了棺木以毁灭罪证…… 其实也没费多少事,毕竟上次被抓的时候就吃过苦头、全吐过一次了,于是这次基本上只是稍被吓唬一通,就彻底服帖了。 杨羡心里好一通骂街:钱景你可真行啊……跟许方栽进同一条阴沟里也就算了,还偏偏挑在这个时候?你是看我进展太顺利,所以就故意来增加点难度是吗?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别的我也没什么好补充了。” 等五个人都说完,瑾瑜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至于他们要烧的这口棺材嘛,其实我也不打算瞒您的。” 说着,她伸手扶住棺盖,用力向斜前方一推,沉重的棺木发出一声闷响,斜开道宽宽的缝隙来: 里面放着镇国公主生前穿过那套战甲,以及佩刀,再无其它。 瑾瑜探手进去,捞起那把刀来,握住刀柄稍一用力,便抽出两三寸。那刀原是精钢打造,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刀身依旧锋利如初,光亮如镜。 “诚如您所见,并没有什么遗体。”瑾瑜说道:“我故意放出风来、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无非就是想让那些做贼心虚的狗东西自己现身罢了。” 杨羡目光阴沉地望着她:“这可是欺君之罪。” 瑾瑜漫不经心地倚在棺木旁,看着他:“杨阁老,您觉得欺君之罪和残害忠良,哪一个罪名更大?” 杨羡冷笑道:“这并不能成为你们偷盗军械库、企图谋反的借口。” 瑾瑜轻叹一声,拍了拍棺木,又指了指地上那五个人:“我要为母亲伸冤,现在人证和口供已经齐全了;而杨阁老说我谋反,证据何在?” “我今日来,就为证明你的清白。如果你心里没有鬼,自然不必害怕。” “首辅大人,抄家可不算是正常的司法程序——我没有义务为了你的指控,就主动自证清白!” “身为臣子,向君上证明自己的忠诚,这是本分。” “谁是君?谁又是臣?——你的圣旨是皇帝亲自下的吗?你的行为,经过你的君上同意了吗?你又有什么脸跟我提‘忠诚二字’?!” 瑾瑜大声质问道,直视着他的眼睛:“真正忠诚的臣子,已经埋骨塞外!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能是你未来的君上!” 这一句话,杨羡顿时恍然大悟:一直以来,他认为最有野心的是长平公主。 但是,如果她将瑾瑜握在手里,其实不是为了成就大业为自己铺路;如果她在京城的诸多谋划,并不是拿瑾瑜当成了马前卒—— 刚想到这,就听庭院里发出一声巨响,一枚亮白色的烟花直冲云霄,在尚挂着一弯残月的湛蓝天幕上,绽放出耀眼的巨大花朵。 城中早已禁了一切烟花爆竹,清晨的这一发烟火便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就连远在西北角的万寿山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还记得小时候,我娘说过:不要派一只兔子去抓狐狸。” 瑾瑜手中的长刀寒光闪烁,森凉的刀锋从那五名太监眼前慢慢划过:“就算是五只,也不行。” 杨羡在心里将长平公主进京后发生的一切又重新梳理了一遍,目光再次回到她身上: “你不是狐狸,是老虎。” 狐狸狡诈,诡计多端,善于避开来势汹汹的正面冲突;但老虎不同,绝对的力量,会使她直接选择正面硬刚。 她一愣,但很快接受了这个比方:“其实,起初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瑾瑜微笑地看着他,竟是欠身坐到棺材边沿,垂下两条小腿,说道:“姨妈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也没想过那么多。她不让我纠结过去的事,可我也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直到,张公公带着圣旨去搜检观澜楼的时候,我突然就悟了。” 她手中把玩着那把刀,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一旦陷入自证清白的陷阱,没有人能全身而退。如果这次我选择了退让,那么接下来将是永无休止的退让——妥协是一条永无止境向下的路,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首先,这是搜查,不是抄家。”杨羡表情认真地纠正道:“军械库失窃是大案,朝廷追不回赃物,那么全城的百姓就都要配合接受搜查;如果你是清白的,就不应该惧怕搜查。” “即使所有人都要接受,也并不能说明这个做法是正确的——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丢了东西,就怀疑所有人都是贼。” “我是带着圣旨来的,皇命难违。” “好。” 最后,瑾瑜妥协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的人出去、你的人进来——否则,我不保证你们能完整地离开。” “可以。” 第219章 如果一定要有流血和伤亡的代价,那就只能是 士兵们两人一排,由大门右侧列队进入府中;与此同时,白衣侍女同样是两人一排,由左侧鱼贯而出。 杨羡不由疑心:人全都出去了?会不会有什么诡计? 看她们都穿着丧服,身上也不像是夹带了东西的样子——军械库丢失的火铳当中,即使最小的型号也有三尺来长、成人手臂粗细,按说是不太可能藏在身上夹带出去的。 “怕什么?我不是还在这里吗?” 瑾瑜笑笑地说道。 她依旧坐在棺木上,雪亮的长刀横在膝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杨羡:“杨阁老方才说我是老虎……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来的下场会是如何?” 杨羡淡淡一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何惧哉!” “是吗?”瑾瑜却冷笑道:“请教杨阁老,何为忠?” 杨羡还未回答,她便又接着说道:“‘食君之禄’,用家眷的性命来要挟部将去残害其主帅,是不是忠?‘忠君之事’,为了讨好君上,去暗害一个无罪之人,是不是忠?‘担君之忧’,为防事情败露,大半夜地跑去人家灵堂里烧了棺木毁灭罪证——是不是忠?” 说着,她用刀尖指了指跪在面前的五个太监:“那这五个人,非但无罪,岂不是还应该受到朝廷的嘉奖呢?” “司礼监做的事,与内阁无干。” “您身为内阁首辅,纵容宦官当道、为害朝廷,又能算是哪门子的忠臣呢?” 杨羡不答。 这时,外头的军卒已有大半进了府,开始在各处搜检物品,外头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等杂物发出的一阵乱响。 杨羡的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无可奈何——今天他下得令是‘严查’,全府上下每处细节都不能放过,哪怕是地上的青砖都恨不能撬起来验过。 从刚才瑾瑜的反应来看,他确信失窃的军械就藏在这府里。 瑾瑜瞥了一眼门口,心里估算着大概的时间,又再次看向杨羡: “其实,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如果长平公主生来是位皇子,那么杨阁老会支持她与李彻争位吗?” “会。” 杨羡答得几乎毫不犹豫:“若真是皇后嫡出的皇子,又天资聪颖,才学过人,自是远胜李彻百倍。” 瑾瑜不由啧啧道:“难得从您口中听到一句公道话。” “但是,”他又接着说道,“公主终归是公主,一介女流,能做到知书达理便已足够,没必要事事争强好胜,聪明太过反倒失了可爱,又误了终身。” 瑾瑜看着他,不由眉头微皱:“所以,在您看来,女人最大的价值就是相夫教子?而长平公主最大的失败,就是没男人敢要她?” “如果老臣没记错的话,长平公主今年已有三十三岁了?……若在民间,这个岁数还待字闺中,那是要被人耻笑的。” 瑾瑜实在听不下去,摆手打断他,却忍不住好奇,又问:“那我呢?我若生来是个男孩,您会支持我上位吗?” “会。” 他回答得不假思索:“太子遇刺,皇帝又无其他皇子可立;若郡主是男儿身,那必然会成为入主东宫的首选,会由内阁联名推荐给皇帝。” “哈,懂了。” 瑾瑜点点头:“所以挡在我前面最大的阻碍,从来都不是才华或者出身,只是性别。” 杨羡轻蔑一笑:“女子当国,在我朝从无先例,有违祖制;阴阳颠倒,乾坤逆转,实乃大逆不道!” 瑾瑜有些遗憾地看着他,自嘲地笑笑:“其实,我确实是想过让你看到那一天的,可我突然就改主意了——干嘛要浪费时间在你们这些老顽固身上呢?这世界正是因为没了你们,才会变得更好呢。”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突然向后一倒,整个人仰跌进棺木之中;紧接着手一推棺盖,再次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像是什么机括被触发了? 杨羡大惊,随即警惕地朝四下张望,才发现所有的白衣女官已经全都不见了踪影—— 不好! 几乎是同时,镇国公主府内、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碎石和瓦砾横飞;爆炸是连续的,震耳欲聋的声响此起彼伏,同时掀起层层灼热的气浪,将视线内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顷刻之间,公主府内所有的建筑皆被夷为平地,变成一片废墟。 爆炸声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左右,但受到破坏的就只有镇国公主府内的所有建筑,并未波及更远——甚至连新修的大部分院墙和大门都还是完好的,只是里面成了一堆瓦砾。 硝烟未散,烟尘四起,最先回到现场的女官们被呛得直咳;附近的宅子里听到动静,也都纷纷出来查看。 “没事,重新装修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都散了散了。” 女官们一边安慰受惊的百姓,一边进去寻找棺木: “祝融夫人这火药也太猛了?青砖都炸裂了!棺材呢?” “那玩意威力这么大,真能安全吗?!” “别废话!赶紧的!” 尽管红姨再三说明过:爆破点离棺材很远,定点爆破保证灵堂没事的,但女官们还是半信半疑,第一时间就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撬棍和水桶折返回来寻找瑾瑜藏身的棺木。 火药只是破坏了建筑,而建筑的碎片是造成死伤的主要原因;附近几乎没有起火,视线里只有大量的浓烟和尘土。 果然,如红姨所说,棺木虽被压在损毁的房梁之下,却依然完好,只是被擦掉点漆皮而已。 众人合力推开棺盖,一身战甲的瑾瑜坐起身,先是站上棺材朝四处张望一圈: “好家伙!这效果还真是挺厉害的呢!” 众人这才放下心,开始分头清理现场、清点死伤的人数。 瑾瑜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横尸的杨羡,他被一根横梁正砸中了头,半个身子都是血肉模糊,银发散乱在瓦砾间,死状惨烈。 虽说心里有些遗憾,却也无可挽回——如果一定要有流血和伤亡的代价,那就只能是你们。 瑾瑜穿着母亲的战甲从瓦砾中走出来,正望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而来,为首的那员女将正是乌兰。 “我这信号,发得够醒目?”瑾瑜得意道。 “嗯,就是可惜了你家这房子。” “没事,反正以后我也不住这。”瑾瑜接过缰绳骑上战马,冲着皇宫的方向扬了扬马鞭:“咱们的新家在那呢!” 第220章 九威夫人 镇国公主府爆炸的巨大声响,就连隔了好几条街的观澜楼都能听见。 震感也是十分明显,透明的琉璃窗被震得哗哗作响,郑宴离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 小丫鬟被他吓了一跳,随即笑劝道:“公子莫慌,那是咱们郡主拆家呢!没事没事。” “拆家?!” “嗯。” 小丫鬟反应平淡,若无其事道:“我家郡主可不像长使大人那么好性儿!就是把房子炸了,也不会给别人抄的。” 长平公主那还叫好性儿?……什么,炸、炸了? 郑宴离表情一僵:“真炸了?” 小丫鬟朝窗外努努嘴,就见外头的人影脚步匆匆、一刻不停地进进出出,十分繁忙:“今儿可正经是个大场面!你看,整个枢密院都动起来了呢。” 郑宴离心里却是一沉:以杨羡的手段,说要办谁肯定就会一办到底;而瑾瑜那又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主儿,这两人正面碰上,恐怕必然会有一场大冲突。 接着,又难免开始担心宫里的事。 小丫鬟给他换完药,就收拾好东西退出去了。 枢密院是个情报中心,每个时辰都会有人带回各种消息;今天明显比之前多出许多,说明京中肯定是有重大事件正在发生。 可是,又不能问! 她们拿他是不当外人的,但他终究是没有加入枢密院,问得太多了自然逃不过长平公主的眼睛、又惹人疑心。 郑宴离心里默默叹了一声,望着窗户上的影影绰绰,心里越发焦急:昨天晚上瑾瑜没回来,说不定就是准备这个大阵仗?居然连炸药都用上了,现场一定相当惨烈……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涉及宫里?也不知道宫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皇帝一定很生气? 虽然皇帝跟长平公主是兄妹,但郑宴离也很清楚,这两人之间是完全没有任何情分的,就好像生下来便是一对天敌——如果发生正面冲突,恐怕谁也不会给对方留一点余地。 随着双方对峙的局势越来越严峻,他的担忧也被推到了顶点:既害怕皇帝一怒之下降旨杀掉瑾瑜,又怕瑾瑜干脆就直接提刀进宫去砍了皇帝…… 郑宴离彻底坐不住,或者说趴不住了。 枢密院的外伤药确实很好,刚用了几天,原先红肿出血的部分就已开始愈合了。现在虽然还没完全消肿,但疼痛已经减轻了很多,他拄着一根拐杖就可以自行走动了。 ——不行,我得去宫里看看。 —— 万安宫。 几天来,郑贵妃醒的时候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哭累了便是昏睡,而且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竟能连着睡上十二个时辰。 少了她的宽慰和支撑,彻帝的世界像是崩塌了一样,整个人都变得苍老了许多。 朝庭院里望了一眼,枯木残枝在寒风中摇曳,全无生气,满目皆是萧索凄凉;蓦然回首,身边竟是空无一人。 彻帝莫名一阵心慌,快步朝郑贵妃的寝殿走去。 一个小宫女正在门口煎药,面上蒙着白绢,手里拿着蒲扇,见他过来便欠身行了个礼。 彻帝心里一阵疑惑:那小丫头怎么偏在屋里煎药?烟熏火气的,竟也没人管管? 不过说来也怪,那小炉子烧得正旺,却也不见冒烟,屋里也没什么明显的药味。 彻帝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你是哪里的宫女?” “回皇上的话,我是坤宁宫里过来的。” 彻帝心里更疑,想起这些琐事原都是郑贵妃一人在操持,如今她病倒了自是一团混乱;有心想把钱景找来问问,又想到他还要对付内阁以及朝中的诸多政事,若来了定是又要拉拉杂杂说上一大堆废话,烦得很。 彻帝叹了口气,也懒得再多问,又继续往里走。 偶然瞥见一旁服侍的宫女和太监皆是生脸,也不知是几时换的?怎的也没人通知我一声? 彻帝心里一阵纳罕,直到来至郑贵妃的病榻前,却见床边一人熟悉的身影,顿时惊得整个人瞬间清醒—— 皇后?! 曾皇后一身红衣,长发结成干净爽利的发辫盘在脑后,手里端着装了汤药的小碗,正在喂郑贵妃喝药。 “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那身明显是枢密院女官的装扮,令彻帝立刻心生警觉:“谁让你来的?” 曾皇后见是他,既不慌张也并不打算起身行礼,而是从容地放下手里的药碗,缓缓说道:“皇上忘了,我乃是六宫之主,前来探视后宫中生病的妃嫔,是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的。” 显然,她现在对于自己的身份已经毫不避讳了。 彻帝又望向郑贵妃:她此刻是醒着的,却只有眼睛能动。 “你这毒妇,对她做了什么?!” 曾皇后嫣然一笑,依旧是面容姣好、艳如桃李,而此刻在彻帝看来却是恐怖无比。 “放心,过了今天,她便会康复了。”曾皇后半靠在她身边,笑容柔美:“所有的一切都会恢复如常,就像八年前一样。” 彻帝冷哼一声:“怎么,你终于肯认了?不再装了?” “是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彻帝怒从心头起,恨不得立刻上前掐住她的脖子。然而刚向前迈出半步,腿脚就完全不听使唤,整个身体便重重栽倒在地上。 彻帝心下骇然,拼尽全身的力气想要起身,却也只是在地上爬了半步;接着便脱力地整个瘫倒,全身竟再不能移动半分。 “只是一种麻痹用的迷香,无甚要紧。” 曾皇后淡淡说道,然后起身来到他面前,踢了踢,将他翻了个仰面朝上——意识清醒,只是全身都动弹不得,就跟床上的郑贵妃一模一样。 “我的义父楚文,共有三个养女。” 曾皇后看着他,慢慢说道:“长女君仪,称九紫夫人,负责给枢密院招募、培训新人;次女清仪,称九灵夫人,是位情报专家;三女庆仪,称九威夫人,早早便被安排进宫,后来竟是阴差阳错成了卧底。” 她继续说道:“不过,普通的卧底做到极致,便是与环境相融,即使面对面也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就是最大的成功。” 说到这,她不由自嘲地笑笑:“但我这人生来就不安分,不仅要完成卧底的任务,还顺便把身边的人也给策反了。” 彻帝怒目圆睁瞪着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221章 傻得始终如一 事到如今,彻帝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我来到你身边,确实是带着目的。” 曾皇后说道:“但是其他人呢?后宫里的嫔妃们,哪怕你只拿出一点点真心善待她们,又何至于连一个想帮你的人都没有?……还有宫女太监,你但凡拿她们当成人来看待,又怎会落到今天这孤家寡人的地步?” 她怒目相向,语气突然变得冰冷:“你不拿人当人,谁又会拿你当人呢?” 接着,她便不再理会地上的彻帝,先帮郑贵妃盖好锦被。 不知是不是药力的作用,郑贵妃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世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曾皇后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语气和缓下来,悠悠说道:“可皇上的心是真的狠……整个坤宁宫的人,说杀便杀,眼都不眨一下。所以说,你走的每一步,都注定了今天的结果;全都是自己凭本事作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曾皇后说着,缓步来到他面前,看着地上双目圆睁却动弹不得的皇帝,又道:“放心,我们所有人恨的就只是你而已,不会伤害郑贵妃的。……啧,一道废后令,得罪了中宫所有的人,就连最底层干粗活的宫女提到你都恨得牙根痒痒,您这皇帝当得,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她说着,招手叫来几个蒙着面罩的宫女上前,将皇帝的手脚捆了。那小宫女看上去瘦小又单薄,但下起手来却是又黑又狠,勒得他只觉两手都要断了。 ——能不恨吗?皇帝可是下令要活活困死中宫的,如果不是皇后脱簪戴罪、向内阁递了血书,那么底下人的性命岂不就如同蝼蚁一般,全要跟着陪葬?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早在彻帝即位之初,就已经对后宫进行过一次大清洗,宫女太监杀了无数——侥幸从那次浩劫中存活下来的人,立刻就勾起了当初的可怕回忆。 于是,这次即使不是中宫的人,哪怕并没有被波及到的,也全都像是惊弓之鸟,一时间人人自危。其实,他们心里早就恨透了皇帝。 今天,当曾皇后换上枢密院的衣裙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几乎是所有人,立刻就决定背叛皇帝、加入枢密院的阵营——反正,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皇帝的疑心,那就干脆加入!跟着皇后,说不定还能搏出条活路来! 曾皇后的最后一步,就这样水到渠成了。 众宫女和太监将捆成粽子一样的皇帝直接抬上龙辇。 等来到室外,不一会儿他便觉身上的药气散了大半,手脚渐渐有了知觉,可惜被捆得铁紧,竟是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看向曾皇后,口中模糊道: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宫女取来一张毯子,曾皇后亲自往皇帝身上一盖,细心地挡住被绳索捆住的手脚,微笑道: “只要陛下乖乖听话,保证您性命无忧。” 但话音未落,就见她抖了抖袖子,露出藏在其中的半截雪亮的匕首,又道:“不瞒陛下,我不仅精通药理,身为枢密院的最高女官,也还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最好别逼我出手。” 彻帝冷笑道:“你既有本事,直接动手便是!又何必用迷香这种下三滥的路数?” 曾皇后却笑着反问他:“‘无能为力’的感觉怎么样?……想想那些被你害死的人,这是你欠她们的。” 她一挥手,龙辇缓缓向前,在众人的簇拥下驶出万安宫,朝宫门口而去。 彻帝虽不能动,隐隐也能猜到她们想做什么——绑架天子,要么是假传圣旨,要么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她们的大队人马,应该是已经到了宫门口。 但是,宫禁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闯进来的。 皇宫大内的禁军,都是朝廷最精锐、最忠诚的士兵,他们隶属于皇帝,独立于所有军队势力和政治派系。就算枢密院可以渗透后宫,得到大批太监宫女的支持,但是在禁军的屠刀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而且,禁军统领李淳,那是个绝对不会被拉拢的人,也是彻帝最后的王牌,他对此很有信心。 ——只要能向禁军呼救,他就能得救;而皇宫城高墙厚,就算你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想强攻进来也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彻帝不由一阵好笑。 他不作声,就只等着她们将自己送到宫门口;只要皇帝一声令下,禁军立刻就会肃清乱党——这次,就连内阁也休想救下你的性命! 龙辇上的彻帝杀心已定,眼见着金水桥和午门越来越近,此时有大量禁军在向宫门处靠拢,像是正在关闭宫门——现在并不是关门落钥的时辰,显然外面是有大事发生。 看来,应是枢密院前来逼宫的兵马到了。 但龙辇还未到跟前,就见一人反向而行,从禁军当中穿流而过,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郑宴离?! 他显然也看到了帝后,饶是腿脚不便,也还是主动上前行了大礼。 彻帝心里又是一阵冷笑:既然已经跟枢密院沆瀣一气了,竟还有脸回来?今天这件事,也要有你一份么? 郑宴离礼毕起身,偷眼瞥见皇帝脸色难看,而曾皇后一身枢密院女官的打扮陪在一侧,心里也是好一阵奇怪。但见二人都没打算理他,也就没敢多问。 龙辇几乎没停,继续朝午门方向走去;而郑宴离却突然站住——不对,伴驾的太监宫女,怎么全是坤宁宫的人?这可真是太少见了。 他刚一转身,‘等一下’三个字还未出口,就见曾皇后抢先一挥手: “拿下!” 这些太监宫女并没什么功夫,郑宴离虽说满脸震惊却也并不敢还手,老老实实被按在地上。 就见曾皇后走到跟前,叹了口气,说了句“你真不该来”。 “你……你们?” 郑宴离一时有点懵:难道?不会?怎么可能?! “都这时候了,还演?”彻帝不屑道。 曾皇后瞥了他一眼,不由一阵惋惜:“您又错了。这傻孩子,恐怕是这整个皇宫里,唯一愿意无条件忠诚于陛下的人。哪怕是前几天才挨过板子,也丝毫未受影响,傻得始终如一。” 第222章 弑君 自那日跟曾皇后面谈过后,禁军统领李淳就隐隐觉得近来可能要出事。 这日一早,在内阁熬了一个通宵的杨羡直接带着军令出宫去调兵,他便意识到局势大为不妙,双方的矛盾已经发展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了。 他丝毫不敢松懈,每日都要亲自带人到宫门各处巡查;杨羡出宫后,他便一直站在宫门口的城头上观望,以防有变。 除了大统领李淳,禁军另有八位副统领。今天跟他一同当值的副官名叫孟义,也是位有十几年资历的老将。 “不知李将军可曾听过卢府家宴?” 孟义与李淳并排站在城头,与他一同望向宫门前那片无人的开阔地。 李淳点头道:“知道。听说神风营被撤了番号之后,大部分人都去了城防营,处境都不太好,全靠卢烽火暗地里各种周济。” “我有个兄弟,就是神风营的。” 孟义笑笑,说道:“起初,他被挑去神风营的时候,那是多么风光的事?每月可是足有三倍的饷银,兄弟们都是羡慕得很!……可到了如今,却是混得最惨的一个。” 提起这事,李淳也是一阵唏嘘。 当年神风营组建之初,楚文可是带着白花花的银子去京城的各处兵营里挑人,只要精锐!真真是掐尖儿选人才。 要能被他挑了去,谁不是像举子中了状元一样高兴呢? 眼看这才过去了几年?神风营在西北屡建奇功的消息还犹在耳畔,如今却已是荣耀不在,竟是寥落成这般惨淡光景。 李淳不由皱眉:“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是,想也没用。如今连人人称羡的禁军,年终奖也没有了。” 孟义叹了一声,又喃喃道:“自古帝王多薄情。倘若镇国公主还在的话,也肯定不会坐视朝廷如此薄待底下的士卒?” 再往下聊,恐怕就只有牢骚了。 李淳适时结束了谈话,转身刚要走,就听西南方向传来一阵巨响,连脚下的城砖都跟着微微发颤。那个位置,住的都可是达官显贵,看冒出黑烟的位置——镇国公主府? 离皇宫实在是很近,几乎能望见屋顶坍塌的全过程。 城门附近的禁军一阵骚动,都纷纷朝那个方向张望。 爆炸是连续的,直过了好一阵才恢复平静。 李淳心里一沉:杨首辅怕是凶多吉少。 “这……要不要进宫禀报皇上?”孟义迟疑道。 李淳却神情严肃,伸手一拦:“恪尽职守,别的事不要管。” 大统领一声令下,下面骚动的士卒便又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擅离职守,但也没人进去通报——保持绝对中立的结果,就像是无事发生。 但是已经发生的事,你可以装作看不到,它却依然存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宫门前的城楼很高,远远可以望见有一支人马正从城西浩浩荡荡奔向事发地点。而他们看不到的是,就在身后的北门,严颂开城之后,正带着更多的人马向此地汇集。 军人的直觉,李淳隐隐觉得事情很是不妙,对手下人吩咐道: “关闭大门,落钥!” 宫门共有一大两小的三个门洞,皆是朱红色的,结构跟外城门类似;但宫禁的城墙要比外城墙坚固厚实得多,而且关门落钥的程序也更为复杂,需要十几名军卒共同操作才能完成。 宫门的机关笨重繁琐,都是经过特殊设计的。 门轴内有齿轮和铁锁,开启和关闭都要通过转动旁边的轮盘才能完成。一旦落钥完毕就自动锁死,想再凭蛮力从外面强攻破门,势比登天;哪怕面对的是本朝威力最大的红夷大炮,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破城。 站在宫门外的禁军听到号令,立刻撤回门内。 齿轮慢慢转动,带动沉重的绞索,两扇巨大而厚重的宫门渐渐合拢。 正当宫门即将关闭时,却见城外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口中大喊一声‘且慢’,转眼间便到了跟前。 郑宴离一身便装,没有带刀,总算是赶在宫门关闭的前一刻纵马而入,随即十分懂规矩地主动下了马,也不顾屁股上的伤,便一瘸一拐地往宫里方向去了。 禁军里大多数人都认得他,既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也知他的痴傻,竟是无人阻拦。 直到远远看见他迎上皇帝的龙辇,又被当场拿下、整个人都被摁到了地上,侍卫们也只是习以为常地笑笑,仍然没当回事。 ——这位国舅爷,只要进宫,挨骂就像家常便饭,皇帝对他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底下人谈论起来都当笑话说。 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龙辇怎么继续朝宫门过来了? 众人正在疑惑,但是龙辇已经到了跟前,便立刻列队上前接驾行礼。 李淳和孟义心里一阵疑惑,匆匆从宫门的城楼上下来,走到最前方向皇帝皇后行跪拜大礼。 彻帝虽说动弹不得,但此时见到李淳,犹如见到救星一般,拼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吼道: “李淳!杀了皇后!朕命令你杀了皇后——!就现在!” 歇斯底里。 此刻就站在他旁边的曾皇后不由皱眉,用手指抠抠耳朵。 现场一片安静。 面前跪的这一大片禁军应该是全都听见了,却没有任何反应,面面相觑。 “你差不多得了。” 片刻,曾皇后一脸不耐烦地斜了他一眼:“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彻帝气得七窍生烟,再次声嘶力竭地朝李淳吼道:“她们都是枢密院的叛臣乱党!全部都是!杀了她们——!全部!” 郑宴离此时突然明白了曾皇后的用意,猛地向上一挣,对皇帝大声道:“不要!别……” 他想说‘别出声’,但为时已晚。 就见曾皇后已经抽出匕首,随即眼前寒光一闪,鲜血四溅。 ——她这么大费周章地把皇帝带到宫门口,既不是想假传圣旨,也没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是为了当众验明正身。 她想要的结果,就是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们的皇帝死了,就是现在,在你们眼前。 “李淳,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曾皇后对面前的禁军大声说道:“杀了我,以及所有人,然后再带着你的兵,被外面的人杀掉;或者,打开宫门,主动投诚,迎接新君即位!” 第223章 这位公子,请你不要不识抬举! 瑾瑜在宫门口并未等太久,紧闭的宫门便缓缓打开了。 她一身金灿灿的铠甲,披着大红战袍,腰挂佩刀,端坐于白色战马之上,身后是整齐列队的士兵,一眼望不到尽头。 列于最前排的,是东西雁翅楼前的四门红夷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宫门上方的城门楼子,旁边还有城防营的各式重型攻城武器; 接着便是结成盾阵的步兵,中间是精锐弓弩兵,再往后就是配备了新式火铳的骑兵,男女兵皆有; 最后面骑马的是城防营的两万多人,还有乌兰的一万多女骑兵,另还有各种不同编制混杂在一起的其他兵马—— 场面当真是声势浩大,比预想中多出数倍不止。 李淳也不是个傻子,他对皇帝的忠诚,也远未到以身殉主的程度。 彻帝在军中的威望不高,没多少人愿意为他卖命;而杨羡此时凶多吉少,缺少了内阁的支持,皇帝在枢密院面前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李淳几乎是立刻就下令放下武器、打开宫门,将瑾瑜迎入皇宫。 枢密院的精锐步兵在女官们的带领下先进入内阁、又控制了司礼监,很快就正式掌控了整个朝廷的权力中心。 不一会儿,宫中各处,连同宫外的城中各处,接连燃起了宣告胜利的烟花。尽管是在白天,焰火的光彩也依旧夺目,仿佛已经开始提前庆祝胜利了。 郑宴离躺在地上。 尽管原先按住他的人早已松手走开了,他却依然没动,两眼无神地望向万里无云的天际,脸上的灰尘与泪水混在一起—— 好像全世界都已经开始高兴地迎接未来了,他却还独自留在过去悲伤的阴影里。 视野中突然挤进一匹白马的长脸,满是好奇地打量他,又将粉红的鼻头凑上前,将鼻孔里的热气直接喷到他脸上。 郑宴离不耐烦地皱眉,用力把它推到一边去。 马摇摇脑袋,走开了;视野为之一空,但很快就被取而代之——瑾瑜蹲下身、托腮看着他: “你怎么总能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他不想说话。 瑾瑜叹了口气,样子有些沮丧:“如果我说,这一切其实都是偶然,真不是我安排的,就是……就是碰巧遇上了,你能信吗?” 除了炸掉自己家这事以外,她原也没想到竟会发展到现在这地步,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场面? 本想着炸也炸了,情绪都到这了……反正局面闹成这样,已经撕破的脸也粘不回去!那就干脆起事呗? 起初,她身边也就是那三千女兵;哪知刚一挑起头来,京中各处的驻军竟是纷纷响应,就连态度还暧昧不明的五军都督府也突然旗帜鲜明地选择站在她这边,源源不断地带领各处兵马加入进来。 此外,看到镇国公主府的烟火号令之后,京城西门和北门大开,城外的兵马连同当场哗变的城防营,还有刚接到消息的三大营,连同兵部高层也都纷纷响应,加入枢密院的队伍。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收编,除了人还有各种军械,队伍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信。” 郑宴离淡淡说了一句。 突然想起后宫的姐姐,他猛然坐起身,四下张望,果然见成队的骑兵正在往后宫里开去。 “糟了!” 他脸色大变,心里暗道不好:后宫都是女眷,当兵的要是随便闯进去那可没什么好事! “没事没事!” 瑾瑜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把又将他摁得坐回地上:“曾皇后亲自带人去的后宫,出不了乱子,你就放心!……都是女兵,只是清点人员和物品而已!我跟皇帝的账单算,不会连累到后宫嫔妃们的。” 这时,郑宴离才注意到,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们早就跟曾皇后回去了,而现在正从宫门进来的都是全副武装的女兵: “居然全是女兵……” “对啊!我们培养的女兵,专业素养可都是很高的!不会有奸淫掳掠或者趁火打劫——” 说到这,瑾瑜不无得意道:“因为从现在开始,皇宫就是我家了!我,姨妈,和枢密院的大家都要住在这里,我看哪个不怕死的敢乱来?!” 郑宴离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像是自语般喃喃道: “是啊,你以后就是这里的新主人了……” 他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广场,一切都没有变化,又好像什么都已经变了。此时宫门已经再次关闭,但并未落钥;所有禁军都被缴了械、在一旁等候发落,而宫门和城头上皆已全部换成了女兵。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椅子上惨死的皇帝,仿佛无声宣告着他那个时代的结束。 “你啊。” 瑾瑜又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情况反过来、换作是皇帝要杀我,你恐怕也还是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或者更惨。” 郑宴离很难不赞同,有些自嘲地点点头。 瑾瑜回过头望了一眼皇帝的尸体,有些遗憾地说道:“其实,我原本想的是逼他退位,那样就可以免动刀兵,然后朝廷可以平稳地过渡……” “不可能的。”郑宴离打断道:“他不是个会认输的人,所以绝不会接受,哪怕是同归于尽也不可能同意!那样只会带来双方更大的伤亡,而且毫无意义……现在,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瑾瑜有点意外,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最后,二人同时一阵沉默。 瑾瑜突然惊讶地上下看看他:“你的屁股不疼了?” “……疼。” 郑宴离这才突然想起疼,赶紧一手撑地爬了起来。 瑾瑜也站起身,忍住笑伸手去扶他。 郑宴离又问:“你想要的都近在眼前了,只管去取便是!何必再拉上我这个拖后腿的。” “没错,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 瑾瑜却固执地挽着他的手臂,望着前方的奉天殿说道:“我今天穿着母亲的铠甲为双亲洗了冤仇,兵不血刃便得了天下,皇宫里跑马!如此完美的一天——” 说着,她故意扬了扬眉梢:“这位公子,请你不要不识抬举!” 第224章 登基 瑾瑜的计划就只到杨羡为止,后面的一切,就全靠长平公主的安排了。 军队对朝廷的积怨已久。这股力量不仅可以撕碎王权,也足以令整个京城的秩序崩溃——权力的真空,哪怕只有短短几个时辰,也足以使整个京城沦入一片劫掠的火海,就像以往的朝代更迭一样,叛军会在皇宫内外奸淫掳掠、大肆破坏。 长平公主深知这股力量的可怕:如果不能及时加以约束,便与失控的洪水猛兽无异。 瑾瑜可以从宫门一路安稳地步入奉天殿、顺利取得王位,不仅是因为女官们以最快的速度掌控了内阁、司礼监及后宫,最重要的是长平公主在宫门口及时控制住叛军首领: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易帜谈判,最终达成和平演变的结果。 在宁夏卫长达八年的剿匪经历,长平公主太了解这些官兵与土匪的秉性了:每次带领官兵出关剿匪,无论是谁最后取得胜利,结果通常都是一个样:破城后杀人放火,抢钱、抢粮、抢女人。 就像五军都督府那些军官,他们突然之间就选择站队表态,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或者开了天眼才站瑾瑜,无非只是种投机行为:眼看长平公主要赢了便赶紧下注,捞一拨政治资本或者趁火打劫捞点油水,全是一群只顾自己利益的无耻之徒罢了。 百姓对此深恶痛绝。 而枢密院与边军是合作关系,无法完全约束他们。正因为如此,长平公主才不惜花费重金,在民间招募女兵组建全新的武装——所有的一切努力,正是为了今时今刻,在挟制朝廷的同时,也牵制住可能作乱的官军。 表面上看,是曾皇后配合瑾瑜里应外合打开宫门,弑君夺权一气呵成!而实际上,她们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是经历过漫长的准备和无数次尝试摸索,才终于完成了今天这整个的计划。 甚至包括长平公主与五军都督府将领们在宫门前的那场谈判,看起来是偶遇,其实也都是早有预案的:他们无非就是想捞好处而已嘛!高官厚禄什么的都好商量——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而我与钱景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差钱。 他们不相信杨羡,是因为知道国库里真的没钱;但他们愿意相信长平公主,因为她是真富婆。只不过,好处要如何兑现那就是后话了,等瑾瑜坐稳了皇位,自然有大把时间慢慢对付这些虎狼之师。 三天后,瑾瑜的登基大典如期顺利举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映照出无尽的光华。万众瞩目中,女帝身着龙袍,头戴金冠,缓步踏上汉白玉的高台,走向王座。 台阶两侧,文武百官肃立两旁,由吕太后亲自宣读诏书,为女帝加冕;然后,女帝祭拜天地,册封群臣。 这是我朝建立以来的第一位女帝。 除此之外,枢密院也终于得以重建,五军都督府添了一位有鞑靼血统的女帅,兵部也迎来了首位女尚书,整个朝廷的面貌都焕然一新。 瑾瑜坐在王位上,身边是太后吕慈、长平公主、皇后以及刚被封为亲王的郑宴离。此时,钱景站在阶前面朝百官,正在大声诵读新君对君臣和军士的册封及嘉奖令。 “为什么要留着他呢?” 瑾瑜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背影,小声问身边的长平公主:“有枢密院在,我觉得连司礼监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长平公主却是一笑:“太监自有太监的好处。他们是一群没有立场的人,也是最忠心于皇帝的;而他们的忠与奸,就只取决于你的智慧。” 瑾瑜对钱景真是没有任何好印象,不满地嘟哝道:“早知道这么麻烦,我才不想当这个皇帝……” 她的声音很小,但吕太后还是察觉了,递来一个极为不悦的眼神。 瑾瑜意识到说错话了,吓得不敢出声。 现场只有两把椅子,除了王座就是太后吕慈的座位。她的神情严肃庄重,是现在皇室当中身份和威望最高的人;在她面前,瑾瑜真是一点也不敢放松。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直到现在瑾瑜的脑子都还是蒙的。其实,除掉杨羡之后的事,她也从没仔细谋划过,只是依照姨妈的安排顺势而为,更没想到自己怎么真就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了? 长平公主靠近瑾瑜,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笑道:“因为只有老虎坐这个位置上,底下的牛马和豺狼才会乖乖听话。” 瑾瑜朝下望去,殿前的广场上大臣以文武为界,穿着崭新的官服跪在地上,听钱景大声念着那冗长乏味的官样文章。 ——表面上看去个个恭顺又服贴,其实心里都各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 这倒真是应了她口中的‘牛马’和‘豺狼’。 “我还是觉得,你坐这里才是最恰当的。”瑾瑜真是有点怵吕太后。 但吕太后也不是待谁都严厉,比如对长平公主就是个例外。 长平公主仍是一笑,又道:“以前,我以为我是想要这个位置的。但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一个傻子骑到我头上来而已。相对于绝对的权力,我更喜欢操控人心的快乐。” 确实,如果背上皇帝包袱,她就会失去好多恶作剧的乐趣。 瑾瑜扁扁嘴,感觉自己也明明处于她这话的射程范围之内。 钱景抑扬顿挫、饱含激情地念完最后一个字,底下的群臣便开始向上叩头,山呼万岁—— 就像事先排练好的一样,而钱景更像是个指挥或者司仪,将一切程序和节奏、甚至是众臣的情绪,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转过身,悄悄朝瑾瑜递了个眼色:该您致辞了。 瑾瑜一脸不情愿地站起身,再次求助地看向长平公主:我该说些什么呢? 长平公主微笑道:“记住,你是老虎。只需要让他们相信,你真的吃人。” 瑾瑜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最前面。 台阶之下,几千双眼睛都在盯着她,有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有高大健硕的男人,也有英姿飒爽的女人。无论他们的内心是否真的臣服,此刻都在等待着年轻女帝的第一句训话—— “你们,要听话!” 第224章 登基 瑾瑜的计划就只到杨羡为止,后面的一切,就全靠长平公主的安排了。 军队对朝廷的积怨已久。这股力量不仅可以撕碎王权,也足以令整个京城的秩序崩溃——权力的真空,哪怕只有短短几个时辰,也足以使整个京城沦入一片劫掠的火海,就像以往的朝代更迭一样,叛军会在皇宫内外奸淫掳掠、大肆破坏。 长平公主深知这股力量的可怕:如果不能及时加以约束,便与失控的洪水猛兽无异。 瑾瑜可以从宫门一路安稳地步入奉天殿、顺利取得王位,不仅是因为女官们以最快的速度掌控了内阁、司礼监及后宫,最重要的是长平公主在宫门口及时控制住叛军首领: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易帜谈判,最终达成和平演变的结果。 在宁夏卫长达八年的剿匪经历,长平公主太了解这些官兵与土匪的秉性了:每次带领官兵出关剿匪,无论是谁最后取得胜利,结果通常都是一个样:破城后杀人放火,抢钱、抢粮、抢女人。 就像五军都督府那些军官,他们突然之间就选择站队表态,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或者开了天眼才站瑾瑜,无非只是种投机行为:眼看长平公主要赢了便赶紧下注,捞一拨政治资本或者趁火打劫捞点油水,全是一群只顾自己利益的无耻之徒罢了。 百姓对此深恶痛绝。 而枢密院与边军是合作关系,无法完全约束他们。正因为如此,长平公主才不惜花费重金,在民间招募女兵组建全新的武装——所有的一切努力,正是为了今时今刻,在挟制朝廷的同时,也牵制住可能作乱的官军。 表面上看,是曾皇后配合瑾瑜里应外合打开宫门,弑君夺权一气呵成!而实际上,她们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是经历过漫长的准备和无数次尝试摸索,才终于完成了今天这整个的计划。 甚至包括长平公主与五军都督府将领们在宫门前的那场谈判,看起来是偶遇,其实也都是早有预案的:他们无非就是想捞好处而已嘛!高官厚禄什么的都好商量——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而我与钱景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差钱。 他们不相信杨羡,是因为知道国库里真的没钱;但他们愿意相信长平公主,因为她是真富婆。只不过,好处要如何兑现那就是后话了,等瑾瑜坐稳了皇位,自然有大把时间慢慢对付这些虎狼之师。 三天后,瑾瑜的登基大典如期顺利举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映照出无尽的光华。万众瞩目中,女帝身着龙袍,头戴金冠,缓步踏上汉白玉的高台,走向王座。 台阶两侧,文武百官肃立两旁,由吕太后亲自宣读诏书,为女帝加冕;然后,女帝祭拜天地,册封群臣。 这是我朝建立以来的第一位女帝。 除此之外,枢密院也终于得以重建,五军都督府添了一位有鞑靼血统的女帅,兵部也迎来了首位女尚书,整个朝廷的面貌都焕然一新。 瑾瑜坐在王位上,身边是太后吕慈、长平公主、皇后以及刚被封为亲王的郑宴离。此时,钱景站在阶前面朝百官,正在大声诵读新君对君臣和军士的册封及嘉奖令。 “为什么要留着他呢?” 瑾瑜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背影,小声问身边的长平公主:“有枢密院在,我觉得连司礼监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长平公主却是一笑:“太监自有太监的好处。他们是一群没有立场的人,也是最忠心于皇帝的;而他们的忠与奸,就只取决于你的智慧。” 瑾瑜对钱景真是没有任何好印象,不满地嘟哝道:“早知道这么麻烦,我才不想当这个皇帝……” 她的声音很小,但吕太后还是察觉了,递来一个极为不悦的眼神。 瑾瑜意识到说错话了,吓得不敢出声。 现场只有两把椅子,除了王座就是太后吕慈的座位。她的神情严肃庄重,是现在皇室当中身份和威望最高的人;在她面前,瑾瑜真是一点也不敢放松。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直到现在瑾瑜的脑子都还是蒙的。其实,除掉杨羡之后的事,她也从没仔细谋划过,只是依照姨妈的安排顺势而为,更没想到自己怎么真就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了? 长平公主靠近瑾瑜,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笑道:“因为只有老虎坐这个位置上,底下的牛马和豺狼才会乖乖听话。” 瑾瑜朝下望去,殿前的广场上大臣以文武为界,穿着崭新的官服跪在地上,听钱景大声念着那冗长乏味的官样文章。 ——表面上看去个个恭顺又服贴,其实心里都各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 这倒真是应了她口中的‘牛马’和‘豺狼’。 “我还是觉得,你坐这里才是最恰当的。”瑾瑜真是有点怵吕太后。 但吕太后也不是待谁都严厉,比如对长平公主就是个例外。 长平公主仍是一笑,又道:“以前,我以为我是想要这个位置的。但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一个傻子骑到我头上来而已。相对于绝对的权力,我更喜欢操控人心的快乐。” 确实,如果背上皇帝包袱,她就会失去好多恶作剧的乐趣。 瑾瑜扁扁嘴,感觉自己也明明处于她这话的射程范围之内。 钱景抑扬顿挫、饱含激情地念完最后一个字,底下的群臣便开始向上叩头,山呼万岁—— 就像事先排练好的一样,而钱景更像是个指挥或者司仪,将一切程序和节奏、甚至是众臣的情绪,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转过身,悄悄朝瑾瑜递了个眼色:该您致辞了。 瑾瑜一脸不情愿地站起身,再次求助地看向长平公主:我该说些什么呢? 长平公主微笑道:“记住,你是老虎。只需要让他们相信,你真的吃人。” 瑾瑜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最前面。 台阶之下,几千双眼睛都在盯着她,有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有高大健硕的男人,也有英姿飒爽的女人。无论他们的内心是否真的臣服,此刻都在等待着年轻女帝的第一句训话—— “你们,要听话!” 第225章 该发疯就发疯! 时近正午,庆典的仪式部分基本结束,接下来就是首次朝会。 隔着层层汉白玉的栏杆,看不清台阶下的群臣脸孔,只能望见一片百官臣服、众望所归的和谐场面;但若离得近了,每张面孔都清晰起来,便能看到各种阿谀奉承和心怀鬼胎,或严肃凝重、或谄媚逢迎或狰狞阴狠,一切都是清清楚楚。 王座之争看似已经尘埃落定,其实,权斗只是从兵戎相见转入台面之下,一切都才只是刚刚开始。 瑾瑜在谨身殿换下华丽冗长的龙袍礼服,重新披上母亲的战甲。 长平公主屏退宫女,亲自帮她更衣。 瑾瑜不解地问她:“皇帝不都是要穿龙袍的吗?……怎么我非得换上铠甲呢?” “上战场,不穿铠甲穿什么?” 长平公主看了她一眼,使她觉得自己像是问了个傻问题:“你以为,待会儿在奉天殿会看到些什么?一大片欢欣鼓舞的笑容和掌声吗?快别做梦了。” 直到刚才瑾瑜都还是自我感觉良好,不料长平公主的话正像是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皇帝的宝座,那是多少男人的终极理想,岂有不馋的?现在却被一个女人给抢了——女人啊,不是只要相夫教子、传宗接代就可以了吗?怎么反倒还骑到男人头上去了呢?这成何体统?” 她故意学得阴阳怪气,瑾瑜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上一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已经被炸上天去了呢。” 长平公主一笑,亲自将铠甲捧到她面前:“杨羡是文官掌兵,权力过了界,又误判了局势,所以才会被踢出局。但是对付文官,是不能简单一杀了之的,要用看不见的刀。” “您的意思我懂!只是……”瑾瑜边穿边问道:“既然是‘看不见的刀’,那我穿盔甲有意义吗?” “当然有。” 长平公主蹲下身,细心地为她系好铠甲上的绑带:“这套铠甲,不仅代表了你母亲的威仪,还表明你会有军人一样强硬的手腕。这是在提醒他们,也是提醒你自己——你拥有怎样的过去,这一路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别以为登上王位就万事大吉了,这才刚刚开始。” 这套铠甲经过重新修整,不仅每片甲叶都擦得锃亮,还换了全新的内衬和裹边,添了镶金盘扣和珍珠装饰,看起来光彩夺目,更显华贵。 瑾瑜莫名感到一阵沉重。 她对权斗没什么概念,就只是单纯地羡慕长平公主的自然随性:“唉,我就想像您一样!管他什么场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相对于别人的华丽庄重,长平公主的礼服总是相对简单:金冠,黑袍,正红镶边。她从不爱打扮,向来以一种最自然放松的姿态出现在盛装的王公贵族面前,反倒是显得格外出挑。 长平公主的穿衣风格,从小就是如此。 哪怕她穿了一身睡袍参加国宴,也没人敢挑她的半点不是。因为即使是先帝见了,也会骄傲地说,唯有盛世王朝的公主,才可不必以色事人、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这才叫大国风范。 华贵的衣服和美丽的珠宝,不过都是为了衬托身份尊贵,而这些恰是长平公主最不需要标榜的东西。 枢密院女官的服制也正是秉承了这项传统:黑白红三色混搭,款式有裙有裤有靴,外观就像是简配版的飞鱼服;有头冠网帽也有发带,干净利落,总之是一切设计皆以舒适、方便、实用为主。 “想学我啊?……呵,那你还得再修行几年。” 长平公主不由笑道,“着装是人的第二张脸,想要不依靠外在、仅凭自身的气场就震慑对手?没那么容易的。” 瑾瑜立刻讨好道:“教我啊教我啊!” 长平公主用下巴指了指守在殿外的钱景等人:“你觉得钱景为什么这么听话?李淳又为什么说倒戈就倒戈?他们都像是很容易被收服的人吗?” 瑾瑜想了想:“识时务嘛!” “不,是因为害怕。” “怕我?” 长平公主点头。 ——这倒是有点意外。 钱景嘛,在宣府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瑾瑜疯批时是什么样了,早就吓破了胆;所以,就算是皇帝让他杀瑾瑜,他也就只敢把任务甩给锦衣卫、糊弄一下交差了事,从来没敢真像许方一样认真策划除掉她。 但是李淳呢?瑾瑜对这个人根本没什么印象,甚至都不记得几时跟他打过交道。 “让人害怕,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 长平公主接着说道:“世上有两种人最令人害怕:一种是疯子,一种是随时会发疯的人——危险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可预测。” 瑾瑜尴尬的笑笑:听起来,这并不像是句夸奖。 长平公主又道:“你别看杨羡对我向来恭敬、处处忍让,必要时甚至可以卑躬屈膝,但实际上他并不怕我。因为他了解我,我的言行在外人看起来很疯,但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有逻辑就可预测、可以被掌控,所以他才敢肆无忌惮地查抄我的观澜楼。” 说到这,她略带自嘲地笑笑:“确实奏效了,我只能忍——因为我有我的计划,为了更大的收益,我只能先放弃眼前的得失。于是,杨羡才立刻决定要进一步试探,只是没想到这次踢到了铁板,而且,还是会炸的那种。” 瑾瑜会心一笑:“他以为我只是你计划的一部分,结果犯了轻敌的大忌。” “他以为是踩了我的马,却不料反被将了军。”长平公主点头,脸上笑意更浓:“就像当年在玉泉山行宫,那人以为我裙子底下藏了一只兔子,却不料是吃人的猛虎。” 又想起当年的情景,瑾瑜也不由憨憨一笑:“很疯吗?” “疯,当然疯!” 长平公主笑道:“去宫门口交换人质的时候,你当着禁军的面,一箭射死了那个鞑靼人——那一箭,足以令李淳和钱景相信,你是一个随时会发疯的人;而所谓的震慑,就是当且仅当所有人都相信一定会发生的时候,才会有效。” 长平公主终于打完最后一个绳结,站起身来,郑重地将佩刀交到她的手上,说道:“兵法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等将来你学会把这刀装进心里的时候,无论你穿什么、身边有没有带刀,效果都是一样的。” 瑾瑜双手接过刀,深吸一口气,望向她的眼睛:“您觉得我真能行吗?……感觉,连太后都好像不太看好我的样子呢。” “她看不上的人多了!你又算老几?”长平公主不屑道,“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我看好你就行咯!” “嗯!” 瑾瑜顿时信心满满,但刚迈出一步,却还是有些心虚地再次望向她:“待会儿的朝会……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长平公主被她气乐了,但还是认真想了想,补充道:“对他们不用太客气,像以前一样就好——该翻脸就翻脸!” “懂了!该发疯就发疯!” 瑾瑜手扶佩剑迈出大门,气势万千地甩开大步朝奉天殿走去。 第225章 该发疯就发疯! 时近正午,庆典的仪式部分基本结束,接下来就是首次朝会。 隔着层层汉白玉的栏杆,看不清台阶下的群臣脸孔,只能望见一片百官臣服、众望所归的和谐场面;但若离得近了,每张面孔都清晰起来,便能看到各种阿谀奉承和心怀鬼胎,或严肃凝重、或谄媚逢迎或狰狞阴狠,一切都是清清楚楚。 王座之争看似已经尘埃落定,其实,权斗只是从兵戎相见转入台面之下,一切都才只是刚刚开始。 瑾瑜在谨身殿换下华丽冗长的龙袍礼服,重新披上母亲的战甲。 长平公主屏退宫女,亲自帮她更衣。 瑾瑜不解地问她:“皇帝不都是要穿龙袍的吗?……怎么我非得换上铠甲呢?” “上战场,不穿铠甲穿什么?” 长平公主看了她一眼,使她觉得自己像是问了个傻问题:“你以为,待会儿在奉天殿会看到些什么?一大片欢欣鼓舞的笑容和掌声吗?快别做梦了。” 直到刚才瑾瑜都还是自我感觉良好,不料长平公主的话正像是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皇帝的宝座,那是多少男人的终极理想,岂有不馋的?现在却被一个女人给抢了——女人啊,不是只要相夫教子、传宗接代就可以了吗?怎么反倒还骑到男人头上去了呢?这成何体统?” 她故意学得阴阳怪气,瑾瑜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上一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已经被炸上天去了呢。” 长平公主一笑,亲自将铠甲捧到她面前:“杨羡是文官掌兵,权力过了界,又误判了局势,所以才会被踢出局。但是对付文官,是不能简单一杀了之的,要用看不见的刀。” “您的意思我懂!只是……”瑾瑜边穿边问道:“既然是‘看不见的刀’,那我穿盔甲有意义吗?” “当然有。” 长平公主蹲下身,细心地为她系好铠甲上的绑带:“这套铠甲,不仅代表了你母亲的威仪,还表明你会有军人一样强硬的手腕。这是在提醒他们,也是提醒你自己——你拥有怎样的过去,这一路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别以为登上王位就万事大吉了,这才刚刚开始。” 这套铠甲经过重新修整,不仅每片甲叶都擦得锃亮,还换了全新的内衬和裹边,添了镶金盘扣和珍珠装饰,看起来光彩夺目,更显华贵。 瑾瑜莫名感到一阵沉重。 她对权斗没什么概念,就只是单纯地羡慕长平公主的自然随性:“唉,我就想像您一样!管他什么场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相对于别人的华丽庄重,长平公主的礼服总是相对简单:金冠,黑袍,正红镶边。她从不爱打扮,向来以一种最自然放松的姿态出现在盛装的王公贵族面前,反倒是显得格外出挑。 长平公主的穿衣风格,从小就是如此。 哪怕她穿了一身睡袍参加国宴,也没人敢挑她的半点不是。因为即使是先帝见了,也会骄傲地说,唯有盛世王朝的公主,才可不必以色事人、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这才叫大国风范。 华贵的衣服和美丽的珠宝,不过都是为了衬托身份尊贵,而这些恰是长平公主最不需要标榜的东西。 枢密院女官的服制也正是秉承了这项传统:黑白红三色混搭,款式有裙有裤有靴,外观就像是简配版的飞鱼服;有头冠网帽也有发带,干净利落,总之是一切设计皆以舒适、方便、实用为主。 “想学我啊?……呵,那你还得再修行几年。” 长平公主不由笑道,“着装是人的第二张脸,想要不依靠外在、仅凭自身的气场就震慑对手?没那么容易的。” 瑾瑜立刻讨好道:“教我啊教我啊!” 长平公主用下巴指了指守在殿外的钱景等人:“你觉得钱景为什么这么听话?李淳又为什么说倒戈就倒戈?他们都像是很容易被收服的人吗?” 瑾瑜想了想:“识时务嘛!” “不,是因为害怕。” “怕我?” 长平公主点头。 ——这倒是有点意外。 钱景嘛,在宣府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瑾瑜疯批时是什么样了,早就吓破了胆;所以,就算是皇帝让他杀瑾瑜,他也就只敢把任务甩给锦衣卫、糊弄一下交差了事,从来没敢真像许方一样认真策划除掉她。 但是李淳呢?瑾瑜对这个人根本没什么印象,甚至都不记得几时跟他打过交道。 “让人害怕,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 长平公主接着说道:“世上有两种人最令人害怕:一种是疯子,一种是随时会发疯的人——危险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可预测。” 瑾瑜尴尬的笑笑:听起来,这并不像是句夸奖。 长平公主又道:“你别看杨羡对我向来恭敬、处处忍让,必要时甚至可以卑躬屈膝,但实际上他并不怕我。因为他了解我,我的言行在外人看起来很疯,但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有逻辑就可预测、可以被掌控,所以他才敢肆无忌惮地查抄我的观澜楼。” 说到这,她略带自嘲地笑笑:“确实奏效了,我只能忍——因为我有我的计划,为了更大的收益,我只能先放弃眼前的得失。于是,杨羡才立刻决定要进一步试探,只是没想到这次踢到了铁板,而且,还是会炸的那种。” 瑾瑜会心一笑:“他以为我只是你计划的一部分,结果犯了轻敌的大忌。” “他以为是踩了我的马,却不料反被将了军。”长平公主点头,脸上笑意更浓:“就像当年在玉泉山行宫,那人以为我裙子底下藏了一只兔子,却不料是吃人的猛虎。” 又想起当年的情景,瑾瑜也不由憨憨一笑:“很疯吗?” “疯,当然疯!” 长平公主笑道:“去宫门口交换人质的时候,你当着禁军的面,一箭射死了那个鞑靼人——那一箭,足以令李淳和钱景相信,你是一个随时会发疯的人;而所谓的震慑,就是当且仅当所有人都相信一定会发生的时候,才会有效。” 长平公主终于打完最后一个绳结,站起身来,郑重地将佩刀交到她的手上,说道:“兵法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等将来你学会把这刀装进心里的时候,无论你穿什么、身边有没有带刀,效果都是一样的。” 瑾瑜双手接过刀,深吸一口气,望向她的眼睛:“您觉得我真能行吗?……感觉,连太后都好像不太看好我的样子呢。” “她看不上的人多了!你又算老几?”长平公主不屑道,“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我看好你就行咯!” “嗯!” 瑾瑜顿时信心满满,但刚迈出一步,却还是有些心虚地再次望向她:“待会儿的朝会……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长平公主被她气乐了,但还是认真想了想,补充道:“对他们不用太客气,像以前一样就好——该翻脸就翻脸!” “懂了!该发疯就发疯!” 瑾瑜手扶佩剑迈出大门,气势万千地甩开大步朝奉天殿走去。 第226章 我是想当个好皇帝的 一身戎装的瑾瑜出现在奉天殿时,所有人都感觉十分惊讶,瑾瑜神情坦然地在众人的注视中缓步走向王座,接受众臣朝拜。 老实说,还是有点怯。 眼前这些大臣可都是称得上绝顶聪明的天之骄子,要降伏他们可不是件容易事。 好在手中有刀,心里到底是踏实些。只是佩刀略长,骑马时还不觉得,坐下的时候就很不方便。 瑾瑜换了几个姿势都觉不舒服,最后干脆把刀横过来放到膝上,就跟当初坐在棺材上的姿势一样——她自己不觉得,但站在群臣的角度看,那样子就像是端着刀随时准备砍人一样。 武官们认得那把刀,加上长平公主许诺的好处大都已经兑现,因此表现得都还算配合;但是,文官完全不吃这套。 大典之后的初次朝会,通常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核心议题。 按照惯例,大臣们会派代表向新君递上贺表,倾尽毕生所学,用最华丽的辞藻、最卖弄的文字完成一场名为‘百官朝贺’的表演。 通常,这个角色会由身为百官表率的内阁首辅来担任,但是现在杨羡新死、首辅之位空缺,便由吏部尚书代理。那是个跟杨羡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子,瘦小枯干,头发花白,手上捧着百官联名的贺表,站在堂前大声诵读。 那文章写得晦涩冗长而又拗口,借用了古今各种爆冷的典故——瑾瑜耐着性子听了半天,虽然大部分听不大懂,但还是注意到武皇则天大帝的名字,而‘牝鸡司晨’四字更是尤为刺耳: “行了,别念了。” 终于,她忍不住打断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你在骂我。” 吏部尚书倒也并不避讳,将手中厚厚的折子合上,坦然地望向高高在上的她:“皇上,自秦始皇起,专用作皇帝的自称为‘朕’,还请君上知悉。” ——那一脸高傲,仿佛在教训一个没文化的土鳖。 瑾瑜又岂会怕他,不动声色地瞪回去:“自秦皇起,才有了‘皇帝’一说。但‘我’字,源自女娲伏羲氏所造,从炎黄二帝流传至今——要论起渊源和尊贵,区区秦皇,又何以与女娲娘娘相提并论?” 他淡淡一笑:“皇上,神话传说权且一听罢了,祖制不可违啊。” “祖制还让你好好做个人呢,你怎么不听呢?” “我朝向来以文德治天下,还望皇上自重,莫逞口舌之快。” “你倒是不‘逞口舌之快’,专门写了个长文当众骂我?” 瑾瑜冷笑一声:“然后,我一生气把你给砍了——我成了昏君,你就是载入史册的名臣,是这么想的么?” 瑾瑜板起脸孔站起身来,俯视众人: “搞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小把戏,效仿祢衡击鼓骂曹、就为博个出名?好玩吗?有意思吗?” 百官一片哗然,小声议论纷纷。 吏部尚书却毫不畏缩,又道:“为臣者,自当不畏王权敢于进谏,方为臣子之道!” “你这算哪门子的进谏?” 瑾瑜打断他的话,缓步走下台阶:“百姓吃不上饭,你若能给出谋划策解决问题,这叫能臣;官员贪腐鱼肉百姓,你敢于挺身而出公正无私,这叫忠臣;皇帝疏于朝政,你敢于指出问题加以鞭策,这叫直臣。请问阁下,你这满纸伦理纲常仁义道德,却只说‘皇帝不应该是个女的’——你到底该算个什么狗东西?” “你……” 被瑾瑜一通抢白,他气得面白如纸,体似筛糠。 “我就骂你了,怎的?”瑾瑜用手上的刀在他面前比了比:“放心!我不砍你!我这把刀是用来扞卫疆土的,你还不配死在我的刀下。” 她说着,又将刀重新挂回腰间,迈步走到群臣之间,朝他们望了一眼:“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但也不是说砍人就砍人的!……一般是不会的,大部分时候也还是讲理的。” 这明显是越描越黑,已经有个别胆小的文官在往后退了。但是,这颇有威胁意味的举动,还是引得大部分文官一片哗然: “真是粗鲁!” “有辱斯文啊!这这,这成何体统?” “纲纪败坏至此,我等要以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愧对先祖啊……” 有些上年纪的老臣,甚至开始捶胸顿足、当场哭起太祖皇帝来,涕泪横流、丑态百出,场面一团混乱。 ——搞什么啊?当大臣的也能撒泼耍赖?脸都不要了吗? 见这招没能镇住他们,瑾瑜顿时有点懵,求助地看向长平公主。就见她轻轻摇头,做了个口型:还不够疯。 还要更疯一点吗?……也不是不行。 瑾瑜思索片刻,一时有了主意,朝人群大怒道: “吵死了,都给我闭嘴——!” 她声似洪钟,这声厉喝犹如一道惊雷,使得混乱的朝堂立刻就安静下来。 瑾瑜沉下脸孔,冷冷的目光逐个看向他们每一个人:“彻帝在位八年,除了留下个空无一物的国库,还有无数的亏空!民间寅吃卯粮都成了惯例,产粮大省山东河南的赋税都已经征到五年以后了,仓里却还是连一粒米都没有!官军发不出饷,转眼就成了土匪,朝廷又不得不拆借别省的钱粮来补窟窿……你们这些人,但凡拿出点能臣的本事和哪怕一点点的忠心,朝廷又何至于此?” 一番话,百官寂然。 “亏你们还自称是读圣人书的天子门生!除了写些钻营文章骂人以外,到底有没有治理国家的本事?如今的朝廷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我可没有多余的俸禄养活闲人!只会倚老卖老撒泼耍赖的废物,我一个也不留!” 瑾瑜说着招了招手,就见宫女奉上纸笔来:“我是想当个好皇帝的,但你们非要我变成昏君,我就成全你们!……不管是想死的还是想辞的,尽可以来这里报个名!正好也给我减轻点财政负担,我也好抄了你们的家填一填国库!” 其实,集体请辞也是今天的戏码之一:全体官员罢了工,那么朝廷的所有职能机构全部停摆,她这个刚登基的女帝自然就玩不下去,必然要向百官低头。 只是,他们忘了一件事—— “反正,就算少了你们,有枢密院也是一样!” 第226章 我是想当个好皇帝的 一身戎装的瑾瑜出现在奉天殿时,所有人都感觉十分惊讶,瑾瑜神情坦然地在众人的注视中缓步走向王座,接受众臣朝拜。 老实说,还是有点怯。 眼前这些大臣可都是称得上绝顶聪明的天之骄子,要降伏他们可不是件容易事。 好在手中有刀,心里到底是踏实些。只是佩刀略长,骑马时还不觉得,坐下的时候就很不方便。 瑾瑜换了几个姿势都觉不舒服,最后干脆把刀横过来放到膝上,就跟当初坐在棺材上的姿势一样——她自己不觉得,但站在群臣的角度看,那样子就像是端着刀随时准备砍人一样。 武官们认得那把刀,加上长平公主许诺的好处大都已经兑现,因此表现得都还算配合;但是,文官完全不吃这套。 大典之后的初次朝会,通常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核心议题。 按照惯例,大臣们会派代表向新君递上贺表,倾尽毕生所学,用最华丽的辞藻、最卖弄的文字完成一场名为‘百官朝贺’的表演。 通常,这个角色会由身为百官表率的内阁首辅来担任,但是现在杨羡新死、首辅之位空缺,便由吏部尚书代理。那是个跟杨羡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子,瘦小枯干,头发花白,手上捧着百官联名的贺表,站在堂前大声诵读。 那文章写得晦涩冗长而又拗口,借用了古今各种爆冷的典故——瑾瑜耐着性子听了半天,虽然大部分听不大懂,但还是注意到武皇则天大帝的名字,而‘牝鸡司晨’四字更是尤为刺耳: “行了,别念了。” 终于,她忍不住打断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你在骂我。” 吏部尚书倒也并不避讳,将手中厚厚的折子合上,坦然地望向高高在上的她:“皇上,自秦始皇起,专用作皇帝的自称为‘朕’,还请君上知悉。” ——那一脸高傲,仿佛在教训一个没文化的土鳖。 瑾瑜又岂会怕他,不动声色地瞪回去:“自秦皇起,才有了‘皇帝’一说。但‘我’字,源自女娲伏羲氏所造,从炎黄二帝流传至今——要论起渊源和尊贵,区区秦皇,又何以与女娲娘娘相提并论?” 他淡淡一笑:“皇上,神话传说权且一听罢了,祖制不可违啊。” “祖制还让你好好做个人呢,你怎么不听呢?” “我朝向来以文德治天下,还望皇上自重,莫逞口舌之快。” “你倒是不‘逞口舌之快’,专门写了个长文当众骂我?” 瑾瑜冷笑一声:“然后,我一生气把你给砍了——我成了昏君,你就是载入史册的名臣,是这么想的么?” 瑾瑜板起脸孔站起身来,俯视众人: “搞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小把戏,效仿祢衡击鼓骂曹、就为博个出名?好玩吗?有意思吗?” 百官一片哗然,小声议论纷纷。 吏部尚书却毫不畏缩,又道:“为臣者,自当不畏王权敢于进谏,方为臣子之道!” “你这算哪门子的进谏?” 瑾瑜打断他的话,缓步走下台阶:“百姓吃不上饭,你若能给出谋划策解决问题,这叫能臣;官员贪腐鱼肉百姓,你敢于挺身而出公正无私,这叫忠臣;皇帝疏于朝政,你敢于指出问题加以鞭策,这叫直臣。请问阁下,你这满纸伦理纲常仁义道德,却只说‘皇帝不应该是个女的’——你到底该算个什么狗东西?” “你……” 被瑾瑜一通抢白,他气得面白如纸,体似筛糠。 “我就骂你了,怎的?”瑾瑜用手上的刀在他面前比了比:“放心!我不砍你!我这把刀是用来扞卫疆土的,你还不配死在我的刀下。” 她说着,又将刀重新挂回腰间,迈步走到群臣之间,朝他们望了一眼:“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但也不是说砍人就砍人的!……一般是不会的,大部分时候也还是讲理的。” 这明显是越描越黑,已经有个别胆小的文官在往后退了。但是,这颇有威胁意味的举动,还是引得大部分文官一片哗然: “真是粗鲁!” “有辱斯文啊!这这,这成何体统?” “纲纪败坏至此,我等要以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愧对先祖啊……” 有些上年纪的老臣,甚至开始捶胸顿足、当场哭起太祖皇帝来,涕泪横流、丑态百出,场面一团混乱。 ——搞什么啊?当大臣的也能撒泼耍赖?脸都不要了吗? 见这招没能镇住他们,瑾瑜顿时有点懵,求助地看向长平公主。就见她轻轻摇头,做了个口型:还不够疯。 还要更疯一点吗?……也不是不行。 瑾瑜思索片刻,一时有了主意,朝人群大怒道: “吵死了,都给我闭嘴——!” 她声似洪钟,这声厉喝犹如一道惊雷,使得混乱的朝堂立刻就安静下来。 瑾瑜沉下脸孔,冷冷的目光逐个看向他们每一个人:“彻帝在位八年,除了留下个空无一物的国库,还有无数的亏空!民间寅吃卯粮都成了惯例,产粮大省山东河南的赋税都已经征到五年以后了,仓里却还是连一粒米都没有!官军发不出饷,转眼就成了土匪,朝廷又不得不拆借别省的钱粮来补窟窿……你们这些人,但凡拿出点能臣的本事和哪怕一点点的忠心,朝廷又何至于此?” 一番话,百官寂然。 “亏你们还自称是读圣人书的天子门生!除了写些钻营文章骂人以外,到底有没有治理国家的本事?如今的朝廷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我可没有多余的俸禄养活闲人!只会倚老卖老撒泼耍赖的废物,我一个也不留!” 瑾瑜说着招了招手,就见宫女奉上纸笔来:“我是想当个好皇帝的,但你们非要我变成昏君,我就成全你们!……不管是想死的还是想辞的,尽可以来这里报个名!正好也给我减轻点财政负担,我也好抄了你们的家填一填国库!” 其实,集体请辞也是今天的戏码之一:全体官员罢了工,那么朝廷的所有职能机构全部停摆,她这个刚登基的女帝自然就玩不下去,必然要向百官低头。 只是,他们忘了一件事—— “反正,就算少了你们,有枢密院也是一样!” 第227章 终章 领头的内阁诸位大臣面面相觑,这回是真的有点怕了。 战时,枢密院就是一个强大的情报中心;在和平年代,也能转型成为政务中心,完美的内阁平替。 “倒也不必如此。” 这时,就见长平公主及时出现解围,微笑地对瑾瑜说道:“大臣们为朝廷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又转过头对内阁众臣道:“小孩子第一天当皇帝,有不懂的地方也很正常,老人家们要多多包涵、慢慢教她嘛。” 僵持不下的君臣这才得了个台阶,大臣们的老脸也算是保住了、各自散了作罢。 瑾瑜悄悄地冲她眨眨眼:可以了吗? 长平公主不动声色地点头:收。 接着,她朝宫女们摆摆手,便有人上来把桌上的纸笔等物收了,此事翻篇。 紧张的气氛随之一扫而空,大典继续,进入宴会环节。 舞乐声响起,皇帝大宴群臣的场面热闹而和谐,刚才的不愉快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瑾瑜终于松了口气,凑到长平公主近前,轻声问:“我们趁机把他们赶走不好嘛?” 长平公主一笑:“那内阁的活,你一个人干?” 瑾瑜扁扁嘴:这不是还有你嘛。 长平公主轻声道:“内阁这些人,最看重的就只有两件事:名声和权力。他敢骂你,就是为了博出名,你要打他或砍他的头,都是他赢;可你要是火力全开、当众骂赢了他,就是你赢。至于权力嘛,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当了官,他会舍得走?集体请辞不过是为了证明‘朝廷没有他们不行’,找存在感罢了!” 瑾瑜哼了一声:“我倒真想看看,没有他们我该有多清净!” “倒也不必。” 长平公主笑道:“眼下咱们虽说成了事,但毕竟根基不稳,朝廷还有内忧外患、好多问题需要解决。就像是一个重病已久的人,用药不宜过猛,需要时间调理,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按您的意思,那我以后岂不是还得继续受他们的气?”瑾瑜不悦道:“枢密院又不是没人!” 长平公主苦笑道:“你就那么想让我去当苦力啊?” “呃。……我还以为,您会想要取代杨首辅的位置。” “枢密院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真的取代内阁,而是让他们时刻有种会被取代的危机感——我们要鞭策牛马,而不是把自己变成牛马。” 这倒是让瑾瑜有点糊涂了。 她一直都觉得,长平公主是个无比热衷于权力的人,怎么突然就佛系起来了? “真正的帝王之道,不是用锦衣卫镇压、抄大臣的家,而是要驾驭他们好好干活。”长平公主给瑾瑜斟上满满一杯酒,又道:“你负责抽鞭子,我就扮好人,或者咱们反过来,但结果都是一样——帝王的游戏,就是这样玩的。” “哈!那我觉得我还是可以的。” 瑾瑜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笑容,举杯跟她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长平公主却是正色道:“你要有底气!能做皇帝,是因为你可以,而且最为适合——不是凭运气,更不是谁施舍给你的。” 瑾瑜惊得一愣,随即懵懂地点头。 长平公主指指底下的众臣:“男人做皇帝,是注定的孤家寡人——因为他们除了母亲,在这世上不会跟任何人产生直接的血脉联系。皇帝建立后宫,是为了得到能确定亲缘关系的后代,但妃嫔再多也都是外人,生下的皇子也只会盼着他早点死了好继承王位。所以,他们的皇帝一辈子都难以相信任何人,但我们就不同。” 说着,长平公主示意看向一旁的曾皇后——她现在仍是皇后,年幼的素月公主正乖巧地坐在她的膝上,在她怀里撒娇。 瑾瑜见了不由一笑,曾皇后也报以同样温暖的笑容。 “你可不是孤家寡人。” 长平公主微笑道,视线又缓缓移向吕太后:“你有祖母,有我,还有我的姐妹以及她们的孩子,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才成为‘皇帝’;如果有人要反对你,那么就要同时打败我们所有人——这是我们共同创立的新形式,你不要被他们的思维给限定住了!你的后宫,只会是你最强大的后盾!” 是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们是一个团队。 “不仅如此,除了血缘关系以外,我们也还有更多亲密的伙伴。”说着,长平公主又引她看向身边的女官: 乌兰一身崭新的武官朝服,黝黑的皮肤和极具鞑靼人特征的五官,使她在一众女官中尤为出挑;她身边是小刀和茶姑等人,今天也都是换了一身崭新的红黑色衣裙,跟女将们坐在一桌上; 红姨宋红玉,带着她手下最得力的几位管事娘子,像是姜克夫母女和拾花楼的姑娘们,同样也都是一身红裙。将来,她们会组建起全新的商务部,引入民间资本、扶持官商,为朝廷带来丰厚的商业利益; 九紫夫人也从大同赶来了,跟她一手带出来的枢密院最高女官们坐在一起。只要有她们在,枢密院便会继续薪火相传,源源不断地继续为朝廷输送人才; 最为神秘的九灵夫人没有出现,由罗卫代她出席大典。他那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是众多黑红色当中一抹独特的青色,此时正在跟同席的郑宴离和严颂推杯换盏。 郑宴离现在既不属于枢密院,也不属于朝廷的任何一个部门:他得了个亲王的头衔,却也还是个纯纯的闲散贵人。 长平公主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更浓:“等将来局势稳定了,再慢慢安置他。” “您倒是说到重点了!” 瑾瑜不无忧心地望着下面的武官说道:“文官什么的倒还算小事,那群豺狼才是眼下的大问题?有野心也有爪牙,胃口还极大!若是拿不出足够的钱粮喂饱它们,只怕是会跑出来乱咬人的!” 长平公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眯起眼睛缓缓说道:“眼下可是快过年了啊……也是时候挑几只肥的出来杀了。” 瑾瑜恍然大悟,立刻两眼放光:“原来是年猪啊?好啊好啊!” “噫,先杀哪个好呢?” “一个够吃吗?……不太够。” “呵,放心!他们贪污军饷的铁证都在我手里攥着呢,一个也跑不了。” -完- 第227章 终章 领头的内阁诸位大臣面面相觑,这回是真的有点怕了。 战时,枢密院就是一个强大的情报中心;在和平年代,也能转型成为政务中心,完美的内阁平替。 “倒也不必如此。” 这时,就见长平公主及时出现解围,微笑地对瑾瑜说道:“大臣们为朝廷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又转过头对内阁众臣道:“小孩子第一天当皇帝,有不懂的地方也很正常,老人家们要多多包涵、慢慢教她嘛。” 僵持不下的君臣这才得了个台阶,大臣们的老脸也算是保住了、各自散了作罢。 瑾瑜悄悄地冲她眨眨眼:可以了吗? 长平公主不动声色地点头:收。 接着,她朝宫女们摆摆手,便有人上来把桌上的纸笔等物收了,此事翻篇。 紧张的气氛随之一扫而空,大典继续,进入宴会环节。 舞乐声响起,皇帝大宴群臣的场面热闹而和谐,刚才的不愉快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瑾瑜终于松了口气,凑到长平公主近前,轻声问:“我们趁机把他们赶走不好嘛?” 长平公主一笑:“那内阁的活,你一个人干?” 瑾瑜扁扁嘴:这不是还有你嘛。 长平公主轻声道:“内阁这些人,最看重的就只有两件事:名声和权力。他敢骂你,就是为了博出名,你要打他或砍他的头,都是他赢;可你要是火力全开、当众骂赢了他,就是你赢。至于权力嘛,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当了官,他会舍得走?集体请辞不过是为了证明‘朝廷没有他们不行’,找存在感罢了!” 瑾瑜哼了一声:“我倒真想看看,没有他们我该有多清净!” “倒也不必。” 长平公主笑道:“眼下咱们虽说成了事,但毕竟根基不稳,朝廷还有内忧外患、好多问题需要解决。就像是一个重病已久的人,用药不宜过猛,需要时间调理,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按您的意思,那我以后岂不是还得继续受他们的气?”瑾瑜不悦道:“枢密院又不是没人!” 长平公主苦笑道:“你就那么想让我去当苦力啊?” “呃。……我还以为,您会想要取代杨首辅的位置。” “枢密院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真的取代内阁,而是让他们时刻有种会被取代的危机感——我们要鞭策牛马,而不是把自己变成牛马。” 这倒是让瑾瑜有点糊涂了。 她一直都觉得,长平公主是个无比热衷于权力的人,怎么突然就佛系起来了? “真正的帝王之道,不是用锦衣卫镇压、抄大臣的家,而是要驾驭他们好好干活。”长平公主给瑾瑜斟上满满一杯酒,又道:“你负责抽鞭子,我就扮好人,或者咱们反过来,但结果都是一样——帝王的游戏,就是这样玩的。” “哈!那我觉得我还是可以的。” 瑾瑜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笑容,举杯跟她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长平公主却是正色道:“你要有底气!能做皇帝,是因为你可以,而且最为适合——不是凭运气,更不是谁施舍给你的。” 瑾瑜惊得一愣,随即懵懂地点头。 长平公主指指底下的众臣:“男人做皇帝,是注定的孤家寡人——因为他们除了母亲,在这世上不会跟任何人产生直接的血脉联系。皇帝建立后宫,是为了得到能确定亲缘关系的后代,但妃嫔再多也都是外人,生下的皇子也只会盼着他早点死了好继承王位。所以,他们的皇帝一辈子都难以相信任何人,但我们就不同。” 说着,长平公主示意看向一旁的曾皇后——她现在仍是皇后,年幼的素月公主正乖巧地坐在她的膝上,在她怀里撒娇。 瑾瑜见了不由一笑,曾皇后也报以同样温暖的笑容。 “你可不是孤家寡人。” 长平公主微笑道,视线又缓缓移向吕太后:“你有祖母,有我,还有我的姐妹以及她们的孩子,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才成为‘皇帝’;如果有人要反对你,那么就要同时打败我们所有人——这是我们共同创立的新形式,你不要被他们的思维给限定住了!你的后宫,只会是你最强大的后盾!” 是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们是一个团队。 “不仅如此,除了血缘关系以外,我们也还有更多亲密的伙伴。”说着,长平公主又引她看向身边的女官: 乌兰一身崭新的武官朝服,黝黑的皮肤和极具鞑靼人特征的五官,使她在一众女官中尤为出挑;她身边是小刀和茶姑等人,今天也都是换了一身崭新的红黑色衣裙,跟女将们坐在一桌上; 红姨宋红玉,带着她手下最得力的几位管事娘子,像是姜克夫母女和拾花楼的姑娘们,同样也都是一身红裙。将来,她们会组建起全新的商务部,引入民间资本、扶持官商,为朝廷带来丰厚的商业利益; 九紫夫人也从大同赶来了,跟她一手带出来的枢密院最高女官们坐在一起。只要有她们在,枢密院便会继续薪火相传,源源不断地继续为朝廷输送人才; 最为神秘的九灵夫人没有出现,由罗卫代她出席大典。他那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是众多黑红色当中一抹独特的青色,此时正在跟同席的郑宴离和严颂推杯换盏。 郑宴离现在既不属于枢密院,也不属于朝廷的任何一个部门:他得了个亲王的头衔,却也还是个纯纯的闲散贵人。 长平公主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更浓:“等将来局势稳定了,再慢慢安置他。” “您倒是说到重点了!” 瑾瑜不无忧心地望着下面的武官说道:“文官什么的倒还算小事,那群豺狼才是眼下的大问题?有野心也有爪牙,胃口还极大!若是拿不出足够的钱粮喂饱它们,只怕是会跑出来乱咬人的!” 长平公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眯起眼睛缓缓说道:“眼下可是快过年了啊……也是时候挑几只肥的出来杀了。” 瑾瑜恍然大悟,立刻两眼放光:“原来是年猪啊?好啊好啊!” “噫,先杀哪个好呢?” “一个够吃吗?……不太够。” “呵,放心!他们贪污军饷的铁证都在我手里攥着呢,一个也跑不了。” -完- 第228章 番外(一) 明天就是年三十。 彻帝和太子都成了过去式,连丧仪也被中途叫停,草草送入皇陵下葬了。京城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热闹繁华,到处都洋溢着一片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 清晨,内阁例会。 礼部对丧仪太过敷衍一事耿耿于怀,认为皇室起码要对先帝及皇储保留最后的体面,但屡次上书都被驳回了。 礼部尚书对此事纠结不已:一方面是朝廷的祖制和体面,一方面是新君的忌讳——内阁的诸位大臣也是意见不一,几方争执不休。 长平公主的马车原是准备出宫的,却临时掉头又去了内阁。 她刚一出现在门口,方才还是人声鼎沸的内阁例会顿时变得一片安静。 不一会儿,两名枢密院的女官各自抱着一摞奏疏放到正中的桌案上——最上面那册,礼部尚书一眼便认出来了:正是昨天才递上去的请求按照祖制完成先帝葬礼的提议。 长平公主冷着脸,从众人的视线中缓步来到桌案前,目光环视一周,最终落在礼部尚书身上。 她没说话,直接抄起那本折子直接丢到他身上,然后看向众人: “为了同一件事,内阁连上三道折子——你们都很闲吗?” 礼部尚书刚想出言反驳,却又被她抢先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就朝廷现在这种财政状况,钱比脸重要!李彻把朝廷的家底内外都给掏空了,我没拿张草席卷了他扔到城外去喂狗,就已经是给足他面子了!你们这么愿意给人当孝子?这都是哪来的赔钱货?天生的贱骨头吗?” 礼部尚书很识相地保持沉默。 一场体面的葬礼,不仅需要大量的财政支出,同时还要禁止一切娱乐,尤其在年关这种时候,对京城的经济影响巨大——别的不说,红姨的两家烟花厂险些损失惨重!若不是及时中止了禁令,光是退赔定金这一项都够她们破产了。 长平公主的态度简单粗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的时间很宝贵,再有人用这种破事浪费大家的时间,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以前杨羡在的时候,以帝师的身份,内阁还算是有人能跟长平公主相抗衡;但是如今,所有人就只剩挨骂的份儿。 长平公主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其实对底下办事的人也还算包容。若是意见不合或者出了错,一次两次的还好说,但第三次还不改的,就肯定会翻脸骂人。 “从明天起,各部门就要开始放年假了。” 长平公主又拿过一本折子来,说道:“但是有的部门,年底的工作总结还没有交,有的是交上来了但是不合格。今天,我特意带了商务部的范本过来。” 说着,她将那本白皮的折子晃了晃,放到桌案中间,又拿起另外一本:“还有最新的绩效考核表、工作计划表和数据汇总,给诸位做个参考。今天下班之前必须完成,哪个部门没做完,年假取消!直到全部完成为止。” 听到最后这句,四座顿时哀嚎声一片。 “别说我逼着你们加班!我是最不赞成加班的,我向来提倡在工作时间内完成所有工作。”长平公主看向众人,说道:“吏部的报表是最早交上来的,户部的表格也做得十分精细——这件事有那么难吗?!” 她说着,故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没能过关的那几位尚书:“同样是第一次做表格,怎么偏偏就你学不会?别人又是怎么做的?吏部的老几位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人家就能做得很好?……实在是搞不明白又学不会的,就赶在放假之前去找人帮忙、找人问问!要是都没人愿意帮你,那就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人品太差、做人太失败了?” 长平公主一改那日大典上的和事佬形象,终于露出毒舌的本来面目。 末了,她指了指桌上最后一摞公文:“内阁明年的工作计划已经草拟出来了,今天是最后一个工作日,还请诸位认真完成最后一项工作——老规矩,下班前送到枢密院来。另外,我已经替提前完成的同僚申请了额外的年终奖和带薪假,下午应该就会收到正式批复。” 说完,长平公主都没留给他们回应的时间,直接出门走了。 枢密院的红黑色马车快速驶出宫门,禁军女兵立刻站直行礼,神情严肃地目送她们出宫而去。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今天是朝廷各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长平公主的日程安排得很满。 最新设立的商务部,选址就在原枢密院旧址的库房,离都察院不远。 隔了两条街,就能远远看到商务部里人头攒动,拍卖师正在大声叫价:“五千两一次!五千两两次!——五千两三次!成交!恭喜邓员外,这宝贝您得着!” 长平公主的马车从后院的专门通道缓缓驶入,就在拍卖会现场的正后方停了下来。眼前堆满了各种不同大小的木盒,里面装着从贪官家里查抄出来的各式古董文玩。 看来,这几天整顿官场忙活下来,当真是查抄出不少好东西。 “居然有这么多?” “这才一半都不到,库房里头才是大头!” 红姨亲自上前扶她下了车,长平公主笑道:“亏你想出这个司法拍卖的点子来!把这些东西变了现,大家肯定能过个肥年了。” 在场维持秩序的除了枢密院女官,还有两名户部的官员和都察院的几位御史。陈景焕先看到了她,主动上前来行礼: “长使大人好。” 长平公主一笑:“陈大人还是叫我公主殿下!‘长使’是只有枢密院内部才能用的专有称谓,不是谁都可以这么叫的。” “恕在下唐突。”陈景焕再次行礼。 “无妨。” 她宽容地一笑:“我们的拍卖会怎么样?对于惩治贪官、抄家所得的非法财物,整个处理过程都符合流程吗?” 陈景焕笑道:“商务部聘请了三位业内知名的行家进行估价,由专业的拍卖师主持,所有拍卖所得当场结算,直接纳入国库——所有流程都合法合规,价钱也十分公道。” “那就好!” 长平公主微笑道:“我知道陈大人的官声甚好。所以,这次我们在原定审理流程结束后,特意送到都察院复核,就是为了让人们都知道,我们枢密院办事是最讲公道、重证据的。只要是贪赃枉法的,一个也跑不了!” “是。” 陈景焕微笑地点头道:“枢密院不愧是专业的情报机构,做事严谨高效!只是用来捉拿贪官的话,未免大材小用了些。” “上天可屠龙、下地能杀鸡——这就是枢密院女官的本事啊。” 第228章 番外(一) 明天就是年三十。 彻帝和太子都成了过去式,连丧仪也被中途叫停,草草送入皇陵下葬了。京城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热闹繁华,到处都洋溢着一片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 清晨,内阁例会。 礼部对丧仪太过敷衍一事耿耿于怀,认为皇室起码要对先帝及皇储保留最后的体面,但屡次上书都被驳回了。 礼部尚书对此事纠结不已:一方面是朝廷的祖制和体面,一方面是新君的忌讳——内阁的诸位大臣也是意见不一,几方争执不休。 长平公主的马车原是准备出宫的,却临时掉头又去了内阁。 她刚一出现在门口,方才还是人声鼎沸的内阁例会顿时变得一片安静。 不一会儿,两名枢密院的女官各自抱着一摞奏疏放到正中的桌案上——最上面那册,礼部尚书一眼便认出来了:正是昨天才递上去的请求按照祖制完成先帝葬礼的提议。 长平公主冷着脸,从众人的视线中缓步来到桌案前,目光环视一周,最终落在礼部尚书身上。 她没说话,直接抄起那本折子直接丢到他身上,然后看向众人: “为了同一件事,内阁连上三道折子——你们都很闲吗?” 礼部尚书刚想出言反驳,却又被她抢先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就朝廷现在这种财政状况,钱比脸重要!李彻把朝廷的家底内外都给掏空了,我没拿张草席卷了他扔到城外去喂狗,就已经是给足他面子了!你们这么愿意给人当孝子?这都是哪来的赔钱货?天生的贱骨头吗?” 礼部尚书很识相地保持沉默。 一场体面的葬礼,不仅需要大量的财政支出,同时还要禁止一切娱乐,尤其在年关这种时候,对京城的经济影响巨大——别的不说,红姨的两家烟花厂险些损失惨重!若不是及时中止了禁令,光是退赔定金这一项都够她们破产了。 长平公主的态度简单粗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的时间很宝贵,再有人用这种破事浪费大家的时间,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以前杨羡在的时候,以帝师的身份,内阁还算是有人能跟长平公主相抗衡;但是如今,所有人就只剩挨骂的份儿。 长平公主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其实对底下办事的人也还算包容。若是意见不合或者出了错,一次两次的还好说,但第三次还不改的,就肯定会翻脸骂人。 “从明天起,各部门就要开始放年假了。” 长平公主又拿过一本折子来,说道:“但是有的部门,年底的工作总结还没有交,有的是交上来了但是不合格。今天,我特意带了商务部的范本过来。” 说着,她将那本白皮的折子晃了晃,放到桌案中间,又拿起另外一本:“还有最新的绩效考核表、工作计划表和数据汇总,给诸位做个参考。今天下班之前必须完成,哪个部门没做完,年假取消!直到全部完成为止。” 听到最后这句,四座顿时哀嚎声一片。 “别说我逼着你们加班!我是最不赞成加班的,我向来提倡在工作时间内完成所有工作。”长平公主看向众人,说道:“吏部的报表是最早交上来的,户部的表格也做得十分精细——这件事有那么难吗?!” 她说着,故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没能过关的那几位尚书:“同样是第一次做表格,怎么偏偏就你学不会?别人又是怎么做的?吏部的老几位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人家就能做得很好?……实在是搞不明白又学不会的,就赶在放假之前去找人帮忙、找人问问!要是都没人愿意帮你,那就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人品太差、做人太失败了?” 长平公主一改那日大典上的和事佬形象,终于露出毒舌的本来面目。 末了,她指了指桌上最后一摞公文:“内阁明年的工作计划已经草拟出来了,今天是最后一个工作日,还请诸位认真完成最后一项工作——老规矩,下班前送到枢密院来。另外,我已经替提前完成的同僚申请了额外的年终奖和带薪假,下午应该就会收到正式批复。” 说完,长平公主都没留给他们回应的时间,直接出门走了。 枢密院的红黑色马车快速驶出宫门,禁军女兵立刻站直行礼,神情严肃地目送她们出宫而去。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今天是朝廷各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长平公主的日程安排得很满。 最新设立的商务部,选址就在原枢密院旧址的库房,离都察院不远。 隔了两条街,就能远远看到商务部里人头攒动,拍卖师正在大声叫价:“五千两一次!五千两两次!——五千两三次!成交!恭喜邓员外,这宝贝您得着!” 长平公主的马车从后院的专门通道缓缓驶入,就在拍卖会现场的正后方停了下来。眼前堆满了各种不同大小的木盒,里面装着从贪官家里查抄出来的各式古董文玩。 看来,这几天整顿官场忙活下来,当真是查抄出不少好东西。 “居然有这么多?” “这才一半都不到,库房里头才是大头!” 红姨亲自上前扶她下了车,长平公主笑道:“亏你想出这个司法拍卖的点子来!把这些东西变了现,大家肯定能过个肥年了。” 在场维持秩序的除了枢密院女官,还有两名户部的官员和都察院的几位御史。陈景焕先看到了她,主动上前来行礼: “长使大人好。” 长平公主一笑:“陈大人还是叫我公主殿下!‘长使’是只有枢密院内部才能用的专有称谓,不是谁都可以这么叫的。” “恕在下唐突。”陈景焕再次行礼。 “无妨。” 她宽容地一笑:“我们的拍卖会怎么样?对于惩治贪官、抄家所得的非法财物,整个处理过程都符合流程吗?” 陈景焕笑道:“商务部聘请了三位业内知名的行家进行估价,由专业的拍卖师主持,所有拍卖所得当场结算,直接纳入国库——所有流程都合法合规,价钱也十分公道。” “那就好!” 长平公主微笑道:“我知道陈大人的官声甚好。所以,这次我们在原定审理流程结束后,特意送到都察院复核,就是为了让人们都知道,我们枢密院办事是最讲公道、重证据的。只要是贪赃枉法的,一个也跑不了!” “是。” 陈景焕微笑地点头道:“枢密院不愧是专业的情报机构,做事严谨高效!只是用来捉拿贪官的话,未免大材小用了些。” “上天可屠龙、下地能杀鸡——这就是枢密院女官的本事啊。” 第229章 番外(二) 众人正聊着,就见锦衣卫又送了一车新货过来,枢密院女官、都察院、户部的审计官三方同时上前,一起验收、入库、造册,红姨就先告辞、抽身过去忙了。 “以前这些东西监管不严,无论是卖了还是入库,都难免被人中饱私囊。”陈景焕称赞道:“如今有商务部第三方介入,非法所得都能走正规的拍卖流程回到国库,个人和朝廷就都不会吃亏,确实是个极好的举措。” “这些都是小事。我们设立商务部,可不止是为了处理这些琐碎的。” 长平公主嫣然一笑,指了指红姨:“我朝向来重农轻商,殊不知白花花的银子若是到了她们手里,起码能再滚个十倍百倍出来呢!” “这……” 陈景焕听了不由眉头微皱:“不是说拍卖所得要全部收归国库的吗?” 长平公主一笑:“从明天起,朝廷各部就要开始放假了。从目前拍卖会的情况看,所得银两数目起码要十万两起步——陈大人可知道,这么多银钱若是放在钱庄里,光是一天的利钱就能有多少?” 陈景焕一时语塞。 “用一两银子去拿十两的货,再去谈一百两银子的买卖——这就是商人。”长平公主说道:“在商人眼里,这么多银子趴在账上一动不动,就是巨大的浪费。” “但是,这是国库的银子……” “国库不是一潭死水,需要的是更多、源源不断像流水一样进进出出的银子。” 陈景焕歉意的笑笑:“公主恕罪,在下对于法条和庭审比较在行,对于经商和钱粮实在是一窍不通。” “您可能有点误会,我并不是在劝您经商。” 陈景焕一头雾水。 长平公主淡淡说了一句,没再继续深聊商务部的投资计划,而是与他缓步走到拍卖会场的一侧。 户部派来的两个人都是钱粮师爷出身的文吏,一边在验看刚收上来的银票,一边拨弄着算盘、飞快地做着记录,手头麻利、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专业出身的熟手。 长平公主又道:“今天是司法拍卖的头一天。户部和都察院的官员亲自到场主持大局,其实就是为了让民间的商人看到,我们新成立的商务部不仅有户部背书,还有最为公正严明的陈大人前来保驾护航——做商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诚信。” 陈景焕拧眉道:“都察院是行使监督审判之权的,既不会为任何人提供担保,更不会偏袒任何人。” “我们不需要任何偏袒,只需要公正,这就足够了。”长平公主的笑容依旧和蔼:“我没有找内阁,也没找大理寺或者刑部,而是专门邀请了您——就是因为您公正严明、铁面无私,身为言官又能恪尽职守、为百姓发声,堪称业界良心,是最值得信任的官员。” 陈景焕心里却是好一阵疑惑:她们不是在坑我? “放心,没有人要坑您。” ——怎么感觉更可疑了呢。 长平公主笑声爽朗,接着说道:“内阁办事效率低下,总是忙于跟司礼监相互扯皮、玩文字游戏;六部的高层多是沽名钓誉之辈,导致官场风气败坏,难堪大用;武官也好不到哪去!军队里高层贪腐之风盛行,唯利是图、管理也十分涣散——唯独在看到陈大人审案的时候,才让我觉得还有一线希望。” 陈景焕一时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虽然以前没跟她打过交道,但对于长平公主的大名他还是早有耳闻的。而且,近来她接连抓了贪官送审,全部都是事实清楚、证据完整、口供详实。 可见都是已经做过充分的前期准备,从立案到抓捕,各个环节效率极高,其雷霆手段也可见一斑。 抓贪官这事说来容易,从上书弹劾到上头批准予以立案,再到调查取证、锁定嫌犯和赃物罪证,中间会触及官场中各个相关利益集团,导致官员及各部门之间相互拉扯博弈;即使顺利的话,个月能尘埃落定都算快的了。 因此,单就这一件事来说,陈景焕对长平公主是心存敬意的。 她指着正在忙前忙后的女官们,突然问:“陈大人觉得这些女官做事如何?能力可以达到您的要求吗?” 陈景焕加了小心,谨慎答道:“商务部的几位女官做事都十分认真勤勉,而且细致周到,到目前为止还从未出过纰漏。” “跟那几位共事的都察院同僚相比呢?” “能力不相上下。” “挑几个人当下属、给个机会让她们学学如何办案——陈大人觉得如何?” 陈景焕愣住,很是意外。 长平公主坦诚道:“我手下的女官,能打的、能写能画的、能算账赚钱的都有,却唯独还没有特别精通司法的。” “这……有必要吗?” 陈景焕有些尴尬的笑笑:“满朝上下,更有实权的部门有的是,又何必非要盯上都察院呢?” 长平公主轻叹一声,说道:“您可能不知道,这些女孩子,是用了多少运气才能有幸站在你面前、让所有人都看到的。” 她刚生下来,可能就身处于‘怎么不是个男孩’的失望之中; 她做任何事都必须要比同龄的男孩努力百倍,却并不会得到任何鼓励和奖赏; 她的成长过程中,要避开无数的危险,受到无数的训诫,还要足够幸运地遇到并不那么热切要早早把她嫁掉的父母,才有可能学到足以安身立命的本事; 她在最美好的年纪会遇到各种诱惑:漂亮的衣裙,珍贵的饰品,邻家少年爱慕的眼神——但只要一步踏错,便可能再无翻身的机会。 “她们不需要任何特权,只要一个公平的机会。”长平公主说道:“她们学得很快,只要您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如果有任何困难,我都可以帮助协调解决,或者,您想要什么条件,可以随便开。” “为什么一定是我?”陈景焕苦笑。 “因为您的公正,以及,我们需要更加公正的立法。” 长平公主坚定道:“她们一路走来已经受过太多的苦,也经历过太多的不公。我希望,将来的女孩子都可以被公平地对待,凭借能力掌握生活,而不再因为性别处处受阻——若要实现这一切,就要先从法律的公平开始。” 第229章 番外(二) 众人正聊着,就见锦衣卫又送了一车新货过来,枢密院女官、都察院、户部的审计官三方同时上前,一起验收、入库、造册,红姨就先告辞、抽身过去忙了。 “以前这些东西监管不严,无论是卖了还是入库,都难免被人中饱私囊。”陈景焕称赞道:“如今有商务部第三方介入,非法所得都能走正规的拍卖流程回到国库,个人和朝廷就都不会吃亏,确实是个极好的举措。” “这些都是小事。我们设立商务部,可不止是为了处理这些琐碎的。” 长平公主嫣然一笑,指了指红姨:“我朝向来重农轻商,殊不知白花花的银子若是到了她们手里,起码能再滚个十倍百倍出来呢!” “这……” 陈景焕听了不由眉头微皱:“不是说拍卖所得要全部收归国库的吗?” 长平公主一笑:“从明天起,朝廷各部就要开始放假了。从目前拍卖会的情况看,所得银两数目起码要十万两起步——陈大人可知道,这么多银钱若是放在钱庄里,光是一天的利钱就能有多少?” 陈景焕一时语塞。 “用一两银子去拿十两的货,再去谈一百两银子的买卖——这就是商人。”长平公主说道:“在商人眼里,这么多银子趴在账上一动不动,就是巨大的浪费。” “但是,这是国库的银子……” “国库不是一潭死水,需要的是更多、源源不断像流水一样进进出出的银子。” 陈景焕歉意的笑笑:“公主恕罪,在下对于法条和庭审比较在行,对于经商和钱粮实在是一窍不通。” “您可能有点误会,我并不是在劝您经商。” 陈景焕一头雾水。 长平公主淡淡说了一句,没再继续深聊商务部的投资计划,而是与他缓步走到拍卖会场的一侧。 户部派来的两个人都是钱粮师爷出身的文吏,一边在验看刚收上来的银票,一边拨弄着算盘、飞快地做着记录,手头麻利、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专业出身的熟手。 长平公主又道:“今天是司法拍卖的头一天。户部和都察院的官员亲自到场主持大局,其实就是为了让民间的商人看到,我们新成立的商务部不仅有户部背书,还有最为公正严明的陈大人前来保驾护航——做商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诚信。” 陈景焕拧眉道:“都察院是行使监督审判之权的,既不会为任何人提供担保,更不会偏袒任何人。” “我们不需要任何偏袒,只需要公正,这就足够了。”长平公主的笑容依旧和蔼:“我没有找内阁,也没找大理寺或者刑部,而是专门邀请了您——就是因为您公正严明、铁面无私,身为言官又能恪尽职守、为百姓发声,堪称业界良心,是最值得信任的官员。” 陈景焕心里却是好一阵疑惑:她们不是在坑我? “放心,没有人要坑您。” ——怎么感觉更可疑了呢。 长平公主笑声爽朗,接着说道:“内阁办事效率低下,总是忙于跟司礼监相互扯皮、玩文字游戏;六部的高层多是沽名钓誉之辈,导致官场风气败坏,难堪大用;武官也好不到哪去!军队里高层贪腐之风盛行,唯利是图、管理也十分涣散——唯独在看到陈大人审案的时候,才让我觉得还有一线希望。” 陈景焕一时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虽然以前没跟她打过交道,但对于长平公主的大名他还是早有耳闻的。而且,近来她接连抓了贪官送审,全部都是事实清楚、证据完整、口供详实。 可见都是已经做过充分的前期准备,从立案到抓捕,各个环节效率极高,其雷霆手段也可见一斑。 抓贪官这事说来容易,从上书弹劾到上头批准予以立案,再到调查取证、锁定嫌犯和赃物罪证,中间会触及官场中各个相关利益集团,导致官员及各部门之间相互拉扯博弈;即使顺利的话,个月能尘埃落定都算快的了。 因此,单就这一件事来说,陈景焕对长平公主是心存敬意的。 她指着正在忙前忙后的女官们,突然问:“陈大人觉得这些女官做事如何?能力可以达到您的要求吗?” 陈景焕加了小心,谨慎答道:“商务部的几位女官做事都十分认真勤勉,而且细致周到,到目前为止还从未出过纰漏。” “跟那几位共事的都察院同僚相比呢?” “能力不相上下。” “挑几个人当下属、给个机会让她们学学如何办案——陈大人觉得如何?” 陈景焕愣住,很是意外。 长平公主坦诚道:“我手下的女官,能打的、能写能画的、能算账赚钱的都有,却唯独还没有特别精通司法的。” “这……有必要吗?” 陈景焕有些尴尬的笑笑:“满朝上下,更有实权的部门有的是,又何必非要盯上都察院呢?” 长平公主轻叹一声,说道:“您可能不知道,这些女孩子,是用了多少运气才能有幸站在你面前、让所有人都看到的。” 她刚生下来,可能就身处于‘怎么不是个男孩’的失望之中; 她做任何事都必须要比同龄的男孩努力百倍,却并不会得到任何鼓励和奖赏; 她的成长过程中,要避开无数的危险,受到无数的训诫,还要足够幸运地遇到并不那么热切要早早把她嫁掉的父母,才有可能学到足以安身立命的本事; 她在最美好的年纪会遇到各种诱惑:漂亮的衣裙,珍贵的饰品,邻家少年爱慕的眼神——但只要一步踏错,便可能再无翻身的机会。 “她们不需要任何特权,只要一个公平的机会。”长平公主说道:“她们学得很快,只要您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如果有任何困难,我都可以帮助协调解决,或者,您想要什么条件,可以随便开。” “为什么一定是我?”陈景焕苦笑。 “因为您的公正,以及,我们需要更加公正的立法。” 长平公主坚定道:“她们一路走来已经受过太多的苦,也经历过太多的不公。我希望,将来的女孩子都可以被公平地对待,凭借能力掌握生活,而不再因为性别处处受阻——若要实现这一切,就要先从法律的公平开始。” 第230章 番外(三) 三个月后。 “只要男人还学不会生孩子,就不可能真正平等!” 瑾瑜大声说道:“别跟我扯什么公平,永远都不可能公平的!特权,我要的就是特权!” “你这就是不讲道理……” 郑宴离叹了口气,弯腰把她丢出去的奏疏全都拾起来,一本一本放回桌上。 “矫枉必须过正!——这就是我的道理!” 瑾瑜拍桌。 桌上全是长平公主批过的折子,最上面的一本打开着,加盖着鲜红的签章。 瑾瑜气得抓起来再次丢出去,怒道:“我叫她来当面说,她也不听,就知道一个折子又一个折子地往我这递!连面都不敢露了是吗?!” “诶……你现在,火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郑宴离苦着脸劝道:“她来了又有什么好?一见面就吵架,见谁跟谁吵!她就有心避着你,不也是怕你生气伤了身子?都是有孕在身的人了,你这脾气能不能稍微控制一点啊?” “哼。” 瑾瑜扭过脸,一个人生起闷气。 这件事其实挺突然的:瑾瑜也没觉得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就是太医在问平安脉的时候告诉她,有喜了。 ——喜什么喜?现在这种时候,完全就是添乱啊! 内阁像是一头老牛拉着辆破车,节奏永远跟不上高效快捷的枢密院,使得整个朝廷处理政务的效率都被大大拖慢了。 别的事情还好说,商务部在年初时投了几个大项目,一直都是收益稳定且运作良好,却被内阁指责‘钻营取巧’‘投机倒把’,隔几天便能见到内阁联名参奏商务部的折子。 我朝向来重农轻商,商人的社会地位本就很低,而商女则是读书人眼中底层中的底层。无论红姨做什么决策,都会被内阁挑出一大堆毛病,办起事来处处掣肘。于是,最近的几个项目在审批时处处碰壁,进展缓慢,举步维艰。 另外还有军队也是各种麻烦事不断,没个消停。长平公主提议去掉关于女兵的几项特权,全部一视同仁,以视公平。比如女兵在军营中的杀人无罪条款,即最高豁免权。 长平公主认为,如果想要让军队进入常态化运行,就要有一套公平合理的规则体系,男女兵分开训练管理,且必须执行同一套规则。 瑾瑜完全反对,而且提起这事就火大:你想修订立法就去刑部修去,怎么就管到军队头上来了?那官军军营里是什么样的,你又不是没见过!吃喝嫖赌,骚扰妇女!如果没了这条特权,那同营的女兵若是被欺负了怎么办?打什么官司都不如当时就给他一刀来得管用! 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针锋相对,竟是一点也谈不下去。 长平公主那是出名的固执,竟也是寸步不让,这几日就只管往宫里递折子,完全不跟她照面了。 郑宴离只得当起和事佬:“今年女兵的募兵计划是十万,如果个个都有豁免权,那哪个兵营敢容她们?你也得为底下做事的想想?” “他们若不存坏心,又何必要怕?” “那你这样想……如果你生了个儿子,将来他长大进了兵营,你会不会担心他被女兵捅刀子啊?” 瑾瑜转过脸看着他,冷冷道:“我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会教他要离女孩子远点!” 郑宴离却笑道:“那要是遇到喜欢的人呢?” “那他也得明白:如果人家不喜欢他,是可以杀了他的。” “啧。” 郑宴离伸臂环过她的腰身,一手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天天喊打喊杀的?” 瑾瑜靠在他身上,依然赌气道:“如果怀孕生子还不能你一半、我一半,那就不可能真正平等——女人天生就付出了更多,有点特权怎么啦?男人都特权几千年了,也没见你们觉得有哪里不对啊?” “不对,确实不太对。” “嗯?” 瑾瑜抬起眼睛看看他,郑宴离又道:“我还是觉得应该有一场婚礼……不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是还嫌眼下的烦心事不够多是?” “或者你这样想:反正都已经很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什么呀……”瑾瑜忍俊不禁笑了出来,郑宴离也笑了。 其实,在此之前两人都只想着在一起,却是谁也没想过要成亲的事——突然而来的孩子,一下子就把这个问题推到了眼前。 这是个崭新的王朝,很多事都还没有先例,比如女帝,又比如女帝的丈夫。 “要不,我封你当皇后!”瑾瑜戏谑道:“我是皇帝,你自然就是皇后了。” “那你让曾皇后情何以堪啊?” “那就叫她当太后!你当皇后。” “那我多亏啊?”郑宴离认真道:“她跟我姐姐是姐妹,现在莫名其妙就成了我长辈?不合适!” “你关注的重点好奇怪!” “明明是你更奇怪?!” 正在玩闹间,瑾瑜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记得,你们家以前是经商的?” 郑宴离愣了愣,点头:“嗯,应该是。不过家道中落,我自记事起就跟姐姐住在宫里了。” “你姐姐是不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岂止!以前后宫和内库都是归她管,除了账本,每笔账都能记在脑子里。” 瑾瑜眼前一亮:“如果她能去商务部,那可就帮了大忙了!红姨做生意虽然厉害,却不大会跟官家打交道,手底下能管账的妥当人也是有限……” 郑宴离却打断道:“她不会同意的。” 是啊,这才是大问题。 自从瑾瑜登基以来,郑贵妃一直住在万安宫里,饮食起居如常。得知彻帝被杀的消息后,倒也没显得意外,照旧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郑宴离经常会去看她,曾皇后也依然待她如同姐妹。 “我跟她说过很多次,太子的死跟你们没有关系,但她就是不信。”郑宴离也很无奈。 “唉,本以为时间可以证明一切的。” 两人正在谈话间,就听钱景在门口的珠帘后轻咳一声。 瑾瑜坐正身子,郑宴离也站起来,又帮她整了整衣服。 钱景这才躬身进来,朝她递了封帖子:“长平公主送来一位故人求见。” “谁啊?还搞这么神秘。” 瑾瑜接过帖子来扫了一眼,果然是长平公主的字:给你个惊喜。 “哼,她还能有什么惊喜?惊吓?” 第230章 番外(三) 三个月后。 “只要男人还学不会生孩子,就不可能真正平等!” 瑾瑜大声说道:“别跟我扯什么公平,永远都不可能公平的!特权,我要的就是特权!” “你这就是不讲道理……” 郑宴离叹了口气,弯腰把她丢出去的奏疏全都拾起来,一本一本放回桌上。 “矫枉必须过正!——这就是我的道理!” 瑾瑜拍桌。 桌上全是长平公主批过的折子,最上面的一本打开着,加盖着鲜红的签章。 瑾瑜气得抓起来再次丢出去,怒道:“我叫她来当面说,她也不听,就知道一个折子又一个折子地往我这递!连面都不敢露了是吗?!” “诶……你现在,火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郑宴离苦着脸劝道:“她来了又有什么好?一见面就吵架,见谁跟谁吵!她就有心避着你,不也是怕你生气伤了身子?都是有孕在身的人了,你这脾气能不能稍微控制一点啊?” “哼。” 瑾瑜扭过脸,一个人生起闷气。 这件事其实挺突然的:瑾瑜也没觉得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就是太医在问平安脉的时候告诉她,有喜了。 ——喜什么喜?现在这种时候,完全就是添乱啊! 内阁像是一头老牛拉着辆破车,节奏永远跟不上高效快捷的枢密院,使得整个朝廷处理政务的效率都被大大拖慢了。 别的事情还好说,商务部在年初时投了几个大项目,一直都是收益稳定且运作良好,却被内阁指责‘钻营取巧’‘投机倒把’,隔几天便能见到内阁联名参奏商务部的折子。 我朝向来重农轻商,商人的社会地位本就很低,而商女则是读书人眼中底层中的底层。无论红姨做什么决策,都会被内阁挑出一大堆毛病,办起事来处处掣肘。于是,最近的几个项目在审批时处处碰壁,进展缓慢,举步维艰。 另外还有军队也是各种麻烦事不断,没个消停。长平公主提议去掉关于女兵的几项特权,全部一视同仁,以视公平。比如女兵在军营中的杀人无罪条款,即最高豁免权。 长平公主认为,如果想要让军队进入常态化运行,就要有一套公平合理的规则体系,男女兵分开训练管理,且必须执行同一套规则。 瑾瑜完全反对,而且提起这事就火大:你想修订立法就去刑部修去,怎么就管到军队头上来了?那官军军营里是什么样的,你又不是没见过!吃喝嫖赌,骚扰妇女!如果没了这条特权,那同营的女兵若是被欺负了怎么办?打什么官司都不如当时就给他一刀来得管用! 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针锋相对,竟是一点也谈不下去。 长平公主那是出名的固执,竟也是寸步不让,这几日就只管往宫里递折子,完全不跟她照面了。 郑宴离只得当起和事佬:“今年女兵的募兵计划是十万,如果个个都有豁免权,那哪个兵营敢容她们?你也得为底下做事的想想?” “他们若不存坏心,又何必要怕?” “那你这样想……如果你生了个儿子,将来他长大进了兵营,你会不会担心他被女兵捅刀子啊?” 瑾瑜转过脸看着他,冷冷道:“我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会教他要离女孩子远点!” 郑宴离却笑道:“那要是遇到喜欢的人呢?” “那他也得明白:如果人家不喜欢他,是可以杀了他的。” “啧。” 郑宴离伸臂环过她的腰身,一手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天天喊打喊杀的?” 瑾瑜靠在他身上,依然赌气道:“如果怀孕生子还不能你一半、我一半,那就不可能真正平等——女人天生就付出了更多,有点特权怎么啦?男人都特权几千年了,也没见你们觉得有哪里不对啊?” “不对,确实不太对。” “嗯?” 瑾瑜抬起眼睛看看他,郑宴离又道:“我还是觉得应该有一场婚礼……不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是还嫌眼下的烦心事不够多是?” “或者你这样想:反正都已经很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什么呀……”瑾瑜忍俊不禁笑了出来,郑宴离也笑了。 其实,在此之前两人都只想着在一起,却是谁也没想过要成亲的事——突然而来的孩子,一下子就把这个问题推到了眼前。 这是个崭新的王朝,很多事都还没有先例,比如女帝,又比如女帝的丈夫。 “要不,我封你当皇后!”瑾瑜戏谑道:“我是皇帝,你自然就是皇后了。” “那你让曾皇后情何以堪啊?” “那就叫她当太后!你当皇后。” “那我多亏啊?”郑宴离认真道:“她跟我姐姐是姐妹,现在莫名其妙就成了我长辈?不合适!” “你关注的重点好奇怪!” “明明是你更奇怪?!” 正在玩闹间,瑾瑜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记得,你们家以前是经商的?” 郑宴离愣了愣,点头:“嗯,应该是。不过家道中落,我自记事起就跟姐姐住在宫里了。” “你姐姐是不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岂止!以前后宫和内库都是归她管,除了账本,每笔账都能记在脑子里。” 瑾瑜眼前一亮:“如果她能去商务部,那可就帮了大忙了!红姨做生意虽然厉害,却不大会跟官家打交道,手底下能管账的妥当人也是有限……” 郑宴离却打断道:“她不会同意的。” 是啊,这才是大问题。 自从瑾瑜登基以来,郑贵妃一直住在万安宫里,饮食起居如常。得知彻帝被杀的消息后,倒也没显得意外,照旧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郑宴离经常会去看她,曾皇后也依然待她如同姐妹。 “我跟她说过很多次,太子的死跟你们没有关系,但她就是不信。”郑宴离也很无奈。 “唉,本以为时间可以证明一切的。” 两人正在谈话间,就听钱景在门口的珠帘后轻咳一声。 瑾瑜坐正身子,郑宴离也站起来,又帮她整了整衣服。 钱景这才躬身进来,朝她递了封帖子:“长平公主送来一位故人求见。” “谁啊?还搞这么神秘。” 瑾瑜接过帖子来扫了一眼,果然是长平公主的字:给你个惊喜。 “哼,她还能有什么惊喜?惊吓?” 第231章 番外(四) 梁小玉刚进门,瑾瑜立刻就一眼认了出来。 “晒黑了!也更壮实了!” 瑾瑜兴奋地上前拉住她的手,欣喜地上下打量:“但是我觉得,比之前更漂亮了!以前是弱柳扶风、楚楚动人,现在则是英姿飒爽的一员女将!” 郑宴离见了也是好一阵意外,上下打量她一番,点头赞道:“嗯,是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呢。” 梁小玉一笑,退后一步,大大方方地原地转了个圈、让她看个真切,这才又重新向二人行了君臣之礼,复又起身说道: “行刺太子之后我便去了大同府,在长平公主的引荐下找到九紫夫人,进了枢密院的培训中心。” “原来如此!” 瑾瑜点头道:“能在那里头熬过三个月出来的,必是有大成了。” 梁小玉笑容腼腆:“我生来愚钝,只是不敢辜负了长使大人的栽培,就竭尽所能,想着努力学些本事,将来才好为朝廷效力!”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九紫夫人的推荐信,双手呈上,又道:“当初若不是女帝点拨和郑公子的搭救,便没有我的今日。” “这里还有你的事呢?” 瑾瑜斜了一眼郑宴离,接过那封信来。 郑宴离憨憨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如今想起那日的情形来,他心里也不由一阵唏嘘:自己只是无意间的一个善举,没想到竟是成了她脱胎换骨的契机? 不过,在这当中起到最关键作用的自然还是长平公主——若没有她的安排,梁小玉就算能逃出东宫,也还是个无力自保的逃犯;将来最好的结果,大概就是隐姓埋名,寻一良人嫁了? 那封推荐信,说是信,其实就是一张表格,上面记录了她完成的课业项目及评定成绩,一大排鲜红的‘甲等’,后面签着导师的名字。 郑宴离也好奇地凑上前看,虽然看不太懂,却也能感觉这应该是张不错的成绩单: “……这么多科目啊?” “恭喜!这可真是不易。”瑾瑜大致扫了一眼:“近身格斗也拿了甲等?现在你可算是能真正配得起我那把刀了!” 梁小玉伸手往腰里摸,突然又想起进宫前便已把刀剑等物卸在外头了,摸了个空,随即歉意道:“我现在也终于有一把刻自己名字的刀了。” “可见我没看错人!”瑾瑜笑道:“有了这封推荐信,朝廷的各个部门都可随你挑了!……你想去哪个衙门?尽管跟我说便是。” 梁小玉道:“我进宫的时候听长使大人说,河南的兴王作乱,正准备起兵谋反。于是我想着,还是先随军历练几年,积累些经验也是好的。” 瑾瑜却一摆手:“打仗平叛的事有乌兰呢!更何况区区一个兴王,手上总共不到六千农民兵就敢造反,也没什么搞头的。” 说起兴王之子李封,曾是杨羡从诸位亲王世子当中挑选出来准备册立为太子的人选之一。只可惜此事还没等有个眉目,杨羡死了,皇帝也死了,长平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夺了权,短短几天内就直接将瑾瑜推上皇位,大局已定,朝中大臣就再没人提起这事。 结果瑾瑜登基的消息传到河南,兴王空欢喜一场,李封见即将到手的王位飞了,父子二人便趁新朝廷根基未稳、挑起造反的大旗来。 梁小玉道:“我是想着,凭我一个寸功未立的新人,实在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向您讨官做……” “你这话就说得远了。” 瑾瑜笑着打断她道:“朝廷用人的地方多的是,倒也不必只盯在战场上。更何况,太原总兵家的严大姑娘还惦记这事,已经三番五次地上书想要讨这差使,你就别跟她争了。” 二人聊着,郑宴离将那封推荐信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忍不住插嘴问道:“这么多门学科,还文武兼有——三个月能学得完吗?” 梁小玉答道:“时间原是有些紧的,一般的学员通常也不会选这么多……只是,我小时念过几天书,算是有些基础、能比别人学得快些,就多选了几门兼修。” 瑾瑜指着那上面的一个名字,啧啧道:“这位教擒拿手的秦婆婆,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又黑又壮的,力气大、下手也够狠!只要上她的课,我身上就肯定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那是梁小玉这张华丽的成绩单上为数不多的一个‘乙等’评分,梁小玉惭愧道:“为了增加体能,她还每天逼我多吃东西。我现在的饭量,可是比当初要大了好几倍不止呢!” “确实!秦婆婆带学生,就是跟喂猪一样的哈哈哈!” 郑宴离就只剩单纯的羡慕。 瑾瑜注意到他的表情,问:“怎么,你还在馋我们的培训中心啊?” 他叹了口气:“我记得九紫夫人说过,只招女生。” 瑾瑜点头:“是这样的。因为资源有限,为了能帮助更多的人,只收女生,而且对年龄也有限制。” 郑宴离哼了一声,酸道:“你这就是歧视!” “因为女生更有价值啊!” 瑾瑜解释道:“女生将来很可能会成为母亲或祖母,现在教会了她一个,其实就相当于教会了至少三个人;但是男生呢,一来是学了本事就存在欺压良善的可能,二来自身的寿命也短、还容易染上不良嗜好把自己作死,怎么看都不划算。” 郑宴离生气道:“你还说不是歧视?!” 瑾瑜一脸得意,又缓缓说道:“不过呢,凡事无绝对,还有一种特例情况:就是当‘交换导师’。” “……那又是啥?” “如果你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就可以去当导师!同时可以获得学习其它技能的机会。”瑾瑜冲他眨眨眼:“你不是会轻功的嘛?也可以的哦。” “真的?” 郑宴离立刻疯狂心动,但又一转念,有些为难地看着她:“但是,我现在恐怕走不开啊……” 瑾瑜白了他一眼:“生孩子你又帮不上忙?哪里还缺了你不行了?” 说到这,瑾瑜突然灵机一动,同时拉住梁小玉和郑宴离的手:“不过,现在咱们倒是有一件要紧事,正好需要你们两位出力呢!” “嗯?” “走!去请郑贵妃!” 第231章 番外(四) 梁小玉刚进门,瑾瑜立刻就一眼认了出来。 “晒黑了!也更壮实了!” 瑾瑜兴奋地上前拉住她的手,欣喜地上下打量:“但是我觉得,比之前更漂亮了!以前是弱柳扶风、楚楚动人,现在则是英姿飒爽的一员女将!” 郑宴离见了也是好一阵意外,上下打量她一番,点头赞道:“嗯,是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呢。” 梁小玉一笑,退后一步,大大方方地原地转了个圈、让她看个真切,这才又重新向二人行了君臣之礼,复又起身说道: “行刺太子之后我便去了大同府,在长平公主的引荐下找到九紫夫人,进了枢密院的培训中心。” “原来如此!” 瑾瑜点头道:“能在那里头熬过三个月出来的,必是有大成了。” 梁小玉笑容腼腆:“我生来愚钝,只是不敢辜负了长使大人的栽培,就竭尽所能,想着努力学些本事,将来才好为朝廷效力!”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九紫夫人的推荐信,双手呈上,又道:“当初若不是女帝点拨和郑公子的搭救,便没有我的今日。” “这里还有你的事呢?” 瑾瑜斜了一眼郑宴离,接过那封信来。 郑宴离憨憨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如今想起那日的情形来,他心里也不由一阵唏嘘:自己只是无意间的一个善举,没想到竟是成了她脱胎换骨的契机? 不过,在这当中起到最关键作用的自然还是长平公主——若没有她的安排,梁小玉就算能逃出东宫,也还是个无力自保的逃犯;将来最好的结果,大概就是隐姓埋名,寻一良人嫁了? 那封推荐信,说是信,其实就是一张表格,上面记录了她完成的课业项目及评定成绩,一大排鲜红的‘甲等’,后面签着导师的名字。 郑宴离也好奇地凑上前看,虽然看不太懂,却也能感觉这应该是张不错的成绩单: “……这么多科目啊?” “恭喜!这可真是不易。”瑾瑜大致扫了一眼:“近身格斗也拿了甲等?现在你可算是能真正配得起我那把刀了!” 梁小玉伸手往腰里摸,突然又想起进宫前便已把刀剑等物卸在外头了,摸了个空,随即歉意道:“我现在也终于有一把刻自己名字的刀了。” “可见我没看错人!”瑾瑜笑道:“有了这封推荐信,朝廷的各个部门都可随你挑了!……你想去哪个衙门?尽管跟我说便是。” 梁小玉道:“我进宫的时候听长使大人说,河南的兴王作乱,正准备起兵谋反。于是我想着,还是先随军历练几年,积累些经验也是好的。” 瑾瑜却一摆手:“打仗平叛的事有乌兰呢!更何况区区一个兴王,手上总共不到六千农民兵就敢造反,也没什么搞头的。” 说起兴王之子李封,曾是杨羡从诸位亲王世子当中挑选出来准备册立为太子的人选之一。只可惜此事还没等有个眉目,杨羡死了,皇帝也死了,长平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夺了权,短短几天内就直接将瑾瑜推上皇位,大局已定,朝中大臣就再没人提起这事。 结果瑾瑜登基的消息传到河南,兴王空欢喜一场,李封见即将到手的王位飞了,父子二人便趁新朝廷根基未稳、挑起造反的大旗来。 梁小玉道:“我是想着,凭我一个寸功未立的新人,实在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向您讨官做……” “你这话就说得远了。” 瑾瑜笑着打断她道:“朝廷用人的地方多的是,倒也不必只盯在战场上。更何况,太原总兵家的严大姑娘还惦记这事,已经三番五次地上书想要讨这差使,你就别跟她争了。” 二人聊着,郑宴离将那封推荐信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忍不住插嘴问道:“这么多门学科,还文武兼有——三个月能学得完吗?” 梁小玉答道:“时间原是有些紧的,一般的学员通常也不会选这么多……只是,我小时念过几天书,算是有些基础、能比别人学得快些,就多选了几门兼修。” 瑾瑜指着那上面的一个名字,啧啧道:“这位教擒拿手的秦婆婆,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又黑又壮的,力气大、下手也够狠!只要上她的课,我身上就肯定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那是梁小玉这张华丽的成绩单上为数不多的一个‘乙等’评分,梁小玉惭愧道:“为了增加体能,她还每天逼我多吃东西。我现在的饭量,可是比当初要大了好几倍不止呢!” “确实!秦婆婆带学生,就是跟喂猪一样的哈哈哈!” 郑宴离就只剩单纯的羡慕。 瑾瑜注意到他的表情,问:“怎么,你还在馋我们的培训中心啊?” 他叹了口气:“我记得九紫夫人说过,只招女生。” 瑾瑜点头:“是这样的。因为资源有限,为了能帮助更多的人,只收女生,而且对年龄也有限制。” 郑宴离哼了一声,酸道:“你这就是歧视!” “因为女生更有价值啊!” 瑾瑜解释道:“女生将来很可能会成为母亲或祖母,现在教会了她一个,其实就相当于教会了至少三个人;但是男生呢,一来是学了本事就存在欺压良善的可能,二来自身的寿命也短、还容易染上不良嗜好把自己作死,怎么看都不划算。” 郑宴离生气道:“你还说不是歧视?!” 瑾瑜一脸得意,又缓缓说道:“不过呢,凡事无绝对,还有一种特例情况:就是当‘交换导师’。” “……那又是啥?” “如果你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就可以去当导师!同时可以获得学习其它技能的机会。”瑾瑜冲他眨眨眼:“你不是会轻功的嘛?也可以的哦。” “真的?” 郑宴离立刻疯狂心动,但又一转念,有些为难地看着她:“但是,我现在恐怕走不开啊……” 瑾瑜白了他一眼:“生孩子你又帮不上忙?哪里还缺了你不行了?” 说到这,瑾瑜突然灵机一动,同时拉住梁小玉和郑宴离的手:“不过,现在咱们倒是有一件要紧事,正好需要你们两位出力呢!” “嗯?” “走!去请郑贵妃!” 第232章 番外(五) 三人从乾清宫出来,往万安宫去的路上,正路过清凉亭,见后宫的一群女人正在亭子里哗啦哗啦地搓麻将。 吕太后身边坐着红姨,还有刚从福建来京不久的九灵夫人;曾皇后抱着素月公主,四个女人一边搓麻聊天,一边教那小姑娘认牌打牌。 “我真是拜托你们四位老人家啊!” 瑾瑜一见,便气鼓鼓地上前叉腰道:“给小孩子教点好的行不行?!” 接着又瞪向刚抓了张牌在手的素月:“今天的唐诗背完了吗?算术又做错了几道?练琴了没有?大字写了几张?先背一段小九九听听!” 素月对这一连串灵魂拷问还不及反应,牌桌上的四人已经开始抗议: “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她?” “都是要做妈妈的人了,你能不能别这么恶毒?” “瑾瑜啊,你的童年过得这么惨吗?” “一个小孩子而已,罪不至此?!” 众人反对声一片,瑾瑜身边的梁小玉也忍不住捂嘴轻笑,郑宴离更是一脸无奈;素月小嘴一咧,眼看就要哭出来——那小姑娘也不知是随了谁,见诸位姨姨都向着自己,立马就要给她好看。 瑾瑜气得咬牙切齿:“嘿?你这小狐狸!再给我演?!” 曾皇后抱着好一阵哄:“不怕,皇上逗你呢!不当真的。” 瑾瑜更气了:“您就宠她!……哼,不学无术,还从小就一肚子坏心眼子!” 素月趁人不备,悄悄冲她吐吐舌头。 吕太后在旁说道:“皇帝是在质疑我的教育方式咯?” “我没有。”瑾瑜两眼望天,一脸无辜:“我就是单纯地认为小孩子在这个年纪,就应该好好学习。” “我要是像你这么教孩子,就不会教出那么优秀的两位公主了。” ……完全,无法反驳。 “你呀!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打麻将。”红姨也在旁说道。 “张芝驸马是个读书人,自然是要教她琴棋书画,也瞧不上这些小玩意——大家闺秀嘛。” “有什么用?既不能交际也学不会做人做事。” 瑾瑜不由认真反思了一下:父亲张芝认为搓麻是一种市井的娱乐消遣,既浪费时间又消磨意志。但是现在看来…… 曾皇后通过打麻将帮她铺过路,红姨用搓麻将解决了合理议价的问题,确实比琴棋书画来得实用。 “琴棋书画嘛,陶冶性情的。” 这时,九灵夫人缓缓开口说道,瑾瑜刚以为她是友军,却听她话锋一转:“说白了,给女孩子学这些就是为了将来能嫁个好夫婿,得个好名声、提高身价用的。”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郑宴离尴尬得脚趾抠地,有心想拉她先办正事去,瑾瑜却偏偏不是个会轻易认栽的主儿,干脆搬了个绣墩坐在她们身边,耍赖道: “谁还不是个小孩子了!你们要这么说我,我也会伤心的喂!我也会哭的,而且比她哭得更大声!” 众人笑得更凶了,九灵夫人搂过她的肩膀,笑着哄道: “乖,姨姨疼你!” 连吕太后都笑着摇头:“别的不说,这撒娇耍赖的本事,真真是跟长平学了全套!” “那还不都是您的亲传?”瑾瑜道。 “刚才,我们跟太后商量了一件事。”曾皇后抱着素月,对瑾瑜说道:“以后但凡是做了长辈的,家里若添了孩子,每人就都要教她一样本事!” “这倒是极好的!”瑾瑜笑道:“我崽可真是有福气了。” 九灵夫人拉着她的手,又看看她身后的郑宴离,笑道:“你的孩子,自然是最有福气的。” 瑾瑜又对素月说道:“等我得了空,就教你骑马射箭!” 素月赶紧起身称谢。 众人说笑一阵,吕太后又问:“近日也不见长平进宫,莫不是跟皇帝吵架了?” 提起这事,瑾瑜叹了口气,将二人政见不合的事说了。 在座的众人,有堪称枢密院祖师的吕慈,还有从创立之初便加入的三位元老级最高女官长,她们的意见可以说是相当有份量了。 “我想要公平,但不希望是这样的公平。”瑾瑜坦诚道:“我认为我们必须要保有特权。” 吕太后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看向她身后的郑宴离:“我倒想听听你的意思。” 郑宴离也没想过要加入她们的讨论,被问得一愣,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应该一视同仁。” 瑾瑜不满道:“那按你的意思,女人不仅要像男人一样做事挣钱养家,还要同时生孩子、照顾孩子——这样公平吗?” “怀孕分娩无可替代,但丈夫可以照顾妻子,也能一起照顾孩子,共同分担嘛。” “说起照顾,我倒觉得还是姐妹在身边才更加安心呢!” “不要这样说。” 吕慈打断她的话,微笑地看了一眼郑宴离,又道:“他是关心你才会跟你在一起,不是为了公平,也不是为了其它任何事。你不可以这样全盘否认别人的付出。” 九灵夫人也说道:“我们想要解决问题,可以就事论事,但不要伤害爱你的人。” 瑾瑜却扁扁嘴:“什么呀!……你们可全都向着他说话呢,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你呀!” 九灵夫人笑着捏捏她的脸:“这张小嘴跟淬过毒一样,张嘴就能要命,哪个能受得了你?就连长使大人都要怕你三分!也就这傻孩子皮糙肉厚的不在乎,劝你且损且珍惜!” 众人又是一阵笑,郑宴离只默默站在她身边,也不再多话。 “新来的姑娘,你觉得呢?”吕太后突然看向她身后的梁小玉,问道。 梁小玉一惊,怯怯道:“这里哪有我说话的份……” “问你便直说,说错了也无妨。” 梁小玉略一思索,便开口说道:“特权嘛,只要我自己够强大,其实有没有都无所谓;如果法律可以保护弱者,那么弱者也就不再需要特权了。” 吕太后微微点头,看向瑾瑜:“我想,皇帝已经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瑾瑜没说话,一脸不爽。 红姨又道:“其实,内阁现在处处针对我们商务部,也不仅是对于商人的不信任,更多的恐怕还是对于‘特权’的畏惧——我们的特权,就是他们的失权,所以才导致了今天的对立局面。” “此事再议。我会跟干娘再单独谈谈。” 瑾瑜站起身来,对红姨道:“不用担心,很快你就会有一位得力干将了!……你们这桌麻将,少了郑贵妃,总是缺了一角的。” 众人一阵惊喜:“皇上有法子了?” “等我好消息。” 第232章 番外(五) 三人从乾清宫出来,往万安宫去的路上,正路过清凉亭,见后宫的一群女人正在亭子里哗啦哗啦地搓麻将。 吕太后身边坐着红姨,还有刚从福建来京不久的九灵夫人;曾皇后抱着素月公主,四个女人一边搓麻聊天,一边教那小姑娘认牌打牌。 “我真是拜托你们四位老人家啊!” 瑾瑜一见,便气鼓鼓地上前叉腰道:“给小孩子教点好的行不行?!” 接着又瞪向刚抓了张牌在手的素月:“今天的唐诗背完了吗?算术又做错了几道?练琴了没有?大字写了几张?先背一段小九九听听!” 素月对这一连串灵魂拷问还不及反应,牌桌上的四人已经开始抗议: “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她?” “都是要做妈妈的人了,你能不能别这么恶毒?” “瑾瑜啊,你的童年过得这么惨吗?” “一个小孩子而已,罪不至此?!” 众人反对声一片,瑾瑜身边的梁小玉也忍不住捂嘴轻笑,郑宴离更是一脸无奈;素月小嘴一咧,眼看就要哭出来——那小姑娘也不知是随了谁,见诸位姨姨都向着自己,立马就要给她好看。 瑾瑜气得咬牙切齿:“嘿?你这小狐狸!再给我演?!” 曾皇后抱着好一阵哄:“不怕,皇上逗你呢!不当真的。” 瑾瑜更气了:“您就宠她!……哼,不学无术,还从小就一肚子坏心眼子!” 素月趁人不备,悄悄冲她吐吐舌头。 吕太后在旁说道:“皇帝是在质疑我的教育方式咯?” “我没有。”瑾瑜两眼望天,一脸无辜:“我就是单纯地认为小孩子在这个年纪,就应该好好学习。” “我要是像你这么教孩子,就不会教出那么优秀的两位公主了。” ……完全,无法反驳。 “你呀!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打麻将。”红姨也在旁说道。 “张芝驸马是个读书人,自然是要教她琴棋书画,也瞧不上这些小玩意——大家闺秀嘛。” “有什么用?既不能交际也学不会做人做事。” 瑾瑜不由认真反思了一下:父亲张芝认为搓麻是一种市井的娱乐消遣,既浪费时间又消磨意志。但是现在看来…… 曾皇后通过打麻将帮她铺过路,红姨用搓麻将解决了合理议价的问题,确实比琴棋书画来得实用。 “琴棋书画嘛,陶冶性情的。” 这时,九灵夫人缓缓开口说道,瑾瑜刚以为她是友军,却听她话锋一转:“说白了,给女孩子学这些就是为了将来能嫁个好夫婿,得个好名声、提高身价用的。”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郑宴离尴尬得脚趾抠地,有心想拉她先办正事去,瑾瑜却偏偏不是个会轻易认栽的主儿,干脆搬了个绣墩坐在她们身边,耍赖道: “谁还不是个小孩子了!你们要这么说我,我也会伤心的喂!我也会哭的,而且比她哭得更大声!” 众人笑得更凶了,九灵夫人搂过她的肩膀,笑着哄道: “乖,姨姨疼你!” 连吕太后都笑着摇头:“别的不说,这撒娇耍赖的本事,真真是跟长平学了全套!” “那还不都是您的亲传?”瑾瑜道。 “刚才,我们跟太后商量了一件事。”曾皇后抱着素月,对瑾瑜说道:“以后但凡是做了长辈的,家里若添了孩子,每人就都要教她一样本事!” “这倒是极好的!”瑾瑜笑道:“我崽可真是有福气了。” 九灵夫人拉着她的手,又看看她身后的郑宴离,笑道:“你的孩子,自然是最有福气的。” 瑾瑜又对素月说道:“等我得了空,就教你骑马射箭!” 素月赶紧起身称谢。 众人说笑一阵,吕太后又问:“近日也不见长平进宫,莫不是跟皇帝吵架了?” 提起这事,瑾瑜叹了口气,将二人政见不合的事说了。 在座的众人,有堪称枢密院祖师的吕慈,还有从创立之初便加入的三位元老级最高女官长,她们的意见可以说是相当有份量了。 “我想要公平,但不希望是这样的公平。”瑾瑜坦诚道:“我认为我们必须要保有特权。” 吕太后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看向她身后的郑宴离:“我倒想听听你的意思。” 郑宴离也没想过要加入她们的讨论,被问得一愣,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应该一视同仁。” 瑾瑜不满道:“那按你的意思,女人不仅要像男人一样做事挣钱养家,还要同时生孩子、照顾孩子——这样公平吗?” “怀孕分娩无可替代,但丈夫可以照顾妻子,也能一起照顾孩子,共同分担嘛。” “说起照顾,我倒觉得还是姐妹在身边才更加安心呢!” “不要这样说。” 吕慈打断她的话,微笑地看了一眼郑宴离,又道:“他是关心你才会跟你在一起,不是为了公平,也不是为了其它任何事。你不可以这样全盘否认别人的付出。” 九灵夫人也说道:“我们想要解决问题,可以就事论事,但不要伤害爱你的人。” 瑾瑜却扁扁嘴:“什么呀!……你们可全都向着他说话呢,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你呀!” 九灵夫人笑着捏捏她的脸:“这张小嘴跟淬过毒一样,张嘴就能要命,哪个能受得了你?就连长使大人都要怕你三分!也就这傻孩子皮糙肉厚的不在乎,劝你且损且珍惜!” 众人又是一阵笑,郑宴离只默默站在她身边,也不再多话。 “新来的姑娘,你觉得呢?”吕太后突然看向她身后的梁小玉,问道。 梁小玉一惊,怯怯道:“这里哪有我说话的份……” “问你便直说,说错了也无妨。” 梁小玉略一思索,便开口说道:“特权嘛,只要我自己够强大,其实有没有都无所谓;如果法律可以保护弱者,那么弱者也就不再需要特权了。” 吕太后微微点头,看向瑾瑜:“我想,皇帝已经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瑾瑜没说话,一脸不爽。 红姨又道:“其实,内阁现在处处针对我们商务部,也不仅是对于商人的不信任,更多的恐怕还是对于‘特权’的畏惧——我们的特权,就是他们的失权,所以才导致了今天的对立局面。” “此事再议。我会跟干娘再单独谈谈。” 瑾瑜站起身来,对红姨道:“不用担心,很快你就会有一位得力干将了!……你们这桌麻将,少了郑贵妃,总是缺了一角的。” 众人一阵惊喜:“皇上有法子了?” “等我好消息。” 第233章 长平旧事(一) 阳春三月的天气,暖暖的日光遍洒在皇宫的金瓦红墙上。 坤宁宫的庭院里。 “打!” “不许打!” 秋姑姑奉皇后的旨意,将长平公主身边的婢女小绿绑了,正准备行鞭刑。那小姑娘看起来不过才十来岁,跟长平公主年纪相仿,早吓得瑟缩成一团,跪在地上如同待宰的羔羊,却连求饶也不敢。 长平公主瞪起眼睛,气势汹汹地朝众人道:“她是我的婢女,我看谁敢动她!” 众太监宫女皆被吓得不敢动,只望向管事的孟秋姑姑。 “公主,这是皇后的旨意。” 秋姑姑无奈地走上前,轻声哄劝道:“您与其在这为难我们,倒不如进去求皇后娘娘赦了她啊。” 长平公主觉得有理,转身刚走出两步,却又停住,扭脸对众人大声道:“我这就去找母后请旨!在此之前,你们谁敢擅动,我决不饶他!” 众人喏喏称是。 长平公主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冲进坤宁宫里。 整个后宫之中,唯皇后吕慈一人势大,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长平公主是她唯一的嫡出公主,又倍受皇帝宠爱,自幼娇生惯养,又哪有人敢拦她? 长平公主闯进来的时候,皇后吕慈居中而坐,面前的丽妃跪在地上;坤宁宫的李嬷嬷怀抱着刚生下不久的小皇子,气氛显得有些古怪。 吕皇后见是长平公主,原本严肃的神情为之一松,对丽妃说了句‘你回去’便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并不算愉快的谈话。 丽妃向上叩头,退下。临走的时候,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极为不舍;长平公主注意到她神情沮丧,长睫上似有泪光。 “瞧你跑得这一头汗。” 吕皇后怜惜地摸摸女儿的额头,眼中尽是慈爱。 不知是不是那婴孩感觉到母亲离去,竟是皱着眉头哭闹起来。 吕皇后嫌恶地摆摆手,让嬷嬷将他抱走了。 长平公主不解地问道:“您既不喜欢他,何必要留在身边?小孩子闹起来,又要吵得您心烦。” 吕皇后一笑:“我把他留在宫里,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这么大点的小孩子能懂什么?不过是在教那个当娘的学做人罢了。” ——她说过,这叫‘服从性测试’。 新来的或者正得宠的妃子,学会低头下跪表现顺从,是件很容易的事;而吕皇后对她们的调教,正是从细微末节之处入手,从各个方面实施打压,就是为了让她们明白一个道理: 整个后宫都是皇后的后宫,每个人都必须无条件服从皇后。处心积虑讨好皇帝也许能获得一时的恩宠,但若是敢触怒皇后必是死路一条。 连皇帝都不能干涉她行使权力,而她统治后宫的方式也极为简单粗暴:听话的就留下,否则去母留子。 本朝皇帝是位马上天子,年轻时曾多次御驾亲征,带兵平定西北边陲的瓦剌与鞑靼之乱。 有一次久战数年,双方陷入进退两难的消耗战。皇帝萌生退意,吕皇后上书劝谏,率后宫嫔妃节衣缩食、变卖首饰细软等物充作军资,并游说京城的贵族商贾捐钱捐物,才使得我军能最终坚持到胜利。 自此,吕皇后不仅在后宫地位稳固,哪怕在朝臣当中,甚至整个京城的上流社会也是声望极高。 “小绿没有犯错,您为什么要对她用鞭刑?”长平公主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吕皇后一笑:“她当然没有错,错的人是你。但你是我朝身份最尊贵的公主,所以只能由她来代你受过。” “母后!” 长平公主不高兴道:“逃学的人是我,您应该责罚的人也应该是我。” “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舍得你受苦呢?”吕皇后笑容依旧:“她是你的婢女,我惩罚她,就是在惩罚你。” “母后!” 长平公主开始撒娇耍赖:“我知道错了!您不要打她了好吗?” “不行。规矩,就是规矩。” 吕皇后向来说一不二,长平公主无奈,只得又直起身子,不满道:“可是,先生都没有生气,您为什么要罚得这么重呢?” “杨先生是太子的老师,他的职责,只需要教皇子们念书就好了;至于你嘛,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不在乎就没有要求,更不会罚你。” 长平公主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 吕皇后又道:“你看这宫里的女子,还有天下所有的女子,有几个能像你一样得到读书的机会?而且是师从太子之师,那可是天底下最渊博、最有学问的人——你呢?却只顾着贪玩?” “可是,读书好闷啊……” 长平公主拧眉抱怨道,“我想要像姝姐姐一样,习武!骑马射箭!将来也跟着父皇一起出关打仗!那多威风啊!” 吕皇后淡淡一笑:“你跟她是不一样的。” 皇帝本性好色,在一次出征关外的途中,遇一放马的牧民女子,见十分美貌,便带回营中宠幸。后来带回宫中,生下一女,便是李姝平。 “皇上攻城略地,征服了蛮人的土地,也要征服他们的女人——姝公主再怎么优秀,不过是他战甲上的盔缨,一种荣耀的象征罢了。并不是真的寄予厚望,更不会真的放权给她。” 吕皇后说道:“而我栽培她,是为了全皇帝的面子,让他多一个吹嘘的资本。” 长平公主顿时有些失望:“我还挺喜欢姝姐姐的……” “她是很好。” 吕皇后温柔地抚摸女儿的脸庞:“但是姝公主,有一个就够了。你只需要做独一无二的长平公主,成为我的骄傲。” 说着,吕皇后站起身,牵起她的手来到院子里。 一声令下,太监手里挥动皮鞭,抽打在女孩娇嫩的身体上。 小绿低着头、闭上眼,只敢轻声啜泣。 秋姑姑在旁大声计数,皮鞭每抽一下,长平公主便不由随之抽搐,像是打在自己身上一样。但尽管害怕,她躲在母亲身后,却依然望向受刑的小绿,视线一刻也不曾移开。 吕皇后搂着她的肩,平静地说道:“今日她代你受的苦,是为了让你记住:将来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第233章 长平旧事(一) 阳春三月的天气,暖暖的日光遍洒在皇宫的金瓦红墙上。 坤宁宫的庭院里。 “打!” “不许打!” 秋姑姑奉皇后的旨意,将长平公主身边的婢女小绿绑了,正准备行鞭刑。那小姑娘看起来不过才十来岁,跟长平公主年纪相仿,早吓得瑟缩成一团,跪在地上如同待宰的羔羊,却连求饶也不敢。 长平公主瞪起眼睛,气势汹汹地朝众人道:“她是我的婢女,我看谁敢动她!” 众太监宫女皆被吓得不敢动,只望向管事的孟秋姑姑。 “公主,这是皇后的旨意。” 秋姑姑无奈地走上前,轻声哄劝道:“您与其在这为难我们,倒不如进去求皇后娘娘赦了她啊。” 长平公主觉得有理,转身刚走出两步,却又停住,扭脸对众人大声道:“我这就去找母后请旨!在此之前,你们谁敢擅动,我决不饶他!” 众人喏喏称是。 长平公主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冲进坤宁宫里。 整个后宫之中,唯皇后吕慈一人势大,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长平公主是她唯一的嫡出公主,又倍受皇帝宠爱,自幼娇生惯养,又哪有人敢拦她? 长平公主闯进来的时候,皇后吕慈居中而坐,面前的丽妃跪在地上;坤宁宫的李嬷嬷怀抱着刚生下不久的小皇子,气氛显得有些古怪。 吕皇后见是长平公主,原本严肃的神情为之一松,对丽妃说了句‘你回去’便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并不算愉快的谈话。 丽妃向上叩头,退下。临走的时候,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极为不舍;长平公主注意到她神情沮丧,长睫上似有泪光。 “瞧你跑得这一头汗。” 吕皇后怜惜地摸摸女儿的额头,眼中尽是慈爱。 不知是不是那婴孩感觉到母亲离去,竟是皱着眉头哭闹起来。 吕皇后嫌恶地摆摆手,让嬷嬷将他抱走了。 长平公主不解地问道:“您既不喜欢他,何必要留在身边?小孩子闹起来,又要吵得您心烦。” 吕皇后一笑:“我把他留在宫里,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这么大点的小孩子能懂什么?不过是在教那个当娘的学做人罢了。” ——她说过,这叫‘服从性测试’。 新来的或者正得宠的妃子,学会低头下跪表现顺从,是件很容易的事;而吕皇后对她们的调教,正是从细微末节之处入手,从各个方面实施打压,就是为了让她们明白一个道理: 整个后宫都是皇后的后宫,每个人都必须无条件服从皇后。处心积虑讨好皇帝也许能获得一时的恩宠,但若是敢触怒皇后必是死路一条。 连皇帝都不能干涉她行使权力,而她统治后宫的方式也极为简单粗暴:听话的就留下,否则去母留子。 本朝皇帝是位马上天子,年轻时曾多次御驾亲征,带兵平定西北边陲的瓦剌与鞑靼之乱。 有一次久战数年,双方陷入进退两难的消耗战。皇帝萌生退意,吕皇后上书劝谏,率后宫嫔妃节衣缩食、变卖首饰细软等物充作军资,并游说京城的贵族商贾捐钱捐物,才使得我军能最终坚持到胜利。 自此,吕皇后不仅在后宫地位稳固,哪怕在朝臣当中,甚至整个京城的上流社会也是声望极高。 “小绿没有犯错,您为什么要对她用鞭刑?”长平公主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吕皇后一笑:“她当然没有错,错的人是你。但你是我朝身份最尊贵的公主,所以只能由她来代你受过。” “母后!” 长平公主不高兴道:“逃学的人是我,您应该责罚的人也应该是我。” “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舍得你受苦呢?”吕皇后笑容依旧:“她是你的婢女,我惩罚她,就是在惩罚你。” “母后!” 长平公主开始撒娇耍赖:“我知道错了!您不要打她了好吗?” “不行。规矩,就是规矩。” 吕皇后向来说一不二,长平公主无奈,只得又直起身子,不满道:“可是,先生都没有生气,您为什么要罚得这么重呢?” “杨先生是太子的老师,他的职责,只需要教皇子们念书就好了;至于你嘛,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不在乎就没有要求,更不会罚你。” 长平公主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 吕皇后又道:“你看这宫里的女子,还有天下所有的女子,有几个能像你一样得到读书的机会?而且是师从太子之师,那可是天底下最渊博、最有学问的人——你呢?却只顾着贪玩?” “可是,读书好闷啊……” 长平公主拧眉抱怨道,“我想要像姝姐姐一样,习武!骑马射箭!将来也跟着父皇一起出关打仗!那多威风啊!” 吕皇后淡淡一笑:“你跟她是不一样的。” 皇帝本性好色,在一次出征关外的途中,遇一放马的牧民女子,见十分美貌,便带回营中宠幸。后来带回宫中,生下一女,便是李姝平。 “皇上攻城略地,征服了蛮人的土地,也要征服他们的女人——姝公主再怎么优秀,不过是他战甲上的盔缨,一种荣耀的象征罢了。并不是真的寄予厚望,更不会真的放权给她。” 吕皇后说道:“而我栽培她,是为了全皇帝的面子,让他多一个吹嘘的资本。” 长平公主顿时有些失望:“我还挺喜欢姝姐姐的……” “她是很好。” 吕皇后温柔地抚摸女儿的脸庞:“但是姝公主,有一个就够了。你只需要做独一无二的长平公主,成为我的骄傲。” 说着,吕皇后站起身,牵起她的手来到院子里。 一声令下,太监手里挥动皮鞭,抽打在女孩娇嫩的身体上。 小绿低着头、闭上眼,只敢轻声啜泣。 秋姑姑在旁大声计数,皮鞭每抽一下,长平公主便不由随之抽搐,像是打在自己身上一样。但尽管害怕,她躲在母亲身后,却依然望向受刑的小绿,视线一刻也不曾移开。 吕皇后搂着她的肩,平静地说道:“今日她代你受的苦,是为了让你记住:将来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第234章 长平旧事(二) 春雨如丝,润物无声。 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烟雨蒙蒙之中。 文华殿上,杨羡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冗长而乏味的《孟子》。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多年,宫中几位皇子年幼,而最年长的李彻又因出身低微倍受打压,皇帝始终对储君人选犹豫不决。 在内阁的建议下,今年又召来几位年纪相当的皇族子弟入京读书,文华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长平公主坐在窗边,一手托腮,望着那片灰蒙蒙的雨雾出神。 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影响,屋里的众人也都是昏昏欲睡。杨羡大概是发觉这样不对劲,便点了个学生起来背诵。 那是段孟子见梁惠王,背到一半时就卡住了,‘寡人’‘寡人’的憋了半天也没能想起下句来。 长平公主依然面朝着外面的雨景,随口接下去背完了全篇。 安静片刻,众人竟是笑了起来。 她不由一愣:四书五经她早就烂熟于胸!就算走神、不过脑子都能背出来的啊,这是怎么了? 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看众人:“……我是有哪里背错了吗?” 那学生正是福王府世子李术。原来是她正背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便在底下小声说了句‘你还好色?你就是色’,一群不学无术的就都跟着笑了起来。 杨羡也很生气:“笑什么?……你们连个女子都不如,还有脸笑?” 长平公主听了这话更觉火大,却又听李术辩驳道:“我怎么能跟她比?……女孩子嘛,整天没有别的事做,又不用出来交际,自然是背什么都更快些!” 这回长平公主反倒是被他气笑了:“好啊!你倒说说你还有什么是比我强的?今天就当着先生的面,四书五经、策论八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随便你挑,但凡有一样你能比得过我,就算我输!” 沉默中带着一丝尴尬:长平公主可是出名的当朝才女!连杨先生都考不倒她,又何况是一群纨绔子弟? “你这……别闹,闲着没事比那个干嘛呢?” 李术干笑几声,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嚣张!杨先生不是也讲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故——女孩就是天生记性好、早慧些!其实都是小聪明,长大以后也就渐渐平庸了。” 说着,他朝身边的人递个眼色,又说道:“但我们男人嘛,一般就是后劲比较足!长大了自然就会强过你!你且等到将来,五年十年之后再看,高下立见!” 提起这个,杨羡也很郁闷:不然我能怎么说?——‘阁下实在不是读书这块料,这辈子都别想了’? “将来?就你,还有将来呢?” 长平公主两臂抱在胸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冷道:“一个酒囊饭袋,你活一天跟活一年有区别吗?连你这种垃圾都能进文华殿读书,完全就是在浪费教育资源!……且等我去回了母后,早打发你回去便是!” 一提这话,刚才还跟着起哄的几个人顿时没了动静——面前这位可是帝后的掌上明珠,自先帝开创基业以来,唯一能进文华殿读书的公主,可不是他们几个藩王之子能招惹得起的。 依我朝的传统,能被挑进文华殿读书的学生,都是太子伴读,就算不是资质极佳的皇族子弟,也应是书香门第、朝廷重臣家的公子;而眼前这几个纨绔,确实是差了点意思…… 其实也都是无奈之举。 太子早夭,余下的几名皇子要么是出身不好,要么是太过年幼或都天资欠佳,只好先从各地亲王府里挑来几位资质上佳的世子备选,却不料竟遇到这样的极品。 “好了,不要闹了。” 杨羡适时说道:“公主,请回到你的座位去。” 事到如今,李术若能闭嘴,这事也就过去了;可他偏偏不是个省油的灯,不怕死的又顶了一句: “你就再有本事又能怎样?将来也总还是要嫁人的!……哼,说到底,终究也不过是给男人当垫脚石的命,早晚要给人骑的!可有什么好嚣张的呢?” 一句话彻底激怒了长平公主。 她朝李术笔直地走了过去,顺手抄起桌上的砚台,气势汹汹地就要往他脑门上招呼。 谁知那李术也只是嘴上张狂、并无半分胆气,眼见长平公主冲自己来了,立时吓得脸色大变、赶紧躲到老师身后: “你、你做什么?……我跟你说,我我我是好男不跟女斗!” “不得无礼!” 杨羡眼看要出事情,赶紧挡在两人当中,正色对长平公主说道:“你要做什么?文华殿是坐而论道、听圣人教诲的所在,岂容尔等如此顽劣无礼?!你……把东西放下!” 长平公主的容貌继承了吕皇后的秀美,但眉宇之间却更似先帝,自有一股不俗的英气,怒目相向时更使人觉得气场强大、凌厉逼人,就连坐在最后排的李彻也吓得赶紧起身躲到墙边。 “放下!” 杨羡到底是经过大风浪的老臣,胆识过人,面对面挡住她的去路,气势竟也不输半分。 长平公主直视老师的眼睛,说道:“先生,您处事不公。” 杨羡也不答话,一手拽过身后的李术,把他推到前面: “向公主道歉。” 李术是众多学生当中最年长的一个,见长平公主真的恼了,此时也顾不得颜面,赶紧连声道:“方才都是我一时气急了胡说!请妹妹莫怪!以后再不敢了!公主恕罪!” 一边说着,一边缩回杨羡身后、连连朝她作揖赔罪。 长平公主这才神色稍缓,慢慢将手中的砚台放回桌上,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你是福王府的世子,我是当朝公主——你向我赔罪,为何不跪?” 李术一听,立刻双膝落地,连连朝她叩头:“公主饶了我!我知道错了!” 虽无半点诚意,却也真是怕极了。 长平公主一脸鄙夷,大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在我面前撒野?圣人的教诲虽好,却终究点化不了你这蠢物!治理国家靠的是脑子,不是你胯下那二两!——即刻起,给我滚出文华殿!” 杨羡不由微微皱眉,却也并未出言阻止:这不合规矩,但解气。 身为太子少师,却天天要教这种货色?如今借着公主发飙能将他打发了,倒也不错。 双方正在僵持,就见殿门一开,进来两名宫女:“公主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这么快就惊动母后了? 长平公主一愣,随即丢下众人,跟那两名宫女出了文华殿。 此刻,吕皇后正在内阁等着她。 第234章 长平旧事(二) 春雨如丝,润物无声。 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烟雨蒙蒙之中。 文华殿上,杨羡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冗长而乏味的《孟子》。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多年,宫中几位皇子年幼,而最年长的李彻又因出身低微倍受打压,皇帝始终对储君人选犹豫不决。 在内阁的建议下,今年又召来几位年纪相当的皇族子弟入京读书,文华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长平公主坐在窗边,一手托腮,望着那片灰蒙蒙的雨雾出神。 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影响,屋里的众人也都是昏昏欲睡。杨羡大概是发觉这样不对劲,便点了个学生起来背诵。 那是段孟子见梁惠王,背到一半时就卡住了,‘寡人’‘寡人’的憋了半天也没能想起下句来。 长平公主依然面朝着外面的雨景,随口接下去背完了全篇。 安静片刻,众人竟是笑了起来。 她不由一愣:四书五经她早就烂熟于胸!就算走神、不过脑子都能背出来的啊,这是怎么了? 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看众人:“……我是有哪里背错了吗?” 那学生正是福王府世子李术。原来是她正背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便在底下小声说了句‘你还好色?你就是色’,一群不学无术的就都跟着笑了起来。 杨羡也很生气:“笑什么?……你们连个女子都不如,还有脸笑?” 长平公主听了这话更觉火大,却又听李术辩驳道:“我怎么能跟她比?……女孩子嘛,整天没有别的事做,又不用出来交际,自然是背什么都更快些!” 这回长平公主反倒是被他气笑了:“好啊!你倒说说你还有什么是比我强的?今天就当着先生的面,四书五经、策论八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随便你挑,但凡有一样你能比得过我,就算我输!” 沉默中带着一丝尴尬:长平公主可是出名的当朝才女!连杨先生都考不倒她,又何况是一群纨绔子弟? “你这……别闹,闲着没事比那个干嘛呢?” 李术干笑几声,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嚣张!杨先生不是也讲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故——女孩就是天生记性好、早慧些!其实都是小聪明,长大以后也就渐渐平庸了。” 说着,他朝身边的人递个眼色,又说道:“但我们男人嘛,一般就是后劲比较足!长大了自然就会强过你!你且等到将来,五年十年之后再看,高下立见!” 提起这个,杨羡也很郁闷:不然我能怎么说?——‘阁下实在不是读书这块料,这辈子都别想了’? “将来?就你,还有将来呢?” 长平公主两臂抱在胸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冷道:“一个酒囊饭袋,你活一天跟活一年有区别吗?连你这种垃圾都能进文华殿读书,完全就是在浪费教育资源!……且等我去回了母后,早打发你回去便是!” 一提这话,刚才还跟着起哄的几个人顿时没了动静——面前这位可是帝后的掌上明珠,自先帝开创基业以来,唯一能进文华殿读书的公主,可不是他们几个藩王之子能招惹得起的。 依我朝的传统,能被挑进文华殿读书的学生,都是太子伴读,就算不是资质极佳的皇族子弟,也应是书香门第、朝廷重臣家的公子;而眼前这几个纨绔,确实是差了点意思…… 其实也都是无奈之举。 太子早夭,余下的几名皇子要么是出身不好,要么是太过年幼或都天资欠佳,只好先从各地亲王府里挑来几位资质上佳的世子备选,却不料竟遇到这样的极品。 “好了,不要闹了。” 杨羡适时说道:“公主,请回到你的座位去。” 事到如今,李术若能闭嘴,这事也就过去了;可他偏偏不是个省油的灯,不怕死的又顶了一句: “你就再有本事又能怎样?将来也总还是要嫁人的!……哼,说到底,终究也不过是给男人当垫脚石的命,早晚要给人骑的!可有什么好嚣张的呢?” 一句话彻底激怒了长平公主。 她朝李术笔直地走了过去,顺手抄起桌上的砚台,气势汹汹地就要往他脑门上招呼。 谁知那李术也只是嘴上张狂、并无半分胆气,眼见长平公主冲自己来了,立时吓得脸色大变、赶紧躲到老师身后: “你、你做什么?……我跟你说,我我我是好男不跟女斗!” “不得无礼!” 杨羡眼看要出事情,赶紧挡在两人当中,正色对长平公主说道:“你要做什么?文华殿是坐而论道、听圣人教诲的所在,岂容尔等如此顽劣无礼?!你……把东西放下!” 长平公主的容貌继承了吕皇后的秀美,但眉宇之间却更似先帝,自有一股不俗的英气,怒目相向时更使人觉得气场强大、凌厉逼人,就连坐在最后排的李彻也吓得赶紧起身躲到墙边。 “放下!” 杨羡到底是经过大风浪的老臣,胆识过人,面对面挡住她的去路,气势竟也不输半分。 长平公主直视老师的眼睛,说道:“先生,您处事不公。” 杨羡也不答话,一手拽过身后的李术,把他推到前面: “向公主道歉。” 李术是众多学生当中最年长的一个,见长平公主真的恼了,此时也顾不得颜面,赶紧连声道:“方才都是我一时气急了胡说!请妹妹莫怪!以后再不敢了!公主恕罪!” 一边说着,一边缩回杨羡身后、连连朝她作揖赔罪。 长平公主这才神色稍缓,慢慢将手中的砚台放回桌上,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你是福王府的世子,我是当朝公主——你向我赔罪,为何不跪?” 李术一听,立刻双膝落地,连连朝她叩头:“公主饶了我!我知道错了!” 虽无半点诚意,却也真是怕极了。 长平公主一脸鄙夷,大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在我面前撒野?圣人的教诲虽好,却终究点化不了你这蠢物!治理国家靠的是脑子,不是你胯下那二两!——即刻起,给我滚出文华殿!” 杨羡不由微微皱眉,却也并未出言阻止:这不合规矩,但解气。 身为太子少师,却天天要教这种货色?如今借着公主发飙能将他打发了,倒也不错。 双方正在僵持,就见殿门一开,进来两名宫女:“公主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这么快就惊动母后了? 长平公主一愣,随即丢下众人,跟那两名宫女出了文华殿。 此刻,吕皇后正在内阁等着她。 第235章 长平旧事(三) 此时内阁的议事厅里没有其他人。 但看得出来,吕皇后已经在这里坐得有一会儿了,而她要见的人应是已经走了,或者还没来? 长平公主还困在刚才的情绪里,见到母亲的面容,心里突然一阵委屈,进门就扑进母亲怀里。 “好了,我都知道了。” 吕皇后轻轻一笑,宽容地抱住女儿,轻抚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道:“没关系,交给母后来处理就好!你今后不会再看到那张讨厌的面孔了。我会削了他的爵位,让他滚回他该待的地方去。” 长平公主点点头,却是莫名一阵酸楚:“可是母后,我不明白……” 她坐在母亲腿上,泪水涟涟道:“我有最高贵的出身,最好的资源,我勤奋刻苦,连杨先生都说我是最好的学生!可是,我得到了什么?难道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跟一群废物在一起消磨时光?而我竟还要被他们羞辱?!这不公平!” “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 吕皇后微笑地看着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但是真正的强者,从不会愤世嫉俗,更不会抱怨生不逢时、把责任推给环境和时代。我们不要找原因,只去找方法。” 长平公主沮丧道:“可是,读书又有什么用?我再优秀也成不了太子,也没有机会治理国家。” “是的,读书不能带给你权力,但是能给你得到权力的智慧。”吕皇后指着文华殿的方向:“而你的对手越愚蠢,你赢的机会就越大。” 长平公主拧着眉头,想了半晌: “……您说得对。” 今天的长平公主像往常一样,一身朴素的桃粉色衣裙,没有任何华丽的首饰,普通得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但是在偌大的皇宫之中,即使她打扮得如此平凡,也没人不认识她,更没人敢无视她的存在。 吕皇后宠溺地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 那是一双典型的贵妇人的手,丰润细滑的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翡翠和宝石,白如凝脂的手腕上是一对金灿灿的手镯。 长平公主抬起眼,见母亲的发髻平整,戴满了光彩夺目、冰冷华丽的珠翠首饰,尽显皇后身份的高贵雍容。 她问:“我将来,也要变得像母后一样吗?” “不,我所作的一切,正是为了让你可以不必像我一样。” 长平公主也曾经像同龄的小女孩一样喜欢美丽的衣服和漂亮的首饰,但母亲却说:如果你头上插满了珠翠,还如何蹦蹦跳跳地到处玩耍?你一跑,发髻便松了,发钗就会掉下来;而穿上了美丽的衣服,你会因为舍不得把它弄脏,而失去很多自由的快乐。 即使是黄金玉石打造的,枷锁也终究是枷锁。 “在他们的这种游戏规则中,你是没有机会胜出的。”吕皇后继续说道:“你想要得到什么,就要凭自己的本事去争!” 说到这,她望着长平公主的眼睛,正色道:“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他们怕你,是因为母后可以保护你;可是将来如果母后不在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长平公主不由愣住,她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时,就见一名官员在太监的指引下来到内阁。 长平公主站起身,迅速整理好仪容,恢复常态、垂手站在吕皇后身边。 那名官员一身六品小官的服色,刚进门便十分拘谨地上前行礼:“微臣兵部职方司郞中楚文,拜见皇后娘娘。” 吕皇后正襟危坐,面带微笑:“你就是董尚书推荐的那位楚文、楚大人?” 楚文恭敬称是。 这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干瘦;由于紧张,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拘束。 能有资格在内阁里说上话的官员,起码要是侍郎、尚书以上的朝廷大员;而像他这么低品级的小官,几乎是没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不错。” 吕皇后上下打量他一番,赞许道:“你的折子我看过了。没想到一介书生,对于军情谍报系统的见解十分独到,很有见识。” “皇后娘娘过奖了。” 兵部在对之前的战略部署进行总结时,楚文认为我军应该建立一套完整的情报系统。在和平年代便着手培训专业的情报人员,收集九边重镇附近的情报,对重要的敌军将领建立档案库,时时掌握对方动向;在将来作战时就能提供重要参考,以便我军抢占先机、减少伤亡。 想法是很好,只是目前的军费预算有限:一千名专业情报人员,需要高强度培训半年,还有高昂的运转经费,实在是开销巨大。 于是,兵部上报内阁,之后便因经费等诸多问题而被搁置了。 吕皇后缓缓说道:“当年,我之所以能说服京中的众多商人富户慷慨解囊,是因为我让他们明白:如果皇帝能够大获全胜,那么西北商路便可以恢复;从中原到西域的商路畅通无阻,他们的商行就将获得极为丰厚的利润。” 说到这,她停顿一下,再次看向楚文:“那么,如果我给你足够的经费,你又能为我带来怎样的回报呢?” 楚文愣了愣,思索片刻,如实道:“收集情报完全是出于军事利益的考量……至于其它的,我也不太清楚。” “情报系统的价值,可不仅仅是在战时。内阁对你的方案很有兴趣,但你只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 吕皇后一笑,随即正色道:“一千人太多了,我要你削减到一百人;培训时间也太长了,我只能给你三个月。” “这……恐怕有点难。”楚文显得有些犹豫。 “但是同时,我会先预支给你一笔培训经费——如果你能达到我的预期,将来对于每个人的开支,我可以加到三倍。” 楚文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兵不在多,贵在精。并且,只有前期效果能够达到她的预期,神风营才有建立起来的可能。 “你不必着急答复我。” 吕皇后不等他回答,便又说道:“你先回去重新做一份详细的方案给我。然后,我会交给你三个人,一切都按照你的培训方案进行——三个月后,这三个人的能力,将决定你是留在兵部担任新的军情司总长,还是滚回老家去种地。” “下官、下官这就去做!” 吕皇后点头,楚文紧张地擦擦额上的汗,退出去了。 “这人……能行吗?” 长平公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扁扁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 吕皇后却说:“我看人很准的,他一定行。” 长平公主点点头,又问:“军情司……跟我有关系吗?” “那三个人,由你来找。”吕皇后说道:“宫里的或者外头的都行,随便你。年纪要比你大些,要机灵点的——然后带过来给我过目。” 长平公主称是。 了结一桩心事,吕皇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母女二人一同出了内阁,携手缓步朝后宫走去,长长的仪仗跟在后头。 雨已经停了,天还未放晴,空气里满是雨后的潮湿。 “权力,从来都不是求来的,要靠自己去争。” 吕皇后说道:“由于我当年为皇帝四处奔走筹备军资的事,时至今日,我随时出入内阁参与朝政,也再没人敢提半句‘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我是以实权掌控后宫,这一切都不是建立在皇帝的恩宠之上的。” 说到这,她停下脚步,郑重地看向长平公主:“你将来若想立得住,就要靠自己的手段、培养自己的力量。鞑靼可汗狼子野心,只要他还活着,西北就一定还会打仗,那么建立全新的情报系统就势在必行。这对你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 长平公主恍然大悟,思忖片刻:“‘枢密院’——就叫枢密院!” ——番外完—— 献给不屈的女性:继续当一个难缠的人。 第235章 长平旧事(三) 此时内阁的议事厅里没有其他人。 但看得出来,吕皇后已经在这里坐得有一会儿了,而她要见的人应是已经走了,或者还没来? 长平公主还困在刚才的情绪里,见到母亲的面容,心里突然一阵委屈,进门就扑进母亲怀里。 “好了,我都知道了。” 吕皇后轻轻一笑,宽容地抱住女儿,轻抚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道:“没关系,交给母后来处理就好!你今后不会再看到那张讨厌的面孔了。我会削了他的爵位,让他滚回他该待的地方去。” 长平公主点点头,却是莫名一阵酸楚:“可是母后,我不明白……” 她坐在母亲腿上,泪水涟涟道:“我有最高贵的出身,最好的资源,我勤奋刻苦,连杨先生都说我是最好的学生!可是,我得到了什么?难道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跟一群废物在一起消磨时光?而我竟还要被他们羞辱?!这不公平!” “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 吕皇后微笑地看着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但是真正的强者,从不会愤世嫉俗,更不会抱怨生不逢时、把责任推给环境和时代。我们不要找原因,只去找方法。” 长平公主沮丧道:“可是,读书又有什么用?我再优秀也成不了太子,也没有机会治理国家。” “是的,读书不能带给你权力,但是能给你得到权力的智慧。”吕皇后指着文华殿的方向:“而你的对手越愚蠢,你赢的机会就越大。” 长平公主拧着眉头,想了半晌: “……您说得对。” 今天的长平公主像往常一样,一身朴素的桃粉色衣裙,没有任何华丽的首饰,普通得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但是在偌大的皇宫之中,即使她打扮得如此平凡,也没人不认识她,更没人敢无视她的存在。 吕皇后宠溺地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 那是一双典型的贵妇人的手,丰润细滑的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翡翠和宝石,白如凝脂的手腕上是一对金灿灿的手镯。 长平公主抬起眼,见母亲的发髻平整,戴满了光彩夺目、冰冷华丽的珠翠首饰,尽显皇后身份的高贵雍容。 她问:“我将来,也要变得像母后一样吗?” “不,我所作的一切,正是为了让你可以不必像我一样。” 长平公主也曾经像同龄的小女孩一样喜欢美丽的衣服和漂亮的首饰,但母亲却说:如果你头上插满了珠翠,还如何蹦蹦跳跳地到处玩耍?你一跑,发髻便松了,发钗就会掉下来;而穿上了美丽的衣服,你会因为舍不得把它弄脏,而失去很多自由的快乐。 即使是黄金玉石打造的,枷锁也终究是枷锁。 “在他们的这种游戏规则中,你是没有机会胜出的。”吕皇后继续说道:“你想要得到什么,就要凭自己的本事去争!” 说到这,她望着长平公主的眼睛,正色道:“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他们怕你,是因为母后可以保护你;可是将来如果母后不在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长平公主不由愣住,她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时,就见一名官员在太监的指引下来到内阁。 长平公主站起身,迅速整理好仪容,恢复常态、垂手站在吕皇后身边。 那名官员一身六品小官的服色,刚进门便十分拘谨地上前行礼:“微臣兵部职方司郞中楚文,拜见皇后娘娘。” 吕皇后正襟危坐,面带微笑:“你就是董尚书推荐的那位楚文、楚大人?” 楚文恭敬称是。 这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干瘦;由于紧张,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拘束。 能有资格在内阁里说上话的官员,起码要是侍郎、尚书以上的朝廷大员;而像他这么低品级的小官,几乎是没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不错。” 吕皇后上下打量他一番,赞许道:“你的折子我看过了。没想到一介书生,对于军情谍报系统的见解十分独到,很有见识。” “皇后娘娘过奖了。” 兵部在对之前的战略部署进行总结时,楚文认为我军应该建立一套完整的情报系统。在和平年代便着手培训专业的情报人员,收集九边重镇附近的情报,对重要的敌军将领建立档案库,时时掌握对方动向;在将来作战时就能提供重要参考,以便我军抢占先机、减少伤亡。 想法是很好,只是目前的军费预算有限:一千名专业情报人员,需要高强度培训半年,还有高昂的运转经费,实在是开销巨大。 于是,兵部上报内阁,之后便因经费等诸多问题而被搁置了。 吕皇后缓缓说道:“当年,我之所以能说服京中的众多商人富户慷慨解囊,是因为我让他们明白:如果皇帝能够大获全胜,那么西北商路便可以恢复;从中原到西域的商路畅通无阻,他们的商行就将获得极为丰厚的利润。” 说到这,她停顿一下,再次看向楚文:“那么,如果我给你足够的经费,你又能为我带来怎样的回报呢?” 楚文愣了愣,思索片刻,如实道:“收集情报完全是出于军事利益的考量……至于其它的,我也不太清楚。” “情报系统的价值,可不仅仅是在战时。内阁对你的方案很有兴趣,但你只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 吕皇后一笑,随即正色道:“一千人太多了,我要你削减到一百人;培训时间也太长了,我只能给你三个月。” “这……恐怕有点难。”楚文显得有些犹豫。 “但是同时,我会先预支给你一笔培训经费——如果你能达到我的预期,将来对于每个人的开支,我可以加到三倍。” 楚文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兵不在多,贵在精。并且,只有前期效果能够达到她的预期,神风营才有建立起来的可能。 “你不必着急答复我。” 吕皇后不等他回答,便又说道:“你先回去重新做一份详细的方案给我。然后,我会交给你三个人,一切都按照你的培训方案进行——三个月后,这三个人的能力,将决定你是留在兵部担任新的军情司总长,还是滚回老家去种地。” “下官、下官这就去做!” 吕皇后点头,楚文紧张地擦擦额上的汗,退出去了。 “这人……能行吗?” 长平公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扁扁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 吕皇后却说:“我看人很准的,他一定行。” 长平公主点点头,又问:“军情司……跟我有关系吗?” “那三个人,由你来找。”吕皇后说道:“宫里的或者外头的都行,随便你。年纪要比你大些,要机灵点的——然后带过来给我过目。” 长平公主称是。 了结一桩心事,吕皇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母女二人一同出了内阁,携手缓步朝后宫走去,长长的仪仗跟在后头。 雨已经停了,天还未放晴,空气里满是雨后的潮湿。 “权力,从来都不是求来的,要靠自己去争。” 吕皇后说道:“由于我当年为皇帝四处奔走筹备军资的事,时至今日,我随时出入内阁参与朝政,也再没人敢提半句‘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我是以实权掌控后宫,这一切都不是建立在皇帝的恩宠之上的。” 说到这,她停下脚步,郑重地看向长平公主:“你将来若想立得住,就要靠自己的手段、培养自己的力量。鞑靼可汗狼子野心,只要他还活着,西北就一定还会打仗,那么建立全新的情报系统就势在必行。这对你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 长平公主恍然大悟,思忖片刻:“‘枢密院’——就叫枢密院!” ——番外完—— 献给不屈的女性:继续当一个难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