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权臣》 第1章 被逼嫁个病秧子 夜色降临,江州刺史府内张灯结彩,宾朋满座,众人举杯齐贺刺史大人长子新婚之喜。 洞房之内,新娘子的盖头刚刚揭起来,凑热闹的女眷们赞不绝口,夸新娘子容貌美丽万中无一,夸新娘子嫁进了刺史府便是掉进了福窝窝,翁姑慈祥和蔼,手足和睦友爱……夸到新郎却卡壳了。 朱玉笙低垂着头,假装羞涩,内心无不嘲讽这些人的言不由衷。 新郎吴安久病卧床,眼窝深陷,面如金纸,即使满屋喜庆的红色都不能遮住他面皮之下泛出的死气,被两名妙龄丫环半扶半抱靠着被垛坐着,说不得下一刻便要倒下,瞧来很是揪心。 但凡疼女儿的人家,谁家会逼女儿嫁个行将就木的病秧子? 新娘子朱玉笙昨夜在闺房床上惊醒,在一片漆黑之中猛然坐起,隔着帘幔听得房内有婆子酣睡的呼噜声,另有两名守在床尾的婆子听得床帐之内的动静,立时追问:“大姑娘可要喝水?” 朱玉笙有一刻的恍惚,摸着额头惊出的冷汗,还有手底下喧软蓬松的被褥,好半天回不了神。 任是谁前一刻在流放的湿瘴之地饱受病痛折腾,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之上辗转反侧不能安睡,打个盹的功夫,醒来便睡在未嫁的闺房之内,恐怕也要被惊到。 所幸她这几年尝尽颠沛流离之苦,凡事忍耐已成习惯,倒也能暂时按捺下惊诧之意,回想自己死前的最后时光,总算明白自己必是没能等来大赦,抱憾而亡,睁开眼睛便重生回到了十七岁出嫁前夜。 前世朱玉笙因八字相合被叔父朱维昌强逼嫁入刺史府,头一回听到冲喜之说,瞪着叔父那张精于算计的脸,险险没吐出一口唾沫,恨不得淹死这位唯利是图的叔父。不为别的,只为着刺史府的高额聘礼落袋,便能富了他的私房,却毁了她余生幸福。 她当时不过十七岁小娘子,年纪阅历全在那里,反抗的手段也很幼稚,据理力争毫无用处;上吊割腕也无法打动爱财如命,心坚如铁的叔父。 朱维昌为着刺史府的聘礼,勒令家中几个干粗使活计的婆子日夜贴身看管侄女,免得她伤到自己,到时卖相不好看,引起刺史府的不满,甚至还推着孀居的长嫂徐氏来劝。 徐氏柔弱了一辈子,当妻子时温柔贤淑以夫为纲,后来寡居跟着小叔子过活,也是百般忍耐,从无反抗之意,还极力约束女儿言行,力求乖巧顺从,讨叔婶欢喜。 她时常垂泪自省:“我大约是上辈子罪孽深重,才有了这辈子的苦楚,盼着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事事顺遂。” 人只有今生无望,才会把希望寄托在来生。 徐氏听从小叔子之意来劝女儿,左一句:“婚姻大事,总要听从长辈之意。你父亲走得早,论理也该听你叔父的。”右一句:“那刺史府也是个好地方,富贵锦绣。长公子虽有些小病,想来也不打紧,将养着也能过活。再说若非病着,断然不会娶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儿。” 朱玉笙原本便不愤叔父对母女俩多年压榨,闻听此言大恨:“你一辈子都被朱家人拿捏,连我也要逼进火坑不成?叔父若宽厚,于我的婚事上头存了善念,替我好好择一户人家,夫婿康健,我自不会拒绝。可他原就是为着银钱,却要断送我的一生。你既说那是个锦绣窝,谁愿嫁谁嫁,我可不嫁!” 少女凛然拒绝,态度强硬:“若刺史府非要我冲喜,那就抬着我的尸体送过去!” 那时候她天真无知,不知人心险恶。 朱维昌亲自来与她说:“你若是老实嫁去刺史府,我便替你娘在族里过继个儿子为她养老。若是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我也不能保证你娘有好日子过。或是嫁个癞痢头,或是嫁个爱喝酒打人的老光棍。你总是你娘亲生,还是为她的后半生多想想!” 徐氏也哀哀哭求:“笙儿,我不曾为朱家开枝散叶,只生了你一个女儿,你总不能不顾为娘的死活?你就嫁去刺史府,权当救娘一命了!” 十七岁的朱玉笙不敢置信亲娘竟伙同叔父如此要挟于她,心中不由万般绝望,一字一顿道:“我是您亲生,您既然执意如此,权当舍了我这条命来报答您的生养之恩。此后女儿在刺史府是死是活,与您概无干系,您就当从来未曾生养过我罢了!” 徐氏万料不到一桩婚事,竟让女儿生出绝决之意。 她平生止此一女,又秉性柔弱,夫亡之后被婆家磋磨多年,原以为女儿是唯一的指靠,刺史府权柄赫赫,往后母女俩也算有了荫庇,谁知女儿竟有此诛心之语。 但她总觉得女儿不会狠心至斯,先假意答应再说:“只要你嫁进刺史府过得好,娘就算是死了也甘愿!” 上辈子朱玉笙满心不忿之下嫁去刺史府,此后颠沛流离,受尽苦楚,一颗心硬成了石头,最终还是不甘的死在了流放之地。 万不曾料到,重活一回,她竟又回到了当年冲喜前夜,再次踏入上辈子的老路,重听洞房之内这些恭维之言,如吞陈年馊饭,恶心反胃,止不住的想吐。 喜嬷嬷见新娘子发怔,将合卺酒塞到她手中之时,催促二人饮酒。 朱玉笙昨晚思来想去,在朱家断无逃离的可能,唯有入了刺史府从长计议,这才重披嫁衣,再入洞房,见机而行。 她心中存了事,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新娘子怕羞的模样,眉眼低垂,饮酒的同时眼角余光却时刻关注着新郎的动静。 果然,吴安一杯合卺酒下肚,紧跟着面色骤变,紧抿着唇面色涨红,似要呕吐,她下意识举袖来挡,察觉到自己的突兀,又借着回递酒杯的功夫,侧身去躲。 房内许多亲友原本是来凑热闹添喜气的,瞧见他这副模样顿时被吓到,还未来得及作声之际,忽见得他猛然喷出一大口血,恰喷在新娘子后背肩上,随朝后倒了下去。 “大公子——” 喜嬷嬷尖叫一声,洞房之内顷刻间大乱。 第2章 我儿……我儿究竟如何了? 朱玉笙鼻端是浓重的血腥气,她抬头的瞬间,与新郎身后蜂涌而来的数名年轻人视线相接,其中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身高远超众人,在其余几名吱哇乱叫的少年郎映衬之下显得格外镇定,令她一瞥之下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宛如与恶鬼狭路相逢。 那名年轻人拨开数名惊慌的少年郎,几步站在床前,俯身稳稳捉住新郎的手腕,修长如玉的手指按在新郎脉搏之上,其余涌上来的小郎君们七嘴八舌的问:“咋样了咋样了?”还有人大呼:“快叫大夫——” 很神奇的是,朱玉笙嫁衣半肩被新郎喷出的血浸透,却在浓浓的血腥里闻到了淡淡一点清冷的雪后松香味,如同催命的毒药缓缓逼近。 明明是春三月,正是天气和暖之时,她却如坠冰窟,手脚僵硬不敢挪动半寸,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前世此人在牢房内严刑拷打吴府众人的景象,呼啸着抽起的鞭子,带出去的碎肉飞屑四溅,被抽的人霎时皮开肉绽,惨叫连连,鼻端仿佛闻到了牢房里污浊的空气,浓重的汗臭味、死老鼠味、排泄物的骚臭道……凡此种种味道混杂,却依旧掩盖不了的浓重的血腥味,让人止不住的作呕。 他打得累了,扔了鞭子,雪白的帕子漫不经心地拭擦着白玉般手指上的血迹,眉眼间的淡漠冷酷让人心头发寒,视线一一扫过吴府众人,吓得吴家观刑的女眷们忍不住哆嗦,还有人当场晕倒,还有吴府管事磕头认罪,要交待主家秘事。 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去将人拖走,书吏端着纸笔紧随其后,锦衣玉冠的翩翩公子似闲庭信步般缓缓从吴府众人面前走过,吴府众人却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声异响。 那时候,她就站在吴府女眷最前排,低垂着头,在浑浊的空气里先是闻到一点清冷的雪后松香味,紧跟着视线之处便撞进那一身月白色锦衣,衣袍下摆绣着的一簇兰草却早已被血浸透。 她到底只是个十七岁小姑娘,忍不住微微颤抖,又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直到他的脚步声从耳边消失,才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她的记忆没错,而即将发生的事情又与前世一般无二,那么这位洞房里高瘦的年轻人,正是新郎的表兄慕长风,更是刺史府的掘墓人。 她犹记得前世此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言定人生死的冷漠,以会亲游玩的名义住进刺史府,却在数月之后将刺史全家打入大牢,严加审讯,随后她便稀里糊涂的被牵连,颠沛流离死在了流放之地。 命运重来一回,竟叫她再次见到了此刻鹤立鸡群的年轻男人。许是前世初入洞房,对这桩婚事满心抗拒,当时一直低着头,根本未注意到婚房内都有谁,这才忽略了此人。 那人此刻还是刺史府中贵客,终于松开了新郎的手腕,面上竟还带些悲戚之色,语声低沉:”大表弟……约莫是不成了。” 一屋子人顿时乱了套,丫环哭着冲出去向刺史夫人报信,也有胆子大点的少年郎,闲来无事读过两天医书,跟府医学过几天摸脉,竟也敢越过慕长风,自信上前去捉新郎的腕子,结果摸了半天也找不到跳动的感觉,吓得声气儿都颤了:“摸……摸不到了……” “别是我…学得不到家?”那少年再尝试去探新郎的鼻息,发现半丝气息也无,这下彻底慌了:“没……没……”没气儿了? 他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只能仓惶回头,向同伴求助:“要不……你们来试试?” 本来都是来给刺史府添喜气的,谁知新郎竟然在洞房当日被冲喜冲死,谁都觉得这事儿太过晦气。 朱玉笙早知有此一劫,又因前世已经历过一次,故而内心很是镇定,但面上却适时显露出一个十七岁新嫁娘的慌乱与害怕,似不能相信丈夫已死,哆哆嗦嗦伸手去探新郎鼻息,紧跟着便从床上滑到了地上,仿佛被新郎给吓坏了。 方才还夸她有福气的吴府女眷们此刻皆闭嘴不言,有那心肠柔软的便伸手去扶她,朱玉笙顺势用宽袍大袖遮住了整张脸,嘤嘤哭着软倒在了那位女眷身上。 那位女眷到底心肠软,便扶着她往旁边绣墩上去坐,朱玉笙却跟八爪章鱼似的抱着对方不肯撒手,似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小娘子,只一径哭个不听,对方也不好弃她于不顾,只能搂着她劝慰:“大奶奶先不忙哭,等大夫过来再说。” 朱玉笙犹记前世,苏氏冲进洞房,见到吐血而亡的儿子,令一众婆子按着她狠狠打了一顿,她足足疼了三月有余,也曾暗自怀疑肋骨被踢断,苦于无人请医延药,便一直苦苦捱着,后来在流放之地早逝,说不定也与此有关。 重来一次,她自不想再受这份苦,便借着这位女眷的善意先远离了新郎,借着衣袖遮脸的缝隙,暗中观察屋内众人。 谁知大乱之下,真教她瞧出一件古怪之事,端着合卺酒漆盘的圆脸粉裙丫环竟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新郎身上,悄悄将其中一只酒杯藏入袖中,另换了只一模一样的在盘中。 朱玉笙脑中急转——难道那只酒杯有古怪? 她方才也喝了酒,身体并无异样,而新郎却当场吐血,难不成那只酒杯是新郎喝过的? 朱玉笙还未想明白,外面由远而近传来惨痛的哀嚎之声,紧跟着哗啦啦涌进来一群人,打头的正是吴刺史的原配苏夫人,身后还跟着好几名大夫。 苏夫人爱子心切,进来之后便握住了儿子的手,紧跟着将他交到大夫手上,满面泪光期盼的等着大夫给出好消息。 谁知大夫上手一摸,顿时面色骤变:“这…这……” 苏夫人流着泪颤抖着问:“刘大夫,我儿……我儿究竟如何了?” 刘大夫默默退后一步,面色凝重与后面紧随而至的两名大夫交换了个眼色,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剩下的两名大夫见状心中不由发沉,也上前来摸了一遍脉,三人面有愧色,齐齐抱拳:“夫人节哀!” 第3章 要死……大家一起死! 苏夫人爆发出惊人的哀嚎声,如同身在旷野受伤的母狼般,睁着猩红的眼睛,无处宣泄的哀伤令她迅速找到了迁怒的对象——冲喜的新娘子。 “朱氏呢?朱氏去哪了?” “夫人,新娘子在这边呢。”方才极力夸赞新娘子有福气的一名女眷出声尤嫌不足,还特意两步跨至朱玉笙身边,引得揽着朱玉笙的那心善的夫人不满的横了她一眼。 苏夫人声嘶力竭大喊:“我儿……我儿活得好好的,这个贱人刚进门便冲死了我儿,这个灾星……”巨大的悲痛之下,她也不必丫环搀扶,三步并用两步冲向正坐在绣墩上抱着亲眷瑟瑟发抖的新娘子,抡起膀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照脸便扇了过去。 朱玉笙早防着她伤心暴怒之下动手,巴掌扇过来的同时,她便似被吓坏的样子起身朝后一跌,实则掌握着巧劲儿,还带翻了绣墩隔绝了苏氏向前的可能,只听得“啪”的一声,苏夫人那一巴掌重重扇在了方才指点的那谄媚的妇人脸上。 那妇人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半边脸颊剧痛,迅速肿胀发烫,满嘴的血腥味,连牙齿都松动了,她不可置信的捂着脸,瞪大了双眼痛呼:“夫人,您……” 苏夫人心痛至极,哪顾得上别人的心情,一巴掌落空更是怒气暴涨:“贱人,你还敢躲?” 朱玉笙心知辩解无用,心道不躲难道等着被打死?她似扶着绣墩要坐起来,又似被婆婆吓到,手脚发软使不上力,只坐着往人堆里退,满眼含泪,可怜之极。 到底多年教养使然,苏氏心中再悲痛之极,也不好追着连滚带爬的儿媳妇去打,回头瞧一眼床上气绝身亡的儿子,脱力的挪过去,满脸是泪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回头用猩红的眼睛恶狠狠瞪着朱玉笙:“给我狠狠打这个灾星!” 她身边跟着的婆子丫环一涌而上,当先的婆子正是吴安的乳母,一巴掌扇过去却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众人定睛,但见她右手掌心之上赫然一个血洞,正汩汩往外流血,竟唬得其余丫环婆子一时不敢再往前冲。 新娘子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带血的剪刀,满脸是泪大呼:“我本来也没想活着,要死……大家一起死!”全然是被逼到绝路不管不顾的样子。 朱玉笙重活一世,早知这世间之事多有不公,而自己不过是个赤手空拳的小女子,上无父母庇护,下无兄弟撑腰,凡事只能靠自己去搏一线生机,忍气吞声也只会被磋磨而死,早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大不了再死一回! 众人一时都被吓住了,目瞪口呆注视着这一幕,就连苏氏也未料到新娘子竟是如此泼辣的性格。 其实众人皆知,吴安打小便是个药罐子,听说不会吃饭之时便开始吃药。怕风吹着怕雨淋着,提心吊胆的养着,这些年不计灌多少药,请多少大夫,都没办法将他的身体养的康健些。 小时候便有神医断言过,他这种情况活不到成年。 但为人父母,总盼着有奇迹出现,况且他虽病弱,但着实聪明,记忆超群,在病榻上消磨时光的唯一爱好便是读书,博闻强记比刺史府其余公子都聪慧。 上天许是怜悯他没有个强健的身体,故而才令他智慧超群,有时候刺史吴征为州府事情烦恼,也愿意来长子房中坐坐,闻着药香味与他聊会天,总能得到启示。 他能活到双十年华,早已油尽灯枯,内里也已经耗干了。 刺史府名医请遍再无良策,还是苏夫人身边的嬷嬷告诉她:“民间那些久病的儿郎素有冲喜一说,挑个旺大公子的小娘子娶进门冲喜,不定就好了呢。” 原本就是病急乱投医,但苏夫人却寄托了极大的希望。 谁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新娘子刚刚进门,便冲死了他的儿子,说什么八字旺夫,分明是灾星入门! 吴安的死讯很快便传到了外面吃喜宴的宾客间,一时之间众人皆劝吴刺史节哀,纷纷告辞,连新房之内凑热闹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只余吴府几位公子哥儿,及寄居在处的慕长风。 吴刺史强撑着悲痛送走了宾客,走进婚房先见到新娘子正与苏氏身边的丫环婆子对峙,新娘子半边肩膀都被血渗透,满脸是泪握着把带血的剪刀,赫然是被逼到绝境的模样,他的顿时暴怒:“这是在做什么?” 众仆妇让开一条道来,任由吴刺史行至床榻边。 相比苏夫人哀痛至失态,吴延心中早有准备,也已问过府医,知道儿子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但每每想到他身后寂寥,若是能为他娶一房妻室,也算弥补他的遗憾,这才不肯阻止苏夫人大肆寻找八字相合的女子冲喜。 此刻吴延心中虽悲但理智犹在,也知道苏氏失子之痛早乱了方寸,便喝骂众仆妇:“怎可对大奶奶动手?” 众仆妇面面相觑,内中吴安的乳母还抱着被扎穿的右手掌,此刻以袖拭泪,也不敢替自己辩解,只一径道:“大公子……大公子都是她害的……” 吴刺史心烦意乱,不耐烦与这等愚妇纠缠,反正也讲不通道理,便往外撵人:“还不快扶大奶奶下去换身孝服?都小心侍候着,再让我瞧见你们动手,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苏夫人见到丈夫,宛如见到了主心骨,搂着儿子哭得更凶了:“老爷,我们的安儿……” 吴刺史安抚老妻,又吩咐几名庶子:“你们都打起精神,去外面盯着先把婚事挂起来的喜幛红灯笼等物撤下,也要往各处去报丧……”想想今日众宾客也是从喜宴上撤走,想来不必报丧也已知晓,又有几分黯然,瞧见那高瘦苍白的青年,便温声道:“长风,你多年不曾来江州,没想到竟遇上了此事。天不假年,你表弟已然走了,府里的事情还要劳你搭把手。” 慕长风拱手道:“舅父节哀,能帮的我定然会帮。” 刺史吴延的姐姐嫁往京师慕家,生得幼子名唤长风,自小也是体弱多病,便送去外面寄养,与家中亲戚多年不曾见面,听说去年秋天归家,今春便闹着要出门游历。 吴夫人数年前早亡,慕大人也已续娶了继室,又生得娇儿,于多年养在外面的长子感情淡漠得很,便痛快同意了他的提议,还写信给远在江州的前内弟吴延,上个月刺史府便迎来了慕长风登门。 慕长风自来到刺史府,每日与吴安谈天说地,讲起各方游历,引得吴安羡慕不已,深恨自己被病体拖累,不能亲自领略外面风光。 姑表兄弟极为投缘,谁知展眼已是阴阳两隔。 第4章 “谁许你动手动脚的?” 朱玉笙发过一回疯,苏氏身边的婆子果然收敛许多。 吴安的乳母钱婆子去包扎伤口,秦婆子引着她去厢房,虽不敢动手,但嘴里还是阴阳怪气:“大奶奶别以为老爷为你说句话,便觉得有人撑腰了。你也不想想,自己不过是个冲喜进来的,往后可是要在夫人手底下讨生活。老奴劝你呀,还是安生些。” 朱玉笙向她晃晃手中带血的剪刀,秦婆子大约是想到了钱婆子被洞穿的手掌,立刻老实闭嘴,关上房门便出去了,想来是寻丧服与她换。 假如不是眼前厢房的摆设与前世一般无二,朱玉笙都要怀疑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全都是大梦一场,哪有人会死去重生,再次跌进上辈子的坑里呢? 过得片刻,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秦婆子端了水过来,冷冷喊道:“喂,还不过来洗脸换衣服?”竟还粗鲁的过来要摘她头上的首饰,甚至还扯到了她的头发。 朱玉笙前世受惊挨打之下,加之年纪尚小,又初来乍到,并不曾反抗,便任由苏氏身边的婆子欺负。今非昔比,她不准备再逆来顺受,当即重重一巴掌拍在那婆子手背上:“谁许你动手动脚的?” 秦婆子顿时手背泛红,气得缩回手去,骂道:”若非老爷吩咐,谁耐烦侍候你?真当自己金尊玉贵?“ 朱玉笙拭着手中剪刀上的血,冷笑:“我不过是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从小就泼辣不讲理,也不懂大宅门里的规矩。妈妈倒是侍候惯了金尊玉贵的人,不怕闹得难看,咱们便去大公子灵前掰扯!” 秦婆子想到刺史大人的手段,若是真闹到灵前,新娘子会怎样她不知道,但她一个熟知府内规矩的却在此时给主子添乱,定然讨不到好。 这些积年老仆惯会看人下菜碟,见朱玉笙这块骨头着实难啃,只能暗暗咽下这口气,终于客气了几分:“老奴也没说什么,哪里就值当大奶奶闹到灵前去了?您还是快些换衣服收拾了,好去守灵。” 朱玉笙将头上首饰一样样往下摘,爱惜的摆在桌上,来回絮叨:“妈妈有所不知,我自小爱财如命,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文花。谁若是占了我三文钱便宜,我能拎着剪刀追出二里地去,跟人拼命。我原还想着,嫁进了高门大户,往后也能过上好日子,谁知却是个命苦的,眼见得无男人可靠,自然只能巴着这些值钱的东西不放了。” 秦婆子被她唬住,站在她身后竟不敢再动。 朱玉笙洗了脸,又换了婆子拿来的粗布麻衣套好,闲来无事便将桌上首饰一样样收进床头空着的箱子里,可喜这箱子上还挂着一把黄铜大锁,她便毫不客气锁了,将钥匙连同剪刀一起揣进怀中,引得秦婆子不免要想:“她也不怕扎着自己?” 不过想想她小小年纪,孤身踏进刺史府,丈夫早亡,往后还不知道要在苏夫人手底下吃多少苦头,心中又舒服不少。 待得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刺史府里红灯笼也已换成了白灯笼,秦婆子便引着朱玉笙去守灵。 穿过月洞门之时,秦婆子频频回头看她,不曾注意前面拐角出现的人,竟当场撞进了二公子吴澈怀中,当即被毫不客气一脚踹飞。 吴澈暴怒:“走路怎的不长眼睛?” 秦婆子惨叫一声,跌在了花圃之内,想来正是春三月万物疯长之际,倒保住了她一把老骨头,只吓得惶恐磕头:“老奴未曾注意,冲撞了二公子,还望二公子恕罪!” 朱玉笙似初次踏进刺史府,浑然是个没见识的小户女子,边走边四下打量,实则印证今生与前世可有不同之处,此刻缓缓走出月洞门,倒被眼前一幕惊住,陡然停足。 吴澈正在暴怒之时,只觉得这婆子腌臜,正欲开骂,忽瞧见一身麻衣素服的朱玉笙纤腰楚楚立在那里,与新房之内珠翠华冠,眉黛唇红的新嫁娘模样又自不同,唯一相同的则是那双灵动明眸,璀璨难忘。 吴二公子颇为怜香惜玉,见此情景,满腔火气都被浇灭,拱手道:“大嫂可是要往灵堂过去?” 朱玉笙记得这位二公子最会说好话了,当年哄得吴大人团团转,极为得人疼爱,但私底下可没少干些欺男霸女的勾当,对上这等人也唯有小心应对,当下盈盈欲拜,只装得初次得见一般:“公子是……” 他道:“我是二弟吴澈,今日原是我代大哥迎亲。”又恍然道:“大嫂当时在喜轿之内,瞧不见才是,是我糊涂了。”又转身介绍方才与他并行之人:“这位是姑母家的慕表兄。” “见过二弟,见过慕表兄。”比起欺男霸女的吴二公子,朱玉笙其实对慕长风更为戒备,不过她凡事装在心中,面上却摆出个夫亡无靠,柔软堪怜的模样,袅袅去了。倒引得吴二公子颇为同情这位冲喜的大嫂,还与慕长风小声叹息:“长兄若能多活些日子……”朱氏女也不至于如此倒霉。 吴安重病久矣,家中寿衣棺椁齐备。下人担心苏夫人痛失长子,于丧仪上挑剔迁怒,到时挨了板子刺史大人都不好拦着,故而灵堂之内的一切皆用心准备,黄铜制式的长明灯擦得锃亮,添满了油,糕点果子鲜花摆满了供桌,寻不出毛病。 朱玉笙跪在蒲团上,从黄昏天色未暝直跪到半夜,灵堂里陆续有仆从进出换班,盯着新上任的大奶奶守灵不得懈怠,但无人关注她的饥暖。 她早起梳妆打扮,徐氏怕她初入刺史府失礼人前,便只让她垫巴了两块糕饼,饮了小半盏茶。一直抗到男方接亲,待得进了洞房,连口气也没喘上来,便从新娘子变成了未亡人,被拖过来守灵。如今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抽搐手脚发软,供桌上的糕饼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诱惑着她止不住的咽口水。 流放数年之后,她太知道饥饿的滋味了。 朱玉笙原本还想装晕逃避守灵,但回想前世守灵之时,苏氏痛恨她冲死了儿子,竟勒令下人数日不得送饭给她,只备了一罐清水活命,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要扛不过去,要生生被饿死在刺史府了。 想到那空荡荡的厢房,连老鼠也不愿意光顾的屋子,朱玉笙不由将目光投向了琳琅满目的供桌。 第5章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夜深人静,灵堂之内白幔高垂,香炉之上青烟袅袅,白烛明亮跳跃,唯有跪在厚厚干谷草之上的朱玉笙再咽了口唾沫,却连嗓子都润不到,只觉得自己如同一株缺水的植物,快要枯萎而死了。 她手握成拳用力抵在胃部,用来缓解胃里的抽搐痉挛,忍受着极度的饥饿耐心等待。再过得约莫一刻钟,灵堂内响起极小的呼噜声,想来是陪同监视守灵的仆妇连日劳累,终于睡着了。 朱玉笙小幅度的扭头,尽力不发出任何声响,飞快扫了一眼身后几步开外跪着的两名婆子,发现两人已经睡熟,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 此刻,秦婆子枕在李婆子腿上,大张着嘴巴打鼾,露出一嘴黄牙;而李婆子则靠在身后柱子之上,闭着嘴巴睡得斯文又香甜。 她视线再扫过灵堂外,四下的灯笼照得庭院大亮,之前外面脚步声穿梭不断,一直有人在外面巡夜,这会儿却没有一点动静了。 时不待我,朱玉笙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如小偷般挪到了供桌前,再次确认庭院无人进来,而灵堂内的两婆子依旧酣睡如猪,迅速行动,将桌上各样糕饼点心都挑两块塞进袖中,怕被人发现,再重新摆动一番,若不留心去数,倒也瞧不出被人动过手脚。 她再小心翼翼挪回原位坐下,还是不放心,又小心往后挪,靠墙之后才算安心,悄摸从袖中摸出一块糕点,不拘什么味道模样,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嘴里,也不敢放开大嚼,只尽力不发出声音,上下齿轻压,一股枣香味顿时在口腔内弥漫开来,原来竟是一块枣泥糕。 万幸刺史府里侍候点心的厨子手艺了得,一块枣泥糕外面酥软多层,内里香甜软糯,还带着隐隐一股奶香,朱玉笙轻嚼了两下便忍不住咽了下去,面上不由露出幸福的表情——自前世流放之后,她都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可口的枣泥糕了?! 一块枣泥糕下肚,饿意更甚,朱玉笙忍不住再往嘴里塞一块点心,面上笑意更深,这次是她最喜欢的栗子糕,估摸着还是下午刚出炉的。 门外廊下阴影处,慕长风一身黑衣静静站着,亲眼目睹了吴家刚进门的新妇连夜作案的全过程,如同夜半出洞觅食的老鼠一般,其鬼鬼祟祟的模样,与新房里敢拿着剪刀捅人的新嫁娘判若两人。 不过是最为普通寻常的点心,她却吃得香甜满足,竟似吃到了什么稀奇的山珍海味般珍惜,连点心渣子也小心舔干净,着实好笑。 慕长风多年端肃,见她吃得极为香甜,竟忽起了顽皮捉弄之心,放轻脚步悄悄走进灵堂,直到站在她身后,才状似无意轻轻咳了一声。 朱玉笙正沉迷于吴府点心师傅的精湛手艺之下,猛然听到耳边响动,一块点心还未来得及嚼便囫囵吞了下去,谁知竟卡在嗓子眼里,她急得长伸脖子死命捶胸,差点噎个半死才弄下去,怒睁着双眼去瞧罪魁祸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人竟是慕长风。 其人一身玄色锦袍,正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说他是故意的,她都不敢相信。 朱玉笙做贼心虚,慌忙去看睡觉的两婆子,谁知这二位年老体力不济,连日劳累总算逮着个安静的地儿睡觉,倒不曾被惊醒。 她一时大松了一口气,又思及慕长风此人,便是阎罗转世,当即无声拱手作揖,极尽可怜向他无声求饶,谁知其人心冷似铁,漠然瞧了她一眼,转头竟提高声音喝道:“还睡?” 秦婆子还睡得迷迷瞪瞪,李婆子先自醒了。 朱玉笙震惊的仰头瞪着慕长风,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这是要捅破自己偷吃供品了?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苏氏正在伤心之时,她偷吃供品之事但凡被捅出去,说不得先要被拖出去一顿板子打个半死,后续肯定还少不了受磋磨。 慕长风见朱玉笙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顿时想起家中那只通体雪白平日乖巧的猫,有时候偷偷拿爪子扒拉东西被抓包,也是这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心中不由失笑。 李婆子一把推开秦婆子,跪倒在慕长风面前不住磕头:”老奴该死,守灵竟睡着了,求表公子饶了老奴!求表公子饶命!“ 秦婆子也总算清醒了,见到负手站着的慕长风,还有不住磕头求饶的李婆子,也连忙跪倒不住磕头。 慕长风斥道:”夫人令尔等守灵,你们便是如此懈怠?“ 两婆子不敢回嘴,只不住磕头,脑袋毫不顾惜往地板上砸,连朱玉笙都觉得八成是要起包了。 ”滚出去外面跪着!\" 两婆子连爬带滚去外面跪着了。 朱玉笙不解仰头——他这是不准备告发她了? 第6章 她会打死我的! 慕长风早知苏夫人为吴安聘了一名小门户的女子冲喜,头一回在洞房见她,模样倒甚是出挑,瞧着可怜实则泼辣,上来就敢将婆婆身边的婆子手掌用剪刀扎个血洞;二一回在月洞门打个照面,她身着麻衣安静沉稳,他原还想着这女子不发狠的时候,倒也装得似模似样;谁知第三回无人之处便又显了原形——她竟在灵堂偷吃供品。 小小年纪,竟是不守一点规矩! 本朝丧仪,妻对夫要服斩衰,丧服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饮食方面,首先要绝食三天。这才半日功夫,她便开戒偷吃,想他在京中见识过无数大家闺秀,今日也算是开了眼。 更绝的是,她被撞破偷吃供品也就罢了,竟还一径装可怜来哀求自己:“慕表兄,我实在是太饿了,这才忍不住……”她竟还低泣:“我本来不愿意嫁进刺史府……我们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哪里配进高门大户。只是我二叔逼我,还吩咐下人不许给我吃喝,我已经饿了三日了,求求你别告诉夫人!” 慕长风不置可否:“你三日未吃饭,还能将钱婆子手上扎一个血洞,若是吃饱了肚子,不得扎十七八个洞?” 朱玉笙疑心他在调侃自己,但抬头去瞧其人面色,只见他面色严肃,似在真诚讨论她的战斗力,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一时也猜不出此人心思,只能谨慎的,卑微的,带着些讨好的为自己辩解。 ”我……我也没想扎她,可是她要打我,万一踢断了肋骨,扎破了脾脏,我……我就活不下去了!” 她明知此人不是善类,将来吴府众人都要交待在他手上,却还要硬着头皮与此人打交道,甚至在突然之间脑子里冒出一个疯狂大胆的想法——既然将来他掌握着刺史府众人的命运,那她攀附上他,是否便能逃出生天? 人在绝望之时,总会冒出点急智,朱玉笙脑中不过一转念,竟似寻到了光明大道,哪怕明知前路崎岖难行,而慕长风此人高峻难近,但比起流放路上的诸般苦楚,湿瘴之地的不甘而死,不过是巴结人而已,又有何难? 她头顶响起一声轻笑:“你还懂医术?” 这是嘲笑她? 朱玉笙主意既定,哪怕内心对此人再怕得要死,还是硬着头皮谄媚解释:“慕表兄有所不知,我父亲生前也教过我读书识字,他最喜读医术,还曾说过若非科考入仕,他便做个游医郎中,故而我也知道一点。” 慕长风原只听说她叔父家中经商,有茶园商铺,没想到其父早亡,竟还是位读书人。不过面上分毫未改,只冷冷道:“你守灵之时偷吃供品,舅母若是知道此事,可知她会如何惩罚你?\" 朱玉笙上辈子便在苏夫人手中吃尽了苦头,此时更是忍不住哀求:“慕表兄,求求你不要告诉苏夫人,她会打死我的!” 失去儿子的女人太过可怕,她还想多活些年。 “只要你不告诉她,往后但凡表兄有需要之处,我一定赴汤蹈火!” 慕长风差点被她逗乐。 第7章 “慕表兄,你答应我了吧?!” 她尚且自身难保,又能为他做什么? 慕长风见她这么狼狈潦倒,却对自己如此谄媚讨好,竟似隐隐有攀附之意,于是毫不客气嘲讽回去:“敢问弟妹,你何处能为我效力?” 稍稍停顿,他才慢悠悠道:“是裁衣还是制鞋?” 朱玉笙面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窘迫,但她早知此人虽长得一副贵公子模样,却性情暴戾,在牢房里审犯人犹如夺命阎罗,在吴家人面前却装得斯文有礼,不过是戴着一副假面 具,更不敢得罪他,于是假装听不懂出他的嘲讽之意,仰头怯怯说:“假如表兄需要的话……” 实则她的针线活马马虎虎,仅限于简单的缝补,以慕长风身上衣袍的精致程度,她的针线活定入不了他的法眼。 慕长风没料到此人脸皮如此之厚,竟还装傻充愣顺杆子爬,当即拂袖而去,身后却传来那女子小声央求:“慕表兄,你答应我了?!” 慕长风装听不见,很快出了灵堂,见到外面罚跪的俩婆子,正恨不得把脖子伸出一丈长探进灵堂瞧个究竟,心中厌恶,语声却愈发柔和:”你们是舅母的人,我不便出面,待明早我禀过舅母再来定夺。” 在俩婆子哭爹喊娘的求饶声中,慕长风消失在月洞门后。 朱玉笙独自一人跪在灵堂前,提心吊胆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七上八下,暗中揣测慕长风之意,也不知道他方才有没有答应为自己保密。 次日天亮,俩婆子便被人拖出去一顿板子。 朱玉笙更担心了,竟隐隐盼着能尽早见到慕长风,好从他口中讨个准话,免得自己也像那俩婆子似的,被打得血淋淋的拖下去。 守灵的日子十分难捱,而朱玉笙又是被苏夫人重点关照之人,直跪得膝盖发麻,也不敢懈怠。 俩婆子被拖走之后,自有下人前来清洗血迹,打扫庭院,入灵堂替换鲜花供果。 前来收拾供果的圆脸丫环边将昨日的点心果子撤下去,边换新鲜的点心,压低声音道:“听说自大公子停灵之后,夫人一病不起,昨晚还发起高烧,满嘴胡话,直折腾了一夜。” 收拾鲜花的尖脸丫环恍然大悟:”不怪夫人房里的桃红姐姐眼睛都熬红了,今早我去送水的时候,她还用冷水敷来着。“她侧头扫了一眼灵前垂头跪着的朱玉笙,眼里充满鄙夷:“还不是某些人命不好,进门就冲死了大公子。” 圆脸丫环扯扯她的袖子,阻止她说下去,却并非是担心朱玉笙听见,而是担心同伴的安危:“别多嘴!你没听夫人院里都乱套了,咱们以后还是避讳着些,别再提冲喜这事,谁沾谁倒霉。”又小声告诉同伴:“早晨夫人的烧好容易退了,却听说灵前守夜的妈妈们贪睡偷懒,当时便下令要打死,还是钱妈妈说要为大公子积福,得丧事办完再慢慢发落,这才各打了二十板子拖下去了。” 她二人方才端着鲜花供果来换的时候,恰巧撞上两婆子被血淋淋的拖下去,当时便心头发寒,连脚步都放轻不少。 此刻两人在灵前小声议论几句,也不在意刺史府内无根无萍的朱玉笙听到。 临出门时,朱玉笙听到那圆脸的丫环压低了嗓子道:“姐姐有所不知,当时夫人还问了朱氏守灵可有偷懒,若是她对长公子稍有不敬,也要拖出去一并打死。还是钱妈妈求情,又听说她老实跪了一夜,这才算了。” 那尖脸丫环还在质疑:“旁人为朱氏求情便罢了,可钱妈妈昨儿不是才被她扎穿手掌,竟会为她求情?” 圆脸丫环小声分析:“新媳妇刚进门便被打死,说出去恐怕也不好听,钱妈妈大约只是给夫人找个台阶下罢了……” 两人说着渐渐走远了。 朱玉笙心中发沉,自知在刺史府处境艰难,刚进门就背上了冲死丈夫的恶名,婆母将失子之痛迁怒于她,却从不会去想自己儿子原本便不是长寿之象,连带着府中下人也瞧不起她。 真要论起来,她恐怕连刺史府的粗使丫头都不如。 如果按照徐氏一贯教导女儿的想法,朱玉笙所经历的一切都应归咎于命运。 怨只怨她命不好,所以才会遭遇人生种种磨难。 她后来在边城流放之地吃尽苦头,无数次回想起徐氏的教导,仍旧觉得母亲的说法,多少带着些自暴自弃,怨天尤人。 她从小倔强,想来也是遗传了亲爹朱维清的性格,自然也尽得了亲爹的宠爱。可惜朱维清骤然离世,她从此失了庇护,跌落泥泞,只能依附着叔父生活。 徐氏认命,她小小年纪却一直不肯认命,且倔强的认为,叔父的压迫只是一时,却非一世。但凡她成年之后,只要能破门而出,必能在外面闯出一番天地,像朱维清小时候对她的期许般:“我家笙儿聪慧坚强,将来必能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徐氏笑嗔:“夫君在做什么浑话?女孩儿家家,将来若有机缘,能嫁进一户好人家,公婆厚道,夫婿疼爱便是天大的造化,难不成还要让她似男子般建功立业不成?” 朱维清却坚持说:“我家笙儿就算是不能建功立业,必然也能无论顺时逆时皆从容应对,夫人不懂。” 朱玉笙后来每每想起父亲生前之言,便觉得一语成谶,她后来果然沦落到了最低谷,再无翻身之日。 许是老天也见不得她上辈子死得太冤,这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再次跪在灵堂前,她吃饱了肚子,也避免了被苏氏身边的婆子拳打脚踢,终于有余力来思考接下来的事情,并细细回想前世刺史府的景况。 江州刺史吴延,也就是新郎的亲爹,自少时入会入仕,大半辈子在官场顺风顺水,除了敛财有道还喜收集美人。 元配苏夫人年少结发,又因长子病卧床榻长年悬心,不免朱颜渐衰,于是刺史大人接二连三纳妾。自长子出生之后,后宅便喜事不断,枝繁叶茂,庶出的儿女们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端的是家宅兴旺。 二公子吴澈年方十六,苗姨娘所出,仅比新郎吴安小了一岁,容貌肖似其父,深得吴延的喜爱。 苏夫人膝下二子一女,长子吴安从小身体弱,将养着也还要三不五时闹一场大病,因此也不指望着他能继承家业。而后生了女儿吴瑞雪,却是个身体康健活泼好动的,苏夫人不免有些娇纵;待到幼子吴琰落地,比长子小了八岁,前面庶子女已经生了好几个,反不及二房苗姨娘在吴延面前受宠。 其余几位庶出的公子在吴延面前也各有得脸之处,而苏夫人幼子年纪太小,远不及庶出的哥哥们能讨父亲欢心。 苏夫人原本在丈夫处便不得意,结果长子早逝,满心的怨愤无处发泄,自然要迁怒于朱玉笙。 朱玉笙前世没少受苏夫人的磋磨,后来刺史府风流云散,女眷被流放之后,她也依旧时时被苏夫人及其女儿吴瑞雪欺负,虽则反抗,却也吃了不少暗亏。 那一条流放之路,便是一眼能望到头的死路! 朱玉笙跪在灵前,暗暗发誓,再不能重走老路,无辜冤死。 第8章 “希望你明天还能笑得出来。” 接连三日,慕长风都在夜半出现在灵堂,朱玉笙疑心他是来抓自己把柄的,苦无证据,便将这念头暗藏于心。 不过经他告状,苏夫人发威,两婆子受刑挨打,警醒了后来人,再往灵堂值夜的婆子们无不打起精神,瞪着四只浑浊的老眼,既不能盯着灵位发呆,便齐齐将目光系在朱玉笙身上,也成功断绝了她偷吃供品的机会。 朱玉笙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子,在饿得头晕眼花之下,终于忍不住使出了撒手锏,找机会往守夜婆子们喝水的茶壶里偷洒了点巴豆粉。 得益于亲爹朱维清喜翻医书,还时常爱逮着家里人把脉开方的爱好,虽然每次的治疗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很大概率能加重病情,但朱玉笙小小年纪还是从他那里学到了巴豆的泡制方法,并且在吝啬爱财的叔父朱维昌及尖酸刻薄的婶婶贾氏身上得到了实践经验,对份量与效果掌控的极为熟练。 每每受到两夫妻的欺负,她总要找机会让叔婶“清清肠胃”。 此等把戏,她自朱维清突发疾病身故之后,不知道做过多少回,掐着时间点等待两婆子的肠胃抗议。 谁知前脚俩婆子结伴出恭,后脚她刚揉着膝盖直起身,扭头去瞧差点吓出声——不知何时,慕长风竟一身白衣悄无声息站在灵堂门前,轻风指起他的衣袂,再加上他苍白的面色,灵前烛焰还适时抖动了几下,着实骇人。 朱玉笙捂着胸口,突来的恐怖暂时压制了她对此人的惧意,尤其饿着肚子更容易脾气不好,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口气也连带着不好:“夜深人静,慕表兄不去休息,可是有事?” 慕长风凉凉瞟她一眼,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泼下来,顿时浇醒了朱玉笙的任性。 不止如此,他竟还往婆子们坐跪之处走过去,提起角落小几上的粗瓷茶壶,揭起盖子闻了闻,回头一言不发瞧着她。 朱玉笙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她“孝顺”叔婶多少次,还是头一回失手,又回想此人审讯手腕,偷供品之事尚未在此人面前洗清,竟又添一重罪责,当即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我我……” 慕长风提起茶壶,罪证在手,语气也是极为笃定:“你编!想好了再编!” 朱玉笙:“……” 事到如今,朱玉笙心中充满了对此人的恐惧与厌恶,他明明身居高位,又怀揣不可告人的目的混进刺史府,却对她极尽刁难,非要瞧着她出丑。 她眼圈瞬间泛红,肚里亲切问候慕长风的祖宗十八代,嘴上却可怜巴巴求饶:“慕表兄,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太饿了。再饿下去,我恐怕等不到大公子出殡,就先他一步走了!” 这话说得十足可怜,且是实情。 苏夫人为了让儿媳妇老实为儿子服丧,早就下令府中仆从严禁给朱玉笙送水送食,以解她心头恨意。 慕长风揭起壶盖,在壶沿上轻刮,如同审犯人般下了结论:“所以……你就给那俩婆子下泻药?” 他头一次见朱氏偷吃供品已是出格,谁知转头她竟敢朝守灵的婆子茶壶里偷撒泻药,真是胆大包天! 朱玉笙心中急跳,面上却还是极力维持着镇定,用最为真诚的眼神,企图打动这世上最铁石心肠的人,在极短的时间里组织好了语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慕表兄有所不知,这两位妈妈也不知是连日忙碌上火,还是因吃食油腻积滞在肠胃,靠近人说话之时,有股严重的口气。” 她嗫嚅道:“我想着……我想着她们守完夜,总还要去夫人那里回话,万一口气太重,冲撞了夫人总归不好,便替她们清清肠胃!” 再解释下去,她自己都要相信了。 慕长风嗤笑一声,将茶壶放归原处,似有不耐催促道:“还不快去?”轻抬下巴示意她赶紧去拿供品。 朱玉笙傻眼了。 她瞄一眼慕长风,对面的人早移开目光,在灵堂内踱步,右侧靠墙燃着一整排蜡烛,太过明亮刺眼,竟有些瞧不真切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语气里研判话语之中的真实性。 “慕表兄说的……可是真话?” “那俩婆子可快回来了。” “慕表兄……不会是当面逮我到夫人面前去告状?” 朱玉笙还是不敢相信慕长风会信自己的辩解,更不会好心催促她去偷拿供品填肚子。 “你说得不错,那俩婆子是有些积食。” 他一句话,让朱玉笙几乎热泪盈眶——他这是接受了自己的说词? 饥饿占领了上风,她也顾不得深究慕长风话中之意,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迅速冲向供桌,手脚麻利拿了好几样点心,又依原样摆好,跪回了原处。 她赌慕长风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许是夜半查探刺史府的消息而一无所获,权当拿她来逗闷子取乐,亦或者排遣烦闷,都无所谓了,只有填饱肚子活下去才重要。 那俩婆子很快去而复返,还一脸菜色,互相埋怨对方在晚饭时候贪嘴,又小声咒骂厨房拿剩菜糊弄她们,天气太热也不知道哪一样变质了,害她们大半夜不得安生。 两人唠唠叨叨踏进灵堂,瞧见慕长风脸都白了,扑通跪倒便开始磕头求饶,谁知磕到一半肚子拧着疼,其中一名婆子还放了个极响的屁,响彻灵堂,吓到了堂内所有人。 朱玉笙:“……” 慕长风:“……” 她二人再顾不得别的,捂着肚子便往外冲。 慕长风平生从未遭受过如此无礼的对待,俊美的脸孔都差点裂开,扭头去瞧朱玉笙,却发现那女子虽规矩跪着,但不停抖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他当时脸都青了! 见过没良心的,但没良心还明目张胆站干岸看笑话的,他是头一回见。 若无他的隐瞒,此刻哪得她揣着点心在一旁看他的笑话? 慕长风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片刻之后,俩婆子去而复返,跪在他面前不住磕头认错,慕长风憋着一口气,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更难以忍受眼前的蠢货,却终于下定决心,到底还是吐出一句话:”滚出去外面跪着,别弄脏了灵堂!” 俩婆子诚惶诚恐去外面院里跪着,连半句话都不敢再多说。 慕长风丢下一句:“希望你明天还能笑得出来。”拂袖而去。 朱玉笙半块点心卡在喉咙里,差点噎住,她捶着胸口开始后怕。 姓慕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在威胁她?! 明天要向苏夫人告状? 第9章 刺史大人眼中的乘龙快婿另有其人。 葬礼终于结束,朱玉笙在提心吊胆中没有迎来预想之中苏氏的暴怒与折磨,甚至连她的面都没见到。 丧子之痛对苏氏的打击太大,她一直缠绵病榻,直到长子下葬都未曾起身。 其间吴瑞雪曾经来过灵堂几次,也曾对朱玉笙出言辱骂。 她是元配嫡女,模样娇美,很得吴延欢心,骂起朱玉笙来毫不留情,从出身到长相,极尽谩骂。 朱玉笙对她的辱骂充耳不闻,仿佛不过是一只路边的野狗在朝她狂吠,那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她。 吴瑞雪扬起巴掌扇过去,却被朱玉笙握住了手腕,目光狠厉盯着她,轻声提醒:”大小姐打我不要紧,但让旁人瞧见,误以为大小姐自来便是这么泼辣不讲理,是否不太好?” 她上辈子便知道一件隐秘之事,自慕长风踏入刺史府,吴瑞雪便对这位表哥一见钟情,此后吴刺史再为她议亲,她便几番推脱。 吴延虽疼这位多年未见的外甥,但他与自己仕途无益,更舍不得将自己这颗掌中明珠许配给他。 刺史大人眼中的乘龙快婿另有其人。 吴瑞雪自朱玉笙眼中窥见了一丝了然,疑心她瞧出什么,心虚的往回扯胳膊,一边嘴硬:“你知道什么?” 朱玉笙松开了她的手,若无其事的反问:“我能知道什么?” 吴瑞雪半信半疑:“那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朱玉笙起身揉揉膝盖,平静解释:“我们小户人家养女儿,尚且要养得女儿性情和顺,娴静贞淑,更何况高门大户娶媳,更注重女儿家的品格。丧事上人来人往的吊唁,万一让人瞧见大小姐打自己长嫂,于大小姐的名声有碍,为了你好而已。” 吴瑞雪细想,竟觉得她此言有理。 再回想她入府之后,从洞房直接被拖到了灵堂守灵,数日下来恐怕连府里人都认不全,又能知道些什么? 多半是她自己心里藏了事,想岔了而已。 但她不敢再对朱玉笙动手,只悻悻骂了句:“丧门星!”扭头而去。 朱玉笙才不计较她的刁蛮,静等着慕长风向苏氏告诉,直等吴安入土,她被府里的婆子带到刺史府最冷僻的东南角一处破败的小院子,还分派了两名丫环来侍候,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 同时,心中又暗暗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隐秘的喜悦,怀疑自己对慕长风认识不全,其人在牢狱之中堪比阎罗,但对自己终究没有手起刀落,是否说明还是有空子可钻? 苏氏虽病着,但分给她的丫头架子却很大。 个高的丫环名嫣红,听说是苏氏房里的二等丫环,矮一点的是三等丫环小莲。 两人不亏是正房夫人院里出来的,每每见到朱玉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别说是侍候她穿衣吃饭,便是连院里洒扫的活儿都不肯好生做。 朱玉笙早接受了这俩丫环名为照顾,实则来监视她的现实。 她在两丫环的监视之下,每日早起扫院子,饿了自己往厨房去觅食,也不指望她们去提。 大厨房的人对她也没什么好态度,但至少剩饭冷菜也总能留一口给她,不见油星也总能饱腹。 朱玉笙面对刺史府内众人的刁难,也只是默默忍受,也从未公然反抗。 不过好处便是,这院落太过破败偏僻,久无人来,嫣红跟小莲正好可以偷懒,每晚早早便回去睡觉,只留她一人在此,落得自在。 清静日子没几日,钱妈妈便绑着手掌前来教训她:“你做儿媳妇的,明知婆母病着,竟不曾前往婆母房里请安,娘家怎么教的?” 朱玉笙抬头与她对视,眼神不善,竟吓得她不由抱住了受伤的手掌,竟还往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喝道:“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 清静不过几日,朱玉笙便被拘到苏氏正房,而且刚进去便被送去祠堂罚跪,理由也是现成的——不敬婆母! 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朱玉笙也咬牙认了,跪在吴家祠堂之内,苦中作乐的想:”苏夫人是这嫌我伙食太差,油水太少,专门送我到祠堂来偷吃供品?” 不过这次苏夫人显然有精神头了,派去盯着她罚跪的婆子在门外站成一排,直等她跪了三个时辰,都到了晚饭时节,这才派人叫她过去听训。 朱玉笙灰头土脸过去,还未踏进苏氏的正房,便闻见一阵饭香。 房内,吴瑞雪正柔声劝慰:“母亲,你也别生气了,她是个不懂礼数的,罚也罚了,实在不成让人打她一顿,为着这样不懂事的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外面婆子适时回禀:“夫人,大奶奶来了。” 苏氏在里面咳嗽两声,才道:“让她进来。” 人在屋檐下,朱玉笙很会低头,进门便跪在苏氏床前认错:“儿媳不孝,未能向夫人请安,都是我的错!” 前世与苏氏多年婆媳,她已经摸索出一条相处之道,千万别跟婆婆拧着干,落不到什么好。 苏氏倚着枕头咳嗽两声,眼珠子几乎要恨出血,盯着朱玉笙好一会,才不冷不热的问:“你既知道不孝,为何不来向我请安?莫不是你娘家也这么没规矩?” 朱玉笙语声惶恐,反手便给院里侍候的大丫环扣了一顶黑锅:“儿媳家里小门小户,不懂府里的规矩。再说……儿媳初入这样大的府邸,也着实不知夫人的院子在哪里。嫣红姐姐说……她说夫人让我在院里禁足反省,不许出院子,我才不敢出来。” 第10章 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苏夫人:“……” 吴瑞雪:“……” 母女俩面面相觑,一时竟不能言。 朱玉笙顺势起身:”既是嫣红姐姐的错,往后儿媳定早晚请安,孝顺夫人!” 钱婆子眼见得她自说自话竟站了起来,与苏夫人交换个眼神,立刻便喝:“夫人没准你起身,你竟敢私自站起来?” “刺史府里没错也是要罚跪的?” 朱玉笙一副吃惊的模样:“再说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就算不是我的错,我也已经在祠堂跪过了,夫人既不允我起来,不如我跪到外面去,让大家评评理?” 言下之意便是,嫣红的锅,她可不背。 正在婆媳对峙之时,外面响起一道娇媚带笑的女声:“大奶奶这是做错什么了,竟要去外面罚跪,让大家评理?” 苏夫人近来卧床生病,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到了二房苗姨娘手里,况且长子早亡,她生的儿子即使是庶出,那也是吴延身边最年长的儿子,管家数日,奉承的人多了,让苗姨娘免不得脚底打飘。 她今儿一早听说苏夫人竟然缓过一口气,有精神头折磨儿媳妇,立刻便派人盯着,寻个合适的机会登台,来大房院里搅混水。 苏夫人原本病容憔悴,听到苗姨娘的声音,气得身子都在微微打颤,知道对方盼着自己早死,但她只能咬牙扛下来:”苗姨娘可是有事?“ 门帘被掀起,苗姨娘含笑进门,身材纤秾合度,面如银盆目如秋水,年纪约莫在三十开外,但笑意盈面令人一见之下如沐春风。 “妾听闻夫人起身,忙来请安。谢天谢地,夫人康健便是咱们后院姐妹的福气。只是不知大奶奶何事惹怒了夫人,以至于要跪到外面去?” 苏夫人原本病容憔悴,一张蜡黄的脸透着病气,但见到苗姨娘,顿时燃起斗志,捂着帕子咳嗽两声:“大房的事儿,便不劳苗姨娘关心了。” 苗姨娘对苏夫人的话充耳不闻,上前两步略带哽咽搀扶朱玉笙。 朱玉笙:“……” 她身体健康,除了饿得前胸贴后背,其实并不需要人搀扶。 但苗姨娘体贴之极,非要拉着她,还用拿着帕子的手轻抚她的手背,柔声细语的替她说话:“夫人心疼大公子早亡,可也该替大奶奶想想,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小小年纪便守了寡……” 朱玉笙的确觉得自己命苦倒霉,小时候父亲早亡,刚出嫁死了丈夫,如果不是心志坚定,说不定都要怀疑自己命中刑克了。 但苗姨娘这话听起来是安慰人的话,实则拿刀子直戳苏夫人的心。 苏夫人在她的“安慰”之下,一张蜡黄的脸瞬间转白,仅剩的一点气色也没了,嘴唇几番哆嗦,愣是没吐出一个字儿。 她尚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见到朱玉笙那张脸,便觉晦气,恨不得让人打死。 但苗姨娘的出现,让她骤然认识到了一件事情。 以往还有病中的长子为她出谋划策,为她排忧解难。 如今形势比人强,长房长子已逝,女儿吴瑞雪娇纵任性,却无甚心机,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刺史极想拿女儿来结盟;而幼子年纪太小,无法成为自己助力。 她在刺史府后院,强敌环伺,竟然孤立无援,无人商量,也无人可依。 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不仅如此,这可厌的,晦气的,冲死了她儿子的朱氏,竟还是她名义上的儿媳,也算是长房的一份子。 苏夫人心头涌上一阵凄凉。 偏偏苗姨娘不肯见好就收,还当着苏夫人的面,不断向朱玉笙示好:“大奶奶别怕,咱们夫人最是公正严明,有功必赏有错必罚。” 她虽已年纪不小,但笑起来双眼又弯又媚,极为讨喜,可惜说出来的话却句句似针往苏夫人心上扎:“当年我生完老二,夫人可是赏了我不少好东西。我的肚子也争气,连着生了后面几个小的,可没少偏 夫人的宝贝。” 句句闲聊,却句句扎心。 朱玉笙上辈子就见识过刺史府后院女人们的刀光剑影,而她当时年纪小,时常被莫名卷进去,不懂保护自己,没少吃亏。 这辈子却学会了撇清,瞟了一眼苗姨娘的肚子,落寞的往后退了两步,想要逃出这一妻一妾的战圈,示弱道:“我是个没福气的。” 她刚进洞房,掀了盖头丈夫便死了,这辈子只要不改嫁,是不可能有孩子傍身。 自然是个福薄的。 苗姨娘叹一口气,却牢牢攥着朱玉笙的腕子不撒手,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大早起来,忙着跟管事的婆子们对帐,恍惚听说夫人罚大奶奶跪祠堂,可是大奶奶做错了事儿?” 苏夫人的眼神里都淬了毒汁,恨不得将眼前俩女人都射一身的窟窿。 苗姨娘十五岁进门,接二连三生孩子争宠,不知道给她添了多少堵,而苗氏所生的二公子吴澈,如今便是吴延身边最年长也最得脸的儿子,虎视眈眈想要继承家业。 朱氏就更不必说了,进门当天便克死了她儿子。 如果有可能,这辈子她都不想见到这俩女人。 但当这两个女人手拉手站在她面前,她心中忽然升起浓浓的危机感。 朱玉笙跪了大半日祠堂,又累又饿,心知苏夫人不会轻易放自己回去休息,既苗姨娘撞上来,正好借力打力,当下垂头酝酿情绪,再抬头眼圈已然红了:“也……也没什么。就是我院里侍候的嫣红姐姐说夫人让我禁足反省,结果被夫人院里的妈妈唤来才知道没这回事。夫人责罚我不懂规矩,不知向婆母请安,才罚去跪祠堂……” 苗姨娘掩唇而惊:“什么?嫣红这丫头胆大包天,竟然欺负大奶奶?” 朱玉笙假意替嫣红开解:“许是……许是嫣红姐姐怕我不懂规矩,四处乱走冲撞了府里人,这才让我在院里禁足的。“ 苏夫人听得二人一唱一合,心都凉了。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后院里,纵然是婆母,磋磨儿媳妇太过,还是有人会来拉拢这个一无是处的儿媳妇的。 第11章 倒打一耙,她很擅长 嫣红是她房里出去的二等丫头,她罚了嫣红,便是打自己的脸;不罚嫣红,恐怕苗姨娘转头便会往丈夫那里去嚼舌根。 丧事过后,吴延还特意与她深谈过此事,只道儿子原本便不是长寿的命格,既油尽灯枯,做父母的已尽了爱护之责,还替他娶了一房媳妇,不论对方家境人品,将来总要在这后宅院里为吴安守一辈子寡的。 高门大户的女子新寡,只恐娘家要接回去再嫁。 小门小户里出来的,最好拿捏。 娘家不敢出头,她这辈子便要死守在吴家。 将来不拘哪个儿子所出,为吴安过继一子,养在朱氏膝下,也算是让长子香火有继。 作为父母,这是他们能为长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在朱玉笙不知道的情况下,吴延与苏夫人已经达成了协议,规划好了她的后半辈子。 现在,苗姨娘的出现,分明是当着她的面,在拉拢吴安新妇,苏夫人焉能忍? 她攀着女儿的肩膀坐直,吩咐钱婆子:”去把嫣红叫过来。” 苗姨娘心中快意,坐下来看戏,还安慰苏夫人:“大奶奶初进吴家,不知后宅之事,也弹压不住丫环。嫣红这丫头平日在夫人身边侍候,瞧着是个温顺乖巧的,谁知一朝去侍候大奶奶,便现了原形,竟奴大欺主,胡乱传话,夫人可一定不能顾惜往日情份。” 苏夫人吃人的心都有了。 嫣红叫过来之后,为防这丫头胡言乱语,抖出她的吩咐,苏夫人也不敢当着苗姨娘的面审问,只叫人堵上嘴打了一顿板子。 当晚,朱玉笙的菜色便丰盛了不少,还是小莲亲自去厨房提来的。 她泡着脚,揉着已经红肿的膝盖,心中有了计较。 嫣红被打完板子,经钱婆子点醒,抬回府里下人房去治伤,竟震慑住了小莲,使她接连数日都老实不少。 朱玉笙头一回跪过,次日便老实起床,早早去正房请安。 苏夫人憋着气,给她冷脸。 她倒是想找个借口打朱玉笙一顿板子,只怕前脚打伤了人,后脚苗姨娘便会借着关心的名头去送药,顺便联络感情。 朱玉笙也不怕她的冷脸。 苏夫人口出恶言,她便当耳旁风。 吴瑞雪有意刁难,她也不说话,只静静听着。 婆母与小姑子支使她侍候吃饭喝茶摆点心,她便去干活,还当着正房丫环婆子的面,公然吃点心。 钱婆子头一次撞见她摆完苏夫人午后的点心,由丫环端走之后,她将食盒里剩下的点心就着热茶几口填下肚去,直惊得钱婆子口瞪口呆:“你……你怎敢偷吃夫人的点心?” 朱玉笙理直气壮:“钱妈妈哪只眼睛瞧见我偷吃了?” 钱婆子:“你方才不就在偷吃?” 朱玉笙:“我肚子饿了,光明正大的吃,何曾偷来着?” 钱婆子一时竟被她堵的哑口无言,停了一刻才想起反驳:”这是夫人的点心。“ “夫人的点心我已经摆好了, 剩下的点心不进我的肚子,也进了钱妈妈的肚子。难道钱妈妈要跑去告诉夫人,然后夫人因我吃点心而动怒?” 钱婆子:“……” 苏夫人近来生病精神不济,这时候告状,除了给她添堵,也不是什么好时机。 朱玉笙才不怕钱婆子,甚至还出言威胁:“外面人要是知道我嫁进刺史府天天饿肚子,吃两块点心也要被婆母罚跪,不知道外面会怎么议论夫人?” 她这话的意思,竟是要去外面宣扬苏夫人不慈? 钱婆子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只觉得朱氏那双黑沉沉的眼里藏着一股说不出的狠厉,让她不由想起自己被扎穿的手掌,隐隐又有些疼。 她恼怒的转头,骂道:“大奶奶还是悠着点,您虽攀上了吴府,可膝下空空,连个孩子也没有,将来还不知怎么着呢。” “妈妈也知道我这人没后福,便只能顾眼前光景了。” 朱玉笙毫不退步。 她端了茶往正房去,还未进门便听到一把清冷熟悉的嗓音,正跟苏夫人聊天:“琰表弟很是聪慧,读书识字都快,只是小孩子心性未定,贪玩了些。若有严师教导,将来必成大器。” 苏夫人听起来似欣慰不已:“安儿……安儿早早走了,我往后也就只能指望琰儿了。” 吴瑞雪撒娇道:“娘,您还有我呢。” 朱玉笙端着茶水进屋,多日未见的慕长风正坐着陪苏夫人聊天,而吴瑞雪面上浮起绯红一片,眼神不敢往慕长风身上瞟,却还是虚虚扫过几眼,满心爱慕。 苏夫人也不是瞎子,眼见得女儿心思都写在脸上,也不点破,只爱怜的拍拍她。 朱玉笙与慕长风见礼,又替他斟茶,便站在苏夫人身后侍立,十足小媳妇的模样。 苏夫人见到她便心头发堵,可也不能任由她偏向苗姨娘,当着慕长风的面,却又忍不住要打压她,由是叹气:“当初安儿身体不好,便想着挑个乖巧温顺的来侍候他,谁知娶进门却是个没规矩的。我这个儿媳妇唉……” 朱玉笙进门便扎穿了钱婆子的手掌,初次请安便联手苗姨娘逼得她嫣红打了一顿板子。 的确算不上什么孝顺媳妇。 但苏夫人当着慕长风的面数落她,也的确是不给她脸。 不过朱玉笙根本不在意,甚至还希望苏夫人骂她骂得更凶些。 人都有同情弱者的本能,就算是慕长风要定刺史府的罪,见识过她在苏夫人面前的处境,说不定多一二分同情心,便能给她一条生路。 朱玉笙诚惶诚恐跪倒在苏夫人身侧,卑微认错:“夫人,都是我的错!” 紧跟在朱玉笙后面进来的钱婆子眼睁睁看着她这副作派,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怒气——这朱氏也太会装相了?! 她顿时忍不住了,直接喊道:“大奶奶方才不还威风八面,在耳房威胁老奴吗?” 朱玉笙抬头扫一眼钱婆子,又畏缩的垂下了头:“钱妈妈说哪里话?就算是我做错了,自有夫人教导,前儿才跪过祠堂,我哪里敢威胁妈妈?钱妈妈方才吃不到夫人的点心,便要拿我撒气……“ 倒打一耙,她很擅长。 第12章 “是我昏了头,竟想到了她。” 慕长风初次见到朱玉笙,她还有一张粉团团的俏脸,算不上丰腴,却也适中。 不过数日未见,竟瘦了一圈不止。 高门里奴大欺主的事情太多,积年的老仆在后院借着主子的名头狐假虎威,连不甚受宠的庶子女尚且要受主母身边体面婆子的气,何况朱玉笙只是个冲喜嫁进来无根基的丫头。 慕长风不过随口提了一句:“舅母这里的老仆……” 苏夫人管家已久,近来不过精神不济疏于管教,再说她也有意纵容房里丫环婆子折辱朱玉笙,但当着外甥的面,却难免让人误会她院里下仆没规矩。 朱玉笙再不济,她可以拿婆母的款教导,但却不让奴婢随意欺压。 “钱妈妈还不滚下去!” 昨儿已经被苗姨娘架起来打了身边的丫环,今日再打钱婆子,只恐让有心之人多想。 钱婆子本来笃定自己不会被训斥,谁知还是灰溜溜被喝退。 “你也起来,别跪在那里好似我这做婆婆的有多不讲理。”苏夫人不好气的数落了儿媳一句。 朱玉笙起身的功夫,怯生生瞧了一眼慕长风,又慌忙垂下头去,不妨此举竟被吴瑞雪瞧见,她迟疑不定,心头急跳,狠狠瞪了这不安份的嫂子一眼。 稍顷,苏氏厌烦再见朱玉笙,便让她回去。 片刻,慕长风也告辞。 吴瑞雪才寻到机会告状:”娘,您方才可瞧见朱氏瞧表哥的样子?” 苏夫人还在病中,靠回迎枕之上,迟疑道:“什么样子?” 怀春的少女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梦中情郎之上,尤其慕长风的目光还在朱氏面上停了一瞬,她心中本能觉得不妙:“就……两人眉来眼去。” 为了摘干净情郎,她还要纠正自己的话:”慕表兄没注意朱氏,但朱氏做一副可怜模样,巴巴盯着慕表兄……” 苏氏勃然大怒:“不安份的东西,竟做此媚态,还想勾引长风不成?” “母亲,不如让人将她锁在屋子里,不许再出来见人!”吴瑞雪心头不安。 “不行。”苏氏拦住了急躁的女儿:”朱氏才进门,府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贸然将她关起来,你当没有替她出头的人?”她冷笑道:“既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到时候收拾也不迟。” 后院里这些有儿子傍身的妾室们见嫡长子过世,主母病倒,无不想尽了办法要讨刺史大人的欢心,特别是苗姨娘,俨然成了府上半个主母。 她使劲压住了咳嗽,安抚女儿:“别急,别急。” 苏氏不急,但朱玉笙心里着急。 时间不待人,她多蹉跎一日,便离死期愈近。 从苏氏院里出来,她在路上东张西望,想要逮到慕长风。 听得丫环隐约说过,因着慕长风与吴安一见如故,当初苏氏便将他的住处安排在吴安隔壁的玲珑馆读书休养,丧事过后也未曾搬迁。 他要从正房回玲珑馆,势必要穿过府内后花园。 朱玉笙躲在假山石后的一丛花草之后,待慕长风过来,隔着花树轻唤:“慕表兄——” 慕长风止步,面上冷色依旧:“弟妹可是有事?” 经过灵堂偷吃供品一事之后,朱玉笙暗猜慕长风并非忘记,应该是有意包庇,故而胆子大了不少。 她从花树之后转出,矮身施礼:“方才,多谢慕表兄替我在夫人面前解围。” 慕长风用审慎的目光盯着她:“弟媳莫不是又想要报答我了?” 不等对方回答,他先嘲讽道:“衣裳鞋袜我也不缺。” 眼前男人修长挺拔,朱玉笙非得仰头去瞧,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她听得出对方话里的嘲弄之意,她之于他不过是蝼蚁,而他之于她却是可暂时遮蔽风雨的大树,若能得一时庇护,便要不惜一切攀上去。 “上次慕表兄不曾在夫人面前告发我,这次又替我解围,我虽身无长物,但只要慕表兄有需要,我自当报答!”她双眸诚挚与他仰头对视,心里却在暗骂: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喜欢跟你这种脾气臭又冷又硬的男人打交道? 慕长风回到玲珑馆,侍候的僮儿小五打了水来,侍候他擦脸。 长随卢登抱着一摞从坊间买的书回来,放在案上才轻声问:”公子,可有线索?” 小五机灵的去倒水,顺便站在院里与玲珑馆侍候的丫环们聊天,时不时便瞥一眼门口,免得哪个不长眼的撞进去,听到不该听的。 慕长风坐回书案,眉心有掩饰不住的焦燥:“吴延的书房进不去,后院也没什么发现,苏氏病着,连掌家理事的权利都交到了苗氏手中。几位公子自吴安过世,各出奇招讨吴刺史欢心,旁的……也没什么异常。”又免不了动问:“外面呢?“ 卢登也很是困惑:”外面市井间也没什么异常,会不会是太子的情报有误?“ 原来十年前,朝廷发行新钱,京中铸币监竟丢了一匣子铸币的母钱。 新钱才铸,竟已有母钱流出,皇帝只能硬着头皮让继续铸,再严令下面人追查失踪的母钱,谁知竟成一桩悬案。 数年之后,市面上流出许多劣币。 新钱恶币逐渐泛滥,而恶币薄而脆,铜量少而铅锡铁居多,竟查之不尽。 近来皇帝陛下病重,太子监国之际,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听说江州流出一批假币,便令心腹卫灏假扮慕长风,前来查案。 卫灏以江州刺史多年未见的亲外甥慕长风之名顺利住进刺史府,陪着吴安父子一阵子,没查到一点线索,还顺便参加了一场婚礼一场葬礼。 卫灏与太子从小相识,知道他不会妄言:”定然是吴延手法高明,我们暂时没查到而已。”他神情迟疑,不由自主便想起朱玉笙:“只是……” “公子可是有了办法?” 卫灏只觉得自己的念头过于荒谬,不由自嘲一笑:“是我昏了头,竟想到了她。” 卢登好奇:“谁?” 第13章 ”是又穷又抠。“ “吴安刚进门的新妇,上次瞧见她在灵堂偷供品,当时不曾告诉苏夫人,谁曾想她竟说要报恩。“卫灏轻笑:”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不知道怎么想的。” 卢登却眼前一亮:“听着是个机灵的,公子可有考虑过?” “她刚嫁进来丈夫就死了,天天在婆婆面前挨罚挨骂,有什么可考虑的。“ 卢登却不以为然,还细细解释:“公子可有想过,她每日在婆母身边侍候,万一吴延去苏夫人处,听到些什么,要是对我们有用呢。” 卫灏心中不由一动:“容我再考虑考虑。” 太子只给了三四个月的时间,而卫灏不能空耗在江州。 三日之后他再去向苏氏请安,发现朱玉笙的处境竟已有所改善。 原来苏氏病着,又受不得苗姨娘在她面前夸耀管家一事,刚能坐起来便将管家权收了回来。可吴瑞雪是个只知享福的,没耐心看帐管事,她身子到底还未恢复,身边婆子们大都不识字,正踌躇为难之时,朱玉笙主动请缨:”儿媳在娘家也识得几个字,跟着婶娘做过一些事,或能替夫人分担一二。“ “小门小户的,你懂什么?”钱婆子斥责她:“你能识几个字,敢到夫人面前来炫耀。” 朱玉笙不欲与这婆子打嘴仗,当着苏氏的面无论如何都讨不到好,索性装哑巴。 苏氏也着实被苗姨娘刺激到了,身边又无人帮忙,不得已便将家里的帐本丢给她,试试她的本事。 谁知朱玉笙竟果然是识得字会看帐的,不过半日功夫,便将苗姨娘这些日子疏漏之处给揪了出来,还有厨房采买弄鬼贪钱,竟也教她查了出来,只疑惑刺史府里的果疏肉蛋竟比外面高了两三成。 她还问道:“府里的蔬菜瓜果肉蛋可是有专人照管养大,鸡鸭喂养的可是与外面不同?想来肉质也要比外面的好吃一些,故而价格也要贵出不少?” 苏夫人久在深宅,尤其家中银钱宽裕,这些小钱从来也不放在眼中,故而没想到下面人弄鬼竟如此猖狂,转头便去瞧钱婆子:“怎么回事?” 厨房采买是钱妈妈在府里结拜的干姐妹,当初还是她极力推荐上来的,只说自己干妹妹最是忠心可靠,谁知胃口中倒不小。 钱婆子当时冷汗便下来了,跪在苏夫人脚下开始讨饶:“夫人,自大公子病着,我在房里照顾,也许久未曾去过厨房,谁知厨房是什么光景,委实不知啊……“ 苏夫人命钱婆子回房禁足,派人将三个月之内的厨房采买细帐拿过来,令朱玉笙过一遍。 朱玉笙连夜掌灯查帐,次日便交给苏夫人一份漂亮的答卷,将三个月内厨房高价采买的食材全都标了出来,递到了她面前。 厨房采买被拘了过来,一顿板子打下去,全都吐了个干净,果然与朱玉笙查的一丝儿不错。 苏夫人愕然不已。 从内心讲,她是厌恶儿媳的。 无论是长相还是行事,都不是她喜欢的; 最重要的是,她进门当日儿子便过世了,这成了她心头一根刺,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但论管家理事,吴瑞雪拍马也赶不上。 苏夫人一边讨厌着她,有机会便要训斥她几句,又怕训得太过她跑去跟苗姨娘联手,训完便要给些甜头与她,赏她一盘点心两盘菜,还令她在西梢间看帐理事,替她分担一二。 这日慕长风过来之时,朱玉笙刚得了苏氏赏的一盘栗子糕。 他在房内与苏氏说话,听得廊下朱玉笙小心翼翼讨好苏氏房内的丫环,妈妈长姐姐短,送人家点心吃。 有丫环嘲讽她:”大奶奶还是赶紧吃,咱们姐妹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在夫人身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不比大奶奶,娘家应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点心?” 朱玉笙也不恼,还笑着应和:“紫玉姐姐说的没错,我娘家一文钱要掰成两文花,哪里见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都不必亲见,慕长风便能猜到外面廊下婆子丫环刻薄的嘴脸。 有人惊讶取笑:”你娘家是穷呢还是抠?“ 朱玉笙似乎没有半点难堪,还柔声细语的回答对方:”是又穷又抠。“ 不知为何,卫灏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苏氏冷眼旁观,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只淡淡道:”我这儿媳妇没见过什么世面,倒让长风见笑了。” 卫灏似未曾注意到廊下动静,只忧心忡忡道:“本来我是出门游历,与安表弟投缘才在府上多住了些日子,早该离开了。但舅母待我慈爱,竟仿佛见到了亲娘,琰表弟年纪又小,府里……又是这副境况,我竟有些不放心舅母跟表弟表妹……” 提起小姑子,苏夫人方才有些冷厉的面容竟渐渐和软,眼泛泪花也有些不舍:”你母亲写信来,说你身子不好,这些年也未曾来过。好容易来一趟,定然要多住些日子。安儿走后,我也病着,你有空就替我盯着些琰儿的功课。” “我母亲生前常说,在闺中之时,舅母最为疼她,她与舅母亲如姐妹,后来远嫁,也很是思念舅母,恨不能时时在一处。我在府上住着,自然也想替舅母分担。舅母可要早早养好身子,我才好放心回京。“ 他这一番话,竟又引出了苏夫人的眼泪。 ”你回京做什么?“苏夫人边拭泪边责备道:”难道回去瞧继母跟兄弟们的脸色?你在我身边住着,我还能照看一二。” 她听女儿吴瑞雪的,疑心慕长风与朱玉笙有私,可细心观察慕长风的表情,外面丫环们戏弄朱玉笙,他面上丝毫波动也无,漠不关心的样子可不像两人之间有私。 方才朱玉笙上茶的时候,她也细心瞧过,他的眼神扫过朱氏,与瞧着房内丫环婆子的眸光毫无二致,一样的冷淡漠然,也只有注视着她之时,才会有担忧之色。 想来定然是女儿关心则乱,瞧上了慕长风,但凡有年轻女子出现在这外甥身侧,她便忍不住要怀疑。 苏氏咳嗽两声,外面廊上的笑闹声渐渐散了,她极力挽留:“长风你再多住些日子。” 第14章 “我还是不该来的。” 苏氏的挽留,发自内心。 自卫灏住进刺史府,之前除了每日陪伴病中的吴安,偶尔与忙碌的吴延吃顿饭,有时间便向苏氏请安之外,还时常有吴琰上门捣蛋。 许是长子从生下来便缠绵病榻,苏氏受到惊吓,幼子生下来之后便百般宠爱,直惯得这孩子胆大包天,五岁开蒙至今,不知赶跑了多少先生。 但神奇的是,自这位慕表兄头一次撞见他在课堂上对夫子动手,被他收拾了之后,便老实不少,书读的认真了,字也写顺溜不少,连带着对夫子也知道尊重了,还被刺史大人夸了两回。 苏夫人欣喜于幼子的进步,丧事之时将索性将幼子丢给外甥照顾,眼见得他老实不少,就更舍不得外甥走了。 房里正说着话,忽听得廊下传来一连串脚步声,紧跟着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人跌倒喊痛的声音,紧跟着便听到吴琰大骂:“你眼瞎啊?还不滚开!” 苏夫人扬声问:\"怎么回事?“ 外面有丫环回禀:”琰哥儿跑过来,撞倒了大奶奶。“ 苏夫人爱子心切,连忙起身去看,卫灏也紧随其后。 廊下,朱玉笙还倒在地上,身边是散落的点心跟碎了的瓷盘,而吴琰却好生站着,见到苏夫人立刻告状:”母亲,这个丧门星不长眼睛,见到我过来也不让开,您瞧瞧害我撞到了柱子上,伤了手。” 八岁的男孩子,饮食得当,还吃出了一身肉,身量在同龄孩子之中算是高壮突出的,大概是冲太急,撞完了朱玉笙还未卸下冲力,手在廊柱上撑了一把,这才站稳。 苏夫人细瞧幼子掌心,蹭破了核桃大一块油皮,往外冒一点血珠,顿时心疼不已,转头便骂朱玉笙:“那么大个人,白长了一双眼,瞧不见琰哥儿吗?” 朱玉笙捂着肋骨一言不发,深知苏夫人有多宠爱这唯一的儿子,她若回嘴定招来一顿臭骂。 吴琰犹不解恨,冲过去狠踢了她两脚。 卫灏轻咳一声,他扭头瞧见表兄,这才缩回了脚,讪讪解释:“慕表哥,是她走路不长眼睛,不是我故意的。” “琰哥儿,让人瞧见你公然殴打长嫂,传出去于你的名声不好。” 吴琰自以为领会了表兄的教导:“表哥是说……我应该在无人之处堵着打她?” 卫灏:“……“ 他向来觉得自己口才不错,头一回无言以对。 难得苏夫人也觉得外甥所说有道理,尤其苗姨娘被收回管家之权以后,正房来得更勤了,有意无意夸耀二公子吴澈每日跟着刺史大人出门的行程,亦或者得了哪些奖赏,末了总要谦虚一句:”澈儿也是夫人的儿子,做儿子的得了父亲的夸奖,妾以为夫人知道了,也脸上有光。“ 每每如此,苏夫人就恨不得抓烂她那张脸。 吴琰年纪虽小,却再不能放纵了。 苏夫人握住了卫灏的手,央求道:”长风,琰儿不懂事,你定要多多教导他,不如便住到年后再走。“离过年还有六个月呢。 此举正合卫灏之意,他面有难色,到底还是点了头:”既如此,我便再住些日子。“却未将话说死。 苏夫人深知吴琰之暴躁,撞人之事定然是幼子之故,但让她为朱玉笙说句软话是不可能的,忽想起一事,吩咐她:”今儿是小九周岁,郑氏早就嚷嚷着要给小九大办周岁宴,现下是不能了。不如你替我跑一趟,去给小九送份抓周礼。“ 朱玉笙捂着肋骨站起来,疑心吴琰撞断了她的骨头,但指望苏夫人心疼她请大夫,无异于痴人说梦,便闷不吭声答应了,跟着丫环去给郑氏送礼。 郑氏是吴延前年纳进府的,去年便为他添了一个儿子,住在梅香园里,极为得宠。 陪朱玉笙前往梅香园去送礼的正是苏氏房里的丫环晴柔,生得一张鹅蛋脸,性子也有些敦厚,半道上忍不住叮嘱她:“大奶奶去了,将礼送到便赶紧回来。” 朱玉笙每走一步,都觉得肋下骨头疼,忍疼问:“可是夫人不喜郑氏?”又觉得自己这话好笑:“夫人能喜欢妾室才有问题。” 晴柔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告诉她:“数月之前,郑氏便跟大人讲要为九公子举行抓周宴,谁知赶上大公子去了,府里宴饮一律停了,郑氏心里不痛快,见到大奶奶能高兴吗?“ 朱玉笙:”……“ 感情都是她的错?! 梅香园内,种着不少奇珍异草,入院便闻到奇香。 侍候的丫环们见到朱玉笙上门,神情之间全是嫌弃之色,但碍于她的身份,到底还是去通报郑氏。 房内,郑氏正在发脾气:”她们几个生了儿子,老爷都为她们办了抓周宴,轮到我生儿子,竟是连抓周宴也取消了。“ 心腹杜妈妈耐心劝导:”这不是赶上大公子丧事嘛,府里也不好再办九哥儿的抓周宴。老爷疼爱哥儿,过后定然会补偿的。” 恰逢此时,丫环进来禀报:“夫人差大奶奶来为九哥儿送抓周礼。” “不见不见!”郑氏顿时炸了:“夫人是成心的?她自己讨个晦气儿媳妇,克死了大公子,故意派她来给我添堵?” 杜妈妈连忙阻拦:”姨娘别恼,拦着不让进也不合适啊。夫人虽不待见这个新媳妇,但把管家权收回去之后,竟是让大奶奶看帐。到底不能驳了夫人的面子,还是叫进来收了东西,打发她走了就是。“ 郑氏这才同意。 朱玉笙踏进正房,奉上礼物,打眼一扫,发现郑氏清冷秀美,性子也有几分孤傲,不大好相处的模样。 倒是她身边的杜婆子生着一张团团圆脸,笑起来很是讨喜,还连连道:”夫人病着,竟还操心梅香院里的事儿,还记挂着我们姨娘跟九哥儿。老奴代九哥儿谢谢夫人疼爱。“说着亲自接了礼物。 苏夫人准备的是金锁与金项圈,那项圈上镶着指头大的红宝绿宝,朱玉笙却觉得对于周岁小儿来说,过于奢靡了,也就吴延会敛财,这才能禁得起一大家子挥霍。 ”杜妈妈说哪里话,九哥儿也是夫人的儿子,她心里疼九哥儿还来不及,只是近来身子不适,不宜见九哥儿,怕过了病气。“ 朱玉笙肋骨疼,也懒得应酬公公后院的莺莺燕燕,便从头至尾装哑巴,待晴柔与杜妈妈客气完,一起出来了。 谁知才出房门,只听得里面”啪“的一声,显然是有人将茶杯打碎,紧跟着听到郑姨娘骂道:”晦气!“ 杜妈妈惊呼:”姨娘,小心手。“ 她与晴柔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小声说:“我还是不该来的。”这才往外面走。 刺史府内后院女眷从苏夫人而下,各个视她如灾星,所过之处恐怕无人不骂一声晦气,不过是有人骂出来,有人在心里骂一句而已。 她不在意刺史府女眷们的态度,一点也不。 第15章 此情此景,很难不让她想歪啊。 玲珑馆后窗临湖,炎热的夏季开窗,湖面的清风伴着湿气吹进来,屋内暑气顿消。 吴家二公子吴澈、三公子吴廉、四公子吴亮、五公子吴盛,连同闻风而来的吴瑞雪,齐聚在玲珑馆的轩堂里品茶聊天。 吴瑞雪明明很讨厌这些庶兄弟们,但为了能见到慕表兄,也忍着不痛快往一块凑:“下个月便是父亲生辰,寿宴是不能办了,不知你们都准备了什么礼物,也好让我借鉴一番。” 吴澈近来替吴刺史办了两件漂亮的差使,不但得了夸奖还有奖赏,连带着他的态度也要比吴安活着时候张扬不少,此刻用兄长的口吻教训吴瑞雪:“大妹妹,你一个女儿家,给父亲做双鞋袜,或者绣个荷包,也算尽了孝心了,外面的公事,说了你也不懂。” 苏夫人宠爱女儿,府里皆知大小姐的女红,是连缝个荷包都困难的程度,更何况更难的绣花。 若在往日,吴瑞雪定然要不依不饶,好生给吴澈个没脸。 但现下表兄慕长风正坐在窗边垂目饮茶,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神,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玉白色茶盅,分不清哪个更白些,让她不由便收敛了脾气,颇有几分不满的玩笑抱怨:”二哥此话有失偏颇,都是父亲的儿女,怎的你们都是栋梁之材,偏我是个没用的?” 吴澈在长房面前,一向秉承苗姨娘的战术,能扎心口下绝不留情,面上笑意盎然:“大妹妹命好,整日在家憨吃憨玩,做个乖巧的女儿便好,都不必操心外面的事情。不似我们几兄弟,总要跟着父亲跑跑腿,为父亲分担辛劳。” 吴瑞雪气得跺脚,可是知道吴澈此言不虚,就更不好回嘴。 三公子吴廉与五公子吴盛一母同胞,皆出自蔡姨娘的肚皮,平日与长房走的近些,便笑笑不说话。 四公子吴亮出自姚姨娘的肚皮,向来是二公子吴澈的跟屁虫,自然要替二公子帮腔,立时便道:“听说父亲在给大姐姐张罗亲事,相中的还是京里户部彭侍郎家的公子。大姐姐不如趁着慕表兄在,打听打听那位彭公子的人品长相。” 吴瑞雪心系表兄慕长风,更心疼他自小丧母,如今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无数次幻想过二人的婚后生活,连带着都开始下厨房研究菜谱了。谁知昨儿吴延却来正房,跟苏夫人谈起了女儿的婚事,心里正难过,借机来刺探表兄的态度,便被两位庶兄弟多嘴提起亲事,顿时浑身不自在。 她眼圈都红了,强自嘴硬:“我嫁不嫁的,与你们何干。小心父亲给你们挑个碎嘴的媳妇,将来有你们受的。” “婚姻之事,我们定然听从父母安排。大妹妹倒是不必替我们兄弟担心,先问问表兄,那位彭公子人品长相如何呀。” 卫灏修长手指转动茶盅,似有几分为难:“你们也知道我的,小时候便被送出京去养病,回京没几日便出门游历了,跟京里的公子们素无交集,那位彭公子长什么模样,什么脾气秉性,一概不知。“ 随着他的话,吴瑞雪一张光彩照人的红润脸蛋一寸寸灰了下去,连先前的矜持羞涩都没了。 卫灏浑似未曾瞧见她泛红的眼圈,还用一句话堵死了她的痴想:“京中人事,舅父想来要比我熟悉。”这等于告诉吴瑞雪,其父为她挑的夫婿定然品貌皆不会差。 以往这种场合,三公子与五公子定然会替吴瑞雪帮腔,但自吴安过世之后,两人待这位嫡姐便不如往日热络,竟也只是站干岸,不肯替她助拳。 吴瑞雪的目光在屋内众人面上滑过,终于捂脸跑了。 ”大妹妹还是被惯坏了,表兄别见怪。”长子已逝,吴澈成为刺史府事实上的长子,近来在吴延面前时常展示“长兄”的胸怀,对弟弟妹妹的包容疼爱,时刻不忘。 卫灏道:“无妨。” 吴延近来心情烦闷,思念长子之时,便会唤外甥去聊天下棋,发现他博闻强记,再加上从小在外长大,见识与拘囿一处的年轻儿郎们大为不同,谈起农学水利,竟也懂得不少,心下大喜,便在儿子个耳边念叨,让他们闲暇之时去向表兄讨教。 这才是吴家众兄弟们齐聚玲珑馆的目地。 卫灏面对吴家几位公子,倒是耐心极佳,陪着他们聊天说话,直到日头偏西,才四散而去。 书僮潮生满头大汗的进来,呈上一个匣子,打开向他展示:“小的中午过去,张神医紧赶慢赶,才做了几贴膏药,还另外配了一小瓶活血化淤的药丸子,温水送服即可。”他还有些担心,再次细细将自家主子打量:“公子可是哪里伤着了?” “多嘴。“ 潮生觑着他脸色不愿多说,也习惯了他凡事藏在心里,便老实退下去休息,只时不时关注正房的动静。 苏夫人疼爱外甥,派来侍候的丫环婆子也都是手脚麻利的。但自入玲珑馆第一日,卢登便吩咐过众婢女婆子,自家公子从小病弱,不喜女子侍候,故而不许众人踏进卧房寝室,甚至公子在时也不可进正房打扰。 眼瞧着到了饭点,丫环提着食盒进来,还是卢登接了过去,送进正房。 掌灯之后,院里侍候的仆妇散尽,卫灏便用块布包着药匣子出门了。 潮生忍不住向卢登打听:”公子呢?”被卢登拍着脑袋骂:“小小年纪,管这些闲事做甚。”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苏夫人继上午试探过外甥,下午安抚过痛哭回来拒嫁的女儿,傍晚检查完了幼子一天的功课之后,终于想起来在旁侍立的儿媳妇,朱玉笙才得解脱。 朱玉笙被吴琰撞完之后,半日功夫一直觉得肋骨很疼,但没有婆母的话,她便只能咬牙忍着在旁服侍。 好容易拖着沉重的躯壳往回走,只觉得每一步都疼,穿过层层廊庑,才到后花园假山石处,忽被人一把拉住,直惊得她差点尖叫。 “别叫!”对方紧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拖进了假山石后。 黑暗之中,朱玉笙也只能瞧见他修挺的鼻梁,清隽的下巴,全然瞧不清他眼中神色,若非熟悉的嗓音,她非暴喊出声不可。 也不知他在此处等了多久,甫一见面便塞给她一个匣子。 朱玉笙:”……“ 此情此景,很难不让她想歪啊。 第16章 “慕表兄,我真的不想死啊!” ”这是什么东西?“ 朱玉笙摸着匣子,隐约还闻到一股药香。 卫灏状似随意道:“我房里多余的药膏,对跌打损伤有奇效。” 也不知怎的,自头一次见朱氏女,她每次都很狼狈,被情势逼着,被人欺负奚落,受饿挨打,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今日吴琰撞完人,他跟着出去,发现她捂着肋骨半天才艰难起身,便不由想起家中那只猫,有次冬日上树捉鸟,从上面跌下来之后,伤了后腿,抱去给大夫治,说是断了骨头,夹了棍子绑起来还不见消停,每每见到树上有鸟雀觅食,都要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不甘。 让人好气又好笑。 朱玉笙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暗想此人审讯起犯人来心狠手辣,但以前是她想岔了,他也不是心冷似铁,亦有和软的一面。 于她,却是一件好事。 拿人手短,她既已打定主意,便要显出自己的价值,当即道:“多谢慕表兄赠药。”又似自怜自伤般感叹:“以前我生病,叔父都舍不得请大夫,生怕花钱。还是当官好啊,俸银高到吓人,连送往京里的寿礼都是我从来未曾见识过的,什么整匣子拇指大小的珍珠、从海边运来的五尺高的珊瑚、打南边购来的珍稀药材,北边的百年老参……短短几日,我算是开眼了。”边小心观察他的脸色。 原来是京里胡阁老过寿,苏夫人派人置办寿礼,让朱玉笙核对礼单,她虽不曾去库房见实物,却也被刺史府的豪奢惊呆了。 黑暗之中,远处院落里微弱的灯光不足以照亮后花园花树山石,更遑论他背光而立,更瞧不清面上表情。 朱玉笙有些泄气,便低头去摸手中匣子,只觉肋骨处火烧火燎的疼,只盼他的膏药真有奇效,能止住她肋间疼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卫灏心中一动,终是开口:”当真?这些东西可不便宜啊。“竟细细追问刺史府送往京里的礼单。 朱玉笙大喜,明白鱼儿上钩,自己讲的于他定然有用,当即一样样讲给他听,末了还装傻追问:”刺史大人的俸禄是不是天价之数?“ 卫灏诧异:“此言何意?” 朱玉笙状似天真,对官场贪污一无所知,感叹道:“府里单送京中一位阁老的寿礼便如此惊人,若非俸禄是天价之数,也撑不起偌大的府邸流水般的人情往来呀。”心中却想,我怕是误入巨贪老窝。 前世她胆子不及如今大,被苏夫人折磨的喘不过来气,恨不得能避就避,哪里敢如这辈子有意表现,一边挨骂一边助她管家理事,自没有机会知道吴府财务状况。 卫灏本着试探的原则,还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前来送药,没想到朱玉笙却替他开辟了新的思路。 吴延在位多年,敛财的手腕极熟,自他来江州一个半月,竟不曾寻到破绽,至于劣币的流出更是无从查起。 若是太子殿下情报无误的话,必是他没查对地方。 既然外院无法下手,他大可从内院下手。 “你前次不是提过,将来有机会,定然会报答于我,可是真心话?”卫灏从未挟恩图报,这还是头一回。 朱玉笙心脏怦怦直跳,只觉自进府之后,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毫不犹豫说:“自然是真心话!表兄也知道我在府里的处境,只怕帮不上你什么大忙。” 卢登提起棋子一事,卫灏思考过后,竟觉得他的提议颇有道理。 刺史府内都是积年仆从,而他作为贵客,想要收卖吴延或苏氏身边仆从,无异于笑话。 但朱玉笙不一样。 她是被逼冲喜才进的刺史府,且吴安过世之后,在府里无依无靠,谁也能奚落践踏她,却无人助她。 苏夫人一边使唤着她,还要一边折辱她,连带着她房里的婆子丫环也没个好脸色,更别提骄纵的吴瑞雪跟蛮横的吴琰,对这位大嫂恶意满满,逮着机会便要欺负。 ”舅父为官多年,已是大祸临头,我奉上面之令来彻查他在江州之事,你可想好了,是要跑去向苏夫人报信,还是留下来暗中传递消息给我,我如今只要你一句话。”她并非守规矩之人,对夫家人也并无认同之意,此话讲出来,其实已经料定了她的回答。 果然,朱玉笙并没有让他失望。 她先是惊讶害怕:“慕表兄,我才嫁进吴府,对府里的事情一概不知,要是府里出事,会不会牵连到我?”紧跟着连忙表态:“只要慕表兄能用得上我,我一定尽力去办!”又忍不住央求:“慕表兄,您可得保我一命,我不想死啊!” “慕表兄,我真的不想死啊!” 朱玉笙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袖子,泫然若泣。 “我家中叔父吝啬,婶母刻薄,寡母懦弱,还需要我照顾。若我不能回家去,我娘……我娘这辈子就要被叔父婶母欺负死了!” 卫灏自考虑用她做棋子,自然已经派人详细打听过了朱玉笙的身世。 说起来令人唏嘘,其父朱维清在十年前考中进士,尚未派官便在京中生了急病而去,彼时她年纪尚小,便只能随寡母依附着叔父生活。 其叔父朱维昌在乡间颇有爱财之名,对寡嫂侄女并不大方,听闻刺史家中寻与大公子年纪相合的小娘子冲喜,也顾不得名头难听,把家中女孩儿的生辰八字一总都托媒婆呈了上去,便是连亲生的九岁幼女都不曾落下。 不曾想朱玉笙运气不好,经大师测算,竟与吴安八字相合,这才被逼嫁入刺史府。 朱家仆从时常被克扣月钱,对朱维昌颇有怨气,卢登只花了几十文,便打听到了朱玉笙在娘家之事,从父丧之后的艰难成长,到被逼出嫁闹自杀,最后叔父连同亲娘一起上阵,这才逼得她就范,嫁进吴家。 他听卢登讲述,便知朱玉笙就不是个规矩的女子。 甚至忍不住想,要是朱维清不曾早亡,她如今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被其父捧在掌心,挑一位身体康健门户相当的夫婿,嫁过去相夫教子,安稳度日。 可惜命运同她开了个大玩笑,失去父亲的庇护,沦落到连夫家的粗使丫头都不如的地步,何其无辜! 卫灏思绪漂远,却又被她扯着袖子给拉回来,低头对上女子黑暗之中亦亮晶晶的眸子,终于许诺:“你若助我查清江州之事,我必网开一面,命人送你回家!” 朱玉笙提心吊胆多日,终于长松了一口气,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慕表兄此言当真?不是在诳我?!” 卫灏唇边不由涌上一抹浅笑:“当真!” 朱玉笙此刻恨不得跪下给他磕俩头,反手抹了一把面上水泽,发自内心的感激:“多谢慕表兄!要是能回家,我定然在家中给您供个长生牌位,日日烧香,祝祷您健康长寿!\" 仿佛是怕他反悔,她抱着匣子一溜烟跑了。 卫灏:\"……” 第17章 可喜可贺! 朱玉笙入府多日,每日提心吊胆,揣测周围所有人的心思,竖起耳朵偷听这位慕表兄的动静,只盼着能攀上这棵大树。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她数次有意卖惨与试探,终于让他从吴家人的圈子里将她划拉出来了。 可喜可贺! 她抱着药匣回去的路上,高兴的嘴巴都要咧到耳朵边了,实难压住的开心,见到房里并排放着两个食屉,连声音里也带着笑意:”什么好日子,晚饭竟然这么丰盛啊。“ 苏夫人吩咐,朱玉笙尚在孝中,不可食荤腥,每日吃的寡淡,有时候她抬头见到空中有鸟飞过,都恨不得逮来烤了吃。 主子不成器,处处受人冷眼排挤,连带着小莲也沾不到荤腥,对此颇有怨言:“大奶奶想什么美事呢。这里一份是大厨房的晚饭,至于另外一份嘛……”她拿腔拿调的说:“另外一份可是苗姨娘的小厨房送来的,说是苗姨娘担心大奶奶伤怀不思饮食,亏了身子,这才送来补养的。” 小莲心里暗想:大奶奶每日精神百倍,听说还有功夫跟正房院里的丫环婆子争个高下,哪里伤怀了? 至于不思饮食……那就更别想了,大厨房的饭菜连她都觉得难以下咽,但大奶奶每顿吃得干干净净,连粒米都未曾剩下,让人怀疑她娘家是否长期克扣她的饭菜,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了。 苗姨娘院里的娇蕊送来的时候,小莲还揭起盖子偷瞧,菜色比之大厨房清汤寡水的炖白菘炖萝卜要丰盛许多,虾仁鱼丸烧鸡,还有一份浓油酱赤的大肘子,令人垂涎欲滴。 她忍不住偷吃了两颗弹牙的虾仁,满口鲜甜。 苗姨娘自来得宠,从怀上二公子之后,在吴府后宅便有了独立的小厨房,管着她院里主子们的饮食,而且厨子都是从外面寻来的。内宅别的房头背后取笑她得宠,有一半归功于她院里的小厨房,听说厨子做菜特别合刺史大人的口胃。 拴住了刺史大人的胃,便是拴住了刺史大人的脚步。 吴府后宅的妻妾们各个都盼着丈夫能长久留驻在自己身边,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吴延的欢心,连苏夫人也不例外,苗姨娘小厨房的菜单更是不传之秘,轻易不让人知道。 但令人遗憾的是,正房与二房势同水火,小莲跟着的这位没出息的主子,却是正房长媳,她几乎不用猜测就能知道这些菜的下场——自然是被愤而与二房划清界限的大奶奶给倒进泔水桶! 可惜她高估了朱玉笙的意志力,她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回床上去,转身洗手之后招呼小莲吃饭:“我就算是胃口如牛也吃不下两食屉饭啊,不如小莲姐姐一起来吃。” 伸手不打笑脸人,小莲早就馋得暗暗流口水,但碍于嫣红的惨痛教训,知道这位大奶奶并不好惹,还是推辞:“不了,还是大奶奶自己吃。”眼神却顺着朱玉笙往外端菜的动作流连不去。 朱玉笙不由分说拖着她坐下,扯下一只鸡腿塞进她嘴里,殷勤相劝:“闻着就香,尝尝看。” “唔——”小莲忍不住诱惑咬了一口,只觉得苗姨娘小厨房果然名不虚传,再舍不得推辞,欢快吃了起来。 一顿饭毕,朱玉笙等她收拾碗盘,自去廊下煮茶消食,临出门时却转身说了一句话:“小莲姐姐,你我吃苗姨娘的饭不要紧,但还是要知道自己是哪房的人啊。” 小莲收拾碗筷的手一顿,忽然有些后悔了。 她前两日去见过嫣红,被苏夫人打得后背皮肉绽开,躺在下人房里,连倒口水喝的人都没有。 “劳烦小莲妹妹给我口水喝。”她吃力的直起身子,软语央求,哪里还是当初在大奶奶面前趾高气昂的丫环。 嫣红是外面买来的,家人早断绝了关系,在苏夫人院里的时候,还认了干娘干姊妹,可等在主子处失宠,那些认来的亲人便远远躲开了,生怕跟她沾上关系。 小莲在朱玉笙身边多日,活儿干得敷衍,有时候朱玉笙瞧不过眼,等她打扫完,还要自己再打扫一遍。 她曾暗暗得意,大奶奶听着名号是主子,实质过得连丫环也不如,更是欺负她在府里无人瞧得起,更是早晨来得晚,晚上回的早,不过点个卯而已,日子轻松逍遥,除了盯着朱玉笙,也算是份闲差了。 小莲扶着嫣红喝完水,又好心替她换了一回药。 嫣红感激不已,半趴着边哭边叮嘱小莲:“咱们俩算是一起分到大奶奶院里的,对大奶奶来说咱们是正房婆婆屋里出去监视她的,但是对正房来说咱们已经是大奶奶院里的人了,左右不靠,挨打受气。我算是瞧明白了,她们婆媳斗法,最后遭罪的是咱们做下人的。” 小莲不敢附和,却也觉得嫣红此话掏心掏肺,且言之有理,又觉得她这副模样可怜,两人都是外面买进府里的,偌大的府里连个亲人都没有,此刻紧握着她的手,忽觉前路渺茫,心里惶恐之极。 “你是个笨的,往日在夫人院里也不是个拔尖的,进了大奶奶的院子就更别想着掐尖要强了。之前是我想岔了,瞧不起大奶奶的出身,还想着压她一头。现下吃过一回亏才想明白,她这个人,上来就敢扎穿钱妈妈的手掌,是个狠人,你以后还是要小心应对,别得罪了她!” 小莲连忙点头:“我听姐姐的!” 嫣红怕她听不明白,索性将话说得透一点:”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两边不得罪,都别得罪!” 小莲觉得矛盾极了。 她知道朱玉笙接受了苗姨娘的加餐不大好,但自己没忍住诱惑也吃了,再去苏夫人处告状,说不定自己先得挨顿打。 想到嫣红血淋淋的后背,她提着空食盒犹豫了。 当晚,她悄悄去寻钱婆子,只告诉她一句话:“苗姨娘让人给大奶奶送饭……”矮胖的丫环长着一张敦厚老实的面孔,掐去中间的过程,直接告诉钱婆子答案:“……我把食屉送回去了。” 钱妈妈大惊失色,抓给她十文钱买果子吃,扭头便进了苏夫人院里的小佛堂,恨恨道:“姓苗的暗中打的什么主意,竟好意思悄悄派人给大奶奶送饭!” 自长子过世,苏夫人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每每夜间睡不着,便起身去佛堂念经。她今日被回房哭闹的女儿给吵得头痛欲裂,好容易安抚住了她,却半点睡意也无,此刻正跪坐在佛前暗暗发愁,听到钱妈妈的话,差点扯断了手里的佛珠。 “姓苗的想做什么?” 钱妈妈每每想起朱玉笙发狠的眼神,便觉得手掌疼,趁着扶苏夫人起身的功夫进谗言:“不如……不如罚大奶奶一顿,让她知道不能搭理姓苗的?” 讨厌长媳归讨厌,苏夫人想的却要比钱婆子远:”打她一顿,转头让她倒向苗姨娘?“她捻着念珠,许久,似下定决心般吩咐:”明天开始,大奶奶的饭从我院里的小厨房走。“ 钱婆子:\"……” 第18章 这种嫡妻风范,不要也罢。 朱玉笙忽然发现,她的伙食变好了。 不但一日三餐都见到肉了,连点心宵夜都不落,偶尔还有苗姨娘着人送来的加餐,全都进了她与小莲的肚子,嫁进刺史府多日,她终于不必每日再绞尽脑汁想办法填饱肚子。 不出五日,她便摸出了规律。 苗姨娘每送一回加餐,正房分给她的伙食便要再丰富一些,仿佛两房在暗中较劲,都要用俘获刺史大人的手段,让她站队。 那天算完当日府里开支,苏夫人还破天荒说了一句:“朱氏太瘦了,还是要多吃一点才好。” 婆媳一场,她对朱玉笙向来只出恶言,这句话太过温情,说完之后大约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面上所有的皱纹都僵住了,别扭的转头去挑衣料,给吴瑞雪做几身新衣裳穿。 朱玉笙心中暗笑,从来没想到她在刺史府后宅能成为两房较劲的工具,但今时不比往日,她已经另有高枝——谁还稀罕得到婆母的赏识? 都是无用的东西,还是保命要紧。 她赶紧露出个感激涕零的表情,结结巴巴说:”我……我每顿都吃得很多,多谢夫人关心。“ 苏夫人止不住心中一阵犯堵——谁要关心她这个丧门星? 要是儿子还活着,朱氏倒算得上聪慧能干,使唤起来也顺手,可惜他走得早,娶得如此新妇却撒手人寰,每每斥责过她,见她在自己面前活得战战兢兢,却依旧不能抵受住失去痛儿子的痛苦。 其实她内心也明白,自己的儿子内囊早空了,就算是不曾冲喜娶妇,大约也就在那几日,但依旧要忍不住迁怒于朱氏。 ”你先下去。“苏夫人最见不得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婆媳俩相看两相厌,朱玉笙也不喜欢每日杵在苏夫人面前,应了一声扭头才要往外走,忽听得院里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紧跟着便听到郑姨娘的尖叫:”夫人……夫人救命……”还有钱婆子高声阻拦:“郑姨娘,你这般高声呼喝,也不怕惊扰了夫人?” 郑姨娘狠狠推开钱婆子,披头散发冲了进来,怀里还抱着孩子,差点撞到要出门的朱玉笙,直直跪在苏夫人面前大哭:“夫人!求夫人救命!妾知道往日对夫人不够恭敬,多有冒犯,还求夫人瞧在大人的面上,快派人去城外请张神医救我儿性命!“ 刺史大人近几日去军营巡防,府里交由苏夫人作主。 苏夫人被郑姨娘的凄厉给惊到,连忙起身凑近了去瞧,朱玉笙也越过郑姨娘肩头往她怀里去瞧,但见她怀里那孩子已经不住艰难喘息,面上长满了红疹子,小手努力想要去抓,却被其母牢牢按在怀里,瞧着可怜之极。 朱玉笙不由迟疑道:“这孩子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能吃的东西?” 叔母贾宜兰房里有个姓王的心腹婆子最为贪吃,每回都克扣她们母女的饮食,但听说这婆子有个毛病,见不得柳絮花粉,每年春天都要捂着口鼻小心防范。 朱玉笙以前气不过,还曾暗中收集花粉,往她菜里撒过,亲眼见识过她长了一脸的疹子,好些日子不能见人。 郑姨娘的目光跟尖刀一样\"唰”的扫了过来,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儿,怀疑的目光扫向苏夫人,犹如母狼护崽:“你知道什么?你做了什么?!” “我……我做什么了?”朱玉笙忍不住辩解:“我连小公子一面都未曾见过,能做什么?\" 上次她去梅香院,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连小孩的面都没见,也不知道丫环婆子带着去哪玩了,这还是头一次见面。 郑姨娘倒是将儿子养得白白胖胖,手腕跟藕节似的,可惜正因孩子肌肤白嫩,长了疹子才更为触目惊心。 “你没做什么,为何说我儿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郑姨娘厉声喝问,看样子朱玉笙若当场解释不清,她便要当场发飙,瞧着甚是瘆人。 苏夫人也责备的瞧了她一眼:“朱氏,到底怎么回事?”似乎只要她不说清楚,当婆婆的便要大义灭亲,先把大房撇清。 “郑姨娘想哪去了,我娘家婶娘身边有个婆子见不得柳絮花粉,每每吸入花粉便会起疹子,与小公子的病症有几分想象,我才开口说的。“朱玉笙也不想被怀疑,陷入刺史府后宅女人们斗争的海洋:”姨娘若是不相信,等大夫来治好了小公子,你大可派人去我娘家查问,王妈妈每到入春都在房里闷着,就怕起疹子难受。”还好心催促:“赶紧请大夫,这症状可大可小,我瞧着小公子很不舒服。” 苏夫人如梦初醒,一叠声唤着叫大夫,又安抚郑姨娘,让她别紧张。 朱玉笙心道:也不知苏夫人图什么,自己养的儿子劳心劳力的照顾就算了,但小妾跟丈夫的儿子生病也得操心,还要比自己的儿子更尽心,这才是嫡妻风范。 这种嫡妻风范,不要也罢。 正房乱成一团,可惜事不凑巧,自吴安病逝之后,刺史府里养着的那些大夫们都四散离去,而距离刺史府最近的医馆里的大夫恰巧出诊去了,更何况城外的张神医来得更慢。 等到张神医到的时候,吴小公子已经停止了呼吸,浑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喘不上气活活憋死了。 第19章 朱玉笙不想再争辩 吴刺史出城没几日,最宠爱的小儿子便死了。 苏夫人身体再不济,此等大事也不敢耽搁,一面派人飞马去向丈夫报讯,一面派家丁仆役封锁了梅香院,严禁各房姬妾人员走动,准备严查小公子之死。 吴小公子刚刚过完周岁,怕孩子不好养活,只按着排行起了个小九的乳名叫着,原本郑姨娘等着周岁之时,大摆宴席,由刺史大人替孩子起个寓意极好的名字当众公布的,谁知碰上吴安的丧事,便耽搁了。 吴小九从生到死,竟是连个大名也无。 她抱着儿子尚有余温的身体,白胖的脸蛋上布满了疹子,裸露在外的小手小脚也不能幸免。 张神医说这孩子定然沾了不该沾的东西,别瞧着皮肤上长疹子,其实也从心肺里往外发,内里定然也长满了。 苏夫人怕丈夫回来责怪,便好吃好喝留张神医住下来,以备刺史大人回来问话。 正房里其余人等皆不敢出声,只除了抱着孩子的郑姨娘,她起先还撕心裂肺的哭喊,后来又抱着儿子小声说话,边说边哭,听到旁人闹出来的动静,还要狠狠瞪一眼,大骂:“吵到我小九睡觉,小心我让老爷扒了你的皮!” 她身边的杜妈妈流着泪劝慰:“姨娘,九哥儿去了,您可别犯糊涂!咱们不能任由害死九哥儿的凶手逍遥法外,咱得给九哥儿报仇啊!“ 苏夫人刚失去儿子不久,虽对郑姨娘素无好感,在此刻也还是对她的伤心感同身受,忍不住伤怀,还温声安慰她:”郑姨娘别担心,我一定禀报老爷,严查后院,给你一个交待,不能让九哥儿白白去了!“ 郑姨娘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也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回过神了,目光在屋内众人面上扫过,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却在扫过朱玉笙之时忽然定住。 朱玉笙:”……“ 什么意思? 她心里捏了把汗,回想上辈子之事,却隐约记得小九是早早夭折了,但她当时刚进府被打伤,还未养好,不是在床上躺着静养,便是被苏夫人叫去罚跪,无暇他顾,更无人与她八卦府里的消息,只从小丫环们的闲谈中听到吴府小公子过世了,具体经过与结果如何,便无从得知了。 那么,此刻,郑姨娘狠狠盯着她,又是何意? 她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了:“我连小九的面都没见过,郑姨娘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我啊!” 郑姨娘却跟恶狼似的盯紧了她,忽然尖利的叫起来:“杜妈妈,是她!是她!” 房中众人都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苏夫人扭头去看长媳,觉得郑姨娘的指控委实荒谬,还试图跟她讲道理:“郑姨娘,朱氏连小九的面都没见过,又无仇怨……” 其余长房丫环婆子的表情都仿佛在说:“郑姨娘怕不是疯了?” 众人的猜想很快成为现实,郑姨娘抱着孩子便挣扎着要起身,嘶哑着声音大叫:“杜妈妈,都是她克死了我的小九!我的小九本来活蹦乱跳的,昨晚还搂着睡觉,还说大长以后要给我买首饰衣裳……我的小九……” 她泣不成声,还是不能接受儿子死在自己怀里的事实,攥着杜妈妈的手腕状死疯颠:“就是她!这个丧门星!是她克死了我的小九!打死她给小九报仇……” 朱玉笙不想再争辩。 她发现刺史府后宅的女人们都有个共同的毛病——迁怒。 苏夫人长子过世,迁怒于她,非要说她冲死了吴安。 郑姨娘儿子病死,也迁怒于她,说她克死了小九。 如果能讲道理,朱玉笙能摆出一百种理由,找出十几个人为自己作证,证明自己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以及毫无害死小九的作案动机。 但是,郑姨娘她不讲理! 相信传言与鬼神在平日或许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在一桩命案里,却是很要命的行径。 朱玉笙后退一步,不想跟死去儿子失去理智的女人胡搅蛮缠。 郑姨娘见她后退,更是抱着孩子要来打人:“杜妈妈,快打她,打死她……” 做主子的犯糊涂,奴婢却脑子清醒,使劲了全力抱住发疯的主子,老泪纵横:“姨娘,不关大奶奶的事,她连九哥儿的面都不曾见过啊……您醒醒神,不能这样啊。“ “不是她,那是谁?”郑姨娘如同三岁幼儿,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还有谁会来害我的小九?”环顾左右,挨个问:“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小九?” 被她点头指头指到的人皆吓得不住往后退,生怕被郑姨娘定罪,顿时正房内人人自危。 “郑氏——”苏夫人眼见得再让她发疯下去,只怕害死九哥儿的凶手出自正房的谣言就要传遍府内,连忙制止她的发疯:“没凭没据的事情,不许再胡说!你且先回房等着,我已经派人传信给老爷,想来他很快就会有消息传过来。再说天气热,小九又是病亡,还是要处理一下的。” 听到她要“处理一下”,郑姨娘顿时更疯了,抱着孩子目露凶光:“你想对小九做什么?不许动我的小九!\"她搂紧了孩子,一张冰雪般白皙美丽的面孔紧紧挨着孩子长满了疹子的小小脸蛋,眼泪倾泻而下,令人动容。 朱玉笙很想说,再任由她抱着孩子哭下去,只怕延误了时机,让凶手有机会掩盖罪证,可心中再是同情可怜她,却也不敢再靠近她,生怕被她逮着指认成害死九哥儿的凶手。 她在府里无依无靠,更无人相救,还是自保要紧。 第20章 “大奶奶不是怕郑姨娘怪罪你吧?” 刺史大人在二十天之内连失两子,长子尚有心理准备,但幼子却未预料,接到府里报讯,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苏夫人为怕担责,详细讲述了吴小九过世的前后之事。 张神医既说孩子沾了不该沾的东西,那必然要严查,所以她已经作主将内宅众人禁行,只等刺史大人示下。 吴延尚有公务不得离开,再对年老色衰的苏夫人失去了迷恋,但少年夫妻几十年风雨走过来的信任还在,况且府里健康长大的十几名庶子女也证明了嫡母的人品,于是特令长随回府传信,此事全权委托给苏夫人查办,为怕府内众姬妾疑心苏夫人失去客观公正,连亲外甥慕长风也拉出来查办吴小九病死之事。 苏夫人正在苦恼,接到丈夫的家信,顿时拧在一处的眉头都松开了。 ”长风为人严谨稳重,不会偏帮任何一房,正是个好人选。“ 无论如何,府里有孩子无故病死,意外就算了,若是当真有人向孩子下手,那便是刺史府后宅丑闻,传出去有损刺史大人颜面。 但慕家后宅也不甚干净,否则也没有慕长风方回家没几日便闹着要出门游历之事了。 论感情,说不准他心中舅父还要比父亲紧要呢,苏夫人如是想。 ”快去将长风唤来,将此事交托给他,我也歇歇。”突发变故让苏夫人不得安枕,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动,脑子里有根棍子在不断搅和,头痛欲裂。 自有丫环去玲珑馆请卫灏过来,钱妈妈在旁指点着小丫头给苏夫人按摩头部,苦于手伤未愈,不能亲自上手:“轻轻敲……到后脖子往下有两个窝……这里这里,要使劲往里按,加点劲懂不懂?” 小丫头懵懵懂懂,揉得并不如苏夫人意,眼见得主子长叹一口气,似有不耐,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出,束手束脚站住了,只恨的钱妈妈在她额头敲了一记:“真是生了副聪明面孔笨肚肠。”扭头瞧见几步开外正在翻帐本的朱玉笙,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她小心进言:“大人既将此事交托给夫人,夫人就算是头再疼,也不能一总交给表公子?后宅之处总有不方便的地方,莫如……让大奶奶跟表公子一起去查?” “朱氏?”苏夫人也正烦恼,若全然交托给外甥,他在后宅多有不便,可是若让女儿吴瑞雪去陪同去查,只恐真相没查出来,她花痴病先犯了。 刺史大人为女儿择的是京中高门,但她昨儿才打听来的消息,那位彭侍郎家的公子却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出了名的纨绔。 女儿听到这消息,在房里哭得眼睛都肿了,还跟她吵了一架:“表哥博闻强记,又生得一表人才,品性也好,他进府这些日子,眼神从来不在丫环们身上打转,父亲作甚不向表哥提亲,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苏氏也不满丈夫的决定,预备等吴延回来便与他好好谈一谈,又生怕拗不过丈夫,就更不能提前给女儿希望,隔绝两人还来不及呢,哪能放心让俩人相处。 思虑再三,等到卫灏过来,朱玉笙也知道了苏氏的决定,注意到她身后侍立的钱妈妈闪烁的眼神,心里暗哂:钱婆子是见识到了郑姨娘对我恶劣的态度,这才巴不得我去梅香院吃苦头,最好被失子之痛折磨的快要发疯的郑氏打一毒才解恨? 朱玉笙心里明白,面上便作出为难之色:”夫人,郑姨娘对我有些误解,我恐怕不太适合陪慕表兄去查案?“ 苏夫人言出必行,哪轮得到她推脱,横眉便要开骂:”只是让你陪着长风去后院到处走走,还有丫环婆子,查案你也得有那脑子!” “大奶奶不是怕郑姨娘怪罪你?”钱婆子幸灾乐祸,还暗暗嘲讽朱玉笙丧门星的名头在外,也知道自己晦气。 苏夫人面色一冷,朱玉笙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无论如何她是长房长媳,名声再不好关起房门来被婆婆责骂都是应该,但走出去她却是长房的人,暗讽她晦气岂不是打长房的脸? 于是她一副委屈模样瞟了一眼钱婆子,故意道:“前儿我路过花园子,还听到妈妈跟别人说我晦气,也不怪郑姨娘要疑心我害了九哥儿。她要是揪着我不放,非要说我是凶手,我还查什么真相啊,直接把自己送上去就可以结案了。” 这才是苏夫人最为担心的。 别最后本来与长房无关,却因为朱玉笙的名声而沾上一身腥。 她面色巨变,喝骂道:“人命关天的大事,钱妈妈慎言!往后再让我听到谁嚼舌根子,说大奶奶是丧门星,晦气什么的,小心我扒了她的皮,剪了她的舌头!” 朱玉笙:这名头拜您老人家所赐,整日骂的最多的不还是您老人家吗? 钱婆子见苏夫人动气,还严令以后不许再说朱玉笙是丧门星,虽然心里颇为不服气,但也不敢跟主子对头干,只能老着一张脸赔罪:“都是老奴嘴上没个把门的,往后再不会了。” 朱玉笙上辈子在刺史府里浑浑噩噩生活半年,年纪小阅历少,再加之被苏夫人管得紧,对刺史府后宅的女人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只记得最后抄家之时,被官兵从各个院子里推出来的女人们挨挨挤挤,数量惊人,让她对吴延的纳美有了个全新的认知。 但经由九哥儿病亡一案,她跟着这位表公子细细梳理了一番刺史大人的后院,才终于对这些女人的数量与来源有了详细的了解。 刺史大人年富力强,纳美无数,未曾进府的忽略不计,单纯在府里有名有姓的姬妾便有三十六名之巨,其余还有宠幸之后随便塞进后院哪个厢房里,当通房丫头的更是比比皆是。 而这三十六名姬妾里,来源有好几种。 一些是刺史大人在外面酒桌饭桌欢场上自己“挖掘”的,当然其中也不乏下面人有心设计的相遇; 另外一部分来源于下属的孝敬,有些是下属的亲生闺女或养女,有些是下属的妹妹、表妹、堂妹庶妹之流; 最后一部分便是城内商贾富绅敬献,来源也不外乎自家女儿妹妹之流; 最后一种便是产自吴家内宅,或苏夫人身边的陪嫁丫环,或哪个姬妾身边的贴身丫环,再或者府里姿容出众的家生子,借了贴身服侍之便,近了刺史大人的身,最后爬上刺史大人的床榻,为自己跟家人博个出头的机会。 第21章 丧子之痛,不是语言能够安慰的。 许多事情,原来都可以改变。 朱玉笙曾经拼死反抗,曾经绝望无助,也曾经想过腔子里的一口热气散尽,万事全休。 重新来过一回才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放弃挣扎随命运的巨浪而去,其实很难。 她坐在梅香院卧房的绣墩上,盯着床上的郑姨娘,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你别骗自己了,小九已经死了!\" 自九哥儿病亡,郑姨娘便有些神神叨叨,起初还紧抱着孩子的尸身不撒手,又哭又笑,心肝宝贝亲个不住,急得杜妈妈哭个不住,亲自跑去正院跪求苏夫人想办法。 苏夫人能有什么好办法? 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也觉得余生难熬,恨不得追随长子而去,以结束这漫长的刑期,还是幼子与女儿拉回了她的神智。 总归是男人不可靠,还是孩子与自己血脉相连。 ”灌一碗安神汤下去,等她睡着了,把小九抱出来。\" 留在府里的张神医喝了一夜大酒,终于派上了用场,被从宿醉中拖起来,写就一张鬼画符的安神方子,抓药带煎,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杜妈妈都不敢假他人之手,亲自盯着起火熬药,哄着郑姨娘喝下去,才长松了一口气。 不过片刻功夫,郑姨娘便昏睡了过去。 杜妈妈流着泪把早已冰冷僵硬的九哥儿从郑姨娘怀里抱走,感受到她在睡梦之中的不安,甚至还蜷缩着手指闭着眼睛四下摸索,直吓得她塞个枕头给郑姨娘抱着。 朱玉笙跟表公子一起梳理刺史大人内宅的两日功夫,郑姨娘已经醒来找不到孩子发过疯,然后服下安神药继续睡;睁开眼睛再找孩子,疯过好几轮之后,终于变得痴痴呆呆,不再尖叫挣扎,床上床下衣橱里屏风后闹着找孩子 ,而是抱着枕头权当那是九哥儿,轻轻唱着儿歌,委实堪怜。 卫灏不便踏进郑姨娘内宅,便有丫环搬张凳子坐在门口,既能听到里面的动静,还不妨碍他查案。 床上的郑姨娘对朱玉笙的话充耳不闻,反而是杜妈妈横眉怒目,几乎要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大奶奶,您明知我们姨娘病着,却非要跑来刺激她,安的是什么心啊?” 朱玉笙也是个狠人,全然不搭理杜妈妈护主的举动,反而大步走过去,一把抢过郑姨娘怀里的枕头,终于成功唤回了郑姨娘的注意力,她尖叫着去抢枕头:“你还我儿子!还我的小九……” “它不是小九,只是个枕头!”朱玉笙残忍揭破了她掩耳盗铃的行为:“九哥儿被人害死了!” 郑姨娘尖叫一声,只听得“啪”的一声,被朱玉笙重重扇了一巴掌,半张脸都要肿起来,火辣辣的痛,眼神却终于聚焦,对上朱玉笙的脸,还呆呆说:“你打我?” 杜妈妈恨不得跟朱玉笙拼命:“你个丧门星,竟敢打我们姨娘!” 朱玉笙一点也没有被这主仆俩吓到,反而用冷静缓慢的语调告诉两人:”张神医说,你家姨娘是急怒攻心,迷了心窍,不用狠招,难道你想让她一辈子在这后宅子里疯疯颠颠的过下去?” 其实也不必过一辈子,最多几个月,刺史府便要易主。 杜婆子:“……” “我知道小九去了……”郑姨娘如梦初醒,双手捂脸忽然大哭起来,眼泪顺着指缝不住流下来,如同大雨倾盆而下,根本止不住。 朱玉笙此刻反而很有耐心,不发一言耐心轻拍着她的背,直到许久之后,房内的嚎啕大哭终于变成了小声抽噎,最终归于寂静。 那悲伤的母亲,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小九……他还没长大,还不曾见过外面的山清水绿,不曾见过街市的热闹,不曾读书开蒙……就这样没了……” 九哥儿刚落地的时候,她对儿子有无数的期许,急切的盼着他蹒跚学步,盼着他开蒙入学,盼着他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盼着他将来成家立业……那无数的甜蜜期盼,如今都化作烟尘。 丧子之痛,不是语言能够安慰的。 朱玉笙等她哭够了,终于开口劝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让小九白白死了。现在能告诉我,小九不能碰的东西了?” “是桃毛。”郑姨娘哑声说:“他刚出月子的时候,我有次贪嘴吃桃子,后来去抱他,他便面上起疹子,不过没有这次严重。我吓得抱着他立刻去寻张神医,当时张神医便说这孩子碰了不该碰的。” “当时喝药压下去了,后来我便尤为小心,特意回想当日吃过摸过碰过的东西,猜测应该是桃子的原因,便寻了一点桃毛抹在他皮肤上,当时便起了一大片疹子……”她慌乱而无助,仰起一双泪眼,紧紧抓住了朱玉笙的腕子,企图在她嘴里找到答案:“可是后来……我院里便禁止送桃子过来了呀,我还跟大人说不喜吃桃,就怕旁人知道小九这毛病。” 刺史府后宅女人这么多,彼时她极为得宠,又刚生了娇儿,还是吴延的老来子,更有烈火烹油之势,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梅香院的动静。 “你细想想,九哥儿误粘桃毛会起疹子这事儿,都有谁知道?”朱玉笙回握着她的手,语声温柔,徐徐诱导,不露声色偷瞧旁边杜妈妈的表情,但见这婆子眸中盛着满满的关切,不似作伪,暗松了一口气。 外面门口坐着的卫灏从她进屋之后便竖起耳朵听,房内摆着的一架屏风遮挡住了视线,却也能听到内里的哭泣说话声。 他听得朱玉笙逼着郑姨娘面对现实,再诱导她说出有关九哥儿的秘密,心中不由暗赞自己这颗棋子挑的好,行事颇有章法。 郑姨娘眸中似有挣扎:“我房里的丫环都很可靠,不可能是她们?” 朱玉笙怀疑道:“你也说了,当初给九哥儿抹一点他起一片疹子,但按照他那天发病的时间推算,会不会不止一点桃毛?这院里早就严禁送桃子过来,九哥儿当日呼吸困难,会不会是吸入了桃毛?” 第22章 “到底是谁这么恶毒啊?” 朱玉笙的推断与猜测,让郑姨娘面色剧变:“你是说……有人故意让九哥儿吸进了桃毛?” 她无法想象,自己院里的丫环会行此恶毒之事,明知道小九不能连皮肤都不能粘桃毛,却还让孩子吸入桃毛,连擦洗清除的机会都不给,分明是要致孩子于死地! 郑姨娘捂着胸口摇摇欲坠:“到底是谁,这么恨我的小九啊?” 杜妈妈将她揽进怀里,老泪纵横:“到底是谁这么恶毒啊?” 朱玉笙出自正房,自然要向她讲明利害关系:“郑姨娘,事到如今只能行非常手段了,梅香院侍候的二十几个丫环婆子,上至杜妈妈,下至最低等的粗使丫头都有嫌疑。这两日我与表公子已经把府里后宅的主子奴仆粗粗过了一遍,但人数太多只能看到表面,没办法查探到这些人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突破口只能是梅香院。” 郑姨娘哆嗦着握紧了她的手腕,被奴婢背刺一刀的可能打击到:”大奶奶,怎么查?“ 朱玉笙紧握着郑姨娘的手腕,再次申明:“夫人派我与表公子过来,不是针对你,而是只想查清楚九哥儿的死因,给大人与你一个交待,你且好生将养,杜妈妈……我要带走!” 那老妪满脸是泪,根本不惧刑讯,而是扶着主子躺好,还细心替她掖好了被角:“姨娘,您要好好保重身体,等老奴回来侍候。”说完昂首便往外走,连朱玉笙都不禁为之动容。 梅香院内,自九哥儿病故之后,所有侍候的奴婢们都被看押在院内下人房,此刻被府兵拖出来,在正午的阳光下跪成一排,而杜妈妈出来之后,不用人催促便自行与众丫环婆子跪在一处。 卫灏见朱玉笙出来,便问:“大奶奶预备如何审问这帮奴婢?” 他明明说的一本正经,但朱玉笙却觉得他在调侃自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慕表兄这是说哪里话?往后我还要在刺史府长住下去,与府中奴婢在同个屋檐下生活,怎能行此狠事?审讯之事,自然是要交给慕表兄。” 得罪人的差使,她可要酌情而行。 偶尔得罪一两个人不要紧,但此次审讯人数众多,谁知道这些人与府中其余院落的奴婢有何牵扯,还是小心为妙。 卫灏:“……” 他被朱玉笙甩手掌柜的态度惊到,终于不再调侃她,还要确认一遍:“你当真不参与审讯?” 朱玉笙脑中不由浮现出前世他在江州牢房里刑讯逼供吴家众人的手段,心道就我的能耐,审讯之事还是不要在鲁班门前耍大斧了,省得让你笑话。 不过她话说得漂亮,马屁拍的山响:“慕表兄有所不知,我从小胆子不大,还没见过打人板子的,审讯更是没做过,毫无经验。我瞧着表兄学识渊博,审讯之事定然也不在话下,我先旁听学习,等学会了再审也不迟。” 言下之意便是,此刻刺史府后院里,除了正房的人,其余各院里的姬妾通房奴仆都有行凶的可能,嫌疑人成群,难道还会少了审讯的机会? 卫灏心道,这滑头的小骗子,得罪人的活儿就推给他,说不定回头她还要充当安慰人的角色,趁机卖一波好,也顺势扭转一下她在刺史府的风评。 他一挥手,便让人将这些丫环婆子全都带走,说是要寻个空院子来审讯。 恰距离朱玉笙住的院子十米开外,便有一处空院落,其实那院子前两年原本住着一位琴棋书画都绝妙的佳人,刚入府三个月才有了身孕,却忽然上吊自杀了。 从此之后,那院子便空了下来,只偶尔有丫环婆子进去打扫,不致使其荒废,影响观瞻。 苏夫人倒是有意问过后院有些挤在一处的女人们,可有愿意去住那处院子的,都被众人拒绝了。 朱玉笙住的院落,因其狭小偏僻,又与那处院落相邻,这才空了下来。 卫灏主审,刺史府总管虞海陪审,朱玉笙旁听围观,另有苏夫人院里的两名婆子监督,吴小九病故一案终于开审。 郑姨娘身边贴身丫环八人,四名大丫环四名小丫环,分管着她的衣裳首饰屋内摆件月银,林林总总。 另有两名奶娘专管九哥儿的吃喝拉撒,两名大丫头负责盯着九哥儿及其奶娘。 共余丫环婆子便分管着院里针线打扫厨事茶水点心等等,分居各处岗位,无有闲差。 朱玉笙出自小户人家,入府之后也没有大奶奶应有的待遇,见识过刺史大人得宠小妾院里奴婢的配置,她对郑姨娘深感同情——院里这么多人,但凡哪个丫环透出一句话,再大的秘密也守不住。 卫灏审讯自有一套,他将所有婆子丫环分开审讯,从这些丫环在府里的人际关系开始梳理,有时候审完这个丫环,拖另外一个丫环上来的时候,还添油加醋随意篡改前一位的供词来诈后一位,虚虚实实兵法用得奇佳。 朱玉笙连着旁听五四场审讯,只觉得头都大了,暗道这活儿不好干,于她来说难度颇高,连陪审的虞总管都面现恍惚之色,灯光之下感觉半日功夫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两婆子站着打盹,他大半日功夫水米未打牙,竟然越审越精神,简直不似凡人。 卫灏越深挖,朱玉笙越心惊。 刺史府后院人数众多,明面上瞧不出什么,可实际上却密如蛛网,丫环有丫环的人际关系,同乡干亲或者同批进府接受过培训的,再或者共同拜了同一位干妈的……各种交好的关系让这些丫环婆子们在后院都能结起自己的关系网。 可惜郑姨娘身在高位,似乎人也有些单纯,还傻乎乎认为她院内奴仆皆忠心不二。 她房内四个大丫环,其中两名生的很是出挑,一位鹅蛋脸的丰腴美人叫姚黄,另外一名清瘦苗条瓜子脸丹凤眼的丫环唤魏紫,一个管着衣裳,另外一个管着胭脂首饰,都似不太安份。 第23章 慕表兄可别瞎说污蔑我! 第二十三章 苏夫人清早睁开眼,先倚床喝一杯清茶醒神,接着才关心府里的状况。 “小九的事情查的怎样了?”一夜浮浮沉沉总也睡不实,犹如漂浮在海浪之上,让她睡起来比不睡还疲倦,轻揉着额头问身边的婢子。 钱妈妈年老觉少,起的绝早,还特意跑去打探消息,做到在主子面前有问必答,还能赶着过几年体面日子,此刻挤开苏夫人身边的丫环,殷勤接过苏夫人的茶盏,颇有几分敬佩道:“说起咱们表少爷真真是厉害,听说早些年身子也不好,也不知道在外面都吃个甚长大,昨日开始审问,一日夜没睡。早晨老奴去的时候,他还在审问郑姨娘房里的姚黄,虞管事跟大奶奶早都困的五迷三道,各自趴在桌上睡了,只他一个眼睛亮的跟夜明珠似的,竟也不知道困。\" 苏夫人没有耐心听她长篇大论,只想知道结论:“可是审出主使之人了?” “哪那么容易呐?”钱妈妈放下茶盏去扶苏夫人起身:“姚黄那丫头平日仗着郑姨娘得宠,眼睛长到头顶上,都瞧不上府里各处侍候的人,被表少爷直审了一夜,头发也乱了,脸儿也黄了,眼珠子都是血丝,再熬两日,说不定人都要疯了,有什么知道的还不得全吐出来啊?” 姚黄跟魏紫是梅香院里生得最出挑的两名丫环,往日傲气十足,谁曾想到朝落难,后宅丫环婆子皆来瞧她们的热闹,皆盼着她们出事。 当事人痛彻心扉,而身在局外的人都把此事当热闹看,唯有其中陪审的朱玉笙心惊肉跳,见识到了表公子“相对温和”的审讯方式,却也觉得姚黄跟魏紫难逃表公子的魔爪。 都是后院的婆子丫环,卫灏并不曾刑讯,只是用两个屋子分开审讯姚黄魏紫,先是审了一日,问无数类似的问题,好容易熬到了晚上,两女以为问讯告一段落,谁知才是审讯的开始。 夜半,分处两屋的姚黄跟魏紫困的上下眼皮直打架。 从郑姨娘抱着小九的尸身过夜开始,她们身为贴身大丫环便一直没好生合眼,胆小的百合与老实的玉兰一直在哭,再关下去还没审这两人眼睛已经要哭瞎了。 谁知落到表公子手里,既不用棍棒也不用鞭子,四周墙壁上燃着小儿臂粗的蜡烛亮得刺眼,他却不肯让两人合眼,但凡有了点困意便被冷水泼醒。 虽是夏夜不怕淋湿,但持续的被刚从井里打起来的冰水泼醒,也让姚黄头痛欲裂,整个人处于快要崩溃的状态。 苏夫人处派人送来了丰富的早点,虞总管跟朱玉笙被丫环叫醒,都对表公子的体力表示佩服——谁说他身体不好来着? 肯定都是谣传! 朱玉笙当着表公子的面,随便凑和着漱个口净个面,在对方不赞同的眼神之下扑到了早饭桌前,不客气的挟起一个精巧的小包子往嘴里喂,引来对方不赞同的神色,可能最终忍无可忍,憋出一句话:“大奶奶……吃饭很积极啊?!” “吃饭不积极的,估计有些厌世,可能不太想活了。”朱玉笙对他的话中有话装傻,还热情招呼:“累了一夜了,慕表兄赶紧吃两口热呼的。吃完要不要歇息会?” 姚黄闻着桌上扑鼻的肉包子跟热汤的香味狠狠咽了口口水,听到大奶奶的提议,眼睛都亮了,还迅速扫了一眼表公子的神色,还悄悄揉了下膝盖——跪了一日夜,膝盖都快废了。 谁知对方慢吞吞坐下来吃早饭,眼睫低垂漠然道:“吃完了接着审,几时问明白几时再休息。” 姚黄绝望了! 她心态彻底崩了,直着嗓子嚷嚷:“我真的没有到处说九哥儿不能粘桃毛的事情,兴许是魏紫跟她外院的情郎说过,她在府里有个相好,我早都知道了!表公子您不如去查魏紫的情郎!” 卫灏慢条斯理吃完一只小包子,这才吩咐人:“去查查魏紫外院的情郎是谁的人。” 隔壁魏紫否认了姚黄的说辞:“她在诬陷我!我在外院哪有什么情郎,张二哥是府里的护院,并不是什么情郎,他与我是同乡,偶尔我会托他往家里捎点月银,就让她诬陷上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姚黄好几次往曲姨娘的院里跑,这背主的东西,我都不曾告诉过郑姨娘,她倒好意思诬赖我!” 朱玉笙:“……” 这可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趁着表公子去隔壁审问魏紫,她好奇问姚黄:“你去曲姨娘院里做什么?可有小姐妹在她院里。” 姚黄一瞬间涨红了脸,咬着唇不吭声,朱玉笙递给她一个包子:“赶紧吃,饿肚子胃里不好受?等下表公子过来你就别想吃了。” 她接过包子一口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便往下咽,忽听得背后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死了就不必饿得难受了。”受惊之下包子顿时卡在了嗓子眼里,只噎得她欲翻白眼,还是朱玉笙好心在她后背上重重拍了好几下,才把包子顺了下去。 卫灏讽刺道:”大奶奶倒是好心。” 朱玉笙陪笑:“我这不是……瞧她饿肚子难受嘛,桌上还剩了那么多。”说不定吃饱犯困,脑子不清醒便顺嘴说出来了呢。 “大奶奶不必帮我。”姚黄似下定了决心,索性将对郑姨娘的不满全都吐了出来:”人人都道我们郑姨娘得宠,可她防身边的人跟防贼似的,只要大人进了梅香院,就怕我们近了刺史大人的身。哪比得上曲姨娘大方得人心,但凡刺史大人瞧上了她身边的人,她都愿意举荐,谁又天生是奴婢命,就该侍候主子呢?” “你倒是志向远大!”朱玉笙赞了一句,又忍不住反问:“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使错了劲呢?就算是去了曲姨娘的院子,也未必能得宠啊。” 她在梳理刺史府后宅女人的时候,才发现还有曲姨娘这等有趣的女子。 据说曲姨娘是蔡姨娘的表妹,最是爱玩爱闹,还有一手好牌技。当年蔡姨娘生了三公子吴廉,隔了两年又生了五公子吴盛,却因府里进了新人而有些失宠,便请了娘家表妹曲姨娘来玩。 曲姨娘生的明媚张扬,一双神彩飞扬的吊梢眼,樱桃小口吐出的话却跟刀子一样,又快又利索,头一回进刺史府探望表姐,便遇上了刺史大人回府。 没过几日,刺史大人便去蔡姨娘房里瞧儿子,还摆上了酒宴款待这位表姑娘。谁知一场酒宴之后,曲姨娘便跟刺史大人睡在了一张床上。 蔡姨娘倒是大度,还安慰表妹,嫁进刺史府也没什么不好,穿金戴银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但架不住曲姨娘性子倔,还跟蔡姨娘吵了一场。 后来她顺理成章的留在了刺史府的后院,跟表姐蔡姨娘依旧称姐道妹,亲热得很。 她性格活泼讨喜,开朗爱笑,还喜欢赌博喝酒,是后宅里刺史大人休闲放松的好去处。 更妙得是,每每刺史大人去她的住处,曲姨娘便拉着房里丫环陪刺史大人一起耍牌喝酒玩耍,大家酒喝到兴处,刺史大人瞧谁顺眼了,曲姨娘便将人推进刺史大人怀里,自行去睡了,并不吃醋。 久而久之,曲姨娘院里的丫环们都练得一手摸牌的好本事,但凡有姿色的也都跟刺史大人赌过牌喝过酒,也被刺史大人轻怜蜜爱过,引得别的房里有野望的丫环们纷纷羡慕她身边的人。 姚黄有往上爬的野心,却碰上了心眼小的郑姨娘,难怪会往曲姨娘院里跑。 她生得漂亮,笑起来也颇为动人,且对自己的姿色也颇为自负,还要反问朱玉笙一句:“不试过怎知不能得到刺史大人的宠爱呢?” 朱玉笙:“……” 真是个蠢丫头! 只瞧见了眼前的富贵安稳,却不曾想到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能旺到几时? “为了得到曲姨娘的襄助,你把九哥儿不能粘桃毛之事告诉她了?” 姚黄:“……没有!”她只是解释了自己爱往曲姨娘院里跑的原因。 朱玉笙不信:“你为了自己爬上去,未必不会告诉她。曲姨娘难道……告诉了她的表姐祭姨娘?”她不过随意胡猜 ,心中却隐约觉得真相不会如此,甚至有种直觉,总觉得曲姨娘跟她的表姐蔡姨娘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相亲相爱。 但有件事情詹总管却知道:“蔡姨娘极爱吃桃子,每年府里但凡有送来的蜜桃,往她院里送的最多。” 朱玉笙:“……” 蔡姨娘生有二子,三公子吴廉跟五公子吴盛,兄弟拧成一股,与长房交好,却与二房苗姨娘及二公子吴澈成对立之势,这是府里众人皆知之事。 但郑姨娘虽得宠,九哥儿却年纪太小,刺史大人宠爱他,也不过就是当个小孩子疼爱,与府里的争权夺势并无干系,他小小孩子还未立住,也妨碍不着哥哥们的争权争产,害了他又能如何? 真是令人费解。 另外一边,魏紫的情郎张二哥也被拘了来审,却发现果如她所说,两人并无男女暧昧,只是同乡同村捎带东西而已,偶尔她送点礼物以表谢意,谁曾在姚黄的嘴里竟成了情郎。 卫灏:“肯定有人漏出去了。” 百合是个胆小的,还没审问便事无巨细的交待了,还绞尽脑汁配合,虽然说得结结巴巴,但却并没什么自相矛盾之处,卫灏便认定她没有说谎。 老实的玉兰一直在哭,两只眼睛哭成了桃子,只反反复复说着几句话:“九哥儿怎么能去了呢?往后……我们姨娘可怎么办啊?”瞧着是个极为忠心老实的丫头,只一心记挂着主子的安危。 至于杜妈妈,眼神坦荡更不惧审讯,还反复建议:“老奴不怕挨打,但那起子贱皮子们可未必,还请表公子狠狠的将他们打一顿,说不得她们便招了!”浑浊的老眼里射出狠厉的光芒:“让老婆子知道是谁泄了九哥儿的底,我定然要生吞了她!” 至于其余房里的小丫环们,以及九哥儿的乳娘丫环,暂时排除了嫌疑。 朱玉笙不想采纳杜妈妈的建议,认为屈打成招并不是正道,反而很好奇传说中的曲姨娘,向卫灏提了另外一个建议:“慕表兄,要不……去会会曲姨娘?既然姚黄的事情牵扯到她,总要问问她?” 她搜遍脑海,记得当年刺史府出事之后,早都没有曲姨娘这一号人。 或者,当年的她被关在一方偏僻的院落里,对刺史府的事情并不清楚,这反而激起了她的求知欲,极想会会曲姨娘。 卫灏的眼神里似乎有嘲讽:“你不是想查清真相,只是想会会曲姨娘?” 朱玉笙正色道:“九哥儿小小年纪便遭此横祸,我心中同情郑姨娘,只想赶紧查清楚真相,慕表兄可别瞎说污蔑我!” 第24章 但实则她争的最厉害,手段最离谱。 第二十四章 曲姨娘的桂香院自成一隅,院外栽着两棵巨大的秋桂,还未及花开时间,院里却香气馥郁,院里女孩子们穿红着绿,见到卫灏与朱玉笙与别处行礼回避的丫环们不同,都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盯着他们看。 还有胆大的上前来搭话:“表公子跟大奶奶过来,可是有事寻我们姨娘?“目光放肆的盯着卫灏,让他不由自主便拧起了眉头。 朱玉笙怀疑他在肚里骂这些丫头没规矩,但碍于曲姨娘到底是吴延的宠妾,还是忍住了,肚里不由暗笑。 待见着曲姨娘,朱玉笙也算是开眼了。 府里丫环们都羡慕曲姨娘胸怀宽广,亲和怜下,但朱玉笙总觉得与事实有出入。 丫环往里通传的时候,便听到里面吃吃的娇笑,有道轻脆的声音说:“表公子跟大奶奶过来,还不赶紧请进来,你们这起小蹄子,一个个都被我惯得不长脑子,哪有这样怠慢客人的?” 朱玉笙踏进她的居处,但见曲姨娘生得明丽长扬,还穿着一身大红衣裙,穿金戴银,眼波流转之间,透着说不出的媚意,她身为女人也得承认,寻常女子身上首饰过多便会显累赘,不是人戴首饰而是首饰欺人,过于显摆俗气了。 但曲姨娘如此打扮,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眼,让人觉得如此美人,也唯有珠宝首饰才能衬托她的美貌。 “见过曲姨娘。”二人落座,曲姨娘便招呼丫环上茶:“两位上门,可是有事?” 卫灏示意朱玉笙开口,于是她便将事先套好的口供讲给曲姨娘听:“姚黄那丫头最后招供了,说她是为了想要来桂香院侍候,便将九哥儿不能粘某种东西的消息告诉了姨娘,至于后来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 明明姚黄说的只是爱往桂香院跑,却澄清自己并没有出卖郑姨娘,但两人一路过来,这位慕公子预备给曲姨娘设个套,便改了姚黄的供词。 谁知曲姨娘听罢,竟掩口笑个不住,直笑得卫灏脸色都要转青,才拭拭眼角笑出来的泪,笑着解释:”这孩子……姚黄这孩子也是真能记仇啊。她倒是想来我桂香院里侍候,被我拒绝之后,就要给我找麻烦。“ 她抚摸着自己涂着丹蔻的手指,似乎很是痴迷自己的纤纤玉手,语调带着些说不出的自怜自伤:“在这个大院子里,大家都去争,去抢。女人们抢刺史大人的宠爱,儿子们想要抢父亲的人脉,权势。我呢,无儿无女,膝下空空,抢来给谁?” 朱玉笙:“……” 她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曲姨娘还向卫灏抛了个媚眼,颇有几分轻浮:“表公子也不瞧瞧,我这院里吃喝玩乐,富贵锦绣,要什么有什么,也足够我快快活活过个十几年了,还有何求?“ 卫灏被她的行为给刺激到了,冷冷开口:”曲姨娘,还请自重!” 曲姨娘吃吃娇笑:“表少爷何必板起面孔呢,多不讨喜啊。刺史大人可最喜爱我这副模样了。”忽横眉立目变了颜色:“表少爷既是嫌我浪荡轻浮,又何必踏进我的院子呢?没得脏了您的贵足!”竟是立时变脸要赶人。 卫灏:”……” 朱玉笙头一次见到这样情绪反复无常的女子,而且毫不讲情面,偷瞄了一眼被赶出来的卫灏 ,忍不住感叹:“送我们出来的丫头说,曲姨娘日常在刺史大人面前也是这副模样,高兴的时候很是奉迎,不高兴的时候就将刺史大人推出房门,根本不怕得罪了他。刺史府的后院,多少女人上赶着讨好刺史大人,唯有她敢这般行事,还能一直得宠,也算是有本事。” 卫灏侧头瞧她,只觉得她这话透着一股傻气:“你懂什么?” 朱玉笙:“慕表兄这是嘲笑我无知?难道我说错了?” “当然错了!”卫灏见她犯蠢,难得有心情解释:“你别瞧着曲姨娘娇嗔作怒,连舅父也敢发作,但她拿捏的特别好,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每次她发怒把人赶出去,院里定然还有善解人意的丫环上赶着去讨好舅父,将他留在桂香院。久而久之,就说不准舅父留恋的到底是曲姨娘,还是桂香院的这些……” 朱玉笙懂了。 别的主子,譬如郑姨娘,只想把男人留在自己身边,不肯分享,等于独个争宠,但曲姨娘挑了一院子漂亮出众的丫环一起服侍刺史大人,把大家的利益绑在一张船上,等于多出来十七八个助力替自己争宠,自然盛宠不衰。 表面看起来曲姨娘不争,但实则她争的最厉害,手段最离谱。 第25章 说的……好像他多慈悲似的! 回归案情,朱玉笙不由追问:”姚黄说自己并没告诉曲姨娘,曲姨娘也否认了,这两人说的是实话还是假话?\" 卫灏:“看看再说。” 朱玉笙越发好奇了。 卫灏回去之后,将梅香院的四个大丫环聚在一处,当场宣布:”方才我已问过曲姨娘,她痛快承认了,说是姚黄透露出去的消息,知道小九不能粘桃毛,深恨自己无子,这才害死了小九。” 朱玉笙瞠目结舌——大哥,你这信口胡说的本事,还查什么命案啊,不如去外面说书,保管财源广进! 大约她质疑的眼神太过明显,卫灏用一记眼神警告她不许乱说话,目光在四个丫环面上审慎扫过。 姚黄听罢愣住了,一脸被冤枉的愤怒:“胡说!我没有告诉她!我虽然想去桂香院侍候,但我没想害了郑姨娘跟九哥儿!” 魏紫大骂:“果然是你!想攀高枝儿就自求啊,你作甚害九哥儿?” 她鄙视的眼神刺激到了姚黄,气得姚黄上前便来揪她的头发:“你当自己是什么好人呐?天天打扮给谁看,打谅我不知道?我没害九哥儿就是没害,你别冤枉我!” “明明就是你!” 魏紫也不肯跪着挨打,立刻揪住了对方的头发,两人厮打在了一处。 卫灏也不制止她们,任由二人互相谩骂撕打,可能往日两人积怨甚深,只是当着主子的面不好撕破脸皮,都互相忍着,如今便不必顾忌索性闹将起来。 百合瑟缩的左右看看,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试探着去拦挡:“两位姐姐别打了!”被姚黄”呸“的吐了一口痰:”要你来装好人?“直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玉兰倒是不哭了,两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也瞧不清眼珠子,更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卫灏忽厉声喝止:”玉兰,你是几时把九哥儿的事情透露出去的?” 朱玉笙:“……” 怎么看出来的? 他不喊则已,一嗓子吓住了正在互相扯头发挠脸拼命的姚黄跟魏紫,二人齐齐扭脸,还保持着撕打的状态,异口同声质问:“玉兰,原来是你?” 玉兰已经慌了神:“去年九月……”反应过来自己的回答,她顿时捂住了嘴巴,连连摇头:“我没有!不是我!” 卫灏也懒得跟她废话,直接下令:“拖出去,先打十板子,不招继续打!” 玉兰本来就哭了好几日,眼睛都肿着,瞧着委实是个忠心护主的丫头,但没想到能被卫灏揪出来,且认定是她。 等到外面响起打板子的声音,姚黄跟魏紫都不约而同失去了斗志,松开了对方的头发,为了防止战火再起还各自往旁边挪开五步左右的距离,依旧跪在地上,却仰着脖子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卫灏,让朱玉笙一瞬间就读出了这俩丫头的内心——多亏了表公子慧眼如炬,才能还我们清白! 如果在刺史大人回来之前查不到凶手,梅香院侍候的丫环婆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好过。 詹总算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表公子这几日大张旗鼓的查案,把整个后院的人都查了个遍,还揪着姚黄魏紫不放,分明怀疑她二人,为何最后揪出的却是老实的玉兰?” 卫灏解释:“大张旗鼓的审查,只是为了让背主的奴才以为自己躲过去了。方才我宣布是姚黄泄密的时候,魏紫义愤填膺要跟她拼命,百合只想哪边都不得罪,唯有玉兰这几日虽然一直在哭,但她身体一直身僵硬,肩膀脖子都紧紧端着,那是非常紧张的样子,而非悲痛小主子过世,很有可能是作贼心虚,听到姚黄被定罪,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让人很是怀疑她的行为。” 他再补充:“后宅之事,总不能把所有侍候的丫环全都拖出来打一顿板子,留一口气再审问,那也太血淋淋了。” 说的……好像他多慈悲似的! 朱玉笙忍不住在心里说,却换了一副敬佩的面孔:“慕表兄的眼力无人能及!” 詹总管:“表少爷好眼力!”心里不免要想,还是表少爷年轻,心肠柔软,才不想让更多奴婢挨打,若是等刺史大人回来,后院这些奴婢们不知道要填多少人命替九哥儿陪葬。 刺史大人在官场几十年,靠的可不是运气,而是坚硬的心肠跟钻营敛财能力。 第26章 “死了?” 事实证明,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朱玉笙在心里为自己的浅薄而忏悔了一番,姚黄与魏紫是容貌出众,前者有野望想要在后宅做主子,后者性格掐尖要强不落人后,但两人于大节上却无误。 反而是表面老实的玉兰,被关起来这几日,每日哭得眼睛都肿了,无时无刻不在向旁人表白自己对主子的忠心与牵挂,谁知一顿板子打下去,才吐露了实情。 九哥儿出生之后,深得刺史大人疼爱,他这个年纪若大公子身体康健娶妻,大约已经抱孙,故而对幼子很是疼爱,让后院妇人对郑姨娘眼红不已,引得四窥伺。 玉兰在梅香院侍候数年,虽位列一等大丫头,但平日有魏紫姚黄二人在前面挡着,比她机敏百倍,至于她所擅长的“老实忠心”就更不值钱了,院里丫环婆子哪个不把忠心挂在嘴上。 她原本也想着在郑姨娘处安稳度日,伙食赏银都不错,可谁知天不遂人愿,家里捎信来说,弟弟迷恋赌博欠了高利贷,急需一笔银子救命。 正好此时曲姨娘院里的青霜来寻,两人被同个牙婆卖进府里侍候,同时期培训却被分往不同的院子侍候,初见时的情谊一直在悄悄维系,于是她转头便将九哥儿不能粘桃毛的消息收了五百两银子卖了出去。 过得四五个月,蔡姨娘院里一个名唤春杏的小丫头送来一小包桃毛,随桃毛而来的还有一千两银子,一起交给她的时候,还有一句话:”我们姨娘说,你弟弟外面的事情,她会想办法替你摆平。” 赌徒的话从来不可信。 上次她悄悄带回家的五百两银子替自己弟弟还完了赌债,谁知道不过四五个月的功夫,她弟弟又欠下了一大笔赌债,讨债的天天堵着门,她娘哭着再三保证:“兰啊,你可一定要救你弟弟,他说会改的,以后再也不赌了!你不能让他被讨债的砍去手脚?你忍心?“ 玉兰被打得血淋淋的,趴在凳子上,还忍不住为自己辩白:”前一次九哥儿沾了点桃毛,请了大夫很快便好了,我那天……没想要他命的,只想着往他脸蛋上抹一点。房间里太热,还开着窗,我打开匣子靠近他的脸,想着脸蛋上抹一点,或者脖子上洒一点就可以了,谁知吹来一阵风,他……他张着嘴巴,手忙脚乱之下我打翻了盒子,正扣在他嘴上……他还伸出舌头舔了……” 她流着泪水说:“谁知外面乘凉的人都回来了,我听到声音更加心慌了,已经来不及收拾,只能对外喊九哥儿犯病了……” 当日,九哥儿发病,的确是玉兰第一个发现。 原以为是她心细,当时正在照顾孩子,谁知她才是凶手。 不过是乳娘去吃饭的功夫,她便生生害死了一条人命。 事发之后,两名乳娘先自吓傻了,其中一个生怕牵连到家人,已经上吊自杀,另外一个人哭着喊着把脑门都磕破了,只求再见家人一面。 卫灏示意詹总管抓人,结果等到两队健妇分别前去抓青霜跟春杏,前者倒是已经在三个月前嫁了人出府去了,而后者在十日前溺水而死了。 “死了?” 卫灏没想到线索居然在个小丫环身上断了。 詹总管也很无奈:”青霜是家里人来赎就放了,听说临走之时曲姨娘还给陪送了一幅嫁妆。至于春杏……她今年十三岁,蔡姨娘那边说,前几日这丫头忽然不见了,后来有人在园子池塘里瞧见浮起的衣裙,打捞起来正是她。蔡姨娘想着大公子过世,夫人正病着,也不好告诉夫人,索性先不往上报,等过些日子再报,谁知就出事了。至于九哥儿之事,她那边一概不知。” 朱玉笙向苏夫人回禀此事,也觉蹊跷:“好好的丫环,怎么就死了?慕表兄说,后院的丫环婆子他尚可一审,但牵涉到曲姨娘跟蔡姨娘,他也不好插手,还要请夫人定夺。\" 苏夫人也很头疼。 九哥儿是刺史大人的老来子;曲姨娘是他的心头爱;蔡姨娘是三公子吴廉跟五公子吴亮的亲娘,又向来与大房走得近,比起二房的苗姨娘要恭顺许多,着实难办。 “此事我也定夺不了,还是等大人回来再说。”苏夫人一脸疲惫的往背垛上靠:“都是大人的心头肉,哪个都不好惹,让长风先歇两天。” 果然过得两日,刺史大人在外公务办完,打道回府,头一件事情便是去梅香院安慰郑姨娘。 郑姨娘可算是找到了靠山,倒在吴延怀里哭湿了他的前襟,几近晕厥,让刺史大人心疼不已,抱着安慰了许久,哄她喝了安神汤入睡,才前往正院。 朱玉笙正服侍苏夫人吃饭,见到刺史大人黑着脸进来,下意识就想躲,结果身后却堵过来俩婆子——钱妈妈跟养伤回来的秦妈妈。 两婆子见到刺史大人的脸色就知不好,只想拦着朱玉笙留下顶雷,哪肯放她走。 苏夫人面色憔悴散着头发,穿着家常衣裳,一副养病的模样,扶着桌子起身去迎丈夫:”老爷回来了?” 吴延冷哼一声径自落座:“怎么回事,我不过出门才几日,家里就乱成这副样子,连小九也没了,你是怎么看家的?” 朱玉笙心道:果然小老婆是用来疼的,大老婆是用来使唤的。 苏夫人尚未从失子之痛中走出来,便被刺史大人责备管家不力,他怎么不问问自己的责任? 可惜苏夫人在丈夫面前一向憋气惯了,就算是被无理责备,也上赶着认错:”老爷千万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都怪我这一向病着,未曾察觉府里的事情,才出了这等事!” 吴延冷着脸道:“说说,怎么回事?” 苏夫人大约是跟丈夫说话心累,便朝后唤道:“朱氏,你过来跟老爷说说具体的情况。”怕他疑虑多思,再三解释:“小九出事之后,我这边托了长风,又让朱氏跟俩婆子过去,还有前院的老詹一起,才查出一点眉目,还要请老爷定夺。” 第27章 她恨我!她要置我于死地! 这是朱玉笙头一次正面与刺史吴延说话,她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讲完,才道:”春杏已经溺水而死,青霜也已嫁人。詹管家派人去追查,发现青霜家里已经不知道搬去哪里,寻不到踪迹。”她低头不肯直视吴延的神色,疑心道:“至于玉兰弟弟常去的赌坊,詹总管派人查出来,说背后的老板是……是三公子的乳兄。” 苏夫人不吭声。 朱玉笙低头装傻。 其余丫环婆子不敢说话,房间里鸦雀无声,都等着刺史大人的决断。 事情似乎是很明朗。 曲姨娘与蔡娘姨是表姐妹,两人平日关系也极为紧密,打探消息是曲姨娘院里的丫环青霜,而执行的则是蔡姨娘院时的丫环春杏,而拿捏玉兰的出借高利贷的赌坊背后的老板是蔡姨娘所生的大儿子三公子吴廉的乳兄,说三公子跟乳兄早已断绝关系,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刺史府众位公子皆有乳娘,而且都是从府里下人之中挑出来的刚生过孩子没多久的妇人,家里的孩子也就比府上公子大一点,等到公子们再大些,各自的乳兄便入府做公子身边的小厮侍候,比一般的小厮都要体面,成年之后还会在外为公子奔走。 吴延胸膛几番起伏,终于忍无可忍的摔了手边的茶盏:“小九碍着他们什么事了啊?!” 朱玉笙往后退几步,悄悄抖抖裙子上溅上来的茶水,假装对刺史大人的盛怒充耳不闻,眼观鼻息观心装木头,心里暗暗猜测刺史大人的宠爱靠不靠谱。 府里丫环婆子之间皆有传言,刺史大人极为宠爱曲姨娘,蔡姨娘的宠爱不多,泰半也是瞧在俩儿子面上,两月之中也总能抽出一两天去她院里坐坐。 蔡姨娘便有空常来正院服侍苏夫人,给自己牢牢贴上正房狗腿子的标签,直到长公子吴安过世,来正院的次数才渐渐少了起来。 詹总管带人去抓春杏,前脚才知道这丫头溺水而亡,后脚她便再次出现在正院打听情况,还坐了好一阵子,拭着眼泪感叹九哥儿小小年纪便早夭,可怜了郑姨娘空欢喜一场,末了问及春杏的罪责,还说她丫头也不知道被谁收卖了,竟敢做出如此恶毒之事。 苏夫人当时心情不佳,也懒得应酬她,干脆说:“听玉兰交待,桃毛是春杏送的,还拿她弟弟的事情威胁,也不知道春杏是受谁指使,竟是连外面的事情都知晓。\" 蔡姨娘当时好似屁股下面坐着钉着,扎的坐立不安,片刻之后便匆匆而去。 刺史大人回府,用他的实际行动诠释了男人的宠爱是多么的不靠谱。 他快刀斩乱麻,派两队衙差把曲姨娘跟蔡姨娘的院子通通围起来,先去了蔡姨娘院里审问,谁知蔡姨娘一问三不知,连带着三公子跟五公子也为亲娘帮腔,各自挨了老父亲一顿板子。 刺史大人气急败坏,打完了儿子还要逼问小妾:”他们往日所为,我在外也有耳闻,什么开赌场青楼欺男霸女,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把手伸向自家弟弟!小九碍着你们什么了?” 三公子扯着嗓子喊冤:“父亲,真不是我害了小九!父亲我冤枉啊……” 五公子直喊救命:“父亲,我什么都不知道……” 朱玉笙奉婆母之命来”听墙角“,远远隔墙听着,想象一下蔡姨娘院里的兵慌马乱,猜测苏夫人的心情,说不定会有几分开心。 婆婆心情略好,找她麻烦的机率也会小上许多。 她的心情,自然也还不错。 正竖起耳朵听远处的动静,忽然发现远处浓烟滚滚,直冲九天,顿时大惊,转身便要往起火处奔,却一头撞进个坚硬的胸膛,撞得她鼻子酸痛,眼泪都要下来了。 仰头去瞧,顿时捂着鼻子呆住:”慕表兄?” 这位慕表兄走路无声,比之狸奴亦不逊色,几时来到她身后的,她竟是半分也没留意到。 “慕表兄怎的在此事?” 对方似乎心情也不错,竟还有心情调侃:“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言下之意是,你来偷听,我也来瞧个热闹。 “我只是偶然路过,难不成慕表兄也是偶尔路过?“朱玉笙与之相处日久,渐渐有些模糊淡忘了他前世凶狠手辣的样子,反而被眼前之人的态度软话,对他的态度也越见随意。 “我自然也是偶然路过。” 朱玉笙不想再跟他多费唇舌,揉了两下鼻子,仰头盯着远处冒起的青烟,急匆匆往起火的地方走:“我瞧着起火的方位,好像是曲姨娘的桂香院,九哥儿不会真是曲姨娘下的手?” 两人一前一后赶过去,却不曾注意远处游廓之上,正有一抹倩影注视着他二人相偕离开的背景,满目恨意,低低咒骂:“贱人!” 桂香院大门口守着一队人马,而院里侍候的丫环婆子们正聚拢在一处瑟瑟发抖,有那胆大的哭喊着:“我们姨娘还在房里呢,快救救我们姨娘!“ 刺史大人赶过来的时候,院子里火势已经很大了,而正院的窗户被推开,房里一身艳丽红衣的曲姨娘浓妆艳抹,远远见到刺史大人冲过来,凄厉的声音响彻院落:“老爷,我这一辈子都被表姐毁了,我拿她当姐姐,她却不曾拿我当妹妹!我顾忌着她生的孩儿,她却推我出来背锅。青霜当年就是从她院里出来的,不过是顾念旧主,我却被拉下水,如今也只能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烈焰卷向她,烧到了她的衣裙头发,而她在烈火中却凄厉大喊:“老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害九哥儿!我没有害九哥儿!”紧跟着房内被烈焰吞噬,而她的身影也渐渐倒下…… 她凄厉的喊声却回荡在闻讯而来的每一个人耳边。 蔡姨娘也是趁乱跟着刺史大人冲来桂香院的,听到曲姨娘的临终遗言,她面色苍白整个人向后瘫倒,还是贴身丫环婆子扶住了她。 “她恨我!她要置我于死地!她要害死我的儿子们!” 她喃喃自语,软软倒了下去。 第28章 你自己勾引表哥,跟表哥有甚关系? 一场大火,桂香院成了一片废墟。 万幸救火及时,未曾波及其余院子,但院内丫环婆子都没逃掉一顿好打。 刺史大人恼怒苏夫人无能,竟能让曲姨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放火烧了院子,更厌恶蔡姨娘暗中对九哥儿下手,还死不承认,逼得曲姨娘不得不以死自证清白。 连着好几日,刺史大人耳畔都回想着曲姨娘临死之时的凄厉大喊,那声音仿佛用一把刻刀刻在他脑海里,驱之不尽,闭上眼睛便能听到她喊冤的声音。 经此一场大火,小九被暗害一事便在刺史大人这里盖棺定论了。 青霜已经寻不见,但她最早是蔡姨娘房里的大丫环,那年曲姨娘进门,蔡姨娘便好心作主把自己的贴身丫环送去侍候表妹,以示姐妹情深,甚至还拿此事在吴延面前邀过功。 吴延还未老迈,自然都记得。 任由蔡姨娘喊冤,还是认定都是她做母亲的在背后作妖,才教唆的儿子们也敢算计亲兄弟,于是拖至卫灏审问的那间院子,塞进厢房,把门窗全都钉死,只留一个送饭的小孔,任由其自生自灭。 至于三公子吴廉与五公子吴盛,受其母连累,身边侍候的人都不曾落得好,从乳母到乳兄,连同跟随的小厮长随们,全都挨了一顿板子,远远发卖了。 两兄弟被关在前院书斋里禁足,读书反省。 至于背主的玉兰,被刺史下令一顿棍子给活活打死了,同时还召集后院丫环婆子观刑,其中有刚入府不足一年的小丫头,被吓得嘤嘤直哭。 曲姨娘被挖出来之后,已经烧成了一团焦炭。 红颜转瞬成焦骨,吴延接受不了,连最后一眼也不曾来瞧,只下令厚葬。 此事自然又落到了苏夫人头上。 苏夫人强撑着刚刚有点起色的病体,爬起来给小妾庶子办丧事,还得派大夫日日前往梅香院——郑姨娘痛失爱子,至今还卧床不起,连爬起来当面去撕蔡姨娘的脸都做不到。 她倒是想卧床养病,可惜苗姨娘亲自上门来探病,句句不离刺史大人:“老爷昨晚还在我房里叹气,说自己命中这么多的儿子,大公子早早去了,老三跟老五碰上个不知事的娘,被教唆的不成器,也唯有澈儿能替他分担一二。” 这哪是探病啊?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苏夫人面色转白,钱妈妈似乎恨不得上前抓烂苗姨娘炫耀的嘴脸,被秦妈妈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腕子,吴瑞雪气不过,张口便骂:“苗姨娘是何居心?父亲春秋正盛,儿子也不止吴澈一人,你先别高兴太早!” 苗姨娘对吴瑞雪的话压根不在意,反而不怀好意的笑,还看似好听相劝实则嘲讽道:”大小姐马上就要嫁出去了。”她一扎一个准:“听说彭公子年少风流,外面红颜知己不知道结交了多少,家里的事情往后也用不着你操心,往后嫁去彭家有得是操心的地方!” 吴瑞雪被她这话给气得都要哆嗦,伸手便要向苗姨娘的脸抓过去:“你这个娼妇——”被朱玉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却狠狠将朱玉笙甩了过去,正好砸在苗姨娘身上,两人顿时跌作一团。 “要你假好心?!”她厌恶的瞪了一眼朱玉笙,似见到了什么脏东西。 朱玉笙:“……” 这姐们情绪也太不稳定了。 她倒不在意吴瑞雪对自己的态度,但若是没拦住大小姐抓破了苗姨娘的脸,刺史大人生起气来,大小姐因此而受罚,苏夫人也会找她的麻烦。 反倒是苗姨娘反应的快,先来扶朱玉笙,还责怪吴瑞雪:“大小姐,你这脾气也太差了,谁家能忍受你这样的脾气啊?”还捋起朱玉笙袖子来瞧,关切的问:“大奶奶,没摔伤?” 朱玉笙毫无防备之下被摔倒在地,以肘支撑,结果手肘处擦破了一大块油皮,正往外渗着血珠,她吹吹伤口:“还好,伤口不大。” 苏夫人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朱玉笙心中暗骂婆婆难侍候,上辈子不记得是因为什么,苗姨娘来耀武扬威,结果刺激到了吴瑞雪,这位大姐扑上去把人家脸挠了个稀烂,回头苗姨娘一状便告到了刺史处,她不但被罚跪祠堂,连带着苏夫人也大大出了一笔血,亲自扶着婆子的手带着重礼去向苗姨娘赔礼道歉,正房的脸都给丢尽了。 她们母女受了气,回头便拿朱玉笙撒气,连带着她也被婆婆罚去陪着大小姐跪祠堂加禁足,冤枉得紧。 再让苗姨娘闹下去,恐怕她又要被罚跪了。 朱玉笙吹着胳膊肘上的伤口,似无意提醒:“苗姨娘,三公子跟五公子被罚禁足,二公子既然受刺史大人重视,那必然盯二公子也盯得极紧?” 苗姨娘一怔,盯着朱玉笙的眼睛:“大奶奶什么意思?” 朱玉笙正背着苏夫人母女,无声的用口型说出“曲姨娘”三个字,对方眼神里带着惊惧之色,匆匆向苏夫人告辞,她的猜测顿时落到了实处。 本来苗姨娘不来,她也只是猜测而已。 但苗姨娘沉不住气,习惯性跑来正房示威,她就算是没证据,也要诈一诈。 苏夫人若有所思盯着朱玉笙:“你与苗氏说了什么?” 吴瑞雪气呼呼抢话:“能说什么?母亲你也不管管朱氏,我瞧着她可没当自己是长房的媳妇,恨不得巴巴去当二房的媳妇?” “住口!” 苏夫人气得捶了她一巴掌:“你越发的口无遮拦了。” “儿媳也没说什么,只是提醒苗姨娘,小心得意而忘形。说不定二公子在外面也有些不想让大人知道的事情,她许是匆匆赶着回去劝导约束二公子去了。\" 朱玉笙视吴瑞雪如无物,反而惹得大小姐脾气爆发,破口大骂:“母亲,你不知道她私底下对表哥投怀送抱,我前两天都瞧见了,别以为自己做的那些勾当旁人没瞧见!” “我对表公子投怀送抱?”朱玉笙觉得这位大姐可能脑子不太好使,不然也不会污蔑自己跟那位表公子的关系不清白。 “敢问是何时何地?” “蔡姨娘院外游廊处。”吴瑞雪冷笑:“打量大家都是瞎子呢?” 朱玉笙心道:你可不就是瞎嘛,不然也不会把相撞看成投怀送抱。 她也懒得跟吴瑞雪对嘴对舌,直接向苏夫人请示:“儿媳说什么,恐怕大小姐都不会相信,还请夫人做主,请表公子前来对质。” “对什么质?”吴瑞雪尖叫:“你自己勾引表哥,跟表哥有甚关系?还嫌丢脸丢的不够吗?” 第29章 “笙儿……我的笙儿……” 朱玉笙强烈要求三堂对证,苏夫人观之神情坦荡无畏,而自己的女儿性情毛躁,向来见风就是雨,近来被彭家的亲事给闹得险些失去理智,已经数次在她面前闹了,权衡再三,她难得转头喝骂女儿:“胡闹!本来就没有的事儿,你反而闹出事来,回去屋里去反省!” 吴瑞雪愤愤扭头,跑了出去。 苏夫人难得放软了口气:“瑞雪被我惯坏了,朱氏你是做嫂嫂的,要多多担待才是。” “大小姐年纪还小,儿媳不会与她计较的。”朱玉笙只想跟苏氏保持表面的和谐融洽,寻机为那位客居的慕表兄提供消息,等待着逃出牢笼的那一天。 许是见她近来老实乖顺,事事以长房为先,自己受委屈也不曾闹腾,苏氏用眼神示意钱婆子,然后推说乏了,交待朱玉笙去后院侧门处检查为曲姨娘备好的棺椁。 钱婆子亲自陪着她过去,还边走边阴阳怪气:“大奶奶,要我说呀,您嫁到府里来,碰上夫人这么好心的婆婆,可真是命好啊。” 朱玉笙肯让着吴瑞雪,那是因为对方背后有苏夫人撑腰,她得罪不起,只能妥协。 但钱婆子可是在她手里吃过亏的,竟然还不长记性,逮着机会就狐假虎威的阴阳她,于是毫不客气的回击:“敢问钱妈妈,我嫁进府里,到底是嫁丈夫呢,还是嫁婆婆呢?” 钱婆子:“……” 嫁进来的当日守寡,也着实算不上命好。 她意有所指:“还是夫人心软。” 朱玉笙不解其意,直到两人一起行至后院侧门处,见到了棺材铺送来的一大一小两口棺材,正在震惊其木材之名贵,忽听得侧门外吵吵嚷嚷,有人气咻咻嚷道:“都说了大奶奶正在守孝,不会见客,您老见天来这里求见,也见不到人呀。” 紧跟着,她听到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卑微祈求:“麻烦哥儿通传一声,我就是来瞧瞧你们大奶奶,我是她亲娘啊,只想瞧瞧她,绝不会给府里添麻烦!劳烦您通传一声,不会扰了夫人的清静,只消让我远远瞧一眼你家大奶奶也行啊……” 这道声音,朱玉笙再不会听错,那是她的亲娘徐氏。 她终于明白了钱婆子之意,两世心里结着的疙瘩在这一刻似乎有了松动,冰冷的心也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她这些日子日日过来?“ “听侧门上的小厮说,自大公子丧事过后,她便日日提着个篮子过来,说是要见你,不过没有夫人的话,谁敢放她进来?” 定然是她今日不计较吴瑞雪的恶劣态度,而在她扑向苗姨娘的时候拦了一把,才没造成更为糟糕的后果,才获得了苏夫人的恩准。 苏夫人明着不好向苗姨娘退让,但如今三房蔡姨娘已经被关押,三公子跟五公子也已禁足,府内后院年长的诸公子之中,唯有二公子吴澈风头最盛,亦最得吴延欢心,她到底还是暗暗妥协了,竟容得苗姨娘欺上头来,却不敢放任女儿抓破她的脸地,未尝不是一种示弱。 朱玉笙心内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想起出嫁之时,叔父联合亲娘逼她之事,余恨未消,原本想一走了之,却听得外面几乎要撕扯起来。 宰相门前七品官,即使是刺史府守侧门的小厮,天长日久也是气焰嚣张,更不会将她的娘家人放在眼中,况且对徐氏每日都来的行为烦透了,口里骂骂咧咧。 “你这婆子也真是不懂事,说得好听那是闺女嫁进了刺史府,说得难听得,可不就是闺女卖进了刺史府冲喜吗?往后生死,与尔何干?” “反正卖都卖了,又何必天天吊着一张苦瓜脸,跑来府上纠缠?莫不是……当初聘礼收的少了,还想上门来打秋风?” 徐氏听得这话,双泪直流,急欲辩解:”不是的……真不是的……“但她在外人面前,向来是个口拙的,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只反复说着:“不是的……” 正在满心绝望之时,侧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小厮扭头一脸愕然:“大奶奶……” 朱玉笙上前两步,狠狠甩了那小厮两耳光:“我母亲是府里正经的亲家,就算是不肯请进门,也不能任由你满嘴不干不净的辱骂!你当我是死人吗?!” 她的亲娘,纵然懦弱短见,愚昧无知,令她心寒不已,却也不能任由旁人折辱。 徐氏见到女儿,直如见到了救星,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却依旧跌跌撞撞上前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胳膊,仔细去打量她:“笙儿……我的笙儿……” 她以为女儿嫁进高门,娘俩此后便有了庇护,却不知亲手把女儿推进了火坑。 自女儿出嫁当日,满城都传遍了,刺史府长公子冲喜当日便吐血而亡,而她的女儿揭了盖头便成了寡妇。 徐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当场便晕厥了过去。 朱维昌听到此消息,也只是与妻子贾宜兰来寡嫂房里探病,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宽心话——好歹高额聘礼到手,至于侄女的死活,与他何干? 徐氏日夜煎熬,闭上眼睛便是女儿被逼嫁之时的决绝,悔得肝肠寸断。 好容易等到吴安下葬,她便提着东西上门,壮着胆子敲响了刺史府的侧门,谁知守门的小厮气焰高涨,全然不给她面子,还嘲讽她女儿命中带煞,克死了长公子,无意中透露,竟连夫人都骂她丧门星。 徐氏心痛如绞。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头一次的经验,次日起床梳洗完,都不必再做心理建设,又出现在刺史府侧门。 她从前一味退让妥协,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之后,犹如站在坑边人,虽不知如何才能把女儿搭救上来,却也不忍心让女儿一个人在坑底煎熬,凭着母亲的本能,她日日前来侧门守着,只盼老天开眼,教她瞧一眼自己的女儿。 第30章 大奶奶这口吻,也过于无赖了。 钱婆子身为正房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朱玉笙的亲娘被欺负却不置一词,当即上前也反反正正扇了守门的小厮几耳光:“瞎了你的狗眼,亲家太太也是你敢刁难的?!” 小厮:“……” 不是,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大公子吐血而亡时,大奶奶还是刺史府里的丧门星,被夫人连番辱骂,他守着侧门不曾留心内宅之事,才多久风向就转了啊? 他满心冤屈无处诉说,只能捂着脸退下。 徐氏见到女儿,高兴的直抹眼泪,上前来拉朱玉笙的手,却被她避开:“母亲上门来,可是有事?” 女儿一张冷脸,透着说不出的寒意,让徐氏忍不住瑟缩。 但她与女儿分开这些日子,日夜煎熬,如今见到了,哪怕是女儿的冷脸,也只装没瞧见,放软了语调说:“我听说女婿过世了,也不知道你在府里如何,便想来瞧瞧你。” 钱妈妈极有眼色,遣退前后左右的奴仆,自己远远守着,由她们母女在侧门处叙话。 朱玉笙觉得奇怪:“我当日出嫁之时已讲过,母亲既逼着我嫁,权当没生我这个女儿。以后也不必再来,正如您说,我嫁进刺史府便是掉进了富贵窝,又有何担心之处?” 徐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又愧又悔:“笙儿,当日你叔父说大公子只是身子弱些,但将养着也没问题的,我真没想到你刚嫁进来他就……” 朱玉笙自嫁进刺史府,便套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盔甲,旁人的谩骂侮辱讥嘲都不放在心上,便是那些人都不在自己心上,不过是因缘际会聚在这座府邸,将来都是风流云散,入不得心。 来自至亲的逼迫,才最伤人心。 “叔父说叔父说,您觉得叔父能是什么好人?不要往叔父身上甩锅,不过是您自己虚荣,想着借刺史府的势,将来叔父也不敢再欺负您。我哭着求您。以死相逼有用吗?“ 她双眼通红,讽刺一笑:“现在我倒是嫁进来了,大公子没了,您这位刺史府的亲家连侧门都进不来,可是如了愿了?” 徐氏张张嘴,泪流满面却说不出任何话。 远处有辆马车停了好一阵子,许是从徐氏刚过来敲门,与小厮发生纠缠便停在那里,听得侧门处的纠缠便稍微候了片刻。 车内的年轻俊美的男子听完了这对母女之间的对话,忍不住蹙起眉头:“这徐氏……” 他身边坐着的卢登连忙解释:“徐氏正是吴家大奶奶的亲娘,孀居多年靠着小叔子过活。这妇人也是糊涂,以大奶奶的聪慧能干,不靠着女儿却想着靠吝啬的小叔子刻薄的妯娌过活。” 男人难得说句中肯的话:“她也不容易。” 此人正是卫灏,刺史府内宅各房互斗,他被推去审讯,等到吴延回来快刀斩乱麻的处置了各房之人,反而闲了下来,于是天天以出门闲逛为由,在江州城内外跑。 卢登感叹:“岂止是不容易,简直是可怜!娘家父亲早亡,母亲懦弱,叔父吝啬婶娘刻薄,嫁人当日便守寡,婆母不慈小姑子厉害……编一出苦尽甘来的话本子,这个开头也够了!” “瞎说什么?”卫灏冷冷瞟他一眼:“话本子不过酸腐文人胡乱编造,几笔轻轻带过,真实的生活比戏里唱的难多了。” 他们主仆说话的功夫,朱玉笙取下腕上金镯子强塞进徐氏手中,语气极为冷淡:“往后您也不必再来,瞧也瞧过了,一时半会我大概还死不了,您还是赶紧回去。” 徐氏汪了一包泪,使劲往外推:”笙儿,我不要!娘不要,娘不是为着这个来的,娘只想来看看你过的咋样。”她忍不住去抹脸上的眼泪,可是新的泪水却不断涌出眼眶,显然伤心已极。 远远瞧着,女儿铁石心肠,而母亲慈母柔肠,免不得要叫人骂一声没孝女。 “叔父吝啬,我不在家里护着您,他跟婶娘恐怕会更加苛刻您,您也不必推辞,拿回去变卖些银子,自己藏好以备不时之需。我自己都顾不住,往后……您还是别指望我,也别指望叔父,靠自己。” 到底是亲娘,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实心话:“父亲在世之时,您靠着父亲; 父亲没了,您觉得我是个女儿靠不住,便一心要靠着叔父生活,对叔父一再忍让妥协,哪怕您把自己卖了也换不来叔父的同情。我这里有句话您且记着,这世上父母兄弟,丈夫子女,没一个人能靠得住的,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您自己!\" \"谁也靠不住,唯有自己靠自己!” 她说完之后,便转身往里走去。 徐氏的眼泪如飞瀑而下,手里握着沉甸甸的镯子,心中绞痛,却眼睁睁看着年轻的鲜花初绽般的女儿,刚刚在枝头盛放,便被她亲手推进守寡的行列,彻底埋葬了青春。 刺史府的侧门彻底关上了,而她还怔怔站在门外,恍如一梦。 身边有马车驶过来,有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容颜如玉,似随意侧头瞧了她一眼,徐氏在泪眼朦胧中,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堪,忙低头掩住双眼,扭头往外走,这才发现篮子里给朱玉笙带的亲手做的吃食,竟忘了给她。 回去的路上,钱妈妈欲言又止。 朱玉笙似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妈妈是觉得我给娘家母亲偷塞镯子补贴她,会被夫人责骂?” 钱妈妈吃过她的亏,就算怀揣着要告状的心思,也不敢当面承认,免得她发疯。 她连亲娘都敢不认,何况自己。 “大奶奶说什么话,老奴可没瞧见。” “瞧见也无碍,我本来就没想避着人。您告诉夫人也无碍,有本事夫人派人去我娘家把镯子追回来。” 钱妈妈:“……” 您当刺史府是何等门第,怎能做出如此丢脸之事? 但大奶奶这口吻,也过于无赖了。 当晚,朱玉笙正欲朦胧睡去,只听得后窗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楚,顿时被吓了一跳——刺史府内已经乱成这样了? 但很快她便听到窗外有人在轻唤:“朱氏……朱氏你睡了?“ 朱玉笙无奈起身,点燃了蜡烛,没好气的推开窗,对着外面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道:“大半夜扰人清梦,慕表兄若说不出原因,休怪我无礼!” 第31章 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卫灏早派卢登打探清楚了她院里侍候的丫环,听说当差十分懈怠,白天在她院里摸鱼,晚上早早就回下人房去睡觉了,连个值夜的人都没有。 卢登还曾说过:“那些丫环拿大奶奶不当一回事,连扫院子这等粗使活计都不好生做,小的有两次特意从大奶奶院里绕路过去,瞧见那丫环叉手站着,大奶奶提着个大扫帚在扫院子,修剪院内花枝,主仆倒了个个儿。” 卫灏向她展示了自己夜晚探访的诚意:”这是我今儿在外面春风楼特意沽的一壶好酒,不知你有无兴趣尝尝?“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下午回来之时恰巧撞上朱玉笙母女在侧门外的拉扯,只觉得她那番谁都靠不住的话竟让他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只觉得她背影落寞,原本还觉得她各种胆大不守规矩,可越了解她的处境,便越容易对她生出同情心。 一个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一脸沧桑的说父母兄弟,丈夫子女都靠不住,内心得有多绝望。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冲动,竟然觉得在这座偌大的府邸,除了能与她同饮这坛酒,其余这些整日忙于争宠,敛财弄权之人,皆不配清风明月之下,与他共享这壶酒。 朱玉笙自见过徐氏之后,心中便一直不舒服,于是侧身让开:”慕表兄请——“ 她本性洒脱,只是这些年在朱维昌手底下讨生活,渐渐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 院门早已落锁,她寻出苏夫人今日赏她的点心,再去廊下捅开红泥小火炉,煮上茶叶,请卫灏来廊下乘凉饮酒。 廊下摆着纳凉的桌椅,二人落座之后,朱玉笙拍开泥封,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酒,轻嗅一口,心中怅然:”没想到春风楼的十里醉红尘这些年的味道都没有变,还是这般醇香醉人。“说罢一口抿尽。 卫灏诧异:”原来你也好此杯中物?“ 朱玉笙苦笑:“不瞒您说,十年前家父上前赶考之前,亲自买了一坛回来,我当时才七岁,早闻春风楼的酒很出名,于是偷喝了一杯,结果醉死过去了,次日醒来马车都已经在半道上了。此后哪得机会品尝?” 卫灏沉默片刻,他大约是不大会安慰人,也仰头饮尽杯中酒,含混说:“十年前我也与父亲分开了。“ 朱玉笙嫣然一笑:”你我都在成长的路上缺失了父爱,却也都平安长大,值得一贺!”再斟两杯,举杯相邀。 卫灏发现她喝得很豪爽,一口饮尽,还咂咂嘴,似回味无穷的模样:“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好杯中之物,尤其迷恋好酒,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卫灏:”……“ 总感觉似乎带坏了朱氏。 三杯酒尽,朱玉笙话归正题:”慕表兄来寻我,不会只是请我喝酒,定然有事相问?“ 卫灏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抽了哪根筋,只觉得行为诡异,但又无从解释,真心只想请她喝一杯,既然对方早已找到了理由,他也不好解释,任由对方脑补。 朱玉笙忽道:”慕表兄是不是也觉得九哥儿之事有蹊跷?“ 卫灏其实也察觉出了其中异样,但既然吴延不准备让他继续深查下去,快刀斩乱麻处置了一干人等,他便不好再插手:”怎么说?“ 朱玉笙道:”我后来仔细理了理,有种推测。之前我们推测是蔡姨娘出手,借曲姨娘整垮了郑姨娘。但假如我们把之前查出的结果全都推翻,重新去推测,譬如曲姨娘,我总有种感觉,她对刺史大人并不迷恋,说不定还有些厌恶这个男人,所以院子里才会养着许多妙龄少女,以备侍候刺史大人。“ ”你……“ 卫灏不防她如此大胆。 这时代的女子皆以夫为天,而她却并不会盲目认定曲姨娘对吴延的感觉,甚至还推翻了曲姨娘在这后宅子里生存的基石。 ”咱们假设啊,我是说假设曲姨娘当初来探望表姐,而蔡姨娘生完孩子可能不如后宅新进的女子年轻漂亮,也有些失宠,于是见表妹生得花容月貌,便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灌醉了曲姨娘,让她从了刺史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曲姨娘从那时候开始,心中就记恨着蔡姨娘,但在这深宅大院里,表面还得表现出姐妹情深的样子?” 卫灏:“……我与卢登去曲姨娘娘家村子查问,这才听说曲姨娘当年已经订婚,未婚夫与她青梅竹马,感情极好。出嫁之前,蔡姨娘生了孩子,便邀请表妹去刺史府作客,谁知进了刺史府便再没出来。“ 朱玉笙双眼睁的溜圆:“难道我猜的真没错?” 她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如果是曲姨娘对蔡姨娘心怀恨意,所以从一开始便是她设局,当着刺史大人的面以死证明清白,就算是她本人真不清白,恐怕在刺史大人眼里,她都是清白无暇的,还钉死了蔡姨娘的罪行!但如果她说谎了呢?” “她为何要在这个当口自尽?难道真是为了向刺史大人自证清白?” 卫灏补充一句:“其实,曲姨娘当年的未婚夫还是个小大夫,未婚妻进了刺史府之后,便一直不曾再寻姻缘,孤身过活,直到前三个月,他进山采药,失足从山崖上摔了下来,等到村里的人寻过去,他已经失血而亡了。救了一辈子的病人,最后却死在了采药的途中。” 朱玉笙忍不住叹息:“蔡姨娘作孽,为了自己争宠,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也不怪曲姨娘死也要拉着她垫背!” 她不由感叹,如曲姨娘这种尝过两情相悦的滋味,有深爱着自己的未婚夫,怎还会贪恋刺史府的富贵锦绣。 第32章 她只相信自己。 “难道……曲姨娘早已一心求死殉情?”朱玉笙有了更为大胆的猜测:“她侍奉刺史大人多年,却不曾有孕,会不会与她的未婚夫有关?” 卫灏抿一口美酒,声音也低沉不少:”也许。” 朱玉笙回想曲姨娘生前,以及她的性情,心中忽然对她的行为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哪怕这种理解是基于自己大胆的猜测:“我如果是曲姨娘,原本有两情相悦的良人,却被表姐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拆散,被权势者霸占,定然恨死了这些人,拼着自己的性命,也要报复他们!” 卫灏难得斜了她一眼,如同在瞧一个即将在刺史府后宅闹出乱子的嫌疑犯一般,难得多一句嘴:“难道你也有两情相悦的情郎?” 朱玉笙:“……慕表兄想的真多。” 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知能否保住,谈何两情相悦。 “不过苗姨娘特别奇怪。”朱玉笙将自己在苏夫人房里诈苗姨娘之事讲给对方听:“我当时想着,曲姨娘若想搅乱刺史府后宅,理应会尽力多拉几个姨娘公子下水,那就不可能放着二房这么好的靶子。会不会此事背后还有二房掺和?不然我提起曲姨娘,苗姨娘吓到面色苍白,不战而降,匆匆逃走了,除非心里有鬼。” 卫灏暗猜:“舅父会不会猜到其中隐情,生怕再查下去牵扯的人太多,这才匆匆结案?” 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此刻沉入睡梦之中的,平静的刺史府后院不知道藏着多少不堪之事。 那晚过后,两人对曲姨娘的猜测都深埋进肚里,不曾向府中之人透露一言半句,也算得二人之间的秘密了。 朱玉笙照例留心府内帐目,时不时便将苏夫人为京中高官准备的礼单复述给卫灏听,碰头的地方自然是她住的小院子。 白日两人见面,当面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一言一行皆要恪守礼仪,自然要保持距离。 但每隔个两三日,众人沉睡之后,卫灏便会用石子敲打朱玉笙的后窗,然后在廊下煮茶,听朱玉笙向他汇报近两日所得。 随着朱玉笙所知越来越多,两人渐渐拼出了一副吴延与京中高官的关系图谱,而且将他所送礼物的贵重程度来推算,除非吴延在江州偷挖了银矿或者金矿,否则不至于如此豪富阔绰。 更何况刺史府后宅诸多美人的首饰脂粉衣裳钱,就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吴延总不会举债养美人? 也是在此时,卫灏发现了朱玉笙的另一项技能——她的算术极好。 起先他并未注意到,但是忽然有一天,朱玉笙递给他一沓纸,他翻开之时愣住了,纸上罗列着刺史府后院的各项总开支,譬如往京中送礼多少,后宅每个月的开支,竟是分开罗列,如饮食、人情礼仪、胭脂首饰衣裳、摆件熏香……各项开支都罗列得清清楚楚,最后再累加,竟是将过去一年至今,刺史府内所有开支总额全部列了出来,竟是个让他的瞳孔都忍不住紧缩的数字。 恐怕太子殿下都当不得如此奢靡的生活。 此事当然还要感谢苏夫的信任,为了让朱玉笙尽快上手,还让管事婆子将过去一年的帐本都搬过来给她学习查帐记帐,而朱玉笙果然不负她的重望,不但很快上手还很会举一反三,转手就卖给了卫灏。 这下子,卫灏也不得不佩服太子得来的情报,更坚定了一定要将吴延巨额资财的来源追查到底的念头。 时间慢慢悠悠过到七月末,中间徐氏也曾来探望过两次朱玉笙,都被守门的小厮拦在侧门外,虽然他不再谩骂折辱这位亲家太太,但还是委婉告之:“听后院正房的妈妈们说,大奶奶现在每日忙着在夫人身边侍候,根本没时间出来见客,您还是回去。” 他总算是长记性了。 其实也怨不得苏夫人离不开儿媳,后宅接连出了几条人命,从九哥儿到春杏,以及自焚而死的曲姨娘,她的精神便一直不太好,起先是受到惊吓,后来便一夜夜做噩梦,时不时还梦到死去的儿子一脸血,甚至怀疑吴安的死也有蹊跷。 日夜煎熬之下,身体每况愈下,时好时坏。 直到有一日午睡,她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忽起了个念头:“不如挑个好日子,去寺里住几日,也好为安儿点一盏长明灯,请大师为曲姨娘九哥儿念经超度。” 府中主母如此,余者自然无人反对。 自上次朱玉笙弹压苗姨娘之后,她倒是老实许多,不再跑到苏夫人正房来故意用言语刺激她,反而改变了策略,开始讨好朱玉笙,隔三岔五不是送衣裳首饰就是送吃食,殷勤之极。 朱玉笙对吃穿用的东西来者不拒,而且明显在后宅出门,偶遇苗姨娘的次数越来越多,有好几次她还试探的提起:“曲姨娘死得可怜,她走之前大奶奶不是与表公子去找过她,她可有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朱玉笙故意盯着她的眼睛,似在慢慢回忆:“我得想想,她当时说什么来着?” 于是她发现,苗姨娘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喘。 朱玉笙不想再逗她,遂摇摇头:“忘了。反正她已经死了,死人的话也作不得数。” 苗姨娘紧绷的双肩微不可见的松懈了下来,似乎暗底里还松了一口气,还殷勤的提起自己的儿子:“大奶奶不知,澈儿如今可是极为得老爷的喜爱,常带在身边出入府衙营地,帮老爷分担差事,老爷还常夸澈儿有乃父之风。” 她暗示朱玉笙:“澈儿常说,大奶奶初嫁守寡,心中悲苦,在府里无依无靠,总不能让大奶奶将来受那起子势力眼的腌臜气!” 朱玉笙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不就是挑拨她跟正房的关系,想让她为着自己的将来着想,倒向二房,暗中襄助吴澈,在将来还能在府里有一席之地。 可惜她不知朱玉笙的成长之路,亲眼见证了徐氏在亲叔父手底下讨生活的样子,再不肯相信任何的甜言蜜语。 便是连她亲娘徐氏也不可信。 若说此生在这世间,她还相信一个人,那这个人唯有她自己。 她只相信自己。 其余人等,无论娘家的叔父亲娘,还是婆家后宅这些人,上至苏夫人苗姨娘,下至各位小叔子,她一个也不信。 第32章 “难道我还送个男人给她不成?” 朱玉笙就好似个无底洞,接受了苗姨娘的衣裳首饰吃食,却对她的暗示不接招,还装傻充愣,半点没有倒向自己的迹象。 苗姨娘暗中恨得牙根痒痒,关起房门来大骂:“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眼皮子浅,却不是个能成事的。拿了我多少好东西,半句话也不吐口,她这是想做什么?” 吴澈慢悠悠把玩新得的鸽子蛋大小的一颗夜明珠,敷衍的安慰亲娘:“您何必跟朱氏质气,她嫁进刺史府,就是个活牌坊,这辈子都只能守寡,衣裳首饰再多,打扮给谁看?” 苗姨娘没好气的骂道:“难道我还送个男人给她不成?” 吴澈立刻厚着脸皮凑上前去,把夜明珠塞进亲娘手里,嬉皮笑脸问道:“娘觉得儿子如何?朱氏……倒是生得好模样。” 他从朱玉笙在洞房发怒之后,便心中痒痒,时不时想起她双目圆睁,拼死一搏的模样,只觉得性烈而娇悍,别有一番味道。 苗姨娘气得狠捶了他几下:“吴家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么不要脸啊?什么人都敢往榻上拉!她可是你大嫂啊!”前有父亲把人家上门探亲的表妹给醉后强占,后有儿子肖想大嫂,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吴澈护着脑袋抱头鼠窜,忍不住埋怨:“是姨娘您自己说的,要给大嫂送个男人,我想着便宜外人,还不如便宜自己的儿子呢。她生的美貌,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 他不说还好,正好给苗姨娘提了个醒,她咬牙道:“索性一不作二不休,真送个男人给她?” 朱氏刚嫁进来之时,苏夫人对她多有不满,深恨自己的儿子被冲死了,可是一段时间过去之后,随着朱氏逐渐展示出来的能干,帮她分担了大半管家理事的琐碎杂事,苏夫人对朱氏的态度也愈见松动。 再让她们婆媳相处下去,岂不是要处成一对相亲相爱的婆媳? 以朱氏之能,也不是没有可能。 吴澈:“……毁了朱氏的名声,当真好吗?“他暗觉可惜。 当然不是可惜朱氏的名声,而是觉得毁了她名声的是别人,轮不到自己而可惜。 八月初,苏夫人带着刺史府一众家小出门,前往江州城外的慈恩寺上香。 儿媳朱玉笙、女儿吴瑞雪随侍左右,幼子吴琰偎依着她,左一眼右一眼瞪着朱玉笙。 朱玉笙只当没瞧见。 当然也少不了客居在吴府的外甥慕长风,以及后宅几位得宠的姨娘,其中也包括让她最为厌恶的苗姨娘。 她原本不想带苗姨娘,但对方亲自去向吴延进言,搂着吴延的胳膊撒娇:“夫人这一向病着,后宅之事多亏了大奶奶。好不容易夫人想要出城去寺里敬香,妾身在府里也做不了什么,但跟在夫人身边侍候,当个跑腿的也还行。大奶奶到底年轻,也不知寺中规矩,但妾身向夫人请求同行,被夫人拒绝了。妾身实在担心夫人的身体,又不放心大奶奶,不如老爷跟夫人说一声,允了妾身同行?\" 吴延最喜妻妾和睦的戏码,见苗姨娘如此知情识趣,当即轻刮了下她的鼻尖:”你呀,这些年最是乖巧懂事,也不枉老爷疼你。” 苗姨娘见此,立刻顺杆上:“不光是我心里想着夫人,澈儿也挂念着夫人。安哥儿是去了,可澈儿也是夫人的母亲,而且最为年长,前两日还跟我提过,想要随侍在侧,陪着夫人去敬香,又怕提出来夫人不愿意,落得个没脸。要不,老爷也跟夫人提一提?” 吴延闻听此言,更是大喜,深觉二儿子对嫡母的孝顺之心不可埋没,便一口应承:“此事是老二的心意,再说母亲上香,做儿子的随侍在侧,不是理所应当?” 等到出发的前两日,终日忙于公务的刺史大人终于想起来自己一拍脑袋答应苗姨娘之事,自觉二房主动向长房示好,苏夫人再无拒绝之理,便直接派身边的人去苏夫人处传话。 苏夫人坐上马车,撩起车帘向外去瞧,吴澈正扶着苗姨娘登上后面的第二辆马车,还亲自跑到她的马车旁边,貌似孝顺的扬声道:“母亲路上但有不舒服,一定要跟儿子说。儿子一定平平安安送母亲去敬香。” 几步开外,刺史大人难得从新纳小妾的温柔乡爬起来,亲自来送妻妾子女去寺里敬香,打个呵欠,欣慰的看着眼前一幕。 苏夫人一口老血咽下去,硬挤出个僵硬的笑容:“辛苦澈儿了。” “母慈子孝”,一派和谐。 朱玉笙饶有趣味盯着这一幕,暗想这位刺史大人的心思,也不知道他是清楚妻妾和睦,庶子孝顺嫡母是真情实感呢,还只是在他面前作戏? 不过有些事情终不能深究。 此次敬香,苏夫人不止带着自己的儿女,后面一辆马车还坐着府里已经长成的二三四姑娘,后面年纪小的五六七八姑娘们不便随行,便暂地留在府里。 吴延子嗣繁茂,二姑娘吴淑兰已经十四岁,出自苗姨娘的肚皮; 三姑娘吴淑英只比二姑娘小了半岁,出自已经被关起来的蔡姨娘的肚皮。 张姨娘只生了四姑娘吴淑云,现下也有十二岁了,养得白胖娇憨,娘俩平日在府里深居简出,就连朱玉笙也是头一回见。 吴府的庶女们秉承着深闺的教养法则,除了嫡长女吴瑞雪性格骄纵,跟朱玉笙打交道最多,其余庶女们平日跟隐身似的,鲜少出现。 便是三姑娘,也还是亲娘与兄弟都出事之后,她在府里便孤伶伶一人,才开始每日来正房向嫡母晨昏定省,但也并没获得多少关注,反而越来越蔫巴。 朱玉笙总觉得她此举只是自保,与孝顺嫡母关系不大。 郑姨娘自从能爬起来之后,还亲自去蔡姨娘住的院子闹了一场,但那院子如今只住着三姑娘吴淑英,被她大闹了一通,忍气吞声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次日在正房坐的时间更长了些。 失子的郑姨娘没办法去前院找三公子跟五公子的麻烦,便跑到关蔡姨娘的院子里,也不能砸门钉死的门窗去打她,只能每日隔着门窗去骂。 房内的蔡姨娘都快被关疯了,自然不甘示弱,与之对骂,闹得更凶了。 此次出行,苏夫人许是出于同情,也带上了郑姨娘,只求她的失子之痛,能在佛祖面前得到抚慰。 于是刺史府后院一众女眷在两队护卫之下,浩浩荡荡向着慈恩寺出发。 第33章 你不是非要跟着着吗? 慈恩寺位于江州城外的云荡山山腰处,已成城内达官贵人与庶民百姓平日礼佛的唯一去处。 前朝历代皇帝沉迷佛法,特别是末代的戾帝,时常入寺清修,三不五时要挟众臣要出家为僧,逼着众臣拿国库的银子广推佛法,在全国名山大川大肆修建寺院。 江州富庶,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地方官为了迎合皇帝政令,在江州修建了许多大小寺庙,而城外的云荡山一带光是占地面积不小,且颇为出名的大寺便有四五座。 寺院香火兴盛,自然侍奉佛祖的僧众更是从者如云,几乎已成定例。 谁知五年前,今上有感于天下僧众过多,且多是青壮男子,有损国力,故而下令强制寺院年轻僧众还俗,成亲生子,耕田纳税,并且控制了寺院的度牒数量。 于是前朝兴建的寺院逐渐荒废,但也不能全然禁绝百姓上香念佛,只是各个州府严控寺院的数量与僧众。 大浪淘沙,慈恩寺便是潮水过后江州城内唯一留存的大寺。 刺史府中女眷前来慈恩寺上香,自有府中下人打前站,待得马车到达山下,便换了滑杆,抬着一众体弱的女眷上山。 苏夫人病体方愈,加之郑姨娘也是病骨支离,便跟着她坐着滑杆上山,其余人等自行爬山入寺。 吴瑞雪站在山脚下大发娇嗔:“这么高的山,如何爬得上去啊?\"她往日最不爱跟着苏夫人前来敬香,就怕爬山。 吴琰人小鬼大,在苏夫人房里睡午觉的时候,恰巧偷听到了姐姐跟母亲的哭诉,不愿意嫁进彭家,而属意于表兄慕长风,于是他对着长姐挤眉弄眼:”大姐姐,表哥也要爬上去哦。” 吴瑞雪眼风一扫,发现慕表兄正与吴澈并肩而立,静候一众女眷下马车慢慢往上爬,三位庶妹下马车的时候,瞥见一旁长身玉立的表哥,再接解到他那张过份俊美的面庞,都不由双颊染绯,羞涩而笑。 特别是二姑娘吴淑兰,借由亲娘苗姨娘及一母同胞的兄长吴澈在身边,壮着胆子凑上去搭话:“长风哥哥,待会我要是爬不上去怎么办呀?” 吴瑞雪:“……” 她两只眼睛喷火,恨不得上前去烧死这个贱蹄子! 可惜二姑娘感受不到嫡姐的妒火,或者她就算感受到了,也不当一回事,还更上前一步,恨不得贴到表兄身上去。 吴瑞雪再难忍受,几步跨过去,居高临下讽刺道:“二妹妹,你要是爬不上去,后面还有预备的滑杆,总不能让表哥背你上去?” 她原本便被苏夫人娇纵得过了头,从小约束不多,况且近来因吴延已经答应了彭家的亲事,两家已经预备要交换庚帖,她在苏夫人处哭闹多次都不管用,已经有些失了理智,说话就更为难听了。 苗姨娘对于女儿向表公子示好乐见其成,甚至私心巴不得两人能成就好事。 她本来也想坐滑杆,但苏夫人一句话便逼着她不得不爬山。 苏夫人说:“我身子弱,爬不上去,但府中接二连三出事,总要往寺中拜拜,求菩萨保佑。留着这些孩儿们自行上山又不放心,那就要劳苗姨娘操心了。” 你不是非要跟着着吗? 那就慢慢往上爬。 苗姨娘恨得牙根痒痒,但也不好过于造次,当众驳斥苏夫人的面子,只能委委屈屈答应了下来,再听得吴瑞雪说话难听,便来回护女儿。 “大小姐说得什么话?不过是表兄妹之间的一句玩笑,你这又是何必呢?\"她最为拿手的便是暗中刺苏夫人,此技用在吴瑞雪身上也很娴熟:”大小姐总不能因为自己的婚事不满意,就拿妹妹们来撒气?” 因彭家的亲事,吴瑞雪已经找苏夫人闹过好几次,争吵厉害的时候,前去正房请安的妾室们也难免听到片言只语,于是她不满彭家亲事已传遍后院,只是没有人当面提起而已。 吴瑞雪被苗姨娘的话刺得跳脚,立时便要上前对她动手,被朱玉笙死死拦住:“大小姐住手!大小姐万万使不得!” 她瞥一眼因他而起却置身事外的那位表公子,在肚里大骂吴瑞雪——现在跳脚有什么用?为个破家灭门心如铁石的男人争风吃醋,过不了多久不但婚事作罢,便是连这男人也高不可攀,何必置这口闲气? 吴淑兰平日人前人后一派温雅娴静的模样,她被苗姨娘护在身后,探头出去委屈巴巴的说:“姐姐素来心气儿高,可你的婚事是父亲定下来的,对妹妹发脾气,又不能让父亲改主意,有什么用呢?” 听起来好像在自辩,但朱玉笙却嗅出了一股火上烧油的味道。 吴瑞雪本来就对婚事不满,她再当着迷恋表公子的长姐向男子撒娇,还再三再四提起她的婚事,装得再温柔也居心叵测。 “二姑娘你少说两句。”朱玉笙死命拦着吴瑞雪,生怕这位姑奶奶暴怒之下不管不顾,又喝令身后的丫环们:“还不上来拦着大姑娘,等着回去挨夫人的板子吗?” 其余丫环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来抱着吴瑞雪的胳膊不肯撒手,才总算是将这场争端平息。 吴瑞雪打不到苗姨娘母女,再加之庶兄吴澈在侧虎视眈眈,便转头拿朱玉笙撒气,抬手便去扇她的脸,被早有防备的朱玉笙攥住了手腕,骂道:“大姑娘,你是想在慈恩寺前对长嫂动手,让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吗?殴打长嫂的名声传出去,说不定彭家倒真能退了这门亲事呢。” 吴瑞雪:“……” 她愤怒的头脑总算被这瓢凉水给泼醒。 婚要退,但是不能以糟践自己名声的行为来毁约,到时候婚事作罢,她的名声大约也完了。 朱玉笙深知吴瑞雪发起疯来太讨人嫌,索性在爬山的时候以自己身体弱为由,慢慢落在最后。 她的丫环向来不尽心侍候,尤其府中女眷出动了三分之一,各房身边侍候的丫环也不少,山道上花枝招展,索性混在众丫环群中往上爬,只余她一人在后面。 第34章 你带我私奔吧?! 吴澈与表兄身兼护卫之责,便率领一众护卫分散保护,前面有开路的,中间有抬着滑杆随行的,他二人殿后,缓缓而行。 他对朱玉笙倒是挺殷勤,再三再四的问候:“大嫂可是爬不动了?要不我叫滑杆过来?“过得片刻功夫,又问:”大嫂可有些渴了,要不要喝水?”从身后侍从身边接过水囊要递过来。 朱玉笙面色红润,额头微有细汗沁出,愈加显得唇红齿白,嫣然无方。只是美则美矣,却恪守规矩,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客气疏离道:“多谢二弟关心,我不渴,能自行爬上去。” 人多的场合,卫灏向来与她保持着距离,两人目光扫过对方,便迅速移开。 但卫灏绝顶聪明,已经从她那一扫而过的眼神之中读出了她心中所想——我爬得慢并非体力不支,而是远离是非矛盾,跟大小姐距离远些,免得毫无防备之下挨巴掌。 她眼中甚至还带了嫌弃谴责之意,似乎在用无声的注视谴责他这个罪魁祸首,引诱得府中姑娘们为他争风吃醋,还不赶紧往前面去,省得让大小姐心中不痛快。 卫灏猜出她心中所想,偏慢慢吞吞往上爬,还故意拉着吴澈畅聊山水诗词,似乎与他颇为投契。 吴澈往日也想拉拢这位表兄,只是他面上瞧着斯文有礼,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紧扣心扉,极难交心。 难得今日他有兴致,自然舍命陪君子。 他们一行人最晚到达半山腰,慈恩寺的知客僧已经在山门前等候,引了各人先去敬香,再有小沙弥引众人去歇息,再用些茶点。 朱玉笙所住的院子便在苏夫人隔壁,以方便侍候婆母。 谁知苏夫人一心沉迷佛法,近来心中哀毁难愈,入寺之后略作歇息,便带着郑姨娘亲自去寻方丈,听说寺中还要为家中两位公子及曲姨娘安排超度法会,大约也得花费三日功夫,便难得不再唤朱玉笙去侍候。 朱玉笙嫁进刺史府之后,头一回摆脱了婆母的管教,偷得三日空闲,心中自然开心不已。 也不知苏夫人心中作何想法,拉着郑姨娘去听经,却不勉强朱玉笙同行,还难得体贴她一回:“你们年轻人也听不懂经文,慈恩寺风景不错,得闲在寺中各殿及后山逛逛。” 此话却是对儿媳及女子所说。 还格外叮嘱:”苗姨娘既然无事,这些孩儿们便一总交给你了。“ 苗姨娘领了苏夫人之令,余者便各自散开。 朱玉笙在居处睡了个悠长的午觉,醒来之后俩丫环已经跑的不见影踪,不定跟哪房的小姐妹一起结伴游玩。她也不管,洗把脸之后便往寺中各处去逛。 大慈恩寺自前朝所建,此后历年加建,连末代王朝的战火都未曾波及山上佛寺,只近年来皇帝旨意降下,寺中僧众被强制下令还俗,留在寺中的不是从小被人丢弃在山门养大的小沙弥,便是中老年僧人。 寺中各殿法相庄严,但近几年疏于修缮,也有些偏僻的殿阁朱漆凋落,神像半旧,透着些经年沐雨的沧桑感。 朱玉笙逛得一个时辰,正转过观音殿,却忽听得殿后竹林之中有人嘤嘤哭泣,语声极为熟悉,正是她的小姑子吴瑞雪。 她无意偷窥吴瑞雪的隐私,正欲抬脚离开,却被她的一句话给留在了原地。 吴瑞雪哭着倾诉:”……表哥难道就忍心让我嫁给彭家那花花公子?” 朱玉笙:“……” 真想看看你表哥那张淡漠的脸孔之上有无柔情溢出。 吴瑞雪再哭:“自我头一回见到表哥,便睡里梦里都是表哥。表哥可知道我的一颗心,早已系在表哥身上。见过了表哥这样洁身自好的儿郎,我哪里还愿意嫁给彭家那污糟的烂人?” 她哀哀哭泣:“表哥,你真的不管我的死活?” 这般挖心掏肺的剖白,任是朱玉笙这样心肠坚硬的人都忍不住同情她,但对面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却眉尖微蹙,淡漠到毫无表情的脸上连丝温柔的表情都无,只是极为疏离道:“表妹的婚事是舅父定下来的。舅父行事严谨,想来妹婿也是他千挑万选的,你我既是兄妹,还是恪守兄妹礼节为好!\" 这话,也太过于冷冰冰了。 朱玉笙暗暗在肚里骂——男人仗着自己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孔,便能拒女子于千里之外,此人搞不好平日便被众多女子追逐,捧的过高而自恋到目无下尘。 她虽不知这位表公子在京中是否受贵女欢迎,但吴瑞雪除了脾气骄纵点,容貌长相也是极为出挑的。 吴瑞雪在府中对这位表兄情根深重,但一直没有机会表白,好不容易出门寻到机会,哪肯放过,纵然被情郎拒绝,也大着胆子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中所想:“表哥,你带我私奔?!” 朱玉笙:“……”大小姐这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卫灏也很是震憾。 他也算见多识广,也见过不少大胆的女子,但一上来就要求他带着自己私奔的,却是头一回见。 好在素日的冷静理智还在,他强硬扯开吴瑞雪的手,再大大后退了三步,正色训斥:“大小姐说什么胡话?你当我是什么人?舅父舅母待我如亲子,我如何能做出此等狂悖之事?”心中却忍不住想,这姓吴的丫头别是昏了头? 他奉太子之命来查吴延,谁知道却被吴延的大女儿惦记上了,还邀请他一起私奔,这叫怎么回事? 吴瑞雪全身的勇气都被他的训斥给戳破,当即哭着跑远了。 卫灏从竹林转出,轻笑道:“这出戏可看得够久了,大奶奶。” 朱玉笙不慌不忙,还语带羡慕道:“慕表兄真是艳福不浅,能得大小姐青眼,不如也向我传授一二,好让我也学一学如何讨大小姐欢喜。我瞧着她可讨厌我了。” 卫灏:“你这是在笑话我?” 这女子的脑回路,他委实猜不透。 朱玉笙调侃:“哪里哪里,慕表兄多想了,我不过是羡慕表兄桃花开得旺而已。” 卫灏扫她一眼,十分无语。 第35章 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两人绕过观音殿,卫灏见她脚步行走的方向,不由追问:”你要去慈恩寺后山?” 朱玉笙道:“慈恩寺后山有一山崖,崖上正对着往下是早些年很有名的铜佛寺,不过那寺在多年前出过一件凶杀案,也不知何处来的山匪,一夜之间便将寺中僧人杀个精光,从此之后那寺便成了凶煞之地。以往我每年总会去铜佛寺两三次。” 卫灏不由便追着她的脚步而行,难得见她眉目间焕发出温柔神采,比之在刺史府笑容真切不少,奇道:“既然是凶煞之地,你每年去两三次做什么?” 她轻声道:“我父亲就葬在铜佛寺附近,有一年我去扫墓,突遇大雨,附近并无避雨之处,便闯了进去。后来每年去扫墓之后,也会去寺里转转。外间都传铜佛寺是凶煞之地,可我瞧着空无一人,比之家中清静不少。” 其实她每每在叔父婶娘手底下受气之后,也不想听母亲唠叨忍让,满心不忿之下忍不住来父亲坟前倾诉,也会漫无目地踏进荒芜的寺院散心。 卫灏来江州之前,曾读过一本名为《江州记》的地方志,此书记载了江州境内疆界、区域、山川、物产、户口、风俗、城郭、官署、街坊、闾巷、寺院、古冢、坟墓等等。 他忽想起书中对江州铜佛寺还有记载,顺口便道:“听说前朝首富出自江州,发迹之后正赶上佛教兴盛,到处都在修建佛寺,他便出资捐建了铜佛寺,寺中神像是鎏金铜铸,重达五千斤?” “那都是民间传言,作不得真。”朱玉笙反驳他:“铜佛寺神像分明是泥塑木胎,我去过好多次。说不定前朝首富欺世盗名,对外说是鎏金铜佛,实际只是泥塑木胎,你可别被传言骗了。” 卫灏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凡大富之人,敢在世间坑蒙拐骗,大多却不敢欺瞒神明,既然此事已载入江州地方志,想来当时参与铸铜佛之事,应该不在少数。 “当真不是铜像?” 朱玉笙言之凿凿:“这几年,我去铜佛寺不下十数次,还躲在神佛后面发过无数次呆,亲眼见过神像鎏金彩绘残破剥落,露出内里的泥塑,如何不知神像泥塑还是铜铸。” 卫灏心中一动,立刻便联想到了江州流出的大量劣币,回去便与卢登商量,准备夜探铜佛寺。 傍晚时分,朱玉笙回到苏夫人处,见她神情倦怠,丫环晴柔正替她细心揉腿,钱婆子端了热水过来,侍候她卸妆净面,嘴里还唠唠叨叨:“大小姐一个人关在房里哭,老奴在外面听着心如刀割,侍候的丫头们跟木头一般,也不知道进去劝劝大小姐。问也问不出大小姐因何而哭,夫人要不要去瞧瞧?” 苏夫人跪了一下午,膝盖都要僵硬了,好容易歇会,热面巾子覆盖住整张脸,只觉得热气熏染了面上皮肤,一直端着的面部肌肉软化,听着钱婆子的唠叨,她觉得自己都快撑不住表情,整张脸都要彻底垮下来了。 “让她哭。现在都忍不下去,将来嫁出去了,忍不住的地方多了去了。”身为母亲,她在后宅的四方天地里竭尽心力的疼爱回护着自己的孩子,但也有无数次让她崩溃的瞬间。 谁不想在父母身边做无忧无虑的女儿? 谁愿意面对后宅无断涌进来的年轻美貌的妾室通房,庶子庶女? 然而这些,在与长子死别之后,竟都算不得什么了。 苏夫人觉得自己心已成灰,甚至见到怯生生立在门口的朱氏,竟也难得展露出一点温和,招招手让她过来:“可用了饭不曾?” 朱玉笙受宠若惊,怀疑婆母搭错了哪根筋,居然开始关心起她的衣食:“儿媳还不曾用过。” “那就过来跟我一起用些。” 苏氏近来被女儿闹腾的没个安生的时候,难得吴瑞雪自己关起门来哭,不来找她哭诉,她一边心疼着女儿的婚姻,一边又暗自松了口气,不敢深究自己这种“希望女儿认命”的心态,只想清清静静吃个晚饭。 朱玉笙笃定吴瑞雪再胆大娇纵,定然不敢把想要跟表兄私奔被拒之事讲给苏夫人听,又庆幸她还不至于彻底失智,跑来找苏夫人闹,婆媳俩难得相对而坐,安静吃了顿晚饭。 山间的夜晚寂静,朱玉笙回房之后,小莲跟嫣红早已在厢房歇息。 嫣红伤好之后又回到了她身边侍候,只是这次她老实许多,虽然差使当得依旧敷衍,但好歹不敢肖想骑在朱玉笙头上作威作福。 朱玉笙推开房门,隐约闻到一股甜腻的幽香,想是俩丫环今日与她同住,竟未曾偷懒,早早替她掌灯,难得竟然还在她房里燃了熏香。 她于高门熏香所知甚少,每日去苏夫人身边侍候,能闻到她房里的熏香味道,却苦于无人教导而不识货。 洗漱上床,也不过花了一刻钟功夫,朱玉笙竟觉得手脚发软,头脑发晕,心中暗觉不妙,疑心方才闻到的熏香有问题。 随后,她听到门上传来的动静,有什么东西从外面伸进来,缓慢移动门闩,只听得“当啷”一声轻响,门闩落到了地上,有人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又关上,扶黑打开了后窗,往她床上摸了过来。 朱玉笙心里的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屏气凝神咬破舌尖,只觉得力气一点点回来了。她悄悄摸下头上插着的簪子,在来人撩起床帐摸上来的同时,尖利的簪子扎向他的手。 可惜对方早有防备,黑暗之中却准确无误的抓住了她的手腕,还捏着嗓子轻笑:“美人儿,你原来还能动啊?”男人似乎一点也不怕,还激她:”你尽可放开嗓子大喊,守寡的大奶奶房里藏着个男人,不知道苏夫人知道会如何?” 朱玉笙张张嘴,也不知道是因为熏香的原因,导致她喊不出声,还是她深知自己的处境有多惨,整个刺史府后院,上至苏夫人下至各房妾室通房丫环婆子,乃至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子小姐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肯相信她,愿意为她说话。 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第36章 拖出去打死! 男人脱了鞋子,一手牢牢握紧了她拿着簪子的手腕,另外一只手上来扯她的腰带,呼吸喷在她面上,令人作呕。 朱玉笙两世加起来,都不是自甘认命的人,她积攒所有的力气,直等男人靠过来的时候,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狠狠一头撞向男人的鼻骨。 黑暗之中,男人骤然吃痛,不由自主便松开了抓她的手,下意识去捂自己的鼻子。正在此时,院外传来沸腾的人声,紧跟着院门被推开,有人嚷嚷道:“瞧着是往大奶奶房里去了。” 也有人喊:“敲门问问,别惊扰了大奶奶。” 紧跟着,灯笼的亮光趋近,房门被推开,有人问道:”大奶奶可曾听到房内有人进来?” 朱玉笙方才受到极大的惊吓,一头撞断了那贼子的鼻梁骨,脑袋反而清醒了,身上也有了力气。她知道自己终于获救,惊魂未定的掀开床帐,脱力般靠在床柱上。 还未开口,有丫环指着地上说:”你们看—— 朱玉笙低头,映入眼帘的除了她的一双绣鞋以外,还有一双随意脱下的,呈八字状乱扔的男式长靴。 有夜风从后窗吹进来,轻撩起床帐,还能瞧见床边搭着的一条黑色的男式腰带。 朱玉笙:“……” 众人:“……” 苗姨娘越众而出,情绪极为激动,显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指着床边的男式腰带,还有地上的男式靴子,指着朱玉笙气急败坏大喊:“大奶奶你这是做什么?夫人待你不薄啊!” 她身后跟着两名妾室,还有十来名丫环婆子,另有吴澈带着几名护卫在院里,听到动静冲进来,似乎受惊不小,张口结舌,一起来谴责她:“大嫂,佛门净地,你你……你居然偷人!\" 苗姨娘尖叫:”不行!此事必须要告诉夫人!\"即刻便遣了身边的丫环去请苏夫人。 在一片乱哄哄之下,朱玉笙忽想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当初洞房之内大乱,她曾瞧见一个圆脸粉裙的丫环偷偷替换了吴安喝过的酒杯。此后事情繁杂,她也一直过得紧张忙乱,只想在死局中寻找一线生机,从未想过深究这背后之事,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如今面对众人的指责,她忽然想起这件事情。 也并非没来由,而是洞房之后很长时间,她再没见过那圆脸粉裙的丫环,却在今日爬山之时,发现那圆腰丫环在苗姨娘身侧服侍,一晃眼便不见了。 她当时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瑞雪身上,当时只觉得那丫环有些眼熟,却在方才她挤在人群之中说话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教她想起在何处见过那圆脸丫环。 可惜苗姨娘并不会给她辩解的机会,亲自守在房内,盯着朱玉笙,以免她做出过激的行为。 不过片刻功夫,苏夫人便率一众丫环赶了过来。 苗姨娘幸灾乐祸的瞟了一眼朱玉笙,嘴角隐隐带笑,见到苏夫人却急急迎了上去,痛心疾首的控诉:“夫人,下午我们几个在一起抹牌,吕姨娘的镯子取下来放在桌上,等到入夜再寻,竟不见了。我们疑心是被人偷了,便让丫环婆子打着灯笼寻。谁知……” 下午在佛前长久的跪完之后,一直以来苏夫人内心的怨恨痛苦似乎正在渐渐远离,她甚至还想过,只要朱氏为儿子守寡,将来再过继个嗣子,她便待朱氏好些,不再苛责于她。 一个时辰前,婆媳俩刚刚一起融洽的共进晚餐。 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失去了理智,她愤怒下令身边婆子把朱氏捆起来,忍不住大骂:“贱人!佛门净地,竟行如此污秽之事,也不怕佛祖怪罪!” 朱玉笙明知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而且很大概率是苗姨娘母子所为,但苦于没有证据,只希望苏夫人能够冷静下来:”夫人,我没有!夫人你听我说……” 苏夫人气得哆嗦,几步跨过来,狠狠两巴掌甩在朱玉笙面上:“贱人,还在嘴硬!虽没抓到奸夫,但他的腰带鞋子都留在此地,你还要狡辩?!“ 朱玉笙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两颊顿时火辣辣的痛了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苏夫人身边婆子牢牢摁住,她挣扎着说:“夫人,我真的没有,你听我说,那贼子并没跑远……” 苗姨娘冷嘲热讽道:“你是说那奸夫?” 苏夫人怒火愈旺,整个人都忍不住要抖起来,疾声下令:“快快堵上她的嘴!把她拖出去打死!不要再让我看见这个贱人!拖出去打死!” 正在闹腾之时,外面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进来:“发生了何事?”紧跟着卫灏从外面大踏步进来。 苏夫人犹如风高浪急之时抓到了救命的浮木,见到外甥进来,虽觉此事丢脸,但她此刻也顾不得了,指着朱玉笙将事情道明,当场下了结论:“我原来还以为她是真心给安儿守寡,谁知她在外面已经有了奸夫。长风你来的正好,现在就把人拖下山去寻个荒地打死了扔到后山沟里喂狼,省得脏污了佛门净地!” 朱玉笙嘴里被牢牢塞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昂起头,用一双祈求的眼睛盯着那也许是唯一愿意相信她的男子,无声求救。 卫灏目光在周围环顾一圈,便大致猜出事情真相。 他与朱氏相识已有两月,对方虽出自小门户,当初为着怕自己的把杯落在他手中,也曾谄媚之极,但熟悉之后渐渐摸清了对方的脾气,她绝非水性扬花之辈。 “舅母别急,此事许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他此言一出,苏夫人便要炸了,怀疑的眼神迅速扫了过来,语声微颤:“长风,你为这贱人说话?” 吴安过世之后,她视慕长风如亲子,原以为外甥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谁知他上来便为朱氏求情,不怪女儿曾哭着向她告状,说朱氏与表哥之间有私情。 卫灏平生最怕女子胡搅蛮缠,但此刻却不能甩手而去,只能耐着性子相劝:“舅母,我不是为朱氏说话,而是为了你跟过世的表弟!” 第37章 “你的意思是,也有人要害你?” 苏夫人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视朱玉笙为长子平生仅有的污点,只想尽快抹去她的存在,完全听不进去卫灏的话,反而还疑心他与朱玉笙有了私情。 “你分明在为这贱人说话,怎的还说是为了安儿?”她转而向押着朱玉笙的婆子们下令:“给我把这贱人拖出去,寻个荒地打死了事!”思及儿子冲喜当日便吐血而亡,明明已经想开了,此刻却又钻了牛角尖,又愧又悔:“都是我的错,不该给安儿冲喜,娶了这灾星进门……”几乎要失声痛哭。 朱玉笙近乎要绝望,甚至有一刻怀疑老天就是在玩她,给她生还的机会,让她在希望之中煎熬,却又让她走进死胡同——然而她也决不会认输! 她在几名婆子手底下死命挣扎,耳畔还听到苗姨娘讽刺的声音:“大奶奶你且安生些,做出如此丢脸之事,我若是你,早一头撞上桌子以死谢罪了!” 朱玉笙抬头,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狠狠盯着苗姨娘,几欲噬人。 苗姨娘在她可怕的目光之下,心头不由发寒,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被吴澈从后面扶住,回头对上儿子复杂的目光,才略微心安,还色厉内荏嘲道:“都被捉奸在床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朱玉笙心中急恨,用眼神示意她——有胆子你倒是来扯开我嘴里的帕子,瞧我有没有话说?! 可惜苗姨娘也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巴不得苏夫人急怒之下处置了她,生怕苏夫人反悔,忙煽风点火:“夫人,咱们刺史府的名声,可不能被这个贱人玷污了!只要抓紧处置了,对外只说得了急病而死,想来也不妨事。” 苏夫人与她共侍一夫多年,两人从来针锋相对,却难得在此刻达成了一致,她立刻再行催促:“还不拖出去打死,磨磨蹭蹭做甚?” 几名婆子拖胳膊拽腿,便要将朱玉笙拖出去,危机时刻,卫灏下意识上前拦住了几人去路,攥紧了苏夫人的手腕,急道:“舅母,您真的要令亲者痛仇者快?让表弟在地下也难瞑目?就算是杀人的重犯,也得三堂会审才能定罪,总要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 腕上的疼痛提醒了苏夫人,她对上卫灏恳求的目光,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总算清醒,她克制着肚里的火气,吩咐道:“你们暂且出去,长风跟朱氏留下,我且听她怎么说。” 钱婆子跟李婆子自觉留了下来,各自压着朱玉笙一条胳膊。 苗姨娘不甘不愿往外走,还阴阳怪气:“夫人,您可别包庇大奶奶啊,外面人若知道了她做下的丑事,咱们刺史府的姑娘都不用嫁人了!” 房内众人如潮水般退去,苏夫人亲自扯下朱玉笙嘴里的帕子,沉着脸喝道:“说,你奸夫是哪个?” 朱玉笙不再挣扎,被俩婆子压着跪在原地,反而沉静了下来,放缓了声音道:“夫人,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您。当日洞房,郎君吐血之后,我曾瞧见一圆脸粉裙的丫环趁乱换了郎君喝过的酒杯,那只杯子跟我们合卺用的杯子一模一样!” 苏夫人原本等着她自辩,谁知她上来便提起洞房之事,一怔之下怒火便自然而然散了一半,失声追问:“你说什么?有人换了安儿的酒杯?” 朱玉笙清澈的眸子似乎能照见人心,她毫无惧色的与苏夫人对视:“我当时自顾不暇,况且也并不认识那丫环,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说出来恐怕都没人相信,于是隐瞒不报,后来竟渐渐将此事忘了。” 苏夫人:“……” 她深吸口气,似乎想要平息内心的波澜,可是事关儿子,她终于还是无法平息,混乱而震惊的说:“你是说有人要害安儿?在洞房内酒杯上动手脚?” 紧跟着她又否定了这件事情:“不可能!就算是不动手脚,安儿……安儿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朱玉笙:“如果对方只是希望郎君在洞房当日就去了呢?”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苏夫人终于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也有人要害你?” 朱玉笙深知苏夫人信佛之心,她道:“佛祖在上,我今日在房中所讲之事若有半句作假,就让我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就算是死后也落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苏夫人大受震憾,不知不觉间便冷静了下来。 她笃信佛法,况且多年在后院与一帮妾室斗智斗勇,除非特殊的情况激得她失去了理智,也不至于失态至此。 “你说说,怎么回事?”此时此刻,她终于愿意听朱玉笙辩解了。 朱玉笙抓紧时机,轻声道:“夫人熟悉香料,您闻闻看,我房里是否有一股甜腻的香料味?” 窗户开了好一阵子,房内又冲进来不少女眷,各自身上都有香料脂粉味,原来的味道也散的差不多了,按理来说也闻不到什么了。 但卫灏五感灵敏,嗅觉异于常人,他在房内各处走走,又揭开香炉深嗅残灰:“这味道……” 苏夫人出自高门,于香料一途造诣也深,此刻冷静下来之后再细细分辨,竟也于房内闻到一股奇异的甜腻的香味,味道极浅,若不曾细细留意,恐怕注意不到。 “你不要脸!”苏夫人骂完,迎上朱玉笙坦荡的目光,也终于相信自己错怪了她。 朱玉笙陈述事情经过:“晚上我进门之后,还当丫环们今日替我燃了香,便上床睡了,谁知没过多久,便有贼人撬开我的门闩摸了进来,欲行不轨。彼时我察觉有异想要呼救已经来不及了,那香已经入体,全身发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后来……我咬破舌尖,待那贼人靠近,一头撞上了他的鼻梁骨。” 她额头上还有个大包。 钱婆子往床上去瞧,惊讶道:“夫人您瞧,被子上还有洒落的血迹。” 朱玉笙伸出舌尖,灯下还能瞧见伤口不浅,且还在流血。 她道:“儿媳虽未曾瞧见那贼子身形,但他的鼻梁骨定然受伤,极为好找。况且按照时机来掐算,恐怕是有些人专门针对长房而设的圈套。就算今日我被夫人下令拖出去乱棍打死,来日难道他们就不会再针对长房的其他人了吗?” 第38章 苗姨娘:“……” 卫灏惊叹于朱玉笙的聪慧,她若上来只为自己辩解,可能还收不到这种效果,无他。 但她上来便讲起洞房之内的事情,事关心爱的儿子,苏夫人再大的怒火也被平息了。 她聪明的将自己的利益于长房绑在一起,让苏夫人产生巨大的危机感,自然要想办法揪出幕后黑手。 “舅母,按理来说您家里的家务事,我不该参言。但表弟生前与我相处颇为投契,大奶奶若被人诬陷,于表弟身后清名有污,我心中也难安。故而才斗胆建言,希望舅母能够严查此事,以免冲动之下中了旁人的圈套。”卫灏一揖到底:“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舅母海涵!” 苏夫人此刻彻底冷静了下来,思前想后再结合朱玉笙的种种言行,也转过弯,终于相信了朱玉笙的为人,亲自扶了卫灏起身。 “多亏了你出言制止,不然我便要犯糊涂,往自家脸上泼脏水了。” 卫灏借机起身,满面痛色似感同身受:“我母亲生前在后宅不知道受了多少暗算。我自来江州,也亲眼见到了舅母的日子,也是危机四伏。说句不该说的话,舅母该防备的时候,也还是要有防备心的。” 房内的动静,外面自然听不到。 苗姨娘跟吴澈母子等人被苏夫人手下客客气气请出了朱玉笙所住的院子。 她侧耳去听,只有山间的风声拂面。 “夫人……不会被朱氏说动?” 她有些忧心。 “夫人疼大哥入骨,怎会随意被人说动?” 吴澈深信不疑:“姨娘放心,朱氏必讨不了好。” 果然一刻钟之后,卫灏怒气冲冲从房里出来,还气咻咻对着房内道:“您家的事情,我以后都不再多嘴。待过得两日回府,我便向舅父辞行!” 房内传出苏夫人恼怒的声音:“我家的家务事,也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插话!” 她从房里出来,喝令房内的婆子:“盯紧了朱氏,待我回府之后回禀了老爷,再来处置你!” 朱氏不住磕头:“婆母,儿媳真是冤枉的,求求您看在郎君的份上,饶了我!” 钱婆子跟李婆子牢牢扭着她的两条胳膊,还阴阳怪气说:“大奶奶,老奴劝你省省,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还有脸向夫人求情?夫人没有派人当场打死你,已算你运气好了!” 苗姨娘目中喜色一闪而逝,快步迎了上去,安慰道:“夫人别气坏了身子,大奶奶不懂事,做下此等丑事,夫人万不可为这等水性扬花的女子伤到自己,不值当!” 苏夫人吩咐身边的婆子丫环:“看牢了朱氏,别让她寻了短见,总要让老爷亲自审一审,免得说我擅专。” 这么大动静,早早就睡了的嫣红跟小莲被吵醒,听到外面动静吓到魂不附体,也不敢往正房去,而是从房里出来便跪在院子里,一声都不敢吭。 不曾想被苏夫人出来,瞧见两人跪着,当即更怒:“把这俩丫环也拖下去看住,待回府之后让老爷一起审。” 苗姨娘还待要阻止,只盼着撩拨起苏夫人的火气,顺势把朱玉笙处置了。 结果苏夫人并不愿意再听她罗嗦,似乎极为生气,愤愤然回去了。 次日,苗姨娘早早起床,派人去苏夫人院里探听消息。 打探消息的丫环回来禀报:“听说夫人房里的灯昨晚亮了一夜,想是太过生气,竟一夜没睡。早晨院里便请了大夫,还熬了汤药,满院子都是药味儿。夫人今日竟是连经书都不去听了……” 苏夫人原本便因心神不宁,才来慈恩寺听经,谁知竟碰上此等晦气之事。 苗姨娘喜笑颜开:“快去告诉二公子,让他把人藏好,省得中间再也岔子。”回想府中之事,她暗自发恨:怎么不直接气死呢? 哪曾想过得半日功夫,吴澈忽满头大汗跑了来,告诉她一件事情:“姨娘,那人……不见了。” 苗姨娘还未反应过来:“谁不见了?”说出来才有些反应过来:“你是说……那谁不见了?” 吴澈急得直如热锅上的蚂蚁:“早晨还说让他藏好的,谁知……谁知我的人中午去送饭,便不见了踪影。他脸上还带着伤,很容易被发现的!” “会不会……是他自己走掉了?”苗姨娘满怀期翼:“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心里也说不定很害怕。再说……夫人并没有当场结果了朱氏,留着朱氏始终是个祸害。” 吴澈瞪大了眼睛,极为吃惊:“姨娘的意思……难道是让我把朱氏给结果了?”想起朱氏的美貌,他极度不舍:“她一个女人家,能坏什么事儿,姨娘也不必太过狠心。” 苗姨娘狠狠捶了几下儿子,破口大骂:“跟你那老子一样,是个喂不饱的色胚!外面多少女人没见过,偏对着家里的寡妇跟馋猫似的,她能有多美?” 吴澈:“……” 苗姨娘眼见得儿子还是不听话,有意留朱玉笙,顿时骂得更凶了:“这个女人就是个祸害,你少给我打她的主意!” 娘俩为着朱玉笙差点吵起来,最后还是以吴澈讨饶而告终。 山中日头落得快,傍晚刚过,天色便暗了下来,倦鸟归巢。 看守朱玉笙的婆子们正抱怨着她的不晓事,在外面招蜂引蝶,苗姨娘便带着身边的丫环提着俩老大的食盒进来了。 “妈妈们辛苦了,寺里也无甚可吃,想着妈妈们夜半肚饿,我便让人做了个素点心拿过来,晚上好垫垫肚子。” 钱妈妈警惕的盯着她:“苗姨娘想做什么?你难道还想给朱氏求情?” 苗姨娘:“…… 第39章 老子让你偷人,你在伪造什么东西?! 苏夫人身边的婆子向来对苗姨娘如临大敌,更何况非常时刻,堵着她连房门也不让进:“姨娘既然无事,不如早些休息。我们正房的事情,自有夫人决断,就不劳姨娘操心了!” 苗姨娘吃了一鼻子灰,半点消息未打探到,只得回房去了。 次日傍晚,她正在房里休息,忽听得外面丫环急急跑了来:“抓住了抓住了!” 苗姨娘心中一沉,暗道不好,忙忙起身问:“抓住谁了?” 丫环不知就里,虽知苗姨娘素日也不喜正房之事,但大奶奶毕竟事关阖府女眷,她若名声有了污点,于府里待嫁的小姐们无甚好处,于是喜孜孜道:“闯进大奶奶房里的贼子被抓住了,夫人请了表公子审问呢。” 苗姨娘灰兜头便给了那丫环一个巴掌,直扇的丫环差点摔一个跟头:“闯进大奶奶房里的贼子被抓,你高兴个甚?” 丫环捂着半张被打肿的脸,多一句都不敢辩解。 “让你说的时候你不说,难道还想挨打?”苗姨娘内心的怒气不住翻腾,暗骂朱氏运道好,只能拿丫环撒气:“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奴婢想着姨娘起来要用些点心垫肚子,便去厨房里提,谁知听得有小沙弥说,寺中进来的贼人被捉住了,而且鼻梁骨还被大奶奶打断了,都夸大奶奶厉害,竟然敢跟贼子拼命。还好姨娘们去的及时,才惊走了贼子,不然岂不要在寺中闹出命案?” 苗姨娘恨得忍不住捶大腿。 她哪里是想着惊走贼子? 而是实打实跑去捉奸,谁知儿子寻的人半点本事没有,不未能玷污了朱氏的清白,还被人给捉住了! 她急急去寻吴澈,连连追问:“你寻的那人到底可不可靠?” 吴澈眸中闪过一丝狠光;“姨娘不必担心。” 苗姨娘母子结伴前去寻苏夫人,打听到她正在朱玉笙所住的院里,便一路过去。 朱玉笙所住的院门口守着两名婆子,见到苗姨娘母子也不拦,只叮嘱道:“夫人跟表公子正在里面审贼人,二公子跟苗姨娘进去小声些,别惊扰了夫人。”遂打开了院门,放母子俩进去。 院里缚着一名赤膊男子,鼻梁骨肿的老高,影响了整个五官的形状,乍一瞧之下有点毁了本来面目,吴澈细瞧便能寻到往日熟悉的眉眼。 那男子见到吴澈,眸中喜色一闪而过。然而目光与之对上,见吴澈凶狠的警告了他一眼,顿时耷拉下脑袋,跟被抛弃的狗子一般,全身都垮了。 卫灏见到来人,还客气道:“二表弟且坐,待我审完此贼子,咱们再喝茶聊天。”仿若之前跟苏夫人辞行的不是他。 吴澈心道:不是说了不再插手吗? 他笑容不大自然,跟着苗姨娘上前与苏夫人见礼,还顺道瞥了一眼立着的朱玉笙,发现她额头肿着一个紫红色的大包,只是神色不见萎靡,反而还胆大的细细打量那贼人,再联想她在洞房敢扎穿钱婆子的手掌心,也不得不感叹此女的胆大。 寻常守寡的女子被扣上偷人的帽子,恐怕早都吓得神魂不属了,唯独她竟不见惧色。 “既然过来了,也坐着听一会子。”苏夫人神色淡淡,还吩咐丫环给苗姨娘母子搬凳子,语气渐狠:“这贼子不肯招认偷盗吕姨娘的镯子,佛门净地,也不能用刑。不过倒是可以带下山去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招。” 苗姨娘:“……” 吴澈:“……” 苗姨娘陪着笑脸阻止:“山上的事情还是山上了结的好,不然拖回府里去审,于大奶奶的名声也不大好。” 不过才一日未见,先前还要把儿媳妇拖出去打死的苏夫人竟然已经改了态度:“苗姨娘此言错了,大奶奶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贼子定然是偷了吕姨娘的手镯,又摸进大奶奶房里想行窃,大奶奶与这贼人展开了殊死博斗,还一脑袋撞断了贼人的鼻梁骨。正在危机时刻,幸亏苗姨娘带人一路追了过来,这才惊走了贼人。” 苗姨娘:…… 她内心疯狂呐喊:不是这样的!我们母子俩早设计好了,大奶奶拿的分明是话本子里偷人未遂被婆家打死的角色,怎的到了你嘴里竟然变成了勇敢与贼子搏命的女子?! 他们母子给朱玉笙设好了圈套,谁知对方反而踩着圈套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打死她也不想朱玉笙以此事而扬名。 关上门来,朱玉笙当着苏夫人的面,一五一十把事情交待清楚,总要先取得她的信任,以图后续;但打开房门对外,婆媳俩自然要口吻一致。 朱玉笙道:“苗姨娘既然不信婆婆的话,不如由慕表兄当面审问,也好还我一个清白!” 苗姨娘心道:谁想还你清白?! 她满腹怨恨,瞪了办事不力的儿子一眼,又生怕那贼人不可靠,万一供出儿子,如坐针毡,不得安生。 苏夫人扫她一眼,便心知朱玉笙说得没错,二房只是针对长房而使得手段,并非只单单针对她。假使没有她,说不定苗姨娘还会把手伸向女儿跟幼子。 她想起长子洞房之内换酒杯的丫环,甚至还庆幸有了朱玉笙的出现,才使得苗姨娘母子先向她下手,说不定让女儿跟幼子躲过了一次算计。 “长风,你好生审一审这贼子,他若有半句隐瞒,小心我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那跪着的贼子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 苏夫人既说了不能严刑拷打,卫灏便审的颇为文雅,先是问:“哪里人氏,家有几口,姓甚名谁,一一道来。” 那人偷瞧一眼吴澈,因骨梁骨肿得老高,挤压了五官,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倒也瞧不清他目中之意,此刻他老实交待:“小人姓梁名六,家住城南,家里……”他咬牙道:“家里父母早亡,只有我独个儿一人。” 卫灏再问:“是谁让你上山来行窃?你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他一上来便将梁六的行为定义为行窃,而非偷香窃玉。 梁六逃逸的当晚,藏在寺中神像后面,却早被卢登抓获,身上瞧不出外伤,但却吃了卢登的大苦头,如今能老实跪在这里受审,又指望不上吴澈出手相助,也只能战战兢兢受审。 “小人……小人平日好玩两把,前几日小输了一笔,在城内闲逛之时,正瞧碰见一队女眷往城外去了。小人便想着……想着高门女眷,顺手牵羊偷些东西,也能还了赌债,便一路尾随上山,潜伏在寺中等候时机。” 吴澈肚里大骂:什么偷东西?老子让你偷人,你在伪造什么东西?! 他心里气不过,于是反驳:“表哥,不对?他还未说自己进寺是做什么,你便说他上山行窃,这话有误?” 卫灏脾气很好的样子,从善如流道:“梁六,你自己来说,你是入山来行窃还是偶然贪图大奶奶美色,所以心存觊觎之心,这才夜闯大奶奶居处?” 梁六视线在吴澈面上扫过,见他满眼凶光,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再扫过卫灏面上,但见其人淡漠的瞧着他,表情如同深潭,波澜不兴,可是他多瞧此人两眼,都觉得自己全身的筋都被抽出来了,疼得深入骨髓,既不敢说实话,也不敢惹到这位主审人。 他内心纠结,最终还是咬牙说:“回公子的话,小人……小人以往从未有机会认识大奶奶,自然是……误打误撞闯入大奶奶居处,只想偷点东西还赌债。谁知……谁知大奶奶要跟小人拼命,小人只得落荒而逃!” 吴澈不敢相信的瞧了他一眼,没想到梁六竟然背叛他! 第40章 听起来,他还是个好人 吴澈阴阳怪气:“梁六,我们大家进去的时候,你连靴子跟腰带都丢在大奶奶房里,你说是偷东西,谁信?” 梁六想起自己被主审的那位斯文矜贵的公子手下轻松一拧,他的两只手顿时筋骨错位,疼得恨不得满地打滚。 然后,那位公子抬抬下巴,他手下便将手上的筋骨回复原状,巨痛便如同幻梦一场,瞬间消失。 他心存侥幸,谁曾想那位公子说:“你好好用你的脑子想想,不管是谁派你来玷污府里女眷的清白,恐怕都没想让你活着离开。你可要想好了,你要犯的是偷人的罪,还是偷东西的罪!” 那位公子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可是行事却未免狠辣,被捉的当晚,他全身的筋骨便被对方的手下给拧了一遍,筋骨错位的疼痛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感受! 公子还说:“至于你自己做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但你还是要想办法把话圆回来,比如遗落在大奶奶房里的腰带跟靴子……理由若是不合适,你可以试试。” 他没说试什么,但梁六已经点头如捣蒜,连连应承:“小人一定办妥,公子不必担心!” 此刻,梁六的理由听来简直无懈可击:“当晚,小人原本是想偷些东西,但不想惊扰到了府中女眷,惊慌之下闯进了大奶奶的院子,房内漆黑一片,还当是没有人,便闯进来想着脱了衣裳装睡,让人以为我也是寄宿寺中的香客,想来只要有人拍门,我在房晨应承两句就过去了。谁知……谁知刚脱了靴子扯开腰带,竟不防床上有人……” 他似懊悔的要以头抢地:“早知道我便直接逃去后山,虽然有可能一不小心摸黑掉下山崖,总比被人误以为采花贼要好!” 吴澈:“……” 吴二公子长期与这帮地痞无赖们打交道,也见识过这些人的反复无常,但从来没想到梁六竟然敢当场反口。 他不甘心:“表哥,你不会对梁六严刑拷打了?才让他害怕之下改了口供。” 卫灏十分无辜:“二表弟若不相信,竟可以找人查验梁六全身。”他还要提醒:“不过我可要说清楚啊,梁六鼻梁骨可不是我打碎的,那是大奶奶跟他搏头,一头撞断了他的鼻梁骨,这事可不许赖在我身上啊。” 听起来,他竟然还是个好人似的。 吴澈眼见得他倒向正房,心中暗恨,自然也会再想着拉拢他:“既然表哥如此说,那就别怪我多此一举了。” 卫灏:“表弟尽管验。” 朱玉笙担忧的瞧了一眼卫灏,见对方气定神闲,提着的心不由落回了肚里。 吴澈派人去唤了他的贴身护卫过来,对方是刺史大人疼爱儿了,特意为他寻来的老手。 那护卫把梁六带去厢房,脱光了全身细细查验一遍,又带着他回来复命:“禀二公子,梁六除了断裂的鼻梁骨,全身上下连块油皮也没破,着实不像用过刑的样子。” “舅母既说不许在寺里刑讯,我如何敢违背舅母的话?” 卫灏倒似个老好人一般:“二表弟,你觉得我们要不要继续审问梁六?” 吴澈憋了一肚子火,着实不明白梁六为何会反水。 “既然梁六没有被拷打,表哥继续。” 卫灏摊手:“事情已经查问清楚了,二表弟如果还不相信梁六的口供,咱们回府之后,还可以派两队人马去梁六家跟大奶奶娘家实地走访,看看这两人平日生活可有交集。不过……据我所知,大奶奶娘家在城北,而梁六家在城南,一南一北有交集也不容易。再者大奶奶进府之后,连个贴身丫环都没带,她也从不曾往娘家传过信,就算是想要在寺中幽会情郎,也得先有个传信的人?” 提起传信人,朱玉笙比梁六还委屈:“我嫁进府里之后,夫人分了俩丫环侍候,可这两丫环几曾服过我。每日侍候的很是懈怠,不说早晚侍候守夜,便是我晚回来半个时辰,房里恐怕连口热茶都没有,还得我自己烧水现煮。她们连好生侍候我都不肯,如何还会帮我传信?” 吴澈:话都让你们俩说完了,我还有何可说? 苗姨娘干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忙。见梁六并未交待出自己的儿子,已经在心里向菩萨谢了又谢,巴不得赶紧了结此事,省得回府梁六抵受不住酷刑,再招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于是赶紧催促:“既然表公子已经审问明白了,也不是大奶奶夜会情郎,只是私闯入房内的贼子,不如赶紧结案?” 第41章 你家长子难道叫陈大狗? 苏夫人却不干了:“怎么能随便结案呢?万一梁六背后有人指使,不揪出来,往后再出现这种事情,岂非是我的过失?不如就押回府里去,好好用刑,说不得他就招了。” 苗姨娘心中慌乱不已,语气不免柔软:“夫人说哪里的话,表公子审案再不会有错。况且已经查明白与大奶奶无关,还是结案?” 吴澈:“……” 他用威胁的目光去瞧梁六,但对方鼻梁骨肿大,眼睛肿成一条缝,也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半点反应也无,显然并没有瞧见他的警告。 卫灏愉快的结案,并且还让苗姨娘亲口承认了朱玉笙的无辜,洗刷了她的冤屈。 朱玉笙对他感激不已,虽然还是觉得他审问犯人有一套,但再见到他,难免觉得心中暖意倍增。 她入刺史府之后,受尽折辱,四顾无人,唯有他在最绝望的时候伸出援手,哪怕两人的关系从始至终都是利用,也让她改变了看法。 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 她受表公子救命之恩,自然不再单纯的把他当可以利用攀爬,带她跳出刺史府牢笼的贵人,而是恩公。 卫灏还不知她心中所想,依旧带人在寺中巡逻。 自梁六偷东西之事发生之后,寺中方丈生怕刺史府怪罪下来,特意向苏夫人请罪。 苏夫人宽宏大量,还安慰了几句老方丈:“此事原就与寺中无关,乃是我等出入寺中,给了贼子可乘之机,方丈不必挂心。” 她自己不便送客,便催促卫灏:“长风帮我送送方丈,方丈慢走!” 卫灏正送了老和尚出来,才走出苏夫人的院子,便被斜刺里一名头发斑白的老翁给拦住了。 对方跪在方丈面前不住磕头:“求求方丈帮我找到我儿,求方丈大发慈悲!” 方丈比老翁还无奈,弯腰亲自去扶;“老施主,你先起来。你儿子既已还俗,未曾还家,那必是中间出了些波折,这都好几年了,说不定他往外面去闯荡了,你一直追着寺中讨人,寺里也没办法把儿子还给你啊。” 他好声好气打发了那老丈。 老丈跪也跪了,求也求了,结果还是不见效,儿子的行踪还是寻不到,只能垂头丧气往外走。 卫灏送完方丈,发现那白发老翁似乎心有不甘,又返回来,探头探脑往苏夫人所住的方向瞧,见到他立刻便吓得要躲,还是卫灏喊住了他。 问及他失踪的儿子,老翁满腹伤心。 “他十六岁初次下场科考,谁知落了第,于是心情烦闷便出了家,在慈恩寺落发。谁知忽有一日,陛下下旨让青壮男子还俗,听说我儿子也在其中。我欣喜欲狂,还亲自跑来山上接儿子,谁知一连几日都未曾瞧见他下山。再过得数日,还俗的僧人全都走完了,我再寻到寺中来问,便说我儿子早已经走了。他既不曾回家,又去了哪里?” 卫灏才探过铜佛寺,心中疑窦丛生,千头万绪还理不出个所以然,但僧人与寺院,天然带着某种联系,他自然也想弄明白什么原因。 “老丈别急,既然你儿子还俗,总有归家的时候。不知老丈儿子姓甚名谁?万一我将来有机会,也好替老丈把儿子寻回来。” 白发老翁感激不已,浑浊的双眼之中蓄满了泪水:“我儿出家之前大名陈二狗,他之前还有个哥哥年少夭折,还俗都好几年了,我隔一阵子总要来寺中问一问,可惜总没消息。” 卫灏很想问:你家长子难道叫陈大狗? 老丈似乎瞧出了卫灏的疑问:“公子瞧着便贵气非凡,不怕公子笑话,我们这样的人家,起个贱名好养活。我家儿子后来嫌弃自己的名字,读过书之后便给自己改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他许是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只给儿子擅自改的名字给了句评语:“又拗口又难记。” 卫灏安慰他几句,又送了他一点散碎银子回家过活,这才与他分开。 从山上理佛回来之后,苏夫人的精神好了不少,许是去了心病,于是也能每日起身理事。 这晚朱玉笙正准备入睡,卫灏又在后窗扔石子,她开窗轻笑:“慕表兄就不能换个敲窗的方式?再砸下去,我的后窗户非得被你砸出个坑来。” 卫灏翻窗进来,越过她熟门熟路往外面廊下去坐着,等她煮好了茶端上来,喝了一口之后,才一脸凝重道:“当日你与我非要分证铜佛寺的传言,后来我半夜亲自去探了,铜佛寺的神像果真不是真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当年前朝首富捐献的铜佛当不得真,或者被地方官员贪了;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铜佛被人掉包了。” 朱玉笙被他的大胆设想给吓到了:“谁敢把铜佛掉包啊?”她的结论很简单:“搞不好就是前朝首富为了扬名,但又舍不得捐献的功德,这才欺瞒佛祖。” 卫灏被她的说法给气笑了:“你怎么就觉得是前朝首富做的假?” 朱玉笙:“审案你有一套,但你推测的未必准,我可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便相信了你的话。” “你倒是很难相信人啊。”卫灏忽然没头没尾感慨了一句,又追问道:“敢问大奶奶,你到底怎样才会相信一个人?” 朱玉笙笑道:“本来咱们在聊铜像的事情,慕表兄怎么转到我身上来了。”她笑颜如花:“你更偏向于第一种?” “谁说我更偏向于第一种?” 卫灏促狭道:“恰恰相反,我更偏向于第二种。” 他摆事实讲道理,也不知道是想说服朱玉笙还是说服自己:“你要知道一件事情,当年前朝首富捐钱铸铜佛,可是雇了挑夫挑着银子亲自去点的,绕城而过,风光无两。况且江州的地方官声名颇佳,竟是个清廉的能臣,为了怕这些银子被人贪了,还特意派人记帐,连同每日耗费物料人工,都有记录。待得铜佛铸成,举城欢庆,此事当年还记载在了江州的地方志里,如何作假?” 朱玉笙惊道:“那么大的铜佛,就算是偷偷掉包,也是个大工程,谁来掉包?再说偷个神像做甚?” 她想不出,卫灏却在心里悄悄替她解答:自然是铸假币了! 国朝铸钱皆用黄铜,劣币除了黄铜之外还有锡铁等物,但铜是主要用料,自然缺不得。 江州流落出去的劣币进入京城,这才引来太子的注意力。 他基本已经坐实了吴延偷偷铸币之事。 只是铜币场及工匠等具体事宜,尚未查清。 忽想起山中寺庙哭诉的老丈,卫灏好像瞧见了一丝曙光。 次日,他派卢登前往白发老丈家查问,结果发现老丈家中原来开着铁匠铺子,一家子粗人只出了儿子一个读书人,谁知读书人心高气傲,考试落第便受了刺激要出家,这才闹出寺中磕头求子之事。 卫灏忽然寻到了查案的方向,招卢登去查:“你悄悄去查,这些年寺中还俗的僧人失踪的,到底有多少?” 如果只失踪了一个陈二狗,便是偶然。 如果不止一个陈二狗,此事便别有乾坤。 第42章 两人的身份地位犹如云泥之别 朱玉笙不知卫灏所谋之事,只是经过两个月的查帐与梳理,她亲手交给卫灏一份吴延与京中勋贵权臣的详细关系图。 得益于苏夫人的信任,让她熟悉账务,有赖钱婆子的刁难,故意抱了许多旧账来折腾她,说是让她多学学府里的账务,正好给了她可乘之机。 之前只是零零散散拼出来的,现在则详细添加了送礼日期及礼物若干。 她简单粗暴以送出去的礼物贵重多寡来确定两家的关系亲近程度。 卫灏见到她递过来的厚厚一沓东西,还是对她的用心程度有所动容:“卢登办事若有你的一半用心细致,我也不必操许多闲心。” 朱玉笙:“你夸我便夸我,何必拉一个踩一个。让卢登听到,岂不要讨厌我?” 卫灏嘴硬:“我几时夸你了,只是在骂卢登而已。” 朱玉笙半开玩笑:“慕表兄,你这个毛病可不好,想夸人就大大方方夸出来,比如可以夸我漂亮又聪明,就是命不好……”她轻敲了一记自己的额头:“算了,命不好也不是什么夸人的话,听着总有点凄凉。” 卫灏:“……” 他忽然有点后悔,真想重新再夸她一遍,聪明又漂亮,只是说不出口。 半夜回去翻看这本册子的时候,但见上面字迹秀丽,却颇有筋骨,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字如其人”四个字。 卢登见他对着一本手装成册的本子发呆,便凑上前去瞟了一眼:“什么为难的账务,竟让公子发起呆来?” 卫灏忽抬头问他:“卢登,我是不是甚少夸人?” 卢登觉得迷惑:“公子听到什么了?” 卫灏:“我就是……随便问问。” 卢登:“要听实话吗?” “随便说。” “公子哪里是甚少夸人啊?公子是从不夸人,就算是心里想夸,嘴上也不会说什么好话,是有点别扭啊。” 卫灏:“滚!” 卢登很是委屈:“不是公子想听实话吗?” 实话从来不好听。 卫灏难得偷出片刻闲暇时光来反省自己,是从什么时候不爱夸人的? 也许是很小的时候。 父亲夸赞了他,转头便被母亲一顿冷嘲热讽。 于是那点喜悦也瞬间荡然无存。 那时候不懂,为何母亲每每听闻他得了父亲的夸奖,转头便追过来对他一顿夹枪带棒的嘲讽。 长大了方知,不过是母亲一直在跟父亲较劲而已。 后来父亲离开家,母亲也好像忽然之间失去了对他嘲讽的热情,不打不骂,只有漠视。 长久的漠视。 很长时间里,他都在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多余。 夸奖是多余的,情绪是多余的,笑容是多余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多余的。 于是,终于养成了今时今日的自己。 朱玉笙扎破钱婆子的手,在灵堂里偷供品,于他来说,都是极为新奇的存在。 卫灏忽然发现,原来朱玉笙能一而再再而三引起他的注意力,让他忍不住为她出头,而且不止一次,吸引他的,原来是她的行事风格。 也许在他心中,也曾经有过想要不顾一切不管不顾规矩随心所欲生活的时候,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实现过而已。 卢登退下之后,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卫灏不过是片刻的反省,随后便将这一切抛诸脑后,埋头去理她送过来的信息,只是眼前秀丽的字迹,总让他容易想起朱玉笙。 他想,等到吴延归案,便放她归家。 朱玉笙不知自己两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撬动了铁石心肠的卫灏,让他难得生出恻隐之心,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她在苏夫人面前依旧努力表现,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孝顺媳妇,被吴瑞雪大骂也不还口,只是默默避开。 吴瑞雪脾气火爆,慈恩寺中的事情,还是回府之后才从丫环嘴里知道。 “你说什么?表哥替她求情,还为了她跟母亲闹翻,后来抓到贼人,帮她洗清了冤屈?” 丫环点头:大小姐总结的好精辟。 不过,话可不能这么说。 于是委婉说:“表少爷应该也不是为她求情,听说是为大公子的身后名着想,说到底还是为着大公子。大小姐您想,没有大公子,朱氏算哪根葱?恐怕连认识表少爷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一句倒是实话。 若非嫁进刺史府,朱玉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机会认识卫灏的。 两人的身份地位犹如云泥之别,鲜有交集。 吴瑞雪可不肯听丫环的话,顿时怒骂:“胡说!大哥都入土为安了,一个死人要什么身后清名?肯定是表哥借大哥的名头说事,实际还是为朱氏开脱!照我说,不定朱氏偷人是真的。不行不行,不能让母亲被蒙蔽。” 她匆匆跑去找苏夫人理论,吓得丫环腿肚子直转筋,撒开丫子便追,生怕被自家主子给坑了。 苏夫人最讨厌下人搬弄口舌是非,她此次可是犯了大忌。 第43章 “你猜我从何而知?” 吴瑞雪见到苏夫人之时,恰逢朱玉笙在旁服侍,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这才开口:“母亲,听说朱氏在外面偷人被抓住了?” 苏夫人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摔到地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朱玉笙讶异的瞧着她,心中对她这种冲动的性格极度无语——但凡长点脑子,都说不出这种话。 此事早有定论,都不必她为自己辩解,自有苏夫人作主。 苏夫人面色转黑,却强忍着怒气问:“谁告诉你的?” 吴瑞雪骄纵惯了,根本不懂看人脸色,转头就把她的婢女卖了,还一通质问:“母亲,朱氏做出此等令人不齿之事,你竟还不将她赶出去——” 苏夫人疾言厉色,怒斥道:“住口!你都这么大了,眼瞧着要嫁人,竟还听风就是雨,连自己的长嫂也要抹黑。旁人犹可,你自己的亲嫂子,难道抹黑她于你的名声就有好处了?” 吴瑞雪眼里喷火,指着朱玉笙开骂:“你要是懂点礼义廉耻,还不赶紧滚出刺史府去,省得玷污了刺史府的门楣!” 朱玉笙心中暗叹:苏夫人聪明一世,与后院妾室们周旋半生,却将女儿娇惯得半点心计都没有,鲁莽冲动。 她连个眼神都没给吴瑞雪,端端正正向苏夫人行了一礼:“夫人这边无事,我先退下了。” 苏夫人要收拾女儿,她就不宜在侧围观了。 “你个孽障!”苏夫人强忍着怒气,示意朱玉笙回去。 朱玉笙甫一踏出房门,便听到苏夫人劈头盖脸骂女儿,顶着门外侍候的丫环婆子们惊讶的脸色,她快走几步,远一点还能听见吴瑞雪委屈的哭声:“……娘你怎么可以为了包庇那个贱人而骂我?” 她心中暗笑吴瑞雪犯蠢,瞧不清府里的形势,只会无脑狂怒。更觉得自己如今心态甚稳,对她的辱骂能做到面不改色视而不见。 谁知朱玉笙庆幸的有点早。 吴瑞雪挨了苏夫人的骂,自己的贴身丫环还受了罚。 她回房之后,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暴躁。 这位表兄自入府之后,对她客客气气的,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表面看起来似乎是恪守男女礼节,但实际上何尝不是一种冷漠呢? 他们可是嫡嫡亲的姑表兄妹。 怎的朱氏有事,表兄忽然就操心起长兄的身后之名,替她求情不说,还为了朱氏跟母亲闹翻,更坚持抓到贼人,为朱氏洗冤。 这哪里是冷漠的、恪守礼节的样子? 分明是两人之间有问题。 吴瑞雪越想越生气,更想揪着慕表兄的袖子问清楚,她哪一点比朱氏差了? 朱氏生就一副狐媚样子,也不知背人处如何勾引表哥。 她还记得上次两人上次在蔡姨娘院外的样子,清白不了! 吴瑞雪不敢跑去质问卫灏,但心中郁恨难消,窝着一肚子火去寻朱玉笙。 朱玉笙正在廊下看书。 自上次徐氏来过之后,她后来又来过两次,但门口的小厮不肯通传,她也见不到朱玉笙,后来便陆续将朱维清当年留在家里的游记农学医学之类的书送了过来,请看门的小厮转交。 只听得院门“嘭”的一声被大力撞开,吴瑞雪如同一块燃烧的爆炭冲进来,上来便扯朱玉笙的书,只听得“刺啦”一声,书被她撕成了两半,还不解气,便劈手夺过去连撕几下,好好的一本书便被她撕的七零八落。 朱玉笙手里这本正是当年朱维清读过的游记,上面有他的批注,有时候她相念父亲,便拿出来看看,似乎还能从他的批注上想象到他亲切的笑容。 “你……”朱玉笙气得几欲发抖,眼中喷火怒瞪着她。 吴瑞雪见她生气,倒消解她心头不少怒火,质问道:“朱氏,你到底怎么魅惑表哥,让他为你出头的?” 朱玉笙反手便甩了她一个巴掌,在她捂着脸不可置信的问:“你敢打我?”之时,她蹲下身去,一片片去捡书。 吴瑞雪万没料到她竟然真敢动手,且打完人毫无愧色,竟然还敢蹲下身去拾书,顿时肺都要气炸,抬脚便去踩她捡书页的手。 朱玉笙一手抓住她的脚脖子,用力抬起又朝后一推,吴瑞雪“扑通”一声朝后跌坐了过去。 院里的嫣红跟小莲,还有后面紧跟着追过来的吴瑞雪的两名大丫环都目瞪口呆,被朱玉笙的突然发作给惊到,反应过来之后忙忙跑过来扶她。 吴瑞雪在刺史府后院有苏夫人保驾护航,除了被父母责骂之外,几曾受过这种气? 她被丫环扶起来之后,朱玉笙也已经将所有被撕开的书页捡了起来,一言不发回房,爱惜的摊在桌上,怕窗户开着吹跑了书页,还拿纸镇压着。 吴瑞雪原本就是不认输的性子,挨了朱玉笙的打又被摔了一跤,她哪肯吃亏,冲进来二话不说便开始砸朱玉笙房里的东西,反而是她二人的丫环都被这阵势吓坏,不敢上前来拉。 原本这房里可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但经过朱玉笙两个月的勤勤恳恳经营,分别从苏夫人及苗姨娘处得了不少摆件,看起来总归有点样子了。 不过吴瑞雪一顿发疯之后,不但所有瓷器摆件被砸碎,连茶壶茶盏都没放过,纷纷阵亡。 朱玉笙冷眼旁观她发疯,直等她砸完了,才冷笑道:“大小姐莫不是以为,表公子会喜欢你这副泼妇模样?” 一句话便正中吴瑞雪心事。 她自请与卫灏私奔被拒,已成她心中的一根刺,既羞耻又恼怒,却无处可诉。 “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勾引了表哥?” 朱玉笙气极反笑,喝令院中丫环:“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要跟大小姐说!” 众丫环面面相觑,小莲下意识去瞧嫣红,见她乖乖往外走,立刻跟上。 待得院中人散尽,朱玉笙才冷笑道:“我与表公子,总比你想跟他私奔要清白?” 话音落地,吴瑞雪先是呆呆望着她,紧接着面色转红,手足无措犹如被人扒光了衣服,裸身而行。 “你……你……你从何而知?” 朱玉笙气定神闲坐下来,开始整理亡父旧书,头都不抬道:“你猜我从何而知?” 第44章 他忽然有点口干 苏夫人赶过来的时候,吴瑞雪正站在朱玉笙房内,地上全都是被摔碎的瓷器。 见到她之后,吴瑞雪跟见到鬼似的,先下意识去瞧朱玉笙。 苏夫人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吴瑞雪想要告状,但瞥了一眼朱玉笙,张张嘴又不敢多说一个字。 朱玉笙上前见礼,反而平静道:“禀夫人,大小姐撕了亡父留下的书,儿媳气愤之下打了她一巴掌,她砸了我的屋子。” 苏夫人:“……” 吴瑞雪:“……” 她生怕朱玉笙再说出自己请求表兄带她私奔之事,吓得恨不得藏起来。 苏夫人来之前,听吴瑞雪的丫环说姑嫂俩发生了争执,但自己的女儿性情如何,她心中明镜一般。定然是她训斥了女儿,转头女儿便要将气撒在朱玉笙身上。 但朱玉笙再出身寒微,也是她的长嫂。 还有一件更为隐秘之事,据朱玉笙所讲,当日洞房之内调换酒杯的圆脸丫环,竟跟在苗姨娘身边。 也就是说,长子大婚当日吐血而亡,竟与二房有关。 酒杯既然已经被替换,过去这么久,想来证据也早被湮灭,就算闹到丈夫那里,恐怕也得不到真相。 真相只有二房母子俩知道,再加上那圆脸丫环。 丫环名叫翠墨。 “瑞雪,你大嫂说的可是真的?”苏夫人心思几转,原本见到女儿脸上的巴掌印,心中也有些生气,就算是小姑子再胡闹,可做人大嫂的竟然敢打小姑子,她心里也很不舒服。可是想到女儿不管不顾的性子,她又觉得让吴瑞雪吃点苦头,也该长长记性了。 吴瑞雪砸了人家的屋子,按以往的脾气,肯定还是消解不了挨打的气愤,但这次奇怪得很,亲娘来了竟然也不告状,还一副认错的模样,乖乖低头:“母亲,是女儿的错,不该撕了……大嫂亡父的书。” 苏夫人被吴瑞雪的乖巧给惊到,反复去瞧女儿,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吴瑞雪可不敢再在朱玉笙房里逗留,还生怕苏夫人训斥儿媳,惹的朱玉笙一个不高兴,再将她想私奔一事抖搂出来,情急之下忙紧揽着苏夫人的胳膊,把她往外面拖:“母亲,都是女儿任性不懂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过女儿。这房里的摆件……要不……” 母女十几年,苏夫人对女儿了解至深,她冲动鲁莽却高傲,便是连亲娘也不肯轻易低头,没想到挨了朱玉笙一巴掌,竟然老实不少。 太也奇怪。 但女儿好像怕朱玉笙一般,急急拖着她往外走。 母女俩刚走到院中,苏夫人忽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朱氏手里?” 吴瑞雪一怔,顿时笑得极为不自然:“您在说什么呀?我能有什么把柄?” 苏夫人:“总觉得有点奇怪。” 母女俩带着丫环离开之后,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 许久之后,嫣红带着小莲探头探脑往里瞧,朱玉笙给气得:“还不滚进来打扫,难道屋子会自己变干净?” 寺中事毕,两人又挨了罚,现在亲眼见识到朱玉笙扇了府内横行无忌的大小姐一巴掌,对方还老老实实拖着苏夫人走了,婆母连句重话都未曾骂出口,两丫环心中敬畏到了极点,压根不敢再小瞧朱玉笙。 嫣红拿了扫把,小莲拿了簸箕,两人把房内砸碎的瓷器挨个收拾完,见外面天色已黑,便殷勤掌灯,还提来了饭,劝说朱玉笙:“大奶奶,书再重要也不及您的身子重要,不如先吃完再粘?” 她们亲眼见识过为了这本书,朱玉笙发疯打人的模样,就算是粘书的活计能讨好她,也不敢轻易开口。 朱玉笙被这俩丫环的殷勤闹得有点心烦,于是催促道:“你们且回去休息,别再打扰我。” 小莲试探道:“要不……我跟嫣红姐姐留下来值夜?” 朱玉笙不耐烦道:“连铺盖都没有,难道你们睡地上?赶紧走,我要闩门了。” 这俩丫环从第一天过来服侍,就没打算值夜,连铺盖都不曾带过来。 朱玉笙赶走了俩丫环,闩好院门之后,再次坐在桌案前,细心把一页页被胡乱撕开扔下的书页往一起拼。 她边拼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朱维清在世之时,极钟爱游记,而这本游记则是他平生最爱,时常翻阅,还对书中描写的景色心向往之,曾经戏言:“以后等父亲高中,便带笙儿去书中所写的地方当个一方父母官,畅游山水间,可好?” 言犹在耳,人却已经离开了十年。 她粘着粘着,想起旧事,不觉眼眶湿润,正沉浸在往事之中不可自拔之时,忽听得身后有人轻笑:“大半夜的,这又是在做什么?” 朱玉笙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爬窗客竟不曾往后窗扔石子,可能是见她屋门大开,烛火明亮,便直接从门口进来了。 一句戏言说罢,才发现正粘书的人眼圈发红,眼尾如被朱笔描出一弯旖旎,灯火映照之下,其人眼眸璀璨,愈见艳色,他忽然有点口干。 反倒是朱玉笙见到他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恼怒的瞪了他一眼:“都怪你!” 明明是恼怒,但落在卫灏眼中,竟似薄嗔。 他沉默片刻,才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才过来,不知何事怪我?” 朱玉笙心里伤心,却也知道就算是杀了吴瑞雪也无济于事,打她一巴掌,仗着捏住了她的把柄压制她,才算在苏夫人面前勉强过关。 可这口气,总要找个人撒出去。 恰好卫灏闯了进来,可不就撞在了枪口上。 “吴瑞雪为了慕表兄发疯,不敢去寻你的麻烦,便跑来我这里大闹,撕坏了亡父的旧书,你说这件事情是不是该怪你?” 卫灏对刺史府大小姐的脾气叹为观止:“你说的也没错,这事儿怪我没处理好,牵累了你。” 他上前去,欲挽袖子干活:“为了将功补过,要不……让我来粘?” 第45章 你父亲……可惜了。 卫灏博览群书,但这一本《蜀川记》却不曾读过。 他边粘边看,不觉间入迷,发现作者署名山居舍人,很是奇怪,随口问道:“这位山居舍人是何方神圣,我为何从未听过此人?” 《蜀川记》以山居舍人旅行的日程路线为主,写他沿途所见景物、古迹、以及沿途相关郡县的物产风俗历史传说等等,还时不时夹杂作者的感慨与考证,极为有趣。 朱玉笙回想父亲生前所说,慢慢回忆:“山居舍人是我父亲生前一位好友,听说家资巨富酷爱读书,但却无心仕途,是以从不曾参加科举,只醉心山水。后来游玩所记书稿积攒了不少,他便自费印书成册,分发至交好友,曾说就当诸君与我同游,也是位有趣的长辈。” 卫灏遥想朱维清生前,有此至交好友,便能想象出其人性情风骨。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些羡慕:“不知那位山居舍人可还在世?” “听说那位长辈与父亲是偶然相识,后来书信神交,才成挚友。” 朱玉笙在卫灏身侧一起整理书页,面上悲伤表情再难掩饰。 “我小时候跟着父亲识字的时候,父亲有时候就会抱我在膝头,读这本书。边读边解释这本书里描绘的风景。” 她语声渐黯:“父亲生前曾说过,等他科考入仕,将来想要去蜀中任职,定然带我去看蜀川的风景。” 卫灏怔怔看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差点脱口而出:“将来,我带你去蜀川看风景。”好险这句话在舌尖滚过,终于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等到刺史府事了,他必要放她归家,从此在江州好好生活。 而他定然要回京,京中还有未完之事。 两人不过因缘际会在刺史府相遇,何必空口许诺。 也许是她这一刻强自掩饰的悲伤触动了他,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当年,父亲也曾对他有过许多承诺,可是最终都随着他离京而不曾实现。 他曾经还痴想过,或许有一天父亲会从天而降,站在他面前。 可是一年又一年,不过是空等。 他懂得这种心情,心中便愈发有些不忍。 最终,心中多少念头,换成了另外一句话:“如果将来有机会,或许我可以帮你寻一寻这位写书的山居舍人,再向他求一本书。” 霎时,朱玉笙两眼放光,满目感激便要溢出来,也只化为两个字:“多谢!” 两人不过萍水相逢,能得他如此许诺,朱玉笙感激不尽。 两人一起整理,很快便将撕开的书页整理粘好。 卫灏这才想起正事:“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铜佛寺之事,这件事情有了眉目,怎奈一直没有功夫,这才不曾告诉你。这些日子经过查验,当年铜佛寺中神像的确是铜铸,只是后来被人掉包了。” “掉包?”朱玉笙不太明白:“掉包个神像有甚用处?”不过她马上回过味来:“……是因为铜佛像的铜?有人想要得到铜?” 卫灏没想到她如此聪慧,随便一提就能猜出原因。 “几年前铜佛寺中满门僧众被杀,从此之后寺中便成了凶煞之地,寻常之人不敢前去,正好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或者换句话说,也许僧众被杀一案,正是有心人在背后主谋。” 朱玉笙不想自己随口一句话,竟引出一桩惊天大案,顿时惊骇之极:“有人为了得到铜佛寺的神像,竟出手灭了满门僧众,还将铜像掉包,想做什么?” 精铜所做,无非钱币兵器。 背后的真相,隐隐让人不安。 卫灏安慰她:“你不必惊慌,毕竟此事只是我经过查证推测,还未有实质的证据。”其实他已经有些线索了,只是不能告诉朱玉笙,也怕吓到了她。 但事情到这一步,凡事瞒着她,似乎也不大好说,于是他问道:“有件事情我很是好奇。” 朱玉笙:“何事好奇?” 卫灏:“自你我相识,后来我让你在刺史府后院搜集证据,你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且从来不曾问过我所求为何,你难道都不好奇我要做什么吗?” 朱玉笙想想道:“我父亲生前的心愿便是做一方父母官,庇佑一方百姓,让一方百姓过上好日子。我虽不知父亲口中百姓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但必然不是江州百姓所过的日子。” 她久在市井间,于百姓的日子最为熟悉:“江州百姓所过的日子,你若细细查访,恐怕只有触目惊心四个字能形容。其艰难困苦,所受盘剥,远非表面的繁华所能掩饰的。但自我进刺史府的第一天起,便亲眼见到了府内的奢靡无度。不说刺史大人后院妻妾儿女的一个月花销,便是他送往京中的重礼,也远非刺史之位可负担得起的。” 卫灏失笑:“原来你知道啊?”知道不说,还在他面前装傻,故意暗示他。 朱玉笙轻笑:“这不是迫不得已嘛。” 她被戳破伪装,还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江州刺史之位,也坐得够久了。我虽然是个小民百姓,但我父亲生前想要做个清官,若有人能还江州百姓一片朗朗乾坤,我自愿鼎力相助!” 卫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心潮澎湃。 他原来还当朱玉笙不过是个乡间少女,略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能算得了账,有几分机敏聪慧,但却从未想过她心“你胸如此宽阔,简直不输男儿。 “你父亲……可惜了。” 千言万语,唯成这句话。 朱维清其女,不过在他膝下听教数年,而他离世已经十年,没想到朱玉笙竟还记得父亲生前教导,可见其人性情磊落耿直,堪称君子,令人钦佩。 朱玉笙目中带泪,竟因为他夸赞自己父亲而喜悦不已:“父亲虽不贪名声,但他若泉下有知,有人欣赏他,他必也是高兴的。” 静夜无声,两人一时视线相对,竟怔怔不能言语,仿佛心中藏了千言万语,都可向对方倾诉,却又不能言说,便都克制的咽了下去。 第46章 我与表哥私奔了 苏夫人太过了解女儿,她不是个轻易饶人的性子。 母女俩回去之后,遣退众人,她疾言厉色喝道:“跪下!” 吴瑞雪被吓到,小心翼翼跪下去,很是不解:“母亲?” 苏夫人之前不过言语试探,被女儿搪塞了过去,但现在身边再无旁人,她自然也不用再客气:“你跟朱氏到底怎么回事?” 吴瑞雪心中巨跳,深知自己央求表兄带她私奔之事不能被母亲知道,便强自掩饰:“我就是……我就是气不过朱氏行为不端,怕母亲被蒙蔽而已。后来想想,她的名声坏了,于我也没什么好处,就……” 苏夫人盯着女儿的眼睛,想要知道她心中所想,发现她眼神不曾躲闪,再想到她中意外甥慕长风,偏偏丈夫非要与彭家结亲,而彭家子不过是个纨绔浪荡子,心中不由大感痛心,亲自扶了女儿起身。 她把女儿揽进怀中,好生安慰:“你也年纪不小了,万不可再冲动鲁莽。自你长兄过世,家中情势已大为不同。”想到二房的手段,洞房内替换的酒杯,她有心要告诉女儿,但又怕她冲动之下打草惊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而又换了别的话题。 “你与彭家的亲事已经做定,往后便要学着管家理事,规行步距。嫁进彭家……” 母女俩原本相拥,但提到彭家的亲事,吴瑞雪心头本能涌起一阵反感,但又强忍了下来,双眸闪着期冀的光芒,仿佛于倾覆的巨浪之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木板,难得软下声气央求:“母亲,您能不能跟父亲好好说说,我不想嫁入京中,不想嫁进彭家。我听说彭家公子浪荡不堪,您真的忍心毁了女儿的一辈子幸福?” 苏夫人心中刺痛,只能无奈去握女儿的手:“孩子,你父亲官途不错,也很疼你们兄妹,可他还不是纳了一房又一房。男人都是如此,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只有孩子才重要。你嫁进彭家之后,孝顺公婆,尽快诞下嫡子,在婆家站稳脚根。至于男人……”她很不愿意揭破婚姻的真相,可是自己的女儿过于天真,还是说了出来:“男人的心在哪里不重要,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家里的正室位置要稳,要能讨公婆的喜欢。” 吴瑞雪眼底的光芒一点点湮灭,直至成灰。 她狠狠甩开苏夫人的手:“母亲忍了一辈子,有什么用?父亲还不是纳了一群女人,又生了一堆庶子女,这样的生活我从小看够了!我再也不想重蹈您的老路!” 苏夫人无力辩解:“我都是为了你好……” 吴瑞雪见母亲不为所动,甚至还想着劝自己顺从,更是激动到口不择言:“母亲您扪心自问,当真是为了我好?难道不是父亲风流爱美色,生生耽误了您一辈子,您就见不得我好?” 苏夫人受到指控,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捂着胸口:“我……我是你的亲娘啊……”我怎么可能害你? 然而吴瑞雪的心早就乱了。 她此刻哪里听得进去苏夫人的劝导,反而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母亲您如果真心为了女儿好,我求求您让父亲解消婚约,把我许配给表哥!我除了他,谁也不想嫁!” 苏夫人满面悲伤,终于直言不讳:“你若与你表哥两情相悦,我拼着让你父亲厌恶,必也要成全了你。可也得你表哥愿意啊。” 她也曾暗中窥测外甥的神情,发现他每次见到吴瑞雪,都客气守礼,连话都不多说一句,也不曾多瞧一眼,分明无意。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徒呼奈何? 此言戳中了吴瑞雪的痛处。 她自请私奔被拒,痴心不改,还想让苏夫人用长辈的身份来成全自己,可惜苏夫人窥见其中真相,不肯相助。 “你还是不是我亲娘?”吴瑞雪终于彻底崩溃:“逼着我嫁给浪荡子都不肯成全我!” 母女俩再次不欢而散。 与此同时,经过数日奔波,卢登从外面回来之后,调查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公子,据我们的人追查下来的结果,这些年寺中还俗的僧人大多都不曾回家,少说也有几十个。这些人会去哪里?” 卫灏:“你猜猜?” 卢登跟着他久矣,多少也学会了些察颜观色,心知他这是心情不错,还有兴致与自己逗趣,当下猜道:“莫不是……这些青壮僧众被抓去做苦力了?” 卫灏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最近聪明许多。” 铜佛寺神像被掉包,青壮还俗僧众失踪,能做出如此大事,背后之人不但有背景,还上体圣意,下察民情,知道许多僧众出家之后,多与世俗家人逐渐断了联系,或者联系不紧密,而他们还俗之后,哪怕不曾归家,家中之人也当他们向佛之心不减,许是云游四海去了。 卫灏拿出江州地图,开始排查能够隐藏铸币场的地点,并一一指着卢登。 他来时所带人手,皆出自东宫,四散分布于江州各处,四处打探消息,随时听从调遣。 卢登听从主子吩咐,很快便再次出门,四处去访查铸币场所藏的地点。 刺史府后宅之内,苗姨娘处却发生了一件事情。 事情其实也不大,只是她身边一个丫环跟人私奔了。 私奔之事,有辱名声,哪怕是个丫环,也应该将此事悄悄隐瞒下来,但偏偏二房却吵嚷了出去。 原来私奔的丫环名叫翠墨,正是苗姨娘身边的贴身丫环。 与她同住一屋的翠云当日在苗姨娘房里值夜,到了换班的时候不见她来,还当她睡过了头,便央了旁的丫环来顶了翠墨的缺,自己回房去瞧,才发现翠墨竟留书出走。 翠墨略微识得几个字,平日也不多写,歪歪扭扭写道:“我与表哥私奔了,不必再寻。” 翠云拿着翠墨留的书信前往苗姨娘房里,很是疑惑:“姨娘,翠墨这丫环写了什么,奴婢不认得,拿来给姨娘瞧。” 第47章 私奔的帽子 第四十七章 苗姨娘的指甲掐进掌心。 怎么是翠墨? 偏偏是翠墨! 她拿过来扫了一眼,果真是这丫头平日的笔迹,丑的让人过目难忘。 翠墨平日细致勤勉,不似翠云粗心爱玩,故而她很多隐秘之事都交由翠墨去做。 吴澈倒是有意想纳翠墨,向苗姨娘提了好几次,但都被她拦住了,以自己离不开翠墨为由。 翠墨的年纪渐渐上来了,也到了该放出去嫁人的时候了,但苗姨娘迟迟不肯放人。 前几日从山上回来之后,苗姨娘左思右想,总觉得以翠墨所知,放出去对自己不好,便向翠墨提出,想将她给吴澈做通房丫头,等正房奶奶进门,便抬她做姨娘。 苗姨娘心中所想,不过是觉得翠墨用着顺手,放出去担心她说漏嘴,既给了儿子做妾,便是儿子屋里人,将来再生个庶子,便是自己人,既还能在她身边服侍,亦能守口如瓶,正好一举两得。 翠墨当时没说话,似面有难色,只是低低道:“奴婢如何敢高攀二公子?” 苗姨娘还当她害羞,只一径说自己儿子的好处:“你别瞧着正房风光,可吴安已经没了,小的那一个且不成器呢,离长大能知事还得多少年?这府里,以澈儿为尊,他如今可算是实际的长兄了,除了不占个嫡字,又差着哪儿了?” 翠墨不说话。 苗姨娘继续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待澈儿多好,整日带他去府衙营里历练。蔡姨娘生的那两个活宝没戏了,现在还被关在房里读书呢。将来府里这一摊子,除了交给澈儿,还能交给谁?” 她自以为作媒成功,慈爱的拍拍翠墨的手:“你且等着享福。” 翠墨当时没说什么,谁知这丫头却是个不哼不哈的,转头便跟人私奔了。摆明了不愿意跟了吴澈。 苗姨娘又气又急,迅速唤了吴澈过来,让他加派人手寻找翠墨:“她一个外面买来的丫环,无亲无故的,哪里冒出来的表哥?你还不赶紧派人去查查?” 吴澈昨晚宿醉未醒,听说是个丫环跟人私奔,纵然也有那么点意头,不过是瞧着她端秀稳重,觉得这般可靠的丫环逗起来肯定很有意思,这才多嘴跟老娘讨。 “不过是个丫环,跑了便跑了,有甚打紧!” 苗姨娘气得狠拍了儿子几下:“灌些黄汤你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那翠墨……那翠墨可是……”她凑近吴澈耳边细说,惊得吴澈如梦初醒:“你不早说!” 母子俩议事,至于具体交由何人执行,吴澈并不知追究,谁知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出了岔子。 此事原本也不大,但二房大张旗鼓开始到处找人,而且翠云不知情由,院里丫环们知道的多了,整个后院便都传遍了。 吴瑞雪正恨自己不得自由,闻听竟有人比自己勇敢,居然先一步跟男人私奔,而这位私奔的对象竟然还是自己的表哥,可不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竟捶床暗气——一个丫环也能得偿所愿,跟着自己心爱的表哥私奔,她贵为刺史府嫡出大小姐,竟连个丫环也比不上,让人情何以堪? 吴大小姐暗暗嘱咐院里丫环:“你们且留心着,若有人发现翠墨踪影,便帮她遮掩一二,若能成全一对意中人,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 此事传进苏夫人耳中,她当即觉得不妙,命人唤了卫灏过来商议:“朱氏既说了,洞房之日瞧见翠墨换了安儿喝过的酒杯,她便是此事的重要人证,无论因何走脱,总要找回来。我给你一队人,你带出去把这丫头秘密拿了来审问。” 卫灏正愁无处可寻铸币场的地址,又得苏夫人授权,当即带了一队人马,四处撒网去寻翠墨。 朱玉笙暗叹这丫头倒是聪明,警觉性也高,觉得不对便抓紧时机跑了。 刺史府后宅子两房人马出动,到处寻找翠墨。 而翠墨就跟一滴水掉进大海,竟然遍寻不见。 苗姨娘急得团团转,女儿吴淑兰骂道:“一个私奔的贱婢而已,母亲何必着紧,跑就跑了罢,何必大张旗鼓去寻,让人知道了笑话。” “你懂什么?小孩子家家,赶紧回房绣你的嫁妆去,可别学大房的吴瑞雪,人家是正房嫡出,横针不拿竖线不拈,娇惯得不懂瞧人眼色,半点本事也无,将来嫁出去也是挨打的命!” 吴淑兰气得:“我才十四岁,你天天拘着我绣花煲汤,有甚个用处?我要嫁人,将来能挑什么样的人家?何必扮贤惠!” 苗姨娘真是为一双儿女操碎了心,想让儿子娶个高门贵女,又想让女儿嫁得高门贵婿,可惜两人的婚姻她帮不上半点忙,还得听凭吴延作主,便只能在这些小细节上下功夫,想要养出个贤惠端庄远压正房一头的女儿。 如今翠墨私奔,此事可大可小。 她若一直走脱不再出现,也不存在泄露二房秘事之忧;可若是有朝一日她真的出现,便是大大的隐患。 早知这丫头胸有城府,她便早想法子,何必如此。 不说苗姨娘急的团团转,便是正房苏夫人也如热灶上的蚂蚁,只求卫灏能寻到人,好查清吴安之死。 果然卫灏没让苏夫人白等,在翠墨私奔的第四日上,他坐着马车去了郊外苏夫人的庄子上,将逃脱的翠墨逮了回来。 翠墨扮成个村妇,涂黑了脸,竟悄悄在城里寻了个破宅子住了下来,对外宣称死了丈夫,被婆家人赶了出来,无处可去,只能租个破屋子存身。 她也算煞费苦心,不想嫁给吴澈,可是又没办法拒绝苗姨娘,知道自己想要从刺史府赎身走出去无望,索性铤而走险,给自己扣了个“私奔”的名头,“跟着凭空冒出来的表哥”离府私奔了。 苗姨娘想着,她既然私奔,定然是一男一女直奔城门,偷逃去外地过活了,派出去的人便沿着江州城外官道小道去寻,谁曾想这丫头深谙灯下黑的原理,竟然悄悄藏在城内穷人扎堆的地儿。 第48章 “那你怎么不找我的麻烦了?” 正是秋收时节,苏夫人的嫁妆庄子到了收租时节。 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派朱玉笙去巡庄收租,顺便安排来年的耕种事宜。 朱玉笙接到婆母指令,还有些不敢相信:“婆母,您真的……让我去您嫁妆庄子收租?” 她也不怕自己被佃农糊弄? 苏夫人意味深长:“你去了就知道了。” 听起来怪神秘的。 大概是苏夫人嫌弃她的贴身丫环不靠谱,等朱玉笙坐上马车,发现陪同她的是吴安的乳母钱妈妈。 钱妈妈从新婚第一日就与她结了梁子,对自己奶大的孩子娶得这样悍妇,一言不合便扎穿了她的手掌,心中不知道压抑了多少喜,平日当着苏夫人的面尚且收敛,碰上两人同领一份差使,少不得刺她几句。 难得钱妈妈今日好像没带嘴,安静的坐在马车上,眼圈通红好似很难过,惹得朱玉笙瞧了她好几眼,最终没忍住,问道:“钱妈妈,你临出门时被夫人训了?” “没。”她气鼓鼓的。 “被人打了?” “没。” 朱玉笙觉得奇怪:“那你怎么不找我的麻烦了?” 钱妈妈气哼哼瞪着她,好一会终于忍不住说:“你怎是这样的人?大公子要是活着,也得被你气死。” 朱玉笙不明白,好端端的她为何忽然提起吴安,对于只见过一面便阴阳两隔的丈夫,他长什么样其实朱玉笙都没细瞧,经过两个月时间,甚至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不过她可不能背这口锅:“钱妈妈这话说的,我再恶劣,也不敢把丈夫活活气死啊,你可别冤我!” 钱妈妈想想,还是忍不住难过的抹眼泪,放着这样鲜活的美人,性格虽然不大好,但着实聪慧能干,大公子竟还是去了。 好半晌,她才终于问:“二房真的害死了公子?” 这个问题,朱玉笙也不能回答她。 不过从苗姨娘的焦急程度来看,估计确有此事。 以吴安的身体,其实二房下不下去差别不大,只是让他多活几日。但二房为了找大房的晦气,竟然在新婚之时害死了新郎,也着实可恶。 “此事……总要等夫人追查下来,人证物证俱全,才好定罪。” 朱玉笙总觉得,以那位表公子的能耐,不过是桩小案子,落在他手里定然很快真相大白。 马车很快驶进苏夫人庄子。 庄头老陈亲自来迎,且格外殷勤:“夫人传话过来,说大奶奶要过来,小人忙催促他们把地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好给大奶奶过目。庄上清贫,也没有好厨子,大奶奶一路辛苦,将就吃一口。” 朱玉笙还不知道苏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与庄头客气:“陈叔是跟着婆母的老人,我且得跟着学学呢。” 谁知进了庄子正院,饭菜摆上来,意外的她竟见到了表公子。 “慕表兄几时过来的?”两日不见,金尊玉贵的表公子竟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可惜其人气质太过金贵,披着麻布也好似落难公子,让人忍不住去想,粗布麻衣可会磨伤了他的皮肤。 卫灏为苏夫人之事而奔忙,寻踪查找翠墨踪迹,两三日不曾吃过一顿安生饭。此刻举筷坐下,示意她边吃边说。 “说来话长,先容我喝口汤。” 当季的时蔬鸡蛋做的汤,黄绿相间,煞是清爽,他小口小口喝了小半碗,这才道:“也没多少日子,就昨晚带了个人过来,一会吃完饭带你过去看。” 钱婆子在旁守着,神思不属的模样,想问又不敢问,向朱玉笙瞧了好几眼,催促她问问。 朱玉笙大为吃惊:“慕表兄找到翠墨了?” 卫灏挟一箸山珍,就着米饭咽下去,眼底还有些黑青色,似乎好几夜不曾休息:“本来我要进城向舅母禀报,不过既然舅母派了你过来,事关表弟,你……”话行至此,他仿佛此刻重新正视了朱玉笙的身份,缓缓说:“你既是表弟的妻子,也理应知道真相。” 朱玉笙至此才明白,哪里是苏夫人觉得她能干,派她来自己的嫁妆庄子收租,再安排春耕事宜。分明是翠墨事发,她自己太招人耳目,不便出门,才安排朱玉笙过来。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 老陈可能深得苏夫人的信任,做戏做全套,有模有样唤了各处佃农来交租,还引着朱玉笙按个点评佃户们交上来的租子成色。 朱玉笙忙了半日,只等天色渐暗,所有佃农全都回去了,自有人收拾了交上来的租子,正院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才提着个灯笼,引了朱玉笙往宅子后面去。 苏夫人的嫁妆庄子似乎不小,光是庄上的院子便建了三进,而朱玉笙甫来便被引到了二进院里去住。 她跟着老陈头,身后还有钱婆子,三个人游走在无人的庄院里,直到在最里面一进宅子停下来。 最后一进宅子里,建了一整排高大阔朗的库房,用于每年收租子堆放粮食或者春种的种子之类。 最边上的一间库房门虚掩着,卢登守在门口,老陈头轻敲了两下,里面自有人拉开门,他反而远远退开,示意朱玉笙进去。 朱玉笙大着胆子进去,身后还跟着钱婆子。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间仓库要比想象的大上许多,原本只有个小小的透气的窗户,现在都被牛皮纸蒙的严严实实。 梁上垂下来的绳子是绑着个人,浑身血淋淋的,以手腕的纤细程度来判断,应该是个女子。 她疑心是翠墨,钱婆子已经先她一步上前,拨开那垂下来盖住整张脸的长发,露出一张端秀的圆脸孔,许是因为近几日担惊受怕,竟已经脱去了旧日的圆润,下巴尖俏。 “你怎么找到她的?”朱玉笙大为好奇,同时也对他的办事能力叹为观止。 翠墨“私奔”一事在刺史府掀起巨大的波澜,羡慕者有之;同情者有之;鄙弃者有之……总归说什么的都有。 真相唯独翠墨本人跟苗姨娘清楚。 卫灏说:“这丫头倒是个聪明的,可惜了。” 他说别人可惜了,那便说明这丫头定然是个聪明的。 钱婆子已经忍不住,揪着她的头发质问:“说,你为何要害安哥儿?” 她从小奶大了吴安,况且病孩子原本就比健康孩子难带,就算是熬夜不睡的时候也要比旁的孩子多,自认为尽心竭力,等吴安成亲生子之后她也能亲眼见到奶儿子后继有人。 谁知——二房天杀的竟敢在新婚之日向安哥儿下手。 第49章 “慕表兄是男子,自然不必考虑。” 翠墨经历过卫灏的一整夜突击审讯,心理防线早已崩溃,被钱妈妈揪着头发问,早已放弃了挣扎:“不是我要害大公子,是苗姨娘……” 一夜未睡,再加上身上的伤口,她脑子已经迟钝,一息之后才有些反应过来:“是苗姨娘跟二公子,他们不想看到大公子风风光光成亲。” 朱玉笙自曲姨娘自焚以证清白之后,脑中还时常会闪过曲姨娘生前的模样,也更深的了解了刺史府后宅子的残酷可怕。 但她只不过是个旁观者,更不想搅进这摊浑水里,于是一直保持沉默。 至于名义上的丈夫吴安,于她来说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上辈子她顶着对方亡妻的名头在世间多苟活了几年,也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这一世事情已经有所改变,她表现得顺从依附苏夫人,取得她的信任,没想到竟探知了吴安吐血而亡的真相。 此事揭开,倒是能洗涮她冲喜克死了丈夫的恶名。 说起来,竟与她大有关系。 卫灏见她神情低落,愀然不乐,不由奇道:“你不想知道表弟吐血而亡的真相吗?” 朱玉笙既躲不开冲喜的命运,更躲不开与刺史府后宅子的女人们相处的日子,她道:“用权势与金钱把一堆女人们困在后院,让她们为了一个男人所能给予的富贵权势而斗得死去活来,甚至还要拖着自己生的孩子们一起斗,把后院当成斗兽场,何其残忍?” 卫灏不知她为何忽发出这样的概叹,不过话中悲凉之意明显,而她似乎明显不想再追着翠墨去查问真相。 真相如何,其实都不能改变她做寡妇的命运。 至于名声,不过是虚的。 翠墨落在苏夫人手上,又经过卫灏一夜的折磨,把自己这些年在苗姨娘身边所知所做,全都一股脑的吐了出来,还按了手印签字画押,一切审讯程序倒是意外的合规。 将来东窗事发,卫灏手里这份证词可以直接呈堂证供。 翠墨自进了刺史府,被分到苗姨娘房里侍候,起先也算个忠仆,主子指使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从无二话,既谨慎又忠心。 可惜,吴澈瞧上了她。 钱妈妈揪着她的头发,血水顺着她的额头滴落下来,一路流到了她干裂的唇上,她仿佛涂了胭脂,原本端秀的面孔竟添了几分艳色,此刻双目之中都是愤恨之色。 “我既是苗姨娘的奴才,主子让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主子让我下毒,我便下毒,主子让我换酒杯,我便换酒杯。可是……可是她不能把我送给二公子。二公子风流滥情,不知道跟多少女人有染,我想想都觉得他恶心!苗姨娘怎么能把我当个物件儿送给她儿子呢?” 少女心中对爱情尚有憧憬,只盼着遇上一心一意的良人,赎了自己远走高飞。 可是连这点念头也是奢望。 她的主子,从来也没想过放她离开,而是想要让她从身体到心灵全都俯首称臣。 朱玉笙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其实应该恨翠墨的。 因为翠墨的愚忠,新婚当日害死了吴安,这才令她背上了恶名。 可是同时,她又觉得自己与翠墨也无甚分别。 翠墨被家里人卖出去当奴才,而她被家里人卖出去冲喜,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们都有共同的特质,活着都是身不由已。 钱妈妈揪着翠墨的头发狠狠扇了她好几个耳光,最后还是被朱玉笙给扯开:“你就算是打死她也没用,郎君也不会再活过来。” 钱妈妈悲从中来,捂脸呜呜的哭。 她耗费了比抚养自己儿子还要多的心血,小心照料的大公子,终于还是去了。 哭着哭着,到底年老体弱,竟晕了过去。 朱玉笙见她可怜,便央求:“慕表兄,你能不能派人把钱妈妈送回房去休息。她年纪老大,乍一听闻真相,着实抵受不住。” 刺史府后院犹如一个泛着恶臭的泥潭,好人进去之后也得滚上一身脏泥巴,更何况无所依从的小丫环做了帮凶伥鬼,简直再容易不过。 卫灏让房里候着的人把钱妈妈抬回房去休息。 翠墨既然全招,也被放下来绑着双臂专人看守。 两人从库房出来,庄头老陈乖觉,深知事关刺史府后宅秘辛,早早就躲的不见人影。 玉轮高悬,人间清晖遍洒,处处霜色。 然而在无数人瞧不见的地方,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罪恶。 据翠墨交待,苗姨娘院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哪个丫环得了吴澈青眼,势必要被她送到儿子床上去侍候,甚至视此为恩赐。 她院里长的好看的丫环竟没有能逃过吴澈的魔爪的,而翠墨凭借着自己的机智好几次险险躲过,最后还是被当作儿子的玩具要被送出去。 刺史吴大人最宠爱的儿子,在父亲面前兄友弟恭,装得一幅孝顺懂事的模样,其实却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种。 朱玉笙仰头注视夜空。 卫灏柔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朱玉笙两世里,始终有个问题横亘心间,此刻不由竟问了出来:“慕表兄博学多才,可知女人除了被当做男人的奖品、战利品、附属物、随手可抛的旧物等等,可还有别的价值?” 卫灏不意她竟问出此话,顿时有些愣住了。 联想到她的境况,被亲叔父卖进刺史府冲喜,也就能理解她此刻的话了。 他有些迟疑:“女人的价值……说传宗接代绵延子嗣似乎有些有些过了。这件事情我还真没考虑过。” 朱玉笙轻笑道:“慕表兄是男子,自然不必考虑。” 第50章 我不是人么? 不知为何,卫灏从她的语声之中听出些许不知前路的惆怅与迷茫。 等朱玉笙回去之后,他竟罕见的征求卢登意见:“吴延罪证收齐抓捕之后,要不要给她留些银子过活?” 卢登还没反应过来:“给谁?” 接受到自家主子警告的冷眼之后,如梦初醒,揣测着主子的意思,小心翼翼的说:“属下去打探消息的时候,听朱家下人说她那位叔父吝啬无比,时常克扣大奶奶母女俩的生活开支,大奶奶能长大也着实不容易。” 卫灏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察觉到她情绪不大好,便忍不住想自己离开之后,好生安排她的生活。 但此等隐秘的心事,自不能让下属窥见,便含混道:“她也帮了我们不少,到时候你看着安排。” 卢登心领神会:“公子不必担心,属下定会办妥当。” 卫灏:“我担什么心?!” 卢登神情分明不信,眼见得自家主子要恼,连忙自动滚了。 过得两日,苏夫人见到朱玉笙递上来的翠墨的供词,只气得脑中“嗡嗡”作响,恨不得活撕了她。 “贱人!竟敢向我儿下药!” 也不知道她是在骂苗姨娘,还是在骂翠墨。 朱玉笙在侧低头,听着钱妈妈跟苏夫人轮番骂人,直到两人骂得累了,似乎才终于想起她。 苏夫人此刻才觉得这儿媳妇顺眼许多,至少知道了并非她克死自己的儿子,而是苗姨娘下手,也暗暗觉得她有些命苦,新娘当夜丈夫便过世。 “朱氏,你来说说接下来怎么办?” 朱玉笙忽然被点名,忙将魂游天外的注意力拽回来,表现的乖巧无害:“此事……儿媳全听婆母作主。” 苏夫人:“你难道不想为安儿报仇?” 朱玉笙很想说,我与您儿子只有一面之缘,着实谈不上多大的深仇大恨,刺史府后院女人们的斗争,可别拉上我! 但她深知,想要在刺史府后院舒服混完剩下的日子,还是与苏夫人同仇敌忾的好。 于是她悲悲切切向苏夫人表态:“二房害死了郎君,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婆母但有安排,我必赴汤蹈火!”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丫环来禀:“表公子来了。” 朱玉笙暗呼好险,她发誓只会这三板斧,若是让这位慕表兄听得,难免觉得她当初表态略显敷衍。 好在他进来之后,神情平静,瞧不出什么,朱玉笙便略微放下心来。 谁知这一日苗姨娘心中急跳,总觉得事有不妙,暗暗怀疑翠墨已被大房拿获,但苦于证据,便假意前来试探,进门正撞上苏夫人与卫灏说话。 她着急这几日,嘴角都起了燎泡,抹了些药膏子才压下去,但依旧瞧着神色憔悴不少,进门便往苏夫人面上瞧。 “几日不见,夫人气色竟好了不少。” 其实苏夫人才知儿子被二房下药,气得一张脸更黄了几分,只是她略涂了粉提了气色,瞧起来倒还好些。 “苗姨娘可是有事?” 苗姨娘心事重重,强挤出一个笑:“还能有何事啊,还不是妾房里那私奔的丫头。妾没有教导好下人,还带坏了府里的风气,特来向夫人请罪!” 这都事发几天了,她才想起来请罪,可见态度也不大端正。 朱玉笙轻笑:“苗姨娘不必担心夫人怪罪,毕竟大户人家只对正室的品德有要求,妾室……”她故意轻瞟了苗姨娘一眼,却咽下了后半句话。 苗姨娘当初进门,可不是良家聘来的妾。 这些年,她生怕旁人翻旧账,可是朱玉笙上来便刺她一记,连往日的和睦也都不装了。 两人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苗姨娘道:“大奶奶这话说得,我自进了吴家门,兢兢业业侍候老爷夫人,还给老爷生了一双儿女,每日也是早晚来向夫人请安,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着竟还委屈的拿帕子拭泪。 朱玉笙无辜道:“我也没说苗姨娘您什么过份的话啊。我说什么了?” 苗姨娘回想——她也确实什么都没说。 但她虽没说,但未尽之言却道尽所有。 朱氏不就是说她是个妾,只是老爷消遣的玩意儿,没什么过高的品德要求吗?! 但朱氏没明着说,她总不能自己说出来。 那不成了自打嘴巴了?! 苗姨娘越想越委屈,连晚上向刺史告状的词儿都想好了,正欲再哭一哭,最好出正房门的时候有个红着眼圈的模样,也更有说服力。 她继续拭泪:“妾不过是个外面买来的,大奶奶三媒六聘抬进门,自然可以随意嘲笑我的出身……” 朱玉笙再是府中大奶奶,她一个生儿育女过的姨娘,也算对方半个长辈,怎么都说不过去。 谁知朱玉笙比她更委屈,立马接口:“苗姨娘这是什么话?我几时嘲笑过你了。不过是翠墨那丫头,前些日子我在府内后花园遇到她之后,见她神情黯然,便有些好奇,还顺口问了两句……” 苗姨娘听到“翠墨”俩字,拭泪的帕子都停住了,整颗心提了起来,一动不动的盯着朱玉笙,就想听她知道些什么。 朱玉笙却偏偏不说,似才醒过味来,忙掩口道:“我还是别说了,那丫头当时说些疯话,我还没当一回事,谁知……” 苗姨娘一口气被她提得吊起来,半天没敢喘气,谁知朱玉笙却是个大忽悠,一句话分三句说都说不明白,不由急道:“她说什么了呀?” 朱玉笙叹一口气,假借翠墨之口说:“那丫头当时在湖边哭得可怜,我还想着也认识她,以往姨娘给我送吃送喝,那丫头可没少跑腿,我们俩也算得相识,便安慰她几句。谁知她许是憋屈得慌,竟什么都往外倒……” 苗姨娘这下子更慌了,装模作样的泪也不拭了,连帕子都收了起来,声气儿也急:“倒什么了?” 苏夫人算是瞧出来了,她这个儿媳妇正在逗苗姨娘,她倒乐得见姓苗的贱人抓狂。 卫灏唇角微翘,带着点淡淡的笑意,静坐看戏。 朱玉笙被苗姨娘抓着手腕催得急了,长叹一口气,似乎很是为难:“我本来不想说出来,省得让姨娘不高兴,但您老非要我说,这可怨不得我啊。” 苗姨娘抓紧了她的腕子:“你说!你快说!” “那丫头当时哭得可怜,我问她可有为难之事,她说苗姨娘非要把自己送给二公子做通房丫头。我奇怪,问她二公子仪表堂堂,往后有大人扶持,想来前途无量,她将来做了姨娘,说不定比苗姨娘还风光,这有何可哭的?” 苗姨娘缓缓松了半口气,也为自己辩解:“她在我身边侍候数年,我想着放出去被别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还不如送去侍候澈儿,将来总短不了她的好日子。这丫头她哭什么呀?” 朱玉笙见事到如今,苗姨娘竟还觉得自己儿子是个宝,强迫丫环做通房丫头便是给她的恩赐,心中也觉得厌恶。 有一种女人,这辈子靠巴结谄媚男人而获得舒适安逸的生活,久而久之便化为伥鬼,只觉得世上女人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唯有巴结攀附男人,才能获得更好的生活,而所有的女人都该以她为榜样往上爬。 似乎女人在这世上,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她最厌恶的事情,莫过于此。 是谁说女人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丫头当时哭的可伤心了,还说苗姨娘自己持身不正,做人妾室还觉得光耀门楣,而她虽家贫为奴,但却不想做人妾室,只想堂堂正正嫁个好儿郎。说姨娘……”朱玉笙似乎有些为难,但瞧见苗姨娘急迫的脸色,又慢慢道:“她说姨娘自己做妾,便觉得天下女子谁都想做妾!” 你自己犯贱,别觉得天下女子都合该如此! 有的是不愿为妾,只想做人正妻的女子。 苗姨娘半张着嘴,似乎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丫头……她不知好歹!澈儿出身高贵,又聪明能干,还有老爷的疼爱,不跟着这样的男人,难道她要嫁去村里庄头农户?” 朱玉笙不想再跟苗姨娘讨论此事,夏虫不可语冰,她自己的世界便如此,哪里瞧得见外面广阔的世界。 于是她下了一把猛药:“那丫头还说,她心头一桩极为隐性之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还说苗姨娘不会放过她之语,我当时还跟她说,让她不必怕,姨娘宽宏大量,必不会为难她。她若不敢跟姨娘说,我便去帮她说,必不会让她为妾。谁知她最后竟然……竟然私奔了……” 苗姨娘脸都绿了。 苏夫人本来靠着被垛坐着,闻听此言立时直起身子,似很感兴趣:“那丫环说什么了?她有什么隐性为难的事情不能告诉人?” 苗姨娘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摆手,强逼自己挤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夫人别相信那丫头的话,她有什么隐秘之事?都是胡编乱造,想要推脱而已。说不得,她早已跟外面的相好约定私奔,不过是拿话诓大奶奶而已。” 朱玉笙笑得意味深长:“我瞧着,那丫头未必是诓我呢。” 苗姨娘为此不得不绞尽脑汁往回圆:“夫人有所不知,那丫头往日就有个爱扯谎的毛病,恐怕是觉得大奶奶好骗,这才随口扯个谎话来哄大奶奶而已。她一个洒扫侍候的丫环,能知道什么?” 朱玉笙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也不一定?” 苗姨娘:“……” 朱玉笙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吓得她后背的冷汗直冒,可当着苏夫人的面也不敢露出端倪,甚至心中已经在盘算,也不知道翠墨有没有告诉朱氏。 万一那丫头想不开,当真将隐秘之事告诉朱氏,她回头去刺史大人处告朱氏的状,惹恼了她,说不定会累及自身。 想到此事,苗姨娘只能暗咬银牙,还要反过来安慰朱玉笙:“那丫头是一根筋,说的话大奶奶可别放在心上。她若是早来告诉我,我何尝会逼她去服侍澈儿?还不是我疼她,不想让她嫁出去受苦……” 她不敢在苏夫人房里待下去,就怕再听到什么吓人的话,只得匆匆告辞。 回去之后,她左思右想,总觉得苏夫人应该还不知道她私底下的小动作,不然以苏夫人的脾气,恐怕早已动怒,去寻刺史大人为长子作主了。 但朱氏知不知道其中内情,她便有些拿不准了。 傍晚时分,府里各处都在用饭,苗姨娘却对着满桌饭菜食不下咽,直等到夜幕低垂,各处走动的下人们都回去休息了,她估摸着朱玉笙已经回房去休息,这才悄悄去敲门。 朱玉笙早知道苗姨娘心中不安,此刻便煮了一壶茶在院中坐着乘凉,顺便守株逮兔。 苗姨娘来敲门的时候,嫣红跟小莲已经被她打发走了,而卫灏好奇于她下饵钓鱼之事,便悄悄藏于她房内。 朱玉笙听到敲门声,穿好鞋子起身去开门,见到来客是苗姨娘,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猜姨娘会来找我,没想到真来了。” 苗姨娘:“……” 苗姨娘内心隐隐有些烦躁,朱氏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呀? 朱玉笙请她入内,还故意探头往院外瞧了好几眼,发现苗姨娘一个丫环都没带,便闩好门请她去廊下坐。 “苗姨娘今晚来寻我,可是要知道翠墨跟我说的事儿?” 苗姨娘心中惶惶,左右四下瞧了几眼,朱玉笙一副光棍模样,任她四处打量:“姨娘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俩丫头是婆母赏赐,她们也不怎么侍候我,早早就回去休息了。我这院里偏的连老鼠都不来,何况是人。” 房里的卫灏:“……” 那我是什么? 我不是人么? 苗姨娘再忍不住,直截了当问道:“翠墨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隐秘之事?” 朱玉笙见鱼儿终于上钩,也不再拖延,立刻收竿:“翠墨告诉我,苗姨娘曾经派她往大公子的酒杯里抹药!” 苗姨娘面色如纸,摇摇欲坠。 第51章 “你舍不得了?” 此事干系重大,苗姨娘醒过神来,立刻便要否认:“这丫头胡说的,大奶奶别相信!” 朱玉笙准备诈她一诈:“我当时也不相信,还问她有何证据。她说姨娘当时让她下完药,大公子出事之后,还把当时涂过药的酒杯换了回来。也就是说,当时我们洞房合卺用的酒杯可不止一个。” 苗姨娘:“……” 她死到临头,还要再挣扎:“那替换的酒杯呢?我怎么没见。” 苗姨娘能与苏夫人力斗多少年,必然也不是善茬,朱玉笙钓竿收到一半,竟然还带往回撤的:“姨娘说的是,多半是这丫头在胡编乱造,污蔑主子。姨娘跟二公子是什么人,夫人心中定然清楚,哪用得着她几句话便能挑拨的夫人起疑。” 听这话音,她是预备将此事告诉苏夫人? 苗姨娘慌了:“大奶奶别急,您这话说的。夫人日理万机,府中多少琐事都等着她去忙,又何必因为一点小事惊动夫人呢?不如……不如咱们就当没这回事?” 朱玉笙斜瞟了她一眼:“姨娘这话说的好听,可大公子是我的夫郎,他洞房之夜没了,我这辈子都要背着克夫的名声过下去,怎么能当没这回事呢。原来搞半天不是我克夫,而是有人动了手脚啊?” 她自己随口说“克夫”一词,仿佛无所谓似的,但房内静坐的卫灏听了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苗姨娘急得口干舌燥,只想劝住朱玉笙,免得把此事捅出去,让苏夫人跟刺史大人起了疑心。 “大奶奶,也就是翠墨那丫头胡咧咧,你可别当真。再说就算是她动了手脚,也未必就是我指使的啊。这会子她人跑的都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去哪了,随口说的话也作不得数啊。”她煞费苦心,只想糊弄得朱玉笙把这件事情瞒下去。 朱玉笙可不想让她好过:“姨娘说翠墨跑得不见影子,要是哪天她被抓回来呢?” 苗姨娘心惊肉跳,恨不得捂住朱玉笙的嘴,生怕被她说中了。 “那丫头一心跟人私奔,哪那么容易被抓回来。” 朱玉笙似笑非笑:“翠墨要是被抓回来,姨娘可敢跟她当面对质?” 苗姨娘强自壮胆:“对什么质?她能不能回来还两说呢。” 朱玉笙也顺着她的话音说:“姨娘说的有道理,想要跑的丫头留不住,她既然跟人私奔了,想来是回不来了。”话音一转又道:“翠墨不回来,但她提过的事情,我总觉得瞒着婆婆不大好,还是应该告诉夫人一声。” 苗姨娘心中“呸”了一声,暗想:你几时想当个好媳妇了? 好媳妇能在洞房之夜把婆婆身边人给扎伤了? 但她此时可不能跟朱玉笙对着干,只想把人哄好:“大奶奶可想过,你若贸然跑去告诉夫人,说有人在洞房夜害死了大公子,但是却又没有人证物证,夫人会不会认为你为了洗脱自己而胡乱攀扯?” 朱玉笙:“……” 苗姨娘见她态度有所松动,再接再厉:“这种没影子的事儿,可不能凭大奶奶几句话就能扭过来的。大奶奶还不如考虑一下,得些实惠?” 朱玉笙双眼微眯:“实惠?” 苗姨娘凑近了她,小声跟她说:“我知道大奶奶娘家困难,还有个寡母要养活,叔父婶母可未必是好性子的。大奶奶年纪轻轻,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又无丈夫可依靠,将来在后宅子里还得生活一辈子,靠谁去?” 果然苗姨娘能在刺史府后宅子里生活这么多年,还深得刺史大人的喜爱,不是没有道理的。 瞧瞧她这当说客的能力。 上来便替朱玉笙考虑她的后半生,甚至连她母亲的养老问题都替她考虑到了,若不是她朱玉笙知道她们母子的豺狼虎豹的性子,恐怕都要被她说动了。 她面上果然露出深思模样:“姨娘说的,也有道理。我在这府里无依无靠,也不讨婆婆喜欢,又无丈夫儿子傍身,将来能靠谁?” 苗姨娘大喜。 她露出个善解人意的慈爱笑容:“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咱们做女人的,在后宅子里过什么样的日子,年轻的时候取决于男人,老了还得看儿子有无出息。大奶奶这两样都没有,娘家也没补贴,可不得攒点私房钱?” 朱玉笙顿时双目放光,转头便问:“这么说……姨娘可是有发财大计?” 苗姨娘见她入巷,只要她有想要的,自然能引得她意动,上了自己的船。 她拍着胸脯保证:“旁的不敢说,但发财大计,就算我没本事,可不是还有我儿吗?” 朱玉笙似乎有些犹豫:“让二弟带我发财?” 苗姨娘再三许诺:“大奶奶放心,他不同意,我打都要打得他同意了。” 她暗示朱玉笙:“那……翠墨那事儿呢?” 朱玉笙闻弦歌而知雅意:“翠墨能有什么事儿?她不是早跟她表哥私奔了吗?” 苗姨娘心满意足,并且承诺朱玉笙不必出本金,到时候只等着分红就好了。 她离开之后,卫灏从房里出来,坐在廊下取笑她:“大奶奶要发大财,可否带上我?” 朱玉笙瞪了他一眼:“我护食又爱财,最爱吃独食,要有机会发大财,谁也不带!” 卫灏:“……” 真没瞧出来她还是个爱财的性子。 不过她在娘家婆家的生活过得狼烟四起,全然没有个平顺日子,母亲懦弱只能依靠自己,还能如何呢? 他不由玩心大起:“若是我带大奶奶发财呢?” 朱玉笙一双璀璨妙目顿时盯着他,浑如瞧见了一座财库般,只差露出垂涎的口水,用实际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殷勤替卫灏斟了一杯茶,还端了自己私藏的点心干果匣子过来,热情推荐:“这个栗子糕是夫人房里晴柔姐姐偷偷塞给我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吃,拿回来攒着半夜肚子饿了再吃,慕表兄尝尝?” 卫灏坦然接受她的殷勤,毫不客气把她攒的四块栗子糕都吞下肚去,眼见里扫见她肉疼的模样,心中暗笑,嘴上却故意道:“你舍不得了?” 朱玉笙对待她生命之中的贵人,可从来不会吝啬,至少表面上会出人意料的大方,至于内心肉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 “慕表兄说哪里话?从你我初次相见,多承表兄照顾。郎君病逝之后,他的表兄便是我的亲表兄,我待您比自己的表兄还要敬重!” 卫灏无情拆穿:“你娘家可有表兄?” 朱玉笙:“……” 卫灏一副果然被我猜中了的模样:“你这是在骗我?” 朱玉笙赌咒发誓:“慕表兄,我可从来没有骗过你!”又觉得此话有些过了,连忙往回找补:“慕表兄,从今往后,我若是骗你,就让我……就让我……” 誓言还是不能随便乱发的,万一应验了呢? 卫灏见她卡壳,好心提醒:“从今往后若是骗了我,就没有好日子可过!” 这话有点狠,但好在还可以折中,并不曾有详细要求,苦日子跟好日子都是有对比的。 她点头如捣蒜:“好好!往后若是骗了慕表兄,就让我没有好日子过!” 卫灏满足了,拍去手上的点心渣子,起身要走:“你暂且按兵不动,我派人盯着吴澈,暗中瞧瞧他有何动静。” 吴澈近来时常跟着吴延出入军营衙署,很得他看重。 第52章 “可是真的?” 可惜吴延有好几个儿子,已经能跟着他跑腿使唤的便有受亲娘蔡姨娘牵连的三公子吴廉与五公子吴盛,以及整日跟着吴澈转悠的四公子吴亮。 自老三老五被禁足读书,吴亮便时不时往吴延面前凑,还帮老父亲跑跑腿,竟获得了吴刺史的好几次夸赞,引得吴澈疑心顿时,暗自怀疑吴亮想跟自己争宠,敲打他好几回。 吴亮跟着吴澈做了这么多年的小跟班,自认为忠心耿耿紧抱了未来府里接班人的大腿,谁知有朝一日竟还被误会要与他争权,也不免有些伤心。 倒是他的亲娘姚姨娘大半辈子耗在刺史府,对苗姨娘母子更为了解:“她们母子俩都是吃独食的性子。以往你还小,跟着老二厮混我就不说了,但往后你可得留个心眼。老二是个豺狼性子,跟老三老五哥俩争的时候用着你顺手,就万事好商量。等那哥俩被禁足读书,你又在老爷面前露了脸,他可给你好脸色了?” 吴亮细想,果如老母亲所说。 “还是您老人家瞧得明白。”吴亮嬉皮笑脸凑过去:“姨娘,亲娘!要不您给我出个主意?” 姚姨娘虽然没读几天书,但能在正房跟二房的夹缝中平稳生存这么多年,她自然也不是个全无心眼的:“以往老三老五在的时候,老二可拿你当好弟弟的。你不如想个法子,让老爷放老三老五出来?” “我的亲娘哎,还真是这么回事。”吴亮忍不住夸道:“老二跟老三老五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正是老三老五被父亲赏识的时候。” 吴亮自去寻机会向老父亲进言兄弟齐心的好处,替老三老五求情:“蔡姨娘所做之事,跟三哥五弟也无甚关系,他们自幼在前院读书,也不清楚后院的事情。儿子觉得,三哥五弟不该为蔡姨娘所做之事挨罚,求父亲撤了他们的禁足令。” “你不是一向跟他们不合嘛,怎的为他们求情?”吴延平日对几个儿子之间的暗潮汹涌也略有耳闻,但他从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伤神之事,反而还欣喜于儿子们之间的竞争。 吴亮平日跟在吴澈身后为他摇旗呐喊,刺史大人略有些瞧不上这个儿子,总觉得他只有小吏之材而无雄心壮志。 谁知此次吴亮竟让难得让他吃了一惊。 “父亲也知道,我们兄弟之间平日略有争吵也是想法不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但遇上大事,兄弟之间自然要守望相助。兄弟齐心互相扶持才能让咱们家兴旺发达!”他这番话说的诚恳无比,似乎是纯然发自肺腑,一时竟让刺史大人怔怔不能言语。 他少年时候从家乡逃难出来,功成名就之后时常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兄弟嬉戏的快乐时光,难免会想想假如他们都活着的盛景,内心难免会有遗憾。 “父亲——” 吴刺史回过神来,目中露出慈爱之意,语声都轻柔不少:“难得你愿意替他们哥俩说好话,回去。” 老三老五被关禁闭之后,吴澈难免流露出几分狂傲之意,似乎他已成刺史府新一任的继承人,让吴延忍不住想要敲打敲打这个儿子。 与此同时,姚姨娘前往苏夫人院里请安之后,觑着房内侍候的丫环婆子都在外面侍候,房内只留了钱婆子跟朱玉笙,便小心翼翼陪笑道:“不瞒夫人说,老四最近的日子过得不大好,被老二骂了好几回。” 姚姨娘平日跟苗姨娘走得近,除了日常要向正室请安,便不大来亲近正室夫人,连带着她的儿子也是从小跟着吴澈混,没想到还有被老二骂的一天。 苏夫人挑眉:“怎么回事?” 她恨毒了苗姨娘,事关二房自然颇为关注。 姚姨娘:“老四从小就爱跟着老二玩。”这话有点不大好出口,她连忙往回找补:“主要也是大公子从小喜静,老四也不好去打搅大公子,可不得跟着老二玩嘛。结果最近……老四被老爷夸了几回,老二便不高兴了,当众给了老四好几回难堪。” 苏夫人慢慢放下茶盏:“你的意思是?”找正室告状,无非两种原因,一个是求正室作主,另外一个便是拿正室当枪使。 姚姨娘不再废话,而是直接道:“老二许是觉得自己得了老爷青眼,将来一定能继承家中产业,如今便拿出长兄的派头来训斥弟弟。可他忘了,咱们府里一众庶出公子,可还有夫人嫡出的琰哥儿呢。妾揣摩着……”她窥着苏夫人的脸色,大着胆子建议:“妾觉得二公子有点想偏了,不如夫人跟老爷说说,让三公子跟五公子出来,跟着老爷学着行走办差?” 苏夫人没想到姚姨娘心眼竟然使到自己身上了,但她此言也确实于长房有利。 二房太过猖狂跋扈,连带着小跟班老四母子俩都很不满。 待姚姨娘走后,苏夫人便问儿媳:“朱氏,你来说说怎么办?” 朱玉笙轻笑:“儿媳觉得,这个姚姨娘母子很有意思,平日瞧着跟二房关系好的恨不得粘在一处,没想到也有要闹掰的一天。不过她这个提议其实很妙,于自己有利,夫人似乎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苏夫人叹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姚姨娘吃准了她不会拒绝,且一定会助自己实现,这才是最闹心的地方。 她一个妾室,平日窝在后院不哼不哈,拿捏正室与二房的心思却如此精准。 晚饭时分,吴延下衙之后,特意来苏夫人房里吃饭。 朱玉笙连忙识趣避开,回自己院里去用饭。 嫣红去厨房提了她的饭菜过来,还特意邀功:“大奶奶,今儿厨房特意做了红烧狮子头,还有清蒸鱼,厨房还熬了鸡汤,奴婢让厨房的妈妈下了一碗细细的叶儿面,晚上吃保管胃里舒舒服服的。” 朱玉笙夸她:“往后我要回院里用饭,还得是你去厨房,瞧着菜色都比平日丰盛不少。”亲自抓了一把大钱递给她:“回头买把糖甜甜嘴儿。” “多谢大奶奶。”嫣红接过大钱,欢欢喜喜退下了。 朱玉笙从来不是个高要求的人,进了刺史府尤其如此。 丫环不驯,侍候的敷衍的时候,她也从不动怒,反正自己动手也能生活。后来经过不少事情,丫环越来越乖巧懂事,还会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也不见她有多欣喜,只是偶尔赏一把大钱,搞得嫣红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摸不透她的脾性。 嫣红还问小莲:“咱们大奶奶……是不是有点难侍候啊?” 小莲震惊不已:“大奶奶还难侍候?以前咱们连院子都不好好打扫,她瞧见了也不说什么,等咱们扫完,她自己亲自去扫。饭食不合口味,或者咱们怠慢了,也不见她喝骂责打,连半点主子样儿都没有,怎么会难侍候?” “不是这样子的。”嫣红总觉得跟小莲有点鸡同鸭讲,慢慢组织语言:“大奶奶是对生活要求不高,这一方面从来不苛责咱们。起先咱们跟她不亲近,但最近……最近咱们侍候她也算用心,她还是跟咱们不亲近。” “姐姐,你魔怔了不成?”小莲忍不住想笑:“大奶奶是主子,干嘛要跟咱们亲近?” 嫣红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总觉得大奶奶在这府里就像寄居的客人,她跟谁的关系都不亲近,好像嫁进这家之后,预备着随时抽身离开……” 小莲:“……” 两人震惊的望着对方。 嫣红这句话虽然是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却着实道出了朱玉笙给两人的感觉。 有了翠墨跟表哥私奔的前车之鉴,小莲忍不住猜测:“难道大奶奶跟翠墨一样,在外面有相好的,说不定哪一天便要跟人私奔?” 嫣红心中急跳:“不会?”又有点不确定:“要不……咱们平日还是多留心点。” 朱玉笙浑然不知两丫头对她的猜测,只能说女人的直觉精准,她虽没有相好预备私奔,但却早早准备着从刺史府抽身退步。 卫灏再过来的时候,她便笑道:“慕表兄可听说了,三公子跟五公子很快便要出来了。” “可是真的?” 卫灏这两日派人紧盯着吴澈,暂时也还没什么惊人的发现。 吴二公子生活作息规律,每日除了在父亲面前当差应景,余下的时间三分之一分给城内几家秦楼楚馆的头牌姑娘们,另外三分之一分给自己屋里那些通房丫头,其余时间才留给自己手下那几名管事跟跑腿的。 据说近来吴亮跟着他在外面酒场玩乐当众挨过几次骂之后,便以姚姨娘身体不舒服推脱了,不再做跟班小厮,见天往亲娘院里跑。 朱玉笙道:“猜的。三公子跟五公子再不出来,四公子恐怕要撑不住了。” 正房之内,吴延夫妇饭毕,丫环捧了漱具上来,夫妻二人对坐漱完口之后,吴延便有意问道:“夫人,老三跟老五最近如何,你可留意?” 除了亲生儿子,庶子们读书之事,苏夫人从来不插手。 “那俩孩子倒也可怜,平日在外面跟着老爷行走,后宅子里停留的不多,没想到这次忽然之间听到蔡姨娘之事,也不知道慌成了什么样儿。我每日让钱妈妈送吃食过去,就怕他们心里落下病根。不知老爷有没去瞧过他们?” 夫妇数年,苏夫人也渐渐摸清了丈夫的脾气,更学会了如何跟他相处。 男人问的问题,永远不要正面回答,而是再转个弯抛回去。 我一个嫡母,隔了肚皮还每日派人去关照庶子,你做人亲爹,可有去瞧过禁足的儿子们? 吴延不意被苏夫人问住,心中略有愧意:“我每日忙于公务,也不曾瞧过他们。” 经过姚姨娘的撺掇,苏夫人心窍已开,一时不能把苗姨娘揪到丈夫面前不要紧,总也要给她添点堵,省得苗姨娘在后宅子里太得意。 她假意埋怨:“老爷每日总说自己忙,忙得连孩子们都顾不上。老三跟老五俩孩子平日也老实孝顺,忽然出了蔡姨娘之事,关起来读书就罢了,你做父亲的竟也不曾去安慰,他们俩该慌成什么样啊?” 吴延:“……” 苏夫人趁势提出:“眼见得要中秋,不如把这俩孩子放出来,也好全家团圆?到时候摆宴也好看,不然让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老爷厌弃了这俩孩子,府里的下人们看人下菜碟,再给俩孩子没脸。他们是堂堂男儿,琰哥儿将来还要靠哥哥们帮衬过日子,可不能寒了孩子们的心。” 这番话,入情入理,既有正室风范,又有慈母之爱,连吴延都要被感动了,握住了老妻的手:“不如……就依你罢。” 两人成亲多年,早无夫妻之爱。 但吴延屹立于官场多年,后宅子平稳,还真是多靠苏夫人打理。 此时此刻,望着老妻鬓边白发,吴延竟有些心软了。 第53章 荣华富贵一样不缺,还有何不开心之处。 风流的男人是鲜少反省自身的,只会随心所欲的肆意活着。 吴延年轻的时候过得潦倒落魄,发迹之后娶了家境殷实的苏氏,此后随着步步高升的脚步,开启了他纳美无数的风流生活。 时光在每个人身上从来都不公平,给苏氏的是操劳忧心,摧残了容颜,而在他身上却因官场得意而雄心勃勃,有美相伴更添风流,竟似与妻子年纪相差了十岁不止。 这一刻,他难得良心发现,想到了老妻的辛苦,终于有了点身为丈夫的自觉:“不如我今晚留下来,咱们夫妻俩说说话。” 苏夫人笑着将丈夫推出门去:“我晚上还要理佛,老爷还是去找旁的妹妹。” 等到吴延离开,钱妈妈不解:“老爷既说要留下来,夫人为何要送走老爷。” 苏夫人淡淡道:“我晚上睡眠浅,扰了老爷清梦就不好了。” 她所求者,不过儿女安康顺遂,都不能如意。 于丈夫身上,早无半点夫妻情爱的期冀,只求能查清楚长子死因。 吴延被两方说的意动,当晚便踱着四方步去前院老三老五同住的院子里探望。 三公子吴廉抱着父亲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父亲,儿子还当您再也不愿意见我们兄弟俩了……” 五公子吴盛抱着老父亲的另一条腿也哭:“父亲,姨娘有罪,我们做儿子的哪怕去死,也愿意为姨娘赎罪,只求父亲别厌弃了我们兄弟俩……” 俩儿子身高都快要与他比肩,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跪在地上久久不愿意起来。 吴盛甚至还提起了长兄:“大哥在时,就教导我们要孝顺父亲,是我们蠢笨失察,不知道姨娘做下的事情,没有尽到劝阻约束之责,这才让姨娘闯下大祸。父亲,是儿子的错……” 吴延抚摸着俩儿子的脑袋,心中感慨万千。 他原本因蔡姨娘的过错而导致曲姨娘自焚而死,连带着对蔡姨娘生的俩儿子也有些不喜。他们若是上来便为自己姨娘抱屈,或者为自己开脱,他肯定也要再掂量一番。谁知老三老五上来便认错,半点没有开脱,把所有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反而消去了他内心的芥蒂,甚至还暗自感叹——敢做敢当,不愧是他的儿子! “你们一直在前院读书习武,怎会知道后院之事,原也怨不得你们。”刺史大人如是说。 吴盛眸中喜意一闪而过,哭得更起劲了:“这些日子以来,儿子闭门读书,心中惶惶,恨不得以死谢罪,只求在死前再见父亲一面……” 吴延怀疑俩儿子受曲姨娘影响,训斥道:“堂堂儿郎,动辙何言生死?”疾言厉色骂了几句。 谁知他不骂还好,一骂之后俩儿子顿时喜出望外:“父亲还愿意骂我们,父亲还愿意教导我们?” 气得吴延挨个踹了一脚:“混帐东西!你们是我的儿子,不骂你们任由你们翻天不成?”他笑骂道:“还不快滚起来,把这些日子的功课都拿出来给我查一查。若是有偷懒,小心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吴廉吴盛兄弟俩抹着眼泪跑去房里拿各自的功课,迅速交流了一番卖惨哭诉的效果,深觉兄弟俩关起房门来没白商议。 吴延检查完兄弟俩的功课,对他们近来的表现颇为赞赏,终于吐口:“你们母亲虽一直病着,但也时常忧心你们兄弟俩,怕你们胡思乱想,这才向我求情,要我将你们放出来,也好过中秋家宴。你们明日晨起向你们母亲请安之后,就赶紧滚出去帮忙,别整日偷懒。” 分明是他下令禁足,但却只字不提,反而还要骂他们偷懒。 兄弟俩也不敢追究老父亲用词不当,还一叠声应道:“都是儿子们不孝,让母亲操心了。往后儿子定然好好孝顺母亲。” 吴延笑骂:“怎的只孝敬母亲,不孝敬父亲?” 兄弟俩急急表态:“儿子们往后一听谨记父亲教导,好好孝敬父亲母亲!” 吴延总算心满意足,这才背着手离开。 吴廉直等老父亲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小声道:“咱们兄弟俩平日是不怎么在后院留心,但小九之事,定然不是姨娘所为。姨娘除了在父亲身上用心,或者跑去夫人那里献殷勤,何尝在别的事情上用过心思?此事要么是曲姨娘所为,要么是二房的主意,咱们姨娘真是要被冤死了!” “哥,我这些日子反复思量,也觉得其中有蹊跷。自曲姨娘进府之后,虽然表面上跟咱们姨娘似乎很是亲近,但我总觉得她骨子里很冷,压根就不亲近咱们姨娘。”吴盛回忆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去曲姨娘院里玩,她拿了糕饼果子来哄我,还有小木马小剑,我玩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她瞧我的眼神,好像……好像很厌恶我似的。等我再抬头喊她,她便笑盈盈来哄我,我还当自己看错了。现在想来未必。” “你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吴廉长大之后,偶尔也会禁不住蔡姨娘的央求,悄悄去蔡家,隐约听说了曲姨娘年轻时候的事情:“……若无咱们姨娘横加阻挠,曲姨娘早嫁与有情郎了,何须在刺史府后宅子里空耗?” 吴盛听得目瞪口呆,竟不知自己的亲娘竟也做过这种事情,不由猜测:“你说曲姨娘会不会因为这事儿而算计咱们姨娘?她那是不想活了,反正死也不会让咱们姨娘好过。” “还真有可能。”吴廉越分析越觉得曲姨娘的可怕:“她一个女人,性子也忒烈了些,跟着父亲不好吗?荣华富贵一样不缺,还有何不开心之处。” 刺史府的公子,自然以家中父亲的成就为荣。 蔡家人,也向来以女儿在刺史府里做妾而四处夸耀,甚至还点评乡邻旧友家的女儿:“以你们家闺女这模样,送进刺史府也就只配做个侍候人的丫环,不比我家女儿,打小就出挑……” 俩兄弟也不觉得有何问题,因此对曲姨娘的选择百思不得其解。 第54章 白眼草草收场 无论如何,三公子吴廉跟五公子吴盛如同朱玉笙预测的一般,终于解了禁足。 卫灏在苏夫人房里见到两人,正逢俩兄弟来向苏夫人请安,坐在下首眼圈都红了。 “父亲说是母亲求情,他才同意放我们兄弟俩出来过中秋,多谢母亲。儿子们让母亲操心了。”吴廉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似乎早忘了自吴安病入之后,他们对于长房的疏远。 苏夫人似乎全无芥蒂,也红了眼圈安慰两兄弟:“我从小看着你们长大,都是好孩子,何须因你们姨娘之事被牵连。说到底都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不该怪罪到孩子们身上。” 打眼一瞧,母慈子孝,当真感人。 卫灏却在眼风之中捕捉到朱玉笙悄悄撇了个嘴,大约是受不了这副“感人”的场面,又不能共情母子三人的感动之情,白眼翻到一半,感受到了卫灏的视线,又连忙收了回去。 白眼草草收场。 卫灏在苏夫人处向来贴心懂事,深谙捧场之责,又怕苏夫人抓到她作怪的表情,惆怅叹道:“不怪母亲在世之时,时常夸舅母是最和气慈爱的一个人,见到舅母这般爱护表弟们,甥儿便不由想起母亲。” 每逢佳节倍思亲。 中秋又是团圆的节日,也难免他追思亡母。 苏夫人便暂时忽略俩前来表孝心的庶子,连忙来安慰他:“风哥儿过来,到舅母这里来。”语气亲昵拉着他的手不放,眼眶含了泪花:“前些日子你还闹着要回去,回京里去做甚,你都这个年纪了,你父亲连你的亲事都不操心,还是独个儿在外面漂,还是回去了。等你舅父得闲给你父亲写封信,让他也替你操心操心你的亲事。” 安慰变成了逼婚,这个转折来得猝不及防,朱玉笙为之瞠目,近而差点喷笑,连忙低头捂嘴忍住了。 卫灏有些傻眼——中老年妇女的最大爱好难道就是保媒说亲,催人成亲? 也未见得她们的婚姻顺利啊。 细细端详,哪个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被苏夫人紧握着手不放,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副窘迫的模样,还是朱玉笙顺势端了盏茶过来:“慕表兄请喝茶。”才解救了他。 卫灏平生从未有此遭遇,被中老年妇女拉着手逼婚,窘迫立现。 他对婚姻似乎并无期待,许是亲生父母的婚姻本质看得太透彻,于是觉得夫妻人伦,相敬如宾已是极好,无甚意趣。 苏夫人可不想放过他,松开了手也要追着问:“长风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性格呢,开朗爱笑的还是文静寡言的?” 吴廉也来凑趣:“母亲挑的姑娘,定然不错。慕表兄可别错过了。” 好兄弟自然不落人后,吴盛也道:“将来娇妻佳儿在侧,表兄可还得感谢母亲的疼爱。” 苏夫人见俩庶子上道,自己的亲娘被关起来,出来便能立刻前来向她表孝心,也颇为满意,指着他们道:“你们一个个的,年纪也不小了,婚事也该准备起来了。”瞧见朱玉笙,自然而然想到了长子吴安,内心不无伤感。 若是她的安儿活着,也是娇妻在侧。 “你倒是说说呀,别提到姑娘就闷不吭声的。”苏夫人重整思绪,催促卫灏,又制止吴廉吴盛:“你们哥俩别闹,省得你表兄害羞。” 卫灏好像被逼生吞了一口黄脸,整张脸都透着苦意,玉面微皱:“舅母——” “咱们娘几个聊天,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苏夫人宽慰道:“你母亲不在了,你的终身大事总要有人张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别不好意思。” 朱玉笙肚里闷笑,死死忍着,佯装乖巧低头偷笑,内心暗道,苏夫人纯属帮错了忙,这位爷可不是什么乖乖好外甥。 她上辈子见过这位在牢房里的狠辣无情,这辈子也见识过他的挺身而出,拐着弯的关心回护,总算在他身上见识到了人味儿,没想到还能见识到他被逼婚的窘迫。 相处越久,越能见识到他的另外一面。 真是有趣。 她想,以他这样的人,也会怕中老年妇女逼婚么? 半个时辰的功夫,三公子吴廉跟五公子吴盛被刺史大人解了禁足,前往正房向苏夫人请安的消息就传遍了刺史府后院。 苗姨娘不敢置信:“姓蔡的捅出这么大篓子,老爷竟还能把老三老五放出来?”她的俩儿子竟还能全须全尾的出现在人前? 运气也太好了。 再说……蔡姨娘在老爷心里有这么重要? 身为刺史大人的枕边人之一,苗姨娘都不敢相信吴延深情如斯。 吴澈更是暴跳如雷:“父亲这是什么意思?老三跟老五的亲娘害死了小九,他们竟只读一阵子书修身养性就出来了。这就……没事了?” 苗姨娘极不甘心:“那可是小九跟曲姨娘两条命啊!” 丫环春杏在苗姨娘眼里,也算不得人命。 跟捻死一只臭虫也无甚区别。 前来报讯的丫头小声道:“三公子跟五公子去夫人房里请安,还陪着夫人说了好一会子话。夫人留两位公子用饭,直等用完饭两位公子才去前院书房。” 吴澈恨得面目几乎扭曲:“父亲竟还让他们进前院书房?” 能在刺史府前院书房随侍,可是莫大的信任。 吴澈原以为经过吴小九跟曲姨娘之死,老三老五都失去了随侍在父亲身边的机会,说不得便要被老父厌弃,谁知他二人摇身一变,竟还能再获老父亲的欢心。 旦夕之间,情势大变。 他心中危机感顿生,再也坐不住了:“姨娘,我先出去一下,您早点联系大嫂。实在不行便多给她些银票,总要让她为我们所用。” 苏夫人贴身的婆子丫环不好笼络,但若是用银票能砸的朱玉笙转投二房,想来关键时刻总能得用。 翠墨私奔,已然让母子俩焦头烂额,谁知转头老三老五便被放了出来,更糟糕的是前几日吴澈不断给吴亮难堪,终于不想再忍受蠢弟弟的无脑追捧,这下子腹背受敌,情势危矣。 第55章 原来,她只是无处可诉而已? 苗姨娘舌灿莲花,当晚卖力游说朱玉笙。 “大奶奶有所不知,老二手里的铺子不少,绸缎胭脂铺子都有,这些也只是赚些零头。”她神神秘秘说:“你可知最赚的是什么?” 朱玉笙明知吴澈赚钱的路子不干净,青楼赌坊都有,但此刻她睁着眼睛说瞎话,张嘴就猜:“最赚的……难道是放印子钱?我在娘家时候就听说外面放印子钱的极赚。” 苗姨娘心里瞧不上她这副贪财的嘴脸,只觉得小门小户的女子到底目光短浅,也只能想到放印子钱,便凑近了她小声道:“青楼妓馆、当铺赌庄,哪个不是赚钱的营生?” 朱玉笙适时露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这些……二弟都有涉猎?” 苗姨娘面露得色:“老二脑瓜子灵活,这些年没少赚。大奶奶在夫人身边侍候,她给你每个月月银多少?” 朱玉笙面上露出一丝难堪,似被人揭破穷困的窘迫:“姨娘快别笑话我了。”她似被苗姨娘提起二公子赚钱营生给终于引诱的心动,忍不住要抱怨几句:“姨娘也知道我娘家普通人家,家里丫环老仆也没几人,自己的事情多是亲力而为。嫁进来之后,刺史府家大业大,也不怕姨娘笑话,我连奴婢的赏钱都出不起……也不怪得奴婢不愿意侍候我,谁愿意跟着个穷困潦倒的主子呢?” 两人坐在廊下聊天,一墙之隔的窗内,卫灏安静坐着,听到她提起在刺史府的艰难,竟觉得她此话情真意切,也是心有所感。 他就亲眼见过苏夫身边的丫环背后嘲笑大奶奶穷酸,连个赏钱都没有,穷的抠抠搜搜的。 彼时朱玉笙也听到了,只是她似浑然不在意似的,径自穿过背后闲聊的丫环们,往苏夫人房里去了。 他以为朱玉笙不在意。 原来,她只是无处可诉而已? 如今拿来半真半假糊弄苗姨娘,倒让他心里不免要猜测,她这句话里到底有几分真情流露。 苗姨娘见机,立刻便道:“大奶奶聪慧能干,既算得来帐,便知道跟着老二赚银子,定然稳赚不赔。” 她紧握着朱玉笙的手,感慨道:“我与大奶奶一见如故,你这般人物,若非家里有急难之事,又何至于入刺史府冲喜?我有时候瞧着大奶奶,心里疼得什么似的,恨不能拿你当亲生闺女待,只是夫人到底是你正经婆母,我也不好越过夫人去,只想着让大奶奶在府里日子好过些,别遭奴仆白眼。这府里的奴仆都是拜高踩低之辈,我也只能帮大奶奶赚点银子,让你手里宽裕点,日子也好过些。” 朱玉笙似被她这几句话触动情肠,两人之前明明都已经撕破脸了,但苗姨娘上赶着示好两次,又谈到了实质利益,她到底还是被打动了,用力回握着苗姨娘的手,感激道:“这偌大府邸,也就只有姨娘能瞧得见我的难处了!还要多谢姨娘为我着想!” 苗姨娘心满意足,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撒开:“哪儿的话,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朱玉笙面露羞涩:“姨娘也知道我囊中羞涩,本钱恐怕也投不了多少。也不知二弟的生意大不大?” “嗐!”苗姨娘笑着轻拍了她的手一记:“我既想帮你一把,早都替你想好了。本钱我先替你垫上,等到月底分红的时候,你再陆续把本钱还给我便好。咱们娘俩何必如此客气?” “真的?”朱玉笙面露惊喜,转而又有点不好意思:“姨娘待我这样好,我之前还……姨娘没生我的气?” 多少年来,苗姨娘在刺史大人身上练就的“善解人意”之术炉火纯青,此刻使将出来,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我身为长辈,在这府里又受了多少年气,岂不知你的难处。你初来乍到,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明面上怎么能向着我呢?就算是我瞧见了你的难处,悄悄让老二带着你赚钱,往后你在夫人面前也别与我太过亲近,省得夫人疑心你,给你苦头吃。” 如果不是知道她心怀叵测,朱玉笙都要被她这几句话给感动哭了。 事实上,她的表现也无懈可击,适时红了眼眶,死死拉着苗姨娘的手不肯放:“姨娘,您待我的心,便是连我的亲娘也比不上!”她顺势大倒苦水:“我之前不想嫁进府里,我娘跟亲叔叔一起逼着我嫁进来,就为了府里的聘礼。我有时候想,有这样的亲娘,不如没有!” 徐氏来侧门求见亲生女儿好多次被拒,这在刺史府后院也不是秘密,大家都在背后议论纷纷,只不过谁也没有当面说到朱玉笙脸上来。 谁曾想她自己倒装不话,直接向苗姨娘诉起苦来。 苗姨娘肚里暗笑,到底年轻见识浅,给她好处便连亲娘的苦水也要倒。还是自己儿子有识人之明,还与她提起朱氏的冥顽不灵,竟说:“姨娘你想错了,之前送朱氏衣裳首饰点心,她全都收了,却还要在夫人面前与咱们撕破脸,足可见她是个贪图钱财的人。便宜要占,好处却不肯许。只能说咱们使的银子还不够多,不能完全让她为咱们所用。但贪财的人有个好处,只要让她见识到跟着咱们能赚到大把银子,不怕她不心动。” 她当时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而已。 没想到果然让儿子说中,只要饼画的够大,让朱氏看到跟着二房的实际好处,再许诺给她持续不断来钱的路子,真不怕她不肯跟着自己走。 她从袖中掏出五张银票,悄悄塞给她:“老二想着你日子也过的紧巴,夫人估计没补贴你多少,这府里开销又大,总要赏个奴婢的,先给你一点银子花着,等这个月分红下来,到时候你再还我也不迟。” 朱玉笙借着廊下灯光瞧了一眼,见是五张一百的银票,顿时慌忙来推:“……这也太多了?” 苗姨娘硬塞了回去:“你这傻孩子,这才多少银子啊?往后可不止这么多,每个月都有呢,小钱而已,不必在意。” 朱玉笙:“……” 第56章 “你不必担心往后的日子。” 苗姨娘走后,卫灏走出屋子,收到一沓银票。 他愣住了:“给我?” 一向嘴上喊着爱财的朱玉笙好像扔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拍拍手:“赃款,我还是别拿的好。” 卫灏被她的模样逗乐了:“你不是说自己爱财吗?” 朱玉笙振振有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拿了赃款万一将来被法办,岂不冤枉?” 卫灏想到她跟苗姨娘半真半假的倾诉自己在刺史府后宅里的艰难,鬼使神差将银票又反手拍到她手中:“长辈赐不可辞,这也算不得赃款,你大可放心拿着。” 朱玉笙炙热的眼神落在手中银票上面:“这可是你说的啊?” 卫灏不由轻笑:“要不要我签字画押?” 当然是戏言。 但朱玉笙放心不少,顺势塞进袖中,还殷勤为他斟茶:“您喝茶,这可是苏夫人房里的好茶,晴柔姐姐见我闻着香,悄悄给了我一小撮。” 苗姨娘光顾着跟她“互诉衷肠”,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银票送出去之后高高兴兴回去了,许是忙着去向二公子报喜。 朱玉笙趁着卫灏坐下喝茶的空档,小心打探:“据苗姨娘说,二公子在外面产业众多,他真参与青楼妓馆赌坊的生意了?” 她上辈子隐约听说了一点,但具体如何,并无人告知。 卫灏撒出去的人手这些日子没白费功夫,把吴家几位公子的经营都摸了个底儿掉,讽刺道:“吴府几位公子都生财有道,大约是继承了刺史大人敛财的手段,什么行业最赚钱,便奔着什么行业去。再加上有刺史府保驾护航,江州许多赚钱的营生都有他们的影子。” 朱玉笙瞠目:“他们把各行各业的肉全都吃了,连汤都不留给小老百姓一口,这也太狠了?” 世上钱财是赚不完的,刺史府几位公子跟着父亲带头敛财,再加之江州各家豪族跟在后面欺行霸市,哪有普通小商贩的活路? 她从小在市井长大,与之相交的也多是升斗小民,许多人辛辛苦苦攒一点钱养家糊口,也还得身体康健少生疾病,否则一年的辛劳全都还给了药堂。 卫灏从京中而来,出身不低,思考问题都是居高临下的。 吴延及其几位公子之祸,于他来说便是江州不幸,遇上了贪财的父母官,至于小民百姓到底有多惨,其实他心底里也没什么概念的。 朱玉笙见他神情,便猜测此人大约从未跟升斗小民打过交道,便向他举例说明,一个壮年劳力在码头是搬搬扛扛日赚多少,而江州地界盐价粮价,一家子填饱肚子,需要多少文。 再比如街市里买的蔬菜水果以及肉类时价多少,而这些东西能换多少粮食布匹。 卫灏从小身边侍候者众,只一心读书习武,但于市井小民生计却从不曾留心,而朱玉笙用具体的数字让他有了概念,甚至很是震惊:“你说一百文就够普通人家过好几日了?” 朱玉笙笑叹道:“慕表兄出身高门,从不曾留心庶务,哪知道小民百姓的艰难。他们只顾着糊口,能填饱肚子就行,哪里还有挑剔的余地,自然是什么便宜就吃什么。真遇上灾年,草根树皮亦可饱腹。再惨一点,草根树皮被啃完了,也有可能去吃土,或者易子而食……” 她谈起这些小民百姓的艰难,仿如亲历,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悲伤。若不是卫灏曾将她家中所有人事查个底儿掉,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曾经亲历过灾荒之年。 想了想,他只能将此归咎于朱维昌太过吝啬刻薄,平日克扣寡嫂侄女的饮食,她定然也跟着出去挖野菜树皮填肚子。 若然如此,她说自己爱财,便合情合理了。 一个长期处于饥饿状态长大的女子,明知道钱财能够让母女俩饱腹,爱财何错之有? 他暗叹口气:“你不必担心往后的日子。” 朱玉笙每每从噩梦之中醒来,生怕自己表现不够卖力,回头再踏上流放的老路。虽然经过跟这位表公子长久的相处之后,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能逃得一劫,但听到他亲口保证,还是很开心。 “托慕表兄的福,往后余生希望我再不必饿肚子。” 边关流放,饿肚子挖野菜草根充饥是常有的事,只是说出来恐怕没有相信。 但她充满希冀的模样,还是让卫灏心中一软:“快了快了。” 刺史府之事也快结束了。 苗姨娘走后,朱玉笙便再次将院门关上。 此刻,院门外有人贴着墙根偷听,怕在门板上被发现,于是屏息凝气,恨不得耳朵扯出二里地去,伸进院中好听听里面的动静。 隔着一道院墙,里面好似有人声说话,细听竟又好似没有,许是风声吹过院落。 嫣红趴着听了好一阵子,直到院里的灯光熄灭,才拉着小莲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自猜测出大奶奶恐有“私奔”的心思,她们作为贴身侍候的丫环,心中忐忑,生怕哪一日起床发现大奶奶不见了,迎接她们的可能是被板子活活打死或者是发卖出去,两人便开始窥测朱玉笙的行踪。 苗姨娘从院里出去的时候,她们便藏在院外小径的树影之后,眼睁睁看着朱玉笙闩上了院门。 嫣红越想越害怕:“小莲,你说……大奶奶真在外面有人了?” 小莲有些糊涂:“嫣红姐姐,此事不还是你先提起来的吗?” 嫣红越想越有这种可能性:“大奶奶的模样……倒也不太像守寡之人。” 守寡之人,心如死灰,面上哪有她那种活泛气? 大奶奶倒好,守寡穿着素衣,可依旧挡不住她越来越好的气色。 初嫁进来之时,也不知是否娘家饮食不大好,还瞧着纤腰楚楚,瘦弱的可怜。 经过刺史府厨房精米白面的养一阵子,那面庞粉团一般,眸如琉璃般清透有神,再加之苏夫人令她打理后宅账务,也有不长眼的曾经想要糊弄她,最后被她揪出来送到苏夫人面前,狠狠整治一番之后,如今的后院谁还敢再小瞧她? 她腰杆子硬了,胆气粗了,跟小姑子吵架都敢动手了。 吴瑞雪自从跟她大闹过一场之后,如今窝在自己房里绣花,出奇的乖,连府里许多竖着耳朵偷听热闹的姨娘通房们都啧啧称奇,暗道这位大奶奶不得了。 她如今待人依旧笑意盈盈,受了正房不开眼的丫环阴阳怪气几句,也从来不当一回事,可聪明的都不会再去惹她。 真要比好颜色,就算是大小姐吴瑞雪盛装打扮,也不及她的容色出众。 小莲小声附和:“我也觉得大奶奶守寡似乎一点也不伤心,反而每日兴兴头头,早起必要去院里浇花除草。她刚住进来之时,那院里半荒着,如今竟被她整治的像模像样,这哪里是守寡的模样?” 两人在黑暗中互相拉着手打气,防患于未然而坚定了继续盯着自家主子的决心。 朱玉笙全然不知自己一心想要奔赴新生活,结果引得身边丫环起了疑心,被苏夫人叫去帮忙准备中秋家宴。 刺史府里人口众多,每年中秋家宴,妻妾子女们全都要出席。 除了被关起来已经半疯的蔡姨娘,还有从慈恩寺回来也没能治愈失子之痛,如今还是卧床休养的郑姨娘,其余人等皆要参宴。 朱玉笙跟着苏夫人对酒水单子,光是四十几种酒水都让她头晕。 苏夫人还让她翻出最近三年的家宴菜单子,重新核计今年的菜品。 为了培养女儿管家理事的能力,苏夫人也派人把吴瑞雪一同叫了过来。 吴瑞雪家房里窝着不想动,但禁不住钱妈妈的劝导:“大小姐,亲事已经作定,将来您嫁去彭家,诸事不懂,可不得被别的妯娌比下去?” 彭家幼子前面还有兄长,听说也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平日住在一处,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妯娌之间自然也少不了攀比。 “谁要嫁去彭家?”吴瑞雪名为在房里绣嫁妆,实则窝在房里排遣爱而不得的情绪,反而是她的四名贴身丫环近来点灯熬夜为她代绣嫁妆,连府里绣房的绣娘们也分了许多活计来做。 钱妈妈苦口婆心的劝:“我的大小姐,这事儿没得选。夫人焦心的一夜夜睡不着,怕你嫁出去过不好,怕你什么都不会被婆家妯娌笑话,被婆母挑理。你真该去瞧瞧夫人的头发,自大公子过世之后便白了不少,现下又愁你愁得多添了几十根。你也该体谅夫人的不容易了。” 苏夫人近来瞧瞧着更苍老了,鬓边白发确实多添了几根。 吴瑞雪从被垛上爬起来,不情不愿的收拾妆容:“要是母亲数落我,钱妈妈你可得拦着些。” 钱妈妈忙上前来替她整妆:“我的小姑奶奶,夫人哪里舍得数落你?” 主仆一前一后进了正院厅堂,正逢苏夫人一道道拟菜单子,由朱玉笙执笔记录,婆媳瞧着倒很是和谐。 吴瑞雪乍一瞧见朱玉笙,心里便不痛快,可是自己的把柄被对方捏在手里,也只能不咸不淡的打声招呼:“大嫂原来也在这里。” 朱玉笙可不想再跟这位大小姐一起发疯,她提笔起身,试探性的问:“夫人,要不让大小姐来写?” 苏夫人瞪了女儿一眼:“她哪里懂这些,坐着听就行。”又催促朱玉笙:“你赶紧坐下记,省得一会子我忘了。记完再誊抄一遍,字迹工整些,回头还要给老爷瞧瞧。” 朱玉笙忙又坐了回去继续干活。 吴瑞雪心中不愤,嘀嘀咕咕念叨:“母亲用不上我,又紧赶慢赶的催了我过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自从意识到苏夫人不会帮她撮合与表兄的婚事之后,对亲娘也是这副懒懒散散的态度,甚至有次半夜突发奇想,跟贴身丫环说:“要是世上有一种药,吃了能让人只钟情一人,我必寻来给表哥吃了,然后跟他逃离家中,从此双宿双飞。” 丫环吓得半死,面色如土当时都不敢接话,只当她在梦里发癔症,哄她喝了半盏安神茶睡下了。 她如今就好比是个随时有可能响起来的爆竹,贴身丫环们都提着一口气,生怕哪天这位小祖宗再炸了,事事依着她劝着她 到了苏夫人处,丫环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就怕被主子迁连,回头挨板子 偏偏吴瑞雪自小娇纵,也深知苏夫人爱女之心,所以近来每每生事,也不当一回事 她闲坐无趣,便起身走动,站在朱玉笙身后,瞧着她在那里一笔一划记菜谱,竟还有闲心调笑:\"听说大嫂家中父亲早亡,随着叔父生活,想来家中也不富裕,竟还有闲钱读书识字?\" 朱玉笙对她的挑衅充耳不闻,淡淡道:\"我父生前乃是进士,只是早逝才致家道中落我娘家是没什么钱,但书本笔墨也有几本,当年父亲为我开蒙,此后无人教导,我便自己在家临帖,让大小姐见笑了\" 苏夫人不意儿媳还有此一节,忍不住瞧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淡定舒展,全无唯唯诺诺之气,坐着挥毫写字,简衣素服,竟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再如何偏颇自己的女儿,她也得说自家女儿过于骄矜,反而不及儿媳 再想想朱玉笙的出身,只能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她因父亲早亡而不得已被叔父送进刺史府冲喜,而她的儿子却连这样的妻子都没有福气拥有 时也,命也 有时候人生在世,一切都强求不来 隐隐的,苏夫人心中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冲喜之举 说不定没有举办婚礼,二房便没有机会下药,也不至于让长子早逝,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日子 她心中狠意上涌,差点掐断了指甲 第57章 “要你管!” 刺史府中秋夜宴当日,府中诸中除了没有名份的通房丫头,上至刺史大人,下至妻妾儿女,外加寄居舅家的表公子皆列席参加。 家中宴席,男女同席,中间以一道巨大的檀木云母屏风隔开。 男席上首坐着刺史大人,他右手边下首排在第一位的是卫灏,三公子吴廉与五公子吴盛依次坐在右边。 刺史大人左手边第一位坐着二公子吴澈,后面依次坐着四公子吴亮,以及正房嫡出的六公子吴琰,七八两位小公子年纪尚小,便跟亲生母亲在女席坐着,由乳母侍候吃喝。 女席之上,自然以苏夫人为尊。 她一侧坐着长女吴瑞雪,另一侧坐着儿媳朱玉笙。 吴瑞雪往下分别坐着苗姨娘所出的二小姐吴淑兰,蔡姨娘所出的三小姐吴淑英,张姨娘所出的四小姐吴淑云,以及其余五六七位七八岁往上的庶出小姐们,而年纪更小的便由乳母照顾。 朱玉笙往下坐着一长串在府里生育有功的姨娘们,从苗姨娘开始也坐了六七位。 主桌坐不下,其余妾室们还单开了一桌,高矮胖瘦美得各有千秋。 朱玉笙入府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这么全乎的见到吴延的后院。 她面对苏夫人平静的表情,心中暗自佩服她心胸宽阔,府中后院住满了这么多妹妹,竟还能平静自若的过这么多年,也着实不容易。 男席之上,随着刺史大人的说话声,已正式开席。 朱玉笙侧耳去听,怀疑刺史大人在官场应酬久了,在府里吃个家宴,菜还没上完,他便开始出命题诗文,令在场众儿郎都作诗一首。 她暗吁口气,庆幸女席之上没那么多花头,不需要吟诗写赋便能开饭。 苏夫人也不知道在家宴之上见多了后院的姹紫嫣红,面无表情宣布开席之后,率先挟了第一筷子菜,倒也朱玉笙的想法不谋而合——写什么歪诗,还不如早点填饱肚子回房休息。 谁知吴瑞雪听着外间儿郎们的声音,也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忽道:“大嫂是头一回参加中秋家宴,既听说你从小开蒙读过书的,不如也随了外面席上的规矩,写一首中秋月圆的诗来,与大家共赏?” 苏夫人扭头扫了女儿一眼,瞬间便明白了她这是单纯想给儿媳妇难堪,暗暗用眼神威胁。 可惜随着彭家昨日送来的聘礼入府,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自毁的疯狂,让人不由暗暗担心她的精神状态。 朱玉笙怀疑她是听到了外面那位魂牵梦萦的表兄的声音,瞬间失控了,总想抓个人来发泄一下心中郁愤,所以习惯性向她挑衅。 她微微一笑:“大小姐说笑了,我只是识得几个字,会看一点账本,至于作诗,恐怕会贻笑大方。不过——”她略微停顿,听起来似乎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大嫂:“大小姐不像我不通文墨,又逢中秋佳节,不如你来写一首中秋佳节的诗文,都是自家人,送去外面席上让大人评断一番?” 吴瑞雪原本只是心头烦乱,瞧朱玉笙不大顺眼,这才出言挑衅,但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要是惹得朱玉笙不高兴,万一她说点什么。 不过朱玉笙若是在家宴之上抖搂出她请求私奔被拒之事,当着府中所有妾室庶女们的面败坏她的名声,过后别想逃过婆母追责。 她转而想明白之后,便不再怕朱玉笙。 原本是想让朱玉笙在席间出个大丑,她若自不量力写诗,到时候吴瑞雪定然会运用自己所学好生嘲笑她一番。 谁知朱玉笙竟不接招,还将难题抛了回来。 两席之间不过隔着一道屏风,原本便能互相说话。 两人的对话传入外间众人耳中,吴澈毫不犹豫添柴加火:“父亲,早听说大妹妹平日颇喜读书作画,她既有此雅兴,不如便让她也写一首过来,让我们兄弟都学学。再说本是家宴,席间都是自家人,也不会传出去的,父亲以为如何?” 吴延扫一眼席间众人,外甥若亲子,其余都是吴瑞雪的亲兄弟,倒也不算逾距,便扬声道:“瑞雪既有此雅兴,不如也来写一首,若是写得好,为父这里还有个彩头!” 苗姨娘所出的二小姐吴淑兰娇笑道:“父亲偏心,只准大姐姐写诗,咱们其余姐妹就算诗作不好,可也不能落下啊。” 吴延闻听此言,顿时朗声而笑:“好好!你们既有此意,都去写来,只要写的不错,为父都有好彩头。” 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吴瑞雪也提起几分兴致,喊着让丫环婆子备笔墨纸砚,还要满饮一口桂花酒,嚷嚷着助助诗兴,还频频侧耳去听屏风外面的片言只语。 她这副牵肠挂肚的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已经露了形迹。 朱玉笙不必说,早知道这位大小姐的心事。 二房消息灵通,苗姨娘连同自己的儿女也都知道了吴瑞雪的心思,甚至连吴淑兰还曾经在私下嘲笑嫡姐:“大姐姐脑子到底怎么想的?慕表哥是长得俊美,但姑母早逝,府中有继母继子,他一个嫡子过得连个庶子都不如,嫁这样的男人,再好看有什么用?” 二小姐吴淑兰继承了苗姨娘的一腔雄心壮志,立志要嫁一位高门显贵的公子,将来在婆家博一番天地,与胞兄吴澈互相扶持,好光耀门楣,在正房苏夫人面前扬眉吐气。 她也数次忍不住将目光扫过慕表兄,无奈美色再诱人,但身份背景太差,不符合她对自己未来夫婿的标准,这才只是偶尔出神想想,便又将心神拉回来,重新规划未来人生大事,还与苗姨娘悄悄商议,必要向父亲大人吹吹枕头风。 其余两位年纪大些的庶出小姐各自悄悄交换眼神。 三小姐吴淑英自亲娘蔡姨娘被关起来之后便蔫了,在府里过得甚是不如意。 刺史府的奴仆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对她也不如往日周到了,连带着厨房送过来的伙食都差了不少,她也消减不少。 好在经过苏夫人与四公子吴亮的活动,胞兄吴廉与吴盛都被放了出来,兄妹三见面之后抱头痛哭,更加坚定了要为亲娘蔡姨娘洗清冤屈的决心。 今日家宴,三小姐着意打扮,更想在父亲与嫡母面前留个好印象,故而也跃跃欲试。 四小姐吴淑云平日便不爱读书,只喜女红刺绣,性子也柔软不少,红着脸拒绝:“我也不识几个字,还是姐姐们写,我只听听就好了。” 她既无兄弟也无意与姐姐们争宠,此等露脸的机会就更加不会凑趣了。 一时之间,两边席上都有人研磨挥毫,而无需作诗的便饮酒吃菜,还与旁边的人小声闲谈聊天,气氛也算得和乐。 苏夫人作为府中女主人,自有妾室凑上来敬酒。 朱玉笙被苗姨娘拉着聊天,当着众人之面总不好提起赚钱的营生,便与她品评席间的穿着打扮,称赞这位姨娘的珠花好看,那位姨娘的钗子造型精美,难得她心情大好,连苏夫人的一身装扮都夸了一遍,称“雍容典雅,妾等就穿不出这等风范”之语。 总归今日的苗姨娘,是位不带刺的苗姨娘,还见谁都递块糖吃,又甜又讨喜,也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喜事。 两边席间诗文还没收上来,苏夫人已经被妾室们围上来敬了一圈酒,面上泛红,连连推拒:“你们可是逮着机会要把我灌个死醉?” 外间坐着刺史大人这座大佛,妾室们就算是捏着鼻子也要营造一番妻妾和睦的景象给刺史大人听听,好让他开怀。 苗姨娘不带刺的时候嘴巴格外甜,只要有心奉承,话也好听:“夫人一年四季操心后宅之事,我等皆仰赖夫人,难得今日家宴,夫人必要喝了妹妹们敬的酒,这可是妹妹们一片敬意!” 苏夫人不胜酒力,陷入妾室们敬酒的汪洋大海,心中暗恨丈夫风流无度,平日这帮女人跟她抢丈夫已是常态,谁知逮着中秋还想灌醉她。 她目光扫过席间,但见女儿一时泼墨挥毫,一时冥思苦想,似要写出绝世大作,而其余妾室们举着酒杯要向丈夫表现,她此时也不宜扫兴,遂把目光投向儿媳:“朱氏,你还不过来帮我挡挡酒?” 正坐着四下打量刺史府后宅女人们穿着打扮,并在心中暗暗点评诸位姨娘们的审美以及财力的朱玉笙被点名,惊愕转头:“夫人——” 苏夫人暗暗生气,这儿媳平日瞧着也颇为机灵,怎的参加家宴有些呆呆笨笨,只会盯着众女傻看:“你四下瞧甚?” 气氛轻松和乐,朱玉笙被苗姨娘也拉着喝了两杯桂花酒,也彻底放松了下来,随口便答:“儿媳瞧着夫人跟各位姨娘妹妹们的打扮,眼睛都要瞧花了。” 苏夫人:“……” 众姨娘:“……” 大家都正在兴头上,难得无人嘲笑朱玉笙没见过世面,便是连苏夫人回过神来也忍不住自嘲一笑:“这媳妇竟是个呆的!”心里想什么都倒了出来。 朱玉笙被迫站在婆母身边帮她挡酒,在大小姐吴瑞雪终于写出满意的诗文,交至前面男席之上,她已经喝了十几杯桂花酿,脚步发飘,暗自怨恨吴刺史太过风流,连累自己老妻就算了,连她这个儿媳妇也要受姨娘们的苦。 她面色潮红,目中已经有些迷离,挣扎着坐回位子之上,挟了好几筷子荤食吃下去,才算暂时压下去了酒意。 刺史大人收到厚厚一沓儿女们的“考卷”大作,大手一挥让他们自得其乐,吃肉喝酒随意,而他自己充当考官,挨个开始阅卷。 不过吴延颇为公平,把儿女的诗作分开来品评,遇上好的诗句还要邀请卫灏一起来读:“长风,你来瞧瞧这句……” 卫灏陪着舅父一起评诗,并且夸的有理有据。 隔着一架屏风,吴瑞雪听到外面席间的动静,目中的欢喜之色再难压抑,越来越浓。 她听到表兄清越的声音读到她的诗,心中隐秘的欢喜如同满枝的鲜花次第开放,仿佛两人之间有了一种难得的联系,忍不住一杯接着一杯的饮起酒来。 苏夫人余光中瞧见女儿接连不断饮酒的模样,不由皱起了眉头,但举目四顾,除了如今已经酒气上脸的儿媳妇,这满座女人又有几个是真心敬服于她? 她使个眼色,身后侍候的钱婆子便立刻极有眼色的上前去劝吴瑞雪:“大小姐空腹饮酒,只恐伤胃,不如先吃几口菜压压酒气?” 吴瑞雪心中欢喜甜蜜却又夹杂着说不出的惆怅与伤感,哪得理会钱婆子的啰嗦,只恨不得把这个碍事的婆子推开,狠狠瞪了她一眼便继续抱着酒壶不撒手,并且小声嘟囔:“要你管!” 第58章 还不快来救我?! 宴席过半,有人清醒有人半醒,有人闲聊有人共饮,偏厅还有女乐助兴,曲调轻缓似月光流泻一地,轻幽舒缓,松解了大家的神经。 朱玉笙怀疑自己有些醉了,摸着桌上茶盏灌了一杯又一杯,侍候的丫环还当她口渴,极有眼色的不断给她续水。 苗姨娘暗笑苏夫人精明一世,到头来长子早亡,儿媳妇上不得台面,贪财又粗野,女儿此刻正拉着钱妈妈耍酒疯,再闹下去说不得要出丑。 她计上心头,向自己身边的丫头使个眼色,那丫头顺着她的眼神瞧过去,顿时会意,见吴瑞雪摇着空酒壶发脾气:“酒呢?空了还不上酒?!”便悄悄去茶水间装了一壶男席上更容易醉人的金桂酒。 女席上的桂花酿有酒味,但喝起来口味更香甜一点,酒味也相对低一点,但男席上的金桂酒可是三年陈酿,寻常男子喝多了也要大醉一场。 吴延喜饮酒,府中金桂酒请的州府之中最好的酿酒师傅每年上门服务,而府中诸位公子也不知是传自父亲的爱好,还是为了讨好父亲,皆是从小便练习喝酒,如今大都能陪刺史大人多喝几杯。 酒量最好的,当属二公子吴澈,陪刺史大人豪醉一场都没问题。 那丫环端着一壶金桂酒故意从吴瑞雪身边走过,脚步声惊动了正在讨酒喝被钱妈妈阻止生闷气的吴瑞雪。 大小姐见到端着酒壶过来的丫环,二话不说直起身子边捞过漆盘里的酒壶,对着嘴巴灌了一大口,顿觉酒意香醇浓厚,大为满足:“好喝!” 那丫环似有为难之色:“这……” 钱妈妈并不知壶中酒与吴瑞雪之前喝的有何区别,都闻得到一股桂花香气,便也只当是甜滋滋的桂花酿,劝又劝不住,只得任由她喝。 朱玉笙灌了太多茶水,扶桌起身去更衣,谁知才出去一圈回来,不过盏茶功夫,只见两席之间隔着的巨大的云母屏风已经被推倒在地,上面镶嵌着的各种玉石已经被砸了下来,而吴瑞雪正抱着她一心痴恋的表兄大哭,钱妈妈急得团团转,掰扯着她的胳膊准备把她从表公子身上扒下来无果,急出一头热汗。 朱玉笙:“……” 她不敢想象苏夫人此刻的心情,悄悄在厅内巡梭一圈,发现吴延铁青着一张脸,而苏夫人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其余庶出女子冷眼瞧着,大多都在看热闹。 身为吴瑞雪的嫡亲嫂子,朱玉笙再不愿意管这摊子烂事,至少在刺史府之事未了之前,她也得硬着头皮。 “大小姐,我知道郎君走了,又是中秋家宴,你心中难受想哭,不如我送你回房去?” 卫灏求助的眼神与朱玉笙视线相接,透着说不出的急切——还不快来救我?! 吴瑞雪思郎成狂,近来心情郁郁又再无退路,喝酒之后便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再也压制不住,摇摇晃晃起身之时,钱妈妈还当劝得她要回房休息,谁知她竟直奔着男席的方向而去。 钱妈妈反应又慢,她还没追上去,半醉的吴瑞雪已经推了一把碍事的屏风,巨大的屏风砸落到地上的响动惊扰了厅内所有参加家宴的人,众人不由自主都去追寻声音的来源处。 谁知吴瑞雪浑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径自奔着表兄而去,也或者在她眼中此刻厅内已无旁人,唯有她朝思暮想之人。 卫灏正被刺史大人抓着评判今晚诗作的魁首,便被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吴瑞雪抱住了胳膊大哭:“表哥,你为何要拒绝我?” 吴延听得真真切切。 坐在卫灏下首的三公子也听得清楚。 席间呆滞了一瞬间的人们心中疯狂涌上吃瓜的兴奋,唯独苏夫人脑子“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她苦劝压制许多,竟还是未能让女儿回心转意。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有点后悔当时要挽留外甥住下来。 他若是早点回京里去,是否就能避免女儿这一刻的出丑。 还好朱玉笙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迅速去男席,试图把女儿带回来。 苏夫人深知女儿的性格,好像浑身上下只长了一根筋,轴住都转不过来。 她忙催促身边丫环晴柔:“去帮大奶奶一把,快拖回来。”拖的自然是女儿吴瑞雪。 但这世上有一种人最为难缠,便是酒鬼。 所谓的酒后吐真言,何况是已经被家中父亲强制定亲,又被母亲压制许久的吴瑞雪,喝得大醉之后心中燃烧着的那团火越来越旺,只觉得没有吐露出来,非得将真正的自己烧成灰烬不可。 她使劲去推拉着自己的朱玉笙:“我的事情你少管!”她跟吸血的蚂蝗似的再次紧抱住了卫灏的胳膊,放声大哭:“表哥你为何不喜欢我?是我长得不好看,还是性格不好?表哥你知不知道,自从第一天你来家中,我就心悦于你……”唠唠叨叨,竟当众表白 苏夫人的脸都绿了。 她一生要强,无论是丈夫流连美色,还是妾室上门挑衅,都经历过了,谁知竟亲眼见到女儿抱着男人哭,还诉说相思之情。 “孽障,你是要气死我吗?!”苏夫人厉声喝止:“再胡说八道,你也不必再嫁人,索性落了头发做姑子去!” 吴瑞雪从小到大被母亲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不曾有过得不到的东西,便是逢年过节要给家中女儿打首饰裁衣裳,也必然是她挑完才能轮得到其余庶出的妹妹们。 谁知一朝钟情于表兄,就跟成魔一样,他拒绝的越彻底,她越是念念不忘; 他越加客气疏离,不假辞色,她便越想让他对自己和颜悦色,若是能对着她笑就更好了。 越是得不到,便越想得到。 在卫灏一次次的委婉暗示拒绝之下,更助长了她的痴情,而这种执念在他拒绝私奔之后达到了顶峰。 与此同时,对于一味压制苦劝自己嫁去做彭家妇的亲生母亲,吴瑞雪心中的反感与厌恶也达到了顶峰。 她满腔怨恨的想,嫁去彭家过得日子还不是同你一样,做个独守空房的正室,有什么意趣? 此刻,她抱着表兄的胳膊,触及到他的衣袖,闻到他身上雪后冷松的味道,满心欢喜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甚至还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恶意,对于父母强制自己嫁去彭家的公然反抗,当众给父母难堪,让她心中痛快不已。 “表哥,只要你愿意带我走,我这辈子跟定了你!”她摇着卫灏的胳膊:“表哥你答应我啊!” 比起曾经试图让母亲帮她退掉彭家亲事,再撮合她与表哥的婚姻,她现在已经不再寄希望于任何人,而是当众求情。 卫灏去扯她的胳膊:“表妹,你喝醉了,等你醒来再说。” 朱玉笙小心再劝:“大小姐,咱们先回房洗把脸换件衣裳,你瞧瞧你身上的酒渍,哪有人一身酒气喝得人事不省的?”只怕你酒醒之后想起自己冲动之下所做之事,都没办法在刺史府后院待下去了。 不过也不要紧,估计以这位表兄的手腕,彭家的亲事她也不必再忧心。 吴瑞雪抡起巴掌去打朱玉笙:“贱人,都是你!”都是你勾引表哥,还试图拿我私奔被拒来要挟我。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豁出去了! 苏夫人只恨不得自己晕死过去,再瞧不见女儿丢脸的这一慕。 她怀疑女儿是在报复她。 厅内,大多数人都没有采取行动,唯有苗姨娘似乎在为苏夫人说话,张口规劝:“大小姐,你已经定亲了,再抱着表公子的胳膊哭也不合适。你要再这样,夫人可得被你气晕过去!” 苏夫人:“……”我倒是想晕! 她气妾室煽风点火,更恨自己的女儿大庭广众之下丢脸,但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丫环跟儿媳妇去撕扯紧抱着外甥的女儿。 卫灏被缠的心中厌恶,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假意劝了两句,话还未说完,外面便有老仆脚步匆匆冲了进来:“大人,不好了——” 团圆佳节,吴延心中堵了一团火,忍不住骂道:“什么不好了?” 那老仆道:“外面来了一帮乡民,站在府门口不肯走,说是二公子逼良为娼,引诱读书儿郎进赌坊,还设局讹诈钱财,打人害命,都聚在府门口向大人讨要个说法,外面已经围了很多瞧热闹的人。” 吴延:“……” 吴澈一时之间也想不起谁人胆大如斯,竟然敢聚众闹事,闹到刺史眼皮子之下,当即喝骂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跑来府衙闹事?” 吴延气得踹了他一脚:“做事也不知道弄干净点!”也不想再看到长女醉后丑态,阴沉着脸吩咐:“夫人,还不快让人把这丫头扶回房去醒酒?”又瞥了一眼卫灏:“长风跟我来。” 一介弱女子,卫灏其实完全可以使用蛮力把人推开。 但当着吴延的面,他现在可是吴瑞雪的表兄,冷漠强硬把人推开,厌恶的骂回去,说不得会引起吴延的疑心,自然还是要做个懂事的外甥与亲切的表兄。 有了吴延这句话,他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的把吴瑞雪从身上撕下来,转而塞进朱玉笙怀中,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便跟着吴延匆匆而去。 朱玉笙前两日便隐约猜到了,这位恐怕要在中秋佳节搞点事情出来。 具体执行的细节,对方没有告诉她,她便懂事的没有追问,只静等事发。 眼见得中秋宴席过半,外面玉轮高悬,她还当自己猜错了,说不得这位发了恻隐之心,想让刺史府众人过完最后一个全家团聚的中秋佳节,谁知还是她高估了某人的心软程度。 刺史府外,此刻聚集了足足有一两百人,壮年男子居多,还有些年轻妇人以及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妇人,群情激愤正向里面嚷嚷着:“刺史大人要为我等小民作主,严厉惩治吴澈……” 吴延当先,卫灏随后,吴澈急慌慌跟上,还有幸灾乐祸的三四五位公子紧随其后,连年龄不大的吴琰也跟在几位兄长后面出来凑热闹。 三公子吴廉与胞弟吴盛咬耳朵:“吴澈平日在父亲面前装得人模狗样,这下子要露馅了。” 吴盛小心警告胞兄:“别笑!把你的嘴脸拉下来,别翘起来看老二的笑话,让父亲瞧见吃挂落。” 吴亮身为“贴心”的弟弟,紧走几步追上吴澈,似乎很为他着想:“二哥,到底怎么回事?你手底下的人没处理干净?” 吴澈:“……” 他一张脸上戾气横生,磨着后槽牙轻道:“让我知道谁在找死,我非扒了他全家的皮不可!” 吴亮内心暗笑,怀疑此事是慕表兄暗中策划,就为了给大房出气。 苗姨娘欺到苏夫人头上,恨不得在正室夫人头上跳一曲,好几次他见到表兄慕长风注视着苏夫人,目光充满同情。 前几日他约慕表兄喝酒,没想到向来不怎么搭理他的表兄竟然如约而至,两人在外面寻了一家僻静之处畅饮一番。 吴澈拿他当狗,他不光要放了老三老五出来给吴澈添堵,自然还要给他找些不痛快。 酒至半酣,他试探性的问:“慕表哥可是很同情夫人的处境?” 谁知对方却回道:“我倒是更同情四表弟的处境。” 吴亮大惊:“我的处境如何?” 他这位一直在府中冷眼旁观的表兄一针见血道:“二表弟刚愎自用,又狂傲自大,我初进府时四表弟便与二表弟关系不错,可我瞧着二表弟并无容人之量,只恐将来他能做得了刺史府的主,待自己的兄弟手足说不定连下人都不如。” 一句话,让他的新仇旧恨全都涌了上来。 吴亮猛饮一口酒,央求道:“表哥救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二坐上家主之位。” 他这位表兄慢悠悠饮了一口酒:“都是表弟,我为何要帮你阻止二表弟?” 吴亮自以为瞧清了对方:“表兄你出自正室的肚皮,姑母又是在姑父接二连三纳美之下郁郁而终。而姑父却娶了继室生了娇儿,我瞧着表兄待夫人极为孝顺,也与大哥极为投契,想来心中定然是偏向长房的。” 第59章 “其实九哥儿之死,与蔡姨娘无关。” 经过吴亮一番“苦劝”,表兄瞧来似有心动之意,但还是略有为难道:“平白无故的让我去找二表弟麻烦,连个证据也没有,此事也做不成啊。” 吴亮大喜,反手便交给表兄一堆可为人证的事主住址名单,还大诉苦衷:“表兄有所不知,我从小跟着老二玩耍,连身边侍候的人也都是老二熟悉的,就算是去寻这些事主们,也没人相信,恐怕还以为我是老二派去使坏的。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人,我当真不愿意来求表兄的。吴家也是表兄母家,只有母家家主持身清正,将来于表兄来说也才能成为助力!” 大道理说得冠冕堂皇,但卫灏瞧来,吴亮只是继承了吴延的行事方式,平日在下属与上司面前多以大义来粉饰自己,连送进宫里的折子也都是满篇道貌岸然之词,可谁能知道他到底背着朝廷做了多少违法之事。 吴亮从小生活在吴延身边,吴延为府中儿子们延请的先生教的无不是圣贤之道,当着父亲的面他们更要好好表现,背着父亲的耳目却胡作为非为,何尝不是吴延风格的延续。 长久熏染之下,吴亮便学会了察颜观色,说些讨巧的好听话粉饰场面,等到大事临头却只知背后使些小手段。 说到底,他不过是怕万一事败,被吴澈报复,这才把自己撞出来而已。 不过卫灏神色之间再无犹疑:“大表弟与我投契,舅母待我如亲子,府中之事,我也的确不该袖手旁观。” 有他这句话做定心丸,吴亮便安心等着,谁知这位表兄却是个人才,单单挑了中秋佳节团圆宴开才挑事。 吴亮几乎可以想象到老父亲内心的愤怒及对吴澈的厌恶了。 他几乎是强压着兴奋跟了出来,站在人头攒动的大门口,再亲眼见到吴澈漆黑的脸色,内心别提多痛快了,悄悄摸溜过去撞了下表兄的肩膀,以示赞美。 正逢中秋佳节,刺史府侧门口涌堵着的乡民们打着火把,将整条路照得亮如白昼,连天上明月星子都黯然失色。 领头的是一名中年汉子,褐色皮肤,数条饱经风霜的鱼尾纹沿着深陷的眼窝爬了出去,连同额头竖着的川字纹及鼻翼两侧飞出去的法令纹画出一张极为愁苦的面孔。 愁苦的中年男子一经确定见到的是真正的刺史大人,身后竟让出通道,接连抬出四具担架,上面的人蒙着一层白布,并排放在吴延面前。 又有人上前去揭开了白布,但见担架之上分别躺着四名女子尸体,从尸体的肿胀程度可以分辨出四名女子死的时间相近,尸体面目全非,而且尸臭味冲天,腹部都鼓了起来。 其中有一名女子的腿骨成不正常的弯曲程度,应该是生前承受了极度的折磨。 那中年汉子指着腿骨断裂的女子道:“刺史大人可知,府上二公子在外开着青楼,上个月我家闺女跟村上的俩姐妹来城里逛,当晚便再没回去。我们村里人跟发疯了一样进城来寻,到处都找不到人。打听来打听去,最后才发现女儿被人掳走了,还是被抢去了青楼。再见到我女儿,她已经……” 男人哽咽着泣不成声:“我们庄户人家,原不知青楼的主人是谁,后来费了好些功夫才知道竟是府上二公子的产业。大人贵为一方父母官,若不能为我们小民百姓作主,我们便上京告御状,请皇帝老爷为我们主持公道!” 其余人群纷纷举着火把嚷嚷:“主持公道!惩罚恶贼!” 外面震天的喊声传进内院,原本听到出事之后,女眷席上所有人都从正厅出来,站在廊下听消息,听到惊天的喊声,苏夫人不免心急,吩咐身边的人赶紧去前面打探消息。 不多时,李婆子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当着所有妾室庶女丫环婆子们的大声道:“夫人,外面来了一大帮百姓,还抬了好几具女尸过来,听说是府里的二公子派人强抢民女入青楼,逼良为娼,还打死了人家闺女。人家姑娘村里的聚集了一群人找来了,要为姑娘讨个公道!” 苗姨娘顿时急了:“二公子?胡说!澈儿怎么可能干出这种糊涂事?” 她倒是知道自己儿子做的营生,但也并不觉得是伤天害理之事。以苗姨娘的想法,女人终归要跟着男人,与其嫁个穷汉没吃没穿,还不如趁着年轻鲜嫩换些好日子过。 正房与二房向来不合,李婆子见苗姨娘急了,心下一阵痛快,更是加油添醋:“门外来了一大帮子人,火把照得半边天都亮了,还都是些不识礼数的庄稼汉,嚷嚷着要为他们家闺女求个公道。再说平日瞧着二公子……没想到竟然还开青楼……”那鄙视的模样顿时戳到了苗姨娘的肺管子,她气得火冒三丈。 “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家闺女贪图富贵才非要进青楼自卖自身。庄户人家能有什么好日子?还拿自己的命来要挟澈儿,老爷就该让人把这帮穷鬼打出去!”苗姨娘久在富贵场,早忘了自己小时候也是因贫被卖。 苗姨娘说着说着,瞧见四公子的亲娘姚姨娘,顿时眼前一亮,当即临场发挥:“平日澈儿跟着老爷忙进忙出,哪有时间去外面开什么青楼。他的事情多是老四跑腿,这件事情肯定跟澈儿无关,说不定是老四所为……” 姚姨娘没想到一把战火竟然烧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她虽韬光养晦,一直避免正房跟二房的锋芒,谁知还是躲不过去,当即挺身而出喊起冤来:“夫人明鉴,老四是跟着老二混吃混喝,可老二自己赚钱的营生几时肯让老四插手了?” 朱玉笙缩在苏夫人身后,酒意上头还有点发晕,扶住了廊下的柱子,见苗姨娘为跟姚姨娘为着各自的儿子而吵成了乌鸡眼,连二姑娘吴淑兰竟然也下场参战,为自己胞兄辩护。 外间的事情不知道处理的如何,后院先吵成了一团。 苏夫人紧皱着眉头,却也不曾出言制止,带着些事不关己的漠然,只让李婆子再跑一趟,听听外面的动静。 朱玉笙忍不住暗自揣测刺史大人的处理方式。 她在市井之时,也早闻刺史大人之名,深知这位与自己父亲的理念恐怕隔着一道天堑,仅凭几名被逼良为娼而身死的民女,恐怕还动摇不了吴澈在刺史大人心中的地位。 朱玉笙所猜不错,此刻外面闹哄哄之时,刺史大人先是当着所有乡民的面严厉责骂吴澈:“逆子!早说了让你不要在外面胡来,你平日跟着我进出衙署军营,明知律法威严,竟还纵容手底下人胡来!说说,这青楼是谁负责的?” 他一句话落地,嚷嚷的人群都愣住了,反而是吴澈提着的一颗心落到了地上,暗松了一口气,更对亲爹的处理方式佩服的五体投地。 “父亲,青楼真跟儿子无关。当初好像是我奶兄弟要开,儿子想着乳母照顾了我一场,不过是开个青楼,也不妨碍什么,便借了点银子给奶兄弟。许是我的奶兄弟怕自己名头不响亮,在外打着刺史府的名头行事也未可知。父亲,儿子是真的冤枉,你可要为儿子做主啊!”吴澈一脸委曲央求吴延。 众百姓不肯相信,人群之中大声嚷嚷:“吴二公子,你这是平日犯法,事情败露之后被人找上门来,把王八脖子一缩,所有事情都推给你的奶兄弟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既敢做又没胆子承认,可真有出息啊。” 吴澈一张面皮紫涨,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拳头几次捏紧又松开,心里已经涌上数百条报复这帮人的法子,但当着亲爹的面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对着人群拱手道:“各位乡亲,此事我当真不知。定然是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在外行不法之事,还请大家给刺史府一点时间,我父亲一定会查清楚此事,给大家一个交待!” 吴延对吴澈向来偏爱些,况且他内心真并不觉得几个庄上的野丫头能翻起什么大浪,只是该做的姿态也总要做足,于是也扬声向人群承诺:“众位乡邻别急,此事本府一定严查清楚,决不会让你们的女儿枉死!” 群情激愤的众人扭头互相商议,有人觉得是刺史袒护自己的儿子,也有人觉得刺史大人的儿子说不定真不知情,在一片议论声中,有人挤开人群,站在了最前面,跪在了吴延面前:“奴婢翠墨见过老爷!” 吴延也听说了翠墨私奔之事,但见这丫头衣装整齐的模样,除了憔悴了一点之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倒也瞧不出别的。 反倒是吴澈见到翠墨的瞬间,瞳孔微缩,一颗心高高提起,在腔子里荡起了秋千,似乎下一刻便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紧紧盯着这丫头,挤出一句话:“翠墨,你去哪了?” 翠墨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一句话直接道:“老爷,奴婢在苗姨娘身边多年,在姨娘的指使之下做了许多坏事,内心深感不安,生怕自己有一天也像春杏似的溺水身亡,便害怕的逃走了。但是逃走之后又觉得良心不安,这才投案自首。” 吴澈急了:“翠墨!”可恶的丫头,竟然还敢回来! 吴延瞥了吴澈一眼,后者吓得不敢再开口,他的眉头慢慢皱在了一起:“你……做了什么坏事?” 刺史大人的后宅近来很不太平,随着长子病故之后,小九死了,曲姨娘自焚了,丫环溺水的溺水,私奔的私奔。现在私奔的丫环回来了,才是为了举报主子而来。 “有什么事情,不如先进府再说!”吴延忍着怒火,还维持着他的体面,语声威严。 翠墨的目光掠过刺史大人身后那俊美如玉的男子,只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在疼,硬着头皮向吴延磕了个头,倔强道:“奴婢自知罪孽深重,进府之后还不知有命没命说出来,还不如就在府门外当着许多乡亲的面招供出来。” 她不再废话,直接道:“奴婢要招供的事情主要有三桩,第一桩便是大公子成亲当日,苗姨娘命奴婢在大公子酒杯涂了药,待得大公子吐血之后,让奴婢趁乱换了酒杯。” 吴澈几乎吐血,声都直了:“翠墨——” 饶是吴延久在官场,所历之事也不少,还是震惊了:“安儿……安儿当时吐血是酒杯被人下了药?” 翠墨也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害怕,语声微颤道:“此事皆出自苗姨娘授意。”说着还从袖中掏出个帕子裹着的东西,亲自递了上去。 吴延打开帕子,但见内里裹着个酒杯,上面还沾染了血迹,可见事发之后翠墨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苗姨娘让她销毁物证,谁知她却私自扣留了下来。 “大人若不相信,可找大夫来验,酒杯之上的虽不是毒药,却与大公子所服之药相克,能令大公子顷刻毙命!” 吴延瞬间觉得后背发凉。 长子自小便病弱,活不到弱冠,他早有心理准备,但苗姨娘敢在后院暗中派人向长子下毒,焉知有一天这毒不会下到他杯中碗里? “贱婢!你竟敢污蔑姨娘!” 吴澈气极,冲上去便要踢翠墨,被吴廉吴盛以及吴亮三兄弟齐齐拦腰抱住,不肯撒手。 吴廉跟吴盛原本因自己亲娘事发被关而自觉灰头土脸,谁知翠墨爆出苗姨娘暗害吴安,只觉扬眉吐气。 大家都是一般儿黑,谁也别嫌谁。 吴澈摆明了要上前去踢死翠墨,三兄弟有志一同要听完这场八卦,怎么可能放任他打杀了证人。 围观百姓原本是前来请求刺史大人作主的,谁知听了刺史府内院的爱恨情仇,皆震惊在原地,连亲人之仇也暂时顾不上报了。 ——总得等刺史大人先处理完了内院之事,再来为他们主持公道?! 翠墨趁热打铁,接着再爆第二件事:“其实九哥儿之死,与蔡姨娘无关。” 这下子,三公子吴廉跟五公子吴盛是真真正正傻住了。 他们一直觉得就凭自己亲娘的脑子,压根想不出那么复杂的事情,可苦于曲姨娘自焚,春杏溺水而死,找不到证据,只能拖着。 谁知居然柳暗花明,证据自己送上门来了。 于是俩兄弟 更是牢牢抓住了吴澈,死活都不肯再松开半分,生怕他打扰了翠墨的陈述。 第60章 如果能逃走,谁愿意受错骨分筋之痛? 火把昼亮,吴刺史为官多年,一路从县官爬上来,不知道见识过多少凶杀案,连杀人如麻的山匪都带兵剿过,亲眼看着他们的人头滚落,自谓见过世面。 可是如今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只酒杯,冰凉的杯身之上还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那是为了儿子婚礼,苏夫人特意找人订制。 而翠墨跪在那里,极为快速还在继续交待:“曲姨娘嫁进来之后,苗姨娘察觉她心中不开心,便数次暗中接触安慰。后来听说曲姨娘有两情相悦的未婚夫婿,苗姨娘还暗中派人去关照过,曲姨娘为此感激不已。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曲姨娘认为是蔡姨娘毁了她的一辈子幸福,要报复她,自然是配合苗姨娘。” 她面无表情跪着交待,丝毫未曾注意到刺史大人铁青色的脸。 吴延一张老脸都快挂不住了,他的记忆顺着翠墨的交待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夜晚,蔡姨娘的表妹美貌娇俏,还带着些乡野间的自由鲜活,与关在后院的那些循规蹈矩的女人们截然不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便被牵引。 蔡姨娘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悄悄俯耳告诉他:“老爷若是愿意,不如收了我妹妹,我们姐妹俩在后院也好有个伴。” 此举正中他下怀,让他误以为曲姨娘前来刺史府探望表姐,存着的便是一颗攀龙附凤的心。 还是外甥体贴,拉着早已经有些失态的舅舅往里面退,并且拱手道:“众位乡党,大家远道而来先歇息一会,待得大人处理完自家之事以后,回来给诸位一个交待的。” 众百姓再群情激愤,对官府也还是有着最基本的畏惧,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恐怕都不会逼到门上来。 吴延如梦初醒,带着一众儿子及翠墨撤回府里,径直往正厅而去。 中秋佳节,宴席过半,府中女眷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外面的消息,谁知等来等去却等来了私奔的翠墨回来自首。 吴延与苏夫人落座,环顾左右,见得满府妻妾儿女,青黑着一张脸催促:“去把蔡氏也带过来。” 苗姨娘已经听说了前面的事情,冲上去便要打翠墨:“贱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苏夫人一个眼色,李婆子跟秦婆子立马冲了上去,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胳膊。 苗姨娘久在后宅,养尊处优,半辈子连个重物都不曾提过,哪里比得上这些身矫体健的婆子们,一时被抱得死死,为防着她大喊大叫,李婆子还从怀里掏出个污渍斑斑的脏帕子塞进了她嘴里,心中不知道多痛快。 同样苗姨娘的儿子吴澈也被老三老五俩兄弟抱紧了动弹不得,母子俩如同一对儿落到砧板上的活鱼一般,使力跳弹却挣脱不开。 蔡姨娘被关了许久自生自灭,精神状态也不大好,连卫生状况也不很好,人还未至先带起一股许久未曾梳洗过的臭味,如同被人掷进茅房粪坑又捞出来,却未曾洗澡除味,又发酵多日的味道。 正厅里方才还是宴席的饭菜香味,但此刻混进来一个蔡姨娘,门口站着凑热闹的张姨娘先憋不住干呕。 朱玉笙原本酒意未散,也在近门口处吹着夜风醒酒,结果鼻子受到了蔡姨娘的无差别攻击,也撑不住往外冲。 等到再次回到正厅,才发现蔡姨娘正抱着吴延的腿不住求饶:“老爷我错了,老爷饶了我……”而被她紧抱着不肯撒开手的刺史大人老脸涨红,一手捂着鼻孔,连连催促:“还不赶紧拉开?” 三公子跟五公子一时陷入两难——是抓紧了吴澈别让他捣乱呢还是抱紧亲妈别让她发疯? 鉴于亲娘身上的味道,两人到底还是在亲情与气味的攻击下退缩了。 蔡姨娘这副模样,也着实不太适合再听审讯。 吴延无奈,只能吩咐下人先把人带去洗漱干净。 中断的审讯继续。 正如卫灏与朱玉笙私下交流推测过的那样,翠墨的交待正好印证了两人的猜测。 “曲姨娘本来也没想那么快动手,但是年初的时候她的未婚夫过世了,听说一直没娶在等她。她有一次半夜冲进我们姨娘的房里,抱着姨娘直哭,反反复复说要报仇。此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三公子的乳兄原本就瞧上了曲姨娘房里的姑娘,只要许诺他引诱玉兰的兄弟赌博,曲姨娘便成全那姑娘跟三公子的乳兄。外面人都不知道曲姨娘对蔡姨娘的恨意,还当两人是表姊妹,关系自然亲近。” 她停顿一刻,再道:“事成之后,奴婢奉姨娘之命把春杏哄去湖边推下去。她又不会水,一会便淹死了。” 翠墨嘴角嘲讽:“大宅子里死个丫环是多正常的事啊,谁会追究呢。” 正厅之内,此刻鸦雀无声。 吴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或者一张老脸都丢尽了不好意思开口。 此事全因他好色风流之故。 苏夫人也沉默坐着,只怕一开口便容易失态,暴怒而起,扒了苗姨娘的皮打断她的骨头。 众妾室更是不敢吭声,生怕被刺史大人跟主母迁怒。 唯有苗姨娘跟吴澈死命挣扎,而二姑娘吴淑兰左右看看,无人为她亲娘跟胞兄说话,便跪在吴延面前求情:“父亲,定然是翠墨污蔑,这丫头往日就是个有成算的,谁知道她又是受了何人指使,来污蔑我姨娘跟哥哥。父亲,您可一定要严查啊!” 吴延总算回过神来,语声沉冷似铁:“翠墨,你为何要背主污蔑苗姨娘跟二公子?” 翠墨冷笑一声:“自奴婢被卖入府中之后,一直跟着苗姨娘。奴婢原本想着,等到了年岁姨娘便会放奴婢出去嫁人,谁知姨娘竟想把我送去侍候二公子!奴婢虽出身贫困,但却不想跟着二公子。二公子风流滥情,但凡姨娘院里姿色稍好些的丫头都想染指,要不是我一向谨慎躲着他,说不定也早……”她眼中恨意十足:“奴婢为姨娘什么事情都做了,唯独想留个干净身子嫁人,可姨娘却把我当一个物件儿送去二公子房里,竟还觉得这是对我的恩赐,可笑!” “当个通房丫头算什么恩赐?二公子这样的人渣,就算是将来做了他的妾室, 嫁给他做正室,难道还有好日子过不成?”她环顾四周众女眷:“左不过是最后落得跟这府里的女人一样的下场,互相算计到死,还不如把苗姨娘所做之事全捅出来,要杀要剐,奴婢一力承担!” 她目光扫过刺史身边站着的高大俊美的男子,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隐隐生痛。 如果能逃走,谁愿意受错骨分筋之痛? 翠墨的话响在正厅每个人耳中。 朱玉笙倒是很佩服她的敢想敢干,一把撕开了刺史府后院这个脏臭的泥塘里的遮羞布,让这一院子因吴刺史而暗暗防备算计互相伤害的女人们都哑口无言。 唯有吴淑云听不下去了,转头就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你闭嘴!” 实在是吴澈的德性她也清楚,而翠墨出走之前,她也听说了苗姨娘提起,说要把翠墨送去兄长房中侍候之事。 翠墨的理由实在无懈可击。 苗姨娘瘫软在地,多年算计一朝成空,连带着儿子的高门继承人梦碎,女儿更不必说了,肯定会被迁累,当即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苏夫人被她多次上门挑衅,终于等到真相大白的这天,岂肯容她晕过去逃避现实,当即下令:“接一盆井水过来,把她泼醒!” 钱婆子当即领命,带着俩丫环去打了一盆冰凉入骨的井水,兜头淋了下去。 苗姨娘被冰凉的井水泼醒,正听到苏夫人强自压抑着愤怒冷冷吩咐:“让她说,我倒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嘴里的帕子被钱婆子扯了下来,苗姨娘全身湿透,冻得哆哆嗦嗦,抬眼偷瞧吴刺史的脸色,语声娇软无助:“老爷,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我十七岁跟着您,后来生了澈儿,总想着让澈儿为您分担压力,想着让他孝顺您……” 她哀哀切切,流着泪软语相求:“老爷,这后院里多少女人,谁有我对老爷的心意真?夫人只顾着照顾大公子,但大公子再聪明,可到底是个病胎子无用的废人,帮不了老爷不说,还时常让老爷劳心劳力的担心他……” 苗姨娘不提吴安还好,一提苏夫人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起身过去扯着她的头发便打:“你为何要害我儿?就因为他占着嫡长,挡了你儿子的路?” 朱玉笙心中感叹,三个女人一台戏,刺史府后院女人太多,搭起台子大家轮番唱戏,互相算计伤害,可悲可叹。 苏夫人几下便扯下了苗姨娘的头发,打得她嘴巴带血。 苗姨娘跪着头发被扯开,满面鲜血,而苏夫人满面癫狂之色,虽然衣装整齐,但再不复端雅雍容,而是一个失去儿子伤心欲绝的母亲。 吴琰年纪还小,有些事情听得半懂不懂,再加上平日性格就比较莽撞,并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谁知他竟似在这一刻忽然长大,竟然上前去扶住了力竭的苏夫人:“娘——娘——” 幼子的一声声呼唤让苏夫人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她只觉得身心俱疲,转向吴延道:“老爷也知道我有多疼安儿,事情已经明了,苗氏如何作恶,人证物证俱在,至于如何处罚,老爷断案无数,想来早有定论,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不再多说一句,扶着吴琰小小的肩膀,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外走去,再不曾多瞧一眼刺史大人,甚至在路过朱玉笙之时,目光还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刻,似乎夹杂着惋惜心痛,只不过一瞬间,她便扶着幼子从朱玉笙身边路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正厅。 正厅之内,此刻屏风倒地,两边酒席杯盘碗盏全都未撤,残羹冷炙还在席上,男席之上还放着一沓诗稿,有夜风顺着门窗吹了进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翻起诗稿,哗啦啦散落一地。 刺史大人不发一语,其余人等不敢吭声,连往日训练有素的丫环们都不敢去捡拾诗稿,收拾席面。 吴廉跟吴盛身上污名已洗,既痛恨奶兄弟的见色忘义,又幸灾乐祸于老二母子所做之事被翻了出来,恐怕他们母子三人过的日子,老二母子也要体验一番了。 兄弟俩交换个眼色,双双松开了老二。 吴澈缓缓跪下,心知大势已去,老父亲恐怕这次不会再拿他当未来的接班人,心中对翠墨痛恨到了极点,趁着众人不注意,腿上暗蓄力量,竟猛的冲向翠墨,想要活活踢死她。 翠墨听得冲过来的脚步声,吴澈已到近前,正厅之内几十人四下散落,都不曾想过他会突然发难,有几名妾室已经忍不住惊叫起来,谁知他的脚几乎要踢到翠墨肋骨的瞬间,也不知道从何处冲过来一个人,已经被吓傻的翠墨被大力推开,两人双脚相撞,只听得骨头断裂的声音,以及吴澈的惨叫。 “啊——” 吴澈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众人定晴再看,原来方才跟吴澈撞在一处的正是表公子的贴身侍卫卢登。 卫灏歉然道:“让大家受惊了。舅父,甥儿想着翠墨既是人证,还提供了安哥儿成亲当日的物证,无论如何此事还要好好查证,万不可让证人在未查清真相之前便丧命。卢登是当年母亲为我挑的贴身侍卫,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他并非有意要踢伤二表弟,实在是为了保护证人的安全。” 提起郁郁而逝的妹妹,吴延心中一软,哪里还肯责备他:“你母亲为你挑的人,自然都是极好的。卢登办事能干,极有眼色,该赏。” 吴澈还在地上抱着腿打滚,不住呼唤:“父亲,好疼好疼,快给我请大夫!” 吴延往日很是疼爱这个儿子,但自从苗姨娘母子的恶行被披露,他连带着对这个儿子也忍不住膈应起来,总怀疑他哪天会不会对自己下手,父子之情便淡了不少。 第61章 幸亏遇上了他 朱玉笙是后来在苏夫人房里知道了翠墨事件的后续。 也不知是否因为刺史府接二连三的事件频出,让吴延对儿子们的信任降到新低,面对翠墨的当众自首,虽急着去处理外面涌上门来告状的众百姓,下令将翠墨关入女牢,事后却将此事交由外甥去处理。 苗姨娘被关了起来,但一双儿女只被勒令回房反省。 至于已经被关得关疯的蔡姨娘如今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她一个人被关起来都经历了什么,每到夜半便止不住的尖叫、哭泣、自言自语,种种怪异的行为。 苏夫人重新指派了下人去侍候她,让蔡姨娘更为害怕。 不熟悉的下人让她的戒备心加倍,疯病也更加严重,请了大夫过来瞧,也并不能缓解她的症状。 按照大夫的说法,“府上姨娘受刺激太过,恐怕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只能慢慢调养为宜”等语,回头开了个温补的太平方子。 三公子吴廉跟五公子吴盛倒是探望的勤快,却也依然不能唤醒蔡姨娘。 丫环来报此事,苏夫人叹一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便抛诸脑后。 自从翠墨在刺史大人面前招认苗姨娘害了吴安之后,好像支撑苏夫人的一口气彻底的泄了,她又开始靠着迎枕喝药,并且吩咐朱玉笙日夜随侍。 朱玉笙不得不开始做个“孝顺儿媳”,替婆婆分担府中后宅的一切琐事,并且有机会听到了翠墨事件的后续。 卫灏用三日功夫便将事情查清楚之后,将厚厚一沓供词交到刺史大人手中。 吴延细细看了一遍翠墨的供词,从她跟着苗姨娘开始,到初次使绊子让府里一名妾室流产,最后胆敢向嫡长子下手,背后联合曲姨娘,设局害了九哥儿,桩桩件件令人触目惊心。 刺史大人回想自己多年来对苗姨娘的宠爱,始终理解不了她的所做所为:“自从跟着我,荣华富贵有了,也有儿女承欢膝下,她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卫灏不好回答,只能委婉转移话题:“舅父,兹事体大,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舅母?” 在刺史大人的首肯之下,卫灏亲来后院向苏夫人讲述审案的经过以及后续处理。 经此一事,吴延对苗姨娘厌恶至极,只觉得这个女人心肠恶毒,但瞧在她生了一儿一女的份上,便下令将她关起冷僻的屋子,钉死了门窗每日送点饭食,任其自生自灭。 至于二儿子吴澈,已经被刺史大人派人打了二十棍子,鬼哭狼嚎的求饶,都未能换来刺史大人的心疼。 他名下的产业,已经统统被查封。 倒也不是刺史大人疼惜百姓,觉得儿子开青楼有伤人和,而是这两日他接到一则密报,京中有御史出京巡查,很快便能到达江州。 百姓不过无知牛马,只要有鞭子跟棍子,就不怕驯服不了。 但皇帝病重,太子监国的情况之下,还能派监查御史出京,说明这位太子爷并不是位庸碌守成之辈,他自然也要多加小心。 他还直接问卫灏:“太子其人,究竟如何?” 卫灏苦笑:“舅父也知道的,我离京多年,一直在外养病,刚回来之后,家里也是一团乱麻,心中烦乱便出来游历,至今还未有机缘见太子金面。”他转而道:“不过京里有传言说太子殿下明睿果决,心性绝非常人。” 吴延从外甥处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只能催促他:“去告诉你舅母一声,她身为主母也当知道。”又不免有些埋怨苏夫人:“你舅母也是,我在外忙于公务,后宅之事全权交托于她,谁知竟出了这等事情,你说说……” 卫灏自然要做个“孝顺善良同情舅母的好外甥”,当着苏夫人与朱玉笙的面,讲完了后续处理结果:“……老二的乳兄为他背了锅,还有青楼里几个管事打手,都被舅父重判。不过舅父的言下之意,似乎不满舅母在后宅的失察。” 苏夫人面色如灰。 她一辈子都耗在吴延的后宅里,连长子都没了,却还要遭受丈夫这种指责,心中冰凉一片,却又对外甥的体贴动容,忍不住道:“长风,多亏了你!”一句话未落,忽感哽咽。 卫灏忙安慰道:“舅母别难过,等琰哥儿长大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夫人对他推心置腹:“长风,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楚。你舅父他从来不管后宅,却接二连三纳女人回家。这些女人们哪个是省油的灯,各个斗得跟个乌鸡眼似的,都自觉身负宠爱,不肯退让半步。连带着她们生的孩子都想骑到我生的孩儿头上。我哪里敢下狠手管?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罢了。” 卫灏点头表示认同:“我母亲活着,过的日子也跟舅母差不多。虽然舅父待我也好,但我每每瞧着舅母,便如同瞧见了我母亲生前,心中不无难过,只想替舅母分担一些,就当在母亲面前尽孝了。” 这话说得当真动人,连一旁服侍苏夫人的朱玉笙都差点要相信了,甚至还觉得此人能软能硬,连说话都直击人心,说得跟真的一样,不怪到苏夫人会相信他。 “安儿已经去了,你就好像我的安儿一样。”苏夫人珠泪滚滚,想起冤死的长子,忍不住拭泪,咬牙骂道:“苗氏这个贱人,心肠狠毒之极,为了让我丢脸,便害了我的安儿!” 她哭得伤心,朱玉笙也不能闲着。 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丈夫吴安,朱玉笙连半分感情也没有,可是当此机会,钱婆子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来,她还是忍不住要垮着脸安慰伤心的婆母:“郎君去了还有琰哥儿跟大小姐,夫人不要太过伤心,保养好了身子,才能找苗氏报仇雪恨!” 苏夫人果觉儿媳妇说得有道理,立刻便打起精神,要去寻苗姨娘的晦气,还是被卫灏给拦了下来:“舅母不必急于一时,待改日你精神头好些了再过去也不迟。” 朱玉笙不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但心中隐隐有预感,算着日子只觉得刺史府的灭顶之灾也快来了。 当晚,苏夫人等到了翠墨一案的结果,也许是有了报仇的信念支撑,当晚她竟早早入睡,放朱玉笙回去了。 朱玉笙回去之后,发现自己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嫣红跟小莲还守在房里,殷勤迎了上来:“大奶奶可回来了,奴婢们想着,再侍候几日,大奶奶休息不好,可别弄出病来。” 如此体贴关心,朱玉笙也不知道这俩丫头怀揣着什么小心思,但她神态如常,吩咐两人:“你们帮我去厨房抬些热水过来,我想沐浴。” 嫣红笑道:“大奶奶快坐着歇会,让小莲去厨房催催,自然有人来送洗澡水。大奶奶可用了晚饭?” 原来苏夫人躺倒之后,随着朱玉笙在府中后院管家理事,而以往趾高气昂的苗姨娘轰然倒下,围绕着她巴结的那帮下人们惶惶不可终日。 自吴安过世之后,以二房气焰之盛,吴澈被刺史大人宠爱的景象,都以为将来府中主事的必然是二公子,许多下人都倒向了二房,并不将吴琰个毛孩子放在眼中,反而想攀上吴澈。 谁知翠墨的出现打破了这一现状,苗姨娘丧心病狂在府中行狠辣之事,众家仆都猜测,保不齐刺史大人对苗姨娘寒了心,连带着她生的孩子也会失宠,将来也别肖想什么家主之位了。 众人重新把目光投向长房,对管家理事寡居的大奶奶更不敢轻视,甚至都想巴结巴结。 至少目光,朱玉笙在刺史府后宅的待遇水涨船高,派个丫头去厨房,自有人抬着沐浴的热水过来,还有厨房的丫环提着食盒送上门,细声细气的解释:“奴婢是灶上的烧火丫头,在王嫂子手下帮厨。王嫂子担心大奶奶夜晚饿了,便派奴婢给大奶奶送些吃食过来。” 朱玉笙吩咐嫣红:“抓一把钱给这丫头买果子吃。” 嫣红领命,从她房里的钱匣子里抓了一把大钱递过去:“大奶奶赏你的,拿着。” 丫环谢过她,再道:“王嫂子说,往后大奶奶想吃什么,派人去厨房支会她一声,她一准给大奶奶做了送过来。” “替我谢过王嫂子。”朱玉笙开始解衣入内,准备沐浴,对大宅门里的拜高踩底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沐浴之后,她吃了两口点心,赶嫣红跟小莲离开。 俩丫环巴巴不肯离开:“我们还是留着侍候奶奶,万一奶奶夜里口渴想喝水呢?” 朱玉笙皱起眉头:“我自己有手有脚,会倒水喝。你们赶紧回去休息。” 好不容易轰走了丫环们,闩上大门回房,竟发现有人已经破窗而入,正坐在案前翻她那本粘的《蜀川记》。 自上次吴瑞雪撕了以后,朱玉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还有这位表公子相助,总算是粘好了,她自己读都特别的小心,必要洗干净手,一页页轻翻。 有感于此书易损,朱玉笙近来已经不敢一直翻它,索性重新寻了纸张过来,每晚回来便细细的誊抄几页,甚至连上面父亲的批注都一字不落抄下来,准备等抄完之后装订成册,把父亲的书收起来,以后就当是个念想。 卫灏见她进来,打趣道:“没想到大奶奶白日看帐本不过瘾,晚上回来还要学抄书。” 朱玉笙从他手里抽出《蜀川记》,责备道:“慕表兄明知我这本书经不起翻看,还非要动它。你若实在喜欢,不如等我抄完,你也拿去抄一本。” 卫灏道:“我倒是很喜欢你这一手字,不如你也帮我抄一本?” 朱玉笙:“……我每日很忙的,后院的琐事都够我劳神了,应该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抄书。” 他瞧出朱玉笙的不情愿,诱惑道:“五百两银子,抄一本《蜀川记》,不过有条件,上面的批注我也要。” 朱玉笙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金钱的威力:“成交!” 卫灏大笑:“大奶奶说自己爱财,果然很了解自己。” 院子外面,贴着墙根竖起耳朵偷听的嫣红跟小莲隐约听到里面男女的说笑之声,虽不甚真切,不知道是何人,但绝非大奶奶一个独居的寡妇能发出来的声音。 “怎么办怎么办?”小莲吓得六神无主:“大奶奶……不会被沉塘?” 嫣红额头也冒出冷汗:“大奶奶她房里果真藏着个奸夫?” 她犹豫不决:“要不要告诉夫人?” 小莲满眼恐惧:“夫人会不会连咱们俩都打一顿板子发卖出去?” 刺史府后宅最近两个月之内不太平,从小九出事之后,郑姨娘院里侍候的丫环都没落到什么好,死的死散的散;再到曲姨娘院里侍候的丫环以护主不力被刺史大人迁怒,后来是蔡姨娘院里的丫环婆子,再到这两日苗姨娘院里的丫环婆子,但凡主子出事,奴婢就没有把自己摘干净的。 两人心中寒意不断蔓延,在“帮主子隐瞒偷情”还是“报去夫人知晓将功赎罪”之间来回纠结,一时无定。 房内,朱玉笙接了表公子的一笔大单,虽然怀疑他有趁机可怜她送钱的嫌疑,但在困苦的生活面前,她着实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她收拾好自己抄到一半的书跟笔墨纸张,开门见山道:“刺史府是不是快出事了?” 近两个月之内,如果有心人梳理之后,就会发现原来还是表面一团和谐的刺史府后院,如今已经分崩离析,众奴仆人心惶惶,而妾室通房连庶出子女人人自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原本遮盖着的帘子好像被人为故意掀开,众人还能装和睦融洽的模样都被现实互相对立仇恨的事情给激出了本能,再也装不下去了。 卫灏注视着朱玉笙明亮的眼眸,以及眼神之中的笃定,暗暗遗憾她太过聪慧,却还是被家人推进了火坑,也幸亏遇上了他。 第62章 便是连拜堂都是我跟你行的礼 朱玉笙是个执着的人,没问到她想要的答案,便换了个方式问:“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徐氏近来已经有一阵子不曾出现在刺史府后宅侧门,她也曾经暗自猜测过,母亲是否生病或者在叔叔手底下再次被刁难。 血缘的羁绊大约就是,在重要的人生节点上,明知她让自己绝望,但若母亲真有不测,她也做不到冷血冷情袖手旁观。 卫灏道:“不必着急,很快便有结果了。” 翠墨一事引起了刺史大人的警惕,他开始对后宅不放心,派人清查儿子们的资产来源。 刺史府的公子们平日收入来源有三。 一部分来源于家中,除了每月领的月银、父亲的奖赏、还有亲娘的补贴; 还有一部分则是自己在外置办产业所赚,有些是自己亲自管理,有些则是交给乳兄弟或者投靠的管事等人,这批人良莠不齐,仗着刺史府的势,赚钱的方式不择手段,夺人家产出人命之事更是屡见不鲜。 最后一部分则是江州辖下巴结上来的富商缙绅所送之礼,从女人到贵重物品以及各种东西,或留下自用或换成银子。 吴延联想到快要到达江州的御史,加快了替儿子们收拾烂摊子的脚步,半个月竟关停了几个儿子的几十家店铺,还特意派人往各种去偷听市井传言,若发现有人知道一些小道消息四下散播,立即按个罪名押入大牢拷打。 吴澈本就受宠,与吴延身边的人向来交好,哪怕苗姨娘出了事,他也牵连其中并不清白,挨打的棍伤竟也不甚严重,好起来六七日便满地转悠,半个月已经活蹦乱跳,让他心中还是存了很大的希望,只觉得父亲果然还是最爱他。 他天性爱财,手底下的人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偶然见到路过的少女美貌活泼,都敢下令将人绑去青楼,结果养棍伤之时,听说亲爹派人关停了他所有的店铺,着急上火连舌头上都长了疮。 好容易养好了棍伤,却收到一大车账本。 吴延身边的管事亲自送过去的,目光里满是歉然:“二公子,老爷说您那些店里赚的都归入府里的库房,往后赚钱之事就不劳二公子费心了。至于这些账本,老爷让小人当着二公子的面全烧了。” 吴澈:“……” 真狠! 果然刺史大人说到做到,当着他的面一溜小厮摆开十七八个小火盆,挨个拿着帐本当着他的面烧了起来,让他将来有机会出去,也无帐可查,无据可依。 吴澈双眼充血:“那我的钱呢?” 管事觑着他狰狞的表情,浑似被人割肉一般,小心回答:“后院的库房是夫人管着。听说夫人身子不好,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大奶奶去办,夫人身边的婆子协助。大奶奶此刻……应该在点银入库。” 吴澈咬牙:“好!好!真是好!” 吴安死了便死了,竟还娶进来个能干的女人,真是再好不过! 朱玉笙不知吴澈不敢得罪父亲,便迁怒于她,暗暗恨上了她,从上午开始守着库房点外面拉回来的金银及物品,身边跟着的全是苏夫人的心腹婆子及丫环,连嫣红与小莲都被隔绝开来,不让跟过来。 她一直忙到了掌灯时分,总算将东西全部入库,编造成册交到苏夫人手中,这才算完。 朱玉笙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路过假山石之时,猛的从黑暗中冒出来个人影,她被吓到,“啊”的一声,听到对方说话才放下一颗心。 “大嫂别害怕,是我。” 竟是二公子吴澈。 朱玉笙放心一颗心,借着远处廊下朦胧灯光,只觉得二公子面色不大好,暗想他遭刺史大人的惩戒,连多年积蓄都被充入库房,想来心情也不甚好。 况且此人并不算什么好人,而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于是不动声色往后移,嘴里却客气道:“这么晚了,二弟不回房歇着,在这里做什么?” 吴澈声音阴沉:“听说父亲把我所有店铺都关了,银子都交由母亲入库,还是大嫂经手,可是真的?” 朱玉笙并不想聊吴澈的攒钱能力,再悄摸往后退几步,小心应对:“……二弟是说银子?夫人倒是吩咐我入库了一批银子,但来源却无人告之,我以为是府里在外面店铺的盈余,原来……原来是二弟赚的银子吗?” 吴澈冷笑:“大嫂推脱的可真干净啊。” 朱玉笙听着他声气儿不对,目光已经悄悄往四处巡梭,只盼着哪边有下人经过,也可解自己之困,一边还不动声色往明亮些的地方移:“二弟也知道,我是儿媳妇,凡事身不由己,只能听从婆母吩咐行事。二弟若有疑问,不如……不如去寻夫人问问?” 吴澈语声亲昵,浑似没听到她的建议,伸臂拦住了她的脚步:“大嫂不急,你可知道成亲那日,是我代大哥迎的亲,便是连拜堂都是我跟你行的礼。” 朱玉笙心思急转,他这是想说什么? 听起来像调戏,但再禽兽他也不至于欺侮寡嫂? “郎君身体不好……”朱玉笙很想反驳一句,要不是你亲娘苗姨娘的杰作,我怎么会背上克夫的罪名? 但吴澈的声音太过奇怪,特别是在四下无人之时,借着黑暗的掩饰,她怎么听都觉得有种极力克制的疯狂,让人听来不免毛骨悚然,更不敢当面硬扛,只想尽快离开。 “二弟,以前的事情还提做什么。我都忙了一天,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急着回去休息。不如二弟也赶紧回去休息?”朱玉笙轻声劝他,力图让他别发什么神经。 谁知她不劝则已,一劝之下吴澈竟更为放肆,体贴的让人心中发寒:“也是,大嫂忙了一天,是该早点回去休息了。”远处廊下的灯光朦胧,他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另外半张脸也有些模糊,但笑容诡异,语声轻柔似在哄着情人般:“想必大嫂忙的腰酸腿疼,不如我替你揉揉?” 朱玉笙魂都要被吓飞了:“二……二弟,我可是你长嫂!再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你……你再这样我要喊人了!” 吴澈一把扯住了要逃跑的朱玉笙:“大嫂怕什么?在这个府里,我比吴安健康聪明,他不过是个病秧子,从小不是躺着就是请大夫来救命,就因为他有个正室的母亲,所以就要比我出身高贵,处处压我一头。连娶个媳妇儿……都是这么漂亮。” 朱玉笙不敢再听下去,低头狠狠咬了一口他拉着自己的手腕,在他喊疼的同时,疯狂朝着自己的院子跑了回去。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院内小径之上。 吴澈嘴角边涌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看起来楚楚可怜,没想到却是个烈性子,有意思。” 在他的身后,从黑暗之中走出来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瞧不清年龄,但语气恭敬:“二公子,有件事情很是奇怪,自大奶奶入府之后,几个月时间,府里便发生这许多奇怪的事情,府中各房原本表面相安无事,后面桩桩件件却都闹了起来。您让小人半个月好好把府中后宅的事情梳理一番,小人费了一番功夫,还发现一件更为奇怪的事情……那位表公子似乎也有些奇怪。” 吴澈对这位一心向着正房嫡出的表哥自然也是心怀不满:“有什么奇怪的?” 那黑衣男子恭敬道:“表公子身边之人,每日在府中出入,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他在城内到处转悠,很难说有没有存着什么心思。更为奇怪的是……”他似乎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昨晚小人盯着表公子的住处,见他熄灯了原本准备走开,谁知不多会便瞧见表公子从自己的住处走了出来,属下一路盯着,后来竟找不到了。但回想他的方向,竟是大奶奶院子的方向。大半夜的,表公子往大奶奶院子的方向过去……” 吴澈猛的扭头,被听到的事情震惊:“你是说……朱氏私底下跟慕长风勾搭成奸?” 黑衣男子只负责追查:“小人没有亲眼瞧见,后来仔细回想,表公子去的方向便是大奶奶院落的方向。只是……或许只是小人猜测,表公子说不定只是夜间烦躁出来散步而已。” 吴澈自诩风流,对男人的劣根性极为了解:“府中东南方向除了朱氏的院子,哪还有什么景致可言。再说大半夜的乌漆抹黑,就算是赏景,除了美人,还有什么景可赏?” 黑衣人:“……” 吴澈心中思虑极多,原本还对朱氏在自己面前表现的三贞九烈,有点风吹草动就跟兔子般逃开而好笑,但他近来危机感颇重,凡事都要放在脑中过几遍,谁知手下犯不丁提起朱氏与慕长风的奇异之处,竟下意识把两人联系在一起:“这两人……不会背着府里搞事情?” 再想到自朱氏进门之后,府中再没有太平过,怀疑之心更重:“朱氏自进门之后背着个冲喜不成克夫的罪名,原来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她恨府里的人我倒还能猜到,但慕长风是姑姑所生,唯有盼着舅家兴盛他才有一大助力,他与朱氏联手能做什么?” 想来想去,他都猜不明白。 黑衣人小心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二公子有没有想过,表公子心中所中意的表弟,除了已经病故的大公子,便是正房的吴琰?表公子自入府之后,除了跟大公子谈天说地,还抽出时间来督促吴琰读书写字,似乎对正房的这个表弟格外看重。” 他的话正中吴澈心中,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同样是表弟,同样都姓吴,都是父亲的儿子,仅仅是我们几个庶出的不是从苏夫人肚里爬出来的,连带着慕长风待我们的态度都有差别。他偏向大房,不惜事事维护大房,原来留下来就是帮着吴琰小儿来争宠?” 霎时想明白原因:“原来这几个月后宅有事,泰半都与朱氏跟慕长风有关?朱氏是长房长媳,就算是丈夫死了她将来也得依靠小叔子过活,自然得极力维护长房。慕长风也偏向长房,就是为了扶植吴琰那个小鬼?” 想通此节,他气冲斗牛:“所以这些事情,都是他二人搞的鬼?” 黑衣人不确定:“中秋佳节跑来堵门的乡民难道是表公子派人鼓动?还有翠墨那丫头……不会是受什么威胁了?咱们的人到处寻她却遍寻不着,最后她竟混在一帮告状的乡民之中前来自首,这中间……会不会是藏在什么地方?还有二公子所有被查封的店铺,再隐秘的都被大人派人封了,而且中间审讯的都是表公子,他分明……” 分明什么,吴澈心知肚明。 分明是为吴琰铺路而已。 他肚里一把火烧得越来越旺,整个人都快要暴起杀人,忽扭头往府中东南角方向走去,急得黑衣人想拉:“二公子——”却未曾拦住,他已经气冲冲走了。 第63章 你合该是我的女人! 朱玉笙如惊弓之鸟般逃回居处,进了院子才长松了一口气。 嫣红见她面色惨白,似乎被什么吓到,连忙赶来侍候:“大奶奶可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发疯的吴澈,心怀邪念的禽兽。 她接过嫣红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惊魂未定的点点头:“不小心拦到了脏东西,晦气!” 小莲试探道:“要不今晚奴婢们留下来陪陪大奶奶?” 朱玉笙此刻只想关上门钻进被窝好生睡一觉,以安抚她惊惶不安的心跳,于是催促丫环们:“你们还是回去,我要早点歇着。” 两丫环心中疑惑,还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只能边走边看,好生叮嘱她一番,洗漱的水早已准备妥帖,再无别的理由可拖延时间,便只能在她的目送之下离开了。 两人走出去不过上百步,借着周围树木的掩映又悄悄折返回来。 小莲拉着嫣红的手,有点打退堂鼓:“嫣红姐姐,要不……咱们回去?即使撞破大奶奶的奸情,难道我们还能跑去向夫人告状?” 嫣红却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大奶奶在房内暗藏奸夫,要是……要是哪天肚子大了呢?” 众所周知,大奶奶在洞房内揭了盖头,还未及圆房,丈夫便吐血而亡。 “要是揣了祸根,咱们侍候的人都逃不过一个死。”嫣红最近夜夜失眠,越想越害怕,生怕朱玉笙奸情事发,牵连到自己。 两人悄摸折回,正躲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忽听得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小跑着如同一股旋风般从两人面前刮了过去,很快便站在小院门口。 朱玉笙才喝完一盏茶,平复心绪起身去闩门,没想到院门从外面被猛然推开,她几乎被吓到失声,只发出一声短促低哑的“啊——”,便被人拦腰抱起,一把扛到了肩上。 来人一脚踢上小院的门,但在同时借着院内廊下的灯光,嫣红跟小莲瞧清楚了来人的面容。 “二……二公子?”嫣红失声道:“跟大奶奶在一处说笑厮混的男人竟然是二公子吗?” 叔嫂乱伦,这可是巨大的丑闻。 刺史大人与苏夫人若是知道此事,她们侍候的人尸骨无存! 小莲也被吓到手足无措:“姐姐,这可怎么办呀?” 嫣红急得团团转:“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不说俩丫环的惊惶恐怕,院内的朱玉笙也被吓到,在吴澈肩上不住挣扎:“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她得到的回答是被男人野蛮的摔上床,吓得直往后退。 无论是体型还是体力,她与吴澈都不可抗争。 她脑子飞速转动,还试图缓解这禽兽的情绪:“二公子,我是你大嫂,你赶紧回去,我就哪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可惜吴澈不为所动,男人眼睛猩红,面色狰狞,显然恨到了极处,身上还带着些隐约的酒意,之前在外面她靠得不近还未曾察觉,此刻他逼上来,两人面容相距不过一掌之距,方才能闻到淡淡的酒意。 他一把掐住了朱玉笙的脖子,眼睛里是掩饰不了的快意:“贱人,你跟慕长风两人早就勾搭成奸,又何必在爷面前装三贞九烈?” 朱玉笙与那位表公子的来往一向隐秘,在人前保持着客气疏离的距离,除了嫉妒昏了头的吴瑞雪曾经嚷嚷过之外,府里旁人都从不曾把他们俩联想到一起。 她眼里全是错愕震惊:“二少爷胡说什么?”脑中却在飞快复盘两人相见之时,可有惊动旁人,鼓起勇气赌吴澈只是在诈她。 吴澈的手跟一把铁钳似的,平日风流无度,可到底是刺史府的公子,自小读书习武延请的都是名师,比起朱玉笙的这副柔弱身体,他的力气足以钳制住她。 他毫不怜惜眼前之人,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却去扒她的衣裳,边扒边骂:“长着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谁知道私底下淫荡成什么样子,早都勾搭上了慕长风,也就哄哄瞎了眼的苏氏!你当小爷是你那糊涂婆婆?” 朱玉笙心中惶恐涌起,双手抓着他的手腕死命挣扎,双脚也使尽全力去踢,面对压过来的贼子,她提膝踢过去的同时,男人灵活的避开,同时松开钳着他脖子的手,却反手便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耳中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不及抚摸伤处,便狠狠在他面上挠了一把。 吴澈只觉得面上一痛,这才反应过来被朱玉笙挠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狞笑着逼问:“说,你跟慕长风都是怎么密谋算计爷的?” 朱玉笙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缘何泄密,不过她也不会承认。 “吴澈,你疯了不成?想想老爷对你的期望,你若是做出违反人伦的丑事,这辈子就完了,别再想得到老爷的重视!”朱玉笙心中绝望又恐惧,但却无济于事。 她平生经历再多逆境,都不曾心生退意,硬着头皮也要扛过去。 此刻明知无人来搭救,也依然要强自镇定,还试图说服吴澈,希望这个禽兽能够在最后关头衡量清楚利弊而放手。 可惜她的算盘落了空,吴澈低头在她脖颈处咬了一口,牙齿尖利也不知是朱玉笙的血还是他面上被挠出来的血,眼里兴奋的贼光亮到吓人,如同豺狼嗅到了猎物新鲜的血味一般,他面上满是快意与残忍:“老爷的重视?” 他呵呵冷笑,仿佛这是什么幼稚到不忍直视的话:“我从小跟那个病死鬼比,无论努力做什么,在父亲心里我永远没有那个痨病鬼聪明。现在老子不干了,反正他生了一堆儿子,最喜欢最聪明的死了,剩下的哪个不是废物?” 朱玉笙心中恨意止不住的上涌,深恨吴延教育儿子的错误方针,养出这等禽兽,却要来祸害她。 她双手被对方牢牢抓着,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去挣扎,腰带却还是被人扯开。 吴澈在她颈窝处深嗅一口,面上表情带了几分梦幻的模样,顶着一张被挠花的脸去扯她的衣襟,语声忽然轻柔:“你知道吗?成亲那日,在洞房里我第一眼见到盖头下的你,就狠狠心动了。你这么年轻这么美貌,那个病死鬼配不上你,你合该是我的女人!” 第64章 弟弟来疼疼你…… 嫣红紧紧攥着小莲的手,风一般向主院跑去,半道差点撞上一个人。 “发生何事了?”对方语声清冷镇定,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焦虑,定晴一瞧发现是心向大房的慕家表公子。 嫣红还在犹豫,小莲已经被事实吓到精神紧张,只想赶紧找个人来分担压力,立刻张口求助:“表公子,大奶奶跟二公子在一处,他们……”她的声音里还带着颤音:“我们要告诉夫人去!”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理智冷静的男子竟迅速从眼前消失。 小莲:“……” 嫣红更不敢再耽搁:“快快,咱们去寻夫人!” 卫灏身为男子,好几次撞见吴澈注视朱玉笙的目光,眼神里的邪念藏都藏不住。不过朱玉笙向来小心谨慎,话都不肯与他多说一句,他又不好去闯长嫂住处,两下相安无事,做表兄的便只能装聋作哑,不好戳破。 谁知大半夜吴澈竟敢兽性大发摸上门去,他心里的怒火随着越近朱玉笙的小院,越加旺盛。 小院门扉紧闭,卫灏挟怒气一脚踹开,两扇门砸向墙面,而他已经听到了房内的挣扎吵闹声。 他听到朱玉笙绝望怒骂:“…吴澈你这个禽兽!烂人!罔顾人伦的畜牲…” 她骂得越厉害,吴澈越兴奋:“大嫂,乖笙儿,多骂几句来听听。吴安那个病死鬼到闭眼连你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还不是把你留给了我。大嫂别怕,弟弟来疼疼你……” 他被吴安顶着羸弱的身体压了十几年,谁曾想最后还是他赢了! 卫灏再也听不下去了,一脚踹开房门,直冲内室,一把从床上扯起衣衫半褪的吴澈扔到地上。 朱玉笙前襟大敞,腰带被扔在一边,在床上与他死命相搏,满心惶然之际,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她于绝望之际见到了曙光,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声惨叫,吴澈被来人踹翻在地,连着踢了两脚,他还未来得及开骂,便吐出两口鲜血昏死过去。 卫灏扑到床前,见朱玉笙如同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一般,眼泪大颗大颗从眼角滚落,张着嘴却忘了呼吸,也忘了说话,只向他伸出手。 她月白色的肚兜上绣着几片绿叶,白皙的皮肤在灯下如同宫里的上等瓷器,玉白无瑕泛着温润的光泽,脖颈处却有着被掐出来的青紫印子,以及肩颈处被咬破流血的皮肤,破坏了整体美感。而眼下她整个人抖的如同秋风中的树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凋落。 卫灏心中一窒,他还未想明白这毫无缘由的窒息感从何而来,便下意识伸手拉起了她,欲替她穿好衣衫。 谁知她被扶起之后,却猛的扑进他怀里,牢牢抱着他的腰不住流泪,哽咽发抖,上下牙关打架,句不成句:“我……我……他……” 朱玉笙理智上知道此人不是良善之辈,但感情上自进入刺史府的大门,受助良多。 她平生从不呼救,因为知道无人来援。 可是这一刻,当见到他如同天神般降临,长期伪装的坚强忽然溃不成军,如同抱着巨浪之中的最后一块浮木,只想偷得片刻安闲,丝毫未曾注意男子僵硬的表情及挺 直如同石板一样的腰背,只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已。 卫灏平生从未与女子拥抱,连幼时与母亲似乎都未曾亲近过,记忆之中只有奶妈刻板的声音,教育他一言一行定要守规矩,不可失礼人前,免得惹母亲讨厌。 温香软玉在怀,他全身僵硬不敢稍动,而她的泪水犹如河水决堤般滔滔不绝,很快前襟濡湿,那双纤细的手臂却紧紧抱着他的腰不肯松开。 他忽然发现,平日笑容灿烂在刺史府里游刃有余的处理各种琐事,侍候将失子之痛迁怒于她的婆婆,应付刁蛮骄纵的小姑子的朱玉笙也不过是个瘦弱伶仃的十七岁小姑娘而已。 小姑娘只身入府,如同羔羊进了虎狼窝,周围多少人虎视眈眈,她却只能强撑着笑颜生活下去。 这一刻,卫灏内心的可怜同情达到了顶点。 他看不到自己已经变得温柔的眼神,生怕吓到她一般,轻轻替她披上衣衫,轻声安慰她:“别怕,我在这里。” 话音出口,语声柔软的连自己都吓一跳。 然而此时此刻,似乎只有这样轻柔细语,才能安抚惊慌失措的她。 他这样在心里解释给自己听。 与此同时,外面人声喧哗,脚步不绝。 朱玉笙如大梦初醒,猛的推开表公子,一把扯过被子裹起了自己,房门口已经传来苏夫人的声音:“朱氏——” 嫣红跟小莲一路跑去正院,撞上钱妈妈才端了洗脸水进去侍候苏夫人洗漱,被两个丫头撞了个倒仰,半盆温水都倒在了自己身上,盆子砸下来扣在脑袋上,她晕头晕脑坐在地上,还有些没明白,恼怒大叫:“谁这么不长眼?” 若搁在平日,嫣红跟小莲冲撞了钱婆子,早吓得魂不附体。可是今日两丫环的胆子一夕之间长大一般,也不知是哪个掀开她头顶的铜盆,一左一右把她扯起来,扶着她就要往房里冲。 “钱妈妈救命,大奶奶那边出大事了!” 钱妈妈顶着一头一身的水被挟裹着冲进内室,裙子都在滴水,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已听得嫣红颤着嗓音喊道:“夫人,奴婢们瞧见二少爷冲进了大奶奶的院子,还……还关上了门!” 室内顿时一静,所有侍候的丫环婆子皆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喘,只恨嫣红这丫头莽撞,进来之时不知道先把无关人等遣开,非要将这等私密之事讲出来。 大奶奶偷人,她们知道了万一被夫人迁怒呢? 苏夫人正拆了发髻卸了钗环准备洗漱上床,闻听此言脑子里“嗡”的一声,厉声道:“你说什么?” 小莲忙不迭复述一遍:“奴婢们瞧见二少爷进了大奶奶的院子,还……还关了门。”她向嫣红投去求救的目光——姐姐怎么办? 嫣红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拉着小莲壮胆,才敢冲进苏夫人院里告状。 此刻房内落针可闻,她低着头不敢瞧苏夫人的面色,扑通一声跪在苏夫人脚下磕了个头:“奴婢们不敢欺瞒夫人。” 苏夫人霍然起身,率先往外走:“去看看!” 钱婆子顶着湿淋淋的一身衣裳,紧跟在苏夫人身后追了出去,嫣红跟小莲急忙跟上,其余侍候的丫环婆子们也不敢推辞,只能紧随其后。 紫玉原本就是个爆炭脾气,气鼓鼓小声在晴柔耳边骂:“朱氏不知羞耻!”竟是连大奶奶都不叫了。 “别乱说话。”晴柔心软,小声叮嘱紫玉不可造次,暗叹一声大奶奶命苦,却也不该行此污秽之事。 苏夫人踏进朱玉笙房内,但见吴澈衣衫不整躺在地上,唇角带血脸上被挠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子,而朱玉笙拥着被子靠在床上,头发散乱半边现颊红肿,还有清楚的巴掌印子,嘴角带血眼眶通红,瑟瑟发抖着不断流泪,出乎意料的是外甥慕长风正站在床前,似乎在她们进来之前,他正在安慰朱玉笙。 两人之间有种微妙的令人难以察觉的亲近之感。 苏夫人慢慢拧紧了眉头。 第65章 我觉得恶心想吐。 眼前之事,已经超出了苏夫人的想象。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厌恶与愤怒冷冷下令:“泼醒他!” 钱婆子最为心疼自己奶大的吴安,提起茶壶连水带茶叶一股脑全泼在了吴澈脸上。 吴澈原本就是挨打昏迷,温茶泼到脸上,被抓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总算让他醒了过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眼睛都未睁便开始破口大骂:“慕长风有他妈有病?一个寡妇而已,你要是喜欢大家一起,何必为个女人伤了和气?” 他的无耻卑劣远超苏夫人的认知,她一把将桌上的茶盏砸了下去,飞起的碎瓷片划过吴澈的左边面颊,正在咒骂的男人陡然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人让他瞬间卡壳了。 “母母…母亲,你怎么来了?” 苏夫人嫌恶道:“你别再叫我母亲,我觉得恶心想吐。” 吴澈:“……” 苏夫人再也忍不下去了,多少年都不曾做过的事情,此刻终于重提旧事:“行院里出来的贱人生出来的,果然是个没规矩没人伦的东西!” 也不知是朱玉笙挠的,还是苏夫人提起苗姨娘的出身,他一张脸火辣辣的,面皮却逐渐发白:“夫人——” 苗姨娘从小容貌出众,被娘家卖出去几经辗转进了行院,后来攀附上了吴延,进了大宅院过上了好日子。 自从做了官员的妾室,她肚皮也争气,生下一儿一女,在后院地位稳固,甚至时常去挑衅正室,便渐渐张狂起来,最忌讳旁人提起她的出身。 苏夫人也从不曾拿她的出身做文章,此次却实在被吴澈的无耻给气到,连她的儿媳妇也敢下手,难道当她这位正室夫人是死人不成? 她不想姑息,立刻便派人去请吴延:“让老爷速速过来,瞧瞧他的好儿子干的好事!” 吴澈要跑,被她手底下几个健壮婆子死死按着。 房内一时寂静,无人敢再开口。 吴延正在书房与幕僚讨论监察御史此次的路线及到达江州的日子,以及州府官员的应对之策,被苏夫人派去的人请过来,只说有紧急之事等他处理。 他一边抱怨:“后宅之内能有什么紧急之事”,一边却只能扔下幕僚们,匆匆进了后院。 谁知带路的丫环却把他往府中东南角方向带过去,他忍不住要生气:“怎么回事?不是夫人请我过去?” 请人的正是晴柔,性子敦厚,小心道:“老爷,是大奶奶院里出事了,夫人自己处理不了,所以请您过去呢。” 大半夜的,若无急事,想来苏夫人也不至于非要把做公公的请到儿媳妇院里。 吴延只得赶了过去,谁知进去之后,瞧见地上被死死按住,脸都被挠花的二儿子,再瞧床上披头散发肿着脸裹着被子还在瑟瑟发抖的长媳,顿时气直往头上冲,都不必苏夫人再解释,一脚便狠狠踹在吴澈身上。 “畜牲!你个没人伦的畜牲!” “父亲饶命啊!”吴澈在地上打滚,满脸都是恐惧。 刺史大人也不是傻子。 若是叔嫂苟合,也不至于两人都形容狼狈。 小叔子出现在长嫂的卧房,还被挠得一脸花,不用脑子都能猜出事情的经过。 “瞎了你的狗眼了,竟敢行此龌龊下流之事?你个不知礼义廉耻的畜牲!”吴延犹不解恨,使尽了力气狠狠踹了吴澈好几脚,满房间全是吴澈痛苦的惨叫。 他本就被卫灏打伤,再加上吴延几脚正踢在之前的伤处,疼痛更不必说,最大的恐惧是他忽然认识到自己在愤怒之下干了不可饶恕的蠢事,瞬间就在兄弟里垫了底。 不怕大家一起蠢,就怕比大家更蠢。 吴澈被接连踢了几脚,他怀疑自己的肋骨都被踢断了,瞅中机会抱住了吴延的右腿哭着求饶:“父亲,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朱氏勾引我的!我是被她骗来的……”先把脏水泼出去,至于能不能洗白自己再说。 朱玉笙目瞪口呆。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她才缓过来一点,还在裹着被子哭,谁曾想一盆脏水泼下来,顿时气得直哆嗦,心里恨不得吴澈立刻去死,嘴里哭着解释:“儿媳平日见到二公子,连多余的话都不肯说,早早就避开了。谁知道他今日发什么疯,直接闯了进来。父亲母亲若是不相信,儿媳也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不如死了干净,去地下寻夫君!他若在天有灵,想来会相信我的清白!”她说着便拉开被子跳下床去要撞柱子寻死。 她不提吴安还好,一提死去的吴安,吴延与苏夫人对二房的新仇旧怨一起涌了上来,夫妻俩终于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当爹的狠狠去打儿子:“你个畜牲,自己做了腌臜事,还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人伦的东西……” 苏夫人急了,赶紧让人去拦要寻死的儿媳妇:“赶紧拉住大奶奶!” 朱玉笙被几个婆子拦腰抱住,她心中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悲戚之极:“出嫁之时,我娘说郎君身体不好不要紧,只要孝顺公婆照顾好郎君便好,高门大户定然都是知书识礼之人,谁知……谁知……” 她哽咽难言:“哪有这样的小叔子?传出去岂不让人戳断脊梁骨!我哪有脸活在这世上啊……” 吴延听到传出去之语,怒火更甚,打得更凶。 苏夫人气得团团转:“这个下流东西,留在家里都脏了家里的地儿!”又生怕朱玉笙激愤之下把这件事情捅出去,忙好言好语安慰她:“朱氏,你放心,老爷跟我一定为你作主!” 朱玉笙放声大哭:“我清清白白女儿家嫁进来,郎君被人在新婚夜害死了,原想着自己命苦,也怨不得旁人,好生为郎君守一辈子便是了,好歹府里还有旁的兄弟,总能有我一口饭吃。谁知……谁知竟连这个也容不得了!苗姨娘先是害死了我的夫君,她生的儿子再来坏我清白!” 她一双狼狈的泪眼转头盯着苏夫人,一字一泪全是绝望:“母亲,您告诉儿媳,咱们到底哪里对不住二房,要他们娘俩轮着来害我们夫妇?!” 苏夫人被她的质问给惊到,细想果然如此,连她也忍不住气得到流下眼泪:“老爷,二房这是想要对我们娘几个赶尽杀绝不成?朱氏自嫁进家门之后,孝顺公婆为我分担家事,聪慧能干又守规矩,总不能白白被这个畜生给欺负了?” 吴延打得累了,心里更累,见到一旁站着的外甥,顺口吩咐:“长风,你带人把这个畜生拖下去关到府里的地牢里去,待我想想怎么处理!” 吴澈原本只是在府里转悠,这下子直接成了阶下囚,当即大哭着求饶,被卫灏从后脖领提起来,对方攀咬朱玉笙不成,反而挨了一顿毒打,转了方向开始攀咬卫灏:“慕长风,你也不是个好的——” “嘎巴”一声,卫灏卸下了他的下巴。 他面色平静向吴延解释:“舅父,此事毕竟是家丑,若是任凭他这么嚷嚷下去,到时候阖府都知道了,再传到外面去,于舅父官威有损。” 吴延满面欣慰:“长风,还是你懂事,考虑的周全。” 卫灏听着朱玉笙哭着痛诉,也不知她这是发自内心的伤心,还是有作戏的成份,但吴澈之举着实吓到了她,不然也不至于让她一头扑进自己怀中。 以往朱玉笙虽巧言令色,但实则极守规矩,两人夜间背着吴府众人私会,也从不见她有逾矩之意,唯一的目的便是尽早脱离刺史府的束缚,谁知却差点失了清白。 他心中万般怒火,但当着苏夫人与吴延的面,还是极力克制,对待吴澈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苏夫人原本还在哭天抹泪,结果被他忽然露出这么一手给震住,对上外甥的目光,心中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一时也不知从何而来,勉强道:“长风,你一向身子弱,竟不知你还有这一手。” 卫灏面不改色的撒谎:“舅母不知我在外面养病,为了强身健体还跟着一位武僧练过几年,熟知人体经脉骨胳,就算去野外游历,若是有时折了骨扭了脚,也能自救。” 苏夫人心中总还是有一丝不痛快,暗暗怀疑外甥对儿媳妇之间有些什么,但当着吴延的面,正该一鼓作气把姓苗的贱人生的儿子给踩死,便按下不提,道:“学这个倒是很有用。” 卫灏拖着吴澈走了,房里的婆子丫环们都不敢出声,唯有朱玉笙还在钱婆子怀里哭得伤心难禁。 吴延向苏夫人使个眼色:“此事我定然会给大奶奶一个交待,前院还有事我先去忙了,夫人便留下来。” 刺史大人匆匆离开。 苏夫人坐了回去,叹一口气,开始宽慰儿媳:“朱氏,老二这个下流种子被关起来,苗姨娘也被关了起来,就算是老爷不处理他们娘俩,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你也不必再哭了。”又觉得难以启齿,到底不想让自己死去的儿子糊里糊涂当个王八,于是期期艾艾问道:“老二他到底……到底得逞了没?” 朱玉笙靠在钱婆子怀里,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气还是怕,还使劲往这婆子怀里挨了挨,这才低声道:“不敢欺瞒婆婆,多亏表少爷来得及时,才让儿媳免遭侮辱。” 这便是没有得逞了。 苏夫人要的便是这句话。 她拧起了眉头:“你这里极为偏僻,长风为何来得及时?” 朱玉笙暗自怀疑这位表公子饭后消食,准备来自己院里转转,但此事属于两人之间的私密之事,断然不能让苏夫人知道,于是流着泪也回望着苏夫人,一脸的茫然:“儿媳也不知道表公子为何来得及时,当时情况混乱,儿媳正跟那畜生拼命厮打,忽然表公子就从天而降……” 苏夫人怀疑的目光紧盯着她的脸,但见儿媳妇头发皮散着,半边脸颊高高肿着,上面还有个手指印,嘴角带血,说不出的可怜狼狈,再联想到吴澈那满脸的指甲印子,也可想象当时战况之惨烈,她奋起反抗抵死不从的样子。 她暗叹一口气,正要再问,忽听得嫣红小小声道:“夫人,奴婢知道表公子为何来得及时。” 苏夫人转头:“哦?” 嫣红道:“奴婢们当时刚刚出了院子没多久,见二公子过去推开了院门,还当……还当大奶奶……”她没敢把后半句猜测说完,但苏夫人瞬间就明白了,恐怕是朱玉笙身边的丫环还当自家主子跟二公子早有勾连,这才大着胆子去寻她。 “后来我们俩过去的时候,正碰上表公子在花园里散步,奴婢们当时差点撞上表公子。表公子见我们俩慌慌张张的模样,便问了一句,奴婢们惊慌之下便告诉了表公子。表公子便赶了过来,救了大奶奶!” 她说完之后,呜呜哭着跪下向朱玉笙磕头:“都是奴婢们无用,这才害得大奶奶虚惊一场。” 实则嫣红心中也有疑问,既然二公子不是大奶奶的相好,那与大奶奶夜晚说笑的男子又是谁? 没有证据之事,她也不敢信口雌黄。 原本以为抓到了证据,谁知却差点害死了朱玉笙。 朱玉笙哭的间隙安慰自己的丫环:“你俩快起来,若不是你们机灵,见势不妙,今晚请了表公子跟夫人过来,我恐怕……我恐怕只能撞死在柱了上了。” 实则她心中疑惑,俩丫环目睹吴澈闯进来,不跑来护主,却转头去向苏夫人告状,难道不是心中对她有怀疑? 以她们回去的时间推测,应该也走远了。 除非……除非她们又折返回来,时刻在旁窥测她院里的动静。 她心中陡然一惊,扭头扑进了钱妈妈怀里,低低啜泣。 嫣红跟小莲原本便是苏夫人的丫环,做她的眼线监视自己,也不奇怪。 苏夫人长松了一口气:“多亏长风来得及时。”又安抚朱玉笙:“你也不必再哭了,被关进地牢,老二不会再有好日子过。”她又不放心,索性道:“钱妈妈,今晚不如由你陪着大奶奶。你办事妥帖,回头去煎一碗安神药过来给大奶奶喝了。” 朱玉笙低低道:“谢谢婆母。” 第66章 “你这么担心朱氏的性命?” 苏夫人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疑窦丛生。 她鲜少怀疑外甥慕长风,就连女儿说起朱玉笙跟外甥有问题,经外甥解释之后她也觉得是女儿无理取闹。 但今晚吴澈被卸下下巴之前说的那半句“慕长风,你也不是个好的——”后半句呢? 什么事情让外甥立刻便打断了吴澈的话,毫不犹豫卸下了老二的下巴。 后半句话会不会是“我也知道你惦记着朱氏”又或者“你自己跟朱氏也有首尾”之类的话? 黑暗之中,如同拿到了一道空了半句的题目,苏夫人反反复复忍不住要往后面填上自己心中猜测的句子。 她不知道吴澈是信口胡诌还是真知道一点什么,但朱玉笙的丫环们呢? 当老二冲进朱玉笙小院的时候,俩丫环没有留下一个护主,反而齐齐跑来向她报信,说的是“奴婢们瞧见二少爷进了大奶奶的院子,还……还关了门。”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她们也不确定是否是老二跟朱玉笙约好的,而非知道自家主子清白,老二闯进去欲逼辱长嫂。 也就是说,朱玉笙独自住在偏僻的院子里,夜晚连个侍候的丫环都没有,她若是有相好呢? 这种假设让苏夫人心中一激灵,顿时心脏狂跳,仿佛接近了某种真相,再次排查府中男子,连丈夫也不肯放过。 丈夫虽然风流无度,但几十年的枕边人,苏夫人对丈夫还是了解颇深,他房中环肥燕瘦,不缺美人,而且也很重视在外的名声,不可能向儿媳妇下手。 剩下的,老二对朱氏有垂涎之意,但以今日朱氏拼命扞卫清白的狼狈样子,当可排除二人之间有奸情。 剩下的几个庶子们风流不及老二,平日来她房里请安,见到朱氏连多瞧一眼都不肯。 那么假如朱氏当真有奸情呢? 苏夫人按着自己狂跳的心脏,缓缓朝被垛倒了下去。 外甥慕长风平日谨言慎行,又贴心孝顺,凡事似乎总是为她跟琰哥儿着想,可是细细推敲起来,将他行事的目的与朱氏挂钩,似乎也无不奇怪。 苏夫人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只觉得心中不甘,许久之后终于再难忍耐,唤人过来:“去请表少爷过来。” 卫灏原本就没睡,正听着卢登连夜回来为他禀报在外面的最新发现:“属下等人拿着江州地图,从城中开始往外梳理,将所有有疑点的地方都打探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地方十分可疑。” 卢登灌了半壶冷茶,继续道:“离江州城外三十里附近有个湖,湖中长满了芦苇,多年前附近之人都喜欢去湖中打鱼。湖中央有座岛,不知哪年岛上来了一窝水匪,后来刺史大人带兵去剿匪,灭了岛上水匪。后来有村民继续去湖中打鱼,却莫名其妙死在了湖中,船却会自行回到岸上,只船舱里会留下大量血迹。事情发生的次数过多之后,周围村落便传出湖中有水怪出没,最喜吸人血之类的话。再后来村民更不敢靠近湖,更无人上过湖中央的小岛。如果属下等人的推测属实的话,搞不好吴延的建的铸币厂就建在湖心岛上。” 卫灏冷哼一声:“又是制造血案又是放出风声,让村民不敢靠近,不过是铜佛寺之事重演罢了。” 卢登:“属下们都等着主子下令去夜探湖心岛。” 卫灏正收拾东西:“我与你们一同前往。”苏夫人身边的丫环便来请他:“夫人请表公子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卫灏过去的时候,苏夫人已经放平了呼吸,甚至在见到外甥那张俊美的面孔之后,也忍不住去想,以朱氏的年纪及守寡之身,后宅能时时见到这样的儿郎,真不会动心吗? “长风过来。”她向卫灏招招手:“有件事情舅母想问问你。” 卫灏不知苏夫人心思,依言坐了过去:“夜色已深,舅母可是因今日之事睡不着觉?” 苏夫人正愁如何开口,闻听此言正好接上话,捂着心口揉了两下,满目愁绪:“朱氏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舅父是个大男人,自然考虑不到这些。我却忍不住要想,她生的这般美貌,难道当真能替安儿守一辈子?” 卫灏不觉得苏夫人是会心疼朱玉笙的婆婆,她最多就怕朱玉笙替她儿子戴绿帽子。 “舅母的意思是?” 苏夫人假意道:“朱氏这孩子聪慧能干,我想着与其让她在府里耽搁一辈子,不如替她择一门亲事,以女儿之礼送她出嫁。”她目光紧盯着外甥的面孔,想瞧出端倪。 可惜卫灏情绪波动向来不会表现在脸上,况且他也不认为苏氏会放朱玉笙走,便沉吟道:“此事事关朱氏,甥儿认为还是问问她的意见为好。” 苏夫人只觉得他眉眼之间的笃定很是扎心,到底忍不住刺他:“难道不是因为长风舍不得朱氏嫁人?” 卫灏惊讶之极:“舅母此话何解?朱氏嫁不嫁人,与甥儿有何干系?” 话既出口,苏夫人便不想再藏着掖着,而是伤心的注视着他,很是动情道:“长风啊,我一向拿你当自己的儿子对待,心疼你母亲早逝,也心疼你身体不好,在外养病多年,回府之后却已经有了继母与弟弟,所以才留你在府里多住些日子。可你做什么不好,却非要跟朱氏有了首尾?” 卫灏确与朱玉笙有关系,但却绝非苏夫人口中所说的意思,疑心是哪里露了马脚,自不能承认,还要目光坦荡迎上苏夫人的视线:“舅母这是听了哪里的谣言来冤枉我?我一个男子做了便做了,无甚可抵赖的。可我明明没有做过,就算是被冤枉污蔑,自然可以不理,可舅母有否考虑过,这是要逼死朱氏。她今晚刚刚经历可怕的事情,再遭舅母猜忌,恐怕只能自杀以证清白了。” “你这么担心朱氏的性命?”苏夫人质问。 卫灏:“……” 某种情况下来说,他确实很担心朱玉笙的性命。 这个小女子嘴甜舌滑还不守规矩,爱财如命却狡黠有趣,最重要的是他答应了给她一条生路,怎么能在兑现承诺之前让苏夫人逼死她呢。 他的犹豫让苏夫人更加肯定了她的猜测,厉声道:“长风,你怎能行此不知廉耻之事?” 卫灏蹭的起身,情绪显而易见的激动起来,似乎是被羞辱的模样:“舅母言重了!甥儿与朱氏清清白白,从未逾矩之处。最多便是见她在府中处境艰难,心有同情而已。舅母也有女儿,若是表妹将来嫁去夫家,日子过得可怜,遭夫家所有人轻视折辱,舅母又作何感想?我不过是恰逢其中,撞上吴澈行禽兽之举,救了朱氏一次而已,舅母太过侮辱人,还是不想家丑外扬,所以才出言污蔑我?” 他满目怒火放话:“既如此,甥儿这就离开刺史府,还望舅母多保重身体!” 卫灏大步往外走,很快掀起帘子而去,只留苏夫人张张嘴,竟是连一句挽留的话都不曾说出口。 晴柔在门外听到了所有对话,小心进屋伺候。 苏夫人呆坐一会,忽然出声:“晴柔,你平日可瞧见长风跟朱氏有不对劲的地方?” 晴柔是个厚道人,细想想慢慢回答:“奴婢经的事情少,平日在夫人身边侍候,有时候见大奶奶过来请安,表公子在时两人眼神也并无交集,也并无亲昵之举。大多都只是客气招呼一声。至于不在夫人面前的话,想来表公子跟大奶奶也不可能有交集?” 苏夫人直觉两人之间有问题,但捉奸成双,一切都是她的推测,并无证据,所以才叫了外甥过来质问,谁知却惹得他发怒离开。 她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喃喃自语:“就算是长风对朱氏无意,也难保朱氏对长风无意。这样俊美的儿郎,日日出入后宅,而且还救了她,还是防着点的好。长风既然要离开,让他走就是了。” 为了保住儿子身后清名,她不惜得罪外甥。 哪怕只是一点没有影子的揣测,她都不想伤害到死去的儿子。 卫灏回去之后,卢登还候着。 “收拾所有东西,我们今晚就离开此地。” 潮生跟着进来收拾行装,卫灏吩咐:“日常用的东西及衣衫都不必再拿,只简单收拾银两便好。” 卢登奇道:“主子生气了?可是苏夫人说了什么?” 今晚吴澈与朱玉笙之事,还属于刺史府隐秘之事,卫灏也不想让手下人知道,便怒气冲冲道:“苏夫人怀疑我与朱玉笙有事,叫我过去质问。” 卢登是知道朱玉笙在给自家主子做眼线,但有时候半夜卫灏极朱玉笙院里回来,似乎心情不错,嘴角微弯偶尔还会讲起朱玉笙的趣事,心中便有些疑心,只是不曾印证罢了。 现下苏夫人质疑,自家主子似乎很是生气,加深了他的猜测。 不过有些人,天生聪慧,于情事上格外迟钝。 卢登也无意点破,故而只装傻道:“苏夫人也太过份了,她此话一出,不是逼着主子离开刺史府,要是再去逼问朱氏,岂非让她去死?她一个守寡之人,名声最为重要。” 卫灏大感欣慰:“我生气的点正在于此。朱氏平日待苏夫人恭敬孝顺,她还要逼朱氏去死。再这样过不几多久,朱氏非得被磋磨而死。刺史府后宅这个烂泥塘子是发臭发烂毫无人性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尽快解决此间之事,还朱氏自由。” 主仆几人连夜离开刺史府,只留给门房一封信,请他转交吴延。 吴延当晚心情不好,回后宅寻新纳的美妾去消散。 门房还当表公子有急事暂时离开而已,自不敢大半夜去吵醒刺史大人,直到日上三竿才将信递了上去。 吴延拆信之后,才发现这是外甥留给他的辞别信,只说夜深不宜打扰舅父,有事离开。 他气冲冲拿着信去寻苏夫人:“长风也真是的,大半夜留书出走。他一个闲散儿郎出门游历,能有什么急事非得大半夜离开,连个践行宴都不曾摆。”又疑心道:“这孩子不会是见了老二的禽兽行径,想避嫌才连夜离开?” 苏夫人一夜辗转反侧,一张脸愈加苍老,木然道:“是我的原因,疑心他与朱氏有些首尾,便叫了他来质问,谁知他极为生气,这才留书而去。” “荒唐!” 吴延昨日可是把朱玉笙的表现看在眼里,为了清白宁肯去撞柱的女人,岂能与外甥勾连。 苏夫人这话不但是瞧不上自己儿媳,便是连外甥都一并侮辱了。 “你整日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安儿是去了,可我冷眼瞧着他娶的媳妇却是个好的,每日跟在你身边侍候,比瑞雪都孝顺。性情又好,人又聪慧能干,再说她几时跟长风有首尾了?你这完全是给安儿头上扣帽子,还折辱了长风!” 苏夫人却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我反复的想,总觉得这两人之间不对劲。长风那孩子待人客气疏离,连瑞雪都不曾亲近,却肯为朱氏出头,说他是为了安儿,我如今越想越觉得不妥。他跟安儿的情份再高,还能高到对朱氏次次出头?” 吴延气得大骂:“长风为何疏远瑞雪,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你教的好女儿,喝醉了拉着长风的袖子不放,巴巴想要嫁给长风,也就是长风脾气好,只能处处远着瑞雪。否则若是待瑞雪亲近一些,岂非又给了这丫头希望,还以为自己能嫁进慕家呢。” 苏夫人苦笑:“是我教的好女儿,眼光是不错。可惜老爷不肯许亲,非要拿她去跟京里联姻,彭家儿子如何,老爷难道不知道吗?明知那是个纨绔却仍要将女儿嫁过去。我过得什么日子,女儿将来便也过得什么日子。”她说着说着只觉心痛难当,不由放声痛哭:“我只生了三个孩子,安儿去了,瑞雪将来嫁出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只剩下琰儿还不懂事,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嫁给老爷几十年,老爷何曾体谅过我?” 她心中何尝不知道外甥人品不错,并不贪恋女色,能与长子吴安谈到一处的自然也是博览群书,可是丈夫不同意这门亲事,她便唯有硬着心肠逼女儿接受彭家的亲事。 可是凡此种种,她为丈夫考虑,丈夫却从不会为她考虑。 她终于心中悲苦情绪崩溃,不顾仪态的大哭起来。 第67章 “全都带走!” 朱玉笙受辱之后,便有意无意被苏夫人关了禁闭。 她一夜未睡,闭上眼睛便是吴澈暴戾狰狞的面孔,抱着被子靠床坐着,脑子里暗自计算吴家倒台之日,一口恶气梗在喉咙,憋闷难言。 钱婆子好几次苦口婆心的安慰她:“大奶奶别伤心,此事错不在你,总归是吴澈那小子生了禽兽心思,夫人不会怪罪你的。” 世间法则原本对女子便严苛,而朱玉笙守寡却被小叔子摸上门来,更为可怜。 朱玉笙自进府之后与钱婆子一向不睦,而钱婆子也总找机会给她使绊子,谁知等她到了最艰难的时候,钱婆子竟肯来安慰她,着实难得。 “多谢钱妈妈开解。”她闷闷说。 钱婆子却怕她再生出寻短见的心思,更是眼都不眨盯着她,几乎一夜未睡,嘴唇都磨薄了三分,劝她一定要向前看。 前路茫茫,朱玉笙也不知未来如何。 但钱婆子的好意思她收到了,到得最后也实在不好让她担心,便再三保证:“我不会再寻短见,定要好好看看老爷如何惩治他,妈妈不必担心。” 钱婆子还是不放心:“大奶奶不必哄我,你定要想开些。实在不行——”她犹豫许久,才吞吞吐吐道:“不如我禀报夫人,接了亲家太太过来住几日,也好陪陪你。” 母女亲情,总也羁绊更深些,或许亲娘能够打消她寻死的念头。 钱婆子总觉得朱玉笙神情不大对,似乎了无生趣的样子。 朱玉笙听说要接徐氏进来,连忙拒绝:“钱妈妈,此事万万不可。府里近来接二连三的出事,我娘她胆小得很,有点风吹草动都睡不着,要是接了她进府,让她知道府中之事,不得吓死她?” 母女俩都是年轻守寡,徐氏好歹还有一女,但自家大奶奶却连一儿半女也无,钱婆子想想总不免唏嘘:“大奶奶别担心,既亲家太太胆小,便不惊扰她了。” 次日天亮,朱玉笙一夜未睡,毫无胃口,还是被钱婆子劝着多喝了几口粥。 她收拾停当,意欲去向苏夫人请安,谁知到得小院门口,却被外面守着的俩婆了给拦住了:“夫人担心大奶奶身体,还请大奶奶回房歇着。” 朱玉笙板起脸道:“我去向夫人请安,你们竟拦我?” 其中一名张婆子苦着脸央告:“大奶奶,夫人也是一片好心,怕大奶奶忧思伤身,这才让您在房里多歇几天。” 朱玉笙只得转身回房。 接连三天,每当她要出院门,总会被守门的婆子拦住,只道苏夫人有令让她在房里休息。 钱婆子倒是可以自由出入,可她去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垂头丧气的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不大好的消息:“大奶奶,夫人怕府中之事传开,于大奶奶您的名声有碍,便让您在房里多歇几日,不必过去侍候了。” 朱玉笙愕然:“夫人的意思是?” 她其实心中也明白,只是此事过于荒谬。 原本的受害者被禁足,倒好像是她犯错一般。 她泄气的躺了回去:“算了算了。” 以往她在府中每日早起晚睡,大半日功夫要在婆母身边侍候,其余时间还要协助苏夫人算账理事,忙得团团转。 如今被禁足,时间忽然多了出来,只觉得白日奇长,人都要睡出毛病。 到得第五日上午,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乱哄哄似乎有大事发生。 朱玉笙心有所感,又不便出门,便催促钱婆子:“妈妈赶紧去瞧瞧,外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钱婆子颠颠的出去之后,远远见到一群如狼似虎身穿铠甲的兵卒直闯进了刺史府后院,沿途所见丫环婆子皆被他们控制,尽数押往前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她猫着腰子倒回去,进得院子赶紧把门从里面闩上,急慌慌冲进屋中:“大事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群官兵,竟在后院横冲直撞。老爷……别是得罪什么人了?” 朱玉笙心中已有预感,面上却很是茫然:“钱妈妈,老爷外面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钱婆子急得六神无主,在地下直转圈:“这可如何是好?夫人也不知如何了?” 正在絮叨,只听得外面一阵急吵,似是守门的俩婆子被拘走,紧跟着外面敲起震耳欲聋的敲门声,里面人不应,外面便砸得更凶,很快院门被人暴力砸开,冲进一队兵卒,喝问道:“此处所居何人?” 钱妈妈战战兢兢道:“我家……我家大奶奶。” 当中一名小头目喝道:“全都带走!” 钱妈妈吓得几乎要瘫软在地,惶惶然问道:“军爷,我家老爷呢,发生了何事?” 带兵的小头目扫了她一眼:“你这婆子休得多嘴,待进了牢房自有人来审问。” 有人上前来要押朱玉笙,她神情镇定微微笑道:“劳烦军爷前面带路,我自己走。” 那小头目见这年轻女子容色逼人,却无半点惊惶之色,不由心生好感,示意手下不可动粗。 自有兵卒盯着她往外走,连衣裙首饰都来不及收拾。 钱婆子见状,仿如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喊道:“大奶奶等等我。”提着一颗心追了上来。 朱玉笙连同钱婆子,以及她的两名贴身丫环嫣红小莲都被带到了主院。 刺史府主院里,此刻以身份为界定将后宅女子划为两拨人。 苏夫人为首,身边环绕着妾室庶女,疯疯颠颠的蔡姨娘及被关押起来的苗姨娘都在其中。 另外一边则是各房的丫环婆子。 男丁们除了年纪小的被亲娘抱在怀里,从吴琰往上尽皆不见。 待得众人齐聚,自有兵卒前来向方才的小头目禀报,似乎将宅子划分为好几个区,派了数队人马挨个抓人。 按照对方掌握的情况,似乎人都已经抓齐。 小头目下令:“既然已经全都抓捕归案,便全都押去前面,也好等卫大人处置。” 一帮兵卒顿时呼呼喝喝,催促着众人往前面去。 朱玉笙紧跟着苏夫人身后,假意追问:“夫人,到底怎么回事?” 苏夫人比她还茫然:“老爷从未说起,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吴瑞雪惊恐道:“父亲不会是要被罢官了?” 她生而富贵,十几年来过惯了娇纵的日子,原本最大的烦恼是要嫁个纨绔子弟,谁知一朝变天,才发现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苏夫人心中不安,却还是要制止女儿的话:“胡说!你父亲官当得好好的,说不定是另有变故。”反正无论如何,敢带兵直闯进刺史府后院,把所有女眷都押出来,定然是发生了大事。 一行人很快穿过前厅,直达衙署,这才惊见刺史府男丁皆跪在院中,上至吴延下至吴琰,连府中地牢里关押的老二吴澈都在其中。 苏夫人激动向前:“老爷——” 小头目暴喝:“还不跪下!乱喊什么?” 夫妇俩遥遥相望,目中满是悲怆。 苏夫人没想到自家能落到如此地步,而吴延注视着一大家子妻妾子女,竟也不知从何说起。 好端端的他在处理公务,忽然便冲进一队人马,宣称江州刺史数桩罪过,连幕僚带儿子们全都被拖出去绑了起来,押跪在地上等候。 此时只听得外面马蹄声声,在众人跪着仰视的目光之下,有人骑着高头大马矜贵非常,不紧不慢的驭马直入刺史府。 朱玉笙恍惚抬头,此情此景与前世的一幕重合。 第68章 那人到底是谁? 前世,此人里应外合,大破刺史府,一言定人生死,决定了她后半生的命运。 今生,她依旧跟刺史府女眷一起被押跪在院内,等待着她后半生的宣判。 带兵的小头目小跑步过去,亲自替他牵蹬坠马:“大人,吴延及其妻妾儿女奴仆等尽皆在此,还请大人下马过目。” 此刻,吴府众人除了朱玉笙,其余人等尽皆陷入恍惚。 吴延的官袍官帽早被取了下来,披散着头发好一会才如梦初醒,率先喊道:“长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夫人也不敢相信,向来视如亲子的外甥负气离开之后,不过短短五日,便带兵马踏刺史府,居高临下冷冷注视着府中众人,顿时如遭雷击,失声道:“长风——” 吴瑞雪更是如在风浪之中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挣开众人便要往前扑:“表哥救命!表哥救我!” 小头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吴瑞雪的胳膊骂骂咧咧往后推去:“什么表哥?!少冲撞了我们大人!” 吴延:“……” 苏夫人:“……” 只有吴瑞雪不甘心,还要挣扎着往前扑:“长风哥哥,救救我!” 卫灏翻身下马,带着寒意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轻描淡写一句话,结束了吴瑞雪的一场绮梦:“本官并非慕长风,吴小姐以后别再认错人了!” 吴瑞雪软倒在地,不肯认清现实:“不会的,你就是长风哥哥!” 他官袍加身,面上犹如戴了张面具,透着说不出的疏离隔膜,又变回了洞房那日的年轻男子,远远观望着吴家诸人的热闹,带着一种事不关已的淡然:“按名册关押入狱,再行审问。” 朱玉笙与之对视,试图从他眼中寻找出半夜共同商议吴府之事的熟悉的年轻人的影子,似乎徒劳。 她暗中猜测当初的卖力并未能为自己获得一线生机,顿时心灰意冷,怏怏跟在苏夫人身后,跟不情不愿的吴瑞雪一起被押往州府大牢。 吴瑞雪还不能接受心仪的表哥居然不是真正的表哥的打击当中,被苏夫人强硬拖碰上一起走,反而是男子那队里,吴延未曾开口,几名儿子摒弃前冤,互相探听那位假表哥的底细。 吴澈被关了多日,又脏又臭,身上的衣袍皱得不成样子,凑近吴亮问:“四弟,那人既不是慕长风,到底是谁啊?” 他甫一张口,数日未曾洗漱的嘴巴便熏得吴亮心中作呕,强忍着反胃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两步,小声道:“长风表兄长什么样,父亲恐怕都没见过,咱们如何得知?” 此言获得了三公子吴廉与五公子吴盛的一致赞成:“对啊对啊,父亲母亲都承认他是长风表兄,我们也不知他是假的啊。” 三公子转头求证吴延:“父亲,那人到底是谁?” 吴延:“……” 老子从何得知?! 此子带着妹婿的书信,讲起慕府中事头头是道,若非对慕府熟悉已极,还带着外甥的贴身信物,他如何肯轻易相信? 负责拿人的小头目带着一队兵不断催促:“不要交头接耳,快走快走!” 州府衙门的牢房里,阴暗潮湿,霉味冲鼻子,还夹杂着死老鼠及排泄物的味道,吴府众人从主到仆都养尊处优多年,不少人先是鼻腔受不了污糟味道的冲击,紧跟着胃里开始造反。 吴瑞雪抱着苏夫人的胳膊,眼泪不断往下掉,还沉浸在假表兄的打击中,不断念叨:“母亲,他不是长风表哥,他不是……” 苏夫人忍无可忍,压低声音厉喝:“住嘴!” 牢房里,按照男女监牢分别关押,苏夫人带着女儿儿媳一间,其余妾室庶女也是三人一室。 男监也在同一条通道两旁,虽瞧不见内里情形,但语声可闻,也算是一家子在一处了。 朱玉笙进了牢房之后,便寻了处角落草厚的地方,抱膝坐着发呆。 她初初醒来之时,还心存幻想,以为凭自己的努力,或许可以改变被流放的命运,但现在想来当初的自己有多天真。 吴瑞雪还要撒泼,被苏夫人一顿训斥,总算安静了,也靠墙坐着,母女相依静默无言。 夜半时分,有人提着一串钥匙走过,径自来到了关押着朱玉笙的这间牢房,敲门唤道:“朱氏出来。” 朱玉笙半梦半醒间,瞧间外间站着的竟然是卢登,顿时喜出望外,也不敢多言,在苏夫人跟吴瑞雪的注视之下迅速起身,大跨步往外走去。 吴瑞雪原本已经被苏夫人训斥的安静了,谁知朱玉笙竟然能被放出去,顿时又让她受不了了,尖叫着要去抓朱玉笙:“凭什么朱氏就能离开?” 朱玉笙已经出了牢间的门,卢登关门的瞬间,差点夹到了吴瑞雪的手指。 大小姐十指纤纤如春笋,还未曾沾染人世间的一点点风尘。 卢登喝道:“大人夜半提审朱氏,与尔何干?” 吴瑞雪口不择言的骂道:“什么夜半提审,我瞧着就是私相授受,一对贱人!” 卢登厌恶的扫了她一眼,仿佛瞧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吴大小姐,麻烦你看清楚,这是州府衙门大牢,不是你家后宅,想骂谁便骂谁。下次你若是再满嘴胡话,有得是人来治你。” 苏夫人一把拉过女儿,连连陪礼:“小哥别见怪,以后我会看牢她的。”待朱玉笙随着卢登离开之后,她才开始训斥女儿:“今日不比往日,你父亲犯了事,咱们往后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得罪他们做什么?” 她心痛于自己被假外甥欺骗,但到底经历的事情多,知道此时一味追查假外甥的真实身份于事无补,不如暂且表现温顺,只求能打探到更多的消息,也好知道自家犯了多大的事儿。 再做计较。 朱玉笙跟着卢登一路向前,路过一间间牢房,心中也是惶恐不安,又不敢问,只好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还想着一会被审问的时候正好可以厚着脸皮套套关系。 第69章 新生活正在眼前缓缓展开 江州大牢洞开,此刻牢房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后面还侍立着两列兵卒,见到卢登,领队的上前道:“大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卢登回头催促朱玉笙:“请上马车。” 碍于侍立的诸多兵卒在场,朱玉笙一肚子想要套近乎的话全咽了回去,只能自行爬上马车。 马车内里阔大,原本能容多人乘坐的马车里却堆叠着箱笼盒子满满当当,只能容一人下脚,看情形倒好似要将她远远送走。 朱玉笙贴着厢壁坐下,还未回神却已经启程。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 自重生之后,她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将来的结局,还不顾一切攀附那位吴府假的表公子,只为了能避免重走流放之路。 现在吴家已经全部下狱,而她也终于不再重复上辈子的老路。 她悄悄掀起车帘,发现卢登骑马随行在侧,两列兵卒跟在马车后面随行,不知情 人见到,恐怕只会以为是哪家的官眷或者要员出行,而非吴家妇。 朱玉笙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要将我送去哪里?” 卢登道:“我家大人接到朝廷旨意,暂代刺史一职,因公务繁忙故而派小的来送姑娘回家。马车之内的箱笼都是姑娘房中衣衫首饰,属于姑娘自己的私财,与吴家贪污的财物无关,大人允许姑娘自行带走。” 幸福来得太突然,朱玉笙还有点傻傻的不敢相信。 “送……送我回家?” “回哪个家?” 面对朱玉笙的接连发问,卢登也有点迷茫了:“姑娘除了城内五柳巷的朱家,难道……别处还有家?” 朱玉笙顿时有点尴尬:“这个……我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让大人见笑了。” 她还以为自己要在牢房里住好几个月,再亲眼目睹一番那位大人审问吴家人的过程,遭许多罪才能有转机。 那人当时骑马入府拘拿人犯,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她还当自己效力多时,到头来空忙一场呢。 卢登松了一口气:“我还当自己弄错了。既然没错,小人这就送姑娘回五柳巷。” 朱玉笙放下车窗帘子,一时兴奋的心脏狂跳,回家的愿望终于成真,看着满满当当的车厢,她才终于有了马上要回家的真实感。 她“嗷”的一嗓子,浑然忘了在车厢里,兴奋的猛站起来,又“唉呀”一声惨叫,捂着脑袋扑到了箱笼上,磕到膝盖更是惨叫一声。 卢登听着里面接二连三的动静,不用掀开车帘都能猜出里面的动静,心道朱玉笙怕是高兴傻了,遂压低了声音问:“朱姑娘,你怎么了?” 马车里的人似乎被他的问候给吓到了,里面的响动瞬间归于宁静,好一会儿帘子再次掀起,露出一张涨红的脸蛋,她尴尬解释:“我就是……一时高兴,一时高兴。” 卢登心道,你这恐怕是高兴太过,而非一时高兴。 当初卫灏曾让他去查过朱玉笙娘家的底细,知道她叔叔朱维昌吝啬,婶婶贾氏刻薄,母女二人在他们夫妇手里没少吃苦头。 即使是这样子的家,她能回去竟然都高兴成这样。 卢登心中对她颇为同情,想来比之被吴家牵连入狱流放,能够回到娘家也算得不错的结局,至少能过上平安的日子。 他想起卫灏的叮嘱:“朱氏回娘家之后,恐怕朱维昌夫妇不会对她有好脸色,你有时间照应着些。” “姑娘就这般高兴?” “高兴!特别高兴!”朱玉笙笑颜如花:“劳烦您回去替我向大人道谢,小女子感激大人对我网开一面,往后必在神灵面前替大人祷告,祝大人步步高升。” 帘子落下。 卢登:“……” 大人想听的,或许不是这样的感激之言。 不过让他庆幸的是,朱玉笙从头至尾都没有表现对自家大人的觊觎留恋,甚至连攀附也没有,唯有干净利落的斩断吴家的一切过往,欣喜的奔向新的生活样子。 他想,朱氏真是难得脑筋清楚的女子。 不过片刻,朱玉笙再次揭起帘子,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出了困扰她两辈子的问题,也是上辈子吴家女眷心中的谜团。 “请问——你家大人的名讳?往后我要为恩人祈福,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恐怕到了菩萨面前,都不知如何张口。” 总不能张嘴说那位大人。 菩萨管世间千万信众,谁知道是哪位大人。 卢登被她逗乐:“朱姑娘不必客气,我家大人姓卫,单字一个灏。” “多谢。”朱玉笙调皮一笑:“我记住了。” 马车缓缓前行,帘子再次放下,朱玉笙靠着车壁坐稳,听得外面马蹄声声,以及兵卒整齐的脚步声,内心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意。 压抑数月的头顶乌云散去,当马车停在五柳巷朱家门口,她缓缓下车叩门,里面传出个沙哑的声音:“谁呀?” 她语调轻快:“唐伯,我回来了。” 里面的老仆颤颤微微将门打开一条缝,撞见一张熟悉的笑脸,顿时吓到魂飞魄散,“砰”的一声砸上门,连滚带爬往里跑,边跑边喊:“大姑娘死不瞑目,还魂回来了……” 一时之间,朱家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有人惊叫,有人跑动,还有东西掉落砸到人的声音。 过得许久,终于有人及远而近,拉开了大门,迎面撞上笑意盈面的朱玉笙,似乎颇为吃惊:“朱玉笙——”似乎只是为了确定她是死是活。 朱玉笙笑意轻快,对上中年富态男人,笑着打招呼:“叔父,让您失望了,侄女我又回来了。” 中年富态男人正是朱玉笙的叔叔朱维昌,他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死在牢里了!” 朱玉笙如同将军披上了铠甲,瞬间便进入了战斗状态:“叔叔这么疼我,我哪能随便死在牢里呢?总要回来跟叔叔讨点卖我的银子花花不是?” 卢登:“……” 这两人瞧来真不似亲叔侄,倒好似一对仇人。 不提银子还好,一提银子朱维昌便跟炸了毛的猫一般要跳起来:“你说什么银子?谁卖你了?明明是一桩好亲事,都怨你自己没福气——” 他话未说完,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有人气喘吁吁从内院直冲了过来,跑得都快断气了,却如同逃命般不顾一切,冲过来一把推开了站在门口的他,将朱玉笙紧紧搂入怀中,恨不得嵌进自己身体,才敢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啊……” 朱玉笙被勒得差点喘不上气来,连忙去扯徐氏的胳膊:“娘,快松松手,我要被勒死了。” 朱维昌差被摔个屁股蹲,尴尬起身,这才注意到朱玉笙身后的马车,以及陪同的身穿铠甲腰佩长剑的年轻男子,还有两列随行护卫,让他将一肚子火压了回去,忙忙陪笑:“大人这是——” 卢登道:“奉我家大人之命,送朱姑娘回家。车上还有姑娘的箱笼,麻烦朱二爷派人引路,我好带人抬过去。” 朱维昌这辈子都与当官无缘,故而格外畏惧迷恋权势,但凡衙门里的小吏说话,在他这里都比平头百姓管用。 他点头哈腰亲自引路:“大人这边请。” 卢登带人将车上箱笼送去朱玉笙母女的居处,环顾那小小厢房,心中难免感慨朱玉笙的困顿,却也不再多言,无视了跟前跟后试图打听消息的朱维昌,向她告辞。 “朱姑娘保重!” “多谢!” 车队来去匆匆,送回朱玉笙,犹如在一处宁静的湖面丢下一块石头,炸出了水草之中隐藏的诸多游鱼,贾氏带着她所生的两女一子也赶了过来,尖利的声音几乎要把房顶掀了。 “朱玉笙,你又惹了什么祸?听说吴刺史全家都下了大狱,连府里的奴仆,城里店铺里的管事都没逃掉,你不会是想害死我们大家?” 朱玉笙听到这把久违的尖刻的嗓音,心里却涌起前所未有的喜悦,甚至还恶意怂恿:“婶子,我就是赶紧跑回来给您报信的,咱们全家都受吴家案件的牵连,恐怕都要被抓了,您赶紧收拾行李咱们一起逃命?” 贾宜兰惊恐的扯住了朱维昌的袖子:“老爷,咱们赶紧逃!”又忍不住埋怨丈夫:“当初是你非要跟吴家结亲。” 朱维昌气得恨不得缝上妻子的嘴巴,把这聒噪的声音隔绝开来:“闭嘴你!” 他一发怒,贾氏立刻便吓到不敢再发出声音。 朱玉笙一张俏脸早都憋红了,见婶娘被叔叔训了,顿时捂着肚子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婶子,您还真是听风就是雨哈哈哈哈……” 贾氏:“……” 朱维昌:“……” 唯有徐氏担惊受怕数月,一朝听闻刺史府众人全都被锁拿入狱,当时便被吓到晕厥,刚刚才苏醒,正闹着要去官衙打听消息,被贾氏身边的婆子拦着不肯放人,听到门房说朱玉笙回魂,也不管是人是鬼便往前院跑。 无论女儿是生是死,她都顾不得了。 此刻见她能说能笑,还有体温,搂着她哭得更凶了:“你吓死娘了……” 朱玉笙在心里叹一口气,叔叔吝啬贪财,婶娘尖酸刻薄,纵然这样难相处的家人,却也总比死在流放之地的好。 新生活正在眼前缓缓展开,这一辈子,她绝不会再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第70章 我能做成一次,就能做成第二次 当晚,朱维昌回房之后,一肚子疑惑。 “今日我在铺子里,听外面街上的人都在传,说刺史府被重兵包围,吴家人被绳子绑着,跟一串草绳串起来的蚱蜢似的被关入大牢,我还想着笙丫头这次恐怕难逃一劫,谁知半夜她就回来了,还是官兵送过来的,她这是认识了多大的官啊?” 贾氏在朱玉笙面前丢了脸,提起她就没好气:“那丫头从小鬼主意就多,满肚子心眼,谁知道又动了什么歪脑筋,你还是小心点。” 朱维昌自然另有计较:“咱们家统共三个姑娘,你我生的玉竹玉筝跟笙丫头模样天差地别,指望着咱们生的攀个高枝儿有点难。听说笙丫头成亲洞房当日新郎就吐血死了,顶着个寡妇名声还是个清白身子,你说要是把她许给有钱人做妾,能作价多少?” 贾氏不意他还打着别的算盘,困得闭上了眼睛,含含糊糊应承:“再说,那丫头性子倔,上次还是拿大嫂威胁的她,再用这招未必管用。” 朱维昌信心满满:“不用担心,我能做成一次,就能做成第二次。” 朱家比之刺史府,可用狭小来形容。 三进的宅子,第一进自然是前厅做会客之用,还置了书房,供朱维昌自己算账会见管事,再或者拘着儿子朱宝瑞读书之用。 不过遗传这种事情,向来也说不准。 朱维清与朱维昌同胞兄弟,做大哥的于读书上天份极高,从小就喜欢读书识字,品性温厚与人为善;做弟弟的却拿起书本子就打瞌睡,一篇文章磕磕巴巴读上百遍都背不下去,更难领悟圣人之言,拿起账本子却两眼冒光,打起算盘十指翻飞,天生喜爱商贾之道,最喜经营算计,积累钱财。 轮到他的儿子朱宝瑞,从小横冲直撞没一刻安闲,去学堂读书,屁股下面好像扎了刺一样坐立难安,三个字能认好几天,写起来还是几个墨团团,于读书上似乎一直不开窍。 朱维昌一直梦想着儿子能够读书中举,走科考入仕的路子,将来他也能借儿子的势过几天舒坦日子,再不必跟官府小吏打交道也要小心揣测对方的喜好,腆着脸巴结。 谁曾想朱宝瑞开蒙数年,如今认识的不足百字,提起读书便鬼哭狼嚎,跟贾氏对着干,非得他提着戒尺过去,才能镇压这小子。 想想便令人灰心,却又极度不甘心。 兄弟俩同根同源,同父同母,凭什么做哥哥的一脉都于读书上有天份,就连朱玉笙也是从小读书识字速度极快,若非兄长早逝,她又是个女儿身,说不定也早都中举。 但他的儿子就于读书一途上极度笨拙,花再多银子都买不来儿子的勤奋聪慧。 二进的宅子供他们一家子住,夫妇俩住着三间正房,俩女儿同住东厢房,儿子住在西厢房。 最后一进宅子实际上只是七八间后罩房,除了寡嫂徐氏带着女儿住,其余朱家数名丫环婆子都挤在这里,主仆混住,狭窄逼仄。 卢登带人将朱玉笙的所有箱笼摆进她的屋子,便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朱玉笙母女俩赖以存身的,不过是两间小小的屋子。 第71章 两人身份犹如云泥之别 女儿出嫁之后,徐氏听闻女婿成亲当日便吐血而亡,心中只余无尽的懊悔,不该强逼女儿出嫁。 朱玉笙性格倔强,当初说了要断绝母女关系,落后果然不肯再与她来往。 当她一次次往返刺史府,叩响刺史府侧门,听着守门的小厮对她各种言语侮辱,对女儿在高门大户的生活便有了具体想象的依据。 吴家对儿子的岳母都如此折辱,对嫁进门冲喜的儿媳妇恐怕就更是无尽的磋磨了。 她时常回来,坐在昏暗的小房子里,一夜夜失眠。 不知道女儿是如何咬牙度过刺史府的每一天。 每到此时,刺史府守门的小厮说过的那些话便在脑中反复响起,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她的心上。 那小厮说她:“闺女卖进了刺史府冲喜,往后生死,与尔何干?” 他还说:“反正卖都卖了,何必天天吊着张苦瓜脸跑府上纠缠?莫不是当初聘礼收少了,还想着上门打秋风?” 他说:“……” 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上满是恶意,句句刺中她的心脏,让她在深夜喘不上气来,捶着胸口一遍遍后悔。 从头至尾,女儿的聘礼都不曾有一文钱落到她手中。 是她太过天真,以为顺从了小叔子的决定,嫁了女儿去刺史府,对母女俩的处境都有所改善。 不过数月,徐氏内心愁肠百结,煎熬的不成人样。再听到吴家从主到仆全都下了大狱,顿觉天塌了。 没想到天降惊喜,女儿大半夜被官兵送了回来,让她抱着女儿死不肯撒手,一遍遍流泪:“我的笙儿,都是娘的错,是娘对不住你……是娘对不住你啊……” 面对哭得几近晕厥的亲娘,朱玉笙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软,但很快便硬起心肠,从她身上把亲娘扒拉下来,冷冷道:“娘,我也累一天了,想早点洗洗睡。”她对亲娘的秉性太过了解,知道她懦弱的如同一块面团,可以任由叔婶搓扁捏圆。将来再有下次,说不定还会做叔父的帮凶,故而也并不准备那么快就原谅她。 总要让亲娘内心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即使做女儿的不在身边,她也能在小叔子跟弟媳妇面前立起来,也不至于被欺负的太惨。 徐氏抱着女儿舍不得松开,但却被朱玉笙强硬的拉开胳膊,头也不回的出了她的屋子,吩咐外面徐氏身边的丫环:“新雁,帮我打盆水来,我要洗洗。” 新雁年方十七,原本是当年朱维清在世之时给女儿挑的玩伴,从小跟着母女俩也没少受罪,后来朱玉笙出嫁之时,徐氏还曾想让新雁跟着陪嫁过去,却被朱玉笙拦下了。 “少一个人去受罪,也是好的。”她如是说。 这丫头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留下还能护着徐氏一二。 而徐氏身边的婆子丫环早被朱维昌陆续找借口打发了,只有一进院里还留着个四十来岁的老光棍杨鸣善,腿微微有些跛,据说是当年朱维清进京赶考所救,为报救命之恩便留了下来。 朱维昌倒是有心想把杨鸣善也打发了,但此人很是光棍,好说歹说都不肯走,生的还有些凶相,赶的急了便瞪着眼睛骂:“当初朱大爷救了我一命,我曾经立誓要一生为仆报答他,谁知他英年早逝,我又不跟你们要月钱,只管我一口饭吃,让我亲眼看着小主人长大。你们夫妇俩若是连这点都不肯答应,别怪我去外面满世界宣扬你们夫妇俩狼心狗肺欺负孤儿寡母……” 杨鸣善可不是个软弱的性子,手脚也勤快,打扫驾车样样来得,每年茶园忙起来,还能去茶园干活,一个顶好几人使。 况且他为了留下来还不要月钱,朱维昌想想极为划算,便不再赶他离开。 朱家院子里,真正牵挂着朱玉笙安危的,除了亲娘徐氏,剩下的便只有新雁跟杨鸣善了。 新雁见到朱玉笙回来,虽在外面候着,却也哭得眼圈通红,去厨房提水。 事出突然,这一日朱玉笙的心情起伏不定,如同被抛进汪洋大海,一时在波峰,一时沉在水底,从绝望到欣喜,大起大落之间,累得只想赶紧躺上床去。 但她的房间狭小,原本只放着一张小床外加小小的梳妆台,地上能容她来去走动,放了数口箱笼进来之后,便极难下足,更何况擦洗。 卢登也是个人才,见这房间着实狭小,还将好几个零散的盒子都堆在了床上。 她吃力的挪动箱子,想要将箱子摞起来,正累得半死,忽听得新雁道:“姑娘我来。” “一起抬。” 朱玉笙也不管几口箱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想来众人被下了牢房,说不得卢登只是把她房里的东西全都扔进箱笼里原样拉了过来。 新雁放下水桶,跟她合力将几口箱子在墙边摞起来,边抬边好奇道:“姑娘,箱子里都装得什么呀?” “左不过我在府里的衣裳首饰,当时太过混乱,也不是我收拾的。” 好容易腾开一处下脚的地儿,能容她放个木盆洗洗,主仆俩都累出一头的汗。 她打开方才特意摞在最上面的那口眼熟的箱子,想要寻两件换洗衣物,记得这是她自己房里装衣裳的,谁知揭起来便呆住了。 里面的衣裳是她的,但衣裳上面摞着的一沓银票可不是她的。 她拿起来数数,十两二十两到五十两,还有一百两的摞在一起,仔细数数竟然有一千两之巨。 朱玉笙:“……” 新雁也呆了:“姑娘,好多钱啊。” 她跟着一个懦弱的主母,平日的月钱还被贾氏想尽了办法的克扣,一文钱都恨不得攒起来,没想到自家姑娘从婆家被送回来,箱子里竟然还有一笔巨款。 一百两银子对她来说都是很大一笔数目,是十来个她的价格。 朱玉笙捏着银票百思不得其解,赶紧扒拉几下箱子,里面装的倒都是她自己的衣裳,在最下面一件衣裳里装着她自己在刺史府攒的体己,一文没少。 这银票便来得有些蹊跷了。 她颇为踌躇,想着找个盒子先装起来,随手从床上捞了个盒子打开,更傻眼了。 盒子里的东西,依稀有点眼熟。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再细瞧,这不是苏夫人的首饰吗? 沉甸甸的金钗之上,那昂首的凤凰口中还含着一颗璀璨明珠。 朱玉笙:“……” 别是当初装混了,卢登随手指了几个盒子给她装起来了? 她也顾不上沐浴,反身锁上了房门,开始喊新雁跟她一起盘点自己带回来的东西。 负责任的讲,应该是卢登给她装回来的东西。 随着床上所有的盒子打开,箱笼重新抬下来再次打开,朱玉笙感觉自己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 也不知道卢登是自己私下作主,还是听从了卫灏的话,总之他不但把朱玉笙房里所有箱笼装上车,还把苏夫人的一部分首饰都给夹带了出来。 苏夫人虽得不到刺史大人的宠爱,但正室该有的体面全都有,衣裳首饰这些东西都堆满了她院里的库房,并不会短少。 朱玉笙一件件检查过去,把自己的衣裳首饰与苏夫人的首饰分装在不同的箱笼里,把那一千两银票也一起锁进装着苏夫人首饰的箱子里,一起压在所有箱笼的最下面,郑重叮嘱新雁:“吴家犯了事儿,我也不知道这些首饰跟银票是谁装过来的,在事情没有彻底弄清楚之前,我们一文都不能花,一件都不能用。” 新雁紧张的咽了口口水:“姑娘,官兵会不会来抓我们?” 朱玉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傻丫头,恐怕官兵现在也还没点清楚吴家内宅的东西。我只是……我只是不清楚这些东西的来源,所以要再等等。” 她忽然间有点怀念刺史府后院那个偏僻的小院了。 倒也不是留恋高门生活,而是每当有什么疑问,卫灏夜间前来,便能解开她心中疑惑。 如今她归家,两人身份犹如云泥之别,此后山高水长,再无交集。 她心中,竟也有些说不出的淡淡惆怅。 第72章 她才不信 朱玉笙回家当晚,由于时间太晚,再加上事出突然,朱维昌夫妇还没有从震惊之中回过味来,都早早睡了。 次日大清早,朱玉笙哪都没挪窝,递给新雁一把碎银子,吩咐她去前院寻杨鸣善:“告诉杨叔,给我买几把大锁来,不然我怕这屋子招贼。” 箱笼之上原本有锁,但那些官兵抄家清点财物之时,自然是搜走了钥匙全部打开的。 也不知道那些锁都扔哪去了。 以朱维昌夫妇爱财刻薄的毛病,朱玉笙可不放心。 新雁亦知她话中之意,抿着嘴儿笑,把挨个把箱笼点了一遍,连房门也算上:“一共六口箱子的铜锁,外加门上也要一把,奴婢这就让杨叔去买。” 新雁去前院去寻杨鸣善买锁的功夫,贾氏身边的丫环兰草兰珠各自往后罩房跑了一趟,还探头探脑朝里张望,似乎是想瞧清楚她箱笼里装的东西。 朱玉笙拉开房门,讽笑道:“兰珠,要不要进来打开箱子细细查验一番?” 兰珠尴尬的笑着后退两步:“奴婢只是许久未见大姑娘,所以过来多瞧两眼。大姑娘在刺史府里养了一阵子,气色倒是不错。” “我不止在刺史府里养了一阵子,昨晚我还在牢房里住呢。”朱玉笙毫不客气的嘲讽:“我这房里可窝藏着刺史府里的罪证,你要不要进来检查一下?” 兰珠见她浑身是刺的模样,生怕惹得大姑娘兴起,当场给她俩耳光。 朱家人口不多,但所有奴仆都知道大夫人性格懦弱最好欺负,但她生的女儿却伶牙俐齿不好惹。 “奴婢这就回去,大姑娘好生歇着。” 朱玉笙冷笑一声:“你大可去跟叔父婶娘告状,我一个死过丈夫守寡还下过大狱的人,没什么豁不出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徐氏在房内听得胆战心惊,忙出来阻止她:“笙儿,别说了。” 徐氏昨晚原本以为能与女儿重修旧好,谁知她哭她的,朱玉笙却一脸冷漠,全无半点动容,最后还扔下她独自回房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哭了半夜,好不容易天蒙亮才小眯了一会儿。 谁知才睁开眼睛,便听到朱玉笙跟贾氏房里的丫头拌嘴,赶忙出来阻止。 朱玉笙扫了亲娘一眼,似乎全然没听到她说的话,朝着已经转身往二进院里去的兰珠扬声喊:“告诉你主子,我反正也不想活了,真惹急了大家一起下大狱!” 兰珠原本走得平稳,许上地上有个石子,再或者是被月洞门上的石阶给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啃泥。 等到兰珠的身影彻底消失,徐氏便上前来苦口婆心来劝女儿。 “笙儿,你既回了娘家,往后还是要跟着你叔叔婶子过活。你婶娘性子急,你跟她吵起来也没什么好的。不如往后你忍一忍,免得大家吵起来?” 朱玉笙好像被拖进了潮湿的泥沼,想要爬出去就得用尽用力。 她冷冷注视着徐氏足足一息时间,这才毫不容情的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己。朱家能卖我一回,却不能再卖我第二回。我已经是个守寡的人,夫家如今全在大牢里押着。从今往后,娘你要记住一件事情,婶娘性子急,你女儿我的性子比她更急。你愿意忍便回房忍着去,可千万别再劝我忍,我不愿意!” 徐氏哭了半夜,原本以为眼泪早都流干了。 谁知女儿几句话说完,她的眼泪唰的再次流了下来。 朱玉笙浑似没瞧见亲娘红肿的双眼,径自回房去了。 徐氏:“……” 以前那个孝顺体贴懂事的女儿去了哪里? 嫁了一回人,倒好似换了个性子。 新雁回来的很快。 杨鸣善接了银子,很快便去最近的锁匠铺子里买了质量最好的黄铜大锁,连箱笼上的锁子都买的质量最好的。 他把铜锁跟剩余的碎银子递给新雁的时候,新雁只接过了铜锁:“大姑娘说了,杨叔这些年也辛苦了,她以前没什么能力,往后定然会护着我们。大姑娘还说,剩下的碎银子给杨叔打点酒喝。” 杨鸣善不意朱玉笙有此一说,忍不住感慨:“大爷过世的时候,大姑娘才七岁,小不丁点的人儿,心里也是有主张的。” 新雁赶着回去送锁,进门把东西递了过去:“大姑娘,赶紧锁上。” 她对朱维昌夫妇了解颇深,自然知道那两夫妇爱财的习气。 朱玉笙早将所有的首饰盒子都装进了箱笼,此刻挨个锁起来,连房间门都挂了最大的一把黄铜大锁,才放心往外走。 新雁还当她要去前面向朱维昌夫妇请安,谁知她抬脚却往夹道走去。 朱宅三进院子之间自有相连的侧门,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单独的夹道,可从最后一进院子直达前院。 “姑娘等等。”新雁追着过去:“姑娘去哪?” 朱玉笙今日穿着简单,头发也只是简单的盘了起来,朝新雁抛了个哀泣的眼神儿,眸中却带着笑意:“我这不是挂心夫家公婆小叔子,去外面打听消息嘛。” 新雁:“……” 她才不信。 以自家姑娘的淘气习性,嫁个进门早亡的丈夫,恐怕连男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瞧清楚,更何况亲娘去了都不给开门,在刺史府的日子可想而知,又怎会挂心。 第73章 娶得意中人,心愿得偿 三个月时间,自踏进刺史府的大门,朱玉笙再不曾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她带着新雁从夹道直奔大门,当着守门的袁伯的面,拉开大门走出去,站在五柳巷深吸一口气。 “新雁,你没有没闻到一丝甜味?” 新雁还当她嘴馋了,也使劲嗅了嗅,结果什么也没闻到:“什么甜味?” 朱玉笙笑声明朗:“自由的味道啊。” 新雁见她心情不错,也开心的笑起来:“姑娘以后都顺顺利利的。”想起家里的朱维昌夫妇,又不由担心起来:“可是姑娘,二爷他们……” 朱玉笙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凭自己的能力扭转了劣势,从吴家抄家灭族的大罪之中脱身,勇气倍增,对此后生活再无惧意。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主仆俩边走边聊,不曾注意到身后紧邻着朱家的大门洞开,从里面走出来一名年轻男子,面色白皙眉眼温和,抬眼见到前面俩人,顿时愣了一下,然后疾步快走两步,迟疑开口:“玉笙妹妹——” “景良哥哥——” 朱玉笙回头见到温雅的年轻男子,细究起来已是两世未见,前世她被流放之时,景良还曾前往城外送行,所赠盘缠吃食皆被吴瑞雪抢走,由得她们母女二人花用。 此后她还陆续收到过景良书信,只是上有厉害的婆婆,下有刁蛮的小姑,因景良书信对她百般刁难,她便主动写信断绝关系,此后再不曾收到过他的消息。 朱景两家睦邻而居,两人年龄相差两岁。 景良为人敦厚,从小便与朱玉笙玩在一处,小时候还跟着朱维清跟刚刚开蒙的朱玉笙一起读过书。 景父生前做些小生意,又豪爽好酒,极为欣赏朱维清,觉得他虽读书备考,但从无读书人的酸腐之气,故而还曾玩意要与朱家结亲。 彼时朱玉笙不过四五岁,还是个扎着小啾啾的小姑娘,承欢父母膝下,每日描完大字便跟着景良玩耍。 景良从小对朱玉笙极有耐心,直到两人父亲先后过世,都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也还时常偷偷接济被朱维昌克扣的朱玉笙跟徐氏。 两年前朱玉笙十五岁之时,景母应儿子之托,请了媒婆上门提亲,但朱维昌要的聘礼太高,大大超出了景家家境,而朱玉笙还是个不开窍的小丫头,对婚事并无什么想法,这才使得景良立志发愤读书,想要高中之后再次提亲。 谁知恰逢刺史府找人冲喜,这才落到了朱玉笙头上。 他原以为与朱玉笙此生无望,听闻她在刺史府守寡之后,心痛难抑,颓唐了好一阵子,近来连书也不肯读了,已经在家歇了好一阵子,被景母多次劝说也无用。 没想到早晨起床,原本心情焦躁忧心狱中的朱玉笙,也为着避开景母的唠叨去街上转转,打听打听朱玉笙的下落,谁知开门便瞧见朱玉笙竟然囫囵个儿的站在眼前。 他还当自己眼花,再三确认还是不敢相信,这才出口呼唤。 朱玉笙与景良自小亲厚,见到他自然欢喜:“景良哥哥这是去哪儿?” 景良直到站在她面前,见到她笑靥如旧,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切追问:“我刚准备去外面衙门打听一下你的情况,还想着托人问问能不能探监。玉笙妹妹,你当真无事了?” 朱玉笙轻笑:“新来的卫大人明察秋毫,认定我是被强逼入府冲喜,与吴家所犯的罪孽没有牵扯,故而才派人送我回家。” 她在刺史府绝望之时,从来也不敢指望家中亲叔父能够为自己东奔西走。 朱维昌亲手把她推进火坑,连亲娘也是帮凶,吴家出事之后她却清楚无比的明白,为了救她就算是一文钱也别从亲叔父荷包里掏出来。 正因如此,邻居大哥景良才更令她动容,内心深感温暖。 “真是太好了!”景良虽未与那位新来的卫大人见过一面,但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这位卫大人必定是位好官!” 朱玉笙心道:是不是好官不知道,但恐怕此人与你想象之中的卫大人中间差着十万八千里。 她在刺史府数月,与此人虽算不得深交,但也算有几分了解。 他不同于官场上沽名钓誉之辈,只求捞些政绩回京升官,以他之志恐怕存着整顿江州官场的想法,行事却不择手段,审案也是毫不容情,犹如修罗再世,令不知情者心生惧意,两股战战。 有好几次,她甚至能感受到来自于这位卫大人的善意举动,让她在孤立无援的刺史府内感受到一点温暖。 “对江州百姓来说,卫大人应该算是好官了。” 朱玉笙如是道。 她许久未曾逛街,便邀请景良一同上街转转。 景良出门原本就是想去打听朱玉笙的消息,没想到天降佳人,整个人如坐云端,说不出的开心,自然连连点头。 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便来到了街上。 新雁跟在两人身后,见自家主子脚步轻快,跟景良聊得颇为开怀,如同在笼子里关了数月的小鸟,飞出樊笼之后心情愉悦,也不由开怀。 徐氏软弱,朱玉笙在时尚能为她们主仆撑腰,与叔叔婶娘周旋应对,但自朱玉笙被强逼冲喜之后,主仆俩在朱家更是动辄得咎,婆子丫环哪个都敢上来踩一脚。 新雁为此受了不少气。 朱玉笙回来,她的生活又有了希望。 三人在街上吃了早点,又听了许多事关吴家的传言。 朱玉笙也不知是真是假,暂时无从分辨,便与景良回转。 景良站在家门口还有些依依不舍,再三叮嘱:“若是朱叔父为难你,你让新雁来寻我,我想办法帮你。” 他是读书人,但遇上朱维昌跟胡搅蛮缠的贾氏,也疲于应对。 朱玉笙笑道:“景良哥哥不必担心,我有法子。”又往他心窝补了一刀:“你最近书读的怎么样了?” 景良:“……” 想起几乎快要落灰的书本子,景良顿时面色涨红,匆匆与她道别。 朱玉笙不解其意,疑惑问新雁:“景良哥哥好像被狗撵着就跑,他这是怎么啦?” 新雁捂嘴偷笑:“哪有人骂自己是狗的?” 朱玉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不由捧腹大笑:“你这丫头胆子大了,变着法的骂我?” “我可不敢,是姑娘自己说的。” 主仆俩说说笑笑回去了。 景家门后,景良面色涨红,一时喜来一时笑,进了二门便直奔书房,让已经劝他多时的亲娘蔡氏吃惊不已:“良儿,你做甚?” 景良头也不回道:“儿已多日不曾温书,现下便去读书。” 蔡氏也听说了刺史吴大人全家下了大狱,深知儿子心结,还当他在外受了刺激,不由心疼的念叨:“就算现在高中,也救不了笙儿。” 她平生止此一子,多年守寡只盼着儿子能高中,娶得意中人,心愿得偿。 谁知朱玉笙被夫家连累下了大狱,她心中何尝不难过。 第74章 你为了我好,恨不得我死 朱玉笙一大早出门,朱维昌夫妇左等右等,不见回家的侄女前来请安,心中不由怒火万丈。 他们派出去的丫环折戟而归,竟听到侄女的宣战:“告诉你主子,我反正也不想活了,真惹急了大家一起下大狱!” 兰珠一字不落回禀,末了还添油加醋道:“二爷二奶奶,奴婢觉得大姑娘嫁出去再回来,在刺史府打了个转,竟比过去还厉害了!” 过去朱玉笙还顾忌几分脸面,说话做事委婉几分。嫁人再回来,婆家全都下了大狱,她竟好似有了倚仗,不但不尊着叔婶,竟还敢撕破脸大放厥词。 朱维昌夫妇大清早便装了一肚子气,连婆子端来的早饭也不吃了,一前一后往后面过来了。 结果朱玉笙房间铁将军把守,连个人影都没见。 朱维昌气不过,对着贾氏使了个眼色。 贾氏对丈夫言听计从,立即上前去敲徐氏的房门:“大嫂,玉笙是怎么回事?这丫头回来一大早就不见影子,连房门都上锁了,她这是防着谁啊?” 徐氏昨晚激动的差点厥过去,为女儿能够脱离牢狱之灾而高兴。谁知女儿不但对她冷淡,连带着将叔父婶母都不放在心上,还把房里层层上锁,这不是戳朱维昌夫妇的眼吗? 她结结巴巴:“弟妹…弟妹你别生气,都是玉笙不懂事,等她回来我让她道歉。” 徐氏已经习惯了在小叔子跟妯娌面前不分对错的道歉,但凡这夫妇俩脸色不展,她便要赔尽了小心。 贾氏压根没将孀居的长嫂放在眼里,冷冷道:“按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玉笙既嫁进吴家,她好与不好也牵边不到娘家。但是吴家现下已经倒台,她又被送回娘家,少不得以后还是得靠着她叔叔过活。这丫头倔头巴脑不讨喜,嫁了一回人也没学乖,大嫂还是教教她。” 徐氏唯唯诺诺:“我一定说她,弟妹别生气,回头我一定说她。” 贾氏眼珠子一转,追问道:“我瞧着大嫂说话未必管用,不如你把这丫头房门钥匙给我,我在她房里等会。” 接连派出俩丫头,都没打听到朱玉笙从吴家带回来的箱笼里装了些什么,朱维昌心痒难耐,连贾氏都忍不住亲自上门探问。 “弟妹,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徐氏忍不住抹泪:“这丫头大约记恨我让她嫁去吴家,到现在都还恨着我,对我爱搭不理的。她带回来些什么,连我都不曾瞧见,大清早便使人买锁回来,出门竟是连我也不放心,钥匙就拴在她自己身上,我也打不开她那门。” 她说着说着又伤心起来,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弟妹,当初笙儿出嫁,可是小叔的主意,你跟小叔可要劝劝玉笙,让她别再记恨了。谁知道那吴家儿子短命,当父亲的官运到头啊?” 朱玉笙过得如何,贾氏并不关心。 她关心的是,昨日送朱玉笙回来的官兵带着几个箱笼,而吴家家财万贯,就算是被抄家下狱,但保不齐当过吴家大少奶奶的朱玉笙带回来许多宝贝。 “二爷当初也是为了她好,嫁过去这几个月她在刺史府里穿金戴银也没少享福,临了还带回来几个箱笼,想必也有不少好东西。这丫头可有些不记好。若非二爷有本事,上哪寻这样的亲事?就算她再嫁,以她的容貌也能寻个好人家。” 她为丈夫愤愤不平,索性坐在徐氏房里:“我倒要瞧瞧她几时回来。” 徐氏不敢得罪她,只得为她斟了盏陈茶:“既如此,弟妹且等等。” 徐氏所居房屋狭小,隔着一扇窗子,屋内妯娌俩的对话教朱维昌听得一清二楚,他冷哼一声,扬声道:“大嫂,我先回去了,待玉笙这丫头回来,我再来与她计较。” 他昨晚做了个发财梦,暗思这一注应该押在朱玉笙带回来的箱笼里,自要想尽了办法拿捏她,让她把带回来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徐氏诚惶诚恐陪着贾氏在房里用了一顿早饭,期间贾氏还嫌她屋子窄小昏暗,夹枪带棒数落了好几句,她也只好把这些话硬吞了下去,半句不敢反驳,还得陪尽了笑脸。 好不容易等到朱玉笙回来,听得隔壁铜锁的响声,贾氏急忙起身,掀起帘子见到朱玉笙,眼神犹如刀子般剜过去,恨不得在这丫头脸上削下一块肉来,阴阳怪气道:“哟,玉笙这是去哪了?大清早不在家用饭。” 朱玉笙早猜到朱维昌夫妇俩必定垂涎她带回来的东西,于是皮笑肉不笑道:“许久不曾出门,去街上转转。” 贾氏趁势跟着她进屋,利目一扫便见到依墙而摞的几口箱子,只是令人失望的是每口箱子上均挂着一把沉甸甸的黄铜大锁。 徐氏不放心,连忙跟了进来。 逼仄的房间,三个人转身都难。 朱玉笙假装对她的来意一无所知,径自就着早晨的残水洗手,余光扫见贾氏伸长脖子打量箱子的贪婪目光,心中暗哂。 她的亲生父亲朱维清持身清正从不贪财,谁知亲弟弟却活脱脱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恨不得练成貔貅之能,只进不出。 贾氏一屁股坐在她床上,犹如回到自己屋子,热情招呼徐氏:“大嫂也来坐。自玉笙嫁出去之后,咱们娘俩还不曾见过面,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 朱玉笙心中烦不胜烦,怀疑贾氏上辈子是卖狗皮膏药的,深谙粘上难撕的精髓:“二婶,我逛了一早上累了,想歇会。” 贾氏浑然不在意她赶客,见徐氏帮不上她的忙不说,见到女儿便眼圈一红,一副又要哭的模样,心中腻烦,索性道:“大嫂若是不舒服,不如回房去歇着?” 徐氏担了一肚子心事,一时怕贾氏欺负了朱玉笙,一时又怕朱玉笙不管不顾跟贾氏撕破脸,往后母女俩在朱家更难立足。 朱玉笙婆家指望不上,无人撑腰也得指望朱维昌夫妇。 她左右为难,不敢离开。 朱玉笙的床被婶娘占领,只能立在窗前开门见山问道:“婶娘可是有事?” 贾氏也不好上来便抢侄女从婆家带回来的东西,夫妇俩商议过唯有让朱玉笙主动上交才是上策,于是便诉苦道:“玉笙啊,你自嫁进刺史府,不知家中今年茶叶歉收,家计艰难。” 朱玉笙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还嘲讽道:“婶娘这话我不爱听。茶叶歉或许是实情,但家计艰难料也不至于。不说别的,当初吴家给我的聘礼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在吴家帐房见过聘礼单子。就算咱们家所有铺面全都亏本,茶园田庄歉收,叔父扣留下的吴家聘礼也够全家舒舒服服吃好几年。” 徐氏见女儿不顾情面,连忙阻止:“笙儿——” 贾氏:“……” 哭穷这招不好使。 朱玉笙嘲讽反问:“难道我说错了?” 女儿言辞咄咄,徐氏招架不住,又忍不住哭了。 贾氏面上尴尬一闪而逝,见软的无用,又重整旗鼓大声斥责:“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你自十岁上丧父,你叔叔为了你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收点聘礼怎么了?值当你一说再说?”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声气渐粗:“你这丫头倒好,独个儿在刺史府吃香的喝辣的,被送回娘家之后不思感恩,连箱笼带房门都上了锁,这是防着谁呢?” 朱玉笙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副惊讶的模样:“防着谁?这后院住着不少人,院里的灶上的丫环婆子好些,人多口杂,万一哪个手脚不干净,少了东西我寻谁去。左不过婶娘同我没在一处住着,防不到你身上就是了。” 贾氏:“……” 贾氏被朱玉笙堵的哑口无言,暗骂这丫头去刺史府数月,回来竟变得牙尖嘴利。 她悄瞄了好几眼,刺史府里送出来的箱笼也是极好的,上面雕花刷漆,四角包铜,透着股富贵堂皇气息,让人心生羡慕。 可惜朱玉笙不为所动,打定了主意不肯上交。 她有心教训几句,又觉得自己斗不过这丫头,便尴尬起身:“你既然累了,便歇着,我先回去了。” 贾氏一走,徐氏哭得更凶了,还哽咽着劝:“笙儿,大清早你叔父婶娘便过来了,他们的意思你也猜得出来,多半瞧上了你从刺史府带出来的东西。不如……不如你就分一些给他们,也好安了他们的心,往后大家同个屋檐下也能安生些。” “安生些?”朱玉笙对亲娘当真失去了耐心:“不全交上去,他俩能安生?” 徐氏六神无主:“那就……那就多送一些?” 朱玉笙终于忍不住冷笑:“你当我不记得,当初爹过世之后,你的所有首饰连同陪嫁全都被叔父婶娘搜刮一空,他们安生了?” 徐氏嗫嚅道:“可是……可是总要有人当家?家里生计也不容易……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啊!”她捂脸哭了起来,自知这些都是借口,追根究底不过是自己懦弱无用而已。 自丈夫走后,她从来也不敢从内心深处承认自己的懦弱无能,只能归结为命运无常,而她尤为命苦,要顾着一大家子和睦相处,牺牲自己的一切也再所不惜。 可惜女儿根本不打算给她留脸面,一针见血道:“你总存着幻想,指望着叔父婶娘良心发现,瞧在爹的面上,瞧在你逆来顺受的面上,能够善待我们母女。可是他们善待我们了吗?”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们若善待我们娘俩,又何必把我卖去刺史府?”心中的委屈再次涌上来,那些流放的岁月里绝望的等待如同虫蚁般啃噬着她的内心,终于能够跟亲娘再次面对面提起当初,她的坚强一溃千里。 “你也是帮凶,卖女儿的帮凶!又何必在我面前哭哭啼啼?” 女儿的话如同一把锋利无匹的刀子,深深扎进了徐氏心口,使得她几乎要被一击毙命,连挣扎辩解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不知道,我没想着害你……笙儿,娘不是故意的……”她慌慌张张,断续不成句。 朱玉笙一个人捱过刺史府里的冷眼磋磨,流放路上的贫病交加,最后艰难的闭上了眼睛,不甘的结束了上一世的苦难,心中对亲生母亲难免生怨。 再次回到同个屋檐之下,当娘的以为女儿对自己被逼嫁心怀怨念,殊不知朱玉笙经历过怎样的绝望,重活一世在刺史府里百般周旋,费尽筹谋才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怨气之大远超她能想象。 “你以后别见到我就哭哭啼啼的,哭也没用。大家以后相安无事的活,我跟叔父婶娘怎么争吵,不求你站在我这边,只求你别拖后腿便谢天谢地了!” 朱玉笙绝情的说完这些话,便脱了外衣:“我要歇着了,您还是回自己屋子去。” 徐氏内心绝望,只觉得女儿嫁了一回人,性情大变。 从前贴心的女儿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情怨恨不留情面的朱玉笙。 “笙儿……” 她哭着起身,还试图软化女儿的态度:“……娘都是为了你好啊!” 朱玉笙已经脱鞋上床,倒在枕上,留给她一个冷漠的后背,以及比后背更冷漠的话:“是啊,你为了我好,恨不得我死,非要把我推进火坑!” 徐氏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几乎要窒息。 她泪落如雨,揪着胸口往外走,只觉得辩解无用,女儿已经魔怔了。 第75章 没想到朱玉笙却不怕死。 贾氏在朱玉笙处碰了一鼻子灰,憋着一肚子气回房,她的大女儿朱玉筝正带着小女儿朱玉笛绣帕子,见到亲娘面色不佳,立刻收敛了说笑的神色,还斟了盏热茶给她。 “娘,喝点茶歇歇。” 她二话不说一巴掌便扇在长女面上,破口大骂:“没出息的东西,整日窝在房里,能指望你干什么?” 贾氏出手太过突然,朱玉筝毫无防备之下,手中热茶泼个干净,差点连杯子也扔了。其中半杯热茶泼到了贾氏裙子上,她的怒火更甚,反手又是一巴掌。 朱玉筝的两边面颊顿时肿起两个清晰的手印。 她从小被贾氏打骂惯了,也不敢喊疼,只红着眼眶放下茶盏,赶紧牵着妹妹朱玉笛拿着绣品往外走,贾氏犹不解恨,还在身后喊着:“你别回房去偷懒,今天绣不完这条帕子别想吃饭!” 朱玉筝脚步一顿,语声低沉:“女儿知道了。” 贾氏共生育两女一子,怀大女儿时贪吃,孩子在肚里过大,生的时候大出血,此后多年未孕,足足过了七年才生下次女朱玉笛,隔年才生下儿子朱宝瑞。 俩女儿离开之后,一个胖墩墩玩得满头大汗的小男孩儿冲了进来,扯着嗓子喊:“娘——”正是八岁的朱宝瑞。 贾氏满脸怒色消散于无形,面上慈爱不由涌上来,拿出帕子爱怜的替儿子擦汗:“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去哪玩了,跑得这一头汗,小心别着了凉。”又扬声唤丫环:“兰珠兰草,你们怎么照看的,还不赶紧给宝瑞洗脸换衣裳?” 贾氏盼了八年,才盼来这么个宝贝疙瘩,尤其还是朱家两房唯一的独苗,朱宝瑞就是她在朱家的底气,自是宠爱异常。 朱宝瑞从小被惯得没边,两三岁刚会说话,便敢对俩姐姐动手,稍大些视俩姐姐如丫环仆妇,呼呼喝喝没个消停。 他伸长脖子朝外望:“娘,二姐姐呢?我想吃她做的桂花糕。” 朱家两房女儿在一处,朱玉笙是长姐,朱玉筝行二,朱玉笛行三,他说的自是朱玉筝。 贾氏刚被儿子的笑脸歇下去的火气又被引燃,顿时骂道:“谁知道那死丫头整日吊着个脸做什么。一早告诉过她,让她有空做些桂花糕,宝瑞爱吃,也不见她端了来。” 朱宝瑞也跟着亲娘骂姐姐:“等我拆了她的绣花绷子,让她整日抱着个绷子没完没了的绣,也不给我做桂花糕。” 兰珠端了一盆温水来给朱宝瑞洗手净面,讨好的哄他:“我的小爷,快别气了。二姑娘昨儿就去了景家采桂花,一大早在厨房忙了半日功夫,桂花糕早都蒸好了,黄妈妈盯着呢,一会就端过来了。” 兰草拿了替换的衣裳过来,轻手轻脚服侍朱宝瑞换衣:“奴婢早晨去厨房,都闻到桂花的香气了,二姑娘的手可巧着呢,她做的桂花糕比外面卖的都好吃。” 朱宝瑞翻个白眼,一手撩起盆里的水便泼向兰草,骂道:“臭丫头,你偷吃我的桂花糕?” 他的性格暴躁喜怒无常,身边侍候的丫环婆子们,连同俩一奶同胞的姐姐都吃尽了苦头,真怒起来连贾氏都要举手讨饶。 兰草裙子都被泼湿了,连手里拿着朱宝瑞的衣裳都溅上了水,吓得慌忙辩解:“奴婢哪敢偷吃少爷的桂花糕?就是闻着香!” “没吃你怎么知道比外面的好吃?”朱宝瑞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子不放,抬脚便踹在她胫骨上,只疼得兰草往后退。 贾氏视若无睹,责骂兰草:“多嘴多舌!还不快去再拿干的衣裳过来,等着宝瑞着凉啊?” 朱宝瑞这才放开了兰草的手腕。 兰草不敢分辩,只能缩着脖子赶紧去寻衣裳。 朱宝瑞如愿吃到了桂花糕,被黄婆子带去睡午觉,朱维昌才回来。 他到底还顾着自己做叔父的面子,不好闯进侄女的房间里去明刀明枪上门枪,便使唤妻子去耍无赖。 谁曾想贾氏在徐氏房里做了半天功夫,跟去朱玉笙房里哭穷耍赖都不好使,竟是一无所获。 听说妻子被侄女撅了出来,他语带狠厉:“这丫头是要造反?派个人去把她叫过来。” 朱玉笙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正坐在床上考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黄婆子就杀了过来,直冲进她房里,催促她:“大姑娘,二爷请你过去。” “有事?”朱玉笙在床上伸个懒腰,掐着时间也觉得自己这位叔父该出场了。 黄婆子连连催促:“大姑娘快着些,二爷还等着呢。” 自朱维清过世之后,整个朱家都捏在朱维昌手里,谁也不敢违逆他。 朱玉笙以前还算听话,出嫁前夜守着她的四名健壮的婆子之中,就有黄婆子。 她怀疑大姑娘嫁去刺史家,不止脸盘子圆润了,恐怕连胆儿都肥了,连二爷的召唤都不当一回事,连连催促也未能让朱玉笙手底下快几分。 朱玉笙才不会顾忌朱维昌的心情,慢慢悠悠梳妆打扮,急得黄婆子心头冒火,好几次都要替她上手梳头,新雁拦了几次才把人拦下来。 朱维昌见到朱玉笙,已经是两刻钟之后了。 他面前滚烫的茶水都凉了下来。 朱玉笙进来的时候,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笑眯眯向他行礼:“二叔找我可是有事?” 朱维昌上了年纪,却仍旧是一副瘦筋筋的模样,唯独上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他眼里的光,至少听起来语声还是温和的:“玉笙来了,坐。” 朱玉笙压根不在意朱维昌心中所想,四平八稳坐了,还毫不客气的使唤奴仆:“黄妈妈,给我倒杯茶喝呗。” 黄婆子偷扫了一眼朱维昌的脸色,见他并未出言阻止,便替朱玉笙斟了杯热茶过来,这才悄摸声出去了。 朱维昌不说话,朱玉笙也不说话,只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热茶,房里一时陷入彻底的安静,只能听到她喝茶的声音,倒好似叔侄俩在比拼耐力。 到底朱维昌有所求,过得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玉笙,你在吴家日子过得如何?” 朱玉笙放下茶盏,堆叠起浓浓笑意:“劳叔父动问,吴家没下狱之前呢,日子是过得不错,穿金戴银,肥鸡大鸭子,连点心都是不重样的,侄女这辈子没见过的世面,全都见过了。” 她绝口不提在吴家所遭受的侮辱与践踏,只挑朱维昌爱听的讲。 朱维昌一生爱财,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皆不放在心上,唯独爱积攒银钱财宝,听到吴家的日子,又心疼又羡慕:“这也太浪费了,吴家真是一点也不会过日子。若是让我来当家,不知道能省下来多少。” 他说到一半,抬眼见到朱玉笙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也察觉到了自己话中的可笑,堂堂刺史府也轮不到他当家。他略带几分尴尬的捋了一把胡子,这才向侄女邀功:“玉笙啊,你瞧瞧这门亲事,当初你还不愿意,要不是我一力促成,你哪能见到这样的大世面?” “我还要谢谢叔父为我着想,让我在新婚之夜死了丈夫,跟着婆家全家去蹲了一回牢房!”朱玉笙讽刺道。 朱维昌此人,年轻时候还有几分志气,随着年纪越大,他脸上倒好似每年都被砌了一层砖似的,面皮越来越厚,对侄女的讽刺压根不在意,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这不是很快就出来了嘛。”倒好似朱玉笙在他无理取闹。 朱玉笙:“……” 要不是亲叔叔,她真想敲他一石头。 有时候她都要怀疑,朱维昌说不定并非朱家人,而是从外面抱回来的,否则缘何与父亲有那么大差异。 朱维昌喝一口冷茶,厚着脸皮跟她打听:“笙儿,昨晚你回来之时,带了许多箱笼……” 朱玉笙就知道他会忍不住,当即堵了回去:“那箱笼里都是我在吴家的衣裳首饰,叔叔也要讨两件来戴吗?” “首饰啊?”朱维昌想想侄女口中的吴家,心痒难耐,直接明示她:“你嫁出去数月,许久不见婶娘妹妹们,这次回娘家难道也不准备送她们见面礼?” 朱玉笙抬高了声音,毫不客气的呛他:“叔父,我是被官兵送回来的,不是寻常出嫁女回娘家,而是以后再没婆家了。”她作势起身:“既然叔父容不下我,不如我这便出门寻一处屋子赁来住。” 朱维昌还不知道侄女从吴家带了多少好东西回来,岂肯轻易放她走? “别急别急!你这孩子怎么现在一副急脾气啊?我几时说家中容不下你了,你安生住着。” 朱玉笙可没准备见好就收:“多谢叔父。既然叔父不是想赶我走,那我就先住下来了。”她反刺了朱维昌一刀:“不过叔父,我既然回来了,有件事情也想跟叔父商量一下。” 朱维昌不明就里:“什么事儿?” 朱玉笙慢悠悠道:“我嫁去吴家之后,想了许多事情。我父亲早亡,娘跟我一直依附着叔父生活,可到底长房跟二房将来是要分家的,我娘立不起来,我又守寡回家,不如把族中长辈们全都请过来,从族里挑一个合适的孩子过继来继承父亲的香火,也好让我娘将来有个依靠,叔父觉得意下如何?” 朱维昌一听她此话,好似被人追着剜肉般难过:“这个……按理说是不该让大哥断了香火……” 朱玉笙恭维他:“我就知道叔父一向敬重我父亲,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断了香火。”她遗憾道:“其实要过继,堂房的血脉到底都远了,要说合适还是叔父的儿子最亲也最合适,可惜叔父只有瑞哥儿一个儿子,实在不好过继。” 她讨厌叔父婶娘,寻到机会便要刺他们一下。 贾氏成婚多年才生了朱宝瑞一个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自然不可能过继给长房。 叔父倒是想一个人占了两房的家产,可惜只有一个儿子,真要朱玉笙大张旗鼓的寻了族里长辈们来挑孩子,到时候他不得给长房再分一部分家产出去? 朱维昌没想到大侄女在刺史府里打个滚,再回来竟然还有这番本事,眼都不眨的想从他这里挖银子。 徐氏性格软弱极好拿捏,这等主意想来定然不是她敢想的。 唯有朱玉笙从小胆大包天,时时要跟他叫板,压着压着也还要跳起来,不是个乖顺的丫头。 他没把朱玉笙从刺史府里带出来的值钱东西掏出来,倒让这丫头回手要掏了他的老本。 朱维昌为难了:“这个……”他支支吾吾:“要不你再等等?” 朱玉笙左右张望:“婶娘有喜了?” 朱维昌:“……” 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贾氏自生完朱宝瑞之后,已经多年不曾有孕,她都这把年纪了,自然更别想着再孕育孩儿了。 他被侄女闹了个没脸,只好采用拖延战术:“此事要不先缓缓,过些日子再议?” 朱玉笙笑容满面:“我就知道叔父对我父亲感情不一般,自然会为父亲的身后事着想。要不这样,弟弟可以晚些日子过继,但咱们朱家的家产是不是先清点一下,属于长房的先劈出来,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经营起来,等弟弟过继之后就可以直接接手了。” 朱维昌终于忍无可忍,沉下脸来,喝道:“朱玉笙——” 朱玉笙惊讶的站了起来:“叔父这是怎么了?怪吓人的。” 朱维昌觉得再跟这丫头周旋下去,自己非得被她气死不可:“你都是嫁出去的姑娘了,回到娘家也安份些,别东想西想,想着插手娘家之事!” 朱玉笙毫不客气回敬:“叔父也知道我是嫁出去的女儿,就算是做了寡妇被送回娘家,可我所带的东西都属于我的私财,与娘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砰”的一声,朱维昌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桌上,他没想到朱玉笙竟然敢跟他当面硬刚,霍然起身怒道:“朱玉笙——”看那架势竟好似要打人一般。 朱家从上到下,每每他发怒之时,无人敢惹。 没想到朱玉笙却不怕死。 第76章 “你当真攀上了大靠山?” 自朱维清过世之后,朱维昌轻松拿捏住了寡嫂跟侄女,随着年龄的增长,朱玉笙也会变着法的跟他斗法,到底还是没逃过他的手掌心。 没想到她嫁去刺史府数月回来,婆家都下了大狱,她竟挺起了腰板跟他叫板。 她依仗什么? 朱维昌撩起上眼皮,一双浑浊的眼睛沉沉逼视着朱玉笙:“大侄女,我劝你凡事想好再说!”其中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若搁在他自己的妻女身上,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 没想到朱玉笙丝毫不在意他的怒色,身姿岿然不动,笑微微抛出一句话:“叔父,你猜吴家人全部下了大狱,为何我还能安然无恙从大牢里出来?” 朱维昌:“……” 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他的怒意不由自主便消散了几分,连语气也和缓下来:“为何?” 朱玉笙却似故意卖关子一般,笑道:“叔父不如上街打听打听,我若是背后没有大靠山,也不敢贸然回娘家。”她讽刺一笑:“我难道就不怕被叔父再卖一次?” 最后一句话简直不留情面,揭开了朱维昌试图要粉饰的太平,撕下了他以爱护侄女为名行敛财之实的遮羞布。 好在朱维昌面皮够厚,一生痴迷于敛财,他只关注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故而无视了朱玉笙的讽刺之意,半信半疑道:“你当真攀上了大靠山?” 朱玉笙容貌出众,哪怕是站在亲叔父的立场上,把朱家三个女儿一溜拉出来,或者把他所认识的亲朋故旧周遭邻居家的适龄女儿拉出来,侄女也是其中容貌最拔尖的一位。 男人的世界里,妙龄女郎的美貌就是一种无形的资产。 朱维昌也不例外。 甚至基于他爱财的原则,他的目光便是一杆秤,这些年时不时把侄女的美貌放在心中的秤上称量称量,看能卖出个什么样的好价钱。 拒绝隔壁景家的提亲,便是因为在他心中,以侄女的容貌,景家还没有上秤的资格,不在结亲之列。 朱玉笙深知叔父之秉性,也明白踏出牢门的那天便是跟卫灏再无干系之日。她不过拉大旗扯虎皮吓唬叔父,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让母女俩在朱家有一席之地。 “叔父若是不信,可以去州府衙门打听打听!” 朱玉笙镇定的注视着已经有所动摇的叔父,再次开口:“过继嗣子的事情可以缓缓,但叔父这些年一力经营家中产业,我也知叔父辛苦,自不会要家中一半产业,只是叔父总要给我们长房母女一条活路,分些产业给侄女经营,将来过继了弟弟也好顶起长房的门户。” 朱维昌:“……” 朱玉笙起身,似乎没有耐心再谈下去:“叔父若是不想分些产业给长房,侄女也不得不去寻那位大靠山替侄女作主了!” 朱维昌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眼中验证真实性,但很可惜侄女眼神坚定,毫不退缩盯着他,甚至还有种让他厌恶的挑衅之意。 “别别,你让叔父再考虑考虑!” 朱维昌不由联想起送朱玉笙回来的身着甲胄腰佩长剑的年轻男子,对她和颜悦色,似乎很是熟稔的样子,心中当真有些打鼓,不由道:“你这孩子……向来没什么行商的经验,万一赔本也不好。你也别说叔父不疼你,我把今年茶园里最好的一批茶叶给你,你若能大赚一笔,咱们再商议分家产之事也不迟。” 他深知朱玉笙对自己有怨,更畏惧于她背后的官府权势,此刻又有几分后悔送她进刺史府,竟教她攀上了大靠山。但内心还抱着几分侥幸心理,但愿她只是随口胡诌来吓唬自己。 但另一方面,朱玉笙竟然没被吴家牵连,还被背后的大靠山不顾律法,派官兵送回家,她的话多少有些真实可信。 朱维昌在信与不信之间徘徊,只想先安抚住了侄女的心,打听清楚她的大靠山再说。 朱玉笙却不肯给他拖延的时间,当即立断道:“叔父既然说要给侄女今年最好的一批茶叶,那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们今日便交割清楚?” 朱维昌:“……” 徐氏提心吊胆在后院等着,生怕以朱玉笙的脾气跟朱维昌吵起来,谁知等来等去却听到朱玉笙不但保住了自己带来的财产,还让朱维昌松口分了她一批茶叶出售。 “这怕不是真的?”徐氏拉着打听消息的新雁不肯松手:“你没听错?” 新雁跟着徐氏谨小慎微,还时常被贾氏身边的丫环婆子欺负,连朱宝瑞也时常逮着机会踢她两脚,不知道有多委屈。 朱玉笙回来之后,她找到了主心骨,总觉得胆气都壮了,此刻满面笑意谈起此事:“奴婢没听错,也不知道大姑娘跟二爷在厅里怎么谈的,再出来二爷耷拉着一张脸,好像被人抢了五千两银子似的,可不高兴了。大姑娘倒是高高兴兴的,说是今日便要跟着二爷去茶园收茶叶,还让杨叔驾车去送他们。” 能从小叔子身上挖一块肉下来,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她胆小懦弱,心中不安,倒好似自己个儿做贼一般,心虚不已,忙催促婢女:“新雁,你快快去催笙儿,让她赶紧回来,别跟二叔要什么茶叶。她一个后宅女子,哪懂得经商之事?” 拿了朱维昌的茶叶,还不知道被他怎么报复呢。 谁知新雁现在胆子见长,竟然还反过来劝她:“我的奶奶,二爷跟二奶奶是什么性子,您比奴婢清楚。咱们姑娘回来之后,二房的人便跟苍蝇闻到臭味似的,在咱们姑娘身边打转,为的还不是姑娘从吴家带回来的东西。姑娘想尽办法保住了自己带回来的东西,还能从二爷手里分到一批茶叶,为着什么?” 徐氏被小丫头说懵了,顺着她的话重复:“为着什么?” “自然是为着奶奶跟姑娘往后在朱家的日子过得舒服些。”她忍不住为徐氏母女抱屈:“当年大爷还在世的时候,咱们可是住在正房的。自大爷过世,奶奶跟姑娘就被赶到了下人房,您不委屈,也要为姑娘想想!” 她从小跟着朱玉笙长大,主仆感情深厚,自然一心偏着自家姑娘。 徐氏哭了两日眼睛都还肿着,却不曾换得女儿的回心转意,被新雁一席话也说得面有愧色:“都是我无用,拖累了笙儿。” 她依附朱维昌夫妇过活,连句重话也不敢说,更别提反抗了。 谁知朱玉笙胆大妄为,让新雁去劝阻,也是为着女儿着想。 第77章 好端端的为何要分家 朱家茶园里,老管事朱富接待了叔侄俩。 朱富从小记事就跟着父母在朱家为仆,后来父母先后过世,他精明能干,便一路从小厮爬了上来,当过朱家的长随管事,最后终于被外派去朱家茶园当管事。 朱玉笙小时候也跟着朱维清来茶园玩耍,近几年在朱维昌的管束之下却不曾来过茶园,乍然出现,朱富仔细打量才认出来人。 “二爷,这位是……大姑娘?” 叔侄同乘一辆马车,做叔叔的一张脸拉的都快掉到地上了,侄女倒是笑意明媚,完全不在意叔父的冷脸,还时不时掀起车帘,跟驾车的杨鸣善闲聊。 等到了茶园,朱维昌还黑着一张脸,朱玉笙却已经热情迎了上去:“这位便是管着茶园的富叔,我小时候还见过的。” 朱富小心觑着朱维昌的脸色,猜测叔侄二人之间的官司,也不敢对朱玉笙表现的太过热情了——二爷的样子倒好像被大姑娘拦路抢劫了几千两银子,心疼的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老奴听说大姑娘已经出嫁,怎的有空来茶园转转?” 朱玉笙瞟了一眼朱维昌,疑心他上下两片嘴唇被鱼胶粘住了,一时撕扯不开,便替他作主宣布:“富叔有所不知,二叔疼我,又想着父亲膝下无子,便想先分我一批茶叶,过阵子为要为父亲在族里挑个嗣子过继,也好顶起长房门楣。二叔今儿正好有空,便带我过来分茶叶。” 朱富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分茶叶给大姑娘?” 朱玉笙此举简直是虎口夺食,乞丐碗里抢饭,勇气可嘉! 朱富在朱维昌手底下多年,深知这位爷的吝啬,让他平白无故拿出一批茶叶给侄女,不是在挖他的肉吗? 他吃住在茶园,只知道大姑娘嫁得江州刺史大人的长子,虽然进门就守寡,但婆家地位高,想来是仗着婆家的势上娘家来耀武扬威了。 茶园消息滞后,刺史府全家都被押入大牢之事还未传上山。 朱富的目光转向朱维昌,向他求证:“二爷?” 朱维昌额头青筋止不住跳了两下,憋了一肚子火,顶着朱玉笙威胁的眼神,再想想入府送人的年轻武将,不甘不愿吐出俩字:“今年的好茶叶分一半给她!” 朱家二爷发了话,老管事朱富不敢敷衍,引着二人在茶园库房过目,又唤来几名长工,把今年茶园的收成一劈为二,叔侄俩的茶叶分锁入两间库房,并给了朱玉笙一把库房钥匙。 朱玉笙还在库房周围转了一圈,细细察看。 朱维昌心中滴血,口气不免难不好听:“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怕有人在库房墙边挖洞偷茶叶不成?” 朱富连连保证:“大姑娘放心,咱们茶园历来没出过偷窃之事,保管没问题的。” 朱玉笙揣着钥匙,心满意足的坐上了马车。 回家之后,徐氏也顾不得新雁的劝阻,再次来朱玉笙房里,苦口婆心的劝她:“笙儿,娘也是为了你好,快别跟你二叔对着干了。他毕竟是你亲叔叔,家里的事情都是他在管。你也不懂经商,要茶叶做什么?”还妥协道:“你从吴家带出来的东西,既然不愿意给你叔婶分,便自己留着。” 她自认为是个好母亲,不贪图女儿从婆家带出来的东西,还再三表明态度:“你放心,娘也不要你的东西,只要你好好的,娘再不求什么了。” 朱玉笙对母亲的耐心与爱早被流放路上的艰难给磨的所剩无几,听得她这番自我感动的话语,不由冷笑两声:“娘,您是朱家的好儿媳,二叔二婶的好大嫂,品性高尚视金钱如粪土,不计较个人得失,简直是万中无一的好人!可惜女儿我爱财如命,既没打算把自己的私财分给二叔二婶,也没打算分您一份。” 她毫不客气:“我分了给您,就怕您转头就双手捧去前院,送给二叔二婶了。” 徐氏未必没有过这种想法,借以讨好徐维昌夫妇,还可以借朱玉笙的名义代替女儿向他们示弱。 只是自从朱玉笙回来之后,无论是她伤心也好,哭也罢,女儿都是无动于衷,甚至把自己房门及箱笼锁了起来,提都没提过自己的私财。 贾氏上门责问朱玉笙,说她防着谁,言下之意是往自己身上揽。 徐氏却不无苦涩的想,她的女儿也许不止防着朱维昌夫妇以及朱家内宅仆妇,说不定连她这个亲生母亲也在防备之列。 女儿不相信她。 当认清这个事实之后,徐氏就不敢再对女儿有更大的奢望了。 什么用吴家带出来的金银首饰来孝敬她,或者与她商量自己的财产如何分配,再或者将来有什么打算,母女俩关起房门说些贴心话儿之类的,都是奢望。 她的女儿,生就一副铁石心肠! 徐氏内心柔肠百结,哭得不能自已,也终于认清了现实。 当朱玉笙嘲讽的说出这番话,徐氏内心跟刀扎一样,却无法否认,只能用那句万能的话来缓解母女之间的冷淡:“笙儿,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可惜朱玉笙不领情,还斩钉截铁的告诉她:“茶叶我是不会还回去的。我凭本事讨来的东西,凭什么再白白还回去?祖父母早已过世,我们大房跟二房将来总要分家,我既然指望不上您,便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徐氏一听女儿还要跟二房分家,顿时心惊肉跳:“笙儿,你这是做什么呀?好端端的为何要分家?” 第78章 血脉羁绊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朱玉笙深吸一口气,决定一次性把话讲明白:“娘,你准备一辈子依附二房生活?” 徐氏一愣:“我不跟着二房生活,还能怎么办?” 朱玉笙毫不客气揭破她的软弱:“父亲虽然过世,但咱们是长房。” 徐氏颇为愧疚:“可是……可是我没为你父亲生下儿子。” 长房无子。 朱玉笙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消失殆尽,极力控制着情绪不致于说出更为伤人的话:“难道就因为长房无子,咱们便要被二房欺负一辈子?” 徐氏慌了:“笙儿,你是外嫁女,闹着跟二房分家之后,你让娘一个人怎么办?”她想到自己一个人,顿时双眼布满泪花:“你爹已经不在了,娘跟着二房过日子,娘不委屈。” 朱玉笙肚里的无名之火噌的冒了出来,她终于忍无可忍:“不委屈让你跟下人一起吃住!不委屈极尽苛待,连二房的下人也敢给你摆脸色!不委屈你一个人常常躲回房里哭什么?” 徐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娘只是怨自己命苦,早早守寡。” 这次朱玉笙可不会惯着她:“我嫁出去的当天就守寡了,也不见我说自己命苦。” 比惨是? “你好歹膝下还有一女,父亲陪了你八年,我呢?” 徐氏尴尬的哭不下去了,拭着脸颊愧疚十足:“都是我的错。”又心疼女儿守寡:“咱们娘俩都这么命苦……” 朱玉笙内心深处并不觉得自己守寡有多命苦。 她也从来不认命。 “别再说命苦了!”朱玉笙不耐烦的打断她:“人一辈子是吃苦受累还是享福开心,全在自己。你天天坐在那里哭天抹泪,当然觉得自己命苦了。可要是咱们跟二房分家呢,哪怕不争祖宅,出去外面买个小院子,关起门来清清静静过日子,你觉得怎么样?” “可是……可是家里也没个男人……”徐氏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越听女儿所说越害怕:“连个依靠都没有,咱们娘俩怎么过?” 朱玉笙恨铁不成钢:“家里有男人又如何?二叔吝啬刻薄,除了欺负你便是想着把我卖出去。你以为他做过一回就会收手?”她冷笑不已:“别天真了!他尝到一回甜头,还会有下一回。” 她不打算让徐氏对二房还抱有天真的幻想:“这次是刺史府,下次呢?保不齐便是给哪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做妾,你愿意?” “应该……应该不会?”徐氏听得心惊肉跳,虽然嘴上还在强撑着,其实内心已经认同了女儿所说,朱维昌尝到一次甜头之后,必会再次把主意打到女儿头上。 “那……那怎么办?”她慌乱之下紧抓住了朱玉笙的腕子,急得眼泪又下来了。 相比她的忙乱,朱玉笙简直冷静到可怕:“如今已经不是长房跟二房争财产这样的小事了,而是性命攸关之事。以二叔贪财的性子,要是不分家,他不但迟早要吞了我带回来的所有财产,还会再次把我卖出去。到时候,你就是真正的无依无靠,这一辈子任由他们夫妻俩搓圆捏扁!” “笙儿——”徐氏被她描绘出来的场景给吓到:“不会的!” “你是非要等到人家逼到头上来,才肯想办法吗?”朱玉笙提高了声音质问:“咱们就不能早做应对?” 徐氏:“……” 她这些年浑浑噩噩依附着二房生活,自丈夫过世之后被二房从正院赶到了下人房,紧跟着衣食也被克扣,最致命的是女儿的婚事也由得朱维昌决定,而她还被胁迫着做了帮凶。 直到女儿守寡,她一趟趟往刺史府跑,却并没取得女儿的原谅,内心才真正开始恐慌。 以往,她一直以为自己所依靠的是二房。 后来才发现,原来在朱家后院,没了女儿的保护,她过得万念俱灰。 朱玉笙在时,下人们对她的态度还能过得去,连带着朱维昌夫妇也时常被女儿明嘲暗讽,一时不公还嚷嚷着要去寻族里的叔公们讲理去,以此挟制叔父婶娘。 朱维昌夫妇也不敢对她们母女太过苛刻。 原来,自始至终她依靠的,只有女儿一个人。 所以听说吴家下了大狱,她的天都塌了。 谁曾想女儿倒是被送了回来,却在两人之间划下深深鸿沟,待她冷如寒冰。 此刻,徐氏握着女儿的腕子,发现她不但没有推开,还愿意耐下性子跟她讲道理,如同灰烬之中冒出了绿芽,又迸发了新的希望:“笙儿,咱们怎么办?” 朱玉笙深知母亲秉性,没指望着自己能立起来,但至少别拖她的后腿,这才愿意耐下性子把利害关系讲明白:“我跟二叔提起,要为父亲过继一个儿子来继承香火,要他先分家产。叔父定然不会愿意让我去族里挑个弟弟过来继承家业,凭白分出去他一半家产,不得心疼死他。他为了稳住我,也为了不得罪我背后的靠山,只能忍痛分我一批茶叶。” “过几个儿子?”徐氏的眼睛亮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朱玉笙抚额:“没那么简单的。”她实在觉得心累:“二叔想着吃绝户,你当族里人就没有想吃绝户的。但凡从谁家挑个儿子过来,这孩子背后的亲生父母全家都得巴上来吸血。”她打断了亲娘的幻想:“过继只是我拿来跟二叔分财产的一个噱头。等到我们彻底分家,从祖宅里搬出去之后,谁也不能左右我们娘俩,到时候日子也能过下去,何必抱个别人的孩子来养,又养不熟。” 徐氏有时候想起丈夫也不免要流泪:“都是我的肚子不争气,断了你爹的香火……” 朱玉笙:“……” 死过一回的人了,她早已不执着于香火一说,只是为了给徐氏吃个定心丸,她不得不哄她:“你放心,等我将来再嫁,生个儿子来继承爹的香火。” 徐氏破涕为笑:“那也得新姑爷答应啊。” 朱玉笙早对婚姻不作他想,只是为了暂时哄住徐氏,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要是新姑爷不答应,我就不嫁了,大不了招赘!” 徐氏彻底笑了,还爱怜的轻拍她一下:“你这孩子,胡说八道。” 但显然朱玉笙的胡说八道彻底安了她的心,让她不再恐怕无助,哭个不停了。 朱玉笙在心里叹一口气。 血脉羁绊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她如果再决绝一些,大可带着从刺史府里带出来的东西换个地方生活,此生不再与徐氏相见,也不必搅和进朱家这滩浑水里。 但徐氏是她亲母,再软弱无能,于她也有母女之义,养育之恩。 她只能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我与二叔之间势必还有争执,这关系到长房的生死存亡,就算你帮不了我,但也不能再拖后腿,帮着二叔来逼我!”朱玉笙最后一次郑重“威胁”亲娘:“再有下一次,你站在二叔那边,咱们娘俩的母女缘份这辈子就算是彻底断了!” 女儿长久的决绝冷漠已经让徐氏伤透了心,也发自内心的感到害怕,都不必朱玉笙再说什么,她连连点头保证:“你放心,这次无论如何娘都只会站在你这边!”还顺势握住了女儿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软硬兼施,朱玉笙彻底安抚了徐氏,准备大干一场。 无论她的内心对于母亲的失望有多深,还剩下多少感情,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母女俩要好好活着。 第79章 卫兄也喜欢上了方才的小娘子? 朱维昌平白无故送出去一批茶叶,割肉之痛让他难以忍受,回来就黑着一张脸把贾氏骂了一顿。 贾氏已经习惯了丈夫拿她撒气,挨了骂还得关心对方:“二爷,这是外面谁惹你生气了?” 她心中其实已经猜了个大概。 丈夫让黄婆子去唤朱玉笙,原本她以为必能从朱玉笙手中拿回一笔银子,谁知后来叔侄俩却出去了,必是吃了侄女的苦头。 果然朱维昌灌了两盏茶之后,在房里破口大骂:“死丫头,嫁出去才几个月,婆家全都下了大狱,竟然还这么嚣张,到底谁给她的底气?” 提起这个,他也不忙着骂人了,赶紧唤了长随薛大钱:“你去外面打听打听,吴家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护着大姑娘,竟把她给送了回来。” 薛大钱跟着他在外面跑腿,生就一张丢在人堆里让人记不住的脸,人却有几分机灵,打听消息比旁的下人都好使。 听话听音,贾氏大吃一惊:“二爷是说,笙丫头背后竟是攀上了大靠山?” 朱维昌瘫坐在榻上,也有些犹豫:“这丫头腰杆子跟嘴巴都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但我瞧着多半真有其事,不然何至于敢跟我叫板?” 以往她也有不服的时候,但都是小打小闹,不至于正面杠上撕破脸。 此次敢跟他闹分家过继,明显是有备而来。 贾氏便只能附和着丈夫同骂朱玉笙:“这死丫头旁的本事没有,倒是生就了一副勾人的模样,谁知道迷住了哪个冤大头替她撑腰。 夫妇俩在房里骂了朱玉笙一个时辰,当日吃饭休息不提。 次日中午,薛大钱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 “二爷,打听到一些消息。” 朱维昌满怀希望:“快说快说。” 薛大钱道:“外面都传遍了,说吴刺史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占人土地,做了许多不法之事,这才被关了起来,等着审查定罪。听说朝廷派了一位姓卫的大人下来查案,暂代刺史一职。” “姓卫?”朱维昌一介小民,于朝中之事两眼一抹黑。 薛大钱也算是花了点功夫:“小人花了点钱才打听到,说这位卫大人早就来江州了,等找到吴刺史的罪证立刻便抓捕下狱,很有手段。” “京里来的卫大人查案,她也不至于攀上这位?”朱维昌小声嘀咕。 薛大钱见暗示没什么用,也知道自家主子吝啬,打探消息的银钱只能自掏腰包,便打起精神再放个更为有用的消息:“小人在府衙外面蹲守了一夜,您猜看到了什么?” 朱维昌一下子便被吊起了兴致:“看到了什么?” 薛大钱得意道:“小人见到了那天晚上来送大姑娘的年轻武将,听州府门外摆摊的婆子说,那人竟是卫大人身边之人。” 朱维昌:“……” 难不成这死丫头真攀上了高枝? 不是卫大人,便是那位年轻武将? 他心中打个突:“不行,再任由这丫头胡闹下去,往后还不得把我压得死死的。” “大钱你过来。”他招手让薛大钱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叮嘱几句,在对方讶异的目光里催促:“你倒是快去呀。” 薛大钱匆匆来,又匆匆去了。 朱玉笙浑然不知朱维昌心中的盘算,清早吃过饭锁好门,便带着新雁出门去街市上转悠。 她虽要了一批茶叶,但于经商一途全然没有经验,自然要先寻个门路摸清了价格才好出手。 新雁小孩心性,跟着她在街上闲逛,时不时被路边摊贩摆出来的钗环胭脂吸引,苦于囊中羞涩,只能巴巴多瞧两眼。 朱玉笙见她这副可怜模样,便饶有兴致拉着她挨个摊贩逛,碰到喜欢的款式便拿起来往新雁发间试戴。 新雁吓得直往后缩:“姑娘,快放下,奴婢没钱。” 朱玉笙乐不可支:“想什么呢,我是让你替我试戴,要是好看我就给自己买来戴。” 新雁一张小脸顿时涨红,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任由她摆弄。 朱玉笙憋着笑打扮她,给她描了眉点了唇还要扑粉,直弄得新雁僵硬的快成了一根树桩子。 她二人在街市间闲闹,对面临街二楼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面孔,心事重重透一口气,谁知打眼便被主仆二人吸引。 做主子的没个正形,边打扮还边嘀咕:“咱们新雁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早点打扮起来寻个如意郎君。” 新雁被她逗得连耳朵都红透,又羞又恼,嗔怒道:“姑娘,您瞎说什么呢?” “难道你不嫁,上山当姑子去?”她坏笑着似乎为小丫头筹谋:“要不改日进香,我去寺里替你问问?” 新雁气得跺脚:“姑娘,您说什么呢?” 朱玉笙笑得大为开怀:“我们新雁这么好,姑娘怎么舍得让你上山当姑子去呢?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挑个好儿郎!” 新雁羞臊不已:“姑娘你再胡说,我就……我就……”竟发现无人可辖制她。 酒楼之上透气的正是卫灏。 自吴家人被抓捕入狱之后,他忙得天昏地暗,连饭也不曾好好用。 领太子旨意带兵前来配合他抓捕吴家人的武将周煦与他有几分交情,见此情况实在瞧不过眼,把他从牢里拖出来沐浴收拾,拉到街上找了家酒楼吃饭。 “公事是办不完的,你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再说吴家人全都落网,慢慢审就是了,着什么急呐?” 吴家主仆全都入狱,连厨子都没留下一个,如今刺史府住的全是二人自京中带来的护卫官兵,有自告奋勇下厨的兵勇,手艺也还停留在军营大锅饭的水平,周煦连吃两日直骂是猪狗食,非要出门放松一下。 趁着上菜的功夫,卫灏推窗透气,竟瞧见了朱玉笙。 如果从他夤夜从刺史府出走至今,细算起来两人竟已许久未曾在一起说过话。 如今她在楼下街市间嬉笑玩闹,终于回归原有的生活,如同山间生长的野花,自由绽放。 卫灏也不知怎的,一时竟贪看她的笑颜,连身后有人过来都不曾注意到。 周煦探头瞧了一眼,顿时双目放光:“好漂亮鲜活的小娘子。” 朱玉笙盘着妇人发髻,自然是他人妇。 卫灏不想听到旁人对朱玉笙评头论足,“砰”的一声关上窗户,冷了眉眼:“你是来查案,还是来看小娘子的?” 周煦出身军营,除了一身功夫过硬,脑子里也缺根弦,难得他肯在小娘子身上留心:“等等——”他推开窗再细瞧两眼,更加兴奋了:“卫兄你来瞧,那小娘子身着素服,保不齐是在给丈夫服丧?” 卫灏没好气道:“你管她给谁服丧呢。”说着便要关窗。 朱玉笙此刻已经为新雁打扮停当,掏出荷包付了银子,便拉着她的手要走。 新雁舍不得把妆擦了,便摸头发去拔钗子摘耳环:“姑娘等等——” 朱玉笙笑容灿烂阻止她:“别摘别摘,我那是逗你玩的。我不在家的时候,新雁受委屈了,这些都是买给你的。” 新雁眼眶里不由蓄满水汽,不是为着收到礼物,而是那句“新雁受委屈了”,她要擦泪又怕花了妆,还是朱玉笙用帕子小心拭干净她眼角的泪,还取笑她:“你是不是跟我娘在一起久了,也跟着她学会了哭。别别,你要吃的喝的玩的,我都可以买给你,千万别学她哭,我可哄不来!” 新雁破涕为笑:“姑娘——” “等等——”周煦支着窗户不肯关,双眼恨不得粘到朱玉笙脸上去,只觉得魂魄都被那灿然一笑给勾走了,眼睁睁注视着主仆走远了,转头打探消息:“卫兄,你说我要是派人去打听那小娘子,会不会让人觉得孟浪?” 卫灏:“……” 卫大人向来沉稳有度,从来没感受过心浮气躁,没想到被周煦几句话给打破了多年素养。 他也不知自己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提醒已经沉迷美色的同僚:“周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听从太子殿下之令,带兵前来辅助我查办吴延之案的?” 没想到周煦皮厚如城墙,丝毫不觉得这是问题,且还振振有词道:“我只负责带兵听从你调遣,至于查案那都是卫兄的事情。再说……太子殿下也没禁止我找小娘子啊。” 卫灏克制着自己不致于把这家伙给捶一顿的冲动,试图让他打消念头:“周兄,咱们是出京办差,不是做别的,你能把心思放在公事上吗?” 周煦却是个一根筋,压根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我也没耽误办差啊。”并且自作聪明的得出了结论:“莫不是……卫兄也喜欢上了方才的小娘子?” “没有!”卫灏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周煦顿时大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笑起来:“还好还好。我方才还担心卫兄你也中意那小娘子,要跟我抢。现在的小娘子们都喜欢小白脸,嫌我们当兵的粗鲁。只要卫兄你不喜欢那小娘子,我就放心了!” 卫灏:“……” 第80章 “怕二爷就有用了?” 朱玉笙带着新雁在江州府内茶叶铺子转了几天,大致对茶叶的品类价格做到了心里有数,正当她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茶园管事朱富哭丧着脸来传信。 “大姑娘,昨儿下雨,库房屋顶失修,把茶叶全泡了,这可怎么办啊?” 朱玉笙脑子里“轰”的一声,犹不能信:“你说什么?”她当日收了茶叶还特意围着库房谨慎转了一圈,谁曾想百密一疏,竟不曾爬上屋顶瞧瞧。 朱富老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懊悔的都要捶胸顿足:“咱们库房前两年才修过,今年府里还不曾拨银子修,谁知碰上下雨……” 时近初秋,昨夜一场中雨,浇透了茶园田庄,却不曾料到竟连库房屋顶也出了问题。 朱玉笙也在质疑此事,向来爱财如命的朱维昌已经跳起来,指着侄女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丫头,早说了生意上的事情你不懂,偏要逞强,好好的一季茶叶,全毁在你手里了!” “叔父此话诛心。我连茶叶都不曾卖,怎就是逞强了?”朱玉笙对叔父上来往她身上乱扣罪名的举动也极为生气:“分明是叔父舍不得银子,连库房的屋顶都不肯修,却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 朱维昌双目冒火,似乎恨不得扇她一耳光:“你个不懂事的丫头,没有保存好茶叶不说,还偏要掺合家里的生意!老实在家等着媒人上门不行吗?” 朱玉笙一听他提再嫁,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住,当着朱富也不再留面子给他:“等媒人?我瞧着等的恐怕不是媒人,而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贩子,到时候让叔父再卖我一回?怎么,吴家的聘礼还不够叔父花用的,竟还打着我的主意呢。照我说,叔父竟还是省省这份心。您自己有俩女儿呢,何苦一次次把手伸到隔房侄女身上?” 朱富见叔侄俩吵得不可开交,竟是连话也不敢插,小心往后挪动脚步,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朱维昌让侄女噼里啪啦一顿数落,戳破了心里的小九九,面子上都挂不住了,老脸作烧强自嘴硬:“我为你好,你竟这般编排我!可怜我大哥到死都不放心妻女,嘱咐我一定好生照顾,谁知我一片好心竟被曲解,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 “敢问叔父,您对得起我爹吗?”朱玉笙才不吃他这一套,还反将一军:“午夜梦回,您拿着卖我的聘礼,花的舒心吗?就不怕我爹托梦给您,质问您?” 这句话简直插中了朱维昌的心脏,他“噌”的站了起来,额角青筋直跳,恶狠狠往朱玉笙方向大步走了过来,抬手便要给她一巴掌:“我让你这丫头满嘴胡吣!” 朱富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是上前去拦着做叔叔的,还是赶紧催促侄女快跑,一时进退两难,只敢摆着手连连道:“二爷息怒!二爷息怒!” 谁曾想朱玉笙却也猛的站了起来,半点不惧怒气冲冲的叔父,甚至还冷笑着把脸伸向朱维昌的方向,叫嚣道:“二叔您打啊,狠狠往我往脸上打!回头我就顶着脸上的伤去请族中叔老分家过继!” 朱维昌双眼冒火,高举着右手却停在了两步开外。 听到分家,他的怒火瞬间便小了下来,只胸膛一起一伏,显然一时半会还不能消气。 族中叔老真要掺和进来,他非得狠剜一块肉下来不可。 谁知这丫头还没完,竟然继续威胁:“我不止要请族中叔老,还要去衙门敲鼓,请求官府派人主持公道,分割财产!叔父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一定请叔父吃牢饭!” 听到“牢饭”二字,朱维昌的脑子彻底清醒了。 吴延任江州刺史之后,带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风气。 但凡有权有势与官府有关系者,逢官司必赢。 升斗小民击鼓鸣冤者,不死也得扒层皮。 久而久之,市井百姓便视官衙如畏途,凡有冤屈也不再指望官府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反而是忍气吞声。 朱维昌虽好钻营又是积年经商,却比不识大字的小民更清楚官府之黑暗。 吴家虽下了大狱,但余毒犹在。 他也并不会认为新来的刺史大人便能涤除扫尘,还江州百姓一个清明的世界。 不过是走了一只硕鼠,再来一只不那么肥的而已。 甚至为了及早打点,近几日他已经在盘点家产,忍着痛划拉礼单,总归要上下打点,才能在江州地界上把生意做稳当。 薛大钱的话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朱玉笙要么攀上了卫大人身边的武将,要么攀上了卫大人,否则腰杆也不至于这么硬,敢当面跟他硬刚。 他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两步,决定先忍下这口气,连语气也和缓下来了:“分家之事,自有族中叔老主持,要官府派人做甚?你也太不懂事了!” 朱玉笙憋着一口气,就是为了一次性吓唬住朱维昌。 她太了解这位叔父,典型的得寸进尺式的人物,但凡能从她身上榨出一两油,就绝不会心慈手软。 除非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为着母女俩此后的安生日子,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拉大旗作虎皮,借“官府人脉”与他周旋 ,省得他再打自己的主意。 谢天谢地,这一切只发生在家中,不至于让卫大人发现。 “我也不是非要请官府过来主持分家,但叔父欺人太甚,分明是库房疏于修缮,却非要把罪责推到我身上。我若再不想办法,只怕又要吃叔父的大亏。” 她这番毫不留情的话刺得朱维昌颇为难堪,原本偃旗息鼓的斗志又被燃起:“你再胡说八道?” 朱玉笙冷笑:“我那是胡说八道吗?实在不行咱就报官,反正我不能白白废了一批茶叶。” 朱维昌:“……” 听话听音,朱富也不是那么蠢的人,当即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开始哭:“大姑娘可千万别报官!老天不开眼非要下雨,这件事情可真不怨老奴!” 朱维昌似乎有些瞧不过眼,还替朱富说话:“你也别吓唬朱富,此事原也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老天之过。”竟居中调停做好人,一副忍着心痛和稀泥的架势:“你这丫头,自小逞强好胜,却不知妇人之道,可不在生意上。这下子跌了大跟头,就该知道做生意之难,但凡有一点小疏忽,必要赔得血本无亏。这次的事情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往后你还是别掺合家里的生意了,老老实实待嫁。” 朱玉笙就知道他打着这个主意,却不接茬,只催促朱富:“富叔快起来。咱们在这吵半天也解决不了问题,先去茶园瞧瞧库房里的茶叶,总不能糊里糊涂被雨浇了。” 朱富哭得正可怜,闻言一僵,慌忙擦干眼泪爬了起来:“大姑娘这是不信老奴?” 朱玉笙知道叔父可以得罪,但下面干活的人却不可怠待,不然他们使起坏来谁知会造成什么损失。 “富叔哪里的话。只是好好一批茶叶被雨水泡了,我总要去瞧瞧心里才安生,就算是赔也得让我赔个明明白白。”她扬声唤新雁,让她去通知杨鸣善套车,自己回房去换衣服。 杨鸣善赶着套车,忍不住问新雁:“我听说朱富来了,怎么回事?” 新雁将经过细细讲了一遍:“我在外面听得里面吵得很厉害,咱们姑娘跟二爷各不相让,声音高的都快把房顶掀了,差点没打起来。” 杨鸣善急道:“你怎的不叫我过去,万一姑娘让二爷打伤了可怎么得了?” 新雁笑道:“真是奇了怪了,二爷往日在府里瞪谁一眼,谁都要害怕半天。可偏咱们姑娘不怕,还敢跟二爷吵起来,二爷到最后也没敢动姑娘一手指头,杨叔你说怪不怪?” 杨鸣善感叹道:“姑娘有大爷的风采。大爷生前说话不急不缓,却能让人敬服,咱们姑娘到底长大了。”又好奇压低了声音问:“姑娘真说要跟二房分家?” 新雁面上浮现喜色,小声道:“听姑娘跟二爷提了不止一次,说不定是真的。” 朱维清在世之时,两房尚未分家,府中仆从自然也以长房马首是瞻。后来二房当家,众仆便渐渐倒向了二房。后来朱维昌夫妇便想尽了办法,把朱玉笙母女俩身边的老仆发卖排挤走,只余新雁一个小丫头跟驱也驱不走的杨鸣善。 若两房能彻底分家,于他们来说,便是福音。 正房里,朱维昌和稀泥无果,也气咻咻跟着朱玉笙上了马车。 朱富愁眉苦脸与杨鸣善一起在车辕上,还要小声嘀咕:“大姑娘也太厉害了,连二爷也不怕。” 杨鸣善口气不大好:“怕二爷就有用了?” 一行人再次到茶园,朱玉笙打开库房,仰头看时,但见屋顶破的地方正对着放置茶叶的架子方向,导致雨水降下来正好浇透了茶叶。 她出神一会,转头道:“富叔,给我拿个梯子过来。” 朱富面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大姑娘要做甚?” “快去!” 朱富拗不过,赶紧催促人拿了梯子过来。 谁知朱玉笙却指使他们靠墙放置,又唤新雁过来扶着梯子,她自己竟然扶着梯子要上。 朱维昌恍然大悟,不怪这丫头临出发之时,竟回房换了骑马的胡服。 第81章 “让她先骂会。” 朱玉笙刚回房,贾氏便带着朱宝瑞追了过来,站在门口质问:“朱玉笙,你做什么打我的宝瑞动手?” 新雁紧张的隔门张望,小声问:“姑娘,二奶奶过来了,怎么办啊?” 朱玉笙正在净面,声音模糊从手掌中传出来:“让她先骂会。” 谁知徐氏闻声推门而出,一脸惶恐:“弟妹,怎么了?” 贾氏气愤的指着朱宝瑞脸上的巴掌印:“大嫂你瞧,好端端的朱玉笙竟敢打宝瑞,这丫头是疯了?” 徐氏原本心中就不安,见到朱宝瑞又哭又闹的模样,面上掌印未消,也头疼不已,只想赶紧安抚好这对母子:“弟妹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宝瑞别哭了,大伯母给你抹药,让长姐给你道歉好不好?” 贾氏对徐氏这位长嫂向来瞧不上眼,嫌弃她懦弱无用,一把推开拦在朱玉笙门前的徐氏:“大嫂你起开,我要问问朱玉笙,她到底想做什么?” 两进院子相连的月洞门前面,探头探脑露出俩脑袋,九岁的朱玉笛有点担心的扯着姐姐的袖子:“姐姐,娘会不会打大姐姐?” 贾氏对两女儿也从来都是非打即骂,只有儿子是她捧在掌心的宝贝。 十六岁的朱玉筝回握住了妹妹的手,看热闹不怕事大,小声缓解妹妹的紧张:“你别担心,听说大姐姐都敢跟爹吵架,她肯定也不怕娘。”她眉间浮起一丝快意:“再说宝瑞也太不像话了,早该被人收拾一顿了!” “宝瑞太讨厌了!”就算是一母同胞,这位弟弟也不讨两位姐姐的欢喜,尤其是朱玉笛年纪相差不大,最受欺负,对胞姐的这句话举双手赞成。 后罩房门口,贾氏要往里闯,徐氏拦着不让,被推开手她难得态度坚决的拉着贾氏胳膊不肯松开:“弟妹,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别生气!” 四下有仆人悄悄探头,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朱玉笙已经净完面,擦了香膏,收拾妥当,掀开门帘站了出来,笑盈盈盯着正狂怒骂人的贾氏问道:“二婶找我?” 贾氏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嚣张,打了人还笑得无事发生一般,扯过儿子便指给她看:“这是你打的?” 朱宝瑞落单在长姐手中吃了亏,有了靠山之后胆子大了不少,哭着喊:“娘,就是这个贱人打我的,你要打回来!” 朱玉笙痛快承认:“二婶,是我打的宝瑞!”她也不顾贾氏在场,上前两步便扯住了朱宝瑞的耳朵一拧:“你方才叫我什么?” 朱宝瑞“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娘——娘你看她——”想要逃脱朱玉笙的掌控,苦于耳朵被人家拧在手里,又疼又气,还要去踢她。 贾氏连连催促:“你赶紧松开!松开!” 徐氏也帮腔:“笙儿,你快松开宝瑞,好好说话。” 朱玉笙忽问道:“二婶可看过大夫了,耳朵没问题?” 贾氏又急又气,随口骂道:“你娘耳朵才有问题呢。” 朱玉笙手上再次用劲,朱宝瑞顿时哭得更凶了:“疼疼疼!娘,救我……“ “二婶既然耳朵没问题,方才朱宝瑞骂我什么您没听到呀?”她冷笑一声:“他一个隔房堂弟,肆意侮辱长姐,眼中可有长幼?您来不就是问我为何要打朱宝瑞吗?” 她低头俯身,笑容亲切的犹如一位真正疼爱弟弟的姐姐,柔声细语道:“宝瑞乖,你把方才在前院骂我的那些话一字不差讲给你娘听,好不好?” 面上笑着,手底下却半点不松。 朱宝瑞的哭声好像被要掐断了一样,抽抽噎噎不敢开口。 朱玉笙说:“敢问二婶,朱宝瑞张口闭口骂我寡妇,骂我贱人,骂我晦气,这可是您教的?” 徐氏既惊且怒,连声音都带着些颤抖:“弟妹,你说我笙儿什么?” 贾氏背地里对朱玉笙自然是没什么好话,寡妇贱人晦气这话也是骂过的,可是当着她们母女的面,这话总归不好听,她自然不能承认。 “大嫂误会了,我真没这样骂过笙儿。” 谁知朱宝瑞眼见得自己要背锅,耳朵还在朱玉笙手里,也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扯开嗓子喊:“娘你说谎,你明明说大姐姐是寡妇,被送回娘家来真晦气……” 贾氏强辩:“宝瑞你别胡说!” 徐氏怒极:“弟妹你怎么可以这样?!” 朱玉笙笑眯眯弯腰,轻声诱哄:“宝瑞,你好好说,你娘背后怎么说的我,要是说的好我就不再打你了。”拧着的耳朵也松开了两分力气。 贾氏急忙阻止:“宝瑞——” 朱宝瑞哪管亲娘的死活,他一只耳朵火辣辣的痛,对长姐的恐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当即噼里啪啦连珠炮般把贾氏在房里骂朱玉笙的话全都复述了一遍。 徐氏气得眼泪都下来了,愤怒到极致反而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贾氏母子俩。 当事人朱玉笙似乎毫不气恼,如约松开了堂弟的耳朵,还温和的摸摸他的脑门:“宝瑞真聪明,记性真好!” 贾氏:“……” 朱玉笙嘲弄的注视着贾氏:“二婶还要追究我打宝瑞的原因吗?” 贾氏满面通红,被羞臊的无地自容,气得举起巴掌,恨不得打朱宝瑞,但对上儿子红肿的耳朵跟脸上的巴掌印子,终于还是没舍得下手。 朱宝瑞脸上眼泪都未干,竟向贾氏炫耀:“娘,大姐姐都夸我聪明记性好呢。” “……”贾氏忍无可忍,扯起儿子怒骂:“还不回去?!” 朱宝瑞嘴巴一扁又要哭:“娘你骂我?” 月洞门后的朱玉筝见状,慌乱扯着妹妹往回走。 朱玉笛被迫一路小跑:“姐姐怎么了?” 朱玉筝偷笑:“娘在大姐姐那边受了气,要是发现咱俩在看热闹,你说会咋样?” 朱玉笛吓得面色发白,扯着胞姐跑得更快了。 姐妹俩惊魂未定跑回自己房里,朱玉笛脱了鞋子在床上打了个滚,羡慕的说:“姐姐,你说大姐姐胆子怎么那么大?敢跟爹吵架,也敢跟娘对质,还把朱宝瑞打了一顿……”她把脸埋在枕头上,声音有些模糊:“她这么厉害,要是我亲姐姐该有多好呀?!” 朱玉筝:“……” 贾氏母子离开之后,徐氏跟着朱玉笙进房,心里难受,眼圈红红的,开口都带着几分哽咽:“笙儿,宝瑞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不懂事……” 朱玉笙神色平静:“我没事。” 徐氏又难过又愧疚:“笙儿,都是娘的错,当初……当初娘就不该同意这门亲事!” 说一千道一万,曾经发生的事情再也不可能改变。 她的女儿,余生便要顶着“寡妇”的名号生活下去。 朱玉笙早已接受现实,并且她也从来不认为哭能解决自己眼前的困境。 她催促徐氏:“没什么大事,我想看会书,娘您先回房去。” 等到所有的纷扰远离,房间彻底安静下来,朱玉笙招招手,让新雁过来,附耳小声叮嘱:“去告诉杨叔,茶园库房的瓦片是有人故意使坏,并非年久疏于修缮,让他注意二叔身边的人。” 新雁吃惊掩嘴,好一会才用气音问:“茶叶是故意泡坏的?”用手指着二进院子的方向。 朱玉笙点点头,一再叮嘱她:“让杨叔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第82章 他们是什么关系? 自茶叶被泡坏之后,朱维昌再见到朱玉笙,说话总是阴阳怪气,话里话外便是她无能还爱揽事,不如早点嫁人。 朱玉笙统统用一句老话堵了回去:“初嫁从父,再嫁从己,我的事情就不劳二叔关心了。” 朱维昌被她堵的一口气憋在腔子里,又不敢太过刺激她,生怕惹怒了她,招来她背后的人物,只能回房怒骂侄女。 贾氏跟着丈夫一起骂两句,又忙停下来向外张望,生怕儿子朱宝瑞从哪冒出来听了去,回头再讲给朱玉笙听。 自从在后罩房丢过一回脸,她都有两三日没好意思出门。 朱玉笙打了堂弟,臊了二婶,每日仍旧出门在外面转悠。 这日她带着新雁才出门,便听到景家院门打开的声音,抬头发现来人,笑着迎了上去:“景良哥哥。” 景良多日不见朱玉笙,心中惦念,便掐着点站在自家大门后,听到她们主仆说话的声音,这才走了出来,装作偶遇的模样:“玉笙妹妹这是去哪里?”身后还跟着他的书僮德春。 朱玉笙在朱家孤立无援,便是连亲娘徐氏也帮不上忙,还需要她分神来照顾,其实也有几分发愁,正巧遇上景良,难得露出个苦笑:“遇上点事儿,出门随便走走。” 景良扫了一眼朱家大门的方向,肯定的问:“家里有人为难你?” “算是。”朱玉笙见到景良,便如见到自己亲兄长一般,对方熟知朱家内部之事,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怎么回事?”景良不放心,连连追问,还上下打量朱玉笙,似乎生怕她被朱家人打了。 朱玉笙都被他这副模样给逗乐了:“没人打我,景良哥哥放心,就算是被人打了我也会打回去的。”她回头扫一眼自家院门的方向,还能瞧见守门的袁伯一身褐色短打提着个扫把在干活,便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景良哥哥要是有空,咱们寻个地方去说。” 两人寻了一家离五柳巷比较远的茶楼,进了包间朱玉笙便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新雁侍立在侧,替自家姑娘松了一口气——景良自小疼爱自家主子,不会不帮忙的。 景良的书僮德春心中暗喜,连着瞧了自家公子好几眼——这可不是困了就有人递枕头。 自家公子心中记挂隔壁的朱家大姑娘也非一日,谢天谢地往后他不必再熬夜枯坐窗前发呆了。 景良心中正有思谋,还怕再次请人上门提亲,会被朱维昌阻挠。谁知朱玉笙竟有脱离祖宅分家之意,且已经开始实施,仿如在漆黑的夜里行走,隐隐瞧见远处的曙光,当下喜道:“你要是能带着伯母跟二房分家另过,那我……那我们两家以后走动起来也方便。”为了掩饰自己,又描补了一句:“我娘以后去寻伯母说说话,也方便不少。” 德春抿嘴偷笑:哪里是方便了主母,应该是方便公子上门才对。 蔡氏喜徐氏性格和顺柔软,朱维清在世之时两家多有来往,可自从二房霸占了正房,把徐氏母女赶到后罩房去以后,蔡氏每次去寻徐氏,都要看贾氏的脸色。 久而久之,蔡氏便不愿意再踏进朱家大门。 谈到未来,朱玉笙心中也不免高兴:“等分家之后,我们娘俩搬出去单过,再也不用看二叔二婶的脸色了,到时候欢迎蔡伯母上门作客。” “这是……不欢迎我了?”景良心中发烫,柔声笑问。 朱玉笙笑个不停:“景良哥哥这是说哪里话,怎会不欢迎你呢。”但想到现实困境,不免又收敛了笑意:“可惜我二叔是不会让我们娘俩轻易搬出去住的。” “他做什么了?”景良担心不已。 朱玉笙遂又将自己跟他吵架之后,分得一批茶叶结果被水泡了之事讲给景良听,颇为发愁:“我亲自爬上屋顶瞧过的,绝对是人为而非年久失修。但眼下没证据,就算跟二叔扯皮,也毫无胜算。他为了阻止我分家,真是下了血本了。” 新雁跟杨鸣善两人都在朱家早被打上了长房的烙印,二房有什么事情自然都背着他们,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景良注视着她美丽的面庞,胸中热血上涌,脱口而出:“不如我来想办法?” 朱玉笙讶然:“你怎么帮我?除非是有人进茶园去,说不定便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她不过随口一说,谁知话音落两人四目相对,仿佛瞬间醍醐灌顶,朱玉笙一拍脑门:“我光想着家里人茶园的朱富都认识,怎就没想着往外面去寻。”也着实是外面的人不可靠,更不敢托付此事。 她兴奋的一把握住了景良的手,热切注视着他:“景良哥哥,从你家庄上借两个可靠能干的人给我?我出工钱,只消扮作打零工的去朱家茶园帮我探听消息,如何?” 小时候两个人一起玩,也时常牵手拉来扯去。 此刻,景良却只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滑如暖玉,整个心神都被紧握着自己的小手给牵动,至于小手的主人说了什么,他一概没听进耳中去,直到朱玉笙提高了声音:“景良哥哥——”他才如梦初醒。 “好!”他稀里糊涂便应了下来:“你说什么都行。” 新雁在侧多瞧了两眼,只觉得景良今日格外的呆。 朱玉笙更是一门心思都在追查茶叶被泡水一事上,更没察觉景良的异常,还催促他:“景良哥哥不如现在就带我去庄上挑人?” 景良还没反应过来,反而是德春悄悄推了自家公子一把,小声提点他一句,才让他明白自己方才答应了什么。 四人从茶楼出来,德春去车行雇车,朱玉笙跟景良并肩站着,此时一辆双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从远处驶来,身侧还有一队侍卫,打头的正是卫灏身边的卢登。 朱玉笙正侧头跟景良说着她挑人的要求,未曾注意到,马车驶过来的时候,车窗之上的帘子正轻轻掀起一条缝,坐在马车里的年轻俊美的男子恰恰瞧见了茶楼门口候车的一男一女。 男子五官端正,气质温厚和暖,见之亲切。 女子放下曾经在刺史府里的防备跟谄媚,如同盛夏枝头绽放的鲜花,笑容耀人眼目。 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男子又是谁? 车窗上的帘子悄悄放下,卫灏接连数日不断审案,又抽空与江州豪绅们周旋的大脑都运转迟缓,明明府衙还有无数件公务等着他处理,可是眼前却不断浮现出朱玉笙跟那陌生男子互相凝望的眼神。 他不是傻子。 男子的眼神里盛着满满的柔情,而她望向男子的目光里,也是满满的信任与亲昵。 卫灏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满心烦躁,坐在刺史府的书房里,面对着厚厚的公文,忽然一字也看不下去了:“来人——” 第83章 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卢登推门而入,听到卫灏问起朱玉笙近况,不由愣了一下。 事实上,他骑马在侧,也瞧见了与朱玉笙并肩而立的男子,还由衷为她高兴了一次。 至少,比起病故的吴安,那男子与她年貌相当,眼神也作不了假。 没想到冷不丁被自家主子问起,他想了下才小心回答:“朱家……应该没什么事情。大奶奶——”谁曾想被卫灏打断话头:“朱大姑娘。” 卢登心中一沉,答的更为小心:“朱大姑娘是个有主见的人,那日属下送她回去之时,还往她的箱笼里装了不少银票首饰,应该也足够她们母女俩过活了,大人不必担心。” 卫灏心中没来由的烦躁:“我是说——”对上卢登了然的眼神,忽然泄气一般,挥挥手:“你去忙。” 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她在刺史府时,自己百般回护,哪料得到她回家多日,竟是连一点消息也无,让他偶尔想起来都怀疑她叔父是否又苛待了她。 谁知接连两次撞见她,都发现她似乎过得不错。 头一回带着丫环在街上闲逛,便如江州府所有年轻的小娘子们一般无二,谁能猜得出她曾经身陷高门冲喜,任由婆家践踏。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犯了什么毛病,听到周煦在人群中一眼便瞧上了朱玉笙,心中便不舒服。 亲眼见到她与年貌相当的男子站在一处,卫灏就更是不对劲了,满脑子都是两人在刺史府东南角小院里相处的时光。 那时候灯光之下,四目相对,她心中可曾动心起念? 当初他觉得朱玉笙是个棋子,完用银货两讫,想来以她的攀附之能,两人又已经如此熟稔,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分开之后她应该也会来巴结逢迎,谢他数次援手之恩,更谢他高抬贵手放她一马,不致于被吴家人牵连,好从此靠上他这棵大树? 他如今也不嫌弃她靠上来,内心甚至还有个难以对人言的念头,隐隐盼着她前来巴结。 谁知等来等去,竟只等到了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跟个男人并肩站在大街上说说笑笑,眉目传情! 卫灏犹如困兽般在书房内走来走去,许久之后才终于平复心绪,重新专注于公务。 朱玉笙在茶楼前自然也瞧见了卢登,只是一旦脱离吴家,她与卫灏及其身边的所有人都再无瓜葛,两人只是目光在空中交汇,点个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景良还奇怪的问道:“玉笙妹妹认识他?” 朱玉笙解释道:“那位就是护送我回朱家的武将。” 景良料想两人并无多少交集,但还是忍不住要夸一夸:“外面都说这位新来的卫大人很是不错。” 朱玉笙道:“是很不错,不然我此刻还在牢房里呢。” 景良由衷道:“还是要感谢这位卫大人的。” 朱玉笙对卫灏的感谢也仅仅限于内心感念,说不定哪日去庙里上香,在菩萨面前求拜保佑他此生一切顺遂而已。 少顷,德春雇的马车过来,四人同乘去景家庄子上挑人。 景良为了朱玉笙之事,特意把庄子上年轻机灵的都唤了过来,最后挑了一对精明能干的小夫妻,丈夫姚贵,妻子名唤秀芝,成婚也才两三个月,是庄头杨全的儿子,从小在景家长大,最是忠心。 姚贵夫妇俩扮作一对落难的小夫妻,前来江州投亲未遇谁知遭遇水匪,全身银钱被劫个精光,若非正撞上新来的卫大人手底下一位武将带兵剿匪,恐怕连妻子的清白都很难保住。 两人坐在朱家茶园前面的路上歇脚,一身狼狈数日水米未曾打牙的模样,瞧来十分可怜,边哭边向路过围观之人诉苦。 内中有朱家茶园的热心佃户,虽然知道主家吝啬苛刻,但小夫妻俩连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那么多可计较的,当即带他们夫妻俩去寻朱富,寻个活计混口饭吃。 朱富见得小夫妻俩年轻力壮,遭逢劫难才沦落至此,对工价并无要求,只求一口饱饭,言道等打听到亲戚家便可以离开,正巧茶园近来事多,还能省下一点工钱,当即满口应了下来。 姚贵手脚勤快有眼色,嘴巴还甜,跟着茶园佃户干了两日,就连朱富也觉得他是个干活的行家里手,有心留他多干些日子。 更别提姚贵的媳妇秀芝,不止山上茶园里的活计能干,还烧得一手好菜,头一回下厨便让朱富多添了一碗饭。 朱富好吃,奈何茶园里会做饭的人屈指可数,但那仅限于煮熟,至于美味可口就别想了。 谁知秀芝下厨,便是最简单的萝卜小菜也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姚贵,你这小子运气真好。往后你媳妇儿都不必上山去干活了,就在厨房做饭。别瞧着咱们园子里平日吃饭的人不多,真要到采茶时节,二爷也是要来茶园跟大家同吃同忙的。” 姚贵故作迷茫道:“二爷是谁?” 他们夫妻俩身负重任,来之前朱玉笙自然早把家中境况交待清楚了。 朱富拍了一记他的肩膀:“二爷是谁?二爷自然是主家了。” 姚贵笑着巴结道:“那感情好,多承富叔照顾。您老往后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让秀芝给您老做,她别的不咋样,针线茶饭还不错。” 朱富心中满意,还是要拿拿架子:“再说。” 自此,姚贵跟秀芝便在朱家茶园里住了下来。 隔得十天半个月,景良在外面茶楼约见朱玉笙:“姚贵那边有消息传过来了。” 朱玉笙这些日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煎熬,就怕姚贵夫妻俩查不出什么,而她跟朱维昌再提分家,都会被茶叶泡水之事当借口而阻止的。 “怎么说?” 景良亲自替她斟了一杯茶递过去:“你先坐下,喝口茶咱们慢慢说。” 朱玉笙接到消息,匆匆忙忙赶了过来,额头微有薄汗,进门之时连楼上都有什么人都未曾注意,还不曾发现卫灏正站在三楼向下看去,恰瞧见她的身影。 她喝了一口热茶,轻舒口气,等着景良揭开谜底。 景良直接道:“姚贵传过来的消息,说你们茶园的管事叫什么来着?” “朱富?”朱玉笙补充道。 “对,就是他,最近正在四下悄摸寻卖主,想要折价出售一批好茶叶,被姚贵偷听到了。” 第84章 我跟卫大人不太熟 卫灏近来忙得千头万绪,夜不安枕。 当初抓捕吴家人,便是他跟周煦带人摸上了吴延在湖心岛建的铸币厂,手中握有铁证才敢包围刺史府。 湖心岛上的铸币厂规模不小,官兵摸上去的时候,同吴延留在岛上的爪牙们血战一场,顺便还解救了江州的失踪人口,其中包括铁匠及还俗的僧众。 可喜当初前往寺中寻子的白发老者所寻的陈二狗也在其中,当卢登扯着嗓子向被解救的工匠问话:“陈二狗!谁是陈二狗?”衣衫褴褛的工匠之中,一名略显瘦弱的年轻人低头捂脸。 卢登再问:“陈二狗在不在?”他正准备按照调查到的失踪人口名单继续往下喊,那名瘦弱的年轻人终于磨蹭着往前钻了出来,声若蚊蚋:“我是,我就是陈二狗。” 一起干过苦役的同伴扯住了他的袖子,疑惑道:“陈有君,你可别冒认,大人喊的是陈二狗!” 陈二狗自小喜读书,对家中父母起的名字很是抗拒,长大便自行改了名字,对外一律称陈有君,后来科举落第出家,更是连俗家名字也被抛弃。谁知天子旨意,勒令青壮僧众还俗,便又用回了本名。 陈有君大窘,恨不得遁地而去。 岛上生活环境很差,又无大夫驻守,有些劳累过度生病来不及治的工匠苦役们便只能等死。 经解救的青壮们举报,加上被抓的打手们指证,官兵还在铸币厂后面挖出三十四具白骨。 累累血债,容不得吴延抵赖。 铸币厂已经被摧毁,但失踪的母钱却依旧踪迹难寻。 周煦只负责维持江州治安,顺便清理吴延的爪牙,不断往牢房里填人,却不负责审讯,且理由充足:“太子殿下有令,只让我凡事听从卫兄调派。我是个粗人,冲锋陷阵抓抓小贼还行,审讯这种细致活儿就留给卫兄慢慢干了。” 卫灏先审吴延,对方没想到自己被个假外甥蒙骗,拒不交待一个字。他转而去审吴府其余人,结果却发现大多连铸币厂都不知情,更何况母钱下落。 苏夫人双泪长流,还试图用感情来唤起卫灏的同情心:“长风,不不卫大人,我是个妇道人家,只知道打理后宅,至于老爷在外面所作所为,哪里会讲给我听。什么铸币厂,什么母钱,我是一概不知啊!只求你看在相处数月,我疼你的份儿上,给瑞雪还有琰儿留条活路……” 到底是官太太,比之普通小户人家的正室要有见识得多。她已经敏感的嗅到了危险,明知眼前之人铁石心肠,为了保全一双儿女,却还是厚着脸皮求他。 卫灏面色平静波澜不生,只漠然道:“吴夫人,此事关乎吴家所有人的性命,你最好仔细想想再回答!” 苏夫人跪在他面前,不住磕头:“大人,此事我真不知情啊,还请大人给我的孩儿们一条活路!” 吴延的妻妾们不知情,儿子们被拉过来一溜当着吴延的面挨个受刑,各个打得血肉模糊,惨叫声响彻牢房,依旧不能让吴延柔软了心肠,交待铸币厂的来由。 昨夜,吴延竟自杀了。 狱卒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用饭碗打碎的瓷片割开了手腕,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早没了气息。 卫灏惊怒之下恨不得把吴延鞭尸——他好不容易寻到一点母钱的踪迹,竟又断在吴延手里。 卢登见他面色太差,费了牛劲才把人从牢里劝出来,沐浴梳洗拖出来散心,谁知才到茶楼没多久,便瞧见了上次见过的年轻人跟朱玉笙先后走进茶楼,进了同一间茶室 卫灏总共在外面撞见朱玉笙三回,其中两回她都跟这年轻男子在一起厮混,在他瞧不见的地方,谁知两人还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 他面上神色晦暗难辨,隔得一会才道:“去打听打听那男人。” 卢登为了让自家主子开怀,还派人去请周煦,指望这位的爽朗豪迈能够感染自家主子,消解他眉间郁气。 周煦有事耽搁了,此刻才踏进茶楼,上了三楼正听到卫灏的吩咐,奇道:“什么男人?” 卢登还不知道周煦早已经远远见过朱玉笙,正不知如何回答,已经被卫灏轻踹了一脚:“还不快去。” 他转身之时,听到卫灏向周煦解释:“没什么,方才瞧着有个男人生的好像逃犯,我让卢登去打探一下。” 周煦大大咧咧去揽他的肩膀:“难怪殿下夸卫兄勤勉呢,出门还不忘抓逃犯。”谁知被卫灏轻松避开,顺便还抛给他一个更为头疼的问题:“吴延自杀了!” 消息已经被封锁,只限于几个人知道。 周煦一直在整顿江州防务,牢里的消息到他这边总有延迟。 他收起玩笑之色,神色凝重起来,同卫灏进了雅间,落座之后才长吁一口气:“这可就难办了!” 他二人来江州查案,案子尚未查完主犯先自杀了,就算是太子殿下肯保他们,也难免要被御史弹劾。 皇帝重病之下,太子监国原本应该遵循旧制,才是稳定政局的良方。谁知太子殿下才握权柄便大肆行动,还派东宫属官插手地方政务,逼死了一州大员,就算是罪证确凿,也理应押解回京受审,谁知吴延竟死在了牢里。 一室沉重。 二楼的包间里,朱玉笙也是一脸凝重,猜测道:“朱富折价出手的,会不会就是叔父分给我的那批茶叶?” 景良也不敢肯定:“这个……姚贵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朱玉笙是不及朱富懂茶叶,但她太了解朱维昌此人,心中疑惑,自然要拿出来跟景良讨论一番。 “景良哥哥也知道我叔父,当初迫不得已分了一批茶叶给我,我亲自验的货,确是当年的好茶无疑。以他雁过拔毛的性子,就算是拿茶叶泡水一事糊弄我,也断然不会舍得把好茶叶折价出售,更大的可能是神不知鬼不觉转卖外地,只要不让我察觉便是皆大欢喜。” “你说得也有道理。”景良推测:“这么说,此事更大的可能是朱富弄鬼?” “我怀疑其中另有隐情,还要麻烦景良哥哥告诉姚贵,让他盯死了朱富!” 景良答应的痛快:“你放心。” 两人商议完毕,朱玉笙便催促景良想办法派人给姚贵送信,从雅间出来之时,却在楼梯口碰到了卢登。 卢登其实也很苦恼。 自家主子遣他打听朱玉笙身边男子的消息,他也不知从何下手,索性想了个最笨的办法,守株逮兔。 果然兔子很快便撞了上来。 朱玉笙同景良出来,一眼便瞧见了卢登。 卢登假作偶遇,笑着上前打招呼:“朱大姑娘,许久不见。” 朱玉笙见对方态度亲切友好,亦笑着打招呼:“许久不见。” 卢登便侧眼打量景良,似随意道:“这位公子是?” “我家邻居景良景郎君,同我自小一起长大。” 卢登心中对自家主子的反常已经猜出一二,泰半是他瞧见朱玉笙接连两次都同景良在街市茶楼,这才起意让他追查此男。 他故意道:“大姑娘这一向很忙?怎的不见你来刺史府走动。” 朱玉笙没想到卢登此话,顿时愣了一下,心道:不是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吗? 她尴尬解释:“也不太忙,只是我跟卫大人不太熟,也不好去叨扰大人。” 第85章 不熟你还往我怀里扑? 卫灏本来就一脑门子官司,听到卢登转述朱玉笙所说,原来那男子竟是她青梅竹马的邻家大哥,若无吴家冲喜一事,两人是否早结鸳盟? 听听她说的什么话? 当着她竹马的面,忙着同自己划清界限。 可惜他不在现场,不然很想当面问问她:不熟你还往我怀里扑? 朱玉笙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也没想到很快便自打嘴巴。 过得三日,姚贵悄悄传信,说是朱富好像已经联络好了茶商,当夜便要在江州码头出货,凭着秀芝的一手好厨艺,他很快便荣升朱富新晋心腹,也要跟着前去帮忙。 朱玉笙左思右想,凭自己身边的新雁跟杨鸣善,就算是当场撞破朱富之事,也难保他狗急跳墙,把她们三个给灭了口。 景良倒是自告奋勇,多唤几个庄上的青壮过来帮忙,都被朱玉笙拒绝了:“我叔父要是知道你带人帮忙,往后连蔡伯母也没安生日子可过。这事儿我会找人帮忙,景良哥哥你别管了。” 最后她还是硬着头皮前去刺史府,请守门的兵士传信求见卢登。 吴延自杀之后,母钱的下落再次成谜。 其子上至吴澈下至吴廉吴盛吴亮诸子,除了年纪太小的吴琰还不曾去外面作孽,大些的跟着吴延出入府衙军营,也不过是底下人吹捧能干,实则只学会了其父的敛财之能,祸害百姓倒是各有一套,花样百出。 吴家诸公子身上都背着人命官司,往日被刺史大人的官威所逼,小民百姓被迫忍气吞声,和泪下咽,不知积攒了多少民怨,却苦于泄愤的渠道。 如今树倒猢狲散,偌大的吴家轰然坍塌,依附于此的堂房亲族,僚属官员皆被拘拿法办,一一详查。 江州百姓奔走相告,欢欣鼓舞,街头央人写状纸者比比皆是,连摆摊的读书人都不够用了,刚从湖心岛铸币厂逃出一条命的陈书君在家休息些日子,不耐烦听老父叨叨,也搬了笔墨纸砚跟桌椅去街上摆摊代写状纸,赚得仨瓜俩枣,补贴家用。 卢登跟着卫灏忙得团团转,正在书房整理卷宗,听到外面人来报,有位姓朱的姑娘请他出门一见,下意识便抬眼去看卫灏。 卫灏:“……” 卫大人很想问问朱玉笙,不熟你还跑来见我身边的人? 卢登明显能感受到自家主子的不悦,小声问传信之人:“那位朱姑娘还说什么了?” 传信的这位一直在城内打探消息,近来才调回来守门,既没见过藏在深宅的吴家守寡的大奶奶,更不知主子隐秘的私事,只负责传信,一五一十道:“朱姑娘只说有事相求,还请卢队拔冗一见,旁的倒也没说什么。” 他想想,又补充了一句:“那位姑娘瞧着很是焦急,想来定然是急事。”悄悄扫了一眼埋首卷宗的主子,压低声音打趣道:“卢哥,你几时认识了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卢登大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呵斥道:“不许胡说八道!还不快滚!” 待得传信之人出去,他都不敢看卫灏的脸色,硬着头皮解释:“主子,许是朱大姑娘怕打扰到您处理公务,这才找我。您看我要不要出去一趟?” 卫灏也好奇朱玉笙究竟何事求到卢登头上。 以她目前极力撇清的样子,要不是实在没辙,估计也不会求上门。 “你去看看。” 卢登去了一趟,回来讲起朱玉笙所求之事,卫灏微一沉吟,吩咐道:“带一队人过去,连人带东西全都扣住。” 有了姚贵传信,卢登带人去码头,经朱玉笙指点,很快便锁定目标。 夜色深浓,码头上只有靠岸的船上亮起昏暗的灯光,朱富起先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一个劲儿喊冤:“官爷,我们正常做生意交货,为何要扣押我们的货?” “官爷,有话好好说!”朱富见带兵的年轻男子来意不善,只当抓了一个吴刺史,又来一个贪心的卫刺史,白天要在城内树立好名声,晚上跑到江边打劫,连忙握住卢登的手腕,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硬塞:“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一点小意思,还请官爷笑纳!” 卢登身后笑嘻嘻闪出一个人影,脆声声唤道:“富叔,大半夜的,您老这是做什么呢?” 朱富浑身僵如木雕,不可置信的缓缓拧转脖子,半张的嘴巴犹能塞下一枚鸡蛋:“你,你……”反应过来之后,他下意识扭头便要逃跑,被卢登长腿一伸便摔了个狗啃泥。 卢登立喝:“全部抓回去!” 连人带货,以及联系的外地买家一起被押了回去。 卢登还体贴的传达了卫灏的意思:“今日天晚,就算是押回去大人也没空审问,等明天审案之前,我会派人来通知你,大姑娘不如早点回去歇着。” 实则卫大人自接手江州千头万绪,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大案要案等着他审理,其中大多都牵扯人命,满满当当排到了三个月开外,此等背主偷卖茶叶的小案子,都用不着他耗费心神。 但卢登揣度自家主子的心情,便愉快的给朱玉笙加了个塞,决定把这件小案子提早到明天审理。 朱玉笙不知其中情由,对卢登在关键时刻的援手表示极度感谢,好话说了一箩筐,只换来他一句话:“我家大人吩咐属下来帮姑娘的,要谢姑娘还是当面谢谢我家大人。” 朱玉笙:“……” 前两天刚刚说过两人不熟,道谢还可行? 她腆着脸问跟着其余兵卒一同称呼:“卢队,你没跟卫大人提起过?” 卢登装傻:“提起什么?” 朱玉笙大松了一口气:“没提就。” 卢登暗笑。 第86章 让她一辈子回不来 朱玉笙忙着追查茶叶泡水一事之时,朱维昌也没闲着。 自大侄女回家之后,纷争不断。 先是她不服管教,从吴家带回来的东西拒不上交;紧跟着反而要闹分家过继,还动手打了二房的宝贝朱宝瑞,不惜跟他这位叔父翻脸大吵;最要紧的是她居然有能耐攀附上刺史府之人。 朱维昌现在后悔了。 他在房里跟贾氏嘀咕:“早知道朱玉笙有十八个心眼子,就不该把她嫁到吴家去。到头来她竟不把我这亲叔父放在眼中,早晚要骑到咱们头上。” 贾氏深恨朱玉笙动手打了她的宝贝儿子,却也了解丈夫的秉性,玩笑道:“你舍得吴家的聘礼?” 朱维昌的确舍不得吴家的聘礼,却又很是苦恼回娘家来作妖的朱玉笙:“她都是吴家媳了,怎么就不能跟吴家人一起老老实实关在牢房里?” “许是她长得美呢?”贾氏鄙夷道:“不然还能被官兵送回来?”想想朱玉笙成为寡妇之后回娘家,脾气反而比从前更大,显然是有人撑腰,她就心里不舒服:“要是……能把这丫头再嫁出去就好了。” 她本是无心之言,谁知竟入了丈夫的心。 朱维昌双眼一亮:“对啊,这丫头一直不听话,既如此,悄悄给她寻个婆家嫁出去不就完了?” 贾氏可不认同:“夫君可是忘了,朱玉笙攀上了刺史府的人,要是对方追究起来,咱们担待得起吗?” 所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朱维昌从来不是那等坐以待毙之徒,当即有了主意:“这么久了对方也没露过面,也没上门提过亲,顶多就算是个熟人,搞不好是朱玉笙拿来吓唬咱们的。不如寻个外地的婆家,嫁得山长水远,让她一辈子回不来,岂不两全其美?” 贾氏只差拍手称快:“二爷这主意真是极妙!那丫头趾高气昂,搅闹得家无宁日,嫁远点最好。最好嫁个硬脾气的丈夫,才能治得住她!” 夫妇俩合计之后,朱维昌心中便有了主意,当晚哼着小曲喝得半醉,一夜好眠,直到日上三竿,反被外面吵闹声惊醒。 朱维昌听得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发现旁边被褥冰冷,显然贾氏早已起床多时。 他伸个懒腰,披了外袍趿拉着鞋子出去,才发现原来不少人都在前院看热闹,竟是官府派人前来通传,说是朱府出了内贼,昨晚在码头交易茶叶,被巡逻的官兵给逮了个正着,请朱家当家人过去。 朱维昌此生最爱钱财,父母妻儿尚要靠后,听得朱家有下人竟然敢倒卖茶叶,顿时顾不得洗漱,怒气冲冲扒拉开凑热闹的仆人,径自去问前来传信的官兵。 “官爷,怎么回事?” 前来传信的正是卢登,早与朱玉笙统一口径,此刻装作不知内情的模样,简单向朱维昌道明情况,只道官兵昨晚在码头突击检查,谁知逮着两方黑灯瞎火的交易,便觉其中有诈,于是把买卖双方都拖回府衙去审问。 “……谁知审来审去,竟审出那卖家是贵府茶园管家,名唤朱富的,说是奉家主之命出货。我家大人初掌江州,为防宵小作乱,近来令我等严查各处。还请朱二爷去府衙走一趟。” 卢登每讲一句,朱维昌的脸色便黑一分,直等他讲完,朱二爷的脸色都快成锅底了。 “这个偷家贼,枉我一向待他不薄!”朱维昌恨得咬牙:“没想到他竟敢背主!” 正热闹之时,忽听得朱玉笙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急道:“二叔,富叔卖的不会是我的茶叶?” 朱维昌心中“咯噔”一下,连表情都凝滞了。 朱玉笙分走茶叶之后,他与朱富私下商议,想要让这丫头吃个大亏, 原本是准备买一批陈茶来调包再泡水,谁知被朱富死命拦着。 朱富当时说:“二爷,老奴瞧着大姑娘是个厉害的,万一给她瞧出来反而坏事。不如做戏做全套,咱们就把这批茶叶泡了,她也只能自认倒霉。” 朱维昌为此心疼了好些日子,每日回家心气儿都不顺,连妻儿都没少被他迁怒。 朱玉笙可不等他回答,立刻便道:“既然事关茶叶,我正好有一案要报官,索性跟着卢队一起去了!” 卢登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既如此,大姑娘也一起来。” 朱维昌想拦着:“这事儿自有我处理,你去做什么?” 朱玉笙却偏要跟他作对:“既然事关茶叶,我必须去瞧个明白。” 杨鸣善也站在一旁凑热闹,忙忙跟上:“大姑娘等等我。” 一行人风风火火往江州府衙去了。 第87章 总有种卫大人替她出气的错觉。 江州府衙,卫刺史升堂问供,各房吏役侍候,传唤证人,当堂审理。 朱富被押跪在地,见到传唤的证人上堂,竟然是朱维昌,身后还跟着朱玉笙,身子不由朝后倾倒,满面恐惧。 朱维昌为人吝啬苛刻,茶园所有人每年辛苦到年底,所得极少,天长日久不免心中生怨,便要想尽办法弄鬼。 当叔父的要整治侄女,正好让他从中钻了空子,说服了朱维昌,从中钻了空子,去外面低价收购了一批同等重量的陈茶泡水来冒充被毁的茶叶,私下贪墨了好茶准备偷卖,谁知运气不佳,撞上官兵巡盗,被当场抓个正着。 朱维昌见到朱富跪在堂下,也顾不得向上首的刺史大人行礼,挟怒气冲了上去,咆哮着连踹他好几脚:“狗娘养的,我待你哪里不好了?你要背主?” 朱富被他踹得东倒西歪,双手被缚在身后跪着,连躲避都做不到,只能在地上打滚,连连央求:“二爷饶命!二爷息怒!” 朱维昌余怒未消,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扯到近前,咬着后槽牙逼问:“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背主?” 朱富年纪比朱维昌大了足足十几岁,从小便在朱家长大,也经历过朱家老太爷在世,以及朱维清掌家的好时候。 朱家老太爷秉性淳厚,朱维清持心公正,父子俩待仆从佃农皆宽容,唯独轮到朱维昌掌家,下人们的日子才真正艰难起来。 朱富倒是想一口浓痰吐到朱维昌面上,大骂一顿 好生出一口多年怨气,只是牢狱之灾近在眼前,只能压下心中愤懑,压低声音求饶。 朱玉笙自踏进府衙正堂,抬眼便见到分别已久的卫灏。 卫大人身着官服,威严非常。 俊美的脸庞极为熟悉,然而这身打扮却陌生异常,仿如天堑把两人隔开。 她默默矮身行礼:“民女朱玉笙见过大人。” 卫灏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此刻公堂之上闹哄哄,朱维昌正揪着朱富暴打,两旁差役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对于主仆两人扰乱公堂之事视而不见。 朱玉笙顺势直起身子,目光与卫灏相撞,时过境迁,两人竟早不似在刺史府后院偏僻院落的相处,亲近而随意。 也唯有此时此刻,她当初离开刺史府的预感终于成了真。 她知道两人身份犹如云泥,但却从来没有切切实实体会到,只是道理上明白。 但当一人高坐官椅,另外一个堂下听候,身份之别一目了然。 朱玉笙也不知自己心中为何涌起说不清的惆怅,只得强行转移注意力,侧耳偷听朱维昌与朱富之间的对话。 她心中不过一恍惚,也不知道朱富先时说的什么,只断断续续听到两句:“……老奴为二爷效力多年,一时鬼迷了心窍,还望二爷瞧在老奴多年用心照料茶园,特别是东南角上的新茶树还离不得老奴的份上,原宥老奴则个。” 令人惊异的是,暴怒的朱维昌听到这句话,竟渐渐松开了朱富的衣领,还朝后退了两步,惊慌的后退两步。 朱富甚至还好心的扶了一把:“二爷小心——” 朱玉笙:“……” 主仆俩在搞什么鬼? 朱维昌爱财如命,谁动了他的钱就是要他的命,何至于这般好说话? 卫灏的目光从朱玉笙面上挪开,终于开金口审问。 “朱维昌,本官问你,朱家茶园可有茶叶失窃?” 朱维昌的目光迅速在朱富面上扫过,瞥见对方暗暗指向东南方的手指,忽如泄了气般结结巴巴道:“草民……草民不知。” “啪”的一声,卫大人惊堂木响彻公堂。 “你是在敷衍本官?” “……小民不敢!”朱维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谁曾想朱玉笙此时却插嘴道:“大人,民女有冤!”只见她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张状纸,递了上去:“民女的案子与朱富盗卖茶叶有关。” 自有书吏接过状纸,递到了卫大人手中。 朱维昌震惊的俩眼珠子都要脱出眼眶了,他失声阻止:“朱玉笙——”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情绪质问:“你做什么?”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卫灏看诉状的功夫,朱玉笙笑眯眯解释:“不瞒叔父,自茶叶泡水之后,侄女心中疑惑,为何同样是库房,别的库房屋顶好的,偏生泡的是侄女放茶叶的那间。我当时爬上去看时,便看出来屋顶的瓦片是人为而非年久失修。当时要是跟叔父吵起来,必须没办法保留证据,是以侄女就等着事情自己败露。” 朱维昌先是被朱富背叛,接着被侄女摆了一道,心中怒意再也止不住,指着朱玉笙的鼻子大骂:“你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如此心计?” 朱玉笙面不改色:“多谢叔父夸赞,大概……都是被叔父逼得!” 她再次向卫灏行礼:“大人,民女祖父与父亲皆亡,原本两房早该分家,但叔父占着大房财产不说,还强插手民女的婚事。自民女从夫家归家之后,叔父百般逼迫,大有侵占民女私产之意。民女无奈之下提出分家,跟叔父分得一批茶叶,暂时存放在茶园库房,谁知叔父又暗中派人捅破了屋顶瓦片,谎称茶叶泡水,以民女贮存不当为由,阻止民女带着母亲分家另过。至于朱富贩卖的茶叶,民女怀疑是叔父分得的那一批,还望大人严查,还民女一个公道!” 卫灏温声道:“本官定还你一个公道!”说着便要派人去查看朱家茶园库房的屋顶。 朱维昌慌了:“朱富——” 朱富也无能为力,小小声道:“二爷,库房屋顶还未修呢。” 也就是说,证据还在。 本来上次库房漏雨之后,他早该给钱让朱富带人修屋顶了。但他克扣仆从用度已成习惯,且屋顶是朱富派人捅破,他便以此为由,让朱富自己想办法弄些瓦片回来修好。 朱富心中不满,再加上茶叶未曾出手,难免拖延工期。 原还想着等到茶叶脱手,大赚一笔,再花点小钱补好屋顶,也算不亏,谁知好死不死被官兵逮住,再也瞒不住了。 他还很是委屈:“二爷,老奴没钱。” 朱玉笙打趣道:“多亏得富叔没钱,不然您修好了屋顶,证据岂不没了?” 朱维昌见此,知道再查下去,所有的损失只有自己承担。况且他察颜观色,这位卫大人似乎对朱玉笙态度格外客气,心中涌上不好的念头,哪还敢嘴硬,连磕两个头,竟把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大人且慢!库房屋顶不必查探,是小民所为。”他演技亦佳,不过一句话的功夫,面上悲戚之色涌上,展眼间双泪长流,哭诉道:“大人有所不知,草民兄长多年前病逝,把妻女托付于草民手中。草民为此日夜不安,只想照顾好寡嫂跟侄女,谁知我家这侄女嫁出去回娘家之后,也不知心中想些什么,竟与我这亲叔叔生分了,吵吵着要分家单过。她们孤女寡妇怎么过活?” 他拭一把鼻涕眼泪,感情真挚的连自己都快相信了:“我做叔叔的不敢计较侄女的不是,可也得为她们母女考虑?贸然将寡嫂与侄女分出去单过,旁人怎么看我?草民百般无奈,这才想出了这一招李代桃僵之计,都是为着侄女着想,这才指使老管家倒卖自家茶叶,原是我们叔侄闹意气之争而已,倒不必拘拿家中仆役,闹上公堂,惹人笑谈。” 朱玉笙真没想到,爱财如命的叔父竟肯替朱富背锅,不由再次悄悄打量了一番朱富,好奇他用什么拿捏住了朱维昌,让他于暴怒之中也能迅速改口。 卫灏清咳一声,征询另一方意见:“朱玉笙,你意下如何?” 家中财产纷争,也还是要问当事人的意见。 朱玉笙心中疑团未解,但也知道闹大了两房分家争产,她未必会占到便宜。 她当即表态:“既然叔父承认了,库房的那批茶叶还在,民女只想要回自己的茶叶,至于别的事情,自可再行商议。” 朱维昌长出了一口气,擦干净眼泪鼻涕,也做出一副欣慰的模样:“笙儿,你到底也长大了!”似乎很是感慨侄女的懂事。 可惜卫灏深知内情,再拍惊堂木,只听得“啪”的一声,两旁侍立的差役大声喝威,卫大人怒道:“朱维昌身为叔父,暗中设计寡嫂侄女,闹到公堂之上,方才竟还咆哮公堂,藐视律法,来人啊,拖下去打十板子,以儆效尤!” “朱富,也拖下去打十板子!”这次竟是连挨打的理由都未曾说明白。 朱维昌惊慌大喊:“大人——” 朱富不住惨叫:“大人饶命——” 如狼似虎的兵丁扑上来,把两人按在公堂之上,押在条凳上,二话不说便打了下去。 板子打在肉体之上沉闷的声音响彻公堂,连同两人的惨叫声冲击着朱玉笙的耳膜,让她忍不住悄悄抬眸去瞧卫灏。 谁曾想,卫灏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 两人视线相撞,不知为何,朱玉笙忍不住抿嘴一笑,心中暗想叔父跟朱富这十板子挨得有些冤,总有种卫大人替她出气的错觉。 卫灏被她瞬间的笑意耀花了眼,竟有了片刻的愣神。 第88章 怎的忘了这货? 卫灏罚完了朱维昌主仆俩,又询问朱玉笙意见:“朱玉笙,朱富私底下交易的茶叶还在府衙库房,等会你便带回去?” 朱玉笙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禀大人,叔父既有第一次,保不齐还有第二次,既然大人将茶叶判归民女,不如先暂存在府衙,待得民女找好买家,再领来府衙直接交易,恳请大人替民女行个方便!” 卫灏颔首:“也好。” 朱维昌:“……” 这两人要是没有奸情,老子直当自己眼瞎! 朱维昌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被朱富带累着平白无故挨了十板子,臀部火烧火燎的疼,犹如浇了两碗火油下去点了火,皮开肉绽痛不可抑,连带着脾气也暴躁起来:“朱富,还不回去?!” 朱富忍着剧痛从条凳上爬起来,赶过来搀扶了朱维昌往外走。 朱玉笙向卫灏矮身行了一礼:“民女多谢大人主持公道。”转身追着朱维昌出去了。 朱维昌主仆俩脚步蹒跚,而朱玉笙几步便追了出去,谁想迎面撞上卢登。 卢登这次不再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而是笑道:“案子审完了?” 朱玉笙笑道:“多亏大人为我主持公道,追回了被偷的茶叶。”她余光之中瞥见朱维昌缓慢的脚步跟竖起来的耳朵,揣度叔父的脸色态度,越发笑意盈然,故意道:“自别后家事繁忙,我亦无暇他顾,也不知卫大人近况如何,公务繁忙也还要顾惜身体。还请卢队代我向卫大人问声好。”殷殷嘱托,引人遐想。 卢登还当她真心打听卫灏近况,联想自家主子近来魂不守舍的模样,虽然他不肯承认,也不妨碍自己做个贴心的下属,于是细数卫灏自她离开刺史府之后对她的关心,两人似聊的十分投机。 朱维昌:“……” 他费尽心机想要打探出朱玉笙背后的大靠山,谁知朱富犯事之后亲眼所见,卫大人与朱玉笙在堂上眉来眼去,退堂之后那丫头竟与卫大人的亲随谈笑风声,当下惊出一身冷汗。 公堂之外候着的薛大钱一路小跑着过来扶住了他:“二爷,这是怎么了?”低头看到他带血的外袍,躬身弯腰:“小的背着二爷,二爷小心点。” 杨鸣善跟新雁原本也不放心,在公堂外候着。 此刻见她正与穿着甲胄的卢登说话,似乎极为熟稔,便不往前凑。 退堂之后,卫灏不过晚得片刻,再出来之时,也远远瞧见朱玉笙与卢登聊天的模样,心中生疑——这两人何时这般熟稔? 正逢周煦身着铠甲,骑马带兵巡逻完回来交班,踏进府衙第一眼,便扫见正与卢登交谈的小娘子,双目发亮直奔着他二人过去了。 “这位小娘子是?”他双目炯炯,俩眼珠子只差掉出来粘在朱玉笙身上了。 朱玉笙以目光示意卢登——这位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卫灏:“……” 怎的忘了这货? 幸好卢登心思灵巧,乍一见周煦的眼神,瞬间明白他心中所想,硬着头发介绍:“这位是此次随同我家大人一同南下查案的武德将军。” “在下周煦。” 周煦不满卢登只用官职,报完名号之后追问道:“敢问姑娘是?” “民女朱玉笙。”朱玉笙瞥见叔父尚未远去,自然要打叠起精神来应对,至少不能露怯。 拉大旗扯虎皮,她也不介意多扯几张。 “朱姑娘这是要去哪里,不如让在下去送送?” 周煦热情招呼,似乎全然忘了自己还有公务在身。 “不敢耽搁周将军。”朱玉笙满脑子问号,用目光示意卢登:这位周将军不会是脑子有问题? 初次见面,这也太过于热情了些。 卢登没想到周煦见色起意,对朱玉笙热情非常,只得再次硬着头皮阻拦:“不必麻烦周大人,下官这就去送朱姑娘。” 他亦有六品武职在身,品级自然比不上正五品武德将军。 远处,被薛大钱背着的朱维昌一直在回头留意朱玉笙,发现朱玉笙不但与卫大人身边之人谈笑风声,竟还与另外一位武将似乎也有交情,心中更是发沉,直如吞了十斤生铁,压得胃里沉甸甸的。 真是小觑了这丫头! 他颇有种养虎为患的感觉。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再思应对之策。 薛大钱一路背着朱维昌,同样被打了板子的朱富一瘸一拐踏出府衙大门,这才发现一同被官府抓回去的茶园几名同伴竟都被放了出来,姚贵先冲了过来,一脸紧张:“富叔,你怎么样了?” 其余下人见到朱维昌,直吓得大气不敢出,更不敢跑上来扶他。 朱富整个身体都靠在他身上,摸了把额头的汗,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扶我一把。” 谁知姚贵极有眼色,都不用他再多说,立刻弯腰便要来背他:“富叔,您到我背上来,我背您回去。” 朱富心下甚慰。 第89章 “她也太可怜了吧?” 朱玉笙被周将军的热情给吓到,匆匆几句别过,赶紧跟杨鸣善新雁离开了州府衙门:“我娘说不定被吓坏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 新雁就是被徐氏推来打探消息的:“可不是嘛,奴婢走的时候大奶奶都快哭了。” 三人离开之后,卫灏才慢吞吞走过来。 周煦的热情劲儿还没消,扯着卢登不肯松开,想要挖出更多关于美人的消息:“朱姑娘她家住哪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好兄弟,你跟哥哥好好说道说道。我一直忙,也没顾上派人打听。” 不防卫灏走来,接过话头:“你不是奇怪吴家的线人是谁吗?” 周煦的脑子显然不大会拐弯,还未曾反应过来:“谁?” 卢登:“……”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他怀疑自家主子在怄气,又苦无证据。 “朱玉笙啊。” “怎么可能?她不是……”周煦这才回过味来:“她是吴家的……丫环?” 卫灏冷笑:“区区一个丫环,能找到多少证据?朱玉笙是已逝的吴家大少爷的新妇。” 周煦怔怔道:“吴家大少奶奶?那个冲喜的新娘子?” 他来到江州要比卫灏晚了俩月,只隐约听过两句,说是吴家为了重病的嫡长子冲喜,竟娶了个新妇冲喜,谁知成亲当日便吐血而亡云云。 当时觉得,那不过是吴家内部的琐事,于大案无关,便不曾放在心上。 “正是她。”卫灏仔细观察周煦的表情,连自己都有些诧异此刻的心境,也不知是想看到周煦嫌弃的表情,还是同情的表情,矛盾至极。 周煦是个武人,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一句话脱口而出:“她也太可怜了?” 卫灏:“……” 他本能的想要反驳,朱玉笙此人绝处也要找出生路,生存之顽强超乎你的想象,她才不需要旁人的可怜同情。 但周煦紧跟着用充满怜惜的口吻道:“吴家大少死的正是时候,不然哪有我认识小娘子的机会?” 卫灏平日整肃的表情几乎化为实体面具彻底裂开:“周将军!周煦!你恐怕忘了自己在做什么?瓜田李下,你是来查吴延一案的主要官员,结果却对吴安的遗孀动了心思,想要把人带回去,合适吗?” 周煦久处军营,几乎是听着荤段子成长起来的,他挥挥手满不在乎:“你们这些文人书读多了都迂腐起来了。什么瓜田李下,朱姑娘又不是吴延的爪牙或者副手,她甚至还帮咱们取证,是个聪慧姑娘。我们当兵的可没你们那么多讲究,营里的龙副将兄长死了,留下俩儿子孤苦无依,他娶了嫂子顺便还养了侄子,不也过得和和美美?” 卫灏出身名门,母亲极为注重规矩礼法,从小深受礼教束缚,遇上朱玉笙已经算是个意外,没想到连周煦都给他上了一课。 “我知道你们这些高门子弟臭规矩多,不像我们当兵的,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也不知道哪天就送了小命,能娶个喜欢的小娘子,不知道有多开心。至于门户之见,我们可不讲究这些。” 卫灏犹如醍醐灌顶,窥见了普通百姓与高门之间的差异,他心中竟难得的涌上一丝说不出的轻松——明知此种想法与亲娘的一贯主张背道而驰,却让他忍不住充满遐想。 朱维昌回家之后,被薛大钱直接背回了后院卧房。 贾氏见到丈夫血淋淋的后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是怎么了?” 好好的人被官府叫去问话,却打得半残背回来。 薛大钱三言两语便将朱富倒卖主家茶叶之事讲明。 贾氏忙着派人去请大夫,先是骂朱富忘恩负义,背主无情,接着骂朱玉笙吃里扒外,竟去官府告状,致使丈夫挨罚,总之种种过错,皆与朱维昌无关。 朱维昌本来便疼,耳边听得妻子唠唠叨叨个没完,更是心烦意乱,忍不住呵斥:“住口!别再啰嗦,还不去催催大夫。” 街头的张大夫很快便背着药箱过来,唤贾氏拿来剪子,剪开裤子开始清洗伤口敷药。 他出入各家,不知见过多少奇怪之事,谨守医德口风很紧。 可惜贾氏一腔怨恨不知何处发泄,等到张大夫出门之时,她跟出来送客,便忍不住唠叨几句朱玉笙的不是,埋怨做侄女的为了一己之私上衙门状告叔父挨打。 张大夫不是个八卦的人,可是对朱家门里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心中暗想:叔父不慈,便怨不得侄女不孝了。 做叔叔的一门心思奔着钱去了,不惜拿侄女的终身幸福来谋财,难道还指望侄女逆来顺受? 贾氏心中不满,送完张大夫回转,见到三个孩子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瞧,拉过儿子便骂俩女儿:“鬼鬼祟祟在门口做什么?宝瑞都要被你俩带坏了!”狠狠一巴掌拍在朱玉筝背上:“我看你们都是被朱玉笙带坏了,一群白眼狼!” 朱玉笛年纪还小,忍不住要为姐姐辩白:“娘,大姐姐回来之后,我们还从来没打过照面呢。” 姐妹三人同住一所宅子,可惜却因父母的成见而不敢过多亲近。 朱玉笛倒是提起想要去后院找大姐姐玩,都被朱玉筝给拦住了,还试图向妹妹解释:“爹娘不喜欢大姐姐,咱们去找大姐姐玩,被娘知道了,肯定逃不掉一顿好打。” “大姐姐人挺好的呀,和气爱笑,爹娘干嘛不喜欢大姐姐?” 朱玉筝心中明白,但不好向年纪小的妹妹灌输爹娘的不是,只能极力遮掩:“许是爹娘跟大姐姐合不来。” 没成想朱玉笛还是个较真的小姑娘,此刻细声细气说:“娘,我们也没带坏宝瑞,是宝瑞说爹被官府打了板子,我们不放心才过来看的。再说大姐姐也不是坏人!” 贾氏没想到小女儿竟然维护朱玉笙,这下子无异于火上浇油,让贾氏的怒火噌噌往上冒,直接扯过朱玉笛就开始打。 朱玉笛挨了打顿时大哭,朱玉筝又要豁出去护着妹妹,朱宝瑞却在一旁拍着巴掌看热闹,边看边为母亲助威:“娘,使劲打,让朱玉笛跟你顶嘴!” 正闹得鸡飞狗跳之时,一路慢悠悠逛回来的朱玉笙穿过前院,听到热闹处探头瞧了一眼,顿时拧起眉头,见二房下人都扎着手不敢上前去阻拦贾氏,她忍无可忍冲上去一把推开了贾氏。 “二婶,您这是做什么?”拉过朱玉笛护在身后,同时还瞪了朱宝瑞一眼,吓得小胖子不敢拍手,直往后缩。 贾氏不防见到罪魁祸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个臭丫头,害你叔父被打板子,有没有良心啊?!” 第90章 良心长什么样,我没见过。 朱玉笙护着俩堂妹,嘴上却半点不客气,嘲讽道:“良心长什么样,我没见过。二婶你见过?” 朱玉筝本来满心悲愤,差点被她这句话逗乐,忙忙低头,强压下翘起的嘴角,一边查看妹妹,发现小姑娘脸上竟还有一道指甲的划痕,想来是被亲娘追着打的时候无意抓伤的。 朱维昌平日待女儿们也不见得好,但他却极注重俩女儿的皮相,时常在醉后叮嘱贾氏:“朱玉笙一张俊俏的脸蛋,聘礼在咱们街坊邻居嫁出去的女儿里便属头一份。咱俩女儿长的本来也一般,你要是打得丫头们破了相,将来找不到好人家,我唯你是问。” 贾氏平素怒极便爱对俩闺女动手,也不是头一回对着俩女儿发脾气了。 朱玉筝轻吹妹妹脸颊:“笛儿,疼吗?” 朱玉笛眼眶含泪瑟缩点头,又不敢哭泣,怕引来贾氏更大的怒气,直往姐姐身后躲。 朱玉笙向堂妹使个眼色,趁着贾氏跟她纠缠的时候,让朱玉筝赶紧带妹妹回房去。 贾氏眼睁睁看着俩女儿如避瘟疫般跑了,气得跌脚:“朱玉笙,我跟你没完!”气怒之下便要上手,却被朱玉笙一把攥住了手腕,威胁道:“二婶,二叔上了公堂都挨了板子,你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 虚张声势这招,她玩的越来越溜了。 可惜贾氏色厉内荏,也不懂外面衙门的弯弯绕,只得悻悻放下手,骂道:“臭丫头,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扭头回房去照顾朱维昌。 徐氏自听说官兵前来,朱玉笙也跟着去了府衙,急得坐立难安,心揪成了一团,跳个不停。 见到女儿安然回转,一颗心总算落回肚里,还埋怨她:“你一个女孩家家,官府既然不曾找你,何必抛头露面?” 朱玉笙也知有些道理跟她讲不明白,指望着母亲扭转观念,也非一日之功,便懒得与她争辩,只安慰两句,又匆匆去寻景良,务必让姚贵夫妻盯紧了朱富,顺便暗中察探一番茶园东南角的新茶树可有异常。 她原本记得东南角不曾植茶树,反而立着三间木屋,供茶园活忙之时住宿,又怀疑是自己嫁出去新植。 能让朱维昌替朱富背锅,还忍下这口气,其中必然有蹊跷。 隔了一日,江州城内一夜暴雨之后,又转为连绵细雨,也不知还要下几日,听说连官兵都往河堤上去了,城内人心惶惶,也有囤米面粮油菜蔬的,乱成一团。 朱维昌还伤着,整日在房里打鸡骂狗,不是骂侄女便是骂媳妇孩子,连朱宝瑞也老实缩着脖子,不敢淘气。 朱玉筝姐妹俩更是窝在自己房里不敢出门,省得被父母迁怒受气。 灶上采买的下人倒是来征询过朱维章的意见,但囤吃囤喝也需要一笔银子,且不少商人趁此机会提高物价,心疼银子的朱维昌更不会同意,反把厨房采买的下人骂了一通:“打量我不知道你们都藏着什么心思呢?外面的奸商想着借此机会大赚一笔,你们也想找机会哄我。囤什么囤,还不滚回去!” 朱富的背主让朱维昌深受打击,但把柄捏在对方手里,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咽回了肚里。 既不能处置朱富,便只能拿旁人撒气,厨房采买正撞到风口浪尖上。 采买垂头丧气回去之时,正逢杨鸣善特意来寻朱玉笙,说是景良托人来问,她们娘俩要不要囤些吃食。 朱玉笙心中一跳,有种强烈的预感,也许困扰她的谜团就要解开了。 她跟徐氏叮嘱两句,打伞出门,跟着杨鸣善去寻景良。 果不其然,这次来的不是姚贵,而是他媳妇秀芝。 秀芝一脸菜色满面惊慌,告诉她一个霹雳般的消息——她当家的在朱家茶叶发现了一具年轻的女尸! 朱玉笙:“……” 景良:“……” 她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我猜出叔父必有把柄捏在朱富手中,没想到……居然是人命官司!” 秀芝显然被吓坏了,丈夫还在朱富床前侍候,传信的事情只能落到她身上了。 她说话颇为利落,三言两语便交待清楚了。 姚贵去了茶园之后,人勤快嘴还甜,哄得朱富心花怒放,渐视他为心腹,许多事情便不再瞒着他。 但姚贵没忘自己来的目的,早早以干活为名将朱家茶园整个边边角角都转了一圈,接到景良传话还觉得奇怪,东南角可没有新茶树。 “昨晚暴雨瓢泼不住,我家男人早早就回来歇着了,心里一直不踏实。天色蒙蒙未亮之时,他便悄悄去东南角转了一圈。可能昨晚发了山洪,竟在东南角冲出一截衣袖。我家男人大着胆子挖,竟挖出一具年轻的大着肚子的女尸,吓得又原样埋了回去。大姑娘,这可怎么办啊?” 秀芝听丈夫回来讲,半天回不了神。 姚贵为怕露馅,叮嘱她以进城转转为由,跟山上佃户的妻子一起下来,再以不舒服为借口去医馆抓几副汤药,趁势跟同伴分开,披着蓑衣寻自家主子报讯。 朱玉笙抓了一把碎银子塞给她:“你别慌,抓完药买点东西回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处理!” 既涉人命,朱玉笙别了景良,带着杨鸣善再次去江州府衙寻卢登。 卢登听人报讯说是朱大姑娘来寻,他忍不住悄悄扫了一眼主子的脸色。 卫灏已经听到了,淡淡道:“我竟不知,你跟朱玉笙几时这般熟悉了?” 卢登疑心自家主子生气了,但他的表情很平静,一时也窥不见别的,只能硬着头皮和稀泥:“属下跟朱大姑娘不熟,许是她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跟大人亲近,故而才来寻属下,好让属下做个牵线搭桥之人。” 卫灏:“你这谎话扯的跟真的一样。”内心却莫名涌上一点喜悦之情,嘴上还轻描淡写道:“我与她不熟。” 卢登:“……” 这就有些记仇了! 他不敢反驳自家主子,眼神飘忽,往外面瞅:“不如……属下去问问,说不定她有急事呢。” 卫灏:“滚。” 卢登三步并作两步,急火火到了州府衙门外,见到撑着伞焦急的朱玉笙,奇道:“朱姑娘可是有事,何不等雨停了再来?” 雨天不见日头,天黑的也格外早,此刻天色渐黯,约莫过不了多久,恐怕便要掌灯了。 朱玉笙惊魂未定,郑重向他行了一礼:“卢大哥,恐怕我要劳烦你去一趟了。我留在茶园的人在我家茶园发现了一具年轻的女尸,而且是名孕妇,我思来想去只能请你走一趟,既为人命官司给我作个证,也是壮个胆子。” 卢登还赶着回去报讯,便哄她:“你先在此等候,我去披件雨披,寻个防雨的马灯,再来会合。” 朱玉笙信以为真,跟杨鸣善在门房候着。 稍顷,有两人踏着雨幕出来,打头一人撑伞,身后有人提着防雨的八角琉璃灯,映照着他的面目俊美的不似真人。 朱玉笙结结巴巴:“卫、卫大人?” 卫灏嫌弃的瞅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见到自己震惊结巴的模样着实不悦,连语声也跟打在脸上的秋雨一般冰冷:“还不上车?” 随后官衙侧门打开,驶出一辆双人马车。 他心里恼她自离开刺史府,往日的机灵全没了,也不知是不是把脑子落在刺史府了。 既知人命官司,不往官府报案,却悄悄来寻卢登,也不知要作什么妖。 朱玉笙穿着单薄,在雨中一路行来,又在府衙门口等候,手都要冻僵了,踩着脚踏爬上马车,卫灏紧跟着上来,坐在她身侧,扫了她一眼,解下身上披风扔了过去。 卫大人准头不错,扔过来之时兜头盖住了朱玉笙,突来的黑暗遮住了卫大人那张不大愉快的俊脸,让她很想就此钻在披风之中不再出来。 卢登来时,还拿了两件防雨的棕衣斗笠,顺手递一套给杨鸣善。 杨鸣善接过穿戴停当,自告奋勇要驾车:“去往朱家茶园的路我熟悉,这位老哥不辨方向,也不识路途,加之下雨恐怕不大安全。” 万幸他们出发之时,绵密的细雨已经停了,只是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朱玉笙坐在卫灏身侧,身上还裹着他的披风,鼻端似有若无传过来一点熟悉的清冷松香味,让她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刺史府那偏僻的院落。 她带人赶往茶园之时,朱家也来了客人。 来人是名矮胖的妇人,下巴上有一颗痦子,被薛大钱引进后宅,径自进了朱维昌的卧房。 她见到朱维昌未语先笑:“听到二爷的消息,婆子连晚饭也未吃便赶了过来,可是二爷有事儿需要婆子跑腿?” 朱维昌挨了板子,在床上躺了一日夜,听着窗外的雨声,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朱玉笙这个祸害远远的嫁出去,省得她搅得家里鸡飞狗跳。 他既已下定决心,趁早不趁晚,当即便趁着夜色派人去请了城内有名的媒婆王娘子。 江州城内做媒婆营生的妇人有好几十个,但其中的佼佼者却唯有两名。 一名城东的张大娘子,另外一名便是眼下来朱家的城西王娘子。 两人同处一个行业,但保媒却有着本质的分别。 张大娘子模样周正,行事颇有章法,经她保媒的男男女女皆是门户相当,婚后过得和和美美。 王娘子却不然。 城内但凡有七十白发老翁想要纳个十五岁的美妾;或者谁家郎君要在外面置一外室,或者有郎君相中了青楼女子要悄悄赎身……等闲旁人不愿意粘手的胺臜事儿,找她经手必给办得妥妥帖帖。 当初吴家要寻个新娘子冲喜,张大娘子婉拒了,还暗中跟家里人叹息中选女孩儿的命运:“……多半进门便要守寡,也是个苦命的。” 王娘子却欢欢喜喜接了这桩差使,满世界扑腾着去挑人,生怕被别的媒婆抢了谢媒钱。 如她所愿,最后花落朱家,得了苏夫人大大一笔赏银。 听得朱维昌有请,她不惧秋雨,乐颠颠赶了过来。 朱维昌趴在枕上,叹一口气,委屈求全的叔父模样便撑起来了:“唉,还不是我那不省心的侄女!” 王媒婆吃惊道:“朱大姑娘怎么了?她不是……不是应该在牢里吗?” 朱维昌正等着她问,顺势道:“王妈妈有所不知,我那侄女倒是运气好,没被前夫家的事情给牵连,早被送了回来。” 王媒婆倒是头一回听闻此事,瞬间领会了朱维昌的意思:“朱二爷的意思是……让我再给大姑娘寻一门合适的亲事?” “正是。”朱维昌黯然道:“其实我也不想这么着急就把这丫头嫁出去。只是……她是个不得闲的性子,年纪也不小了,总留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思来想去,便想给她寻一门亲事,这才请了王妈妈过来。” 在一名女子身上赚两回谢媒钱,王媒婆心中兴奋,面上却有难色:“朱大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按理来说也不愁嫁。只是她初嫁冲死了丈夫,名声不大好听,试问哪个男人敢娶她啊?” 朱维昌心中暗喜,面是却也带着几分惆怅为难之色:“我也知道此事让王妈妈为难了,原也没想着让她嫁到多好的人家里去。既然如此,不如劳烦妈妈给寻一门亲,不拘做妻做妾,远远嫁去外乡,也不致于因吴家一事而影响了她,不能耽搁了孩子的终身大事。” 这不就是卖侄女吗? 王婆子做脏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心中了然,还是要拿拿乔,坐在那里沉默片刻,直等贾氏会意,提了一吊钱塞进她手里:“还要劳烦妈妈仔细想想,可有合适的人选?”她握着沉甸甸的铜钱,这才笑颜逐开。 “实不相瞒,我这里倒的确有个人选,说出来朱二爷跟二奶奶斟酌斟酌。” 朱维昌精神大振,似乎臀部的伤都不那么疼了:“快说快说。” 贾氏也催促:“王妈妈别卖关子。” 王婆子遂徐徐介绍:“不瞒朱二爷,前儿有位外地来贩江州锦的富商,姓赵,年约五旬,想寻摸一名良家出身的美貌妾室,好沿路随行侍候。这位赵爷旁的要求都没提,独独提了一定要美貌。我估摸着旁人听到您家大姑娘的名声,都怕克服。保不齐正合了赵爷的意呢。” 朱维昌夫妇眼神都亮了,几乎是同声催促:“要劳烦妈妈走一趟了!” 王婆子离开朱家之时,天色彻底黯了下来。 她回头望去,但见朱家宅子里点着的一盏灯笼在风中忽明忽暗,整个宅子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说不出什么感觉。 “都是你亲叔叔作的孽,这可怨不得我。”她小声嘀咕一句,加快了脚步往赵富商所居的如意客栈赶去。 赵富商单名一个闻字,身材高大须发半白,顶着个怀胎七月的大肚子,每年来采购一批江州锦,回乡转手售出,请王婆子替他寻访美妾也不是头一回了。 王婆子从不曾问起他往年所纳美妾的下落,拿了对方丰厚的谢媒钱,唯有尽心尽力再行寻访美人便是,多嘴多舌有违她的职业操守。 第91章 “大人您能别添乱吗?” 月黑风高夜,朱玉笙正领着人挖尸。 朱富挨打的当日,一大家子都被朱维昌派来的人拉去府里侍候。他虽然躺在茶园里养伤,一腔弄鬼赚钱的心气都散了,生怕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老婆儿子媳妇连同两个小孙子都被主家转手卖了,缩在房里竟比鹌鹑还老实。 可喜近来收留的姚贵手脚勤快,白日里便守在床前侍候他,晚间才回自己住处。 朱富也没了管好茶园的心思,吩咐佃户们回自己家,连茶园里同他一起尝到甜头的伙计们都老实不知,猜到了朱维昌会秋后算帐,都硬生生捱着,如同头上悬了一把刀,随时会劈下来,哪个还有心思巡园干活? 偌大的朱家茶园,此刻万籁俱寂,守园的要么早早进入梦乡,要么人聚在一处喝得五迷三道,偷得一日快活算一日。 朱家茶园东南角,此刻早就约好的姚贵夫妇悄悄潜伏在树下,见到远处一点朦胧的灯光迎了上去,果然是朱玉笙带人过来了。 他头前引路,到得东南角一处沟壑,心有余悸道:“大姑娘,正是此处。” 卫灏拉着朱玉笙的腕子往后退了两步:“你躲开,让他们挖。” 卢登加杨鸣善,还有姚贵三人,片刻之间便将土里的尸体挖了出来。 也不知这尸体在山沟里埋了多久,整个人的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肚子却高高耸起,也许是山间湿润凉爽,竟不曾腐烂的太过厉害。 朱玉笙探头去瞧,可惜形貌不容易辨认,便拿根棍子从头到脚细细检查。 卫灏皱着眉头,不时催促她:“朱玉笙,你往后站。” 朱玉笙正全神贯注认人,被卫大人打搅三次,耐心便已告罄:“大人您能别添乱吗?” 卫灏深深呼一口气,山间茶园雨后清新的空气灌进胸腔,似乎也浇灭了他的烦躁之意。 他深恨朱玉笙一副恨不得跟自己撇清的客气疏离的样子,一口一个“卫大人”,脑中却不断浮现出两人当初在刺史府单独相处的情景。她还因吴澈而吓到扑进自己怀中求助,分开之后却对人说不熟,转头又在卢登面前打听,这种忽远忽近的样子着实气人。 朱玉笙不来巴结他,他心中不痛快。 她寻上门来,却又因求助的是卢登而非自己,他心中也不痛快。 卫灏甚至都觉得自己脑子有病,也没骨气,听到她有事儿,都不用对方求上门,他自己便先出手帮了。 情绪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她牵着走,着实有几分危险。 他暗暗下定决心,只帮她最后一次,以后就当两人从不曾相识过。 谁知心中百般怨念,被她毫不客气数落了一句,奇异的竟心中怨气全消,还好脾气的拉着她的肩膀往后:“死人晦气,你别靠那么近。” 朱玉笙满脑子都是关于女尸身份的猜测,终于在掀起女尸右手腕衣服之时,她猜出了女尸的身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她?” 杨鸣善谨慎细心,猜测道:“……难道是府里的丫环?” 朱家人事变动不大,每年进出的丫环都是有数的,而朱玉笙的活动范围很小,能让她如此惊异的便只有熟悉的人了。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人应该是二婶身边的丫环兰香。”她指着女尸手腕上一块花朵形状的胎记:“记得二婶身边的兰香身上就有这块胎记,她以前还跟府里的丫环们说起,小时候算命的说她是富贵命,就是因为这块胎记。” 杨鸣善对内宅的事情也略知一二,闻言很是不解:“不是说兰香家里为她说了一门亲,二奶奶已经收了赎身银子放她归家了,怎的会被埋在这里?” 朱玉笙仔细回想,记得她出嫁之时兰香还在府里侍候,这才几个月,竟躺在这里。 “难道竟与叔父有关?” 再回想朱富在州府衙门提起的“东南角”,瞬间就让朱维昌熄了火。 卫灏道:“先掩埋起来,回去调兵抓人!” 如意客栈内,王娘子进去之时,赵闻的手下正在收拾行李。 她急切道:“赵爷这是……准备离开江州了?” 赵闻此刻见到她,不由眯起了双眼:“王妈妈前来,可是有好消息?”他使个眼色,手底下人鱼贯退出,只余他们二人。 王娘子笑得夸张:“前些日子赵爷跟我提过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奈何美人难寻,这才耽搁了。今晚刚有消息,便忙忙赶了过来。天幸赵爷还未离开,可见您老跟朱家大姑娘还是有缘。” 赵闻请她坐下:“王妈妈慢慢说。” 王娘子颇有几分不自然,遂细细道来:“赵爷跟老身说过,想讨一房美妾。说起来,赵爷来江州可听说过,原来的吴大人家里有个病儿子,娶了一房冲喜的媳妇,洞房当天喝合卺酒的时候便吐血而亡,新娘子做了寡妇。” 赵闻不置可否。 王娘子心中忐忑,生怕错过了一笔丰厚的谢媒钱,便有几分局促,打起精神吹嘘:“赵爷是没见过朱家大姑娘,可着江州城内转悠,能美成她那般模样的也难寻。”她回想赵闻的要求,又理直气壮起来。 “赵爷别听外面人胡咧咧,说朱家大姑娘名声不好,那都是吴家的儿子是个短命鬼,谁都知道那小子病入膏肓,只等断气了,当初还是吴家二儿子代兄迎娶拜堂,连路都走不了,就吊着一口气呢,这可怨不得朱大姑娘,不论是谁家姑娘嫁进吴家去,都要当寡妇。” 赵闻似有兴趣:“外间传言这位吴家大少奶奶克夫?” 王媒婆伶俐的口齿都有些打结:“这个……这不是外面瞎传嘛?” 谁曾想赵闻并没有揪着克夫的名头不放,转而问道:“不是说吴家人全都下了狱,怎的吴大少奶奶竟还能再嫁?” “嗐!”王媒婆一拍大腿,笑赞道:“要不怎么说新来的卫大人是个明断事非的好官呢。朱大姑娘当初冲喜进了刺史府,后来吴家事发,也牵边不着她一个进门就守寡的人,听朱二爷说,卫大人派人把她送还归家。朱二爷,哦就是朱大姑娘的亲叔父,想着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夫家又吃了官司,不好断送了侄女的幸福,便托我给寻一门好亲事,最好远离江州这伤心地,我思来想去,大姑娘跟赵爷可不就是天作之合嘛?” 赵闻与王媒婆交易,也不止这一桩亲事。 这媒婆旁的可能有不实之言,但于女子的美貌上头,却从来不曾说谎。 他此刻终于露出一点兴趣:“这位朱大姑娘……当真如王妈妈所说这般美貌?” 王婆子为了取信于他,便假惺惺叹道:“赵爷有所不知,朱大姑娘的亲爹当年可是高中进士,要是还活着,她如今都是官宦人家小姐,哪能轮到老身为她作媒。只是后来天意弄人,朱大爷等派官的时候死在了京里,朱大姑娘孤儿寡母便依附着叔父生活。” 想想还是交了底:“说起来这位大姑娘还是个烈性子,当初吴家的亲事也是我保的媒,她死活不肯嫁,上吊绝食闹了好些日子,还是最后朱二爷拿她亲娘要挟,才让她上了花轿。” 第92章 兰香是怎么死的? 王婆子好话说了一箩筐,赵闻只对未曾谋面的朱大姑娘的美貌追问过一句,谁曾想听到她是个烈性子,竟放下茶盏倾身坐直,兴趣大增:“真是个烈性的姑娘?” “那还能有假?”王婆子行走街巷,察颜观色最有一套,见赵闻兴致大增的模样,便知他这是心动了,于是添油加醋将她所知讲了一遍,见赵闻面露喜色,便大吊其胃口,欲擒故纵道:“这事儿说起来是我莽撞了,一心记着赵爷的话,想要个美貌的妾室,竟忘了朱大姑娘是个烈性的。要是到时候把人纳了来,她给赵爷添堵,岂不是老身的不是?还是温柔顺从小娘子可人疼。”说着竟起身要走。 赵闻连忙阻止:“王妈妈留步!”为了表明他的心意之坚,他还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妈妈有所不知,性子越烈的女子赵某越是喜欢。” 王婆子愈加要走:“这朱大姑娘只有美貌一条好处,可她不但性子烈,还克夫。” 赵闻对此更有不同的见解:“王妈妈哪里的话。外间都传朱大姑娘克夫,可赵某却不这样想。刺史府何等权势财富,竟都不能治好自家儿子的病,想来那位吴公子本身便活不长久,正如妈妈之前所说,无论谁家姑娘嫁进吴家去,都逃不开当寡妇的命。但吴家全家下了大狱,朱大姑娘竟还能逃出生天,她这运道着实旺。纳她进门,将来赵某各处行走,必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王妈妈如遇知己,拊掌大赞:“赵爷高见!”又假意埋怨:“我就怕朱大姑娘过门给赵爷添堵 ,到时候您老该骂老身保的这桩媒了。”迫不及待接过银子,似乎有些困扰:“要是到时候朱大姑娘不肯上轿呢,赵爷可有办法?” 以她对朱玉笙有限的两次见面机会,以及她在上一段婚姻之时的抗拒,王婆子也觉得事情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顺利,朱玉笙恐怕也不会乖乖坐上赵爷的商船。 偏朱维昌夫妇一门心思指着美貌的侄女发财,细节考虑多有不周,还得她周全。 赵闻拈须沉吟片刻,才试探道:“我这法子是保险,就怕朱二爷不太高兴。” 王婆子顿时眉花眼笑:“朱二爷有什么不高兴的,他巴不得大姑娘能嫁出去,家里也少一口吃闲饭的。”醒悟到自己失口抖搂了朱维昌的底细,忙掩口尴尬的笑两声,这才道:“赵爷只管说,老身多跑两回,定帮您把这桩亲事办得妥妥帖帖。” 赵闻目光之中闪烁着说不出的兴奋,从怀中摸出一小包药粉递了过去:“想办法让朱姑娘喝下这包药粉,到时候只要将人绑上我的船,赵某自有办法驯服她!” 王婆子毫不犹豫接过药粉,揣进怀中,又与赵闻谈起纳妾的礼金及交人的时间。 赵闻似乎还有急事赶着回去:“王妈妈今晚要没来,说不得赵某都已经收拾行装走了。既然您老特意跑了一趟,说明老天也在帮我。不如这样。”他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这是两千两银票,就当纳妾的礼金,还要劳烦您老交到朱二爷手里。旁的礼节就都省了,待我把人接回家去再摆酒行礼。您先去打个前站,我派人跟着您老,这边准备马车接人,您老意下如何?” 王婆子没想到今晚这趟媒保得如此顺利,手中握着那一小锭银子,心头滚烫,仿佛见到了厚厚一封谢媒礼,也顾不得晚饭没吃,带着赵闻的人便要往五柳巷朱家去。 朱玉笙回到五柳巷时,未曾注意到街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而车中坐着的正是赵闻。 她身边跟着杨鸣善,两人因兰香之死而沉默,到得大门口之时,她忍不住小声问:“杨叔,你说兰香的事情,二婶知道吗?” 杨鸣善讽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贾氏向来唯夫命是从,即使知道丈夫霸占了自己的丫头,又能如何? 朱玉笙更为不解:“既然二婶知道了也不能拿叔父如何,那他为何要……”为何要杀人抛氏,大费周章把人埋在茶园里? 杨鸣善想想,只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些人做事,就算是旁人不曾指摘,他心中也知道自己行为不妥,心虚到只能遮掩,不敢公之于众。” 朱玉笙:“也许您说得对。” 她从前院进去,站在二进院门口,发现并无丫环婆子走动,大约是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而细雨又开始绵密的笼罩着大地,朱家宅子竟显出一种难得的静谧,唯有正房亮着一点昏暗的灯光,脑子里忽冒出个念头,大步过去敲门:“二叔,二叔您睡了没?” 朱维昌臀部的伤还未养好,白日黑夜疼得睡不着,尤其天色阴沉雨势不绝,房间里潮气逼人,又舍不得添个火盆,心中更加烦躁,没好气道:“我哪睡得着?大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去哪了?” 朱玉笙不知,贾氏身边的黄婆子已经悄悄往后院去了两趟,都发现房门上着锁,而徐氏房里还亮着灯,许是在等她回家。 “多谢叔父关心。”朱玉笙去推门:“既然叔父还醒着,那我便进来了,有件事情想跟您老聊聊。” 朱维昌也正好有事情同朱玉笙聊:“你进来。” 朱玉笙进去之时,房里只有朱维昌夫妇。 贾氏一脸受惊的模样,倒让朱玉笙惊讶不已:“二婶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曾我很吓人?” “没,没有的事儿,你能有什么吓人的。”房门大开,灯光摇曳,打在贾氏脸上半明半暗,有点瞧不清楚她的表情。 朱玉笙从来也懒得深究贾氏的心理,何况此时她还有事要问朱维昌,便扭头对贾氏道:“二婶,我正好有点事要跟叔父讲,不如您去瞧瞧宝瑞在做什么?” 贾氏用眼神征询丈夫的意见,朱维昌侧靠在被垛上点了下头,她便扭头出去了,还关上了门,摸黑往朱宝瑞房里去了。 朱维昌注视着灯光下已经长大的侄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父亲过世之后还是个小毛丫头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而且还出落得如此美丽。 他目中若有所思,自然而然想起早逝的兄长,也不知是窗外的细雨敲打着窗棂,容易让人心生软弱,还是即将降临的别离让他难得生出一丝叔父的仁慈,再或者是怀里揣着的豪商赵爷送来的两千两银票、还有朱玉笙房里那几个锁起来的箱笼,以及接下来再无人威胁的平安日子触动了他的心肠,让他忍不住用平和慈爱的语调说:“笙你,你我叔侄,虽常有争吵,但你父亲早亡,叔父做的一切总是为了你好,你明不明白?” 朱玉笙没想到朱维昌挨了打之后,在房里骂了两天街,竟然改了口风。 做戏做全套。 她也忍不住放柔了声调,似一名真正为叔父着想的女孩儿般点头:“我自然知道,叔父都是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的把她卖去吴家,然后赚一大笔银子,正好发家致富。 朱维昌似乎猜出了她话中之意,倒也不曾辩驳,苦笑着说:“咱叔侄俩无论怎么吵,毕竟都是血脉相连,我也不可能对你做出什么过份的事情,更不会逼死你。但是玉笙呐,你这丫头别的不说,性子也太烈了,往后还是要学着收敛柔顺些,才会讨男人喜欢。” 大半夜的,他莫名其妙说这一段话,让朱玉笙有点摸不着头脑。 朱玉笙不想思考朱维昌这短暂的失常,更不想再同他绕弯子,而是开门见山亮出了底牌:“二叔,有件事情我正想问问你。兰香是怎么死的?” 朱维昌瞳孔猛缩,蹭的从被垛上坐直,不想臀部伤口被压住,顿时疼的“哎哟”一声又倒了回去,失声道:“你说什么?” 朱玉笙就坐在几步开外,正对着灯光,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脸上,连一丝阴影也无,脸上全是坦荡。 她一字一句小声重复:“二叔,兰香是怎么死的?” 直到此刻,朱维昌才庆幸自己的速战速决,不曾犹豫。 他早已感觉到了朱玉笙的危机,但从来不曾想过,这丫头如此能折腾,竟连这件事情也挖了出来。 在州府衙门被按着打板子的时候,他内心充满了愤恨,恨只恨侄女性格太过强势,竟妄想骑在他头上,借着官府的势来压他。 那时候,他只是隐隐感觉到不安。 愤怒占据了他的思想,未曾察觉身后的危机。 也只有此刻,他才发现,这丫头嘲弄的嘴角,稳稳坐在那里的笃定的一切,是那么让人感觉到害怕。 她爬上屋顶的时候,已经在忍。 衙门见官的时候,虽赢了官司,却依旧虎视眈眈,不放过他的每一次失误,暗中窥伺。 朱维昌这辈子从来没觉得自己做过如此正确的一件事情,察觉到了朱玉笙的威胁,及时把她嫁出去。 他深深呼吸,试图刻意压制自己慌乱的情绪,缓缓问:“你……从哪里知道兰香的事情?”但颤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恐惧。 朱玉笙起身,一步步走向床边,逼近朱维昌:“叔父,兰香肚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朱维昌:“……” 他满脸慌乱,不由自主朝后仰过去,仿佛侄女怀揣利器,一不注意便要掏出来捅他一下子似的,“我……你想做什么?” 朱玉笙后撤两步,心里为兰香感到悲哀,无论她与朱维昌如何开始的,但显然结局都是个悲剧。不过人命案子,自有官府论断。 她面上却有种拿捏住了朱维昌的得意,语声轻快道:“我不想做什么,只想问二叔借一笔银子。二叔意下如何?” 朱维昌又急又慌,不假思索便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痛快的都不似他本人。 朱玉笙接过来一数,竟然有两千两,不禁奇道:“难道叔父知道今晚我要跟你借钱?” 朱维昌眼神之中有凶光闪过,不过片刻之间又消失不见,似乎很是无奈,软下声求她:“玉笙,叔父一向待你不薄,咱们又是血缘亲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你父亲面上,你也不能去报官啊。” 朱玉笙手握银票笑道:“咱们一家人,叔父这话就外道了。只是侄女欲租个铺子好好做生意,两千两……委实有些少了。” “好!好!好!我这就给你拿。” 今日的朱维昌格外好说话,不顾身上的伤,起身下床,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箱子,手伸进去摸索了几下,终于舍得拿出来了。 他递给朱玉笙几张银票,难得大方道:“你拿去花。” 朱玉笙接过来数了一下,发现这次足有三千两银票,为了封住她的口,朱维昌竟舍得一次性拿出五千两银子。 她向朱维昌拱手:“多谢叔父的支持,等将来……等将来店开起来,生意能周转过来,我定然会还给您。”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知道这笔钱就是她不忿朱维昌对她们母子的压榨,趁着卫大人派兵之前,敲一笔竹杠而已。 朱玉笙怀揣五千两银票,脚步轻快的出了门,还贴心的替他掩上房门。 朱维昌听着窗外远去的脚步声,脱力般向后瘫坐了下去,哪怕臀部疼痛,都没能让他挪个姿势。 朱玉笙回到后院,隔着窗户跟徐氏说:“娘,我回来了,您早点歇息。” 徐氏问了两句话,听说她只是随便出门去转转,忍不住埋怨:“你这孩子,要转也是白天出去,黑天半夜还下着雨,到处乱跑干什么呀?” 朱玉笙安抚她:“您别担心,杨叔陪我出去的。反正也是睡不着,外面又人心惶惶,我正好出去探听下消息,看咱们要不要准备些米面粮油。” 家里的事情,徐氏向来插不上嘴,也只能厨房提供什么,她吃什么了。 她开门要出来:“这些事情有你叔父操心,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被朱玉笙拉住了门:“外面还下着雨,又湿又冷的,您还上床去睡。” 新雁就在她房里支着个仅容一人躺平的小榻,此刻半偎着被子也要起身,被徐氏拦住了:“你赶紧睡别着凉了。”她自己唠叨两句,也听从女儿的劝说,脱衣上床,并吹灭了灯,还隔窗跟女儿说:“你也早点洗洗歇着,水跟茶新雁都准备好了。” 朱玉笙应了一声,开了房间门锁,点了灯之后,又洗手净面,掏出银票数了数,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但随即便被她忽略了。 她抬头四下打量,环顾这个自己从十岁以后就搬进来的屋子,面上忽涌起一股笑意,寻了块油纸包小心把银票折好包起来,小心抽出门后离地面一掌之距的一块青砖,把油纸包塞进去,又把青砖严丝合缝推了进去,从外面一眼瞧去,寻不出一点破绽。 外面细雨还在下着,她捞起茶壶,咕嘟咕嘟连灌了好几口,终于压下了一路的渴意,正准备插上门闩,脱衣上床,眼前视线却模糊起来。 “不好……”她以为自己叫的很大声,实际上只是无力的张口,吐出两个耳朵凑近了才能听到的音节,然后便软软倒了下去。 意识彻底模糊了。 第93章 有一天,她敢提起剪刀跟人拼命。 不知何时,雨势渐有加大的趋势。 后罩房边上,鬼鬼祟祟附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薛大钱,另外一个是麻魁,还有个不明所以的黄婆子。 几人一直在偷偷探察着朱玉笙房里的动静,掐着时间候着。 两刻钟之后,房间内再无动静,麻魁小声问:“睡过去了?” 薛大钱踮着脚尖,做贼似的摸过去,隔着窗户听里面动静。 半盏茶的功夫,房内安静的没有一丝动静。 他悄悄推开了门,发现朱玉笙软软扑倒在地,手还伸向门的方向。 麻魁跟着过来,围着朱玉笙转了一圈:“怎么弄?” 黄婆子身负重任,上手便往朱玉笙身上去搜,先是摸出一串钥匙,再摸却只摸出个荷包,倒出来里面只装了一把铜板,这才让开了位置,让两人想办法。 方才朱玉笙走了之后,贾氏重回正房,听得朱玉笙竟敢跟亲叔父敲诈了五千银票,气得眼珠子都红了:“这丫头简直无法无天!幸亏郎君把这丫头送出去了, 不然留在家里终归是个祸害。“ 朱维昌吩咐:“让黄婆子过去,等那丫头昏迷之后,把她身上搜一遍,别让她把银票带出去。” 黄婆子干完了自己的活,生怕惊动了隔壁的徐氏,压低了声音催促:“你俩手脚麻利点。” 薛大钱四下打量一圈,心中有了主意,上前一把拖下床上被子,把朱玉笙推进去,跟裹粽子馅似的,把朱玉笙裹得严严实实,头脸皮肤全都遮起来,轻手轻脚扛着她出了房间。麻魁跟在身后,还顺手关上了房门,三人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后院。 朱维昌拄着棍子站在廊下,目光沉沉,见到两人抬着的被卷,唇角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意,接过黄婆子递过来的一串钥匙,及一个半空的小荷包。 “二爷,奴婢在大姑娘身上只搜出这两样东西。” “没别的了?” “没了,大钱他们都看着呢。” 朱维昌长呼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两人快去送出去。 薛大钱心脏“咚咚”直跳,生怕走到半途朱玉笙醒过来挣扎,又怕被杨鸣善发现,连麻魁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朱家大门口,远远驶来一辆马车,到得近前,从里面探出一张长着痦子的脸,正是王媒婆,她急促催道:“快快快!” 薛大钱跟麻魁把人塞进马车,从马车窗户伸出一只戴着着一只金灿灿镶嵌着红宝石戒指的男人的手,扔出两吊铜钱,“啪”的掉在地上。 两人各分了一吊钱,注视着远去的马车,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揣进怀中。 麻魁小声问:“老杨头要是知道了他家小主子被送走,你说会怎么样?” 薛大钱跟着朱维昌这么多年,亏心事也没少干,满不在乎道:“能怎么办?杀了二爷?还是拄着棍子满世界去寻?”他冷笑一声:“平日装的跟忠仆似的,死赖在朱家不走,谁知道心里藏着什么鬼呢!” 他催促麻魁:“得,咱们还是别为老杨头操心了,赶紧回去。二爷肯定还等着咱们去大姑娘房里搬东西呢。”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石板大街上,王婆子掀开被子,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颊,紧闭着的双眼,浓密的睫毛似蝶翼般平稳栖息,在脸颊投下一点淡淡的阴影,瑶鼻樱唇,皮肤吹弹可破,让人忍不住暗想美人睁开眼睛之时,该是何等风姿。 王婆子得意道:“老身没骗您?都说了朱大姑娘可是极少见的美人儿,没掺一点假!” 赵闻低头细细打量她,从皮肤到眉毛头发,再到指甲身长,越看越惊艳,越看越满意,夸道:“妈妈给赵某保过不止一桩媒,唯有今日这桩令赵某最为满意!”他随手扔给王婆子一个装得鼓鼓的荷包:“赵某还有事,下个街口还要劳烦妈妈自行回家了。” 天黑路远,但沉甸甸的荷包入手,王婆子哪还有不情愿的。 “那老身就祝赵爷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王婆子下了马车,还隔窗向赵闻献殷勤。 夜色黑沉,更兼细雨,马车很快驶入茫茫雨雾,车头那点微弱的气死风灯照出来的光也瞧不见了。 朱家后院,朱维昌拄着棍子,带着薛大钱跟麻魁气势汹汹冲进了朱玉笙的房间,巨大的响声惊动了睡在隔壁的徐氏。 她在梦中心脏狂跳着惊醒,满头大汗坐了起来:“新雁——” 新雁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身,点亮了油灯,听着隔壁翻箱倒柜的声音,奇道:“大半夜的,姑娘在做什么?” 徐氏不放心,穿好衣裳便要过去:“这孩子大半夜才回来,也不早点睡,想做什么?” 新雁也麻利下床,套好外衫下了床:“我去帮帮姑娘。” 两人推门出来,站在隔壁朱玉笙门口,顿时被里面的情景给惊到了:“你们在做什么?” 朱玉笙的房间逼仄狭小,此刻房门大敞,薛大钱跟麻魁守在门口,正伸长脖子往里瞧,地上摆满了打开的箱子,朱维昌撅着屁股挨个箱子扒拉,衣裳被扔得到处都是,床铺上的被子不见了,褥垫枕头等物被卷得凌乱,露出一半的光床板。 听到徐氏的声音,朱维昌从努力寻找的间隙扭头瞧了一眼,又埋头去翻箱笼。 “二爷这是做什么?笙儿呢?”徐氏深知自己女儿的脾气,要是见到房间被翻得这么乱,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样儿。 朱维昌粗粗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被朱玉笙敲诈的那五千两银票,心情也很不好,拉过旁边的拐棍拄着站直了身子,恶意告诉她:“大嫂,有件事情我忘了告诉你,朱玉笙长久住在家里也不大好,我左思右想也不能耽搁孩子的终身大事,便作主给她另寻了一门亲事,今晚便把人送过去了。” “什么?”徐氏还当自己听岔了:“什么亲事,我怎么不知道?” 朱维昌漫不经心道:“对方姓赵,是名外地的客商,来江州做生意,今晚便要启程回乡,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告诉大嫂一声。” 徐氏差点当场晕倒,胸膛起伏不定,指着朱维昌,头一次忍不住,恨不得杀了他:“你到底把我的笙儿怎么样了?你把她送去哪了?” 朱维昌找了半天,都没寻到银票,见到徐氏发怒,他心思全在银票上,脑中忽闪过一个念头,禁不住质问徐氏:“大嫂,银票是不是在你身上?” 徐氏满脑子都是女儿,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质问,只扯着嗓子追问:“快说,你把笙儿弄哪去了?”此刻忽后悔自己贪睡,还没半个时辰的功夫,女儿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 朱维昌暴躁不已:“对方长什么样我也没见过,只知道对方年约五旬,姓赵,来江州做锦缎生意,想寻摸一名良家出身的美貌妾室,咱们笙儿生得貌美如花,正好在江州城内名声不佳,便替她作主定了这门亲事。至于那位赵爷家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他不耐烦起来:“大嫂,你到底见没见过银票啊?整整五千两呢,朱玉笙是不是交给你保管了?” 徐氏身子摇晃两下,还是新雁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满心惶惶:“大奶奶,咱们姑娘真被卖了?” 朱玉笙便是她的主心骨,自姑娘回家,她在府里都少受气了。 徐氏额头涨痛,双眼充血,整个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仿佛失去了毕生支柱,下一刻就要彻底倒下了。 朱维昌犹不知死活:“什么卖了?说得这么难听,我做叔父的替她寻一门亲事又怎么了,也不是头一回啊。” 徐氏颤抖着,哽咽着,再次确认:“你……真的把笙儿送走了?” “那还有假?”朱维昌还要继续追查他的银票,催促道:“大嫂,要是朱玉笙把银票交给你了,我劝你早点交出来。不然惹恼了我,我连你也卖出去!可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啊!” 徐氏想起女儿每一次苦口婆心劝她要跟二房斗争的话,她当时每一句都听不进去,只觉得女儿性格太强势不讨人喜欢,非要公然跟朱维昌作对。 可是此次,那些话同如一颗又一颗的钉子,狠狠扎进她心中。 原来事情全都按照女儿设想的最坏结果滑下去,她们母女在朱维昌眼里只是可以随意转卖的财产而已。 哪有什么血脉亲人? 都是假的! 漫长的人生当中,女儿是她唯一的指望,如今所守成空,满腔的悔意跟怒火占据了她的理智,她反而比过去每一次都理智,目光在女儿房里迅速扫过,进门的窗台上还放着她的针线笸箩,那是她中午给女儿缝衣服时带过来的。 后来那丫头要睡觉,她忘了带回去,便一直放在那里。 笸箩里还放着做针线的剪刀,手柄上还缠着一圈圈红色的布条,以防磨手。 剪刀用的年头太久,还是新婚之时,丈夫去外面铁匠铺替她打的。 那时候,她头顶有人遮风避雨。 以为是一世安稳,到头来却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天大地大,她又去哪里寻回女儿? 寻回丈夫唯一的血脉? 她想起来丈夫临终之时,倒在她怀里,大口大口的吐血,握着她的手叮嘱:“娘子,照顾好笙儿……” 他的手渐渐无力,垂了下去。 她不死心,紧紧握在怀中,却逐渐冰凉僵硬。 徐氏目光发直,甩开新雁的搀扶,笔直进去,毫不犹豫拿起笸箩里的剪刀,面目狰狞冲向朱维昌:“你还我笙儿!你还我女儿!” 朱维昌拿捏了寡嫂十年,自以为了解她。 徐氏胆小怕事,最没主意的一个女人。 稍微吓唬两句,屁都不敢放的一个人。 谁曾想有一天,她敢提起剪刀跟人拼命。 第94章 不会是朱玉笙死了吧? 马蹄声踏破雨幕,官兵终于姗姗来迟。 官兵包围了朱宅,砸门声惊醒了四邻,朱家守门的袁伯披着衣裳冲进了雨里,连声喊着:“来了来了,谁啊?大半夜的搅得人不得安宁。” 当他打开大门,顿时吓得把后半句骂人的话咽了回去,点头哈腰上前问领头身着铠甲的年轻人:“官爷,请问您找谁?” 卢登不耐烦道:“前头领路,朱维昌何在?” 袁伯不敢啰嗦半步,弯着腰引路:“官爷请。” 卢登:“大人,咱们进去。” 卫灏从不曾来过朱宅,这是头一次踏进朱玉笙从小长大的宅子。 以朱维昌所犯命案,他本不必亲自带兵前来抓捕人犯。 卢登临出发之时,他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忽然就改了主意,一起跟着来了。 他跟着前面引路的老仆一路从前院进了二进宅子,贾氏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被直闯进去的官兵吓到差点尖声大叫:“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卢登带俩侍卫闯了进去,只见到贾氏缩在一边吓得直抖。 他厉声问:“朱维昌呢?他事涉一件人命案子,要带他回去受审。” 贾氏吓得哆哆嗦嗦:“二爷,二爷去了后面……”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声惨烈的嚎叫:“救命啊——” 众人闻之色变,直往后院冲了过去。 待到他们冲进第三进院子,低矮的后罩房所有房间都亮起了灯,内中有两间房门开着,其中一间房门大敞,地上堆着好几口箱子,也同样敞着盖,卢登失声喊道:“那是朱姑娘的房间。” 房间内,朱维昌正坐在地上,捂着血流如注的大腿怒吼:“徐氏,你疯了啊……”又忍不住大喊:“救命啊——” 徐氏此刻已经处于半癫狂状态,提着带血的剪刀直往朱维昌身上扎,极度的愤怒冲昏了她的头脑,让她只想跟朱维昌同归于尽:“你还我笙儿!你还我的女儿……”她举着带血的剪刀,死命扑向朱维昌。 房门口守着的薛大钱跟麻魁面对已经半疯还带着凶器的徐氏完全不敢靠近,还有新雁要冲进去帮忙,他俩既不想受伤,也不愿意以命护主,便只能假意去拦新雁,一个抱着个小丫头的胳膊不肯撒手,还假意大喊:“二爷您快跑啊!大奶奶这是疯了!” 朱维昌也起来逃命,但他毫无防备之下被徐氏在大腿上狠扎了一剪子,疼到喊了一嗓子救命,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臀部的疼痛瞬间冲进大脑,两处巨痛叠加,一瞬间便失去了行动能力,捂着大腿卡在两个箱笼中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逃命了。 正在恐惧之时,以为自己今晚必命丧黄泉,抬头见到冲进来的官兵,也忘了自己犯下的那档子事儿,扯着哭腔大喊:“官爷救命啊——”根本未曾来得及思考,大半夜的官兵不在府衙睡觉,跑来朱家做什么? 卢登带人冲上去,先制住了半疯颠的徐氏,又扶起朱维昌,还难得好心扯过床单扎住了朱维昌大腿,先替他紧急止血。 朱维昌感激涕零:“多谢官爷!” 卢登淡淡道:“不必感谢。你是朱维昌?”两人已有两面之缘,他却故意装不认识。 朱维昌此刻才回过味来,心中七上八下,暗中怀疑难道是朱玉笙报官了,心中恨极了这侄女,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正是草民,敢问官爷可是有事?” 卢登冷笑:“经查明,你与一桩茶园埋尸案有关,现抓你回去审问。” 朱维昌顿时瘫软在地:“官爷,没有的事儿,冤枉呀。” 卢登可不管他如何辩驳:“你要真有冤,过堂提审的时候再喊也不迟。” 徐氏此刻披头散发,还提着个血淋淋的剪刀,手上都染了血,歇斯底里喊:“朱维昌你个黑心种子,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卢登面色一紧:“大娘,你说的可是朱玉笙?” 卫灏原本正在打量那凌乱逼仄的房间,里面还有两个眼熟的箱笼,正是朱玉笙在刺史府偏院房间里的箱子,连上面缠枝莲纹的雕刻,四角包铜荷叶锁的样子都一模一样,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在想,哦,原来朱玉笙住在这样狭小的屋子里啊。 她的房间还没他家中的茅房宽敞。 不怪她能够在刺史府那么偏僻的院落怡然自得的生活。 几乎是在想到这些事情的同时,他脑子里不期然冒出一个疑问,房间里都被翻得这样乱,这丫头去哪了? 新雁已经认出了他,急的直哭:“大人,我家姑娘被二爷卖到船上去了。求您快救救姑娘。” 卫灏缓慢转头,似不可置信:“……被卖到船上是什么意思?” 徐氏已经有些半疯,新雁也顾不得说别的,跪倒在地朝着卫灏“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带着哭腔催促道:“二爷方才说,他帮大姑娘说了一门亲事,是个年约五旬姓赵的外地富商要纳妾,那人今天晚上便要离开江州,说不定此刻船都开了。求求官爷赶紧去码头救我家姑娘,再迟些恐怕姑娘就找不到了!” 那一霎,卫灏发现自己的心脏忽然如同被人紧紧揪着,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朱玉笙被亲叔父卖去给老男人做妾了?! 这件事情一旦入了他脑中,便如晴天响雷般劈得他有些发懵,紧跟着他所有溃散的心思全都集中到了一处,往日引以为傲的镇定似乎荡然无存,率先一头扎进雨幕:“传令下去,封锁码头,寻找朱玉笙!” 朱维昌被卢登提溜起来,像拖死狗一样往前拖:“快走,快说姓赵的富商长什么样?” “不,不知道啊。”朱维昌结结巴巴,被吓得说了实话:“这件事情是,是王媒婆牵的线,我,我也没见过男方长什么样儿,只知道他今晚要离开江州。八成……八成这会儿船早开了。朱玉笙那丫头向来爱惹事生非,不如……不如别找了?” 他心中生恨朱玉笙,更不想她过上好日子,巴不得官兵放弃寻找。 卢登气得狠踹了他一脚:“闭嘴!”再说下去,他生怕自家主子回头捅这姓朱的一刀,要不是还有一条命案等着他回去交待,这种人渣真应该当场解决。 不防这一脚正踢在朱维昌伤处,他顿时疼得哇哇惨叫,可惜无人去管。 卫灏心中油煎火烤,难受得厉害,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念头,生怕朱玉笙被那姓赵的带走。 她那样的性子,哪里是会卑躬屈膝做人妾室的料? 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 想来定然是肚满肠肥,令人恶心。 只要想到朱玉笙被这样的男人搂在怀里,他就恨不得拔刀杀人,再难克制情绪,喝道:“快!” 卫灏走得飞快,但卢登拖着朱维昌要落后几点,路过二进院门,发现贾氏披着衣裳,身边还跟着丫环婆子,站在雨中惊惶不已,见到朱维昌哭着喊:“二爷,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说你犯了命案,你到底做什么了?官兵怎么会闯到家里来?” 她不知兰香之事,一路追着朱维昌在院子里跑。 朱维昌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忍疼吼她:“添什么乱啊?你还不赶紧回去!” 贾氏不肯,忽想到一个念头,惊道:“不会是……不会是朱玉笙死了?” 徐氏提着剪刀也一路追了过来,闻听这句话,顿时去扎她:“你说什么?你咒我笙儿……” 她忍耐二房夫妻多少年,此刻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冲了过来,直吓得贾氏尖叫着去躲,反而落在了朱维昌身后。 第95章 他内心是隐隐希望两人之间是有点关系的。 夜黑急雨,风高浪急。 江州码头之上,水位上涨,夜泊的船只之上,幽暗的灯光摇摇晃晃。 大批的官兵涌上码头,官船封锁河道,开始挨个船只检查。 赵闻新得一美人,正掌灯欣赏,可惜美人正处于昏迷状态,只观其貌而难窥其韵。 船上水手开船前最后一次检查,过得一刻钟之后便能驶出码头,到时候他便可以慢慢赏玩。 正神思不属之时,手下来报:“老爷,官兵忽然前来封锁了码头,说是在追查闯入府衙的盗贼,挨个船只要检查方能放行。” 赵闻并未放在心上。 想朱大姑娘不过出身普通百姓之家,也不至于令官府大动干戈。 只是现下她昏迷着,被官兵闯进船舱,必然有些说不清楚。 赵闻想明白之后,重新卷起被子,扛起朱玉笙便径自来到了舱底,推开最里面一间舱室,再推开舱壁上一块与周围舱壁一模一样的木板,是个斜下的木梯,他扛着朱玉笙一路向下,把她扔在污迹斑斑的地上,点亮了墙上悬挂着的油灯。 昏暗的灯光让舱房之内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原来这是一间船底隐藏的秘室,墙上挂着铁链皮鞭等物,其中血迹已经成为了深褐色,也不知道上面到底浸染了多少活人的鲜血。 舱房正中有一种大床,床头床尾都有特制的锁链,及各种恐怖的不知其作用之物,整个房间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人闻之欲呕。 赵闻摸一把美人嫩滑的脸蛋,面上伪装的慈善尽数褪去,仿佛进了这个密室之后他内心的邪恶倾巢而出,面部表情也彻底改变,眼神里全是掩饰不了的贪婪,连语调也阴恻恻令人汗毛直竖。 他低声说:“美人儿,你且等爷出去瞧瞧就回来疼你啊。” 密室的门从外面上锁,然后是男人踏在木制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紧跟着他放下板壁,外面无从得知这里还有一间密室。 赵闻上了船头,自有手下撑着伞来替他遮雨,并汇报码头上的消息。 “老爷,官船堵了河道,也不知道这次抓捕的盗贼犯了什么事儿,别是……刺杀了新上任的刺史大人?看这阵势犯的事情必然不小。” 赵闻心系密室的美人,全副心神都不在官府追捕盗贼之事上,甚至还打了个哈欠,颇有几分无聊:“到底要堵到几时?赶紧开船咱们也好尽快回家。” 手下人知道他的病根,于男女之事上没有真本事,各地行商寻的大夫看病,汤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也不见效,后来索性不再治了,但依旧改不掉贪恋美人的毛病,于是便有了舱底的秘密。 赵闻每年各处贩绫罗绸缎,以船为家,也舍得花钱,这些年以纳妾为名搜罗了不少美人上船,却又在夜深人静之时抛尸河道。 手下便劝他:“老爷不必着急,看阵势很大,但检查的速度也很快。” 果然江州府衙新驻守的这批官兵行事迅速果决,码头停泊的船只挨个检查,很快便轮到了他们。 打头的一名军士上船之后问:“谁是船主,报上姓名,来江州做何营生?” 手下点头哈腰道:“回军爷,这位是我家老爷,姓赵单名一个闻字,每年都来江州采办江州锦。” 听到船主名唤赵闻,那军士扭头朝身后喊道:“大人,这边船主姓赵。”借着舱内微弱的灯光往赵闻面上扫了一眼,紧跟着喊出第二句话:“年纪也对得上!” 赵闻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忽啦啦身边已经围满了军士,有人拔刀抵在他脖子上,直吓得手下连喊:“军爷!军爷!有话好好说,我家老爷没犯法啊……” 脖子上压着冰冷的刀刃,寒气逼人,甚至还能感觉到皮肤上微小的划痕,赵闻心中充满了恐惧,总有种只要自己反抗便会被当场格杀的错觉,直吓得他头皮发麻,嗓音直颤:“大,大人饶命啊……” 此刻船头站满了官兵,皆等着码头上的人发话,紧跟着便是一把粗豪的嗓音嚷嚷道:“卫大人,您这大半夜的非要把人拉过来封锁码头,到底为着什么,总要告诉我一声?” 只听另外一道清冷疏离的声音回道:“你要没事儿早点回去歇着,省得在这里碍事。” 两人正是周煦跟卫灏。 “你说让我回去我便回去啊?”周煦满身反骨:“我偏要看看你闹什么名堂。”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船,自有人押着赵闻入了舷舱,迅速有两队人马上下船舱开始检查。 片刻之后,各处检查的官兵分别来报:“大人,没发现人。” 卫灏坐了下来,厉声喝问:“赵闻,你今晚带走的姑娘呢,藏哪了?”实则他心内也捏着一把汗,生怕这姓赵的转手把朱玉笙卖到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 赵闻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是个普通民女,何至于劳动官兵大动干戈。但他又舍不得朱大姑娘的美貌,便装傻道:“什么姑娘?草民不知。” 周煦也忍不住追问:“什么姑娘?” 卫灏冷笑一声:“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扬声喊道:“来人呀,把人押上来!” 一会儿,只听得脚步声踏上船头,紧跟着便有俩被塞着嘴巴反剪双手推搡进来的一男一女。 男人年近四旬,赵闻不认识。 但妇人面上长着一颗痦子,赵闻再熟悉不过,正是这些年与他打过许多次交道的王媒婆,大约是从被窝里被拉出来,身上只穿着里衣,还淋得湿透,披散着头发嘴里塞着个臭袜子。 卢登上前去拉出王媒婆嘴里的臭袜子,让她指认:“王婆子,你来认认是不是他?” 王媒婆拿了好丰厚两笔谢媒钱,数目大的自然是财大气粗的赵老爷所给,难得一向抠搜的朱二爷这次出手也很大方。回去之后烫了壶小酒正喝得微醺,还泡了个脚,正有些飘忽的时候钻进被窝,惬意的发出小呼噜之时,被官兵破门而入,拖下床绑了起来。 当见到那年轻俊美的刺史大人寒着一张脸问及朱玉笙的下落,王媒婆差点吓破胆,她不住朝着卫灏磕头:“大人,民妇真的不知朱姑娘跟大人之间还有关系。要是知道了,就算是借民妇一百个胆子,民妇也不敢保这桩媒啊。” 卫灏心急如焚,也没空跟这婆子辩白他与朱玉笙并无关系。 迎着细雨从王家出来之时,他甚至有片刻的恍惚,两人原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执棋人与棋子的关系,早已银货两讫,这样大动干戈去救她,当真没什么关系吗? 或者,他内心是隐隐希望两人之间是有点关系的。 时间紧迫,来逮王婆子的路上,早有卢登带人去通知周煦带兵封锁码头,查验各家船主,他自己亲来提审王婆子。 此刻,王婆子更不敢狡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朝着卫灏磕了个头,指认道:“大人,这位正是买了朱姑娘的赵爷。”又央道:“赵爷,您还是赶紧把朱姑娘交出来,不然……不然……” 周煦听得糊里糊涂:“什么朱姑娘?”但他恰巧认得一名朱姑娘,且对这位朱姑娘印象深刻,当即瞳孔大震:“不会是……我们认识的朱姑娘?” 卢登默默点头。 周煦暴怒:“老虔婆——”一脚把王婆子踹倒在地,便直奔着赵闻过来了。 朱维昌艰难挪动,往角落里藏去,生怕被暴怒的周煦迁怒,内心越来越害怕,只盼着朱玉笙死了,也别再被寻出来祸害人。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朱玉笙竟能劳动大队官兵搜查码头,她何德何能? 赵闻见到王媒婆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妙,但当着满舱官员,再想到密室里昏睡的美人儿,哪里舍得。 顶着周煦钵子大的拳头,他只能硬着头皮撒谎:“大大人,那位姑娘她半途跑了,草民着急出发,便想着赶紧走,就随她去了。” “真的?”周煦可不相信他这么好心:“买朱姑娘你可花了不少银子,也舍得?” 赵闻连连辩解:“大人,草民这一船货可不便宜,这不是想着水位上涨,赶紧离开安全些嘛。” 周煦出身草莽,从小乞讨要饭长大,阴差阳错进了军营,起先只为了吃一口饱饭,他见过的人性之恶不知凡几,一拳砸在赵闻脸上,只听得咔嚓一声,竟将对方鼻梁骨给砸断了,狞笑一声:“你爷爷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想骗你周爷,做梦!” 卫灏仔细观察赵闻及他身后跪着的人,但见赵闻挨打时,那赵府下人惊惶不已,眼神乱转,于是下令:“把姓赵的拖出去绑在船舷上,再将其余人等全都带下去,分开审讯,其余人跟我挨个船舱检查,所有舱壁都要敲,但有中空便砸开,说不定内中建有秘室。” 赵闻鼻血哗啦啦往下流,整个人都被打懵了,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反应都慢了半拍,被拖出去绑在雨里的时候,被冷雨浇了一头一脸,才逐渐清醒过来。 可惜,已经晚了。 卫灏带人仔细搜查,一个舱房一个舱房挨个检查,不管是箱笼还是板壁都不放过,半个时辰之后,已经检查到了底舱,只听得卢登一声呼唤:“大人,这里好像是中空的。” 他走过去复敲了两下,拿佩剑沿着木板的缝隙撬起来,发现下面是一个极短的木梯。 第96章 “你怎么就没想过以身相许呢?” 黑暗狭窄的木梯,直通往看不见的舱底。 卫灏心中一紧,似乎已有预感,朱玉笙应该就在下面密室。 卢登阻拦:“主子,我来。”被他轻轻推开。 他提着佩剑一步步踏着木梯往下走,心中暗猜朱玉笙此刻的心情。 那丫头胆大的出奇,就是不知道被卖了之后害不害怕? 木梯到底,是一道锁着的木门。 卫灏的随身佩剑吹毛断发,还是东宫送他的一柄名剑,挥剑砍下,削铁如泥,铁锁连着链子哗啦落在地上。 他屏息凝神,轻轻推开了木门。 幽暗的密室里,血腥味扑鼻而来,昏黄的灯光之下,墙上带血的铁链,带着倒刺的皮鞭,以及许多奇怪讲不出名目的可怖东西,类似于刑具的模样,连卫灏这等刑讯老手见了都心有余悸。 舱室里还摆着一张床,床上静静躺着个姑娘。 卫灏心脏狂跳,走过去先是触手探到那人鼻端,感受到了温热的呼吸,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里。 他俯身,将人牢牢抱进怀中,借以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 外面有人踩着木制梯子冲了下来,跟巨石掉落下来一般,震得舱底微晃,大嗓门在舱房内炸开:“找到没找到没?人没受伤?” 他冲的太快,扑鼻的血腥味差点让他摔个跟头,入目便是昏暗的密室内挂在墙上触目惊心的刑具,紧跟着便是相拥的男女。 周煦的一句话堵到了嗓子眼,卡了壳。 他眼睁睁看着卫灏轻柔俯身,把人放回被子上,重新卷了起来,抱进怀中,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你你,你们……”好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卫灏,你可是有婚约的!我出京之时可是听说了,端慧公主可是给你订了卢相的孙女,你你……” 卫灏一脸无辜:“我怎么了?” 周煦气得跳脚:“你都有未婚妻了,怎的还抢别个中意的姑娘?”急得口不择言:“再说朱姑娘这么漂亮,她定然不会想做妾的,你别打错了主意。” 卫灏凉凉扫了他一眼:“我几时说过要让朱姑娘做妾了?” 他宛如怀中抱着什么珍宝一般,稳稳往上走,急得周煦在身后嚷嚷:“你等等!既然你无此意,就让我来抱!” 卫灏冷笑:“你们军营里出来的,脑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脏东西,你觉得我会把她交给你?” 两人边斗嘴边出得底舱,一路上来之后,发现不知何时,外面竟已云收雨住,显出满天繁星。 朱维昌见到被卷,暗暗生恚,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卫灏怀里抱着人走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王婆子不积阴德的事情做多了,总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苦苦央求:“大人,我只是个媒婆,可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情,还请大人放民妇归家。” 卫灏边走边下令:“此船主事涉命案,恐怕还不止一条。明日找人把船拖上岸彻底拆了,把底舱的密室拆下来,作为物证送去府衙,所有船员及媒婆朱维昌一干人等全部关押。” 赵闻被绑在船头,待见到卫大人抱着美人出舱的时刻,他心中暗骂王婆子,保媒也不长点心眼,这不是坑他吗? 他一个外地客商,跟本地官员抢女人,嫌命长么? 再想到密室里的血迹,恐惧涌上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窒息。 再说朱玉笙昏迷之后,在不知不觉间去外面转了一圈,再清醒之时天都亮了,且满脸冰水,脑子还是懵的。 她只觉得全身疲惫乏力,好像胳膊都软得抬不起来,勉强摸了一把脸,脑袋上方探出张熟悉的出尘面孔,顿时吓得直呼全名:“卫……卫灏?”震惊之下,连“大人”俩字都丢了,“你,你怎么在我房里?” 卫灏示意她:“你再细瞧瞧,这是谁的房间?” 青色的床帐,触手是丝滑的锦被,枕被之间有股似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她揉着脑袋坐了起来,陌生的摆设让她嘴巴大张:“这,这……” 卫灏心情很好。 朱大姑娘胆色过人,守灵还敢偷吃,上山去挖尸体认死人都没被吓到,好像时时戴着张面具,或谄媚或坚强,却难免失了可爱。 唯有此时,她一脸震惊迷惑的表情取悦了他。 他大马金刀坐在床前胡凳上,目光随着她的视线移动,还好心向她讲起房内摆设,好半天朱玉笙才回过神来:“我在大人房里?” 卫灏好心点头。 然后,朱大姑娘突发奇想,竟然冒出来一句:“我好端端在自己房里,喝了一杯茶就失去了意识。大人您想见我何必这么麻烦,还非要在我茶壶里下药,只消派人传个信,我定然一路小跑着过来见您!” 卫灏差点被气得从凳子上摔下来,指着她就要骂人:“你个没良心的丫头!” 朱玉笙自认为方才那两句话很能够表达自己对卫大人的敬重,谁知对方还不满意。不过她自认为善解人意,于是大度安抚:“大人别恼!我知道您听多了我的好话,但从不见我有实质性的感谢。” 她还有点羞赧:“我倒是想报答大人一二,可我自己也不宽裕,送您金银珠宝,恐有行贿之嫌;江州土特产也只适合临别送行,您不是任期还未满嘛,左右想想送什么都不合适,可不是我没心啊。” 卫灏深吸一口气,免得被这丫头气死。 他大半夜冒雨救人,还调兵封锁码头,闹得大张旗鼓,被周煦追着骂了一路,替卢相的孙女数落了一路负心汉,好不容易把人抱回来,还叫了大夫来瞧,只说是被人下了蒙汗药,药效过了自然就醒了。他这才去洗了个热水澡,巴巴在床边守到天亮。 操劳忙碌一夜,不曾合眼。 谁曾想这丫头睡得平稳舒适,好容易日头爬上来,她还未曾醒,着急之下他便倒了半盏冷茶泼到她脸上,谁知醒来就听到她胡说八道。 他是疯了不成?! “你怎么就没想过以身相许呢?”卫大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哪还顾忌着什么世俗礼仪,剥下自己向来恪守的条条框框,毫不犹豫反刺了回去:“我瞧着你就不是真心感谢我!” 两人相处向来恪守规矩礼仪,况且卫大人一脸正人君子生人勿近的模样,于吴瑞雪的示好屡屡冷脸,瞧着高峻难近,不是个爱美色的。 谁曾想石破天惊,竟让他蹦出这么一句话。 朱玉笙吃惊之下,追问道:“大人难道半夜把我掳了来,就为了让我以身相许的?”卫大人也不是这样人呀! 她不相信。 两人到底相处数月,朱玉笙对他多少有些了解,于是半开玩笑道:“就算大人想让我以身相许,您也要明言才是,搞得这般吓人,半夜把我掳了来,怪吓人的。” 卫灏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嘀咕一句:“你才吓人!”拂袖出去了。 朱玉笙这才想起来,昨晚从茶园回来之时,便等着卫大人调兵抓捕朱维昌,方才竟忘了问他。 她起身下床,只觉得手足俱软,走两步还有点眩晕,正扶着桌子定神,房门再次被推开,她背对着房门,还当卫大人又回来了,笑谑道:“我现在不吓人了?” “姑娘昨晚倒是真挺吓人的。”原来是卫灏身边的书僮潮生,还提着个五层朱漆食盒,放在桌上开始一样样摆饭:“昨晚我家主子把姑娘抱回来的时候,外面都闹翻天了。” 朱玉笙全然不知昨晚之事,听潮生所说,似乎内中另有隐情,不由奇道:“怎么闹翻天了?” 潮生也是听卢登讲述事情经过,还暗暗替朱玉笙捏了一把汗,遂把昨晚朱玉笙所遇惊险讲了一遍,感叹道:“亏得昨晚大人带兵去朱宅抓你叔父,否则肯定还不知道你失踪了。按照那姓赵的手下交待,要不是大人反应快派兵迅速,封锁了河道,他们恐怕昨晚就离开了江州码头,今日姑娘可就要在暗无天日的舱底密室醒来。” 朱玉笙:“……” 这是什么醒后恐怖故事? 她听得如在云端,还有点不真实感:“你是说,我叔父派人给我下了迷药?把我卖了两千两?”她想起自己敲诈朱维昌,对方痛快掏出两千两银票的样子,犹如吞了一颗臭鸡蛋,表情极度难看。 “可不是嘛。”潮生摆好了碗筷,另一名僮儿小五端着洗漱净面的水走进来,接口道:“我们听了都被吓出一身冷汗,卢大哥说周将军从密室出来之后,还差点吐了,里面都是血。”他小小年纪近来有向话唠发展的趋势:“也不知这姓赵的手上有多少条人命,光经王婆子之手咱们江州就有八名,恐怕都被扔进河里喂鱼了。” 潮生连忙制止:“小五,别乱说话,小心吓到姑娘。” 小五打开的话头子哪里刹得住,还笑嘻嘻道:“姑娘福大命大,遇难呈祥。咱们主子昨晚叫了大夫来,那大夫说药量太大,一时半会恐醒不过来,主子不还守了一夜嘛,生怕姑娘有什么差池,谢天谢地,姑娘安然无恙。” 他又愤愤骂:“那姓赵的黑了心肠的,姑娘的叔父也不是什么好人,为了银子竟要置亲侄女于死地——” 潮生横他一眼:“住口!” 小五察觉到自己说得过火,连忙道歉:“小的见到姑娘大安,心里开心才多说了两句,姑娘见谅。” 朱玉笙听了一耳朵,总算是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起生气而去的卫灏,自己刚醒来的胡言乱语,内心隐隐有些崩溃。 ——大人您倒是替自己辩解呀! 难道鼻子底下长的嘴巴是摆设? 心里不是不愧疚的。 第97章 “姓卫的,你有种!” 朱玉笙再见到卫灏,难免有些尴尬。 不过她脸皮厚,况且又是面对救命恩人,那点小尴尬很快被她抛诸脑后,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礼。 卫灏道:“你这是做什么?” 朱玉笙嘴甜似蜜,郑重向他道谢:“先前是我不知情由胡说八道,冤枉了大人,还请大人别往心里去。我要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不然说不定我在哪个河底喂鱼呢。” 卫灏不意外她知道了真相,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去的及时,而姓赵的蒙汗药效果极佳,从头至尾她虽身处险境,但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稀里糊涂睡了一觉便解除了危机,也算幸事。 “你知道就好。”他没好气的瞪了朱玉笙一眼:“就知道胡说八道,哪里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京中名门闺秀,哪个不是规行步矩,不敢行差踏错,就怕于名声有碍。 她倒好,做的哪件事情不出格? 谁想还有更出格的,心情大好的朱玉笙忽对着他做个鬼脸,笑嘻嘻道:“那大人便不要把我当姑娘家,当儿郎也行。” 卫灏:“……” 卫大人几时被个小姑娘这般戏弄? 要搁往日早冷着脸走开了,可对着笑靥如花的她,竟被气乐了,手指虚点了一下:“我现在知道为何朱维昌无法忍受你,顶着被你娘刺出满身窟窿的威胁,也要把你卖去外地了。你要留在朱家,不得一天气他八百回?” 朱玉笙从潮生跟小五嘴里单只听到了赵闻船上密室的可怕,却不曾听说徐氏之事,此时才想起胆小的徐氏,她平日遇事只会六神无主的哭:“我娘怎么了?” 卫灏道:“昨晚我带兵去抓捕朱维昌,他正在你房里乱翻,惊动了你母亲,她听说你被卖去外地,提着剪刀捅了朱维昌身上好几个窟窿,吓得朱维昌不住惨叫。要不是我们去的及时,朱维昌说不定都被你娘杀了。” 他习惯了自己母亲的居高临下发号施令,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能见到徐氏这样的亲娘,明明柔弱无助,可是当女儿真正遇到危险,却敢提着剪刀跟人拼命,着实令他感慨。 卫灏心中尚且作此感想,朱玉笙就更别说了。 “你确定……你说的是我娘?”自朱维清过世之后,徐氏遇事只会哭,把所有自主权都交托给了朱维昌,哪怕婚姻大事也由得二房作主,活活把女儿推入了火坑。 要不是朱玉笙自己想办法,恐怕后面还有无尽的苦难等着她。 她早已经习惯了自己面对一切,只要亲娘不拖后腿,便已经谢天谢地了。 乍然听闻徐氏为了自己跟朱维昌拼命,总觉得没有真实感,好像没睡醒做了个梦一样。 她隔着衣裳使劲拧了自己胳膊一把,顿时五官都扭曲了:“疼的,没做梦啊。”还是不肯相信:“大人当真没骗我?您是……听人所说?怕不是以讹传讹?” 徐氏除了哭,哪有提剪刀杀人的胆子? 她连杀鸡都不敢看,还杀人。 这是朱玉笙听到的最离谱的事情,甚至远超自己昏迷一宿便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差点落到姓赵的手里丧了命还要离奇。 卫灏见她竟然不信,回想她平生所经历之事,也明白她心中泰半对徐氏失望不已,到底血缘羁绊,做人子女的对父母不能过多苛责,只能将所有情绪积压在心底,无法对人明言而已。 他认真道:“你别不信,我亲眼所见。不止是我,还有卢登跟许多人,他们一起冲进朱宅,几个人拦着才隔开了你母亲跟朱维昌,不然他定然要被你娘捅死。你娘她……当时精神有些不对。” 卫大人行事妥帖,救人回来之后便派人通知了徐氏,只道朱玉笙还要等着公堂作证,一时半会脱不开身,实则怕她昏迷的模样吓到徐氏。更有一层私心,在她无知无觉之时,担心占了上风,不敢假手于人。 只是这些复杂的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的情绪,他从不曾有过,也没办法讲给旁人听。 周煦倒是骂了一路,可惜他的骂声不但没教卫大人放手,反而激起卫大人一身反骨,抱着人直入自己寝居,还被驱赶:“周大人,朱姑娘需要休息,还要劳烦你回去歇着。” “姓卫的,你有种!” 周煦被气了个倒仰:“你等着!等我回京,看我不找太子殿下告状?” 卫灏毫不客气的嘲讽他:“告状的名目是什么?你倒是跟我说说。” 周煦:“……” 周将军铩羽而归,灰头土脸的走了,拉着卢登要喝酒还被婉拒,回去找手下闷头灌了半斤酒,才算消停了。 不过两人之间的争执,倒也不必让朱玉笙知道。 朱玉笙吃过早饭,谢过了卫大人,又被卢登带着亲自去瞧了一眼官兵花了一夜功夫从码头上暴力破坏,拆卸拖回来的赵家船上的密室,见到里面透着稀奇古怪的刑具,以及血迹斑斑的舱底跟大床,大有扭头回去再朝着卫大人多磕几个头的冲动。 她后背生寒,面色发白,后退了两步,不敢想象自己要是没被救回来,将要面临的悲惨境遇。 睡了一觉听旁人所讲,还感受不到这份救命之恩的深重。 也只有她自己站在这间暴力拆卸而来的密室面前,亲眼见证了里面的脏污与血腥,才知道自己的无知无觉有多幸福。 她扶着墙扭头吐了起来。 卢登也不知道从哪舀了一瓢冰凉的井水递过来,她往自己脸上泼了两把,漱口的时候差点冰掉一口牙,这才彻底压住了胃里的恶心。 “我想回家。” “姑娘等等,我让人套车送你回去。”卢登从小陪在卫灏身边,见识过了他的平静无波,礼仪完美,也就是昨晚见到他失态,更让他确定了自己心中猜想。 他不敢跟自家主子讨论,但难免对朱玉笙流露出别样的关切,大有爱屋及乌之意。 朱玉笙摆摆手:“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卢登见她面色难看,也不知是直面了人间险恶,还陷在再次被叔父卖掉的恐惧之中,还是被赵闻的密室给吓到,总之心情不好,便不再勉强她,只派了俩人悄悄缀在她身后,暗中保护。 朱玉笙从州府衙门出来,一个人漫无目地的走在大街上。 昨晚雨停了之后,终于迎来了晴天。 江州水位下降,一切的生活又步入了正轨,太阳光铺满了街道,到处都是在家里憋了数日闷得发慌的小孩子,跟小伙伴们在街上打闹疯跑,沿路洒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 朱玉笙缓缓穿行在大街小巷,沐浴着越来越热的阳光,不时闻到街边食店的味道,有香甜的点心,焦脆的胡饼,食店肉食的浓香,茶楼清幽茶香,脂粉店里的扑鼻花香,书肆的纸墨书香……所有的味道在她鼻端飘过,还有耳边鼎沸人声,汇聚成了最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她忍不住仰头,被日光刺得快要睁不开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 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她知道自己已经闯了过来。 此后晴天暖阳,再无惧怕。 第98章 “爹他……杀杀人了?” 徐氏在家里一夜未曾合眼。 朱维昌被抓之后,她被新雁拦腰抱住,还处于半疯癫状态,非要找人拼命。 贾氏丈夫被抓,也是一肚子委屈,还当徐氏是往日被他们夫妇搓扁捏圆的面疙瘩,躲过她的剪刀破口大骂,质问她:“你养的黑心种子,丧了良心的丫头,二爷待她跟亲生女儿似的,凡事都想着她,她可倒好,竟连亲叔叔都敢告,引得官兵到家里来抓了二爷去,于她有何好处?” 家里闹得这样大,早惊醒了朱玉筝姐妹俩。 她们穿好衣服出来察看,见到徐氏披头散发要跟人拼命的样子,都要吓傻了。 徐氏是脑子被刺激的一时有些糊涂,只知道发疯,但新雁的嘴皮子可不是吃素的,况且有官兵撑腰,她深信自家姑娘能被寻回来,而朱维昌又被官兵抓走了,就更不会害怕贾氏,当即“呸”的一声,一口痰差点吐到贾氏面上。 “说谁是黑心种子?说谁丧了良心?二奶奶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老天打个雷下来劈死了你!你们家亲生的女儿就下了药卖出去给外地老头做妾?官兵抓了二爷,您是耳朵聋了呀还是听不懂人话?那位官爷分明说二爷与一桩人命案有关系,关我们家姑娘什么事儿?” 朱玉筝搂着妹妹站在雨地里,姐妹俩吓得簌簌发抖。 朱玉笛快要被吓哭了:“爹他……杀杀人了?” 小姑娘一听人命案子就害怕。 朱玉筝强自镇定:“说不定只是带爹去调查,命案跟爹没关系。”比起人命官司,她实在想象不到爱财如命的亲爹会杀人,说不定是官府搞错了,真正让她震惊的是亲爹朱维昌竟然把堂姐下药卖给了外地客商。 这件事情太过震惊,让她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朱玉筝从小被父母压制,挨打受气都是常事,心中再有刚性,也快要被磨没了。 有时候她隐隐还有点羡慕堂姐朱玉笙,她除了敢跟叔婶作对,还有个对她无比疼爱的父亲。 大伯朱维清虽然早逝,但朱玉筝从小也是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也感受过大伯的慈爱,也有幸跟着朱维清读书识过字。 当时朱维昌夫妇是极力反对的。 “女孩子家认什么字啊,只要会针黹女红便够了,何必浪费笔墨。”朱维昌拦着亲兄长为女儿开蒙。 贾氏也道:“女孩子识字做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学针线。” 朱维清反驳两人:“女孩子怎么啦?读书明理,只有读书识字,才能行止有度,明辨事非。你们都不必拦着,玉筝以后跟着玉笙一起启蒙。” 因为有了朱维清的坚持,朱玉筝才不曾做个睁眼瞎。 她虽没读过多少书,但朱维清却让她懂得了大是大非。 如果说朱维昌强势逼嫁堂姐,已经让她见识了父母的无情,那么亲爹把堂姐卖给外地客商作妾这件事情,实在突破了她的认知,让她认识到了亲爹的冷酷歹毒。 “爹怎么能把堂姐卖了?他怎么能?!” 朱玉筝实在不敢想象自己的父亲之恶,能到这一步。 父母的性情,让她绝望,并以这样的父母为耻。 朱玉笛年纪还小,尚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只是心中害怕,紧紧扯着姐姐的袖子不肯松开。 “姐姐我怕,大伯娘好吓人。” 朱玉筝在雨中紧紧搂着妹妹,明明贾氏被徐氏追着乱窜,却不肯上前去帮忙,只默默看着这一幕。 贾氏骂不过新雁,徐氏手中尖刀上还往下滴答着血水,她更不敢与其硬拼,见对方铁了心肠要将她扎几个洞,顿时只能逃命,半道上见到相拥而泣的俩闺女,不由大喊:“玉筝救命!” 朱玉筝充耳不闻,只呆呆站在原地。 贾氏怒了,破口大骂:“你是瞎了还是聋了,没见到你大伯娘发疯?”冲过来去扯朱玉筝,长女双脚跟生了根似的扎在地上,竟然没扯动,复又换了目标一把扯过朱玉笛,便挡在了自己身前,拿小女儿做了人肉盾牌,要挡住徐氏手中的剪刀。 朱玉筝手中一空,眼见得妹妹要被发疯的徐氏扎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尖叫也不敢,生怕刺激到了大伯娘。 谁知徐氏的糊涂也是一阵一阵的,许是往日受朱维昌夫妇欺压太过,此刻也只逮着贾氏追,朱玉笛被推到她面前,她还知道剪刀要避开小姑娘的脸面,有些发愣:“笙儿?”她还是有些糊涂,误把朱玉笛当成了年幼的女儿,一把将小姑娘搂进怀中,“哇”的哭出声来。 朱玉筝大松了一口气,一面觉得亲娘心肠狠毒,一面又为妹妹徐氏而悲哀。 还是杨鸣善见势不对,徐氏还糊涂着,忽暴喝一声:“徐氏,你在做什么?” 徐氏大受刺激之下痰迷了心窍,耳边声如雷霆暴响,震得三魂七魄归了位,总算清醒了过来,对上怀里惊魂未定的朱玉笛,人还有些傻:“笛儿,吓到你了?别害怕!” 她松开小姑娘,环顾四周,颤颤微微问道:“我笙儿呢?” 新雁不敢开口,怕再刺激到她。 贾氏更不敢开口,更怕她发疯再拿剪刀扎人。 唯独杨鸣善声音镇定如常,徐徐道:“大姑娘有惊无险,方才卫大人带兵去码头救人了,想来有官兵相助,定然能将她平平安安接回来的。” 他平日沉默寡言,这些年在朱宅也受尽了朱维昌的气,可是却一直不曾离开,但凡朱玉笙母女有为何之事,他随叫随到,爱护着这对寡母孤女,于徐氏心中便是顶天立地的存在。 男人的镇定感染了徐氏,使得她慢慢接受了女儿还未回来的事实,充满期冀道:“笙儿……真的能被救回来吗?” 杨鸣善答的很肯定:“定然能救回来!听说卫大人很有手腕,来江州没多久便铲除了吴延所有势力,抓个把富商没什么难的。” 贾氏心中憋屈,见徐氏复归清醒,心中不忿便想刺激她,用尖利的嗓音嘲讽道:“大嫂,你还是别想了,卖出去的闺女,就算是卫大人追上去又能怎样?赵爷可是花了两千两把人买走的,都成了别人家的妾了,怎么找得回来。就算是当官的也不好明抢?卫大人难道还会跟赵爷抢个妾,传出去多丢人啊?” 她的话让徐氏更加绝望,眼神里的狠意一点点涌上来,握紧了手里的剪刀:“我今天……要剪烂你的嘴巴!” 贾氏尖叫:“大嫂,你怎么好赖不分啊,听不懂人话啊,我说的是实话呀。” 徐氏哪里肯再听她说话,提着剪刀要继续去扎她,却被朱玉笛抱住了双腿:“大伯娘——”孩子的哭声响起来,虽然害怕还是牢牢的抱着她:“大姐姐一定会回来的!” 第99章 盲目信任男人,下场多可悲! 朱玉笙到家的时候,徐氏就坐在朱家大门口守着。 她对官府有种本能的恐惧,卫灏早已派人来通知过,得知朱玉笙已经被救回来,只是需要过堂作证,她心里不安,也不愿意回房去。 守门的袁伯也是朱家老人,虽有些鄙夷大奶奶的懦弱无能,但也不好指责她行为不妥。况且朱家门里,连家主朱维昌都已因罪被带走,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接受的? 他在朱家守了半辈子门,面对贾氏的尖酸刻薄,唯一男丁朱宝瑞的骄纵跋扈,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惶不安,总觉得离家破人亡也不远了。 正在袁伯忧心之时,外面巷子里踢踢踏踏走过来一个人,他探头一瞧,顿时惊呆了:“大,大奶奶——” 徐氏坐了半夜,全身冰冷僵硬,扶着大门起身,瞧见远远而来的人,眼泪夺眶而出。 “笙儿…我的笙儿……” 不过是一夜功夫,她的心沉在了黑暗的谷底,脑中不断回响着女儿从小到大的模样,从她还是个颇有主张的奶娃娃开始,彼时丈夫康健,疼女入骨,纵着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到后来她守寡之后,那沉默的小姑娘跟着她被迫搬到了后罩房,此后在朱家宅门里过的日子跟女仆也没什么差别,却还是被她联手朱维昌逼出家门。 她记起女儿曾经一遍遍向她主张,以寡嫂之身,请族里长辈来主持公道,以对抗朱维昌夫妇的无理,都被她哭着拒绝,还反过来苦口婆心劝女儿认命,听从叔父的安排。 后来呢? 她的顺从忍耐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朱维昌黑着心肝把女儿卖给外地老男人做妾! 也是在彻底失去女儿的那个瞬间,徐氏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行为有多么可笑。 内心愧疚的潮水将她淹没,几乎要窒息。 当她的女儿沐浴着阳光而来,徐氏扑上去紧紧将人揽进怀中,嚎啕大哭,一遍遍哽咽着:“是娘的错……娘错了……” 朱玉笙走了一路,额头微微出汗,粉面桃腮,脱去了旧的命运轨迹的桎梏,整个人都有种勃勃生机,令人见之愉悦。 此刻,她轻拍徐氏的背,感觉她娘要在自己怀里哭晕过去,也颇觉无奈:“好了别哭了,我已经回来了。” 新雁原本坐在一边打盹,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兴奋的冲过来,两人一起合力,才将徐氏哄住了。 徐氏抽抽噎噎,拉着女儿上下打量,原本还有一肚子话想问,诸如那位姓赵的富商可有动你之类的,不过立在大门口,当着袁伯的面也不好问,便只能拉着她的手一起回去。 三人进了前院,杨鸣善也在院中站着,见到朱玉笙露出一点微微笑意:“姑娘回来了?” 朱玉笙见他眼底发青,眼中也布满了红血丝,便道:“我没事了,让杨叔担心了。” 三人从前院穿行,到得二朝的院子,谁知才进去便听到朱宝瑞的骂声,朱玉笛的哭声,还有朱玉筝的阻拦声,煞是热闹。 朱玉笙踏进正院,发现朱宝瑞正在发脾气,也不知道是哪里让他不顺心了,他追着朱玉笛打,而朱玉筝拉在两人中间,小腿胫骨被他踢了好几下,皱着眉头阻拦:“宝瑞,别打你三姐姐了。” 朱宝瑞跟头失智的小兽似的,咻咻喘着气非要打人,跑得正欢却被人从后脖领子提了起来,有道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朱宝瑞,你干嘛呢?” 朱宝瑞只觉得后背发寒,挣扎着要下地:“我,我……” 朱玉笙松开手,他砰的一声掉到地上,差点摔个狗啃泥,爬起来就跑,边跑边骂:“娘,朱玉笙那个小泼妇回来了。” 孩童的喊声又急又亮,正房之内的贾氏迅速有了反应,都不用丫环服侍,自己掀起门帘出来了,站在门口结结巴巴:“怎么,怎么回来了呢?玉笙啊,你可是赵爷的人,他让你回来的?” 她内心怨怪那位姓赵的老头,不是说了当晚便要离开江州吗? 怎的隔了一夜,这丫头跟鬼似的冒了出来。 难道是被这丫头哄转了?! 贾氏不知卫灏调兵遣将去码头救人,只知道丈夫被官兵抓走了,这丫头却回来了。 不过他们收了两千两,而朱玉笙已经在姓赵的船上过了一夜,清白不保,想来也只能跟着姓赵的离开江州,再无可虑之处。 至于发疯的徐氏,等彻底清醒还不是任她拿捏。 想到朱玉笙回来,说不定是央着她照顾老娘,贾氏的腰杆再次硬了。 谁知,朱玉笙一句话便将她从云端打落到泥泞。 “二婶消息滞后,可能还没收到消息,还是容我告诉您一声,那姓赵的昨晚刚带我回去,便被卫大人带兵在码头堵了个正着,听说手上还沾着好几条人命,半夜就被抓回府衙了,这会说不定正跟二叔在牢里做邻居呢。” 这话太过刺心,瞬间就戳破了贾氏强打的精神,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朱玉笙还觉得贾氏萎靡的不够彻底,再补两句:“昨晚雨太大,卫大人留我在府衙住了一晚,天亮吃了早饭,他们本来说要派车给我,我自己觉得雨后空气正好,便慢慢散步回来了。让二婶担心,是我的不是。” 贾氏:“……” 她不由想到昨晚,丈夫已被官兵带走,而朱玉笙却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而且还在府衙住了一晚,竟能吃过饭才回来。 当初丈夫说她攀上了高官,这话果然没说错。 贾氏昨晚也是担心丈夫,睡得不甚踏实,此刻脑子转过弯来,立刻换了副面孔,凑近了笑着巴结道:“玉笙啊,二婶知道你昨晚……”昨晚的事情他们夫妇做得过于缺德,此刻更不知如何圆回去,于是她选择跳过,直接打感情牌:“你二叔到底是血缘至亲,他如今被抓去府衙,你又认识卫大人,不如去打听一下?” 朱玉笙想到贾氏向来以夫为天,唯朱维昌之命是从,到头来却落得个被欺瞒的下场,心里便觉得好笑。 女人不带脑子,盲目信任男人,下场多可悲! 她意味深长的笑笑:“二婶真想知道二叔所犯何事?” 贾氏想着她刚从府衙回来,八成真知道,忙忙道:“夫君他犯了何事?别是府衙抓错了人?” “这点二婶可以放心,卫大人从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二婶可还记得您身边的丫头兰香?这丫头大着肚子被人埋在了茶园东南角,前儿下大雨被冲了出来,有人报到衙门,卫大人这才来寻叔父查问。” “兰香?”贾氏有一瞬间的茫然:“那丫头不是已经赎身回去嫁人了吗?怎的会在茶园东南角?” 朱玉笙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朱富被抓的时候说什么东南角来要挟叔父,叔父便把他偷梁换柱卖茶叶的事儿扛了下来,结果下大雨东南角却冲出了兰香的尸体,这下子叔父估计很难说得清了。” 贾氏:“……” 事情太过突然,她需要好好理清来龙去脉。 朱玉笙可不管她心中如何作想,以指遥点朱宝瑞:“臭小子,我警告你,你要是再对姐姐们动手,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朱宝瑞迅速往贾氏身后一躲,探出个脑袋对着她做个鬼脸吐个舌头:“就打!就打!”顽固非常。 第100章 拒绝认清这样残酷的现实。 兰香的事情让贾氏一直以来对丈夫的信任彻底崩塌。 她脑中回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回娘家,带走了兰珠兰草,留兰香看家,回来之后她神情有异。 当时不觉得有问题,谁想过得一个来月,兰香便提起要赎身嫁人。 贾氏不觉有异,但如今细想前后,竟觉得好几次丈夫跟兰香之间的态度都有问题。 她心中烦躁,满心回忆兰香在朱宅最后一个月的细节,也就顾不得朱玉笙伸胳膊拧住了朱宝瑞的耳朵,向来宝贝的儿子向她求救,扯着嗓子喊:“娘——” 朱玉笙在他屁股蛋上踹了一脚,喝骂:“再叫把你舌头割了!” 要是往日,贾氏早站出来为儿子出头,跟朱玉笙干起来了。 但今日她满脑子全是丈夫跟兰香之间的事情,无暇他顾不说,还被儿子的尖叫声搅扰的心烦,骂道:“闭嘴!”然后回房去了。 朱宝瑞傻眼了。 他扭头望向关起来的房门,眼泪瞬间就能出眼眶,宛如被抛弃的小狗,被朱玉笙拧着耳朵一直扯到了朱玉筝姐妹俩面前。 “跟你二姐三姐道歉,不然今晚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朱宝瑞犟脾气上来,抿着嘴不吭声,只眼泪不住往下掉,看起来有些几分可怜。 朱玉笛被他打怕了,生怕朱玉笙走了之后,再被弟弟追着打,从朱玉筝身后探个脑袋出来,小小声说:“不用了。” 她哪敢让弟弟道歉。 回头贾氏不得活吃了她? 朱宝瑞这下子更不必道歉了,犟在原地,还小声嘀咕:“她都说不用了,你……多管闲事!”还向徐氏求助:“大伯娘,你看大姐姐。” 他起得晚,失去了见徐氏发疯拿剪刀要捅人的机会,故而在他心中大伯娘还是个慈爱的大伯娘。 按照往日习惯,大伯娘必定要护着他,呵斥大堂姐。 朱家两房唯一的独苗苗,谁敢不开眼去惹他? 可惜他的大伯娘不为所动,甚至还瞪着他,冒出一句话:“宝瑞,做错事就该道歉。” 朱宝瑞:“……” 睡一觉醒来,天都变了。 他梗着脖了:“我偏不!”两只胖手捂着被朱玉笙扯着的耳朵,铁了心要跟朱玉笙作对。 朱玉笙也不跟他废话讲什么道理,而是吩咐新雁:“去我娘房里把戒尺拿过来。” 朱维昌自己不读书,但朱维清在世之时给女儿侄女开蒙之时,还曾玩笑着买过两把戒尺,只是从来也没用上过,待他过世便成了遗物,被徐氏好生收在房里。 新雁巴不得小霸王挨打,清脆的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去后罩房,从徐氏房里拿出她珍藏的戒尺,欢快折回来:“姑娘,给。” 朱宝瑞要跑,可惜已经晚了。 朱玉笙扯着他的后脖领子,把人提到怀里,照着小腿肚子狠狠抽下去,一戒尺便抽得小霸王“嗷呜”惨叫一声,紧跟着第二戒尺就抽到了他肉乎乎的屁股蛋子上。 他挣扎着要跑,还满嘴不干不净骂了起来。 朱玉笙边打边道:“你继续骂,骂到我打不动为止!” 朱宝瑞在骂,边骂边哭,边骂边挣扎。 朱玉笙扯着他专注打人,新雁见他好几次要挣脱,还胆大的上前来搭把手,按着小霸王胳膊腿。 朱玉筝冷眼瞧着,仿佛堂姐打的不是她亲弟弟一样,不帮忙不掺言。 朱玉笛吓得躲在她身后,又探出小脑袋瞅着弟弟挨打,不知道为何,她也不想帮这个臭弟弟。 她记事算早的,自从有了弟弟,母亲贾氏对她多番嫌弃,每每因弟弟哭闹她挨了不少打。 “大姐姐好威风呀!”朱玉笛扯着朱玉筝的袖子,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娘会不会找大姐姐麻烦?” 臭弟弟有娘撑腰,在朱家宅门里等于横着走。 朱玉笛不明白方才朱玉笙与贾氏的对话,但朱玉筝是大姑娘了,联想昨晚雨夜出动的官兵,对朱玉笙所说之事还处于震惊之中。 娘亲需要静静,她也需要。 朱宝瑞捱了十来下戒尺,只觉得从屁股到小腿都火辣辣的疼,更让他绝望的是家里人的视若无睹。 最疼他的母亲不知何故回房去了,而胞姐们老挨他的打受他的气,一副巴不得拍手称快的模样,连大伯娘也鼓励堂姐打他:“不听话就要管教,别将来惹出祸事!” 大堂姐打得更用力了! 朱宝瑞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大哭着求饶:“大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大姐姐……” 朱玉笙停了手,喝问:“错哪了?” 朱宝瑞疼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嘶哑着嗓子说:“我不该打三姐姐,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朱玉笙问他:“挨打疼不疼?” 他咧着嘴哭:“疼!” “你光知道自己挨打疼,你平日打姐姐们,姐姐们疼不疼?” “疼!” 朱玉笙松开了他,板着一张脸凶他:“你以后记住了,这个家里姐姐们都比你大,有规劝教导你的职责,免得你长歪了长大去祸害别人!你以后要是还对姐姐们不敬,非打即骂,知道我怎么收拾你?” 朱宝瑞咧着嘴哭,拒绝认清这样残酷的现实。 朱玉笙告诉他:“你爹犯了案子,往后是回不来这个家了,你别想着让他回来给你撑腰。你爹不在家,往后再让我发现你欺负姐姐们,看我不扒你一层皮下来!”又骂:“别往你娘房里瞅,她救不了你!” 朱宝瑞哭得几乎要抽抽过去:“我我……我以后不敢了……” 小孩子们都极会察颜观色,背后但有人撑腰纵着,给三分颜料便立刻敢开染坊。可是一旦认清他孤立无援的现实,立时便老实了下来。 “去,跟你姐姐们道歉,向她们保证以后不再打骂动手。” 朱宝瑞哭着一瘸一拐走过去,吓得朱玉笛直往后退,被朱玉笙从朱玉筝身后扯出来,两手摸着小女孩儿单薄的肩膀,鼓励她:“别怕,他不敢再打你。” 朱宝瑞老老实实认错道歉,朱玉笙吩咐他:“今日回房写十张大字,晚上交给我,要是偷懒……”她扬起手中戒尺,吓得小霸王一个激灵,赶紧往回跑:“我写!我写还不行嘛!” 收拾了家里这个横行无忌的小霸王,朱玉笙才招呼俩姐妹,连同徐氏去前厅议事。 她当仁不让坐在了主位,徐氏坐在她左手边,朱玉筝拉着妹妹坐在了右手边,俩姐妹还担心的不住往门口瞧去,生怕朱维昌或者贾氏突然出现。 朱玉笙道:“我问过卫大人了,兰香的死与叔父多半脱不了干系,朱富也被拘拿,他连背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到时候还不定怎么着呢。家里出事,下面人肯定都心乱,二婶恐怕也有疏漏之处,玉筝你要多盯着点。” 朱玉筝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昨晚之事,犹豫道:“大姐姐,我爹的事情,不是你跟官兵串联诬陷?” 她知道亲爹接连两次逼卖堂姐,心中虽不齿亲爹的为人,但也想知道真相。 朱玉笙双目坦荡深深注视着她:“玉筝,你是大姑娘了,应该明辨是非。叔父跟兰香之间有何过节,我通通不知。而关于兰香之事,我当时更是深居刺史府。我会打探开庭审案的时间,我们可以去旁听,到时候你就知道真相了。” 她苦笑道:“要说我对叔父没有怨恨,那是假的。但我行事,绝不会因为对叔父的怨恨而背离我做人的原则,我更不会因为叔父贪财吝啬没有人性,罔顾我的幸福而将我转手卖出去,我就会变成像他那样的人。我以我爹的灵位起誓,我这一生绝不会变成像叔父那样爱财如命的人。一家子姐妹,我也不想你心里有隔阂。等叔父的案子有了结果,咱们两房还是把家分了,各自过活的好。” 朱玉笙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朱玉筝牵着妹妹起身,望着她从容的脚步,内心忽然涌起一个念头:这要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该有多好啊?!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经想明白了,牵着妹妹去追朱玉笙。 “大姐姐——” 朱玉筝正挽着徐氏往后罩房而去,还用轻松的语调讲自己对未来的设想:“娘,等我们分家之后搬出去,换个清静些的宅子过活。我手里还有些积蓄,到时候开个铺子,好好过活。” 徐氏欲言又止。 她有心想问女儿跟那位卫大人的关系,又怕触及她的伤心事,也不知她在刺史府经受了什么样的生活,那是母女俩人之间的芥蒂,不是几句话就能抚平的伤痕,只能把话咽回肚里去,微微哽咽道:“好,往后我都听你的。” 朱玉笙不知徐氏这一夜的心理转变,只当她在叔父被抓之后,精神上失去了依靠,又转而投向了自己。 有些女人,这一辈子大约在精神上都是慕强的。 她们总觉得离开男人没办法活,也不管这男人是个人品多么卑劣的人,都比品行正直的女子要可靠得多。 朱玉笙已经懒得跟亲娘去较劲或者讲道理。 “那我保证把咱娘俩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徐氏含泪而笑,娘俩难得融洽。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更急,朱玉筝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大姐姐还请留步。” 朱玉笙转身,见姐妹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惊异道:“二妹妹有事?” 朱玉筝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但坚定的说:“假如…假如说我爹真的犯了事,再也回不来,我不想跟大姐姐分开,我想……我想跟着你们过日子。” 她说:“我不要分家。” 许多年了,在贾氏的白眼之下,刻薄的骂声之下,有意无意的隔绝了自己两个女儿跟朱玉笙亲近。 但从小被朱维清教导开蒙的朱玉筝一直记得,小时候教她握毛笔,教她写字的大姐姐,那些温暖的瞬间。 朱玉笙诧异之极:“这事儿不急,等二叔的案子定了,还要跟二婶商量。”她安抚这匆匆而来的少女:“你不必担心,我身为长姐,自然也会关照你们的。” 第101章 “这是……遭遇劫匪了?” 朱玉笙昨晚被带走的匆忙,朱维昌又在她房里经过一通胡乱翻找,箱笼被打开,各种衣服首饰乱七八走啊都被扔在那里,有的衣服上还有血迹。 卫灏离去之时,房门还敞开着,后来还是徐氏在大门口守着的时候,新雁回去把房门锁上了。 此刻她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铜锁,朱玉笙的嘴巴都要合不拢了。 “这是……遭遇劫匪了?” 地方散落的首饰衣裳不说,还有到处洒的血迹,整个现场便是个凶杀案现场,要不是箱笼里的首饰还在,都要让人怀疑是抢劫犯来过了。 卫灏倒是提早告诉过她,说是她失踪之后,徐氏发疯追着朱维昌行凶,她当时听来如入梦中,再见到徐氏之时也把这茬给忘了,此时倒想了起来,不由侧头去瞧徐氏。 徐氏昨晚发疯之时,报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压根不曾考虑后果,此刻再见女儿房间的乱相,回想自己发狂捅人,还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忙弯身要去收拾:“我收拾。” 新雁忙去阻拦:“大奶奶一夜没睡,还是回房歇着。昨晚太乱了,奴婢担心大奶奶,便一直守在大奶奶身边,忙的没空收拾。姑娘要不也先到大奶奶房里歇歇,待奴婢收拾好之后您再过来?” 朱玉笙挽起袖子:“还是我自己来收拾。”假装不知徐氏昨晚发狂之事,心内倒是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她也说不上缘由。 大约有种从小到大一直期待徐氏能够保护自己,可是母亲懦弱无能只能靠自己的心灰,谁知有天她竟然突然强硬起来的意外之喜。 徐氏要帮忙,被她拦住了:“娘你回房歇着,我跟新雁收拾就好。” 待得徐氏回房之后,新雁才跟小大人般叹气:“昨晚大奶奶可真是太吓人了。” 朱玉笙打趣道:“我娘有什么可吓人的。哭得吓人吗?”心中也好奇徐氏发疯是什么模样。 她温婉顺从了一辈子,还有发疯的时候,实在难以想象。 新雁给她逗笑了:“姑娘说什么呢?”又把昨晚亲历讲了一遍。 小姑娘语声清脆,比之卫灏所讲要更为详细,当讲到朱维昌被卡在箱笼之间,捂着被扎出洞冒血的大腿惨叫,还指道:“喏,就是那里。”朱玉笙看时,地上衣服果然都染了好大一块血迹。 “二爷叫的凄惨,外面人不敢进来,大奶奶逮着他死命扎,二爷吓得魂都没了……”新雁讲起来颇有种酣畅淋漓之感:“真是痛快解气!”她受二房欺压久矣,巴不得看着朱维昌倒霉。 朱玉笙:“……” 她忍不住在新雁脑袋上轻拍了一记:“下次讲的时候收敛一点,别让二婶看到,小心她打你!” 新雁皱下鼻子,不满:“姑娘,你当我傻啊。”手底下加快了速度收拾,希望尽快能把朱玉笙的房间打扫出来。 万幸昨晚发生的事情太过惊骇,住在后罩房的下人们虽然也悄悄扒开门缝瞧热闹,却都被发疯的徐氏跟后来冲进来的官兵给吓到,更不敢破坏“凶案”现场,朱玉笙箱笼里的东西并没少。 主仆俩花了一个时辰把东西清点完毕,染血的衣服丢出去,房间打扫整理干净,朱玉笙瘫在床上,彻底不想动了。 新雁凑近了小声问:“姑娘,二爷还会回来吗?” 朱玉笙知道她是怕朱维昌再回来,摸摸她的头:“等二叔的案子开审,我带你去旁听。” 她说话算数,等过得几日朱维昌一案公开庭审的时候,她不但带了新雁,还诚挚邀请了徐氏、贾氏以及朱玉筝姐妹俩一起旁听。至于小霸王朱宝瑞,则被丢在了家里。 他年纪太小,这些年又被养歪了,也的确不宜旁听。 庭审当日,朱维昌被押上堂之上,贾氏顿时心疼不已。 不过是几日不见丈夫,他竟生生掉了一圈肉,走路一瘸一拐,大约是许氏扎得太深,此刻走路还不太顺当,胡子拉茬披散着头发,眼圈里全是红血丝,被差役押上公堂,打眼瞧见朱玉笙,眼神凶狠似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徐氏护女心切,一把将女儿拉到身后,恶狠狠回瞪过去。 朱维昌受惊,下意识觉得身上好几处被剪刀扎透的地方生生作疼,面色惨白不甘的扭过头去,再不敢对朱玉笙怒目而视。 朱玉笙:“……” 小时候期盼过无数次的场景,没想到竟然在她长大之后有幸领略其中滋味。 她其实并不明白母亲的思想转变,但却欣喜于她的变化。 第102章 “要打起来了吗?” 卫大人亲自审案,自然无往而不利。 朱维昌心理防线本来就脆弱,体验过了卫大人的审案手法,十板子上来,后续的钉板夹棍都没用上,他就已经主动交待了。 据朱维昌亲口交待,他早就相中了妻子身边的丫环兰香,趁着妻子贾氏回娘家之时,他跟兰香成就好事。 谁知兰香很快身怀有孕,又不甘孩子不明不白的出生,便向他提出要个名份,且首饰衣衫银子一样不少,全都想要,真是个贪心的丫头。 朱维昌深知妻子性情刻薄脾气暴烈,平日被自己压制,但对待寡嫂与家中仆妇却并不和善,身边丫环都惧怕主母,便跟兰香解释,留在贾氏身边没有好日子过,带她出府去当外室,到时候不受主母的挟制,还能在外过逍遥日子。 听到他讲这一段,旁人还不觉得有什么,贾氏心里憋屈极了。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眼眶都红了,心里的怒气不断上涌,却因为往日太过顺从朱维昌,在公堂之上连句反驳的话都不敢喊出来,只能在心里嘀咕:分明是你舍不得花银子纳妾,又贪花好色逼奸了我的丫头,我哪里嫉妒刻薄了? 听到兰香失身怀孕,她不由恍然大悟,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终于憋不住了,扭头对旁边的徐氏小声倾诉:“大嫂!他说慌!分明是他逼奸了兰香,那阵子兰香好像生病了,情绪也不好,躲他跟躲猫似的,我当时压根没往那边想,后来她说要赎身出去嫁人,我还当了真。” 徐氏多年来见多了朱维昌夫妇所行之事,对他们夫妇俩的话都持怀疑态度:“当真?”心道以贾氏的性子,未必能容得下妾。 但以朱维昌的吝啬,纳妾的银子都不肯出,未必舍得花银子养外室。 果然,朱维昌继续交待。 “那丫头果然贪心,竟想住高屋大舍,呼奴唤婢。她一个丫头出身,我带她出府,送她去山上茶园木屋暂住,待她生了孩子再说。谁知她竟不知足,大吵大闹,要吃要喝还要穿金戴银,每每与我吵架,胆子大得没边了。” 朱玉筝姐妹俩听得目瞪口呆。 贾氏听得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上去动手,压低了声音说:“该!让你既舍不得银子又舍不得人!”眼里却忍不住滴下泪来,胸臆之中的委屈简直诉之不尽,平日瞧不顺眼的大嫂也成了绝佳的倾诉对象。 “大嫂,你是知道我的,我哪有他说的那样不堪?”她握住徐氏的手,想从她这里得到认同。 徐氏发过一回疯,仿如越过了高山,对二房夫妇的惧怕顺从尽数被抛在了脑后,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说:“我不知道。” 同一个院里住着,小叔子在茶园养了个外室,她的确不知情。 至于弟媳妇知道以后有何反应,她更不知道了。 贾氏愕然:“大嫂——”委屈之极。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大家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在丈夫手底下过得什么样的生活,徐氏怎么能不知道呢? 朱玉笙低头,强忍着肚里翻滚的笑意,生怕忍不住笑意从肚里泄出来。 难得,亲娘硬气了一回。 堂上,朱维昌还在为自己辩解。 “出事的那天,那丫头托人传信说肚子不舒服,我一回去她又开始吵闹,嫌茶园木屋潮,嫌山上生孩子简陋,说要请城里最好的稳婆,嫌没人侍候说最少要两丫环两婆子……提了一堆条件,说要不然就回府去,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媳妇。我一时心急,就掐住了她的脖子,谁知她梗着脖子威胁我,说我有胆子就掐死她,还有肚里的孩子,正好一尸两命……我一时头脑发昏,受不得激就用了力气……”他委屈的直掉眼泪,怨恨兰香害了他。 “大人,我真的只是想吓唬她一下的,并没真想掐死她。就是嫌她吵,本来长得也不错,谁知道怀孕之后张狂起来,恨不得让我上天去摘星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要不是兰香大吵大闹,他怎么可能成为杀人犯? 朱维昌向堂上卫大人连磕了好几个头,痛哭流涕:“大人,我真不是故意的!” 贾氏没有得到徐氏的认可,内心的委屈达到了顶点,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嗓子:“你骗人!分明就是你舍不得花钱,这才掐死了兰香!你早想好了把她埋在茶园里,天长日久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贾氏平日对朱维昌言听计从,从不曾有忤逆之举,没想到在公堂之上拆他的台。 朱维昌眼泪停止了下滑之势,酝酿的感情中断,忏悔的表情也凝固了,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恶狠狠瞪了贾氏一眼,骂一句:“蠢婆娘!” 贾氏下意识吓得瑟缩退后,随后又醒悟这是在公堂之下,自有差役拘着他,当即狠狠瞪了回去:“你个没良心的!” 朱维昌险些被气个半死,起身便要冲过来揍贾氏:“臭婆娘,你说什么?”被两名差役拦腰抱住,拖了回去压跪在地,还在不断挣扎。 朱玉筝捂脸,恨不得今天没来过公堂。 爹娘在公堂上互相拆台,好丢脸! 朱玉笙喃喃自语:“要打起来了吗?” 朱玉笛天真仰头:“娘打不过爹的。” 朱玉笙摸摸小堂妹的脑袋,真可爱。 朱玉笙身后就站着俩大明白,其中一个小声议论:“听说这姓朱的极度吝啬,既想享齐人之美,又不想出银子,他是想让美人喝西北风吗?” 另外一人小声道:“这人也忒小气了,养个外室连间屋子都舍不得赁,竟让一个怀着孕的大肚子住在山上茶园里。”他嘲讽道:“他怕不会还打着让外室在茶园干活的主意?” 闹哄哄的公堂之上,卫大人狠拍惊堂木:“肃静!” 委屈拆台的,发懵的,凑热闹的,鼎沸的人声瞬间肃静了下来。 卫大人再问埋尸地点,同案人员,死亡时间。 朱维昌已经交待了最重要的,剩下的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痛痛快快交待了。 他掐死人之后,连夜埋尸茶园东南角,次日对外宣称兰香回娘家去养胎了,糊弄住了茶园管事朱富。 朱维昌杀人致使丫环一尸两命,事实清楚明了,死罪难逃。 第103章 你爹的死因 贾氏感觉天都塌了。 她为人虽然掐尖要强,但嫁给朱维昌之后,却也事事顺从丈夫,以丈夫的意志为先,从不曾违逆他。 没想到,最后往她身上泼脏水的,还是丈夫。 她双眼凹陷,紧握着前来探病的徐氏的手不放,也顾不得两人之间的芥蒂,一遍遍的讲:“大嫂,我好傻!怎么就没瞧出来,他对兰香早存了心思。那丫头肚里都揣了野种,竟还瞒着我。大嫂,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总之贾氏很委屈。 加之丈夫杀人一案,让她顿觉前路艰难,如临深渊,神思不属煎熬之下竟生了一场大病,生生瘦了十来斤。 等到她能从床上爬起来之后,朱维昌的案子也宣判了,杖一百,流放岭南,遇恩不赦。 兰香原为奴婢,被主人杀死之后,说不定也能罚钱了事。 但她怀孕之后,已经赎身,便是良民。 朱维昌错手杀死了兰香,一尸两命,便不可能轻易脱罪。 朱玉笙怕贾氏病中欺负亲娘,便跟着一起过来,站在徐氏身后,冷眼看着贾氏一遍遍流泪,回忆自己被丈夫跟丫环欺骗的过程,在公堂之上被泼脏水的过程……于她来说这些都是痛苦的记忆。 朱玉筝姐妹俩小心在病床前侍疾,时不时还要挨她的斥责:“你怎么倒的茶,这么烫哪能入口?死丫头,你是巴不得我一直在床上病着?”她擤一把鼻涕,擦一把眼泪,骂完女儿接着向徐氏哭诉:“大嫂,你说……往后我跟孩子们怎么办啊?” 徐氏发完疯之后,耐心似乎也比过去少了许多,被拉着手不太愿意说话,面部表情写着抗拒,可惜贾氏的倾诉欲非常强烈,又不能拉着房里的丫环婆子谈心,唯有将凑将凑,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倾诉给徐氏听。 朱玉笙听她翻来覆去说了足有好几遍,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翻个白眼打断了她的倾诉:“二婶,其实你大可不必哭哭啼啼。二叔的案子已经判了,就算他不给你和离书,这辈子他也没什么希望回到江州,你俩再无相见之期。你难道不应该是开心的笑吗?” 贾氏脸上的泪珠尴尬的悬在腮边:“你…这孩子,说什么话呢?”她为自己辩解:“他毕竟是我的夫君,孩子们的父亲。家里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怎么能一样?”说着又要哭:“我命真是苦,往后这一大家子,还有家里的生意谁来管?”说着说着不由惶恐起来。 “二婶喜欢挨骂受气?” 贾氏愣住了:“你这丫头说什么呢?” 朱玉笙道:“要是二叔在,二婶能舒舒服服躺着?” 贾氏:“……” “至于往后家里的生意,自然是我们姊妹商量着办,二婶不必担心。”朱玉笙转口:“当然二房要是不想跟大房在一处,我们也可以分家,我跟我娘都不介意的。” 贾氏心里有些打退堂鼓:“这事儿……也要问二爷。” 朱玉笙:“……” 朱玉筝忽道:“他在牢里出不来,怎么问?”她低垂着头端了茶盏过来,重新递给贾氏,别扭的、难堪的,连声音都小了许多,却还是说出了自己心底里的话:“他都做了那样的事儿,将来家里的事情他也管不着!” 贾氏大骂:“死丫头,那是你爹!” 朱玉筝抬头,一双眸子水洗般清澈明亮,却倔强的说:“有这样的爹,不如没有!” 朱维昌往日吝啬计较也就罢了,哪怕品行有诸般不堪,比不得大伯父朱维清高洁正直,已经懂得许多道理的朱玉筝还能勉强忍受,不以父母之过加诸己身。 可现在不同了。 朱维昌从良民摇身一变成了杀人犯,而且杀死的还是她身边熟悉的人,还是一尸两命! 朱玉筝的脑袋好像挨了一棍子,起先有些发懵,后来便是耻辱。 深深的耻辱。 她的父亲竟然是个杀人犯! 这件事情足以摧毁她那点常年被父母打压的可怜的自尊,让她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自从朱维昌的案子审理之后,朱玉筝再也不曾出过大门。 她很怕走出去被街坊四邻指指点点。 “瞧那个就是杀人犯的女儿……” 凡此种种,都让她抬不起头,恨不得找个深山老岭避世隐居。 二房贾氏心下彷徨作不得主,还是下意识想要跟朱维昌讨个主意;朱玉筝极力主张由堂姐掌家,弟弟妹妹年纪尚幼,一问三不知,最后综合大家的意见,去牢房探监,也算是与朱维昌做最后的告别。 贾氏心里结着个大疙瘩,完全不想见到丈夫熟悉到陌生的面孔。 但又怀疑朱玉笙有假传圣旨的风险,于是二房派朱玉筝为代表,姐妹俩一同前往江州牢房。 朱维昌杖完一百没多少日子,屁股上的杖伤都未愈合,趴在牢内稻草上哼哼,见到女儿朱玉筝神色倒没什么变化,半点惭色都无。 见到朱玉笙前来,激动的扶着墙便要站起来:“笙儿,真没想到你还能来看二叔,当真是血缘亲情,刀切不断。” 朱玉笙习惯了叔侄俩的针尖对麦芒,面对朱维昌的热情都有些招架不住:“二叔,我们……没这么熟?” 朱维昌强忍着杖伤,艰难挤出笑意,陪着笑脸嗔怪道:“你父亲早就过世了,二叔便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跟你父亲一样。在二叔心里,你比二叔的亲生女儿还要更亲。” “二叔疼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呢。”朱玉笙嘲讽他,又塞给狱卒一块碎银子,对方打开牢房的门,放姐妹俩进去,又从外面锁了起来。 朱玉筝见到亲爹,还是往日低头沉默的模样,似乎对他讨好堂姐的话充耳不闻,只当前来送菜,打开食盒把里面的吃食一样样往外拿。 “这是二婶吩咐厨房给你做的饭菜,说是离流放的日子没几天了,吃顿好的。”朱玉笙心中很是畅快,要不是教养使然,她说不定要把“幸灾乐祸”四个字写在脸上:“二叔往后可能要过苦日子了。” 她想起前世自己在流放路上的经历,没想到这一世竟让朱维昌也尝到了流放的滋味,心中不由畅快,说话也带着几分轻快。 朱维昌就当没瞧见侄女的表情一般,厚着脸皮继续套近乎:“笙儿,二叔真是为了你好,心里疼你疼得紧。” “二叔倒是挺疼我,卖一回没够,还要再卖第二回。头一回是个病秧子,第二回还是个外地的杀人犯,要不是卫大人及时出现,说不定此刻我已经被抛尸河道了。二叔还是真疼我呀!” 任朱维昌巧舌如簧,此时也说不出辩解的话。 朱玉笙唇角微弯,堵得朱维昌说不出话,她心里便舒坦了:“二叔拐弯抹角扯一大通闲篇,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的目的。”朱玉笙可不吃他这一套。 朱维昌属于无利不早起的人物。 他忽然讨好自己,必有缘由。 “要不怎么说你随了我大哥呢?”朱维昌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焖肘子,又叹了口气:“唉,大哥临走之时嘱咐我要好生照顾你们母女,谁知我竟出了意外,往后你们母女还不知道要多艰难呢。” 朱玉筝没想到亲爹睁着眼睛说瞎话,都被他这厚脸皮的态度给震惊到了。 他照顾大伯娘跟大姐姐? 不苛待她们娘俩,都算积德了。 朱玉笙笑嘻嘻说出了她的心声:“我们母女的艰难,大半都来自二叔?只要您老不再照顾我们母女,我们母女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就不劳烦二叔操心了。” 牢房内空气污浊,朱维昌的嘴脸让她心里有些犯恶心,她起身要走:“二叔以后好自为之,我们姐妹来,是家里人商量的结果,算是告诉二叔一声,往后家里的生意自有我们姐妹商量着办,二叔照顾好自己。” 朱维昌急了:“诶诶——”艰难起身要去拉她:“你怎么说走便走?” 朱玉筝给气笑了:“我又不能住在牢里,不走留着做什么?” 朱维昌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目的:“笙儿,二叔瞧着你跟卫大人关系不错,不如……你去寻卫大人通融通融,让二叔交点钱算了?兰香毕竟是个奴婢,哪有主子给奴婢抵命的道理?” 朱玉筝震惊的望着父亲。 她以为的失手杀人案,至少父亲还不至于彻底泯灭人性。 但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死在他手上,他却半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通融通融?”朱玉笙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一尸两命啊!二叔怎么会觉得,侄女我有那么大脸面,能够左右卫大人的意志,让他改变判案结果?” 朱维昌恬不知耻,开始大骂兰香:“那个贱人,要不是她不安份,仗着肚子要挟我,我岂能变成杀人犯?” 诚然贾氏待下面人不好,但他真要纳妾,恐怕她也拦不住。 朱玉笙打从心底里瞧不上这样的男人:“二叔害了兰香一生,反过来怨怪兰香,你当真对死了的兰香跟她肚里的孩子没有一点点愧疚之情?” 朱维昌振振有词:“尊卑有别,她一个贱奴生了不该有的念想,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愧疚的?”他想起兰香委身的那一夜,差点抓伤他的脸,表情有片刻的凝滞,又软语相求:“笙儿,我可是你的亲叔叔,跟你父亲一母同胞,你不救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流放?” 朱玉笙内心的厌憎都快要破体而出了:“流放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叔父忍忍就过去了,说不定哪天劳作生病,也就解脱了。” 朱维昌软语相求,拉扯着她不肯松开,最后发现连死去的朱维清都打动不了这铁石心肠的丫头,终于咬牙说出一句话:“朱玉笙,你难道从来都没怀疑过你爹的死因吗?” 第104章 终于留住了这个狠心的丫头! 朱维清死的时候,朱玉笙只有七岁,还是懵懂稚子。 记得有一天父亲满身酒气的回来,紧跟着便七窍流血而亡。 母亲哭得几乎晕厥。 隔着两世的遥远记忆,朱玉笙要很艰难才能回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可能还会因为年龄以及时间的原因而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一点如水墨般洇开的影子。 后来的事情是朱维昌一手操办,他火速把朱维清送进了化人厂,捧着一坛骨灰带着寡嫂侄女回乡,安葬了亡兄遗骨,此事便落下了帷幕。 没想到事隔多年,朱维昌竟然提起此事。 她猛然回头:“二叔什么意思?” 朱维昌朝后退了两步,松了一口气——终于留住了这个狠心的丫头! 他重新回去,捞起盘子里整只烧鸡,扯下半条油乎乎的鸡腿,狼吞虎咽啃了起来,心里计算着朱玉笙的耐心。 以她对亲爹的孺慕之情,应该用不了多久。 果然他一只鸡腿还没啃完,朱玉笙深吸一口气,重新折返,抢过他手里的鸡腿:“二叔,别藏着掖着了,告诉我怎么回事。” 朱维昌吃得一嘴油,嘴巴还半张着,保持着啃鸡腿的样子,被侄女的粗暴给吓到了似的,缓了两息才不紧不慢的说:“当年,大哥过世之后,有人约我见面,给了我一大笔封口费,让我赶紧带着大哥的尸骨回老家。” 朱玉筝手中还拎着空食盒,闻言差点掉下去砸到脚,她不可置信:“爹,您真就带着大伯的尸骨回来了?” 朱维昌恬不知耻道:“你大伯已经死了,京里的大人物咱们家得罪不起。还不如换点实际的。当年,咱们朱家远不如如今,只有一座小小茶园数亩水田,只能称得上家境殷实。后来我带着你大伯的骨灰回来,靠着那笔封口费扩大茶园买了数家店铺,这才有了如今的光景。” 朱玉笙当时七岁,依稀记得父亲死状凄惨,七窍流血,虽报了官,但最后却以得了急病不能久置而草草火化。 她小时候不明所以,只当官府仵作定然不会有伪证,父亲大约是真得了急病过世,这些年从无怀疑,但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残酷。 朱玉笙一字一句:“那个人,到底是谁?” 朱维昌装傻:“哪个人?” “给你封口费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朱维昌向她伸手:“鸡腿。” 朱玉笙还给他,眼睁睁看着他大快朵颐,直等啃干净一只鸡腿,扔了骨头又去扯另外一只鸡腿,她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样?” 朱维昌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知道你跟卫大人有私,别不承认,谁也不瞎。要是你两个没事,你出事他能火急火燎封了码头带兵抓人?救了人之后径自抱着你上了马车,不假他人之手?” “我与你谈我父亲的事情,你跟我东拉西扯做什么?”朱玉笙头一次听说救她之时卫大人的行为,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此时着急追查父亲死因,刻意忽略那点不自在,催促道:“你快说。” 朱玉筝也不是才知道父亲人品低劣,但此刻面对犯了人命却依然毫无悔改之意的父亲,对他陷入深深的厌恶,只一径盯着他看,似乎是想透过他那张嚣张得意的面孔瞧清楚内里的肮脏龌龊。 “父亲,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她完全不能理解:“怎么能隐瞒了这样大的事情?” 朱维昌在侄女与亲女的双重目光夹击之下稳坐如山,啃着烧鸡不为所动:“想知道你父亲死亡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你得去求卫大人帮我脱罪,放我出去!” “什么?”朱玉笙失声道:“二叔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朱玉筝也觉得不可思议:“父亲,你是杀了人啊,律法又不是卫大人写的!” “那又怎样?”朱维昌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多离谱:“当年害死你爹的人不也逃脱了律法的制裁,只要官府有门道,什么事情办不成?朱玉笙,我瞧着卫大人对你上心得很,你去求求他,只要我能出去,定然第一时间帮你入京指认凶手。咱们叔侄俩联手,为你爹报仇!” 朱玉笙被他的话差点气个倒仰:“二叔!你莫非认为杀人也是儿戏?十年前我父亲枉死,就算是你没胆子去追查凶手,可也该告诉我真相。可你都做了什么?利用我父亲的死收受一大笔封口费回江州做你的富家翁,安心过起了日子。现在呢?等到自己杀了人,为了急于脱罪,才将此事捅了出来,让我如何相信你?!” “父亲,你太过分了!”朱玉筝只觉得羞惭不已:“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她掩面而泣,提着食盒奔出了牢房,生怕自己留下来再听到朱维昌更过分的言论。 父亲的形象在她心里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她小时候还以为父亲跟大伯一样品行高洁,可是随着年纪渐长,朱维昌却一点点亲手毁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 朱维昌还试图劝说朱玉笙同意他的提议:“笙儿,男人都贪鲜,卫大人的温柔宠爱不会太久,你还不如趁着正得卫大人欢心之时,先把叔叔我救出去,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交待!” “要是我不呢?”朱玉笙又急又气,恨不得用眼神把他给撕了。 朱维昌与侄女交手多次,才不在意她的情绪有多激烈,反而神神秘秘道:“有件事情你还不知道,我也是最近在牢房里才想起来的,当年兄长之死,也与卫大人家中长辈有些干系,你们俩长不了,还不如趁着现在让他帮二叔脱罪,咱们一起入京为你父亲报仇!” 朱玉笙对说得天花乱坠的朱维昌只觉得窒息——他与父亲是如此的不同,所做的选择永远只有损人利己。 他既想靠朱玉笙与卫灏的关系脱罪,又想让她因父亲之死而警惕仇恨卫灏,彻底远离这座靠山,待得他脱罪之时,焉能有她的好日子?! 她鄙视朱维昌卑劣的人品,对他所说的话信半疑,除了确定父亲暴毙与叔父真拿了一大笔封口费是事实之外,别的皆持怀疑态度。 “多谢叔父告之真相,但帮您脱罪这么大的事情,请恕侄女能力有限,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她决绝转身。 朱维昌没想到这丫头狠心冷情,全然不顾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竟然说走就走,顿时急了:“诶诶!朱玉笙你回来!” 朱玉笙一脚跨出牢门,立刻便有狱卒从拐角处过来,锁上了牢门。 朱维昌眼睁睁看着朱玉笙的身影要消失在牢房通道之内,顿时慌乱不已,软语央求无用,便恶毒咒骂:“朱玉笙你这个狠心的丫头,贪图富贵攀上了高枝,竟连杀父之仇也不顾,要放弃为父申冤的线索与机会,让亲叔叔去送死,你这个没人性的丫头,瞧在你父亲的份上,也不该对我见死不救……” 他的咒骂声顺着牢房的通道传进朱玉笙耳中,她一步步往外走,脚步犹如灌了铅,沉重而艰难。 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往外走去。 牢门外是个暖阳天,朱玉筝提着食盒还站在外面抹眼泪,见到她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道稀薄的姐妹情因为亲父提起伯父之死,还剩下几分,竟不太敢迎上去,只讷讷低语:“大姐姐,对不起!” 有这样的父亲,是她毕生之耻! 朱玉笙主动挽起她的手,坦然回望着堂妹:“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叔父杀了人,自有律法制裁他。至于我父亲的事……”她停顿一瞬:“你回去之后,不要跟任何人提,我自有打算。” 朱玉筝回挽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堂姐眼神镇定,面色苍白,手掌冰凉,甚至微微有些抖,难以想象她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 “大姐姐,我们回去。” 朱玉笙跟堂妹一同踏上回家的路,然而有那么一刻,她的内心无可避免的有些动摇,按照卫灏的年纪来算,与当年之事理应没有关系。但朱维昌说得很明白,此事与他家中长辈有些干系,也不知真假。 但她很快便醒过神来,此事无论真假她会追查到底,但绝不是救朱维昌的理由。他这样为了钱丧心病狂的人不应该被救,应该为死去的兰香跟孩子偿命! 她的眼神复又坚定,很快将这件事情压在心底,按照目前朱家所面临的境况,只能暂时延迟。 朱维昌伏法之后,家中还是个烂摊子,无论是茶园还是铺面,都急需有人接手整顿,也只有把家中老小安顿好,她才有可能赴京为父申冤。 十年的时光,父亲的尸骨早已化为灰烬,当年所有的真相早被重重时间掩埋。 前路漫漫,只能一往直前。 第105章 命运已是天差地别 朱维昌踏上流放路途的当日,朱玉笙召集家中老小商议正事。 贾氏躺了些日子,逐渐接受了丈夫背着她养外室且还闹出人命的事实,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准备接手朱家产业。 朱家正厅之内,徐氏与贾氏并肩端坐正堂,两人女儿位列两旁,只除了最小的朱宝瑞未曾列席,堂姊妹三人全员出席。 贾氏先声夺人:“大嫂,二爷接手祖产之时,家中远没有如今富裕,这一切都是我们夫妻打拼的结果。如今二爷不在家,家中产业自然该有我们二房打理。大嫂这些年窝在后院,从不曾打理过家中产业,也未必懂生意上的事情。” “二婶此言差矣!”朱玉笙反驳她:“我虽年纪小,但当年的事情也还记得,二叔入京之时身上并未有多少银钱,那他带着父亲的骨灰回江州之时,身上的大笔银钱哪来的,想来二婶应该也略有耳闻?” 贾氏想起当年秘事,目光倏忽扫过徐氏平静而一无所知的面庞,又迅速回转,与朱玉笙直视,闪烁不定。 朱玉笙微微点头:“二叔在牢里已经告诉了我真相,二妹妹也在场,二婶休得再拿你们打拼出如今家业这种话来糊弄我!” “母亲,我已知晓当年伯父在京中之事,你不必再替父亲遮掩!”朱玉筝自牢里出来,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每每想起亲父爱财忘义的嘴脸,内心愧疚羞于为伍,自然要在此时站在大堂姐这边。 贾氏原本想着趁眼下家中大乱的光景为自己儿子谋利,谁知朱玉筝竟不肯站在自己这边,顿时恼羞成怒:“死丫头,你到底是谁生的?” 徐氏听得几人在打哑谜,隐隐有事瞒着她,忍不住追问:“玉筝,你伯父当年在京中有何事,你父亲做了什么?快说!” 朱玉筝在两方夹击之下,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朱玉笙:“大姐姐——” 贾氏气急败坏:“死丫头,你当我不敢收拾你?”说着竟起身走过来,要对朱玉筝动手。 朱玉笙几步跨过去,挡在朱玉筝面前,厉声喝道:“二婶,你若是再拿妹妹们出气,休怪我不客气!” “你准备怎么不客气?”贾氏有恃无恐:“我管教自己的女儿,还轮得到你一个小辈来插手?” 朱玉笙拦在她面前,昂首无惧:“二婶想试试?”她微微一笑:“你要是动妹妹一根手指头,我回头就打朱宝瑞一顿,让他知道什么叫打在儿身,疼在娘心!” 贾氏:“……” 丈夫被流放,儿子成了她在朱家最后的依靠。 她原本就疼子入骨,遇上不讲理的朱玉笙,谁知道这死丫头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这几日她心中暗自嘀咕,朱玉笙感情不止是克夫,还是二房的克星。 头一次被逼嫁入吴府,她因祸得福攀上了新上任的刺史大人。 第二次被下药卖与赵姓富商做妾,转头姓赵的便被打入大牢,听说已经被判死刑,连王媒婆都落了个牢狱之灾。 反而是朱玉笙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再一次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贾氏甚至还与心腹黄婆子嘀咕:“要不找人算算,这丫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徐氏起身拦挡:“弟妹,女儿也是你亲生,往后还是不要在家里打骂孩子。” 贾氏后退几步,对这位发过疯的大嫂也有点惧意。环顾正厅,长女已经偏向长房,次女年纪尚小,向来不受她待见,见到父母便畏葸不前,她终于在朱家门里尝到了孤掌难鸣的苦果子。 朱玉笙深知贾氏性情,不但要让她感受到孤立无援,也得让她知道惧怕,否则她还会找事。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干拉大旗扯虎皮的事情,她慢悠悠道:“家中之事原不应该牵扯到官府,但卫大人救我回来之时,曾经有过交待,让我但有难处,便去府衙找他。我估摸着咱们家里也没什么大事?” 丈夫流放,贾氏失去了主心骨,寻常百姓最怕与官府打交道,再听到朱玉笙背后坐着的这尊大佛,心中惧怕可想而知,态度当即便软了下来,讪讪道:“咱们家里的事情,好好商量就是了,也不必惊动卫大人。” 朱玉笙趁胜追击:“既然如此,咱们便拿出个章程来,以后家中人齐心合力,把日子过好。” 贾氏心知大势已去,在朱玉笙再嫁、朱宝瑞长大成才之前,她很难再掌家中大权。再说多年来她依附丈夫生活,真让她独自掌管偌大家业,家中琐事都放一边,外面茶园店铺便是千头万绪,远超她能力之外。 她小时听从父亲之意,出嫁之后遵从丈夫之意,性格虽然刻薄悍烈,却也有一桩好处,那便是审时度势能软能硬。 认清现实之后,她的话头便软了下来:“玉笙说得是,都是二婶短视了。往后你二叔不在,咱们这一大家子理当好生过活。” “二婶能这样想,便是皆大欢喜!” 既两房不分家,后宅之事交由徐氏掌管,外面茶园店铺皆由朱玉笙与朱玉筝姐妹俩学习打理,但有决断不下也可以全家商讨,当然不包括年幼的朱玉笛跟朱宝瑞。 朱玉笙掌家的头一日,便开始查账。 管理茶园的朱富及其手下全被送官究办,还好已经过了采茶季,剩下的也就是修剪茶树,防治病虫,有杨鸣善带着周围村上雇来的几名佃农也能应付。 至于家中五家店铺,有三家因经营不善都转租了出去,剩下的却是两家布庄,还在勉强经营。 这日朱玉笙正在布庄盘点帐目,忽听得外面街上人声鼎沸,极是热闹。 她犹坐着未动,朱玉筝已经推窗向外探头去瞧,随即轻呼一声:“大姐姐,快来。” “什么热闹,值当我来瞧?”朱玉笙起身笑着凑了过去,随即愣住了。 朱记布庄分上下两层楼,而她们此刻在楼上,居高临下俯视,街两旁站了不少瞧热闹的人,都在围观一长串穿着囚衣被绑着的女囚犯,其中大部分面孔朱玉笙都认得。 打头的便是吴延的正室苏夫人,紧随其后的便是大小姐吴瑞雪,后面还有苗姨娘跟疯颠的蔡姨娘,以及府里所有小姐妾室们。 吴府的小姐们从出生便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一朝从云端跌落,没多少日子便已经狼狈不堪,憔悴了花颜。 正室苏夫人似乎老了十岁,两鬓霜白,面部每一道新生的皱纹都透着绝望。 其余妾室们除了已经疯了的蔡姨娘一路呵呵傻乐,对路人扔过来的烂菜叶子也要研究半天,被差役推着走得踉踉跄跄,其余妾室们也如被暴雨打落枝头的花朵,已经迅速凋零。 吴延自杀之后,卫灏细审过其余公子,发现他们对母钱一无所知,便按各人罪责刑判,背着人命官司的,只等秋后问斩,年纪小的随同女眷流放。 跋扈蛮横的吴琰许是被家族巨变吓到,目光呆滞蔫头耷脑跟在女眷身后往前走。 江州城内百姓受吴家诸公子欺压日久,哪怕听说吴家公子受审,也难泄其恨,便将恨意一股脑儿全都发泄在女眷身上,不但沿途围观流放的女眷,还准备了烂菜叶子臭鸡蛋等送别礼,不分嫡庶妻妾公平奉送。 一时间,菜叶子与臭鸡蛋齐飞,偶尔还要夹带一两块土坷垃跟小石子,被砸中的倒霉蛋呼声此起彼伏。 吴琰被砸中脑门,惊跳惨呼之际,抬头的瞬间与楼上的朱玉笙视线相接,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面露狂喜,企图挣脱被绳子绑住的双手,扯开嗓子喊:“大嫂救我!大嫂救我——” 小孩子的嗓门很大,又挣扎的很厉害,因着流放的皆是女眷与孩童,故不曾上重枷,只用绳索绑成一串往前走,其中一人破坏队形,便牵得其余人等皆乱了步伐,横 七竖八倒了一串六七个。 朱玉笙:“……” 上辈子,她也是其中被流放的一员,还不幸被石子砸中额头,疼了好些日子。 彼时,她心中尚存希冀,盼望有人能来搭救她,无论是朱维昌也好,亲娘徐氏也罢,结果最后只等到了披着斗篷遮着脸的朱玉筝偷偷摸摸来送行,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是一点她攒了许久的碎银子跟铜板,也不知她是怎样费尽心机躲过了贾氏的严厉看管。 另外一个让她铭记多年的还有邻家哥哥景良,他当时打探到吴家女眷流放的日子,还曾特意往城外送行,殷殷嘱咐,劝她务必保重身体,还向她保证定回家苦读,待得高中之后定想办法救她回来,更悉心准备了许多盘缠吃食,后来被吴瑞雪抢走。 此后她在流放之地还陆续收到过景良书信,只是她上有厉害的婆婆,下有刁蛮的小姑子,每每因她收到男子书信而生事为难,她后来便主动写信断绝关系,闭眼之前,便不曾再收到过景良的书信。 随着吴琰的声声“大嫂”,苏夫人跟吴瑞雪也瞧见了朱玉笙。 母女俩不比天真的吴琰,早已在狱中认清了现实,甚至还猜度过朱玉笙的处境,没想到事隔多日,她们竟然见到了吴家女眷里唯一的漏网之鱼。 吴瑞雪愤愤不平:“母亲,凭什么她不用去流放?” 苏夫人心中诸般猜测都落到了实处,那名假冒慕长风的男子分明早已与朱玉笙勾搭,然而等到她察觉为时已晚,只能任由朱玉笙逍遥自在。 她心中恨意昭昭,却也只能强自忍耐,呵斥幼子:“阿琰,闭嘴!” 押解的差役提着鞭子来驱赶,跌得横七竖八的吴家女眷们忙不迭挣扎着起身,拴在一条绳子上各自使力,又跌了回去,气得差役开始挥鞭子,引得围观百姓大乐。 朱玉筝笑得前仰后合,还指着队尾哭出声的吴琰:“大姐姐,你瞧那个傻小子,现在谁敢救他啊?”笑完才回过味来,原来那傻小子唤的“大嫂”竟是自家大姐姐。 不带脑子看热闹的后果便是被朱玉笙罚看账本,并且要求她找出有问题的账目。 朱玉筝苦着脸坐回去看账本了,而朱玉笙凝望着眼前长长的队伍,在差役鞭子的威胁之下,已经重整队伍缓慢向前,队尾的吴琰似乎因她的见死不救而流泪。 重活一世,朱玉笙站在朱记布庄的二楼,与吴家跌倒又爬起来前行的众女眷们以目光送别,隔着围观人群,命运已是天差地别。 第106章 留朱姑娘与你独处,不大合适吧? 吴家人流放的事情,彻底让朱玉筝放下心来。 她翻着账本,乐滋滋偷瞄长姐一眼,被本人逮到,板着张脸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朱玉筝没敢说自己心中忧虑长姐安危,生怕她被吴家一案牵连,对那位高峻难近的卫大人也并无什么好感,总觉得他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贵气,与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之间天然有道屏障,让人无法全然信任。 朱玉笙瞪她:“往后家中之事,还要你多用心,别想着偷懒。”等到家中事情安排妥当,她必然要入京为父申冤,更不能兼顾家中。 朱玉筝笑嘻嘻扯她的袖子撒娇:“不是还有长姐嘛。” 朱玉笙轻敲一记她光洁的额头:“能指望我一辈子?”转而问道:“咱们家布庄的掌柜……我记得好像还是祖父在世的老人?” 陶掌柜从十三四岁就进了朱家门,后来一路从小伙计爬到掌柜之位,算得上忠心耿耿。 朱玉筝目视她凝重的目光:“难道……陶掌柜也不可靠?” 前有朱富背主,后面再出个陶掌柜,也不是什么出奇之事。 “这倒不是。”朱玉笙吩咐新雁:“去把陶掌柜请来。” 陶顺年近五十,两鬓染霜,生了一张白胖圆脸,十分讨喜,进门便双手抱拳躬着背行礼:“小的见过两位姑娘。” 朱维昌案发,他心中亦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从此以后要跟抠门又难伺候的朱维昌解绑了;忧的是朱记布庄的未来,也不知会落到谁手中。 倘若贾氏掌权,与朱维昌又有何分别? 万不曾料到最后竟然是朱家两位姑娘来接管布庄,让陶掌柜心中多了一丝安慰,账本交得心甘情愿,此刻也愿意为两人答疑解惑:“两位姑娘可是有什么不清楚的?” 朱玉笙奇道:“陶掌柜,我有一事不明。咱家店里的江州锦跟本地产的各种布匹进价为何居高不下?按照出货价,每年布庄发完管事伙计的月钱之后,也赚不了多少。难道……进货渠道有问题?” “大姑娘慧眼!”陶掌柜大赞,紧跟着愁眉苦脸道:“姑娘有所不知,咱们江州府无论粗布细布夏布麻布,还有最出名的江州锦,全都由何家布行说了算。想要进货都只能去何家布行,价格自然也由何家说了算。” 江州锦因江州辖下大田村农家选用的蚕种,再饲以肥润之湖桑,所出之丝色泽洁白,丝身柔韧而富于拉力,再加之独特的染织之法,织出的江州锦轻软如云,绮丽异常而出名。 “何家?” 朱玉笙仔细回想:“吉庆街上的何家?” “正是他家。”陶掌柜为朱家经营布庄也非一日,上有抠门东家,下有嗷嗷待哺的伙计,两鬓霜色便因此而来。 朱玉笙在刺史府后院也听过丫环婆子碎嘴,对江州姓何的丝织大户有所耳闻。 听说何家当家何有方早已退隐,如今掌家的乃是少东家何复春,精明能干,与前刺史吴延关系非常好,以“世叔世侄”互称。 陶掌柜知道的要远比朱玉笙更详细,:“……那位何少东极为钻营,自接手何家之后,极尽所能的压榨成本,倚仗吴刺史之威,低价收取大田生丝,给织娘以极少的工钱,赚取极高的利润。” 他慢吞吞说到一半,偷瞄吴家曾经的儿媳朱玉笙,发现自家大姑娘神色平静,对“吴刺史”三个字毫无波澜,总算将一颗心放回了肚里,继续讲道:“江州府内但凡做布庄生意的,无人敢与何家争锋。早前还有两家数代做布庄生意的,一家姓季,另外一家姓杨,与何家做生意竞争,最后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朱玉笙没想到在吴家后院女眷口中大方豪爽的何家少东何复春,做生意竟是另外 一副面孔。 “如今吴家已倒,何复春还是一样跋扈?” 朱玉笙料想以这位何少东的精明能干,绝不会与吴家这艘沉船一起毁灭。 陶掌柜乐呵呵道:“近来何少东倒是深居简出,连带着月初进货价都低了一点。” 这位何少东,倒是识时务。 朱玉笙猜测,以何复春的性子,断然不会坐困愁城,必会主动出击,寻找新的靠山。 她脑子里不期然浮起卫大人那张生人勿近的俊脸,还有朱维昌在牢里说过的话,心里为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注解——我只是为了破解目前何家垄断生丝布业的局面,顺便为亡父申冤搜集线索而已,并非贪恋卫大人的美色! “陶掌柜,准备一份厚礼,我准备去拜访卫大人。” 陶掌柜嘴巴半张,在朱玉筝的催促之下才醒悟过来:“小人,小人这就去准备。” 刺史府衙一团忙碌景象。 自吴家人被抓,吴延畏罪自杀,卫灏雷厉风行只用了一个月时间扫清江州贪吏,但上书太子请调合适的官员出任江州刺史一事,迟迟没有下文。 皇帝重病卧床,太子监国理事,暂时没有合适的官员来继任江州刺史,便由卫灏暂代刺史一职,顺便深挖母钱线索,整顿江州官场,等待朝廷委派合适的官员。 卫灏虽是暂代刺史一职,但吴延多年腐败留下的烂摊子还得收拾。 吴氏宗族爪牙都已审讯伏法,但余祸未清。 吴延在位时只手遮天,官商勾结,压榨普通百姓,形成了几大巨商垄断江州各行各业,盐茶布匹粮食皆有巨商坐镇。 这日他在府衙之内与慕僚阎泽及周煦听一位本地通讲述江州各家巨商之事,正讲到本地布业巨头何家,外面侍卫丁喜来报:“大人,朱姑娘求见。” 幕僚要回避:“主公既有客人,属下先告退。”没成想才起身便被周煦扯住了袖子:“卫大人都不曾要求你回避,咱们且先坐着,周某也许久未见朱姑娘了。” 卫灏凉凉的眼神扫过周煦,隐含赶客之意,可惜武德将军周煦面皮大约罩了厚厚的盔甲,刀穿不透,且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全然不曾领会卫大人之意。 “周将军——”卫灏忍无可忍直接挑明:“朱姑娘来寻我,定然有事相商,你留下来有诸多不便。” 周煦也不知是故意还是装傻,乐呵呵提醒:“卫大人,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京中谁人不知,你与卢阁老的孙女有婚约,留朱姑娘与你独处,不大合适?” 卫灏一张俊脸几有泛黑的迹象:“周将军操的闲心不少。” 朱玉笙进来之时,先双手奉上礼单,笑靥如花:“上次与卫大人一别,民女回去之后日夜不安,心中记挂卫大人的救命之恩,奈何家中事忙,总不能处理清爽,于是一拖再拖。如今好歹也梳理出一点眉目,这才急急备了一点薄礼前来,还望卫大人笑纳!” 卫灏接过礼单,见上面写着江州锦四匹,各色布匹特产若干,还有自家庄上产的茶叶等物,零零碎碎写了密密一张单子,置办得倒挺齐全。 他似笑非笑阖上单子:“朱姑娘有心了。” 朱玉笙来时就打定了主意,该伸时就伸,能屈时便屈,要做一个成熟的生意人,出门之前定然要将脸皮抹下来揣进袖中,虽然也疑心他在嘲讽自己,但她的表情却真诚无比。 “大人说哪里话?若没有大人几次三番救小民于水火,小民早漂尸河道了。小民内心是深深感激大人的,只是家中近来着实忙乱,数年帐目积于一时,小民才不得空出来。昨儿将将忙完,便急急收拾了礼物来谢大人,您老千万别见怪!” 卫灏听到“您老”二字,赫然觉得自己与朱玉笙之间似乎隔了几十年光阴一般,深深凝视眼前女子,怀疑她是故意提醒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又觉得她口滑舌甜却无真心,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当着周煦的面,他也不便发作逼问,只能敷衍的笑笑。 谁知周煦不大会瞧人脸色,或者说他直接无视了卫灏的脸色,盯着送礼的朱玉笙猛瞧,完了还代卫灏开口:“卫大人带着咱们营中兄弟一起去救姑娘,说起来也是一桩寻常事,姑娘倒也不必如此客气,还特意送了重礼来谢我们!” 卫大人利眼如炬,恨不得用眸火在他身上烧两个洞。 第107章 “你倒是粉身碎骨一回,给我瞧瞧呀?!” 周煦用一句话转移了朱玉笙的谢意,让她感谢的恩人从卫灏一个人变成了当日参与抓捕赵闻的所有人。 不止是卫大人不满,连准备礼物的朱玉笙也有些不知所措,深感自己疏漏,考虑事情不够周全,连忙找补:“周将军别见怪,我家里经营着布庄茶园,这才准备了一点薄礼。还想着过来商量下,往营里送些酒肉瓜菜,多谢营里兄弟们帮忙,才救了我的命!” 卫灏制止:“营中严禁饮酒,不必麻烦了。”心中腹诽,多日不见,也不见她张罗着请自己这位救命恩人吃顿饭,先就上了周煦的套。 周将军自来皮厚如城墙,就算察觉到了卫大人不动声色的不悦,却装傻蒙混,异想天开提议道:“营中那帮混小子吃相不雅,只恐吓到了姑娘,某愿舍命陪君子……”双目灼灼,视周围人如无物,只盯着朱玉笙,等着她发出邀请。 卫灏忍无可忍:“周将军,我记得你营中还有公事未完,不如先回去!” 周煦眼见得一向端肃的卫大人要炸毛,知道再撩拨下去恐怕要被收拾,这才起身拖着幕僚阎泽往外走:“阎兄,正好我营中还有事情,想要寻你出个主意,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过去?” 阎泽三十出头,瘦成一根竹竿,一身宽袍套在身上,行走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撞破了卫大人与周将军之间的暗中较劲,他也不想搅和进来,当即拒绝:“大人昨儿吩咐我的一桩事体还没办明白,周将军先行一步,我回头忙完定来寻你。” 周煦原本是想逮着阎泽打听些卫大人的感情问题,谁知他身边的幕僚滑不溜手,游得比谁都快,远离上司的八卦集散地,只能不死心的扯着嗓子喊:“阎兄早点忙完,我备了酒,咱们晚上小酌一杯啊。” 回答他的是阎泽飘然远去的身影。 书房内,无关人员撤出,彻底清静了下来。 卫灏面无表情问道:“朱大姑娘前来,可是有事?”似乎方才赶客的行为全然出自别人之口。 朱玉笙来之前已经想得明白,此刻无视卫大人的冷脸,笑得非常谄媚:“民女回去之后,日夜难忘大人的救命大恩,但家中琐事繁忙一直脱不开身,还望大人勿怪。” 卫大人客气有礼:“朱姑娘日理万机,卫某哪敢见怪?” 朱玉笙感受到了卫大人话中的嘲讽之意,连忙走近几步,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讨好道:“卫大人说哪里话?真要论忙碌程度,民女哪里比得上大人。自大人上任之后,江州府气象一新,小民百姓共沐大人恩泽。民女对大人也是感激涕零,只恨不能粉身碎骨报答大人救命之恩!” 说得比唱得好听! 卫灏暗想,心中却不是滋味,说不上失落还是别的原因,也许潜意识里他想从她嘴里听到的不是这些蜜糖般的敷衍奉承之语,而是别的。 然而朱玉笙自离开刺史府,似乎又缩回了壳里,说出来的话里没点几分真心,全是假意奉承,还暗藏着算计,着实气人。 他板着面孔,努力想要忽略她的靠近:“你倒是粉身碎骨一回,给我瞧瞧呀?!” “……”朱玉笙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还能好好说话吗? 她深吸一口气,内心默念不要跟卫大人一般见识,他出身高门哪里知道升斗小民的难处。 做好心理建设,重展笑颜,继续捧这只臭脚。 “大人,民女近来在家左思右想,对大人的深恩无以为报,论见识大人远超民女不知凡几;论权势地位财富民女更是没法跟大人比,但民女真心实意想为大人排忧解难。”她说得真诚,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可惜卫大人见惯了她哄人的样子,全然不能相信,眼里全是警惕,仿佛猛兽行于山野,睥睨四顾,还要警惕脚下的陷井一般,直接戳破了她的小心思:“朱玉笙,找个不必报答我的理由,也不必左思右想多日?”他傲然道:“卫某原本,也没指望着你能记恩并且报答于我!” 他是救了她,但从来也没指望着这个口甜舌滑的丫头来报答自己。 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 朱玉笙正色道:“大人此言差矣!我并非在刻意推脱,只是当真想为大人分忧。不过最近两日真让我想到了一桩事体,当真于大人有用。” 卫灏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何事?”摆明了就想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第108章 “民女就等着大人这句话了!” 朱玉笙眼神真挚,态度诚恳,拐弯抹角为自己谋福利:“自大人接手江州之事,想来应该已经感受到了,江州小民百姓过得有多苦了?”不等他回答,她径自讲了下去:“吴延在位之时,招揽本地富豪,用权势为他们撑腰,纵容几家巨商把控上下游的生产经营渠道,极尽压榨之能事,活活堵住了小民百姓的活路。” 卫灏不由坐直了身子,面上的玩笑神情渐渐收敛。 “说说看。” 她未进来之时,他们讨论的也正是此事。 朱玉笙眸光大亮,心中暗道有门,面上却愈加认真,认真给自己谋利。 “就拿江州布业来说,大人可听过何半城?”她灵机一动,临时为何家少东何复春起了个外号。 “何半城?”卫灏倒不曾听说过。 “那是大人初来乍道,无人敢在您面前叨叨。但大人理应听过江州锦,出自江州辖下大田村,因蚕种独特,产出的丝色泽与拉力皆为上佳,再加上独物的织染之法而以产地命名,故称江州锦。而江州市面上所有的江州锦,被何家把控。连同市面上各种粗布细布等等,但凡流通买卖的布匹,都必须要从何家高价进货,不然便会被人恶意砸店挑衅寻事,生意根本做不下去。久而久之,但凡在江州做布业的,都不得不臣服于何家。” 她说的本也没错,何家控制着江州布业,而葛家控制着江州粮价,盐价则由黄家控制,只是—— “听说朱大姑娘近来接手家中产业,听说其中还有两家布庄?”卫大人满心不是滋味:“你这是为自己谋利呢,还是为本官分忧呢?” 两人相识至今,卫大人还从未曾在她面前特意摆过官腔。 不知为何,他今日就特别想跟她打打官腔。 她只是尴尬一瞬,立刻便打起精神:“大人前来江州,不就是为江州小民百姓谋福利吗?难道我不是江州百姓,何以要把我排除在外?民女所讲之事,是大人欲除的江州痼疾,民女家恰好也是受害者之一,故而感受颇深,这才前来衙门与大人痛陈利弊。民女昭昭之心,求大人明鉴!” 她满嘴冠冕堂皇的道理,外加客气而生疏的奉承之言,无形之中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有那么一刻,卫灏甚至都要怀疑,当初两人之间曾经亲近聊天的场景都是他的记忆出错了。 不过很快他便释然了。 见识过她的许多面之后,他已经大略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于她来说两人之间的鸿沟如同天堑,既不能平等论交,她便摆出一副谄媚小人的模样前来,有求于人便摆出求人的态度,恭敬到让他心生不忍。 他也着实不想再绷着面皮逗她了,下意识放柔了声音:“可是那姓何的给你气受了?” 朱玉笙没想到卫大人能忽冷忽热,顿时结结巴巴道:“我……我连姓何的面儿都没见过。”又怕卫灏不肯打破何家对江州布业的霸道掌控,连忙找补:“只是近两日民女梳理家中布庄账目,方才意识到整个江州但凡开布庄的商家,以及大田村养蚕的农户,以及织娘们,没有人能够逃得开何家的压迫跟剥削。唯有大人能够为这个行业的所有人撑腰,让大家摆脱何家的压榨。” “你就这般信任我?” “自然!” 她最后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卫灏视线与之相接,仿佛她仍旧是刺史府里偏僻院落的那个狡黠姑娘,想出满肚子主意应对生活的风浪。 他心中大悦:“你可是有了想法?” 朱玉笙暗松一口气,拍了这么久的马屁,总算是谈到了正事上,她道:“何家的成功,一靠吴延多年在背后撑腰,二靠他们自己敛财无度,低价收取大田生丝,给织娘极少的工钱来攫取巨额利润。想要打破何家在布业一家独大的局面,只能从源头上改变现状。” “你要去大田村?”卫灏立时便领会了她的想法。 朱玉笙道:“我虽然也想拿到最便宜的江州锦,但却不想让本地的生丝户跟织娘们无饭可食。”她热切上前:“大人,要是何少东前来求见于您,且带了重礼?”眸光紧盯卫大人,等着他的回答。 卫灏笑骂:“越来越大胆了!本官是那等见钱眼开之人?” “那我就放心了!”朱玉笙假意抚胸:“民女就等着大人这句话了!” 朱玉笙离开之时,笑容满面,还同外面的卢登笑着打了声招呼。 卢登进去之后,窥见自家主子似乎心情也很不错:“朱大姑娘前来,可是有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朱大姑娘可是现实得很,没事的时候从来不会跑刺史府来攀交情,能够带着重礼前来,指不定要求什么事呢。 卫灏唇角微翘,笑意不绝:“她倒机灵,知道何家的靠山倒了,便自告奋勇跑来要与我打头阵,与何家叫板。” 卢登吃惊的张大了嘴巴:“朱大姑娘……胆子可真不小。” 卫灏吩咐:“何家之事,先让她去折腾,你派人盯着点就行。至于粮商葛家,盐商黄家,这两家能够靠着吴延坐大,想必都有其过人之处,尽快派人打听清楚这两家的情况,及早应对。” 江州大粮商葛家,家主名唤葛厚德,端看名字倒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总以为他是什么心存慈悲品性忠厚德行出众的君子,但只要与他在生意上有过往来,或者在江州长居超过年,在葛家粮店买过粮食的,都会觉得他是缺德,才用名字当遮羞布,拿“厚德”二字招摇过市,以堵悠悠众口。 而本地大盐商黄秩,就更不必说了。 他在江州盐市一手遮天,既高价经营着白如细雪的官盐,又将劣质盐用不低的价格卖于寻常百姓,手底下还养着一帮地痞无赖,连小吏见了都要绕道,何况平民百姓。 民间还传着一条隐秘的小道消息,据说黄秩在江州还养着一批私盐贩子,为了银子悍不畏死,也不知是真是假。 总归是根难啃的骨头。 第109章 “咱们……真有银子?!” 城外向南二十里,一片山清水碧,桑树环绕,便是有名的大田村。 每年生丝收获的季节,何家必然派人前往大田村来收生丝,价格也是由何家主导。 大田村养蚕乃是传统,但早些年收购生丝却并非以何家为首。 何家攀上吴延之后,不择手段压低生丝价格,借官府之势打压其余收购生丝的商家,甚至因对方提高价格而使尽手段,搞到对方家破人亡。 不过两年时间,江州生丝市场便被何家一把拢进手中,绵延至今。 朱玉笙不信邪,多番打听之后,带着人前往大田村。 杨鸣善驾车,新雁陪伴,还带了两名新近提拔的长随薛平和吕腾,她打扮的珠光宝气极尽奢华,身上都是当初从刺史府带出来的衣衫首饰,从马车上下来之后,立时便吸引了村头闲聊的妇人们的目光。 新雁小心嘀咕:“姑娘,咱们会不会太过招摇了?” 大田村养蚕几十年,没想到村头聚集闲聊的女人们穿着布衣布裙,明明家家养蚕户户丝织,从她们的穿着打扮上来看,却不见日子过得有多丰裕。 朱玉笙小声答她:“人靠衣装,只有穿金戴银,才能让她们相信咱家的财力。” 朱家财力与何家相比,仿若天堑。 新雁抿嘴笑:“我要是在路上碰见姑娘,也必然相信姑娘家资富饶。” 朱玉笙纠正她:“姑娘我将来富可敌国。” 新雁:“……” 她的眼神里摆明了不信,要不是顾忌自己的身份,她都要说出“姑娘您吹牛也得有个谱”之类的话。 朱玉笙不再跟小丫头争辩,缓缓跨步过去,摆出最为亲切的笑容,问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三十岁左右,愁容满面的农妇:“大嫂,请问这里有人家出今年的生丝吗?” 妇人黑瘦愁苦,闻听此言双目发亮:“姑娘要收生丝?”随即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眸光复转黯然。 朱玉笙来之前早已想得明白,何家靠山倒了之后,于江州城内众多商户来说尚有蠢蠢欲动之人,如她一般及早打算;但村野乡民于此事知之甚少,何家又在大田村积威已久,说不得他们不敢反抗。 她对于内中情由极为清楚,便似不经意道:“以前听说何家在大田收生丝,价格压得极低,旁的人要是来大田收生丝,说不得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但近来新上任的刺史大人已经扳倒了前任刺史,而且还收拾了一大批不法之人,有跟着前任刺史的官员吏胥,亲族爪牙,平了一大批冤案。” 村妇听得入神,旁边还有凑上来瞧热闹的妇人也听得意动。 有妇人亲证朱玉笙所说:“这位姑娘说得极是,前些日子我去城里买东西,听得街市间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她压低声音左右瞧瞧:“说是何家的大靠山倒了呢,还有人说今年的生丝价格眼瞧着是要涨一涨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朱玉笙趁势赞道:“大嫂子好灵通的耳目,想来是个有见识的。不瞒各位嫂子,我们家里就是开布庄的,与新上任的刺史大任也有几分交情,前儿去衙门,还听说卫大人要整顿江州城内那些恶意压榨百姓的商人,这才敢大着胆子来大田村收生丝。” 七八名妇人原本都围着那名面容愁苦的妇人闲聊,也不知道这妇人家中遇上了甚个难事,有宽慰的也有陪着抹泪,朱玉笙的出现立刻打破了这些妇人的聚会,团团将她围在当间。 内中有名长脸龅牙二十几岁的妇人有几分愣头愣脑,听到她说的事关何家的话,俨然一位百事通,还呵斥之前说何家靠山倒了生丝要涨的妇人:“田二嫂子,话可不能乱说。何家在江州城里多少年了,生意一直兴隆,就算是靠山倒了,他们还可以再靠一座的。这位姑娘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听得些风言风雨就敢跑到咱们村来收生丝,大家可别被她给骗了。要是让何家晓得了,你们知道后果的。” 有妇人胆小,已经默默朝后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以示划清界限。 这一切皆在朱玉笙所料之下,反而是方才那名面容愁苦的妇人跟田二嫂子还站在她身边。 特别是田二嫂子,胆子似乎也格外大些。 她打量着朱玉笙这一身珠光宝气的穿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姑娘,你是真心要收生丝?” 朱玉笙也不着急,笑着应道:“自然。我家不但要收生丝,还想招些织娘,只是不知道价格,故而才来大田村打听。” 田二嫂子说了个数:“这是去年的价格,前年也差不离,今年……”她面有踌躇:“也不知道今年何家能不能再涨点价。” 朱玉笙当机立断:“何家就算想涨,想来也涨不了多少,我家我能做主,可以高于何家两倍的数收购生丝。” 田二嫂子热情拉过愁容满面的妇人:“有光家媳妇,你方才不还在愁你公公的医药费吗?就算是把家里的生丝全卖了也不够看病的,既然这位……”她打量朱玉笙。 “我姓朱。” “既然这位朱姑娘要高于何家两倍价格收购,不如把你家的生丝卖于她,也好解了燃眉之急?” 此言一出,众位妇人跟炸了锅一般。 高有光家的媳妇愁苦的面容之上乌云似乎都要散了,她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朱玉笙:“朱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长脸鲍牙的妇人忙开口阻止:“田二嫂子,你可别催着高嫂子病急乱投医,要是得罪了何家可怎么得了?” “丁六家的,你家小姑子给何家管家当妾,尝到了何家门里的甜头,自然要向着何家说话。可就算这样,也不见你家生丝高价卖出去。有光亲爹都快没命了,哪里还顾得上以后?”田二嫂子倒是个热心肠,似乎生怕朱玉笙被何家的名头吓走,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常年劳作的手指粗砺,结果手底下软滑细腻的料子立时让她心头打个颤。 她低头去瞧,轻轻松开手,却还是晚了。 朱玉笙的袖子已经被她手上的毛刺给扯出了几根丝,直吓得她舌头都打结了:“姑,姑,姑娘,我也是,也是着急,不是故意的……” 大田村不但产生丝,村中许多妙龄姑娘还做织娘,对名贵的料子也大略知道一点价格。 田二嫂子热心勤快,多年来勤俭持家,却依旧不曾改变家中经济状况,着实因着家中良田太少,而每年的生丝价格也不高,算得贫寒之家,真要赔却是赔不起这样昂贵的衣料。 “嫂子不必担心,并非什么大事,不必赔的。” 田二嫂子没想到这位朱姑娘不但长的和善,为人也大方不计较,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层,陪笑解释:“朱姑娘,我方才是心急了。你是不知道,有光的爹前儿摔了过去,请了大夫来瞧,光医药费就是一大笔,他家里今年一直不顺,上半年孩子跟老娘病着,好不容易孩子治好了,老娘也送走了,没想到老爹竟又摔了,就盼着今年生丝价格好些,能替老人家治病呢。” 朱玉笙忙道:“既然是急需看病,不如高嫂子先带我去你家里瞧瞧今年的生丝成色?” 高有光媳妇也是急得不行。 老公公勤劳了一辈子,自老伴过世之后心神恍惚,这才从田梗上摔了下来,结果却摔坏了腿,磕到了脑袋,人到现在还没彻底清醒。 她急得团团转,在村口等着高有光去娘舅家里借钱,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跟同村的妇人们正哭诉着,朱玉笙从天而降,宛若救星般出现,而且还是高于何家的底价两倍,可不是救苦救难嘛。 此刻也顾不得得罪了何家,先救人要紧。 “姑娘跟我来。”她头前带路,田二嫂子觉得朱玉笙好相处,也抱着自家生丝也想卖个好价格的念头跟了上去。 其余妇人们也有意动者,想要跟上去,却被丁六媳妇拦住。 她如同何家人一般喝止其余妇人:“田二是个愣的,高有光也穷疯了,你们都不怕得罪何家吗?” 有迈开脚的妇人听到何家大名,又悄悄将脚步收了回来。 丁六媳妇还忿忿道:“每年往何家交生丝是早都定好了的,现下反悔是不想在大田村呆了吗?” 高有光媳妇一路领着朱玉笙一行人七拐八弯,绕过村里许多人家,终于停在了村尾一处院落前,屋后种植着许多茂密的桑树,前院还辟着两方菜园,打理得整整齐齐,院子里也打扫的干净,篱笆门口守着只小黄狗,旁边坐着个六七岁身形单薄的小姑娘,打眼瞧见亲娘,立刻便笑着冲了过来:“娘,爹回来了?” 她身后的小黄狗摇着尾巴也冲了过来,跟小丫头一般热情的围着高有光媳妇转圈,左嗅右嗅。 高有光媳妇抚摸女儿的小脑袋,按压下沉沉心事,挤出一抹笑容:“还没回来。爷爷等不得了,娘找了收生丝的过来,先卖了银子给爷爷治病。” 小姑娘从亲娘怀里探出头,瞧了两眼朱玉笙,似乎被她隆重的穿着给震到了,张着小嘴巴有些傻愣愣的。 朱玉笙解下腰间荷包递了过去:“里面有些糖莲子,给小妹妹甜甜嘴。” 小姑娘小敢接,还用目光询问亲娘。 朱玉笙递给高有光媳妇:“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高二嫂子不必推辞。” 高有光媳妇见识到了朱玉笙的“富贵”,欣然接过去递给了女儿:“谢谢姐姐。” 小姑娘欣喜的接过荷包,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惊喜:“谢谢姐姐。” 几人走进院子,才能听到正房之内有人正在低低呻吟,想来正是那位摔坏的高老爷子。 朱玉笙跟着高有光媳妇进了偏房,认真查验过了她家的生丝,发现品质优良,色白而韧,算是佳品,过完秤之后便欣然付了一笔银子。 高有光媳妇没想到朱玉笙出手痛快,一点都不曾压价,顿时感激不已:“姑娘可是救了我们一家子的命!” 谁曾想朱玉笙竟又道:“高二嫂子不必着急谢我,还有件事情我也要有言在先。接下来说不定大田村的生丝价格还会见涨,说不定要比我现在收购的价格还要高,你真不后悔?” 多年来何家把持大田村的生丝价格,视村民的劳作如家中佃户,恨不得用最低的价格买下最多的生丝,何曾替大田村村民考虑过他们的生计。 高有光媳妇道:“姑娘多虑了。今年的生丝价格已经是近些年卖得最好的一年了,眼下能过了家中难关,已是万幸。” 田二嫂子只是本着一腔热心,也没想到朱玉笙是个实诚的生意人,不但不似何家一般对生丝百般挑剔,想尽了办法压低价格,于重量之上还要抹零头,连未来涨价的可能都考虑到了,心里对朱玉笙的好感又增加了一重。 “姑娘不必担心,有光兄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姑娘能出这样的价格,他心里只有感激的。” 正说着,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还有一道陌生的嘶哑的男声问:“娘子,家里来人了?” 几人出了偏房,这才发现院中有一名面容憔悴的男子,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赶了很久的路。 小姑娘端来一瓢凉水,他抱起瓢咕咚咕咚灌下去,抹干了嘴边的水渍,这才有暇打量朱玉笙一行人:“这位姑娘是?” 高有光媳妇已经迎了上去,小声问:“有光哥,可有借到银子?” 男人垂头丧气,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一脸的痛苦之色:“没有。好几家亲戚都不肯借……” 他出去两天,赶了两天的路,舅家姨家姑姑家都走遍了,但是亲戚们听到他要借钱看病,都找借口推脱了。 大舅父还语重心长的劝他:“有光啊,你娘上半年生病,你们就借债治病,欠了一屁股的债,眼下这个窟窿还没堵上,又上门来借,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姑姑家表弟阴阳怪气:“表哥倒是会算计,自家的磨难要亲戚朋友来顶着,没钱了便上门来借。谁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纵然高有光是个七尺昂藏的男子汉,也被家中不断的开销,以及亲戚之间借钱被拒的打击给折弯了腰。 没想到回到家之后,他媳妇倒是有个好消息。 “有光哥,我把家里的生丝卖了,比往年何家收的价格高了整整两倍!”她心中也有些忐忑:“就是……就是得罪了何家。”但眼下的困境都要将夫妻俩逼入穷巷,已是山穷水尽之地,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不过我想着,还是给爹治病要紧!” 高有光原本已经抱着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块的念头,灰心丧志的回家来,谁知竟然听到了这样的话,紧跟着他媳妇还把一个沉甸甸的装着银子的荷包塞进他手中:“咱们有钱请大夫了!” 高有光:“……” 七尺汉子在外受尽亲戚的冷眼与数落,不敢相信回家还能有这样的好事降临,颤抖着手打开荷包,果然是银子。 他犹不能信,拿起一块碎银子放进口中轻咬了一下,感受到了银子的软度,眼泪都差点流下来:“咱们……真有银子?!” “真的!咱们能给爹看病了!” 第110章 “鬼丫头,就数你机灵!” 高有光激动完了,这才在自己媳妇的引见之下,与朱玉笙打了招呼。 “让朱姑娘见笑了。” 朱玉笙温和可亲,也很为他们着想:“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不如由我家的马车送高老爹去城里看病?”她想起吴延为自家长子请过的名医,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目前还留在江州的大夫:“我倒是认识医术不错的大夫,不知道要不要去瞧?” 高有光原本还想拉着板车送老爹进城就医,谁知还有此等好事,可是瞧瞧朱玉笙的穿着,又有几分踌躇:“这……合适吗?会不会弄脏了姑娘的马车?” 朱玉笙失笑:“马车就是用来给人使的。高大哥不必多想。” 日光之下,这位朱姑娘面色白的发光,眉眼间笑意盈盈,田二嫂子有感于她的心善,只觉得心头发热,极想拉着这位朱姑娘亲近亲近,只是碍于自己手掌粗砺,不敢再弄坏了对方的衣裳,只能一迭声的催促:“能遇上朱姑娘这样的好人,是你们两口子的福气。赶紧把高老爹抬上马车,小丫我替你们照应着,早点看病早点好。” 朱玉笙出城一趟,还拉了位病人送进医馆。 坐堂的大夫姓姚,在刺史府见过朱玉笙,没想到事隔几个月竟然还能见到吴家那位有名无实的大少奶奶出现,还是前来送病人的。 “大少——”他才开口便被朱玉笙打断话头:“姚大夫,我姓朱,眼下已经归家,外面人都称我一声朱大姑娘。这位高老爹摔坏了,还要劳驾您老给治一治,诊费若是不够了,自有我担着,您老只管放心治就好。” 出入刺史府的大夫,医术不错,诊金自然也不便宜。 高有光原本有些担心,怕诊金不够,谁知朱大姑娘一意揽承,替他解了后顾之忧。 夫妇俩感激的瞧了她一眼,又担忧的盯着已经陷入昏迷,却依旧疼痛难忍的老父亲,紧张不已。 朱玉笙离开之时,姚大夫正替高老爹扎针。 她留言让高有光有事前去朱记布庄传话,便先回去了。 朱玉筝在布庄瞧了一日的账簿,见到至晚方归的堂姐,缠上来问:“大姐姐,你去大田村还顺利吗?可收到生丝了?” 贾氏听到朱玉笙去大田村收生丝,顿时被唬了一跳:“大姑娘你是疯了不成?我们哪里得罪得起何家!” 徐氏以往胆子最小,此时却公然支持女儿:“弟妹,笙儿做事自有她的主意,你做什么吓唬她?” 贾氏于外面的事情虽然不懂,但也时常听朱维昌叨叨,多日被长嫂及侄女打压,此时终于逮到了机会反击:“大嫂你从不在外面做事,当然不知道何家的厉害了。可着江州府数数,布庄生意做的最大的便属何家,大田村的村民便如同何家的佃户一般,没有何家点头,谁敢去大田村收生丝?大丫头不知深浅,把何家得罪干净了,咱们这一大家子在江州都不得安生!” 朱玉筝年少气盛,更不喜母亲数落长姐,以自己所知来堵亲娘的口:“大姐姐还认识新来的卫大人呢,怕什么何家呀?” 朱玉笙被她的维护逗乐了,轻捏了下她挺俏的鼻头:“鬼丫头,就数你机灵!” 她懒得跟贾氏争执,却也没否认朱玉筝的话,等于默认了自己与卫灏有几分交情,侧面堵住了贾氏的嘴。 贾氏回房之后,越想越憋屈,忍不住捶床,闷在被子里哭。 正哭得起劲,被人掀开被子,刚想破口大骂,定晴瞧时才发现是自己的儿子朱宝瑞。 朱宝瑞自亲爹被流放,亲娘在家中说话也不管用,继身边得用的仆从逐渐被朱玉笙发卖之后,心中也是憋着一团火。 他在家中横行无忌惯了,忽然被人约束,心里不知道有多恨朱玉笙,恨不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掌了家中财权,也好把近段时间受的气一股脑儿还回去。 可惜世间没有令人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神药,只能每日数着日子往过熬,还得时不时看姐姐们的脸色,连过去时常被他欺负的最小的姐姐朱玉笛近来腰杆子都硬起来了,只要他口气不对,便敢拉着朱玉笙的名号来压他。 “宝瑞,你要再淘气欺负我,我就告诉大姐姐去,让大姐姐来收拾你!” 朱宝瑞气得一张胖脸都涨红了,恨恨回骂:“你就会拿朱玉笙来吓唬我,有本事……有本事你去啊!”说着还冲过去撞倒了朱玉笛。 朱玉笛朝后跌倒,手掌都破了,眼泪汪在眼眶里,原本准备哭出声,却被朱宝瑞吓住了。 “你要告诉朱玉笙,我就告诉娘,让娘来收拾你!” 朱玉笛一肚子委屈吓得全都憋了回去。 大姐姐跟二姐姐每日都在外面忙着,她年纪太小帮不上忙,就算大半日功夫跟在大伯娘徐氏的身边,可也有落单的时候。 对上朱玉瑞尚能拿出朱玉笙来吓唬,可亲娘教训女儿却是天经地义之事,总有挨打挨骂的时候。 朱宝瑞欺负了姐姐还不满足,回房来寻亲娘告状,却发现亲娘躲在被窝里哭,顿时被惊住了。 他是朱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向来受宠,无法无天。 纵然一时被朱玉笙吓住,可胆子并没有被吓得缩回去,反而生出一种越挫越勇的感觉,甚至因为贾氏的耳提面命,不但不尊重姐姐们,甚至还暗暗盼着自己长大,将来继承了所有家业,把所有的债都讨回来。 他不思自己的错处,反而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了姐姐们头上,不得不说贾氏平日的叨叨功不可没。 “娘,朱玉笙又欺负你了?”朱宝瑞跟个小大人似的问贾氏。 贾氏失去丈夫的依靠,又遭遇女儿的反水,只觉得生活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她一把揽过儿子,差点放声大哭:“宝瑞啊,我的儿!”关键时刻,还是儿子贴心! “娘,是不是朱玉笙又欺负你了?” 贾氏抱着儿子肉肉的小身板不撒手:“除了她还有谁?还有你那个孽障姐姐,她不向着亲娘,偏要向着外人!早知道就把她嫁出去,还能换点彩礼回来!” 朱宝瑞不太能理解亲娘的哭点,却深刻领会了被朱玉笙欺压的痛苦,在此刻他难得产生一种与亲娘同仇敌忾的心理,还一本正经的向亲娘保证:“娘你别哭,我一定会找朱玉笙报仇的!” 他身为朱家唯一的男丁,未来家中的掌权人,一直被女人欺负,着实丢脸。 贾氏只觉得儿子贴心,抱着儿子哭个不住,直到朱宝瑞不耐烦了在她怀里扭来扭去要挣脱,她才不舍得松开了儿子,还再三叮嘱:“娘现在护不住你,宝瑞你可别去惹朱玉笙,她现在……她现在可神气着呢。”抽抽噎噎小声嘀咕:“我就不相信那位新来的卫大人会为她撑一辈子的腰……” 朱宝瑞不知大人们之间微妙的较量,只知道目下最好的报复方式便是打一顿朱玉笙解恨。 自朱玉笙掌家之后,他就被丢出去读书,以他对读书的态度,三天两头被先生的戒尺打得手掌肿起。 每挨一回打,他内心都要恨朱玉笙一回。 父母都没能拘得他好生读书,朱玉笙掌家之后却替他换了附近最严厉的一位夫子,天天把他送过去学堂给人折磨。 有时候他都要怀疑朱玉笙跟先生串通好的,这才让他挨打。 他自小被贾氏宠溺养大,但凡有不快之时,皆是旁人的原因,丝毫不会思及己身之过。 怪天怪地怪父母怪姐妹,就是怪不到自己头上。 贾氏生了宝贝儿子,便觉得阖家都该宠着这位宝贝,自己更是不会让儿子有一点不开心,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月亮星星来讨儿子的欢心。 她一味惯着,更不曾察觉朱宝瑞小小年纪,却已经偏执得厉害了。 第111章 要不咱们卷包袱跑路吧? 朱宝瑞满脑子报复的念头,见到亲娘都被朱玉笙气到回房偷哭,心中升起浓浓的危机感。 鉴于他以往的霸王行径,在家中横行惯了,连亲爹也对他迁就纵容,无人如朱玉笙般刻意约束于他,原来还指着亲娘的保护,谁知亲娘也是个不中用的。 他到底已是个半大小子,正是冲动鲁莽的时候,凡事不考虑后果,只图眼前痛快,竟等不到长大之后再报复,难得长了一回脑子,开始制定周密的计划,好报复回去。 既有决定,朱宝瑞次日便去学校向夫子请了假,胡扯家中母亲因记挂父亲而卧床生病,他要回家侍疾。 夫子原不喜他偷奸摸滑的性子,碍于朱玉笙亲自求上门,朱维清生前与之交好,还曾带着女儿上门拜访过,这才破格收下了朱宝瑞。 难得见他生出一点孝心,先生很容易便松口放他归家。 朱宝瑞从学堂出来,折返家门外的巷子掐着点去蹲守,头一日便遇上了出门会友的景良。 景良轻拍他的肩:“宝瑞,在这里做什么?” 朱宝瑞吓得转头,生怕他告诉朱玉笙:“没,没什么。” 景良送出去俩下人帮忙,结果却扯出一桩人命案子,引起朱家人事大变动,从茶园管事朱富到主子朱维昌,乃至家中一部分丫环婆子以及长随小厮,命运皆有改变。 蔡氏生怕贾氏听到风声闯来胡搅蛮缠,便以儿子要专心备考明年春闱为借口,将他拘在家中不得出,且苦口婆心的劝他:“朱家家事,外人插手不得,就算是你再担心玉笙,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能去朱家为她撑腰。除非你高中进士,到时候求亲娶了她,才能做她的后盾。” 两年前景良参加完秋闱中举,却在准备入京赶考的前两日生了一场重病,错过了当年春闱,只能在家备考。 他心中记挂着朱玉笙,也曾在朱玉笙被救回来之后,在大门口匆匆见了她一面,遇上她赶着去朱记理帐,两人不过匆匆一面,相谈数语。 母亲所说,皆为良言,句句都在为他的未来打算,景良不忍拂逆,近来便越发刻苦攻读。 他昨夜彻夜读书,天亮未睡,便在院内徘徊,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蔡氏见儿子跟丢了魂似的,数日不见朱玉笙,相思难耐,读书也未见得有成效,叹一口气转身回屋了,眼不见为净。 景良便知这是母亲默许的意思,悄悄拉开院门出去了。 朱家头一个出来的便是早起去读书的朱宝瑞,难得这小子近来洗心革面,竟然勤快起来。 未料过得不多时,他竟又从学堂折返,鬼头鬼脑藏在拐角处,一直不断往家门方向瞄过去。 景良觉得奇怪,这才拐到他身后去问。 朱宝瑞眼神闪烁,拉着他的袖子往旁边躲:“景大哥,我,我……”他脑筋飞速旋转:“我忘了拿昨晚的功课,又不敢回家去取,想等大姐姐出门办事再去拿。” 景良平日也不大喜欢朱宝瑞,但也想让这小子变好:“要不…我去帮你拿?” 朱宝瑞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连连阻止:“别!别!要是让我大姐姐知道,会打我的。”他以前听过父母闲聊,提起隔壁景家向朱玉笙求亲,此时正好一解困惑:“景大哥,我大姐姐那么凶,你还想娶她回家做媳妇?” 景良哭笑不得,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一记:“瞎说什么,你大姐姐哪里凶了?” 朱宝瑞近来学了几分察颜观色的本领,知道同他争执,万一引来了朱玉笙,恐怕会引起她的警觉,于是连忙改口:“我大姐姐一点也不凶,是我说错了。”他往后退:“我先去学堂了,景大哥再见。” 他撒腿跑开之后,过得片刻,朱家宅门再次打开,朱玉笙跟朱玉筝姐妹俩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人的丫环。 朱玉笙远远见到景良,便笑着迎了上去:“景良哥哥。”身边跟着的朱玉筝不由停下脚步,连身姿也僵硬起来,错开两步才跟了上去,小声唤:“景良哥哥。” 景良颔首,转头与朱玉笙说话:“妹妹这是要去哪里?”他有心想告朱宝瑞一状,但想想那小子的顽劣,又咽了回去。 问及朱记布庄近来的生意,朱玉笙略微说了几句,为怕景良担心,便隐下了昨日去大田村加价买丝之事,还开玩笑道:“景良哥哥快回去读书,要是你高中进士,往后我家可要沾光。” 景良笑容灿烂:“借妹妹吉言。”信心满满回去读书了。 新雁悄悄捅了下朱玉筝的丫环,奇道:“春月姐姐,二姑娘害怕景公子?” 春月摇头:“景公子为人和蔼,怎会。” 新雁不过一个念头,随即抛诸脑后。 姐妹一行人出了巷子,沿着街市边走边看,未曾察觉身后还缀着个小尾巴,鬼鬼祟祟跟着。 昨日大田村的动静,已有人早早报于何氏掌门少东何复春,并且因有人已经卖出了高价,其余丝农意动者众,只是碍于何家权势而正在观望。 何复春二十有二,从小跟着父亲何有方出入生意场,十六七岁便显出狠辣的心计,此后其父逐渐将家中产业交于儿子,安享晚年。 何复春精明能干,自吴延落马之后,也想要与新来的卫大人搞好关系,试着送过几回礼都被拒,还曾前往本地最大的盐商黄家请教。 “黄世叔,这位卫大人……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黄秩多年来能在江州盐市一手遮天,除了与吴延的交情,在朝中也有靠山。 “这位卫大人……”黄秩半含半露:“也不知他背后的靠山能容他靠到几时,这就说不定了。”他送往京里的信倒是收到了两句口头回复,只是回信之人未曾明言卫灏出身来历,只含糊让他尽量别得罪。 反正太子派卫灏整顿江州,也只是暂时,如今吏部已经在挑选合适的官员出任江州刺史了。 黄秩在江州大半辈子,凡事自有一套理论,按照他的理解,这几句口头回复的意思便是卫灏出身普通,不过借了旁人之势扶摇之上,暂时避其锋芒行事,但也不必过于退让,能不得罪就好,真到了要撕破脸之时也不必惧怕,说不得他这官儿能当到几时呢。 他揣度之后,指点何复春,听在对方耳中,又衍生出了另外一种意思。 何复春听他话中之意,便觉得这位卫大人也无甚可惧之处,便如吞了颗定心丸,回去之后便吩咐手下:“去打听打听,敢去大田村收生丝的那女子是何人。” 他手底下人干活利索,不过半日功夫便来回报:“少东家,那女子正是嫁进吴家冲喜的那丫头,家中也只有两家布庄,好容易从牢里死里逃生,还差点被亲叔叔卖了,竟敢跟咱家叫板,怕是个拎不清的。” 何复春喝斥:“住口!你懂什么。” 他当初与吴家交好,自然在刺史府后宅也有相熟的下人,旁敲侧击听过不少这位大少奶奶的事迹,只是不曾见过真人。 以朱玉笙的出身家庭,能得苏夫人青眼协其掌家,还能在刺史府后宅躲过许多明枪暗剑,还不曾被夫家带累,安然走出大牢,便有其过人之处。 “打听清楚朱记布庄的地址,明儿我正好过去会一会这位吴家大少奶奶。” 下面人劝何复春,不过是个寡妇而已,没有倚仗成不了气候,但对上自家少东的眼神,话说到一半打住了,忙低头认错,出去准备了。 何复春出门,先是巡视过了自家店铺,这才坐着马车到了朱记布庄。 他掀起车帘,打量朱记布庄的门头,也有些暗笑自己小题大做,不怪手下会劝他此行,原来朱记布庄不过是两层楼而已,在江州城内布业行里,还排不上名头。 手下迟疑:“少东家,要下车吗?” 何复春跳下马车:“既然来了,何不一会?” 主仆踏进朱记布庄,掌柜的迎了上来招呼:“客官需要点什么?” 何复春道明来意:“劳烦掌柜的通传,就说何家少东前来拜会吴大少奶奶。” 掌柜的一愣:“客官要见我家大姑娘?” 吴大公子冲喜当日便吐血而亡,朱玉笙回娘家之后,随着她掌家,家里外面铺上的下人们便都一律以“大姑娘”呼之,只想与犯官吴家划清界限,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上门以“吴大少奶奶”称呼。 何复春觉得新鲜,偏要挑破这点遮羞布,嗤笑一声:“你家大姑娘难道不是嫁了吴家新寡在家?” 掌柜的听其来意,顿觉不善,懒得与之口舌:“客官稍候。”匆匆上楼去禀报。 朱玉笙自去过大田村之后,便料到会与何家人交锋,只是没想到何家来得如此之快:“他们倒是消息灵通。”想来村上有人报讯,“请何少东上楼来谈。” 她起身收拾账薄,朱玉筝听到何少东前来,心中生怯,小声道:“大姐姐,听说这位何少东心狠手辣,不知道让多少小商户破产,咱们家……真能惹得起他?” 朱玉笙逗她:“那怎么办呢?惹都已经惹了,要不咱们卷包袱跑路?” 第112章 “卫大人,还请三思呀!” 何复春跟着朱记陶掌柜上楼,推开二楼临窗的议事厅,但见厅内坐着名年轻女子,那女子微微一笑,顿如误入桃源,满室的春光明媚,她语声温柔:“久闻何少东大名,无缘得见。” 朱玉筝怕自己心理承受能力过差,便抱着账簿躲去了隔壁偷听。 “吴大少奶奶?”何复春原本便是来行试探之实,故意提起旧日称呼:“早闻大奶奶聪慧之名,竟也没机会见面。”试图以称呼挑衅朱玉笙。 朱玉笙愣了一下,复又转笑:“何少东着相了,称呼不过虚妄,您要愿意,称呼我一声朱大姑娘,要不愿意也无所谓。”只有利益才是实打实的,“何少东请坐。” 何复春没想到她不但接受到了自己的挑衅,且不显山不露水又还击了回来,便借着落座的功夫,眸光迅速在厅内转了一圈,见厅内摆着些书籍布料的样品等物,也极为寻常,不过与朱家门第相衬,既不寒酸也不过奢。 “何少东前来拜会,想来定然有事?”朱玉笙也不想跟这等商场老狐狸兜圈子。 何复春笑道:“听说大少奶奶在大田村收了一批生丝?” 朱玉笙两弯黛眉微蹙,似讽似刺:“大田村是何家的产业?除了何家外人不得上门收丝?” 何复春被她不软不硬刺了一针,假如两人不是站在对立面,以其商人的眼光来看,连他也不得不在内心对朱玉笙盛赞一回。 这位朱姑娘精明能干且大胆,能窥得何家如今局势,以前的大靠山吴延已死,新任卫大人对本地巨贾爱搭不理,很有可能攀附不上,所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朱家小娘子才敢从何家锅里抢饭吃,这份机敏着实难得。 江州本地布商不少,但敢头一个跟何家抢饭吃的,没想到竟是一名女子。 “那倒没有。”何复春大笑两声,语声转沉:“大田村虽不是何家的产业,但多年来何家与大田村丝农合作愉快,连同村里织娘皆在我何家绣坊当值,何家算是大田村人的衣食父母。大少奶奶既敢入村收丝,可打听清楚了后果?” “何少东在威胁我?”朱玉笙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哪里还会在意眼前的一点言语胁迫,还嘲笑道:“不瞒何少东,我这人旁的本事没有,就是命大不怕死。要是吴延在位之时,你这些话我听了可能还真会害怕。但很可惜善恶到头终有报,姓吴的在位之时不顾百姓死活,到头来自食恶果,落得个牢狱中自尽而亡。听说新来的这位卫大人与吴延行事大为不同,往后啊,这江州地界也该变天了。”她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往后江州地界上,恐怕再容不下挟官威之势,妨害小民百姓生存的商人了!” 她掷地有声:“我奉劝何少东,做人也要审时度势,凡事别做太绝!” 何复春没想到头一回交锋,朱玉笙便戳破了他心底隐忧,直堵得他哑口无言。 “多谢吴大少奶奶好意!”他丢下一句,拂袖而去。 偷听的朱玉筝从隔壁房间过来,对大堂姐佩服不已。 “大姐姐,你不怕得罪何家?” 朱玉笙眨眨眼,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怎么办啊,我也很害怕,现在追出去抱着何少东的腿跪下求他饶过咱们家,妹妹觉得他肯不肯放过咱们?” 朱玉筝近来与堂姐共同查账,核算过布庄的成本,也为高昂的进价咋舌不已,除了胆怯于何家的权势,也为堂姐的勇气钦佩不已。 “大姐姐决定了的事情,妹妹唯有听从!”表明她的态度。 结果不等姐妹俩平复,只听得楼下传来喧闹声,竟是何复春家的下人:“哪家小崽子乱窜?你家大人呢?”只听“啪”的一声巴掌,便听到熟悉的惨叫声。 “我怎么听着,好像是宝瑞的声音?”朱玉筝奇道:“他不是在学堂读书吗?” “逃学了?”朱玉笙想到朱宝瑞的尿性,也没指望着他能成材,只希望将来他别坑害了家里人。 姐妹俩急急从楼上下来,见到布庄门口的马车前,何复春手下正提着一名半大小子,还要继续打:“快说,你是哪家的孩子?”不是朱宝瑞,又是哪个? 朱宝瑞原本逃学,偷偷跟踪堂姐,想要找个机会报复她。方才何家马车停在布庄门口,他在外面久了,耐性也快消失了,便悄悄躲到马车后面,探头探脑向里张望,谁想撞上了从里面出来心情不佳的何复春。 何复春在朱玉笙面前吃了一肚子气,偏还发作不得。 对方一针见血,戳破了他心里的那点隐忧。 何少东难免会想,朱玉笙胆子大却并非无脑,她敢下口就是吃透了何家此时不敢胡来,但整个江州布业未必没有看透何家处境之人。 只是大家如今都在观望。 朱玉笙头一个朝着何家圈定的生丝下口,若是他不能一招击退来敌,恐怕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群起而攻之了。 他满肚子邪火,偏朱宝瑞好死不死撞上来,自然气恼百倍。 手下察颜观色,也要暴打一顿这小孩儿来替自家少东出气,出手便不客气。 事已至此,朱宝瑞一边挨打惨叫,一边偷往布庄内瞄,生怕朱玉笙闻声而来。 怕什么来什么。 他满肚子坏主意还未施展开来,朱玉笙已经从楼上冲了下来:“住手!何少东,这是舍弟,他哪里得罪了您,小女子代他向您赔个不是,还望何少东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遭。” 朱宝瑞是什么德性,朱玉笙领教过多少回。 也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教养,这货从小只会惹事生非,好事不见他做过一件,都不必深究,便能猜到他又闯祸了——且还是上学期间逃学出来。 何复春深深瞧了眼前女子一眼,亲手扯过朱宝瑞交到她手上:“还望大少奶奶看好了你家弟弟。”说罢上车而去。 朱宝瑞很是委屈,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颊还不住掉眼泪:“大姐姐,我什么也没做,就……就躲在他家马车后面,可能是吓了那人一跳。他胆子也太小了……” 朱玉筝也从楼上下来了,此时也忍不住上前数落弟弟:“他胆子小你胆大,你胆大都敢逃学了!” 朱宝瑞心虚的缩缩脖子:“我……我也没做什么呀。” 朱玉笙冷笑一声:“你是想做什么,恐怕还没来得及做?”她回头吩咐:“陶掌柜,把柜上木尺拿来。” 陶掌柜早看不惯朱宝瑞,小跑着拿了木尺过来,但见朱玉笙抡起木尺,扯着朱宝瑞的胳膊,照实了往他屁股上招呼。 朱宝瑞才刚挨了何家下人的打,没想到长姐连问都不问,便接着揍他,且二姐朱玉筝竟也上前帮忙,抓牢了他的另外一边胳膊制止他的挣扎,完全不顾他的哀嚎。 他扯开了嗓子喊:“朱玉笙,你当街打孩子,也不怕丢脸啊?我是你堂弟,隔房、隔房堂弟,不是你儿子……” 回答他的是更狠的尺子。 朱玉笙冷笑:“你胆子够大啊,连逃学都敢,是不是觉得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了?送你去学堂,不求你读书有成,只盼你读书明理,别给家里惹祸,就这点要求你都做不到啊?” 朱宝瑞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况且贾氏向他灌输的观念多少年在他心里扎了根,多日委屈再加上接连被打,终于全部爆发:“以后家里的产业全部是我的,你都已经嫁出去了,干嘛还回来?家里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老子?!” 竟是连“老子”都出来了。 “你是谁老子?” 朱玉笙暗恨这小子油盐不进,真要好好讲道理他未必能听得进去,也只有先打怕了再说,用了全力一顿暴揍,一时之间朱记门前鬼哭狼嚎,惊动了四邻及路过的人瞧热闹,都伸长了脖子瞧她打孩子。 朱玉筝到底面皮薄,先是忍受不住这么多人注视,小声扯着朱玉笙的袖子央求:“大姐姐——” 朱宝瑞边哭边存了一点希冀,只听得一母同胞的姐姐接下来却说了一句极为丧心病狂的话:“大姐姐,外面这么多人,要不拖回后堂绑起来打?” 朱宝瑞“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朱玉笙早不在乎面子了,她边打边骂:“就是要让他记住逃学的下场,往后再有逃学或不端,我便将他拖到大街上来打,看他怕不怕丢人!”还戳破他的幻想:“你要是不成才,家里的产业就是全给你二姐跟三姐当嫁妆,也落不到你手里!” 半大小子最好面子。 朱宝瑞往日因着贾氏的溺爱,自觉在同龄孩子们面前也颇有几分面子,谁知先是亲爹被流放,他一个未来少东家成了囚犯之子,已经够丢脸的了,谁知紧接着被长姐宣布将来要当穷光蛋,而且还被当街暴揍,引来一群人围观。 内中一人还特别眼熟,正是往日最爱与他攀比的玩伴秦子林的亲娘,那胖婆娘指着他大声跟周围人讲:“啧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小子亲爹不争气,听说了没?他亲爹犯了事被流放,没想到这小子也不学好,小小年纪家里肯出钱让他读书,他竟然敢逃课,真是该打!”转而自夸:“我家小儿子跟他同岁,每日早早都去了学堂,不但课上认真听,常得夫子夸奖,回家还很勤勉,功课一日也不敢落下……” “不怪被他姐姐拽着打,这年头束修也不便宜,肯送去学堂读书,家里人也很疼他了……” 各种议论的声音传进朱宝瑞耳中,他头一次尝到了丢脸的滋味。 以往在家里吃了朱玉笙的亏,于他来说到底不算什么,至少家中仆人也只敢哄着敬着他,哪里敢当面嘲笑。 可恨朱玉笙全然不在乎他的面子,竟当街揍他,还任由旁人对他嘲讽。 “朱玉笙,你个嫁不出去的小贱人……”气愤已极的朱宝瑞口不择言,孩单介于少年之间的尖锐的声音响彻街道,引得正路过的一辆马车内的人也听到了,不由掀起帘子去瞧热闹。 车内坐着的正是路过的卫灏与周煦。 掀帘子的是周煦,听到“朱玉笙”三个字,跟只狗似的竖起了耳朵,迅速掀起帘子:“谁在骂朱大姑娘?” 卫灏已喊停了马车,直接从车上跳了下去,周煦紧随其后,身后还跟着卢登等人,竟远远站在外围也凑起了热闹。 朱玉笙狠抡了二三十下尺子,累得微微喘气,正好歇一口气,扬声道:“嫁不出去正好,正好留在家管教你这朱家不肖子弟,免得你败坏了祖上基业!” 卫灏:“……” 周煦:“……” 两人面面相觑,竟难得从对方眼中得出一致的结论——没想到朱大姑娘竟还有如此不要脸面的模样。 当街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凑热闹的四邻及路人逐渐形成了合围之势,把姐弟三人围在朱记门口,亲眼见证了朱宝瑞的狼狈。 朱玉筝却听不得弟弟诋毁长姐,凑过去“啪啪”两巴掌狠狠扇在弟弟嘴上:“让你再骂长姐!让你再骂长姐!”她恨弟弟被父母惯坏不听教,更是个顽劣不听教的蠢货:“往后咱们一大家子的吃穿嚼用,哪样不得指着长姐!”她胸膛不住起伏,打完了人倒先把自己给气哭了。 父母没有父母的样子,弟弟又不长脑子,妹妹还小,朱玉筝自父亲流放之后,每每发愁到睡不着觉,也唯有白天跟着长姐,听着她指派忙碌起来,仿佛才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 如今长姐率先向何家发难,而何少东今日上门来问罪,已然让她精神紧张,谁曾想弟弟竟还逃学犯蠢,更加剧了她的焦虑。 朱玉笙见把妹妹气得不轻,把尺子递过去:“喏,我按着他你打,我歇会儿。” 朱玉筝半点不客气,接过尺子接连又抽了十几下,只听得“啪嚓”一声,那把木质的尺子终于不堪姐妹俩的力气,断成了两截。 朱宝瑞整个臀部此时火烧火燎得疼,听到朱玉笙吩咐:“陶掌柜,把柜上尺子全都拿来,今日我不断了你逃学的念想,我就不姓朱!” 陶掌柜乐呵呵进去,捧了足足十几把木尺出来,一股脑递了过去:“大姑娘,给。”也不怕得罪了朱宝瑞这位未来少东。 朱宝瑞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他怀疑自己再嘴硬下去,说不定会被打死在这条街,明日学堂里还有秦子林这个大嘴巴子四处宣扬“朱宝瑞被他俩姐姐按着在街上活活打死了”诸如此类的消息。 从此之后他便是学堂里笑话,被打死也不得安生。 他终于害怕起来了。 半大小子胆气粗壮,被父母惯得不知天高地厚,谁知落在心狠如铁的长姐手中,还当着街上许多人的面,尊严与胆气都被击得粉碎,他终于哭着大喊:“长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朱玉筝收手,姐妹俩都松了一口气。 人群之中,周煦忍不住道:“乖乖,我瞧着朱大姑娘文文弱弱,谁知当街打弟弟,比我们营里那些兄弟家中婆娘都更狠,半点面子不要的。” 卫灏轻笑:“周将军被吓到了?” 周煦有些幻灭:“倒也不是。”他挠挠头:“就是……周某一直想娶个温柔娴静的婆娘,朱大姑娘……还是有些凶了。” 卫灏没想到朱玉笙打一回弟弟,便让周煦生出了退让之心,他唇角微弯:“哪里凶了?” 周煦没想到他一出身高门的贵公子,见惯了文雅秀致的高门贵女,竟还能对朱玉笙有意。 诚然朱玉笙长得的确美貌,但这不要脸面的泼辣劲儿,也着实不合高门规矩,他试图劝说卫灏回头:“卫大人你醒醒!朱大姑娘这性子要是嫁了我们营中大老粗,估计有不少兄弟喜欢,但她就算是做妾进了卫家门,恐怕也不讨端慧公主的喜欢。” 卫灏的母亲出身皇族,乃是当今陛下的长姐,嫁了卫氏家庭的小儿子卫山川,十年前夫妻俩和离,自此分隔天涯。 身为两人的独子,卫灏便留在母亲身边尽孝。 半年前,端慧公主为卫灏订了卢相的孙女卢明月为妻,外界都盛传两家是政治联姻,还有心慕卫灏的女子在他外出宴饮时在无人处拦着他表白,皆被他婉拒。 但自两人订亲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卫灏便搬离了公主府,住回卫家老宅去了。也有小道消息说是卫灏不满两家联姻,与端慧公主之间发生了争执,也不知是真是假。 周煦在军营,只知道两家订亲了,详细的内幕他并不知晓,但还是要劝醒迷途的上司:“再说,以朱大姑娘这气性,我也觉得她恐怕做不了妾。万一她当真进了你家门,还不得抡起尺子去揍卢姑娘啊?到时候你的后宅子可不得乱套了。” 也不知道是他哪句话挠到了卫大人的痒筋,他竟低笑出声:“周将军多虑了。” 周煦不再为自己的终生幸福而操心,反而为上司未来后宅子的安稳而忧心忡忡。 “卫大人,还请三思呀!” 卫灏只当他的苦口婆心是清风拂耳,反而被朱玉笙两颊泛红,揍孩子累得喘气的模样瞧个不住,仿佛那是春尽头最为明艳的色彩,令他舍不得转目。 第113章 纳了您家大姑娘进门 朱宝瑞当街挨了一顿胖揍,连气都不带喘的,又被堂姐跟胞姐拖着径自去了学堂认错。 以严厉而着称的先生见他竟然敢扯谎逃学,逮着他又是一顿板子,直将他的左手板打成了发面馒头,还罚了五十张大字。 他臀部都肿了,哭个不住,可惜无人同情他,连同窗秦子林都故意取笑他:“宝瑞,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得罪你姐姐们了?” 想到秦子林回家之后,定然能从他娘嘴里听到自己丢脸的经过,朱宝瑞就哭得更绝望了,两只眼睛都肿成了红桃,也敌不过铁石心肠的俩姐姐安排。 朱玉笙不但不曾因他绝望的哭泣而心软,反而道:“回头我便安排人接送你上下学,省得你再半道上逃跑。”甚至还当着他的面堵死了他的后路,向夫子再三道歉交接:“给您老添麻烦了,我也知道这孩子顽劣,但又不能不管。往后家里要真有事请假,我另派了人来向您老请假,他自己请的假一律不作数,只要不听话,您老放心打!” 夫子抚须而笑:“善。” 解决了朱宝瑞的逃学问题,姐妹俩结伴回家,半道上就朱宝瑞的教育问题讨论再三,皆认为贾氏手里教不出好孩子,以她的见识跟观念,恐怕还会毁了朱宝瑞。 “大姐姐,往后宝瑞多靠你了。要是再让我娘教下去,谁知他还能惹出多大的祸事。” “你也不能逃避教养之责,从今往后他恐怕不止怕我一人。” 朱玉筝长久以来受弟弟欺压,他背后又有父母做靠山,她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在布庄门口狠揍弟弟,出了长久以来的一口恶气,见到朱宝瑞惧怕的眼神,更让她长了姐姐之威风,坚定了严厉教育弟弟的心思,与长姐相视一笑,竟还调皮的伸手欲击掌。 朱玉笙迎上妹妹,清脆的掌声响起,与之一起响起的还有朱玉筝吐出口的四个字:“一言为定!” 朱宝瑞晚上回家,模样比中午刚挨打还狼狈。 脸上是何家下人打出来的手指印,左手手心肿高肿,屁股疼的坐不到饭桌上,直让贾氏心疼不已,拉着他的手问个不住:“怎么回事?宝瑞,谁打你了?” 朱宝瑞幽怨的目光扫过俩姐姐,发现这俩没心肝的丝毫不顾贾氏的关心,互相挟菜吃。 朱玉笙挟着一只鸡腿放进妹妹碗里:“筝儿,你多吃点,往后出力的时候还多着呢。” 朱玉筝挟起一块骨头放进长姐碗中:“大姐姐你也吃,补补。” 补补? 朱宝瑞内心泪水长流,很想反问二姐一句:补的骨头强壮好把我往死里打吗? 但他不敢! 一则他逃学本就无理;二则他逃学便是为了报复朱玉笙,谁知还没找到她的把柄,反被她逮着狠揍了一顿,连学堂里的先生都被她买通! 此女心狠手辣,气得亲娘都窝在被子里直哭,家中还有谁能治得了她? 朱宝瑞再次感觉到在家中孤立无援的境地,更深的绝望涌上心头。 在布庄挨打的事情说出来,不但无济于事,还会在家中也更为丢脸。 难道还能指望着亲娘为他讨回公道? 亲娘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再一次的,朱宝瑞为自己不能尽快长大而灰心丧志。 贾氏发现儿子垮着肩膀,低垂着脑袋,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蔫头耷脑,心疼之极,再三追问:“我儿,你到底被谁欺负了,快告诉娘呀,你是想急死娘吗?” 朱宝瑞埋头扒饭,似对亲娘的担忧充耳不闻。 朱玉笙被婶娘声声不断的追问打扰,瞥见堂妹心虚的表情,便大方把所有责任揽上身:“二婶别问了,你想知道问我。” 她原本想和盘托出,谁知爱面子的朱宝瑞犯了倔,抢着喊:“大姐姐别说!” “真不说?”朱玉笙逗他。 半大小子口里还有饭,瓮声瓮气说:“不许说!”几口扒完碗里的饭,闷闷丢下一句:“我去写字。”便离开了。 贾氏感到不可思议:“宝瑞他说去写字?” 儿子向来厌学,对读书深恶痛绝,平日读书连功课也是能逃就逃,几时这般好学,竟还要主动写字? 朱玉筝呛她一句:“宝瑞学好,娘你不高兴?” 贾氏讪讪道:“那倒没有。” 儿子上进好学,她唯有高兴的。 但又忧心:“他到底怎么了?” 朱玉笙道:“逃学被打了。” 她使了个心眼,也没提朱宝瑞被谁打。 贾氏会错了意,还当朱宝瑞逃学被夫子打了。 她惹不起夫子,还得给自己找补:“逃学被打,该!” 此事在朱家就算翻篇了。 再说何复春回去之后没两天,又接到消息,说是朱玉笙又去了一趟大田村,竟又收了一家丝农的生丝,还是她提的价格。 他有些坐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何家就算是以低价收丝,也得丝农们肯。 丝农们发现朱玉笙上门收丝,还能完好无损,往后便不会再怕何家,更不会以极低的价格交丝。 他一面吩咐管家提高生丝的价格,与朱玉笙所出价格持平,一面思虑再三,自做主张要请媒人上门提亲,想要将朱玉笙纳入府中作妾,以助何家生意节节攀升。 何夫人闻听此事赶来阻止:“我儿荒唐!那姓朱的原本不过一个冲喜丫头,进门便克死了丈夫,怎配进我何家的门?便是个妾也是她高攀了!” 何复春耐心劝母亲:“前两日我见过了那姓朱的丫头,不说模样,单说她做生意的眼光,此时敢跳出来与咱们家做对,以高价收生丝。她能从前婆家的祸事里逃出一条命来,做何府的少夫人自然没有资格,但以她本身的机敏聪慧,与生意上独到的眼光,做个妾室,日常替儿子分担一二,也还不错。” 儿子年已二十有二,却于婚事上头兴致缺缺,长久以来只想娶个聪慧的贤内助,不但家世门第容貌要配得上自己,还能在生意场上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为此不知道推拒了多少有意联姻的人家。 谁曾想出门一趟,见过了吴家冲喜的丫头,回来竟开了尊口要纳妾,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对外面的女子认真了两分。 何夫人往日就盼着儿子早日成亲,可他未成婚先纳妾,还是个与自家有过节的女子,外面名声也不佳,心下不愉:“儿啊,你难道没听过外面传言,都说朱家这丫头克夫。” 何复春试图与亲娘讲理:“娘,凭心而论,以吴家大郎的身子骨,要不是他们家里一直拿药吊着,能活到成亲那日?”不过风中残烛而已,吹一口气便扑忽灭了。 他凑近了小声道:“之前没敢告诉您,怕吓着您老人家。我在吴家有相熟的人,听说那吴大郎成亲当日吐血而亡,是二房姨娘派人在他合卺酒杯里下了药,为的就是不让他活过新婚夜。这中间的水有多深,您老不知道而已,姓朱的丫头不过是被带累而已。外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您儿子的命金贵着呢,我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那丫头屡屡能逃出升天,说明她有些气运在身上,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做生意的人家,总是比较迷信。 何夫人也不例外。 她再听儿子解释,只觉得他的的解释也讲得通,顿时恍然大悟:“我儿一向眼光独到,这么说纳这丫头为妾不亏呀。” 何复春喜笑颜开:“您儿子我几时做过赔本的买卖?” 何家请的媒人上门,徐氏惊呆了:“何家?哪个何家?” 彼时朱玉笙还在外面没回来,贾氏闲来无事也赶着凑热闹,还要负责向长嫂显摆:“大嫂,这个何家少东就是咱们江州城最大布庄的少东,连咱们家布庄进货都要从何家布庄去进。市面上所有的江州锦都从何家布业出货,天大的喜事,何少东竟瞧上了笙丫头!”要是何复春中意的是她的女儿,她恨不得双手捧着把女儿献过去。 那媒婆见对方知道何家少东,讲得更是天花乱坠:“何少东家底厚实,又还没娶正头娘子,纳了您家大姑娘进门,往后还不是吃穿不愁,一辈子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过不完的好日子呀!” “纳?”徐氏听到这个字,顿觉不妙:“什么意思,还烦请妈妈说清楚。” 那媒婆心里瞧不上朱玉笙,觉得她既嫁过一回人,还冲死了丈夫,如今新寡在家,要不是运气好遇上新来的卫大人,早被婆家牵连去流放了,哪得这门好姻缘。 难得何少东不计较门第出身,也不介意她嫁过一回,竟还肯要她,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但瞧在何家丰厚的谢媒钱的份上,她遂放柔了声气儿,劝说徐氏:“不是我老婆子倚老卖老,夫人您在后宅度日,不知外面……不知外面怎么说贵府大姑娘。贵府大姑娘已经嫁过一回人了,何家自不会聘了她去做正头娘子。能聘贵府大姑娘做个良妾,也算何少东有眼光了。” 她这番话听起来是劝说徐氏答应亲事,但哪句不是在贬低朱玉笙? 徐氏如今视女儿为眼珠子,旁人再不能多说两句的,竟听得这媒婆胡说八道,要不是碍着不能得罪这些走街串巷的婆子,影响了贾氏所出的俩女儿的婚事,她早把这媒婆轰出去了。 更为可厌的是贾氏,她听到何少东向朱玉笙提亲,竟也不管是纳妾,还一个劲儿催促徐氏:“大嫂子,那可是何家呀,快答应下来,往后咱们朱记布庄提货都有商量的余地。” 把朱玉笙这个祸害嫁出去,家中谁掌权还不一定呢。 徐氏面色剧变,肚里冒火,都快忍不下去了。 正在僵峙之间,朱玉笙跟朱玉筝从外面回来了。 徐氏招招手:“笙儿你过来。” 朱玉笙见到打扮的花枝招展格外喜庆的婆子,猜到她的身份,却不知是上门来向自己提亲的,还当妹妹好事将近,侧头向朱玉筝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道:“家有喜事?” 朱玉筝近来早已看清了现实,亲爹被流放,亲娘贪财短视,弟弟是个蠢货拖累,她能有什么好亲事。 再说她心中早存一人,仰慕已非一日,哪里愿意嫁人。 忙忙跟着过去,正听到徐氏提起何家所请,顿时惊讶不已:“何家?” 这位何少东有病? 前两日上门,刚被长姐撅过去,他是怎么做到厚着脸皮请媒人上门提亲的,还是纳妾! 朱玉筝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何少东在长姐处受辱,便拿纳妾来侮辱她! 朱玉笙还没怎样呢,她先自怒了:“姓何的想干什么?” 媒婆被吓了一跳,贾氏更甚,一巴掌拍在女儿背上:“你嚷嚷什么?是向你大姐姐提亲,又不是向你提亲!” 朱玉筝眼圈都红了,比自己受委屈还难受:“大姐姐凭什么要给人做妾?就凭他何家银钱多?再给几年时间,我们挣的不会比何家少!” 何少东算什么东西?! 贾氏更生气了,重重拍了女儿一巴掌:“你发什么癫?你大姐姐的婚事,轮得到你插嘴?” “大姐姐——”朱玉筝已然带了哭腔。 朱玉笙轻抚她的手背:“别急。”笑眯眯上前落座,接过丫环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才露出一副假得不能再假的受宠若惊的模样,似欣喜道:“能得何少东青睐,小女子三生有幸!只是婚姻大事,还是要谨慎些。不如这样,劳烦妈妈回去跟何少东说,容我考虑三日,三日之后再作答复,如何?” “笙儿——” “娘,您就听我的!” 媒婆原本瞧着徐氏生气的模样,心里还有些摸不准。 谁曾想正主儿如此好说话,设身处地替她着想,也觉得这门亲事无可指摘,朱玉笙能攀上何少东,算是她运气好,从刺史府跳进何府,这女子说不得命里带财呢。 “极好极好。”媒婆多年做媒,揣度着以朱玉笙这般和气的模样,可不就是应下了这门亲事。 不过一般家庭再是恨嫁,媒人头一回上门也要矜持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她笑笑起身:“我先回去了,大夫人也细想想,这样一门好亲事,不应下可惜了。” 媒婆前脚出门,后脚徐氏便生气了。 她指着朱玉笙的脑门,手指恨不得戳破她的天灵盖,好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你作甚答应她?” 朱玉筝也是急得不行:“长姐,咱们往后会赚很多很多钱,你别听媒婆的话,什么何家黄家,咱们往后比他们还要富贵!什么臭男人,也敢来肖想姐姐!” 朱玉笙安抚这暴走的娘俩:“娘,二妹妹,你们先别恼,细想想我刚答应了什么?”她很是无奈:“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答应那婆子三日后回复,可没答应她亲事。” “大姐姐,你没答应啊?”朱玉筝高兴的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朱玉笙笑嗔着轻点她一指:“往后可别毛毛躁躁的,把话听完了再着急也不迟啊。” 徐氏也很高兴:“笙儿,咱们家不缺吃不缺穿,往后也没人逼着你再嫁,你可不能脑子一糊涂,把自己终身许出去。什么纳妾,我呸!”她性格温婉鲜少失态,如今终于学会了维护女儿,也逐渐在弥补当初的错误,极力缝合母女之情。 唯有贾氏不高兴,还待再劝徐氏:“大嫂子,那可是何家呀,咱们江州城内最大的布业老板,身价不知道有多少,外面传言富可敌国,光是江州锦都不知道一年能赚多少,流水的银子淌进了何家库房,只要笙丫头进了何家的门,咱们朱家也跟着富贵起来了,您可要想好了,不能由着孩子们胡闹!” 朱玉筝急了:“娘,你能别胡说吗?银子多了过得就好,妾室不过是半个主子,将来不知道要受多少气,你何苦推大姐姐进火坑?”让她想起朱玉笙前两次被卖的经历,越发瞧不上亲娘,恨恨道:“真应该让你也尝尝被家里人卖了的滋味!” 朱玉笙倒不生气,也或者以前生过太多的气,反而觉得很多气都生得不值当,反而坏了自己的心情。 她平静道:“二婶,我的婚事往后由我自己作主,就不劳烦忧您费心了。” 贾氏脸上有些挂不住:“你这孩子,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讪讪回房去了。 朱玉筝心有不满,也懒得跟亲娘吵,但于长姐的婚事上头,也有别的想法,按下不提。 却说刺史府内,卫灏一边着手铲除江州粮商盐商的垄断,暗中开始布局,一边关注着布业发展,静等朱玉笙的好消息。 他左等右等,不见朱玉笙传信,天黑之后便派卢登上门来问。 朱玉笙讲了头一回与何家交手,已经收了两家生丝,引得其余丝农蠢蠢欲动,连何复春也坐不住了,跑去布庄与她对阵,还提了生丝价格,只隐下何家提亲之事。 卢登出得朱家门,谁曾想身后却有人追了出来,小声唤:“大人等等——” 他还当朱玉笙有话忘了讲,转头才发现追出来的少女竟是朱府的二姑娘,不由奇道:“可是大姑娘还有事情?” 朱玉筝咬唇,只觉得胸膛里憋着一口气。 她现在终于知道了,大姐姐与何家斗起来,缘何心里有底气,原来背后还有靠山。 既有靠山,何必受何家的侮辱。 于是一念起,脑子一热便冲了出来,见到卢登追问,犹豫一瞬便和盘托出:“大人,何家少东今日请了媒婆上门来向大姐姐提亲。” 卢登:“……” 提亲? 何复春想干什么? “向谁提亲?”懵了一瞬,他才想起来追问,疑心是向朱家二姑娘提亲,这才惹得小姑娘追了出来,还当自己听错了,再问一次。 谁知朱玉筝面色古怪,还当这位大人耳朵不好,一字一顿道:“何复春向大姐姐提亲,想要纳大姐姐进门为妾!” 她把“为妾”两个字咬得很重,好让对方听出朱家的愤怒。 既然卫大人要做大姐姐的靠山,也不管二人什么关系,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姐姐被何复春折辱? 卢登会错了意,还当朱玉笙有意要与何家缓和关系,心中不由愤然,气得脑瓜子嗡嗡直响,回去便向卫灏告状。 “主子,姓朱的不可信,这边哄着主子您,转头便巴上了何少东。她说不定还想着,主子在江州待不久,可她跟何家却是要长长久久在江州住下去的,自然要跟何家打好关系,欲进何家做妾呢。” 正好周煦也在场,听到朱玉笙要进何家做妾,顿时眼珠子都差点被惊得掉下来:“做妾?” 既肯做妾,还嫁什么何少东呀? 现成的人选不就在眼前吗?! 他的目光落在卫灏面上,眼神里的意思明明白白,激得卫灏拿起桌上一块纸镇便要砸他:“你那是什么眼神?” 周煦很无辜:“为大人好的眼神啊!” 大约是朱大姑娘还怕自己在他心中幻灭的不够彻底,竟然愿意进何府做妾。 周煦现在回想,那远远瞧见的惊为天人的一道倩影,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作不得数。 卢登更是为自家主子抱不平。 他跟着自家主子进刺史府,眼睁睁看着主子对那姓朱的丫头生了情意而不自知,心中也曾暗叹自家主子婚事不能自专,被强势的娘操控,就算是遇上了心动的女子,也不能娶回家去,却还是费尽心力保护姓朱的丫头。 明眼人都瞧得见,偏偏当事人似走进了迷障般,瞧不清自己的心意。 结果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冲撞,连他都瞧出自家主子似被打懵了,还有几分失态:“她……真要进何家做妾?” 卢登回想朱玉筝说过的话,大约是朱玉笙不好意思转达,便派了自己妹妹转述,心中不无气愤:“她都答应了要与大人联手铲除何家,转头却要答应进何家做妾,什么意思啊?” 他大约气得狠了,脑中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不由脱口而出:“与其让朱玉笙进何府为妾,不如主子您出面收她做个外室?何家不过一介商贾,做何复春的妾室还不如做您的外室呢。” 卢明月还未嫁进来,自家主子不好公然纳妾,那不是打卢相的脸吗? “胡闹!”卫灏眼风扫过卢登,吓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主子那眼神透着一股杀气,似乎要在他身上戳十七八个窟窿。 他吓得连忙住嘴。 卫灏对上这俩哼哈二将,头疼不已。 为免这两人对朱玉笙产生不必要的负面影响,只能放缓了语气解释:“她不是那样的人。” 不必朱玉笙亲至,哪怕见惯了她谄媚讨好的模样,他也不会相信朱玉笙会愿意进何府做妾。 她表面上八面讨好的卑微模样,不过是被亲人推出去卖钱之后的自我保护之色而已,骨子里她并非攀龙附凤之人。 他终于正视自己的内心,骂卢登道:“以后不要轻侮朱玉笙。她父亲若在世,她如今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何必要受叔父的摆布被逼冲喜,还要背上个克夫的名头,被吴家人践踏折辱。好不容易摆脱牢笼回到娘家,再次被论斤卖出去,还差点死在商船上。你不是她,不曾经历过她所经历的困难跟挣扎。普通女子经历这些,早已经被击垮,她却不曾气馁,还能勇敢无畏克服一切困难,也要把日子兴兴头头过下,不曾被任何人与事打倒。” 他郑重道:“寻常男子也未见得有她这样非凡的勇气,这样的女子何必轻侮?!” 周煦张大了嘴巴,瞧着卫灏提起朱玉笙,嘴角自然柔和的弧度,分明是提起心上人的模样,不由便收起了轻视之心。 他觉得,自己幻灭的好像有点早了。 经卫大人解释,那个远去的仙人一般的倩影好像又回来了,不由自主道:“要不……大人既不愿意朱姑娘进何府为妾,又不能收她做外室,不如周某勉为其难,娶了朱姑娘做正头娘子?” 听卫大人描述,他也觉得朱姑娘虽然打起孩子来有些泼辣,但娶回家做老婆,心情坚韧,以后但凡他上战场,倒不必担心家里婆娘撑不住。 卢登面现愧色:“主子,是属下说错了。”又拦周煦:“将军,您还是别打朱姑娘的主意了。” 作为忠心的下属,他急主子所急,念主子所念,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子上心的女子被人抢走。 周煦不满:“好姑娘就跟好酒一样,自然都是抢着来的,谁抢到算谁的。” 卫灏真恨不得把姓周的揍一顿:“你说的是什么话?朱姑娘是活生生的人,可不是物件,她如今正好挣脱所有桎梏,往后余生顺心顺意的活着不好?非要被人抢来抢去?” 他不知自己在朱玉笙心中是何种地位,但在听到何家提亲之事,却在此时此刻正视了自己的心意。 第114章 那姓朱的丫头真是清白之身? 何复春听到媒婆来回话,说是三日之后答复,还追问:“朱大姑娘真这样说?” 媒婆夸道:“以何少东家世人品才貌,在咱们江州城内,哪样不是拔尖?朱大姑娘已经嫁过一回人了,少东能向她提亲,许她妾室之位,也算少东家瞧得起她。” “那这事你瞧着有几分把握?”何复春想起朱玉笙的伶牙俐齿寸步不让,还不敢相信事情能如此顺利。 媒婆回想朱玉笙笑眯眯的模样,分明首肯,只是在她亲娘的极力反对之下,自然不好媒婆头一回上门就应了下来,于是拍着胸脯保证:“以老婆子的眼光,此事倒有八九分成了,只是小娘子就算二嫁,也得矜持一回,不然显得太过恨嫁,让人笑话。” 何复春一颗心落回胸膛,连带着对朱玉笙的看法也有了改观。 再聪慧能干的女子,没有男子在背后撑腰,也是色厉内荏,一听说他愿意纳她为妾,还不是喜出望外。 他甚至已经想到了往后朱玉笙在自己怀中伏低做小的模样,心中更已视她为所有物,送走了媒婆,吩咐管家挑个纳妾的好日子,及早准备起来。 何夫人听闻事成,也很是高兴,跟身边的心腹婆子念叨:“往日春儿在外面应酬,听说也有几个相好,但那些出身总归低贱,入不得何家门。家里准备的通房也拴不住他的心,正头娘子又相不中,房里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总归不太好。这下子好了,那朱家丫头进门,半夜应酬回来醉了酒,也有人体贴照顾了。” 婆子连声恭喜:“夫人一直盼着少东家身边有人,这回可放心了。” “他几时娶妻,我才能放心呢。”何夫人又招手让婆子凑近,小声问她:“可打听过了,那姓朱的丫头真是清白之身,当日真没洞房?” 婆子满面堆笑,向她保证:“夫人放心,咱们家里如今还有吴家当初倒了买进来的下人呢,其中一个婆子正是苏夫人身边侍候的,当日还在新房里侍候新人喝合卺酒呢,奴婢打听得真真的,吴家那短命的大公子一口酒喝下去,当场便吐血而亡了,新娘子被吓个半死,当晚便守了灵,跟鬼去洞房?” 自从少东提起要纳前吴家大少奶奶,夫人跟心腹婆子商量此事,那婆子自告奋勇去打探,才有了确切消息。 朱玉笙并不知卫灏对她的评价,更不知何家上门提亲,在卫灏心中激起波澜,正全力以赴安排布庄的生意,准备与何复春大战三百回合。 何家垄断江州布业多年,以朱家全副身家,也不过蚍蜉撼树,只能找准时机。 她这里媒人上门,转头卢登便再次出现,来到布庄传话。 他讪讪挠头:“朱大姑娘,我家主子有话要我转达。” 朱玉筝恰巧在场,喜形于色瞧了一眼大堂姐,仿佛用眼神在催促:快说快说! 朱玉笙还当有正事:“可是有什么消息?” 卢登面现赧色:“我家大人说,姑娘于婚事上头尽可自专,胆敢有人威逼恐吓,尽可告诉他!” 朱玉笙傻眼了。 卫灏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婚事自专?! 谁威逼恐吓了?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过迷茫,朱玉筝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偷瞄卢登。 卢登咳嗽一声,清清喉咙:“那个……听说何家向姑娘提亲了?” 朱玉笙恍然大悟。 她站在卫大人的立场上想一想,自己主动上门寻求帮助,言辞铮铮要为他当开路先锋,助他清扫何家的垄断,结果转头何家便上门提亲,似有背弃盟约之举。她立场如此摇摆不定,焉能信任?! 她当然要坚定表态:“还请卢队回去转告卫大人,何复春想用提亲来羞辱我,我断然不会答应。还请卫大人拭目以待,两三日之内,我必会给他满意的答案!” 卢登想替自家主子解释——主子怕何家胁迫你,愿意为你撑腰! 但朱玉笙的态度如此坚定,他反而不好意思过多解释,只怕越解释越乱。 他回去之后向卫灏复命,将朱玉笙的原话转达。 卫灏:“……” 卫大人虽早已料到朱玉笙不会答应何家的提亲,但听到她本人的回复,还是忍不住唇角微弯,说不也的愉悦。 卢登想到强势的端慧公主,解释的话冲口而出:“主子,属下觉得朱大姑娘并非对您有男女之情,单纯怕您误会了她与何复春有勾连。” 卫大人微弯的唇角瞬间拉平,用一个字回答属下的担忧:“滚!” 卫大人生气之时,通常不会出现暴怒或者情绪失控的情况,反而好像往英俊的面孔之上贴了一层严线合缝的冰雕面具,透着吓人的森森冷意,把手下人使唤得团团转。 没两日卢登便苦不堪言,回过味来与丁喜说:“千错万错,都怪我这张破嘴!”他恨不得自扇嘴巴。 丁喜倒是很期待:“既然朱大姑娘说两三日之内会有答案,你说她会怎么做?把何家上门的媒婆痛骂一顿?或者当面骂何复春?” 卢登:“你以为是唱大戏?” 哪那么多热闹可看? 事实上,朱玉笙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她再次前往大田村,比起上次的观望犹豫,这次许多村民都围着她转,甚至开始问起生丝价格。 高老爹被她的马车拉走,昨晚刚回村,病情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更让村民振奋的是,自从她收了高有光家的生丝,何家收生丝的管事已经前来大田村传话,今年的生丝按照朱记的价格来收。 着急给何家报信的丁六媳妇先自傻眼了,还被有些村民冷嘲热讽:“跑那么快,也没见何家高价收你家的丝?” 田二嫂子在村头见到朱记的马车,热情迎了上去:“朱老板,你今日来可还收丝?” 经过朱玉笙收生丝并救人一事,再加上高有光从姚大夫店中旁敲侧击打听来的消息,坐实了朱玉笙有钱人的身份,且敢跟何家叫板,连带着还让生丝价格涨了起来,她对这年轻的女老板好感倍增。 上次朱玉笙从高有光家收购的生丝只付了款,还暂时寄存在高家。 这次也不例外。 朱玉笙笑道:“当然收。” 田二嫂子道:“不瞒朱老板,上次自你走后,何家管事便知道生丝涨价的消息,他们把价格也提到了你上次所提的价格。” 何家提价之事,早在朱玉笙意料之中。 她上次买完生丝之后,虽付了银钱,但生丝还在高家放着。 同样的价格,在不得罪何家的情况之下,恐怕很多丝农还是会选择何家。 “不急,我还是先去探望一下高老爹。”朱玉笙熟门熟路,往高家去,田二嫂子跟几名妇人凑热闹般一起跟了过去。 依旧是上次干净的院子,高家小姑娘正坐在篱笆门口,搂着小黄狗的脖子说话,乍然见到这么多人,她慌张了一瞬,瞧清楚来人,顿时双眸弯弯,扬声朝里面喊:“爹,娘,糖莲子姐姐来了。” 高有光媳妇忙忙迎了出来,斥责女儿:“不许瞎叫。”显然正在煮饭,双手在围裙上擦两下,便要请朱玉笙进来:“朱老板别见怪,乡下孩子没见识。” 朱玉笙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塞给她一纸包香甜的栗子糕,逗她:“下次我再来,你是不是要叫我要栗子糕姐姐了?” 小姑娘害羞了,抱着栗子糕红着脸不说话。 朱玉笙笑道:“要不下次你叫我朱姐姐?” 小姑娘重重点头。 高有光媳妇没想到她还贴心给自家孩子带了点心,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朱老板太客气了,上次您特意送我家公爹去看病,还介绍了好大夫,我们全家已经很感激您了!” 她正说着,高有光提着篓子也从外面回来了,篓子里装着两尾鲜活的鱼,准备给高老爹补身体,没想到朱玉笙上门。 他高兴的挽留:“朱老板来得巧,正好有新鲜的河鱼,让我媳妇烧道菜。”话说出口才察觉自己有些唐突:“家里贫寒,朱老板要是不嫌弃的话……” 朱玉笙笑道:“我倒是不嫌弃,只是吃完饭才出门,一路坐着马车颠簸,胃里还在翻江倒海。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身边跟进来的几名妇人都眼巴巴望着她,还有人嘴快探问:“朱老板,生丝的价格可还要涨?” 人都是得陇望蜀的,这些年生丝被何家仗势压价,众人也只能忍下来。自上次朱玉笙前来提价,消息传至何家,生丝价格便涨了起来。 自然有人盼着朱玉笙能带来更好的消息。 高有光家的生丝已经卖了,只是货还在自家,还有人怂恿他:“要是生丝价格再涨,你就跟朱老板商量一番,让她也给你适当的涨涨价。” 他当时便拒绝了:“朱老板敢提价当场付现银,家里老人得救,我已满足。再提价不是忘恩负义吗?” 谁曾想朱玉笙都替他考虑到了,当着所有妇人的面表态:“只要何家再提价,无论生丝价格最终涨到多少,我之前采购的生丝,都按最后的价格补差价。” 也就是说,近来生丝价格还会看涨。 高有光的生丝虽然已经脱手,但她也会按照之后的涨幅补上差价。 高有光不可置信:“这……这不合适?” 朱玉笙笑道:“往后我只要在布业做下去,总希望能做得长久,又不是一锤子买卖。” 高有光媳妇喜出望外,提着篓子便要下厨:“朱老板不是胃里不舒服嘛,等我用鲜鱼生姜滚一锅浓浓的鱼汤,热热喝两碗下去,胃里保准舒服。” 第115章 盼着有一日能娶你进门。 时隔三日,都不必媒婆再次上门,何复春便收到了消息,朱玉笙前往大田村,生丝的价格再翻一倍。 她收的很谨慎,这次收了三家农户的生丝。 但屡屡涨价,足够令人恼火。 何复春额头青筋都气的蹦出来了,冷笑道:“这就是她给我的答复?!” 用生丝涨价来表明态度,拒绝提亲?! 手下人都知道府里准备纳妾,在准备宴席,谁知转头便闹了这么一出。 何复春的脸皮都被朱玉笙扒下来踩在了地上,颜面无光。 媒婆吓傻了,结结巴巴解释:“何少东,她当时……她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何复春面部线条紧绷,声音好像从嗓子眼里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你细想想,她到底怎么说?” 媒婆这次不敢再拍着胸脯保证了,仔细回忆:“她,她说……劳烦妈妈回去跟何少东说,容我考虑三日,三日之后再作答复,如何?” 三日之期已至,她用行动表明只愿与何复春做个生意上的死对头,而不愿困守何府仰人鼻息的生活。 “好!很好!”何复春满腔愤懑化作了瘆人的笑声,让媒婆都不由后退了好几步,怀疑何家少东要暴起打人。 媒婆的谢媒钱打了水漂,何复春的算盘也落了空。 手下人不满意他被牵着鼻子走,提出用一些非常手段,何复春默许了。 景良得知何家提亲,已经是朱玉笙从大田村回来之后的事了。 他匆匆前往朱记布庄。 陶掌柜认识他:“景公子可是要寻我们东家?” 景良与朱玉笙从小一起长大,若没有朱维昌的阻挠,说不定朱玉笙早嫁进景家大门了。 此事在朱家是公事的秘密,他们这些老人也略微知道一些。 如今阻挠之人已经被流放,二人的婚事想来再无阻碍。 但朱记的生意还未步入正轨,家中能掌事者唯有朱玉笙,若是她再次出嫁,朱记何去何从? 景良点点头:“玉笙妹妹可在?” “东家在楼上。” 不等陶掌柜通传,景良已经匆匆上楼去了。 他听到何家提亲,顿时心急如焚,忧心朱玉笙因何家财势而应下这门亲事。 楼上议事厅里,朱玉笙正对着账本眉头紧皱,景良便闯了进去:“玉笙妹妹——” “景良哥哥,你怎么来了,可是家中有事了?”朱玉笙合上账本起身,对上他焦急的眼神,心中有瞬间的发慌。 景良得到消息便赶了过来,尚不知道朱玉笙用提高生丝的价格拒绝了何家的提亲,此刻不管不顾冲过来,紧握住她的双肩,急道:“玉笙妹妹,你不要答应何家的亲事,我娶你!” 话音刚落,外面朱玉筝提着新出炉的红豆糕后脚上来,正听到这一句,顿时心中一紧。 屋内,朱玉笙才要张口,景良阻止了她开口:“你不要说,先等我说完。”这些话憋在他肚里太久,他只想痛痛快快一次性说完:“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把你放在心尖,盼着有一日能娶你进门。” 猝不及防的表白,让朱玉笙静止当场,迅速组织语言,试图阻止他再说下去:“景良哥哥——” 门外的朱玉筝紧紧攥住了捆扎红豆糕的草绳,如同她那颗无人知晓的心,也被吊在了半空中。 “玉笙妹妹,你听我说。”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 有些话在景良的肚子里不知道憋了多久,他无数次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却从未正大光明告诉过朱玉笙。 “当初你被逼嫁进吴家之时,我只恨自己无能为力,无法保护你。现在的你已经脱离了吴家的桎梏,如果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更不必屈从于何家的亲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契书银票,一股脑儿要塞给朱玉笙:“何家的靠山已倒,这是我家的地契存银,给你做生意周转,如果不够我再另外想办法。” 朱玉笙哭笑不得:“景良哥哥,我不需要。”她把银票契书塞回给对方:“生意上的事情,我目前还应付得来。” 她想起父亲之死,哪里顾得上终身。 景良急了:“玉笙妹妹,过些日子我便要进京赶考,参加明年的春闱,你等我高中,定回来娶你。这些银票你一定要拿着,再有为难之处说出来我们一同参详。” 朱玉筝双手不由抓紧了包着红豆糕的油纸,方才还松软香甜引人垂涎的点心此刻再引不起她半点食欲。 她全身僵硬,只觉得接下来长姐的话令人锥心,想要逃离此地,双脚却如同扎根一般钉在了原地,难以挪动半步。 朱玉笙感动于他的执着与多年爱护关怀,但于他的一腔深情,却无以为报。 两年前如果朱维昌不会阻挠,她或许也会真的答应嫁予景良为妻。 可是时移世移,她早已不是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一心想要逃离叔婶的欺压。 如今的她披荆斩棘,身系朱氏一门老小的温饱生计,还心怀仇恨,要入京查清父亲死亡的真相,哪还会憧憬儿女情长? “景良哥哥,我暂时无意婚嫁。”她说完这句,良景面色渐灰:“上次怪我没有保护好你。”他以为被逼嫁吴家,已经给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朱玉笙却盯着他的眼睛,再次重申了自己的决定:“从小到大,你一直对我很好,可是我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我一直拿你当亲兄长对待,并不适合做夫妻。你温厚善良,将来应该娶更好的女子进门,和和美美过一生。” 朱玉筝长松了一口气,全身紧绷的神经在此刻松懈,伴随而来的还有内心说不出的羞愧。 有那么一刻,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嫉妒长姐,希望她自卑于守寡的经历,不要答应景良的求婚。 可是当朱玉笙真的拒绝之后,她却为自己的小心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由自主流下了羞愧的眼泪。 屋内,景良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青梅竹马的情义,他也曾经绝望过,然而近来却一直充满希望,认为两人的婚事再无阻挠:“玉笙妹妹,等我高中……”然而朱玉笙打断了他的话:“景良哥哥,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她也难得掏心窝子:“在这个世上,如果说除了血缘亲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对我不求回报的好,无论我顺境逆境,总关心着我,那个人必然是你。” 纵然隔了一世,她依然记得前世流放之时,满头大汗赶来送行的景良,那些细心准备的盘缠跟食物;还有后来一封又一封收到的信件,那些遥遥的牵挂。 景良面色渐转,眸光发亮,只觉她这些话说到了自己心坎,痴痴望着她。 朱玉笙却不得不狠下心来:“可是景良哥哥,在我心中你也一样,无论你是白丁也好,高中状元也罢,这些外在的身份,都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我依旧视你为亲兄长,亲手足!” 景良面色转黯:“玉笙妹妹——” 朱玉笙于心不忍,却也只能快刀斩乱麻:“景良哥哥,你我做不了夫妻,却可以做一世的兄妹互相扶持。我只盼着将来有女子视你如天,全心全意的依靠着你,敬你爱你,与你生儿育女,恩爱白头!” 景良只觉得嘴里发苦:“我……”他捏紧了手里被塞回来的银票地契,深深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正在两人互相对望之时,楼梯传来“咚咚咚”重重的脚步踩踏之声,有伙计扬声道:“东家,出事了。” 那伙计见到站口的朱玉筝,快速说:“东家,大田村出事了,何家派了一帮地痞流氓去大田村捣乱,结果被那帮村民抓了起来,送往官府。” 再留无益。 景良黯然道:“玉笙妹妹,我先回去了。” 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甚至都没留意到跟伙计站在门口的朱玉筝。 朱玉笙出来问了伙计两句,打发走了他,转头才发现朱玉筝眼眶红红,似乎是哭过了。 “二妹妹,你怎么了?” “大姐姐,你为何要拒绝景大哥?”朱玉筝觉得自己矛盾极了。 她内心隐隐盼着朱玉笙拒绝景良,可是等长姐真拒绝了景良,见到景良失魂落魄离开,她又心疼极了,忍不住质问长姐。 朱玉笙听出了她话里的火气:“你这是……在为景良哥哥打抱不平?” 她原本一句打趣,没想到朱玉筝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我,我……”她慌乱解释:“我只是……” “你只是钟情于他,见不得他伤心?”朱玉笙平静的说。 朱玉筝惊呆了。 她羞愧到无地自容:“我不是故意要喜欢他的。我只是……” 朱玉笙替她解释:“叔父为人贪婪吝啬薄情,但景良哥哥温厚善良重情义,又勤勉聪慧读书有成,这样好的男儿在身边,你心悦于他,不是很正常吗?” 朱玉筝去拭争先恐后涌出来的眼泪:“大姐姐,我不是要跟你抢景大哥……我知道他喜欢你……” “傻丫头!”朱玉笙也替她拭泪:“景良哥哥又不是个物件,说什么抢?”她由衷替妹妹高兴:“你要是相中个见利望义之徒,或者沽名钓誉爱财如命的男子,那我才要担心。景良哥哥这么好,你心悦于他,我高兴还来不及。要是你们能成就一段姻缘,于我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你嫁给他我放心,他娶了你,也能和和美美过一辈子。这是好事儿,你哭什么?” 朱玉筝不住抹眼泪,拖着哭腔问:“那大姐姐你呢?” 朱玉笙被她的担心逗乐了:“景良哥哥虽好,可世上并非只有他一个男子。” “大姐姐……是有别的喜欢的人?”朱玉筝总算停止了哭泣,双目放光一副要八卦的样子:“是那位卫大人?” “胡说八道!”朱玉笙道:“谁说女子这一生就非得嫁人生子了?”她认真解释:“卫大人出身高门,身居高位,我跟他身份差距悬殊,并非良配。此话以后万万不能再说。” 朱玉筝擦着眼泪点头:“大姐姐,我以后再不胡说了。”她心中却想得是,大姐姐或许对卫大人无意,但卫大人未必对大姐姐无意。 大姐姐出事之后,卫大人火急火燎 朱玉笙将她因着急买点心而掉来来的一缕头发掖回耳后,一脸慈爱却说着足以吓到她的话:“往后家里的担子要交到你手上了,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怎么能挑起这副担子?” “大姐姐,你要去哪?”朱玉筝慌了:“我不行的!” 朱玉笙不得不向她交个底:“家里我娘懦弱,婶娘刻薄,弟弟妹妹还小,除了你,我要把家里的事情交到谁手上去?”她停顿一瞬,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准备等家里事情定下来之后,只身入京去查父亲当年之事。” 朱玉筝瞪大了眼睛:“你拒绝景良哥哥,就是不想连累他?” 她当初跟朱玉笙一同探监,亲耳听到朱维昌讲过大伯之死,还收了一大笔封口费,震惊于亲父的无耻,却无能为力。 朱玉笙不想她误会,正色道:“我拒绝景良哥哥,并非因为此事,只是单纯视他如兄长,并无男女之情,不想因此而耽搁他的终生幸福。” 朱玉筝对长姐佩服不已,同时心中也暗下决心,要做她最坚实的后盾,并且向她保证:“大姐姐,你放心,我虽然笨一点,但一定用心学习经营家中生意。你只管放心入京,我也希望……”她有一瞬间的难堪,因为父亲的见利忘义:“我也希望大伯父能够沉冤得雪,抓到凶手,以告慰大伯父的在天之灵!” 朱玉笙忍不住抱抱她:“好妹妹,有你这句话,我就算是入京也放心了。” 朱玉筝反抱住了她,汲取着长姐身上的温暖,她从长姐身上看到了勇敢无畏,自己也受到了激励,平添无数勇气。 第116章 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姐妹俩捅开窗户纸,将该讲的都讲明白,只觉得心贴得更近了。 “不如咱们也去瞧个热闹?”朱玉笙想到自己的杰作,她坏心眼的想看到何复春的脸色:“可惜不能亲眼瞧瞧何少东的脸色。” 朱玉筝也很期待:“也不知道何少东去不去凑热闹?”她不好意思把红豆糕递过去,却又意识到暴露了自己纠结的内心,连忙往回收。 可惜已经晚了。 包着油纸包的红豆糕被她捏得皱皱巴巴,无法直视。 朱玉笙一把抓住,打趣妹妹:“我可盼着呢,盼有一天景良哥哥也能唤我一声姐姐。” 什么情况下,景良才会唤她“姐姐”呢? 自然是景良娶了她的妹妹。 朱玉筝羞红了脸,轻捶了长姐一下,扭头去洗脸了:“我这副样子,怎么出门。” 等她净面收拾完,整理好仪容,姐妹俩相携下楼,一同前往府衙。 江州府衙门口,有一大块空地,此时正摆着一长排条凳,足足有十几条,每张条凳上都趴着一名年轻男子,两旁站着差役,等候上峰的命令。 卫大人一身威严的官服,扬声道:“本官今日接到大田村村民报案,有一批宵小前去捣乱,试图烧毁他们的房屋生丝,断人生计,此等地痞无赖,扰乱地方治安,毁坏百姓家产,理应重罚!本官下令,每人重打二十板子,站笼示众,以儆效尤!” 衙府前已经围满了凑热闹的百姓,其中一部分还是大田村村民。 他们多年来深受何家压榨之苦,经过朱玉笙的两次提价,让他们尝到了挑战何家的甜头,更有高有光田二与朱玉笙商议,分析应对之法。 果然何家狗急跳墙,竟当真派人去捣乱,吓唬丝农。 新上任的刺史大人,可不比吴延好说话。 吴延是何家背后的靠山,这在大田村是公开的秘密。 每有大田村冤案,都被吴延利用公权力压了下去。 但新上任的刺史大人可好,大田村民一报案,便将宵小拉出来示众。 高有光与身侧的田二耳语:“二哥,真没想到卫大人还能搞这出,朱老板还真没骗咱们呀。” 田二亦小声道:“我开初还对朱老板的话半信半疑,想着何家都不敢拿她怎么办,只要何家敢派人来欺负咱们,咱们也试试。”他面上笑意渐浓:“也不知道何家那位少东家知道了,会不会气歪了鼻子。” 朱玉笙上次收了三家生丝,田家便是其中一家。 田二媳妇古道热肠,又觉得朱玉笙和蔼可亲,不似何家仗势欺人,极愿意与她合作,催促着丈夫把生丝卖给了朱玉笙:“朱老板说了,以后生丝价格涨起来,她会补差价的。” 有了三户人家做示范,朱玉笙还特意当着众妇人的面,给高有光补了差价,更是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除非像丁六媳妇,酸溜溜的说:“你们都等着生丝涨价,要是让何少东知道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田二媳妇回呛:“我们可没有何家这样的高门亲戚罩着,也就只能计较些小钱了。” 真等到何家派了地痞流氓去捣乱,丁六媳妇更是洋洋得意:“看以后你们谁还敢得罪何家?!” 谁知转眼,早有准备的一部分村民便拿起锄头棍子,把那帮上门找茬的闲汉们打了个鼻青脸肿。 此刻,在府衙门口被按着打的闲汉们原本身上就疼,也不知大田村的村民们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跟他们对着干,还敢下死手。 他们挨了村民一顿打不说,又被官府按着打板子,一时之间府衙前鬼哭狼嚎,各种惨叫咒骂不绝于耳,直听得村民大笑不已,指着那些狼狈的地痞流氓们取笑。 朱玉笙跟朱玉筝远远站着看热闹,身后忽驶来一辆青帷马车,车里有人沉声道:“停车。” 马车停在二人身后,有人将车帘掀起一角,向二人打招呼:“朱姑娘。” 朱玉笙转头,瞄见马车里的人,轻笑:“何少东,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马车里的正是何复春,他面上挂着温煦的笑容,似乎对眼前府衙的鸡飞狗跳视而不见,只是偶然路过,两人也非敌对关系,碰巧打个招呼而已。 “托朱大姑娘的福,近来不咋好。”他轻巧下了马车,负手站在朱玉笙身侧。 上次两人见面,他还称呼她为“吴大少奶奶”,这次就改了称呼。 朱玉笙不轻不重的刺了一句:“好日子过太多了,总也要试试苦日子嘛,风水轮流转,哪有人一直顺风顺水?” 何复春侧头,注视着眼前女子,单论容貌已然出众,但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那种毫不畏惧的坦荡,亦侧头直视他的眼眸,眸光澄澈几乎能映照人心,说出的话却格外扎心:“或者,何少东以为自己是个例外?” “朱老板说得有道理。”何复春终于肯正视朱玉笙的存在了。 他自小于跟着何有方出入生意场所,年轻美貌的女子于他不过是酒席应酬间的摆设,生意场上的佐酒小菜,床帷之内取悦男人的小玩意儿,可怒可宠,可赏可玩,唯独不可能是生意场上的对手。 就算此时他称呼朱玉笙为“朱老板”,那也不过是赞赏她勇气可嘉,胆敢挑战他的财势威权,试图与他在生意场上做对,并且时机掐得刚刚好,也算是有几分聪慧。 至于拿她当对手? 他笑得狂妄:“朱老板拒绝了我请的媒人,我等着有一天你上门来求我纳你!” 朱玉筝眼见得长姐受辱,气得涨红了脸,便要骂回去,却被朱玉笙阻拦。 她上辈子被欺辱践踏无数次,心态早已不同。 何复春的话,压根不值得她动气。 朱玉笙笑眯眯道:“不如咱们打个赌,看将来是谁上门求谁。” 打嘴仗也分不了胜负。 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何复春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此刻低头俯视眼前女子,笑意满满应承:“何某拭目以待!”远远瞧着,男子风流倜傥,正深情与楚楚动人的女子对视,宛如一对有情人。 卫灏身居高处,几乎是朱玉笙姐妹俩出现的同时,他便发现了她的踪迹。 他的视线扫过朱玉笙,身边的卢登已经压低了声音提醒:“主子,朱姑娘来了。” 他又不瞎。 卫大人很想一脚踹开多嘴多舌的下属,但重要场合不能失仪。 等到何复春出现,周煦好奇:“朱姑娘身边的野男人是谁?” 卫灏:“……” 卫大人竟觉得“野男人”三个字甚为贴切。 已经在江州长住数月的卢登主动为两人解惑:“朱姑娘身边站的男子正是何记少东何复春。” 何复春,想要纳朱玉笙为妾的男子。 不过朱玉笙用提高生丝的价格拒绝了他。 卫灏得知消息的时候,甚至笑出了声,还当着卢登周煦等人的面,毫不避嫌的夸她:“我早知道她不会同意,没想到她回绝的如此漂亮!” 不止漂亮,她还与村民商议,制定了后续的应对之策。 周煦啧啧称奇:“这姓何的被朱姑娘坑了,你瞧他盯着朱姑娘的模样,活似贼子。” 卫灏才高兴没两日,打板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停了下来,耳边却依旧吵的宛如掉进了鸭圈,鸣叫声不绝。 那些挨过打的地痞流氓搞破坏本事一流,忍痛的能耐却太差,挨完了打被拉起来站笼示众,一个个惨叫声比杀年猪还热闹,锁进站笼之后都不消停,还要哼哼不已。 再加上周围瞧热闹指指点点的百姓议论声,吵得他完全听不清朱玉笙跟何复春之间的对话。 卢登在他身后幽幽道出了心声:“主子,我要是长个顺风耳,没准能听到何复春跟朱姑娘的对话。” 卫灏:“……” 他道:“你是这两天还忙得不够?” 侍卫丁喜忙往回找补,试图劝慰可能已经心气不大平的自家主子:“卢队这两日没合过眼,说话不过脑子,主子别恼。”他可能不太会安慰人,还追加了一句自己的直观感受:“姓何的跟朱姑娘乍一眼倒挺般配!” 卢登只想转头撞墙! 到底谁的脑子不适合? 丁喜才醒悟过来,连忙解释:“属下的意思是,鱼找鱼虾找虾,他们两人都是做生意的,也都出身平民商户,门第相当。”瞄到卫大人渐渐发黑的脸色,后悔的想打嘴巴子,使劲抹黑何复春:“姓何的心狠手黑,做生意不择手段,朱姑娘不会中意他的!” 卢登使劲朝他使眼色,丁喜总算机灵了一回:“我去请朱姑娘过来,就说大人有事要跟她商量。” 偏他没机灵到点子上,被卢登气得恨不得揍他:“你是想让何复春知道朱姑娘是受咱们主子指使?” 丁喜:“……” 拍马屁拍错了地方,尴尬! 第117章 去他娘的风姿气度,还是生意要紧。 朱玉笙到底没有去府衙寻卫灏,只是远远瞧了卫大人两眼,直觉卫大人阴沉着一张脸,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模样,便早早溜了。 她也没去别处,为了对得住跟何复春打得赌,坐上马车直奔大田村,还让朱玉筝回家替她收拾衣物洗漱用具,要驻扎在大田村收生丝。 何复春手底下人在她手上吃了瘪,更是派人盯紧了她,谁知她转头便住进了大田村。 何复春气个半死,去他娘的风姿气度,还是生意要紧。 何少东也急忙带人赶往大田村,谁知才进村口就听到个不大好的消息——丝农又提价了! 何家垄断江州锦,每年出售的大半江州锦早在前一年就与外地客商签定了合同,今年自然不能因为生丝的问题而违约赔偿。 两人上午在府衙门前见过面,下午便在大田村聚首。 何复春皮笑肉不笑:“朱老板,又见面了。”真是冤家路窄。 朱玉笙似乎全然感受不到何复春的不悦,笑得亲切,宛若旧友重逢:“何少东来得可有些晚了,今日丝价又涨了!” 她这是煽风点火,坐地起价。 此女身边围了一圈村妇,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连同丁六媳妇那样的何家坚定的拥趸者,此刻也远远站在外围听动静。 有那么一瞬间,面对她狡黠的眼神,何复春真想把这小女子拖回家去,圈在后院慢慢驯服。 她就像山野间来去散漫的小狐,挑衅的望着他。 何复春多年来在江州以权势压人,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愣头青对手,全然不在乎哄抬市价对自己的影响。 为了阻止她继续抬价,他这个生意场上的老手不得不放柔了语调劝她:“朱老板,江州市场就这么大,每年的江州锦都出自何家。你抬高生丝价格,无异于抬高了江州锦的成本价,将来朱记去何记进货,你就不怕江州锦的价格节节攀升?” “怕啊,怎么不怕?”朱玉笙似乎被他描绘的前景给吓到了。 “那你还哄抬丝价?”何复春全然一副为她着想的口吻:“只要咱们联手把丝价压下去,到时候朱记进货,江州锦的价格我可以给你降两成。” 旁边凑热闹的妇人们不干了,田二媳妇也劝:“朱老板,丝价可万万不能再降了。” 已经尝到与何家作对甜头的妇人们也大着胆子嚷嚷:“丝价不能再降了,再降我们都没有饭吃了。” 何复春冷笑两声,不屑的眼神扫过大田村这帮人,如同对面这些人皆是蝼蚁般微贱:“往年,也不见饿死了你们!”坏事的根源还是朱玉笙。 朱玉笙却是油盐不进:“何少东可能没搞清楚一件事情,江州锦的市场就那么大,朱记不做布庄生意,还可以换个生意做,比如粮店茶叶胭脂等等,反正家中几间铺面一些老仆,糊口而已。但何家以布业起家,做着江州锦的独家生意,丝价于我既不会伤筋又不会动骨,能抢到多少生丝便算多少罢。” 杀人诛心。 她此举都已经不是抢生意,而是纯粹跟何家找不痛快了。 自己做不了的生意,也要搅乱何家的市场价格,两败俱伤。 用心险恶! 何复春目光淬毒,终于失了风流气度,气咻咻问道:“可是我何家有哪里惹到了朱老板,你非要置何家于死地?” 朱玉笙大乐:“何少东这是什么话?生意场上有来有往,有输有赢,哪有什么仇怨。再说丝价再高,难道还能让何家破产不成?” 她忙中偷闲,跟何复春斗嘴的功夫,竟还能吩咐旁边候着的杨鸣善:“麻烦杨叔跟丝农讲一声,在何少东的丝价之上,我们的价格再加两成。” 围观的村人们欢呼一声。 丝价几乎在顷刻间便继续翻涨,等于他们的收入又增加了,怎不令人欢呼雀跃。 何复春:“……” 众乡人高兴,唯独何复春不高兴。 杨鸣善要走,被跟着一同前来收丝的陶掌柜拉住了,他苦口婆心劝导:“东家,咱们不能再加钱了。再加上去,到时候还要雇织娘,还要漂染,各种工序走下来,只怕到时候价格高到离谱,卖不出去了要蚀本!” 何复春忙道:“老丈所言甚是,朱老板三思!” 哪知朱玉笙牛心左性,被掌柜的阻拦,抹不开面子,连连催促:“蚀本又如何?到时候锦缎积压在店里,总能找到合适的买家。陶掌柜,你是不想在朱记做下去了吗?” 陶掌柜被年轻的东家训斥的老脸涨红,唯唯诺诺:“东家,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复春眼见得朱玉笙一门心思要加价,劝又劝不住,连自家掌柜的话都不听,暗中思量她这恐怕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才掌家中大权,便要在下人面前立威,定然听不得劝阻,不得不忍痛再次提价。 朱玉笙不甘落后,再次加价。 两人此刻所处位置,乃是大田村村口的大槐树下,聚集了村里不少妇孺老幼,此刻皆派了家中伢崽回去传信,告诉当家人不必着急出售生丝。 田二媳妇明言:“朱老板,我们家之前卖你的生丝不卖了,回头把买丝的钱退给你。这个价格眼看着还能再涨,实在对不住了。” 朱玉笙似乎也有些恼怒:“田二嫂子,咱们都已经交易了,我只是还没把丝拉回去入库,你们怎能这样反悔?” 何复春冷笑:“朱老板,你可瞧清楚了?” 朱玉笙偏不信邪,还痛心疾首表示:自己势必要拿下一批大田生丝,虽没有财力全部吃下,但价高者得,也可买入一批不小的量。 何复春在她的无脑哄抬丝价之下,面对猝不及防的价格战,最后被迫以一个极高的价格一次性吃下大田所有生丝,比之往年丝价,翻了五六倍之数。 他暗中计算家中现银,发现所余不多。 三个月前,吴延还在位时,传话向何家借一大笔现银。 何复春计算之后,想着这笔银子在吴刺史的庇护之下,总归要用别的方式赚回来,便痛快送进了刺史府。 谁知还没等到他利用吴延的权势赚回来,后者便入狱自戕,白白损失了一大笔现银。 他倒是有心想追回,可久在刺史府里当书吏的一名熟人悄悄向他传话,道吴家罪名不轻,还是少沾为妙。 何复春等于白白损失了一大笔现银。 谁知收购生丝,又折损进去一批计划之外的现银。 何复春年轻气盛,又想大展鸿途,故而这两年正在尝试把何家生意全面铺往附近几个州郡,但何家生意依靠权势而生,这种做生意的方式在外州并不理想,还要各处打点贿赂,摊子铺的很大,相对来说家中现银便留存的不多。 与朱玉笙一役,算是惨胜。 他表面笑盈盈向朱玉笙表示自己赢了,实则深知何记隐忧已生。 今年的江州锦利润早被原料生丝挤压的所赚有限,以此不合常理的高额价格,比起往年的大笔利润,只能算是赔本赚吆喝,利润不足以支撑他在附近几个州府生意的开销。 朱玉笙痛心疾首的责备自家掌柜跟下人:“都怪你们传话慢了,让何少东抢先一步。”又强撑着笑颜对何复春道:“恭喜何少东,咱们来年再战!”一脸的不甘愿。 老陶掌柜似乎不敢得罪这位新上任的东家,而杨鸣善则揭破了她失败的原因:“大姑娘,此事不怪我们,主要是何少东财大气粗,这么高价的生丝,咱们也吃不下啊。” 一句话揭破了她囊中羞涩的真相。 何复春假笑几声,吩咐手下管事带人来装车送入何家库房:“朱老板不走吗?” 朱玉笙气得只差要瞪眼,还要挤出一点笑意与何复春道别:“大田村风景优美,我虽再买不到生丝,但还想各处转转。” 何家十几名青壮下人挨家收丝,连同朱玉笙之前已经买入的生丝户们都已经反悔,当着她的面嚷嚷:“朱老板,何家丝价高,我们都是小户人家,之前你买丝的银子我们不曾花用,现下便退给你。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的丝不买了!” 朱玉笙还待再嚷嚷,可惜这些丝农皆不听她的话,退了银子扭头便跟着何家收丝的管事走了,挨家挨户称重付银子,迅速装车拉走,不再给这些丝农反悔的余地。 何复春看似好心告诫她:“朱老板,你入行不久,不知道这些丝农的禀性,他们都是狡诈没有诚信的,多打几回交道你就知道了。”说着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朱玉笙懒洋洋坐在大槐树下,丫环新雁还搬来了马车上的小几茶水点心,一样样往外摆,还热情招呼尴尬的村妇们:“高嫂子,田二嫂子,姜嫂子,过来喝茶尝尝我家里厨子做的点心?” 何家下人们边干活边嘲讽她:“朱老板,没进到生丝,今年你家也休想从我们何记进货,还不想想改弦易辙,竟还有心思在此处喝茶吃点心?” 朱玉笙似乎才醒悟自家的处境,慢吞吞拈了块绿豆糕入口,嚼了两下才道:“哦,小哥说得甚是有理,依小哥来看,朱记往后做什么生意才好?” 要是吴延还在位,这位何家的下人定然会斩钉截铁告诉她,您趁早收摊滚蛋,尽快消失在江州,不然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鉴于新任刺史卫灏的雷霆手段,他话不敢说得太满,但也要取笑她两句:“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总归布业这行是做不成喽。” 朱玉笙也不恼,还笑眯眯递给磨蹭过来的丁六媳妇一块糕点:“六嫂子尝尝,我家厨子手艺不咋滴,但胜在松软干净。” 丁六家迷恋富贵权势,但更爱财,还爱占便宜。 见到朱玉笙请吃点心,众妇人们都不肯,便厚着脸皮上前,连吃了好几块点心,不住夸赞:“府上厨子手艺真正不错!” 第118章 全都想来挖朱记的墙角,撬他家老板! 过得两日,何复春得到一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 前来报信的是何家一名管事,他纳的妾恰是出自大田村,姓丁。 那小妾近两日回了一趟娘家,回来之后向他炫耀娘家今年生丝大赚了一笔。 管事深知少东家从大田村回来之后,在书房发了很大一通火,都是为着今年的高价生丝,原本不欲再谈此事,谁知小妾却说:“我家嫂子还说,如果没有姓朱的,家里能赚的更多。” 关姓朱的什么事? 朱记老板不是最后连自己当初买的生丝都被丝农反悔了吗? 小妾为讨管事欢心,便告诉他一桩秘密。 原来朱玉笙第二次去大田村游说蚕农,多少年来被何家仗势欺人压榨的蚕农们早都吃够了何家的苦头,明知价格被压到最低,却无力反抗。 高有光被亲爹的病逼到了绝处,而与他关系要好的田二也有胆子,两名蚕农再见朱玉笙,便秘密联手作局。 朱玉笙带着银子来下定,每抬高一次价格,便是给何复春设一次套。 由高有光与田二出面,联络村人抬价,但前提是拉高丝价事成之后,还有朱玉笙的一份,否则朱老板不肯入局竞价,众丝农想抬价也枉然。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纵然自家妹子给何家管事做了妾,丁六也要站在银子的一方。 他再三告诫媳妇:“你要是说漏了嘴,或者偏向何家,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撕烂你的嘴!”正如村人嘲笑他们家时说起的,舍了个如花似玉的妹子给何家管事做妾,也没见拿到何家多少好处,或者以高价收他们家的生丝。 名头是虚的,但收进荷包的银子却是实打实的。 丁六媳妇“呸”的一声,骂道:“你吓唬老娘做甚?当我是个傻子吗?能多赚银子,我为何要多嘴。有了银子,咱们家就能送儿子去上学读书了,将来不做睁眼瞎,要是能考上举人,咱们家田都免了赋税,说不定还能出个官呢。” 丁六:“傻婆娘,美得你!” 人都是趋利的,丁六媳妇更是会算计。 在银子面前,她的嘴巴比谁都严,连何家管事跟着进村拉生丝,都不曾泄露半句。 此次不过是小姑子回村炫耀管事丈夫给自己置办的衣衫首饰,惹出了做嫂子的不平,才把此事讲给她听,用来嘲笑小姑子。 你以为你家老头子跟了个什么主子? 还不是被朱老板耍得团团转。 朱玉笙一介女流之辈,却凭着收购生丝一役,带着蚕农们把生丝价格炒成了以往大家都不敢想的天价,还带着蚕农大赚了一笔,她自己也赚了不少。 何复春听完此事,一张俊脸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好!好!好!” 他几乎要被气笑:“真是好个聪慧的女子,没想到耍得我团团转。”回想她在大田村数番加价,连朱记的掌柜都拦不住,还被骂了两回,想来那掌柜的连同周围妇人们都在联手作戏,唯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做了回傻子! 何复春出入生意场多年,流连花丛也是老手,没想到最后却让一名不满二十岁的毛丫头给耍得团团转。 管事不敢再看他的脸色,禀报完所知便赶紧借故溜了,只余他一人在书房里生闷气。 何复春身边的长随苏国良揣测主子心意,小心建议:“少东家,要不……咱们找几个地痞砸了朱记的店,或者放火烧?” “蠢货!”何复春只觉得身边下人没脑子:“你连个女人也不如。”论聪明竟还不如朱玉笙一个小女子。 苏国良心道:你还不是被姓朱的女子给耍得团团转? 他不敢回嘴,又想替主子分忧:“请少东家示下,小的带人去办。” 何复春气完之后,却转而又高兴起来:“聪明如朱玉笙,不愧是我瞧中的女人,若是能将她纳进家中,驯服调教做我生意场上的帮手,岂不快哉?!” 关于驯服女人,苏国良自有一套理论:“女子多爱胭脂水粉衣衫首饰,少东家想纳朱家姑娘,不如多多送她礼物?” 何复春此人,从来对感情嗤之以鼻,认为世上之事,无非称斤论两,没有银钱买不来的感情跟东西,连人亦可自由买卖,真要拒绝,不过是价格给的不到位而已。 朱玉笙是个生意人,当初朱家在拿够了银子之后,她虽不情愿嫁个病秧子,还不是进了刺史府当寡妇。 吴家的聘礼很是可观。 但何家也不差钱。 除了正室的名头,他别的尽可给她。 想明白之后,次日清晨,朱记刚刚开张,便收到了何家少东送来的礼物。 朱玉筝挨个瞧过何家管事送来的两盒首饰,以及江州府最名贵的胭脂水粉,愣愣问朱玉笙:“大姐姐,何少东这是什么意思?” 世上难道还有这种蠢男人? 被别人合起伙宰了一刀,竟转头送礼物来讨好。 朱玉笙眼风瞄过首饰跟胭脂水粉,不曾细看便合上了盖子,当着何家管事的面教训妹妹:“世上之人,但凡送礼,必有所求。何少东送礼物前来,定有所图。不管是图谋什么,咱们跟何家立场不同,已然势不两立,没有化解的可能,自然也不能占何家的便宜。” 她跟何家管事道:“礼物我就不收了,还请大管事带回去,跟何少东说,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人做生意的理念截然不同,故而哪怕是生意合作伙伴,也没有达成的可能。 何家管事与苏国良同行。 苏国良替自家主子转达:“朱姑娘,我们少东家对姑娘钦慕已久,些许礼物并无恶意,只想与姑娘交好,还请姑娘不要拒绝。” 朱玉笙道:“有句话虽然说,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对手,只有共同的利益。可我与何少东话不投机,做人的原则也各有不同,着实没办法交好,还请何少东只当我是生意场上的对手,给对手应有的尊重便好。” 何家下人踏出朱记之时,卫大人刚刚从码头回转,恰巧撞见何家下人鱼贯而出,索性在朱记斜对面的酒楼下车:“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他抬脚便迈入酒楼,进了二楼雅间。 卫大人天未亮便赶往码头,原来是查验到货的粮食。 有感于江州高昂的粮价,被葛厚存垄断,卫大人先后派了好几人前往湖州鱼米之乡游说粮商前来江州做生意。 以往吴延在任时,本地粮价由官府与粮商定价。 卫灏上任之后,先是忙完了别的事宜,打算用外地运过来的粮食冲击本地居高不下的粮价。 他派出去的人口齿伶俐,当真请来了湖州粮食石原。 石原在湖州素有小石崇之名,手中握着大批粮食,此次原本是要运粮前往宜州产酒区脱手,听说江州如今脱离了前刺史的管控,由卫灏主理,于是带着一大批粮食过来。 下面人在盯着卸粮,他与卫大人一同上楼。 两人算是故交,且熟知对方性格,这些年亦是书信往来,只是联手做生意却是头一次。 伙计上了早饭,石原边吃边偷瞄卫灏,见他频频向对街打量,奇道:“大人在瞧什么?” 周煦也跟过来吃早饭,瞄一眼便猜到了卫大人的心思,碍于与石原不熟,难得闭紧了嘴巴,面上笑容却颇为古怪。 卫灏见他那副别扭的笑容,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不在码头盯着卸粮,跑来此处做甚?” 周将军一口一个鸡汁汤包,烫的嗷嗷叫,对卫大人这种使唤人连口热饭都不肯让安生吃的行为十分不满,于是挟私报复:“听说朱老板办成了一桩漂亮事,抬高了丝介,还耍得何复春团团转,我来瞧瞧热闹不行啊?” 石原奇道:“朱老板是何人?” 此刻,丁喜已经穿过马路,踏进了朱记大门。 他佯作关心问道:“陶掌柜,何家人又在使什么幺蛾子?可是来找朱老板的麻烦?” 自从朱玉笙耍了何复春,连带着卫大人身边的人都改了称呼,通通呼她作朱老板,大约是肯定了朱玉笙做生意的能力。 陶掌柜的积年老人,眼神毒辣,兀自下了结论:“瞧着没安什么好心。那姓何的听说风流名声传得老远,江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贸然给我们东家送礼物,黄鼠狼给鸡拜年。” 朱玉笙被他的话逗得哭笑不得:“陶掌柜,我不过就是前儿在大田村演戏,说了你几句,您老不必拆我的台?姓何的哪有这层意思?” 陶掌柜耷拉下来的眼皮子朝上一掀,反驳道:“一个正当年轻的男人给妙龄女子送胭脂水粉首饰,除了骗女子的心,还能图什么?” 朱玉笙:“……” 丁喜原本只是前来奉命前来探听消息,闻言顿时改了主意,笑着暗示:“朱老板,我们大人今儿一大早便去了码头接人。” “什么人,还能劳动卫大人大驾,亲自去接?”朱玉笙好奇不已。 丁喜道:“湖州一位大粮商。此人姓石,手中握有大批粮食,我家大人近来发愁江州粮价居高不下,但苦于无法用强权压迫粮商降价,只能想办法从外部攻破,于是派了人去湖州请人救驾,请来的正是这位石老板,想要在本地找人合开粮店,好压下粮价。” 此言一出,朱玉笙不由双目发亮:“当真?” 丁喜心道有门。 朱老板还真是位财迷。 他压低了声音道:“那还有假?不过此事还在保密,旁人都不知道。我不是瞧着朱老板跟我家大人有来往,这才悄悄告诉你。” 朱玉笙也压低了声音探问:“卫大人呢?他在哪?还有那位石老板,也在一处?” 丁喜悄声道:“大人天未亮就起来了,这会儿在对面的酒楼正跟石老板一起吃早饭呢。” 朱玉笙催促道:“快带我过去,我还有蚕农的事情没跟大人禀报过呢。正好不必去府衙寻他。” 丁喜就等着她这句话,忙带着人出去了。 陶掌柜在后面忍不住翻个白眼——都不是什么好人! 全都想来挖朱记的墙角,撬他家老板! 第119章 谁左右了谁的心,还未可知。 卫灏边吃边瞧着对面的动静,眼睁睁看着丁喜带着朱玉笙穿过马路而来,心里便有几分不自在,只面上还不显。 石原久在生意场,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逢场作戏他会,但没想到素来板正恪守规矩礼仪的卫灏也会在外面有相好的女子,惊的双目都差点脱出眶。 周煦近来对朱玉笙产生一种极为复杂的念头,只觉得这小女子诡计多端,狡诈如狐,连何复春都能耍得团团转,他这个大老粗更猜不透她的心思。 由此近而生出一种微妙的念头,类似于“别瞧着卫大人心思缜密,还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竟还对朱玉笙生出不该有的情谊,到最后谁赢了谁的心,谁左右了谁的心,还未可知。” 竟是一种坐山观虎斗的,瞧热闹的心态。 跳出朱玉笙的美貌种下的迷障,周将军彻底清醒了过来,换个角度看世界,多出不少热闹与趣事。 眼下便有一桩。 压过了初时的饥饿,他的吃相难得斯文起来,含笑看着卫灏,心想:生得俊美不凡有什么用?遇上心动的女子,还不是被牵动了心弦,坐立不安。 事实上,卫大人定力不错,还远远没到坐立不安的状态。 只是相较于以往的稳重,难免会多出一二小动作,比如吃得心不在焉,眼神不时掠过雅间门,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那腰板便不由直了些,还刻意喝了一口茶。 周煦在心底狂笑。 扒下外表庄重的壳子,卫大人也不过是个心猿意马的年轻人而已。 朱玉笙并不知道雅间暗流涌动,跟着丁喜一路闯进来,满脑子都是生意经,举座巡视,先向认识的人打招呼:“卫大人周将军早上好。” 周煦仔细打量她的眼神表情,愣是没从这位眼神里瞧出一点儿女情长,反而有种错觉。 朱老板瞧着座中石原,眼神都比瞧着卫大人要热络许多。 他猜测丁喜肯定多嘴说了什么,不然何至于把朱玉笙给招了来。 朱老板近来似乎钻进了钱眼,打完招呼便热切转头:“想来这位便是石老板了?” 石原心道:有意思。 他戏谑的目光扫过卫大人:“姑娘听说过石某?” 自来生意人初次见面,总要客套几句,让石原更感兴趣的,却是此姝引起卫大人极大的情绪波动。 朱老板最近顺杆爬练得极熟,她顺着石原的话接茬:“早闻石老板大名,出了名的大粮商,没想到今日有缘,竟让我碰上了。” 卫大人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病,前两日遥遥见她跟何复春并肩而立有说有笑,今日她又上赶着凑过来跟石原套近乎,便忍不住想找点不痛快:“你家不是开布庄的吗?” 言下之意,两家生意不同,似乎没有攀附的必要。 朱玉笙似乎连脸皮也不要了,顺势道:“石老板纵横生意场多年,满腹的生意经,小女子初学做生意,很想跟前辈学习学习。再说……我得罪了何家少东,布行恐怕做不下去了,最近正想着转行开个粮店呢,卫大人不反对?“ 石原没想到这小女子不但生的美貌,双眸透着说不出的灵透,说话还动听,恭维起人来世故老练,全然不似这个年纪小娘子们该有的羞涩矜持,只觉得甚是有趣。 “姑娘要转行开粮店,卫大人为何要反对?”半开玩笑道:“莫非……” 他这种不着边际的猜测,原本就是打趣卫灏。 许多年前,两人有缘相识,一见如故,不拘泥于出身背景,相谈甚欢,此后时有来往。卫灏过去从未与哪家小娘子走得近,贴上来的他都要划清界线,谁知此时竟不为两人分辩。 反而是年轻的小娘子连忙为卫灏正名:“石老板可别想歪了。卫大人数次救我于水火,乃是我的救命恩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敬卫大人如父如兄!” 她说得郑重其事,周煦忍不住瞧了一眼,连石原也不好意思再打趣:“原来如此,倒是石某唐突了。” 反而是卫灏闷闷不乐,低头饮了一盏茶,暗暗平复心绪。 朱玉笙丝毫不以为意,笑道:“我自己声名不值钱,但万不可连累卫大人清名。”上辈子她在牢房里见识过卫大人的狠辣无情,对他心存恐惧,但这辈子两人相交过密,让她有机会深入的了解他,想法早已改观。 再说,卫大人待她有多好,她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 两人身份悬殊太大,离开江州之后,大约再无交集,她却不能将卫灏的恩惠当作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抛之脑后。 更何况,朱维昌的话到底在她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有时候她很想不顾恩义,顺着卫大人这条线攀爬寻踪,揪出父亲死亡背后的真凶。 眼下,卫大人许是听着她说的话不太悦耳,平静抛出一句话:“你倒是很为本官考虑?!”也不知这话是赌气,还是嘲讽。 朱玉笙猜不透,也就不必费心猜了,而是笑着接话:“大人为着江州数万以计的百姓想尽了办法,想要打破各行巨贾垄断的局面。石老板前来江州运粮,想来对江州之事,已有耳闻?” 石原前来江州,就是受卫灏所派之人游说,这才运了两船粮食前来探路。 他笑着点头,借用了朱玉笙初见时的客套话:“早有耳闻。” 朱玉笙顿时来了精神:“石老板既与卫大人有旧,又对江州之事有所耳闻,可否考虑找人合伙在江州开粮店?” 卫灏:“你当真要开粮店?” 他还当她说着玩的,但三番两次提起来,竟是真有打算。 “当然。”朱玉笙道:“卫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为卫大人甘当马前卒,与本地黑心粮商大战,替大人分忧解难!” 话说得漂亮,事儿办得也不赖:“石老板别瞧我年轻,也别觉得女子不适合做生意。我如今并无婚嫁的想法,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可比那些整日出入烟花柳巷的男人靠谱多了。” 石原:“……” 周煦:“……” 两人虽是初识,但此时竟不约而同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又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卫灏。 卫灏很想骂回去:你俩这是什么眼神? 他如今连婚嫁都不曾同人家提过,你们这种“卫大人好像被女子抛弃”的怜悯眼神是从哪里而来? 不过他心态很稳,行事谨慎稳妥,也能理解她对婚姻的态度——任哪个妙龄女子有两次被卖给不同男人的经历,恐怕都不会对婚嫁有什么期待。 不过提起烟花柳巷的生意人,他只想到一个,何记的少东。 更是她的手下败将。 他面上浮起一缕笑意:“你倒是对自己有明确的认识。” 这句话听着似调侃,但不等朱玉笙抗议,他转头便与石原商量:“石兄,别瞧着朱老板年轻,她最近倒是凭凭一己之力,联合蚕农把大田生丝的价格拉了上来,狠宰了何复春一顿。江州城内的生意人卫某大半都不认识,认识的……” “认识的都是想抓到牢里去的?”石原早知江州畸形的经济形态,倒是很期待卫灏的手段。 卫灏轻笑:“知我者石兄也。” 石原三十出头,认识卫灏的时候,他还是个满腔激愤的小小少年,努力学习大人应对生活的镇定,却还是看不开与亲生父亲分离之苦。经过多年磨砺,终于练成了八风不动的性子。 “既如此,不如朱大人与我讲讲你开粮店的计划。” 朱玉笙:“……” 刚得着一点消息,来得匆忙,她哪里有什么打动石老板的好计划? 脑子飞速转动,她绞尽脑汁的想理由来说服石原与自己合开粮店——只要抓住稳定的供货商,还愁朱记粮店开不下去? “石老板久做生意,定然知道粮价可不止关乎着本地百姓的生活,还关乎着各行各业的生意。酒楼饭馆,普通百姓之家的支出等等。粮价太高,生活成本便高,普通百姓在粮食上花了钱,便会收缩别的方面的支出。而酒楼饭馆的饭菜也会随着粮价飙升而涨价,否则便只能关门大吉。久而久之,便影响市面的安定繁荣,不适合外地客商来江州做生意。” 她说出自己的结论:“粮价影响着本地的经济繁荣安定,而安定繁体的经济又反哺着粮店的生意。”顺势提出:“正好小女家中有几间闲置的店铺,打扫打扫挑个黄道吉日便能开张。” 她大方道:“不如这样,石老板供货,我负责销售,但以售卖额度来分成?抛开粮食本钱,我再与石老板分封利润?” 她提供铺面,石原提供货物,要是现在能揪个风水先生过来择个黄道吉日,感觉当场便能开店。 难能可贵的是,朱玉笙分析的字字事实,句句在理,且并不贪心高额利润,提出分成额定利润的数字远远低于他的预期。 卫灏为何要重拳出击,严厉打击欺行霸市之事? 就是因为他虽来查案,暂代刺史之职,但江州城的营商环境已经烂得一塌糊涂,赚钱的几大行业被巨商垄断,形成了畸形的经商环境,影响着本地中小商人与外地商人的利润与经商积极性。 此时此刻,石原终于对眼前的小女子刮目相看。 别瞧朱玉笙是个女儿家,踏足生意场没多久,但她不但看透江州商界的弊端,竟还拿出实际行动,要助卫大人整顿江州市场。 “朱老板了得!” 生意人不止要会赚眼前近处的钱,眼光还要长远,能赚到几年之后的钱。 而朱玉笙小小年纪,竟有此慧眼,着实难得。 他夸完了,直接拍板:“朱老板既有此意,石某也不必再费功夫,咱们吃完饭便去看店铺,早点定下合作之事,也好早点开张。” 前些年,石原也曾试图打开江州粮价市场,与本地最大的粮商葛厚存交手之后,对方求助于刺史府的强权,令他铩羽而归,败退湖州。 此次重整山河,再战江州,乃是应卫灏之约前来。 朱玉笙喜笑颜开:“既如此,我便不打搅诸位用饭了。朱记便在对面,一会用完饭派个人过去传话,我再带石老板去看铺面。”她礼貌辞别卫灏周煦,便下楼去了。 卫灏从来自认强大,更不愿意向别人示弱,唯一开口的便是亲父的发配流放之事,求了太子殿下一回。 其余诸事,他连自己亲娘,强势的端慧公主都不愿意开口,何况别人。 但朱玉笙有一样迄今为止旁人都比不了的好处。 那便是她的敏锐,急他之所急,尽自己能力为他分忧。 真要细数,他倒也救过她不止一回。 她嘴上说着谄媚的话,心里却记着所有的事,竭尽所能的助他。 卫灏恰坐在二楼窗边,略略侧头,便能瞧见女子脚步轻快穿过马路,初升的朝阳落在她单薄修丽的身影之上,乌发间浮动跳跃金光点点,他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当着石原与周煦的面,说不出一句话,只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她的身影,直等她进了店铺,再瞧不见,这才恋恋不舍的转头。 第120章 我指望来了什么? 陶掌柜没想到自己预估错误,对面吃饭的人不但没撬走他家老板,而且还附赠了一门生意。 他听到朱玉笙要开粮店,嘴巴开开合合,终于憋出一句话:“那咱们布庄呢,是要关门吗?” 陶掌柜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在朱记布庄做工,卖了半辈子布,老了忽然要改换赛道,他心里有点打怵,试图劝东家打消这个念头:“大姑娘,咱们已经得罪了何家,布庄近来的生意也不大好,眼瞧着存货卖完之后,恐怕连江州锦都进不来货,您这是还要去得罪葛家?” 葛记粮庄的东家名姓葛名厚德,但名不符实,是个实打实的缺德鬼。 他年约五旬,吃得肥头大耳面泛油光,做生意全凭心狠手黑,哪怕有人饿死在粮店门口,也休想讨到他家一粒粮食。 不仅如此,但逢荒年他必哄抬粮价,恨不能把普通百姓荷包里的最后一文钱都榨干净。 朱玉笙非要开粮店,而且还是跟外地客商进货,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她年轻不经事,不知葛厚德的品性手段,他却不能不提醒。 所谓年轻气盛,朱玉笙半点不在意陶掌柜的劝阻,还笑着给对方吃定心丸:“咱们布庄的生意还是要继续做下去的,往后怎么经营再看情况,总能存活的。至于粮店,这么好的机会,还是要开起来。就凭价格战,葛厚德就得甘拜下风。他要真有不法行为,不是还有官府嘛。” 陶掌柜很想说,江州历来就是官商勾结的重灾区,新上任的刺史此时瞧着是个好的,但谁知往后真遇上事儿,靠不靠得住。 他不曾亲见过卫灏带兵闯进朱家,半夜封锁码头,亲自带人搜船,抱着救上来的人径直送回自己房中之事,只当她跟刺史府的交情约略比普通人强一些,能跟官府搭上话而已。 但在官府强权之下,真遇上事儿了,谁知对方是会帮葛家,还是帮自家。 “东家,官府之人未必靠得住,您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朱玉笙三思而后行的结果便是,三日之内同石原签定了合伙做买卖的契书,迅速挑了个两日之后的黄道吉日,统共花了五日功夫,便在江州城内开起了两家粮店。 不仅如此,她还花了一筐铜子雇了一帮街头小儿,把朱记粮店的价格编成儿歌教给这帮孩子,让他们走街串巷去唱。 江州百姓苦高价粮久矣,闻听有低价粮,当天便将朱记粮店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迫不得已朱玉笙还请了差役来维持秩序,队伍从街头排到了街尾,才勉强没闹出乱子。 贾氏没想到朱玉笙接手家中生意之后,布庄没见什么起色,但转头开了粮店生意却爆火。 她是个闲不住会算计的,问清楚朱玉筝粮食价格,一双细眉便拧在了一处,趁着朱玉笙晚上回去吃饭的功夫,在饭桌上教训她:“玉笙,你要掌家中生意,婶娘我也不反对。但咱们做生意可不是搞慈善,你去打听打听葛家卖粮的价格,再比对咱们的价格,旁人可不是拿咱们当傻子?!” 朱玉笙含笑道:“婶娘的意思是,咱们也应该抬高粮价,至少不能比葛家低了?” 贾氏还当她听劝,顿时喜得眉开眼笑:“我就知道你这孩子灵透,这么赚钱的营生,怎么能低价卖呢?要不明儿婶娘也过去帮你的忙。”她还亲自向朱玉笙传授省钱诀窍:“称粮的时候,秤上也可以做做手脚,一斤粮可以称七两或者八两,最不济也可以称九两。外面人都说葛家是七两秤,咱们也做八两秤,已经对得起良心了!” 朱玉筝难堪不已:“娘,别说了!” 父母品行不端,却又毫无反省之意,让她们做女儿的丢脸。 朱玉笛年纪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弯弯绕,抬头问胞姐:“二姐姐,娘在说什么呀?” 朱玉筝近来一直在店里忙着生意上的事情,也怕妹妹再被亲娘带歪了。 一个朱宝瑞已经让她头疼不已,还是被朱玉笙狠揍之后才老实不少,最近也没惹祸,别再把小的妹妹也教坏了。 她耐心解释:“大姐姐新开了两家粮店,娘的意思是要在称粮的时候缺斤少两骗人。” 朱玉笛童言无忌,鼓足勇气试图纠正亲娘的错误做法:“娘,骗人是不对的!” “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贾氏举起巴掌准备教训这不省心的,却被朱玉笙握住了手腕。 她掌家不久,气势竟已不同,话虽是笑着说出来的,但却无比的扎心:“二婶,粮店是我拿自己的私房开的,真要论起来,只是用了家里的铺面,粮店的生意却与家里人没关系。我回头便拟一张房屋租赁单子,给家里交房租就好。反正铺面空着也是空着。至于粮店赚的钱,除了开支掌柜伙计的工钱,剩下的便算是我们三姐妹的嫁妆,将来由我来分派。” 言下之意便是,粮店的生意轮不到她插手。 朱玉笙太了解贾氏了。 她刻薄算计,慕男厌女,对自己亲生的女儿都淡漠得很,若是将来生意做大,搞不好她会以“朱宝瑞是家中唯一可继承全部家业的男丁”而抢夺她辛苦所赚的劳动成查。 今晚贾氏的话提醒了她,朱玉笙道:“二婶,我想了下,我可以代为掌家,但两房产业还是尽早找人来分分比较好。” 朱玉筝紧张的放下了筷子:“大姐姐——” “二妹妹,就算分家之后,你还是跟着我一起干,家里的事情我也会管,只是咱们早立文书,免得将来我用自己的私房把生意做起来,二婶还当是我拿家里的银子所赚,搞不好还以为全是朱宝瑞的东西呢。” 朱玉筝深以为然,迎上长姐坚定的眼神,一颗悬着的心落回了肚里。 贾氏哪里肯? 她发现朱玉笙于生意上极有天份,现在抢不过侄女,也确实打着让侄女替朱宝瑞赚钱的主意,谁曾想朱玉笙竟要划清界限,顿时不乐意了。 “玉笙,你这丫头怎么想的?家里只有宝瑞一个男丁,将来他要继承家业,你们姐妹们全都嫁出去了,也得指着宝瑞给你们几个撑腰,他可是你们唯一的指望!” 朱玉笙被她的话逗乐了,毫不客气的讽刺道:“当初叔父也是我唯一的指望,我指望来了什么?指望他把我卖去吴家还不够,回来再卖一次给赵家,若非我命大,早被沉到河底做了水鬼。实话实说,与其将来指望朱宝瑞,还不如我们姐妹靠自己早点攒够了钱,才是正理。” 贾氏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有心说朱宝瑞并非丈夫朱维昌,但男子天性薄情,朱宝瑞从小便有些自私,就算是她最为疼爱的儿子,她也不敢打保票! 朱玉笙厉声道:“玉筝玉笛,你们俩要是愿意认我这个大姐姐,还肯听我的话,便趁早打消依靠朱宝瑞的念头,他若是将来知恩图报,愿意站出来替姐姐们遮风挡雨,那咱们便也是个慈爱的姐姐,若是想喝姐姐们的血,这种兄弟有不如无,趁早断绝关系!” 朱玉筝近来跟着长姐在外面做生意,不再囿于后宅,早不认同贾氏教育女儿的理念,并且从长姐的身上学到了很多,对她更是由衷佩服,当即表态:“大姐姐,我都听你的!” 朱玉笛虽然年纪小,不大懂长姐话中之意,但也非常听话:“大姐姐,我也听你的!” 朱玉笙欣慰的各拍了下俩妹妹肩:“好妹妹。” 转天便请了族中叔老,还有衙门吏胥做见证析产,先把长房与二房的产业分出来,接着把田产店铺都分开,而粮店铺面分在了长房名下,等于朱记粮店与二房无关。 贾氏也深知朱玉笙进粮的渠道自己钻不进去,而她也不敢得罪葛家,这门生意就算是眼红也拿不过来,只能安慰自己,好歹二房分到了朱记名下。 她还想重掌朱记,朱玉筝不肯,反而被朱玉笙道:“二妹妹,既然二婶想当家,你就把朱记布庄交给她打理,你来粮店帮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朱玉筝对长姐凡事无有不依从,便将朱记布庄的所有账目交由贾氏,转天便跟着朱玉笙去了朱记粮店。 结果贾氏重掌朱记没几日,已经感受过姐妹俩春风化雨管理模式的陶掌柜跟店里伙计也受不了贾氏的刻薄猜疑,纷纷辞工跑去朱记粮店寻求帮助。 陶掌柜带着两名伙计上门,面对大排长龙的朱记粮店,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无踪,苦着脸央求:“大姑娘,我实在受不了二夫人的猜疑了,她自己不查帐本,却怀疑我贪墨了店里的布料跟银子,我还是跟着你干。不知道你这边缺不缺人?” “自然是缺的。”朱玉笙笑着打趣:“陶掌柜,你真不怕转行了?” 陶掌柜这次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想明白了,不论干哪一行,只要跟着个好东家,就不怕没饭吃。再好的行业,跟的东家不成器,恐怕也得饿肚子。” 他手底下跟了好几年的伙计也都是干活麻利极有眼色的,听说他要投奔大姑娘,扭头就跟贾氏辞了工,也非要跟着一起过来,此刻也齐声道:“东家,我们就认准了您,往后您做什么生意,我们就跟着您。” 朱玉笙求之不得:“店里这么忙,就缺个掌柜,陶叔你先顶上,回头等我再开布庄,还得请你过去当掌柜。” 第121章 “卫大人几时闲到操心旁的女子的清誉了?” 朱记粮店货源充足,粮价公道,还不曾拿陈粮充数,全都是当年的新粮,很快消息传遍江州大街小巷,葛记五家粮店,门可雀罗。 葛家家主葛厚德不但卖高价粮,还喜欢以次充好,往粮食里面掺沙子。 原本在江州地界上,这生意也还能做。但谁知半路杀出个朱记粮店,从价格到粮食的质量,全面碾压葛记。 葛家被打懵了,家主葛厚德气得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毛丫头,敢跟我嘴里抢食吃?”并且催促手下人:“去打听清楚了,她从哪里进的货。” 江州粮食进货渠道全被他家包圆,没想到还有人能够突出重围,从外面挖掘了稳定的进货渠道,葛厚德不能忍。 正当葛家人四处打探朱记粮店的背景跟进货渠道之时,高有光带着妹妹找到了朱玉笙。 他们兄妹俩先去的朱记布庄,谁知如今布庄交到了贾氏手上,连掌柜带伙计全跑了。 贾氏不思反省,不觉得是自己尖酸刻薄,疑心陶掌柜吞了每日营利,逼走了陶掌柜跟多年伙计,反而把一切都归咎于朱玉笙。 “陶掌柜干了多年,怎的朱玉笙这丫头管过一阵子布庄,他也要辞工不干,还跑去粮店。还不是朱玉笙坏心眼子,故意跟我做对?”贾氏对着上门的娘家弟媳哭诉:“这丫头太不地道了!” 贾家弟媳金氏安慰她:“姐姐不必伤心,玉笙那丫头到底跟你隔着一层,不比咱们亲姐弟,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不帮你帮谁呀?”她热切的打量朱记布庄:“不如这样,陶掌柜既走了,姐姐倒不必再雇掌柜的,直接让我们当家的过来当掌柜的,既省钱还帮了姐姐,贴心贴肺,姐姐你也放心不是?” 贾氏身为长女,家中还有三个弟弟,皆已成年。 金氏嫁的是老二,家中也有五个儿女嗷嗷待哺,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 朱维昌掌家之时,出了名的吝啬,防着贾氏补贴娘家,看得倒挺紧。 自姐夫流放,贾氏的几个弟弟便暗中卯足了劲儿,都等着合适的机会,好冲上来咬一口。 谁知朱玉笙掌家,他们便插不上手来。 等到朱记粮店开了,朱家大房二房分道扬镳,而二房的女儿朱玉筝还跟着朱玉笙跑了,如今还在大房干活,只留下贾氏,可不正是最好的时机。 金氏一早得到消息便赶了过来,先是假惺惺安慰贾氏,给她灌了一肚子迷魂汤,什么“一家子姐弟亲骨肉,哪有不管姐姐的道理”,再或者“姐夫出事之后,我们也很担心姐姐,别的活儿不能做,帮衬着姐姐看看店也是好的”;还有更甜的话,诸如“我们本来便是帮姐姐看店,一家子亲姐弟,要什么工钱?” 等等甜言蜜语,一下子便击中了贾氏的心坎。 贾氏原本便不是什么大方敞亮的人,上门的劳力,不要白不要,当即答应了贾二做朱记的掌柜,金氏帮忙卖货,又恨恨道:“都怪朱玉笙那死丫头,没事得罪了何家,往后咱家布庄跟何家拿货都难。” 她这里愁肠百结,还在忧心布庄的未来,却有大田村的丝农找上朱记,直言要见朱玉笙。 贾氏面沉如水,示意贾二跟金氏处理。 金氏在村里可是个泼妇,吵架从来没有输的,上来便将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两人早点滚。 原来寻人的正是大田村的高有光。 高有光出来之时,还觉得奇怪:“朱记掌柜不是这样的人,连上次去收丝的陶掌柜跟伙计都不见了,可是朱记出事了?” 高小妹扯着兄长的袖子要回去,高有光不信邪:“咱们再打听打听。” 他去对面酒楼打听,伙计颇为热情:“朱记的掌柜在城北开了一家朱记粮店,价格公道东西又好,你要寻朱老板,还是去城北。朱记布庄……”他摇摇头:“我看完了。” 朱记布庄在朱维昌手中就生意平常,换了朱玉笙重上轨道,轮到贾氏接手,再加上贾二跟金氏联手,原来的老顾客上门,都被猛然提高的价格跟恶劣的服务态度给吓到,纷纷转投别家。 高有光带着妹妹直奔城北,见到大排长龙的朱记粮店,本来还有满腹的话要说,但朱玉笙已经改行了,他心中不免生怯。 朱玉笙见到高有光,热情招呼他们进店休息:“高大哥怎的有空过来,这位姑娘是?” 高小妹生得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杏核眼,一身布衣打着补丁,但洗得发白,愁眉不展,似乎遇上了极大的难事。 高有光想想,既然来都来了,说不定朱玉笙路子多些,也能替自家小妹再寻一条生路,便吞吞吐吐道:“本来是有件事情想要求朱老板,还是我妹妹的事情。” 原来自上次何复春在朱玉笙与丝农联手作局之下,高价收购了生丝。何家与外地客户签定的江州锦的合约去年就已经完成,何家不甘自家锦缎利润大降,于是便想办法压低成本。 往年何家低价雇佣织娘,今年更是再次压低了工价,以此节省成本。 高小妹一直在何家织坊里做织娘,听到压低工价的消息,哭着回家找兄长:“这个工价,还不如不做呢。” 高有光没想到何家心黑至此,恨不得织娘给他家做白工,回想朱玉笙说过的话,与其指望有钱人良心发现停止压榨,还不如自己奋起反抗,这才求到了朱玉笙头上。 但眼下朱玉笙已经转行,不再做布庄生意,指望她想办法,有点为难她。 朱玉笙见他们兄妹俩一脸愁苦,安抚道:“别担心,此事我一定帮你们想想办法,你们且先回去。” 朱记粮店的粮价只有葛记粮店的一半,且连开两家,导致葛记的高价粮无人问津,全都哗啦啦涌到了朱记。 葛厚德起先还寄希望于朱记的低价粮撑一阵子,卖光了就要断货,或者低价只是朱记打出来的噱头,等到吸引顾客之后,便会提价上涨。 谁知朱记不知死活,开店都半月了,竟然还不肯提价。 葛厚德坐不住了:“这个臭丫头,她想做甚?到底从哪运来这么多粮食?” 他手底下连着打听了十来日,总算把朱记的货源打听清楚了。 手底下来报:“家主,近些日子以来,外地的运粮船把码头堵得严严实实,码头那些搬卸工一个个忙得脚底板冒泡,运粮船还不同少。” 那手下机灵,多日蹲守码头,从粮船管事跟手下人闲谈的只言片语中偷听到关键字眼,此刻也有些不确定:“……似乎是湖州运过来的,姓石的老板。” 葛厚德咬牙:“石原?手下败将,竟敢卷土重来!” 他令手下伙计吃进朱记的所有低价粮,但很快发现朱记可能从一开始便考虑到了葛记的反扑,竟然实行什么限购,每人每次仅能从朱记买十斤粮,粉碎了葛家想要一口吃下朱记低价粮的打算。 葛存德:“臭丫头,她这是在找死!” 江州城内的粮价随着朱记粮店的低价粮而降了下来,导致葛家粮店的高价粮无人问津,更有甚者在城内散播谣言,说是葛厚德违法犯罪,私自哄抬粮价,要被新上任的刺史清算。 葛厚德听到之后,更是差点气炸了肺,狞笑着骂道:“收拾不了姓卫的,难道还收拾不了姓朱的臭丫头?!” 刺史府内,卫灏正跟石原闲聊。 石原精明会算账,按照朱玉笙进货价及出货价,还有给他的销售分成,他感慨道:“朱老板这是让利于民,让利于我,算下来她也没什么赚头,只赚了点管事跟伙计的工钱。” 他直起身子,盯着卫大人俊逸的面庞猜测道:“朱老板说要替卫大人分忧解难,不会是真的?” 卫灏内心颇甜,但不能让石原瞧出端倪:“那丫头口甜舌滑,你信她的话?“ 石老板的思维方式与卫大人不同,他是典型的生意人,凡事用利益说话:“怎么不能信,她把自己应得的利润都让了出来,一个生意人不赚钱,为着什么?这不是纯为着讨卫大人欢心吗?” 卫灏板起脸:“你可别败坏她的清誉。” 石原:“啧啧。” 卫灏:“?” 石原:“卫大人几时闲到操心旁的女子的清誉了?” 卫大人不但闲到操心朱玉笙的清誉,还一直派人盯着朱记的生意。 朱玉笙每日关门之后跟陶掌柜及伙计们盘帐,把当日流水、利润及分成也一并算出来,对着账簿子喜笑颜开:“照这么卖下去,葛家粮仓里的粮食都要留着喂耗子了,除非姓葛的主动降价。” 陶掌柜附和:“葛家粮食里可是掺了沙子的,除非他的粮价比咱们还要价一半,不然谁会愿意吃掺了沙子的粮食?” 不止是卫大人盼着葛厚德把粮价降下来,江州百姓此前也望眼欲穿多少年。 可惜葛老板吃了多少年独食,早已视江州粮市利润为自家锅里的饭,更不会同意别人往自家锅里伸勺子。 当他发现没办法遏制下跌的粮价,终于忍无可忍,在朱玉笙回家的半道上把人给绑了。 朱玉笙忙起来顾不上吃喝,又怀疑朱宝瑞近来学堂晚归,是不是在外面瞎玩,便掐着放学的点催促着朱玉筝坐马车去捉朱宝瑞,她自己算完帐关门就回去。 江州城内近来街市热闹了起来,傍晚出来摆摊卖东西的小商贩也不少,朱玉筝想着安全没问题,便听话走了。 朱玉笙前脚出了朱记粮店,后脚才路过一条巷子口,便被两名壮汉套了麻袋扛起来就跑,陶掌柜慢了一步,再没追上。 他年纪大了,跑了十来步眼瞅着贼人逃远了,只能扯着嗓子大喊:“救人啊,绑匪抢人了……” 卫灏接到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治下竟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什么?朱玉笙被人绑走了?” 报案的是朱记的伙计,慌得六神无主:“陶掌柜追上去崴了脚,他说是两名膘肥体壮的贼子把东家绑走了,还塞进了一辆马车,往城南方向去了。” 卫灏立时便派人封锁了码头,城内紧急戒严,急调所有人手出来寻人。 江州城内,满大街都是巡逻的兵卒,码头连只蚊子也飞不出去,所有船只被扣押在码头等待解封,外地客商纷纷探出头打听消息:“怎么回事?” 带兵的小头目喝道:“都回船上去,等待检查,若是有做了什么违法之事,尽快自首,别存着侥幸心理想着蒙混过关。” 这种情况之下,竟然还真抓住了三两拐卖妇女,偷人孩子的船只,可惜里面没有失踪的朱玉笙。 卫灏心急如焚,对着江州城防图汇总传回来的消息,宛如被人剜去了心尖,亲自带人追查朱玉笙的下落:“陆路水路全都被封锁,就算是绑匪逃的快,这两条路也不通。”他指着图上的方向果断得出结论:“那就只有往山里走。” 周煦:“大人确定?” 江州城南门外可是深山老林,山林绵延,一道又一道的山,如何追查? 绑匪要是真钻进深山老岭,势必加强了追查的难度。 卫灏道:“我带着一批人往山里去追,你负责把守好城内陆路码头,只要把这些地方守好了,应该就能追到人。”他十分懊恼:“都怨我,任由她牵头卖粮,却不知给她带来了危险。姓葛的在江州吃了这么多年独食,哪里会轻易善罢甘休。” 吴延其人便是重利,能跟着他赚钱的,哪有什么好人。 指望曾经围绕在吴延身边的这些人长出良心,那是不可能之事。 周煦安慰他:“大人不必难过,说不定陶掌柜只是眼花,瞧错了呢。” 这种可能,卫大人也设想过。 他特意派了卢登前去朱家,结果朱玉筝已经带着在外面玩耍的朱宝瑞回去了,姐弟俩正在吵架,贾氏忙着添乱,徐氏忙着观架灭火,家中乱成一团,压根没人想到朱玉笙会被人给绑架了。 徐氏听到女儿被绑,吓得当场软倒在地:“这丫头……她到底怎么了?怎么总是不顺,不是遇上这样的坏人,便是那样的坏人。”拉着卢登不肯放手:“这位大人,您可一定要救回我的女儿……” 卢登奉命来查问:“夫人可知道府上大姑娘近来都与谁人结仇?” 朱玉筝急得要骂:“我大姐姐还能与谁结仇,除了葛家粮店的家主。他眼红大姐姐卖低价粮。”忽想起一事,又有些迟疑:“大姐姐她……好像还得罪了何家少东。” 何复春跟朱玉笙为着生丝大战一场,连何家的提亲都拒了,媒婆后来气得上朱家门来找后帐,对徐氏说的话也不咋好听:“不是我说,您家大姑娘都嫁过一回的人了,况且还是个寡妇,何必挑三捡四?依我说,何少东家资万贯,本人又精明能干,是咱们江州城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还年轻温柔会哄女人,何必这样给人没脸?” 徐氏平日是个面团,现在遇上女儿的事情态度便强硬了起来:“妈妈上次来我就想说了,我家女儿再是嫁过一次,也不想与人为妾。任是何家金山银山,与我们朱家有何相干?我女儿是吃不起饭了,还是没衣裳穿了,要与人为妾?再怎么说,我们朱家也轮不到卖女儿!” 这话说来,连媒婆都不相信,忍不住刺了一句:“你们朱家又不是没卖过女儿,再说……何家给的价格也不低呀。” 徐氏如今每每追忆朱维昌在时,逼迫女儿嫁进吴家冲喜,便愧悔不已。 媒婆的话简直是拿刀子往她心里扎,气得她面色涨红,便要开口赶客:“妈妈无事还请回。” 媒婆也很不开心:“往后府上姑娘少爷的亲事,还是别再来寻我了!” 前有王媒婆心狠卖人,被赵闻一事给牵扯出来,早都进了大牢判了刑,而何家请的这位媒婆虽撮合富户,却不会做害人性命之事,在江州城内颇有口碑。 贾氏不乐意了,追着媒婆好一顿赔罪,还反过来怪罪徐氏:“大嫂子有骨气,不愿意大姑娘与人为妾,可也别得罪媒婆呀。我家里还有俩姑娘一个儿子,哪里似大嫂家里的笙丫头,主意大得很,不愿意与人为妾,谁知道与那位卫大人是什么关系。” 她对朱玉笙极为不满,逮到机会便要说几句。 得罪了媒婆,贾氏追着徐氏好一顿唠叨; 再被绑架,加之朱记布庄近来生意惨淡,她的话就更难听了。 “朱玉笙一个丫头抛头露面不说,还带着筝儿天天往外跑。她一个嫁过人的寡妇,不在家好好守寡,偏要去外面出风头,这下子好了,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竟让人家给绑走了,留下这一大家子,这可怎么好?” 其实朱玉筝被绑,贾氏并不担心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相反的,她反而有种“危难之中舍我其谁”的感受,只觉得此时便是自己挺身而出的机会,还催促朱玉筝:“你也别再跟你弟弟争吵,也别愣着了,赶紧把粮店的钥匙交出来。陶掌柜毕竟是外人,你大姐姐失踪了,你大伯母一向于外头的生意不懂,你小孩子家家的,可不得我来担着了。” 朱玉筝:“娘——” 朱宝瑞听说讨厌的长姐被人绑架了,顿时高兴的一蹦三尺高:“这么说,大姐姐再也回不来了?” 徐氏一生的寄托都在女儿身上,近几个月所历之风雨,简直把多年的风雨都攒到了一起,以瓢泼之势往下落。 她心慌的喘不上气来,但也见不得朱宝瑞如此得意忘形,厉喝道:“朱宝瑞,你再胡说八道?!” 朱宝瑞没想到向来脾气和软的大伯母竟然会生气,吓得出溜一下钻到了贾氏身后,甚至有种“他再多说一句大伯娘都要揍他一顿”的错觉。 朱玉筝根本不肯听从贾氏的话,还反驳她:“娘,大姐姐已经把两房的财产分开了,我现在在粮店也不过是个跟着大姐姐干活的伙计,还赶不上陶掌柜知道的多。大姐姐既肯让陶掌柜管事,必然是信任他的。再说粮店是大房的产业,轮不到你插手。你不用担心,大姐姐她一定会回来的,您又何必吃相这么难看?” 也怨不得贾氏吃相难看,实在是朱记布庄生意惨淡,但每日卖出去的碎银子还被贾二夫妇给拿走了。 她倒是要跟弟弟跟弟媳理论,但金氏撒泼:“我们两口子在店里从早守到晚,不要工钱是真,但总不能让家里孩子们喝西北风?” 弟弟耍赖:“大姐,咱们一母同胞,我要是有家店铺,赚多少都愿意贴给姐姐。你倒好,嫡亲的姐弟,非要跟人算细帐,多伤人心呐?” 他拿着布庄的银子耍赌就不伤人心了。 贾氏双拳难敌四手,再厉害的人遇上无赖兄弟跟撒泼弟媳妇,也要甘败下风。 在布庄吃了瘪,回来家里可不得再想办法找补。 贾氏厉喝女儿:“大房跟二房虽分了家,但大事当前,怎么还分这么清。你大伯母又不懂粮店之事,我不管谁管?” 卢登原本是奉卫灏之命前来查探朱玉笙所结之仇人,谁知亲眼见到贾氏争产,徐氏已经因为女儿被绑而慌了神,便强硬道:“二太太有所不知,朱记粮店是大姑娘跟我家大人的朋友石老板合开,现下大姑娘失踪,自有石老板接手,学轮不到二太太来操心。” 贾氏悻悻走了。 第122章 袅袅细腰,一段风流。 朱玉笙被抓的时候,全无心理准备。 兜头被装进麻袋之后,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挣扎之下,后颈一疼,便晕了过去。 等到再醒过来,竟是已经到了深山老林,躺在冰凉的地上,睁眼便是半夜,冷风吹过树梢,唯有浅浅月辉洒落人间。她借着月光看清楚大致情况,五步开外坐着四个男子,但听几人谈话的方式,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应该是这些人当中发号施令者。 那中年男子问:“打听的怎么样了?” 其中一名汉子喘着粗气,好像刚刚从远处奔过来:“回主子,城内被锁,陆路水路码头都被封了,一时半会好像不会解封……” 中年男子冷笑:“这么说,姓卫的倒是很看重这丫头?” 朱玉笙还有些不大清醒,起先以为自己作了个古怪的梦,但后颈余痛犹在,证明她所经历的都是现实,心跳开始不受控制的在腔子里高高荡起,又急速落下,却又荡了起来,晃晃悠悠落不到实处。 这男子口中所说的“姓卫的”,应该是卫大人了。 也就是说,她失踪的这段时间,卫大人已经带兵封锁了江州城,水路陆路都派人把守,就为了找到? 朱玉笙已经经历过不少事情,上次被赵闻抓走,整个人的意识是昏迷的,哪怕事后旁人提起来,有多凶险,于她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感觉。 纵然她见过了赵闻船上拉回府衙血迹斑斑的密室,再看过赵闻船工签字画押的状,历数他这些年行商在河道之上虐杀了多少姑娘,于她来说心中也只有侥幸脱险的后怕,以及对卫灏的感激,而不是此刻内心的动容。 有些事情,也许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落下了种子,只等风雨浇灌便能催生出嫩芽。 朱玉笙早已经历过不少事情,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有着足够清醒的认知。 一个弱女子落入一帮绑匪手中,还被带到了荒郊野外,最糟糕的结果便是丢了失了清白丢了性命。 也只有到此刻,生命受到了威胁,也许会再次与这个世界道别,她才终于被强迫停下来思考。 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家中生意刚刚起步,最主要的是父亲蒙冤未洗,死因未明,等着她去查证……然而在脑海深处,却冒出许多乱糟糟的念头,全都是关于卫灏的。 洞房里远远冷眼观望的他…… 灵堂里坏心眼吓唬人的他…… 灯下与她一起整理父亲书册的他…… 寺里变着法的为她洗刷清白的他…… 如同天神般降临暴揍吴澈安慰她的他…… 在这一刻,朱玉笙忽然无比想念卫灏。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这些人手中活着走出去,然而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让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一件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那个前世让她闻之色变的男子,今生已经悄悄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父亲之死,至今仍是个谜。 她也不知道是否与卫家长辈有关联。 此刻她唯有一个想法:我要活下去! 她缓缓坐起来,试图搞清楚对方为何要绑了自己。 那四人之中有人瞧见她醒了,忙道:“家主,那姓朱的小娘子醒了。” 发号施令的中年男子恶狠狠道:“拖过来。” 朱玉笙听了对方的话,索性往前挪了两步,依旧坐在地上,语声出奇的镇定:“不必劳烦各位,我自己过来即可。”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着重打量了一番那发号施令的男子,发现他身躯略显富态,面白须少,上唇有颗大痦子很是显眼,即使在月光之下,也能感觉到盯着她的眼神极为不善。 “敢问这位爷,我与你可是有仇,为何绑了我来?”朱玉笙开门见山,想弄清楚事情原委。 谁想对方一愣:“你不认识我?” 朱玉笙奇了:“我应该认识你?” 她一介良民,怎么会认识绑匪? 中年男人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怒极反笑:“你……不应该认识我吗?” 朱玉笙脑中灵光乍现,迟疑着试探道:“……葛老板?” 此人既是家主,还要出手对付她,应该不是早已安享晚年的何有方,那便是另外一家。 葛厚德喋喋冷笑:“你总算想起来了?” 月黑风高,树影婆娑,背后茫茫群山如同巨兽,仿佛要将她一口吞下,朱玉笙后背的冷汗一层层漫上来,面上还能极力维持镇定:“大半夜的,不知道葛老板请我来此,是要赏清风明月,还是有生意上的事情商量?” 她能做的,便是极力淡化对方的罪行,让他放松警惕,再伺机逃跑。 谁知葛厚德并不吃她这一套:“生意上的事情,你能做得了主?”想来他打听了不少:“姓卫的想要逼死我,你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而已。” “我怎么做不了主了?”朱玉笙放柔了声音,诱哄道:“葛老板会错意了,我并非卫大人手里的棋子,只是觉得咱们江州城内粮价过高,真要贸然上门去跟您商量,让您把粮价降一降,空口白牙想来也没什么用。大家都是生意人,生意场上打打价格战,这么点小事不值当葛老板冒此大险,恐怕还会背上绑架的罪名。” 葛厚德不语。 朱玉笙继续道:“生意场上,和气生财。和气才能生财,葛老板这又是何必呢?” 葛厚德冷笑:“何必?我葛家粮庄如今连只鬼都不进去,你跟姓卫的联手从外地调粮过来打压我,想让我关门歇业,要将我逼上绝路,竟还想劝我大度?” 朱玉笙算是看出来了,姓葛的此人双标的厉害。 他利用强权逼得小商家关门歇业,或者家破人亡,都算是自己的本事;真要轮到自己生意不景气,不但不懂反省自己家欺行霸市,将粮价定的太高,给普通百姓造成了多大的压力,反而将一切错处都归咎于旁人。 她倒是想指着葛厚德的鼻子破口大骂,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此举过于冒险了。 于是朱玉笙忍着心头怒火,强挤出一抹和缓的笑意,委婉劝道:“葛老板在生意场上多年,必然也知道,做生意嘛,有赔有赚。以前你赚的时候,肯定也有商家赔本。在商言商,实事求是的说,咱们江州的粮价,会不会确实有点高呢?” 言下之意便是,姓葛的你别太不要脸,想想这些年你跟着吴延强制提高粮价赚的盆满钵满,现在背后的靠山倒了,难道真就不应该反省一下吗? 可惜葛存德多少年嚣张跋扈惯了,背后的靠山没了,不但没让他学会收敛,反而刺激到了他。 多少年来,他在江州粮业向来说一不二,除了要向吴延弯腰赔笑,何尝照顾别人的心情。 朱记粮店的崛起,刺激到了他。 一个贪欲过重的人,一旦感受到了自己的利益受损,再回不到过去巅峰时期,想法搭不上官府借不了卫灏的权势,严重的落差必然让他恼羞成怒,失去理智。 而此刻,葛厚德便陷入了此等失去理智的地步。 他不但不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将一切错处都归咎于卫灏的到来与朱记的开门营业。 “都是你跟卫灏搞的鬼,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先压低粮价,搞垮了我,让葛家家破人亡,接着再把粮食价格提起来,做独家生意!” 朱玉笙:“……” 有些人,这辈子都只会以己之心度人。 葛厚德便是其中翘楚。 他半辈子做生意耍尽了卑鄙的手段,借官府之势独霸一方,便以为旁人也与他一样,做生意不顾百姓死活,也如同他一般不择手段。 或者,在他的认知里,做生意必然是要用尽肮脏手段。 面对葛厚德的固执与恼怒,朱玉笙真有种对着棉花打拳的错觉,根本找不到着力点,而她做生意的理念与对方南辕北辙。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朱玉笙叹一口气:“葛老板,你有没有考虑过另外一种可能,比如你把葛记的粮价降下来?” 卫灏的本意就是打破葛记粮店对江州本地粮价的垄断。 至于这中间葛厚德有没有犯过人命官司,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但他的本意并不是逼死葛厚德。 葛厚德却接受不了,眼神里全是凶光,瞪着朱玉笙破口大骂:“粮价降下来,我葛家一门老小喝西北风去?能多赚我为何要降价?你这小贱人,存的什么坏心思。葛记降价,正中你的下怀,等我降了朱记难道不会再降?” “朱记再降就得赔本了。”朱玉笙无奈。 她从小听教于朱维清,于物质上面并没有多少贪欲,只要能保证基本的生活,也并不向往奢靡的生活,故而实在不能理解葛家一门“喝西北风”的标准,但以她在坊间听到的葛家传闻,听说葛厚德妻妾成群,一门老小奢靡成风,让这帮人省着点花,也许于他们来说便是不能忍受之辱。 既然劝说葛厚德降价无效,而与他交流生意经也行不通,朱玉笙试图改变策略。 “既然如此,我想问问葛老板,那您请我来此,有何诉求?” 葛厚德愣了一下。 他近来每每听到朱记粮店逼得葛记无顾客上门,便心中怒火上涌,满脑子都是要将卫灏与朱玉笙撕碎的想法。 想归想,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自然也没到付诸行动之时。 他是想收拾朱玉笙,而且这种念头越来越迫切,还派了人早晚盯着朱玉笙的动静,但还没想好具体的应对之法。 这不是今日跟狐朋狗友多喝了二两马尿,黄秩也在席间,见他脸色不好,便探问道:“老葛,你这是怎么了,有心事?” 何复春也关切道:“葛叔父可是遇上了难处?” 他苦恼之际,便向黄秩提起葛记生意一落千丈,再这样下去非要关门倒闭,便有人激他:“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能有多大胆子?竟敢跟葛老板作对!” 何复春也道:“这姓朱的丫头胆子是不小,前些日子逼得我高价收了今年的生丝。”苦笑着饮了一杯酒:“说出来不怕两位世叔笑话,她设了个套子逼我钻了进去,等于宰了我一刀。”他忍不住磨牙:“说起来我也恨得这丫头牙痒痒,想着几时把人捉进府里去好生教训教训!” 座中有人见惯了这位何少东的意气风发,没想到也有他踢到铁板苦恼的时候,都对朱玉笙格外好奇:“什么样的丫头,能把何少东欺负成这样?” 何复春苦笑着再饮一杯,下了结论:“奸诈狡猾!” 黄秩开玩笑:“不如把这小丫头捉来给咱们哥几个佐酒?”他背后有大靠山,胆气也壮,手下还养着一大帮亡命之徒,更是视人命如草芥,随意道:“姓卫的才几岁,哄得那小相好替自己打头阵,还想逼得老葛你关门歇业。咱哥们在江州一言九鼎的时候,这俩小崽子还不知道在哪窝着呢,如今竟跑出来蹦跶。老葛,你难道怕了姓卫的跟那毛丫头?” 葛厚德当时酒意上头,再见黄秩这种视新任刺史如黄口小儿的作法,脑子一热猛拍桌子,再灌一口酒:“妈的,老子怕甚?!” 何复春举起酒杯:“我敬葛叔父一杯!” 黄秩赞赏道:“咱们相交多年,这才是我认识的老葛!” 席间众人纷纷捧场,还有人给他出主意:“听说那姓朱的丫头生的不错,嫁进吴家冲喜,吴家那短命鬼儿子揭盖头的时候便吐血而亡了,不会还是个雏儿?” “要不……咱们绑来验一验?” “会不会姓朱的毛丫头早上了姓卫的床榻?” “就算不是个雏儿,咱们也不亏啊。毕竟是前任刺史府上的大少奶奶。” “……” 酒后各种污言秽语砸上桌,跟助酒小菜似的,激得这帮男人口无遮拦,各种猜测。 连黄秩也嘬着牙花子道:“还真别说,连我都有些好奇,这姓朱的丫头清白还在不在。”他跟吴延过众甚密,以前也远远在刺史府见过一次朱玉笙,彼时她一身素衣跟在苏夫人身后,孝衫也遮不住袅袅细腰,一段风流。 当时只道可惜了。 座中有人起哄:“葛老板你敢不敢啊?既然这丫头敢砸你的招牌,你还怕甚?!” 葛厚德原本就对朱玉笙恨得牙痒痒,再加上酒意上头,正好近来也颇为熟悉朱玉笙的作息,当即放下大话:“等我去把这死丫头绑了,看她还有胆子跟我作对!” 一场酒宴,从上午持续到傍晚,葛厚德借着酒意,雄纠纠带着几名手下直奔朱记粮店,可巧朱玉笙没多久便从店里出来了,时机正好。 第123章 她这么迫切的想要见到卫大人! 此刻夜风四起,葛厚德遥望江州城方向,内心充满了矛盾挣扎。 酒意早已醒透,他想起席间黄秩言之凿凿:“大不了回头你把姓朱的丫头交给我处理。” 他说起处理两字,透着彻骨的冷意。 黄秩把持着江州盐业,可以说他一句话便能影响江州盐业的价格,无论官盐还是私盐,都掌握在他手里,还养着一批不要命的私盐贩子,于这种事情驾轻就熟。 葛厚德脑中是盘算着要收拾朱玉笙,但只想到绑架,后续如何处理还没想好,在酒场上被黄秩拍着胸脯保证:“要给这姓卫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帮他处理朱玉笙。 谁知此刻他在山中吹冷风,却不见接头的半个人影。 有一种人,做坏事也需要跟人狼狈为奸,找个人一起搭伙共担责任。多年来葛厚德但凡沾上人命之事,多半都要求着黄秩指点襄助,已成惯例。 他茫然站在山上,思索着接下来的一步,手下人冻得跺脚,朱玉笙也冻够呛,率先提议:“葛老板,要不……找个地方生点柴火暖和暖和?既然你还没想好下面怎么做,不妨慢慢想。” 朱玉笙一句话,问住了葛厚德,让这位没脑子靠巴结吴延到位而掌控江州粮价,又受酒精及同伴怂恿做出绑人之事的绑匪头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臭丫头,你闭嘴!”他暴躁至极,吼了朱玉笙一句,却用实际行动表示出了自己还是个接受意见的好人,扭头跟手下人说:“找个山上猎户住的屋子,先生火猫一晚再说。” 朱玉笙也不知道该夸他还是该嘲笑他,鉴于自己的小命还攥在人家手中,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被葛厚德的手下推推搡搡继续往山上走。 她在店里忙了一天,本就没吃几口,还记挂着晚上回去美美享用一顿可口的晚饭,早晨走的时候徐氏便说要给她炖个蹄膀补补,谁知蹄膀没吃着,被抓到山里吃冷风,又累又饿都想跟葛厚德说:再走下去还不如把我推下山呢! 好不容易后半夜里,一行人总算摸到了一处猎户住的小屋,推开之时尘土直往下掉,也不知道空置了多久,但好歹能挡风挡寒,还有火石柴火可以用。 葛家下人点燃了石砌的炉灶,还未请葛厚德过去,朱玉笙已经扑到了炉灶前,哆哆嗦嗦伸手去烤火。 “臭丫头,你让开!”葛家下人怒骂。 朱玉笙已经冻到麻木,此刻连生死都可置之度外,要不是怕烧伤她都恨不得踏进炉灶之中把自己四面都烤烤:“要不你弄死我,要不你别吠!” 葛家下人抡起拳头,朱玉笙贴得炉灶更近了,头也不回道:“你主子都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我,小心你一拳头把我砸死,他没办法跟卫大人谈条件。” 葛厚德也不知道是在山中夜奔被冻木了脑子,还是吹散了怒意,总之此刻分外安静,既不吼朱玉笙,也不管教手下,只是绕到朱玉笙旁边坐在了火边,也伸出冻得青紫的手往火边凑,一双眼睛幽幽盯着朱玉笙,好像能从朱玉笙脸上瞧出答案一样。 朱玉笙也不知道他脑中所想,冻得嘴唇麻木,说话都不利索,索性也不说话。 两人相距一臂之遥,都各自沉默烤火。 葛家下人见状,悻悻退后。 一夜无话。 天色渐亮,朱玉笙正坐着打盹,被人踢了一脚:“醒醒,该出发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葛厚德正盯着她看,一双被酒色财气泡得浑浊的眼珠里透着奇异的光,也不知道盯了多久,而踢她的是他的手下,倒也没用多大力气,似乎本意也只是为了把朱玉笙叫醒。 “去哪?”朱玉笙伸了个懒腰:“葛老板一夜没睡?” 葛厚德幽幽道:“只有你才能睡得着。” 他发现事情颠倒了。 绑人的一夜辗转反侧愁得睡不着,被绑的没心没肺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难道不应该是被绑之后又惊又吓害怕到睡不着吗? 他一个绑人的达成目标应该睡得着才对啊。 但夜深人静,外面山风吹动树梢,树叶哗啦啦响个不停,宛如外面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催着他,要奔赴下一个目标,而他又茫然到还未想到接下来的行动,也或者这些年享惯了福,忽然流落山间,又冷又饿压根睡不着。 总之葛厚德顶着一双肿眼泡,盯着朱玉笙半夜,发现她可能坐着睡姿不对,竟然还打起了小呼噜。 一行人出得猎户小屋,迎着冷风继续与江州方向背道而驰,既没带干粮又没带水,饶是葛厚德一个男人也要走不动道了,一刻钟之后坐在山上一块大石头上,死活不肯挪窝。 他也说不上来,但有种预感,仿佛身后有什么巨大的危险追着一般,他跟被吓到的黄鼠狼一样直往山里窜,走不动只能不甘的歇一歇,吩咐手下:“去找点吃的来。” 手下倒是很听话,各自分散去找寻野味。 葛厚德奇道:“你不累?”这丫头太奇怪了。 听说从小养在家里,朱家也不缺吃不缺穿,又不是干粗活长大,耐力竟然比他还好,走了一路都没拖过后腿,着实意外。 “累了你会让我歇吗?”朱玉笙毫不客气的反问。 葛厚德:“……” 他只会在自己累的时候歇。 朱玉笙紧皱的眉头松开了,瘫坐在地上捶腿:“葛老板又不肯跟我讲道理,也没想好下一步的打算,咱们就……这么漫无目地的在山上转悠?” 葛厚德此时终于想到一件事情,镇定道:“姓卫的应该还不知道绑走你的是何人?” 朱玉笙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葛老板想做什么?” 他目露凶光:“听说你前阵子得罪了何复春?” “葛老板三思啊!”朱玉笙瞬间便猜没到他想嫁祸何复春,而自己是他报复卫灏的工具。 性命堪忧! 她还想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葛厚德,谁知这位此刻已经魔怔,笑得分外狰狞:“臭丫头,你跟我做对的那天就应该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正说着,手下慌慌张张从林子里钻了过来:“家主,外面好像有官兵追上来了。” 朱玉笙:“……”这么快的吗? 卫大人太也迅速!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她这么迫切的想要见到卫大人! 葛厚德也慌了,扯起朱玉笙催促:“快走!”竟抽出一把匕首抵着她的后心:“你要是走得慢或者嚷嚷出来,小心老子捅你个后心凉!” 人到绝境之时,便顾不得许多。 尤其葛老板做生意发家,也是靠简单粗暴的贿赂官员送礼打压同行而崛起,等到面临绝境之时,便容易铤而走险,往绝路上走。 朱玉笙可不想被他捅成肉串,当即放软了声音:“别急别急,我当真不会嚷嚷,你别急,手上也没准头,小心扎到自己!”又柔声劝道:“你真没想过跟卫大人坐下来好生谈谈?他也不是随便就取人性命的昏官呐。” “他要是昏官就好了!”葛厚德没好气道。 要是个贪图酒色财气的昏官,他只要大把砸上银子,便会成为自己的靠山,任由他在江州横行,这样的官多好啊。 坏就坏在卫灏是个一心想要做出点政绩的官员,还对江州巴上来示好的富商爱搭不理,连一文钱的礼都不肯收,这难道不让人心慌吗? 银子都不收,那就是要命了! 朱玉笙倒是还想磨蹭,但后腰抵着一把利刃,随着山路愈见陡峭,葛厚德有时候收手不及,已经扎破了单薄的衣衫,有血迹渗出来了。 她只怕自己强硬一点便会收获两个深深的血洞。 一行人走走停停,另有葛家下人在后面打探消息,但总是甩不脱身后缀着的官兵,整整两天在山里兜圈子,饿了啃山上的野果,渴了便掬点山泉水喝,到最后连朱玉笙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 她已经迷路,并且怀疑葛厚德也已不辨方向。 脚上都磨出了血泡,连鞋子都快要穿不住了,要不是有上一世流放路上长途跋涉的艰辛,她恐怕撑不下去。 她倒是沿途想要悄悄给卫大人留点记号,但葛厚德盯她比盯贼还紧,时不时还要 用刀尖往前抵一下,眼睁睁看着她后背衣衫沁出血,还是没能让他心软片刻,或者停手。 第三天晌午,朱玉笙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山上,半点都不想挪动了:“我真的走不动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身上的伤口虽然不大,但足够让人感受到疼痛。 此刻,他们已经翻过了好几道山,一直朝着江州反方向而行,放眼看去只有莽莽山脉,让人绝望而痛苦。 葛厚德催促:“快起来,臭丫头!” 朱玉笙再也走不动了:“要走你走,我反正走不动了。” 正在二人僵持之时,后面葛家下人神色慌张追了上来:“家主,官兵追上来了,快快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卫灏已经带人追了上来,已经能够听到官兵踩着山路树枝枯叶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声催促:“快快,这边——” 葛厚德面色惨白,说不出的慌张,拖着朱玉笙便往前走:“快走——” 朱玉笙觉得自己只吊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葛老板,我真走不动了……” 没想到此时,卫灏已经带人窜了上来,其速度之快令人惊异,葛厚德心知来不及了,狠狠推了朱玉笙一把。 卫灏窜出林子的瞬间,只看到几个仓惶逃窜的身影,以及从山上滚下去的翻飞的裙角,他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第124章 再说……男女还授受不亲 自朱玉笙失踪之后,卫灏心急如焚,亲自带人追查朱玉笙的下落。他手下有善于追踪之人,一路循迹追到了深山老林,谁知却让他见到了目眦欲裂的一幕。 朱玉笙一路从山上滚下来,犹如一个球般往下掉,她咬牙抱紧脑袋却止不住下坠之势,半道上左腿撞到了一块突起的山石之上,只觉得一阵巨痛,她痛呼着,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只当自己痛到出现了幻觉。 等到她终于停止了滚动,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被一棵树拦腰拦停,她抱着腿环顾四周,竟已掉落到一处深山镜湖旁边,周围柞林茂盛,仰头定睛去瞧,顿时呆住了。 卫灏一路提心吊胆追下来之时,被推下山摔断左腿一身狼狈的朱玉笙正抱着一棵树傻笑,脸上还挂着疼出来的泪水。 他冲上前去,不假思索的一把抱住了这狼狈又让他牵肠挂肚的狡诈丫头,对方宛如被雷劈中,傻傻任由他抱着。 朱玉笙落进他怀中,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半天不知道作何反应。 男子的怀抱坚实而温暖,自父亲走后,她便再也不曾被人这样小心翼翼宛如珍宝般抱在怀中,她甚至贪恋的靠在他肩上。 卫灏回神之后,扶着她的肩上下打量,哪怕此刻两人之间不过一掌之距,他的心脏仍旧狂跳,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极为失态,一叠声追问:“你怎么样?哪里疼?快告诉我!” 朱玉笙举着手中一个浅绿色椭圆形的东西给他,小心翼翼问:“大人……可识得此物?” 卫灏一颗心全在她身上,见她左腿之上已经渗出血迹,身上到处都是划痕血迹,方才搂着她的腰之时,好像有些湿意,他抬手瞧时,竟发现沾了一手的鲜血:“怎么回事?后腰也有伤?” 朱玉笙满不在乎:“不用管它,后腰只是皮外伤。”她疼得额头直冒冷汗,面色惨白,却仍旧执着追问:“大人当真不识得此物?” 都什么时候了,她不想着自己身上的伤,还非要对着野外的东西追问不休。 卫灏从小在端慧公主的严格教导之下,极度恪守礼仪,从未有过冲动之举,此事却是平生绝无仅有的一次。 或许,遇上朱玉笙,便是他人生脱序的开始。 他虽博学,却并不认得此物,只一径关心朱玉笙:“快告诉我都哪里疼。”还试图扭转她的身子,想要查看她后腰的伤势。 朱玉笙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抱着断腿呲牙咧嘴道:“我现在哪哪都不疼了!” 卫灏没好气道:“这又不是止疼药!” 朱玉笙道:“这个可比止疼药还好使。” 话虽如此,她也已疼到面色惨白满头冷汗,他上手一摸,便知朱玉笙左腿腿骨已断,四下寻摸到两根棍子,再拿随身匕首削直了,扯了袍角做绳,先固定住了断腿;再看她后腰伤势,发现似乎并非山上滚下来造成的,而是被什么利刃扎伤,不由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玉笙道:“哦哦,那是葛厚德用刀刺伤,皮外伤不要紧。” 卫灏又气又心疼:“荒郊野外,伤口要是化脓发烧,你连小命都要丢了,还不要紧?” 朱玉笙开心的像个孩子:“总算葛厚德做了件好事,让我找到了新的蚕种。” 葛厚德狗鸡跳墙,竟歪打正着让她无意中在这罕无人至处寻到了绝世蚕种,吐出的是绿色蚕丝,在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璀璨光彩,而此处柞林之内已经结茧的茧色有深绿、浅绿、深金黄色,但绝大部分为绿色。 此处山间镜湖之畔,气候湿润,柞林密布,想是因其独特的地理与气候所致,才能生出绝世蚕种。 朱玉笙虽时常将爱财二字挂在嘴上,但真遇到了发财机会,她也不愿独吞,大方表示:“要是没有卫大人舍生忘死来救我,也找不到这么一处神仙所在。见面分一半,此处蚕种当由你我二人共有。” 这会功夫,卫大人已经替她处理了腿上的断骨,身上出血的地方都已经撒了止血的药粉,撕了里衣包扎完毕,笑意盈盈注视着这位从一开始便以财迷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的丫头,柔声道:“你舍得?” 谈到钱,朱玉笙瞬间就冷静理智,恢复了商人应有的精明,她笑的鬼头鬼脑:“这么一大片柞林,我手头也没人来采摘,守护不住反而招祸。大人手头有人,还能护得住,只当我借势可好?” 此时此刻,朱玉笙暂时忘记了朱维清之死,而卫灏也忘记了自己身份所带来的羁绊与桎梏,两人视线相接,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渺小的自己。 渺小但清晰。 “好,给你借。”卫大人轻声应诺。 他出身高贵,视钱财为身外之物。区区蚕种,放不放在眼中。原本想要拒绝,但想到两人共同拥有一片柞林蚕种,竟有种说不出的甜蜜,仿佛得到承诺一般,竟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并吩咐亲卫开始收绿色的蚕茧。 卫灏跳下去之时,卢登将带来的亲卫一分为二,一批人追着绑匪消失的方向而去,另外一批人紧随其后也追了下来。 结果一行人追下来之后,远远见到卫灏抱着朱玉笙那副疼惜入骨的模样,毕竟是高门大院出来的,极有眼色,当即便制止同伴靠近。 丁喜冒冒失失要往前冲:“还不赶紧去瞧瞧主子受伤没。”被卢登在脑袋上敲了一记:“没眼色!” 他探头一瞧,嘴巴张得老大:“主子这是……来真的?”想到公主府里的端慧,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汗毛直竖:“这可怎么办?” 端慧公主的强势有目共睹,哪怕卫灏身边这些亲卫来自父族精心挑选,也只听命于他一人,但想起端慧公主的手段,也是不寒而栗。 卢登也无可奈何:“来真的我们能拦得住?” 丁喜担忧的摇摇头。 卫灏小时候还有几分淘气的模样,自十年前其父出事之后,便日渐老成变得不苟言笑,行事缜密恪守礼节,于女色上头与寺里的和尚也没什么区别了。 端慧公主为此没少烦心,母子俩于亲事上多次争执,好不容易替他挑了卢相的孙女卢明月,结果她前脚对外公布两家的婚约,后脚卫灏就带人前往江州,连订婚宴都不肯出席。 据京里传来的消息,在卫灏离京三日之后,端慧公主便自作主张摆了订婚宴,卫卢两家的亲事板上钉钉。 周煦前来江州晚于卫灏两月,彼时卫卢两家的亲事早传遍帝都,他临出发前还特意八卦了一番暂时成为他顶头上司的卫灏的亲事,这才心满意足来的江州。 不过卫灏并没让手下人烦恼太久,很快便招手让众人过去,开始摘收蚕茧,他自己却躬身弯腰:“我背你下山。” 卢登:“……” 丁喜:“……” 确凿无疑,主子动真格的了! 摘蚕茧的亲卫们在忙碌的间隙悄悄分出几缕目光偷偷注视着不远处的两人。 但见朱玉笙欢天喜地扑上了自家主子的后背,笑得跟偷了油的老鼠般,透着股暗藏的喜悦。 卢登捂眼,丁喜小声嘀咕:“我要是女的,能得主子开口要背,我也得乐出声。” 脑袋上挨了一记,丁喜还是觉得自己说得没错:“能跟咱们主子相识,姓朱的丫头真有福气!” 卢登心道: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 朱玉笙却管不了那么多,满心欢喜爬上卫灏坚实的后背,试探着揽住了他的脖子,埋首在他温暖的肩头,也不知怎的,竟软弱的想落泪。 来的时候,被葛厚德追着赶着拖着,咬牙也要撑下去,心里那口气不绝,硬捱了下来。但回去的时候,被人小心呵护,反而有泪意上涌,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泪意,却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吸吸鼻子开玩笑道:“自十岁之后,再没人背过我,大人让我想起了我爹。 卫灏身形一僵,随即失笑:“我可没你这么大的闺女。”他甚少展望未来,同龄长大的少年郎们成婚的不少,手脚快些的儿女都已经有好几个了——也可能是不同女子所生。 他却于婚姻之事从无期待,执着于成熟到足以担当重任,找到当年丢失的母钱,为父亲洗刷冤情,早日团聚。 何况生儿育女。 但朱玉笙的话难免让他多想,思绪信马由缰,忍不住驰荡,嘴里却小心问:“腿疼得厉害?” 朱玉笙前世被流放之时,也是吃尽了苦头的,断骨受伤之事亦经历过,有次被赶去修补城墙,从上面跌下来摔断了肋骨,也没怎么好生养过,一直忍受着断骨之痛,后来身子便垮了。 事实上,她后来能够早逝,与那次的断骨之痛是分不开的。 哪怕再世为人,她也依旧能够记得潮湿冰冷的床板,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到的难以忍受的疼痛, 痛入骨髓。 此刻她感受着山路的颠簸,腿骨断处的疼痛,笑着说:“不怎么疼,好像失去了知觉。”实则疼得要命。 卫大人平日板着一张讨债脸,两人独处之时多半态度温煦,今日却格外话多而殷切:“你要是疼的话就告诉我,我走慢点。”还讲起派人去朱家之事:“……你那位婶娘听说你失踪了,竟提出要接手粮店,被卢登挡回去了。” 朱玉笙便知他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她暂时忘却疼痛,亦笑道:“不着急,等我回去之后,也差不多能够接手朱记布庄了。以婶娘家里兄弟两口子的能耐,我要再不卖下来,布庄说不定便要易主了。” 丁喜留在镜湖边带着亲卫们摘蚕茧,并负责运回来。卢登带俩亲卫护送两人回去。 他倒是好几次想张口替主子代劳,但听得前面两人嘀嘀咕咕,时不时还传来低低的笑声,遂作罢。 既然自家主子乐在其中,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再说……男女还授受不亲,省得主子猜忌。 第125章 卫大人哭笑不得。 卫灏把人背出深山老林,山下便有马车候着,以及另外一批手下已经将葛厚德及其手下全员抓获,捆成一串丢在马车旁等着。 葛厚德原以为自己能逃得了,但卫大人手下亲卫皆从小习武,于爬山之技能超出他多矣,只能心不甘情不愿落网。 他见到卫灏亲自背着朱玉笙从山上下来,眼珠子差点脱出眶:“你你……” 一帮人在背后讨论卫灏与朱玉笙之间的关系,把朱玉笙说得十分不堪,恨不得往她身上打上“玩物”俩字,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以为那是卫大人抛出来的棋子。 谁家棋子能享受到这种待遇?! 卫大人身后可还跟着三名身高体健的亲卫呢,都是一副想帮又不敢上前来帮忙的模样。 葛厚德为人缺德,但眼神却不瞎,见卫灏小心翼翼把朱玉笙放下来,还亲自抱上马车,只觉得头顶降下一道雷,将他劈成一把灰。 他此时才觉得,条条大路,偏选了一条最凶险的路去走。 朱玉笙在马车上坐好,掀起帘子笑着招呼:“葛老板,两日不见,瘦了不少啊。” 能不瘦吗? 被卫大人的手下跟撵狗似的在山上林子里钻,被追捕的恐惧如影随形,落网之时他甚至隐隐松了一口气,好像头上悬着的那把刀终于落下来了。 “原来你没死。”葛厚德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你应该感谢我没死。” 朱玉笙放下车窗帘子,迎上卫大人含笑的目光,她眸子闪亮:“我就是想显摆一下,死里逃生还能有所收获。” “……” 卫大人哭笑不得。 ——怎么能有这样勃勃生机胆大包天的女子? 寻常养在深闺的高门贵女,被人无端绑走数日在山林中餐风露宿,推下山差点丢掉一条命,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躲起来慢慢疗愈,哪得精神跟再次见面的凶手说这种话? 卫大人尽心尽责,当日回城之后,先把朱玉笙送进医馆,处理了腿上断骨,身上伤口,这才把人送回家。 数日不见,徐氏差点急疯,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这次倒是比过去坚强许多,竟然没怎么哭,就是彻夜不睡,眼珠上布满了红血丝,眼圈周围都青了,连新雁也跟着熬夜,见到朱玉笙反而抱着她放声大哭:“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朱玉笙一见到汹涌的眼泪就头疼,当即大叫:“疼!疼!”慌得新雁忙往后退:“姑娘,我压到你伤口了?” “你说呢?”朱玉笙瞪她一眼:“我都回来了,你哭什么?快去吩咐厨房备饭,快饿死了。” 贾氏闻声而来,内心极度失望——绑匪怎的就把这丫头放回来了? 历经数次磨难,朱玉笙还能囫囵个儿回来,就连一向对鬼神之说并没那么坚定相信的贾氏,也不得不相信她的命硬!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命格。 尤其亲眼目睹了卫大人对她的态度,当着朱家一众人等,卫大人毫不避嫌,先行跳下马车,向朱玉笙伸出双臂,要抱她进去。 徐氏:“……”这怕是有些不妥? 她转头环顾四周,试图找个能抱朱玉笙回房的人。 杨鸣善:“……” 老杨我……其实也可以上的。 但对上朱玉笙那张花容月貌的面孔,他也觉得这个想法不合适,于是默默向后退了几步,只远远关切的瞧着。 新雁低头,注视着自己细麻杆似的胳膊,目光不敢与徐氏对视。 对不住了夫人,我实在抱不动! 贾氏硬着头皮上前招呼,语气格外甜腻客气:“笙儿,你回来了?!”只希望卫大人的手下没有多嘴,死丫头尚不知道她急吼吼想要抢朱记粮店之事。 朱玉笙当着贾氏的面,揽住了卫大人的脖子:“让二婶担心了,再不回来,我怕粮店都要姓贾了。”然后在贾氏的发愣中,被卫大人抱着踏进了朱宅。 朱玉筝是傍晚回来才知道长姐被救,且被卫大人一路抱回内宅的。 她自朱玉笙出事,虽心中焦急,但想起往日长姐教导,要她承担起家中重任,便每日守着朱记粮店,一面应对亲娘的无理,一面满腹焦虑的等待着长姐回来。 “大姐姐,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的!太好了你没事!”她扑上去闪着泪花便要往朱玉笙怀里扑,被新雁拦腰抱住:“二姑娘,小心我们姑娘的腿。” 朱玉笙被抱回房之后,背靠床头盖着被子坐着,先是挽留卫大人吃饭被拒,他匆匆走后,便迎接了亲妈无休止的盘问与婶娘贾氏的围观,听说她被葛厚德一把推下山,徐氏吓得“啊——”的一声,女儿虽在眼前却仍旧受到了极在的惊吓,抓着她的手落下泪来:“当时可是摔坏了?” 朱玉笙轻描淡写道:“摔断了腿骨,也无甚大碍。” 她的腿被夹板裹着,回来换衣服徐氏就看到了,身上还有包扎的伤口,可是只有真真切切听她讲起在被绑之后几日的遇险经历,才更会有身临其境的体验。 “卫大人真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徐氏紧抓着女儿的手不放,内心对卫灏的感激无以言表。 唯有贾氏内心阴暗,忍不住要想——这也命太大了,从山上推下去居然没有摔死,只伤了一条腿而已。 可怜她近来焦头烂额,收了贾二夫妇看店,就跟请了俩瘟神似的,眼见得店里货越来越少,但却不见收回本来,内心别提多恼火了。 留下的一个小伙计悄悄告诉她,贾二有时候输红眼了,便会回店里来拿货抵押赌债,竟是等不及卖出去拿银子了。 她再次试图跟弟弟及弟媳金氏理论,可惜在徐氏面前一向强横不讲理的贾氏,自小在娘家对弟弟便无条件迁就退让,这一习惯延续至今,被金氏逮着她要算账的功夫,怼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哟哟,看看我们家的大姑奶奶,嫁得富户便不顾娘家兄弟侄子的死活了。我们两口子没白没黑在店里干活,连工钱都不要,想着大姑爷犯了事儿流放,大姑奶奶家里没有男人不行。”金氏撒起泼来,坐在朱记布庄门口,拍着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谁知我们为大姑奶奶着想,她却不为我们着想……大家快来看呀……” 贾氏原本便因丈夫流放而抬不起头,往日气焰难免低落,谁知怕什么来什么,金氏家里五个孩子嗷嗷待哺,偏偏丈夫是个烂赌鬼,她也一肚子怨气,逮着谁便朝谁撒气,扒上贾氏吸血便没想着要撒开手,大姑姐哪疼便往哪扎,一扎一个准儿。 “你说这些做什么呀?”贾氏急得团团转,要去拉她起来,谁知对方根本不领情,尖着嗓子嚷嚷起来。 “大姑奶奶你做什么?总不能让人连句真话也不能讲?”她拍着大腿嚎啕,引得两旁店家伸长了脖子瞧热闹,路过百姓索性停下脚步驻足围观。 贾氏一张脸涨得通红,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再让她闹下去,自己都没脸见人了。 “弟妹,你快起来!像什么样啊?” 金氏才不管什么面子。 她家里的孩子都快饿死了,丈夫也漠不关心,只想着去赌坊里快活,谁让贾氏是她大姑姐呢,合该抚养娘家侄子侄女。 “我要什么样子?大姑奶奶都欺负起我这样的老实人了,难道我就不能讲两句真话啊。”此时她倒夸赞起流放的朱维昌了:“还是大姑爷大方,以前每年都会派人往岳家送礼,连家里孩子的费全都包了。怎的大姑爷流放,竟舍不得娘有人吃一口你家的饭!” 那是一口饭吗?! 贾氏气得胸口痛,却不是金氏的对手。 她好歹还要点脸面,在家里刻薄厉害就算了,总不好厉害到外面去,金氏倒好,也不管店里生意,直接躺倒在店门口撒泼。 眼看着贾二夫妇都快要将布庄搬空了,贾氏却赶不走两人。 请神容易送神难。 她也向长女朱玉筝求助,谁知这女儿是白养了,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娘既然要把布庄留给宝瑞,不如让宝瑞去赶人?” 宝瑞一个孩子,在学堂天天挨夫子的打就算了,哪里惹得起金氏那个泼妇? 二女儿朱玉笛本就性格怯懦,更指望不上。 如今俩女儿都围着朱玉笙嘘寒问暖,贾氏心中颇不是滋味,脑中却忽冒出一个念头——恶人自有恶人磨。 朱玉笙既然命硬厉害,不如……让她去帮赶快驱赶贾二跟金氏?! 第126章 姐妹俩相视,发出阵阵缺德的笑声。 贾氏肚里打着小算盘,也顾不得抢粮店之事被朱玉笙知道,殷勤关切朱玉笙的伤势,当着俩女儿的面,势必要做出一副跟侄女和好的架势。 朱玉笛小声问:“姐姐,娘好奇怪。” 朱玉筝详细查看过长姐的伤势,贴心把这几日店里的事情汇报完毕,总算卸下了千金重担,还得了朱玉笙的夸奖:“玉筝越来越能干了,往后……姐姐也放心了。” 她知道长姐指的什么时候。 长姐入京之时,自然要她来担这副重担。 如今不过是小小试炼,她并没有乱了方寸,让大姐姐吃了颗定心丸。 她牵着妹妹回房,不欲再打搅长姐养伤,一面小声讲给妹妹听:“娘这个人,最是趋炎附势,拜高踩底。听说卫大人星夜不休,带人进山救回了长姐,听说还是卫大人抱长姐进屋,娘亲就害怕了,这才对长姐改变态度。” 朱玉筝还是低估了亲娘脸皮的厚度。 临睡前,朱玉筝再次去长姐房里,想着睡前瞧一眼也好放心,谁知才到窗前,便听到贾氏低低的哭声。 “……我也是没办法了,再这样下去,整个布庄都要被他们两口子搬空了。我求求你了,玉笙你跟卫大人说一声,让他派几个人把贾二两口子都赶出去,好歹给宝瑞留下一点家产继承。” 秦玉筝:“……” 原来亲娘打着这样的主意。 她脸上火辣辣作烧,这一刻只觉得难堪,父母长久以来加诸在朱玉笙身上的痛苦,反复对长姐的伤害,难道就这样轻轻揭过? “我不同意!”朱玉筝推开房门,凛然道:“谁惹的祸谁去平,别拉着长姐的旗号!” 贾氏没想到朱玉笙只是笑微微坐在床上,率先跳出来反对的竟然是自己亲生的女儿。 她气急败坏,上来就捶打朱玉筝:“孽障!你是想看着宝瑞将来连一文钱财产都没有吗?” 朱玉筝对幼弟有品性有深刻的认识:“你要是再溺爱下去,就算将来有万贯家财,他也只会跟二舅舅一样败光!” 贾氏又哭又闹:“你怎么不盼着宝瑞点好的?”推搡辱骂女儿,恨不得朱玉筝磕头认错。 “够了二婶!”朱玉笙实在受不了她的无理取闹:“您有多大脾气,有多厉害,怎的不去寻自己兄弟媳妇使,干嘛要对着玉筝妹妹?她说的也没错,再溺爱下去,别指望宝瑞成才了!” 见她开口,贾氏才松开了朱玉筝,流着泪眼巴巴回头:“笙儿,你可要管管布庄啊,我求你了!” 朱玉笙不为所动,还笑眯眯提出了另外一个建议:“二婶要是肯把布庄卖给我,我肯定管!” 贾氏大惊失色:“你想做什么?” 朱玉笙展示了她作为商人冷酷的一面:“反正再过不久,二婶不卖给我,也要卖给别人。与其卖给别人,不如卖给自家人,我还能给你一个好价钱!” 贾氏气得头顶冒烟,却又不敢往狠里得罪朱玉笙,毕竟朱玉笙背靠大树。 她骂骂咧咧走了。 朱玉筝好奇道:“长姐真打算把布庄买回来?” 她明明是二房女儿,却并不关心二房财产状况,只一心一意跟着朱玉笙,仿佛她是大房女儿一般。 朱玉笙含笑道:“有此打算。” 朱玉筝想想,竟还提出:“要不再晚些时间,还能把价格太低一点。现在我娘对布庄的生意还不死心,又惹不过自己兄弟,就想拿大姐姐当枪使,你可千万别被她哄骗了!” 朱玉笙笑道:“小丫头变奸诈了!”在朱玉筝略微不好意思的表情之下,她夸道:“咱们做商人的,不奸诈一点,难道等着被人骗?” 姐妹俩相视,发出阵阵缺德的笑声。 有了第一批野生蚕茧,朱玉笙就算是绑着一条断腿也要干劲十足的督工。 她先是坐着马车,在江州城内外转了一大圈,由牙行的掌柜带着,亲自去挑宅子。 贾氏有点慌,悄悄跟心腹嬷嬷问:“她这是要做什么?” 嬷嬷猜测:“别是粮店赚钱了,大姑娘想买座宅子搬出去?” 贾氏更慌了。 朱玉笙要搬出去了,她指望哪个?! 她去寻徐氏,旁敲侧击打听:“笙儿这些日子不好好养伤,到处乱跑什么?” 有女万事足,徐氏如今可是看得很开。 她也心疼:“这丫头,我哪管得了,她说在这宅子里住着憋气,想换个地方住。” 能不憋气吗? 她如今看到贾氏,也觉得憋气得很。 偏偏换宅子这种大事,她也帮不上忙。 晴天霹雳,猜测果然成真了。 贾氏想到朱玉笙母女搬走之后,说不定紧跟着尝到甜头的娘家兄弟们也要拖家带口上门来吸血,只觉得不寒而栗。 以前她总觉得无论怎样贴补娘家都是应该的。 可是现在,她觉得女子嫁人之后,还是把心思多放在儿子身上。 贾二夫妻抢的不是别人的财产,而是她的宝贝儿子朱宝瑞的。 这就不能忍了! “大嫂,以前都是我的错,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不要搬出去好不好?我去跟玉笙认错,以前都是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这才一再伤害她。我我……你们不能搬……” 徐氏没想到贾氏听到她们母女要搬家,态度竟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觉得十分不解:“我们娘俩搬出去,大家都住得宽敞点,不好吗?” 贾氏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不好!” 徐氏甚为不解,傍晚朱玉笙回来之后,她讲起此事:“你二婶别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总不会在外面借了高利贷,怕人家打上门来?” 朱玉筝一针见血:“许是怕娘家人打上门来?” 一语成谶。 朱玉笙寻到合适的房子跟庄子,刚过户的当日,两帮人一起打上了朱家大门。 一帮人是以贾大领头的一门妇孺老小,另外一帮是收赌账的泼皮无赖。 贾二夫妇自从吸上贾氏的血,日子渐渐好过,五个儿女的生活质量大大提高,吃饱穿暖不在话下,偶尔还会有点心零食,引得其余堂姊妹眼馋不已,各自回家告诉自己父母。 贾大贾三两家聚在一处猜测,经过跟踪踩点,发现贾二是巴上了出嫁的长姐,才过上了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于是两家齐聚一堂,商量了一番,这才结齐上门。 另外一帮赌坊打手上门,拿着一沓帐单,原来是贾二在外赌博,先是小打小闹,从店里偷偷摸摸拿钱出去玩,后来贾氏无奈之下派了二房的人去盯着营收银子,依旧不能阻拦兄弟挖墙角的行为。贾二甚至还公然拿店里的布料去抵押,那当然都是有去无回。 他去的次数多了,跟赌坊熟悉起来,便跟赌坊的吹嘘,自家有布庄生意,为怕穿帮,留的竟然还是城内朱家地址,而非自家乡下住址。 赌坊掌柜才不管你做什么的,只要能坑到银子。 贾二手气不好赌瘾还大,渐渐便开始借贷。赌坊老板听说他在内城还有宅子店铺,再说以他输银子的派头,无论如何也不像穷人,便放开了给他借,前后没多少日子,他已经欠了一屁股赌债,连借条签了多少张都不记得了。 赌坊老板见时机成熟,便率人上门,讨要赌债。 两方人马齐聚朱家,把大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朱玉笙坐着马车从外面回来,远远听到大门口吵吵嚷嚷的声音,皱着眉头道:“杨叔,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杨鸣善驾车陪她出门,身边还有新雁服侍,自葛厚德伏法,她倒不必再担心。 徐氏担心的不行,还说她刚被绑架救回来,怎么也得多带几个人,或者在家躲几日。 无奈朱玉笙死犟:“祸事上门,就算躲得再深有什么用?不能因为被绑过就不敢出门了,难道一辈子躲在家里?” 徐氏只能揪着一颗心放她出门,日日倚门而盼,就怕再有什么意外。 杨鸣善过去一打听,揪着的正好是赌坊收帐的一名打手,对方扛着根棍子,又凶又横,乜斜着眼睛道:“做什么?上门收帐啊!” “收什么账?”杨鸣善觉得奇怪——这家子最大的男丁朱宝瑞,过年也才九岁,能跟赌坊有什么瓜葛? 赌坊伙计吊儿郎当说:“贵府的二老爷在我们如意赌坊签了一堆外帐,我们赌坊本小利薄,还请贵府二老爷还帐!” 杨鸣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府上二老爷……前阵子刚刚犯事流放了,按理说官家押解的犯人,不应该在赌坊逗留啊。” 赌坊伙计:“……” 伙计的表情变了,挤进大门口,扯出一个半秃的胖子:“掌柜掌柜,搞错啦!” 掌柜正在带人砸门,朱家守门的听到外面这么大阵势,暂时不敢开门,赶紧回后宅去禀报徐氏跟贾氏拿个主意。 赌坊掌柜被撞出来一脑门子汗,不好气的骂道:“能有什么事儿?搞错什么了?” 伙计把杨鸣善的话讲出来,掌柜也傻眼了:“难道贾二还敢骗我们不成?” 他们也不是盲目出借,之前还着伙计悄摸跟着贾二,眼见得他进了这座宅子,既他说是这家子的人,自然不会搞错。 杨鸣善也傻眼了:“贾二?我们府上二太太娘家姓贾。” 这就说得通了。 掌柜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沓帐单,上面歪歪扭扭签着贾二的大名,还签字画押,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 此刻,旁边贾家的人也听到贾二的大名,也涌了过来:“谁?谁欠了赌债?” 他们是来打秋风的,乌泱泱堵在朱家门口,可有机会瞧热闹,谁不愿意。 正在此时,朱家大门洞开,贾氏带人匆匆而来,满面疑惑:“大弟三弟,你们这是有事?”内心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贾大媳妇缪氏眉花眼笑,上来便要抓她的手:“大姐姐,我们都听说了,你在城里给二弟找了好差使,他们一家子吃香喝辣的。都是弟弟,你可不能偏心啊。” 贾三媳妇夏氏也不甘人后,生怕说得晚了好处全让大房二房占了:“大姐姐,我们年纪最小,家里孩子也还小,又没人帮衬,日子着实过不下去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其余侄子侄女纷纷涌上来,七嘴八舌喊“大姑姑”,姑侄情深好不热闹。 贾氏不由自主便往后退了两步,两只手却被俩弟媳妇牢牢握着不肯松开,似乎生怕她反悔。 多年以来,贾氏嫁给朱维昌,时常有想贴补娘家的冲动,也偷偷摸摸暗中贴补过娘家,但换来的是丈夫的呵斥。 朱维昌吝啬,于钱财上不肯吃一点亏,哪肯白白让人占便宜,小舅子也不行。 时间久了,贾氏内心对三位弟弟诸多亏欠,但是贴补娘家之心不死。 谁知贾二两口子找上门来,通力合作之下,把贾氏贴补娘家的念头给掐死了。 贾三机灵,这么会功夫已经跟赌坊老板深入交流,获得了第一手消息,站在人群之中嚷嚷:“大姐姐,你厚此薄彼,不但接济二哥,还给二哥银子让他耍赌。”还发誓赌咒:“你放心,我跟大哥都不爱赌博,只要你肯接济我们,我们只有念着你的好!” 贾氏:“……” 面对门口饱含期待的十几双眼睛,她不知作何应对。 正在此时,她瞄到杨鸣善的身影,心中大喜,再往远处看,才发现自家马车已经回来了,朱玉笙正撩起帘子看热闹。 她用力甩开两弟媳妇的掣肘,从人群中破开一条路冲到了马车前,急急道:“笙儿,你总算回来了,可一定要帮帮二婶!” 朱玉笙含笑问:“怎么帮?” 她气定神闲,压低了声音道:“不瞒二婶说,我已经买好了房子,签定了契书过了户,不日便要搬出老宅,到时候祖宅便让给二房。您不是说宝瑞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便让他继承祖宅。” 贾氏急得快哭出来。 有命继承,也得保得住才行! 她现在总算想明白一件事情,如果没有自保的能力,只要朱玉笙前脚搬出祖宅,后脚她这帮弟弟们就敢拖家带口住进来,以照料年幼的外甥为名,强占朱宝瑞的财产。 易地而处,当她脱离了丈夫,也沦落到要依附于人之时,才发现自己比起徐氏,也强不了多少。 跟朱玉笙更是没法相比。 “笙儿,以往都是二婶不对,还请你看在宝瑞,不看在玉筝的面上,帮帮二婶!” 朱玉笙隔窗扬声道:“喂,这是朱家,不是贾家。我是朱家当家朱玉笙,不相干的人麻烦让让道儿!” 贾大贾三俩媳妇一听,亲热的上前来打招呼:“哟哟,这位是大外甥女,我们是你大舅母三舅母。” 朱玉笙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好意思,我母亲姓徐,舅家远在外地,多年不曾联系,也不知道几时冒出来的大舅母跟三舅母。” 缪氏:“……” 夏氏:“……” 赌坊老板更是一脑门子官司,手里的账单摆的哗啦啦直响:“这可是贾二亲自签的赌账,你们可不能赖账啊!” 朱玉笙倚窗而笑:“鄙人也做着生意,掌柜的不妨去城北打听打听,我便是朱记粮店的老板。这座宅子的的确确是朱宅,与姓贾的毫无干系。至于姓贾的——”她坏心眼一笑,指着外面一堆老小:“这些都是贾家的人,贾二的大哥兄弟,嫂嫂侄子……全都是贾家人,您老要讨债,还是要跟正主讨。” 贾家人一听懵了。 什么? 要他们还贾二的赌债?! 拿什么还?! 要是日子富裕,他们何必拖家带口进城来找出嫁女打秋风? 贾大先自往后退,急得连连摆手:“我跟贾二虽为兄弟,但早已分家,便是旁人,他的赌债可赖不到我头上!” 贾三也机警往后退:“贾二好赌成性,我们兄弟已经好些年不曾来往,跟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轮不到我们替他还赌债!” 掌柜的眼神飘过,贾家人不断后退,暗暗后悔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竟碰上了此等倒霉事。 贾家人穿戴都寻常,赌坊掌柜多年练成的一双眼睛,心知贾二这两家兄弟都无甚油水,也还不起赌债,便打定了主意要使点手段讹他姐姐。 掌柜的要耍赖:“我不管!反正当时签账单的时候,贾二可是说了,他在这里有座宅子,欠了我们三千五百两,既还不了账,我们便要收宅子!” 他瞧着朱玉笙年轻面嫩,是个小姑娘而已,并没将她放在心上,反而还想着讹一座宅子。 方才还笑意盈盈的小姑娘瞬间柳眉倒竖,冷哼一声道:“掌柜的,你本就是受人诓骗,认错了宅子。此时却想跟我来横的,那我便成全你!”她扬声道:“杨叔,去刺史府找卢队,让他带一队人过来,跟这位掌柜对对账!”还亲切询问:“掌柜贵姓?” “姓吕。” 吕掌柜傻眼了:“姑娘是在诓骗我,你年纪轻轻跟刺史府有甚关系?” 朱玉笙轻笑:“新任刺史爱民如子,普通百姓遇上人上门诈骗,自然要查问清楚。吕掌柜要有胆子,不如留下,我连贾二也一同给您老拖过来平账!” 吕掌柜可不想无功而返。 就算官府来了,按过手指印的借条也抵赖不了。 再说他也想见见这个狗胆包天的贾二,竟然敢骗他! 杨鸣善立刻便走了。 第127章 “你们动手脚了吧?” 可巧卢登正带着一队人马前往码头巡视,半道上碰见杨鸣善,使了两个人去朱记把贾二夫妇捉了,一起来到了朱家门口。 贾氏不敢回府。 她怕自己进去之后,贾家所有人都要跟着住进去,往后便再无安宁的日子,于是便一直巴巴守在马车旁边。 朱玉笙腿断了,每日出行都靠马车。 她倒是想养伤,可时间不等人,卫大人手下人效率奇高,昨儿派人来传话,说是蚕茧快摘完了,她要赶紧寻到合适的庄子,尽快把蚕茧运过去。 贾二跟金氏好端端在布庄里,欠的赌债太多,他心里发虚,便老实猫在店里卖布。正百无聊赖打着哈欠,外面冲进来四名身穿铠甲的兵士,问:“谁是贾二?” 贾二点头哈腰:“军爷,您找我?” “绑起来,带走!” 金氏要去拉扯:“当家的——”也被捉了起来。 夫妇俩被绑到朱家巷子口的时候,卢登已经带着一队人马团团堵住了巷子出口,到马车旁问道:“朱姑娘,是你叫的人?” 朱玉笙向他拱手作揖:“官爷,我家门口有赌坊掌柜闹事,拿着贾二的账单要我我拿宅子抵赌债,您可得给我作主啊!” 卢登见她一副“求青天大老爷为民作主”的市井小民模样,便要不着痕迹的注意两人说话的口吻,免得让赌坊掌柜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喝问道:“怎么回事?” 吕掌柜震惊的瞪着朱玉笙,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没想到这姓朱的姑娘年纪不大,胆气却粗壮,竟当真请来了巡城的官兵。 他不敢再起什么歪心思,擦着冷汗上前将经过说了一遍,还分外委屈:“那贾二吹嘘自己在城内有座宅子,我们便放心借钱给他。” 卢登嘲讽道:“你们动手脚了?” 吕掌柜擦汗:“哪能呢?” 不多时,贾二夫妇被扭送过来,远远见到吕掌柜就想逃,可惜被两名军士牢牢绑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吕掌柜,您老怎么来了?” 吕掌柜气得跳脚:“我能不来吗?贾二爷签了这么多账单,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借出去的啊,我要再讨不回来,我们东家不得打死我?” 贾二涨红了一张脸,扭头发现马车旁立着的贾氏,三步并作两步要往她身边靠,语声凄惨引人垂怜:“大姐姐,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贾氏:“……” 面对眼巴巴瞧过来的一堆娘家人,贾氏的心从来没这么硬过:“你自己捅出来的篓子自己收拾,从今天开始,朱记布庄由我家大姑娘管着,你跟金氏还是回家去,我也作不了主!”她生怕朱玉笙当着众人的面拆台,连忙不住向她眨眼求饶。 朱玉笙道:“杨叔,你带着玉筝去布庄盘账,我得知道这段日子布庄收营支出,可不能随便接手个烂摊子,将来说不清楚。” 有了卢登带兵出马,朱家门口两帮人都被轻易打发。 吕掌柜跟贾二都被带去了衙门,金氏要追着贾氏想办法,被朱玉笙赶了出去:“这是朱家,不是贾家,劳烦您撒泼之前瞧瞧地界儿。” 金氏还要砸门往里冲,朱玉笙道:“再闹,就让卢队派人来一趟,把这个女人也拖回去审审,看看有没有贪污布庄的银子跟布匹!” 金氏哪里经得起审查。 贾二偷银子的时候,她就没闲着,家里孩子的四季衣裳全都换了新的,可不就是朱记布庄的存货嘛。 她吓得不敢再闹。 贾家其余众人皆埋怨她:“都怪你们两口子贪心不足,惹翻了朱家大姑娘,这下子好了,大家都没得好日子过。” 市井小民见到身穿铠甲的官兵,哪里敢高声争辩,只能歇了打秋风的念头。 朱玉笙回家之后,在正厅召集家里人议事。 她先道明:“我已经在外面买了宅子,挑个黄道吉日准备尽快搬过去住。往后二房与大房分府而立,互相扶持照应,但不必同住一个屋檐,想来也能省去很多事。” 贾氏还处于惊慌失措之中,她死活不同意:“不行,你们不能搬!”又向徐氏卖惨:“大嫂子,你们搬走了,我们怎么办?” 以前丈夫在家,脾气再糟糕,性情再不好相处,人再吝啬,但她的主心骨在,外间诸事有人打理,根本不必她烦心。 现在大女儿只听朱玉笙的,儿子倒是老实许多,每日准时去学堂读书,课业按时完成,挨夫子打的时候也少了,但是家里生意跟娘家人却成了两大难题,让她头疼。 贾二竟然在外借贷赌博,被抓去官府还不知道怎么着呢,布庄的生意一落千丈,完全不是她想象的日入斗金,而是让她贴着自己的私房还亏损的铺子。 看人挑胆不吃力。 朱玉笙做生意好像也不难,但轮到她自己管铺子,却手忙脚乱到处错漏,还招贼进门,差点赔光老本。 徐氏也早不是过去那面团般的妇人,而是心肠渐硬,不再随意听人摆布。更或者,当她终于发现太过顺从别人只会给自己跟女儿带来灾厄,而后来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那个雨夜举着菜刀抗争开始,她跟女儿的日子便越来越松快。 她也终于有了点当家夫人的气势:“关起门来过日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大房跟二房总归已经分家,祖宅留给宝瑞,已经算是大房宽容。” 贾氏擦泪:“往后,我们可怎么过日子?” 她倒成了个没有主意的小妇人,只差跟人求情讨主意,才能过下去。 “铺子赔的底掉,茶园……朱富那个黑心肝的,也一直变着法的坑人。他人是被抓走了,可我也不会打理茶园。” 当时两房析产,茶园各分了一半,大房有朱玉笙请人管理,二房贾氏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原还想着让朱玉笙顺道一起管了,谁知她转眼便撂挑子,不准备混在一处过活了。 “二婶要是舍得,不如便卖给我,到时候我给你折成良田,每年收租便好。至于茶叶生意……您真要做,搞不好还是要被人坑。” 贾氏不懂茶叶市场,更没什么好的销路,到时候被人骗了还得帮人数钱。 “那布庄呢,你可得帮我?” 朱玉笙也不是佛菩萨,贾氏求什么她便应什么,当即摆出商人刻薄的嘴脸,道:“二婶,我也不能尽做赔本的买卖啊。布庄的老客户已经让贾二夫妻俩祸祸完了,想来布匹存货也不多了,到底亏了多少总还是有据可查的。我是不可能帮您再管布庄了,除非您把布庄卖给长房。” 贾氏忍不住尖叫一声:“你怎么不去抢?” 谈判破裂,朱玉笙也不想再废嘴皮子功夫:“二婶,您可要想清楚,我回头还是得去再买铺子开布庄,反正买谁的不是买呢。不过是优先问问。您要想给宝瑞攒家产,也不能等他成年之后,才发现当初两房分家之后,您把所有财产全都给赔光了?” 贾氏求救般去看长女:“玉筝——” 朱玉筝看穿了她的心思:“娘,我也是跟着长姐做事,听她指挥,让我自己管布庄,我也做不来。您要真为宝瑞着想,还不如把铺子卖给长姐呢。”实则从小到大,她从未在亲娘处得到过一点温情与爱护,只有无尽的责骂打压,还有她的洗脑。 “你将来嫁人了,可得指望着宝瑞撑腰,他可是咱们娘几个的指望!” 对儿子毫无底线的溺爱跟对女儿的极度厌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她对母亲的那一点点温情早早被磨灭,甚至因朱宝瑞而挨骂多次之后,她内心隐隐恨着朱宝瑞。 有时候,她宁愿自己是长房的女儿,也不愿意做贾氏的女儿,朱宝瑞的姐姐。 至少,长房是朱家内宅里给她温暖的地方。 大伯父的开蒙教导,伯母的温厚,长姐的怜惜,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值得家里人疼惜的女孩儿。 贾氏舍不得卖:“要不……租出去呢?” 朱玉筝道:“二舅舅惹了赌坊的人,回头赌坊讨不到赌债,可不得上门寻衅,谁敢租我们家铺面?” 贾氏恨得牙根痒痒:“天杀的贾二!”不甘不愿道:“玉笙,你可得给婶娘一个好些的价格啊。” 朱玉笙笑眯眯点头:“我们是一家人,自然。” 贾氏委屈无比:“一家人你还不肯帮二婶。” 朱玉笙道:“亲兄弟明算账。” 一句话终结了贾氏所有的委屈。 她没有义务帮贾氏赚钱,两人从来都没那交情。 第128章 利益是实打实的。 朱玉笙姐妹俩经过两日仔细盘账,查出了贾二夫妇亏损的账目,交到贾氏手中,她顿时羞愧不已。 贾二至今还在牢里住着,金氏倒是回去了,但家里五个孩子,也别指望她能赔钱。 贾氏自己没本事经营生意,娘家兄弟更是指靠不上,女儿早就反水,恨不得扎根在长房,她左右权衡之下,终于愿意把布庄茶园都卖给朱玉笙,作价略高于市场价。 朱玉笙很快请了中人写了契书,两家去衙门过户登记,完成所有手续。她回来才跟朱玉筝透露:“以我对二婶的了解,要是我不接手,等宝瑞长大之后,她还真有可能赔光。外面天地广阔,男儿读书立业,自有奔头。女儿家反而处境艰难,妹妹放心,这布庄必有你跟三妹妹的一份。” 长房由朱玉笙掌家,徐氏于钱财之上向来不计较,比之爱财如命的父母,朱玉筝更喜欢温婉宽厚的伯母。她身为二房女儿,从来不敢奢求父母能给自己准备丰厚的嫁妆,但既长姐有此话,她开开心心道:“多谢大姐姐!” 生活更加有干劲了。 朱玉笙正好近日新买的庄子,花时间改造庄子的工夫,还派人去大田村高家传话,托高小妹以高于何家三倍工钱招手艺好的织娘。 高小妹原本还在犹豫,等不到朱玉笙的消息,长久在家里吃闲饭也不是个事儿,考虑要不还是去何家上工,好歹赚两口饭钱,竟接到朱家招工的消息,顿时喜出望外:“当真?比何家高三倍的工钱?” 前去传信的正是杨鸣善,与高有光见过几次面:“我家大姑娘说的话,自然可信。” 高有光与朱玉笙联手作局,把生丝价格提了上去,对朱老板极度信任,忙替妹子应下:“我们一定去。”又推高小妹:“快去找你那帮小姐妹,让她们都跟朱老板干。朱老板可不比何家,说话算数,给钱最是爽快!” 高小妹多年在何家做织娘,认识一帮一起上工的小姐妹,大家都不满何家给的工钱过低,但也没有更好的去处,还怕招来何家的报复。 但朱玉笙不同,她早已同何家交过手,且逼得何家不得不提高生丝价格,让蚕农们大赚了一笔,于是纷纷跟何家辞工。 何复春最近正忙着督工,谁知起先是一两个织娘辞工,紧接着便是个不来上工,到最后竟有一大半织娘不再来上工。 面对空着的织机,他急得满嘴燎泡,质问管事:“到底怎么回事?” 管事也拖家带口,虽未必站在织娘一处,但于打工人领工钱的心情却颇为理解,况且他的工钱也不见涨,心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工钱过低了呗! 但他也不能跟何复春直接呛声,便委婉提醒:“许是她们觉得织锦太过辛苦?” 活计辛苦,工钱自然不能太低。 何复春怒道:“往年也不见她们喊苦,今年减一点工钱,各个都受不了了?我们何家养着这么一大帮人,她们何曾为主家着想?” 管事心道:织娘赚那仨瓜俩枣,本来工钱都不高,大头都是东家您赚着,吃香的喝辣的不见您加工钱,自己家利润降低,倒想起给织娘们减工钱了。 换我也不干呐! 他对主家如今也是满腹怨气,还只能安慰何复春:“背靠大树好乘凉,外面的工钱哪是那么好赚的,说不得过几日便都回来了。” “再拖延下去,今年的织锦可交不了货。你去——挨家问问怎么回事?” 管事倒是知道其中几个领头织娘出自大田村,便坐着驴车去村里问。谁知经过朱玉笙与何复春收购生丝之战,大田村妇人们从朱老板身上看到了赚钱的曙光,连向来站在何家一方的村妇都不再愿意给他们传递消息。 毕竟,利益是实打实的。 村头妇人便糊弄何家管事:“我家姑娘说了婆家,要在家备嫁准备成亲。” 新娘子备嫁天经地义,谁家还能把亲娘子拖出去上工赚钱?! 何家管事接连问了好几家人,对方都这样回答,搞得他也很疑惑:难道京里传出采选的消息了? 他回去之后复命,惹得何复春大发雷霆:“我就不信了,都一齐备嫁?” 织娘很多都是未婚女子,真要嫁人生子,家里尚且有一堆家事做不完,相夫教子侍候公婆,哪得空出来做工? 眼看着要耽搁交货时间,何复春着急上火也无用。 等到何复春得到消息,赶往朱玉笙新买的庄子,她的腿伤还未彻底愈合,还拄着一只拐杖,却向他奉上一片华贵的,闪烁着璀璨光芒的绿色织锦,请他鉴赏。 “何少东独霸江州布业多年,想必是个识货的,我近来新织出一种锦缎,正苦于不知如何定价,还要请何少东鉴赏鉴赏,正好帮我定个价。” 朱玉笙笑嘻嘻拄着拐使个眼色,便有新雁捧着朱漆盘,向他奉上朱家新织的锦。 何复春在锦缎行业浸染已久,无论是缫丝还是染色,以及把控织锦的质量,水平在江州都是个中翘楚。 从小到大见识过无数绫罗绸缎的何氏少东被眼前的织锦所吸引,仔细打量之后,终于承认自己的失败,而且翻身无望——他招不到最好的织娘,仅凭家养的几名织娘杯水车薪,而高价收来的生丝无法织成江州锦,便只能失信于外地前来贩锦多年合作的生意伙伴。 “你真是好!”何复春颓然放下手中轻软细滑如云朵般的织锦,目光复杂的注视着朱玉笙。 女子拄着拐杖,眸光晶亮,虽形容狼狈但身上始终有股不服输的勃勃生机。 他当初一见之下,便想要将其人降服,纳入府中调教之后,便能助自己在生意场上驰骋。 是该赞扬自己眼光独到,于人群之中一眼便识得珠玉,看出了她的聪慧能干;还是该嘲笑自己太过自负,以男子之身却败于女子之手,明知她有生意头脑,却用轻慢的眼光来看待她,这才败于她手? 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结果却截然不同。 朱玉笙此时却难得有谦逊的美德,大叹道:“何少东谬赞了,我不过是运气比较好而已。”说起来,还真是她运气好。 所谓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葛厚德绑架被推下山原本是一桩极为倒霉的事情,但滚下去之后却让她无意之中发现了柞茧,也算是因祸得福。 何复春深深望进她眼中,很是好奇:“大村田的生丝都在我手上,而你手中的织锦好像并非染色,而是天然生丝的颜色。你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生丝?” 朱玉笙纤细的手指抵唇:“嘘——行业秘密,恕不外露。” 第129章 要是跟母亲提起退婚,你说她会怎样?” 葛厚德被抓之后,他的手下在重刑拷打之下交待了许多他往年所犯之事,譬如逼得小商家家破人亡,夜半派人放火烧了人家店铺;半道上劫了同行下死手狠揍,等到抬回家去没过几日便气绝身亡;死人之后再向吴延贿赂,对方提告之后多以查不到背后凶手而不了了之等等。 卫大人刑讯一绝,带着手底下连熬两个大夜,扒出一堆陈年旧案,将葛厚德查了个底朝天,并将之多少年所做不法之事公布于众,于是葛家树倒猢狲散,偌大家业被官府封存。 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之前许多受葛厚德迫害的商户但凡还有留在江州的,无不上官衙击鼓喊冤,为葛厚德的罪名再添新证。 如此忙碌之下,卫大人还有空派人约朱玉笙在外面酒楼见面。 朱玉笙瘸着一条腿,拄着拐到达约定的酒楼,上得二楼雅间,她忍不住抱怨:“大人明知我腿断了,也不能约个容易走道儿的,非要我爬楼梯。” 自从卫大人从深山里把她背出来,两人之间的相处似乎更亲近了,但又不至于亲近到毫不设防,反而像隔着一层纱帘,能瞧得清彼此,却无人肯更近一步掀起纱帘。 卫大人心情不错,半开玩笑:“其实……我也不介意去你家见面。”朱家两房人口同住,徐氏多不干涉什么,但贾氏瞪着俩眼珠子,总想从两人脸上寻出点什么,让人格外不自在。 朱玉笙道:“再等半个月,庄子里事情办妥当之后,我便要从老宅里搬出来,到时候大人尽可前来。” “你这赚的不错啊,才多长时间,竟连置办宅子的银子都有了。” 朱玉笙:“托大人的福。” 卫灏以为她这是谦词,但其实朱玉笙这话发自肺腑,若无她从吴家带出来的东西,哪有银子折腾。 卫灏前来寻她,只是多日忙于案子,不曾见到过她,又不方便劳师动众前往朱家探病,只怕会被贾氏从头盯到尾,大家都不自在,索性找个借口约她出来。 “你这骨头不要紧?” “没什么大碍,只能慢慢长了。” 卫大人关切道:“还是多在家里养养,免得长歪了。”转而又道:“山里收回来的蚕茧在码头找了个空置的仓库放着,你几时要往庄子上拉?” 朱玉笙苦笑:“大人方才还让我在家里多休养,现在又来催我了。”她叹口气:“我就是个劳碌命,哪里能够好生在家休养。”上次她只是往庄子里拉了一车蚕茧而已,试着缫丝织锦,最后用一块成品逼退了何复春。 大批量的蚕茧还在卫大人手里,两人遂商议蚕茧利润的分配方式,以及后续的送货。 朱玉笙手头无人,而卫大人既有权又有人,两者商议好了生丝分配的额度,又问及一共多少石,卫大人面无表情报出个数字:“六千四百五十石。” 朱玉笙:“……” 见朱玉笙一脸吃惊模样,卫灏难得起了玩笑之心:“你这是……怀疑我藏私了?” 朱玉笙连连摆手:“大人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多柞茧,出乎意料之外。”面上笑意再难掩:“大人,我们发财了!”她忍不住握住了卫灏双手,使劲摇晃两下,又颇为不好意思的松开:“我只是……只是太开心了!” 卫灏自两人相识之初,便知道她是个财迷。见识过了她的卑微、谄媚、还有她的小人行径,泼妇举止,可是不知怎的,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却发现她的这许多缺点在他眼中竟都变得可爱起来。 他甚至会觉得她的这些缺点都只是表面,而实际上的朱玉笙聪慧能干不屈不挠,深晓民生之艰,愿为百姓与之一共对抗江州豪族巨贾。当她被葛厚德绑架之后,他也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从心动到欢喜难舍,入心入骨。 卫大人从来也没体验过这种喜欢一个人的心境,数日忙于审案顾不上见面,待得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便想着赶紧见面。 真见到了,两人眼中皆是笑意,却不曾提起男女之情,谈的最多的是葛厚德所牵涉的案子、朱玉笙庄子上织锦的进度、她与何复春的交手、还有近来江州城内紧张的气氛等等。 每件事情都不关男女之情。 但两人眼神里喜悦的光却是怎样都遮掩不了的。 朱主笙还有事情要忙,卫大人也有公务要处理,不过匆匆一面,吃了顿饭,正事谈了不过十来句话,其余时间都在东拉西扯,最后分开之时,朱玉笙拄着拐先下,直到她坐上停在街口的马车,卫大人才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 他问进来侍候的卢登:“我回京之后,要是跟母亲提起退婚,你说她会怎样?” 卢登早已见识过端慧公主的威仪,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个……主子,公主不会同意的!” “我要是执意要退呢?” “那恐怕……”恐怕母子之间要大闹一场了。 端慧公主达不成目标,定然不会罢休。 自家主子也是个一旦认准了目标,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主。 卢登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主子,就没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他厚着脸皮道:“以朱姑娘的家世门第,就算是做主子的妾室……” “砰——”的一声,桌上的茶壶应声而落,砸到了地上,滚烫的茶水四溅,吓得卢登连退三步,直接跪倒在地。 “往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混账话!” “主子息怒,都是属下的错!” 卢登跪着,额头触地,只看到眼前袍角掠过,从他眼前消失,很快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丁喜窜进来扶他,小声数落:“我的亲哥,你这提的什么馊主意啊,非要惹得主子不高兴。” 卢登想想远在京城的端慧公主,格外头疼:“你想想公主。” 到时候母子俩因为婚事闹将起来,可不得一场大战? 丁喜头脑简单,说话做事只有一根筋,此时却看得格外通透:“大哥,公主再有威仪,咱们是从卫府出来的,主子只有一个。凡事只要考虑主子就好,至于公主还是太子,都用不着咱们考虑,自有主子去应对。” 卢登:“……” 贾氏自从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所限,近来对徐氏也终于表现出了应该有的尊重,连带着对俩女儿也客气不少,早晚竟还知道关心朱玉筝的冷暖了,时不时追着朱玉筝要她添衣裳。 “筝儿,你早晚在外面忙,还是加件厚衣裳,别染了风寒。”又追在大女儿身后唠叨:“白天整日在外面做事,也不知道都吃些什么糊弄肚子。 要不娘每日做了饭,让人给你送过去?” 她自己于生意上的事情毫无天分,反观大女儿朱玉筝,似乎有几分天分,每日跟在朱玉笙身边忙个不停,在朱宝瑞未成年之前,她终于想明白了,侄女指望不上,还得指望自己生的。 可惜母女俩多年来关系疏远,亲情淡漠,朱玉筝似乎也从来也没奢望过能获得母亲的爱,反而有点嫌弃贾氏的啰嗦:“不必,我在外面吃的很好。” 贾氏:“……” 死丫头! 白眼狼! 她有一肚子恶毒的话,想要骂朱玉筝,但是对上女儿讥诮冷漠的目光,又咽了回去。 小时候打一顿或者骂一顿,朱玉筝只能含泪忍下来。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才不过十多年,她的翅膀就硬了,打不得骂不得,连句重话也不敢说,还得看女儿的脸色。 贾氏灰心至极,只能耷拉着一张晚娘脸回房。 当娘的近来不作妖,连朱宝瑞也不敢再逃课,并且每日功课都按时交上去,回来也规矩了许多。 大约是知道家里没人给他撑腰,亲娘贾氏斗不过长姐,二姐完全站到了长房,倒是老实不少,再不敢欺负人,见到比他大一岁的朱玉笛,都老老实实呼其“三姐”,让朱玉笛吃惊不少。 朱玉笛头一回被弟弟叫“三姐”的时候,吓得直往徐氏身后缩,探头出来发现朱宝瑞表情友善,并无半分戾气,这才敢跟其说话:“宝瑞下学了?” 朱宝瑞应承的可乖了:“嗯,三姐姐跟大伯母要去哪?” 徐氏欣慰的摸摸他的脑袋:“宝瑞这些日子好乖啊。” 朱宝瑞打蛇随棍上,仰起脑袋央求道:“大伯母,那您跟大姐姐说说,让她……让她跟夫子说说,别一天到晚打我手板了。”他举起被打得紫肿的手心给徐氏看:“我以后一定乖乖读书。” “乖乖读书”从朱宝瑞嘴里说出来,实在让人诧异,徐氏不知这小子打的什么算盘,但见他着实可怜,再没了从前的嚣张,遂摸摸他脑袋:“我一定跟你大姐姐说说,你娘还在等你呢,赶紧回去吃饭。” 朱玉笙回家之后,跟贾氏宣布了搬家的日期:“半个月之后便是黄道吉日,我已经找风水先生看过了,到时候我们就搬到新宅子里去。” 贾氏心中升起浓浓的危机感,还想阻止:“笙儿,咱们一家人住着,大屋二婶也早让给了你母亲住着,你为何还要搬啊?” 第130章 究其品貌也是她一生都够不着的月亮 朱玉笙道:“二婶,长房跟二房多年前早该分家了。”要是早点分家,她们母女俩也不至于受朱维昌多年欺负,最后还差点丧命。 她生命之中的大多数磨难,还是二叔朱维昌赠予。 “搬家之后,宝瑞的事情我还是会管,二婶还是不要太溺爱他,免得将来给家里招来祸端。再说您老了,还得靠宝瑞养老,二叔的例子就在前面放着,他年纪还小,现在还能扳过来,要是再大点心性定了恐怕就管束不住了。” 贾氏多年对儿子溺爱,将儿子宠得无法无天,甚至以自己生了两房唯一的儿子而自傲,可丈夫流放之后,儿子在朱玉笙手里挨打挨训,被她送进学堂严厉管教,近来的确要比以往懂事许多。 她不得不承认,于儿子的教养上,朱玉笙要棋高一筹。 到底朱维清当年高中进士,与娘家几个弟弟相比,堪称良才。 贾二如今还在牢里关着呢。 贾大贾三听说他欠了赌坊巨债,生怕被上门讨债,已经对外宣称与贾二断绝关系,连带着金氏带着孩子们上门去讨口吃的,都被远远轰走了。 金氏倒是脸皮厚,前两日还拖儿带女上门来,央求贾氏给她们娘几个一口饭吃,谁知被贾氏堵着门骂得狗血淋头,还拿着朱玉笙姐妹俩查清楚的账目,跟金氏讨要亏空。 “你们夫妻两个,在我店里弄鬼,嘴上说着不要工钱,挖起墙角来比谁都狠,我店里丢的绫罗绸缎卖出去的现银都去了哪里?合计纹银五百四十八两十三钱,你看着还一下,不然别怪我不念姐弟之情,去官府告状!” 贾二还在牢里关着呢,能还什么? 金氏倒是在朱记布庄偷摸略攒了几个小钱,可那是留着不趁手的时候救急的。她自来会算计,借着丈夫入狱的功夫,穿得破衣烂衫带着孩子们上贾大贾三两家讨吃食,就是想能占一点便宜算一点。 谁知两家都不是善茬子,都嫉妒他们家沾了朱家的光,有好事了藏着掖着,生怕他们知道,倒霉了就记起他们了,真是堵着门好一顿冷嘲热讽。 饶是金氏脸皮厚,也有些抗不住。 谁曾想到了贾氏这里,她不但不同情,还声言要报官。 贾二被抓当日的阵仗,着实吓到了金氏。 贾氏扬着帐单道:“还不走?”扭头便吩咐丫环:“兰草,去里面请大姑娘出来,让她派人往官府里说一声。” “大姐,我这就走还不行嘛?”直吓得金氏再不敢打贾氏的主意,带着孩子们连忙离开了。 贾氏此人,最是能屈能伸。 她发现朱玉笙的名头好使之后,就更不愿意让她搬出去了。 可惜苦苦央求,也不能让朱玉笙改了主意,她打定了主意要搬出去,只能可怜巴巴道:“往后宝瑞读书……都靠你了。” 朱玉笙见她听劝,总算不是仇视自己折腾了她的宝贝儿子,不由露出一点笑容:“二婶既放心,我便当仁不让了。”又道:“别怪我多嘴,以后家里的事情,二婶还是多听听玉筝妹妹的意见,她在外面做事颇有条理,比二叔也强上许多,您与其靠怀着虎狼之心的兄弟,还不如靠自己亲生女儿!” 贾氏从小所受教育,无不是男尊女卑,家中大小事情就该听从男子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可是丈夫流放之后,家中并无男子,却靠侄女跟自己的大女儿撑起了家业,且做得有声有色,家中一帮妇孺也并没有流落街头。 此事给她的震撼极大,不客气的说,不亚于一场心灵的涤荡,清洗了她从小到大受到的礼教荼毒。 然后她审视自身的处境,某一天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来唤,丫环们只当她身子不舒服,在外面小心翼翼守着。 儿子上学了,大女儿去店里忙了,小女儿由徐氏带着,自然无人来扰。 她在床上伸个懒腰,忽然发现,自从丈夫流放之后,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舒服了。 家里赚钱的事有人操心,儿子送到学堂自有严师管教,而她再不必每日侍候男人,随时关心男人的饮食起居冷暖,只要自己过得舒舒服服,更无人随意责骂她。 原来她这么多年精神上的痛苦都来自于丈夫的暴躁脾气。 从那天开始,贾氏竟然想开了。 她甚至在心里偷偷算计着——这可是偷懒了! 于她从小到大的人生里,失去了丈夫,理应过着无人庇护的日子,可是后来发现只要女儿家能干,照样能撑起家业。 此刻,她用一种仰望的眼神注视着大女儿朱玉筝,有几分哽咽道:“过去都是为娘的刻薄,不该把自己心里的怨气撒到你身上,迁怒你骂你打你,都是娘的错!娘现在知道了,你比儿子还要可靠能干!娘跟弟弟妹妹以后都指望你了!” 朱玉筝多年来身负女子的原罪,从生下来就不得亲娘的欢心,有了弟弟也未能让爹娘对她亲切和蔼一些,没想到父亲流放之后,她的才干终于让亲娘正眼相待。 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楚,眼圈发红,却只是轻“嗯”一声。 贾氏设想的冰释前嫌握手言和的母女情深场面未曾出现,内心隐隐有些失望,按以往习惯早该破口大骂“死丫头”等话了,此时却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朱玉笙既通知了贾氏搬家之事,便与徐氏商量,让她抽空收拾自己的东西,到时候再往新家拉过去。 徐氏在朱家门里苦熬了多少年,如今终于云开月明,先不忙收拾东西,反而激动的追问:“咱们新家在哪儿?宅子大不大?比老宅如何?” 朱玉笙被她缠得没法子,只好道:“赶明儿让杨叔送您过去瞧瞧,等去过您就知道了。到时候怎么布置怎么打扫,您都得思量好了。” 徐氏不满:“小姑奶奶,你就不能陪我去一趟?”又低头扫过女儿捆起来的伤腿,一拍额头笑道:“瞧我,竟忘了你腿上有伤。”指责她:“你说你腿都断了,不在家中静养,还每日忙进忙出,将来要是瘸了跛了,可怎么嫁得出去哟?” “别!”朱玉笙听到嫁人两字就头疼,她怀疑自己对嫁人已经有了心理阴影:“我好端端自家日子不过,非要跑去别人家挨骂受气?往后您可别再跟我提嫁人一事,我听了心里难受。” 徐氏:“好好,我不提就是了。”到底还是忍不住:“那卫大人——”与女儿眼神相撞,笑道:“我不说了好。”心里却嘀咕她跟卫灏的关系。 凭心而论,卫大人才貌双全,身居高位,与她们这样的市井寻常百姓之家理应毫无干系,但不提他与自家女儿在刺史府交情如何,单就后来两次遇险,先是被朱维昌卖给赵闻;再是被葛厚德绑架,卫大人夤夜而至,神色惊慌绝非演戏,就不得不令徐氏多想。 她是懦弱,不是傻。 青年男女有无情谊,还是看得出来的。 朱玉笙心中承认,不知不觉间她早已对卫灏心动,可男女之间的情份,未必能跨越身份与阶层。 她上辈子吃尽苦头,早已变得现实又利己,这辈子再不想重蹈旧辙,再入高门吃一遍不必要的苦头。 卫灏是她高攀不起的男子,究其品貌也是她一生都够不着的月亮,更有可能他家中长辈还与父亲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正因为个中情由复杂,不能跟亲娘讲清楚,她才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她心中对卫灏感激不已,却也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大约就止步于江州。 离开了江州,两人身份有着云泥之别。 当初离开刺史府那夜,她就在心中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做了切割。 谁知命运弄人,此后她每有生命危险,卫灏总能挺身而出,如天神降临,解救她于危难困厄之时,让她暗中默默切割成了笑话。 她有时候甚至在想,也许冥冥之中,两人之间有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他们,让他们一再的相遇,让他一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徐氏看出了女儿情绪低落,便不再提卫灏,反而兴致勃勃道:“笙儿,咱们新家都要添些什么家具摆设?” 朱玉笙如今忙着织锦之事,哪得空去忙家中之事,便道:“娘,家里要添置什么东西,您自己做主就好,家具摆件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您喜欢,我都没意见。”从袖中掏出两张银票塞给她:“您自己看着办,我实在有些忙。” 第131章 原来朱卫二人有情? 何复春自从在朱玉笙手上见过了她织出来的新锦,心里便沉甸甸的装着事儿。 他倒是有心想要打听朱玉笙的动向,奈何无处下手。 派手下人去朱记布庄,发现布庄贴出告示,说要重新装修重新开业,暂时关门歇业。 何复春满心烦躁。 葛家之事在江州已经传遍开来,他便去寻黄秩:“世叔,卫大人手段倒挺辣啊,葛家家主说抓就抓了。” 黄秩已经打听到葛厚德被抓的缘由,冷笑道:“葛厚德多少年办事都不长脑子。你绑架个女人,何苦自己亲身上阵?他倒好,为着自己泄愤,非要亲自去绑人,结果呢,还不是落到了姓卫的手里。” 何复春当时怂恿葛厚德绑人,也是没想到他还真敢下手。 原本是站干岸看笑话的,谁知真等葛家事发,竟有了兔死狐悲的念头。 “黄世叔,您可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黄秩道:“姓卫的是块硬骨头,连葛家都封了,江州粮价已经在慢慢回落,想来等他整治完粮市,说不定便要下盐价下手了。”他凶相毕露:“总不能让姓卫的以为江州都是软柿子。” 他小心道:“世叔可有听说过,咱们江州可有流出来的绿色的生丝?” 黄秩向来只关注盐业,于生丝业不曾涉足也懒得关注:“绿色的生丝?没听说过。难道世面上还有世侄不知道的生丝?” 何复春尴尬陪笑:“……还真是从所未闻。” 他想到此次前来寻找黄秩的缘由,一抹脸道:“世叔,侄儿此次前来,是想跟您拆借一点银子。家里近来出了点事,有点周转不开。” 何家掌控江州布业也不是一天两天,按照黄秩的理解,必是富得流油,哪用得着跟他拆借。 “怎么回事?” 何复春大吐苦水:“世叔有所不知,我这不是往外县州郡摊子铺得太大,原本也没留多少现银,谁知这次收生丝便出了一大笔银子,不少织娘又全都回去了,眼见着外地的客商要来拿货,我估摸着到时候交不了货,得赔银子。” 他敢跟江州本地商户耍横,到底还得顾忌何家在外地的商业信誉,不能做出自毁长城之事,只能事先准备好银子,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谁曾想他们这帮人,无事时叔侄情深,有事时各奔东西。 黄秩连连推脱:“世侄有所不知,姓卫的摆明了来势汹汹,我这里且有得应对,恐怕周转不开,你估计得另想办法。” 何复春:“……” 何少东失望而归,只能给家中管事施加压力,令他们带手下织娘加班加点熬夜干活,先赶一批活出来,不能再拖了。 他家本来工钱就低,仗着都是使唤多年的织娘,压根没拿这些织娘当人。 原本已经走了一大批,剩下的几个已是逆来顺受,想着赚一口饭钱,好歹给家里省一口,谁知连觉也不让睡了,一天只有两个时辰休息,这谁能受得了啊? 任是脾气再好,家里再穷的织娘,也得先保命啊。 于是纷纷跳槽,拎着包袱走人了。 等到何少东赶过去,最后一批织娘也走光了,只有签了卖身契的几个家生子织娘不能离开,正坐在那里一脸倦意的磨洋工。 何复春:“……” 管事的原本还说走了的织娘说几日发现外面的工钱不好赚,保不齐也就回来了,谁知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你不是说过阵子就回来了吗?”他哪里再等得了?! 管事也要熬夜督工,满腹怨言又不敢说,只能开解何复春:“实在没辙,要不,要不……”要不怎么办,他也不知道。 何复春暴跳如雷:“都是姓朱的!” 他催促管事:“跟我去一趟。” 管事还不知少东家有何想法,但见他一脸怒色,也不敢问,只得跟几个织娘交待一番,忙忙坐上马车。 马车一路出城,到了一处庄子前面,停了下来。 管事:“少东家,这是?” 何复春:“朱玉笙新买的庄子。”他眸光沉沉:“不是说那些织娘都回家待嫁了吗?你猜她们会不会在朱家庄上?” 管事:“……” 何复春也不着急,坐在马车上安静等着。 车内安静到吓人,管事觉得几欲窒息,又不敢开口跟他说要下去透气。 他们是下午到达,直等到夜暮四合,庄子大门洞开,陆陆续续有端着木盆的年轻姑娘们从里面走出来,要往不远处的溪边去洗衣,边走边聊得开心。 何复春对家中织娘并不熟悉,但管事却常年累月打交道,难免要认出来。 “高小妹,王四女,王招娣……”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何复春额头的青筋都要跳动几下。 陆续从庄子里出来浣洗的织娘们经过这辆普通的青帷马车,有的还好奇的打量两眼,跟小姐妹们议论:“奇怪,这里怎停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车夫头戴斗笠,低着头遮住了五官容貌,身上衣服也是褐色短打。 “许是路过来玩的。” 朱玉笙买的这个庄子依山傍水,周围农田都一起买了下来,也就是说她是这一片的地主。 附近景色优美,偶尔也会有野游的人路过,敲门讨碗水喝。 年轻姑娘们叽叽喳喳,议论着走远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些织娘们都回家待嫁去了?”何复春恨得磨牙。 管事瑟瑟发抖:“少东家,我……我整日在织坊里待着,也不知道她们的确切去向。派去庄上问,她们家里人都说回家待嫁了。小人着实不知情啊。”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就算把管事劈成几段,也挽回不了耽误的工期。 何复春道:“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现在去溪边,许以重金,让她们赶紧回来赶工。” 管事一听有救,立时领命:“小的这就去。” 高小妹心思细腻,自从离开何家织坊之后,总是悬着心。 她方才路过马车,偶尔扫了一眼,似乎从车帘缝隙之中注意到有人窥视,起先也不当一回事,可是在溪边洗衣服,越洗越觉得不对劲。 “方才那辆车,会不会是何家的?”她问小姐妹们。 织娘们都是从何家出来,且一部分出自大田村,家中沾了朱玉笙的光而大赚了一笔,对何家本就没有好感,此时便翻个白眼:“是何家的又怎样?” “他家工钱又低,又不把咱们姐妹当人,就算是加工钱我也不愿意再去。” “说得是呢。” 正议论着,何家管事一路循声而来,站在众女身后咳嗽两声。 众人扭头,这才发现他。 “毛管事,你怎么在这儿?” 众女互相交换个眼神,暗道高小妹竟然猜准了,方才那辆马车定是何家的。 毛管事在何家干了大半辈子,对上年轻的织娘从来都是板着一张欠债的晚娘脸,不是呵斥就是责骂,谁曾想有一天还得对着这帮年轻的姑娘们要陪笑脸。 他面部肌肉僵硬,还要硬挤出个笑容:“高小妹,王招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高小妹心道:毛管事装的也太假了! 他明明应该看到众人从朱家庄子出来,却非要装傻。 于是她也装傻:“洗衣服啊,毛管事没看到?” 众织娘轰然大笑,有的还取笑他:“毛管事年纪大了,眼神不济。” 高小妹向自己旁边一个黑瘦机灵的小姑娘使个眼色,小声低语:“赶紧去告诉东家。” 那小姑娘捂着肚子“哎哟”两声:“不行了我肚子疼,你们先洗着,我先去趟茅厕。”一溜烟跑了。 毛管事被众女取笑,也不好意思生气,只能硬着头皮道明来意:“自你们走后,少东家也后悔了。他觉得工钱有些低,现在想着加点工钱,让我把你们请回去。大家在何家做工多年,咱们少东家何时亏过大家了?你们不能这样子啊。” 高小妹道:“工钱加多少?”她目光扫过众女,见众人眼中都是惊奇,大约没想到抠搜到家的何家愿意加工钱。 不降就不错了。 毛管事:“工钱翻一倍。” 众人意兴阑珊。 毛管事:“你们要是觉得低,翻两倍,真的不能再加了。再加少东家也出不起了。” 高小妹假装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好像很是心动,再跟毛管事讨价还价,发现翻两倍确实是何家愿意出的最高价了,便假意道:“这件事情等我们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毛管事恨不得当场就把众织娘带回去,但见众人意志坚定,便蹲在一旁大打感情牌,要跟众织娘讲讲过去在何家共同奋斗过的岁月。 可惜何家给众织娘的归属感着实太少,让她们回想起何家都没什么愉快的回忆。 另外一边,朱玉笙正忙着核算成本,外面闯进来一名黑瘦的织娘,气喘吁吁道:“东家,何家的人来了,马车就在庄子外面停着呢。” 朱玉笙早料道自己挖了何家的织娘,日子久一些何复春总会寻上门来,微微一笑吩咐新雁:“我腿脚不便,去请何少东进来喝杯清茶。” 新雁领命,才要过去,朱玉筝起身:“长姐,我去请。” 朱玉筝原本在打理粮店,等织锦庄子买下来之后,当她见到成车的柞茧拉进来,都惊得目瞪口呆,连连追问朱玉笙:“大姐姐从哪里找来的?” 朱玉笙当时回她:“你长姐我用命换来的!” 不过一句玩笑话,朱玉筝却当了真,当时眼泛泪花,心疼不已。 近日庄上缫丝织锦的活计渐渐走上正轨,她对长姐膜拜到五体投地,畅想朱记布庄重新开业,震惊江州的场面,干劲十足。 “去,何少东心里定然憋着一股气,他要说什么难听的话,你也别在意。毕竟……”朱玉笙轻笑出声:“手下败将,总得让人家发泄一下嘛。” 果然不出朱玉笙所料,何复春见到前来请他的朱玉筝,忍不住阴阳怪气道:“真没想到令姐瘸了一条腿,挖人也还有一套。” 朱玉筝早不是过去那个被父母打压的卑怯不语的少女,她如今落落大方,说话言辞锋锐,颇有几分其姐风范:“哪里哪里,还要多承何少东给这个机会,压低了府上织娘的工价。” 何复春:“……” 朱家坟上冒烟了吗? 怎的生出一对缺德奇葩姐妹花! “家姐说,何少东远道而来,在庄子外面探头探脑属实不雅,不如进去喝杯清茶解解乏?” 何复春顶着朱玉筝嘲弄的眼神,硬着头皮下了马车:“劳烦朱二姑娘带路。” 他要是有志气,自可坐在马车上不下来。 但做生意的人,都知道顺势而为。 吴家已经落败,而何家危机近在眼前,为了窥测对手的实力,他也得厚着脸皮进去打探一番。 朱玉笙倒是颇有风度,对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刻薄的话,反而谦逊一笑:“何少东请坐,我如今腿伤着不方便多走路,故而才让家妹去请。少东既到了我家庄子,就不必客气了。” 何复春:我倒是想客气,可也不见你妹子对我客气啊。 他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哪里哪里。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竟不知朱大姑娘手段了得。”有个问题让他近日茶不思饭不想,都快魔怔了:“我就是想问问,朱姑娘这些生丝是从哪来的?你的量能支撑起一家店铺的量吗?” 朱玉笙笑道:“我说是捡来的,何少东信吗?” 何复春:信你个鬼! 他的表情摆明了不相信,并且认为朱玉笙在胡扯。 朱玉笙可不想透露更多,便道:“至于产量,你放心只多不少。” 新雁奉茶上来,朱玉笙道:“山野乡村的粗茶,何少东将就喝两口解解渴。” 何复春此时再打量眼前女子,衣裳样式简单,头上也只戴着一只素净的银簪,不施粉黛依旧清丽无双,特别是那种面对自己上门质问依旧不慌不忙的气度,着实令人心痒难耐。 他可耻的发现,虽然输在了朱玉笙手上,却还是忍不住欣赏她,中意她。 这样的女子,要是能带回家,两人有商有量,生活之中不知道能平添几多乐趣。 岂不比空有美貌却无脑子的花瓶讨喜多了。 他喝一口热茶,再次开口:“朱姑娘好手腕,我府上的织娘除了家生子,竟是全被你挖了过来。你是非要置人于死地吗?” 朱玉笙一脸无辜,让他恨得牙根痒痒,说出来的话更是要把他气吐血:“真的吗?府上的织娘真的全被我挖了过来?”她似乎还颇有几分遗憾:“我原以为自己只挖了一部分,还想着庄上工期紧,人手不够,哪天再去挖几个过来。”此时便展露出了她作为商人的厚颜无耻:“何少东不是说,府上还有家生子织娘吗?您要是愿意割爱,我定高价买入。” 朱玉筝扭头,极力掩饰自己的笑脸,生怕当着何少东的面笑出声,打了这位当家公子的脸面。 新雁低头捂嘴,悄悄溜了出去。 何少东震惊的无以复加,连喝茶也忘了,指着朱玉笙:“你,你,你……” 朱玉笙满面笑意:“生意场上不都是愿赌服输吗?何少东既然败北,便要学会认输。只哪能一辈子只赢不输?”她还好心安慰:“何少东输了的时候,多想想以往败在你手上的商户们,风水轮流转啊。” 那一霎,何复春想起被抓起来的葛厚德,内心对他充满了埋怨——既然绑架了人,就不能把事情做利索些,让她回不来?! 他眸中凶光大露,硬生生忍了下来,换了一副和气面孔:“朱姑娘说得也是,那我但愿你长赢不输,否则也要尝尝输了的滋味。” 朱玉笙一点也不谦虚:“那就借何少东吉言了。” 谈话至此,原已至穷途。 但何复春还不想走。 他一则想着拖延时间,指望着毛管事能够顶用些,早早劝服织娘们回去工作;另一方面又特别想进朱家工坊里去参观一番,也好见识见识朱玉笙手里的货。可别端给他的是一种,到时候开卖又是另外一种。 作为丝织品,品控也很重要。 朱玉笙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绝口不提邀请他参观之事,还东拉西扯,从天气到民生:“何少东近来可有注意到,咱们江州的粮价掉下来了,比之过去那可跌的不是一星半天。街上百姓唱和,都说是卫大人的功劳。” 何复春嘲讽道:“这其中,也有朱记粮店的一份功劳?” 朱玉笙偏偏似没听出来他的嘲讽之意,还兴奋道:“原来何少东也知道啊。”并大倒苦水:“说实话,我那两家粮店根本就没赚几个钱,除了掌柜跟伙计的工钱,我自己也没赚几个大子。幸亏房子是自家的,不然要是再加上店铺租金,恐怕我就得赔了。” 何复春忽起了兴致,盯着她的眼睛道:“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还望朱大姑娘能为我解惑。” 朱玉笙直觉应该是个刁钻的问题:“你说。” “朱大姑娘这么不遗余力的帮助卫大人压低粮价,可否考虑过卫大人要是离任呢?”他意味深长道:“或者大姑娘会举家随行?” 朱玉笙当初拒绝了他家提亲,一则不想当妾,另外一个原因,会不会与这位卫大人有关? 何复春此时忽有些醍醐灌顶——原来朱卫二人有情? 他们在酒席间各种污言秽语的猜测,没想到却被他猜中。 这可有意思多了。 朱玉笙被他问愣了。 不过失神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她便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振振有词道:“何少东是奸商做久了,没瞧见江州普通百姓日子有多艰难?何家想来也有店铺在外地,我不信少东不知行情。卫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涌泉相报,别说是助卫大人平粮价,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该犹豫!受人大恩不记情的,那是畜生不是人!” 她双目炯炯注视着何少东:“难道在何少东眼中,我便是这样不记恩,连畜生都不如的人?” “这个……我不过一说。” 朱玉笙仿佛从内心说服了自己,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没来由难受,是属于那种离别的轻愁。 然而她还是极力控制住了自己面部表情,至少当着何复春的面不曾泄露分毫,并且嘲讽了回去:“何少东这是生意场上输给我,便盼着我举家迁出江州,也好成全你?” 何复春:“……” 他尴尬陪笑:“我就随便一说,大姑娘别放在心上。” 第132章 当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隐私吗? 何复春去了趟朱玉笙的庄子,无功而返。 不止没有打听出她蚕茧的来路,连她庄子里制锦的工坊都不曾进去过。 同去的毛管事倒是喜滋滋道:“我提了给织娘们涨工钱,她们都说要考虑考虑。” 何复春向来利益为先,心态上对织娘也极为轻视:“要不是工期太急,她们也配工钱翻两倍?!” 毛管事也不敢惹这位爷不高兴,免得他反悔,把好不容易才劝回来的织娘再吓跑,只能放软了声音劝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少东家休恼,等交完这批货,再收拾她们也不迟。” 朱家庄子里,一帮织娘们围着朱玉笙,正七嘴八舌告状。 “那姓毛的来当说客,说是比照以前的工钱翻两倍,好像施舍了多大的恩惠。我们辛苦工作,用自己的劳力换钱,又不是上门乞讨,何必这般瞧不起人?” 朱玉笙不但对蚕农有同情心,想办法提高了生丝价格,对织娘更是发自内心的同情。 大约是她自己在流放之地做过很重的苦役,吃过不少的苦头,内心对靠劳力换钱的女子更多一层同情跟怜悯,故而制定织娘们的酬劳之时,不但按劳取酬,且工价给的极高。更有一层福利,织娘家属但有生病者,医药费也按病症给予一定比例的补贴。 轻症少补,重症多补,丧葬费另算。 小老百姓过日子,就怕生病。 原本手里还有俩余钱,能给孩子扯二尺花布,或者做件厚袄,可是只要家里老小哪个生了病多跑两趟医馆,保不齐便要借债度日。 朱家庄子成立之初,招来的织娘们包吃包住,而身为老板的朱玉笙从外面雇了厨娘做饭,只要在庄上,朱家姐妹俩每日跟织娘同吃一锅饭。 每到放饭时间,织娘们嘻嘻哈哈跑着去抢饭,头一回见到老板还知道谦让,后面发现朱玉笙姐妹俩并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还敢大着胆子跟老板抢饭。 朱玉笙虽名义上是她们的老板,但实际上却形同姐妹,从不以势压人,待每个织娘都客客气气,比之何家上至少东下至管事,工作的环境不知道要舒心多少倍。 甚至连“凭劳力换钱堂堂正正活着”这些话,也是朱玉笙在工坊讲给这些织娘听的,同时也让她们意识到,原来比起在何家的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还有视大家为姐妹的东家。 众织娘起先跟着高小妹来朱家庄子上工,还带着忐忑的心理。 一段时间干下来,不知不觉间便跟朱玉笙姐妹亲近起来了。 朱玉笙笑道:“你们真不心动?那可是翻了两倍的工钱呐。” 高小妹直言不讳:“东家,你当我们没有商量过啊?来之前我们都商量过了,何家的工钱可不是次次都给这么高,等缓过这阵子,还不知道他们怎么卸磨杀驴呢。说不定要想个法子把钱扣了去。” 王四妹道:“东家您可一定要把生意做得长长久久。我们都爱跟着您干。就凭您对我们姐妹的爱护,还有这么高的工钱,我们也不会再换东家的。” 织娘们之间也有小心思,也会有小算盘,比对东家给的待遇。 当初听到家里有人生病,东家给补贴医药费,织娘们有相信的,也有质疑的。但前些日子于月娘家里老娘得了一场重病,朱玉笙果然按约定的补贴了五两银子的医药费。 当时拿到银子,于月娘都震惊了,几番推脱,最后还是被朱玉笙按头收下了。 织娘在何家做久了,没少听毛管事给大家画饼,许过不少承诺,但实现的却极少,久而久之大家都把东家的话打个对折来听。 没想到朱玉笙实实在在的把自己的承诺放在心上。 有了于月娘的例子,众人对朱玉笙更为信服。 大家都是同龄人,又都是女子,互相也能理解彼此的困境,哪怕是最有小心思的织娘,对朱玉笙也只有敬佩。 “咱们都盼着东家的生意兴隆,于咱们姐妹也是好事啊。”隔几日庄子上伙房便会煮一大锅红糖姜枣茶给织娘们喝,有些正逢经期的织娘们喝到姜茶,手脚都暖乎乎的,连心里都暖和了。 穷人家女儿,自小便帮家里干活,稍得用些便撒出去做工赚钱,在外面当牛马一般被人役使,碰上拿她们当人看的东家,不知道心里有多感激。 朱玉笙以诚待人,这还没多少日子,便与大家相处融洽,和乐融融。 有小姐妹嘻嘻哈哈笑道:“我们跟姓毛的说,先让我们考虑考虑,等我们考虑好了再回复他。以前他可没少骂我们,这回就让他傻等着去!” “谁要再去何家做工,谁就是二傻子!” “人家拿我们当牲口,我们也不能把自己当牲口!” 一帮年轻姑娘们围在朱玉笙身边说说笑笑一回,等到暮色四合,她们才相约而去。 朱玉笙伸个懒腰,朱玉筝要来扶她:“长姐,咱们今晚要回去吗?” 姐妹俩有时忙起来,索性便住在庄子上,日不回去也是常事。 为了置办庄子跟宅子,还有织机,雇佣织娘们的工钱等等各处开销,朱玉笙已经把自己从吴家带出来的首饰卖了一部分,开销不小。 朱记粮店赚的不多,布庄还未开业,但庄子里雇着一帮人,吃喝工钱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她摇摇头,心里隐约有点不安:“我总觉得何少东来者不善,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招。” 能在江州欺行霸市的大商贾,哪一家的银子干净了? 何复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朱玉筝道:“要不……我去请丁喜过来?” 原来自上次朱玉笙被绑架救回来之后,卫灏便一直派人暗中保护,怕的就是何复春狗急跳墙。 谁知前几日两人相约见面,朱玉笙向卫灏提起借几名护卫在庄子上巡逻。 她只怕庄上都是年轻姑娘,万一真碰上事儿,反而容易被吓到。 卫灏便大方借了六名亲卫给她,其中带队的便是丁喜。 丁喜功夫不错,但嘴巴不牢靠,住进庄子里的第一天,吃完饭跟朱玉笙闲聊,便顺口道:“这下子好了,再不必每日在外面喝风饮露的守着了,还是住在庄子上舒服。” 朱玉笙纳闷:“什么叫喝风饮露的守着?” 丁喜自知失言,这才说了实话。 “姑娘有所不知,自上次从山上下来之后,我们家主子怕你再次遇上事儿,便派了人轮班暗中保护,省得他再挂心。” 卫灏当时提及要派人去盯着朱玉笙,丁喜还说:“主子是怕朱姑娘违法乱纪吗?”她做生意还算厚道,何至于要紧盯着。 卢登当时恨不得打他一个嘴巴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多嘴!” 他才反应过来。 主子哪里是监视朱玉笙,而是怕她再次被人伤害。 他当时俩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脱出来,直愣愣盯着卫灏,好像头一回认识自家主子。 ——原来主子也会牵肠挂肚! 后来排班来朱家庄值守,卢登没少折腾他,几乎都给他排的夜班。 等到朱玉笙讨人,卢登第一个推荐的他,理由都是现成的:“这小子嘴巴牢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都有数。” 丁喜:“……” 我……心里有数? 卢队说的这个人,大约不是自己。 他当时还有点紧张,不住扯卢登的袖子,被他两巴掌拍开。 等到卫灏点头首肯,他从书房出来便开始埋怨:“大哥,你是坑我呢?明知道我嘴巴不牢靠,还要跟主子举荐我,万一在朱姑娘那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怎么办?” 卢登无可奈何,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得什么东西。 “你真是榆林脑袋,怎么这么不开窍?你什么人当主子不知道啊。冒失鬼一个,主子这里的事情没有不能说的,比如主子多年在女色上头不动心,再比如为了朱姑娘主子吃了多少苦头,半夜翻山越岭的去救人……总之该表功的时候绝不能口软,要让朱姑娘知道主子对她的好。明白吗?” 丁喜点头如捣蒜:“我懂我懂。”住进来的第一日便痛痛快快八卦了一回。 朱玉笙:“……” 卫大人派人来之前,当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隐私吗? 第133章 要不我帮帮你! 丁喜嘴巴不牢靠,但办起事来却很靠谱。 经朱玉笙提醒,他便加派人手加强夜间巡逻。 果然过得三日,织娘们依旧在朱家庄上工,毛管事那边迟迟等不到消息,便知道被这帮织娘们耍了,顿时气得不轻。 当晚,朱家庄便有四人鬼鬼祟祟摸了过来,手中还提着油壶等物。当先一人爬上院墙,向下面人伸手,压低了声音喊:“油壶给我。” 谁知他刚拿到手,只听得院内一阵狗吠,顿时一惊之下油壶便砸了下去,倒了同伴满身。 紧跟着,朱家庄大门洞开,从里面冲出来四条膘肥体壮的大狗,狂吠着冲向四人。 墙上的同伴还未跳下来,便被人捉住了。 其余三人撒丫子狂奔,还是被猎狗追上去扑倒在地。 此时,朱玉笙提着灯笼出来,身边还跟着两名护卫。 她走近之时,被捕倒的四人面对的是猎狗的森森獠牙,还有滴答滴答掉下来的口水。 夜色暗黑,只有女子手中提着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源,她低头轻嗅:“你们……这是准备烧了我的庄子?” 四人之中姓赵的连忙讨饶:“姑娘,我们……我们就是半夜路过,并没有那样的想法。” “是吗?”女子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便要往他身上扔下去:“你这满身油味,不想烧我的庄子,难道是想自焚而死?要不我帮帮你!” 赵二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眶了:“姑娘!姑娘饶命啊!我不是想自焚!” “不是自焚,那就是想要烧我的庄子,你自己选。” 朱玉笙举着火折子笑眯眯催促:“再等下去,我家猎狗可等不得了。它们都饿了三日了,就等着饱餐一顿。” 饱餐什么,不言而喻。 赵二哆哆嗦嗦,都快要吓疯了。 他要是承认烧庄子,后果不堪设想。 何复春可不是吃素的。 连带着家人都要受到牵累。 若是承认自焚,姓朱的便要亲自帮他实现。 猎狗的口水不断滴下来,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了脖子里去了,十月初的深夜里已经有了凉意,一直凉进心里去,让他忍不住心里发寒。 “我我……”他快要疯了。 另外三人也被这阵仗吓到,都以为不过是寻常事情,他们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谁知碰上了硬茬子,对方竟早有防备。 姓朱的身边一名护卫一声唿哨,几名猎狗竟低头开始舔舐他们的脖子,特别是脖子上的大血管,仿佛下一刻随时就会咬上去。 其中一人心态已经崩溃,竟当场拉在了裤裆里,还不住求饶:“我说我说——是少东家派我们来的,他想让我们烧了庄子!” 朱玉笙很满意:“下次当着你们少东家的面,你可不能否认啊。” 那人忍不住嚎一嗓子,惊到了压制着他正舔舐的起劲的猎狗,当即低吠,似在威胁,他不敢嚎哭,身体却本能的抽噎不止。 朱玉笙蹲下来,火折子离赵二有一尺之距,她的声音里带着戏谑:“说,你是不是想自焚?我这个人向来最爱助人为乐,一定会帮你的。” 火折子上跳跃的火焰在赵二眼中逐渐放大,吓得他瞳孔几乎要失距:“我我说——是少东家的意思。” 朱玉笙很满意。 她终于对卫大人在牢房里审问吴家人的狠辣有了切身体会——比之身负不知道多少条人命的恶徒,姑息迁就都是对恶人的纵容。 何少东手底下养的打手,能干净到哪儿去? 丁喜赞她:“姑娘料事如神。” 朱玉笙:“哪里哪里,不过是按照他们一贯生事而推理出来的。还要劳烦哥几个严密看管。” 何复春一夜未睡,还是没能等来手下的出现。 他心中隐隐不安,又觉得不大可能。 天亮之时,丫环来送热水洗漱净面,才发现自家公子分外憔悴,眼睑下一片青黑,还柔声劝导:“生意再重要,也比不上公子的身体重要。” 何复春:“……” 他坐下来味同嚼腊吃着早饭的时候,朱玉笙正在码头上的饭馆同卫灏及合同伙伴石原一起吃早饭。 朱家庄上那四只膘肥体健的猎狗便是从石原的运粮船上借来的。 她今日一大早来还狗,人到了却不见狗的身影,还要没口子夸赞:“多亏了石老板的猎狗……”余光瞥见卫大人不太赞同的表情,也不能忘了他:“还有卫大人的亲卫,不然我的庄子可能就要出人命了!” 石原近期恰好来江州送粮,听说卫大人正在四处寻听话的猎狗,便将自己船上的猎狗借了出去。 “能帮上忙就好。”石原饮一口热汤,再挟只饱满圆润的虾饺入口,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他心情极为愉悦:“这么说人都抓住了?” 朱玉笙道:“抓住了抓住了。我现在才发现,庄子里还是要养狗啊,不然一帮姑娘们真遇上坏人,哭都没地儿哭去。” 听话听音。 卫大人太过熟悉她这种算计的小表情,立时便搭梯子请她上台唱戏:“好的猎狗难求,这一时半会的,去哪里寻猎狗呢?”眼神还不断往石老板面上瞟。 石原:“……” 石老板挟虾饺的手停下了。 嘴里的早饭也不香了。 他总算回过神,指着桌上摆的十来样早点:“你这是……鸿门宴啊?” 朱玉笙忙道:“石老板!石大哥!您且听我说。” 那声“石大哥”换来卫大人冷冷一瞥,可惜朱玉笙没瞧见,本着求人求到底的方针,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庄子上事情出来之后,我想到了咱们粮店。”她把“咱们粮店”四字咬得很重:“要是有人半夜给咱们粮店放一把火呢?葛厚德虽然被抓了,但也难保有什么人狗急跳墙,或者见不得咱们好,石老板就没考虑过给粮店养条猎狗?” 石老板气笑了:“一家粮店一只猎狗,你不会刚借到我的狗就开始盘算了?” “哪能呢?”朱玉笙连忙否认:“我是那样爱算计的人吗?” 石原:“你就是!”还试图拉一位同盟军站队:“卫大人说呢?” 两人的目光齐齐射向卫灏。 卫大人对上石原威胁的眼神,还有朱玉笙眼巴巴求助的目光,低头挟了块鸡丝卷入口,连嚼两下还催促二人:“这个好吃,两位赶紧尝尝,不然一会可就凉了!” 石老板:“你两个……”他刚想说“豺狼虎豹狗夫妻”,省悟到二人还未成亲,才将后面几个字吞了回去:“算盘声可真是响彻江州城。” 他尝一块鸡丝卷,缓缓情绪,这才追问:“那我另外两只猎狗呢?” 这是自认倒霉,舍了两只猎狗了? 朱玉笙一脸喜色,扬声喊:“新雁,送进来。” 石原还当自己的爱犬要被送了进来,正伸长脖子探头去看,但见外面的丫环抱了一匹缎子进来,颜色也不鲜亮,花纹也一般。 “这是……我的猎狗?” “石大哥别急,这不是没打开嘛。” 石原:“就算打开,缎子也变不成两条狗。” “别急。”朱玉笙安抚他:“新雁,打开。”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去,新雁扯开了外面包裹着的一层寻常缎子,显出里面的锦缎,还拉开一点垂下来,竟是一匹华贵的、闪烁着璀璨光芒的绿色织锦。而那绿色,似春山新绿,似凝潭碧波,令人瞬间屏息凝神。 石原也是个识货的,他欲上手抚摸这一汪碧波,又怕弄污了,连忙高声喊伙计打热水来。 卫灏还没见识过柞茧织出来的成品,也是头一次见。 此时正值日光初升,码头金芒洒遍,连窗口那抹新绿也染上金色,更是璀璨万丈,不敢想象若能用这样的织锦做一件衣袍,得多夺人眼目。 伙计听到吩咐,打了热水进来,惊的嘴巴半张:“天爷,怕不是神仙下凡的云彩?” 石原早饭也不吃了,净手之后亲自上手去摸,双目放光:“这样的织锦还有多少,我全要!”对上朱玉笙沉静的眼眸,顿时也觉得自己有些贪,忙改口道:“要不……多几匹也行啊。” 朱玉笙笑嘻嘻道:“听闻石大哥对大嫂子极好,您要是回家带这么一匹织锦给嫂子当礼物,到时候嫂子可就是湖州头一份了。” 石老板虽在外面也有一二风流韵事,但听说他家中原配妻子曾陪他共渡生意难关,多年不离不弃,待老人也极为孝顺,还为他生下了三儿一女,故而他对妻子十分敬重,但凡出门总会搜罗些好东西回去送给妻子。 粮店初开之时,朱玉笙便跟石家伙计套近乎,打听到了石原家中基本情况,送礼便要投其所好。 石原抚摸着手中轻软如云的织锦,连连感叹:“这个好这个好!”他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织锦,低头仔细打量:“这种颜色竟不是染出来的?” 朱玉笙道:“自然生成。”她趁胜追击:“石大哥,您看您那两只猎狗——” 猎狗只是养得时间久些,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再说他船上养着四只,家里还有十来只呢,回去再补上便是了。 “都给你都给你。”石原豪爽答应:“那这匹织锦呢,你多少银子才肯卖?” 朱玉笙亦豪爽道:“这是我们庄子上头一匹织锦,便送给石大嫂做一身新裙子,算是我的谢礼!” 石原也知猎狗只要有银子,市面上总归能买到,只是要花点时间去寻访而已。但朱玉笙手头的织锦可遇而不可求,并非有银子就能买到的。 当下要推辞:“哪能不收银子呢,我还想多买两匹回去呢。” 朱玉笙道:“这匹算是我的谢礼,咱们合作一场,石大哥万勿推辞!至于以后……等我这织锦上市了,定不会少了石大哥的份。” 石原喜不自胜:“这织锦叫什么名儿?” 朱玉笙郑重道:“朱锦。”有别于何家的江州锦,而是以姓为名。 卫灏抚掌而赞:“不错,琅琅上口。” 第134章 大人等我赚钱给你花。 朱玉笙用一匹朱锦换了四只膘肥体健的猎犬,并与石原约定好,等到朱记布庄重开之日,必为他多留几匹朱锦。 石家货船上的所有粮食全都卸下来之后,石原亲自抱着朱锦上船,与二人作别。 朱玉笙跟卫灏并肩站在码头,身后是繁忙搬货的码头工,面前是滔滔呜咽的江水,她忽道:“大人不会怪我把织锦命名为朱锦?” 卫灏轻笑:“我可不想立块牌子等着人来弹劾。” 朱玉笙豪气万丈:“大人等我赚钱给你花。” 此话过于亲近,她话才出口便察觉出来,面上不由作烧,连忙想转移话题:“我也知道大人瞧不上我这仨瓜俩枣,但那都是出自我对大人的一片敬仰之心。” 她扭头,不防视线与卫灏相撞。 平日清冷寡言的贵公子,穿着官服便是一身威仪令人不敢直视,此时却只着一身便服灿然一笑,顿时两岸如闻花开,朱玉笙神情呆滞,掉进他一双笑眸,瞬间心跳如鼓,怦怦作响,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慌忙转头,口里喃喃:“大人平日可别在大街上乱笑,容易招桃花。” 习武之人,听力极佳。 卫灏听到她小声说话,却故意道:“你说什么?什么招桃花?” 朱玉笙极力克制自己的心跳,装傻充愣:“大人听错了,我什么也没说。” 卫灏满含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放心,本官就算招桃花,也只招一朵,不会随便乱招。”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玉笙愣住了,连忙扭身而走:“庄子上还有事情等着我处理,就不跟大人多聊了。”走几点又停下来,回身正色道:“大人,近来江州奇怪得很,听说贩私盐的越来越多,盐价也比往日又高了,总感觉有事要发生的样子,大人也要注意安全。” 卫灏:“自然。” 吴葛两家先后倒地,坍塌之时震得江州地界也要抖三抖,接连摧毁了不少暴利的店铺,掌着江州盐业的黄秩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他必是要有所行动。 卫灏怕的就是他不动,一直猫到自己调回京,把个还未整顿好的江州留给下一任。 接任的官员要是铁腕手段,且得小心防备,要是真选个文弱些的,谁知道还有多少大坑等着继任官员呢。 他注视着朱玉笙轻快的脚步渐渐消失在了眼前,这才问身后跟过来的卢登:“上着黄秩的人怎么说?” 卢登道:“近几日有人不断在街市间散播谣言,谣传官府要禁私盐,并且还要提高盐价。听到消息的百姓们都开始暗中囤盐。还有百姓哀叹,粮价刚下去,盐价又涨了起来,家里开支一总没变,也不知跌跌涨涨在作甚。” 老百姓都是算计着过日子,吃喝穿戴都要按收入来支出,但凡某一样物价涨的太高,对他们的生活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卫灏面色转冷,似乎跳过夏秋两季,直接从春季转为寒冬,眼中凛冽霜色渐凝:“姓黄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原本还想着,他若是认相,早些把盐价降下来,再解散私盐打手,便给他留个全尸。没想到他不知死活,非要上赶着往我枪口撞,那我就没必要再等着他反省了!” 他道:“传令周煦,日夜待命,严密关注黄秩动向,但有异动不要手软!” 卢登领命而去。 朱玉笙回庄子之后,屁股还未坐稳,外间便有人来通传:“东家,何少东求见。” 何复春等了一夜,再派人悄悄探听朱家庄的动静,别说昨晚起火,沿着朱家庄外墙转一圈,连棵草都没烧着,还能不断听到墙内狗吠,听起来似乎不止一只。 回复消息的下人硬着头皮转了一圈,提心吊胆回去复命:“昨晚赵二他们四个……不会失手了?” 何复春顿觉不妙。 他忍不住猜测朱玉笙的动静,当她抓到几个纵火贼之后,是交到官府还是自己关起来审问? 何少东坐不住了。 他吩咐备车,连忙赶往朱家庄。 人在朱玉笙手里,尚有转圜的余地,要是落在卫灏那个煞星手里,被他严刑拷打一番,谁知道赵二几个都能吐出什么黑料来,简直不敢想。 不多时,朱家庄的下人到得马车前:“我家庄主有请何少东入庄内一聚。” 何复春硬着头皮跟着朱家庄的人再次来到了朱玉笙的书房。 朱玉笙见到他似乎很是惊讶:“何少东找我,可是有事儿?” 何复春一颗心直往下沉,好容易按捺住想要质问的冲动,柔声客气道:“数日未见朱老板,便想过来瞧瞧。” 朱玉笙笑得夸张:“何少东不必客气,我能吃能睡,一觉到大天亮,也无甚事发生。何少东要实在闲得慌,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何复春疑心她是在点自己。 什么能吃能睡,一觉到天亮? 不就是在影射自己派人纵火烧庄? 话还没说两句,她竟然就要逐客。 他自然不肯,自己厚着脸皮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怎么说朱老板也与我是同行,就不想跟我讨论讨论布业发展?” 朱玉笙毫不客气,还嘲讽道:“讨论一下被人追着要货的发展吗?” 她耳聪目明,已经听到消息,说是何家外地合作的客商已经陆续来到江州,前儿便有五六名客商聚在何记布庄等着拿货,结果每人分到的只有几匹,连当初订货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这些客商们去年就交了银子,今年还拿不到货,顿时嚷嚷起来,在何记闹得很是难看,掌柜的赔礼道歉也没用,各个吵着要面见何少东讨个说法。 何复春哪敢露面? 只能派了府里的大管事出面招呼几人,带着这些客商去往烟花酒肆逍遥快活。但这些客商们吃了何家的饭,喝了何家的酒,还跟美人春宵一度,起床又直奔何记大闹。 总而言之一句话,美食美酒只能拖延时间,并不能阻止他们拿货的决心! 何复春被闹得烦不胜烦,拿不出货除了自砸招牌,变卖家产向外地客商赔偿高价违约金,没别的法子。 库房里倒是堆满了生丝,可没有织娘,也变不成江州锦啊。 他灰心不已,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不知朱老板可有兴趣收购我手头的大田生丝?” 朱玉笙还要拿乔:“不瞒何少东,我家人手不足,手头生丝也不少,尽够织娘们忙活了,再收……恐怕织不完了。” 何复春从商以来,还未曾败得这么惨过。 他起身向着朱玉笙抱拳施礼,深深弯下腰去,再起身之时,面上神色郑重无比:“我为自己之前的轻慢向朱老板道歉,不该轻视你,更不该派媒婆上门想要纳朱老板为妾,是我对不住朱老板!我有眼无珠,还请朱老板大人大量,放我一马!” 穷寇莫追。 朱玉笙也不想赶尽杀绝,再把自己置于险境。 何复春有无犯罪,自有官府来管,轮不到她来伸张正义。 她连忙起身,虚扶了一把:“何少东何必如此,都是玩笑,我并不曾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如此。” 何复春轻视女人,是他自己的问题。 朱玉笙用事实证明了女人并不比男人差,让他成为自己手下败将,已然是侥天之幸,恐怕这个教训会让姓何的牢记一辈子,她自不必再说过头的话。 何复春注视着眼前女子,眉如春山远黛,眸如秋水含波,心中说不出的遗憾。 假如从一开始他没有轻视眼前女子,该有多好啊。 他道:“败在朱老板手上,是我的错。但眼下我家中囤积生丝无法周转,还想请朱老板回收生丝,助我渡过难关。” 第135章 姓朱的心肠够黑! 朱玉笙可从来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而是个越来越精明的生意人。 嘴上说原谅,并不代表她心里毫无芥蒂。 她一脸为难:“何少东,你也知道我家里经济情况一般,手里也没多少余钱,置办完庄子,再雇了织娘上工,手头已经所余不多。真要收你家的生丝,按原价那是绝无可能。你也知道今年的丝价……” 何少东心里气得要死! 你还有脸提今年的丝价啊? 今年的丝价不是你鼓捣起来的吗?! 但他此时求到朱玉笙头上,对方也不缺丝,只是入了这行有希望大宗吃下他手头的生丝。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他才不会委屈求全。 何少东满腹委屈,却还得忍着怒气说好话:“朱老板,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是同行。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事到如今,何复春明知大势已去,虽对眼前女子恨得要死,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将她捏在手中,千百倍的讨回今日之辱,面上却还得撑着,低声下气与她谈判生丝价格。 “你如今既然已经支起摊子,生丝必不可少,怎能因为一点意气之争而放过送上门的生意呢。” 朱玉笙也是一副被感动的面孔:“能得何少东在生意场上的指点,我感激不尽。只是手头着实没有那么多现银。要不这样,你收丝的价格也过于高了,打个折怎么样?” 何少东手头没有得用的织娘,生丝留在手里不能变现,还严重占用了现金流。放眼整个江州,也只有朱玉笙这里的才需要大宗他手头的生丝。 这就是独家生意的难处。 一旦生意垮了,再寻下家接手,也有难度。 小商户零敲碎打又能买几斤生丝呢。 他自己以往趁火打劫的事儿没少干,此时被朱玉笙趁火打劫,却也只能咬牙受着:“不知朱老板能给的价格是?” 朱玉笙给了他一个痛快话:“四折,已经是最高价了。” 何复春:“……” 姓朱的心肠够黑! 他哀哀苦求:“这价格委实有点低了,朱老板不能再提两成?” 朱玉笙一脸苦相,摆明了要拒绝:“实不相瞒,何少东要的是现银,我这里凑起来也难,要一口吃下肯定价格高不了,您也得替我着想,总不能您那边缓了过来,我这边现银断流了?这样,您要是真觉得我这个价格低了,不如……再寻别家?” 何复春心里怒骂:臭丫头,我要是能找别家,还会在这里苦苦求你?! 但他久在生意场,无论肚里骂得多离谱,面上还能撑得住,苦笑道:“这也……太低了。”也知道朱玉笙不可能高价回收他手头的生丝,只能忍痛出货:“既然如此,还要烦请朱老板前去验货,顺便订立契书,咱们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朱玉笙:“一言为定。” 从朱家庄出来,何复春一脸阴沉。 手下人小跑着迎上前来,殷勤替他打起车帘,愣是半个字没敢说。 何复春上了马车,越想越气。 往日都是他压榨别人,何曾轮到别人压榨自己? 他被朱玉笙挤兑得高价收了生丝,让她从中大赚了一笔。 转头却不得不求着姓朱的低价回收生丝,又折了一大笔。 一来一回,只有他一个人折损。 这丫头也太缺德了! 手下觑着他的神色,却又不得不报,小声道:“少东家,今日又来了五家外地客商上门拿货……算上前几日一共有十五家客商了。” 何复春心烦意乱:“你们看着办就好,来告诉我有什么用?”他忽然暴怒:“我能变出织锦来?” 手下被吓到:“少东家息怒!我这就让他们看着办,等过两日……”过两日也没江州锦,多拖延两日又能如何呢? 何复春唇边浮起一抹讥诮:“过两日等变卖家产,就能赔他们银子了,急什么。” 手下心中说不出的惶恐,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假装没听到他最后一句话。 朱玉笙回家再变卖一部分首饰,带着朱玉筝忙活好几日,才跟何家那边交割清楚,把所有大田生丝拉回了庄子上。 朱玉筝眼见得堆积到房梁的生丝,都有些发愁了:“大姐姐,这也太多了?” 朱玉笙也有些遗憾:“要不是何少东吝啬,我还想连他家里那些织娘都买回来呢,人手是有些紧。” 庄子上织锦时刻不能停,她还一气儿将何家所有流出来的缫丝工全都招了回来,红红火火开始投入生产,顺便抽空搬了个家。 她们娘俩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徐氏早早收拾完,又跟杨鸣善往新家跑了好几趟,修缮屋顶门窗,清扫了房屋新打了家具,还添了些花瓶摆件,请人锄草种花植树……零零总总忙得日日早出晚归。 贾氏见了心里颇不是滋味。 以前视长房母女如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朱玉笙自立了,带着徐氏要搬出祖宅,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二房反而要依附长房而活。 好几次,她对上徐氏泛着幸福笑容的脸庞,都不知要说些什么。 有一回拦住早晨忙着出门的徐氏,她终于挤出一句话:“大嫂,要不要我帮忙啊?” 徐氏干劲十足,连性子也跟着爽利了不少:“老宅也有一摊子事儿,弟妹还是看家。”还学会了拒绝。 她做梦都不敢想娘俩脱离二房生活,可是女儿靠自己的能力让她过上了舒心日子,她又何必给自己添堵。 贾氏只能目送着她离开,跟身边嬷嬷念叨:“大嫂变了。”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儿的。 嬷嬷贴心的劝她:“钱壮人胆,大姑娘就是个搂钱的耙子,连何家的生丝都全能收过来,往后咱们……长房的布庄财源滚滚,大太太哪能还跟过去面团似的。” 贾氏:“……” 她只能感叹:“还是大嫂会生啊。” 只一个姑娘,竟也能过得风生水起,尽享女儿的福气。 她以前打破头跟大房算计争竞,到头来不过一空,还得靠着长房而活。 到了搬家的正日子,朱玉笙去车行雇了几辆车,把家里娘俩连带新雁杨鸣善的行李都装上车,还有朱维清生前的书以及遗物,通通带回新家去。 老宅倒是有不少仆人都求上门来,向徐氏或者朱玉笙表忠心,想要跟着一起搬到新家去。 这些人趋炎附势,以前跟着朱维昌没少给徐氏气受,如今眼见得长房日子好过起来,都想跟着去享福。 贾氏本就刻薄吝啬,自从布庄赔本之后,越发抠搜,连下人们的月钱都舍不得发,恨不得让这些人做白工。 比起长房母女的宽厚,留在二房哪有好日子过。 徐氏也曾问及女儿的意见。 没想到朱玉笙对老宅这些积年老仆们颇有怨念,只道:“搬了新家便请牙行的人上门来,咱们需要多少下人,重新再买就是了。二房多少年心心念念想要占了老宅,无论是房子还是下人都留给二婶就好了。”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与其跟这些积年老仆打交道斗心眼子,还不如重新招人呢。 徐氏有点生怯:“招什么样的人?” 朱玉笙扳着指头给她算:“厨房烧火丫头做饭婆子,院里花匠加打扫的下人,守门传话的小厮,巡夜的家丁,再给娘多添俩丫环好侍候您。算算一总需要多少人,娘您要是拿不定主意,不如就问问杨叔的意见。他为人耿直看人又准,应该能招到好的。”她似抱怨似撒娇:“我这么忙,娘您也要帮帮我?” 自从朱玉笙嫁进吴家之后,母女俩感情便已经破裂。后来被卖给赵闻那夜,徐氏提刀砍人,差点把朱维昌给杀了,朱玉笙待她的态度便逐渐和缓起来。 但撒娇却是这么多年头一回。 徐氏一时红了眼眶:“你这孩子,要我帮什么忙就早说。娘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帮!” 朱玉笙道:“搬家的事情娘拿主意就好,等家里安顿好了,娘还要去庄子上盯着,我跟玉筝两个人忙不过来,又找不到可靠的人。实在不行把二婶也雇上,她为人虽然刻薄,但找点事情做,也不至于胡思乱想再出幺蛾子。” 徐氏有点犹豫:“你二婶那个脾气……” 朱玉笙道:“二婶半辈子都给您气受,等她到了您手下干活,您就可着劲儿折腾她,想骂便骂想管便管,她要不想干还可以开了她,最好把前半辈子受过的气都找补回来!” “你这孩子……”徐氏都要被她逗乐了:“你到底是想给你二婶找个活干,还是想把她拉过来给娘出气?” “兼而有之。”朱玉笙解释:“庄子上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并不全都是好说话的,也有些刁钻的工人,也不好天天跟着对嘴对舌的吵,正好二婶刻薄,到时候我们不好出面骂人的,就派二婶去对付,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徐氏笑得肚子疼:“你爹在世的时候说过,那句话儿叫什么来着?” 朱玉笙:“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娘俩顿时笑成一团。 第136章 合着就我不孝顺呗! 搬家当日,天气晴朗。 祖宅所有的东西前些日子早都已经搬了过来,新家铺排开来,从进门前厅到后院,各处虽无过人的景致,但花圃绿植,碎石小径,回廊绿萝,皆是用了心的。 徐氏在祖宅憋屈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女儿给的银子又宽裕,每日想着法的添补新家用品,虽时间紧促,但各种齐备,妥帖细致。 当日暖屋,还摆了一桌暖屋酒,请了二房以及旧邻来贺新居。 景良自上次被朱玉笙拒绝之后,回家便收拾行李入京,等明年春闱科考。 他给蔡氏的理由是,“各省学子之中藏龙卧虎,我每日闭门读书也不好,还是应该早点入京,一方面结识有才识的学子,大家互相切磋探讨学问,另外也是提早熟悉适应环境,免得到时候赶路,再出了茬子。” 蔡氏见他面色不好,心中也猜到大约跟朱玉笙有关,便装作不知,为他收拾好了行李,又嘱咐许多,这才依依不舍的送走了儿子。 接到朱家长房搬家暖屋的请帖,她也有几分愣住了:“玉笙这丫头倒是挺能折腾,这才接手朱家几个月,竟已经分家析产,还买了新宅子要搬出去住呢。” 家里婆子打量着她的神色,也不知她心中所想,便小心道:“朱大姑娘是很难干,就是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娶了去。” 蔡氏淡淡的笑:“不瞒你说,以前我还想过,良哥儿要是能娶了玉笙回来,也算是美满姻缘。后来被朱老二两口子阻挠,再后来她嫁去吴家冲喜,回来又把亲叔父送进了牢里……林林总总波折不断。有时候婚事不成,许是老天另有安排呢。” 她守寡之后,一心只盼着儿子高中入仕,娶妻生子。 景良是她的眼珠子,将来娶的媳妇儿也必定以夫为天,温婉恭顺。 朱玉笙不是不好,而是太过要强能干了。 她的能干已经不是女子在后宅子里的聪慧能干,而是破门而出去外面的世界跟男人打破头的争抢饭碗,这远非景良所能驾驭的女子。 她带着贺礼来朱家吃酒,见到徐氏拉着手寒暄:“玉笙这样出息能干,往后啊,你就把心放进肚里,只等着享女儿的福啦。” 徐氏倒与过去大相径庭,一脸明媚的笑意:“可不是嘛,我家这个丫头从小争强好胜,往后我就指着她过日子了。”历经过许多事情以后,她终于明白了自立的重要性。 再也不把希望全盘放在男人身上,哪怕这个男人待她们母女并不好,只是夫家的小叔子,她也曾经视为家中大梁。 多么愚蠢。 人都是经历过许多事情才能幡然悔悟,对自己从前的愚蠢忍不住诧异。 贾氏则是羡慕不已。 她从前在长嫂面前刻薄嚣张,如今却反而束手束脚,连说两句话都要多瞧徐氏两眼,有点怕惹恼了长嫂似的。 “大嫂子有福气,生得笙儿这样聪慧能干的丫头!” 徐氏生就的宽厚性子,笑道:“你家的筝儿也不差,你可得对她好点。” 新宅子里空屋子多,徐氏便给朱玉筝姐妹俩也各自准备了一间屋子,防着她们过来住。 宅子阔大,新买的丫环婆子各处下人紧急培训之后上岗,都有些紧张,原本一团稚气的新雁竟然挑起了大梁,指派众仆干活,便是连朱玉笙见到也要调侃一句:“新雁姐姐是长大了!” 新雁被她夸的臊红了脸:“姑娘——” 朱玉笙假意作揖:“新雁姐姐辛苦了!” 朱玉筝也调皮作揖:“新雁姐姐辛苦了!” 姐妹俩嘻嘻哈哈笑着,往席面上去了。 朱家庄子如今在赶工期,布庄还在备新货,没了何家的阻挠,各色料子都要准备。姐妹俩边走边商量,朱玉笙道:“何家的大田丝质量也好,让高小妹带几个手艺好的织娘试试,按比例掺入柞丝看看。还有缫丝工跟染工都要盯着些,别浪费了好东西,等朱记重新开门,一定要让整个江州都知道咱们卖的东西,是市面上独一份儿。就算他们想模仿,没有原料也白搭。” 朱玉筝道:“都听姐姐的。” 朱玉笙忽道:“宝瑞的学堂可以寄宿,要不要考虑把宝瑞送到先生家中住着,一个月回来一次,再把二婶弄到庄子上盯着?” “我娘?”朱玉筝对贾氏实在没感情,更厌恶她刻薄算计的性子:“大姐姐,这……不太好?” 朱玉笙轻拍她的手:“事情要分开看。二婶的确有许多毛病,但她也不是无药可救。你往后可是要做大老板的,怎么用人也是一门学问。庄子上现在人多口杂,也有性格不好的,你一个年轻姑娘去跟干活的对嘴对舌也不好,碰上性格刁钻的就让二婶去,你觉得如何?” 大姐姐这主意有点损,但不知为何,朱玉筝想到放自家亲娘出去跟别人吵架,就想笑:“大姐姐——” 朱玉笙也知道这主意有点缺德,不过她现如今脸皮厚,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反而道:“等过完年我要入京,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儿还得留给你照看。到时候你忙起来顾不上盯着二婶,她要是再出幺蛾子,你管是不管?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你天天盯着她也好。到时候让我娘也过去,由她盯着二婶,出不了乱子。你也能腾出手来,在布庄跟粮店来回跑。” 朱玉筝知道长姐入京的缘由,用力回握住了她的手:“大姐姐,我都听你的!”她暗暗发誓要挑起家里的重担。 亲生父亲做的孽,理应由她这个做女儿的来还债。 姐妹俩到了席间,见到已经入席的蔡氏,都来打招呼。 蔡氏笑道:“瞧瞧你们妯娌可真是会生,姐妹俩一样的漂亮能干。” 贾氏却知她这话有些违心,自家女儿明显容色平平,比之朱玉笙有着不小的差距。 不过听人夸能干,确也是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也不知是朱维昌的离开,还是近几个月在徐氏跟朱玉笙手底下讨生活,她吃瘪过太多次,如今竟也知道与蔡氏交好,还回夸道:“我们生的丫头片子再漂亮能干有什么用,可比不上你家良哥儿会读书,将来可是要高中状元当大官的。” 她话一出口,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朱玉笙:“……” 朱玉筝:“……” 大可不必如此! 您还不如不恭维别人呢。 夸一个踩一个,到底图什么呀?! 还是蔡氏会说话,连忙道:“要是姑娘没用,徐姐姐这么大的宅子从哪来?你们朱家那么大的生意从哪来?还不是靠这俩姑娘撑起来,这话往后你可别再说了,小心风大闪了舌头。二太太,过谦可就不讨人喜欢。” 贾氏讪讪道:“我也……也不是这个意思。”她小心去瞧姐妹俩的脸色,发现两人似乎都不大高兴的模样,忙道:“我们家玉笙最是孝顺不过。” 朱玉筝:“……”合着就我不孝顺呗! 她的脸更冷了。 徐氏低头抿嘴偷笑。 女儿说得没错,贾氏还是要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磨磨她的脾气,给自己出出气。 朱玉筝眼角余光瞥见亲娘的脸色,心里也想笑。 从小到大,她听过贾氏难听的话不知道有多少箩筐,要是这么容易不高兴,不知道得生多少回气。 如今板着脸,不过是姐姐教她的法子,要让亲娘敬服她,不敢对她指手划脚,还得瞧着她的脸色过日子,这样贾氏才能老老实实的。 朱玉笙的原话是:“二婶这人从小慕强,在贾家跟进了朱家门,都只听男人的话。现在你要比二叔在时更不好侍候,得让她多瞧瞧你的脸色,这样她就不敢轻易作妖。当然也不能让她一直被压着,还得不时给她点甜头,每个月你也可以给她月钱,总之就是打一棒子给俩甜枣。” 她当时只是觉得大姐姐说得有道理,但真要实施起来,才发现非常容易。 太过了解贾氏的脾气秉性,便知道捏着她的七寸。 朱玉筝心里暗暗欣喜,原来不必一味忍受亲娘的苛责与辱骂,还能让亲娘不再作妖,日子不知得多顺心。 众人入席之后,吃得正欢,还拉些家常,新买的守门的小厮小福子来报信:“大姑娘,外面有位姓卢的武官带人来送礼,说是……说是卫大人送的乔迁新居的礼物。” 朱玉笙起身去迎,贾氏耳朵恨不得伸出二里地去,心里抓挠着痒,侧头小声问女儿:“筝儿,你大姐姐跟这位卫大人?” 朱玉筝埋头咽下口里的菜,没好气道:“娘,大姐姐的事情你别管!” 第137章 面皮薄有什么用? 朱玉笙迎到大门口,见到卢登带着几名护卫捧着礼盒:“听闻姑娘乔迁新居,大人命我等前来送上贺礼。” “大人何必这般客气。”朱玉笙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应对,内心有欢喜却也有纠结。 卢登带人一路把贺礼送进正厅,连口茶也不喝便要匆忙赶去忙公务:“近来私盐泛滥,我等还要追捕盐枭,吃酒就不必了。”临走还补了一句:“贺礼都是大人亲自挑选的。” 朱玉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登:“……”你自己揣摩。 他从小跟着卫灏,自然不愿意主子的心意被轻贱,更要点醒眼前的女子。 可恨眼前女子也不知心是什么样的石头做的,只是愣了一瞬,旋即面露笑意:“替我转告大人,多谢他的贺礼!” 卢登:“……”就这? 朱玉笙疑惑:“……”还能有什么? 卢登从朱家新宅出来之时,还有几分气呼呼的,心里暗自嘀咕朱玉笙不上道,他都这样说了,难道她就没有一点感动,没什么话要捎给大人? 手下见他神色不愉,多嘴来问,听到他的抱怨便开解他:“卢队,你是平日替大人包办的事情太多了,就想着连大人跟小娘子之间的感情也包办了。朱大姑娘就算是心里对大人有无限情意,也不好意思请你转述?搞不好下次大人跟朱姑娘见面,她亲自去说呢。” 卢登:“……这样吗?” 手下:“是这样没错!” 卢登:“她面皮还挺薄的。” 这话要是让卫灏听到,估计只会失笑。 朱玉笙是个脸皮薄的? 恐怕她自己都不会认同。 朱玉笙要是知道卫大人心中对自己的评价,也只有一个想法——知我者卫灏也。 面皮薄有什么用? 朱玉笙觉得,作为一个生意人,首要条件便是脸皮厚,经得起挫折,更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搬家之后,她带着手下人没日没夜开始研发新的织锦,用大田丝跟柞丝不同等比来织,同时还管着朱记布庄新的装修。 朱记布庄经过多年经营,内里装修也已陈旧不堪,朱维昌在时舍不得翻新,此刻从里到外再请工人重新装修,陶掌柜被重新请回来盯着装修进度,连徐氏也时不时要过来瞧两眼。 朱玉笙有时候两三在庄子上不回家,徐氏便坐着马车亲自去庄子上逮人。 她前脚送了饭给女儿,后脚就被女儿逮着去工坊接手自己活计,多跑几次竟也懂得一点皮毛,再无法在家中闲坐,时不时便要跑过去找点活干。 徐氏缫丝染色织锦一样不通,但她有一点好处,心细还肯学,被朱玉笙带着讲解了一通庄子里各处的工艺,再委以产品质量监督之职,竟做得十分尽心卖力。 她半辈子被困在后宅子里做个唯唯诺诺的小妇人,被旁人调派生活,谁曾想一朝要盯着这么多人做工,起先心里还七上八下,生怕自己做得不好:“笙儿,要是她们做的不好……我不敢说怎么办?” 朱玉笙鼓励她:“娘,您放心大胆去做,但凡谁的活计做得粗糙不达标,您不但能说她们,还能随时解雇。咱们家工钱给的不低,拿钱不办事,是她们的不对,可不是您的不对。”又给她洗脑:“再说您可是老板的娘,要受气也是她们受您的气。” 徐氏以前性格懦弱不敢得罪人,更没有轻易否决别人,说别人坏话的习惯。被朱玉笙架上高台,再以利益诱之:“您要是每日都来上工,我还要给您发工钱呢,总比闲在家里的强?” “什么,还能挣银子?”徐氏震惊了。 她只是想着帮女儿的忙,可没想过要拿银子。 朱玉笙道:“亲母女明算账,我可不能让您做白工。”压低声音道:“您还可以适当的跟二婶透露一点。” 贾氏爱财,如今二房的收入都是有数的,而朱玉筝自己赚的银子更不会交到她手里,导致她对银钱格外敏感。 朱玉笙所料不错,贾氏听说徐氏在朱家庄子帮忙竟然还开工钱,顿时双目放光,先去求朱玉筝:“你们姐妹俩忙不过来,你大伯母都去帮忙,娘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去帮忙?” 朱玉筝早跟长姐商量好的,不能让她轻易达成目标,总要让她感受到来之不易的机会,于是苦着脸道:“我当然也想着让咱家多些收入,可这庄子是长房的,跟咱二房没关系,我也每个月只拿一点工钱,我可作不了主。再说……家里不是还有弟弟跟妹妹要您管着嘛。” 贾氏如今深知家计艰难,更要时刻算计着花,家中原来的仆人都散了一部分,只留几个得用的守着老宅子,更是想每个月有点收入,她立刻便想到了:“宝瑞现在上学也很听话,不如就让他寄居在学堂,每个月回来一次。玉笛更简单了,带到庄子上去就是了,她一个小丫头子,又不读书识字,早点跟你长姐学着,将来也要赚钱!” 这也算是一大进步,至少她不再视女儿为赔钱货,甚至认为可以向朱玉笙学习将来赚钱。 朱玉筝自从跟着长姐赚钱以后,深刻认识到了家庭地位的提升,有赖于经济地位的提升。 她靠着父母生活的时候,连句硬气的话都不敢说,被随意打骂欺辱。 自己赚银子之后,经济上不依靠家里,连说话都管用了。 “我跟长姐说说看。”拖得数日,在贾氏每日不断提醒央求之下,她才终于吐口:“长姐让您去庄上看看。” 朱玉笙用工很严格,每个进入朱家庄子的都要询问清楚对方往日擅长之事,还有一个月考察试用期,最后才能签下用工契书,贾氏也不例外。 贾氏以为不过随便帮忙,只要拿到钱就好,谁知被朱玉笙逮着讲了一大堆,再问及她擅长之事,贾氏懵了:“不是……我就是来帮忙的,只要管着干活的人就好了……还要擅长什么呀?” 朱玉笙笑眯眯道:“二婶有所不知,庄子上来上工的都是师傅,我还指望着她们帮我赚大钱,您既不懂缫丝织染,能管她们什么?” 贾氏:“……” 原来赚银子这么难! 朱玉笙见打击的差不多了,贾氏的气焰已经低到了地底下,便转了口风:“不过呢,庄上琐碎的事情不少,布庄也马上要开业了,我们姐妹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光指望我娘也不行,不如这样,二婶去给我娘打下手。但有一条,您得听从我娘的调派,要是不听她的话,不如直接回家!” 贾氏只求能赚到银子,将来还得给朱宝瑞娶媳妇呢,忙不迭点头:“我一定听大嫂的话!” 徐氏与贾氏做妯娌多年,头一回彻底的感受到了长嫂的威严,指责贾氏的时候,她听话的跟个鹌鹑:“是是是,这次是我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她们妯娌俩性情各异,缘自朱家兄弟才踏进同一家门,多少年龃龉不睦,多是徐氏在忍气吞声,如今靠着能干的女儿,她也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立了起来。 贾氏固然有很多坏毛病,尖酸刻薄趋炎附势,但她是朱玉筝姐弟三人的亲生母亲,既然没办法老死不相往来,总得寻到合适的相处方式。 徐氏跟朱玉筝眼见得贾氏进了庄子帮忙,每日跟在徐氏身后盯着琐碎的事情,庄里各处卫生打扫修缮;厨房饭食按时按点供应;有那掐尖要强的派她出马去切磋保证药到病除。 但凡人多聚在一处,就无有清静之地。 朱家庄子也是一样,见到庄主年轻面嫩,在这行做久的老油条难免想要挑战一下她的权威,谁知朱玉笙恩威并施,让对方知道庄主并非面上瞧来那般和气,真踩着了她定的规矩,按着庄规扣钱背包袱走人。 高小妹颇有几分歉疚,代那位挑战庄主权威的嫂子来道歉:“吴嫂子就是这样的毛病,欺软怕硬,能占一份便宜就想着占一分。不过她这个人活儿干的好,出活快人又麻利,也是家里负担太重,东家您在考虑考虑?她知道自己错了不敢来,让我跟东家说和说和。” 吴氏仗着自己出活快,便想着占大厨房供应的便宜,每日自己吃饱还想给家里人带饭,被厨房打饭的说了便跟人吵了起来,对着厨娘破口大骂,并以剪断织机上新织的料子来要挟。 朱玉笙亲自寻了把剪刀递给她,还温柔鼓励她:“吴嫂子剪,最好剪的稀碎。这是我朱记还未上市的新品,价格可不便宜,到时候你可是要赔银子的!” 原来这姓吴的媳妇参与小组新品开发,因其确有真本事,再见新东家亲切好说话,便忍不住开始拿乔,事事想要压着管事的高小妹一头。 高小妹年纪比不上她,为人敦厚又与朱玉笙熟识,朱玉笙便委派她当了工坊管事,谁知吴氏极度不服气,便时时寻她的麻烦。 朱玉笙每日在时,吴氏往她面前凑,表现的热情能干,但私下没少给高小妹难堪。 她原本想着让高小妹自己退下来,正好她在新东家面前刷了脸熟顺势而为当上管事,谁知高小妹自感东家对她有知遇之恩,死活不肯退下来,再难堪也要霸着管事的位子不撒手。 吴氏便忍不住在工坊摔摔打打耍尽威风,还联合与之关系好的几个织娘,想要威胁高小妹。 朱玉笙早已感受到了织娘中间的暗潮汹涌,只是等着事情发酵而已,以搬家及朱记布庄的装修时不时离庄去忙,静等吴氏闹腾。 吴氏起先还只是在工坊闹腾,发现高小妹死活不肯放权不说,还比之在何家工坊强硬不少。 何家工坊的高小妹逆来顺受,最后忍受不了减工钱才跑了,后来结识了新任东家,给其余织娘也谋了一条新路子。 她占便宜就占在与新东家结识太早,其余哪点能够与之比较? 吴氏内心忿忿,越想越不平。 后来便发展成在织娘中间拉帮结派,进尔再在大厨房多吃多拿,与厨娘吵架。 朱玉笙赶来之前,贾氏已经帮着厨娘跟吴氏吵过一架了。 两人都是掐架高手,贾氏起先还不太敢上场发挥所长,还是女儿朱玉筝在她耳边嘀咕一句:“娘,大姐姐能用上您的时候,您还不帮一把?” 贾氏便挺腰凸肚上场,跟吴氏大吵了一架。 吴氏自恃本事了得,看不上二房这位跟着嫂子后面跑腿的太太;而贾氏好不容易有机会在朱玉笙面前表现一回,更要全力以赴,也关系着她的工钱。 两人在饭堂吵得停不下来,嘴皮子向来厉害的吴氏没想到自己被贾氏骂得极度难听,气恼之下便要嚷嚷着剪了织锦。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朱玉笙总算姗姗来迟。 众人见到东家出现,连忙让开一条道,朱玉笙不慌不忙递上去一把剪刀,笑眯眯浑似没什么大事发生一般。 吴氏见状,恼羞成怒:“东家就这样容不下我?” 她心里清楚得很,何家已经倒了,连今年新收的大田丝都全转卖于朱记,放眼整个江州,唯有朱记才需要织娘。 再说朱记不但工钱高,拿织娘当人,且各种福利也不错。 但人都是得寸进尺的,被压榨时一忍再忍,被尊重之时却想当东家的家,做老板的主。 吴氏总觉得自己比之高小妹也不差着什么,甚至本领尤强几分,自然不想被她管束。 想起何记工坊的大管事,那才叫威风。 高小妹算什么管事,唯唯诺诺对谁都客客气气,一点架子也没有。 她已经在脑海中畅想过把高小妹压下去之后,自己当朱记管事的威风日子,甚至还拉帮结派已经在搭草台班子。 第138章 瞧不上我这样的小庙,实在是委屈您了! 朱玉笙一针见血:“吴嫂子,到底是我的庄子容不下你,还是你眼里压根没我这个东家?” 吴氏有几分心虚:“我……” 朱玉笙半点没有生气的模样,但说出去的话却重若千钧,压得吴氏心直往下沉:“我知道吴嫂子是能人,从大寺里出来的,瞧不上我这样的小庙,实在是委屈您了!” 吴氏以往总觉得新东家年轻面嫩,模样娇美说话也温柔,性情自比不上自己彪悍,说不定她不但能当管事,还能左右东家的意见,谁知被她冷着脸说出这句话,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心慌不已。 “哪里哪里,东家您这话说的……”她闹事只是想当管事,可不是想砸了自己饭碗。 谁知新东家对她陪着笑脸的样子视而不见,反而一字一顿道:“我家工坊虽小,但却有一定之规。挑人管事也看秉性为人,高小妹性格温厚周全,我既任她为管事,谁若不服她,自己拎铺盖走人!”她目光在全场巡梭,有那跟吴嫂子交好的目光与之对视,都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皆听她语声放缓:“你们来我家庄子都是赚钱养家糊口的,要是再拉帮结派搬弄是非,别怪我不客气!” 她“啪”的把剪刀扔在地上,扭头便走。 朱玉筝紧随其后:“大姐姐——”又扭头骂道:“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非要惹大姐姐生气,她豁出一条命去带回来的生丝,就为着你们不被何家压榨,这才办了工坊,我家又不是没别的生意,还要来受你们的气?!”脚步匆匆跟着跑了。 朱记布庄的生意原本就寻常,如今更是关门许久,半点进账也无。贾氏虽跟着来混工钱,可对朱记的未来也并无多少信心,听着女儿这番训斥众织工的话,阴阳怪气道:“玉笙可不是个好脾气的,惹恼了她回头关了工坊,你们还是回家织粗布去!” 众织娘在何家上工多年,如今在朱家上工,对比两任东家给的工钱跟福利,好比天上地下。 其中有些跟着吴嫂子闹的,纯粹妇人心态,在一处上工总要有些风言碎语,各种事非来点缀下忙碌的生活,更有的就是嫉妒高小妹受新任东家重用而已,真要争管事,她们也当不上。 此时被朱家姐妹俩先后训斥,有胆小的已经跟关系好的小声嘀咕:“东家不会一生气就关张?” 另外一人也不确定:“…应该不会?她手里那么多生丝怎么办?” 还有自认为聪明的表示:“何少东都把今年收的大田丝转手卖给东家了,东家也可以转手卖给别人啊。”有钱人的世界,于她们这帮织娘来说,充满了变数。 何家还不是说倒就倒了。 众人这时又悔又害怕,不由将目光转向了东家的亲娘,谁知徐氏一言不发也是转身离去。 唯有贾氏得意洋洋,可众人觉得她来没几日,似乎与新东家关系也不咋样,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扭开了目光,此时才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高小妹。 高小妹受了这些日子的委屈,还当朱玉笙不知道,为着当初她的知遇之恩,便咬牙死忍,谁知吴氏给脸不要脸,非要把事情闹大,明摆着想要排挤走她。 谁知东家都看在眼里,还当众给她撑腰。 她眼圈都红了,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腰杆比以往都硬,扬声道:“东家既然肯相信我,那我就不能往后退,丢了东家的脸。往后谁要对我有意见,直接来告诉我,或者告诉东家也行。但有一条,工坊里的活儿不能落下,要保证质量还要保证工期,若是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工期,朱记也请不起这样的贵人奶奶!” 饭堂闹完之后,吴氏号令而来的那帮织娘们都四散开来,各回各的织机干活去了,再不敢凑到一处倒弄是非。 吴氏闹了个没脸,见左膀右臂也离她而去,恨不得跟她立刻划清界限,顿时心灰意冷,回家待了两日,又被婆婆埋怨个不住,道她不想着赚钱只爱躲懒,实在招架不住,便挑着高小妹回家的日子,拎了两匣子点心摸黑去高家服软。 高小妹终于立了起来:“东家也没说是让你走还是留,这事儿我也不敢轻易做决定,等我回头去问过东家再定。”她板着一张脸儿道:“不是我说你,吴嫂子,你这也闹得太过了。别瞧着东家年轻面嫩,她可撑着一大家子人的生计,你不妨出去打听打听,连何少东都是她的手下败将,你觉得呢?” 吴氏此时终于后悔自己以往的性格,非要掐尖要强,不就是盯着管事的那点工钱嘛。 “妹子,是我猪油蒙了心,没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在东家面前连个屁也不是。还要劳你在东家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可千万要留下我!不然我那个婆婆……” 吴氏掐尖要强,家里有个更为厉害的婆婆,连她都招惹不起,被压制得死死的。 高小妹素性温厚,也不忍见她在家被婆婆磋磨,只能来求朱玉笙。 朱玉笙教她:“吴氏活儿干得好,但性子着实不大好,这种人留在身边,你得一次把她治得服服帖帖,让她从此以后老实听你的话才行。你要是觉得能拿住她,便让她回来。不过要罚半年的医药补贴不能领,跟她说清楚。” 吴氏听说此事,对高小妹千恩万谢:“妹子,多谢你了,以往都是我的不是!”她家里孩子身体也不好,三不五时便要进医馆,听说罚了半年的医药补贴,意味着汤药钱自己要全出,一阵肉疼又后悔:“都怨我这张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十一月初五,宜开业,朱记布庄重新开张。 朱玉笙特意花银子请了一队唱戏的敲锣打鼓绕城表演,舞龙舞狮子的走街串巷,还有店里伙计跟着宣讲,于是整个江州城都知道了,朱记布庄新出了一种织锦,华贵非常,比之江州锦亦不逊色。 几名伙计手中各擎着几面旗子,迎风烈烈,竟是用朱锦所制,不说花纹如何,单是色泽便璀璨夺目,在阳光之下流光溢彩,引得本地与外地布商纷纷驻足询问。 朱锦一炮而红。 还有往年订了江州锦的客商掐着日子过来,结果没拿到货,近来跟何家扯皮赔偿款的问题,好不容易拿到了赔款,可是想到回去之后没有采买到织锦,影响生意,心里难免失落,滞留江州喝酒,便听说朱锦面世,拉着前来送酒的伙计一叠声问:“这朱锦是什么来路?怎的都在议论。” 朱记请的戏班刚从酒楼前面路过的时候,那伙计还停下跑堂的脚步瞅了两眼热闹,此时便忍不住道:“客官您是酒喝多了没注意,方才朱记的人过去了,您是没瞧见呐,太阳下朱锦华美异常,似天边彩云般飘过去,真是绚烂异常,这会儿保不齐都去朱记布庄瞧热闹去了。” 那布商灌下两碗醒酒汤,带着从人过去之时,朱记布庄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 江州原本便以织锦出名,各色细布也不差,每年前来采购的布商不少。加之本地略微有些积蓄的人家,妇人们也好穿衣打扮,听得朱记出了新品,自然趋之若鹜,纷纷来买。 朱记一时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朱玉笙姐妹俩亲自上阵,陶掌柜从粮店重新调回布庄,高兴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去了,面对着装饰一新的朱记,还有自家发行的朱锦,深深吐了一口气——一把年纪了,他忽干劲十足,只觉得热血澎湃,还能再为东家效劳三十年! 朱记布庄如此盛况,从早晨开门一直忙到了晚上,还有客商挤在门口要跟东家商谈进货问题,甚至还有客商扯着嗓子喊:“朱老板,鄙人姓江,想请朱老板共进晚膳,咱们边吃边谈……”被其他同行“嘘——”个不住。 “江五,你做什么?” “江五,你可别想着吃独食!” 临街的商铺都点了灯笼,而在朱记布庄对面的阴影里,何复春面色复杂盯着依旧人满为患的布庄,神色阴骘。 他手下人小心道:“公子,要不咱们回去?” “回去等着被嘲笑?” 何家根深叶茂,子弟不少,而何复春能够当上少东家,除了他出身何家嫡枝支,又是嫡子之外,还因为他做生意也的确有手腕,这些年跟着前刺史大人没少赚钱。 可是如今家里现银都被他赔光,连带着还变卖了何夫人手里的不少私产,如今他就是何氏的耻辱! “我们走。”何复春喃喃道:“家是回不去了。” 他不想回去之后面对兄弟亲族的嘲笑,可是又不甘心败在朱玉笙手里,这些日子憋着一口气善后,把自己弄的烂摊子收拾好,听说朱记开业的盛况,还是忍不住趁着暮色过来了。 何复春回头再瞧一眼拥挤的朱记布庄,将这一幕牢牢刻在心中,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139章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朱玉笙是初十大早才听说卫大人被刺受了重伤之事的。 她近来忙得不可开交,连吃饭都顾不上,两耳不闻窗外事,跟各处前来江州采购的客商打交道,商量交货的品类价格数量,还忙着收银子,睁眼闭眼都是生意,都快忙到飞起了。 陶掌柜两只眼睛都快深陷进眶子里了,眼瞧着瘦了好几斤,眼珠子却越来越亮,似乎燃烧起两团不灭的火焰,极为精神。 不必照镜子,朱玉笙都知道自己也差不多。 朱记布庄的人都卯足了劲儿,憋着一口气想要超越鼎盛时期的何氏。 她大清早来布庄,正忙着跟陶掌柜一起清点庄子上送来的丝织品,听得旁边伙计谈起:“……昨儿外面都传,卫大人带人去剿私盐贩子,结果被刺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听说府衙派兵把江城所有的大夫全都请了过去,正在商讨对策。” 朱玉笙手里的入库单子都差点掉到地上,瞬间心慌不已,把手头的事情忙忙交到陶掌柜手上,匆匆赶往刺史府。 也许是她的错觉,朱玉笙总觉得今日街上到处都是年轻健壮的汉子,穿着粗布麻衣,三三两两在街上闲晃。 她满脑子都是卫灏的伤情,也不知道他的伤情如何,甚至也搞不清自己的行为,只是在听说他受伤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扔下手里正在干的活去寻他。 她试图用“卫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听到救命恩人重伤昏迷,自不能坐视不理”这种理由来糊弄自己,但随着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神色越来越仓惶,她知道这个理由不成立。 刺史府离朱记距离不近,她一口气跑过去,经人通报进去见到卢登,对方一脸惊讶:“朱姑娘怎么来了?你先喘口气,这是……一路跑过来的?” 朱玉笙下意识握住了他的腕子,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哑,手忙脚乱心脏在腔子里不受控制的乱跳。 “大人……卫大人怎么了?”她才发现自己匆忙之间竟然忘记叫车,一路跑了过来。 卢登面色古怪:“请随我来。”大步往后宅而去,完全不给她留一点喘息的时间。 刺史府后宅布局朱玉笙很熟悉,只是不知道卫灏如今住在哪儿。 随着卢登穿过层层廊庑,竟然走至她曾经住过的院子。 “卫大人怎么会住在这里?” 方才过来的时候,她遥遥望见主院大门,发现戒备森严,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院门洞开,站着许多大夫,正在吵吵嚷嚷着什么。 卢登似乎刻意而为之,竟然带她绕过主院。 “吱呀”一声,偏僻的院门被推开,院子里她常日坐过的摇椅之上,正半躺着一名年轻俊美的男子,旁边石桌上还摆着点心跟应季的瓜果。 院门推开之前,他许是正在闭着眼睛假寐,几乎可以想见他惬意的时光被打扰,在他心中引起的的不满,睁开眼睛正准备骂人,见到来人却惊愕的张大了嘴巴。 “你…怎么来了?” 卫大人从来镇定,难得他露出这副傻模样。 朱玉笙见到活生生的卫大人半躺在藤椅上,狂跳的心脏总算慢慢回归原位,她喘得厉害,还试图慢慢调匀气息,走过去之时,用目光在卫大人身上大胆放肆的打量个遍,想想又觉得自己此番举动太傻——怎么能在听到他受伤昏迷就不顾一切跑了过来? 她是坚决不会承认自己做出这番愚蠢举动的! “我近来潜心研究新品,想着要给大人送几匹贿赂一下,就过来问问,大人喜欢什么样式的?”朱玉笙努力调整呼吸,好使自己瞧上去不至于那么狼狈,不太像一头扎上蛛网的飞蛾。 但她跑过来的时候太急,上气不接下气,此时的掩饰有些徒劳,还有些脱力,一屁股坐在石桌旁边的鼓凳之上,嗓子干的要裂开,还往外冒火,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 卫灏何等人,见到她面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冲进来的时候,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 他眸中笑意一闪而过,面上偏一本正经道:“既是来贿赂本官,东西呢?” 朱玉笙双手空空如也。 她目光游移,开始现编理由:“新品太多,全部带过来太引人注目,我先打个前站,来请示一下大人。” 卫灏起身,亲自倒了盏茶递过来,语声温柔:“听说朱老板生意火爆,整个江州都传遍了,朱锦如今可是江州炙手可热的新品,多少人排队都想进货。难为朱老板还能忙中偷闲跑来……送礼。” 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跟戏谑之意,朱玉笙假装没听懂,却能感觉到自己两颊作烧,她给自己说那定然是跑得太过之故。接过卫大人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扶着石桌起身往外走去:“受人滴水当涌泉相报,卫大人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一点织锦而已, 算不得什么。” 她背着卫灏已经走了几步,一手抚胸暗自庆幸:好险就要丢脸了! 忽听得身后卫大人沉声道:“慢着——”紧跟着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身后将她紧紧抱进怀中,下巴抵在她肩上,语声里是说不尽的温柔:“你……一路跑过来的?” 朱玉笙此人,嘴硬至极。 “大人瞎猜什么,我当然是……坐着马车过来的。” 卫灏不瞎,相反他耳聪目明,还举一反三。 方才朱玉笙冲进来的时候,的确惊到了他。 她的借口拙劣,可眼神里的关心真真切切作不得假。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嘴硬心软,一身毛病却可爱之极。 “大人快放手,让旁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朱玉笙要挣扎,被他牢牢从背后抱在怀里。 “旁人都忙着救卫大人的命,哪顾得上这个偏僻院落里偷情的野鸳鸯!” “你才是野鸳鸯!” 朱玉笙口不择言,话已出口悔之不及,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身后传来朗朗笑声,抱着她的男子仿佛被她的话给她逗乐了,整个人都笑倒在她身上,脑袋抵在她肩上,耳边全是男子清冽的气息,灼热的呼吸。 天可怜见!两辈子加起来,她跟男人都没有这么亲近过。 ——上次在镜湖边太过激动,两人曾短暂抱在一处不算。 那是个意外。 “卫大人,还请您注意形象,小心被旁人瞧见,有嘴也说不清了。”朱玉笙说不清自己心头是什么滋味。 卫灏笑够了,却仍旧不肯松开,还恶质的四下转头寻找:“谁瞧见了?” 朱玉笙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一阵子,还曾与卫大人夜半私会过无数次,两人在这个小院子里相处总有种“偷情”的错觉,行为失当。 然而光天化日之下,卫大人太过无赖,甚至还笑得得意:“苏夫人?还是吴家人?”他压低了声音故意戏弄她:“大表嫂?” 朱玉笙气恼至极。 自己一片好心跑来看他,结果却被他搂在怀里调戏,从前还没发现过卫大人有此恶劣的一面:“大人,还请松开手,不然我就喊人了!” 卫大人道:“你喊,大声喊!”他此刻竟似得到什么奖品般,洋洋得意几可称为幼稚:“你看谁敢进来。” 小院门外,卢登听得院里的动静,目瞪口呆。 他只是出于好意把人领了过来。 朱记生意火爆,每日都有人关注,并且把消息及时送进书房。 每每此时,自家主子就跟自己做生意赚了大钱一般,心情愉悦还要忍不住向周煦夸耀:“周将军,我说的没错,她可真是聪慧能干!” 周煦早已死心,但仍忍不住要刺一下卫大人:“……也不知道卢小姐有没有这么聪慧能干。听说卢小姐诗情才学一样不差,可惜了……” 他每每夸赞卢明月,卫大人都极为大方道:“周将军,你要是这么仰慕卢小姐,不如你上门求娶如何?” 周将军对卢明月一无所知,更不曾见过其人,只是听说市井传闻。 她是高悬帝都的明月,不知道是多少王孙公子想人捧在手心的一弯明月,谁知到了卫灏手里,他不但不珍惜,还生了外心。 周将军每到此时便会熟练运用自己有限的兵法,会心一击:“我仰慕卢小姐有什么用?我又没有一位公主亲娘来替我订这么好的亲事。” 卫灏:“……”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第140章 这段情起于江州,也止于江州。 卫大人抱着他的蜜糖不撒手。 多日不见,他分外想念。 但公务繁忙,又找不到借口去见,好不煎熬。 谁知某人听到他重伤昏迷的消息,居然自投罗网了。 朱玉笙气恼:“大人!” 卫灏见她真要生气,这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还强行为自己洗白:“我是太高兴了,这才有些失态。” ——您那是失态吗?! 就算两人之间差距犹如天堑,朱玉笙忍不住:“大人,旁人失态手舞足蹈,您失态动手动脚!” 卫灏哭笑不得:“你这张嘴啊……” 见到他安然无恙,朱玉笙的心落回了肚里。 不管外面风传卫大人重伤昏迷命在旦夕,还是主院堵满了江州城内请来的医者,都不会再影响到朱玉笙此刻的心情。 “大人,我当真要回去了,店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呢。”今日还约了两位外地客商谈朱锦,朱玉筝原本就脱不开身。 卫灏正欲挽留,外面有亲卫脚步匆匆而来,在院门口跟守着的卢登说了几句话,卢登推开门,急道:“大人不好了,刺史府外面堵满了青壮,嚷嚷着官府不给他们活路,要禁私盐还要提高盐价,竟是要往府里面冲……” 朱玉笙一惊:“不怪最近外面有许多谣言,原来是有人故意起哄闹事。” 卫灏拉住了她的手:“外面乱哄哄的,你先别走。” 此时已经能听到远远传来的喧闹之声随风而来,虽然听不清楚喊的什么,但足以猜到他们的目的。 卫大人方才还笑容满面,此刻已换了一副冰冷面孔:“卢登,你去盯着外面,看看这帮人想干什么?” 卢登领命而去,卫大人却拉着朱玉笙坐了下来,打量这破败的小院子,他笑道:“你信不信,我还不曾住过这么破的院子。” “我信。”起言坐行,卫大人身上总透着股说不出的矜贵,必然是从小被精心养护长大。 卫大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再斟了盏茶递过来,竟拉起了家常:“我母亲出身皇室。” 朱玉笙嘴巴慢慢张大,模样有几分傻气。 卫灏被她的反应逗乐了:“咱们相识数月,同生同死也算有好几回了。” 朱玉笙讪讪的:“倒也算不上同生共死,多赖大人救我。” 卫灏笑出声:“你还记得我救了你啊?” 朱玉笙气鼓鼓道:“要不记得,我跑这么快做什么?”说完才察觉自己失言,面色渐渐转红。 卫灏心知不能再逗下去了,她表面瞧着谄媚财迷,但于情事却当真一窍不通,比他还要迟钝的丫头。 他真心真意道:“多谢你记挂着我的安危。”不等她再说,他叹道:“十年前,我父亲跟我母亲早已和离。” 朱玉笙不明白。 两人交集数月,卫大人从不曾谈及家事,多半都是朱玉笙偶尔谈及自己的父亲,那也是有缘由的。 他今日是怎么了? 卫灏怅然一叹:“我父亲是卫家最小的儿子,从小爱读书游玩,疏阔开朗不拘小节,与我的母亲端慧公主截然不同。” 他提起亲娘封号,朱玉笙努力在脑海之中搜索,内心震动不已。 平民女子与皇室公主的身份天差地别,更何况江州距京城遥远,她长于市井,流放于边塞,临闭上眼睛之时对国朝之事一知半解。但这位端慧公主大名,却传彻天下。 民间传闻,端慧公主倾绝天下,无论容貌才情堪称天下女子之首,深得先帝宠爱。可惜这样一位公主,婚事却不顺遂,招得驸马不大成器,好像被牵连进了什么案子被流放了。 夫妻之间自然分道扬镳。 先帝对端慧公主的宠爱,还不仅仅限于封地食邑流水般的赏赐,还予她参政的权利。 端慧公主也不负先帝所望,于先帝晚年参与了皇子夺嫡,助当今圣上登基称帝,荣宠两朝而不衰。 朱玉笙从小爱听故事,端慧公主的消息她断断续续听过一些,起先是朱维清入京之时,讲故事给她听,以端慧公主为例,激励女儿生而为人当自强立世,不可随波逐流,无论面对何种困境,也要学会自救。 另外一些碎片则是苏夫人后来流放,日子过得艰难困苦,追忆过去荣华富贵的生活,偶尔会提起端慧公主,赞她婚姻不幸,丈夫犯法之时及时和离,带着儿子依旧在京里安享尊荣,不曾被夫家牵连。 苏夫人提起端慧公主,对她的和离赞不绝口,更痛悔自己下手太晚,不曾带着儿女早早与吴延绝婚,这才让儿女吃尽了苦头。 每当此时,吴瑞雪便对端慧公主那唯一的儿子羡慕不已。 朱玉笙做梦都想不到,卫灏竟是端慧公主的儿子。 大概是朱玉笙的吃惊都写在脸上,卫灏轻笑:“是不是没想到?”他提起母亲,口气不觉间凝重:“我母亲当年在外游玩之时,对父亲一见钟情,明知他有心仪之人,却仍要逼嫁父亲。父亲拒婚,母亲太过好强,接受不了现实,便设计让父亲心仪之人嫁人,再施压于卫氏家族,于是父亲不得不尚主,留在京中入朝为官。” 朱玉笙父母之间恩爱甚笃,感情深厚,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挤出一句话:“公主殿下许是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卫灏自嘲一笑:“我小时候时常见到父母吵架,两人一言不合便要闹起来,从来没有融洽的时候。他们和离的时候,我甚至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与其互相折磨,还不如早早放过彼此。” 这也是他多年来对婚姻的态度。 至亲至疏夫妻。 夫妻恩爱固然好,但若是夫妇不睦,互相折磨敌视厌弃甚至互相报复,还不如孤身到老。 夫妻原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可是真到了恨之入骨的时候,把彼此的人生都糟蹋的千疮百孔,在对方眼中都变得面目可憎,还不如早早和离。 至少在其父卫山川离开京城的十年之中,除了被他这个不孝的儿子气到失态之外,这些年亲娘的情绪都很稳定。 朱玉笙不知如何评价卫灏父母之间的往事。 于她来说,端慧公主如在云端,她不过是凡尘泥垢,连晋见公主的资格都没有。 卫灏不提出身,她或许可以装聋作哑,假装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哪怕身份有别,但至少在江州的相遇还是融洽愉快的。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卫大人应该是喜欢她的,从他数次救她的神情之中也可窥得一点真情。 然而现实的世界里,两人也只能在江州有交集。 将来她入京之后,保不齐再见便成仇人。 想至此,她心中涌上淡淡的惆怅。 卫灏缓缓道:“我长大之后回想父母婚姻,再想到母亲的强势,她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年执意要逼嫁父亲,不过就是个被娇惯的公主非要得到自己中意的男子,两人之间并非深爱,对于父亲来说,与母亲的婚姻更是对他的折磨,一度非常痛苦。” 朱玉笙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失落的男子,只能用担忧的眼神注视着对方。 卫灏轻笑:“还好他们和离了。” 朱玉笙没想到,原来在外人眼里传唱的故事,距离事实相去甚远。 “离京之前,母亲为我定了一门亲事。”卫灏忽没头没尾的说:“对方是当朝卢阁老最疼爱的孙女。” 朱玉笙心中酸涩倏起,面上却笑得璀璨:“想来这位卢小姐必是容貌才情都是京中一等一的,否则也入不了公主殿下的眼。”她抱手作揖:“恭喜大人觅得佳人,前程似锦。” 卫灏气结,瞪着她。 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外面亲卫闯了进来:“大人不好了,外面暴徒已经冲进二门了!” 事情紧急,卫灏再不能拖延,只能匆匆嘱咐:“你留在此处,哪儿也别去,等我忙完再跟你细说。” 朱玉笙笑着催促他:“大人赶紧去,我不会乱跑的!” 等到卫灏带着亲卫们匆匆离开,院门关上,她才脱力般坐回了石凳,暗中嘲讽自己行为失当。 她想过卫大人出身高贵,但没想到竟是公主之子。 那么卫大人向她讲起父母不睦的婚姻,难道只是单纯找人闲聊? 朱玉笙苦笑。 她固然没想过攀附高门做正室,更没想过与人做妾。 卫大人身份高贵,两人之间也的的确确生了情意。 听到她出事,卫大人一马当先往前冲;而她听到对方重伤昏迷,也放下手头之事赶了过来。 坐在她曾经住过的院落里,听着外面的喧闹之声,朱玉笙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对另外一个人的牵挂与爱恋。 看得越清楚,她心里越明白自己该如何做。 这段情起于江州,也将止于江州。 第141章 而最难猜的,也是人心。 世上最难左右的是人心,而最难猜的,也是人心。 朱玉笙不愿意去深究卫灏心中所想,而她所能做到的只是管束好自己的一颗心。 当日,卫灏带人冲出去之时,在他的亲卫故意放水之下,暴民已经冲进了刺史府后院,直奔主院而去。 院子里守着的众医者被这帮暴民吓到,堵在院里出不去,还有人苦口婆心劝说:“卫大人病得人事不知,你们这又是何必呢?有事不能等卫大人病好了再说。” 然而,敢于有组织有目地的聚集冲进刺史府,手中还提着棍棒斧头,哪里肯听从这些医者的劝告。 领头的豹头环眼,须发蓬乱,半脸胡子遮住了真容,提着两把斧子吼声如雷:“让姓卫的小儿出来,让他说句话,是不是要逼死我们弟兄们才算完?” 他身边獐头鼠目的一名男子小声在他耳边嘀咕,每嘀咕一句那汉子面上的怒意便浓一分,到得后来竟抡起斧子将主院门口植的一棵晚桂的树干给劈断,枝桠连同花瓣一同纷纷落下,差点砸中一起冲进来的其他人。 “洪二哥,你做甚?”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喊:“有本事你冲进去砍了姓卫的狗官,省得他不给我们兄弟活路,砍树做甚?” 那汉子受不得激,竟挥舞着两把斧子要杀将进去:“都给老子让开,我要砍了这姓卫的小儿!” 门口守着的亲卫们拼死不肯让,院里的医者们也纷纷出言,试图安抚住这暴躁的汉子:“这位洪兄弟,卫大人是朝廷所派的官员,你要是杀了他,家里老小连九族可都没有活路了!” 谁知那汉子嘿嘿狞笑:“老子一家老小早都没了,活在这世上多一日便是赚一日,杀两人赚一双!”竟是名亡命之徒。 且他身边紧跟着的几句汉子也嚷嚷:“姓卫的不给我们兄弟活路。听说要提高盐价,还不许贩私盐,这是想断了咱们江州百姓的盐路?” “他就是个狗官!别瞧着之前抓了贪官吴延,审了几件案子,听起来公正严明,不过就是为自己刷个好名声,将来贪起来才更名正言顺而已!都是一路货色,还不是想法子从穷苦百姓身上捞好处,几时又拿咱们当人看了?!” 这话倒说得有理有据,若非卫灏亲眼所见,听人转述都要怀疑传话的人撒谎了。 卫大人身着一袭月白色袍服,犹如哪家的读书公子,远远观望这乱局,若有所思:“这是打头的、掠阵的、煽风点火的,全都聚齐了?” 卢登递上一把弓:“好像是。” 他原本正陪着心爱的姑娘,憋了满肚子话,正抽丝剥茧往外说,谁知外面这帮不长眼的非要闯进来坏他好事,满肚子情话顿时燃成了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眼见得洪二挥舞着两把板斧,身边还簇拥着五六名汉子提着棍棒打将起来,要杀了亲卫冲进主院去,把“重伤昏迷的卫大人”拖出来示众,他张弓搭箭,箭去如流星,激射而去。 纷乱的暴民正闹得不可开交,只听得“嗷”的一声惨叫,洪二右手板斧飞了出 去,正插在他身后那獐头鼠目的男子脑壳上,两人前后声痛呼出声。 事出突然,洪二右手手腕上被箭矢穿透,白色的尾羽还在颤颤发抖,他扔了左手的斧子,抱着右腕痛到跳脚,边跳边痛骂出声:“哪个龟孙放冷箭?给老子滚出来!啊啊啊疼死老子了……” 那獐头鼠目的男子原本在洪二耳边嘀咕,眼见激得他失了理智,挥舞着斧子要冲进去“砍了姓卫的狗官”,便不动声色朝后挪了几步,想着远离是非,甚至已经左右观察寻找逃生之路,谁知天降横祸,当头飞过来一斧子,躺倒在地惨叫出声,眼见得脑浆子跟血顺着被砍开的头盖骨往外流,红红白白好不吓人,一帮闹事的暴民都惊惧之极,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总算是清醒了一些,皆提着家伙什停了下来,四顾茫然。 有人前后左右乱看,终于发现了远处假山之上的卫灏等人,扯着嗓子喊:“在那边在那边——” 众人齐齐转头,有近期卫灏剿私盐贩子与之交过手的顿时惊呼起来:“那不是……那不是姓卫的狗官吗?”他揉揉眼睛,生怕是自己认错人了。 ——不是说姓卫的狗官重伤昏迷不醒,请了全江州城的医士来救命?! 更有人醒过味儿:“不好,这是姓卫的狗官设计要抓咱们,快跑——” 可惜已经晚了。 正在此时,从外面跌跌撞撞冲进来两名汉子,边跑边扯开了嗓子喊:“洪二哥,张二哥,外面来了好多官员正在抓人!” 洪二被惊得都忘了疼,怔怔道:“不是说……不是说驻守的官兵都去东南平叛去了吗?” 他身边的军师此刻脑壳被斧子劈开了,正出气多进气少的喘着,连句利落话儿都说不清楚,更遑论替他出主意了。 显然外面守着的人报信有点晚了,紧随其后的是大批身着甲胄的官兵潮水般涌了进来,把刺史府门口留守的私盐贩子连同看热闹的尽数逼进了刺史府,打头的将军正是周将军,他提着两把陌刀带兵冲进来,声如炸雷般响彻刺史府上空:“卫大人……卫大人您还活着?” 卫灏:“……” 周将军,你就这么盼着我赶紧死?! 卢登面现喜色:“大人,收口成功了!” 江州私盐成匪成患,而黄秩自恃手中养着一帮亡命之徒贩盐,压根不将卫灏放在眼里。 眼见得吴、葛、何家陆续倒下,他不但不知收敛,反而更是纵容手底下私盐贩子加紧活动,官兵出动剿匪,私盐贩子竟敢跟官兵对着干,伤了好些官兵,还敢夜半摸上官船行刺。 卫灏将计就计,对外假称重伤昏迷,还让周煦带着驻守江州的官兵在白天大张旗鼓的坐船离开,道是西南沿海有水匪为祸,朝廷调兵前去平叛,以放松黄秩的警惕。 谁知黄秩狗胆包天,竟敢在暗地里组织暴民冲击刺史府。 这帮人平日流窜各处贩卖私盐,听黄秩口令啸聚一处,或散入山野,进可攻退可守,极难抓捕。 谁知今日自以为卫灏昏迷,刺史府无人主事,驻军已离开,这才敢冲击官衙,竟是送羊入虎口。 周煦带兵对战,外加卫灏及其亲卫里应外合,很快便将这批暴匪收拾,有负隅顽抗与官兵拼死对决的,被当场格杀;也有一早便缴械投降的,总算保得一命;还有边打边退心思不定的,最后还是被官兵所捉。 洪二及其身边几人倒是悍顽,接连伤了好几名兵卒亲卫,还是卫灏与周煦亲自出手,才制服了几人。 匪满为患,牢里都盛不下了。 于是就近看押,露天捆在刺史府几进院里,挨个提审。 日暮西沉,掌灯时分,埋首审案的卫大人忽从忙乱中惊醒,问身旁卢登:“朱姑娘……还在院里?” 他往日忙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此时能想起朱玉笙,已然不易。 卢登也一直跟在他身边忙着:“……应该还在。”有几分迟疑:“大人当时怎么跟朱姑娘说的?” 提起此事,卫灏对堂下被压跪的洪二便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指使亲卫:“堂下所跪嫌犯藐视法纪,打二十棍子再拖来回话!” 洪二气咻咻挣扎:“狗官!”被官兵扒下他的鞋子,扯下他一双不知道多久未曾洗过的熏人的臭袜子塞住了嘴巴拖出去打板子。 外面传来板子撞击在肉体上沉重的闷响声,卫灏忙得头昏脑涨,心里想他当时怎么叮嘱来着? “这都几点了,也不知道还得忙到几时,你赶紧派人先把她送回家去,跟她说改日有空我再请她吃饭。” 他话说到一半,结果被这帮暴匪打断,此时此地又不能丢下公事去忙私事,只能压下心中恼恨,催促卢登:“快去快去!” 卢登领命而去,到了西南偏僻的院落,门口守着的四名侍卫见到他纷纷来问:“卢队,外面打得怎么样了?” 他们奉卫灏之命在此保护朱玉笙,不敢擅离职守,只能竖着耳朵听动静:“可是全抓起来了?” “不抓起来我能走得开?”他问:“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府内大乱,几人既不敢走开,更不曾推开门问过里面的人,都面面相觑。 “不知道。” 卢登气得几脚踹出去:“你们就不知道送个茶水点心饭食什么的?”观自家主子的劲头,大约是死不放手的样子,以他执拗的脾气,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儿也难拉回头,里面这位将来的造化如何,还真不好说。 几人连连后退,讨好道:“卢哥!大哥!主子只吩咐让我们弟兄好好守着,谁敢打扰啊?” 卢登推开院门,借着微弱的天光,发现朱玉笙半躺在藤椅上,仰头望着青黑的夜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见到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卢队,卫大人还好?” “大人一切都好,不曾受伤,姑娘还请放心。”他替自家主子致歉:“大人忙起来就没停下来过,一时忘了姑娘。这会儿乱贼都抓了起来,大人让我送姑娘回家去。” 天色已黑,院内蜡烛灯笼一概不曾点燃,瞧不清朱玉笙面上表情,她的声音里似乎怅然若失:“哦,我是该回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到得角门,朱玉笙登上马车,向卢登道谢:“卢队,大人身边定然还有一摊子事儿,就不必劳烦你送我回去了,我自己回去即可。” 卢登心中有些不安,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能替自家主子解释:“大人以往忙起来都忘了吃喝,今日也是实在太忙,那帮匪徒悍顽异常,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朱玉笙笑道:“公事要紧,卢登不必解释,我都理解,只要大人没受伤便好。”她放下帘子,笑容一寸寸褪去。 马车动了起来,刺史府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第142章 或者……是外室? 徐氏听说女儿抛下一切去了刺史府,再听说刺史府发生暴乱,数百私盐贩子提着棍棒之类冲进府去,只觉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摇摇欲坠:“这丫头……这丫头是想要我的命?” 她当即便要收拾去刺史府,被家里人死命拦下,“再等等,外面官兵戒严,哪里都去不了。” 不说去刺史府,连家门都出不去。 她越等越心焦,连前来报讯的陶掌柜跟朱玉筝都急得在地下团团转。 朱记全靠朱玉笙一手打造,才有了今天的爆火,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在场诸人没有一个能独自扛下这一摊子。 朱玉筝道:“姐姐也真是的,干嘛不让我一块儿去?”她在前面柜台算帐,眨眼的功夫就听陶掌柜说,后院点货的姐姐去刺史府了。 陶掌柜倒比她们都冷静些:“二姑娘要是跟着去,眼下陷进去的可就不止一个人了。”而是姐妹一双。 直等到掌灯时分,外面街上的官兵虽还未撤,但守卫总算松散些了。 陶掌柜出去打探消息,被外面的官兵催了回来:“等平定了暴乱,你家姑娘自会回来,这会子还是先回去。” 左等右等,等到了卫大人的车驾。 外面守着的官兵见到卫灏的车驾,还有随行亲卫,尽皆放行,朱玉笙顺利回家。 徐氏见到她扑了上来,差点要流泪,到底近来在庄子上试炼有成,竟收回了眼泪,柔声道:“我的儿,你吓死娘了。” 朱玉笙瞧起来神色沮丧,好像丢失了什么宝贝一般,敷衍道:“我没事儿,只是有些累了,想回房睡觉。” 几人也不知她在刺史府发生了何事,又不敢追问。 徐氏催促新雁:“快侍候你主子回去歇着,在外面累了一天。” 新雁去扶朱玉笙,难得她竟然任由新雁扶着,默默回房。 徐氏奇道:“她这是……怎么了?”当初死了丈夫守寡都没这么灰心沮丧的模样。 朱玉筝有心想说,当初她听到景良亲口向长姐表白之时,在约她也是这副模样,心头一动,暗中怀疑卫大人跟长姐说了什么,又觉得以长姐之性情,定然不会跟卫大人表白,便压下心里的猜测,安慰徐氏:“外面闹哄哄的,大姐姐许是被吓着了。” 陶掌柜也道:“还真有可能。那帮私盐贩子可不管是不是官眷,大姑娘定然没见过这种情形,喝点安神汤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今日外面街上一大早便乱了起来,其后官兵快马传令各处店铺关门歇业,原定的客商也不曾上门,倒也没什么事儿。 等到半夜,各处官兵撤了,陶掌柜跟朱玉筝已经歇在了朱家新宅。 徐氏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侍候的丫环又是新买的环儿跟佩儿,不知主子心事跟过往,更无人诉说,只能睁着眼睛盯着床帐子发呆。 女儿听到卫大人重伤昏迷便一头冲往刺史府,说明什么问题,不言而喻。 身为母亲,徐氏不是不知女儿心事。 只是从前她迫于小叔子压力不曾管,如今母女俩关系缓和,刚刚亲密起来,却已是不敢管。 她很想告诉女儿,卫大人位高权重,两人之间断无可能,让她早点歇了心思。 只怕这种话出口,稀薄的母女情缘再次断了。 比起如在云端的卫大人,她更看好从小看着长大的景良。 景良秉性宽厚,其母蔡氏也好相处,比之不知底细的卫大人要牢靠许多。 可惜很多话,只能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 当夜,朱玉笙也在床上睡不着,瞪着床帐脑子里万马奔腾,不住回想卫灏所说,他究竟是何意? 讲起自己父母的婚姻不谐,再提赶快的亲事,总不会毫无缘故。 端慧公主一手定下的婚事,必然是落子无悔。 他既然不会悔婚,却又从背后抱着自己,还说那般暧昧的话,难道是真想让她做妾?或者……是外室? 朱玉笙“蹭”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外间半睡半醒的新雁迷迷糊糊问:“姑娘可是口渴了?”她忙又躺了回去:“没有,好像有只蚊子。” 新雁要起来驱蚊,被她制止:“不妨事的,你睡。” 朱玉笙再想——或者,他这是让自己认清身份的意思? 可两人相交也非一日,卫大人何等样人,她虽未窥知全貌却也了解一二分,他不是那样没规矩的人,明明要疏远自己却还要动手动脚。 夜深人静之时,仿佛耳边还能感受到他靠近的呼吸,肩头仿佛还有他下巴靠在上面的触觉,还有他身上冷冽的气息…… 越想越是心猿意马。 朱玉笙拉起被子蒙住头,却阻止不了自己满脑子胡思乱想。 当夜,胡思乱想的可不仅仅是朱玉笙一人。 江州另外一座豪宅里,亭台楼榭,假山流水,珍稀异植,各处悬挂的琉璃水晶灯,将整座宅子照得亮如白昼。 以往此时,宅子里必定歌舞正酣,美姬环绕,美酒佳肴流水般端上来,满座宾客奉承之语不绝,而宅子的主人坐享荣华,无尽的得意。 今时不同往日,此刻宅子的主人黄秩一脸铁青坐在厅堂正中,喝问道:“怎么样了,快说!” 堂下跪着一人,似乎被他的暴怒吓到,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洪二他们一早便冲进了刺史府,外面还有兄弟守着,原本……原本只要等到洪二冲进去趁乱砍死了姓卫的狗官,大家再一窝峰冲将出来,到时候散落各处,谁能找得到凶手。计划的好好的,谁知……谁知……”他不敢抬头看上首端坐着的人的面色。 “后来呢?” 那人奉命去打探消息,从早守到晚,直到街上巡逻的官兵们都撤了,他才回到黄府通报消息。 “后来,里面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便有大批官兵冲了进来,包围了刺史府,连外面瞧热闹的一同逼进府去了。小的见势不妙,怕自己也被抓进去,便藏在了街巷一处破筐下面,猫了一整日。其间街上到处都是巡察的官兵,逮着闲人便抓走了,小的不敢出来,这才回来晚了。” 黄秩额头青筋连跳几下:“姓卫的……到底死了没有?” 那人小声道:“之前外面都传姓卫的病重昏迷,说不定……说不定不等洪二冲进去,他自己就已气绝身亡了。” 黄秩冷哼一声:“要是那样就更好了!”又觉得不对:“那官兵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是说姓周的带兵前往东南平叛去了吗?” 那人一颗心高高提起,硬着头皮道:“小的……小的远远看得清楚,带兵包围刺史府的,正是姓周的武将。”他心中不安:“老爷,莫不是姓周的听到消息又回来了?” 黄秩往京中送去查证周煦前往东南平叛的信这会子还在路上,估计都还没入京,“我怎么知道姓周的为何又回来了。”他猛的起身,犹如困兽般在厅堂里走来走去,连走好几圈,越走神色越凝重:“不对,中计了!姓周的定然没有去东南,他在作戏?” 他双眸渐被怒气浸染:“调兵平叛,岂是小事?他焉敢半道而回!定然是作戏给我瞧,好诱敌深入。” 黄秩一拳重重砸在案几之上,惊得房内侍候的丫环们缩脖子,大气都不敢出,怕下一刻被主子拖过去掐死泄愤。 “姓卫的小儿,竟然敢哄骗于我!” 黄秩气怒之下,犹不解恨,提起案几之上的茶壶砸了下去,热茶连同碎瓷片一起 飞溅出去,泼湿了地上跪着那人的衣襟袍角,碎瓷片子划过脸颊,一串血珠随即沁了出来,他却一动不敢动,连拭擦也不敢。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脚步匆匆来报:“老爷,卫大人求见。” 黄秩:“……” 他不是重伤昏迷,快要死了吗?! 果然没猜错,姓卫的小儿竟使计使得他落入彀中。 第143章 “坏了坏了! 黄秩在朝中有大靠山,故而并不怕卫灏。 他坚信卫灏手头并没有抓自己的证据,忍着怒气亲自前去大门口出迎:“卫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故作一副吃惊的表情:“外间都传卫大人重伤昏迷,没想到大人这么快就康复了。” 卫灏报以同样虚假热情的笑容:“实不相瞒,江州私盐泛滥,本官头疼不已,不得已派兵剿匪,谁知这帮私盐贩子胆大包天,竟敢冲击刺史府!黄老板握着江州官盐经营权,想来对这帮私盐贩子也是恨之入骨?” 黄秩暗中都要咬碎一口铜牙,深恨卫灏砍了他的左膀右臂,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面上还得强挤出感激的笑容:“多亏卫大人出手,才镇住了这帮私盐贩子。要不是他们,我家盐店也不至于惨淡经营,仅够糊口。卫大人快请——” 卫灏入江州以来,从不曾踏足任何一家商贾富豪的宅邸,连各家送过去的重礼都被原样退回了。 他是头一次踏足黄府,便是出身公主府的卫灏,也要忍不住暗刺一句:“黄老板说自家盐店经营惨淡仅够糊口,您这宅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黄秩笑道:“都是祖上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外面瞧着花团锦簇,其实内囊早空。”他竟诉起苦来:“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做生意的人家,为了充面子也得摆摆阔,不然生意没法做。” 两人虚情假意的进了厅堂,方才满地的碎瓷片子早已打扫干净,丫环们鱼贯而入,茶水点心一应俱全,训练有素的摆上来。 卫灏忙到半夜,早忘了吃饭,此时才感觉到饥饿,他毫不客气拿起块红豆糕就着热茶吃了起来。 黄秩:“……” 姓卫的是饿疯了? 居然大半夜跑我家吃点心来了! 卫灏吃得专心,黄秩不敢打搅,目光随着不断空下去的点心而游移,满脑子都是问题,不住猜测卫灏的来意。 直等两盘点心各空了大半盘子,卫大人才停下来,又喝了两口热茶,才感叹道:“黄老板府上点心味道真不错,忙了一天都忘了吃饭,见笑了。” 黄秩心里再对这毛头小子不忿,还是要维持面上礼仪:“哪里哪里,卫大人大驾光临,黄某蓬荜生辉!” 点心也吃了,客套话也讲了,自该进入正题。 黄秩单刀直入:“卫大人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卫灏此时才道:“是有点事儿。不瞒黄老板,今日刺史府遭一帮暴徒冲击,已悉数落网。本官审问之时,其中有好几名暴徒都指证黄老板乃背后策划之人。”他的目光紧粘在黄秩面上。 黄秩多年在江州经营,手下这帮私盐贩子都是悍不畏死之徒,对他几乎可以说是死心塌地。他本来想着即使落网,也咬不到他身上去,谁知不过大半日功夫,卫灏便找上门来。 他疑心卫灏是在诈自己,面颊肌肉不受控制的跳了几下,皮笑肉不笑道:“卫大人说笑了。黄某不是街边的野猫野狗,谁上来都可以踢一脚。这帮私盐贩子最喜跟官盐抢生意,可是黄某的死对头,他们落网之后挟私报复,卫大人可不要敌我不分,胡乱抓人,冤枉了黄某!” 卫灏笑笑,全然没被他这几句话吓到。 “黄老板说哪里话。卫某审案,从来不会无地放矢。概因不止一名暴徒指证黄老板,我也不相信私盐贩子会跟经营官盐的商家勾结到一处,说不过去啊。本着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想法,亲自上门来请你去对质,好让这帮私盐贩子们知道知道诬告他人的下场!” 他起身:“黄老板,请。” 事发突然,黄秩想到自己书房里那些秘密,还要推脱:“夜色已深,既然卫大人也相信这帮私盐贩子是诬告,不如先回去。等明日黄某定然早早去官衙对质,可好?” 哪知卫灏并不给他时间,催促道:“朝廷委派的新任刺史已经在路上,本官还想着赶紧把江州地界的事情扫理干净了,到时候也好交差回京。时不待我啊,黄老板请!” 黄秩急了,忙唤身边侍候的人:“去告诉你们太太,我要随卫大人去刺史府对质,让她守好家里,书房别随意派人打扫,省得弄乱了我的帐目!” 丫环:“奴婢记下了。” 卫灏:“黄老板,请。”回头使个眼色。 黄秩随着卫灏前脚出门上车,马车驶离巷子,后脚便有大批官兵从暗处涌出,冲进了黄府,严密把守黄府前后宅院。 传信的丫环才跟黄太太讲完老爷所托,黄太太起身要带人去书房善后,已有婆子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太太不好了,官兵冲进来了!” 黄太太朝后跌坐了下去,喃喃道:“坏了坏了!我早就说过老爷,让他不要闹大了,他非不听……” 第144章 自故离别最伤 黄家被官兵封锁,卢登带人把黄秩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连密室都没放过,所有账册书信但凡带一个字的纸片子全都运送到了刺史府,再行整理。 卫大人行事,从来缜密。 黄秩敢于鼓动手底下豢养的私盐贩子冲击刺史府,他就敢派兵抓捕。 卫大人近来所有剿灭私盐贩子的行为原都是在刺激黄秩,等到姓黄的按捺不住有所行动,正中下怀。 黄秩既送上门来,他焉有不行动之理? 卫大人雷厉风行,日夜忙碌,前后共花了半个月时间,就把黄秩暗中豢养的一批私盐贩子审讯定罪,发配边疆去修筑城墙做苦力,接着便以哄抬盐价不法经营逃避盐税等罪名为黄秩定罪,并取消了黄家的官盐经营权。 江州大大小小的商人听到这消息,眼珠子都红了,各处都在议论此事,连石原一介外地粮商前来江州进朱锦,寻朱玉笙谈生意的时候也忍不住提起此事:“朱老板就不准备开个盐店?” 他上次回湖州,带去的朱锦获得了家中女眷喜欢,甚至还在湖州各位太太的聚会上大出风头,引得许多人都来旁敲侧击问起此事。 石原正好要押送粮船前来江州,便答应太太前来订货,往自家太太开的嫁妆绸缎铺子里进一批朱锦。 朱锦如今供不应求,织娘们加班加点干活,也依然供不上市场需求。 但石原乃是朱记粮店的供货商,怠慢谁也不能怠慢他,只能硬挤出一批朱锦给他。 “盐店牵扯太大,我家中还有事,恐要出一趟远门,暂时没精力再做别的生意。还要麻烦石老板,我暂时不在江州的时候,可别断了粮店的供货啊。” 石原也不知她一个年轻姑娘,出远门去哪里,但事关对方家事,便不好再问。告别了朱玉笙,去刺史府见卫灏,好奇的提了一嘴:“等新任刺史上任,你是要带着朱老板一起入京吗?” 卫灏一惊:“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他还当自己手下哪个嘴巴不牢靠,往外传的谣言。 不应该啊。 石原道:“朱老板说有事要出一趟远门,不跟你去京里,她一个年轻姑娘家,还能去哪?” 卫灏已有半月未曾与朱玉笙见面,上次分开之时话说到一半,后来忙得天昏地暗,一直也没找到机会再述情肠。 前两日,他已接到太子传信,新上任的刺史已经在来的路上,他还未找到合适的时机跟朱玉笙再谈自己的打算。 “不知道。” 卫灏怀着深深的疑惑又忙了数日,正逢江州新任刺史唐莫寒上任,两人商量之后,对外公开了盐商招商条件,取消了垄断经营,改为分销,仔细考察各家商户的诚信问题,再加官府监管,这才定下了几家盐商。 江州盐价总算跌落至正常物价水平,不但让百姓能吃到好盐,也能避免盐商避税。 唐莫寒出身不高,早有清廉之名,此次乃太子殿下经多方擢选,才挑出来这么一位,太子与他也算有知遇之恩。 他道:“下官来时,太子殿下多番嘱托,要让江州百姓休生养息。也是吴延一手遮天,让百姓们多年受尽压榨。”两人交接之后,他对卫灏数月之间所作所为佩服不已:“亏得太子殿下派卫大人前来,才能荡平污浊,还江州百姓一方清明的世界。” 卫灏已经全权交接,此时无事一身轻,道:“往后江州百姓就交由唐大人了!”多的话也不好说,但唐莫寒自来便爱民如子,想来不必再忧心本地百姓的民生问题。 临行前两日,卫灏亲自前往朱记下帖子,邀请朱玉笙赴宴。 朱玉笙手头的事情也正好忙到告一段落,她亦有事要寻卫灏,便爽快应约。 开宴当日,朱玉笙一早便起床梳妆打扮。 徐氏上次见女儿正式梳妆打扮,还是出嫁之日,特意请了梳头娘子上门,还是被逼无奈,面上无一丝喜色。 今日尤自不同。 朱玉笙坐在妆台前捯饬了半个时辰才收拾停当,连往日不曾戴的首饰都插戴起来了,身上衣裙用的正是朱记的料子,行走间裙裾散开,流光溢翠,面如春山眸如秋水,连徐氏都呆了一瞬,怀疑自己竟能生出这般美貌的女儿。 “笙儿,你这是要去哪?” 朱玉笙用一方绣帕包好银票,嫣然一笑:“我出去谈生意,不必等我回来吃饭了。” 直等她坐上马车出门,徐氏还探头探脑问:“新雁,她这是要去哪?”哪位客商值当她这般费心打扮? 新雁也很委屈。 姑娘近来有意留她在太太身边侍候,还时常叮嘱她:“我娘耳根子软,新来的丫环们都不可靠,你可要时常在她身边盯紧一点,有事情可以跟杨叔商量,我才能放心。” “姑娘不会……”新雁犹豫几番,才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姑娘不会是要嫁人了?” 徐氏给吓了一跳,轻拍她的肩头:“你这丫头胡说八道!她连意中人都没有……”话到一半又倏然住口。 她想起了卫大人。 卫大人位高权重,若无吴家冲喜嫁人,两人之间本不该有交集。 可现在纠葛已深,女儿好几次出事,都是卫大人不顾一切带人寻找搭救,真要说两人之间没点什么,徐氏都不相信。 但即使有什么,再深的情也未必能促成一桩姻缘。 徐氏心里清楚得很。 “这……这可如何是好?她不会是去见卫大人了?”徐氏一时有些六神无主。 新雁比她更慌:“太太可听说过,外面都传遍了,卫大人只是奉命来江州查案暂代刺史,如今已经卸任了。朝廷新上任的刺史姓唐,已经住进了刺史府,还跟卫大人一起定下了几家盐商。听说还有人要给卫大人摆酒送行,被他拒绝了。咱们姑娘……不会要跟着卫大人入京?” 主仆俩面面相觑,瞬间没了主张。 当事人朱玉笙不知家中之人的猜测,此时已至宴客之地。 卫灏来江州数月,一直忙于公务而极少参加宴饮,此时面临别离,特意挑选了一处幽静的园林式酒家,梁记。 梁记临街是独栋三层高的酒楼,接待散客,但穿过酒楼之后的一大片空地,紧邻的一墙之隔便是幽深庭院里藏着园林水榭,亭台楼阁,还有星星点点隐蔽的赏景喝酒的好去处,名唤梁园。 卫大人怀揣不可告人的情思,选的亦是幽深竹林里的一处二层小楼。 他站在窗前,安安静静注视着隐在竹林之中若隐若现的青石小路,能听到远处遥遥传来的临水之音,似天上仙乐飘渺,随风入耳又扑忽消失。 秋风吹过竹林,竹叶簌簌作响,有种说不出的喧闹又静谧之感。 他没等多久,卢登头前引路,那一抹浅绿的身影紧随其后,在竹林间穿行,渐行渐近了。 卫灏双手不由握紧了竹楼栏杆,许是察觉到远处的注视,她很快仰头瞧过来,眉目如画,面上很快浮起灿烂笑意,还远远向他招手。 他心中喜悦溢满,亦回以璀璨笑意,让头前引路的卢登都愣了一下——主子这么高兴的吗? 朱玉笙一路装了满肚子话,可是真等上了竹楼,见到卫大人,除了笑着寒暄,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两人落座,卫灏替她斟了茶水,轻轻推过去:“先喝点茶。”吩咐卢登:“去催催菜。” 朱玉笙久在江州,对梁园只闻其名而未知其貌,这还是头一次前来,饮一口清茶,只觉入口清甜回甘,真心实意道:“沾大人的光,竟让我也能尝一尝梁园的菜色。” 梁园除了菜的味道在江州能排到前三,还因其风景优美隐秘,侍候的人嘴巴严口风紧,不会透露来客的消息而出名,故而有不少人都喜欢来此谈事。 但梁园向来位子紧俏,故而都要提前预定,但卫大人自来江州数月,政绩有目共睹,而梁园主事从前虽对吴延也趋意逢迎,但那不过是情势所迫。自卫大人接手江州之后,不曾惊扰过一回。 此次听闻卫大人要离开江州,临行前要招待贵客,特意打破先例,为他挑了这处竹楼宴客。 上菜的伙计前去送什锦干果,回来被梁园家主拦住。 梁园家主梁正天年约五旬,白白胖胖颌下留须,一双眼睛被肥肉挤的眯成了两条缝儿,此刻却冒着八卦的精光,小声追问:“卫大人请的贵客是哪位?” 伙计不曾见过朱玉笙,只能如实道:“是位很美的年轻姑娘,约有十六七岁,正与卫大人谈笑,很是相熟。” 梁正天身为家主,虽不曾亲自抛头露面替客人端茶送水,但江州暗底里的八卦掌握不少。 梁家家资万贯,他当初开梁园,就是为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因此对江州有点名头的人家之事知道不少内幕,此时忍不住再问:“那位姑娘……可是姓朱?” 伙计仔细回想,隐约听得下楼之时,卫大人唤过一声“朱什么生”的,中间那字儿唤得极轻,隐约只听到个姓氏:“……似乎是姓朱。” 梁正开大为得意:“我就知道传言不假,上次黄秩跟葛厚德他们在咱家园子里饮酒,席间谈到这位卫大人,都在猜测他跟吴家那位冲喜的大少奶奶之间有事。他都要离任归京,谁也不请,只请这位朱大姑娘,还特意选了咱家园子,菜色都是最好的,可不是有事儿。”又颇为惋惜:“可惜两人之间身份差距太大,也不知道卫大人走后,两人之间还会不会再联系。” 想到两人此后天隔一方,不过是彼此路上的过客,便有些惋惜:“哎呀呀,当真是一段露水情缘,告诉刘厨子,今日竹林的菜色要加倍用心去做,不许敷衍啊!”他想想觉得两人临别之际,难免有许多伤感的话儿要说,有酒无乐,实为人生一大憾事,又招人来吩咐:“让她们把热闹的曲子停了,叫金二郎隔着水榭远远吹些伤感离别的曲子。” 下人心道:卫大人要与红颜知己离别,您老让人吹些呜咽伤感的曲子,不是成心给人添堵吗? 梁正开却道:“自故离别最伤,此去天隔一方,将来回忆起离别的这一幕,印象才会更为深刻。要是卫大人与朱娘子有缘,将来还有在梁园再聚的一天,我必让人给吹些欢快的曲子。”他掩袖叹息:“总要符合心境才是嘛。” 竹楼之上,朱玉笙听着风里传来的曲子,眉头大皱:“这梁园怎么回事?小菜果子倒不错,就是这曲子听着太丧气了。” 卫灏也是头一次踏足,亦赞同朱玉笙之语:“许是有人要离别,这才奏些伤感的曲子。” 财气养人,朱玉笙近来红光满面,再加上用心打扮,面容都泛着珠光蕴蕴之色,粉扑扑白嫩的脸颊,眸光明亮动人,从袖中拿出个帕子推至他面前:“给大人的。” 卫灏不明所以,但见到她亲自递过来的帕子,误以为她要向自己表白,内心恍如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饶是向来定力惊人也有些压制不住,两边嘴角更是不知不觉弯了起来。 哪知接过来打开,竟是一沓银票,表情顿时僵住了:“你这是……向本官行贿?”他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当他满心期待收到心仪女子的帕子,谁知打开竟会是一沓银票。 很好! 很符合这个小财迷的一贯行为! 但就是让人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只能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的失落。 谁知朱玉笙竟浑似没瞧见他的失落一般,一本正经道:“这是咱们商量好的,当初发现柞茧,我说了跟大人一人一半,而且后面摘茧运输看守柞林都是大人负责,现下朱锦供不应求,自然要给大人一部分分成。后面等到柞茧全部织成锦缎出售,大人还会有进帐。” 卫灏对着银票无语凝噎。 他想要的,与实际得到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卫大人合上帕子,重新将银票推回去:“这个……我不要。” 朱玉笙急了:“大人,就算您高风亮节只为了帮我,可手底下人辛苦一场,总要分钱的?不然深山老林谁作这么辛苦的活儿。” 情急之下她一把按住了卫灏的手:“我仔细想过了,单凭天然生长的柞茧不能将生意做大,将来还得扩大规模,所以还需要大量人手,将来在江州成立一个柞蚕育种基地,看能不能将柞蚕跟大田树的桑蚕共同培育,形成江州出名的品类,带动周围村落百姓致富。一个人暴富而周围人依旧穷困潦倒,会让周围人都仇富。你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周围的人都要饿死了,换谁谁能舒服?但要是让江州普通闲散百姓都能在这行业里分得一杯羹呢?” 卫灏:“……” 卫大人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紧按着自己的那只白皙滑嫩的小手之上,只觉得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触感灵敏到让他都要疑心自己手背的汗毛会不会扎疼她的手心。 他后知后觉,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要让江州人都参与进来?” 很可惜,朱玉笙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过于亲密,连忙缩回手去,面色泛红:“冒昧了。” 卫灏心道:一点也不冒昧。 他甚至还有点遗憾,她收手太快了。 第145章 “大人,你长得可真好看!” 卫大人心里还在回味方才手上的触感,却也知道朱玉笙说得是事实,手下人跟着忙了一阵子,他原是准备拿自己的私库来贴补的。 谁知这小财迷旁的地方不开窍,唯独钱财上秉承着“亲兄弟明算账”的方式,听说连家里亲娘婶娘堂妹都从她手里领工钱;堂妹还有分红,便知她不但戒备心极重,于情字一事上,也寡淡得很。 别瞧着她目中切切,但真让她说些什么离别的感伤之语,恐不能如意,此刻竟还侃侃而谈,什么“江州要是能发展成为一座以养蚕缫丝纺织业为一体的州府,把闲散人员都吸纳进来,名震国朝,再吸引到全国各地的客商前来,到时候不止纺织业,连街卖瓜子花生的婆子都能多赚几文钱,不是更好?” 卫大人没想到眼前小姑娘竟有此野心,能不能成功暂且不提,单凭她的眼光与格局,便要远超许多闺阁贵女。 他一时里喜来一时忧。 欢喜于她的雄心与见识,忧虑于她在情字一事上的迟钝——也预示着自己未来道阻且长。 若是旁的小娘子们心仪于他,必满心满眼是他,再看不见外面广阔的天地,只想为他生儿育女,朝夕相对耳鬓厮磨。 眼前的丫头却薄情得很。 在赚钱跟心仪之人双宿双飞之间,都不必猜,她定然选择努力赚钱! 卫灏满肚子怨念,仔细回想她的成长经历,却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亲父早逝,亲母软弱任人欺凌,连女儿也护不住;叔父叔母重利轻情,都是锱铢必较之人,她在成长路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才养成了今天的性情。 能对着他脸红,还能不自知的时时偷窥他,自以为瞒得很好,但面上表情早已泄露了她的情绪,卫大人已然满足。 他不再跟她客气,收起银票再问:“还需要多少人手?”既然她这么喜欢赚钱,那就用利益把两人牢牢捆绑。 谈起赚钱,朱玉笙目中隐藏的那点小女儿情愫迅速褪尽,换上了精明的模样:“目前来看还不少,男女都需要。”又想起一件事情:“镜湖那边的土地……” 山川湖泊矿产,除已经分封各公主皇子宗亲的,皆为皇帝所有。 卫灏略一回想:“我记得江州并非哪家王公食邑,这件事情你不必担心,我来想办法。”也许,对这财迷的丫头来说,比起虚无缥缈的小儿女情爱,赚到足够多的银子,凡事能给她依靠,才更为实际。 朱玉笙不知卫大人心中所想,又解决了心头一桩难事,还送出了第一笔分红,心中既开怀又感伤,正好此时梁园的伙计提着食盒来送菜,摆了满满一桌,还送了两坛美酒。 伙计拍开泥封,为两人斟满酒杯才悄无声息的退下。 琥珀色的美酒挂在玉色酒盏之中,美到令人感伤,朱玉笙举起酒杯:“自遇见大人,多少次逢凶化吉,全赖大人庇护!我心中对大人不知有多感激,一直也找不到机会向大人致谢,今日借大人的酒宴敬大人一杯!” 她举杯饮尽。 卫灏提坛轻笑:“既是对我多有感激,一杯哪儿够啊,不得满饮三杯!”不相信这爱财如命的丫头没有失态之时。 他倒是想听听她心里藏着的话。 朱玉笙不知卫大人打的小算盘,笑着凑了酒盏上去:“多谢大人赐酒!”果然豪爽的连饮三杯,面上已泛起一抹绯色。 卫灏忙挟了一筷子小菜给她:“压压酒,慢慢喝,不急不急。” 梁记除了菜色出名,还另有酒庄,专事酿酒供自家生意。 卫大人今日藏着私心,酒菜早都订好的,而他们今日桌上的酒乃是梁记十年以上的陈酿琥珀香,色如琥珀入口香醇,只当果子酒似的喝着玩儿,但其实琥珀香后劲也十足,酒量极好的男子也时常被放倒。 亏得眼前小丫头于喝酒一途无甚造诣,还夸道:“这个果子酒味儿好,甜滋滋的。” 卫大人心怀叵测,柔声劝酒:“喜欢你就多喝点。” 朱玉笙喝着琥珀香,有一搭没一搭跟卫大人喝酒吃菜聊天。 上次两人在刺史府偏僻的小院里聊天,卫灏提过自己家世背景,以及父母婚姻还有未婚妻,此次他原本还想续着上次的话头再提,顺便告诉她真实的想法。 但朱玉笙总不给他机会,还聊起自己父母的婚姻。 “……我父亲性子温厚,从不轻易发脾气,凡事都讲道理,待母亲也温柔细致,夫妻很是恩爱。要是他现在还活着,我母亲定然过得很幸福。” 她饮一杯酒,面上浮现一点落寞:“世人都爱用丝萝来形容女子,我却觉得这种想法太过于歹毒。都拿这种话来哄骗未出嫁的小姑娘,让她们从小将自己幸福寄托在男子身上,可要是良人早逝呢?或者所嫁男子并非良人,在外拈花惹草回家三妻四妾,惯于对女子动手呢?” “难道也要做丝萝?” 卫灏的生母与朱玉笙截然不同,他不但不觉得朱玉笙这番话过于偏激,有违世俗 对女子的教诲,甚至还颇为赞同,举起酒杯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当浮一大白!” 两人相视而笑,各敬一杯。 他满目赞赏:“不计后果冲动热烈的感情固然令人羡慕,但若是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这种感情也未免过于脆弱了。男子若值得托付终生,婚姻堪称美满,女子做丝萝也没什么;可若是男子人品卑劣,连良人也算不上,女子顾全自身也无可厚非,又何必苛求女子定要依附于男子而活呢。” 卫大人发自内心觉得:“你这样多好,身陷泥淖也不自怨自艾,而是想尽办法挣扎出来,总能给自己找条活路。”且活得有滋有味。 朱玉笙举杯大笑:“多谢大人夸赞!”两人再碰一杯,如同寻到知音,目中满是惺惺相惜。 于卫灏来说,亲生母亲端慧公主高居云端,背后有皇室撑腰,自不必顾忌任何人的眼色,捏死普通人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般,婚姻不顺于她来说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坎,跨过去就好了。 她从出生便金尊玉贵,不在普通女子之列。 于普通人家的女儿来说,婚姻不顺便如天塌地陷,世界翻覆,进退失据。 他亲眼目睹了朱玉笙在婚姻之中经历的一切,也看着她一步步把自己从泥淖里拔出来,生机勃勃往前走,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足以打倒她,还有余力带着母亲亲族堂妹,以及许多饱受欺凌压榨的织娘一同往前走。 她不但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还要带着旁的弱女子一起努力生活。 如此胆色,令许多自私自利的男子都汗颜无色。 “我亦见过不少生活不如意的女子,但从来没有一个能有你这般胆色,这么无畏。”卫灏真心实意道。 便是连他的亲生母亲端慧公主,并无普通女子的艰难,这些年却依旧困囿于一段旧情,对父亲卫山川百般埋怨,哪怕分隔十年,偶尔提及也是旧恨难消。 有时候让他生出一种荒唐的念头,这世上终归是恨比爱长久,才能让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仇恨十多年,依旧不能释怀。 朱玉笙受到卫大人夸赞,举杯饮尽杯中酒,笑道:“人活一世,哭着要往前,笑着也要往前,摔倒了总不能一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却不知自救?” 她已有醉意,开始揽酒,自行斟满一杯,趋前与卫大人碰了一杯:“多谢大人夸奖,我哪有大人说的这么好。”再仰头饮尽,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 酒至半酣,远处悲伤的曲子还在呜呜咽咽,听得人心中泛酸,朱玉笙趴在栏杆扯开嗓子吼:“吹得什么曲子,就不能换个欢快些的?” 卢登带着两名亲卫在楼下候着,也觉得今日曲子颇为应景,惹人断肠落泪,正合送行酒。心里正不得劲,听到楼上朱玉笙一嗓子,登时被吓了一跳,紧跟着便是自家主子极为温柔的哄劝传入耳中:“饮了酒别吹冷风,我让他们立时去换可好?来来咱们喝点热茶醒醒酒,再吃点菜。你尝尝,梁记的这道酢鱼极为有名。” 朱玉笙今日胆子大得很,也可能是酒壮怂人胆,居然敢调戏他家主子,笑嘻嘻夸道:“大人,你长得可真好看!” 卢登隐在楼下,瞧不清自家大人的脸色,两只眼珠子险些脱出眶,心道:这话若是京中哪位高门贵女说出来,定然当场被自家主子骂哭,被安上“举止轻浮,不知礼仪廉耻”等评价都是轻的,搞不好连其父母都难逃脱一个“失之教养”之恶名。 他竖起耳朵听,只觉得自家主子的声音温柔的都能拧出水来,隐约似轻笑了一声,竟还追问:“真的吗?” 卢登:“……” 大人! 属下当真不认识您了! 这还是那个从不曾在意外貌的自家主子吗? 两人相伴多年,等同于一起长大,他怎么从来也不知道自家主子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楼上,朱玉笙大抵喝醉了,说话再无顾忌:“当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比大人更好看的男子!”还再三保证:“我说的……说的是真心话!” 卢登虽然不明白她这个“两辈子加起来”是什么意思,大约是为了取信自家主子,故而连时间线都延长了,一辈子不够,还要再加上一辈子。 忒也大胆了! 以自家主子以往的作风,听到女子出言调戏,虽不会动手,但一定会用用一张毒嘴让该女子牢记一辈子,调戏他的下场也必然是扬名帝都,无颜见人只能远嫁他乡。 谁知紧跟着,他便听到自家主子毫无遮掩的愉悦笑声,似乎伏在栏杆上,笑声还有些闷闷的。他笑够了竟还说些没什么营养的废话,含笑柔声道:“两辈子?我不信!难道上辈子的事情你也记得?” 听听! 您老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卢登示意一脸八卦的手下捂紧自己的耳朵,并报以凶神恶煞的眼神威胁——要是你们大嘴巴子说出去,小心自己的皮子!他却恨不得把耳朵伸出二里地去,紧贴在二楼竹栏杆上,仔细听个明白。 俩手下:…… 楼上朱玉笙此刻被卫灏抓紧双臂,也不知是怕她酒醉了掉下楼去,还是另有所图,总归她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完全不能挣开,而眼前靠近的俊脸竟然还有些摇晃,于是毫不客气伸出细嫩白晳的小手抱住了他的俊脸:“大人别动!脑袋别晃!” 卫灏哭笑不得:“小醉鬼!”财迷就算了,酒量还不济,才喝了一坛子就醉得不省人事,他满肚子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处于不清醒状态了。 “我,我没醉!” 这世上哪个醉鬼肯承认自己醉了?! 朱玉笙压抑太久,此刻彻底醉了,便不再约束自己,一只手按着卫灏脸颊,却腾出另外一只小手,沿着卫灏的眉骨细细描摹,抚摸过他浓黑的眉毛,再摸过他高高隆起的鼻梁,醉言醉语:“可惜了……” 向来视女色如歧途的卫大人,此刻含笑扶着醉鬼,凭由其手在自己面上动作,耐心前所未有的好:“可惜什么了?” “可惜这般、这般俊美的儿郎,要便宜姓卢的丫头了……” 卫灏忍俊不禁,大笑出声的同时,把这只令人又怜又爱的醉鬼揽进怀中,笑得越发大声——果然是醉后吐真言吗? 他用这只醉鬼所有的家产打赌,她要是在清醒之时,绝不会说出这番话! 卫大人笑声不止,伏在他怀中的醉鬼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竟还伸手按着他胸口恐吓:“不许、不许笑!不许动……” “好,我不笑还不行嘛。” 虽话如此,但卫大人笑得一腔离别愁绪都要被她给赶跑了,紧搂着怀中的醉鬼,笑得畅快已极。 他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语:“等等我,可好?” 可惜某只醉鬼早已经喝得醉死了过去,伏在他怀中人事不知,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第146章 你也可以痴心妄想一下的!” 卫灏送朱玉笙回去的时候,她整个人好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子,面若桃花,透着绯色,睡得乖巧又安静。 她乔迁新居之时,他正忙于公务,派卢登前来送礼,这还是头一次登门。 守门的小厮见到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子抱着自家大小姐,惊得都结巴了:“这这……姑娘怎么了?”靠近了闻到酒气,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公子是?” 卢登上前:“这是我家大人!” 小厮连忙拉开大门:“大人请——”眼神瞄着卫大人怀里的大姑娘,见她醉得不省人事,只能引了人往后院去,好歹先安顿下来。 送礼那日,小厮见过卢登的排场,后来打听到卢登是暂代刺史卫大人身边亲卫,心里暗暗吃惊。 他们这批下人都是搬家之时新买进来的,对自家主子的底细并不清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知道一星半点,也吃惊不已。 小厮引着人往后院去,半道遇上新雁,忙小跑着去报信:“新雁姐姐,姑娘回来了。”用眼神示意身后。 新雁探头瞧时,正逢卫大人抱着人转过回廊,她也被惊到了:“卫、卫大人?” 卫灏皱眉:“你家主子怎么回事,收拾了一院子患结巴症的下人?”连句利落话都说不出来。 新雁:“……” 卫大人一张嘴跟刀子似的。 她心内大呼冤枉,既没力气也没胆子敢从卫大人手上夺人,只能小心引着他回朱玉笙的闺房。 卫灏上次在老宅见识过朱玉笙那逼仄到落不下脚的闺房,此次环顾朱玉笙的新闺房,虽摆设比不上京中贵女的房间,但到底宽敞许多。 搬了新宅,朱玉笙独占一处院子,踏进闺房便是小厅,左边窗下置书案,笔墨纸砚账本一应俱全。书案后置博古架,偏生博古架上连个精巧摆件也无,只零散摆着几摞书,看样子她是拿博古架当书架使了,清寒的可以 小厅内倒是宽敞,右边摆着圆桌鼓凳,靠窗摆着面盆+架子,起居之物。 书案后博古架只占了半面,另外半边则侧开一道月门,珠帘半挂,隐约能瞧见内室的榉木架子床,帐幔钩起,隐约能瞧见寝具,竟都是寻常细布。 单从闺房摆设来看,谁能想到这竟是朱锦老板的闺房。 新雁打起珠帘,卫灏踏进内室,将人放回床上,转头便听到一句抱怨:“别是你家主子生意赔本了?”这房间也太寒素了。 新雁瞪大双眼,怀疑卫大人两耳不闻江州事,不然何至于连朱锦供不应求的盛况都不曾听闻。 卫大人:“怎的,朱记连她自用的绸缎织锦都没有?” 她有带领众织娘致富的决心,自己的卧房却连朱锦都舍不得用。 新雁:“……”自家主子俭省,能怨得了谁? 或者说,姑娘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既不贪美食也不喜享乐,食物能裹腹,衣物能得体足矣,如今日特意打扮过出门见客,还是头一遭。 她偷瞧两眼面色肃冷的卫大人,不敢辩解。 主仆二人一样变成了哑巴,床上的人儿对卫灏的吐槽充耳不闻,兀自睡得正香。 卫灏站在她床头驻足良久,迟迟舍不得离开。 新雁不敢出声打扰,可也不敢放任这位年轻俊美的卫大人与自家姑娘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只能努力假装自己是墙角的灯架子,或者窗边的面盆架子,降低存在感。 次日,朱玉笙从宿醉中醒来,揉着昏沉环顾四周,颇为奇怪:“新雁,我是怎么回来的?” 新雁面色古怪:“卫大人送姑娘回来的。” 亏得如今府里全是新买来的下人,对主子的事情不敢明目张胆的议论,要是在祖宅,贾氏早跟闻到血的水蛭一样扒上来探东问西,还有那些积年老仆,不知私下会传成什么样儿。 朱玉笙起身穿衣,探头往外面瞧了一眼:“什么时辰了?”她隐约记得卫大人今日要离开江州。 “姑娘,已近巳时。”新雁从食屉里往外端早饭。 丫环翠儿端来热水备好洗漱之物:“姑娘,太太一大早来了两回,还亲自下厨烧了醒酒汤。”她新近入府,发现徐氏性情温和,大姑娘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主儿,极好伺候,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谁知朱玉笙匆匆洗漱,又灌下一碗醒酒汤,吩咐新雁:“让杨叔套车,我去送送卫大人。” 卫灏来时悄无声息,走时也婉言谢绝了新任刺史唐莫寒的盛情,带着一身清寒离开了江州城。 他原来带入江州的人手,早已经陆续撤离回京,连周煦前两日也带兵开拔,这次倒是真的接到太子旨意,东南高海近来不来安宁,水匪成灾,调他前去镇压平叛。 十里长亭,零零散散有几家送行,亲友之间离情依依。 卫灏坐在马车内,卢登跪坐在车内煮茶,内心祈祷着朱大姑娘早点来,道完别后他好下车骑马,随侍左右。 卢登眼角的余光好几次瞄见自家主子探头往江州城方向远眺,暗笑稳如磐石的主子竟也有为了小娘子焦心之时。 茶水煮沸了又放凉,继续加热,卫灏统共也没喝几口,卢登怀疑自家主子只是缺个陪伴他一同煎熬的人,绞尽了脑汁替迟到的朱玉笙想借口,终于教他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主子,昨日朱大姑娘酩酊大醉,许是这会子酒还没醒透呢。” 卫灏的眉目顿时舒展,难得怨怪旁人:“梁记的琥珀香也太烈了些。” 卢登心道:哪里是琥珀香太烈,分明是朱大姑娘不将您放在心上啊! 您这样巴巴等着,让京中一众闺秀知道,怕不惊掉了下巴。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赤裸裸,惹得卫灏不快,冷目厉瞪:“滚下去!” 多少年主仆情谊败于女子之手,唯有两个字才能体现卢登此刻的心情:心寒! 好在转机很快出现,卢登才从马车上跳下来,远远便瞧见了朱宅马车。 朱玉笙到得近前,从马车上下来之后,便招呼卢登:“帮忙搬下东西。” 卢登随着杨鸣善探头往朱家马车里一瞧,差点咋舌。 外面供不应求的朱锦堆了半车厢,绚烂夺目,而那位出手豪阔的朱记老板仿佛只是送出去半车萝卜般随意,迎上久候的自家主子,递上去一个朱红色四层食屉,轻飘飘说:“大人走得匆忙,给您准备了一点家里的东西,大人千万别推辞。” 卫灏还当她说的是家里厨房灶上做的酱肉熟食或者点心什么的,倍觉贴心,毫不推辞接了过去,紧跟着卢登招呼亲卫们涌向朱家马车,列队般搬出成匹的朱锦,而杨鸣善还率先往他的马车过去,拿出一卷细布要铺陈开来,歉然道:“大姑娘吩咐的有点晚,来不及准备箱子,这批朱锦恰还好还未入库,直接装上马车。大人下一阵要是行程不紧,不如……不如寻个镇子买几口箱子装起来,免得路上刮坏了。” 卫灏:“……” 如果他的记忆力没错的话,昨儿他送某只醉鬼回房,她床上寝具便是杨鸣善手里这种细布。 “这是?”卫大人忍不住问。 杨鸣善笑呵呵道:“哦,这种细布不值钱,是我们布庄最便宜的细布,也没什么利润,大姑娘说总要有两样质量好,家里拮据点的也能买得起的细布让利给客人。”他深知穷人的艰难,此时说来也不见半点困窘:“大姑娘心肠好,自己日子艰难过,就知道穷人的难处。” 朱玉笙嗔怪道:“杨叔,讲这些作甚?” 卫灏说不清自己心中所想,只是一时盯着朱玉笙,眼神炽烈,让她都觉得颇为不自在:“大人,可是我清早出门匆忙,脸没洗干净?” 卫灏当着所有人的面,伸手摸过她面颊:“……是有点。” 朱玉笙不过随口玩笑,谁知卫大人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她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终于还是泄气般道:“算了算了,大人一路平安,保重!” 她还没那么厚的脸皮,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或者说出什么不理智的话。 卫大人内心颇有遗憾,酒醒之后,朱大姑娘理智回笼,就没那么可爱了。 他出身高贵,从来也不知贫穷为何物。 然而来到江州之后,他亲眼见识过了百姓的艰难困苦,按照他的说法,也可以算作“识得人间疾苦”,可朱玉笙用自己的坚韧,跟隐藏在财迷表象之下的慈悲心,刷新了他对底层百姓的认知。 那样鲜活,那样生机勃勃。 他不再推辞朱大姑娘送来的临别礼物,微笑着踏上马车:“望君珍重,后会有期!” 朱玉笙挥手道别,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卫大人也许并不知道,两人若不再相见,反而是件好事,说明父亲朱维清之死与他家长辈无关。 若有再见之期,她当如何自处? 一团乱麻! 卫府马车渐行渐远,杨鸣善提醒道:“大姑娘,卫大人已经走远了,你再看也回不来。” 朱玉笙回头,冷不丁道:“杨叔,你是不是中意我娘?” 杨鸣善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由红变紫,语无伦次:“你你……你胡说什么?我哪敢痴心妄想?” 朱玉笙眼含笑意:“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她眼睁睁看着杨鸣善往后退,要去牵马缰,走得同手同脚,差点绊倒,她忽然大声道:“杨叔,其实……你也可以痴心妄想一下的!” “扑通”一声,杨鸣善栽倒在地,也不知是被缰绳还是纯粹自己走路有问题,他倍感丢脸,捂着脸恨不得不再起来。 朱玉笙:“……” 杨叔胆子也忒小了! 第147章 朱玉笙不知自己要离开江州多久 杨鸣善可能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被朱玉笙戳破心事。 接连好几天,他都躲着朱玉笙走。 可惜朱老板近来心情不佳,自送走卫大人之后,每日情绪不是很高昂,除了安排朱锦的生产销售,趁空闲时间还要跟进朱记粮店的账目。 自布庄开业,陶掌柜又重新回来卖布,朱玉笙便千挑万选从外面雇了俩掌柜守着粮店,一位姓冯,一位姓卢,都是早些年开粮店被葛家逼到走投无路破产,过得穷困潦倒之人。 卫大人查完葛家之后,她曾私下请卢登帮忙,在这些受害者卷宗里挑选两名掌柜,前提是这两位做生意之时,必须诚信待人,并无哄抬粮价的行为。 卢登当时来送两人资料之时,面色复杂,还略微提了一句:“主子特意查问过的,姓冯的跟姓赵的两人都是实诚人,并无不良嗜好,家里店铺破产之后,也都是勤勤恳恳打点零工养家糊口。 幸运的是他们两家只丢了铺子生意,保住了性命。 朱玉笙当时寻到冯利,他听说要请自己去当掌柜,还有些迟疑:“这……朱老板没听说,我家粮店败在了我手上,哪里还敢帮朱老板?” “冯老板说笑了,做生意有得有失,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常赚不赔。我来请冯老板,主要是看重冯老板的人品,乐善好施,不会恶意哄抬粮价。” 冯利当年开粮店之时,每到数九寒天,必会在店门口架一口大锅,为城中乞丐施粥。而他家粮店价格公道,从不短斤少两,是出了名的好人。 “朱老板太看得起我了。”冯利苦笑:“好的人品可未必能赚来钱,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店赔了?” 他开粮店也有些年头,后来被葛厚德带人欺侮,求助官府无门,逼到关门卖店,还欠了一屁股债,多年积郁之下,整个人都有些偏激,认为“无商不奸”这话乃是天底下最大的实话。 谁知事隔多年,却有人因着他当年留下的善名而找上门来,还是在城中与葛厚德公开斗法,平抑粮价并将葛氏一族送进牢里的年轻女老板。 真是令人唏嘘。 他虽久不开粮店,但因着自己当年从粮店这行跌倒的,心中块垒难消,自然还常关注江州地界的粮价。 “朱老板当真相信老朽?” 他如今四十有五,生活历经变故早已雪满白头,但胸中尚有一团火焰未熄。 朱玉笙含笑道:“当然!若不相信冯老板,我又何必四处打听寻了来。” 随行小厮有酒有肉有果子有点心,冯利连忙推拒:“东家愿意用我,是看得起我,哪里还好意思收礼。” 冯太太来上茶,眼梢见到这许多东西,想到刚生了孩子坐月子的媳妇,吃不到肉连口奶都没有,饿得哇哇直哭,用眼神祈求丈夫。 朱玉笙又奉上一个荷包:“这是前三个月的工钱,还请冯掌柜收好。”既冯利改口唤“东家”,她自然也改口:“哪天安顿好家里便过来帮我。” 冯家自关店破产,又欠债之后,家里唯一的儿子去码头上扛大包赚点辛苦钱,而冯太太养尊处优半辈子,遣散了家里的丫头婆子,开始浆洗缝补衣裳补贴家用,一文钱一文钱算计着过日子。 他们家得罪了葛家,想在江州东山再起也难,只能全家出动打零工勉强糊口度日。 朱玉笙的出现,等于为冯家雪中送炭,解决了他们家最大的难题,冯利感激不已。 冯利收下了三个月的工钱,想起多年至交好友,一脸为难之色:“东家,不知道咱们店里还招不招人?”他老脸作烧,但想到好友家中困难,便硬着头皮道:“我有一朋友,为人至诚,以前家里也是做开粮店的,从不短斤少两……” 朱玉笙啜一口茶,只觉得味道苦涩,冯太太颇觉不好意思:“家里只有些陈茶,东家见笑了。” 朱玉笙笑道:“我家里也有茶园,还有些今年没卖完的茶叶,回头给冯掌柜送两斤过来。” 冯利颇为失望,还当朱玉笙不想再招人,便故意岔开话题,谁知她紧跟着接上方才的话头,笑盈盈问道:“冯掌柜说的可是赵记的赵老板?” 冯利与赵茂两家同开粮店,皆是实诚人,互相欣赏对方,多年至交好友并不曾因生意而生出嫌隙,以前闲暇时还相约小酌两杯。 但赵茂运气不及冯利,当时因不肯跟随葛家抬高粮价,被葛厚德报复,派人纵火,赵记粮店化为灰烬,而赵茂的独子因救火而受伤,被屋顶掉下的横梁砸中下半身,再不能起身行走,落下了终身残疾,时常需要延医用药。 比起冯家儿子尚能去码头寻苦力活干,赵家的儿子彻底瘫痪,成为家里的拖累。 赵茂年近五十,累得腰都要佝偻起来,妻子贫病交加病逝,所幸还有个五岁的小孙子聪明伶俐,承欢膝下,总算生活还有一点盼头。 冯利不意朱玉笙竟知道赵茂,顿时激动道:“正是赵茂,他为人极好,只是时运不济,若是掌柜的不嫌弃,去店里当个伙计也好。”生怕她不肯要,极力为赵茂争取:“他虽年纪大些,但做事勤勉,极为可靠……工钱少些也无妨,掌柜的意下如何?” 朱记老板财力雄厚,听说她推出的朱锦火爆,连何家的布庄都黯然失色,就算是在朱记当伙计,也比在外打零工强。 两家受葛家迫害,都沦落至贫困交加的地步,冯利但凡能帮上一点,便想帮一把老友。 朱玉笙道:“实不相瞒,我有两家粮店,正缺两位掌柜。前来寻冯掌柜,还有一桩事情要求,便是想请冯掌柜代为引见赵老板帮我守另外一家粮店。我家中生意不大,况且也从未想过靠粮食发家,只是赚点辛苦钱,不知道赵老板会不会嫌弃我家店小?” “东家肯给他一份事做,老赵定然感激不尽,怎会嫌弃?!”他旋即为赵茂高兴,起身道:“不如咱们现在便过去?”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赵茂。 由此,朱玉笙手里两家粮店都寻了可靠的掌柜,她细细考察一阵子,发现冯赵二人都极为操心,对店里顾客也好,伙计也罢,来往人等皆和颜悦色,虽遭逢大难但依旧不改本色,秉承着和气生财的理念,用心经营她家粮店。 朱玉笙不知自己要离开江州多久,只想把家中之事安顿妥当。 粮店有了可靠的掌柜,还有合伙人石老板三月一次的查账,又有朱玉筝从旁监督,总归让她放心不少。 朱玉筝如今也锻炼出来了,粮店布庄还是织锦庄子,她连轴几头转,再有徐氏从旁协助,尚能勉力应付,且私底下跟朱玉笙再三保证:“大姐姐,你放心入京,查清大伯父之死是大事,我一定会好好守着家里,不教我娘捣乱,安心等你回来!” 她跟着朱玉笙在牢里与亲爹见过面,深知内情,所以早已做好了担起家中重担的心理准备。 终于轮到朱玉笙亲自向徐氏讲明当年之事。 第148章 谁先往前走一步,还不一定呢。 十一月二十六日,江州上空飘起小雪,宅轩厅里,红泥小炉煮着热茶,丫环翠儿跟环儿送来四色果子点心,远远退了出去,独留朱玉笙母女俩静坐闲聊。 家里生意上了轨道,母女俩也有闲暇对雪赏景。 徐氏近来忙习惯了,猛不丁被闺女拽着坐在家里,还有几分嗔怪:“我都说了庄子里得有人守着,你二婶那人……眼睛只盯到旁人做得不到的地方,时间久了容易生怨。你这孩子,到底有何事,非要这么正式的坐下来谈?” 朱玉笙亲手给母亲斟上一杯热茶,茶水氤氲腾起的雾气使得她面上表情有一瞬间的模糊,只听到她状似无心道:“母亲,父亲已经走了十年,你可还记得当年父亲过世时的情形?” 徐氏手中一哆嗦,半杯热茶泼了出来,她怔怔盯着女儿:“你……” 朱玉笙不想迂回绕弯子:“当年父亲走的突然,我记得他七窍流血,这么多年都忘不了。本来我也猜测可能是得了急病去了,但后来越想越觉得是中毒。” 徐氏手中茶盏落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她双手紧紧抓住朱玉笙,满面恐惧哀恸:“笙儿,当年我也疑惑过此事。你父亲素来身体康健,从无病痛,怎的出门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当晚便七窍流血而亡?我原本就怀疑,只是……当时你二叔请了仵作来,仵作却说是得了急病去的。后来你二叔把人送去化人厂,然后抱着骨灰匆匆回秀安葬,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笙儿,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她十五岁及笄,十六岁嫁进朱家门,夫妻十多年从不曾被冷待,得到了丈夫最温柔的爱,却在丈夫最美好的年华,恩爱的日子戛然而止。 这么多年以来,徐氏午夜梦回,总记得丈夫七窍流血的模样。 她一个妇道人家,命运将她推到哪个路口,全然身不由己。 “你父亲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她颤抖着双手,多年的猜测在这一刻即将要得到印证,她心中说不出的惶恐与害怕。 朱玉笙直视着她的眼睛,将自己在狱中与朱维昌见面,被他要挟一事讲明:“二叔应该知道一点蛛丝马迹,可惜他靠着父亲的死拿到了一笔银子,定然不会泄露凶手的消息。”她回握着母亲,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她:“我思来想去,为人子女,明知父亲被人毒害,不能不闻不问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故而……我想入京!” 徐氏吓了一跳:“可是……”原本想说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查清此事,但想到女儿所做的事情,内心不无期冀,也想要知道丈夫的死因,到底改口:“你既有此意,娘不阻拦你。你父亲生前有一好友,当年在京中时常诗酒唱和。你父亲过世之后,他还来过两次,一次是陪着你叔父送你父亲去化人厂,另外一次是我与你叔父离京之时,他前来送行,提起你父亲还颇为感伤,还跟我讨要了给你父亲的所有书信,还曾说过,以后你要是有事入京,一定要去寻他!” 经历过许多事情,徐氏到底从懦弱的妇人成长起来,终于坚强起来。 母女俩达成一致,徐氏注视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满心感慨,又暗悔自己从前懦弱糊涂,误了女儿终生,让女儿嫁进吴家冲喜,好端端的女儿成了寡妇。 如今家里都唤她姑娘,但实则谁人不知朱玉笙已嫁过一遭。 徐氏满面愧色,跟女儿说:“你父亲的事情,能查得清楚固然好,要是……要是真查不到什么,就当是命!”她叮嘱道:“要紧的是你的终生,要是有合适的人,也要考虑成亲。”略一沉吟:“我瞧着……景良就很是不错。” 哪料得朱玉笙也早等着她:“母亲,父亲已经过世十年了,本朝也不提倡守节,我瞧着杨叔就很是不错,你也考虑再往前走一步。” “……”徐氏的眼睛瞪得溜圆,被女儿的话吓到了:“你……” 朱玉笙一脸无辜的望了回去。 母女俩都是寡妇,谁先往前走一步,还不一定呢。 徐氏面色遽变:“你你……我跟杨鸣善并没什么,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闲语?” 朱玉笙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句话,竟吓到了母亲,便道:“娘你多虑了,我只是想着自己马上要进京了,结果如何不一定。父亲当初入京之时救了杨叔是不假,但他并未卖身为奴,只是自愿追随在父亲身侧报恩。谁知后来父亲身故,咱们孤儿寡母被二叔欺负,他不放心,这才在咱们家延耽多年。我瞧着他对你的事情都很上心,人品可靠,这才随口一提,您想哪儿去了?” 徐氏连忙道:“娘从来没想过要改嫁,你父亲待我那么好,我怎能背弃他?” 朱玉笙没想到徐氏心中竟还有这种傻念头,叹道:“父亲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们俩。彼时我年纪小,你软弱可欺,有人能替他护着我们,他泉下有知,也会高兴!” 朱玉笙抽时间再寻杨鸣善。 杨鸣善躲来躲去,还是被朱玉笙逮着了。 朱玉笙笑道:“杨叔,你最近为何要躲着我?” 杨鸣善一张老脸通红:“你这丫头,惯喜欢拿我取笑。” 他这些年在朱维昌夫妇手里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却仍旧执拗的以仆从身份留在朱家。 朱玉笙正色:“杨叔,我欲前往京中追查父亲当年之事,我娘现下虽瞧着硬气,但内里未必坚强。我不放心她,除了杨叔,再无旁人可托付!还请杨叔照拂!” 当年朱维清过世之时,杨鸣善并未见到他临终模样,被朱维昌以“外人”阻拦,加之仵作之言,又迅速被送去了化人厂,遗体不能久置。他只当恩公得了急病去了,谁曾想内中还有隐情,顿时急了:“恩公当年怎么了?” 朱玉笙还不确定,只道内有蹊跷:“父亲不明不白的去了,我总要弄清楚当年发生么了何事。” 杨鸣善:“你一个小姑娘,怎可只身入京?还是杨叔陪你进京,这样才放心,有什么事情办起来也方便。” 朱玉笙心知此去不可预知的风险,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年纪已经不小,况且也经历过一些事情。只有家中这一大摊子事情安排妥当,我才能放心入京。杨叔,只有你留在家中,我才能放心!” 杨鸣善见她态度坚决,虽悬心不已,但也知她所说乃是实情,家里这一摊子须得有人守着,不能等她查出真相回家,家里生意都黄了。 她们母女的今天,是朱玉笙用命换回来的。 “你放心!”杨鸣善郑重承诺:“我一定尽全力守着家里!” 临别之际,朱玉笙召集两房人在新宅,除了二房贾氏及其子女,额外多了一个杨鸣善,三家店铺的掌柜,还有朱家庄上的管事高小妹。 她先是说明自己要入京办事,三家店铺全赖掌柜们打理,庄上织锦出货的质量,全赖高小妹把控,各处账目由朱玉筝管理,有事需要定夺之时,则由徐氏跟杨鸣善及朱玉筝三人商议拍板。 掌柜们跟高小妹全都回去之后,贾氏不干了。 她眼睁睁看着长女朱玉筝得了朱玉笙的信赖,连杨鸣善这个在二门外打杂的下人都有拍板之权,而她做婶子的竟然毫无管辖之权,心中极度不平,直接嚷嚷起来:“笙儿,你怎么能让杨鸣善一个外人来拍板呢?” 朱玉笙对二婶向来没什么好脸色,经过她的一段时间管束,加之借用了卫大人之威名,贾氏也算懂事了一阵子。但自卫大人离开之后,她又有旧焰重拾的气势:“明明咱们才是一家人!” “说什么一家子?”朱玉笙笑眯眯道:“二婶可是忘了,咱们两房早已分家!之所以请了二房过来,主要还是玉筝妹妹的缘故。但杨叔可不是外人,他是我们长房的人,自然算是自家人。” 贾氏急了:“他一个野男人,你傻啊?!”见朱玉笙不为所动,她竟当着众人的面嚷嚷道:“笙儿,你是不知道,杨鸣善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杨鸣善:“……” “二婶!”朱玉笙厉声喝道:“弟弟妹妹们还在这里呢!”然后吩咐朱玉筝:“二妹妹,带三妹妹跟宝瑞先去外面转转,我这里有些话要跟二婶说。” 待得厅里只剩徐氏贾氏俩妯娌,外加朱玉笙跟杨鸣善共四人,她轻笑道:“二婶,有件事情我想你可能忘了,我父亲已过世十年,本朝并不禁寡妇改嫁,并且我也乐意见到母亲有人照顾。” 她一句话,说得徐氏跟杨鸣善都臊红了脸。 徐氏:“笙儿,别瞎说……” 杨鸣善:“……” 贾氏眼珠子都气红了:“大嫂,你怎能……?” 她与徐氏妯娌多年,当年嫁进朱家门,兄弟俩一个温文敦厚,待妻如宝;另外一个满肚子钻营算计,爱财如命。 明明是嫡亲的俩兄弟,偏偏性情大为不同。 妯娌俩在婚内的生活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年,她暗暗嫉妒徐氏,竟有福气摊上那样温厚的丈夫。 后来朱维清突然过世,徐氏母女俩被赶去跟仆人住在一处,她心里才略微气平。 谁想风水轮流转,朱玉笙一个毛丫头,转眼间便撑起门庭,还支持亲娘改嫁。 姓杨的守着这对母女多年,她以前只拿对方当个不要工钱的劳力,竟没想到姓杨的有此野心,居然还想占了长房家产。 长房无子,将来家产可是朱宝瑞的!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贾氏大叫:“大嫂,你都守寡十年,长兄生前待你多好,你怎能再嫁?” 徐氏欲要辩解,被朱玉笙按住肩膀,她微笑答道:“二婶,有件事情你得明白,我娘是寡妇,想嫁便嫁,不想嫁也没什么,这是她的自由。而你……二叔如今还在外流放,就算是一辈子不回来,二婶你也得替二叔守着家。长房的事情,二婶你也管不了,实要不行让二妹妹也回去,别在长房上工了,一起回去好好盯着宝瑞的功课才好!” 贾氏:“……” 朱玉筝如今可是家里的顶梁柱,每个月从朱记拿到的钱不少,要是因为她而失去了赚银子的机会,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她被朱玉笙几乎是撕破脸的回怼,再看看面色通红的杨鸣善,一脸尴尬的徐氏,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凭什么徐氏的运气永远要比她好? 但运气这种事情,从来由不得人。 偏徐氏还有个争气的女儿,朱玉笙又太过强势,两房分家,如今二房还要仰仗长房生活,她每日巴巴指着长房发点工钱好贴补家里开销,还真不敢彻底得罪长房。 事到如今,她才认清一件事情,原来朱玉笙的底气,并非来自姓卫的。 无论姓卫的在不在江州,她都很有底气。 朱玉笙的底气,与任何男人无关,而是来源于她自己。 她能赚钱,会打理生意,与各种人周旋,不必依靠任何男人都能过得很好。 贾氏在认清现实之后,无奈妥协,腆着脸皮道歉:“笙儿,方才是我的过错,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别放在心上。” 小人畏威不畏德。 朱玉笙从来都没想过要用德行来感化贾氏,不过是没办法彻底切割,才要让她认清现实少生事端而已。 既贾氏服软,她便不必再多说:“二婶想明白就好。往后整个朱记,粮店布庄茶园以及庄子,都是我娘说了算,二婶还是敬着我娘,省得她不高兴让你回家。” 贾氏陪笑讨好道:“大嫂,都是我的错,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我没什么见识,往后都听大嫂的,大嫂您指东我不敢往西,您让我打狗我不敢撵鸡!”为了银子,她可真是能软能硬。 见识过了娘家弟弟的败家能力,再有贾氏自己开店经营惨淡的经验,她越发觉得会赚钱真的是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情,至少能够保障家里的日子过得舒坦。 朱玉筝从小没得到过多少母爱,但近来贾氏发现了大女儿的重要性,母爱顿时源源不绝涌向了大女儿,关心衣食住行,饥暖饱寒,殷勤之极,连带着说话都极为客气,再不敢似过去般对大女儿颐指气使。 跟朱玉笙争执之时,对方态度一旦强硬起来,她也能软了态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徐氏红着眼圈只差抹泪了。 多年受压迫,她挺起腰杆回想过去内心郁郁,见识到贾氏被女儿训斥不敢发怒反而谄媚的态度,她心中一口恶气都觉得消散了。 母女俩目光对视,皆从彼此眼中见到了释然。 家中诸事安排妥当,朱玉笙在腊月初一登上了入京的商船,随行只带了一个丫环新雁,还是死乞白赖非要跟着的。 她原本谁也不想带,可徐氏跟杨鸣善都不放心,而新雁只差跪在她面前以死明志,这才逼得她不得不带着这丫头出门。 主仆俩登上船,岸上的徐氏直抹眼泪,朱玉筝从旁相劝,杨鸣善也站在一旁,挥手道别。 商船缓慢驶离,码头上的人渐渐变成了小黑点,江州城终于消失在了朱玉笙的视线之中。 第149章 “免贵姓余。” 朱玉笙幼时,也曾随父入京,船车换乘,晓行夜宿,赶在腊月二十四到达京城。 大魏国都建于前朝,城池雄伟,街市间店铺相连,酒旗招展,人流如织,与江州风貌大异,来往行人穿着新奇,新雁不住拉扯朱玉笙,压低声音道:“姑娘,你瞧瞧对面走来的那位小娘子……还有那边那边……”一双眼睛不够看,恨不得生出八只眼睛来将街市间风景通通看一遍。 朱玉笙十年前也曾跟随父母入京,彼时她年纪尚小,且还隔了一世的记忆,隐约只记得街边摊贩美味的吃食,至于男女穿衣打扮……也不在她的关注之列,早变成模糊的一团。 当年太小,她隐约记得住过的地方名唤胭脂街,听说前朝整条街都是开胭脂铺子的,改朝换代之时,杀进城的乱兵连街上原来闲逛的混子们都眼红胭脂街的富贵,一波波冲过去打劫。 好端端一条胭脂街,硬生生抢到了关门闭户,十室有九家家破人亡,剩下的一家也只有老弱孤寡,还是被蹂躏荼毒之后勉强活下去的。 从此之后,胭脂街除了名字里的“胭脂”二字还隐约带着旧时的香气之外,整条街连一家胭脂铺子都没有了。 许是当年事情太过惨烈,后来欲开香粉胭脂的店铺都不愿意来胭脂街,反而聚集了许多食店。 当年朱维清在胭脂街张妈妈家租住,考完之后报喜的前来,张妈妈对外吹嘘:“朱进士头一日来住,我就知道他了不得,定能高中!也是我家风水好,这才能出位进士相公!” 谁知朱维清后来骤然离世,仵作上门验尸,张妈妈顿时觉得晦气得不行,连连催促朱家人离开。 朱玉笙旧地重游,便往张妈妈家隔壁刘家客栈去住。 刘家客栈父子经营,当年也曾前往张妈妈家凑过热闹,特意前去恭喜朱维清,还夸过朱玉笙一句:“令千金生得漂亮可爱,果然是进士相公家里才能教出来的姑娘。” 事隔十年,朱玉笙在客栈再次见到了刘家老掌柜,他虽五十出头,却已经是两鬓苍苍,有佝偻之态。 刘老掌柜耷拉的眼皮抬起来,打量了朱玉笙主仆俩一眼:“临近年关,客人远道而来,可是住店?”又问及姓氏,朱玉笙随口道:“姓余。”引来新雁侧目。 小孩子长得快,当年六七岁的小姑娘,已然长大。眉眼还有几分旧时模样,但身形纤长秀致,早改了形貌,刘老掌柜竟是认不出了。 朱玉笙要了一间上房,主仆二人共住。自有店小二引着她们上去,房间虽小,但一应卧具倒是干净整洁。 新雁掏了把钱给店小二,烦请他送些热水上来沐浴梳洗。 等店小二关门出去,她才问起:“姑娘为何说自己姓余?” 朱玉笙向她解释:“出门在外,跟人说话要半真半假,可别把底儿全都透露给旁人。” 新雁似懂非懂:“哦。” 主仆俩舟车劳顿,收拾停当之后,才下楼觅食。 临近年关,外地的客商也有滞留京中住在刘家客栈,与同伴打了壶酒,再叫俩下酒小菜,一起闲坐聊天。还有举子等着春闱开考,坐在客栈一楼的角落里,叫一碗阳春面,慢慢吞吞吃着,一时里眼角的余光瞥见朱玉笙下楼,竟也忘了吃面,只呆呆看着她。 朱玉笙容貌出挑,自撑起门庭之后,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同于闺阁后院女子的沉静干练。 她带着新雁在举子隔壁空桌落座,许是举子的注视太过大胆毫无遮掩,连新雁也察觉到了,特意坐在朱玉笙一侧,背对着举子,以拦截他的目光,还皱着眉头,不复方才的兴奋,厌恶开口:“姑娘,京里的人都这么轻浮吗?” 朱玉笙轻笑:“我也是小时候来过,哪知道京里人如何。”她好笑道:“不过……进京赶考的学子可算不得京里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夯货,这么没有眼色。 新雁扭头,狠狠瞪了那名举子一眼,才又转过身来,怂恿朱玉笙点菜:“姑娘,我肚子好饿。” 主仆俩点了两碗汤面共一碟小菜,随意填饱了肚子,便走出客栈在街上闲逛。 新雁不知内时情由,只当朱玉笙入京是要做生意找门路,兴奋的东瞧西看,向晚方归。 翌日,朱玉笙带着新雁出门,前去寻找当年的仵作。 她于京中本就不熟,百般周折才寻到仵作供职的衙门,谁知使了银子问起当职的差人,那差人竟连连摇头,直道衙门里没有姓赵的仵作供职。 朱玉笙不死心,又追问:“那位赵爷十多年前供职,差爷可知?” 那差人便有几分迟疑:“那我便不清楚了。” 朱玉笙再塞一把碎银子给他:“还要劳烦差爷再帮我打听打听,可有十多年前就在此供职的差爷,请一位帮忙。” 有钱好办事,那差人见朱玉笙穿着精致,出手大方,想是不差钱的主儿,态度很是热情,请她稍等,扭脸去寻人。 果然徐氏的记忆没有出错,她当年记得赵仵作,朱玉笙亦寻对了地方,那差人转头把衙门的钱捕头请了过来,对方提及赵仵作:“他是个光棍汉,八年前身体不适回家休息,一病不起很快便病逝了。听说他过继了个侄子,平日嫌他的职业晦气,但他过世之后很快便被埋了,房子也被堂房的侄子给占了。” 朱玉笙闻听此言,心凉了半截,只觉得跋涉千里而来,兜头被浇了盆凉水,身子都软了半截。 新雁连忙扶了她一把:“姑娘——” 钱捕头有几分好奇:“姑娘来寻赵仵作,可是有事?” 朱玉笙情绪低沉:“家父当年突发急病,乃是赵仵作验尸。后来都是他帮着往化人厂送去,一应后事他还搭了手,感他当年之情,我入京办事,原还想着前去探望一二。” 钱捕头没想到这年轻女郎如此重情义,他与赵仵作也算共事多年,到底有些交情,便忍不住说实话:“老赵那侄子是个雁过拔毛的,对他也不孝顺,老赵既已下世,你也犯不上招惹他。” 朱玉笙问及老赵旧居,钱捕头道:“老赵的旧居在锦溪街上,房子倒还不错。不过你可千万别去啊,免得被老赵侄子盯上。” 年轻的姑娘肤光胜雪,笑语嫣然,有种不知世情凶险人性之恶的天真,让钱捕头不由生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多提点她几句:“老赵侄子是个占便宜没够的。老赵发丧的时候,衙门里相熟的去了几个,没过多少日子他便追上来要攀关系。我们还好,背靠着衙门,他不敢太过份。但与老赵交好的老张可就倒了大霉,被他缠上世叔长世叔短,叫的好不亲热,还借了好几次钱,连老张家里米面油都要借些,偏偏有借无还。老张烦不胜烦,找到衙门里,这才消停了。” 朱玉笙塞了个荷包给钱捕头:“多谢您老指点。”似乎听他讲得有趣,还追问了几句:“这位张叔也太倒霉了,竟被这种人盯上。他是做什么的?”又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意是想谢赵仵作当年援手之恩。我们一家三口入京,谁知父亲突然得急病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知该如何是好,都是赵仵作心肠软帮了母亲,不然仅凭母亲一人之力,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她半真半假,将当年事情渲染夸大,以图钱捕头多讲几句。 钱捕头当年倒确是经手过一桩亏心事,不由抬眼多瞧了朱玉笙两眼,但当年经手之时,由死者亲弟弟出面办理丧事,至于对方妻子,只捂着脸痛哭,边上还跪着个垂髫小儿,至于是男是女却不得而知。 他不由起了疑心,但对上年轻女郎的脸孔,却着实毫无记忆,便改了策略:“你父亲过世……有多少年了?” 朱玉笙见他谨慎起来,心中暗沉,便面色哀凄之色:“算起来也有近十二年了,当时在京中我们母女举目无亲,多亏了赵仵作。” 京中各路人马汇集,每年发生的案子不知凡几,钱捕头经手的案子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何况有时候他还要临时去外地追凶查案,赵仵作本就是沉默寡言埋头干活之人,就算当真救助了这对母女,回来也不会讲给他听。 他细算日子,那件事情过去分明整十年,细算起来有个十年半,时间上便对不上,死者家属也不对,为着保险起见,再追问道:“姑娘贵姓?” 朱玉笙面不改色:“免贵姓余。” 姓氏也对不上,钱铺头便不再追问,反而夸赞同僚:“老赵别瞧着是个锯嘴葫芦,但人却极为牢靠,可惜走得早了些。” 朱玉笙也跟着感叹几句恩人高义,这才与钱捕头分开。 主仆俩往回走,新雁忍不住追问:“姑娘,老爷过世明明只有十年,你怎的说近十二年?” 此时朱玉笙才告诉她:“当年父亲的死有些蹊跷,往后旁人问起来,你姑娘我可是姓余,家里老爷走了也有十二点,你可记牢了!” 新雁脑子是不够聪明,但她有一样好处,对朱玉笙的话言听计从,更不会自作聪明,再三点头保证:“奴婢记住了,一定不会忘了!” 当晚,主仆俩回去之后洗漱上床,新雁走了半日累了,倒头就睡,反而是朱玉笙心中存了事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外面三更的梆子,才朦胧睡去。 第150章 有银子给外面的女人买胭脂头花? 锦溪街上,平日住户们进出劳作,呼儿唤女,交好的邻居互相串门闲谈,唯独从不与街尾的赵家来往。 赵家便是故去的赵仵作的旧居,如今住着他的侄子一家。 朱玉笙带着新雁一路寻过去的时候,正逢锦溪街正上演着一出夫妻大战。 一名丰腴肥胖三十出头的妇人提着除尘掸子追着瘦成竹竿的男子跑,身上的肥肉随着跑动的节奏而弹跳,前面的男子边跑边喊:“死婆娘,你要不要脸!哪有妇人敢对丈夫行凶的?” 妇人虽胖但跑得不慢,好几次险险要追上男子,手中的掸子抡得都要冒出火星子了,却还是差着一点点才能够到男子,便是这一点点,如同点燃怒火的引线,让她更为生气,扯着嗓子喊:“赵全你个王八蛋,你没银子养我们娘几个,有银子给外面的女人买胭脂头花?” 赵全边跑边喊冤:“胡说!你哪知道眼睛看见我外面有女人了?”男人于风月之事上熟谙欺瞒哄骗的手段,就算是被捉奸在暗室,恐怕也得想办法为自己辩驳一番。 妇人气得呼哧带喘,仍不肯放弃:“你给我站住——” 街坊邻里见惯了这种景象,都站在外面瞧热闹,还有的故意起哄:“赵全你跑慢点,等等你媳妇啊……”身侧不知几时忽冒出一名年轻女郎,好奇的也跟着张望:“这是怎么啦?” 起哄的男子正是锦溪街上出了名的热闹人王满,四十出头的年纪,打赵忤作起两家就是邻居。 赵仵作职业特殊,进出巷子都捡人少的时辰出行,闹过最大的动静便是办丧事的时候,整条街上的邻居都来帮忙。 王满见问话的女子是个生脸,但容貌娇美清妍,笑容和气,指着那对还在追逐的夫妻道:“以前我们街上的老邻居,过世之后他堂房侄子住了进来,三天两头便要闹一回全武行,都快成我们锦溪街上一景了。” 朱玉笙听着颇似赵仵作的经历,便假意叹道:“多年前,家父在京中出事,当时有位姓赵的恩公做仵作,对我们母女俩施以援手。我这次入京,家母一再叮嘱,一定要来锦溪街上寻这位赵恩公。大叔瞧着是这条街上的老住户,可认识这位赵恩公?” 王满一听“赵仵作”三个字,急的只差上手捂朱玉笙的嘴,连连阻止:“小娘子可千万别再提赵仵作是自己恩公的话了。喏,这一对豺狼虎豹夫妻,可不正是赵仵作的堂房侄子两口子。这两人但凡听见谁受过老赵恩惠,就跟吸血虫似的粘上来,撕都撕不下来!” 朱玉笙已经在钱捕头处有所耳闻,此时还是露出惊讶的消息:“当……当真这样可怕?” 王满对赵全两口子心怀不满多年,原本安静祥和的锦溪街因这对夫妻而常年吵闹不休,却又不能让他们搬走,此时见这外地来的小娘子天真不知人心险恶,自然要大力普及一番赵全两口子的可恶之处——占便宜没够,拉粪车路过都恨不得舀两瓢回家去浇菜! “话虽如此,恩公已逝,但我大老远来,竟无缘当面致谢,总是遗憾。大叔您也说这赵全两口子不能沾上,可我总不能空手而归?不然家母面前也不好交差。”朱玉笙面有难色,沉吟再三似才想到一个万全的法子:“不如这样,大叔可知道赵恩公的坟头埋在何处?不如我带些祭品前去,若恩公地下有知,也好晓得世上并非全都是忘恩负义之人。” 此时,赵全两口子已经闹过一轮,男子几圈跑下来气喘吁吁,脚下绊蒜摔倒,被丰腴的妇人扑上去直接骑在身上,如愿以偿狠抽起来,直疼得他嗷嗷叫唤:“狠心的婆娘,下手这般狠,你是想当寡妇不成?” 王满道:“不瞒小娘子,当时老赵的丧礼办得有些潦草,前来吊唁的人倒不少,但赵全两口子舍不得办素席,还未到下葬的日子,便把老赵拉去化人厂一把火烧了。” 提起此事他更是气愤:“化人厂烧骨灰,那都是客死他乡的人没办法带回去,只好一把火烧成灰装进坛子再抱回去。他倒好,老赵自己也不是没攒下棺材本,竟是连个寿材都不愿意买。至于最后埋在哪儿,我不清楚,只听说在京郊外的哪个山下,具体位置也没去过。” 他似忽想起一人,道:“这事儿不难办,老赵生前跟前面街上的老张最好,听说最后下葬之时,老张拼着赵全两口子的讨厌,愣是跟着去了坟上。要不你去寻老张问问?” 朱玉笙可不是头一回听到“老张”这个人,钱捕头似乎也提过老张。 她问清楚老张住处,谢过王满提醒,便带着新雁直奔前面的甜水巷子第三家,敲响了张家门。 老张以前在外面酒楼做大厨,近来年纪大了,俩儿子都学了他的手艺,小日子都过得不错,他便歇了下来享受天伦之乐。 朱玉笙找上门来,他听说要去赵仵作坟前祭拜,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老赵侄子两口子不是东西,每年清明寒食连柱香都不愿意去上,住在老赵旧宅,也不怕半夜做噩梦。” 几人出来雇了牛车,朱玉笙买了三牲祭品,跟着老张的指点去了赵仵作坟上。 老张边摆祭品边骂:“老赵啊,你生前跟死人打交道最多,连死人的话都听得懂,怎的就是看不清活人呢?坟头上的草还是我上次寒食节来时清理的,要是哪天我闭上眼睛,你竟是连个前来祭拜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怜……幸亏还有人记得你。”扭头问起:“小娘子贵姓?” 新雁紧张的望了自家姑娘一眼。 朱玉笙对上老张混浊的双眼,赌博般开口:“家父姓朱。”稍停一息:“我姓余。” 父亲姓朱,她竟然姓余,其中必有隐情。 老张眼神一怔,扭头又絮叨起来:“多亏了这位余小娘子前来祭拜,还买了你最爱喝的菊花酒,虽说已经过了重阳节,你也别嫌弃,有得喝就多喝点……” 大约两人生前交情当真不错,过世之后还一直被记挂着。 他絮絮叨叨半天,陪着朱玉笙祭拜完之后,一同慢慢下山,小心探问:“小娘子的父亲……可还在世?” 朱玉笙心中一跳,叹息一声:“父亲多年前早已过世,当时还是赵恩公验的尸,说是得了急病去了。后来劳赵恩公帮忙,送到化人厂去。我母亲一直记挂着恩公当年援手之情,不然我们举目无亲,真不知该怎么办。” “敢问姑娘,你父亲生前……可曾参加科举?”老张更加犹疑。 朱玉笙低声叹息:“父亲当年参加科考高中进士,正等着朝廷派官,便得了急病去了,走时……”她似不愿意再提:“当时我尚年幼,许多事情并不懂,长大之后才知道母亲当时有多艰难……”未尽之意,让人很难不想到那位进士相公的遗孀有多痛苦。 老张与朱玉笙一路聊,多是查问朱维清之事,等到他家门口之时,他从牛车上下来,先让雇来的牛车回去。 朱玉笙连忙付钱,眼睁睁看着他催促对方走了,才邀她:“姑娘一路也累了,不如家去喝碗粗茶?” 新雁扯着朱玉笙的袖子,有几分忧心。 朱玉笙假作不知:“正渴得厉害,多谢张伯。”跟着老张一同踏进他家。 老张家院子不大,住着他们老两口,听说儿子们都在各自上工的附近带着媳妇孩子住着,逢年过节有时间才来父母身边一聚。 张婆子见他领了个年轻姑娘回来,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姑娘是?” 朱玉笙连忙开口:“婆婆好。” 老张催促:“家里来客,你问东问西作甚,还不赶紧去烧水泡茶。”直等张婆子去灶间烧水,他才翻箱倒柜,从柜子最深处找出一封泛黄的信封,递了过来。 朱玉笙心中砰砰乱跳,接过来问道:“这是?” 老张神情凝重,似想起旧友的嘱托:“老赵生前说过,他与尸体打了一辈子交道,平生不做专心事,唯独有一件事做得极为亏心。便是数年前一位姓朱的年轻学子中了进士,还未派官却暴毙。明明是中毒而亡,他却受人要挟以突发重疾而亡填了尸格,还收了封口费,才保全了自己一条命。 他事后打听,却听说此人温厚善良,有爱民之志,每每想起便夜不能寐,后来郁郁而终。这封信是他病重之时特意留下的,言道若有那年轻进士的后代寻来,便代为转交,也好让真相大白,进士泉下瞑目。” 朱玉笙手中如有千钧,几乎是颤抖着紧紧握住了手中泛黄的信封,郑重向面前的老者施了一礼:“多谢张伯!此事牵涉人命,以后若有人问起,还望张伯只当没有此事,否则可能会为您老招来灾祸!” 老张头叹道:“当年之事知道的人本来就少,事隔多年,出钱封口的人不会特意上门来祭拜老赵,连他的侄子都不愿意扫墓,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又怎会把一个死人放在心上?” 他受老友嘱托多年,也不是没有想过,也许朱进士的后人永远也不可能前来。 赵仵作当初肯把这么重要的信留给老友保管,也只是在临终之时为自己的良心赎罪,过继的侄子靠不住,只能托付于老友。 若是朱家后人不来,便将这封信烧了,让真相永远封尘。 谁知事隔多年,朱家后人终于找上门来。 他道:“老赵提起,朱进士有个几岁的女儿,生得玉雪可爱,你便是当年的小姑娘?” 朱玉笙倒不必在他面前隐瞒:“父亲过世之后,我们娘俩跟着叔父生活……故而一直没有条件前来京城追查此事。”她再次拜谢老张头,匆匆告辞,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去读信。 张婆子烧好了水,提着茶壶过来,只瞥见离去的倩影:“水都烧好了,怎么的又不喝茶了?” 老张头负着头,仰头看天上缓缓降落的雪花,面上笑意不绝:“总算是了了一桩事儿。”他提起茶壶,自己斟了一碗茶喝,还如释重负般道:“老婆子,就算是我现下闭眼了,也算不负所托!” 张婆子不知道他发什么癫,只推着他回房:“落雪了,别站在雪地里吹冷风,不知道你身子骨差吗?哪里来的小娘子,也忒不懂事了。”念叨着把老头子推回房里去了。 不知几时,天空扬扬洒洒往下落雪。 朱玉笙跟新雁主仆俩走出巷子,地上已经薄薄积了一层,踩过去留下两行远去的脚印,不过一刻钟便被新雪覆盖,瞧不出踪影。 第151章 “榜下捉婿?” 临近年关,街上到处都是备办年货的百姓,时不时还有不知哪家王公贵族或官宦之家华丽的马车从街道中央驶过,极尽热闹。 大雪飘絮,朱玉笙站在一户胭脂铺子门口屋檐之下,打开了信封。 出乎意料的是,最上面一张泛黄的纸张,仔细看竟是衙门里要入卷宗的尸格,上面填着朱维清的死亡过程,验尸结果:中毒而亡。 验尸人签着许仵作的大名,还按着手印。 事隔多年,斯人已逝,指印犹红。 下面则是一张供词,写着他为朱维清验尸的始末,遵从当时的京都县令郭易之令,篡改验尸结果,将中毒而死的结果改为急病而去,多年内心愧悔,特在死前留书一封,道清事情始末。 供词末尾依旧是签名画押,还按了鲜红的手印。 人至将死,其言也善。 赵仵作许是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这才将自己准备了多年的证词及书信留给了好友。 天可怜见,竟真让朱玉笙找到了。 此刻大雪纷纷扬扬,路人渐稀,都奔着家的方向而去,唯有朱玉笙怀揣着赵仵作的信,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路上,满心茫然随意走着,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生父在世时的场景。 她前世早亡,不知真相。 今生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一点消息。 原来有些事情,惨烈到无知反而是种幸运。 否则,以她前世身不由已的流放,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哪有查清真相的机会。 此时此刻,记忆重叠。 朱玉笙仿佛回到了六七岁之时,随同父母入京,彼时父亲风华正茂,满腔报负,母亲如藤萝依附在父亲身侧,温柔娴静,一家子幸福和美,对未来满怀期盼。 她是无知稚子,跟着母亲送考,被牵着去接殿试之后的父亲,父母各自牵着她的小手,一家三口慢悠悠踏过京城巷陌,偶尔停在哪个卖小吃的摊子前,给她卖几块饴糖甜甜嘴儿。 父亲弯下腰逗她:“笙儿,给父亲一块?” 她毫不犹豫往父亲嘴里填了一块饴糖,猝不及防的父亲愣了一下,想是没料到她的手速之快,吐出来已来不及了,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爹爹只是逗你玩儿。” 母亲柔声责怪:“夫君也真是的,怎么还跟孩子抢糖吃?” 朱玉笙踮起脚尖,却依旧够不着母亲。 父亲猜到了她的动作,抱起女儿靠近妻子,朱玉笙也迅速往母亲嘴里塞了块糖,于是母亲也说不出责怪的话,只能嗔怪的瞪了丈夫一眼,嘴里的饴糖太甜,让她也绷不住笑了。 “你们父女俩啊……” 那时候,是一家三口最后的幸福时光。 后来命运翻覆,让她们母女经受了最残酷的考验,却原来还有一道关卡等着她去闯。 新雁跟在自家姑娘身后,一个字也不敢说。 她再傻也大致听明白了怎么回事,也暗暗庆幸自己死缠烂打跟了来。 主仆俩一前一后走着,朱玉笙满腹心事,从巷子口出来便凭着直觉随意往前走,压根没注意道路中央的马车,而雪天视线大受影响,马夫着急载着主人回家,也没注意到忽然从巷子口冒出来的女子,直到眼睁睁看着差点撞上去,才猛然勒紧马缰。 拉车的马儿被勒得双蹄高举,半个身子高悬,差点掀翻了马车,而朱玉笙也在躲避时滑倒在地。 马车里的人掀起车帘,沉声问:“怎么回事?” 马夫忙不迭跳下马车:“大人,刚冒出来个姑娘,差点撞上去。”他一边说一边过去瞧摔倒的人:“姑娘可有伤着?” 新雁此时也赶了上来,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姑娘,你伤哪了?” 朱玉笙整个人处于备受打击的状态,压根没反应过来,摔倒也是凭着本能做出的反应,她呆呆回应:“没我事。”然后新雁却尖叫起来:“什么叫没事?姑娘你掌心都流血了……” 马车上坐着的年轻人原本只是撩起车帘,露出个清隽的下巴,此时却如听咒术,先是呆了一瞬,紧跟着不可置信的探头出来,迅速去瞧地上摔倒的女子。 女子穿着月白的夹袄,湖蓝色裙子,身上披着镶了白毛边的披风,整个人失魂落魄般瘫坐在地上,正傻呼呼注视着自己的掌心,而她的掌心有一抹红色渐渐变大,还有鲜血顺着指根缝滴了下来,落在雪地上,如红梅映雪,触目惊心。 受伤的人却浑似未曾察觉,只呆呆盯着自己的掌心细瞧,仿佛不是自己受伤,而是掌心正有鲜花绽放,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觉得疼痛。 年轻公子推开车门,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唬了车夫一跳,他却径自走了过来,紧握着女子的手腕,一把将人拉了起来,也不知是着急还是别的,口气咄咄:“朱玉笙,你是几时入京的?怎的不来找我?” 车夫:“……” 他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自家公子多不近女色的一个人啊,怎的一上来便抓着人家小娘子的手腕不放,还一副质问的口吻,不像是关心倒好似捉奸的口气,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朱玉笙手腕被年轻男子紧紧握着,她沉入往事深海的大脑如同生锈般,此刻才终于彻底回过神来,对上戴着羊脂白玉冠,而肤色比白玉还要温润白皙的清俊男子,终于皱起了眉头:“卫大人?”极为意外会在京城的大街上撞见故人。 ——京城得有多小啊?! 也是意外之极的模样。 一别月余,卫灏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在京城的大街上见到朱玉笙,更为意外的是朱玉笙的神情。 犹记辞别之时,朱玉笙还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怎的再见便是受惊过度的模样,人还有点傻,差点被撞马车。 “你是怎么回事?马车过来也不知道躲的?”卫灏不由分说拉着她便要上马车,嘴里一直责备着,目光却不动声色从她的头脸掌心到肘膝,既不能扒了衣服察看伤势,便想通过外面衣裙的损伤估摸她身上的伤处。 朱玉笙想要挣开:“卫大人,这是在大街上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卫大人不但不再守礼,竟还霸道得很,强硬的拖着她塞进马车,紧跟着自己也上了马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徒留车夫跟新雁面面相觑。 车夫咳嗽一声,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小心询问:“小丫头,我家公子认识你家姑娘?” 新雁忧心的目光恨不得穿透车壁,紧跟进去瞧瞧自家姑娘的伤势,漫不经心应付车夫:“嗯。” 车夫元志虎:“……” 我要的是一个“嗯”字? 我想知道的是认识的经过。 他内心百爪挠心,只恨上次不曾跟着主子去江州。 同样是主子身边的亲卫,大家都有兼职车夫的经历,但上次主子去江州带的是卢登陶六他们,而自己被留在京城打探消息,等他们回京之后,他总觉得从上到下,从主子到卢登他们,都与自己有了一层说不出的隔膜,仿佛他们有什么共同的秘密,不肯叫自己知道。 现在,元志虎怀疑自己找到了原因。 马车内,卫灏一声不吭拉开车上一个隐藏的抽屉,先找出药来,清洗干净伤口,发现手心破了一大片皮,虎口处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划拉出了一个大口子,当时隔得远角度问题,他并没瞧清楚,此刻清理干净创口才发现,洒了上好的金疮药上去,总算把血止住了。 朱玉笙原本想反抗,但被卫灏牢牢拉着手拖上来,又认真清理伤口,反而不好意思甩开手了。 她沉默着不说话。 卫大人也沉默着处理伤口。 一时之间,马车里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唯有卫灏取药放药的瓷瓶磕在抽屉内的声音。 卫大人出门准备齐全,马车里不但备了药,还有包扎伤口的干净细布,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将朱玉笙的左手包成了个结实的粽子。 朱玉笙:“……” 面对一只造型肥厚奇丑无比的白色粽子,她怀疑卫大人是故意的。 “你这是……报复我?”朱玉笙把胖粽子伸到他面前,愤愤控诉。 卫灏一张俊脸布满霜雪,冷得吓人,眼里却有一闪而逝的笑意,语气却硬梆梆能冻死人:“你几时进京的?可是生意失败了?” “大人,你可盼我点好!”朱玉笙的爪子后知后觉疼了起来,她小心收回去虚虚拢进怀中:“朱锦不知道卖得多火爆,怎么会生意失败。”至于何时进京,她在时间上模糊了一下:“我进京也有阵了了。”然后重拾往日的嬉皮笑脸:“这不是进京来办点私事,想着卫大人日理万机,也不好上门去打搅嘛,没想到竟在街上撞见了,可见我跟卫大人还是有缘!” 朱玉笙是这样的。 她要是嬉皮笑脸,再或者摆出一副谄媚的假面孔来,铁定有事,只是不方便跟卫i灏讲。 两人从吴家几番交手到后来的暗中试探,及止最后多番襄助,卫灏早看透了她的性子。 她满嘴七扯八扯,就想把他拐带得忘了原来的问题。 可惜卫大人定力非凡,压根不会被带跑偏,而是拽着一个问题寻根究底:“老实说,你几时进京的?可是江州……有事发生?” 她如今在江州生活富足,生意蒸蒸日上,按理来说不至于突然出现在京中啊。 但方才摔倒在地失魂落魄的模样,分明遇上了难事儿。 卫大人的冷脸在外无往不利,在牢中审犯人更是从无失手,专盯着犯人口中的漏洞下刀子,当然碰上铁口钢牙咬死了不松口吐一个字的犯人,也有非常手段等着他们,以检验他们骨头的的硬度。 可现在的难处是,朱玉笙不怕他的冷脸,总不能用非常手段来逼供? 可恨朱玉笙还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入京来只是办一点私事,卫大人别担心。我入京之前已经着手让我母亲跟堂妹着手繁育野生蚕种之事,还有卫大人留下的人手帮忙,生意不会有大碍,也不会影响明年的分红。” 啧啧! 瞧瞧她能的! 他一个太子近臣,公主之子,世家出身的贵公子,没了她的分红,难道还会让手下人饿肚子干活不成?! 卫灏见她纯然生意伙伴的口吻,全无江州之时的亲近,暗恨朱玉笙不似别的女子对自己中意的郎君温柔痴情,满脑子就想着赚钱。 他忽想起景良早就入京等待来年春闱,前几日他跟友人宴饮,还在状元楼听到一帮入京赶考的学子们提起江州景良赞不绝口;更早的几日,他骑马回家,因前两日与端慧公主发生争吵,被太子唤去问话,越想越心烦,便在街市间随意转悠,还见到景良与同窗夜游京城…… 她的一点私事? 与生意无关? 这一刻,卫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心中有个巨大的疑问,长久以来朱玉笙的心中到底有没有他? 卫灏回想两人相识之初到后来的熟稔无度,他从未向朱玉笙直白的表白许诺,而朱玉笙也从未向他有过任何承诺,他以为的两情相悦相知,很有可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他如今都不知道自己在朱玉笙心中究竟是何位置。 毕竟当初她入刺史府冲喜是被逼,后来与他在一处时虽有爱慕之举,但眼前这丫头狡诈如狐,正如石原所说,让他不要相信生意人的话,比起情人间的承诺,他们更相信钱财的保障。 他在江州之时,能为朱玉笙保驾护航,还能为她带来财富,故而她才会对自己亲近。但他离开江州之前,并未向她有过承诺与保证,也未有明确的表白过,对两人的未来有长远的打算,说不定这丫头听说景良才参加春闱,心思活络了? 如果为着生意,朱玉笙大可大大方方说出来,不必遮遮掩掩。 而她偏偏不肯透露分毫,只说一点私事与生意无关,却只身入京。 她这个年纪,父母亲戚皆不在京中,除了婚事,还有何私事不能讲给他听? 卫大人拿出审案的细致功夫,在肚里揣测了好几遍,来回推算都对自己这番结论深信不疑,尤其朱玉笙的神情更坐实了他的推测。 他忽撩起车帘,朝外面斥责:“还不回府?” 元志虎正遗憾于眼前的小丫环呆呆傻傻,问十句有八句只有嗯啊回复,分明瞧不起人,敷衍的都不甚用心,听到主子呵斥,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说了句蠢话:“大人,那马车上的小娘子呢?” 也要带回去吗? 他问出去之后,察觉到自家主子射过来的视线如同三九天透骨而入的冰椎,吓得一句废话也不敢说,揪着小丫环的衣领提上了车辕,挥动鞭子驱赶马儿,扬声道:“公子坐稳了!” 马车里,朱玉笙总觉得卫大人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像生气了又忍着,面色不但不好看,两人视线对上,还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打着什么主意呢? “大人,我一点私事,也没准备礼品,不方便登门拜访,不如改日再约?”出于女子的直觉,朱玉笙总觉得卫大人此刻有点危险,她还是早点躲开的为好。 卫灏心中极度难堪,想到她入京极有可能是为着追随青梅竹马的景良,深深呼吸却依旧压不下去满腔妒火,顿时冷笑一声:“改日再约?要不是被我的马车撞了,我连你入京都不知道。多时不见,你这敷衍客套的功夫可是越加纯熟了,真是个合格的生意人!你小心追随他入京,别等人高中进士被人榜下捉婿。” “榜下捉婿?”朱玉笙怀疑卫灏在说胡话。 但她的样子落在卫灏眼中,更坐实了他的怀疑。 他顿时口不择言:“对,小心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这都是哪跟哪啊? 朱玉笙满头雾水。 也不知他说的榜下捉婿是什么意思。 但不拘什么,总比被卫灏知道自己入京是为着追查父亲死因来得好。 朱玉笙原本对卫灏有倾慕之情。 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几次死里逃生,都是卫灏所救。 以他的风姿气度,学识抱负,光是与之畅聊便令人心动不已,更何况他待自己的心。 但她深知二人身份悬殊,对方门第高贵还订了婚事,父亲死因未明,谁知与卫灏家中长辈有无关系,还未查证一切存疑,所有的这些都是摆在她面前的阻碍,如同大山般横亘在二人面前,无法逾越。 她原本便克制着心中痛意以生意伙伴的口吻与他谈话,谁知此人在江州还算有点人样,入京便原形毕露,倨傲无理的嘲笑她,当即恼羞成怒,也不顾卫灏说的是谁,懵头懵脑骂道:“我与大人不过是生意合作伙伴,也深受大人恩惠,满齿难忘,但又不是卖与大人家做奴婢,还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私事?你说的对,我就是追随他入京,成不成空与大人有何干系?”说罢扬声对外喊:“停车! 元志虎在卫灏身边多年,从不曾见过自家主子对旁的女子意动,更遑论抓着手腕拖上自己的马车,原本还赶着马车伸长了耳朵偷听,受距离跟外面的动静所限,只听得断断续续的。 起先还好,谁知说着说着两人竟嗓门越来越大,好像吵起来了。 他心中正暗呼不好,便听到小娘子喊停车。 主子没吭声,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元志虎心道:这小娘子好生厉害,竟敢跟主子当面吵嘴,也不怕被主子的冷脸冻着。 他下意识停了马车。 不等车停稳,车里的小娘子便推开门跳了下来,还在雪地里崴了一下脚,一把拽下她呆头呆脑的小丫环拖着走了。 元志虎没敢回头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只呆呆坐在马车上,眼睁睁看着那倔头巴脑的小娘子冒风顶雪走了,连方向都不曾辨,逐渐消失在大雪之中了,连头都没回一下,真是好狠的心! 车上的卫灏被气得都忘了拦着她。 只等人走远了,才反应过来,难得情绪失控,扬声骂外面驾车的元志虎:“谁让你停车的?” 这么大的雪,她要去哪儿? 元志虎觉得自己很冤——您也没说不让停呐! 第152章 她竟又要与自己撇清关系! 卫灏回府之后,越想越气。 他还记得两人当初在刺史府相识之初,她忍气吞声的谄媚模样,谁知回娘家之后便恨不得与自己撇清关系。 后来两人经历许多事情,她与自己又重新亲近起来。 谁曾想入京之后,她竟又要与自己撇清关系! 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与自己撇清关系! 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卫灏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她的朱记还需要自己留下的人手帮衬,说不定方才被马车撞上,她还要假装两人是陌生人。 有些事情不想则已,一旦深想就容易钻牛角尖。 卫灏冒着大雪回府,衣裳也不换,坐在书府里生气,连下人也不敢进去笼个火盆,越坐越冷,心里也越来越凉,反而激起他一身反骨。 凭什么,两人之间的事情要由她来决定? 她如此无情,他偏不会让她如愿! 她越想划清界限,他越要与她扯上关系。 卫灏回京之后,便与母亲端慧公主提起要与卢家解除婚约,再三表示对卢明月无意,不想耽误卢明月的一生。 端慧公主大怒:“皇室宗亲,高门子弟的婚事,几时要两情相悦才能成婚的?还不是为着族中的子弟谋划前程,选门当户对年龄相当的高门贵女缔结良缘。卢明月哪里配不上你了,她便是入皇子府为妃也够格。这样好的女子你瞧不上,可是被外面的狐狸精勾了魂儿,这才回家要闹着解除婚约?” 卫灏极力否认:“我本来就反对与卢家联姻,早跟母亲说过,可您一意孤行。” 端慧公主一辈子强势,偏偏在卫家父子俩手中接连折戟,怒得眼睛都红了,生生抛弃了从小刻在骨子里的皇室礼仪,提高了嗓门骂道:“你们父子俩生来就是克我的?你父亲一根筋满脑子天真的想法,固执不知变通,没想到儿子也是这样,我为你安排的是最好的婚事。你可知为了娶到卢明月,我费了多少脑筋?要不是你父亲在外流放,影响了你的前程,我犯得着在你的婚事上精挑细选?” 这些年来,卫山川是母子俩之间的禁忌。 有些小事儿,只要不提卫山川,当日的吵架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只要提流放在外的卫山川,这场吵架便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这次也不例外。 “母亲与父亲已经和离,父亲就算一辈子在外流放,也不会影响到母亲。但我姓卫,就算是再掩耳盗铃,也没办法对外否认不是父亲的儿子。母亲还是省省功夫,别惹人笑话!” 有时候,母子俩大战,卫灏觉得自己也很残忍。 端慧公主每提一次卫山川,卫灏便要跟亲娘撕破脸大吵一次。 “我当初瞎了眼,非要找卫山川,才生出你这么个孽障,是要气死我吗?”素来刚强的端慧公主被儿子气得胸口疼,身边的女官连连替她顺气:“公主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又劝卫灏:“公子快别说了,气坏了公主可怎么好?” 端慧公主喘着气冷笑:“你也别劝他,我做的再多,在他眼里都是在处心积虑的害他!这个孽障,我当初为何要生他?” 母子俩争得急赤白脸寸步不让,各自都恨不得拿最锋利的言辞捅到对方退步认输,丢盔弃甲。 这一刻,母子亲情不重要,输赢最重要! 卫灏的情绪倒没那么激动,但说出口的话却很扎心:“母亲一贯喜欢操控别人的人生,父亲跟我皆如是,一旦不遂你意,便是旁人的不是。” 端慧公主面色铁青,嗓音都嘶哑了:“难道都是我的错?” 卫灏倒并未指责全是她的错,只是继续道:“难道母亲从未想过,抛开身份地位,您与父亲也是寻常夫妻,你我也是寻常母子,能不能别再想着全盘操控我的人生了?!” “你到底在外面遇上什么样的狐媚子,值当你这样跟我大吵大闹要退婚?”端慧公主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儿子小时候还有点热呼气,颇有几分卫山川的性子,逐渐长大之后,性子却越来越冷,冷得跟坨冰似的,捂不热还冻人。 谁想一趟江州之行回来,情绪都不对了,过于反常。 “我并没有什么心上人,母亲想多了!”卫灏矢口否认。 他太知道亲生母亲的手腕了,高贵的公主连看待父亲一样的世家子都是居高临下的予取予求,全然不给卫山川别的选择,更何况朱玉笙的出身,在端慧公主的眼里,跟凡尘脚下泥有什么区别? 她的视线从来都高高在上,哪里会往下注视,更别说欣赏朱玉笙的优点了。 朱玉笙那样鲜活明媚奋力向上的女子,才是他对于凡尘烟火的所有期待。 端慧公主不会明白,反而会瞧不起她,会采用非常手段拆开他们,就像当初拆开父亲跟心爱女子的姻缘一样。 卫灏加重了语气:“我只是想让母亲明白,儿子想娶什么样的女子,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想走什么样的路,心里都有数,不可能一辈子按照母亲的想法走下去!我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母亲手中的提线木偶!” “你真是长大了,出息了!”端慧公主气得哆嗦:“你也太天真了,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早跟着你爹被流放了,还能出入东宫,尽享高官厚?荣华富贵,还能娶到卢相的孙女?卢相能瞧得上你?!” 女官轻抚她后背,捧了旁边茶盏好言相劝:“公主莫气,喝口水歇歇!公子还年轻,往后多加教导就好了,母子俩有什么深仇大恨解不开,非要吵得不可开交?待来年公子成亲,年底生个大胖小子,到时候公主含饴弄孙,多大的气也消了!” 展望完未来,转头又责备卫灏:“公子也真是的,何必跟公主置气,说这些伤人心的话。公主为了公子的前程费心筹谋,您不领情就算了,还要惹公主生气,还不赶紧跟公主道歉?”朝卫灏使眼色,让他赶紧服软。 女官年纪老大,自小跟在端慧公主身边服侍,主仆之情深厚,连卫灏平日也得客气的称呼一声“姑姑”,有些话还可代端慧公主传达。 此刻忙得两头搭梯子,只想母子俩有一头愿意走下来,也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谁知卫灏压根不领情:“我不会娶卢明月,更不会按照母亲的安排过下去,往后我的事情还请母亲不要擅自作主!” 当日吵完,他直接离开公主府,回到了自己的私宅,以表明自己坚定的决心。 母子俩冷战多日,婚约还没解除,谁知朱玉笙竟然入了京,还是为着别的男人。 卫灏气恼之下,还是不放心她孤身在外,吩咐外面的手下:“去查查她在哪落脚。” 外面候着的卢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听着主子的声音估摸着他好像很生气,又不敢多嘴,只能舔着脸寻求元志虎,把人拖出书房三丈开外,这才小声追问:“虎子,公子出门遇到谁了?让查谁的落脚地?” 元志虎瞟他一眼,满脸得意,心道:你也有今天?! “我哪知道啊!”摆明了不想说。 卢登好言相求:“好兄弟,往日哥哥也不曾亏待你,你怎的跟哥哥摆起谱来?” 元志虎此刻贼忒兮兮打听:“公子去江州,可是有什么红粉知己?” 他们这帮亲近都知道卫灏对于卢家婚事的抗拒,为此不惜母子反目,连公主府来的女官都不肯见,态度十分坚决。 卢登心知肚明,多半是自家公子的一颗心落在了江州。 元志虎一提,他顿时双目圆睁:“你说谁?她来京城了?” 要是让端慧公主知道,可不得了! 元志虎质问:“这就是你们去江州回来,瞒我的事情?!” 他们不近女色的公子开窍了。 卢登狠狠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懂什么呀。这件事情可别乱说,小心捅到公主府那边,会出大乱子的!”急匆匆走两步,忽又扭头过来,揪着元志虎的耳朵往外扯:“你赶紧跟我去办,查查她在哪落脚。” 第153章 一身酒意,满目欣喜。 朱玉笙从卫灏的车上跳下来,一头扎进雪地里,茫无目地的走了老远,冻到手脚冰凉,脑袋也总算清醒了。 她站在陌生的街道,回头问新雁:“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这一日太过曲折,走过的地方也多,新雁也晕头转向不辨东西,觑着她神色晦暗,小小声道:“奴婢……也有些糊涂了。” 两人只得拦着街上的人再问,一路打听一路往回走,等回到客栈,早已冻透了。 喊了伙计提了热水上来,主仆俩都泡了个热水澡,才算缓过来。 主仆俩相对而坐,朱玉笙面前摆着赵仵作的信,以及徐氏授意她写的给父亲生前在京中至交好友钟克寒的信,坐困愁城。 她枯坐半夜苦无对策,一时半会想来解决不了,索性次日开始,便去寻了牙行,准备赁个小院子打持久战。 牙行倒是个靠谱的,替她在五柳巷子里找了一院四方小院,厨房灶间正房偏房色色齐全,院里还有个小小的水井,价格是贵了些,但胜在不必每日出门挑水,而且左邻右舍皆是做着小本生意的人家,每日忙着出门营生,更不会关注新搬进来的邻居,正合了朱玉笙的意。 朱玉笙安顿好了行李,自此之后每日带着新雁早出晚归,到处打听十年前的旧事,有一日竟在外遇上了景良。 景良入京赶考,也结识了一班共赴春闱的举子,闭门读书的时候多,也有偶尔被同院住着的举子拖出去会友的时候。 两人租住的地方隔着三条巷子,不巧这日他跟同院的举子喝得微醺回来,半道上远远见到迎面而来的朱玉笙,还当自己喝醉了,站在原地使劲揉眼睛:“玉笙妹妹——” 朱玉笙才打听到钟克寒家中住址,原本准备过去远远蹲守,谁知才出门没走多远,竟遇见了景良。 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景良哥哥?” 景良总算醒悟过来,原来朱玉笙真进京了。 “玉笙妹妹怎么来了?”景良一身酒意,满目欣喜。 朱玉笙深知自己所行之事极险,不欲带累他,便谎称:“家里生意上的事情,想着进京来看看,说不定还能再寻个门道。” 朱锦在江州爆火,蔡氏与景良的家书中已提过此事。 景良一面为朱玉笙能过上不听人摆布又不必受经济掣肘的日子而开心,一面内心免不了失落,想起她的拒绝仍难免伤心。 但两人是自小到大的情份,姻缘不成也不能抹杀这些年的情份,故而在京城见到她还是欣喜大于伤心。 他催促同院的举子:“我遇到到了邻家妹子,兄台先回去。” 同院的举子见到对面年轻美貌的女子,朝着景良挤眉弄眼,还用口型无声询问:心上人? 景良推他:“废什么话啊?赶紧回去,改日再请你喝酒。” 他顶着同院举子揶揄的笑脸假作不见,使劲搓搓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显得更为清醒些,追问朱玉笙:“妹妹来了多久,住在哪里,可安全啊,方便我去认认门吗?” 朱玉笙虽是个极有主见的姑娘,可京中人鱼混杂,她又生得年轻貌美,自是更要注意安全,免得被哪个纨绔或者泼皮缠上。 “当然可以。”朱玉笙心中暗叹,不让他过去,只恐他会更为担心,只能放弃今日蹲守,带着景良去认门了。 再说卫灏派出去的人一通打听,顺藤摸瓜找到胭脂街上的刘记客栈,经询问才知道她们主仆已经搬离,还寻了牙行。 正巧刘记老掌柜认识那家牙行经纪,当日他来寻朱玉笙看房被刘掌柜瞧在眼中,听前来打听的人说是家里女眷闹脾气搬出来别屋另居,连姓氏年纪样貌都说得清楚明白,便好心指点。 卢登去了趟牙行,问到了朱玉笙的行踪。他倒机灵,并没当场冒出头,而是悄摸摸派人跟踪了几日,发现朱玉笙主仆俩单独赁个小院子,但每日早出晚归,到处打探十年前发生的一桩旧案,时间节点也非常奇怪。 他不敢擅专,回去亲自请示卫灏。 “朱姑娘一直在打听十年前的事情,按照她打听的时间,竟跟咱们老爷出事前后脚,会不会……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卫灏被点醒,忽想起两人在刺史府时,朱玉笙曾经与他谈及身世,当时不乏卖惨之意,说起自己父亲十年前高中进士,却在还未派官之时便得急病去了。 当时权当听故事,却忘了多年前轰动朝野的一桩旧事,大约在他父亲出事之前,有两位同年进士一起得了急病。彼时他年纪小,整日为家中父母的吵闹忧心不已,只当清风过耳听过就忘。 后来没过多久,卫山川便出事流放,他一门心思放在父亲的案子上,早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卫灏如今身上担着几重官职,已是东宫属官,凭着手中便利,带着腰牌前去调查当年卷宗,结果发现得了急病去了的其中一名唤姜颂,另外一位名唤朱维清,而朱玉笙的叔父名唤朱维昌。 那么,朱玉笙便是当年急病死去的朱维清之女? 朱玉清与姜颂死的时间太过蹊跷,正与他父亲卫山川出事之时前后脚,难道这二者之间也有关系? 卷宗上面倒是瞧不出什么毛病,两人都是得了急病去了。 人吃五谷杂粮,若是一位进士得了急病去了还可说是巧合,但两人同时得了急病,便有些太过刻意了。 更为奇怪的是,两家人都没有闹,接受了官府验尸结果。 卫灏觉得更奇怪了。 原来十年前,京中铸币监悄悄失踪了一匣子铸币的母钱,而京中新晋的进士死了两名,朱维清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新钱才开铸发行没多久,竟已有母钱流出,皇帝震怒之下,却又不能擅自收回刚刚发行的新钱,只能一方面硬着头皮发行新钱,一方面严令下面人追查失踪的母钱,却成为一桩悬案,多年未解。 而当年主理铸币监的正是卫灏的父亲卫山川,他被此事牵累流放边城,而身为端慧公主儿子的卫灏却因母族出身而留在京中,但身份却多少有些尴尬,不受皇帝待见不说,连京中许多皇室宗亲,勋贵重臣之家都暗暗瞧不上他——概因他有个流放在外的父亲。 数年之后,市面上流出许多劣币。 新钱恶币泛滥,劣币轻薄而脆,铜量少而铅锡铁多。 正逢皇帝病入沉疴,太子监国之际,一向与太子交好并且已在朝中谋有官职的卫灏终于有权利去查消失的母钱,遏制劣币泛滥。 太子偶然得到一点消息,据说市面上有一些劣币是从江州流出来的,他怀疑江州刺史吴延也参与了铸劣币之事,甚至有很大可能吴延就亲自参与了铸币之事。 太子怀疑之下,这才派了卫灏,以吴延外甥慕长风游历探亲的名义前往江州追查,直接住进了刺史府,想要慢慢拉出这张帝国背后的黑网。 而卫灏去江州之后,先是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被掉包的铜像;接着发现五年前皇帝下令出家还俗的僧人,很多竟然并未回家,反而不知所踪。 他在江州追查到了失踪的僧人与掉包被融掉的铜像,而想要铸造恶币,铜、铅、铁、壮年劳力及工匠,每一样都必不可少。 而吴延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与人勾结私铸劣币,见罪行暴露既不想供出上面的人,也不想连累妻儿,于是畏罪自杀。为了不打草惊蛇,卫灏对外宣布的罪行乃是贪渎受贿,勾结豪族重税欺压百姓。 卫灏一门心思追查母钱下落,想要找出当年偷盗母钱背后的主使之人,压根没将当年在同一时期死去的两名进士联系到一起。 朱玉笙已经进京,剩下的另外一名同时得急病去了的进士姜颂家住京郊。 卫灏调出卷宗,吩咐卢登去查姜颂家人。 卢登办事迅速,不过两日便找到了姜家,并从姜颂之妻口中听说一件事情。 原来当年姜颂同期高中的好友,名唤钟克寒。事发当日,两人相约游山踏青,还参加了恩师家宴。 “他们的座师是——”卢登有些迟疑。 卫灏若有所思:“当年的监考官乃是当年右相秦理。” 秦理此人,清廉高洁,一向以纯臣的形象示人,朝中内外提起他来,褒贬不一,有说他不合时宜的,也有说他高峻难近的,更有赞他大公无私的,最为难得的是,皇帝陛下十分信任他,对他的忠心赞不绝口。 卢登只觉有些棘手:“秦理……不好查?” 此人官声甚好,在学子们心中更是威望极高,不少学子提起秦相,都表示将来高中入仕,定然以秦相为榜样,立志做一名清廉高洁的官员。 “先不必查秦理。”卫灏沉吟半晌:“待我问问朱玉笙再说。” 姜颂与钟克寒为好友,而朱维清已逝,想要知道当年朱维清的人际关系网,他便只有再次去寻朱玉笙了。 卢登心道:这件事情,其实属下也可以效力的。 听元志虎说,两人在车里大吵一架,朱玉笙怒气冲冲跳车而去。 以自家主子以往的脾气秉性,哪里还会回头去哄小娘子? 但遇上朱玉笙,似乎凡事都成了例外。 他竟然还想着要去寻朱玉笙。 卢登:“……” 第154章 把漂亮姐姐娶回家当媳妇! 时近傍晚,近来天气寒冷,积雪深厚,次日便是除夕,五柳巷的住户们年货齐备,开始窝在家中准备过年的吃食,巷子里时不时便飘出一股食物的香味。 倒有些小儿郎不怕冷,踩着积雪在巷子里玩,团起的雪球扔来砸去,好不热闹。 正玩得高兴,其中一名小儿从积雪的墙角挖出颗小石子,团进雪球使尽全力照着奔跑的同伴砸了过去,谁知力气过大角度不曾掌握好,那雪球竟飞过同伴头顶,眼睁睁要砸中巷子口拐进来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应变极快,听着风声只听得刀出鞘之声,雪球连同石子已经被劈飞,只是有雪沫子溅上了玄色狐皮大氅,他这才发现是几名顽童在打雪仗,于是嫌弃的掸掸身上的雪沫子,不动声色的打量整条巷子。 那闯了祸差点砸到男子的小儿郎生怕对方生气,扭头便跑,如同一只在雪地里逃窜的小老鼠般飞快钻回洞中,并透过门缝往外张望。 反倒是他的同伴,胆大话多,大约是从未在五柳巷子见过年轻男子,直愣愣仰头去瞧,只觉得眼前男子不止个腿长,几步便跨到他身边,也正低头看着他。 “哥哥,你的脸好白啊。”小儿郎脸蛋冻得通红,整日在外面瞎跑疯玩,皮肤还有点皴裂,只觉得年轻男子模样说不出的好看,皮肤说不出的细白,鼻梁高挺,只是……他期期艾艾:“哥哥你瞧我的眼神,好像春生家的大黑要咬我的样子。” 卫灏:“……” 卫大人此生都不曾被人当面如此羞辱,竟把他比作狗。 卢登:“……” 哪里来的不怕死的小崽子?! 卢登知道主子心情不大好,一路都没敢往前凑,只在五步开外提示路线,谁知刚拐进巷子,就听到了这句话,把探出去的右脚又往后缩,试图假装自己未曾跟过来也未听到这小孩的话。 可惜自家主子听力惊人,自江州回来之后不但遭遇了朝中言官弹劾,对他在江州的所作所为表示不满,还遭遇了一波刺杀,差点受伤。 不过对方派出来的全是死士,落进他手中之后全都自尽而亡,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是自此之后,卫灏便习惯了随身佩剑,也比过去更为警惕。可惜背后之人凭白折损了近十来名死士,竟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东宫心中有数,压下了所有弹劾,还安抚卫灏:“弹劾不成还派死士刺杀,说明你查的方向没问题,就算是线索断了也得继续查下去,万不能放这帮人逍遥法外。父皇还在呢,若是有一日山陵崩,他们还会把孤放在眼中吗?!” 有了东宫密旨,卫灏更无顾忌。 他今日轻车简从,出门探望朱玉笙,原本就心事重重,一面纠结对方的心思,一面拉下脸来上门,可算是从所未有之事,谁知偏偏撞上一帮小崽子们玩雪。 原本有四五名小崽子一起玩,谁知差点砸到人之后,其余几名全都藏回家中,有的便被家中人顺势揪进屋去烤火吃饭,唯有正与卫灏仰视的小儿听不到他说话,只是注视着他的眼神变了又变,小孩子看不懂大人眼神之中藏着的晦暗情绪,但他自认脑子灵光,立刻便想到了对方的来意。 小儿一拍脑门,自作聪明:“我懂了,哥哥你肯定跟春生大哥一样,看上了巷子里新搬来的漂亮姐姐,想要跟他一样把漂亮姐姐娶回家当媳妇!” 卫灏:“……” 卫大人的心事猝不及防被这小崽子摊开在雪地里,就好像藏着个硕大无比的包袱被人撞破散开在地,他先是愣了一下,原本是要恼怒的,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难得的露出一抹笑意,竟伸手摸了一把小崽子的脑袋,还从荷包里摸出一颗金瓜子扔给这戳破他心事的小崽子:“滚!” 恰巧此时,巷子里有户人家院里传出妇人的呼唤:“成儿,吃饭了。” 小崽子紧紧攥着手里的金瓜子跑了。 卢登目瞪口呆。 ——大人对自己的心思都不加掩饰了吗? 卫灏扭头示意卢登跟上,他小心翼翼打量自家主子的脸色,可惜冬天的黄昏本就光线昏暗,再加上一路过来耽误到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出门又不曾打着灯笼,便瞧得不甚清楚。 他只能指着巷子右手边最里面紧闭的院门:“主子,就是那户——”剩下的话被开门声打断。 方才还紧闭的院门此刻打开,先是从里面走出一名年轻男子,看身形绝非女子。 男子边往外走还边回头跟身后的人说着什么,紧跟着熟悉的身影便从里面走了出来,甚至还能听到女子清亮的声音:“景良哥哥,过了年也离开考不远了,你还是少喝点酒多温温书。要是高中,蔡伯母不知道得多高兴。” 卫灏脑子“嗡”的一声,这些日子所有的猜测都落到了实处,一时里连脚步也停了下来。 卢登连忙小声解释:“主子,属下派出去的人跟踪了多日,朱姑娘跟姓景的也未见过,今日……许是头一回见面。” 这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他乡遇见更是亲近,难道还能拦住不成? 他心中暗暗叫苦。 主仆二人听力绝佳,紧跟着便听到景良语声柔软,含笑应答:“知道了,我今日也是偶然被同院的人拖出去,往日可是极少出门应酬饮酒的,不信你回头问德春。”又约她:“明晚便是除夕,不如到时候我带德春来陪你们守岁?” 远离家乡,纵然已经拒绝过景良一回,但两人之间还有着从小相伴的情份,朱玉笙也不好拒绝,便欣然应诺:“好,到时候我会准备酒菜,咱们好好喝两杯,正好给你春闱助阵!” 卢登已经不敢瞧自家主子的脸色了,主动迎上去几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朱姑娘,我家大人寻你有事。” 自上次一别,两人不欢而散,朱玉笙连住的地方都换了,没想到卫灏竟然摸黑寻了过来,极是震惊:“卫大人?”抬眼便瞧见了高逸俊挺的男子身形,只是夜色降临,巷子里还无人燃灯,故而瞧不清他的神色。 景良也没想到卫灏竟然也会找到这里来。 他虽是男子,但极为心细,对朱玉笙更是极为熟悉,从她别别扭扭的神色之中约摸品咂出一点滋味,但想到卫灏大名,以及他的出身,遂又释然,心中不由添了几分希望。 “玉笙妹妹既有客人,我便先告辞了,明日见。” “景良哥哥慢走。” 他们旁若无人的“哥哥妹妹”相称,宛如针刺般扎进卫大人心中,他心中再次审视自己的来意,眸色更是晦暗难测。 朱玉笙目送景良离开,客气开口:“卫大人深夜来访,可是有事?不如进来喝杯热茶。” 卫灏率先往里走:“天色刚黑。”还谈不上深夜。 朱玉笙一怔,总感觉卫大人深身扎刺儿,比之江州可难伺候多了。 她原本满腹心事,也没往别处去想,引着人进了正屋,方才给景良泡的茶还热着,便换个盏子替卫大人斟了一杯茶亲自递了过去。 谁曾想卫大人蹙眉:“你这是……竟连一杯茶也不愿意请我喝了?” 朱玉笙还当两人上次发生争吵,他气还没消:“大人这是跑来找茬的?” 上次两人相遇,他莫名其妙发脾气,还说了一堆胡话,两人不欢而散,这是心情不顺跑来找场子? 朱玉笙可不准备惯着他:“大人最近在朝中公务不顺,受了很多气?” 卫灏瞪她一眼:“你可盼我点好!”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两人同时一怔,朱玉笙想起上次两人吵架的原因,卫大人那些混话,什么榜下捉婿之类的,她忽得醒悟过来,不可置信瞪着他:“大人上次说的……什么高中什么的,原来你说的是景良哥哥?” 经过数日探查,卫灏已经确定朱玉笙入京之事,多半跟其父朱维清之死有关,只是还未曾亲口确定,故而上次他说的那些话算是失言。 他面色微赧,嘴上却不肯认错服软:“难道我说错了?”他故意道:“你既说是私事,除了终身大事,还有何私事入京?” 朱玉笙语塞。 她若是否认,再找不出另外的私事可以搪塞,但若是不否认,还不能确定父亲之死与卫家长辈可有关联。她在京中毫无头绪,认识之人也唯有卫灏能帮得上忙,却不能开口求助。正准备拿出应付客户的虚假笑容来敷衍卫灏,没想到被卫大人没好气的制止。 “你还是别笑了!” 朱玉笙尴尬的摸摸鼻子:“我笑得难看,刺到卫大人的眼睛了?” 卫灏心道:你不是刺到我的眼睛,而是刺到我的心了。 他方才不是没见过朱玉笙面对景良的样子了,笑容真实,一口一个“景良哥哥”的叫着,轮到他便当外人般应付,还戴起虚假的面具,还不如不笑呢。 暂且不论她是否移情景良,可自数次搭救于她,她竟还不信任自己。 但他自小克制理性的习惯总算救了他,让他并没有感情用事,而是讲起了自己的父亲卫山川。 上次讲起父母旧事,还是在江州。 彼时卫灏只讲了父母的感情与婚姻,却还未讲父亲流放之事。 为了引出朱维清之事,他便讲起卫山川流放的前情后事,蒙冤而被流放,这些年他从未放弃过追查父亲之事,这才一路查到江州去。 他道:“当年父亲出事的前几日,京中便有两名刚刚高中的年轻进士得了急病去了,其中一位名唤朱维清,另外一位唤姜颂。” 不出意外,果然从朱玉笙面上瞧见了震惊之色。 卫灏见她态度有所松动,暗恨这没心肝的丫头,讲起京中母钱丢失,而这几年外面劣币流通,江州铜像被盗、僧人失踪、进而吴延拒不交待狱中自戕,以及回京之后的种种。 “父亲当年在铸币监,身负重责却不慎丢失了母钱,流放之时却仍旧百思不得甚解,他说钥匙一直贴身保管,从不曾遗失,层层加锁的母钱何至于丢失,百思不得其解。我自少时起便发誓要为父亲洗清罪名,却至今未曾查到真相。谁曾想近来翻阅当年卷宗,竟无意之中翻到当年离奇死亡的两名进士,着实蹊跷。一人得急病去了尚不奇怪,可两人齐齐得急病去了,这就奇怪了。” 他话音落地,目光须臾不离朱玉笙的面庞。 屋内已然掌灯,朱玉笙便坐在离他两步之遥,半边脸庞被昏暗的油灯照着,另外半边脸庞却隐藏在阴影处,瞧着她的表情似乎很是割裂,说不上是矛盾还是犹豫。 卫灏心内暗叹:防备心倒是挺重! 他无奈再加把柴:“这两名进士出事的时间也太凑巧了,我疑心他们二人也被卷入当年之事,朱家后人不在京中,便着实调查了姜颂,发现这位姓姜的进士有一名姓钟的好友,两人当年相约游山踏青,如今却平步青云。” 听到姓钟的好友,朱玉笙惊讶抬头,目光大亮:“姓钟?” 卫灏也懒得跟她拐弯抹角:“此人姓钟名克寒。” 第155章 都是有婚约的人了,就不能自重?! “钟克寒?” 朱玉笙想起自己临入京之时,母亲提起过父亲当年在京中有位好友,平日诗书唱和,但朱维清喜静不喜应酬,而这位朋友极喜热闹,每日在外呼朋友引伴,饮酒玩乐,故而两人只是书信来往。 但出事那日,朱维清兴冲冲出门,说是约了该好友出门踏青。 后来朱维清过世,钟克寒也出现过两次,为人极是热情通达,一次是陪着朱维昌将朱维清的遗体送去化人厂,另外一次是听到朱维清妻女出京,特意赶来相送。 他提起朱维清颇为伤心,还滴下几滴泪来,又道两人之间书信来往多时,里面有不少诗词唱和,老友故去,他想集结成册以作留念,赠送盘缠之后向徐氏讨要写给朱维清的书信。 徐氏本就接受不了丈夫得急病去世,便稀里糊涂将钟克寒与朱维清之间的来往书信全都交给了他。 彼时钟克寒双眼通红,接过书信之后似乎恨不得要找个无人之处抱信痛苦的模样深深触动了徐氏,哪料对方还言之凿凿许诺:“世侄女将来有事入京,自可来寻我!” 徐氏是个没有主见的妇人,见朱维昌对他也颇为客气,而丈夫生前也提过此人,且有两人书信为证,便对此人心存感激,便昏头昏脑应了下来。 故而朱玉笙提起要入京,徐氏便立刻想到了钟克寒,还以朱维清亡妻的名义,授意朱玉笙给钟克寒写了一封信,并再三叮嘱:“你钟世叔是个热心肠的人,他当年说过以后有事寻他。这些年来咱们娘俩也没有脚程去京里,便不曾有来往。但他既说过此话,你入京有烦难之事并去求求你钟世叔,说不定他能替你想想办法呢。” 她虽知世移事易,人心思变,但当年钟克塞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好,真诚又热心肠,数次泪洒朱维清灵前,对丈夫真挚的感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不愿意相信丈夫之死与钟克寒有关。 但朱玉笙前世经历的磨难不少,对人的警惕心本来就重,她入京之后,连数次搭救自己的卫灏都有防备心理,更不会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什么世叔,故而费尽周折只打听到了钟克寒十年间官运亨通,如今已经做了工部侍郎,且有望再进一步,还是未曾搅扰此人,只想暗中蹲守。 “你知道此人?”卫灏故意道。 也是到了此刻,朱玉笙终于愿意坦诚以待。 她起身去床上,从包袱里翻出两封信,一封是徐氏授意她写给钟克寒的信,另外一封乃是赵仵作的遗信。 卫灏先打开写给钟克寒的信,见到熟悉的笔迹,会心一笑:“这是你写的?” 朱玉笙辩解:“这是我母亲的意思。” 徐氏大半生都靠着别人生活,无法想象女儿独自面对京城的世界,难免心慌。但她深知女儿的性格,想做的事情拦也无用,故而当初啰里嗦叮嘱不少,都要朱玉笙写进信中。 朱玉笙怕自己轻易更改书信内容,教钟克寒心中生疑反而不好,便都按着徐氏的口吻如实照写,谁曾想第一位看信的不是钟克寒反而是卫灏。 卫灏想也知道,笑问:“你为何没去寻这位钟世叔?” 朱玉笙从头一次听到钟克寒从来未曾出现,却在父亲过世之后头一次出现,而且送别之时还特意来讨信,便疑心他有问题。 时间过去太久,她当时又是小孩子,父亲过世时候的情景在她脑中已经模糊,对于这位钟世叔,她听徐氏说起之后,在脑中使劲打捞,却只想起来个模糊的影子,也不知有没对得上号。 朱维清过世之时,官府仵作,同年也有几个前来吊唁,还有当时居处周围邻居也有叹息一声过来打个照面帮个忙的,她一个小孩子亲眼见识过了父亲吐血的场景,还发起烧来,被逮着一碗碗的安神汤灌下去,剩下的日子大半都处于昏睡状态,连记忆都是零零散散的。 离开京城的当日,她还在马车里昏睡,这位钟世叔生得什么模样,至今不得而知。 她流放之时,见过太多嘴上热情私下有企图之人,多少次死里逃生熬了过来,更对热心肠的人天然怀有警惕之心,反而对于互相利用之人安心许多。 大家各自知道对方的图谋,互相利用才更符合人性。 恰好卫大人生性冷淡孤寡,更无什么热情助人的毛病,歪打正着让朱玉笙对他的防备心少了很多。 再加上两人之间相识短短数月,发生了太多事情,导致想拉开距离也难。 朱玉笙本来便担心父亲之死跟他家长辈有关,但听他一路讲下来,总有种预感,两家父辈说不定卷入了同一桩祸事之中,那警惕心便烟消云散了。 “我与这位钟世叔素未谋面,谁知他可信不可信。我娘……”她叹口气:“我娘她心肠太软,旁人对她一点没来由得好,她都不知缘由,只会感激。” 卫灏对上她清澈到近乎冷漠的眼神,心中却止不住发疼,方才一肚子火都烟消云散了。 真不敢想象,自朱维清过世之后,她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磨难,才会对人警惕失望至此。 也不怪她喜欢戴着假笑的面具。 有那么一刻,昏暗的油灯之下,他很想伸手轻抚她乌黑顺滑的发。 他这样想,也毫不犹豫的这样做了。 朱玉笙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上便按了一只手,其人还轻轻摸了两下。 她呆呆看着无比自然做出亲昵举动的卫大人,摸完她的脑袋,他竟然还能面不改色拿起赵仵作的信拆开来读。 朱玉笙:“……” 他这是……把自己当阿猫还是阿狗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跟卫大人理论一番,别仗着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随便动手动脚。 都是有婚约的人了,就不能自重?! 谁曾想卫大人一目十行读完赵仵作的遗信,拿起他留下的尸格仔细看完,竟来了 一句:“难道卷宗里的尸格是假的?我还特意瞧过了,结论是突发急病。” 朱玉笙一瞬不瞬瞪着他,还想看看这位往日尚数持重端方君子的卫大人几时竟变无赖了,摸完别人的脑袋还能若无其事假装无事发生。 可惜卫大人自从打定主意不撒手,便不准备再做正人君子。 他假意没瞧见朱玉笙质问的眼神,还饶有兴致用茶水在桌上分几处写了好几个姓,从朱钟姜赵郭秦,乍一看似乎全无章法,但多瞧两眼便明白了,每个姓都代表一个人。 朱自然是朱维清。 钟是钟克寒。 姜颂郭易赵仵作都不难理解,但这位秦——“这位又是谁?” 朱玉笙不解。 卫大人见果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唇角微勾,再蘸茶水连划三条线,把姜颂钟克寒及朱维清都与秦字连在一起:“他是那一届的主考官,如今的右相秦理。” 又将朱姜与钟字联系在一起:“他们二人当年都与钟克寒过从甚密,而且出事当日,两人又都出门爬山游玩。也就是说……” 朱玉笙接口:“当日出门游玩,并非二人踏青,而是三人同行?” 卫灏点头:“还极有可能是钟克寒约的他们两人。”他以手指轻点朱姜二字。 两人都在朱维清与姜颂的人际关系网里找到了共同相交之人,推测事发当日的过程。 卫灏知道的要比朱玉笙多些:“恐怕姜颂与你父亲不熟,但两人之间有个共同的好友钟克寒,又都是同殿考中的学子,出门游玩也属正常。而姜颂的家人还曾提过,当年姜颂之日,不但出门踏青,还参加了座师秦理的家宴,回来当夜人便吐血而亡。也就是说,在这件事情上,恐怕不止钟克寒有嫌疑,便是咱们这位右相,也脱不了嫌疑。” 他揉揉额头:“只是……现在苦无证据。” 秦理声望太高,不好下手去查。 卫灏都有些束手无策,身为外来人员的朱玉笙更是无从查起。 她连钟府大门都未曾踏进去,何况右相府门,恐怕连他家门前的石狮子都未靠近,就被赶走了。 “这位秦相是怎样的人?”朱玉笙只能先打听着。 卫灏深知京中人事,当即为朱玉笙解惑。 “说起来,钟侍郎可是秦相最为得意的学生,他这些年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可少不了背后的秦相提拔。”他嘲讽道:“可惜最近陛下重病,借着太子监国之际,没少以陛下的名义为难太子。” 原来皇帝重病半年,起先还能睁开眼睛交待几句,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整日昏睡,全靠太医院用珍稀药材续命,就算是醒来也已经脱离朝政许久,脑子也有几分糊涂,更无治国之力了。 秦相近来在朝堂之上坚决主张要朝廷发行纸钞,以遏制劣币流通。 “我与太子皆持反对意见,认为纸钞若发行时机不对,恐怕会引起国朝经济动荡,民生凋敝,此举实为饮鸩止渴。若为遏制劣币流通,便该从源头上打击劣币贩子,而不是发行纸钞。” 也不管朱玉笙能不能听懂这些,卫灏还是一股脑讲给她听。 幸喜朱玉笙做生意久了,大致能听懂:“难道太子殿下也拦不住这位秦相?” 卫灏也很无奈:“若是此事是秦相现在提出来的,太子殿下倒可以驳回。但发行纸钞乃陛下病倒之前的意思,秦相当时已经在着手准备。陛下病重神智不清之后,太子监国理事却阻止发行纸钞,只道在陛下病重之时只可萧规曹随,待陛下身体好了之后再议。” 朱玉笙不知朝中之事,全然不懂此刻卫灏所说乃朝廷机要,她一个江州民间女子,原不该知道这些,但因事关亲父身亡的真相,忍不住问:“难道不能等到陛下病好之后再说?” 卫灏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发现往日机变的小丫头此刻清澈的眼神里写满了无知无畏,全然不知自己问出了什么样危险的问题。 他忍不住又手痒,顶着朱玉笙求知欲旺盛的目光,在她脑袋上轻揉了一把,这才慢吞吞道:“据太医院张院正所说,陛下已至弥留,恐怕醒来的机会微乎其微。秦相大约是知道了这件事,近来在朝中便有些急躁,时常鼓动官员出来质疑太子的决定,更有当面顶撞之举。甚至官员私底下还开始暗暗流传储君不堪大任之语,引得众皇子蠢蠢欲动,令东宫颇为头疼。” 朱玉笙听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方才卫大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感情自己犯了蠢,他不但不提醒,竟还告诉了她宫中秘辛。 她下意识要捂他的嘴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直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大人别说了,我问错了还不行嘛?!” 惹来卫大人朗声大笑,多日阴郁尽消。 第156章 我就娶你过门,可好? 屋内的笑声传出去,外面候着的卢登长松了一口气。 自家主子整日挂着张脸,行事比往日更严苛,他们这帮人也没少吃排头,便盼着主子心情能赶紧好起来。 可惜,事与愿违。 还是朱玉笙有本事,这才进去半个时辰,屋内便传出自家主子的笑声。 新雁催他:“外面太冷了,卢队进偏房坐着烤烤火?” 卢登有意打听,便跟着新雁去偏房坐了,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凑近火盆搓着手假装随意道:“我方才瞧见景公子出去,你家姑娘可是跟景公子约好了来京城相聚?” 新雁是个迷糊的小丫头,更不懂主子之间的弯弯绕,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哪有?我跟姑娘今日出门,在外面遇上了景公子,他入京赶考,赁的屋子离我们隔着三条巷子,就在这附近。我家姑娘进京是……”她忽而打住:“哎呀,反正我家姑娘是有自己的事情,要不是遇上,哪好打搅景公子考试啊。” 卢登暗喜,这下子更好交待了。 他还当自己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偷懒,错过了景良跟朱玉笙之间的约定。 不过想到明晚的除夕之夜,又觉头疼。 卫灏跟端慧公主冷战多日,要是往年皇帝举办宫宴,母子俩一起进宫赴宴,完事各回各府,也能糊弄过去。 可今年皇帝重病卧床,除夕宫宴是不必想了,为着近来各处都不安稳,太子要在皇帝寝宫侍疾,自家公子要是不回公主府守岁,也说不过去。 可娘俩于婚事上还未达成一致意见,都拉不下脸来,连前来说和的公主府女官都被他好言好语劝回去了,连公子面儿都未见,如今搭梯子的人都没了,难道还指望着主子自己跳下来? 为着明晚的守岁,卢登也是愁断了头发。 近来朝中为着发行纸钞之事吵得天翻地覆,风浪越大,太子越表现的越畏缩,似乎觉得哪个官员说得都对,每次都要吵到太子好声好气来劝架,还要安抚领头的官员,对秦相说了不少好话。 这些事情,都不必卫灏讲给卢登,他不但打探到了朝中之事,还把下面官员各自在私底下的话都打听了不少,再转述给自家公子听。 说什么话的都有。 有嘲笑太子性格软弱的,也有属意其余几皇子的, 还有属意皇帝的弟弟蜀王的,总之情势动荡人心思变,都快成一锅粥了。 这种情况之下,母子俩还要吵闹冷战,连个安稳的日子都没有。 反而是在朱玉笙临时赁来的这座简陋的小院里,有种说不出的幽静,让人坐着烤火便生出几分倦意,几有昏昏欲睡之感。 新雁从火盆里扒拉出一把毛栗子递过来:“卢大哥吃。”自己也捡了一把,烫得嗷嗷叫却去剥,又从身后小竹筐里抓了两把花生去烤,笑得天真喜庆:“快吃快吃,烫烫的才好吃呢。” 一把滚烫的毛栗子在手,卢登所有的睡意都被烫没了,他边剥边竖着耳朵听隔壁正屋的动静,却不知此时正屋的气氛也由方才欢快的气氛陷入尴尬境地。 前尘往事述尽,确定了该查的方向与人,两人闲坐灯下,忽灏忽没头没脑提起了自己的婚事。 “我上次在江州跟你提过的,我母亲为我定了一门亲事,乃是卢相孙女。你可还记得?”他稍停才道:“卢相年已六旬,已有隐退之势。而他的幼子外放,长子早年过世,孙辈们也没有能顶上来的,要是我娶了卢明月,他便会转而扶持我。” 朱玉笙心中酸涩,立刻便摆出刻意的假笑:“莫非大人婚期已近?”她笑得夸张,抱拳拱手:“哎呀,我先恭祝大人新婚大喜,良缘永结,百子千孙……”她正准备搜肠刮肚把自己所知道的祝语通通拉出来讲一遍,被卫灏笑着打断:“行了,别笑了!” 笑那么难看,自己感觉不到脸酸?! 可恨这小丫头也不知是装傻,还是当真不知自己心意,竟摸摸自己脸颊:“我笑得很丑吗?”毫无自觉附和:“说再多祝语都是假的,不及厚厚准备一份新婚贺礼来得实惠,毕竟大人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嘴里说着救命恩人,却下意识想往后挪,要离他远一点的样子。 卫灏:“……” 他又好气又好笑:“那是我母亲对我的打算,但不是我自己的打算!” 朱玉笙不语,这一刻脑中涌上无数念头,一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那么你自己的打算呢?又被她死死咽回了肚里。 心脏怦怦直响,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赞同的表情:“做人母亲的,哪有不为自己孩子打算的。想来公主殿下很疼大人,这才千挑万选为大人选了名门贵女。”她心中不无醋意的想,人与人之间出身背景各不相同,这才造成了千差万别的境遇,也不知那位卢明月配不配得上卫大人。 卫灏瞪视着她,肚里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火气不由又冒了上来。 ——话行至此,她还要装傻充愣么? 卫大人口舌也不差,向来言简意赅但一针见血,也就是面对朱玉笙才变得这么啰嗦有耐心,此刻也被她的态度给刺激得冒出一句话:“你母亲想来也很疼你,给你挑的亲事呢?” 朱玉笙愕然:“大人,您这就不对了,说你的婚事,干嘛扯上我,怎么还带揭人伤疤的?” 卫大人都被她气笑了:“自家母亲的打算,难道就当真合自己的心意吗?”他双臂如猿,略微欠身伸手,在朱玉笙仰头瞪视的目光之下,毫不客气在她脑袋上揉搓了两把,细软的发丝落在手心,再大的火气也平了。 她只是这十年间失去的太多而得到的太少,至亲的人尚且要出卖她,哪敢对别人有所期待呢? 想透了这一层,他心中酸软,手下动作更为轻柔。 可惜这丫头却不领情,身子往后退去,嗔道:“大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卫灏朗声而笑:“做君子可配不了你这个奸滑小人!” 朱玉笙:“我怎么就是奸滑小人了?”她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比较高的,连奸商都不屑于做,向来诚信经营,紧跟着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什么……什么叫‘配不上我这个奸滑小人’?我哪里……哪里就奸滑了?” 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心中胡乱猜测——是她想的那样吗? 谁要跟他作配? 几乎在同时,她满脑子冒出一堆问题,一时里在纠结“他若是让我与他作妾,那我必要拒绝的”,可若是拒绝了会不会让两人的“交情”就此戛然而止? 他给的温暖太多,而她太过贪婪,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真的舍不得放手。 “难道是我记错了?”卫大人原本端方持重,恪守礼节,从不屑于跟人口舌之争,除了端慧公主能引得他动气,便是眼前的丫头让多次情绪波动,此刻便如审问牢中逃不出去的贼犯一般,连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非要翻翻旧帐:“不知道是谁,求人帮忙的时候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一旦确定用不上,恨不得撇清关系假装不认识。江州如此,京城也是如此。” 绝口不提什么配不配的事情。 “……”朱玉笙内心隐隐有些失望。 她这样做过? 难得反省自己的朱大姑娘好像隐约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但命运弄人,原本早已打定主意要远离的人,到头来却纠葛越来越深。 她甚至隐隐有种恐惧,再纠葛下去,只怕自己这一生都逃不开此人的影子。 “……大人这样令人惊艳的人物,待我又这样好,要是不刻意远离,哪里忘得掉大人?”朱玉笙被他灼灼目光逼视,心虚至极,再加上卫大人胡说八道什么“配不配”之语,忍不住心一横说了实话。 卫灏百般试探,每次都被朱玉笙四两拨千斤的回避,没想到竟能逼出这丫头的真心话。 他还当她属蚌壳的,嘴巴死紧,怎么都不肯说实话。 他心中大喜,牢牢捉住了朱玉笙的一双小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无视了她的挣扎,掏心掏肺道:“我从小在父母亲的争吵中长大,父亲流放之时,也结束了他跟母亲十几年的婚姻关系。当时我去送行,总感觉父亲并非是去流放,而是鸟出樊笼,重获自由。十几年来,婚姻生活束缚着他。而我的婚姻,绝不会步父母后尘。” “母亲为我选择的门当户对的女子,却并非是我深爱的女子!”他深情款款,握着她的小手,忍不住凑近了,在那白皙柔嫩的手背上亲了一口,在面前女子震惊呆愣的神情之下,他继续道:“我已经提出退婚,但母亲坚决反对。我决定釜底抽薪,亲自去见卢明月,向她当面提出退婚,免得耽误了她的幸福。” “等到洗刷父亲的冤屈,我就娶你过门,可好?”他柔声说完,满含期待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第157章 你觉得她会不敢动你的意中人吗? 朱玉笙被他紧握着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做梦也未想过,能与卫灏走到婚嫁这一步。 梦里也梦到两人隔着天堑鸿沟,于是忐忑问道:“要是我父亲的死亡跟你家中父母有关系呢?” 卫灏眉目温柔,将她揽进怀中。 这个傻瓜! 原来她忽远忽近,竟是因着这一层而暗自纠结矛盾?! “你在胡乱猜测什么呀?” 他给她吃定心丸:“我父亲跟钟克寒,乃至秦相都无私交,他那个人喜好山川游历,在京中铸币监忙完归家,不是关在书房读书,便是唤好友在家里小酌,性子极为闲散,断然不会做出因秘事而害人性命之事。” 卫山川为人坦荡磊落,视官场如畏途,更厌官场勾心斗角,蝇营狗苟。若非阴差阳错,恐怕一生只会醉心山川湖泊,读书游历。 他了解自己父亲的脾气秉性,这一点倒可以打包票。 “至于我母亲,”卫灏深知端慧公主一生醉心权势,凡事以利益为先,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极为功利,从实际角度出发,几乎可以推断出结论:“能犯在她手上的,必是朝中数得着的人物。彼时你父亲刚中进士,两人一无交集二无权势相争,与我母亲有干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公主,另外一位是刚中进士在朝中毫无根基的进士,甚至两人都算不上认识,卫灏想不出来端慧公主向朱维清下手的理由。 “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 朱玉笙在他怀中,嗅着那清冷的雪后松香的味道,她闷闷道:“我叔父流放之前,在牢里亲口跟我说,他当时收了一笔封口费,父亲之死,与你家中长辈脱不了干系。我对他的话也是半信半疑,可他是唯一接触过对方的人,言之凿凿,我也不得不想……” 卫灏亲昵道:“你对朝中之事不明白,自然被他唬住了。但十年前我已经不小了,父亲有时候兴致上来,会与我讨论朝中之事,再加上我这些年翻过不少旧年卷宗,又在东宫行走,在这座皇城之中,知道的不比陛下手边的密探少。你信我还是信他?” 朱维昌与卫灏放在一起,虽一边有血缘羁绊,但朱玉笙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偏向了另外一边,语声轻呢:“信你。”忍不住面上作烧。 卫灏双臂收紧,心花怒放。 只觉从未有过的满足。 落雪无声,悄然而下。 当晚分别,两人情形又自不同。 向来果决的卫大人依依不舍,一直拖到夜色渐深,不得不离开,才推开房间,唤卢登回去。 卢登拉着新雁八卦完毕,想知道的都问得差不多了,除了问不到的。 新雁傻归傻,未经朱玉笙允许,不该说的半个字都没吐露,被问急了就装傻——“姑娘没告诉我,要不你去问姑娘?” 卢登:“……” 我要能问你家姑娘,何苦在这里跟你个傻子耗? 新雁小声嘀咕:“吃了我的栗子,还拿我当傻子。” 卢登:“……” 这丫头是怎么做到憨傻中带着一丝精明的。 他为自家主子操碎了心,等到回去的路上,便小声将自己挖来的消息告诉卫灏:“朱大姑娘入京为着旁的事,属下虽没问出来,但并非跟姓景的相约在京相聚,这点属下可以保证!” 卫灏进去之时,一张俊脸结霜凝雪,打个照面能冻出旁人一身鸡皮疙瘩,但出来之时却有春暖花开的迹象。虽不曾见着他笑,但嘴角隐隐上翘,心情也不错:“我知道。” 卢登傻眼了——您都知道,那我费心巴力跟那小丫头套近乎,问了半天图啥? 他不敢抱怨,还小心偷窥卫灏的脸色,发现他情绪好转,心中啧啧称奇,朱姑娘能耐大了,他们一帮兄弟最近饱受自家主子的挑剔折磨,各个生无可恋,都恨不得烧香拜菩萨求放过,谁知他进去跟朱姑娘独处了快两个时辰,出来便解决了一大难题。 早知道,他们兄弟早来求朱姑娘了,何必被训的上窜下跳? 他小心翼翼道:“那明晚的除夕,主子可要去公主府守岁?” 等于变相在问,母子俩冷战多日,连公主府的女官都私底下追着他问了好几回,试图探听卫灏除夕的打算,到时候好在中间打圆场,撮合母子俩缝合因吵架而生的嫌隙。 谁知卫灏都跟朱玉笙挑明了,更不会向端慧公主妥协,但除夕不与亲娘守岁,还不知道传出去会被外面人当成什么样的奇谈怪论暗中揣测。 他早已想好了退路:“太子要入宫侍疾,我到时候陪他进宫……”停了一瞬他才道:“到时候你亲自送份节礼过去,交到桑姑姑手中,让她好好照顾母亲,待我手头的事情忙完了再去探望母亲。” 桑姑姑便是端慧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女官,从小与公主在宫里长大,至今未曾婚配,一心一意服侍着她,性子温柔和顺,日常在母子俩中间费尽心计说尽好话,都消弭不了母子俩之间渐深的隔阂。 卢登早知这是自家主子的推脱之词,就是不想跟端慧公主共度佳节,这才以东宫为挡箭牌。 “属下遵命。” 他也不能戳破这层窗户纸啊。 除夕当日,大早上卫灏住的宅子里便乱了起来,下面人在准备着过年,各处的灯笼绿植盆霜文玩摆件,林林总总都被管事从花房库房淘澄出来,兴冲冲指挥着下人们摆上。 卫灏的府邸属于他的私宅,乃是皇帝未曾昏迷之前,亲自下旨赏赐。 卫山川因罪而流放,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卫灏正值少年敏感期,皇帝疼惜这个外甥,为了堵住旁人的嘴,赏赐之物流水价涌进公主府,后来考虑到京中诸看客的想法,会误以为这些赏赐都是皇帝为了安抚端慧公主,索性赐了卫灏私宅。 彼时卫灏尚未成年,依附母亲生活,常年住在公主府,但皇帝的赏赐却常年不断送进他的私宅,为的就是告诉京中诸人,其父虽被流放,但他圣宠不衰,教众人莫要小瞧指点。 有了皇帝背后撑腰,京中议论他的人渐渐绝迹,相反倒有不少人巴巴凑上来,想要攀上这位少年新贵。 可惜从卫山川定罪流放之日,卫灏已经领教了人情冷暖,从原本开朗的小少年一跃而长成阴郁冷漠的郎君,待人疏离客气,礼仪完美却鲜有人气。 私宅众亲卫们早已经习惯了他如今的模样,再见到春风得意的青年男子,宛如父亲未曾流放的小少年般一路脚步轻快踏进宅邸大门,向着书房而去,沿途还指着一名登高爬梯的小厮轻声提点:“挂歪了。” 小厮刚挂上去,准备后退着爬下来,此刻仰头去瞧:“哦,是有点歪啊。”他重新爬上去,边挪动位置边问:“还歪吗?” 卫大人居然破天荒停下脚步端详:“差不多了。” “谢谢了大兄弟!”小厮扭头去瞧,顿时目瞪口呆:“公……公子?” 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小厮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滚下来。 不说小厮震惊,便是身后跟紧跟着回府的卢登,还有前来回事的元志虎以及其余两名亲卫都被吓到,面面相觑用眼神询问卢登:公子怎么了?! 卢登内心涌起疯狂想要八卦的念头,苦于不敢听墙角而错过了得知真相的机会,只能苦笑着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等到卫灏登车前往东宫,三四名亲卫凑在一处问发生了何事,卢登表示:“我也很好奇。” 元志虎恨不得掰下他一条膀子:“老实交待怎么回事?昨儿公子心情似乎还很不好,我在走廊遇到,差点被吓死,生怕他再罚我。怎的今日心情这么好?” 卢登并不想八卦主子的隐私,但事涉公子未来的幸福,他还是忍不住吐露了昨夜之事,奇道:“这位朱姑娘到底给公子施了什么法术,竟然让咱们主子的心情从寒冬到盛夏,只需要短短两个时辰,我竟也猜不透。” 端慧公主跟卫灏之间的争执,他身边的亲卫皆心知肚明,都是为着与卢明月的婚事。偏巧此时卫灏见过朱玉笙回来,心情出奇的好,众人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几分真相。 元志虎虽是个粗汉,此刻竟也左右四顾,压低了声音道:“此事万不可让公主知道,否则母子俩又得吵翻天。” 卢登拍了他的脑门一记:“用得着你说!”又叮嘱几人:“这个节骨眼上,公主要是知道朱姑娘的存在,还会误以为是她挑唆主子退婚,到时候才要命呢。” 朱玉笙若是攀龙附凤之辈,早被卫灏厌弃了。 可好几次明明是攀附的好机会,她却置之不顾。 不说卢登等人都在想办法替卫灏补漏,便是东宫听到他有了心仪之人,且出身平平,却还是想退了卢家的婚事,娶该女子进门,都震惊不已。 “先不说你的心上人容貌品性如何,单是出身平平,姑母就不会同意。不止不会同意,要是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姑母不能拿你怎样,你觉得她会不敢动你的意中人吗?” 第158章 ——来不及了! 萧懋出身元后嫡子,五岁入主东宫,其后经历母丧,皇帝新封继后,又多了两位嫡出弟弟,外加一溜庶出弟弟,多少年都过着谨小慎微的日子。 也就是皇帝病重,太子监国,一朝权柄在手,终于敢长出一半口气——剩下的半口气尚且吊着,还得提防来自各皇子乃至皇叔们的敌意。 储君之位,向来不好坐。 萧懋与继后所出的弟弟们,乃至宫中妃嫔们所出的皇子们之间都有着天然的隔阂,反而跟卫灏从小亲近。 两人之间打小处出来的情份,再加上卫灏少年时代的遭遇,也难免被其余诸皇子嘲笑,哪怕当着端慧公主的面保持着恭敬,但背底里不知道嘲笑了多少回。 一介流犯的儿子,也配跟他们这些皇子凤孙同处一室,共居一席? 彼时,唯有十六岁的东宫安慰他:“你父亲向来无意仕途,定然是被有心人作局陷害了。阿灏你别急,等咱们找到机会,替你父亲翻案!” 东宫相信卫山川,却也一筹莫展。 这一等,便是十年。 十年时间,足够当初的小小少年长大成人,一步步踏进朝局旋涡,终等到东宫掌权,才有机会为父申冤。 “我不会给她机会的。”卫灏从打算退婚之日起,就已经做好了全力与母亲端慧公主对抗的准备:“我们母子之间,迟早要有一场冲突,让母亲认清楚她自己的位置。她不能摆布了父亲,再来摆布我。我们父子不是她手中的傀儡。” 萧懋失笑:“你们娘俩都冷战了这些日子,我在宫里都晓得了,姑母近来都请了好几回御医,还不叫冲突?我倒是拭目以待。” 感情近来这母子俩的争吵都是小打小闹啊。 卫灏对母亲端慧公主的强悍深为了解,听到她接二连三接御医也不见他态度松动:“母亲身子向来康健,身边人也一向侍候得当,应该没什么大碍。”真要有了要命的病症,桑女官早都派人来传信了。 萧懋见他铁了心要与端慧公主作对,毫无和解的迹象,倒是有点兴致了:“你几时跟姑母正式谈话,及早给我传个消息,免得到时候你收不了场,我也好去劝和。” 卫灏很想给东宫一个鄙视的眼神,碍于一贯的宫庭礼仪而忍住了:“殿下那是去劝和吗?你是去凑热闹的?!” 萧懋:“兼而有之。” 他凑卫灏的热闹,卫灏也要凑他的热闹。 “今晚的除夕夜宴取消了,你既要进宫去侍疾,不如多带我一个,到时候也能帮帮你。” 继后入宫封妃,后来随着接二连三的生子,晋升为贵妃。熬死了元后,她跟着封后,连东宫见到也得称一声“母后”,更遑论礼法伦常压着,东宫每每入紫宸殿侍疾,少不了要受她的气。 卫灏身为端慧公主的儿子,继后心里再瞧不上,面上还得摆出几分客气之意。 两人结伴同行,素来寡言的他在继后面前也会替太子抵挡一二。 萧懋求之不得:“收拾收拾进宫。” 皇帝病了约莫有半年,继后起先还在紫宸殿里扮贤后,没日没夜的侍疾。只是天长日久,她也演得有点力不从心,渐渐变成了每日早晚过来略坐一坐,过问一番皇帝的饮食睡眠,汤药冷暖。 正逢除夕守岁,继后带着自己生的三个儿子早早来紫宸殿守着,见太子萧懋带着卫灏前来,表情便微有些不自然:“太子竟也有空过来?” “儿臣见过母后。”萧懋与卫灏上前与继后见礼,环顾左右,便极之自然的宣布:“往年父皇康健,总要大宴群臣。今晚不好让群臣入宫,孤来陪陪父皇。想来诸位皇弟们与孤的想法是一样的,只咱们兄弟几个,总嫌冷清。卫卿,你去各宫传信,但凡皇弟皇妹们愿意来此宸殿陪伴父皇,让他们都过来。父皇纵然睡着,知道子女们都在身边,也倍感安心。” 继后才要阻止:“太子,陛下正病着,需要静养,怎可唤一堆人过来打搅了陛下休息?” 萧懋不软不硬顶了一句:“母后所虑甚是。若是往日孤也不必自作主张让弟弟妹妹们都来陪伴父皇,只是今夕不同,除旧岁迎新年,说不定感受到子女们都守在身边,父皇的病也能好转呢。”他扭头注视着一侧守着的太医院正程荣:“程大人,你来说说,孤此举可妥当?” 皇帝病了这半年,太子与继后没少在紫宸殿斗法,程荣数次无辜被卷入,每次总要绞尽脑汁的应对,他擦着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作答:“按理说……父子连心,陛下是能够感应到皇子公主们的孝心的。说不定心情好了,也能早点醒过来。” 近来皇帝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短,谁都知道只是时间问题。 事关皇帝的病情,继后也不好再阻止其余皇子公主前来。 卫灏带着宫中禁卫军一路传东宫旨意,不到半个时辰,便是连住得最偏僻的十六皇子都到了。殿内皇子公主们原来都做好了在自己殿内守岁的打算,谁知忽接东宫旨意,此刻齐聚紫宸殿面面相觑,又不敢大声喧哗,唯有悄悄以唇语来交流。 不止如此。 卫灏传完东宫旨意,竟还顺道拐去南书房,把两位轮值的老大人也请了过来,美其名曰:“皇后娘娘怕吵到陛下,只带着中宫所出的三位皇子在陛下殿内守岁。太子殿下怜惜弟妹不能向陛下表孝心,便让下官去把诸位皇子公主们全请了过来。下官思来想去,紫宸殿下母子也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还得请两位老大人去压压阵,免得……” 继后与东宫久已不睦,此乃朝中人尽皆知之事。 继后以往还可以向皇帝吹枕头风,中间数次意图让皇帝废太子转而扶植自己的儿子上位,奈何太子从小谨小慎微,全无过错,而皇帝对这位兢兢业业的太子也算满意,更不大愿意顶着朝臣的反对重新废立太子。 皇帝重病,太子监国,继后心中生怨,连带着朝中弹劾东宫属官的折子也多了起来。 继母子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 两位老大人愁得头顶都要秃了,暗中骂卫灏奸滑,竟拉他两人去填炮灰,却又不得不去。 他们两位家族之中子弟往后还要在朝中行走,要是此时推脱,不替东宫撑腰,将来东宫继位,再被卫灏这奸滑小子告一状,到时候保不齐影响仕途。 卫灏请了两尊大佛进紫宸殿,顶着继后不善的目光,愉快的向东宫告辞,出宫便直奔五柳巷——马车里早就装好了置办的年货。 萧懋:“……” 原来这小子只是拿我当挡箭牌?! 端慧公主府,桑珍小声催促宫人,再去大门外迎一迎卫灏,回公主寝殿还要小心劝导:“公子年轻气盛,又是位极有主见的儿郎,与殿下意见相左,不懂殿下的一片苦心也是情有可原。等他成亲生子,自己做了父亲,便能理解殿下的慈母之心了。孩子长大成人,总是需要时间的,殿下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端慧公主与儿子大吵一架之后,多日未见他上门,起先还盼着儿子上门认错服软,等不来之后便派人大张旗鼓入宫请御医,每日卧床,但总盼不来卫灏上门。 她心中一团火越烧越旺,好几次在桑珍面前发脾气:“也不知我作了什么孽,竟生了这样一个白眼狼,连亲娘的死活都不顾了!”她发起狠来话说得要多绝情有多绝情:“盼着他有志气,往后再不登公主府的大门,我才要夸他呢!” 桑珍苦口婆心劝了好几次,但总拗不过她的脾气,还背着端慧公主悄摸往卫灏私宅去过两趟,回来再劝:“殿下别胡思乱想了,如今陛下正病着,东宫一向与咱们公子交好,交给公子的事情也不少。咱们公子身上担子也不轻,每日忙的脚不沾地,奴婢听下面人说,公子有时候连家都回不来。想是年底了事情忙,没时间过来,等到除夕夜是必然要回府与殿下守岁的。到时候母子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摊开了揉碎了好好讲呢?” 有了她这番话打底,一直与儿子置气的端慧公主总算是有了点盼头。 她盼星星盼月亮,每日数着时辰过,只等着儿子除夕回来守岁,好与他再详细分说卢家这门婚事的好处,好让他打消退婚的念头。 谁知左等右等,到了除夕太阳落山,还是没等到人。 其实这也怨不得端慧公主空等。 实是卢登的问题。 卫灏早已吩咐,今年不回公主府守岁,让他备一份礼送过去。 卢登深知自己去送礼,定然少不了被端慧公主迁怒,于是左拖右拖,一直拖到掌灯时分,实在拖不下去了,才硬着头皮去送礼。 桑珍派出去迎的宫人远远见到卫府马车,高兴的一叠声叫:“快往里传,公子回府了!”她自己则迎了上去。 那宫人身边还跟着俩小婢女,十二三岁的年纪,聪明伶俐跑起来飞快,等到宫人见到驾车的卢登,欣喜的迎上去恭迎公子下车,后者哭丧着脸解释:“主子陪太子殿下进宫侍疾,说没办法陪公主殿下守岁了,派我来送年礼。” 宫人愣怔片刻,忽反应过来身边俩年小的婢子恐怕已经回府报喜去了,立刻惨叫一声,连卢登也顾不上,忙忙提着裙子往回冲。 ——来不及了! 她折回去的时候,俩婢女已经向桑珍报过喜信儿了:“姑姑,公子的马车已经到府门口了,马上就入府了,姽婳姐姐派我们俩来报信儿,桑姑姑请放心!” 桑珍满面笑意进了公主寝殿,语声轻快道:“奴婢说什么来着,亲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公子只是一时忙得抽不开身而已,哪里是有意与殿下置气。这不是赶着回府陪殿下守岁?殿下快起来收拾收拾,难得公子回来,见到殿下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定然会担心的。” 端慧公主嘴角微翘,话里话外却没有半分软和劲儿:“竖子!他还知道回来?快快关了府门,打将出去!我就算是死了,也用不着他来哭!” 桑珍扶她起身:“殿下说的这叫什么话?哪有当娘的这样说儿子的,公子可是殿下亲生的,就算是您要打将出去,公子也不会走!” 其实端慧公主哪里是想把卫灏打将出去,不过是母子冷战多日,她攒了一肚子火,好容易等到儿子回府,便意味着儿子向她低头,她自然要把火撒出去。 “他要走就走好了,难道我还怕他不登门?”她慢悠悠起身,一颗心稳稳落回肚里,想着到底还是亲生的儿子,哪里能拗得过她? 当老子的跟她不是一条心,当儿子的可是从她肚里爬出来的,难道还拿捏不了他了?! 她这头起身梳妆打扮,虽还板着一张脸,可眼里的喜意却藏不住,还有心情坐在梳妆台前挑首饰,在一对累丝镂空飞云金凤簪跟凤凰衔珠凤钗里犹豫不定:“阿桑,你说选哪个?” 桑珍打量她的气色,笑吟吟替她决断:“衔珠凤钗。”正要替她插戴起来,外面姽婳已经一脸仓惶追了进来,离着端慧公主几步开外却不敢进来,只拿焦急的眼神去瞧桑珍。 “怎么啦?”桑珍回头瞧见姽婳,还觉得诧异:“公子回来,你这是高兴得傻了?”她不过一句玩笑话,却惊觉姽婳面色剧变,惊觉不好,才要找个托词出问,谁知端慧公主已经转过身问:“怎么回事?” 姽婳原本的打算是先找桑珍拖延时间,再想办法慢慢告诉端慧公主,可此刻卢登驾着的马车恐怕已经进府,瞒是瞒不住的,只能低着头不敢看端慧公主的脸色,闭着眼睛咬牙道:“公子……公子他陪着太子殿下进宫侍疾去了,派了卢登来送年礼,说是……说是不能陪公主殿下守岁了……”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身子微微颤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殿下安静到近乎窒息。 桑珍暗叹一声,也不敢去瞧端慧公主的脸色,方才还春意融融的气氛转瞬即逝,此刻如坠冰窖。 良久,只听得一声冷笑:“好!他这是不准备认我这个母亲了?!” 端慧公主手中凤凰衔珠的钗子重重砸在地上,钗头坠着的明亮璀璨的珍珠弃凤凰而去,滚落在地上,轻轻蹦了几下,滚向了暗影重重的角落。 殿中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还送什么年礼啊?”梳妆台上零零散散的首饰被一把推扫下来,各种手上的戒子坠耳的明铛香腻的口脂小瓷盒还有腕上金钏玉镯等等砸了一地,端慧公主尤不解气,立喝三声:“卫府派来的人都给我打出去,本宫不稀罕他的年礼!” 桑珍不敢再劝,领着公主府的侍卫们把卢登连人带东西给轰了出去,隔着窗户就她喊得最凶:“回去告诉你家公子,咱们公主府里什么金的玉的宝贝没有,用得着你家公子来献殷勤?!他要是真有认错赔罪的心思,就让他亲自过来,气坏了公主殿下,他担待得起吗?” 卢登心中暗暗叫苦。 母子俩斗法,底下人受罪。 桑珍与端慧公主同年,视卫灏身边的亲卫们都如自家亲近的子侄一般,何曾疾言厉色过。 此时连轰带骂,不过是为着作戏给端慧公主看,好让她消了肚里一腔怒气。 待将卢登赶出去之后,远离了端慧公主,这才责备道:“公子是怎么回事?殿下盼了他这些日子,就盼着母子俩和好。公主嘴是说再多气话,心里还不是为着公子好,他就不能来陪公主守岁,消消公主肚里的火?” 卢登比她还苦恼,连连作揖陪笑:“桑姑姑,这事真不怨我们。主子向来主意大,我们身边侍候的都是听令行事,多劝两句便要惹恼主子。公主跟主子之间的事情,我们做侍卫的哪个敢插嘴?” 桑珍又急又气:“公子真是太固执了!太子进宫侍疾,他跟着掺和什么?再说自己家里还有一堆事儿呢,他怎么就没想着回来陪陪公主?” 卢登既然已经被轰出来了,还躲过了端慧公主的迁怒,没有挨板子,只想赶紧跑,免得等下公主回过味来,再逮着他撒气。此刻小声央告:“桑姑姑,您老最疼我们了,公子的事情我们当真做不了主。要不……隔两日等公子闲下来了,您老过去那边劝劝公子?您老说话,公子总能听进去几分的?” 他其实知道,桑珍对端慧公主忠心耿耿,哪怕表面上再好说话,肯定与公主站在同一立场。但自家主子心志坚定,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退婚,不会拿自己的婚姻去做政治利益交换,便是卢明月比天仙还美,恐怕也难令他改变主意。 两人各为其主,面上情份还是不能淡了,故而满口的桑姑姑,叫得好不亲热,还一味讨饶,哄得桑珍心软,放他去了。 哪知桑珍前脚放走了卢登,后脚进去服侍端慧公主,却见她满面怒意问道:“人呢?” 桑珍奇道:“谁?” 端慧公主余怒未消:“卢登!让他滚进来!” 桑珍叫苦不迭,这个猴儿,恐怕是猜到了自己进来要被迁怒挨板子,这才找借口跑了,留下个烂摊子让她收拾。 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来劝:“卢登方才听得殿下大怒,还再三解释,说是东宫要进宫侍疾,派人唤咱们公子陪太子殿下进宫。您也知道,宫里的事情有多麻烦,皇后跟她那几位皇子都不是善茬,咱们公子从小就跟太子殿下玩得好,这会太子殿下倚重公子是好事儿,公子也不好推脱,这才派了卢登前来送礼,还再三央告,让殿下千万别生气,他那边实是走不开!殿下千万别胡思乱想,免得伤了母子之间的感情……”絮絮叨叨替卫灏开脱,绝口不再提卢家的婚约,心里却暗暗着急,只怕没她想得这么简单。 卢登居然敢算计她,跑得比贼都快,内中定然别有隐情。 桑珍暗暗心焦,打定了主意抽空去卫灏私宅探听消息,免得端慧公主被稀里糊涂蒙在鼓里。 第159章 只想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女子。 除夕之夜,朱玉笙主仆俩远离家乡,在五柳巷赁来的小院里守岁。 主仆俩齐心协力,蒸鱼煮肉炸了糕炖了羊肉,果子点心甜羹摆了满满一桌子,外加温一壶甜津津的果子酒,打算共度佳节。 席面摆成,小院响起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新雁要去开门,被朱玉笙拦住了:“等下,我去开。” 卫大人说好了要一起守岁,她昨晚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惊醒,怀疑自己在做梦。 自两人相识之初,她无数次告诫自己,身份之差犹如天堑,可这天堑也被卫大人打破。 她内心雀跃,待得打开门时,才发现来的是景良主仆。 主仆二人手中都提着酒菜,德春揣度着自家主子的心情,开开心心道:“大姑娘,公子早早吩咐小人订了酒菜,真没想到您跟新雁也来了京都。” 朱玉笙连忙请他们主仆:“快快进来,我跟新雁也备了酒菜。” 景良心细,并没有错过她眼里一闪而逝的失落。 他疑心朱玉笙在等着别人,不期然想起卫灏。 果然不等他带来的酒菜摆放整齐,院门再次被敲响。 卫灏除夕不肯去公主府,借着陪太子侍疾的名头中途开溜,满心期待要与心爱之人守岁,没想到席上还多出来一位心上人的青梅竹马,心情就很不美好了。 三人成席,新雁与德春只好委屈去厨房用饭。 小院正堂摆着张四方桌,朱玉笙准备充足,再加上景卫二人也各带了酒菜,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只是气氛就不怎么和谐了。 卫大人先举杯,风度礼仪俱不错,只是听着不大顺耳:“来年春闱,提前恭祝景公子榜上有名,得娶高门贵女,官运亨通……” 他一个算不得多话的人,此刻的祝酒词接连不断蹦出来,要不是朱玉笙打断,他恐怕连人家百子千孙福寿绵延都要冒出来了。 朱玉笙还是头一次直面卫大人生气的样子,面上瞧着波澜不惊,嘴里的祝酒词听着花团锦簇,但从他暗咬的牙根便可猜到他内心的不愉。 “除夕之夜,咱们还是只展望来年,至于往后几十年之事,暂时不必理会?”朱玉笙举杯,笑意盈面:“我与新雁来京城办事,感谢两位光临寒舍,陪我守岁。我在此祝两位来年一切顺遂,先干为敬了!” 她仰脖饮尽杯中酒。 景良要拦:“玉笙妹妹,少喝点。” 卫灏更是拦得晚了,也饮尽了杯中酒,挟一筷子鱼给朱玉笙,却被景良举箸相拦:“玉笙妹妹从小被鱼刺卡过,她不吃鱼的。” 两双筷子在空中相交,却互不相让。 卫灏眼中冷意尽显:“这鱼无刺,尽可放心食用。” 景良却道:“那也未必,万一要是有刺呢。”他语声平缓,却还是道:“卫大人百事缠身,每日忙于公务,想来也无暇挑鱼刺。有件事情还是要澄清一下,我呢,从不思慕高门贵女,只想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女子。” 知根知底的朱玉笙尴尬陪笑:“吃菜吃菜!” ——她上次当面拒绝了景良,难道他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谁曾想卫大人语不惊人死不休,非要在除夕宴上找不痛快。 他冷笑两声:“巧了!我也不思慕高门贵女,只想娶个年貌相当性情相投的女子恩爱白头!” 朱玉笙:这除夕宴是没法吃了! 她挤笑举杯:“喝酒喝酒!”以袖掩面,好藏起自己无处安放的尴尬。 这两人凑一起,到底想干嘛?! 厨房里,新雁跟德春探头探脑,都想知晓正堂发生的事情,可惜两屋之间的距离还不足以传出里面的动静。 新雁捅了下伸长脖子的德春:“你家公子怎么回事啊?” 德春翻个白眼,骂她愚钝:“还瞧不出来啊,我家公子想娶你家姑娘啊。” 新雁傻归傻,可在朱玉笙身边当差日久,对主子的心思还是能摸清楚几分,更何况朱玉笙跟卫灏来往,也从不曾避着她。 上次景良向朱玉笙表白她不在现场,故而也不知景良已经被明确拒绝,叹口气道:“你家公子人品不差,性情也好,就是……” 德春不明所以:“就是什么?” 新雁想起自家姑娘入京为父申冤,似乎卷入看不见的漩涡,所探听者皆是京中为官之人。 比起准备参加春闱还未踏入官场的景良,已经入朝为官且握有实权的卫灏显然更能帮到自家姑娘,但其中原因,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新雁露出一脸花痴的模样,再次深深的叹口气:“我要是姑娘,对着卫大人那张脸,也能多吃两碗饭!” 德春:“……” 他从来不知道,朱大姑娘竟是如此肤浅的,只注重皮相的女子! 一顿除夕夜宴,因为景良的存在,卫灏满腹情话无法倾诉,内心极度不愉。 两人一起辞别朱玉笙,投进茫茫风雪之中。 隔了一刻钟,五柳巷的小院门再次被拍响。 朱玉笙听到拍门声,便怀疑是卫灏。 她亲自去开门,见到外面顶着一头白毛雪,披着玄狐大氅高大俊美的男子,忍笑调侃:“夜色已深,这位郎君贸然敲响小女子家门,可是有事相求?” 卫灏长臂一伸,便将这促狭的女子揽进怀中,朱玉笙毫无防备之下,撞上他坚硬的胸膛,鼻端满是风雪冷冽的气息,她“啊”的一声,便软软依顺在男子怀中。 两人手牵手再次回房,新雁早已经撤下残席,见到卫灏去而复返,抿嘴偷笑,沏了壶热茶进来,径自去厢房歇息,留一对热恋之中的青年男女共处一室。 新雁脑补了很多两人互诉衷肠的话,却不知房内的两人于感情一途皆是克制内敛的性子,内心蠢蠢欲动,面上却比往日更不自然,反而一本正经商议起申冤之事。 “当年离京之时,钟克寒曾有言,若有烦难便来寻他。既然寻不到他害死我父亲的证据,不如我以身为饵,前去投奔他?”朱玉笙将自己思谋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不行!钟克寒老奸巨滑,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必然警觉非常。你贸然去投奔他,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卫灏在牢里见过太多穷凶极恶之辈,哪会轻易同意朱玉笙犯险。 可惜朱玉笙也是个固执非凡的,连说好话带发誓保证,一套流程走下来,终于让卫大人缴械投降,同意了她的提议。 夜来风雪扯絮般越下越大,卫灏离开时,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再三让她保证:“不管发生何事,一定要保重自身!” 朱玉笙说不出的乖巧,连连点头:“大人放心!” 卫灏轻摸她的脸颊,语声温柔到令寒冷的夜风都染上了暖意:“还叫我大人?” 朱玉笙试探低唤:“卫郎?” 话音落地,只觉面颊发烫,连忙低头掩面。 卫灏轻笑,将人揽进怀中紧紧抱着,良久才舍得放开,旋身投进风雪之中,渐渐消失在街巷尽头。 朱玉笙掩上院门,背靠着冰凉的门闩之上,笑意如花般绽放。 第160章 “你说谁的女儿?” 大年初三刚过,京城的积雪还未消融,多处路面的厚雪被车辙跟路人辗压踩踏结实,走在路上不留神便会滑个跟头,各家拜年的宴席才正式开始,钟府便迎来了一位上门打秋风的客人。 守门的小厮见来人穿着寻常,普通的细绸袄裙,一把乌鸦鸦的好头发,用银梳银钗收拾齐整,模样倒是比府里的姑娘们生得还好,可惜挽着个包袱,身边还跟个一身粗布袄子粗粗壮壮的小丫头,别提多寒酸,心中难免起了轻视之意,仔细盘问过对方姓名来历,听说是侍郎大人同年的女儿前来投奔,才漠然道:“先等着,等我去里面禀报。”砰的一声关上侧门,这才慢悠悠往前院书房去报信儿。 钟克寒时任工部侍郎,而工部尚书解珉近一年重病缠身,时不时便要告病在家,部里公事几乎全都堆在他这位侍郎身上。 他正踌躇满志,誓要成为国朝最年轻的尚书,昨儿赴秦相家的宴席,喝得酩酊大醉而归,晨起酒未醒透,只饮了半碗梗米粥,与家中几名清客在书房里聊些市井趣闻,闲坐解闷。 忽闻故人之女上门,面色都变了:“你说谁的女儿?” 小厮在大门外是一副傲慢嘴脸,但对着自家侍郎大人,模样要多恭敬便有多恭敬,躬身细细解释:“那女子瞧着十七八岁的模样,自称姓朱,还有一封信让小的转交大人。”说罢弯腰双手递了信过去。 钟克寒听到“姓朱”,久远的往事恍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开,紧跟着面色剧变,接过小厮递来的信,三两下拆开,一目十行的看完,目中郁色沉沉,一时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里几名清客帮闲大节下都不曾回家,平日更是巴着他生活,此时也感觉到了奇怪的凝滞的气氛,也不知这位姓朱的小娘子与主家有何渊源,更不敢深问探究,便纷纷极有眼色的起身告辞:“东翁既有故人前来投奔,我等先告辞。” 钟克寒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旋即苦笑道:“说起来我这位世侄女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当年她父亲刚中进士便得了急病去了,我怜她们孤儿寡母生活不易,便留下话,将来若有难处便来投奔于我。好歹……我与她父亲同年中的进士,当初也颇为投契。谁想一别多年,忽然听到故人之女的消息,不由便想起了她的父亲,让诸位见笑了。” 这些清客平日依附着他过活,也不知他与那位姓朱的故人有何纠葛,不约而同的赞他。 “东翁仁厚,连同年的女儿都愿意照顾。” “我等有福,才能追随东翁身侧……” 种种讨好的话灌满了耳朵。 几名清客退下之后,书房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守门的小厮却觉得有几分心慌,他躬身垂头,视线只盯着自己鞋尖之处的方寸之地,静等钟克寒示下。 短短几息之间,也不知钟克寒想了些什么,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催促道:“还不快去,把朱姑娘带过来?” 小厮低低应一声,出了书房跑得飞快,到得院门之处,拉开侧门探头往外瞅,但见朱家主仆冻得缩头缩脑,大冷的天连件厚实的氅衣也无,瞧着着实寒酸。 他心里微哂,面上却一改之前的倨傲,扬起笑脸招呼:“朱小姐,我家大人请您去书房相见。” 朱家姑娘似乎不曾踏进过大宅门的模样,含羞带怯瞅了他一眼,连连应道:“多谢小哥!多谢小哥!”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丫头,自己抿头发抻衣裳,一副小家寒气的模样。 小厮难免在心里嘲笑她,就您那身皱巴巴的细绸衣裳,不止半旧还颜色暗淡,再抻也不能鲜亮展括些。 他一路引着主仆俩进了前院,到得书房门口,自有侍候的人引了朱姑娘进去,而她的丫环抱着俩包袱在门外站着,这才回转,心里还在想这姓朱的大过年上门打秋风,也不知道多大脸,他家大人竟肯赏脸亲见,说不得只是走个过场,圆了当年的情份而已。 与小厮所猜正好相反,朱玉笙甫一踏进书房,抬头见到对面坐着的中年儒雅男子,面色白皙颔下有须,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正用一双温和的眸子注视着她。 她眼圈儿瞬间便红了:“可是钟世叔?”说着便裣衽行礼。 钟克寒忙忙起身,双手虚扶:“贤侄女快快请起不必多礼。”语声复而感慨:“想当年你父亲与我谈诗论道,你还是个懵懂稚儿,可还记得叔父?” 朱玉笙果真仰起脸儿仔细将他打量,目光与他相触,满是感激与信赖:“当年……当年父亲去时太过混乱,我年纪尚小,万事不知,更不记得钟叔父的模样。谁想一别十年,若非家里……家里实在有事,母亲催促我前来投奔叔父,小女也不会前来惊扰叔父的清静。”两行清泪顺着她雪白的脸颊缓缓而下。 钟克寒不意如此。 徐氏信中只字未提家中困境,想是羞于启耻。 他柔声道:“贤侄女别哭,万事有叔父为你作主。你且说来,家中发生了何事?” 说话的功夫,自有书房侍候的丫环进门奉茶,又扶着朱玉笙坐到了旁的圈椅之上,还细心的递上一方帕子。 朱玉笙果然似找到了大靠山一般,拭着眼角的泪,哽咽着哭诉道:“钟世叔可还记得,我父亲过世之后,家中尚有叔父可靠?” 钟克寒眉心微跳,半响才似想起旧事般道:“当年你父亲过世,我记得后事还是你叔父操办,后来带着你们母女回了江州。”他试探道:“可是你这叔父……不大妥当?” “岂止不大妥当?”朱玉笙顿时哭出声来:“世叔有所不知,我这叔父极为混帐,回江州之后不知何故,竟染上了赌博,先是小打小闹,后来便开始卖房卖地。不过十年时间,便将家中钱财尽皆输光,便将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他还曾口出狂言,说自己兄长在京中有旧交好友,只要他开口必定会有大把的银子。” 她哭得气堵难咽,却用眼角的余光关注钟克寒的反应。 听到“旧交好友”四个字,姓钟的眉毛无意识的跳了几下,到底忍了下来,叹一口气:“你们母女自回乡,不曾捎来片言只语,我还当你们母女俩的日子尚且过得,加之朝中事忙,这才不曾去信问过。” “我们母女原也不想打搅世叔的清静。”朱玉笙见他安慰,凄凄惨惨哭得更加可怜了:“只是……月前叔父半夜赌钱喝醉了酒,回家路上跌进沟里摔乱了腿,还在家中休养,便心心念念要卖了我攒上京的路费,前来寻叔父要钱。母亲一则不忍见我被卖,二则……家丑不可外扬,可也不能因叔父的无赖而害了世叔,这才用偷偷攒下的钱让侄女上京来寻世叔求救!” 钟克寒一张久在官场维持的温和面孔已经有要裂开的迹象,气得似乎恨不得拍桌子,抬手之际注视到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终于还是忍了下来,温声道:“你们母女俩自己都走投无路了,竟还记挂着我的安危。”面上阴云密布,冷哼一声:“这朱维昌胆大包天,竟敢如此折辱你们母女!” 朱玉笙宛如找到了靠山,一肚子的苦水终于找到了倾泻之地,一壁哭一壁自责:“说起来很是不该用家里的事情来麻烦钟世叔。只是……我叔父那人极是无赖,招惹上他着实令人头疼。听母亲说,世叔原与我父亲是旧友,与叔父也没什么交情。可叔父他……他……”大约是剩下的话着实有点难以启齿,便忍了下去,只一直的哭。 钟克寒没想到时隔十年,朱维清的女儿竟然会寻上门来。 再想想她身后那个赌鬼朱维昌,不由额头冒汗。 他心中焦急,面上却愈发慈爱,温声细语安慰眼前的少女:“世侄女别哭,既来了我家,便如同我的女儿一般,你只管安心住下,待得我抽调人手去江州收拾我叔父,到时候保管让他不敢再行此狂悖无德之事!”暗中只觉老天都在帮他,竟叫那烂赌鬼摔坏了腿,一时不能成行。 谁都知道滥赌之人并无什么道德底线,而他若是入京贸然喊出当年朱维清暴毙之事,值此敏感时机,恐怕会对自己不利。 朱玉笙似乎压抑许久,哭得眼眶红肿才缓了过来,拭干净面上泪水,柔声细语拒绝:“侄女来此,只是想来向叔父报讯。世叔既知道了此事,按照我叔父的腿伤,养好再入京恐怕还得三四个月,到时候叔父只消防备便好。我还要回家去,家中还有母亲要照顾,总不能让她再受叔父的磋磨。”她打的就是时间差。 朱维昌早已因杀人埋尸而流放,此事只消钟克寒派人前往江州查问,便知她的话纯属一派胡言。而她与卫灏所谋之事,便要在一个多月时间尽快完成。 钟克寒不知,她越要离开,他便越要挽留,且言辞愈坚,口气也更为慈爱:“我与你父虽相交日短,但比之亲兄弟也遑多让。当年若非你父病亡,焉有你们母女今日之苦,这也是我的失职之处。如今你既入京,便好好在家里住着,也好让叔父尽尽心……”他说着说着情绪上来,真似想起朱维清在世之时两人之间的情谊:“你要是今日走了,往后便别再认我这个世叔了!” 朱玉笙显然被他坚定的态度给吓到,惶恐起身连连辩解:“侄女只是怕……怕给叔父添麻烦……”她局促不已:“我……侄女住下就是了,叔父万勿再伤怀!” 一时叔侄二人浓情厚意,相得益彰。 钟克寒见小丫头听话住下,扬声高喊外面侍候的丫环:“ 紫烟,去告诉夫人,安排朱姑娘先住下,万不可怠慢!”又温言软语道:“你叔母为人宽厚,叔父家中还有三个女儿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及伯父家中前来读书的大侄子,都是兄弟姐妹,你且安心住着。” 紫烟去而复返,前来回话:“老爷,夫人说家里正在待客,她一时抽不开身,派了身边的顾妈妈前来,带朱姑娘先去绛梅轩安顿下来,等晚点送走客人再见也不迟。”那丫头口齿伶俐,笑盈盈复述钟夫人的话:“夫人说,朱姑娘既是自家世交侄女,便如同家里姑娘一般,不必客气。” 朱玉笙忙忙起身,似乎局促到手脚无处安放:“理应是我去向叔母请安,只是叔母忙着待客,等回头有空我再去拜见叔母。” 钟克寒见她这副小家寒气的模样,想是朱家小门小户,再之这些年家境窘迫,被叔父磋磨太过,这才养成了战战兢兢的性子,心中颇为满意,只觉得这样的小丫头容易拿捏,遂放下心来,着实安慰了她几句,又唤顾妈妈进来敲打几句,这才放几人走了。 高门大户的婆子丫头们,惯会跟红顶白。 他还要先把这丫头安抚住了,万不可让她生出疑虑,故而更要做个慈爱宽厚的好叔父。 朱玉笙临出门之时,还朝他郑重行礼,满面感激之色,想来有着她亲叔父烂赌鬼朱维昌的对比,他这位毫无血缘的“世叔”形象更为高大了。 钟克寒打发走了朱家姑娘,一面派人悄悄往秦府送信,一面挑选人手,准备前往江州去解决朱维昌,省得他再满口胡说八道,曝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他心中不无后悔,到底当年初入官场,不忍心对同窗孤儿寡母下手,心慈手软才留下了后患。 绛梅轩位于钟府后宅西南角,因其周围种植着不少梅花而得名。 顾妈妈穿着严整,发髻抿得光滑,一丝儿头发都不曾漏下,头上钗子,腕上镯子都闪着金色,也不知是金包银还是纯金,总归瞧着是位极为气派体面的婆子。 她身边还跟着俩小丫环,一言不发跟着,显是训练有素。 顾妈妈笑得客气而疏离:“我家夫人听说朱姑娘家来,心中很是欢喜,还说正好可以陪陪家里的姑娘们。只是夫人今日正好宴请了工部几位大人家里的女眷,她一时里走不开,便派老奴来安排姑娘,万望姑娘不要见怪。” 朱玉笙小小声道:“惊扰了叔母,我已是不安,怎会怪叔母呢。还望妈妈回头使个人来告诉我一声,叔母几时方便,我好去向叔母请安。” 顾妈妈心里暗自嗤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投奔的破落户,大节下的跑来打秋风,竟还真当自己是府上正经亲戚了? 安排在绛梅轩,不过是老爷郑重叮嘱,夫人不好推脱,更不好敷衍,这才挑了这处雅致的地儿,又离着几位姑娘的住处远,原就是试探老爷的态度,他若是真疼姓朱的丫头,或者有意让家中女儿与她亲近,很该安排姓朱的与自家哪位姑娘一道同住,而不是同意了夫人的安排。 顾妈妈一面带人踏进绛梅轩,细数这地儿的清雅,一面催促丫环们笼火盆——大冷的天住在这里,清雅归清雅,却也着实不够暖和。 朱玉笙早料到了踏进钟府不会顺利,故而以退为进,从一开始便只说上门报信,报完信便要回家去,被一再挽留才住了下来。 顾妈妈带来的丫环极为麻利,不多时便在屋内笼了四个火盆,很快便有粗使婆子抬着沐浴洗漱的热水进来,等到朱玉笙梳洗完毕,连食盒也提了过来,四热四凉八个菜,伺候的极为周到。 她连忙招呼:“顾妈妈若是不嫌弃,不如一道来吃?” 顾妈妈满面笑意:“姑娘说哪里话,您是府上贵客,老奴哪里能跟姑娘一桌吃饭?您这里要是再没什么需要的,老奴便去向夫人复命了。”又推了下带来的俩丫头:“夫人怕姑娘初来,不熟悉府里的事情,暂时派这俩丫头来侍候,有什么事儿让她们去跑腿便好了。” 朱玉笙起身要送顾妈妈,被她拦了下来。直等顾妈妈离开,她又问起俩丫环,一名小芒,一名小满,便让她们也去吃饭了。 俩丫环离开,整个绛梅轩便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朱玉笙才招呼身边的丫环:“芸儿,过来吃饭。” 她要入钟府,卫灏不放心,便留下新雁,特意跟太子借了武婢骆芸来充当丫环,好应对她在钟府的突发状况。 骆芸虽不曾跟着朱玉笙入书房,但也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此时落座,跟她一起吃饭,边吃边道:“姑娘,这位钟大人面上功夫倒做得不错,就是不知道内里情形如何。” 既来之,则安之。 朱玉笙狠哭了一场,此刻狠饥肠辘辘,边吃饭边道:“多住几日总能察觉一点东西,不急不急。” 想来顾妈妈回房之后,总还要向钟夫人说些长短,她要耐心等着见这位钟家夫人及其余钟府成员,更要与钟克寒这位“世叔”打好交道,让他有所行动,才不枉走这步棋。 第161章 转眼之间便替朱玉笙安排好了去处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渐稀。 掌灯时分,钟府先后从角门出来两拨人。 头一拨只有一位,乃是钟克寒身边的心腹仇玢,跟着他日久,平日各府有重大事情需要联络,钟克寒都派他跑腿传话。 角门处早备好了一辆极为不起眼的青帷马车,远远有蹲守的人悄悄跟在后面,追查仇玢的去向。 直等马车走远,角门再次打开,这次是两名身着劲装的高大男子,看身形打扮应是钟府护卫,各自牵着匹马,翻身上马,赶着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钟出城。 深宵夜寒,两人出城十里之后,欲在京郊一处客栈住下,远远望见镇上的灯火,正满口咒骂:“这鬼天气,出门冷得要掉进冰窖里一般,要不是有事,谁愿意跑这趟远差?”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加速。 两人出城之际,前前后后有两三批着急赶路的人马,越过他们径自去了的,还有慢吞吞被甩在身后的,另有一批大约四五人的队伍不远不紧遥遥在身后,还听得打头之人粗声抱怨:“主子也真是的,就不能等雪化了,开春暖和了再派咱们去南边?” 同行的少年语声轻朗,话音也里还着少年人的无所畏惧:“雪后空气清新,出来跑跑不更精神?” 钟府两名护卫心中与那打头抱怨之人的心思如出一辙,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何至于非要他们顶着凄冷的寒风,披星戴月赶路? 大约是人同此心,倒让他们的警惕心大降。 同行一段路,听着身后跟了一路的马蹄声加速,二人竟不曾有旁的想法,只猜测后面的人大约是见到了远处的灯光,赶着奔赴温暖所在,谁知就在两拨人马几乎要并驾齐驱之时,那护卫回头之际,耳侧竟有鞭声闪过。 他在马上避无可避,伏身之际,眼角余光瞥见寒光闪过,直奔着他的腰腹而来,于是只能在马上顺势一滚,掉落在冰冷的雪地里。 那护卫落地之时,发现同伴也已经被人逼停,四把寒刃齐齐抵颈。 “你们是什么人?” 钟府护卫心中惶恐,厉声喝道。 谁知这帮凶徒竟格外猖狂,领头的粗声粗气道:“你们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跟我们走一趟便知!” 与此同时,朱玉笙用过了晚饭,歇息了一阵子,顾妈妈才姗姗来迟,引她去见钟夫人。 “夫人才送走了客人,想着姑娘初来乍到,今晚若是不见姑娘,想来姑娘也心中难安,故而请姑娘过去一叙。” 原来钟夫人听说丈夫莫名其妙收留了一位同年的女儿,便以家中有客推脱,先让顾妈妈将人安顿在后院,直等钟克寒忙完手边的事儿回主院用晚饭,夫妻俩碰面,才问起朱玉笙之事。 “这朱家姑娘是怎么回事?”朱夫人很是奇怪:“以前怎的也没听夫君提起过有姓朱来往密切的同年。” 钟克寒当年不顾一切往上爬,再加上有恩师秦理的扶持,借着东风之势一飞冲天。 十年时间太过漫长,足够让他忘记当年自己所做的亏心事。 况且,能爬到今天的位置,他做的亏心事又何止一件。 然而,在他彻底忘记当年的时候,朱玉笙却适时的出现,提醒他曾经的卑劣。 钟克寒乍一听朱维清的女儿,心中惊跳不已。 待得打发了门客,再见朱维清的女儿,旁敲侧击之后发现,当年那小丫头还是个懵懂稚儿,且这十年间并未对她父亲之死起过疑心,故而如今才能一头撞上来。 他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待得回后院之后,夫人问起来,其中隐秘之处更不能多一个人知道,便便故作为难:“说起来还是我当年入京赴考,恰认识了朱姑娘的父亲,两人相谈甚欢,便有意要结个儿女亲家。” 此事不过谎言。 但他素知自家夫人为人,最喜拜高踩底,结交高门贵妇,就算是家中儿女亲事,无不奔着未来姻亲的家世背景而去。 她怎会同意自家儿子娶个父亲早亡寒家小户的女子?! 果然,朱夫人闻听此言,眉头都拧到了一处。 她家中长子钟珩原本去年便要完婚,谁知女方家中祖母过世,于是耽搁了一年。 次子钟珗不但年龄与朱玉笙相仿,且还未有合适的人选,只待春闱之后再寻高门贵女结亲。 “不行不行!珗儿的婚事我早有打算,女方不但容貌出众,更兼着家世不错,总要给珗儿寻个助力。”钟夫人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合适的人选:“不如……你觉着琨儿怎样?” 钟琨乃是钟克寒长兄的幼子,从小在老家被祖父母惯坏了,打着读书的旗号进京,寄居在叔父府上。 但他好逸恶劳,读书从不舍得下苦,倒是寻香窃玉颇有心得。 钟琨虽然只有二十岁,但在老家不止娶妻,还有妾侍通房,家中妻妾却依旧拴不住他的心,每每被钟家老太太责骂,称他院里的女人们不肯尽心侍候她的乖孙,才让她的乖孙去外面玩。 钟克寒的长兄有感于父母对儿子毫无边际的溺爱,百般为难之下,才跟钟琨提议,让他进京读书。 钟琨早就向往京城的繁华,听说要借住在叔父府上,顿时欢天喜,抛下哭天喊地的祖母,还有院里的妻妾通房们,开开心心奔赴京城。 钟夫人见识过了钟琨的轻浮与油滑好色,内心极为厌烦这位大侄子,更怕他带坏了自己的儿子们,但碍于面子,只能强忍着不适,展露她做为婶母的宽宏大度,不但要派丫环婆子们去照顾钟琨的饮食起居,还得时不时“亲切友好慈爱”的与大侄子会面。 不过半个月功夫,钟夫人派去侍候他的丫环们,但凡略有姿色者,皆被他骚扰了一遍。 有性子刚烈的丫环跑来向钟夫人告状,直气得她牙根痒痒,跟丈夫提起此事,钟克寒却轻描淡写道:“琨儿在老家一直有人侍候,来的时候也不曾带个妻妾,既然他看上了府里的丫环,便是丫环的造化,不如夫人大方些,将那丫环与了琨儿,好让他安心读书!” 钟夫人肚皮都要气爆,却还是咽下了这口气,舍不得自己身边的丫环被钟琨祸害,便推脱道:“那丫头性子不好,侍候琨儿多半不行。不如这样,等我过些日子好好挑个聪慧可人的丫头放在琨儿房里,也好让他定心读书。” 她早闻婆母极为宠爱大伯哥家这个幼子,谁曾想真见到钟琨,才知道这小子被宠爱到有多离谱的地步,他调戏了婶娘的丫环不说,还敢笑嘻嘻跑来她屋里,亲自跟她讨要丫头。 钟夫人岂会让他如愿? 此刻,她见丈夫还有几分犹豫,生怕他忆起同年的好处,非要将朱玉笙许配给自己的儿子钟珗,连忙不遗余力的夸赞钟琨:“别瞧着琨儿如今还是个白身,但他最会怜香惜玉,读书也有天份,假以时日进士也不在话下,将来还有你这位亲叔父的扶持,自然是高官厚禄,以朱家的门第,便是做妾也使得。” 钟克寒不吭声。 钟夫人继续劝:“这丫头既然投奔了咱们来,便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咱们好心替她操持一门亲事,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也是咱们做世叔叔母的一份心意。若是嫁去小门小户,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但给琨儿做妾便不同了,就算是琨儿欺负了她,咱们也能为她出头,岂不比嫁给不知根底的人家好?” 按照丈夫的性格,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劝了这么多竟然还不吐口,难道还有旁的缘故不成? 钟克寒见好就收,再犹豫下去便要被夫人盘问了,于是做出一副被劝之后同意的表情:“一切都听夫人安排。”转眼之间便替朱玉笙安排好了去处。 他不想让朱玉笙再脱离自己的掌控,而钟琨喜新厌旧,只要将朱玉笙困在钟府后宅,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妾室,又能掀起多大风浪呢?! 朱玉笙跟着顾妈妈过来之时,钟克寒已经以“公务繁忙”为由回了前院书房。 钟夫人为着自己肚里算盘,都已经用过了晚膳,却把家里孩子们都叫了来,还派人特特去请了钟琨过来,说是有位世家妹妹远道而来,让家里孩子们都见个礼。 朱玉笙踏进钟府正院,但见灯火通明,两名美貌婢女打起帘子,齐齐道:“朱姑娘请进——”竟好似有贵客驾临般,让她忍不住回头:“顾妈妈——” 顾妈妈笑吟吟道:“朱姑娘别担心,没有旁的客人。姑娘远道而来,夫人想着家中哥儿姑娘们都与您年龄相仿,平日定然能顽到一处,故而派人唤了他们过来,也好认个脸熟。” 朱玉笙定定神,也不知钟夫人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从下午踏进钟府大门的冷淡,到晚间的热情,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踏进正屋,见上首坐着一名中年妇人,美貌端庄,珠翠点缀在乌油油的发间,更增几分贵气,正细细打量她。 而美女左手边站着三名年轻公子,右边则是三名俏女郎,打眼之间她也不好细瞧,忙上前见礼:“侄女朱玉笙,见过叔母,请叔母安。” 第162章 你也理应唤一声钟二哥哥的。 灯光之下,朱玉笙乍一出现,钟夫人心中长松一口气——果然如顾妈妈所说,朱氏女虽家贫但容貌着实美丽,俏生生站在室内,便如明珠在侧,连她家三名精心打扮的女儿都被比了下去。 她眼角的余光悄悄扫过钟锟,发现他的目光被朱氏女牵引,便如牵线木偶一般,眼神彻底拴在了那女子身上,挪都挪不开。 钟夫人悄悄松了一口气,微笑着示意身后跟进来的顾妈妈:“快扶朱姑娘起来。”既能为她所用,眼神里的慈爱便浓了起来,招招手道:“孩子,坐到叔母这儿。” 朱玉笙面对这位端庄的朱夫人,疑心她套着副虚假的壳子,刻意展示的慈爱反而不足以取信她。 但她带着目的而来,表现的自然也是乖巧胆小,怯生生坐了过去,被钟夫人抓着手仔细打量,从眉眼五官到手脚,终于心满意足之余,面上便涌上伤感之色:“可怜的孩子,我听你叔父说,你父亲去得早,也不知这些年受了多少罪……” 钟琨踏前一步,笑嘻嘻道:“不管妹妹受了多少罪,往后在叔母身边,定然都是好日子!”他这话不过讨好,更想让这初来乍到的美貌女子记住他。 果然朱玉笙循声而来,目光从他面上浅浅掠过,钟琨刻意挺直了腰背,目中带笑回望着她。 钟夫人就等着此刻,拉着朱玉笙的手儿嗔道:“我近来当真忙得晕头转向,都忘了跟你说了,方才说话的是你叔父兄长家的幼子钟琨,你也理应唤一声钟二哥哥的。” 此举正合钟锟之意,他也正想认识这位新来的美貌妹子,顺势道:“朱家妹妹好。” 朱玉笙心里没来由觉得怪异,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唤得哪门子的二哥哥? 她腼腆一笑,施了半礼,脆声声道:“钟二公子好。” 钟夫人见她不上当,便隆重介绍了自家三名女儿,钟如玉、钟如雪、钟如萍,再含混介绍了自己家俩儿子:“这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这是老大,这是老二,家中排行第三,第四。”连名字也省略了,倒不提唤她所出的俩儿子叫三哥哥四哥哥。 “钟三公子、钟四公子好。” 朱玉笙颇觉奇怪,这位钟夫人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旁人家的儿子介绍的倒详细,不但连名字都介绍了,还让她唤二哥哥。轮到自家俩儿子,好像生怕与她有什么牵扯一般,只讲排行,其余的一概省了。 她肚里来回思量——钟夫人不会是怕自己攀扯上她家儿子? 哪里知道,此事因钟克寒而起。 朱玉笙与钟克寒家中儿女厮见完毕,发现钟家三姐妹对于被母亲特意请来入夜见客大约很不愉快,故而态度十分冷淡。 钟家兄弟俩都很是客气有礼,做兄长的似乎极为稳重,当弟弟的却很是活泼,开口便要与朱玉笙聊天,却被钟夫人下死劲瞪了两眼未察觉,还要问朱玉笙家乡何处,此举正合钟琨之意,也忙忙追问,惹得钟夫人恨不得把自己儿子拖下去跪祠堂——哪里沾染来的毛病,见到模样出众的女子就话多! 她总觉得钟珗被钟琨拐带偏了,心中不无怨尤。 一场会面草草收场,钟夫人心情沉重,早早打发几人去歇息,却有意无意向钟琨透露朱玉笙的住处。 绛梅轩与钟琨所住的听风堂背靠背,中间只隔着一道竹林小径。 钟琨听说朱玉笙的居处,不禁喜出望外,还格外贴心道:“正好我与朱家妹妹同路,不如我送妹妹过去?” 此举正合朱夫人之意,她当即道:“既然如此,就劳烦琨儿了。” 钟琨满心欢喜,殷勤道:“叔母放心,侄儿定然把朱家妹妹好生送回去。” 朱玉笙如梦初醒。 钟夫人打得一手好算盘。 钟大人这位侄子轻浮油滑,见色起意,眼神闪烁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她却力推他与自己亲近,藏着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她以为自己出身贫家小户,想来对钟府的富贵垂涎三尺,怕自己的儿子会有瓜葛,于是便推出了侄子挡在前面。 真真有趣。 朱玉笙想起卫大人那张具有降暑之功的英俊面庞,也不知道在得知钟夫人之意,及钟琨的殷勤之后,该会有何种表情。 但作为初次上门投奔的贫家小户出身的女子来说,对于高门贵公子有种天然的仰视之意,极为感激道:“多谢钟二公子。” 钟琨恨不得把胸脯拍的山响,比她先两步而行,扭头道:“还叫什么二公子,妹妹也太见外了,唤我二哥哥!” 这么恶心的称呼,朱玉笙可唤不出口。 她微低螓首,带着些说不出的羞怯:“钟二公子客气了。” 钟琨心中叹息:这个妹妹什么都好,模样性情都合他意,可惜就是太过疏离客气了,连声“二哥哥”也不肯叫。 他把人送回绛梅轩之后,站在夜风里不无惆怅的想,要是叔母为他选的妾室有朱玉笙七八分容貌,他便心满意足。 正所谓磕睡之时便有人送枕头,想是近来钟琨运气正盛,他回去一夜辗转反侧,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次日一大早去向钟夫人请安,借机探问消息,便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钟夫人早猜到了,以钟琨的秉性,哪里耐得住。 她先打发了自己所生的儿女们,特意留下钟琨说话:“一早上我见你抓耳挠腮,可是有为难之事,不如跟叔母讲讲?” 钟琨舔着脸道:“叔母先前跟侄儿讲的,要好好替侄儿物色个妾室,可有人选?” 钟夫人状甚为难:“打听了这些日子,此事有些难办,你再容叔母寻摸几日如何?” 钟琨似猴儿坐在刺山上,不得安稳,吭哧吭哧道:“侄儿瞧着,眼前便有合适的人选。” 钟夫人明知他心中所想乃是朱玉笙,面上却偏偏装作无知无觉,还左右瞧瞧:“顾妈妈一把年纪,恐怕不大妥当?” 顾妈妈慌得直摆手:“夫人别拿老奴打趣了。” 钟琨抬眼看顾妈妈一张老脸皱得跟核桃一样,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心中嫌恶,到底也还有几分廉耻,在叔母面前也有些顾忌:“叔母知道我说的不是顾妈妈。”想到昨晚送美人回去,朦胧夜色之中,如同仙女般纤细轻盈,心中痒痒,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叔母觉得,朱家妹妹可合适?” 钟夫人如同被针刺一般,差点跳起来,神色骇然:“不行不行!朱姑娘乃是你叔父同年的女儿,便是世交之女,如何能让她给你做妾?”心中却暗自得意自己的能掐会算。 钟琨在钟夫人身边也住了有半年之久,对这位叔母颇有几分了解,且不管她心中有何感想,但面子功夫却做得极好,但凡他多磨几回,无有不应之理,更何况是叔父十年未曾联系的早亡同年的女儿。 “叔母疼疼侄儿,就将朱姑娘给了琨儿做妾?琨儿往后定然好好孝顺您……” “朱姑娘的主,我可做不了!” “我可是听顾妈妈说了,朱姑娘父亲早亡,还差点被她叔父卖了,留在咱们家可不比她回去强太多?就当叔母疼我了,可好?” 钟夫人回头嗔怒道:“教你多嘴,可让这猴儿缠住了我,如今可怎么好?” 钟琨见叔母态度有所松动,立即打蛇随棍上,更要可劲儿磨缠:“叔母想想,朱家妹妹在府是只是借住,纵然叔母疼她,但寄人篱下多不自在,她终究要走的。可她家里叔父不慈,将来于亲事上头恐怕要吃不少苦头。您老素知我最是怜香惜玉,她这样娇弱的女孩儿,就应该被人捧在手心多多疼惜才对。您撮合了我跟朱家妹妹,可是做了大大一桩善事,不但替她寻到了好的归宿,还让叔父也欣慰于同年的女儿得到了好生照料……” 钟夫人不说话了。 钟琨猜测她内心动摇,更要狠加把火:“再说,我这也是替叔母解决了一桩麻烦事不是?叔叔的同年女儿,十来年不联系了,如今求上门来,轻不得重不得,就算是替朱家妹妹定一门亲事,难道还要叔母赔送一份嫁妆不成?” 钟夫人三个女儿待字闺中,如今京城又讲究女儿厚嫁,娘家陪送的嫁妆简薄,会被夫家嘲笑。 若朱玉笙真留在钟家,钟夫人揽下这摊子事儿,不但要替她挑选婚事,还真得陪送嫁妆。 钟琨的话正中钟夫人心坎上,她叹口气,态度终于有所松动:“你这孩子,倒会替叔母打算。叔母也不瞒你,我与朱姑娘也是头回见,虽说是世交,她也唤我一声叔母,实则我还真没权利替她挑选未来夫婿。”她忍不住替钟琨指点迷津:“这事儿啊,同不同意不在于你叔父叔母,而在于朱姑娘自己。朱姑娘要是愿意给你做妾,就算是叔父叔母也无人能干涉。她要是不同意,就算是叔母将她许给你,也作不了她的主。” “叔母的意思是,只要能够征求朱家妹妹的同意,叔母便不会阻拦她给我做妾?” 钟夫人眼中隐有笑意,手指虚点:“你这孩子!” 也不知是赞还是贬。 钟琨得了准信儿,心中已有计较,揣上入京前老祖母给的银票,兴冲冲出门去置办礼物,还不到下晌,东西便都送进了绛梅轩。 他自己不曾露面,派了身边的小厮书荣来送。 书荣跟着钟琨日久,也学得油嘴滑舌,满嘴的甜话儿不断,再三说:“我家公子说,钟家既与朱家是世交,姑娘便是世交家的妹妹,他身为兄长理应照管。想着姑娘远道而来,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原该娇养着,万不该受什么委屈。公子想着家里姐姐妹妹都有的,也不能短了姑娘,故而亲自上街去特特给姑娘采买的胭脂水粉首饰衣裙,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听听! 这话说得,好一派光风霁月。 朱玉笙明知对方不怀好意,且有很大可能是钟夫人授意,但她既入虎穴,自然不能空手而归,便只能虚与委蛇,先是婉拒:“怎好叫你家公子破费?东西还请抬回去,转告钟二公子,多谢他的美意,但平白无故我不能收他的东西!” 书荣最是乖觉,没少为钟锟跑腿讨女郎们欢心,于是苦着一张脸:“小的是奉公子之命前来送礼,若是礼物没送出去,反倒惹了姑娘不开心,回去少不得要挨公子一顿揍!姑娘就当可怜可怜小的,把礼物收了?姑娘是不知道,我家公子向来心软,最见不得人受委屈,他想着家里姐姐妹妹都有叔母贴补,吃穿用度都极为奢靡,姑娘远道而来,原不应在这些琐事上费神,但姐妹们一起说笑玩乐之时,总也不能比旁的人差了……”装傻卖惨耍无赖,他尽得自家主子真传。 第163章 “这孩子也太急切了些。” 骆芸挨个打开箱子,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这位钟二公子倒是大方。” 山荣丢下东西一溜烟跑了,徒留她们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 朱玉笙当着钟家人的面一副小门小户乖顺的模样,但背过钟家人倒是一针见血:“他这是提前付的卖身钱!” 不过是高门公子勾引小娘子们的手段而已,对方若是家世高贵只图感情,便百般温柔体贴投其所好;小娘子若是门户简单不曾见过世面,便用豪掷千金的手法砸晕她,让她彻底迷失在物欲的海洋里。 钟锟这是居心不良! 骆芸从小习武,从不关心男女之间的弯弯绕,只知道卫灏借了她前来保护朱玉笙,那么这位朱姑娘便是卫大人心尖上的人。 显然,端慧公主并不知道此事,不然恐怕不止卫大人私宅,连东宫也要不得安宁了。 她讶异道:“这位钟二公子胆子可真大!” 卫灏从小不近女色,如今好不容易动了心,他竟敢虎口夺食! 骆芸对这位钟二公子由衷表示敬佩。 “那……这些东西怎么办?” 朱玉笙进钟府,原本就是为着刺激钟克寒,从他身上打开一道口子,而非故人相识,所以她道:“待我见过钟夫人。” 当晚去见钟夫人,她便哭哭啼啼:“二公子往我住的院里送了许多东西,想是见我家境贫寒,故而才这样。我父亲在世之便教导我,不能平白无故拿人东西,还请钟叔母派人去抬。” 钟夫人早已从下人口中听说此事,既震惊又好笑,还与顾妈妈取笑:“不过是个贫家小户的,长的有几分姿色而已,何至于如此?” 没想到朱玉笙亲自来退礼物,她此时却又摆出长者慈爱的态度,轻抚着朱玉笙的手自责道:“女孩儿家,总要找个人倚靠的。琨儿不是旁人,他素来心肠柔软,温柔体贴。说起来,还是叔母忙昏了头,对你照顾不周,连琨儿也瞧不下去了,这才替叔母买了东西送过去,你不必推拒。若是觉得收下琨儿的东西不好,便当是琨儿代替叔母照顾你。” 朱玉笙一副惶恐模样:“侄女如何敢怨怪叔母。我与叔母素昧平生,叔母待侄女这样好,若是侄女再不知足,岂非禽兽不如?”她期期艾艾,似乎还有话说。 “咱们娘俩虽然头一次见,然我瞧着你是个灵透的孩子。你叔父已然同我讲过你家中境况,你与其回去继续受你叔父磋磨,还不如留在钟府,总能衣食不愁,还有人疼。”她边观察朱玉笙的神色,边抛出诱饵:“再说你这边安顿妥当了,还可以把你母亲从江州接过来,为她养老,岂不两全?就算不是为你自己考虑,也得为你母亲考虑。” 寻常女儿家,心肠总是柔软,对母亲有着天然的亲近依赖,何况朱家母女俩相依为命十载,想来感情定然深厚。 既然钟琨已经迈出了一大步,钟夫人本着玉成此事的想法,自然也要在朱玉笙身后狠推她一把。 说到她自己,朱家丫头尚无意动,但提起她母亲,果然见她神色之间多了几分犹疑。 钟夫人再接再厉:“做人子女的,总要为父母着想。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你总不能任由你母亲任人欺凌?锟哥儿是个温柔体贴的,再加上有了你世叔镇着,就算是你亲叔叔从江州追了过来,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朱玉笙便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顾妈妈佩服不已。 原本是自家夫人的困局,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破解。 谁曾想朱玉笙接下来一句话,竟惊住了钟夫人:“我叔父曾经在醉后含混说过,说我父亲的死另有隐情,我当时曾追问过,但他醉成了一滩烂泥。有时候我想着,许是我叔父醉后胡说八道也未可知;有时候又忍不住想,若真有其事,我为人子女者,竟弄不清楚父亲死因,如何对得住我父亲。这件事情我原本不敢说出去,但入京之后见到世叔叔母,感受到叔母的拳拳疼爱之心,为我们母女的将来着想,便忍不住说出来。钟世叔公务繁忙,也无暇见我,叔母待我这样好,我想托叔母问问钟世叔,难道当年之事,当真另有隐情?” 不知为何,钟夫人心中无端一沉。 她想起钟克寒谈起朱维清的神态。 夫妻之间,最细微的表情也极为熟悉,她当时只是觉得有一点奇怪于丈夫的表情,提起朱维清既不是怀念也不是怅然,竟有些躲闪。 当年既然都能投契到谈起儿女亲事,想来也不应躲闪。 除非——朱维清之死,与他有干系。 “应该……不会?”这一霎那,钟夫人后背一凉,被自己的猜测吓到,整个人都脱下了温和慈爱的外壳,面部表情终于真实,瞳孔微缩,脸上所有的纹路都透露着震惊与后怕。 朱玉笙却似浑然未觉得,主动握住了钟夫人僵硬的手,郑重道:“此事就拜托叔母了!” 她似卸下跋涉千里的重担,轻松回去了,而钟夫人则犹如被丢进漆黑不见底的深潭,浑身冰冷。 她坐在房里,一直等着丈夫回来,从入夜一直等到了凌晨,还不见丈夫回转。 顾妈妈进来瞧了好几趟,发现自家夫人一直对着灯烛出神,她催了好几次,都不见夫人有睡意,只一遍遍让身边的人去前院候着,等丈夫回来。 这天晚上,钟克寒并未归家。 次日傍晚,钟克寒终于忙完手头的事情归家,才进了主屋,钟夫人便遣退屋中众人,提起朱维清的死因。 钟克寒厉声道:“你从哪里听说的?谁告诉你的?” 钟夫人被丈夫眼中的戾气吓到,颇为委屈道:“还不是姓朱的丫头提起的。”遂将原委道明。 钟克寒轻舒了一口气。 这丫头如果甫一进府,便和盘托出,他反倒要质疑她的居心。 他当时在书房旁敲侧击,都没能问出什么,在府里住了两日,应该是这些年在朱维昌手里被磋磨太过,被他夫人的怀柔手段给笼络住,这才吐口。 钟夫人窥得丈夫神色不对,一句话脱口而出:“不会朱维清的死真跟你有有关系?” 钟克寒面色铁青,宛如碰到了什么禁忌:“胡说八道!朱维清之死是他自己的问题,与我有甚干系?” 他否认的越快,钟夫人越是怀疑自己猜中了其中原委。 夫妇一体,荣辱与共。 她与钟克寒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蚱蜢,丈夫若是犯法,她也难逃其咎。 钟夫人心中惴惴难安。 同床共枕二十几载,她突然有种不认识枕边人的感觉。 钟克寒却似乎生怕遗漏了什么,细细追问朱玉笙所说:“……你瞧着那丫头是什么意思?”在官场多年,他已经养成了多疑的习惯。 哪怕再确定的事情,也要再三思量。 不管钟夫人心中如何震惊,面上却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字斟句酌道:“那丫头的意思,好像是对自己叔父所说不大相信,但又有些疑虑,想要从你嘴里听到确定的话。” 换言之,朱玉笙受朱维昌磋磨已久,不论那烂赌鬼叔父说什么,她先保持怀疑,再接着求证。 钟克寒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感谢朱维昌的好赌,以及对亲侄女的苛待。 若是他们叔侄关系亲密,信任感极高,何需向外人求证。 他长松了一口气,转而与钟夫人商议:“这丫头的亲叔父靠不上,当年我与她父亲关系密切,总想着让她嫁进咱们家,也能名正言顺的照顾她。” 钟夫人此刻已经不再相信丈夫所说,总觉得他别有用心,更不想把小儿子与朱玉笙绑定,当即要作定钟锟与朱玉笙的亲事:“夫君多虑了,不劳你费神,锟哥儿一大早出门,已经买了许多胭脂首饰衣衫等物,都是精挑细选女儿家日常所用,一鼓脑儿送去绛梅轩,替咱们照顾她了。” 钟克寒:“这孩子也太急切了些。” 钟夫人掩唇笑:“朱家丫头模样生得不错,锟儿一见之下便失了魂魄,小孩子家家的,也怨不得他!” 第164章 这小丫头居然答应别人做妾了?! 经过钟克寒的同意,钟锟的磨缠,钟夫人终于决定在朱玉笙寄居在钟府的第五天上,与她摊牌。 当日,朱玉笙照例前去向钟夫人请安,与钟氏三姐妹相遇,互相之间打过招呼,三姐妹各自与母亲闲话几句,便匆匆赶着去家学读书,独留她一人在房里陪伴钟夫人。 二姑娘钟如雪临走之时还道:“往日母亲总嫌我们姐妹功课繁忙不肯陪她,如今朱姐姐来了,正好陪陪母亲。” 钟克寒对子女的教育倒是上心,连三位姑娘也都请了女先生来教,偏他长袖善舞,请来的这位女先生极为有名,一时同僚同年同乡之间得着信儿的,但凡家中有女儿的,都想前来附学。 这位女先生收学生也有门槛,先要面试学生,若有眼缘再续师徒之情也不晚。 一时里倒是来了不少闺秀千金,面试者众,最后留下来的也就十来名女子,加上钟家三姐妹,刚刚凑够十五人。 朱玉笙心道,这话怕不是在阴阳我闲来无事浪费光阴? 但她此刻是朱家备受欺凌长大的女子,胆小乖巧柔顺,怯生生一笑:“能在叔母面前听教,也是我的福气。” 钟夫人将话在肚里过了好几遍,终于委婉提起钟锟,极力将他夸了又夸,用词之贫瘠,有种“夸不下去硬夸,夸也夸得很尴尬”的感觉。 朱玉笙很想跟她说——钟锟要是实在没优点,您介绍些他的缺点也行啊,何必非要为难自己。 但钟夫人显然不认为自己做的是一桩难事儿,最终讲到了正题:“琨哥儿虽在老家有妻妾,但都不得他欢心。他入京读书之时,身边带个贴心照顾的人都没带,我总想着替他挑一门妾室,只要家世清白品行端正,能入得了他的眼便好。哪知我挑来挑去,总不如他的意。谁知自你入府当日,他见过一面之后,就念念不忘。” 她昨晚辗转反侧,考虑到家中儿女将来,心中不由冒出个歹毒的念头——假如丈夫真与朱维清之死有关,那么把朱玉笙困死在钟家后院,这桩事情便能消弥于无声无息之间。 夫妻之间,福祸共担。 她享受了钟克寒带来的官运亨通的荣耀,便要接受被他牵连的可能。 唯有做死了这桩婚事,才能把朱玉笙攥在手心里。 朱家丫头大约是没想到她有此提议,愣愣看着她,水润的眸子里盛满了震惊:“叔父……是想让我与人做妾?!”还有点伤心的模样。 钟夫人为了自家安危,怎么也要促成这桩事体。 她柔声哄骗:“锟哥儿的妻妾都在老家祖宅,并不讨家中长辈欢心。往后锟哥儿要长居京城读书应考。”她睁着眼睛说瞎话:“锟哥儿读书有成,将来外放做官,还是要带你出去。就算是做妾,你也不是一般的妾,而是叔母给纳的贵妾,上面又没有主母要立规矩,与平妻无异。又不用出嫁妆,也能赡养你母亲,到时候再不受你叔父的闲气,岂不两全其美?!” 朱玉笙心中疯狂大骂,果然姓钟的没一个好人,夫妻俩豺狼虎豹,做侄子的见色起意,都不是个好东西! 她微微垂头,掩饰了眸中的鄙视之意,嘴上却迟疑道:“我母亲不会同意我与人为妾的。”肚里连钟家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钟夫人心道:什么穷讲究!被小叔子欺负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死抱着风骨不肯作妾,有个什么用? 她是个善于钻营的务实性子,一切以利益为先,最见不得这等迂腐风气,此刻却忍着不快,柔声细语劝解朱玉笙:“你母亲自然有她的考量。可为人子女者,深受父母大恩,总不能不思回报?听说她这些年在你叔父叔母手上也过得不好,但等你进了钟家门,便把你娘也接进京城来,让她也享几天清福,你觉得如何?” 朱玉笙低头不吭声。 也不知是不好意思同意,还是默认了。 钟夫人觉得自己总算是完成了一桩大事,遂派了顾妈妈前去向钟锟传信。 “恭喜二公子,马上要抱得佳人归!”顾妈妈满面喜色。 钟锟喜的眉飞色舞,连连催促身边侍候的人:“快快有赏!”又连连追问:“她怎么说的?” 顾妈妈接过钟锟递过来的沉甸甸的荷包,笑得合不拢嘴:“二公子这般的人品家世,她巴不得呢。”想朱家姑娘一副穷酸模样,穿的连夫人身边的二等丫头都不如,进了钟家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以己之心度人,她觉得朱玉笙简直没有拒绝的理由,之前不过是在拿乔而已。 钟锟兴高采烈,巴不得一时三刻就将人纳进来:“叔母可有说,定了哪日摆酒?” 顾妈妈心道:您这也太心急了。面上还要客气委婉:“毕竟是朱姑娘的大日子,还是要慎重些的。” 她回去之后,转述钟锟的意思:“二公子大约是怕朱姑娘反悔,催促着夫人给早点定日子呢。” 钟夫人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亲自去书房寻丈夫,好将这一消息告诉他。 结果进去之后,发现书房内坐着一位清俊难言的男子,皮肤白皙,如高山之巅的冰雪般冷冽,她惊吓之后还在想,这是谁家儿郎,也不知有无成亲,倒与她的长女钟如玉很是相配。 钟克寒才迎进了太子心腹卫灏,还未说两句话,自家夫人便寻了过来,便是一怔:“可是有事?” 钟夫人也猜到了丈夫为了朱维清的女儿日夜难安,拐着弯问过好几次,有时候暗恨朱玉笙的出现,如同一粒石子投进了钟家沉闷日久的后宅,激起千层暗潮。 她也不知来者何人,只能笑道:“还不是锟儿的事情,对方答应了!” 钟克寒当即喜不自胜:“也是桩好事儿。” 卫灏道:“钟大人满面喜色,可是府上喜事临门?若这样,可万不敢请钟大人帮忙了!” 钟克寒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家中来了个上门投奔的穷亲戚,姑娘父亲早亡,模样倒是不错,想着她孤苦无依,正巧我侄儿在京中苦读,身边乏人照料,便想着纳了那姑娘为妾。若非卫大人事忙,倒要请大人上门来喝一杯水酒!” “纳为妾室?”卫灏心中一沉。 他派出去的人日夜守在钟府大门,进出几口人,厨房一天去外面采买多少蔬菜肉类,他都一清二楚。近来钟府除了有意投奔的朱玉笙,还有哪个“孤苦无依”的姑娘? 钟夫人热情挽留:“公子若是得空,万望光临寒舍,来饮一杯喜酒。”她脑中将京中姓卫的年轻公子们都过了一遍,立刻便猜出了卫灏的身份。 卫灏虽然顶着罪臣之子的名头在京中行走,但他还有位公主母亲,外加极为亲近的太子表兄,视他为心腹。 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卫灏也有望成为京中新贵,况且还不是毫无根基的那种,背后还有端慧公主做大靠山。 钟夫人在心里将自己女儿与卫灏摆放在一处,顿时觉得再般配不过,可惜他已经与卢阁老的孙女定了亲事,不然自家也可试着搏一门皇族姻亲。不过卫公子身为公主的儿子,想来身边玩伴不是皇亲便是贵族,要是能结交起来,到时候通过卫灏再结识几名皇亲贵戚,家里三个女儿,总是有机会的。 主意一旦打定,钟夫人的态度更为热情,连连邀请:“公子可一定要来啊!” 卫灏磨牙:“到时候还请夫人提前送个帖子到我府上,卫某一定来喝这杯喜酒!”他倒要看看,才分开几日,这小丫头居然答应别人做妾了?! 他一面觉得这是朱玉笙有意拖延,另外在方面又怀疑是钟府以势相逼,她不得不应,心中又气又急,催促道:“钟大人请,咱们早去早回,不是还有喜酒要喝吗?” 钟夫人替丈夫办成一桩隐秘的大事,又邀请到了卫灏,见他们有正事要忙,便不欲打扰:“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到时候一定给卫大人送帖子!” 纳个妾而已,况且钟锟如今还是白身,也犯不着大摆宴席,不过是卫灏有此一语,她顺势而为之。 等夫人出去之后,钟克寒道:“家兄将儿子托付给我,内子难免紧张,为着纳一门妾室大动干戈,卫大人见笑了!” 卫灏皮笑肉不笑:“好说。钟大人既无事,不如咱们赶紧走。” 东宫令卫灏前来请钟克寒去商议工部之事,刻不容缓。 钟克寒虽死心塌地跟着秦理,但依他的性格,自然想要谋求更大的发展,让钟氏一门权势更盛。 秦相如今虽风头正健,但皇帝病重,太子监国,权柄转移,一朝天子一朝臣,钟克寒也得为未来考虑。 他自然不敢得罪太子。 闻听太子召见,不疑有他,内心狂喜,跟着卫灏走了。 第165章 洞房之内都不必再备冰块,有你就够冷了! 自钟克寒随卫灏出门三日,竟是再不曾归家。 起先钟夫人还当他事忙,又欣喜于丈夫攀上了东宫太子,还在家对儿女的婚事制定了新的计划——皇帝病重会影响京中很多官宦权贵之家的联姻。 钟家也不例外。 大家都在观望,等待最后的结果。 三日不见丈夫,她有些慌,悄悄派人前去工部打听,结果听说钟克寒犯事儿被押入天牢受审,工部人心惶惶,各个都在悄悄查自己平日的疏漏之处,试图亡羊补牢。 钟夫人听说此事,没一日便起了满嘴的泡,亲自去秦府求见秦夫人。 秦夫人戴着抹额,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模样,有气无力道:“你来了?我这一向病着,竟不能起身应客,你千万别见怪。” 钟夫人此时六神无主,哪里还敢怪秦夫人,上前去泪眼婆娑:“我本不应该来扰了夫人养病的清静,只是……我家大人几日未曾回府,派人去打听,说是被关进天牢,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只能求到夫人这里来。求夫人跟相爷递句话,救救我家大人!” “竟有这样的事儿?”秦夫人震惊的模样不似作伪,扭头问身边侍候的丫环:“你可有听说过此事?” 丫环颇为委屈:“夫人近来病着,奴婢们日夜守在夫人身边,须臾不曾离身,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再说相爷也有快一个月不曾过来了,奴婢们当真不知!” 钟夫人生怕得罪了秦夫人身边的丫环,连忙道:“事发突然,夫人这边都不知道,是我莽撞了!求夫人怜惜,跟相爷递句话,我家大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会被关起来?” 她心中如烈火焚烧,恨不得天上地下的神佛都求一回,跪在秦夫人床榻前切切哀求,最后被秦夫人好言相劝哄了回去。 谁知钟锟不长眼,着急纳妾,这几日陆续往绛梅轩送了好几趟东西,每交都是骆芸挡在门口不肯放行,连人也没见到,心中痒痒,也不知叔父被关,急急闯去钟夫人房里:“叔母替我定的日子是哪天?这几日朱姑娘都不肯再见我,还求叔母快些!” 往日钟夫人尚有耐心哄着钟锟,但此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耐心哄着这位小祖宗,再替他摆纳妾酒席,于是没好气道:“纳个妾而已,不摆酒也行,你只管挑个日子跟她圆了房,就算是正经的房里人。你家娘子也不在京城,回老家敬茶才算礼成。” 这位听不懂人话,把这话当了真,喜得回房去喝了几杯,晚间便醉醺醺跑去绛梅轩,砸门不止。 骆芸打开院门,横眉怒目:“大半夜的做什么?” 钟锟见朱玉笙身边的这丫环长相实在普通,但莫名气焰嚣张,于是大着舌头骂道:“作死的丫头!你家姑娘已经是我的人,今晚就圆房。再这副样子,好不好一顿棒子打出去,或找个牙婆来把你卖出去,省得多嘴多舌讨人嫌!” 骆芸瞠目结舌——敢上门来侮辱朱姑娘,钟家这崽子是活腻味了吗?! “你想做什么?”她甚至都怀疑自己幻听,或者对方脑子有问题,还特意再问了一遍。 钟锟理直气壮:“圆房!”并且不耐烦的去推她:“滚开!” 骆芸抬腿一脚,直踹上他的心窝,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混账玩意儿!” 钟锟整个人飞了出去,跌倒在院门之外,紧接着一声惨叫:“死丫头,你敢打我!”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身后跟着的山荣急忙来扶自家主子,还要上前去揍骆芸替钟锟出气,谁知被骆芸两脚踹翻在地,主仆一对怂包软蛋靠着破口大骂。 骆芸实在听不过这些污秽之言,扭身喊了一嗓子:“姑娘,这钟府着实住不得了,咱们赶紧走!” 也不知她冲进去跟朱玉笙说了些什么话,不过片刻之间,主仆俩已经挽着来时的包袱往外走,路过钟锟的时候,这位少爷还要去扯朱玉笙的裙角,试图拦着她:“朱姑娘,我叔母说你已经答应了与我作妾,怎能随意往外走?你身边这丫环太厉害,万万不能再留,朱姑娘——” 朱姑娘头也不回往外走,只留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与一句冰冷的话:“果然,这钟府住不得了!” 等到钟夫人听说此事,又急又怒:“这个不长脑子的蠢货,竟捅出这么大的窟窿!” 朱玉笙要是不留在身边,去外面瞎嚷嚷,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 顾妈妈想要安慰她:“这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小娘子没有酒席,耍脾气而已。做人妾室,将来要受的委屈多着呢,连这一时的气都受不了,还想着荣华富贵,哪怎么能成呢。” 她不知情由,钟夫人险些连身边的婆子也想骂一句“蠢货”,忽想到此事只有朱玉笙、她与丈夫知道。 朱玉笙是听朱维昌醉后胡言;她是根据丈夫的言行举止猜出来的。 唯有丈夫应该知道真相。 但夫妻两人对朱玉笙的想法一致,便是将人困在钟府后宅以图后续。 谁知现在人跑了,连句话儿也没留下。 顾妈妈前去绛梅轩看过了,回来啧啧称奇:“山荣那小子被朱姑娘身边的丫环给踹了两脚,捂着胸口直哼哼,拖进去清点东西,朱姑娘居然什么也没带。来时一个包袱,走时还是自己的包袱,二公子送过去的礼物一样都没带,胭脂首饰衣衫全都原模原样放着,老些好东西,居然也不贪财。” 钟夫人眉头紧蹙,深感事态严重:“你不懂,但凡是小姑娘眼皮子浅些,见到好东西都走不动道儿,都好打发。衣衫首饰,穿金戴银,很容易哄住。朱玉笙这样的,既不贪财也不爱占便宜,非要犟头犟脑讲什么风骨,这种人最难打发!” 她催促:“赶紧派人去找!” 朱玉笙踏进钟府,就是为了刺激钟克寒。 骆芸以买丝线的借口出门,得到了钟克寒被抓的确切消息,回去便与朱玉笙商量离开之事。 两人对着几捆五彩丝线,互相谦让:“你来试试”,“你来试试?” 最后尴尬对笑,各自发现了对方的弱项。 朱玉笙从小没有在刺绣上下过苦功,骆芸更是被皇家选中的武婢,专注于习武保护主子,连身上衣服破了都有专人缝洗,两人大眼瞪小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只有自己最笨,连绣活也拿不出手。”朱玉笙长舒一口气,彻底放松了下来:“原来还有跟我一样笨的姑娘。” 骆芸从小被选上来,都没机会做一个正常的姑娘,被借来保护朱玉笙,短短几日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朱玉笙显然没拿她当奴婢,而是视她为同龄玩伴一般,补足了她于正常生活之中的空白时光,在钟府院子里大讲特讲江州风光,以及她的生意,还有将来要发展的蓝图,对她的生活心向往之。 她的生活要永远困在皇宫,将来也许会从东宫搬到后宫,只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挪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已,生活乏善可陈。 谁知宫墙之外,还有女子可以活得这样精彩。 曾感叹过:“要是我也能跟着姑娘去外面走一遭,该有多好。” 朱玉笙的口中,外面精彩万分,让她心动不已。 谁曾想,那样能干的朱玉笙,竟然还会败在几捆丝线面前。 骆芸一把收回来:“算了,咱们也不必装了。卢登说钟克寒已经被卫大人抓走了,过两日咱们也找个借口离开钟家。” 本来朱玉笙入钟府,目的就是为了打草惊蛇,让钟克寒露出破绽。 现下蛇已经被惊出洞了,派去江州的两人早已落网,审问之后供出首恶,倒也不必朱玉笙再留在此处。 她们正在谋划离开钟府的理由,没想到钟锟这个蠢货便摸上门来,现成的理由,正好让两人合理离开。 朱玉笙又回到了租赁的小院,受到了新雁热烈的欢迎,接风宴拿出了她的全部手艺,连带着对骆芸也非常客气:“多谢姐姐照顾我家姑娘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家日夜担心,生怕姑娘有个意外……”她絮絮叨叨,积攒的话极稠,惹得朱玉笙瞪了她一眼:“这丫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吃!吃!”新雁笑道:“我这不是担心姑娘嘛,芸姐姐快尝尝我做的肉。” 三人在小院里彻底放松,吃饭聊天,再不必担心钟家人突然冒出来,还要小心翼翼的说话。 骆芸吃饱了朝后一靠,感叹道:“真不想回去啊,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多好。” 朱玉笙眨眨眼睛,极为不解:“卫大人……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吗?喜欢把府里的丫环关起来?” 骆芸偷笑,暗想卫大人表面瞧着冷如冰霜,谁能料得到一旦有了心上人,将人护在心尖上,不但要防着端慧公主,连自己在背后默默做的一切都不肯告诉对方,竟让人有点不忍心。 本着助人为乐的精神,她告诉了朱玉笙真相。 “哪儿的话,姑娘可千万别误会了卫大人。奴婢可不是卫府的人,而是东宫的人。卫大人生怕姑娘进了钟府吃亏,特意去求了太子殿下。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宫里从小训练出来保护娘娘们的,寻常府邸哪里养得起。奴婢当时在场,还听到太子殿下取笑卫大人。” “当真?”朱玉笙简直不敢相信。 她一直以为骆芸只是卫府的奴婢,没想到竟然是卫灏特意从东宫借的。 “自然是真的,姑娘不相信的话,回头可以问问卫大人。他这个性子,难怪太子殿下笑他性格沉闷,无人搭理,连表功也不会,也就姑娘……” 骆芸想起太子的原话——“你这副冷冰冰的模样,有什么好的。卢阁老老眼昏花,糊涂了才想着把孙女嫁给你。他也不想想,你这样的丈夫,要是把成婚的日子定在暑天,洞房之内都不必再备冰块,有你就够冷了!要是腊月成亲,新娘子得被你冻死在新房,也不知道那位朱姑娘怎么看上你了。” 只是这些话就不适合告诉朱玉笙了。 实则太子心中,王孙公子三妻四妾都属正常。 卫灏与卢明月订婚,不代表他不能再有旁的心上人。 东宫除了有太子妃,还有其余好几位美人日常相伴左右,他也应对得体,游刃有余,疼爱瘦弱的,不代表他不喜欢丰腴的。 第166章 姓卫的小子到底是何居心? 天牢之内,钟克寒已经被关了三天。 他当日被骗上了卫灏的车,等到下车之后,才发现自己身处天牢门口,卫灏极为有礼道:“钟大人,请。” 钟克寒:“卫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卫灏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查到一些事情,与钟大人及秦相有关,他猜测钟大人不可能在宫城给告诉他,所以想换个地方让大人谈谈。” 事到临头,钟克寒倒是分外镇定:“卫大人关我,秦相知道吗?” 卫灏镇定道:“此事事关重大,除了东宫之外,自然还要经过几位阁老的商议,秦相也在场。”真相是秦相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半点消息也不知道。 钟克寒满脸灰败,不可置信:“他…他真的知道?” 卫灏招手,数名禁军围上来,押着钟克寒进了天牢。 一审之时,钟克寒死不肯承认自己派人前往江州,准备结果了朱维昌。 同朝为官,卫灏在前同僚、如今的阶下囚面前,暂时也不准备动大刑,只吩咐一句,很快便有人押着钟府两名护卫出来。 钟府的两名护卫可就没有钟克寒那么好的运气了,最开始这两人也试图隐瞒狡辩抵赖,总之不能招供,谁知牢房里的十八般酷刑才走了一半,其中一个便忍受不住全都招供了。 一位招供,另外一位听说了供词,也不想再受苦,于是也痛痛快快招认了。 此刻主仆三人在天牢内相遇,同样的镣铐跟囚服,面面相觑,一时尴尬无言。 钟克寒有心想问一句:为何要背叛我? 但此话只要问出口,岂非验证了自己卖凶杀人之事? 他只能把这句话死死咽回肚里,还要装傻充愣:“这两人是谁?我竟不认识!姓卫的,你想诬陷本官,也不该随便拖两名囚犯出来,给我泼脏水?我的确是认识朱维清的弟弟朱维昌,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情,当时他高中之后得了急病去了,我们是同年,且一向敬佩他的为人,便在丧事上帮了几日忙,还热心肠的带着朱维昌去了化人厂,谁知当年一番好心,竟引来今天被人泼脏水!我要是知道当好人还有隐患,就不该心软帮忙!” 钟府两名护卫:“……” 他们设想过自己供出来的后果,才出了京城,就算是奉主子之命去杀人,可还未到达江州地界,更遑论行事,理应不能重叛。比起牢房内的十八酷刑全部走一遍,招供之后所面临的后果要小很多。 谁曾想会跟自家主子在牢房内相见,且还是这种状况。 他们大眼瞪小眼,绝望不已。 关键时刻,还是卫大人救场。 卫灏以前便与钟克寒打过数次照面,远远看着此人儒雅谦逊,在官场一向注重形象,谁曾想进了天牢,居然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要不是他亲自派人盯着,都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堂堂工部侍郎嘴里说出来的。 “钟大人,要不是我派人在你府门口蹲守数日,还真不敢轻易下结论。你说本官诬陷你,那这两人为何是从钟府后门出来,半夜要前往江州?别拿谁都当傻子!你若是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卫灏都要被气笑了:“且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本官的刑具硬!” 钟克寒:“……” 姓卫的小子到底是何居心? 他到底是几时盯上自己,且在钟府门口蹲守? 钟克寒心中疑团越来越大,不知道卫灏都掌握了些什么,忽然联想到他前阵子刚从江州回来,紧跟着十年未曾联系过的朱玉笙也冒了出来,要投奔他这位“世叔”,还说得可怜不已,果然被他收留在府里。 前后一联系,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你去江州办案,见到了朱玉笙?” 事到如今,倒不必再避讳。 “钟大人聪明!” 钟克寒内心愤愤,这种事后的聪明有什么用?! 他要是提前预知,朱玉笙能入京城,八成都是卫灏搞得鬼,就不必这样被动了。 饶是钟克寒聪明一世,万没想到会糊涂一时,掉进了卫灏所设的陷阱里。 卫灏见他沉吟不决,便好意提醒:“钟大人在朝为官,当知我这个人没什么耐性,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到时候再不招,他便要动大刑了。 钟克寒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相归家,听家中下人说起,钟克寒夫人上门求助,很是头疼。 他回正院,秦夫人正红光满面在房里张罗晚膳,见到丈夫回来,忙迎了上去。 “老爷回来了?”她亲自去服侍秦相换官服,室内侍候的奴婢们见此情形,便知道两位主子有话要讲,于是都乖觉退了出去。 秦相脱下官袍,散着头发,只觉得闲适之极,问道:“钟夫人来了?都说些什么?” 秦夫人一脸为难:“她平日也来的比较勤,听到钟大人被抓,妾身也不好不见,显得咱们人情冷淡。不得已装病,躺在床上见了她。钟夫人大约还不知道钟大人被抓的原由,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求我跟老爷捎句话,无论如何要救他一把。” 工部侍郎钟克寒因杀人之罪被抓进天牢之事,也不知怎的很快便在官场上传得人尽皆知。 但世情薄如水,往日钟克寒巴着秦相,升官速度飞快,众人都羡慕他,也愿意与之交好。听说被抓之后,秦相至今无有动作,众人便都处于观望状态。 大家在同一个朝廷为官,互相利用是难免,但当一个人被踢出朝廷,沦落为阶下囚,要不要此时挺身而出,为他脱罪,便需要好好考虑了。 秦相眼皮耷拉着,思谋半晌,才慢吞吞吩咐:“明日派个人去钟府传信,让钟夫人去天牢探监,顺便捎句话儿,让钟克寒务必咬死了没做过!” 卫灏手里,只要认罪,便很难翻供。 秦相深知这一点,才更要叮嘱钟克寒——与其招认,不如咬死了不认罪,还会有被他这位恩师关照救出来的一天。 次日,秦夫人果真派了心腹婆子前去钟夫人处,面授机宜。 钟夫人得令,带着银子吃食前往天牢,谁知却被拦在了外面,谁的名号都不好使,看守牢门的狱卒面无表情,毫无通融之意:“卫大人有令,钟克寒未结案之前,亲属不能探监。” “官爷通融通融,我就是进去给我家老爷送点棉衣吃食,这么冷的天,他在天牢里会冻坏的。”钟夫人苦苦哀求,还悄悄往狱卒手里塞银子。 可惜狱卒不为所动,再次重申:“卫大人有令,谁要是放钟克寒亲属进去探监,便提头来见!”比起动人的财帛,还是项上人头更为重要。 钟夫人无功而返。 与此同时,外面暗暗流传一道消息,说是钟克寒咬出了人命案子的背后,乃是秦相唆使。 秦相如今在朝堂之上风头正健,连太子都敢使绊子,没想到却被最得意的门下弟子扣了顶大帽子,一时里心绪难宁,正想办法派人往天牢里传消息。 许是卫灏早料到了今日的局面,竟早已将原来的天牢狱卒全换成了听命于东宫的禁军,有意隔绝了秦相与钟克寒之间暗传消息,便是连秦相指使另外的官员前去探监,都被挡了回来。 身在牢中听钟克寒于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眼见得三天之期已近,还等不到秦相传进来的消息,这日放饭之后,他正对着牢房里拉嗓子的粗粮饼子犯愁,暗暗气恼自己竟要受这番罪,索性赌气躺倒,闭上眼睛假寐,忽听得外面路过的狱卒小声嘀咕:“这位钟大人到底有没可能出去啊?” 另外一名狱卒探头往牢房内瞧了一眼,发现钟克寒正闭着眼睛挺尸,于是长松了一口气,暗暗加大了音量:“怎么可能出得去?!别瞧着姓钟的往日风光,听说巴上了秦相,升官的速度朝中也没几个,但真要倒下来也容易。你还不知道,秦相已经传话给卫大人了,要与这位门人弟子划清界限,赶紧给他定罪呢。不止是他出不去了,恐怕再过阵子,连他的妻女都要被连累。” 他狱卒也不知怎的,忽聊起教坊的某位花魁娘子,“……正经的官家小姐,从小琴棋书画件件不落的养大了,谁知道竟便宜了我们这样的人,使点银子也能沾她的身。你是不知道,那皮肤身段哟……”接下来便是一长串对于那位花魁娘子极尽轻浮猥琐的描述,中间还夹杂着那种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男人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声。 等两名狱卒的身影渐渐走远,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听得不甚清楚之后,钟克寒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哪有睡意? 唯有根根暴起的红血丝,令人心惊。 第167章 世间之事,譬如夫妻母子,亲人朋友,各有制衡。 卫灏耐心有限,过得两日再次提审钟克寒。 钟克寒还在犹豫观望。 他怀疑狱卒所说,都是故意误导他,心中总还存着侥幸,觉得秦相不会放弃他。 卫灏先礼后兵,如今已经失去了耐性,见他还是咬死了不开口,一顿大刑侍候,将钟克寒打得皮开肉绽,扔进天牢内养伤。 他自己怒气冲冲回府,清洗完身上的血迹,正准备去五柳巷,却被公主府的桑姑姑找上门来。 桑珍找他也很要紧:“公子许久不回公主府,殿下担心公子,病了好几场,每日不思饮食,日渐憔悴。公主又是个好强的,不好说出口,我们身边跟着侍候的人也暗暗着急。母子之间再生气,也不能斩断亲缘关系,还请公子移步,去公主府看看主子?!” 卫灏听到端慧公主再次生病,压抑着突然而至的烦躁,嘲讽道:“母亲这次是真生病,还是为了拿捏我装病?” 桑珍大吃一惊:“公子何出此言?” 卫灏对端慧公主的手段再熟悉不过了,母子交手也非一日之功,装病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 最开始,端慧公主装病的时候,卫灏还曾担心着急。 后来次数多了,他已经明白,这是母亲用来拿捏他的手段。 世间之事,譬如夫妻母子,亲人朋友,各有制衡。 丈夫强势,妻子便退一步;母亲强势,期望儿子也退一步,自从听话顺从,做个千依百顺的好孩儿。 可惜端慧公主强势,已经和离的丈夫跟在外分府别居的儿子,都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肯退一步,让她的打算屡屡成空。 她曾经毫不顾忌皇家公主的礼仪,极尽所能的辱骂丈夫,以及他少年时代的心上人,以期让丈夫在这种狂风骤雨般的暴击之下认输,缴械投降,向她俯首称臣。 结果不但落得个两败俱伤,最后还以和离而收场。 此后她视儿子为自己的私有物品,曾经想尽办法控制儿子的思想行为,只盼着他从此安于公主府,听从她所有的指挥,从此顺风顺水的活着。 可惜儿子也是个犟种,非但不肯听她的话,反而还要逆着她的想法行事,让她伤神不已,每每在心中对卫山川咒骂不已。 卫灏对于桑珍的来意心知肚明,却不肯妥协:“桑姑姑不必骗我了,母亲一年之中总要病上好几回,我也不是御医,就算过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桑姑姑进宫去请御医,母亲见不到我,少生几场气,想来病还好得快些。” 桑珍无可奈何,柔声劝道:“公主这一向病着,醒来时不说什么,睡着念叨了好几回公子。亲生的母子,到底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何至于这般生分?不如公子去瞧一眼,公主心情好了,兴许病就好了呢。” 卫灏想想,总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还要想办法说服亲娘解除卢家的婚约,于是同桑珍前往公主府。 谁知他才踏进公主寝殿,便听到陌生女子的声音,既清且娇,正逗得端慧公主笑个不住。 他扭头去看桑珍,以目光询问:……这便是你说的一向病着,卧床不起? 桑珍:…… 尴尬! 她光想着公主早有准备,谁知还是来得太突然,未能及早通知,这才露了馅。 一不作二不休,她从卫灏身后狠推了一把,此刻已有人打起门帘,毫无防备的卫灏撞了进去,正对上面色红润,与一名少女相谈甚欢的端慧公主。 端慧公主卧床多日,总想着儿子前来,谁知卫灏忙于办案,连个影子也没有。 此时,准儿媳卢明月上门拜访,她自然言笑晏晏,打起精神待客,谁知竟让多日不曾上门的儿子撞破。 一时之间,端慧公主也有些尴尬。 不过她大半生经历过无数风浪,此刻也算不得什么,当即笑着招手;“灏儿快过来,这是明月,听闻我病着,上门探病。”又拉起卢明月的手夸道:“这孩子体贴孝顺,我初次见她的时候,一眼就觉得投缘。” 卫灏心道:您那是跟卢阁老的官位投缘? 至于卢明月是圆是扁,有无体贴孝顺,都不打紧。 他张口便道:“母亲一向喜爱女儿,既与卢小姐投缘,不如便认做干女儿?” 端慧公主傻眼了。 自来兄妹不能成亲,要是她认了卢明月当干女儿,两人岂非成了兄妹? 还谈什么成婚。 她跟儿子闹脾气多时,偏偏卫灏不搭腔,内心的积郁愤懑在此刻爆发,她忍不住提高了声腔:“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遂了母亲的心愿,既然喜欢卢小姐,成了母女也是一桩美事!”卫灏面无表情,阐述一个事实——他不同意这桩亲事。 当初两家订亲,卫灏已经远赴江州,与卢明月连个照面也没打。 此刻母子之间剑拔弩张,而方才笑眯眯与端慧公主闲话的卢明月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起身而立,看看端慧公主,又望两眼卫灏,局促不已:“殿下,要不……我改日再来探望您?” 她说罢,带着侍女头也不回的走了。 端慧公主大怒:“你这是做什么?什么意思?非要当着卢小姐的面说这些话!” 卫灏半点都不肯退让:“什么意思母亲难道不懂,非要我说明白?我早说了不会同意这桩婚事,你偏不听。谁愿意谁娶,反正我是不会娶卢明月的!”撂下这句话,他扭头就走,半点不给端慧公主面子。 端慧公主原来还想着,儿子再冷情,见到容貌出众的卢明月,说不定也会改变主意。再加之还有卢阁老的面子,也不至于当面给卢明月难堪。 谁知这个儿子半点也不像自己,人情世故浑然不放在心上,说出那番话,跟当面拒婚有什么区别。 她气得发抖,一叠声的喊:“来人,把这个孽障赶出去!” 其实都不必她喊,卫灏身高腿长,早已走得影子都不见了。 桑珍后悔不迭,忙进来劝慰:“殿下息怒,公子只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卢小姐,这才反应有些激烈。” 有人劝解,端慧公主的委屈终于有了出口,她眼泪缓缓而下,颓然跌坐回榻上:“我是为着谁费心巴力?他这是狼心狗肺,半点不将我放在心上……” 母子之间争执已非一日,桑珍夹在中间劝解也有无数次,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总也劝不住端慧公主,更没办法拦住卫灏,此刻忍不住问道:“奴婢走时,也未见卢小姐,她怎的这时候来了?” 自订婚之后,卢明月从未踏足公主府,这还是首次上门探望。 事发突然,连桑珍也有些措手不及。 端慧公主此时终于有些懊悔:“我原想着,卢明月人如其名,皎如天上明月,在京中也是数得着的姑娘,那孽障再心高气傲,不同意这门婚事,说不定见到真人后会改变主意。”她气得捶榻:“这个孽障,他是眼瞎了不成?!” 桑珍头疼不已:“殿下别怪奴婢多嘴,公子现在一门心思想跟您对抗,才不管什么卢小姐还是秦小姐,美的还是丑的,恐怕只要是公主给他定下来的亲事,他都不愿意。” 她现在看得清楚,就算卢明月貌比仙女,也未必能让卫灏动心。 “不对!”端慧公主收了眼泪,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孽障在外面到底有没有女人?我怎么瞧着他是心有所属的模样,才对这门婚事抗拒不已,绝非故意与我对抗。”她拉着桑珍的手,郑重叮嘱:“你仔细去打听打听,看看他是不是被外面的女人勾走了魂儿。” 桑珍心道,公子抗拒与卢家的婚事,这已经算是打了公主的脸,要是他在外面有了心仪的女子,这已经不是跟公主对抗的问题,而是跟公主,以及卢家为敌了。 “奴婢一定去打听,殿下先别声张。” 端慧公主再吩咐:“替我厚厚备一份礼,送去卢府给明月小姐,让她别委屈,我一定会好好收拾这小子。” 桑珍一一记下。 第168章 “不知死活!” 卢明月首次去公主府面见未来婆婆,连同未来夫婿,便见识了这对母子之间毫不留情的战争。 随侍的丫环绿珠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色,生怕她不开心,直等马车驶离公主府,才愤愤不平道:“卫公子是什么意思?姑娘头一回上门,便给这样的难堪,这是不将老太爷放在眼里?” 外界传言,端慧公主母子不和,果然不假。 卢明月轻笑:“你这话说的,卫公子又不是跟祖父联姻。”她说 罢又自嘲一笑:“世人皆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挑家世门第,可谁又真正在乎男女之间是否两情相悦?” 绿珠不太理解她的想法,很是困惑:“自来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姑娘这话也不对,除了门当户对,自然还要挑对方品貌性情。端慧公主喜欢姑娘,看重的自然是姑娘的容貌性情,想来与卫公子相合,这才上门求亲。” “傻丫头,你不懂!”卢明月惆怅道:“你以为端慧公主是寻常女子?她从小在宫廷长大,也许年少之时看重的是感情,听说当年她的婚事也闹得轰轰烈烈,最后以和离收场。后来再给儿子挑媳妇,看重的可就不是感情了,而是门第背景。她与我投契,倒不是非我不可,而是非祖父不可。” 绿珠:“什么非老太爷不可,又不是……”又不是老太爷嫁进公主府。 当然这话说出来有辱家中主子,绿珠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卢明月忽“嗤”的一声笑了:“说起来某种程度上,我与卫公子倒是意外的一致,至少在这件婚约之中,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都不愿与对方共结连理。” 绿珠目瞪口呆:“姑娘?” 见卢明月坚定的眼神,她还待再劝:“卫公子品貌俱佳,前途无量,又得太子看重,将来便是当朝新贵,这是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姻缘,姑娘你可别犯傻!” 谁料卢明月态度坚定:“你懂什么?姓卫的如今瞧着花团锦簇,内有公主亲娘,外有太子表兄,但其人站在那里便是方方正正一块冰,搁在家里冷得慌,放在外面也没人味儿,这种丈夫既不知情识趣,也不体贴如微,好看归好看,总归不能让人开心,有甚意趣?” 她想要的婚姻,可不是这样的。 正想得出神,马车外面“笃笃”几声,有人隔窗敲着。 卢明月撩起车帘,从外面探进来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她笑颜逐开,娇嗔道:“做什么?惹我生气了,可别想用一串糖葫芦打发我。” 外面的人倒也知情识趣,又递进来一把,粗粗一看足足有十来串。 卢明月不依:“你当我有多贪吃啊?” 那一把糖葫芦缓缓往外移,却被卢明月一把抓住手腕,恼怒喊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外面一道极低的嘟囔声:“那怎么办?” 卢明月怒道:“怎么办你不会自己想想啊?”一把抢过其余的糖葫芦,“唰”的放下帘子,扬声向外面车夫喊:“还不快走?” 原地骑在马上傻眼的少年郎,如一株新竹笔挺,对着远去的马车低低问:“你是不是去公主府见卫灏去了啊?” 马车内的少女听不见他的低语,却抱着一把糖葫芦,兀自咯咯直笑,跟丫环绿珠抱怨:“你说他傻不傻?” 绿珠小心提醒:“姑娘,你跟卫公子已经定亲了。” 卢明月翻个白眼:“哪又如何?” 绿珠:“……” 卫灏从公主府出来,转头就去了五柳巷。 朱玉笙从钟府出来的事情,他已经知晓。 敲开小院的门,见到朱玉笙,等新雁上完茶退下去,向来耐心十足的卫大人开始找后帐:“听说……钟府过几日要办纳妾酒?” 朱玉笙心道,这人不会在钟府里也安插了探子? 不过她揣度卫大人的来意,似乎……不是那么的和善,于是决定装傻蒙混过关:“有这事儿?我倒不知。” 卫大人审案细致,断然不会放过任何疑点,更不会轻信犯人狡辩:“听钟克寒说,家中侄子要纳前来投奔的同年的女儿为妾,我竟不知钟府除了你,还有钟克寒旁的同年女儿前去投奔,他人缘可真好!” 其实钟克寒只说家中上门投奔的穷亲戚,姑娘父亲早亡,可没好意思说是同年的女儿。 卫大人加油添醋,自行发挥,纯属讹诈。 朱玉笙打死不肯承认:“大人有所不知,我在钟府困守一隅,还真不知道钟府每日发生的事情。说不准钟府还真有别的女子投奔,愿意与钟公子为妾。钟大人官运亨通,想来投奔的人也不少,有男有女都属正常。”她作势要走。 卫灏拉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 朱玉笙一本正经的胡说:“大人不是问,钟府可有喜宴嘛,我这就去钟府替大人问问。” 卫灏一把将人拉进怀中,这狡黠的丫头笑倒在他怀里:“大人这几日伙食欠佳,所以惦记着人家的酒席?”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卫灏又好气又好笑,轻点她挺俏的鼻尖:“老实交待,你当真答应姓钟的为妾了?” 都问到鼻子下面了,朱玉笙当然不好装傻,这件事情还是要讲清楚的,她义正言辞:“我都答应大人为妻了,岂会再答应旁人!钟家人自说自话,妄想把我困在后院里磋磨。” 卫灏一腔从牢里带至公主府出来的郁闷之气消散一空,展颜一笑,雪山冰融,春回大地。 朱玉笙一时里看呆了,双臂软如春柳,攀上了卫灏的脖子,嘴甜如蜜:“多亏了大人借来的骆芸,她几脚踹开对方,我们俩逃之夭夭。” 眼前此情此景,饶是卫大人定力绝佳,呼吸也乱了频率,原本垂眸看着她作怪,闻听此言神色冷锐:“怎么回事,姓钟的动手了?” 朱玉笙回想当时情景,颇为不好意思:“姓钟的喝醉了,只动了口,骆芸动了脚……估计他们主仆俩得好生养几天了。” 卫灏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并且简单评价:“不知死活!” 此事暂且揭过。 第169章 他彻底死心。 钟克寒被抓数日之后,钟府彻底乱了套。 钟锟还指望着钟夫人能把朱玉笙找回来,替自己办纳妾酒。但钟夫人早已乱了方寸,求秦相夫人之后便没了下文,既见不到狱中的丈夫,也得不到秦夫人的保证,空耗了许多人情到处去求人,都是徒劳无劳。 等到钟锟再次前去磨缠她,提起失踪的朱玉笙,钟夫人终于忍无可忍,暴怒道:“你只管着自己快活,怎不问问你叔父如何了?他如今在天牢内生死不知,你倒有心情纳妾了!没人情味的东西,滚——” 钟夫人端庄贤良的形象深入人心,恰逢当时自己所生的儿女皆来请安,一屋子孩子们都被她突然脸色大变的模样给吓到,紧跟着她生的孩子们率先反应了过来,追问道:“母亲,您说父亲怎么了?” 钟夫人语塞。 她也是压力太大,再被钟锟的不懂事一刺激,自是口不择言。 至此,钟府无人不知老爷被抓进天牢,从上到下人心惶惶。 钟夫人不知道丈夫的罪名有多重,但因着朱维清一事,总是忧心不已。 其余子女们以及侄子钟锟,都不知其中厉害,也还是被凝重的气氛所干扰,无心向学,都围在钟夫人主院等消息。 至于钟府下人,这些年在京中总也见过许多官宦之家的沉浮起落,发卖奴仆之类的惨事,已经开始悄悄收拾积攒的家当,也有大胆去求钟夫人的,以别的借口想要赎身归乡的。 人心思变。 钟夫人既无力制止,索性趁着这功夫清理了一波府里的人口,还趁机把钟克寒的两名妾室都放了出去,借口都是现成的:“老爷也不知犯了何事,将来还不知如何呢,不如大家各自谋生路。我是离不得这里了,你们还年轻,将来再嫁一户人家,也能过安乐日子。” 她面上慈悲,私底下也没少搞小动作,妾室进门都被灌了避子汤,数年连个傍身的孩子都没有,从钟府所有女子皆是她肚里爬出来的这件事情上来看,端可见识到她的手腕。 妾室们在钟府苦熬着,原本就没什么指望,如今得此良机,纷纷带着自己的家当,千恩万谢前来磕头,离开了钟府。 钟夫人既除了眼中刺肉中钉,还获得了好名声,只待丈夫定罪之后,再想办法探监。 再说钟克寒在牢里也是苦苦捱着,只觉得每时每刻都无比漫长,满心期待能得恩师秦相援手,结果等来等去,半点消息也无。 他彻底死心。 卫灏第三次提审,钟克寒终于交待了当年之事。 原来,当年钟克寒相约同年姜颂、朱维清出门踏青,不妨在外撞破了座师秦理的心腹与陌生人秘密交接一个匣子。三人不识得接匣子的人,却识得秦理心腹,当日谢师宴上也曾见过此人。 秦理的心腹见事情败露,于是假意邀请三人去秦相别院赴宴,诓骗三人入府。而姜颂与朱维清正直无邪,压根不曾将人往坏处想。而钟克寒精于钻营之道,入府之后便借着尿遁前去向秦理表忠心。 “……当时我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妙,但朱维清跟姜颂二人还以为真是与座师切磋文章。我才高中进士,还有大好前途,自然不甘心,于是前去求见秦相,再三向他保证,此后只愿意当他座下一条狗,任凭驱驰。谁知秦理要我交投名状,我只得接过他递过去的有毒的水酒,陪姜颂与朱维清共饮。” 这件事情于钟克寒来说,乃是他人生重大转折,此刻谈起仍是记忆犹新。 “过得一刻钟之后,姜颂先喷出一口血,紧跟着朱维清也开始吐血,我害怕极了,吓得直抖。但秦理……秦理他还不肯放过我,让我把这件事情彻底处理干净。我没办法,都是他逼我!卫大人,你相信我,我真的是被逼,不然我也得死!” 事情过去十多年,钟克寒依然不能忘记当年两人怨恨的眼神,替自己辩解起来眼珠子也免不了转动,似乎生怕被两人的冤魂所缠。 “这些年来,我也替他二人超度,替他二人在寺里供长明灯,还请了僧人念经。卫大人,这种事情你不用经历,可我不同。我要想活命,要想往上爬,就不能太有良心。” 卫灏嘲讽道:“就算卖了你的良心,登高跌重,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爬上去总有跌下来的一天?” “当时我哪管得了那么多?”钟克寒还要替自己辩解:“他们本来就撞见了,既使不是我下手,也还有别人,到时候还要白赔我一条人命!再说,都是秦理逼得我!” 在钟克寒的心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秦理所逼。 他连哄带骗,取得姜颂跟朱维清家人的信任,将这件事情扫尾,算是向秦相交了投名状,保住了自己一条小命跟仕途。 姜颂家在京郊,而朱维昌见钱眼开,果然迅速把兄长火化,带着骨灰回归乡里,拿着封口费过上了好日子。 卫灏手心冒汗,钟克寒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被书吏记录下来,他在追寻了多年以后,终于找到了答案,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问道:“当年,秦理心腹手下秘密交接的,便是铸币 监那盒丢失的母钱?” 钟克寒当时不知,但一直留心此事。事隔数年,他的官职上去之后,逐渐接触到朝中秘辛多了后才知道,当年两名同年被毒杀之后没几日,铸币监便丢失了一盒母钱。 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匣子,他一直也不明白,一次偶然的相遇,秦理便非要杀人灭口,便猜到了那个匣子至关紧要。 但没想到,如此重要。 他迟疑点头,卫灏心下大怒。 原来当年父亲果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丢失的母钱找不到,而他身为主事之人自然要被牵连,最后丢官去职,和离流放,父子分隔多年,天各一方。 但他不明白的是,父亲事后曾经无数次回想保管的母钱,日夜钥匙不离身,为何母钱能够丢失,到底是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一直也没想明白。 此时此刻,在黑暗逼仄、空气污浊的天牢内,在钟克寒苦苦哀求声中,他想起母亲提起父亲那种解恨的神情,忽然觉得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第170章 谁知他也被外面的女人勾走了魂儿。 钟克寒认罪,卫灏带着供词去东宫交差。 萧懋没想到竟然能从钟克寒身上追查到母钱的线索:“秦理真是胆大包天!” 大半年时间,他对秦相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二人数次交手,他能感受到秦相的野心勃勃。 二人正在商议应对之法,外面小宦官前来禀报:“太子殿下,蜀王求见。” 原来自皇帝病重,太子宣诏诸王入京探病。如今在外藩王已经齐聚京城。 当今天子原本只有兄弟三人,一位兄弟早已病逝,皇帝病入膏肓,如今唯有幼弟蜀王正值盛年,而其余诸王皆是旁枝所出,虽有王爵却是个空架子。 蜀王入宫探病,还带了大批药材进献,对东宫极尽关切安慰,还抹泪伤感,感叹兄长病重自己未能及时入京等语,一派好叔父的模样。 太子与蜀王渐熟,没想到前几日,蜀王却转头隐晦提起:“如今继后的儿子已经成年,而太子殿下还未继承大统,若是有个变故,岂非功亏一篑?” “大统之事,自有天意,何必强求。”太子当时一副伤感模样:“况且都是自家兄弟,无分彼此。” 蜀王当时欲言又止:“有些事情,不要怪臣挑拨。” 太子当时神情镇定:“王叔但说无妨。” 于是蜀王劝他:“储君之位,国之重器,轻易不可更替。况且太子殿下颇有明君之象,而继后那几名皇子……”他摇摇头,言语之间颇为瞧不上:“但继后不甘心,总想推自己亲生的儿子上位,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手脚要做。” 他自入蜀,这些年往东宫不知道送了多少好东西,人人都道蜀王封地富贵,外面人尽皆知蜀王对太子忠心耿耿。 太子闻听此言,目光闪烁,只敷衍道:“皇叔好意,侄儿愧不敢当。” 蜀王摆手:“太子说的是哪里话!臣自离开京城,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太子殿下,你我虽为君臣,实则骨血亲情断不了。再有一桩,我母亲早逝,太子殿下也失恃已久,我们同病相怜,更应该互帮互助。如今陛下有恙,臣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把储君之位拱手让人。” 要不是萧懋早在各路藩王入京之时对其严密监视,压根不会知道蜀王不止与东宫联系紧密,还与继后的几个儿子也有接触,至于他们私底下都说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有此一事,叔侄间信任度大打折扣。 无论蜀王再如何唱念俱佳的的向他表忠心,总不能让他放心。 没想到蜀王劝说一回,不见萧懋点头,隔得几日便又来相劝。 如今已经是第五遭了。 萧懋使个眼色:“王叔过来,你多有不便,去后面藏着。” 卫灏依太子之意,闪身进了书架之后,躲进幛幔之内,瞧不见外面的人影,却能听到书房内的人说话。 不多时,小宦官引着蜀王踢踢踏踏进来了。 蜀地多湿热,听说物产也比较丰富,蜀王虽值盛年,却吃成个肚大如箩的胖子,面白须长,慈眉善目,一副长者风范。 见到太子无外乎老调重弹,让太子趁此机会将诸兄弟斩杀殆尽:“……臣入京多时,观皇后之意,太子若不早做决断,皇位危矣。”又提太子若下不去手,“臣愿为太子赴汤蹈火,背千古骂名亦在所不惜”等等。 太子闻听此言,目光闪烁,只道:“皇叔好意,侄儿愧不敢当!” 蜀王见状大喜,纳头便拜:“臣一定不负太子所托!”转头便出宫而去。 卫灏从书架后转出,若有所思。 萧懋问道:“看出来没?” 卫灏道:“蜀王狼子野心,断不能容。还请殿下速速调兵遣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秦理好像出自蜀地。” 太子点头:“不错。” 他讲起宫中往事:“说起来这还是上一代的恩怨,我还是母后生前讲过一遍,当时年纪虽小却记得此事。当年蜀王的母妃与皇祖母宫争宠,后来被白绫赐死。父皇继位之后,怜惜蜀王幼小失恃,不舍得下重手,于是放手让他去封地,为此不惜与皇祖母反目。皇祖母当初言之凿凿,说父皇纵虎归山,将来总要吃到苦头。谁知……”他叹一口气:“天家骨血,从来亲情淡薄,全都为了皇权富贵争红了眼,说起来还不如小户之家来得和乐安稳。” 关于此事,卫灏也不知从何安慰。 他只能催促太子:“殿下速速调兵,只恐迟一点要出事。” 卫灏带着虎符出宫之时,吩咐卢登带人去五柳巷保护朱玉笙。 “马上要大乱,她若是掉一根头发,你提头来见!” 卢登不敢违逆,只能带一队人马往五柳巷而去,却不知身后还遥遥缀着公主府的人。 桑珍奉端慧公主之令,派人暗中盯着卫灏的一举一动,原本他都很规律,每日出府之后便直奔天牢,或者直奔东宫,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别的。 结果今日在宫门外见到卫灏匆忙出宫,却留下心腹卢登,公主府盯梢的人心有疑虑,立刻兵分两路,一路追着卫灏而去,另外一路紧咬着卢登不放。 卫灏前往京郊大营,倒是很好盯梢。 卢登这一队人马在京城七拐八弯,若非目标明显,早跟丢了。 公主府的探子追到五柳巷,见卢登带着人敲门进了一处小院,于是在巷子口随便用十文钱打听到一个消息——那小院住着的乃是一位绮年玉貌的年轻姑娘,带着个小丫环。 探子留下两人暂且盯梢,急急回公主府禀报。 桑珍听说此事,面色惨白:“日防夜防,没想到在公子这里出了岔子。原还想着他不喜欢卢明月,只是讨厌公主的安排,没想到却是心被外面的女人给勾走了。” 她深知端慧公主的心结,当初与卫山川成亲之后,发现他心中对前未婚妻余情未了,伤怀许久。 端慧公主最开始也曾试着放下公主之尊,用女子的温婉来挽回丈夫的心。 无奈从小金尊玉贵长大的公主,几曾做过如此卑微之事。 就算勉强自己去做,也无甚效果。 后来她用这世上最激烈的手段,想要把丈夫逼回来,却不知越逼越远,最后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这些年来,婚姻的失败如同刻在身上的刺青,变成了端慧公主此生耻辱,让她时时想起便郁郁难展。 原还想着替儿子挑了一门绝好的婚事,谁知他也被外面的女人勾走了魂儿。 桑珍不敢怠慢,赶紧进寝殿去禀报。 第171章 后悔招惹卫灏。 端慧公主原本就是怀疑,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却印证了她的猜想。 “哪里来的狐媚子,竟然勾引我儿?” 她暴怒之下,手中的缠枝莲碗盏砸了个粉碎,直吓得跪了一地的宫婢。 桑珍连忙劝慰:“公主息怒!以前不知道这件事,自然无从下手。现在知道公子在外面有了心上人,再想应对之策也不迟。” 端慧公主厉声道:“还等什么?派人去那把狐媚子抓回来,本宫倒要看看她有多硬的骨头!” 桑珍一听,坏了。 公主动了真怒,任是那小娘子有多硬的骨头,还不得被公主一根根拆下来啊。 卫灏什么脾气? 母子相争从不让步的人,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难道会善罢甘休? “公主三思!”桑珍急了,试图劝阻:“且不论那女子出身品貌,单凭她能让公子记挂,便已经难得。” “难得什么难得?”端慧公主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导,因儿子长期以来不听话而积攒的怒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还在磨蹭什么,快找人去把那个狐媚子给我抓回来!” 桑珍双膝跪地,极力劝阻:“殿下,咱们不能贸然行事,总要搞清楚这姑娘出身背景,公子对她揣着什么样的心思。不然,到时候把人抓回来,让公子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他怎么想?!”端慧公主越想越气:“我给他挑的名门淑女不要,偏要外面来路不明的女人,都赁了院子住,能是什么正经人?还不赶紧去给我抓回来!” 主子都发了话,下面人自然不敢再拖延。 眼见得桑姑姑劝阻无望,公主府的护卫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报信的人前去拿人。 他们深知卫灏的脾气,这件差事办的胆战心惊。 一队人马出得公主府,往五柳巷方向而去,谁知半道上也发现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兵马,打着太子的骑号当街急驰而过,有往几名皇子府邸而去的,也有往皇宫而去的,直吓得沿途百姓噤若寒蝉,各自匆忙往家赶。 公主府护卫自然不同于一般富户家丁,嗅觉非同一般的灵敏,领头的魏仲神色凝重:“怎的好像要兵变的样子?” 他遣一名手下前往公主府报讯:“务必要告诉殿下,外面乱了起来,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兵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往宫城方向而去,让殿下早做应对。”又想起与东宫关系紧密的卫灏,另使一人前往卫灏私宅去报信,他自己带人继续前往五柳巷抓人。 手下不解:“魏队,你一面去抓公子的心上人,一面使人去向公子报信,要是让公主知道呢?” 魏仲细细解释:“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违逆,可公子真惹急了也是位六亲不认的主儿,他连亲娘都敢对着干,咱们几个算什么呀?到时候母子相争,公子的心上人做了炮灰,咱们连炮灰渣都算不上。现在趁着兵乱赶紧卖公子一个好儿,公子听说兵乱说不定会亲自去保护他的心上人,咱们对上公子,定然是惨败,哪里抓得到人。这可不算违逆了公主的意思。” 手下恍然大悟。 五柳巷内,卢登带着一队人马在院内严正戒备,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朱玉笙不知何故,卫灏竟然派人来保护自己,起先还当钟锟找来了,奇道:“有骆芸就够了,何用你们在此守着。” 卢登也不能明说外面的混乱,只能含混道:“公子担心姑娘。”这位可是自家主子心尖上的人,真要带去私宅,说不定会被藩王私兵按址索骥,围在宅子里强攻,反而是五柳巷全是民居,更为安全。 朱玉笙笑道:“他也太过小心了。” 谁知话音方落,外面已经响起了砸门声。 朱玉笙:“……” 姓钟的这么猖狂吗? 不是说钟克寒已经入狱,钟锟这位二世祖底气依然这么足吗? 卢登却觉得诧异。 卫灏心知蜀王带兵入城,多半不会扰民,除了皇城之外,各大朝廷重臣都是他必攻之地,但五柳巷既无朝廷官员,也无皇子府邸,何至于被找上门来? 他一面用眼神暗示手下戒备,一面扬声问:“谁啊?” 魏仲一路躲着兵乱到达五柳巷,站在探子指定的门口,只能硬着头皮道:“听说此间住着一位姑娘,在下是端慧公主府上的人,公主殿下想请姑娘过府一叙。” “……” 朱玉笙不由后退了两步,摆出了拒绝的姿态,并向卢登投去求助的眼神。 传闻之中的端慧公主,耳聪目明至斯,着实吓人。 卢登小声安慰:“姑娘莫怕。” 门外的魏仲其实已经听到内里是卢登的声音,卫灏还未搬出去之时,两人也算得同僚,都负责主子们的人身安全,此刻也只能假装没听出来。 端慧公主命令他们前来拿人,但他们也担着干系,万一这位姑娘洪福齐天,将来真成了卫灏的枕边人,到时候翻起旧账来,他们谁人能吃得消? 卢登亦听出魏仲的声音,客客气气道:“此事在下已经知晓,回头会禀明公子处理,还请魏队回去向公主复命,只说如今兵乱,公子命我等在此保护姑娘,不能离开五柳巷,还望公主见谅。” 他话说的委婉,心里颇为不认同端慧公主霸道的行事风格。 儿子年纪老大还不开窍,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姑娘动了心,您老偏要跑出来搅和,不怕儿子一直打光棍吗? 再说,母子俩为着婚事吵了多少遭,原本就稀薄的母子情份如今缝补尚且来不及,难道还要为了朱姑娘再大吵大闹? 他亲眼见证了卫灏跟朱玉笙的情份如何一点点加深,从江州到京城,两人也算不容易,公子好不容易有了几分人味儿,面上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哪里再舍得让他再变回过去冰冷的模样。 魏仲原还以为卫灏在五柳巷,听里面的意思,竟只有卢登带着一队人马守着此处,心下暗叹一声,这件得罪人的差事,看来非做不可。 他隔墙喊话:“卢登,我听到你在里面。你还是把大门打开,让我把这位姑娘带回公主府去,好向公主交差。你也知道,公主一旦下令,便再无违拗的余地。” 卢登毫无动摇:“魏大哥,此事恕难从命,公子将姑娘交给我等保护,我等不敢轻忽,更不敢把姑娘交给别人,就算是公主下令,我等也只能先遵循公子之令,待来日再向公主负荆请罪!” 魏仲没想到卢登胆大包天,竟然连端慧公主的命令也敢违拗。 他长松了一口气,将来公主追查下来,便可以将没有拿到人的罪责推到卢登头上,但该有的过程也还要走一走。 于是下令:“既然他们不肯放人,弟兄们,把门给我拆了!” 公主府的护卫们得令,顿时一哄而上,开始暴力拆除院门,而里面的卢登带着人拼死抵抗,一时里乱作一团。 骆芸见状,将朱玉笙跟新雁都护在身后,做好随时拼杀的模样。 本来,卫灏借她出东宫,就是为着保护朱玉笙在钟府的安全,谁知道离开了钟府,还有更大的威胁。 端慧公主固然可怕,对儿子有着极强的掌控欲。 她作为太子妃身边的贴身武婢,多少听过一耳朵,据说卫灏为了反抗端慧公主的掌控,母子俩闹了好多场,如今事端还未平息,两府的护卫现在竟然要为了朱玉笙而大打出手。 她悄悄回头,向朱玉笙投去敬佩的目光,小声嘀咕:“朱姑娘,你可真有本事啊!” 朱玉笙哭笑不得:“哪里哪里。” 她捂着心脏:“公主府都是这般气势吗?拿人被拒,便要拆家。”实话实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了,后悔招惹卫灏。” 有时候连她都觉得奇怪,分明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她一直在拒绝,一直想要在两人之间划出分界线,可是越要远离反而离得越近。 命运有时候过于玄妙,兜兜转转总能把有情人送作一处。 连她都不得不感慨这奇特的缘份。 骆芸一针见血:“晚了。” 卫灏为了她竟然前往东宫借人,而端慧公主听到有她,竟然派人前来拆家拿人,这件事情恐怕很能善了。 她暗暗替朱玉笙捏着一把汗,见她一脸惶恐之色,只能尽力安慰:“放心,只要你没有落在公主手里,这条小命大约能保住。” 换言之,要是她落在端慧公主手里,这条小命十成十要保不住了。 骆芸不安慰还好,她越安慰,朱玉笙越害怕,小脸煞白,暗暗盼着卫灏赶紧过来。 正在此时,院门“砰”的一声,两扇门板从外面被彻底砸了下来,差点砸中里面的护卫们。 木板落地的同时,腾起的灰尘扬了卢登等人一头一脸,不等他们喘口气,紧跟着魏仲便带人冲了进来,两方挥剑战在一处,左右四邻听到动静,吓得一家老小关门锁窗,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生怕被殃及池鱼。 骆芸护着朱玉笙,试图远离战圈。 但这院子着实太小,避无可避之下也免不了要与公主府的护卫们交手。 这帮人一见骆芸的武功路数,都面面相觑,脑子里开始冒出各种各样的猜测。 魏仲甚至在想,看这武婢身后,应当是宫里出来的,与公主身边的武婢是同样的路数,难道此事太子殿下也有份参加? 或者,这位姑娘背后还有太子殿下? 他手底下不知不觉放慢了攻击的速度。 第172章 特别好。 卫灏还不知朱玉笙因着公主府的阵仗,而萌生悔意。 他出宫调兵,跨马提枪再次赶往东宫。 太子原只是纵容默许,想试探一下蜀王的胆子到底有多大,谁知这位王爷大约在蜀地养肥了胆子,竟敢带兵入城。 万幸皇帝病重之后,他一直默默准备,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乱兵长驱直入,被紧闭的宫城拦住了脚步,谁知西门竟有人擅自打开城门,蜀王手底下一队人马立时便冲了进去,与守皇城的禁军战作一团。 太子正在城头督战,忽有宫人来报:“太子殿下,陛下……驾崩了……”紧跟着宫内钟声响彻苍穹,绵延不绝。 远在五柳巷的激战也远未结束,魏仲与卢登捉对厮杀,各为其主互不相让。 魏仲气喘吁吁的威胁:“卢登,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公主要是真的生气了,你该如何平息主子的怒气?就为了这样一个没名没份的民间女子,赔上你的性命,值得吗?” 卢登手中长刀划过,差点劈断他半条胳膊,态度极为坚定:“公子之令,我不敢违,哪怕拼上性命,也断然不能让公子伤心。至于名份之事,那不是我一个做亲卫的该考虑的事情。” “你这个木头脑袋!”魏仲几番试探,发现他态度丝毫不肯松动,便知道凭他是劝不动了。但平白无故,他总不能为了公主拿人的命令,跟卢登拼个你死我活? 他迫于无奈,只能后退两步,与卢登商议:“来来来,你朝我这里砍两刀。” 卢登还当他赌气,当真提刀要砍:“你当我不敢?” 魏仲恨不得拿根棒子把这小子敲醒:“你傻啊?!” 卢登如梦初醒。 魏仲带着手底下的残兵败将往回撤的时候,与蜀王手下巡街的兵卒狭路相逢,又大战了一场。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公主府复命,手底下三名弟兄已经折在蜀王手下,其余几人经过两场大战,各自都挂了彩。 公主见到手底下亲卫鲜血淋漓的模样,却不曾拿到人,顿时火冒三丈:“人呢?” 魏仲伤了左胳膊右腿,走路打闪,被旁边负伤的兄弟扶着,勉强跪倒在地请罪:“属下无能,未能将人拿回来。公子派了卢登等人前去保护她,出来又遭遇叛军,失了三名兄弟,这才赶回府。都是属下无能!” 端慧公主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道变故频出,不但没拿到人,手底下还有人丢了性命,对朱玉笙恨意更深:“贱人!” 魏仲既没抓到人,还负了伤,被端慧公主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才被撵了出去。 桑珍愁眉苦脸。 她既怕魏仲抓到那姑娘,回头母子之间变得不可收拾;又怕魏仲抓人被拒,空手而归,伤了公主的脸面。 无论事件朝着哪方面发展,于端慧公主与卫灏之间的母子情份,都是极大的损害。 端慧公主还想集结府中护卫前往五柳巷,忽听得门外有人来报:“公主,外面来了一队人马,打着蜀王大旗,说是奉了太子殿下之令,请公主前往皇宫作证。” 公主府离皇城极近,近到隐约能听到外面的喊打喊杀声,再说魏仲回来之时,已经向她禀报过沿途乱象。 端慧公主大怒:“萧俭胆儿真肥了!” 今上登基之时,蜀王萧俭还是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孩儿,惶恐无助。 谁曾想几十年后,他竟有胆子闹起宫变。 “紧闭府门,强攻者格杀勿论!” 年轻的时候,端慧公主也曾参与宫变,但她如今年纪渐长,不愿意再掺和进宫里的事非。 再说蜀王对太子平日固然恭敬,逢年过节礼物从来没断过,但往太子府送礼的各地藩王难道少了? 卫灏与太子萧懋向来关系亲近,而端慧公主对这位侄子也算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她不相信因着送礼频繁,太子会蠢到授意蜀王发动宫变。 再说皇帝久病在床,太子监国,等于帝国的权柄早已经掌握在太子手中,他想要为难、或者对其余皇子动手,大可等登基之后皇位稳固,再慢慢收拾也不迟。 何必急吼吼发起宫变?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蜀王假借太子之名,为自己谋利;要么假借太子之名,暗中投靠了继后所出的皇子。 无论哪种可能,都是这场动乱的导火索。 而她能做的,唯有远远观望。 公主府外的蜀兵一直在持续不断的攻击,试图大破府门“请”端慧公主进宫。可惜公主府内的护卫皆是精锐,都是身手了得的儿郎,这场强攻还用上了放火,到得天快亮时,才将将攻破府门,还未到达公主藏身的第三进院子,京郊大营巡街的将士们就寻了过来,与公主府的护卫们里应外合,来了个瓮中捉鳖。 天色渐明,所有在黑夜之中搏杀过的痕迹,都在初升的太阳之中显出真实的样子。 公主府厚重而气派的大门在深夜的激战之中被彻底毁去,两扇大门面目全非,还有余火在燃烧,而乱兵的尸体从大门外一直堆进了第二进院子,断臂残肢、倒卧的尸体,还有染血的青砖花圃、压倒的枯枝积雪、还有身着公主府护卫服尽职牺牲的儿郎……还有被误伤的宫婢宦官…… 端慧带着十几名亲卫,一路从第三进院子里往外走,还与匆忙赶来的武将了解情况:“到底怎么回事?蜀王当真是奉太子之令?” 京郊大营带兵前来的武将早知道端慧公主性格强势,不是位和气容易亲近的主儿,说话都透着小心翼翼:“禀公主,末将奉太子之令入城平乱。太子殿下英明睿智,想来不会既纵着蜀王生乱,再调兵入城平乱,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染血的头盔规规矩矩端在手上,另外一只手里还提着长刀,身上的铠甲上也有暗红色已经干涸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乱兵还是自己人的鲜血。 端慧公主正要再说两句,却在下一刻听到了城内皇家寺院连绵不绝的钟声。 “无常钟?” 她神情一滞,僵立在原地,有种猜测呼之欲出,却又让她不敢宣之于口,只能默默计算钟声到底响了多少下。 谁知那无常钟便似永无止歇,连敲了四百多下,犹未能停,那可怕的猜测变成了现实:“陛下——” 昨日宫城生乱,天亮之时大乱便已经被止住了。 朱玉笙作为一名与宫乱毫无牵扯的普通百姓,也结结实实受了一场惊吓。 乱兵倒是并没有奔着她住的五柳巷而来,概因那一片全是平民百姓的住宅,于皇城的权势毫无关系,还会拖累进宫的速度。 朱玉笙的惊吓来自于端慧公主,她头一次见识到了皇权的冰冷与可怕,想拘拿一个人甚至连理由都不必找,只需要派一队人马上门拆家捉人就好。 多亏了卢登忠心耿耿,听令于卫灏,竟敢跟端慧公主派来的人对抗,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小命。 朱玉笙焦急的等待着卫灏前来给她答案,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心中都要产生转身逃跑的念头,但想要弄清父亲死亡真相的初衷将她牢牢定在京城,只能每日盼着卫灏忙完手头的事情来见面。 卫灏许是公务太过忙乱,三日之后他才现身五柳巷的小院。 他出现的时候,眼睑下面青黑一片,显然已经许久未曾好好安睡。 朱玉笙有点心疼他,递了热茶过去,温声问:“可有吃饭?” 卫灏揉揉额头,疲累落座:“出宫之前随便垫了几口,不必再忙,你先过来我瞧瞧,可有哪里受伤?” 朱玉笙心情沉重,面对卫灏强势的母亲,她甚至想要退缩。 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与贵族公子原本就有着天壤之别,而她与卫灏若非阴差阳错,也不至于走到一起。 卫灏很好。 特别好。 但他的母亲太过可怕,要是他没有提前预留心腹亲卫,恐怕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样的男子,便如悬崖边盛开的花,想要攀折说不定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站在原地转了个圈,却并未靠近卫灏,只是假装不在意,柔声道:“你别担心,我一点事都没有,连根头发也没掉。” 卫灏显然不放心自己的母亲,他深知端慧公主心性之强悍,还是固执的伸手:“过来我瞧瞧,是不是吓坏了?”纵然身体没受伤,但心灵上的恐惧总是免不了的。 这一刻,朱玉笙站在他三步开外,眼眶忍不住红了。 多少年了,她总觉得自己已经经历过所有的苦难,也能咬牙承受一切难捱的时光,后来才发现,只是缺少嘘寒问暖的贴心人,这才披起一身冰冷的铠甲,硬着头皮往前走。 现在,那个人伸开双臂,温暖的怀抱是那样的诱人,她终于忍不住内心的蛊惑,缓缓走过去,投进了他的怀抱。 “吓坏了?” “嗯。” “对不起!” “不要紧!” “以后,我不会再让她的人来骚扰你。” “你说话算话?” “算话。” 怀里的人儿小鸟依人一般,软软依偎在他怀里,卫灏轻轻低头,在她馨香的发顶吻了一下,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 有种想要将她藏起来,让任何人都找不到的疯狂念头,在脑子里盘旋。 他想,他是疯了?! 这么可怕的强占欲,当手下人传信进宫,说端慧公主趁乱派人去捉拿朱玉笙,他的一颗心脏差点吓到跳停,不敢想象三天时间,他那掌控欲可怕到令人窒息的母亲,能做出什么样不可挽回的事情。 还好传信的护卫见他面色难看,便猜到他想岔了,于是连忙解释:“卢队带着我们跟魏仲打了一架,还伤了他好几个兄弟,没让他带走朱姑娘。” 那亲卫迟疑道:“公主府那边,还得公子去周旋。我等不敢违公子之令,便只能得罪公主了。” 换言之,人保住了,公主我们也得罪了,公子您得善后。 卫灏:“……” 混账! 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他要放下手头的事情出宫去见朱玉笙,被守在皇帝灵前的太子拦下:“不是人没事吗?你出宫做什么?” 卫灏焦急道:“她是民间女子,根本没见过这种阵仗,恐怕被吓坏了,我得去瞧一眼才放心。” 东宫妇人也不少,萧懋从来不觉得哪个女人能重要到足以令他丢下忙到喘不上来气的公务去探望的地步,对表弟这种不分轻重的行为着实无语,鄙视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手下不是说那女子没事嘛。至于害怕,本宫赐她几剂安神汤药,等你忙完这阵子再出宫?” 可惜向来对公事最为上心的卫灏,此刻便跟换了个人似的拒绝了萧懋的好意:“殿下你不懂,见不到她安然无恙,臣没办法处理公务。” 萧懋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嘲笑他了:“还好你中意的女子也只有一名,要是再多几个,本宫恐怕没办法把你从私宅里挖出来了。你瞧瞧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要是让姑母见到,还不知道得气成啥样儿。” “气成什么样都不要紧。”卫灏已经放弃了跟端慧公主融洽相处的可能性。 母子关系糟糕到不能更糟糕,况且他内心还有一个很可怕的猜测,只是一直没有印证而已,哪还有余力去修补母子感情。 “母亲从小在云端,她哪里懂普通女子的痛苦与恐惧。她只会给最亲近的人制造痛苦,而非带去快乐,殿下不懂。” 萧懋卖惨:“我是不懂,因为我从小就没有了母亲。” 卫灏语塞:“殿下,不带这么使唤人的,你看看我的眼睛,好歹也放我几个时辰的假,让我好好歇一歇喘口气,就不怕累死了我?” 萧懋只得抬抬手:“滚,三个时辰,不能再多了。” 卫灏边往后退边行礼:“多谢殿下,三个时辰足够了。” 一出宫门,他便翻身上马,直奔五柳巷,紧紧提着的心一刻都没有落回肚里去,直到将人结结实实拥进怀中,他才觉得踏实不少。 第173章 “有点后悔了。” 朱玉笙是后来才知道皇城中发生的一切。 蜀王打着太子的旗号带兵入城,表面是剑指诸皇子,实意上却是想逼宫,意欲篡位。 太子原本觉得他话头不对,想观望一番,谁知道蜀王胆大包天,竟让太子钓到一尾大鱼。 藩王带兵入城可是死罪,谁想蜀王竟敢犯此忌讳。 万幸太子早有准备,卫灏调兵入城,关门打狗,与蜀王手下交锋数次,正在交战激烈之时,却有人从里面打开了皇城西门。 蜀兵一路冲杀进去,两方人马在皇城内外杀得天地暗,尸体堆积如山。 紧要关头,皇帝却驾崩了。 太子振臂高呼,总算遏制住了这股叛乱。 蜀王被擒,追查暗中为蜀兵打开城门之人,经过卫灏一番严刑拷打,城门守卫供出了丞相秦理。 卫灏两日没合眼,还得带兵去抓秦相。 想来秦理自蜀王兵败之后,便担忧过自己的处境,于是抛下老婆孩子家里人,乔装打扮畏罪而逃。 所幸自京城大乱,卫灏带兵入城之后,便下令守城巡防队封锁城门,严格管制出入员,最后在城门口捉到了推着粪车臭烘烘的秦相。 卫灏在天牢之内见到秦理,他身上还有大粪的味道。 他着实难以理解:“秦阁老,下官实在理解不了,依阁老今时今日的地位与官职,为何要投靠蜀王?” 死到临头,秦理不肯承认:“卫小大人,说话要有证据,我几时投靠蜀王了?” 卫灏冷笑:“阁老没有投靠蜀王,打扮成收粪工的模样,难道是为着味道好闻?” 秦理老脸憋的通红,好半天才讲出一句话:“卫小大人,怎么说话呢,你父亲可是性格温厚品行高洁。” 不提卫山川还好,一提卫山川,卫灏的脾气更收不住了:“对啊,我父亲性格温厚,品行高洁,便活该遭你陷害?” 秦理狡辩:“我几时陷害卫大人了?” 他与卫山川曾为同僚,轮到卫灏便称其为卫小大人。 谁知道卫山川不耐烦世俗之间的争名夺利,其儿子卫灏却是太子手上一把宝刀,锋锐无匹,砍一刀疼痛入骨。 卫灏早有心理准备:“秦阁老,你不说,不代表旁人也不会说。想想你的好学生!” 秦理马上想到了自被打入天牢之后便失去音讯的钟克寒,心虚的说不出话来。 原来秦理出身蜀地,早被蜀王收买,且太子从小便亲近治国理念更为保守的卢相,而非激进的他。 他预感到自己在下一任君主继位之后会被边缘化,从权利的巅峰跌下来,就更坚定了要继续站在顶峰的想法,自然更要谋个从龙之功。 可惜,功败垂成。 卫灏自拿到钟克寒的口供,一刻也没停歇赶往东宫,其后又带兵平叛,想起前后之事,还未跟朱玉笙详细讲过,免不了要费一番口舌。 先从母钱的失踪说起,紧跟着便是秦相心腹交付母钱,被朱、姜、钟三人撞破。 朱姜二人品性正直,完全没料到世间还有那种不择手段哪怕出卖好友的性命,也要往上爬的人。 钟克寒恰恰是这种卑鄙小人。 他踩着朱维清跟姜颂的尸骨爬了上去,一路在宦海畅游,从来也没有忏悔过自己所犯的罪孽。 朱玉笙没想到让自己痛苦了这么久的谜团,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父亲之死,只不过是个偶然。 他无意之中被卷进了一场阴谋的旋涡,稀里糊涂送了命。 朱玉笙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我父亲他……大概从来也没想过,这世间还有这样卑鄙无耻的小人……”她双手捂脸,泣不成声:“……这样卑鄙的人,他怎么敢?!” 重活一世,她终于查到了父亲死亡的真相。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卫灏轻抚她的肩,将要揽进怀中,任由她哭。 许久之后,朱玉笙的情绪总算趋于平静。 卫灏见状,温声细语继续讲。 “由秦理而想到吴延,仔细审问蜀王身边的人,这才查出吴延也出自蜀地。不但出自蜀地,他还受蜀王极大的恩惠,当官路上不择手段,有把柄在蜀王手里,此后便身不由己开始暗中为蜀王卖命。被抓之后,为了不供出蜀王跟秦相,只得自杀谢罪,以保全自己一大家子。” 朱玉笙没想到这才是真相。 从多年不挪窝的江州刺史、到寺院的僧人、消失的铜像、坚持发行纸钞的秦相、蜀王的密谋,都是为了颠覆国朝的经济,为造反铺路。而最先卷入这场阴谋的,是身在铸币监的卫山川,紧跟着便是无意之中撞见交母钱过程的朱维清、姜颂、以及不择手段的钟克寒。 一切都是偶然。 卫山川丢了官被流放,而朱维清跟姜颂却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世上之事,卑鄙小人以心度之,对正人君子行卑劣之事,轻而易举。 而正人君子心地清明,视旁人也为君子,对卑鄙小人防不胜防。 其实,前世朱玉笙死后,卫灏最终还是扳倒了秦相与蜀王,也查清了朱维清之死一案。 在她死后的第二个月,太子登基,终于迎来了天下大赦。 可惜,她早已死在了流放之地。 今生她利用机缘,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小命,带领家里人过上了好日子,还知道了朱维清死亡的真相。 一切都刚刚好。 此刻朱玉笙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卫灏。 她觉得一切的语言都是苍白的,于是再次扑进他怀中,听着男子强劲有力的心脏,静默良久,终于感慨道:“蜀王也真有耐心,想来他在朝中布局也非一日之功?” 这才是太子跟卫灏如今最为苦恼之事。 “蜀王心中仇恨先帝,想来从去了封地之后便开始布局,也不知道在朝中网罗了多少官员,还得等太子登基之后慢慢清理,也是桩麻烦事儿。” 千头万绪,还等着他回宫去处理。 太子如今倚重他,若非听说端慧公主派人去拿人,他也不至于急匆匆撂下公事跑来。 “被公主府的人吓到了?”卫灏怀中揽着佳人,终于心疼的问了出来。 朱玉笙叹一口气:“我一介平民,哪见过公主府的阵仗。”她忍不住说了句真心话:“有点后悔了。” 卫灏:“……” 第174章 两颗心仿佛粘在了一处 卫灏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他顿时傻眼了,紧揽着怀中的人儿,暗自庆幸自己不顾太子的劝阻,执意出宫的决定,再英明不过。 “你放心,以后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不管是我母亲,还是我父亲,谁都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他像是保证一般,在她耳边郑重承诺,接着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逼着她:“你发誓!”不许退缩。 朱玉笙被气笑了,仰头看着他。 “看什么?”卫灏觉得她眉眼弯弯,但眸光里含着种说不清的味道,怀疑她在肚里大骂自己。 朱玉笙一本正经道:“我在看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卫灏被她这副狡黠的模样给逗乐了,低头额头与之相触,两人呼吸相近,低声呢喃:“你要不要试试,看看我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眼前放大的俊颜,瞳孔里还有慌张的自己。 男子灼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也不知是她的心跳声,还是他的心跳声,又许是两人的心跳声混在一处,让两人面颊发烫。 也不知是谁先靠近的谁,等到两人反应过来,那温软的嘴唇已经贴在了一处。 许久之后,男子低哑询问:“还后悔吗?” 他怀里的人儿柔软如春柳,软软依在他怀中,面泛桃粉,眸如流光,语声羞怯又气愤:“你…你……哪有这样逼问的?” 男子尝试再次去亲,怀中人儿连脑袋也彻底埋进他怀里,语声隔着衣襟透出来:“知道了!”他如释重负,紧跟着却听到另外一句:“以后后悔也不告诉你!” 卫灏紧张起来:“你不告诉我,是想做什么吗?” 初见之时,她楚楚可怜,无枝可依。后来费尽心思攀上来,谄媚的让他不忍卒睹;后来的无数次接触之中,越来越熟悉了她,才了解了她的大胆与坚韧。 这样满脑子主意又敢身体力行的小丫头,谁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儿。 朱玉笙没想到只是一句话而已,竟然能让卫灏色变,于是笑到不能自已:“我能做什么呀?”还是略点些委屈跟责怪的说:“我又不能带一队人马去抓你,难道你怕了?” 女人家小心眼起来,总是格外的不讲道理。 况且朱玉笙遇到的事情,实在有些离谱。 她只是与卫灏阴差阳错之下有了交集,就算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她以为最坏的结果是劳燕纷飞,谁曾想到比之更可怕是,有可能被他权势逼人的母亲给捉走,小命不保。 卫灏理亏,只能不住道歉:“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低头亲吻她的头顶,细软的发丝,带着独属于她的馨香,让他虽在不断认错,可心旌摇曳,情不自禁。 朱玉笙仰头,从他眼里看到了清清楚楚的欲念,感受到揽着她的双臂所暗含的可怕力量,不知为何,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怯意,于是故意打断他的道歉,岔开话题:“那母钱到底找到没?” 卫灏信心十足:“不用想都能猜得到,母钱定然在蜀王手中。他积攒财富,就是想造反上位。兵马粮草,战亡抚恤,哪个不需要钱?蜀兵所用的甲胄兵器,比之京郊大营的兵士亦不差,可见蜀王府有多富裕。当年他分封之时,也只带走了其母生前在宫里得到的赏赐。蜀地再富庶,财富终究有限,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积攒到数量惊人的财富,足够囤兵练兵,可不是一方封地积年的税收就能轻而易举办到的。” 他分析的都以,只是母钱究竟在哪里,如果也只是猜想,还未进行印证。 朱玉笙也是个不太相信推测,而只相信实际情况的,极为务实的女子,她奇道:“朝廷要派兵前往蜀中吗?” 卫灏轻抚她的头顶:“太子殿下尚未有旨意,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国丧结束,新君登基之后才能有所应对。再说如今蜀王还羁押在京中,就算是蜀王府诸子,应该也不敢轻举妄动。此事暂缓。” 自平乱之后,太子萧懋便更为倚重卫灏,凡是重大的事情,必要召卫灏相商。 两人名为君臣,实则感情深厚如兄弟。 朱玉笙放下心来:“只要不再乱起来就好。”她在市井间长大,对百姓疾苦尤其有着深入的认识,不比卫灏这等从小生长在云端的天之骄子,需要俯下身子来,才能看到普通民众的痛苦,甚至有很大的可能对这种痛苦视而不见,或者完全不解。 “老百姓对争权夺利不感兴趣,都只想吃一碗安稳饭。谁杀了谁,或者谁赢了谁,再或者谁又登上了皇位,于小民百姓来说都没有区别。最大的区别只在于,新上位的君王有无待百姓好。” 卫灏轻拍她的背:“我不敢说太子将来会不会是有道明君,但我会尽力辅佐君王,做一位贤臣。”这些话,他从来没跟端慧公主说过。 怕引来她的嗤之以鼻。 出自皇室的高贵公主,从来都站在云端,俯瞰众生。 唯一让她弯腰的一次,还是遇见了心仪的少年,结果却以惨败收场。 小民百姓的生死,于公主又有什么干系呢。 可是江州之行,却让卫灏认识到了小民百姓的卑弱无助,坚韧可怜,勤劳乐观。 原来,他为官的目地,就在于此。 在于这些撑起了帝国庞大开支的,蝼蚁一般的小民百姓。 要为无数千千万万的他们张目、发声、保护他们,使得他们能够在阳光下大胆劳作,在土壤里深耕播种,在秋收的季节里喜笑颜开,在温暖的房屋里三餐四季,繁衍生息。 他这些话,讲给这世上最为亲密的母亲去听,她定然会笑话他的痴气。 不过是草芥一般的贱命,哪里值得他这样高贵出身的年轻公子去保护。 说出来也不怕旁人笑话。 然而朱玉笙是懂他的。 她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目光里是满满的敬仰,喃喃自语:“我父亲生前也有此志,只是……” 隔着十年光阴,她遇上的良人,亦有父亲之志,何其幸运?! 两人静静靠在一处,两颗心仿佛粘在了一处,那样亲近妥帖。 第175章 “谁要跟你成亲?” 蜀王叛乱,皇帝驾崩。 太子率众平乱之后,顺利登基。 唯一遗憾的是,皇后在宫乱之中受惊过度,卧病在床,连身体也不能动弹,只有眼珠子转来转去,嘴里吐出来的模糊不清,极难听出她在说些什么话。 她所出的三名皇子在蜀王叛乱之时死了两名,唯一活着的当时也被吓到魂不附体,偷换了宦官的衣服往外跑,逃命之时也受了一点伤,随着登基大典之上群臣的叩拜,膝盖也不由自主的弯了下去。 尘埃落定。 卫灏终于有暇再次踏进公主府。 公主府内从护卫到宫婢,外加看门小厮,洒扫仆从,管灶的厨娘,以及看管花木的匠人,都知道他久不曾前来,连除夕以及新年都不曾来过。 随着卫灏长久不曾踏足公主府探望亲母,端慧公主的情绪以及脾气都持续性的坏了下去。 没想到新皇登基之后,他这位朝廷新贵总算能抽出时间回府。 一时之间,众人激动不已。 桑珍听到卫灏前来,激动的差点落泪:“公子总算想通了。”又怕他们母子见面再次争吵,已经在想着到时候如何劝解。 姽婳想悄悄溜去上妆,涂些新买的胭脂,又怕动作太过明显,引众人瞩目,只能在心里暗暗后悔,今日不曾好好打扮。 消息传回公主寝殿,端慧公主缓缓起身,两眼无神:“真的假的?” 自儿子上次负气离开,母子俩再不曾见面,就连她派人捉拿外面那小妖精,都不曾引来他的上门,反而下次再派人去,她竟已被转移,也不知是被他藏在了自己府邸,还是外宅。 偌大的京城,端慧公主没办法大张旗鼓的派人到处搜拿捉人,告诉外面的人儿子有了宠爱的女人,免得引起卢相震怒,卫灏借机退婚,如了他的意。 端慧公主只能缩在公主府里,心底不知道发过多少回狠,连前夫卫山川,以及他当年心仪的妇人两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剩下的便是孽子卫灏,真是个白眼狼。 她骂完了又黯然神伤。 这一生,丈夫的心留不住,儿子的心还是留不住。 到头来一场空。 后来在先帝灵前祭拜,她总算在葬礼上遥遥见了他一面。 年轻的儿子模样酷似年轻时候的卫山川。 只是儿子眉梢眼角堆砌的全是寒霜冷雪,扑面而来的疏离冷淡让人觉得高峻难近,仿佛那是风雪之中冻立的石柱子,感受不到一点人烟气,也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他在处理公务之时,都是这副模样。 而年轻的卫山川笑容温暖耀眼,言谈之间令人如沐春风,观之可喜。 她那时候精神剧震,忽然想起卫灏小时候也是个爱笑爱玩爱淘的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长成了这般冷漠的模样。 端慧公主早已忘记,母子俩上一次融洽愉悦的交谈,是在什么时候了。 从宫里守完灵回来,端慧公主便病倒了,连登基大典都没参加。 这次是真正生病,而非以往装病,想要诱卫灏前来拿捏他。 桑珍急得上蹿下跳,想要去寻卫灏前来,被端慧公主拉着手腕不放:“算了,他忙得抽不开身,哪有空回来看我?” 改朝换代,新贵们必然有着忙不完的公务跟应酬,而卫灏不曾借助岳家的力量,而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在萧懋处为自己搏得一席之地,那是他自己有本事。 逃离了母亲掌控的少年,这些年与她渐行渐远,却也越飞越高。 她只能无力的望着他早已远去的身影而黯然神伤。 谁知正在此时,恰如苍鹰起飞之后的回望,卫灏竟然上门了。 桑珍再三确认,这才敢报于寝殿的端慧公主知晓:“真的真的!”忠心耿耿的贴身女官跟了她多年,深知她有多要强,此时再不敢让她失落:“公子已经进来了,在外面花厅里候着,奴婢想着来为公主梳妆,不如您起床涂些胭脂,瞧着精神些?” 端慧公主没想到儿子当真上门,果然在桑珍与姽婳两人的侍候之下,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再精心上妆,瞧着虽然消瘦不少,但精神尚可。 卫灏进来的时候,郑重向端慧行了大礼:“儿子见过母亲,母亲近来可好。” 端慧公主向来嘴硬,此刻也改不了往日习惯:“好不好的也没见你记挂,也许等我死了之后,你就安心了。” 卫灏皱眉,但也极力忍耐她的脾气。 桑珍听得话头不对,连忙打岔:“公主说话了,公子别往心里去。想是近来公务繁忙,公子也瘦了一圈,不如坐下来喝杯茶,让厨房准备一大桌子菜,母子俩好好吃一顿饭?” 她自以为周全,谁知母子俩均不领情。 “免了。”端慧公主虽不能与儿子在很多事情上达成一致,但对他却极为了解:“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不然无缘无故的,他总不会是真为着记挂她这个做母亲的,才巴巴前来。 没见他两手空空,连京城里她最喜欢的点心也舍不得提一匣子,哪里是探病的模样。 桑姑姑还想要打圆场:“公主这是说哪里话,公子回府……”谁知话头骤然被卫灏打断:“桑姑姑不必忙,我过来问母亲一点旧事就回去了,家里还有人等着我用饭呢。” 他这句话刺痛了端慧公主。 原来,他果真将外面的女人带回了自己私宅。 端慧公主冷笑:“你是怕气不死我,非要跑到公主府里耀武扬威吗?”她喘一口气,缓缓落座,继续骂:“也不知道外面那小贱人灌了你什么迷魂汤,竟将你蛊惑得失了心智,不拘脏的臭的都往家里拉。” 她言辞刻薄,极尽侮辱之能,按照先例,此时卫灏就该动怒,母子俩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然而今日,卫灏却并没有动怒,只是深吸一口气,眸子里是显而易见的失望,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平静:“母亲,您这一生都不曾尝过两情相悦的滋味,怕是永远都不能明白,在心爱的人眼中,身份地位权势财富都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我倾心于她,而她心悦于我,跟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开心满足,这就够了!” 杀人诛心! 卫灏的这句话,可谓是戳中了端慧公主的肺管子。 她当即就炸了,脸色煞白气得直哆嗦,指着儿子那张冷漠至极的脸孔,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些攻击外面野丫头的话语,在他的还击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无能狂怒。 儿子全然不顾及她的心情,触及她一生隐痛,令她寒心不已。 “你……” 卫灏却对亲娘的愤怒无动于衷,再次开口:“有件事情我始终不明白,父亲当年一直疑惑,铸币监放母钱的钥匙他一直贴身保管,为何会丢了。直到他流放之时,我去送他,他还没想明白。父亲没猜出来,但我猜出来了。” 在黄昏的光影之中,在明暗交界的混沌时间里,在几乎瞧不清母亲真容的此刻,他的目光直白而笃定:“母亲,是你动的手脚?” 他肯定式的疑问,让端慧公主的防线彻底崩塌。 这是她当年满心欢喜生下来的儿子,也曾细心照拂,也曾爱意满满,也曾满腔爱意要好好教养他,把被丈夫拒绝的那部分浓烈爱意也全部倾注在他的身上,可是瞧瞧啊,她究竟养出了怎样的好儿子? 端慧公主愤怒失望到了极致,反而彻底癫狂,再也不愿意保留最后一点颜面,要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捅开。 丈夫让她痛苦,儿子也让她痛苦,那么她又何必再顾忌儿子的感受呢? 她从至亲至爱的儿子身上感受到了刻骨的仇恨与痛苦,于是心生恨意,也要加倍的报复回去。 “呵呵——”空旷的殿内响起她突兀的笑声:“这不是他自找的吗?” 她注视着儿子,满面痛苦之色,语声恨意十足:“你焉知我当年对你父亲没有感情,当年不曾心悦于他?只是后来世情多变,男女之间微博的感情又能维持到几时,在利益面前,在权势面前,又能维持多久呢?” 她深恨丈夫心中另有他人,成婚数年相敬如宾,鄙视她为权势而生,也深恨自己向权势妥协跪拜,而他最终只想要不被束缚的人生。 卫灏虽然早就猜到了真相,但等到端慧公主亲口承认,他内心还是难掩失望。 “果然是你。” 端慧公主冷笑:“是我又如何?当年在母钱丢失之前,你父亲之前想娶的那位便已经死了丈夫守寡,还妄图勾引你父亲。你父亲提出要与我和离,凭什么?我凭什么要把男人让给她?就凭她死了丈夫,便要来抢旁人的丈夫?我倒是想看看,她中意的是你父亲的家世容貌长相还是在朝中的官职。” 卫灏没想到当中还有这段隐情。 当年,他只记得父母时常吵架,夫妻不睦的传闻在公主府内悄悄流传,然而起因是什么,他始终不知道。 无人告诉他。 他看着事过境迁依旧被困在旧日情绪里的母亲,有一种无从说起悲哀涌上心头。 “你成功了,成功让父亲身败名裂,流放千里,受尽了苦楚。” 夫妻闹到这一步,与仇寇又有何异? 没想到此话一出,端慧公主却忽然泪落如雨。 一辈子都高傲的端慧公主,在朝中有着不小影响力的端慧公主却毫无预兆的哭了。 “你懂什么?”她失态的胡乱抹了一把脸,连帕子都忘了拿出来,皇室礼仪忘得一干二净,恨恨道:“那个贱人,你父亲前脚流放,后脚她就追了过去,他们两个……竟然在流放之地成婚了!不怪你父亲就算在流放之前也非要与我和离,原来只是想给那个贱人一个名份!” 这个结果却是卫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父亲……父亲成婚了?” 这些年,父子之间每年总能辗转通一两封信互报平安,而卫山川绝口不曾提过他在流放之地成婚的消息,每每只以寻常琐事来打发儿子。 卫灏一直以为父亲独自一个人在千里之外受苦,而他受母亲掌控,要是前脚离京去寻父亲,恐怕后脚便会招致母亲对父亲更大的报复。 为着父亲的安危着想,卫灏表面上对父亲也表现的很是冷漠疏离,从不曾在端慧公主面前提起亲父卫山川的种种,连思念之情都不敢表达。 端慧公主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她大哭着骂卫灏:“你们父子俩都是没良心的,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对你们多好都喂不熟,都想着离开我。那女人到底有多好,让你父亲宁可流放也要和离给她名份。你呢,我从小养大的儿子,我为你定了京城最好的高门贵女,你却偏要留恋外面的野花野草,你是眼瞎还是心盲啊?” 端慧公主哭得那样厉害,外面小心守着的桑珍听着动静不好,鼓起勇气冲了进来,将哭得全身哆嗦的端慧公主搂在怀里不住劝慰:“公主快别生气了,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公子只是年轻想不明白,等他自己当父亲了,必然会明白公主的良苦用心。您快别哭了,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有人哄着,端慧公主好像终于找到了倚靠的人,哭得更为厉害了:“我顾惜给谁看?谁又会心疼我呢?” 卫灏从来没见过这样失态的母亲,也许这件事情多年来堆积在她心口,已经成为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却在此时被儿子彻底撕开,她终于无所顾忌痛痛快快哭了起来。 “母亲,你认输。”卫灏长叹一声:“错了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被困在过去错误里,年华老去却再无更改的机会。” 痛哭的端慧公主怔怔停住,眼泪依旧在不停的往下流,可她面上全是迷茫之色:“我真的错了?” “错了,错的离谱!”卫灏不忍心见她再这样偏激固执下去,“若是旁人,我尽可袖手旁观。可你是我的母亲,从一开始你与父亲便是个错误,生出我是个更大的错误。你不该拆人姻缘,更不该强逼父亲。爱情从来都是两厢情愿的美好感情,而不是权势之下的牺牲品。” 端慧公主瞧着儿子,泪眼朦胧之中,她仿佛见到了年轻时候的卫山川,那样温暖开朗的儿郎,初见之下便倾心不已。 那是他的青春,也是她的青春。 后来的日子面目全非,可是最初的相遇却是那样的美好,让她总是忍不住去留恋。 卫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还意外知道了父亲已经再婚的消息,嘱咐桑珍照顾好默默流泪的端慧公主,便要离开。 临出门之际,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回头,在端慧公主期冀的眼神里,他丢下一句话:“母亲最好不要再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儿子决不独活!” 说罢转身而去。 端慧公主起先还没明白“她”是谁,紧跟着便想了起来,儿子所说的正是他的心上人。 说一千道一万,这个混帐王八羔子压根就不想娶卢明月,心还是系在外面那女子身上,而且还以自己的性命想要挟。 她顿时暴怒不已,抓起几上的茶盏狠狠砸了出去:“滚!没良心的东西,跟你父亲一个模样!” 卫山川有什么好的? 只当她眼瞎,不但瞧中了他,还与他生了个忘恩负义的混帐,对着亲娘也毫不客气,连一点关心爱护都无。 卫灏出门之后,听到了寝殿里的动静。 他苦笑着摇摇头,想要让高傲的母亲改变性情,无异于缘木求鱼。 卢登几人在公主府外等候,自从上次与公主府里的亲卫们大打出手之后,他们便不再踏进府门,寻常还要与魏仲等人绕道走。 此次跟着自家主子前来,连大门都不曾踏地半点,却依旧与公主府门前的亲卫们瞪来瞪去,互相张嘴无声骂战,直到自家主子出来,才停止了这场无声的闹剧。 卫灏心情极度糟糕,急需安慰。 他打马回转,卢登追着问:“主子,咱们去哪?” “回府。”卫灏丢下简短俩字,便打马跑了,引得一众亲卫在后面狂追。 自从上次公主府里的亲卫出动,非要捉拿朱玉笙,他知道之后挂心不已,跟太子请假去安慰佳人,连夜便把人强制带回了自己的私宅,每日安排大部分亲卫守护着她,才能安心出门去上朝。 朱玉笙都要被他的行为给气笑了,也曾抗议:“你这到底是怕公主找我的麻烦,还是怕我私自跑了?” 卫灏颇有种被戳破了小心思的尴尬,但思及她畏惧于端慧公主的霸道生出后悔之意,若非国丧期间不能嫁娶,便恨不得早日把人娶进门,省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你想多了,我只是怕公主府亲卫去过一次,已经摸到了地方,下次趁着派出去的人少,再找你的麻烦。你且安心住着,等到国丧结束,咱们便成亲,好不好?” 朱玉笙轻拍他的胳膊,含羞带嗔:“谁要跟你成亲?” 卫灏将人拢在怀里,说不出的甜蜜。 第176章 住在一处并不合适! 那天晚上,朱玉笙原本是拒绝的。 但架不住卫大人来硬的,化身土匪掳了她回家。 原本她心中还有怯意,经历过吴府从上到下的势利眼,她对高门大户总是很排斥,谁知进了卫灏的私宅,才发现气氛完全不同。 卫灏私宅里使唤的丫环婆子们都很友善,听说是当初皇帝赐宅子之时,为了表示对这位外甥的宠爱,连奴婢都一起赐了下来。 但宅子主人管理府邸的风格极具个人特色,奖惩条例都摆在明面上,监督机制也很有效,毕竟府里的两百亲卫不是吃闲饭的。 有这帮煞神镇着,卫灏鲜少操心府宅琐事,凡事交由卫山川当年身边的老仆花荣发来管。 朱玉笙入府之后,最高兴的莫过于花荣发。 他头一回见自家小主子抱着个小娘子回府,自作主张将她的行李都送去了卫灏所住的主屋。 朱玉笙懵懂,卫灏无心琐事,时间紧迫,将人带回府交到花荣发手中,便回宫去忙了。 等到朱玉笙参观完私宅,准备回房休息,才发现花荣发竟然给自己安排了主屋,而且屋内全是男子物品,桌上摊开的笔墨纸砚,还有看到一半的书籍,连同熟悉的字迹,到处都是卫灏的影子。 她满面飞红:“花伯,这个……是卫大人的卧房?” 花荣发自十年前卫山川流放之时,将儿子交托到他手上,他便替主子操起了老父亲的心。 私心里,卫山川身边的仆从都不喜欢端慧公主,比起他的前未婚妻,这位强硬逼婚出降的公主太过飞扬跋扈,成婚之后二人吵吵闹闹,从来都过不到一处。 小主子能够脱离公主的掌控,独自开府,他为此高兴了很久。 可惜在少年慕艾的年纪里,他家小主子就跟千年铁树一般,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女儿家的爱慕,都难打动他那冰浇雪铸的心。 其间不是没有女子刻意接近,端慧公主也不是没有给儿子送过美人,但卫灏均不为所动。 花荣发对端慧公主满腹牢骚,唯独听说端慧公主为卫灏挑了卢明月为妻,他派府中亲卫到处去打听这位卢小姐,听说聪慧美丽,还暗自高兴了许久,认为端慧公主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谁知……卫灏无意于卢明月,甚至对这门亲事十分抗拒。 花荣发开始暗暗发愁。 二十出头的儿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家的贵族子弟房里没有几名美丽娇俏的丫头? 偏偏他家的小主子跟块冰冷的石头般,对女子的美丽视而不见,便是连府里的丫环们也视若枯木。 他总以为自家小主子不是不开窍,许是有另外的癖好。 有些儿郎好男风,也不是没有可能。 府里的亲卫们便成了他怀疑的对象,花荣发挨个细细观察自家小主子跟这些亲卫们相处的细节,发现并无异常。 真是奇也怪哉! 小主子上辈子,总不会是个和尚? 就算是和尚,久在凡尘俗世,也免不了牵心动念。 谁知卫灏不动心则已,一动心便将人带了回来,还是位极为美貌的小娘子,踏进卫府大门之时,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里仿佛含着无尽的娇怯之意,让人忍不住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 当时,小主子唇角微翘,似乎在笑,只是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仿佛在暗示什么。 花荣发不懂。 他也不需要懂。 他要高兴疯了! 盼了多少年,小主子终于开窍了! 花荣发激动的差点老泪纵横,带着朱玉笙在私宅内里面参观了一遍,最后把人带回主屋,堂而皇之的安排她住进了卫灏的卧房。 ——反正府里没有女主人,以卫灏对卢明月的态度,他觉得这门亲事八成要黄。 自家小主子与端慧公主斗气,没想到卢明月做了牺牲品。 有时候想想,他还有点同情卢明月。 可做人总有偏好,卫灏是他的主子,他自然以小主子的利益为先。 “没事儿,公子既然带姑娘回来,你必然是他心尖尖上的人,我要是贸然再把姑娘安排到别的屋子,搞不好回头公子要骂我。”花荣发揣度着卫灏的意思,虽未明言亦有暗示,自然领会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朱玉笙一脸抗拒:“不太好,要不您老再给我另寻住处。我住在这里,卫大人回来住哪里?” 花荣发一脸震惊:“这里是府中最好的房间,再说这是公子的意思,我哪敢贸然替姑娘更换住处?”他老脸欣慰:“姑娘跟公子住在一处,天经地义。” 你是公子的人,自然要跟公子住在一处。 朱玉笙几乎要崩溃,再三强调:“花伯,我跟卫郎并未成婚,住在一处并不合适!” 花荣发只为自家公子考虑,满腹的算计都对着眼前这位小娘子施展开来:“公子一片痴心,接了姑娘回府,只想给姑娘住最舒服的屋子。阖府上下,只有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床铺最舒服,公子哪里忍心让姑娘住到偏房去。”他看上去一副忠厚老实相,却坏心眼的敷衍她:“至于公子回府住哪里,这么大的宅子,哪儿不能住呢?” 心中却暗暗为卫灏打气——公子,您可一定要加把劲啊,早日生个子嗣出来,也不枉主子把你托付于我。 第177章 那样的滋味,一定很甜吧。 朱玉笙于是被半强迫住进了卫灏的卧房。 她进府之前,是万万未料到这种结局的。 好在,卫府的丫环婆子们都十分守规矩,并且对于卫灏亲自带回来的少女都保持着尊敬,花荣发还召集侍候的丫环婆子们训话:“公子从来不带女子回府,朱姑娘是他头一位带回来的姑娘,尔等若是侍候不周,休怪我不给脸面,叫了人伢子来发卖出去,到时候落到什么地方,可就全凭造化了!” 卫灏的私宅钱多事少还清静,不似许多人口多的家庭,正室偏房丫头一大堆,都围着男人争风吃醋,是非不断。 家里只有一位主子,仆从们都围着他转,而这位主子还是位工作狂,每日忙于公务不肯回府,上次江州一去数月,侍候他的丫环婆子奴仆们都闲得发慌,快要跑去府宅外面找兼职做做了。 后来还是花荣发觉得懒懒散散的不成样子,于是给府里闲着的仆从们找事做,按照各自的职位安排活计,这才让整个府邸都有了点活力。 现在好不容易正牌主子忙公事去了,却将心尖上的姑娘带回来,还不是随便找了个偏房跨院去住,而是住在正院主屋,公子的房里,一时之间这个消息在府里传遍,众人纷纷猜测这位姑娘的身份,虽不敢明言,却都众口一词,觉得卫家与卢家的婚约八成要黄。 府中众人闲着也是闲着,现下有了疑似未来主母出现,可算是找到了献殷勤的对象。 花匠每日都要往正房送一盆开得正盛的鲜花,也不知他怎生培育,在初春乍暖还寒的季节,竟然开得正艳,摆在眼前便觉春意盎然,连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没两日功夫,绣娘便送来了精心绣制的荷包香囊,里面还装着安神的药草,又量了朱玉笙衣裳鞋袜的尺寸,准备给她做身寝衣。还有室内走路轻软的鞋子,连软缎鞋子上面要绣的图样都描绘了出来,一簇兰草便罢了,旁边小手指大的蝈蝈也活灵活现,可见其用心。 厨娘更是变着花样一日三餐外加下午点心晚间宵夜,定时定点送了过来,巴巴问她的口味,是喜甜还是喜咸。 花荣发更有意思,拿着卫灏私库的钥匙,私自作主给朱玉笙送来了许多首饰面料。最有意思的是,上次卫灏离开江州之前,朱玉笙送他的朱锦也在其中,他还神秘兮兮小声讲给朱玉笙听:“上次公子去江州公干,一去数月,回来之后也不见带别的东西,只带了许多这种面料,听说叫什么‘朱锦’,应该就是公子为姑娘准备的。” 朱玉笙哭笑不得,又想看卫灏的笑话,便温声道:“那就劳烦花伯放在这里,等我想想衣裳的款式再做也不迟。” 卫灏亲手扯下了母亲端慧公主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解开了父亲卫山川多年来心中的疑团,想到以和离收场的父母,心中黯然神伤,只想回府寻求安慰。 他一路进府,花荣发小跑着迎上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朱姑娘呢?” 花荣发只觉得小主子面色极差,似乎在外面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郁气都要从脸上溢出来了,心中一跳,还疑心自己是否做错了,便小心作答:“老奴把朱姑娘安排去住公子的房间了。” 很神奇的是,卫灏听到朱玉笙入府之后便住在自己房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寒意渐消,还略带了一点笑意,轻声低语:“反正早晚都是要住进来去的,早点适应也不错。” “公子说什么?”花荣发本来连听带猜听了大半,但却促狭道:“老奴没听到。”心里却难免要猜测——这位朱姑娘,不会就是未来的当家主母? 能住进正院主屋的,除了府里的当家主母,还有谁? 他心中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一路小跑陪着卫灏进了主院,见朱玉笙正站在廊下逗一只八哥,那只八哥粗声粗气的喊:“混帐!混帐!”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诨话。 朱玉笙正柔声细语纠正:“不许喊混帐,应该喊姑娘!姑娘!” 可惜八哥坚持己见,一味只喊:“混帐!混帐!”气得朱玉笙跺脚,拿着根逗鸟棒直往它脑袋上戳:“住嘴!住嘴!” 花荣发尴尬解释:“我让六子去外面买只会说话的鸟儿给姑娘解闷,结果他出去转了一圈,就寻摸了这么一只小畜生回来。也不知道这鸟儿之前是谁人在养,刚开始还会说两句吉祥话,没过两天便满嘴骂人的话儿,让人揍也不是扔也不是。姑娘倒是天天盯着它纠正,就是……没什么效果。” 他原本也是好心,还觉得自家小主子忙于公事冷落了心上人,怕姑娘心生怨怼,谁知买来的扁毛畜牲不懂看人眼色,学了一肚子诨话,不能逗姑娘开怀便罢了,还会惹人生怒。 朱玉笙纠正半天,感觉跟一只鸟儿较劲有失颜面,但它太过气人,瞪着一双豆豆眼,不知为何,她从那张毛脸上看到了七个不服八个不顺,越盯着它叫得越起劲,气得开骂:“再瞪?再瞪!再瞪把你脑袋拧下来!” 八哥不屑的吐出俩字:“笨蛋!”府里的丫环低头偷笑,唯有新雁笑出声,但是不对,还有另外一道熟悉的笑声。 朱玉笙僵硬转头,一脸尴尬对上笑意不绝的卫灏,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你……几时回来的?” 卫灏大踏步走了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逗鸟棒,也不知是他自带杀气,还是那八哥有一双利眼,见到他大声嚷嚷:“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朱玉笙傻了眼。 “它它……”一只扁毛畜牲也欺负人! 卫灏再也忍不住,笑倒在她肩头,清朗的笑声从她肩头逸出,直惊掉了花荣发跟院内众仆的下巴。 花荣发:这么多年,自从主子流放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小主子开怀而笑的模样。 他一时感慨万千,只觉得就凭朱姑娘能让小主子笑出声这一项,也才貌双全扬名帝京的卢明月要更合适自家公子。 强扭的瓜不甜,婚姻之事,不止有门当户对,还有你情我愿,两情相悦。 这个道理,花荣发要比端慧公主看得明白。 卫灏开心,朱玉笙可不乐意了。 她轻捶卫灏,虎着一张俏脸凶巴巴质问:“你笑什么?不许笑!” 卫灏跟没骨头似的,当着院内丫环婆子以及花荣发的面,将全身三分之二的力量都压到她肩上,答得很是敷衍:“好好,我不笑,保证不笑!”紧跟着又笑出声来。 世上之事,原来不止有互相怨怼背后捅刀子的夫妻,还有这样可爱的人儿,被权势吓到,却与一只扁毛畜牲较劲,还非要争出个输赢。 朱玉笙被他笑得恼火,当着一院子的下人,脸上挂不住了,又不能明着发火,便悄悄伸手往他腰肋间去掐。 卫灏感受到了她的小动作,笑得更厉害了,只是压抑着声音不说,还逮住了作案的小手,将要揽住抱进了怀中。 花荣发悄悄挥手,院里侍候的丫环婆子们全部悄无声息的退下,包括新雁与骆芸。 骆芸被卫灏从东宫借出来,还未回去太子便登基,她前两天扭扭捏捏跟朱玉笙提起:“奴婢能否求姑娘一件事儿,可否让卫大人求陛下一个恩典,让奴婢跟着侍候姑娘?” 朱玉笙后来知道了骆芸的来历,内心感动不已,但宫中人事变动,她也不敢应承,只道:“等卫大人回府之后,我问问他。”还愧疚于自己受骆芸保护,不能替她出力,回答的有些敷衍。 谁知骆芸却高兴不已。 她瞧得清楚,卫灏将这位朱姑娘捧在心尖上,就算是卢小姐进门,估计也比不上这一位的份量。如此情形之下,只要朱玉笙肯张口,决定她的去留,还不是卫大人的一句话。 卫灏从前便与新帝关系好,此次平叛更是立了大功,不过是向新帝讨要一介宫婢而已,皇帝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有时候,上位者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下面奴婢的命运。 骆芸跟着朱玉笙短短一阵子,便再不想回到沉闷的宫庭之中去了。 “姑娘不会忘了跟大人提我的事?”骆芸有些担心,悄悄问新雁。 新雁久在朱玉笙身边,小声安慰:“不会,姑娘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只要她答应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到的。她既然答应了你要跟卫大人提,就不会忘记的,姐姐且放宽心。” 骆芸边走边回头望,但见那高大俊美的男子紧拥着怀里的女子,仿佛拥着此生的珍宝,久久舍不得松开手。 而男子的腰际两侧,慢慢各伸过来一只手,最后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肢,女子埋首在男子怀中,也不知男子低头在女子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女子不住摇头,还偷出一只手轻轻在他身上捶了一记。 那样的滋味,一定很甜。 骆芸如是想。 第178章 人心难得 两人在院里抱了一会,卫灏汲取到她身上的暖意,仿佛才驱散了端慧公主带给他的寒凉。 手牵着手儿回屋,朱玉笙斟了盏茶递过去,奇道:“你心情不好?” 卫灏摸摸脸:“很明显吗?” 他方才进门的时候不但笑了,还笑得很大声,她到底从哪里瞧出来自己心情不好的。 朱玉笙也很难说清楚:“感觉,就是感觉你心情不好。” 卫灏拉着她的手坐在榻上,还将人揽进怀中,缓缓讲起新近发现的父母之间的恩怨:“……我没想到竟然是母亲偷的钥匙,偷偷做了模具,又偷铸了钥匙,然后交给了秦理,这才使得他有机会派人偷盗母钱。” 朱玉笙瞠目结舌:“公主跟你父亲……不是夫妻吗?就算是感情不睦,毕竟也有孩子,总不能赶尽杀绝?” 卫灏只觉得心累。 “母亲每次留人的方式,都是那么的强势不容拒绝,反而把人推远了。她永远站在自己的角度,从不会替人着想。” 朱玉笙也能理解端慧公主的心态:“想来公主殿下从小到大,大约都过得顺心顺意,鲜少有什么事情能够逆着她的心来。遇上了中意的男子,跟在街边的银楼里看中一件价格高昂的漂亮首饰没什么区别,只要想要便能得到,无论是花钱还是用权势的威压。”她也忍不住叹气:“可惜公主殿下不明白,世上千金易求,人心难得。特别是感情之事,最忌强求。” 两人都对端慧公主在感情之事上以权压人的行为无法苟同,而恰恰痛苦婚姻的衍生品——卫灏却承受了父母婚姻失败的恶果。 卫灏有时候会觉得,他被父母的婚姻困在了原地,多少年都执着于寻找父亲流放的真相。现在真相终于大白,他好像多年以来都走在一条空无人烟的小路上,周围普通人结婚生子享受天伦之乐的生活,似乎离他好远。 他有他的使命要完成。 现在,他像跋涉千里的旅人一般,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追溯,坐在他心爱的姑娘身边,只想看到她的笑脸,听她絮絮讲话,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根。 朱玉笙忽想到一个问题:“既然真相已明,是不是你父亲应该回来了?” 卫灏像没骨头似的,懒散的塌着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开口道:“新帝登基的时候已经大赦天下,父亲原就在被赦行列。不过陛下说了,等父亲回来,还要为父亲平白洗冤,官复原职。不过我怀疑父亲未必愿意当官。他从前的心愿便是走访名山大川,一旦重获自由,想来也有他的打算。我已经派人去流放之地接人,想来也快了。” 朱玉笙替他高兴:“你父亲能早点回来,也算是喜事一桩。”复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朱维清,难免心绪低沉:“可惜我父亲不明不白被人毒杀,再也回不来了。” “真凶已经落网,改天等秦理跟钟克寒行刑的时候,我带你去看,可好?”卫灏安慰她:“到时候可以去岳父坟前祭拜,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朱玉笙一张俏脸飞红,嗔道:“胡说八道,谁是你的岳父?可别乱叫,小心你卢家岳父上门来。” 她原本只是随口打趣,想要让卫灏别时不时胡八说道。 谁知卫大人近来脸皮奇厚,被打击也不退缩,还有勇气再战:“你不嫁我,还想嫁谁?”他在脑子里将朱玉笙身边认识的男子都自动过滤了一遍,此时人都在他的府里,醋也吃得理直气壮:“难道你心里还想着景良?” 朱玉笙没想到他天外飞仙来这么一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眼瞧着是要发怒的征兆:“你说什么?什么叫‘还想着景良’,麻烦卫大人把这句话好好解释解释!” 卫灏只觉得她这副模样,宛如要伸爪子的家养狸猫,神气又可爱,还透着一种不自觉被宠溺的恃宠而骄的味道。 他想起江州刺史府里的朱玉笙,处处受着夹板气,时时窥视旁人的脸色,就怕哪里有做得不周到之处,被人非议训斥,或者掉进别人的陷阱,永远带着警惕之色。 住在他府里的朱玉笙,已大改旧时风貌,自在又惬意。 卫大人心甘情愿的软和了下来,毫无原则的认错道歉:“是我说错了话,笙儿宽宏大量,想来不会跟我一般见识。我只是想说,你不嫁我,难道想嫁景良?” 朱玉笙总觉得他的认错态度过于敷衍,似乎对她心怀不满:“我谁都不嫁!” 这次换卫灏傻眼了。 原来还有“不嫁”这个选项。 “谁说两情相悦便要嫁人?”朱玉笙振振有词:“要是你婚前善于伪装,对我千依百顺,婚后却嫌东嫌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在家里左拥右抱,出门拈花惹草,我怎么办?” 卫灏被她气笑了:“你在瞎想什么呢?我几时左拥右抱,出门拈花惹草了?”他觉得太过冤枉:“哪有你这么诽谤人的?” 朱玉笙态度坚决:“这种事情谁知道会不会发生,总要防患于未然。不然到时候我求告无门,岂不得伤心死?” 为了争取到她的同意,卫灏灵机一动:“要不我给你写张承诺书,保证绝不会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或者出门拈花惹草?” “保证了也未必有用啊,要是你反悔呢?”朱玉笙越设想越伤感:“你位高权重,我能怎么样?”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这样,你要是保证自己有了别的女人,便同意与我和离,并且如果有孩子的情况下,我要带着孩子离开,我便同意!” 这条件够苛刻了? 也不知道卫大人会不会被吓跑。 朱玉笙内心忐忑,但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他的反应。 卫灏为了娶到心爱的姑娘,痛快答应:“没问题,只要我按照你说的写一封承诺书,你也必须给我签一封书。” 朱玉笙无辜:“你对我……也没必要有这种担忧。” 卫灏笑道:“我签了承诺书,国丧期间不能举办婚礼,正好我父亲也还没回来,不如你先把婚书签了,省得反悔。” 他倒是想得周全。 朱玉笙没想到他竟然能同意,虽然只是开玩笑,但他以最大的诚心给了她保证。 “签就签,谁怕谁?” 第179章 “卫郎?” 两人相对大笑,都被自己跟对方的幼稚折服。 承诺书能签,但婚书却暂时签不了。 经过这么一场闹,卫灏的郁气彻底消散,朱玉笙也开心了起来,还额外收到一封承诺书,内容全是按照她的要求写就。 卫灏的意思,婚书可以不签,但只要她收了这封承诺书,便是答应了嫁给他,他何乐而不为。 朱玉笙意欲抗议:“你连个媒婆都没请,就想逼婚?” 卫大人拿出以往办案的效率,当即便要出门唤人去请媒婆:“要请京城最好的媒婆上门来提亲。” “在这?”朱玉笙傻眼了。 她现在住在卫府,请了媒婆来男方家中提亲,真是亘古未见。 “你是想看我出丑?”朱玉笙忍不住再次揣度卫灏:“真是个坏心眼!”她下了这样的结论。 有情人之间,互相打趣拆台都透着说不出的亲昵。 卫灏从不曾与女子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刻,然而与她在一处时,竟渐渐又恢复了小时候活泼淘气的样子,嬉笑打闹言行无忌,捆在身上的所有桎梏全数解封,只想成为那个随心所欲的自己。 朱玉笙忽想起花荣发送来的礼,便拉着他去里屋:“快来快来,花伯送了个好东西给我,想让你也瞧瞧。” 两人双手交握,十指相扣,卫灏起身之后却站在原地。 “嗯?”朱玉笙忍笑问:“你怎么了?” 卫灏含笑柔声问:“笙儿,你叫我什么?” 朱玉笙:“……” 她在对方隐含期待的眼神里败下阵来,红着脸轻唤:“卫郎——”拉着他往室内而去。 卫灏不明就里,见她拉着自己去的方向是卧房,顿时心跳加快,暗思这小丫头几时学得这般胆大,谁知进去之后发才知晓自己错得离谱。 卧房床榻几步开外原来摆着一张圆桌,但此刻圆桌之上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匹绫罗绸缎,其中属朱锦最多。 朱玉笙坏笑:“花伯告诉我,上次大人去江州公干,特意带回来许多朱锦,也不知道给哪位姑娘准备的,现下给我送了来。我想问问卫郎,难道外面还有旁的姑娘?” 卫灏没想到花荣发平日很靠谱,关键时刻却给他挖坑。 “没有的事儿,这还是上次你给我的送行礼,没舍得送人,便让花伯小心收起来,想是让他误会了。” 花荣发还向朱玉笙隆重推荐“朱锦”,夸得天花乱坠,谁曾想却夸到了朱锦的东家。 朱玉笙还夸他识货。 卫灏也有些哭笑不得:“这个花伯,拿着我私库的钥匙,想是藏了私心,这才挑最好的送到房里给你。笙儿千万别见怪,他也不知你乃朱锦东家啊。” 朱玉笙自父亲过世,早忘了被人呵护的滋味了。 也就是在卫灏身边,在他的宅子里,才感受到了处处被人呵护的滋味。 “花伯一片好心,我哪会见怪。”扭头瞥见挂起的床帐,枕头边还扔着昨晚临睡之前看过的书,房间衣架之上一边挂着他的外袍,一边却挂着她的裙衫,才不过住几日,这房里便处处是她的影子。 两人手拉手站在内室,局促的好似还未表白的少年男女。 朱玉笙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拉着卫灏进内室是个致命的错误,而卫灏也觉得新奇。 这房间他日日住着,摆设铺陈都是旧模样,唯独多了一个人,花荣发又唤人搬来了一张梳妆台摆在窗前,但房间里却已经有不少女儿家零碎的东西,透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亲切感。 他思维发散,不由便想到了婚后,低头垂目去瞧面前的女子,连眼神都炽热起来,忍不住低语:“真想快点成婚啊。” 朱玉笙往日一个人住着,纵有绮思,想到他在房间里的情形,夜间睡在他的床榻之上,隐隐能够闻到他身上冷冽的雪后松枝的味道,便觉得脸红心跳,有种说不出的甜蜜又羞涩的感觉,拉起被子蒙住头脸,在黑暗之中忍不住弯起嘴角。 但眼下心爱的男子终于回来,两人手拉手站在他的卧房之内,说不出的亲昵让人手脚发麻,暧昧的气氛将两人包围,她感觉再不说点什么,说不定就要发生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情了,于是故意道:“要想成婚,先把你之前的婚约退了啊。” 说着拉起他便往外走。 这房间,是多一刻都不能再待了。 卫灏被拉着往外走,遗憾的回头扫了一眼床榻,答得漫不经心:“想要退婚还不容易啊,且等我几日。” 朱玉笙也不为难他:“这事不急,反正我也不着急成亲。”双目放光回头看他,语声娇软:“卫郎?” 卫灏在她的呼唤声中,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将人重新拖回卧房,且猜中了她的意图:“说,你想做什么?” 朱玉笙双目晶亮,饱含期待:“卫郎,你带我去街上逛逛?” 卫灏摸摸她的脑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脱口而出:“去哪?” 他都多少年不曾在街上漫无目地的闲逛过了。 也只有七八岁的时候,很是热衷于上街,有时候是卫山川陪着,有时候是跟着太子一起出门,身后还缀着几名暗卫,生怕出什么岔子。 从卫山川被流放的那一年开始,卫灏在一夜之间长大,便再也不曾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之上了。 当他跟朱玉笙手牵手出府之时,花荣发远远看着,差点流下激动的泪水,他感慨道:“大人快要回来了,公子也要成家了,真是个好日子。” 卫府的春天已经来了。 卫灏陪着朱玉笙出门逛街,两人随意在大街上闲走,先是去戏园子里听了两折男女因爱生恨劳燕纷飞的南曲,两人正在甜蜜之时,最见不得这些婉转曲折的故事。 朱玉笙先忍不住小声嘀咕:“被人误会了就解释啊,鼻子下面的嘴巴是白长的?” 宁可坐在家里哭得泣不成声,都不肯动一动,只等着男人猜出真相,磨叽的让人受不了。 卫灏则更直接:“想娶就去娶,不想就彻底划清界限,摇来摆去不似个男人!” 两人相视而笑,对旁边沉迷于剧情与唱腔而忍不住落泪的剧友们表示不解——这样的故事都能代入沉迷? 隔壁看台之上,正有一对少年男女也坐在一处看戏。 少年郎英气勃勃,浓眉星目,可惜目光没有盯着戏台子,反而粘着身畔的少女。 少女被台上命运曲折的女子唏嘘落泪,正在伤感之时,少年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忙摇晃少女的胳膊:“明月明月,你快看!” 落泪的少女正是卢明月,她顺着身畔少年郎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一对牵手而下的年轻男女,男人赫然正是她的未婚夫卫灏,而女子娇俏美貌,两人手牵着手往下手,卫灏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呵护之意,似乎生怕她不看楼梯摔倒受伤般,眸光紧紧盯着女子脚下,紧张之意让人都要诧异——这还是那位冷若冰霜的卫大人? 第180章 她打的是退婚的主意,可没想过要结仇哇! 卢明月出来看戏,陪伴她的正是发小谢聪。 谢氏一门武将,小时候也想让家里的幼子熏陶些书香之气,便将谢聪送去卢府家学借读。 谢聪从小淘气,读书识字倒也快,只是屁股下面好像扎着刺儿,总不老实,还偷溜出去玩儿,无意之中撞见了同龄的卢明月。 卢明月从小便没有年龄相仿的姐妹,于是跟兄弟们玩在一处,别瞧她长大之后才貌双全美名远扬,但小时候也是淘气包一枚。 她偶然发现家学里同龄的谢聪,两只捣蛋鬼迅速结成联盟,开始了在卢家五进大宅子里的冒险生涯。 两人渐渐长大,谢聪离开家学跟着父亲谢侯爷习武,按照所有谢家儿郎的道路进军营历练。 谢聪从小便将卢明月放在心上,有什么吃的喝的好玩的,全都一股脑儿送过来,也不管她喜不喜欢。 谁知后来晴天霹雳,端慧公主相中了卢明月,郑重请人上门为她儿子提亲,正是那位与太子极为亲近的卫灏。 京中谁人不知卫灏的身世,父母和离,父亲流放千里,但幸得皇帝陛下是他的舅父,极为疼爱这位外甥,各种赏赐源源不断,财帛府邸,奇珍异宝,都是寻常。 卢明月的父亲一贯听卢阁老的话,卢阁老还曾与儿子推心置腹的谈过:“我早使人打听过了,卫灏洁身自好,房里连个通房丫环都没有。端慧公主再强势,以咱们家的门第,她也不会欺负月儿。再说卫灏与公主分府别居,月儿嫁过去之后便能掌家,上无公婆侍候,下无妯娌小姑子交际,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也不算委屈了她。再说卫灏要才干有才干,品貌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唯一的不好便是其父卫山川流放千里,但就连陛下也不在意这点,疼爱外甥的心丝毫不减,咱们更没必要在意这点了。” 他以过来人的经验劝导儿子:“卫灏与太子交好,还与东宫是表亲,将来便是朝中新贵。”卢阁老再劝儿子:“卫山川遇大赦回京,只要有他儿子与卫氏家族,照旧能起复。” 卢明月与谢聪从小玩到大,他也看在眼里,却依旧有理由:“谢聪是个好孩子,但武将世家,将来要是上战场,总让人担心,不如文官妥当。” 卢明月听说家里给她定了卫灏,满心的不情愿,跟父母闹别扭。 其父语重心长劝诫:“这门婚事是你祖父定下来的,父亲也不能反对。再说你祖父都是为了你好,听话。” 其母的劝解倒是别具一格:“卫灏那孩子我也见过,容貌极为出众,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找个长得好看的郎君吗?怎的你祖父如了你的愿,真给你挑了个出众的郎君,你又不肯了?” 京中权贵之家来往宴请,也就是那些人。 卢明月以前也在别家宴客之时见过卫灏,她低声嘟囔:“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没一点儿热乎气,大冬天能把人冻死,连句好话也不会说,也不会哄人,只会忙着处理公务,要是嫁过去之后,跟守着根大冰柱子过日子有什么区别?” 父母被她的话给逗乐了。 其父也不耐烦哄女儿,干脆以读书为由避去书房了。 其母无奈,只好柔声再劝:“有的郎君性情端方,在外面瞧着稳重,但与自家妻室一处,也有儿女之态,只是不会叫外人瞧见罢了。他在外人面前冷,对你热乎不就成了?” 卢明月可不觉得卫灏还有这种热乎的可能性,当时跟父母大闹了一场,最后还是没能拗过卢阁老。 后来与卫灏在公主府见面,让她更觉得母亲的话纯属骗人。 卫灏眼里哪里有一点对于她的欣赏或者怜惜? 落后她虽收到端慧公主派人送来的许多礼物,但却有了充分的理由要退婚。 这些日子正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卢阁老咬死了不肯退,父母也劝她消停些,并且讲明厉害——新帝倚重卫灏,他将来出阁入相都有可能。 除非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卢明月心情郁闷,出门听戏散心,没想到竟教她瞧见了卫灏的另外一面。 “赶紧追!”她一把擦干净眼泪,便提着裙子风风火火追了出去,身后还跟着义愤填膺的谢聪:“姓卫的平日瞧着一本正经,没想到干的事情猪狗不如,明明都已经有了未婚妻,竟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别的女人搂搂抱抱!” 谢聪的心思昭然若揭,遇上这种事情,他原本应该是最高兴的一位,但真遇上了,却给他气得不轻,快跑几步超过卢明月,直追着卫灏的身影去了。远远瞄见卫灏与旁的女子手拖手,他提拳上去便砸,恨不得要在卫灏的后脑勺上砸出一个洞来,看看他脑子里都装得什么。 卫灏正与朱玉笙沿街缓缓而行,遇上卖各色小玩意儿的摊贩,朱玉笙便停下来赏玩一番,正停在一家彩绘泥塑的摊前瞧得出声,忽感觉到脑后风声响起,本能的揽着朱玉笙侧身躲过。 谢聪本以为一拳之下十拿九稳,于是倾尽全力,谁知卫灏躲过去了,他却收手不及,一拳将人家做彩绘泥塑的小摊子砸了个稀巴烂,一时里大肚娃娃跟红脸小姑娘都掉了脑袋,露出里面的泥胎,地上还散落了一堆猴儿狐狸兔子之类的动物,不是掉了耳朵便是断了尾巴。还有彩袖飘逸的美人儿半截水蓝色裙子连能腿脚都找不到了…… 总归砸了一地的泥娃娃。 花白胡须的摊主哆嗦着手指头,摸不清这是哪里来的小霸王,只能“你你你”个不住,脑子里迅速组织赔偿的数额跟章程。 朱玉笙连忙去看卫灏,紧张的问他:“卫郎,你可有哪里受伤?” 谢聪听到“卫郎”二字,恶心到差点要吐,脸色更是臭到令人退避三舍。 卫灏安抚道:“我没事。”扭头便冷笑道:“谢公子,我与你可没有过节?” 远处,卢明月双手掩面,从指头缝里往外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谢聪这个笨蛋! 她打的是退婚的主意,可没想过要结仇哇! 第181章 “你娶她,那、那明月呢?” 谢聪原本是要打卫灏泄愤,不成想却砸了无辜路人的摊子,没想到还被卫灏质问,他正梗着脖子欲待与卫灏理论,却被花白胡子的摊主冲上来揪住了前襟领子。 那老人家儿子是干苦力的,累坏了腰在床上躺着不能动,儿媳妇在外面有人,被勾连跑了,剩下个老伴儿在家带着五岁的小孙女艰难度日,一家子都指靠着这个泥塑的小摊子过活。还好他手艺出众,摊子前面总围着不少客人。 此刻,他悲愤的几近哆嗦,揪着谢聪不肯撒手:“你赔我摊子!赔我!”昨晚儿子咳了半夜,原还想着今日多赚些,去医馆给开三剂止咳嗽的汤药。 谢聪老大个子,被人家扯着前襟质问,特别是老摊主个头本来就不高,还佝偻着腰,跟个压在衣襟上的大秤砣似的,将他坠成个弯曲的大虾米。 他一张英武俊朗的面孔涨得通红,想象之中英姿勃勃为卢明月打抱不平的形象彻底毁了,少年难堪之极:“你松开!有事说事,我赔你还不行吗?”他扯下荷包,也不管里面到底还有多少银子,一股脑儿都塞进摊主手中:“喏,全赔给你!” 摊主没想到这位肇事者如此爽快,连忙松开手,打开荷包把里面几块银子都倒了出来,打眼一扫便估摸出这位少爷赔多了,这些银子能买下他三个摊子还绰绰有余。 他平生不好占人便宜,连忙低头估算摊子上的损失连货带架子原料重新置办需要多少,又从手里的几块银子上掂了又掂,试图给这位少爷退回去一部分。 正在忙乎着,谢聪已经丢下他直冲向卫灏:“姓卫的,你什么意思?” 卫灏被谢家这位小公子弄得莫名其妙:“你我之间,真有过节?” 他怎么不记得。 谢聪可不管卫灏这位朝廷新贵如今正炙手可热,多少人赶着巴结都不得其门而入,他反而恶狠狠道:“你为何要这样羞辱人?” 卫灏:“……” 他好端端带着心上人逛街,这位谢小公子赶着上来打人,还说他羞辱人。 同逛一处大街也算羞辱人? 卫大人怀疑谢家这位小公子可能脑子有点不大好使,莫名其妙上来打人不说,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不知情的人以为他当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羞辱到谢小公子了。 “我怎么羞辱人了?”卫灏觉得奇怪。 朱玉笙怀疑的眼神在谢聪面上扫了两遍,又仰头去瞧卫灏的面色,后者一脸坦荡,相反看着这位小公子的眼神里都是怀疑。 谢聪此时才醒悟过来,原来在他与卢明月关注着卫灏的时候,卫灏却对他的未婚妻卢明月一无所知毫无兴趣,也并不关注,甚至连他与卢家的关系都不清楚,这才对自己的行为摸不着头脑。 “你带着外面的女人公然在大街上闲逛,难道不是对明月的羞辱?” 谢聪点明了自己的来意。 卫灏恍然大悟。 “哦,原来谢公子是为卢小姐打抱不平?” 唯独朱玉笙听到卢明月二字,默默往后退缩,还试图把自己的手从卫灏手里挣脱出来。可谁知却被他握的更紧了。 卫大人不但没有任由她往后退缩,甚至还伸臂揽住了她的肩膀,等于将她整个人都揽进怀中,语声难得不带冷意,反而带着说不出的柔缓安抚:“乖乖等着。” 然后抬头对上谢聪质询的眼神,极为坦然道:“谢公子打抱不平可能找错了人。这门婚事当初我便不同意,乃是我母亲执意要定。后来我前往江州,听说我母亲背着我已经向卢家提亲。上次我与卢小姐在公主府也曾遇见过,想来我的态度她也明白。” 他下巴微抬,以目光示意谢聪:“要不谢公子去问问卢小姐,她知不知道我对这门婚事的态度,再来打抱不平。” 卢明月与谢聪尴尬对视,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谢聪目瞪口呆。 他方才以为,卫灏是在明知有未婚妻并且还要娶卢明月的情况之下,还公然带着别的女人在大街上闲逛,谁曾想从头到尾卫灏就没想过要娶卢明月为妻。 “明月,你知道这事儿?” 自从卫卢二人订婚,他为此伤心颓废了好一阵子,后来本着“只要你过得幸福,我也会很安心”的想法,强迫自己接受卢明月会嫁为卫家妇这件事情。 每每想起此事,他心头便如被针扎过一般疼痛,却又无处言说。 谢聪性格从小飞扬跳脱,不曾受过大的挫折,唯独对卢明月的一片痴心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让他备感难过。 但人的感情不是说收便能收回去的。 他见不到卢明月,便牵心挂念,吃不好睡不安心,后来说服自己:“我们都是十几年的交情了,没必要因为她要嫁人便断绝来往。大不了……大不了等她成婚之后,我们再断也不迟。” 怀揣着这种不可告人的心思,谢聪依旧厚着脸皮围着卢明月打转,甚至还悄悄派人去打听卫灏的消息。 比起卢明月这位正牌未婚妻对卫灏行踪的淡然,谢聪对这位情敌可是了如指掌,从他在江州的功绩到蜀王叛乱之时的镇定自若,让谢聪一面佩服着他,一面又暗暗在心中评估着他,也不知他能不能胜任卢明月丈夫这一职位。 谁知等来等去,却等到了卫灏公然带着女人上街的一幕。 他委屈求全,难道就要把心爱的女子拱手让给这样左拥右抱的男人?! 谢聪再不能忍,誓必也要为卢明月出一口恶气。 当事人卢明月此刻再当鹌鹑,就有点不仗义了。 她深吸一口气,以平息慌乱尴尬的心情,扬起笑脸摆出从小到大在外面装乖的大家闺秀温婉的模样,缓慢走过来,先是向卫灏轻施一礼,接着道歉:“卫大人见谅,谢公子不知内情鲁莽了,惊扰了卫大人与这位……”她到底还是没忍住,调皮的眨眨眼,故意停顿了下来:“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朱玉笙没吭声,只把目光投向卫灏。 卫灏好似生怕她跑了一般,揽着她肩膀的手又加了两分力道,迎上卢明月询问的目光,径自介绍:“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朱玉笙,国孝之后我们便会成婚。” 朱玉笙:“……” 她在卫灏怀里悄悄捶打他的背,用这种方式责问他——婚都没退,你大张旗鼓告诉卢明月要与我成婚,合适吗? 卫灏从身后攥住她作怪的小手,还低头含笑道:“怕什么,卢小姐迟早要知道。” 他没有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告诉卢明月,眼前这女子并非什么随便的女子,也不是外面的野花野草,而是他心仪的姑娘,也会是他将来的妻子。 卢明月狡黠的眼神偷瞄了谢聪一眼,发现这傻子脑子已经失去了思考功能,竟然还结结巴巴的问:“你娶她,那、那明月呢?” 她想到这几个月谢聪的颓废失落与隐忍,心里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他是宁愿憋死也不肯说是? 卢明月顿时心里不舒服了,于是眼眶蓄泪,要坠不坠,语声凄楚之极:“卫大人,自从两府定下婚事,我一心备嫁,谁知你竟然……你竟然这样,你对得起我吗?” 朱玉笙浑身都不舒服,她无意于伤害别人,尤其婚嫁大事于女子来说关乎一生幸福,而她的出现也许毁了一段良缘,她讷讷开口:“卫大人——” 都不必朱玉笙说出来,卫灏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朱玉笙的勇敢无畏好像都是有数的,在旁的事情上全部用完了,轮到两人的感情之事,一再退缩,从不大胆,都是被他推逼着往前走,有时候卫灏甚至都要怀疑是否自己的一厢情愿死缠烂打才成就了今天的局面。 但有些时刻,他每每心情不之时,总能从朱玉笙的眼神里看到对自己的依恋,便忍了下来。 想来卢明月的话又刺激到了她。 他手上用力牢牢把人禁锢在自己身边,低头狠狠道:“你闭嘴!” 朱玉笙:“……” 你居然凶我?! 你居然敢凶我?! 卫灏几乎能猜到她要说出来的话,索性把人按进怀中,扣着她的后脑勺把一张俏脸都按埋在自己肩头,便是一副拒绝听她说话的样子。 大街之上,人来车往,朱玉笙鼻端充斥着男子身上好闻的冷冽甘香气息,不同于两人在房间里独处之时的耳鬓厮磨,而此刻她被男子整个都按在怀中,全身紧紧贴着他,耳端充斥着闹市区里车马喧喧人声语沸的吵闹声,还有卢明月好像受惊般“嘶”的一声,以及谢聪的冷哼声。 朱玉笙顿时面颊灼烧。 此刻,就算是卫灏要她出来见人,她也觉得以自己的脸红程度,没办法直面卢明月与谢聪了。 她索性放软了身体,把自己彻底埋进了卫灏怀里。 感受到怀里人儿的柔软依顺,卫灏嘴角微弯,眸光温软,低头瞧着她的头顶,还轻轻摸了两下她的发顶。 卢明月:“……” 从来没想到冰山融化之后,会是这副场景。 卫灏虽为她的未婚夫,可满京城瞧中他那张脸,想要嫁他的贵女们哪个敢做这样的美梦,被卫灏温柔以待?! 相敬如宾已经算是恩爱了。 或许,在众贵女心中,“温柔”这个词在卫灏身上压根不会存在。 谢聪原来只听说过卫灏的才干功绩,没想到他的脾气这般臭不说,还对卢明月一点也不好,顿时愤懑之气冲天而起,口不择言:“姓卫的,你要是不想娶明月早点开口。你不愿娶自有大把人排队等着娶,又何必公然羞辱人呢?别以为你如今是御前红人,我便怕了你!”还一把拉过卢明月,揽进自己怀中。 卢明月一双眼珠子都差点从眶子里脱出来,没想到这个呆子差点把自己憋死,竟然也有开窍的一天? 卫灏唇角微弯,似乎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难得能让他面上雪意消融,语声是出奇的客气:“卫某已有心爱之人,谢公子若是想娶,不如赶紧请媒人登门提亲。”他竟然还破天荒的调侃一句:“不然我怕排队去卢府提亲的人太多,轮不到谢公子。” 说完,他托着朱玉笙向两人拱手道别。 “他什么意思?”谢聪一双耳朵通红,面色尴尬,左顾右盼,就是不敢低头去瞧卢明月的眼睛,还顾左右而言他:“姓卫的这是什么意思?他自己悔婚,却拿别人来说事儿,搞得好像别人不守承诺一样……”絮絮叨叨个没完。 实则内心乐开了花,恨不得当街蹦几圈,好宣泄他的开心。 可惜怀中还搂着卢明月,甚至他都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一激动之下把卢明月搂在怀中的过程,只是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生怕下一刻便被卢明月推开,又伤心又难堪。 方才算了一通帐的老摊主也顾不上凑热闹,埋头苦算终于理清了账目,把谢聪荷包里一堆银子分作两堆,扣除了赔偿摊位的银子,极没眼色的过来,把剩下的银子给递了过来。 “公子,这是剩下的银子,还给你。” 谢聪抓狂——你是老眼昏花,没瞧见本公子有正事要忙? 他一张脸僵成了山上的青石板,又冷又硬:“全都赔给你,多出来的就当小爷给你的赏钱。” 谢小公子跟卢明月从小淘气的时候居多,温柔呵护也透着小心翼翼的笨拙,他方才见到卫灏当街揽着女子的模样极为熟练自然,内心羡慕不已,忽略了在旁边瞧热闹的路人,此刻才察觉到此举不妥。 但让他把卢明月从怀中推出去,他又舍不得。 从小胆大包天,自忖文武双全不差于世间任何儿郎的谢聪僵硬在原地,任凭他自认智计百出,也从来不曾应对过这样的局面。 怀中的卢明月出奇的安静。 以往,卢明月跟谢聪在一处,不是笑便是闹,活泼动人,还时不时故意气谢聪,小话一套一套的挤兑他。 没想到今天被谢聪一把揽进怀中,却一声不吭。 谢聪不敢说也不敢动了,满脑子胡思乱想,却不敢低头去瞧她的神色,一时里想着她说不定下一刻便要破口大骂或者拳脚相加,骂他占自己的便宜,一时里又想着,他直面了卫灏的退婚现场,半点面子也不肯给她留,恼羞成怒之下她岂不要找他撒气。 他挺直了腰板,暗中在肌肉之中蓄满力量,准备迎接卢明月的暴击。 这位小姐打起人来,力道也不轻啊。 老摊主拿了几倍的赔偿,心中乐开了花,也不再找谢聪的麻烦,笑呵呵收拾自己的烂摊子了。 旁边还有原来等着做泥塑的顾客从头至尾旁观了这场闹剧的整个过程,也不管几人身份背景,却将四人之间的关系理清了,此时善意提醒:“公子,赶紧回去请媒人!” 谢聪如梦初醒,下意识低头去瞧卢明月,想要从她脸上读出她的意愿,谁知正对上一双晶亮的眸子,以及……以及面若云霞含羞的笑脸。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语音里还带着些微微的颤抖,小声询问:“明月,要是……要是我请人去你家提亲,你不反对?” 少年的声音里含着满满的期待,那样专注热烈的眼神,让卢明月滚烫的内心被捅开了一个口子般,热意顺着嗓子眼里流了出来,让她说话都不太利索,白了他一眼:“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哪管得了?” 少女在他面前刁蛮一如既往,但谢聪从来都善于从她的话里提取主要信息,顿时大喜过望:“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对?” 这个傻子! 哪有人这样问的?! 卢明月捶了他一拳:“去不去是你的事,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她一巴掌拍开谢聪结实的小臂,从他怀里脱开身,扭身便往前走去,边走边骂:“大傻子!大笨蛋!什么都不懂!” 难道要她明说? 总算谢公子不算太笨,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方才善意提醒还等着拿自己彩塑的客人再次提醒:“公子,还不快追?” 谢聪如梦初醒,也不管卢明月嘴里骂得有多气人,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追了上去,还主动牵住了卢明月。 卢明月待要甩开,可这大傻子不但手劲大,抓得还牢,也不怕他手心里练武的茧子硌着自己的手,就是死不松开,笑声极尽欢悦,显然开心之极:“明月,我今日回去就让父亲上门去提亲,不管公主府那边怎么说,反正我一定要娶你!” “大笨蛋!” 卢明月别别扭扭,满脸通红。 谢聪连连承认:“对对,我是大笨蛋,明月你别生气了!” “大笨蛋,二傻子!” “对对,我是大笨蛋二傻子!” 卢明月一张小脸飞红,骂骂咧咧往前走,手却被少年温暖带茧的大掌牢牢握在手心,他常年练武,一双手可握弓箭长枪长剑,唯独不曾这样牢牢握过小姑娘们柔嫩细滑的纤纤玉手。 这是头一回。 激动的手心都要出汗了。 最主要的是,无论卢明月骂什么,谢聪都跟只温顺的大狗子一般,弯腰跟她并肩走着,还应承的特别干脆:“我就是笨蛋二傻子!明月你别生气了……” 男孩子笨拙至极,但无人怀疑他的真诚。 卢明月骂着骂着也被自己逗乐了,在无人处停下脚步,扭头盯着他:“你怎么舍得说出来了?” 谢聪还有些没明白:“我说出什么了?” 卢明月一双眼睛生得流光溢彩,盯着他的时候,让他有种对方爱上自己很久的错觉,眸子里似乎含情脉脉,盛满了滚烫的情谊,令人慎重以待。 谢聪略一想终于懂了,窘迫不已:“还不是……还不是姓卫的欺人太甚,我总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 卢明月不满意了:“你原来不是想要娶我,只是单纯不想见我被姓卫的欺负?” “不是不是!”谢聪急了:“我想娶你!我想的,想了好些年了。从小见到你的第一次,我就想把你娶回家了。”情急之下,他把心里话儿全倒了出来:“要不是姓卫的横加阻挠,我早去卢府提亲了。” 卢明月听到了自己早就想听的话,终于满意了,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飘洒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许多不认识的路人见到这样登对的少男少妇,都忍不住在心里慨叹一句:真好。 第182章 他们到底图什么。 卢明月回府之后,死活嚷嚷着要退婚。 卫灏如今在朝中风头正盛,而卫山川马上便要从流放之地回来了,外面不知道多少人家羡慕卢家会挑女婿。 卢母最近出门,身边的贵妇人们无不羡慕她,还拐弯抹角想要从卢家走卫灏的关系,不要钱的好话不知道说了几箩筐,让卢母心里也说不出的受用。 卢阁老年已六旬,膝下三个儿子,长子早年过世,幼子外放,而卢明月的父亲是家中次子,性格老实敦厚,于仕途上全无进益,属于读书不成习武不成老实中庸的儿子,最后便留在身边尽孝。 卢明月是家中唯一的孙女,从小聪慧美丽,时常让旁人疑惑,她是得了父母身上所有的优点,才生成了这样钟灵毓秀的模样。 二房儿子也如其父一般,没办法指着他将来出将入相,于是便将全部的宝都押在了卢明月身上。 能得端慧公主青睐,卫二郎不知道有多得意。 两家自订亲之后,卫二便念叨过好几回,等着新女婿上门,谁知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到,外面总能传来卫灏的各种消息。 比如去江州办案了,斩了江州刺史,且他年纪轻轻打理一州公务;从江州回来了,跟着太子平乱,亲手捉了蜀王;再然后先帝下葬,新帝登基,卫灏的官职连升三级,从东宫属官一跃而成为当朝新贵,陛下心腹。 便是连卢相下朝回家,都要在家中夸赞一回卫灏:“年纪轻轻极为能干,跟咱们明月最为相配。等国丧之后挑个好日子,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老三也可以考虑调回来了。” 卢相挑了这样出息的孙女婿,不止是于朝堂之中扶持未来孙女婿,卢家也要借卫灏之势,顺势为自己家捞点好处。 卫三郎外放多年,他要退隐之前,势必要将三儿子调回京中为官,到时候与卫灏互相扶持,说不准将来卫家还能出一任宰辅呢。 他设想得周到,连卫二郎这个老实儿子也得到了他的夸奖,当然还是因着卢明月之故。 谁曾想,卢明月好端端的出去听戏,回来便闹着要解除婚约,急得卢母追问不休:“你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卢明月只是说要退婚。 卢二太太猜:“你莫不是……瞧中了哪个戏子?”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先例的。 前些年当朝御史钱留的女儿最喜听戏,谁知后来便迷恋上了一名唱戏的武生,那武生模样倒不错,可惜一身脂粉味儿太浓。 当钱小姐跟家里提起,要跟武生成亲,倒把一向古板守礼的钱留给吓个半死,追着女儿便要打,还把人罚在祠堂里跪着。 钱夫人见女儿可怜,半夜悄悄去祠堂放人,她想着让女儿回房去休息。谁知钱小姐半夜卷了自己金银首饰跟历来攒的银子跟戏子私奔了。 钱留女儿半夜跟人私奔,他不得已派人出去追女儿,后来告了那戏子一个拐带良家妇女的罪名,京兆衙门派兵才把人抓了回来。 此事在京中轰动一时。 后来,钱小姐被追了回来,而那名戏子死在了牢里。 钱小姐听说情郎死了,她转头便上吊自杀了。 钱夫人没想到好好的女儿迷恋戏子,竟还赔上了性命,经此一事便疯了。 闹出这么大的丑闻,钱御史最后只好辞官,带着老婆儿子回原籍去了。 此事顿时成为官宦之家圈子里的谈资,各家都会关注自己家女儿,生怕女儿名声不好,再牵累父兄的官途。 卢明月一提退婚,卢二太太便精神紧张,无端猜测起来。 “娘,您想什么呢?”卢明月气个半死,“就不能是姓卫的辜负了我?” 卢二太太也知道上次卢明月去公主府遇见了卫灏,结果两人不欢而散,端慧公主府还紧随其后送了许多重礼过来。 她再三劝导女儿:“端慧公主门第高,出身又好,她养出来的儿子有些傲气也在所难免。但夫妇之间必要有所忍让。女婿性情冷淡,许是天生如此,便要你热情些,温婉体贴些,也不怕拢不住他的心,何必跟男人对着干呢。”又拿自己做例子:“便是你父亲这样老实的,也有气不顺的时候,我总也要顾及他的颜面,有时候也还是要哄哄他的。丈夫毕竟是丈夫。” 当时卢明月想到哄着自己的谢聪,心中特别不是滋味。 她放着宠她入骨的谢聪不嫁,凭什么要去巴结冷冰冰的卫灏。 事隔多日,为了避免再听到相同的论调,卢明月决定先下手为强,在心里酝酿片刻,眼泪如珠般滚落,哭得哽咽难禁:“母亲你说什么呢?我今儿去听戏,见到卫灏带着个姑娘也去听戏,两人手牵着手儿,不知道有多甜蜜。你跟父亲不是一直盼着卫灏上门嘛,每次说起这事儿,都说他忙忙忙!他忙着陪别的女人呢!” 卢二太太大吃一惊:“这是……这是几时的事情?” 京中各家消息向来流传的极快,卫灏外面有女人的事情,从来也不曾听说过。 瞒得好生严实。 “就今天的事情。”卢明月跺脚,哭得更凶了:“你不是还劝我,说让我多体谅体谅人家吗?现在可好,我没体谅他都带着别的女人在外面公然听戏,要是我体谅起来,将来进门是不是就得给他纳十八房宠妾?那卫府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卢二太太从来也没遇上过这种事情。 卢二郎性格温厚,虽做官不成,但夫妻之间却极为恩爱,房里也只有个老姨娘,还是年轻时候所纳,那妾室连个一儿半女都不曾有,属于摆在外面给人看的,以证明卢二太太不是个妒妇。 但这种曲折的事情,怎好讲给还未成婚的女儿听。 卫灏从不曾踏足卢府,卢二夫妇内心不是没有失望的,但随着卫灏官职的升迁,这点失望便自行消化了,还互相安慰:“许是女婿公务繁忙,没空上门来。” 卢二太太还小声安慰丈夫:“听说女婿连除夕都在宫里陪着太子殿下侍疾,都不曾回公主府守岁。”彼时太子尚未登基。 卢二自己身上只有个七品荫官的职务,不过是花钱买来的,挂着名头好听,有利于儿女将来婚嫁。于仕途顺畅的人,在他不擅长的领域如鱼得水平步青云者,他都要投去仰望的目光。 其实他内心也觉得,这门亲事要不是借了父亲卢阁老的荣光,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卢明月头上。 自然而然,在还未谋面的女婿面前,他的气势便低了三分。 谁知等来等去,没等到未来女婿上门,却听到了他在外面有女人的绯闻。 卢二郎回房之时,无意之中听到妻女谈话,女儿哽咽着哭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挑起门帘便闯了进去,也不顾女儿面上未拭干的泪痕,还有妻子不知如何是好的愁苦模样,骂了起来:“姓卫的这是什么意思,欺负我们阁老府上无人?哪有他这样行事的!不行不行,我非要找父亲问个清楚,让父亲去问问他母亲,到底想做什么?” 得了这样一门上佳的亲事,卢二太太近来已经习惯性的接受了众贵妇羡慕的眼神与赞扬,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女儿退婚,于是连忙去劝丈夫:“你小声些,难道说出去好听啊。咱们月儿还没嫁过去呢,便发生这样的事儿,真要闹到退婚的地步?我觉得不至于!” 听到“退婚”二字,卢二郎也不吭声了。 实话实说,他不想退了这门亲事。 退了一个卫灏,再上哪去寻一个如他这般家世好又能干,最为难能可贵的,还是他如今乃是新帝心腹重臣,如无意外便是一辈子的高官厚禄。 这样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婿,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没得着便罢了,亲事真定了下来,再退婚便有些舍不得了。 “可是这这……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卢二郎几乎不发脾气的人,此刻也着急上火,恨不得出门跟人干一架。 卢明月哭得更厉害了:“你们生我养我,便是要将我推进火坑,眼睁睁看着我被外人欺负,都不肯拉我一把?你们不如让我去死!”说着便要寻死觅活,一时要找剪刀,一时要撞墙,一时闹着要上吊,一时又要跳塘,态度十分坚定,只有一个诉求,那便是退婚。 卢二夫妇被她闹腾的实在招架不住了,便答应她去寻卢阁老,为她撑腰。 卢明月这才破涕为笑。 “我就知道父亲母亲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寻死!” 夫妇二人所生的孩子里,唯有卢明月最为聪慧,模样又长得最好,很得卢阁老喜欢,平日也是捧在手心里娇惯着,哪里真舍得她受罪。 “你啊!”卢二太太恨铁不成钢:“你就闹腾我们,怎的不去闹腾你祖父?” 卢明月擦干眼泪,无奈说出事实:“祖父总觉得我小,还拿我当小孩子看待,我说的话,他也不当一回事。父亲母亲一定要跟祖父说清楚,卫灏不能嫁,他职位再高,都不是良人。” 卢二夫妇无奈应了下来:“祖宗,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再不答应,你要把房顶都掀了。”这丫头从小鬼主意多,性子还拗,别瞧着在外面装得乖巧温婉,在家里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闹腾谁谁头疼。 也就谢聪那小子能受得了,耐着性子陪她玩。 夫妻俩不免在心里叹气,卫灏这样的家世背景,性格冷淡,指望着他哄女儿开心,如谢聪般宠爱她,想都不敢想。 那么,这门亲事,他们到底图什么。 也只有这时候,扯下风光无限的外衣,夫妇俩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卢阁老替他们挑个好女婿,到时候他们这位未来女婿发力,把卫三郎调入京中,风光的都是旁人,于他们二房并无多大助益。 老爷子一早便断言,二房的几个孩子并无读书的天份。 也许是想到这一点,夫妇俩背着卢明月商议许久,最终达成一致,决定遵从女儿的意见,跟卢阁老商议与卫灏退婚。 第183章 他又不是个物件,可以随意让来让去。 卢阁老听说卫灏在外面有女人了,眉头都皱在了一处:“可瞧清楚了?” 卢二太太小心作答:“月儿回来在房里又哭又闹,说卫灏跟那女子在戏院公然牵手,而且当着她的面也说要娶那女子为妻,这是置月儿于何地?我们卢府的颜面何存?” 卢二也随声附和:“就是!咱们明月在京中也小有才名,卫灏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要退婚,也得有商有量,他这是打咱们家的脸啊。” 卢阁老入仕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儿女亲事未成不过是小事,但他一早便瞧中了卫灏的潜力,而卫灏也不出所料的成为了新帝心腹,极受重用。 未来几十年,卫灏的官职只会越升越高,除非他犯了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否则这一生位列三公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好的女婿人选,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这件事情我已经知晓,你们俩先下去,容我想想。” 卢二郎还待再劝:“父亲,您还想什么呀。卫灏这等于当街扇月儿巴掌,咱们不能再忍了。这门亲事成不了,不如早早退了,两家对好了说词,再替月儿挑一门亲事便成。” 卢阁老花白的须子一翘,眉眼都立了起来:“我的话不好使是?还不赶紧退下。” 卢二夫妇只得怏怏退下。 他们才回到自家院落,外面便有人上门求见,说是上门的官媒特意来求亲。 夫妇俩都傻了眼。 “官媒,为谁求亲?”卢二太太觉得不可思议:“咱们月儿早已经订亲,下面孩儿们年纪也还小,也没什么才名,谁会上门来求亲?” 卢明月是二房长女,如今刚满十八岁,而下面的弟弟最大的也才十三岁,未到议亲的年纪,小的才九岁,整日招猫逗狗,最不招人待见的年纪,哪个都不到合适的议亲年纪。 待到下人把官媒请进花厅来喝茶,官媒提起自己此行目的:“谢公子花高价请老婆子上门来提亲,他想要聘府上明月小姐为妻。” 媒婆自己也很是困惑:“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府上明月小姐不是与端慧公主府上的公子订亲了吗?” 身为京城最出名的官媒,陈婆子对各高门大户所出的小姐公子们最为熟悉,还时常在私底下做各种配对,从家世背景到容貌年龄种种,挖掘另外一种可能,以备着被请去哪家为自己家孩儿做媒,她得能随口讲起备选的新人,都能滔滔不绝的讲下去。 卢二郎一脸尴尬,找个借口便回书房去了,只留下太太应对。 卢二太太尴尬归尴尬,但尚且能稳得住,避开了陈婆子的提问,反而追问前来提亲的男方:“这位谢公子可是谢侯府上的小公子?” 陈媒婆一拍大腿:“是我老糊涂,记错了。原来明月小姐并无婚约啊,既然太太知道这位谢小公子,想来也知道他的不少事儿。这位谢小公子不但长得英气勃勃,且一身的好武艺,听说已经要入军营效力,对府上明月小姐也是情根深重,这才央了婆子我上门来提亲。再说谢侯府上门风清正,侯夫人性格温柔慈爱,其余少夫人也是出自名门,一家和乐。明月小姐嫁过去,定然错不了!” 这婆子出入高门大户,为许多人家牵线搭桥,结成过好些姻缘,当然于京中各家各户的八卦旧事也知道不少。 她早知道谢聪在卢府借读过几年书,且与府上卢明月小姐青梅竹马,当时卫卢两家结亲,还暗自觉得可惜了。 现下谢聪特意来找她上卢府提亲,想来定是两家都通过气,八成是卫卢两家的婚事出了变故。 但这种事情,一时半会还没传出风声的,她也不敢乱说,只能一味的夸谢聪与谢府的好,末了听卢二太太也没提成与不成,只含糊让她先回去。 陈婆子心知肚明,不管谢卢两家亲事成与不成,反正卫卢两家之事恐怕黄了。 揣着卢二太太厚厚的赏银,陈婆子最是好说话:“太太放心,府上的事情,我出得府门绝不多提半个字,待得将来明月小姐觅得好郎婿,婆子我也能讨一杯喜酒喝,便是天大的福份了。” 卢二太太敷衍道:“好说。妈妈走好。” 陈婆子回去之后,发现谢家小公子正急得抓耳挠腮,见到她忙赶上前来问:“妈妈,咋样了?” 他以前被卢卫两家订亲的消息给砸懵了,一时半会没缓过来。 一旦确定了卢明月的心意,原来也无意嫁给卫灏,下定决心要去卢家提亲,便拿出武将世家雷厉风行的风格,都不曾回去禀明父母,便私自来请媒婆上卢府提亲。 陈婆子被他这副模样给逗乐了:“我的小爷,说媒哪得这么快的?就算是两家通过气的,事先有意要结亲的,第一次上门提亲,女方家也要矜持一下的,没有个两三趟哪能得着信儿。” 谢聪满脸失望:“这么麻烦啊?” “娶个媳妇还怕麻烦?”陈婆子安慰他:“人家千娇万宠养大的女儿,总要再三斟酌,才能考虑要不要嫁过来。况且卢小姐盛名在外,更不能轻易答应了,你且安安心,瞧着卢二太太的意思,也未必不肯。” 当着女方家父母,她不好八卦,但面对谢小公子,她的好奇心再也掩饰不住:“如果婆子我没记错的话,明月小姐不是与端慧公主府上的公子订亲了吗,怎的小公子又上门提亲,可是他们两家婚事有变?” 谢聪这么笃定跑来请媒婆,而卢明月已经订亲,她瞧在谢媒钱丰厚的份儿上,硬着头皮上门,谁知道不但没有遭到卢家的驱逐,卢二夫妇的态度还模棱两可,没有个准话儿。着实令人生疑。 “这事儿,我暂时不能告诉妈妈。”谢聪不愿意开口。 但陈婆子有办法:“公子,您得跟我透个底,这门婚事到底能不能成。不然将来端慧公主追究起责任来,说我替公子挖公主府的墙角,我吃不了兜着走。只要公子与明月小姐有缘,我一定替您把这件事情办成喽!” 谢聪被她说得心痒痒,又怕这婆子畏惧端慧公主的权势,在婚事上门不尽心,说媒的时候没有尽全力,便只得给了她一句实话:“妈妈放心,他俩成不了。” 陈媒婆有了他这句话,顿时精神百倍:“放心,妈妈我一定替公子把这门亲说下来。” 她前脚出了阁老府,后脚谢聪请媒人上门来向卢明月提亲一事便传进了卢阁老耳中。 卢阁老极为生气:“他们这是想哄我去跟端慧公主解除婚约?” 手下小声道:“老爷,听说明月小姐回来的时候极为不高兴,还在二爷房里又哭又闹,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消停下来,就是为着卫公子之事。这种事情,说不准是真的,还是先问问卫公子的意见再做决定也不迟。” 卢阁老原本还想直接上端慧公主府,被手下一劝,也决定直接找卫灏问个清楚。 听说端慧公主与卫灏母子俩现在的关系不大好,他贸然去寻端慧公主,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不说卢府为着卢明月要与卫灏退婚,以及谢聪请媒婆上门提亲一事闹得人仰马翻,连卢阁老也动了气。 回头来说卫灏,拥着朱玉笙离开谢卢二人,当日回去之后,卫大人便面色不愉,一直给朱玉笙拉着张脸子。 朱玉笙偷偷观察了好几次,等到用完晚膳,两人对坐房中,她终于问出憋了一下午的问题:“你生气了?” 卫灏心中不快,也是憋了一下午,此时“呵呵”两声,眉梢眼角尽是霜色,“我哪敢生气?我不生气,你都要随便把我让出去,要是我生气了,岂不更要被你赶出去了?” 朱玉笙忍笑提醒:“这是你家。” 她没有赶人的权利。 卫灏气得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明明都已经与我互许终身,为何见到卢明月还要往后缩?我早说过她是我母亲订下的婚约,可不是我自己许下的。你在怕什么?” 朱玉笙不说话了。 卫灏见她神情落寞,隐含委屈,又不忍心再逼她,遂将人拖过来牢牢搂进怀中,再三强调:“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我心悦于你,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缠着我,是我对你死缠烂打。” 那样高傲的男子,如今却对着她低声下气说尽好话:“你不要被我母亲吓到,她自小就在权利的中心,除了天家,对其余任何人都不放在眼中,就连我父亲也是她可以随意掌控的对象,一旦不遂她意,她一朝翻脸连栽赃陷害都能做得出来,这样的婆婆,我哪敢让你与她见面。将来就算是咱们成亲,也是与我父亲在一起住,断然不会搬到公主府上去。上次的事情,都是我的疏忽,以后再不会了。你对着卢明月既不必心虚也不必愧疚,再说卢明月也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谢聪,难道你还没看出来?” 谢聪与卢明月的模样,分明一对欢喜冤家。 朱玉笙早瞧出来了。 但她依旧低头不语,似乎更伤心了,“是不是因为我身份低微,所以……所以你才觉得对我冷脸,我就得忍着受着?” 卫灏原本是想让朱玉笙长点记性,免得以后遇上这样的事情,她再一次退缩,还准备把他让出去。 他又不是个物件,可以随意让来让去。 谁知还没教训呢,她先委屈上了。 他顿时慌了手脚,真怕她伤心难过,连忙柔声细语的哄人:“你身份哪里低微了?在我眼里你是无价之宝,千万别妄自菲薄!我也就是……就是心里不舒服,这才跟你这样,以后再不这样了,好不好?别伤心了,是我错了好不好?” 忽感到怀中之人不住抖动,卫灏更是被吓到了,怎的还越哄越伤心了,还伤心的抖起来了? 他连忙把朱玉笙的脸抬起来,这才发现她已经憋的满面通红,一脸笑意哪有伤心模样? 她眸子里盛着的全是调皮的笑意,见被他识破,顿时趴在他怀中笑个不停,原来肩膀抖动是笑到停不下来,哪里伤心了? “你你……”卫灏咬牙切齿,恨不得给她屁股上来两下子,但怀中温香软玉,终究舍不得,只能叹一口气,在她背上轻拍几下:“你这个小坏蛋,怎的还逗起我来了?” 朱玉笙笑够了,趴在他怀中说:“谁让你给我板着脸了?” 第184章 但我与卫家还是想结一门亲 次日早朝结束,卢相故意等着卫灏:“小卫大人,有空聊聊?” 卫灏也早想与卢相聊一聊了。 当初结亲之时他不曾出面,退亲之事无论如何也应该跟卢相讲清楚。 这门亲事,卢二郎不作主,而一味强制作主的端慧公主也被卫灏强制排除在外。 指望着端慧公主被他说动,亲自上卢家替他退了这门亲事,他做梦都不敢想。 恰逢今日朝中无事,两人坐着马车离开宫城,寻了一处茶楼雅间坐下。 卢相宦海里浮沉的老狐狸,最是会给自家留后路,此时婉转提起:“听说端慧公主这一向病着,我也不好上门打扰。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想来你父亲也快回来了,两家的婚事是不是也该提上议程了?” 卢二夫妇来求他,而卢明月为了不嫁卫灏,在家里要死要活的闹,还不惜“卫灏在外面有了女人,且准备迎娶”为由来逼他退亲。 卢阁老一生谨慎,断然不会不做调查便如了孙女儿的意。 他心里清楚得很,从定亲之初,卢明月便不愿意。 但此事关乎家族未来,更关乎着卢三郎将来的仕途,自然不会轻易得罪端慧公主,断了家族儿郎们的前途。 卫灏听罢卢阁老之言,顿时愕然:“卢小姐回去没跟家里人说?” 卢相装傻:“说什么?” 卫灏懒得跟他绕弯子:“卢阁老,明月小姐许是羞于提起,但卫某做事无须遮遮掩掩,当初的婚约原本我就不曾答应,而是我母亲一手操办。等我知道之时,婚约已成。我母亲大约觉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我必须服从她的安排。但很可惜,我这个人背后长了反骨,于婚姻之事上有自己的想法。” 卢阁老:“愿闻其详。” 卫灏:“婚姻之事,抛开外在因素,家世背景容貌品性,落到实处,便是男女相吸,夫妇恩爱,这才能相携白头,过完漫长的一生。有时候,就算所有外在条件全都匹配,偏偏两个人性格不合,也会把日子过得一团糟,视对方如仇寇。” 卢阁老马上替自家孙女正名:“小卫大人,你这话我觉得也有道理。但这种过成仇寇的夫妇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夫妇都过得不错。再说,我观你冷静自持,而我家明月不说聪慧可人,却也是个好姑娘,知书达理性格开朗,你们俩怎么可能把日子过成仇寇呢。” 他有心想说,扳着指头满京城算算,有名有姓的高官显贵家里,能把日子过成你父母那样的,也是极为少见。 但这种当面打脸,指责人家父母婚姻之事的话,说出来有违他一贯的形象,也不合适,卢阁老只能咽了下去。 卫灏道:“我并非说将来要是跟卢小姐成婚,会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卢小姐知书达理,而我要是没有旁的意外,我们也许能相敬如宾的过完一生。但是卢阁老,于婚姻来说,我从一开始的态度便很坚定,假如我要娶妻,一定会娶我深爱的女子来携手共度这一生。” 他再三申明:“卢小姐很好,家世容貌人品无一不好,但很可惜,她不是我心爱的女子。” 卢阁老着实不想失去这位前途无量的孙女婿,于是还要再劝:“你都没跟明月好好相处过,怎知她不会成为你心爱的女子?” 卫灏开门见山:“我已经有心爱的女子,并且已经做好了要与她共度一生的打算!” 卢阁老没想到他敢做敢当,竟然张口就承认了:“昨日我带着她出门逛街,遇上了卢小姐与谢公子。” 他知道卢阁老的意思,因此痛快道:“老大人还请见谅,我觉得与其成婚之后,不能给卢小姐幸福,让她独守空房郁郁寡欢,还不如一早便开诚布公,为了各自的人生幸福,不要耽搁了对方。再说就算我与贵府联姻不成,但小卢大人调进京之事,我也可以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将来朝堂之上,除非违反律法,否则我能帮就帮,绝不推脱。” 卢阁老没想到卫灏知道他所虑何事,连这样的承诺都敢给,顿时对他刮目相看:“年轻一辈之中,小卫大人也是难得通透之人,可惜了不能成为一家人。” 卫灏轻笑:“其实,谢小公子也不差,恩怨分明一腔热血,最难得的是待卢小姐极好。” 卢阁老面现尴尬之色:“他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小卫大人是不是误会什么 了,这才因此要退婚?” 卢灏连忙否认:“哪里哪里,阁老误会了。我并非因着谢小公子的原因才执意要退婚,而是不想委屈了心爱的姑娘。” 卢阁老更加好奇了:“小卫大人钟意的姑娘,必定比我家那傻丫头要强上百倍,不知道是哪家闺秀?”他心中暗道: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跟他家抢孙女婿。 卢阁老准备在心里好生记上一笔。 谁知卫灏瞧破了他的打算,轻笑起来:“阁老不用猜了,若要真论起来,她样样都不如卢小姐。家世背景不如,容貌才情也略逊一筹。” 卢阁老愕然,差点质问:哪你瞧上她哪一点了? 怕不是眼瞎? 卫灏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悠然道:“很奇怪,她样样不如卢小姐,可是唯独与她在一处,我便无端开心。见到她开心,见不到她,想她的时候也开心。只要想到往后余生,我要与她朝夕相处,三餐共食,就觉得心情很好。” 卢阁老彻底怔住了。 人老成精,他再喜欢利益权衡,也是从少年时代过来的,更识人无数。 卫灏这副模样,分明情根深重。 深陷情网,无可自拔。 端慧公主当年也曾不管不顾,非要嫁给卫山川,在京中也算轰动一时。 后来的她哪怕再在权势旋涡打转,可也有过冲动热烈过的时候。 卢阁老城府再深,也曾经有过少年人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时候。 卫灏要是推三阻四,提什么政治条件,或者别的借口,他内心难免会鄙视他,认为敢做不敢当。 可当一向冷静自持端方淡然的小卫大人头一次面上露出少年人对情爱的憧憬向往,对心爱之人的爱恋,再有城府的老狐狸也不由被他的真诚打动。 他没有隐瞒,反而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心爱之人比之卢明月所差甚远,但没办法,他舍不得放手。 他甚至还提起那女子的身世:“大约是十年前,哦不对,应该是十一年前,正是我父亲案发被流放的那一年,朝中有两名进士得了急病而去,后来钟克寒交待,乃是因二人撞破了秦理之事而被灭口。她便是其中一位朱姓进士的女儿。” “她幼年丧父,一直跟着寡母靠着叔父过活。可惜她的叔父叔母也不是什么慈爱之人,将她转头卖给前江州刺史吴延的儿子冲喜。” “这姑娘……成过亲?”卢阁老彻底震惊了。 家世不如他家孙女就算了,按照民间说法,竟然还是个寡妇。 卫灏点头:“没错,成亲当日,刚揭了盖头,新郎便被人下药而死。后来她回娘家,被亲叔父再卖了一回,这次卖给了一名路过的客商做小妾,被我救了回来。” 卢阁老见识过朝中风云动荡,可没见过哪家贵族之女有这么跌宕起伏的命运,竟然还幸运的遇见了卫灏这样的皇亲贵戚。 “那她……”卢阁老不免要猜测,这样的女子,想来便如藤蔓一般,遇见卫灏便要化身八爪鱼死死缠上来? 都说烈女怕郎缠。 想来卫灏也一样,再冷如硬铁的男儿心,遇上这样命运多舛的女子也难免要生出怜惜之意,说不得那女子便生得楚楚可怜,性格温柔似水,彻底抓住了卫灏的心。 真是可惜了,任卫灏再断案如神,明察秋毫,还是被个满腹心机的女子给缠上了。 卢阁老难免要可惜,自家明月也没机会,更做不出这种死缠烂打的事情来。 卫灏被卢阁老细微表情泄露出来的表情给逗乐了:“阁老想什么呢?她满身都是毛病,但唯独有一样好处,性格坚韧,遇到再大的事情,都能爬起来继续往前冲。”对着看透世情的老狐狸,卫灏也不怕丢脸,苦笑道:“而且她也从未缠过我,除了感激我数度救她,凡事都恨不得跟我撇清关系。是我动了心,是我缠着她,还生怕她跑了。” 卢阁老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被逼着听了一段年轻男女的情爱故事,而故事的主角之一,向来高傲冷淡难以接近的卫灏竟然还是卑微的一方。 卫灏也没想,他自从对朱玉笙动心之后,不能跟卢登等人探讨自己的心理历程,也不能跟太子详细去讲他的情爱之路——这位忙着巩固皇权,且他一直是三妻四妾的人,压根不会明白他对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执着,听到之后恐怕只会大加嘲笑。 没想到机缘巧合,竟让他对着卢阁滔滔不绝的讲了出来。 他也没想到。 原本只是想要说服卢阁老答应两家退亲,也觉得毫无隐瞒的必要,谁知讲着讲着竟收刹不住,一改自己往日在同僚面前的少言寡语。 他破罐子破摔,继续讲了下去:“阁老不曾见过她,也不了解她,更不懂这样的女子在我眼中有多出彩。她是那种日子过得一团糟,从泥泞里爬起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还能笑着想办法活下去,还不曾想过要依靠男人过活的女子。后来她叔父吃了人命官司被流放,一家子的生计都压在她身上,她也敢与当地巨贾斗智斗勇,赚钱养家的同时,却还能顾着蚕农的生计……” 卢阁老:“……” 你不是说她一身毛病吗? 这样坚强不屈悲天悯人的女子,命运的风浪无论将她推向何方,她也能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而且因为从小便在风雨之中长大,与他家中娇惯长大的孙女卢明月恰恰不同。 这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卫灏还没完:“有时候我都在想,若非她对自己父亲之死存疑,不远千里进京来追查当年的真相,我们恐怕也不会走到一走。但既然一次又一次的遇见她,那就是上天对我的眷顾,给我的机会,我当然要牢牢抓住!” 卢阁老:“……” 一把年纪,还要被小年轻的爱情酸倒牙,啧啧。 他真想递个镜子让小卫大人自己瞧瞧,提起他那“满身毛病”的心上人,他一副夸耀的模样,两只眼睛都放着光,不知情的人听来只当他在夸人,专门来打卢家人的脸。 但两人相识久矣,卢阁老等于亲眼看着卫灏在宫中长大成人,又跟着当时的东宫,如今的陛下在朝中行走,一步一个脚印爬到了今天举重若轻的位置。 单凭血缘关系或者皇家那稀薄的亲情,还有端慧公主的面子,卫灏不会得新帝如此看重。 他所有的成就,很大一部分是靠着自己的能干得来的。 卢阁老知道卫灏审案子时有多严谨,在朝中处理公务之时有多勤勉能干,更不同于年轻一辈之中的夸夸其谈之辈,因此他说这些话,无非是想告诉他自己退亲之心有多坚定。 “我明白了。”卢阁老抚须沉吟,迎着卫灏略显忐忑的眼神,直到抻的这位以稳重端方而出名的贵公子都快失去耐心的时候,才展颜一笑:“既然如此,便退了这门亲事。” 卫灏大喜,起身向卢阁老拱手道谢:“多谢老大人成全!多谢!” “且慢!”卢阁老笑眯眯道:“我还有个条件,既然你与明月不能结为夫妻,也算有些遗憾,但我与卫家还是想结一门亲。” 卫灏有些犯难:“老大人,您还请三思,卢小姐就算要嫁,也得嫁她中意的男子,而不是嫁‘卫’这个姓氏。” “谁说明月非要嫁‘卫’这个姓氏了?”卢阁老道:“我思来想去,明月就算要嫁出去,将来也得有个大靠山,不如这样,你二人既然不能结为夫妇,不如便结为异姓兄妹?” 卫灏没想到卢老大人年老成精,退婚的同时居然还要给自己认个干妹妹回来。 他略有迟疑,卢阁老便道:“你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我觉得也还好,没有退的必要!” “哪里哪里,我自小便独自一人,连个兄弟姐妹也无,虽说堂房兄弟姐妹也不少,但终究不够亲近,能有明月做我的妹妹,是我的福气!”卫灏为着能退了这门亲事,无所不用其极,连说出来的话也格外好听,只希望这位卢老大人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利利索索把亲事退了。 卢阁老总算满意了。 卢家二房积弱,既无读书的天份,也无练武的天份,将来终究要与三房拉开差距,这时候便只能替他们多多打算了。 本以为找个出身好又能干的女婿拔拉一下,谁知女婿也要跑了,自然不能轻易松口。 “既然如此,改日你便带着当日定亲的信物来我府上退亲顺便结拜。”他慢悠悠起身,被喂了一耳朵小卫大人心上人的故事,此刻也忍不住好奇:“既然都要认亲,不如改日也把那姑娘带来府上作客,也认认明月这个小姑子。” 卫灏:“……这怕是不妥?” 卢相您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 男方上女方家门中退亲,居然还带着自己的心上人,这是去退亲啊,还是上门去砸场子的? 他都不敢想象卢二夫妇见到朱玉笙的表情。 卢阁老却不在乎这些:“将来都要走动的,早或晚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他们家全都知道卫灏为了这女子要与卢明月退婚。 卫灏只恨自己方才多嘴,把朱玉笙夸得太过,什么坚强能干,此时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她胆小不敢见人……” 卢阁老微哂:“你是怕她踏进卢家的门,会被为难?你放心,老二夫妇不是那样的人,也没人敢对你的心上人摆脸色。” 只有他这个老人家闲来无事,就想为难为难小卫大人。 谁让他不肯做自己孙女婿呢。 “我问问她。”卫灏决定先使用拖字诀,将来再说。 卢阁老都走到门口了,忽转头再提醒一遍:“此事我不曾问过端慧公主的意见,将来公主若打上门来,便是你自作主张,与老夫无关啊。” 只要能退婚,卫灏什么条件都肯答应,此时连忙应承:“自然,此事都是由我提议,就算母亲知道了,她也不能把明月小姐娶回家,更不能强迫我做什么,老大人放心!” 注视着卢阁老慢慢吞吞出得雅间门,再踩着楼梯下去,自有侍从扶着他上了马车。 卢家的马车晃晃悠悠离开了他的视线,卫灏方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自己办了一桩大事,未曾经过端慧公主的同意,便与卢家议定了退亲之事。 他已然不在乎端慧公主的态度了。 自从端慧公主承认了她在背后捅卫山川的刀子,致使他的父亲吃够了流放的苦楚,母子俩都默契的不曾再见过面,连桑珍也不曾再来过卫府说和。 有些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并非所有的伤害都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也许,母子俩都在等一个契机,等着卫山川早日归来。 第185章 “这小子,也太猴急了些!” 卫灏这头与卢阁老讲好,回头便派卢登去公主府跟桑珍讨要两家定亲的信物。 桑珍不敢自行作主,去讨端慧公主示下。 自上次母子之间把话讲开,卫灏离去之后,端慧公主反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么多年来,自卫山川流放之后,她的精神便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从不曾松懈过。 事已至此,逝去的时光永不再来,而在婚姻里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让她自己都厌恶。 “把信物给他,随他去。” 这个儿子,她现在也管不了了。 或许一开始,儿子的性情与自己便大相径庭,而卫山川流放更是一道分水岭,让他们母子之间渐行渐远,甚至早早就剪断了儿子对于母亲正常的依恋。 有时候,端慧公主会欣慰于儿子的才干,让她在人前足以自傲,她的儿子优秀到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但有时候她也不免落寞悲哀,儿子再优秀,与她这个亲生母亲也不够贴心亲近,又有何益。 桑珍一直想要让母子俩彻底放下芥蒂,真正亲近起来,谁知却眼睁睁看着母子俩情份越来越淡,干着急也没用。 “殿下,要是公子去卢府退亲怎么办?” 端慧苦笑:“你觉得……我现在还能管得住他吗?” 她甚至没有忘记说出陷害卫山川真相的那一霎,卫灏震惊的表情。 也不知道他是震惊于母亲品性上的污点,还是震惊于夫妻陌路成仇的残酷。 桑珍无奈,果真把卢家送来的一块玉佩交给卢登带走,还不死心的追问:“公子要卢家的信物做甚?他莫不是……想去退亲?” 卢登早就学会了在公主府里打马虎眼儿,面上恭恭敬敬,愁眉苦脸回话:“桑姑姑,您是知道的呀,公子有什么决定,向来不会告诉我等。公子命小的来府里取信物,难道我还敢问到公子鼻子底下去,问他是准备去退亲还是议婚期?” 桑珍叹口气:“公子的主意也太大了,婚约之事,原本就是父母决定,他闹来闹去总不想让公主插手,可着京中所有大家闺秀打听打听,卢小姐哪里差了?容貌才情,头上还有个当阁老的祖父,手下学生乡党自成一派,公主再三比对,就怕让他不合心。就算让公子自己挑,他也未必能挑到卢小姐这样好的姑娘。” 卢登心道:公子倒是没挑,去了趟江州就碰上了。 朱姑娘比之卢姑娘,家世背景自不必说,差得太远。 模样性情都是外在,也瞧不大出来。 但唯有一点,卢姑娘比不上。 朱姑娘能让公子开心。 公子跟朱姑娘在一起,性子逐渐活泛起来,过去犹如一潭死水波澜不兴,除了专心处理公务似乎也没别的爱好,但自从跟朱姑娘走在一处之后,笑容渐渐爬上脸庞,也知道会逗人哄人,更有烟火气息了。 卢登跟着卫灏多少年,眼见得他因父母和离之事而逐渐长成个沉默寡言的小少年,沉默到让人心疼。 如今,终于有人能让他像个正常的年轻男子一样,开心喜悦嫉妒慌张……各种情绪都有了,他也跟着开心不少。 哪有年轻儿郎身上一丝活泛气儿都没有,整日跟冰块般冷静自持呢。 卢登说了一句实话:“桑姑娘,公子娶妻,不管那姑娘好不好,往后朝夕相对的是公子,这关乎到公子一生幸福。”他大着胆子压低了声音:“姑姑总不希望看到,将来公子的姻缘也跟公主与老爷一样过得支离破碎?” 桑珍想想端慧公主自从遇见卫山川到后来成婚和离,以及这十年间的怀恨在心,终不能释怀的样子,也不由心软了:“这种事情,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呢。” 卢登笑着点点头:“公子也是这个意思。” 公主府派魏仲去抓朱玉笙,结果折了好几个护卫,最后铩羽而归。 不说端慧公主,便是连桑珍也很想见见能让卫灏动心的姑娘。 她边送卢登出府,边掏着问:“那位姑娘,当真就如此合公子的心意?” 两府都撕破脸动过刀兵了,卢登也破罐子破摔,不再遮遮掩掩:“自然,公子跟朱姑娘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开心。两人在房里待着,我们时常能听到他们的笑闹声。” 桑珍震惊的瞪着卢登:“还未成婚,两人就住在了一起?成何体统啊!”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妖精,根本不是良家妇女。 卢登也瞪大了眼睛分辩:“姑姑你想哪儿去了?朱姑娘跟公子之间清清白白,他们只是一起读书说笑玩闹,并未住在同一间房里。”事到如今他也不在意公主府知道朱玉笙所在了,反正卫灏的大部分亲卫都守在私宅里,除非公主府调来禁卫军强攻,否则仅凭公主府的所有护卫,并不能冲进私宅去抢人。 “上次魏仲去过一次之后,公子担心朱姑娘的安危,怕她落在公主手里有什么不测,便把朱姑娘带回府去了。”他说话也不客气:“公主殿下只生了咱们公子一个,凡事为何非要让公子生气呢,就不能让公子顺心遂意?” 桑珍气得狠拍他后脖颈一记:“猴儿,你说谁呢?不想要你的脑袋了,敢非议公主。” 卢登才不管这些,反正已经离端慧公主的寝殿老远,两人此刻走在公主府里狭长的回廊里,初春藤架上的绿芽还未发出来,四周暂无人走过,唯有他们两人缓缓而行。 “公子把朱姑娘带回府后,便授意花伯把人安排在了自己的卧房里,他自己搬到了书房去睡,一应衣食住行都是按最好的供应,每日忙完公事便回去陪朱姑娘一起用饭,两人不知道有多甜蜜,小的瞧着也想找个姑娘成亲了。”卢登羡慕不已,甚至还不无恶意的想,端慧公主要是知道儿子把外面的女人接回府里,有本事再派魏仲带人来抢人,上次还没打过瘾,这次正好补上。 桑珍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结果。 卢登这小子竟然还说:“其实朱姑娘一直在外面赁房子住,公子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她住得过于简陋了,一直想要让朱姑娘搬回府里去,但朱姑娘坚决不肯。要不是魏仲奉命去拿人,吓到了朱姑娘,她还不肯搬呢。桑姑姑回头可一定要代为转达公子的谢意。”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桑珍现在知道了。 她明知卢登就是为了替自家公子张目,故意说这些话来气人的,还是忍不住狠狠拍了两把他的后背:“臭小子,赶紧滚!” 转回去之后,端慧公主躺在榻上难免要问:“好端端的,他要信物做甚?” 桑珍再不敢隐瞒:“我估摸着……许是公子想要与卢家退亲了。他把外面的女子都接回府里去住了,听说还住进了他的卧房,公子自己搬到书房去住,想来要不是国丧,他说不定便要张罗着自己把婚事办了。”她连连叹气:“好端端的母子,怎么就闹到了这一步呢?” 端慧公主半晌不语,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算着日子,卫山川也应该接到赦令,往回赶了。” 十一年了,前夫妻也终于有相见之期。 她曾经以为,夫妻俩这一生都不必再见。 那些隐秘的恨意,如同夜半啃噬的蚂蚁,让她日夜难安。 她想要让卫山川知道自己的恨意,更怕卫山川瞧不起自己当年所为,甚至还有种“果然我当年与她和离做对了,没想到堂堂公主竟然行此下作手段”之类的想法。 总之极为矛盾。 卫灏拿到卢家信物,一刻也不能等,当天便上门去退亲。 卢家也没为难卫灏,在阁老的见证之下,两家互相退回信物,卢二夫妇还执意要退回公主府给卢明月的诸多礼物,都被卫灏拒绝了。 “此事原是我家的错误,不该再退回,些许礼物就当是对卢小姐的补偿。” 卢明月心愿得偿,还听说祖父已经作主,要让她与卫灏结为异姓兄妹,当时讶然失笑:“祖父为何非要让我跟卫灏绑在一起,做不成夫妻便要做兄妹。” 卢阁老笑眯眯道:“卫灏婚事上悔约,于你有愧疚之意。他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不出所料的话,将来出阁拜相都是迟早,有这样一尊大佛当你的靠山,就算你嫁进谢府,受了委屈也不怕。” 卢明月没想到祖父连这件事情都知道了,顿时羞红了脸:“祖父——” 卢阁老无奈叹息:“我当初就是怕谢聪将来要出征,武将总是让人不大放心,可既然你与卫灏无缘,他都执意要寻个合心合意的姑娘共度一生,你祖父也不是老朽可厌不懂年轻人心思的无用老头,索性就成全了你们。只有一条,既然谢聪是你自己选的,你便要把日子过好,不可三天两头闹别扭。” 卢明月时常对谢聪使性子,但在外面跟侯府跟小霸王似的谢聪在卢明月面前俯首帖耳,从不计较她的性子,还甘之如饴。 卢阁老也不是瞎子,瞧不见小儿女之间的情愫。 如今两家婚约既解,他便要坐实了兄妹关系:“叫什么卢小姐,以后该称妹妹了?” 卫灏见状,接过卢登捧着的匣子,亲自递给了卢明月:“这是为兄的一点见面礼,还望妹妹万勿嫌弃!以往但凡有用得着兄长之处,妹妹千万别客气。” 卢明月打开匣子,原来竟是一整套的黄金嵌红宝的头面首饰,冠子上镶嵌的最大一块红宝,足足有她的大拇指一节指节那么大,周围一圈依次排列的小的红宝石也有小指指节那么大,令人吃惊。 “这,这也太贵重了?” 从头冠到黄金项圈,还有一对黄金镯子,全都是镶嵌着红包,都是同样的色泽,也不知费了工匠多少时间,才打造出这样一套首饰。 卫灏为着能娶到朱玉笙,费尽心思的退婚,不过是送出一套首饰而已,于他来说无足轻重。 “算不得什么,妹妹还请笑纳。” 卢阁老示意孙女收下:“还不快谢谢你义兄?”转头便来调侃卫灏:“怎的没带那位朱姑娘过来?” 他一把年纪,当日回府之后,想起年少时光,竟已匆匆而过几十载。 人世悠悠,少年春光不再。 卫灏的真诚与坚持打动了他,这样知世故却不世故的年轻人,身在权利中心却依旧保有一颗赤子之心,知道取舍,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年轻人,也着实难得。 他愿意成全卫灏的心愿。 也等于成全了孙女的幸福。 卢明月轻呼:“朱姑娘吓坏了?”她调皮眨眼:“那我改日能上义兄府上去找朱姑娘玩吗?” 卫灏轻笑:“带上谢聪,扫榻以待。” 他们这对曾经的未婚夫妻,竟然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婚约。 卢明月也不由笑起来:“祖父还没答应谢聪的提亲呢。”又眼巴巴盯着卢阁老。 卢阁老也被她这副无赖的模样给逗乐了:“我连媒婆都没见过,给谁答应啊?总不能上赶着去朝堂上跟谢侯认亲家?” 谢聪是个急性子,前脚找了陈媒婆上门来提亲,后脚转头便告诉了父母自己的决定。 谢侯当初也想过与卢府结亲。 他一个武将,倒也没想过要仰仗卢阁老,只是难得见儿子极为喜欢卢明月,只想成全儿子一片痴心而已。 谁知还未提亲,外面便传来端慧公主相中了卢明月的消息,紧跟着卫卢两家便订了亲,于是他便只能按捺下这份心思。 谢聪回家向父母坦承,自己找了官媒去卢府提亲,差点被气死谢侯:“你是疯了?卢阁老就罢了,他是老人家,想来也见怪不怪,只会觉得你异想天开,跟个傻子一样。可卫灏的母亲是谁,那可是端慧公主!她要是知道你挖她儿子的墙角,你觉得会怎么样?” “父亲,请听儿子解释,明月会跟卫灏退婚的。” 谢侯恨不得提马鞭抽儿子一顿:“就算明月心里有你,她也答应了要跟卫灏退婚,可现在不是还没退吗?你这么急吼吼的找官媒上门提亲,会让人怎么想?” “可要是去晚了,再让旁人家捷足先登怎么办?” 谢侯气得踹了儿子一脚:“滚!什么时候卫卢两家退亲了再说,再让我知道你请官媒登卢家的门,仔细你的皮!” 谢聪滚是滚了,却并没有听谢侯的话,次日又通知陈婆子上门。 陈婆子也知道这是走个过场,来了不过略坐坐就走,出府的时候恰巧让回府的卢阁老瞧见了,问守门的小厮:“那婆子我瞧着竟是官媒婆的打扮?” 守门的小厮消息最为灵通,连忙隔着轿子答:“那是谢小公子请的媒婆,来向大小姐提亲。” 卢阁老当时“嗤”的笑了一声:“这小子,也太猴急了些!” 两家再不退亲,媒婆整日上门,外面人该说闲话了。 第186章 听到我退亲,难道你不该开心吗? 谢聪接到卢明月的消息,听说两家已经退亲,高兴的一个蹦子三尺高,亲自去求谢侯:“父亲,明月已经退亲了,不如您带我去卢府拜访?” 他自从在卢家家学借读,这些年来一个人差点把人家卢府的门槛都踩破,此时却羞涩起来,竟还想让谢侯陪着他登门拜访。 谢侯差点笑破肚皮,面上偏一本正经逗他:“你不认识去卢府的路啊,非要我陪着?” 谢聪抓耳挠腮,难得卢明月的事情让他想事情也周全起来:“这不是……我怕阁老府以为是我自己的主意,总要大人出面方显隆重?” 谢侯摇头失笑:“你平日不是最不屑这些人情世故吗,怎的现在就周全起来了?” 谢聪央告:“父亲,儿子求您了。” 最后,在官媒上门三趟,谢侯又亲自带着重礼,还有一脸拘谨的谢聪上门求亲之下,卢相终于许了亲。 “既然两个孩子有意,这门亲事先口头议定,等出了国孝再行三书六礼也不迟。” 谢侯满意:“再好不过。” 此事暂且不能声张,但谢聪的喜悦几乎都要满溢了出来,见到卢明月就跟个小傻子似的,巴巴塞给她一根玉钗:“月儿,我去银楼亲自给你挑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卢明月接过玉钗一瞧,但见通体净透,钗头还雕着梅花,格外精致,心里喜欢的不得了,面上却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甚至故意欺负他:“你不知道,卫灏送了我一整 套红宝石头面,可漂亮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谢聪脸涨得通红:“你们不是退婚了吗?怎么还收他的首饰。” “是啊,祖父同意的,我想收便收了。”在谢聪强忍着醋意追问:“你心里到底喜欢的是我还是卫灏”这种傻话之下,卢明月终于决定不再逗这个小傻子了:“你想什么呢?祖父让我们结为异姓兄妹了,这是他当兄长的给我做小妹的见面礼。” 她不知想起什么,嘿嘿笑了两声,终于舍得说了:“更好笑的是,卫灏还邀请咱俩一起去他府上做客。改日咱们去卫府找朱姑娘玩?” “朱姑娘?”谢总当时光顾着愤怒了,还真不知道卫灏领的女子姓甚名谁,只知道他不顾婚约公然带姑娘上街,打了卢明月的脸,让他很愤怒。 卢明月笑嘻嘻解释:“朱姑娘就是他的心上人,听说暂时住在他府上,将来咱们可都是要唤她大嫂的。” 谢聪:“这……不大好?” 大家关系混乱,前两天还差点打起来,现在就要以这样的亲戚关系上门做客吗? 卢明月撇撇嘴:“本来祖父还邀请了朱姑娘来我家作客,可惜卫灏小气巴啦,舍不得朱姑娘过来,大概是怕我迁怒于她,让他的心上人不开心。不如咱们上门去找朱姑娘玩,也让她不必担心,退亲之事是迟早的,跟她没关系,卫灏不喜欢我,我喜欢的也不是他,我们凑不到一块儿去。” 她说了一堆,谢聪只听到了那句话,“我喜欢的也不是他”,于是红着一张俊脸追问:“那你喜欢的是谁?” 卢明月瞪了他一眼:“明知故问!”在他肩膀轻拍了一记:“反正是外面的张三李四王麻子,总之不会姓谢!”这般说着,她面上飞红,自己先绷不住笑了。 谢聪也是脸红红的看着她。 两个小儿女跟俩小傻子似的,原本相处的极为融洽,此刻却各自手脚别扭,无处安放一般。 卢阁老跟谢侯远远瞧着,也不由相视一笑,各自摇头:“这俩孩子。” 卫灏利利索索退了亲,心底一桩大事办成,迫不及待回府去寻朱玉笙。 朱玉笙自上次出游被卢明月撞见之后,表面上跟卫灏打闹玩乐,实质上还是有些心虚。 她自从知道了卫灏母亲的身份,心中压力倍增。 再加上端慧公主派护卫上门拿人,当真是吓到了她,于是格外小心,并不想与端慧公主正面交锋。现在再加上阁老府上的小姐,每每都有种拎起包裹溜回江州躲起来的冲动。 不过她还有事情没办完,先是骆芸的事情,趁着卫灏心情不错的时候提起:“卫郎,芸儿觉得跟我在一处很开心,不想回宫了,怎么办?” “这有什么,等我改日跟陛下提一嘴。” 卫灏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自从安慰她被耍之后,便以为朱玉笙当真放下了担心,还顺应她的请求,特意去新帝面前讨要骆芸。 新帝调侃道:“以前我还不知道,你竟有这个毛病,借人也能借到不想还回来的。” 卫灏拱手作揖:“陛下,你也知道我身边那人胆子小,上次让母亲派人去捉拿给吓到了,若非有骆芸在身边护着,她要吓个半死。我府上倒是护卫不少,身手也不错,可都是儿郎们,不能贴身侍候,让她心里很不安。也就只有骆芸在身边,她才能安心睡个好觉。就当陛下可怜可怜微臣?” 萧懋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不能有点出息?什么样的姑娘,能把你迷成这样?” 卫灏道:“模样普通,性格普通,还有一大堆毛病,陛下见了保管失望,可是我觉得她的毛病也可爱。” 萧懋绝倒:“可真有你的,放着那么多没毛病的姑娘不要,你偏要挑个浑身毛病的。罢了罢了,连姑姑也管不了你,我还能说什么,骆芸就给她。”遂吩咐身边的掌事大太监吴立:“回头让内务府销了骆芸的宫籍。” 卫灏忙道:“多谢陛下!这还是她入京之后头一回正儿八经求我办事,我可不能搞砸了。” “你呀你。”萧懋拿他没办法:“旁的事情上你都能手起刀落,办得滴水不漏,唯独情字一事,至今勘不破。”见他实在痴心,便道:“等回头拟道旨意,既然她父亲当年也是被秦理跟钟克寒毒杀,便给她父亲追封个虚职,这样子你面上也好看。” 卫灏连忙谢恩:“微臣替内子谢陛下隆恩!” 萧懋气倒:“赶紧滚,连个三书六礼都没有,婚约未成,叫什么‘内子’,没得叫人听着生气。”又追问他:“你与卢家的婚约都未退,到底准备怎么办?” 卫灏大为得意:“微臣已经同卢阁老谈妥了,回头就上门去换信物。”又将卢阁老的条件讲了一遍,“这样子微臣便等于多了个妹妹。” “只要没有因退婚而闹翻便好。”新帝也放下心来:“纵使结亲不成,也不能结仇不是。”他再三叮嘱:“卢相此人还算厚道,比之黑了心肝的秦理要好上很多,朕且还得用他几年呢,你俩之间没有矛盾,还结了干亲再好不过。” 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陛下放心,微臣不会给您添堵的。”卫灏心愿得偿,当真可称得上意气风发。 新帝多少年都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了,故意遮起眼睛:“赶紧滚滚滚!你这副模样多瞧两眼,都伤眼睛,朕不能再看下去了!” 等到卫灏脚步轻快的离开,萧懋还道:“吴立你说说,不过是一个女人,怎么就让卫灏成了这副德性?他往日的端方持重去了哪里?” 吴立跟着萧懋日久,也见识过俩表兄弟的成长历程,此时便要替卫灏说一句公道话:“陛下您约摸忘了,卫大人小时候也很是活泼顽皮,后来不是……卫驸马出事之后,才一年比一年沉默的吗?” 他不提醒,萧懋几乎都要忘了小时候的卫灏,也是上房揭瓦,爬树掏鸟,淘气非凡的小子。 所有的端方持重,不过是家庭骤起变故,他不得已的改变而已。 “这么说来,那位朱姑娘能让卫灏开心起来,也不是没有优点的。”萧懋忍不住念叨:“至少卢明月应该做不到。” 他撒出去的人回来也传过一些高官权贵家中八卦,其中有一则事关卢家,听说谢侯的儿子时常被卢明月气到跳脚,却依旧喜欢往卢府跑,谁的眼睛也不瞎。 想来是谢公子心系卢明月,这才时常往卢府跑。 萧懋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便对卫灏与卢明月的婚事存着说不出的疑虑,只是当着强势的端慧公主不便表态罢了。 卫灏压下骆芸之事,直等退婚之事办成,才一起向朱玉笙邀功。 “我有两桩好事要告诉你,你可要想好了拿什么谢我。” 朱玉笙奇道:“什么事儿还非要我谢你?” 卫灏竖起一根手指:“头一桩,我今日去卢府,与卢明月退了婚。” 岂料朱玉笙才不吃亏,瞪了他一眼:“分明是你自己不愿意娶卢小姐,休得拿我当幌子,让我背锅。我才不谢你呢,要谢也是你自己谢自己。” 卫灏忍笑:“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不该让你谢我。但后一件,你的确应该谢我?” 朱玉笙已经猜到了,高兴之极:“芸儿的事,陛下答应了?” 卫灏不高兴了:“陛下的确答应将骆芸给你了。但是……听到我退亲,难道你不该开心吗?”她这样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卫大人平日在外面倒是颇有肚量,但每每跟朱玉笙在一处,总能变成个小心眼爱计较的男子。 第187章 “你拒绝我是什么意思?” 朱玉笙双眸晶亮,隐含狡黠之意,故意娇娇低叹:“我这不是……怕你将来后悔嘛?” 卫灏没想到这小丫头心思这么多,当初觉得她没心没肺聪慧坚韧,真正深入了解之后才会发现,她也是敏感多变的,小心思多得让人招架不住。 旁的女子他从不曾有机会深究,但家里这位显然不能敷衍,于是卫大人伸臂将人拉到怀中,等到她在自己怀中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来,双目期待的回望,他才有暇解释:“我母亲替我订下卢家的亲事,的确有政治方面的考量。但反过来想,不提咱俩的感情,单纯从政治方面来说,我母亲是当朝在长公主,皇帝陛下的亲姑姑,而我是陛下的表弟,又深得他信赖,从潜邸就跟着他一路登基上来,如果再同卢家结盟,岂非招陛下忌惮?” 朱玉笙:“……” 政治是多么无趣的东西啊? 这么一分析,她对卫某人刚刚升起来的旖旎心思全被击碎了! 可惜卫某人不懂女子的拿乔,为了怕她多思多虑有心理负担,还一味从理智来分析自己退亲之事,极力撇清她的关系:“卢阁老在朝中经营几十年,学生乡党同盟不知道有多少,树大根深,我同这样的人家结盟,将来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也会被牵累。还不如只做个纯臣,听命于陛下行事,也少了皇帝的猜忌。这样来想,卢家的亲事也结不成,你千万别多想!” 朱玉笙不想在他怀中待着了,凉凉道:“所以说,你跟我讲过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为了我退婚也是假的?” 卫灏:“……” 他从不知道,自己挖坑埋自己,竟然是这种感觉。 卫大人哑口无言,还待再辩解:“不是这样的,笙儿别恼。”一把抓住明显生气要走的小丫头,再三解释:“不是这样的,我跟卢家退婚,还是因为想娶你的缘故!” 朱玉笙的表情写满了不相信:“卫大人,你在御前对奏也是这么左摇右摆,立场不坚定吗?” 卫大人额头都快急出汗了,知道这小丫头狡诈多变,但不知道变脸变这么快,拉着她死不松开,眼见得她小嘴叭叭还要说下去,谁知道还能说出多少诛心之语,他再难忍耐,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用一个深吻结束了她的声讨。 朱玉笙没想到随着两人越来越亲近,耳鬓厮磨的次数增多,卫大人也从当初端方持重的正人君子蜕变成一言不合便动手动脚的登徒子,以前还有讲理的时候,就算是她讲歪理,卫大人也曾试图掰回来。 没想到卫大人现在发现道理讲不通,他便不跟她道理了,而是直接上嘴。 “唔……” “你方才叫我什么?”中途卫大人停了下来,给朱玉笙一次“改邪归正”的机会。 他现在已经发现了规律,有时候朱玉笙为了在人前表示对他的尊重,便会唤他卫大人;或者在不高兴的时候,想要给两人之间划清界限,也会故意唤他卫大人,以示生疏。 她也只有心情愉悦的时候会温柔腼腆的唤他“卫郎”。 两人之间一旦有了争端,“卫大人”三个字必定出关。 腰上铁臂一般禁锢着的男子臂膀,似乎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两人交融在一起的气息让她心脏砰砰乱跳,并且随着他的攻城掠地,那种有别于平日清冷克制的侵略之意霸道 的涌进她的鼻息,让朱玉笙面颊烧红,两腿发软。 她承认自己投降了。 于是可耻的,毫无骨气的,软弱的彻底软倒在他怀中,语声绵绵:“卫郎,我错了。” 卫大人不满于此,还要乘胜追击:“你哪错了?”总算是放松了攻势,放开她发麻的舌头,轻柔的吻了吻她的唇珠,成为一只漫不经心蹲守猎物的镇定猎手,眼中的欲色还未消退,连带着气息都不大平稳。 朱玉笙对自己的毛病心知肚明,感受到腰间一点也未撤开的力道,她双眸里水色荡漾,连声音也娇软的能滴出水来:“我不该事事想着与你撇清关系,我应该事事都将你考量在内,也不该再跟你分那么清……” 有了前世的生存经验,她此生原也没想着跟旁人能建立多么亲密的关系,然而缘份来得猝不及防,卫灏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历经许多事之后叩开了她的心门,留在了她的心里。 过去的思维习惯还保持着。 她习惯性的把两人之间分得很清。 卫大人不愿意了。 他从确定娶她开始,便事事将她纳进自己未来的计划之内,毫无怨尤的等待着她敞开心胸,坦诚而热烈的回应他的感情。 朱玉笙有些惭愧,认错的态度也极为认真:“卫郎,往后我凡事一定会想着你,而不是独活,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她细嫩的小手指轻抚他紧蹙眉毛:“你再这样拧着眉头,就不英俊了。”说到后来竟然还有点嫌弃。 卫灏:“……” 卫大人从来也不知道,英俊竟也是自己的卖点之一。 皮相之美,从不在他的脑中存在过。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他家这小丫头也很注重儿郎的皮相。 “我竟不知道,你当初瞧上我的,竟然是我的皮相。”说归说,但她认错的这番话,还是击中了他的内心,让他心中狂喜,不过还是强抑着狂喜,生怕小丫头再作妖,还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你说到做到?” “嗯,说到做到!”朱玉笙讨了的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吻了一记。 主动亲吻。 卫灏再忍不住,一把扣住意欲逃开的她,重重加深了这个吻。 退婚风波总算过去了。 经过这次卫大人“亲力亲为的教育”,朱玉笙也算是彻底转变了思维,讲起家中生意,也会将两人的将来都考量进来:“江州之事,我总不能放任不管。也不知道堂妹打理的如何了,收到她的信也总是说一切都好,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卫灏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国丧过后,我便准备派人上江州去向你母亲提亲。只是……咱们婚后总不能京城江州分隔两地?” 夫妻之间,总要朝夕相守。 朱玉笙也觉得不是办法:“要不……在京城再开一家朱锦店,找合适的人来打理,我……我也不能当真退回后宅,做个相夫教子的妇人?” 卫灏想要娶她,就是被她身上的坚韧不屈所吸引,并不想把她彻底的移回后院养起来,用相夫教子的大旗规训她,以磨灭她身上的那股勃勃生机。 “这个没问题,正好我手头也有店铺,你先去瞧瞧合不合适。要是觉得合适,大可筹备开起来,将来就当作你的嫁妆。”卫大人从小到大收到的赏赐不少,先帝对他这位外甥当真不薄,赏赐的东西从宅院到店铺田地以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就无有遗漏。 而皇帝陛下手中的宅邸店铺田产很多都是从贪官手里查抄罚没充公,无不是地理位置极佳的,他老人家大手一挥便划拉给了外甥。 卫灏小时候住在公主府,自己住进皇帝赏赐的宅邸中之后,比之一般的王孙公子从父母手中分得的那点产业,不知道要富裕多少倍。 朱玉笙才要张嘴,瞥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立刻便领会了卫大人眼中之意——你敢推辞一个试试? 想到方才的“惩罚”,她面颊作烧,不再与他做无谓的争执:“多谢卫郎,那我就收下了。” 卫灏心满意足,甚至还尝到了给心爱之人送礼的快乐,又道:“既然如此,回头再从京郊我名下的庄子里挑两百亩良田给你当嫁妆。” 嫁妆是私产。 本来在他名下的产业,送给朱玉笙当嫁妆,她带回娘家打个转再回来,就从他的私产变成了她的私产,且谁都不能动,将来也只能传给她所生的孩子们。 朱玉笙从小被叔父磋磨惯了,在那对抠搜的叔婶面前,逼得她一文钱恨不得当十文钱花,就算现在做着朱锦的生意,她也算是发财了,但刻在骨子里的穷苦气息一时半刻也还难以改变,生活简朴也就算了,还没见过这么大手笔送礼的。 “不用了……?”顶着卫灏质疑的眼神,她连拒绝都变得艰难起来。 卫大人更是理直气的质问她:“你说,不愿意接受我的礼物,还想接受哪个野男人的礼物?” 朱玉笙瞠目结舌。 她自己无理取闹就算了,反正卫大人的心理素质也比较强,总能忍耐下来,试探过好几回都不见恼意,还真真切切把她故意闹的小脾气当了真。 可一报还一报来得也太快了些? 卫大人不讲道理起来,怎的脑回路也这么吓人? “我……我外面哪有野男人啊?”朱玉笙还试图为自己辩解。 卫灏全然不肯放过她,还振振有词:“陛下马上要开恩科,你那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哥景良呢?他要是高中进士,送你良田铺子,你收是不收?你不收我的,莫不是等着他给你送?” 朱玉笙张口结舌,为卫大人这么发散的思维而折服。 “我几时……几时会收别人这么贵重的礼物了?” “贵重的不收,便宜的也收了不少?” 卫大人丝毫不给外面的野男人留下空子,恨不得把家里篱笆上的孔全用泥浆糊起来,让朱玉笙生不出一丝外心。 “我哪有收?”朱玉笙没想到男人小心眼起来,与女人也不遑多让。 卫大人这到底是哪里受了刺激,非要跟她计较这些。 她觉得再掰扯下去,肯定又要闹起来了,于是又改了口:“嗯,小时候倒真收过不少。” 卫大人步步逼近,拿出审讯犯人的严厉来追问:“都收了什么,说说。” 他的“说说”二字,落在朱玉笙耳中,便如同“好好交待”四个字一样,真怕她抵赖了下一刻他便能从身上掏出个刑具来。 她连忙不打自招:“就……小时候上树掏到的鸟,下河摸到的鱼、泥塘里捉到的青蛙、水边抓住的蜻蜓、还有草编的蚂蚱蝈蝈笼子、街边买的糖葫芦串儿……那么多东西,我哪能全都记得住啊。” 这一刻,卫灏承认自己嫉妒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深刻的认识到,在她过去的十六年生命里,在自己还不曾出现的年月里,有景良陪着她,他们一起经历过无数美好的时光。 不管是童年还是少年,共同的回忆也定然不少。 但卫大人从来都是乐观积极向前的。 他很快用另外一套说词安慰并治愈了自己:“没事儿,过去你还是个懵懂女童,不懂两情相悦的可贵,傻乎乎的跟他玩而已。”他摸摸她的发顶心,语声温柔到令人害怕:“反正往后的几十年时光,你只能陪着我,也只能接受我的礼物,所有外面野男人的礼物,你想都不要想着收到!” 朱玉笙:“……” 男人变起脸来,也……还挺吓人的。 “鉴于你过去的不良行为,往后我要牢牢看着你。” 朱玉笙:“我过去……哪有不良行为?” 卫大人讲起道理来也是无懈可击:“吴大郎就算了,他也就瞧了你一面,也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婚事,不作数。但景良跟你从小长大,且对你一往情深,还起了婚嫁的心思,这你得承认?” 朱玉笙:“……” 卫大人还挺不客气,接着一一道来:“还有你外面招惹回来的野男人,何复春。” 如果不是卫大人提及,朱玉笙早都忘了有这一号人。 “我跟景良哥哥——”在卫大人警告的眼神之下,朱玉笙连忙改口:“我跟景公子相识是父辈的渊源,但我向你保证,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嫁给他,我对他也只有兄妹之情。” 这话取悦了卫大人。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从见到景良的第一眼开始,心里便不痛快至极,仿佛胸口梗着一块石头般让人难受。 事实上外面男人如何,他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朱玉笙对他们的态度。 “但何复春这人,我真的冤枉啊。我几时招惹过他?他不过视我为物品,或者能驯服的小猫小狗,哪里拿我当人看了?我跟他之间除了生意场上你死我活的斗争,半点私情也无,你怎么能污蔑我呢?” 卫灏想想也接受了她的说辞:“好,我暂且就当没他这号人。” 他还是觉得不保险,朝外面扬声喊:“来人啊——” 卢登应声而来:“公子,可是有事?” 卫灏道:“去找花伯拿库房的钥匙,我亲自去挑几样礼物。” 朱玉笙连忙阻止:“免了,花伯前些日子送来的首饰什么的我都没动,还在妆台上摆着,你何必又去折腾?” 卫灏道:“你拒绝我是什么意思?” 朱玉笙头皮发麻,知道这位爷惹不起,只能微笑应对:“卫郎你随意,高兴就好。”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卫灏丢下她,去库房挑礼物了。 对于一天之内心仪的男子退婚,欲与她结连理,又送店铺又送地,还要送衣衫首饰,朱玉笙表示压力太大,她有点还不起了。 第188章 卫大人有时候比孩子还幼稚! 朱玉笙从来也不知道,退婚的余韵还能绵延数日不绝。 继卫灏兴致勃勃扒拉自己的库房,挑出许多朱玉笙能穿的戴的把玩的东西之后,次日他下值回府,便极接地气的拎了一长串街边小吃回来。 身后跟着的卢登等人都从不曾见过公子这般模样,对他开始关注街上吃食,更是忽然下马去排队都震惊不已。 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贵公子,几时对街上小食起意了。 但震惊归震惊,他们做为侍从的本职还是占据了理智的上风,连忙上前去要替公子去排队。 谁知却被卫灏拒绝了。 “你们不必管,我自己去挑。” 卫灏几曾留意过街边小食,此刻却挨个店铺摊位往过瞧,觉得中意的便掏银子去买,还重点关照了糖葫芦串摊子,连人家草靶子都没放过,整个买下来带了回来。 想那景良,充其量不过小富之家的儿郎,手头的零花钱再宽裕,送给朱玉笙的也不过就几串而已。 但他的行为无形之中激起了卫大人的胜负欲。 朱玉笙见到圆桌上摆满的琳琅满目的吃食,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卫灏兴致勃勃挨个介绍:“这家的栗子酥我去的时候刚刚烤好了一炉,你尝尝还是热的。”又指着酥皮桂花鸭子:“这家的鸭子排了老长的队,我估摸着好吃,就也买了一只回来。” 再向她夸:“致和的酥糖,还有点心都在京里比较出名,临下值之时,我还问了同僚,他说他家的女眷都喜欢吃致和的吃食,于是我也给你各买了几样。” “……” 新雁用敬佩的眼神悄悄打量了一眼卫灏,又与骆芸交换了个感动不已的眼神,眼圈都红了。 她家姑娘从小到大,除了老爷活着的那些年,可再没享受过这种被宠到骨子里的疼爱。 骆芸昨儿听说卫灏已经跟皇帝讨了她回来保护朱玉笙,从今往后她也能出宫去,不再被困在一方天地,高兴疯了,接连问了朱玉笙三回。 “陛下当真答应了?” 朱玉笙见她这副模样,也怜惜她能出得宫中四方天空,温柔答道:“我问过卫郎,他亲口告诉我的。” “姑娘,陛下当真答应了,不会反悔?” 朱玉笙被她逗乐了,但面上表情还要稳得住:“听说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想来答应之事不能再反悔?” 骆芸久在宫中,尤其还是太子妃身边的贴身武婢,更知宫中规则,对当今天子的性情也算有所了解。 她不过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以卫灏今时今日的地位,在陛下面前讨要一个人,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然而,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她起心动念不想再被困在四角宫城里,也没多少日子,谁知竟然办成了。 她大喜过望,忙跪在地上向朱玉笙连磕了三个响头,行动之敏捷,快得朱玉笙都没反应过来,连拦都晚了:“你这是做什么?” 骆芸起身之时,已然泪流满面:“奴婢五岁家乡遇灾,被人带进宫,一起受训的孩子们也不少,原还想着这一生恐怕只能老死在宫中,谁知……谁知峰回路转,竟让我遇到了贵人,也有机会出得宫城,看看外面的风景。往后姑娘在哪,奴婢便在哪儿,誓死保护姑娘!” 朱玉笙“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丫头,我这样普通的人,也不必你誓死保护,哪有那么多危险的事情啊。往后你只管安心住下来,吃好喝好跟新雁好好相处便好。真遇到危险了,也还是自己的命重要。这世间无论谁人都只有一条命,哪里用得着旁人舍命相救?” 舍命相救的情份,也唯有卫灏待她。 她虽不曾有舍命相护卫灏的本事,却也愿意将此身此心许了他,再不更改! 至于其余的人,无论护卫还是丫环,她都不想让旁人以命易命,那对她来说也是情感上负累不起的。 许是前世流放之路太过艰难,让她养成了孑然一身独自面对的习惯,卫灏费了老大牛劲掰了过来,那也只是因为他个人的感情而愿意改正。 至于身边其余的人,朱玉笙也只愿意他们都好好活着。 人这一生,想要好好活着何其艰难?! 这些话,她不曾对身边的人讲过。 也无从讲起。 不过身边的人却都为她高兴。 骆芸见惯了当初的太子殿下,如今的新帝身边三妻四妾的盛况,就连太子妃在东宫也活得战战兢兢,时刻牢记着丈夫的喜好,不但要照顾太子的其余妃嫔,还得照顾好庶出子女,心力交瘁。 说到底还是朱玉笙有福气。 京中人人皆知卫灏冷静自持,端方君子,虽生如谪仙,却是个不近女色的。 谁能想到卫大人一旦动了心,待女子是这般大方体贴,事事愿意学着去做? 朱玉笙便如同把谪仙从天上云中拽了下来,落在凡尘俗世,任由他也如同世间普通男子一般,对着心爱的姑娘,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满心满眼皆是她。 她极有眼色的拉着新雁悄悄往外走,将房里的空间留给这一对周身流淌着蜜意柔情的小情侣。 出来之后才责备新雁:“往后你多长个心眼,通常这种时候,可不是咱们看戏的时候,而应该悄悄退出来守在门外,让主子们自己单独说话。” 新雁嘴边笑意藏都藏不住,满眼放光恨不得跟骆芸八卦一下两位主子的相识过程。 “当初在江州,我就觉得卫大人将来定是位体贴的好夫婿,可惜姑娘死心眼儿,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卫大人,还时时往后退缩,到头来不还是落入卫大人掌中了?”她长松了一口气:“这下子,老爷在地下也该闭上眼睛了。” 那些年,她亲眼看着朱维昌夫妇对朱玉笙母女俩的磋磨,却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 如今真是太好了,姑娘掌着家中大权,又做着朱锦的生意,还掳获了这样好的儿郎。 房内,卫灏还在进行着投喂大业。 朱玉笙挨个尝了一遍,挑出自己喜欢的,道:“剩下的分出去?让我挨个全吃完,不得撑死我。” 卫灏当然也没想把朱玉笙撑死,见她胃口这么好,挑了自己喜欢吃的,内心也颇为欢喜,扬声道:“带进来。” 门外守着的新雁眼睛都瞪大了。 骆芸也傻住了。 “这……这是什么?” 卢登推开房门,两丫环打起帘子,卫大人极为得意:“看我还给你准备了什么?” 朱玉笙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插满了红彤彤糖葫芦的草靶子。 她望望卫灏,再望望这巨大的一杆插满了糖葫芦的草靶子,目瞪口呆。 “给……给我的?” 小时候倒有过这样的梦想。 彼时朱维清尚在世,听到四岁的女儿提出这样大胆的要求,当即哈哈大笑:“将来等你有了夫婿 ,让他给你买。” 朱玉笙也没想到当年戏语,竟然成真,当即红了眼眶,差点落泪。 意识到自己失态之后,她又绷不住笑了,嗔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再大的肚子,也吃不了这许多啊。” 卫灏送她许多贵重物品,从田产铺子到金玉首饰古玩,都只是吓到了她,也没见她感动成这副模样。 没想到一靶子不值钱的糖葫芦,倒让她又哭又笑的。 他把人拥进怀里,此时倒生出逗趣的心思:“怎么样?这些比他从小送你的加起来都多?” “谁?”朱玉笙待反应过来他说的谁,顿时哭笑不得,连那点伤情愁绪都散尽了,在他背上轻捶了一记:“小心眼儿。” 卫灏却执意非要个结果:“说说他送的多还是我送的多?” 朱玉笙生怕这位在数量上比输了,改天再命人扛回一草靶子糖葫芦回来,连忙肯定了他的付出:“总共也没几回,一次一串你算算,哪比得上你啊!” 卫灏眼见得自己得胜,反而比小时候读书好被先生夸奖还要高兴。 朱玉笙:“……” 从来也没想到,卫大人有时候比孩子还幼稚! 第189章 你试试不吃不喝在树上待大半日。 幼稚的卫大人也有宽宏雅量的时候。 他送完礼物,提起另外一件事情。 “退婚之时,卢阁老提起让我与卢明月结为异姓兄妹,卢明月说过几日来府里找你玩,你要是不愿意,我便找个借口拒了。” 卫灏生怕朱玉笙受委屈,但想到将来两人成婚之后,她也应该有几个谈得来得朋友,在他公务繁忙之际,聊解寂寞。 “为何要拒绝呢?”她很是好奇:“卢小姐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人。” 她比较好奇,卢明月为何没有瞧中卫灏,反而与那位谢公子瞧着很是亲密。 不过很快,卢明月上门做客的时候,为她答疑解惑了。 卫卢两家解除婚约,因在国丧期间,谢卢两家私底下达成了默契,口头约定婚约已成,还交换了信物,但暂时不对外公布。 谢聪个傻小子乐疯了,每日顶着卢二郎夫妇可气又无奈的眼神,厚着脸皮来接卢明月出门玩。 卢明月从小受卢阁老宠爱,父母的威慑力在她这里都要大打折扣,不然也不至于为着与卫家解除婚约而大闹二房。 如今心愿得偿,她也开心不已,与谢聪备了份礼登门做客。 彼时卫灏还在宫中与萧懋商量蜀王一事的后续处理。 蜀王带兵叛乱,后来被捉拿归案,如今还在天牢里压着。 萧懋收拾了蜀王弄出来的烂摊子,办完了先帝的葬礼,处理了冥顽不灵的老臣子以及朝中蜀王余党。 当初蜀王被捉之时,为着蜀地的安稳,萧懋曾派使者前往蜀王府,谁知蜀王世子胆大包天,竟敢斩了来使祭旗,打起造反的大旗。 萧懋登基吉日,蜀王世子也对外称帝了。 他这是完全不顾亲爹的死活了! 此举顿时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有人骂蜀王世子狼子野心,也有朝臣私底下议论,不谈立场,单纯就事论事,就他称帝之事而与私交好的同僚在家中酒后小议。 “蜀王谋反,能留个全尸就不错了。蜀王世子就算是投降朝廷,多半也没什么好结果,还不如放弃亲爹,直接跟朝廷打对擂台,趁着新帝登基未稳,自己先站稳脚根。没想到蜀王世子倒是个有魄力的,只是不知他手底下的人战力如何。” 知道蜀王府内情的还要告诉他一个真相。 “什么叫有魄力?分明是蜀王做的孽。你是不知道,蜀王于女色上头多不节制,世子乃元配正妃所出,但几个侧妃生的儿子也有不少,都想把这位世子拉下马。蜀王呢,宠爱哪个女人,哪个女人的儿子便要被他高看一眼,唯独正妃人老珠黄不得他欢心,因此待世子极为冷淡。你想啊,平日对嫡长子各种不顺眼,听说带兵入京叛乱的时候,带的都是安侧妃生的儿子,世子留守大本营。” 同僚几杯酒下肚,满脸通红,此刻听八卦也起了兴致,还猜测蜀王意图:“你的意思是说,也就是蜀王没成事。要是成事,搞不好他会扶持安侧妃所生的儿子入主东宫?”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讲八卦的沉思片刻,下了结论。 那听八卦的顿时来了兴致:“做父亲的以往对儿子不好,难怪他前脚兵败,后脚蜀王世子就反了。这父子俩各怀鬼胎,还加着好几个侧妃庶子之类的,蜀王府能成事才怪呢。” 几个一场醉酒,八卦完了便散了。 他们不过是文官,于兵事上既做不得主,官职也于督办粮草之事毫不搭界,等到朝中欲点兵派将,前往蜀中捉拿蜀王世子,各朝中便吵了起来。 有建议带兵镇压的,也有建议将蜀王推到阵前要挟世子投降的,更有争功的,认为区区蜀地不过手到擒来之事,何必费那么大功夫。 总之各种谏言都有。 萧懋头都要炸了,欲先派一队人前往蜀地探明情况,却连出征的合适人选都没定下来,正在为此而苦恼。 大朝会散了之后,卫灏主动提及:“陛下也不必为此而烦忧,不如由微臣带兵前往蜀地平乱,等回来之后正好向陛下求一份恩典。” 萧懋都对他服气了。 “你该不会谋算着自己要是能擒了萧道林,给你的心尖子再换个什么赏赐?” 蜀王世子名萧道林,而萧懋看卫灏的表情,就觉得这人憋着什么主意呢。 卫灏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住陛下。微臣想着,内子将来嫁进门,总要在京中交际,就怕旁人在我照顾不到的地方给她气受。想来想去,要是有陛下的赐婚,让大家都知道连陛下都赞同的婚事,他们再说什么风凉话,那都是藐视君王。有陛下赐婚的旨意给内子撑腰,想来她走到哪儿都不必自卑。” 萧懋:“……” 新上任的皇帝陛下最近忙到四脚朝天,没想到卫灏却连他心尖尖的一小情绪也要照顾,心中颇不是滋味:“你就是闲得!” “陛下这是答应了?”卫灏半点机会都不放过,只想给朱玉笙最好的照顾。 萧懋其实也颇为羡慕卫灏这份闲情逸致,还能于百忙之中抽空也要向心上女子献殷勤的举动,多少年冷情冷性,此时却如同毛头少年一般,种种举动让他也禁不住要感慨一句:这女子怕不是个狐妖所化? 他自小长于宫廷,最不缺的便是美貌女子,比起皇权帝位,男女之情不过是微末点缀,登顶权利的踏脚石,春风得意时候的锦上花而已。 端慧公主当年为了卫山川轰轰烈烈大闹过一场,结果却是一个人的独角戏,由爱生恨黯然神伤半世,依当今陛下萧懋的见解,男女情爱,不过浅尝辄止为好,深度沉迷有恙。 好在他这位表弟活了二十三岁,开天辟地头一回对女子动心,热切沉迷些也难免。 说不准过阵子便看开了。 怀抱着这样美好的假设,萧懋很是大度的答应了卫灏的条件:“不过是赐婚,朕答应你了!”又笑得不怀好意:“你请我赐婚,恐怕大半不是因京中众人的眼光,而是怕姑母再闹起来?”两人情同手足,有时候萧懋也惯在他面前自称“我”,倒也不是时时非要拿着皇帝的架子。 “就不能兼而有之?”卫灏算是承认了,端慧公主也是其中之一。 卫灏既与皇帝毛遂自荐西征平乱,接下来便有很多事情要做,点兵派将到粮草后勤,他都要过问,忙得一时半会回不去,只能打发卢登回府去传话。 卢登骑马回去见朱玉笙,听说卢明月带着谢聪前来做客,心道:坏了。 他有点担心卢明月气不顺,特意来卫府找场子,于是忙忙赶往主院。 结果进去之时,发现谢聪无聊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房里却传出女子的笑声,丫环们正进出送茶水点心果子。 也不知道卢明月说了什么,只听得朱玉笙笑声不绝,完了还追着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卢登好奇的问:“谢公子,她们……在讲什么?” 谢聪蔫头耷脑,兴致不高。 他识得卢登,恰是卫灏心腹,还以为他家主子回来了,于是伸长脖子张望。 “你家主子呢?” 卢登也很无奈:“主子有公务要忙,一时半会回不来,先让我回来了。” 与此同时,房内继续爆发出更加快活的笑声。 卢登目瞪口呆:“这是……” 谢聪长松了一口气:“明月在讲我坏话。” 两人青梅竹马就有这一点不好,彼些小时候做过的丢脸事对方都知道。 最大的问题在这里。 卢明月见到朱玉笙,几句话聊下来很是喜欢对方,她不能卖了自己丢人的事情,便讲起谢聪小时候丢人的事情。 谢聪也知道卢明月不少黑料,但他不敢。 卢登一脸同情,眼神里都是疑问:那你为何偏要娶她? 谢聪听着房内卢明月已经讲到他逃课爬树,把裤子外袍全都挂破,恰逢家中请客,客人来园中赏景,于是家下人等到处寻他,他怕丢脸连一声也不敢应,只能缩在枝叶茂密的树上,饿了大半日,错过了前面开席,眼睁睁等天黑。 “……最后等到客人散尽,他偷溜下树,正好被送完客人回来的谢侯爷发现,挨了一顿打。”卢明月不无遗憾:“但凡他肯多在树上蹲半个时辰,等谢侯回房歇息了,也不至于挨打啊。” 谢聪很想为自己分辩一句:你试试不吃不喝在树上待大半日。 饿了渴了尚能忍,但水火送不出去可能忍? 第190章 她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何尝又敢追问卫灏。 卢明月头一次来卫灏府上,纯属好奇。 卫灏出身高贵,但父母之间的恩怨情仇在京中乃是许多人家的饭后谈资。 而他本人靠着自己的才干,以及与萧懋之间的情谊,在京中站稳了脚跟,还是在与亲生母亲关系闹得很僵的情况之下。 卫灏从十六七岁在京中崭露头角之后,到如今二十有三,除了卢明月这位名义上的前未婚妻,不沾半片桃花。 京中也有痴迷他俊颜的高门闺秀,恨不能嫁给他,听说卫卢两家结亲,不知道跌脚抱憾多少次,在外坐席之时见到卢明月,说话也是绵里藏针,含酸拈醋,下意识便针对她。 这样的男子,冷心冷情到近乎冰雕雪琢,全无人烟气,卢明月想一想也觉得心中发寒,无半丝暖意。 她不想把自己的后半生葬在冰窖里,也自忖没有融冰化雪的本事,所以格外好奇能让卫灏不惜与端慧公主闹翻也要退婚的女子,该是何等样人。 上次匆匆一面,只觉得那女子生得明眸善睐,纤腰楚楚,观之可亲,并无明显的攻击性,这次才算两人正式见面。 卢明月初次见面,递上自己的礼物,与朱玉笙叙过年齿,竟发现朱玉笙比她大了四个月,便甜甜唤道:“朱姐姐,本来应该唤嫂嫂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就先唤姐姐。” “明月小姐快别打趣我了。”朱玉笙被闹了个大红脸,“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唤我姐姐。” 卢明月不满:“朱姐姐,你我姐妹相称,你往后可不许唤什么小姐,就唤我明月就好。” “明月妹妹。”朱玉笙上次见面,心中始终介怀她与卫灏的婚约,故而都没敢打量这位阁老府所出的小姐。 谁曾想她竟是个十分开朗的性子,两人坐下来喝茶聊天,她见谢聪无聊,便催促他去外面转转,“我还有些私房话儿要跟朱姐姐讲,听说卫大人这座宅子的前主人十分风雅,有不少园林景观建造的不错。” 朱玉笙见状,忙唤骆芸去寻花伯,让他派个人带谢聪去转转。 谢聪对卢明月太过了解,忍不住用眼神暗示:差不多就得了,可千万别玩太过啊。 他知道卢明月好奇心重,在外面装得十分乖巧,实则从小就淘气。 卢明月催促:“我晓得了,你自己去玩。” 待到谢聪出门之后,朱玉笙笑道:“谢公子今日瞧着眉眼带笑,不似那日暴脾气一般,还是明月妹妹有办法。” 卢明月想起那日谢聪跟卫灏差点打起来,起身作势要对朱玉笙赔礼:“那日吓到朱姐姐了?他见不得我受委屈,只想着替我出气,这个憨子!” 说着“憨子”,听着是抱怨实则甜蜜。 朱玉笙真心道:“吓到算不上,只是觉得我的出现,可能会伤害到无辜的你,有点不敢面对你。”现在总算是能够当面坐下来谈起他们已经解除的婚约:“后来发现你与谢公子两情相悦,无意于他,我总算安心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卢明月心中一喜,奇道:“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义兄性子又冷,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也不会哄女孩儿,你是怎么让他动心的,还表现的那么温柔体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是这样吗?”朱玉笙对于卫灏在京中的过去一无所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待我就很好很好。” 卢明月分明不信:“朱姐姐,看在我替你挡了不少明枪暗箭的份儿上,你不如跟我讲讲。” 她见朱玉笙一脸茫然,不由笑起来:“姐姐不在京中,不知道京里这些事儿。我呢,对兄长完全无意,属于家里硬凑在一起的。但除了我这种对义兄无意的,京中还有不少心悦义兄并且想要嫁给他的女郎。自从我与义兄的婚约在京中传开,每次赴宴总会或多或少承受这些酸脸酸嘴子们的刁难。姐姐想想,要嫁义兄的是你,我不是白白替姐姐背锅了吗?” 朱玉笙见卢明月竟是个有话直说的讨喜性子,不由掩唇而笑:“谁知道我们的亲事最后能不能成,妹妹说替我背锅,尚且嫌早,你不定给谁背锅呢,等将来你义兄成亲之时,再讨要这笔帐不迟,免得讨早了讨错人。”她心中对卫灏并无二意,可奈何他有位格外强势的母亲,还是皇家公主,谁知将来还会怎么阻挠,心中实是没底。 卢明月顿时挽住了她的胳膊笑起来:“朱姐姐说什么丧气话呢。义兄除了你,还能去娶谁?这笔帐姐姐不如早些付了,先付些利钱让我尝点甜头也好啊。”她眨巴眨巴眼睛,娇笑道:“不如我告诉姐姐,我跟谢聪的事情,你也讲讲你跟义兄之事?” 朱玉笙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交换条件。 她从小到大的环境原因,连堂妹朱玉筝都被其母管束不得与之亲近,而陪伴她一起长大的新雁却是丫环,身份又自不同,虽关心爱护不减,可始终不似卢明月这般上来就挽胳膊,姐姐长姐姐短的叫,还非要如同手帕交般谈各自的心上人。 这种交往,于她来说极为稀缺。 “要不你先讲讲自己的事情。”朱玉笙牢记自己是一名商人,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于是,在她有意的引导与捧哏之下,卢明月不但把她与谢聪小时候的事情都拉来讲了一遍,连谢聪小时候犯过的蠢都没放过。 直听得外面的谢聪恨不得捂住耳朵,里面的朱玉笙笑个不住,同时对这位阁老府里的小姐发自内心的亲近了起来。 ——以她的观察,应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令这位阁老府里的孙小姐不遗余力的拿自己心上人小时候犯过的蠢来逗别人开怀的。 她一边讲着,还要一边叮嘱:“朱姐姐,你知道以后可千万别去外面讲啊,不然谢聪该伤心了。” 谢聪:“……” 欣赏完卫大人御赐府邸风景的谢聪恨不得自己再晚来两个时辰——他已经尽量拖延时间了,谁知道还是听到了卢明月肆无忌惮的笑声。 旁边卢登也亲眼见识了谢聪的尴尬时刻。 他觉得再任由卢明月讲下去,下次谢聪都不必再来卫府作客了。 卢明月正磨着朱玉笙要讲她与卫灏的相识过程,骆芸忽从外面进来禀报:“姑娘,卢登从宫里回来传话,等着见姑娘呢。” 总算是打断了卢明月的请求。 卢明月与谢聪也坐了不短的时间,她想着卫灏约莫有重要的事情,不然也不会特意派卢登来传话,当即识趣告辞:“朱姐姐,我改日再来瞧你。” 朱玉笙要客气挽留,她调皮一笑:“姐姐且不忙,等哪日有空咱们再聊。总归你我都在京中,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朱玉笙失笑。 她与卫灏的相识,与一般男女之间颇为不同,是相识于她的婚礼之上,也确实不便于告诉卢明月。 那时候暗地里滋生的感情,如同不能见光的植物,也不知道彼此是几时动的心,几时属意于对方。 她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何尝又敢追问卫灏。 若非卢明月非要好奇他们之间的故事,她也想不起来这茬。 日子推着人往前走,时间忽忽而过,过去的路被远远抛在身后,而他们更看重的是未来。 卢明月离开之后,卢登才将卫灏的话原样转述。 “公子说,他已经向陛下自请前往蜀中讨伐逆贼,今晚不能回来陪姑娘用饭。估摸着得忙个好几日便要出发,让姑娘最近几日不必等他,一切事宜等他出发之前回来,再详细跟姑娘说。” 朱玉笙忧心卫灏,再问卢登,这位只在宫门口守着,连皇城的大门都进不去,哪里知道卫灏在宫里忙些什么,只能将自己知道的略讲了几句,对卫灏远赴西南征讨逆贼之事表示了适度的担忧。 “定然是朝中无人,能打仗的除了镇守四方,还被派去东南剿灭海寇,便只有公子顶上去了。再说公子这些年一直追查母钱下落,好不容易蜀王被抓,他总想着找到当年的母钱,所有的事情便圆满了。” 蜀王至今也不肯认罪,也许还对未来心存幻想。 而卫灏也只是猜测,还等结果印证。 “只是我听说蜀地山高水险,地势复杂,那蜀王世子从小在蜀地长大,而公子就算再多计谋,到底是战场无眼。” 朱玉笙没想到卫灏竟然要出兵蜀地,也忧心不已:“也不知京里哪位大夫擅长治刀枪创面,跌打损伤的,不如你现在就带我去。” 卢登没想到朱玉笙竟然是个行动派。 卫灏让他来跑腿传话,想的是公务繁忙,没空陪朱玉笙吃晚饭,这才派卢登来安她的心。 谁知朱玉笙一听卫灏要出兵,竟然催促着卢登即刻备马车出门,去京里最出名的丁一拐那里买了许多战场上能用得着的伤药。 她自己针线活不行,原本两人也是婚约未成,她虽住在卫灏房里,但却从不曾去碰卫灏衣衫等贴身之物,自有侍候的下人前来张罗。 到了此刻,却也顾不得了,指挥着丫环把卫灏所有衣服都扒拉了一番,不止按照蜀中气候给准备了轻薄吸汗的衣衫,连裹伤用的布帛都烫煮洗干净包好,再亲自指挥厨房炒制了适宜出征的肉干,以备他在战时充饥。 总之,林林总总,忙到停不下来。 卢明月从卫府出来,与谢聪乱猜:“义兄让卢登早点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朱姐姐商量?” 别瞧着谢聪好像每日一睁眼,就惦记着怎么讨卢明月的欢心,但他到底出身武将世家,对朝中之事也略知一二,侧头想想,便有了主意:“月儿,我猜出来了,咱们来打个赌,我要是猜对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卢明月从小便觉得谢聪吊儿郎当,除了吃喝玩乐,功夫好像在谢侯爷的严厉督导之下也练的不错,其余方方面面都没长大,怎么可能猜得出来卫灏之事。 “我答应你,但你要是猜错呢?” 谢聪道:“那我答应你一件事情,你觉得如何?” 卢明月大喜:“快说快说!” 谢聪道:“蜀王虽已伏法,但听说蜀王世子不但诛杀了朝廷派去的官员,还在陛下登基之日自立为帝,我猜卫大人定然自请出征,怕不是陛下答应了,他要准备出征之事,一时脱不开身。” 卢明月好像头一次认识谢聪一般,傻傻瞪着他。 谢聪摸摸脸颊:“怎么啦?” 两人虽情投意合,但卢明月一向没觉得谢聪是个能独挡一面的成年男子,都将他当个不能担事的少年郎,也不知他几时竟还知道朝廷用兵的动向,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谢聪竟然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儿郎。 “没什么,就是忽然之间觉得你长大了。” 谢聪对她有求必应,陪着她出门吃喝玩乐,都从来不曾得她夸奖,谁想却意外得到这么一句话。 他忍不住捏了下她玉白的耳垂:“你是不是忘了,我比你还大着几个月呢。”连个头也要比她高出一个脑袋,早就长大了。 卢明月不肯认输:“你猜得对不对,只能等晚上祖父回来再验证了。” 第191章 朕的一员大将要折损在温柔乡里了!” 卢阁老傍晚回府,谢聪还赖在卢家未走。 他坐下来捋着胡须喝了口茶,证实了谢聪的猜测:“朝廷准备对蜀地用兵,今日陛下下旨,此次由卫灏领兵讨伐逆贼。” 谢聪的目光“嗖”的瞟向卢明月,得意之情不言而喻。 卢明月:“……” 两人的小动作没有逃过卢阁老一双利眼,不过他们小两口感情好,做老人的也高兴,于是假装看不见。 谢聪扭脸就跟卢阁老道:“祖父,我也想跟着卫大人去蜀地讨逆!” 卢阁老不防他有此志向,“你可跟谢侯提过?” 谢聪也有自己的计划,他道:“待国丧之后,我要与明月成婚,如今却还是寸功未立,靠着祖上荫庇的官职混日子。今儿回去之后,我便跟父亲提,还望祖父能帮我美言几句,要是能给明月挣个诰命,也不枉明月待我的情份。” 卢阁老捋须,满目赞赏:“少年当有凌云志,不可蹉跎时光,你既有此想法,我见到谢侯会跟他提一嘴。” 卢明月俏脸飞红,实在忍不住当着祖父的面奉送他一个白眼:“谁要你给我挣诰命?!”心里却已经开始忧心他的安危,此时方知头一次订亲之时,祖父的担忧。 朝廷大军出征,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事情,从点兵派将到后勤辎重粮草、兵器马匹,总之需多方配合,非一日之功。 其间数日,卫灏忙得脚不沾地,每晚夜半方归,天还未亮便已经离开,就算跟朱玉笙身处同一座宅子,两人竟也没空打个照面。 直到大军出发的前夜,卫灏才抽出半日功夫,特意买了许多吃食回来,与朱玉笙商议后续之事。 他前脚到家门口,后脚宫中传旨的宦官也到达卫府,恰恰撞在一处。 朱维清因被无辜卷入蜀王谋逆一案而丧命,得益于卫灏之功,萧懋也想给表弟做脸,先是肯定了朱维清的人品气节,大段华丽辞藻之后,才是正式的恩赏,封已经去世的朱维清为银卿光?大夫,赐徐氏四品孺人的礼服,其女朱玉笙全套首饰锦帛之物,封赏极是隆重。 朱玉笙谢过皇帝的赏赐,自有花荣发亲自装了鼓鼓囊囊的荷包来送天使回宫。 出宫宣旨的正是萧懋身边最贴心的近侍吴立,他不止是前来宣旨,还奉皇帝之意,前来八卦。 等他回宫之后,萧懋迫不及待的追问:“怎么样?那位朱姑娘瞧着怎么样?” 吴立实事求是:“是个美人。” 他从小净身入宫,见识过宫中万千女子,能让他也赞一句美人,想来模样长得的确不错。 但萧懋太过了解卫灏,知道他并非是随便一名美人便能俘获的,还不死心:“除了长得美呢,还有什么出众的?” 吴立再三仔细的想,只想到一个细节:“旁的……只打过一个照面,也瞧不大出来,就是卫大人跟她在一处,瞧着有点人气的样子。” 萧懋感兴趣起来:“什么叫有点人气的样子?” 吴立咋舌:“奴婢真没想到,卫大人从小到大何曾管过衣食住行,自有人打理得妥妥当当,不知情的见他,说不定都要猜他喝风饮露长大,一身仙气儿。谁知今儿奴婢乘车到达卫府门口,恰与卫大人撞在一处,他两手拎着各种油纸包着的吃食,隔着五步远都能闻到酱肘子的香味跟点心的甜味儿,身后跟着一队侍卫,愣是空着手跟着他。” 萧懋喃喃评价:“这人疯了!” 吴立:“何止是疯了,怕是入了情障了。卫大人与我在门口打招呼,亲自提着两手的吃食送回后院,给他那位朱姑娘。再陪着朱姑娘出来之时,眼神温柔的能拧出水……” 他打个哆嗦,想起有一次被当年还是太子的萧懋使唤去天牢给卫灏传信,结果撞上了卫大人严刑拷打重刑犯,一身官袍上面都是血,手上脸上都有血迹,本人犹如一柄开过刃的剑一般寒光照人,靠近了三步之内都觉得杀意腾腾能割破他的脸。 再看地上一团血肉模糊的犯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口气留存。 吴立当时后背发凉,传完话出得天牢,被烈阳日头照着,还久久未能回魂。 再次在宫里见到官服整齐的卫灏,吴立都觉得判若两人,仿佛天牢里遇见的是厉鬼罗刹,而非眼前姿仪出众的卫大人。 谁知等卫大人有了心上人,又变换了一副模样。 谁能想得到呢?! 萧懋听到吴立的形容,实在难以想象卫灏殷勤讨好女子的温柔形象:“你别是在哄骗我?怎么可能!表弟从小傲气得跟什么人似的,多少美人对他含情脉脉的扔荷包,也不见他动心,还反而冷脸把人训一顿,不解风情就跟个不开窍的二傻子似的,谁信啊。” 吴立赌咒发誓,还讲两人走路之时,卫灏非要牵着人姑娘的手不松开,等接完旨他还要扶姑娘起身,当时他还揉了揉眼眶,生怕自己眼神不好出现了幻觉。 萧懋跌足长叹:“完了完了,朕的一员大将要折损在温柔乡里了!” 卫灏完全不知道萧懋的八卦之心遭受了多大的打击,先带着朱玉笙欣赏了一番皇帝的赏赐,接着陪着她吃完饭,这才谈起他出门之后的安排。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我母亲。我若是不在京里,还不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儿。不如这样,我出征之后你便收拾东西先回江州去躲着,等我打完仗回来再上门提亲,你觉得如何?” 原本这样的安排很是合适,但朱玉笙却不肯。 “我回江州去也没什么,前儿还接到堂妹的信,说是家里的生意没问题,让我安心在京城里住着,等忙完了几时回去都行。我母亲如今也立了起来,还有杨叔帮忙,再加上堂妹也硬气,借卫大人的光,新上任的刺史大人对百姓们也宽和,家里不着急我回去。我回去倒是可以一走了之,可关于蜀中的消息,就听不到了,反而会日夜胡思乱想,担忧你的安危。不如还是住在京里,等你得胜归来,我再回江州也不迟。” 离情依依,此次跟上次两人江州一别更自不同。 上次她深知两人之间隔着天堑,此后再无交集的可能,故而便当此生离别再无相聚之日,多少情爱都在心中藏着。 但此次两人已经互表心迹,约定共结鸳盟,携手一生。他带兵出征,她哪里能心安理得躲在江州。 “可是我母亲……” 端慧公主有多偏执,作为儿子的卫灏再清楚不过了。 也许是有了卫灏的偏爱,朱玉笙有了底气,她现在胆子大了不少:“公主再吓人,她总也不能杀了我?到时候大不了我不听她调派,反正我也不是公主府的宫婢,她也不能强行带走我啊。” 卫灏想想,江州离蜀中太远,他就算写封信送过去也够折腾,还不如让她留在京中,每回往宫里快马传军报,还能顺带假公济私给朱玉笙报个平安。 “那我把卢登留下来供你使唤,再留一队侍卫保护你。” 卢登机灵,既能跟公主府的魏仲对打,也能敷衍桑珍。 “不行,你要上战场,卢登还是跟你走,不然我更不放心了。” 两人推开让去,外面侍候的卢登听得嘴角直抽抽,暗想自己现在就好比是个趁手的物件儿,最后他主动发声,隔着一扇门表态:“姑娘,你就让我留下来,不然公子该不放心了,上了战场也不安心,反而分神。” 最后,卢登总算是留下来了。 卫灏安排完朱玉笙,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过些日子我父亲便要回来了。” 他生怕朱玉笙不自在,连忙解释:“我原想着,父亲在边疆十来年,回来自然也不愿意回卫家老宅去。祖父祖母在八年前都已过世,当年卫家分家我也不曾到场,父亲也在外面,此时贸然回祖宅也不合适,便想让他在这里安度晚年。但现在我不在家,父亲身边还带着继妻,多少有些尴尬,我跟同僚借了一座宅子,让父亲先跟他太太一起住着,等我回来了再说。” “这不合适?”朱玉笙柔声道:“我父亲过世多年,每每想起他来我都遗憾未能有机会在父亲膝前尽孝。这么大的宅子,不如我明儿便搬出主院,重新收拾过了,让卫伯父回来住,你觉得呢?” 卫灏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发现她当真不是在哄骗自己,而是真心实意想要让卫山川住进来,内心感动不已,将人拥进怀中:“不必。如果你觉得没问题,就让父亲暂时先住到后面的留芳园去,那里景致好,他老人家定然喜欢。” 朱玉笙温声道:“好。”怕他不能安心出征,又再三保证:“你放心,我定然会好好照顾卫伯父。” 两人商议完府中之事,卫灏抱着人舍不得松手,还是朱玉笙连连催促:“你还是赶紧去休息,明日还要早兵呢。” 卫灏这才回前院书房去,还召了卢登叮嘱了一大堆,主要还是针对公主府里的应对之策,这才躺下休息。 他闭了眼睛,一时里想到朱玉笙,便满腹甜蜜;一时里想到父亲,又是满腹惆怅。 好容易闭上眼睛,感觉没多久,天色发白,该是动身的时候了。 第192章 “你是什么身份,竟然住在主院正房?” 送走了出征的卫灏,府里一下子便空荡荡起来。 以往卫灏也是每日早出晚归,忙起来两人也有见不着面的时候,却不同于此时此刻。 朱玉笙打起精神,出门去装修卫灏给她的店铺,并且已经在寄往江州的家信里讲起,要在京中开朱记分店,让朱玉筝备货。 她出门之时,卢登带一队人马小心保护,生怕端慧公主再发疯,忽然派人冲过来拿人。 安稳过了半月之后,这日朱玉笙回府,大门口戒备森严,多添了一队公主府侍卫把守。 卢登心中“咯噔”一下,沉入了谷底。 他慌乱去看朱玉笙,甚至在霎那生出了让朱玉笙逃出京去的念头:“姑娘,恐怕是……公主驾临,怎么办?” 朱玉笙自从决定留在京中,便知道早晚与端慧公主有短兵相接的时候。 端慧公主表面看似什么都有,有权势地位财富,实则什么也没有。 与深爱的前夫和离,两人反目成仇;跟唯一的儿子渐行渐远,生出的嫌隙再难弥补。 她虽贵为公主,却两手空空。 “怕什么?既然公主驾临,逃也无用,不如一见。”朱玉笙下了马车,一步步踏向卫宅大门口的台阶。 卢登:“罢了罢了,就算是死我也要挡在姑娘面前。” 门口的侍卫们不认识朱玉笙,但认识卢登。 见到卢登以保护的姿态扶住了下马车的年轻女子,且亦步亦趋随侍左右,便知道卫灏藏了多时的女子便是她,自动闪开放他们一行人入内。 卫灏出征的消息传回端慧公主府,做母亲的率先问:“那丫头呢?” 桑珍初时还未反应过来:“公主说的哪个丫头?”紧跟着便明白了,略想一想谨慎回答:“……应该还住在公子私宅?” 端慧公主杀伐果断的面容上线条冷硬凌厉,声音里带着种森冷的漠然之意:“去打听清楚,也是时候会会那丫头了。” 她说这话之时,桑珍后背直冒冷气,只能耐下性子劝慰:“殿下,公子出门征讨蜀逆,若让他知道自己中意的姑娘有事,怕是会影响公子的安危?” 卫灏与卢府退婚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公主府。 端慧公主当时没说什么,但一个人枯坐半宿,红着一双疲惫的眼神问桑珍:“他们为何都不听我的?” 她一直深信不疑,要将所有都抓在手中,权势富贵,丈夫儿子全都要在她的掌控之内。 可惜最后丈夫儿子全都极端厌恶她的掌控。 前夫已经让她怀疑自己,等到儿子成年之后,因为立场问题,因为联姻对象,母子之间每一次的战争表面上看她仍旧站在上风,但事后细细盘点,却是她节节败退,再也无力掌控儿子,只能任由他振翅高飞。 桑珍词穷,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其实端慧公主也不需要她无用的安慰,而是重新振作起来。 她这一生,绝不会轻易妥协。 而是始终如一,得不到的就毁掉。 她掌控不了儿子,感受到儿子对她的疏远戒备,为了外面的女人非要与她撕破脸,往她心上捅刀子,那么她也要让儿子试试被至亲往心上捅刀子的痛苦感受。 她没有学过别的应对方法,只学会这一种。 公主府的亲卫们在卫府蹲守半日,摸清了朱玉笙的生活规律跟作息时间,掐着她傍晚回府的时辰,端慧公主亲自上门。 花荣发站在卫府门口,亲自迎这尊大佛入府,等到侍女摆好茶水果子,搓着手问起来意:“公主突然而至,可是有要事?公子暂时不在府中……”意思是正主儿不在,您老不如打道回府。 谁知这日端慧公主却兴致极好,抛开一向在公主府里的萎靡疲累,竟然极有兴致:“自先帝给灏儿赐了这座宅子,本宫还未曾好好欣赏过。今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劳花管事带着本宫在园子里转转?” 花荣发不敢拒绝,胆战心惊带着端慧公主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其间殷勤侍候,小心翼翼不敢多嘴。 待到路过主院,端慧公主非要进去歇歇脚。 “这是灏儿的院子?正好累了,不如进去瞧瞧?” 花荣发暗暗叫苦,只得引了她进去。 端慧公主扶着桑珍的手,身边还跟着几名宫婢,一时涌进房内,原本是极具男儿气息的屋子,但自从朱玉笙住进来之后,这房里到处都是迎合女子的摆件,还有她的零碎东西,便如踏进了谁家女儿的闺房。 银红纱幔、暖房里催出的大捧粉白鹅黄牡丹摆在案上、窗前妆台上的妆匣首饰盒摆放整齐、铜镜锃亮,几乎可以想象出女子在房里的惬意自在。 端慧公主从小对儿子格外疼爱,恨不得把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就连婚配都是挑了又挑,家世门第容貌品性无一不好,可惜儿子不稀罕。 他非要跟她做对,也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小门小户的女子,竟也敢大喇喇带回来住在主院正房,他是疯了不成? 下面人回禀远没有亲眼目睹来得刺激。 端慧公主只要想到儿子的一意孤行,心口便忍不住泛痛。 此刻,她在儿子的正院主屋之中,怒火几乎达到了顶点。 花荣发急得团团转,有心想要派人去给朱玉笙传信,让她避避风头,但公主府的侍卫们把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个人都出不去。 卫灏倒是留了一队护卫,但那是基于魏仲带队的情况下,大家也可以“适当切磋”一番。 自卫灏开府另过之后,端慧公主一次也不曾踏足过他的私宅,有事儿都是传信让卫灏去公主府。 按照过去数年经验,端慧公主定然不屑于踏入卫灏私宅。 谁知,此次她偏破了例。 正在花荣发着急之时,端慧公主身边的近侍来报:“公主,朱姑娘回来了。” 端慧公主声音冷静的可怕:“让她进来。”跟随她多年的桑珍却知道,这是公主殿下怒气爆发的前兆。 不多会儿,朱玉笙果然脚步轻盈踏进了主院,仿佛对一院子侍卫宫婢视而不见,面色平静坦然,跟着桑珍进去向端慧公主行跪拜大礼。 端慧公主打量着房内跪倒的女子,但见她面若桃花,腰若尺素,端得一副狐媚样子,心里的怒焰腾的冲天而起:“堂下所跪何人?” 朱玉笙镇定作答:“民女朱玉笙。” 端慧公主着意要侮辱她,环顾左右问花荣发:“本宫许久不曾来灏儿府邸,这是几时进来侍候的丫头啊,瞧着倒是挺标致的。” 花荣发明知朱玉笙是自家少主子的心上人,但此时也不敢惹恼了端慧公主,免得发她发疯当场要了朱玉笙的小命,遂打马虎眼:“朱姑娘是年后进府的。”至于进府做甚,绝口不提。 端慧公主道:“本宫瞧着这副狐媚样子,平日怕是没少勾引主子?” 朱玉笙自从见识过魏仲带人来捉拿的场景,再经卫灏多番提醒,对端慧公主还是有一点了解,知道她性子强悍,故而听到这样的辱骂,眉毛都不曾皱一下,只当被路过的疯狗狂吠,伤不了筋动不了骨,更不会掉块肉,只垂头安静跪着。 花荣发更不敢回答了:“这个……这个……”他额头冷汗不住往外冒,心里计算着时间,只盼有机灵的还未回府的侍卫往宫里递个消息。 这是卫灏留给朱玉笙的保命符。 为着以防亲妈发疯,卫灏还特意求了新帝萧懋,万一有突发状况,还请皇后能够出手庇护一二。 端慧公主环顾左右,越看越恼火,而朱玉笙的逆来顺受与沉默,仿佛是对于她无声有蔑视与嘲弄,让她不由自主便想起了卫山川。 过去无数次,当她发脾气的时候,卫山川便充当房里的木桩,一动不动,连半个字都不说,任由她大发雷霆。 等她发完脾气,将房里的瓷器摆件砸个稀巴烂,他也只会冷冷环顾一地狼藉的屋子,然后一言不发的走开。 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回应的无力感,让端慧公主多少年一直深感挫败。 “姓朱的,你是聋子吗?怎的不回话?”这一刻过去的岁月与如今的时光重合,让端慧公主再次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朱玉笙态度谦恭,语声平静,听不出一丝怨怼之意:“敢问公主殿下,不知道要民女回答什么问题?” 端慧公主不怀好意:“本宫问你,你平日是如何勾引公子的,还不如实交待?” 朱玉笙抬头,视线之中是穿着宫装的中年女人,嘴角下垂,竟然已经有了明显的两道法令纹,将她平日的凶悍全都展露无疑。 “回禀公主,民女不知,何为勾引,还请公主示下。”朱玉笙不卑不亢,半点没有被她这样的阵仗吓住。 端慧公主冷哼一声,被她避重就轻的回话给气到:“本宫来问你,这正房是谁人在住,怎的全是女子的脂粉甜香。不要告诉本宫,灏儿喜用脂粉。” “回禀公主,这正房如今是民女在住。” 万没料到她竟然敢大胆承认。 “你是什么身份,竟然住在主院正房?” 朱玉笙这次更气人了:“禀公主,民女的身份是卫大人所给,大人说民女是什么,民女便是什么;大人让民女住在哪儿,民女便住在哪儿。总之,民女一切都听卫大人安排。” 言下之意便是,这是卫灏私宅之事,你一个当长辈的没事儿跑儿子家里来指手画脚,也忒不体面了。 “巧言令色!”端慧公主倾身坐直了身子,“也不知道你全身的骨头是不是跟你的舌头一样能说会道?”示意左右上前去绑朱玉笙。 朱玉笙想起与卫灏度过的许多时光里,端慧公主独断专行早已在他心中留下了阴影,她忍不住替卫灏说话:“公主想处置民女,民女无话可说。但公主可有想过,难道要与卫大人彻底决裂,母子之间再无回旋的余地才开心?” “大胆贱人!本宫之事,也轮得到你多嘴?”她不说便罢,一张口便戳到了端慧公主的痛处。 端慧公主现在觉得她们母子之间的情份便如同坠崖之势,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挽回,弥补缝合如初形同做梦,朱玉笙反而是加剧他们母子之间裂隙的推力。 “来人哪,给本宫掌嘴!”她原本想看看什么样的贱人才能让卫灏义无反顾的退婚,现在见到真人,更加讨厌了。 两名嬷嬷上前,一个押着朱玉笙,另外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抡圆了胳膊,朝着朱玉笙那张芙蓉面上扇了下来,直吓得花荣发闭上了眼睛,内心大叫:天爷!这不得把半边脸都扇肿?! 第193章 “我儿子的家,我想拆便拆,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预想之中的巴掌迟迟没有落下来。 花荣发睁开眼睛,发现朱玉笙腰背挺直,跪得纹丝不动,反而是抡圆了膀子打她的婆子此刻面目狰狞,富态圆胖的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牢牢握住,阻止了她行凶。 那婆子跟在端慧公主身边,多少年掌嘴都不曾被人阻拦,没想到今日在卫府却遇上了硬茬子,腕骨几乎都要被人捏碎,终于惨叫一声往后退去,试图甩开握着她的大手。 “卢登——”桑珍急呼:“还不快快放手!” 差点捏碎婆子腕骨的正是卢登,从朱玉笙进入正房之时,他便如同一只暗中窥伺的猎豹一般屏息蹲守在门外,一俟听到端慧公主要掌嘴的命令,便迅速冲了进来,恰与那婆子对上。 卢登此刻就守在朱玉笙旁边,抱拳向端慧公主赔礼:“公主见谅!公子出征之前给属下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保护好姑娘,姑娘但有一根汗毛掉落,便要属下提头来见!在未见到公子平安归来之前,属下万不敢让姑娘受伤!” 端慧公主没想到卫灏为了朱玉笙竟然做到这一步,连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卢登都留下来保护她,而且为了这个贱人,卢登竟然也敢以下犯上了! “大胆卢登,你这是在找死吗?”端慧公主的声音不知不觉间高亢起来:“来人啊,还不把这个胆敢犯上的拖出去乱棍打死!” 朱玉笙没想到端慧公主竟然如此跋扈无理,连无辜之人都不肯放过,顿时激起了她身上仅剩不多的反骨。跪得这许久,她的膝盖也疼,心里的火气也压不住了,自行起身去拉卢登:“放开他!公主是冲着我来的,何必牵连无辜!” “姑娘,你别管属下了!”卢登没想到都到了这时候,朱玉笙竟然会反过来护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时此刻,卫府门口的马车上方才下来的一对面容沧桑的中年夫妇已经踏进了府门,循着仆从的指引一路踏进了正院,恰听到房里有少女朗朗反驳,一字一句直刺人心。 那少女扬声道:“世上不知道多少愚昧的父母,都以疼爱孩子的名义对孩子实施着残忍的屠戮,还美其名曰管教!可惜卫大人遇上的也是这样的母亲,敢问公主,从卫大人出生到如今,你到底是拿他当你的儿子呢,还是你的私有财产呢?” 这句话,等于剥了端慧公主的脸面,把她长久隐藏在母爱大旗之下的心思全都暴露无遗。 她在暴怒之中,听到这般诛心之言,直恨得眼珠子都要冒出血来,冷笑连连:“你懂什么?你才在灏儿身边几天,便敢挑拨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安得什么心?灏儿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难道他不听我的反要听你的话?” 院里的中年男子鬓角染霜,眼角皱纹丛生,但听到两人的对话也禁不住露出一抹笑意,还低声与旁边的中年妇人嘀咕:“一别十一年,怎的端慧还是这副德性?” 那中年妇人也是面染霜色,但似乎性情极为柔和,只是嗔怪的瞪了一眼中年男子,忧心道:“这是谁家的小姑娘,怕是要吃亏?”敢以这种口气质问端慧公主,怕不是没吃过她的苦头。 环顾四周,身着公主府护卫服色的几名年轻男子与卫灏府上的侍卫们正在对峙,大家都手握腰间剑柄,似乎只待上头主子一声令下便要拼命,而正屋门口还守着两拨丫环婆子,蓝色布裙的乃是卫府丫环,粉色宫装的当是公主府的宫婢,都各自戒备。 而卫府丫环这拨人里,有一名丫环瞧着粗粗壮壮,竟被一名护卫拉着腕子不肯松开,还小声阻止:“别乱闯!”旁边是一脸稚气的另外一名丫环,似乎被吓得瑟瑟发抖,伸长了脖子似乎想把脑袋也探进去瞧个究竟。 正房之事,此刻端慧公主与朱玉笙都互相仇视着对方。 事到如今,再委屈装乖也毫无意义,朱玉笙反而生出一种背水一战的孤勇,非要跟端慧公主辩上一辩:“卫灏如今二十有三,他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有自己的分辩能力,知道是非对错,在朝中行走深得陛下倚重。民女就不明白了,连陛下遇事不决,都会召卫灏入宫商议,怎的在公主眼中,他便如同三岁小儿一般,没有决断能力,凡事都要听从公主的话才对?”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从来也没有人敢在端慧公主面前挑明。 端慧公主骤闻此话,顿时一噎,更加暴怒起来:“我生的他,他便要听我的话!” 朱玉笙更觉可笑:“敢问公主,难道卫灏是公主一个人的私有物吗?卫灏有父有母,等卫老大人回京,到时候父母之间意见不统一,卫灏是该听父亲的话还是该听母亲的话?” 院内的中年男子含笑点头:“这丫头说得有道理,倒是个聪慧的丫头。” 中年妇人也颇为赞同:“孩子们大了,自然要放手让他们去闯,何必非要拘着管着呢。” 然而,屋内的端慧公主却不这样想。 她脑子“嗡”的一声,感觉要被这个小贱人绕晕过去了。 “我是他母亲,他只能听我的!”端慧公主嘴上强硬,可是内心极为明白,卫灏早就不听她的话了。 如果听她的话,焉有眼前这个丫头什么事儿?!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本宫面前大放厥词?!”端慧公主觉得再跟这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吵下去,说不定她便要落于下风,索性不再跟她斗嘴皮子,厉声道:“来人啊,给我把卢登跟这个贱人都拖出去乱棍打死!” 卢登不惜背主也要护着她,而这个小贱人竟然还假惺惺要护着卢登,不过是收买人心的举动,当谁是傻子呢? 她倒要看看,他们谁能护得住谁?! 一个外面不知道哪里来的贱丫头,另外一个是卫灏身边的下人,就算是他再看重,她命人打死了他们,难道儿子会因为外人而同亲生母亲断绝关系? 卫灏再不听母亲的话,再对她有意见,但骨血亲情斩不断,就算儿子回来也最多赌气一阵子,不可能一辈子不认她这个亲生母亲。 端慧公主笃定了这一点,才更为放心大胆的插手他府中之事,处置他身边之人。 谁曾想,卢登闻听此言,高喊:“朱姑娘是公子心爱之人,连陛下也同意国丧之后为公子与姑娘赐婚,属下死不足惜,但请公主三思!” “三思?有什么可思的?”端慧公主蔑视道:“正好打死了这来历不明的丫头,还有你这背主的狗奴才,让陛下另选名门闺秀为灏儿赐婚!”转头喊道:“还不快动手,等什么呢?” 卢登急了,大声喊道:“弟兄们,保护姑娘!” 只听得兵器出鞘之声,院内外对峙的两方护卫亮出雪刃,已经有性急的动起手来,连被护卫按住的骆芸也一脚踹翻旁边冲过来的宫婢,拉着新雁便要往正屋闯。 ——去他的公主! 她可是陛下亲赐给朱姑娘的贴身武婢。 端慧公主没想到自己来儿子的府邸,一声令下要杖毙朱玉笙跟卢登,竟激起了府内众人的反抗,顿时大怒:“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桑珍急忙劝阻:“公主,要不还是别动朱姑娘了?不然等公子回来,如何交待。” 母亲与媳妇,本来就是千古难题。 端慧公主自忖对儿子挖心掏肝的好,从小把他捧在手心养大,谁知越养越不听话。不听话不说,他如今竟还敢为了外面的野丫头与她对着干,全无半点母子之情。 她又气愤又心酸,逮着机会可不得除了这个小妖精! “有什么好交待的,不过是打死个藐视本宫的野丫头罢了。” 门帘掀起,骆芸闯了进来,去护朱玉笙,紧随其后的是趁着两方人马在院子里搏斗而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一对中年夫妇。 那中年男子感慨:“一别经年,没想到公主殿下竟然还是这般跋扈绝情!” 端慧公主犹如被雷劈过一般,神情出现了短暂的僵硬,然后隔着打成一团的宫婢丫环、护两府护卫们,看到了一张前几日还在梦里出现过,她恨得咬牙切齿的脸孔。 只是事隔经年,那张面孔之上也染上了风霜之色,不复当年青春韶华之色,反而添了岁月的沧桑之美,仿佛被时光刻意雕琢打磨,有种千帆过尽的平静淡然,哪怕面对这种乱象也从容不迫。 “卫……卫山川?” 端慧公主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把这个名字叫了出来。 十一年时光,无数个日夜。 两人当年和离之时,他重枷在身,披散着头发,身着囚衣,潦倒落魄。 她当时以为,这一生两人都不会再有相见之期。 没想到,此生竟还能再见到他。 还是在这么荒谬的场景之下,宛若梦中。 卫山川随手做个揖:“见过公主殿下。”含笑环顾四周:“殿下好大的威风啊,这是觑着儿子不在,要拆了他的家啊?” 端慧公主:“……” 这么多年之后,卫山川还是这么肆无忌惮,令人生厌。 而她身边的桑珍,则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儿子的家,我想拆便拆,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端慧公主在瞬间调整呼吸,终于理直气壮挽回了一局。 第194章 跟个怪胎一般。 卫山川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袍,用布条随意扎着的头发,全身上下都透着生活的艰辛。然而这个男人尝尽了流放苦楚,却依旧神态从容,轻轻松松便堵住了她的话。 “儿子写信给我,让我住他的宅子,公主拆了儿子的府邸,不会是想让我睡大街?” 端慧公主气极,再加上他身边带着的中年妇人不住捅他的腰侧,姿态亲昵的提醒他注意说话,更加刺激得她太阳穴不住跳动,冷漠道:“你睡不睡大街,跟本宫有什么关系?” 卫山川毫不在意:“既然如此,等你把房子拆了,我就去宫门口敲登闻鼓,问问陛下,我儿子出征讨逆,总不能让老父亲流落街头?” “卫山川,你竟然耍无赖!” 端慧公主真没想到卫山川如今竟然是这副德性,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不对,卫山川一直是这样子,但凡是他想做的事情,从来也不觉得丢脸。 犹记新婚之时,她强拉着卫山川去京郊踏青,路遇一老农在田梗上闲坐歇息,卫山川请人喝酒,也不管污了蜀锦做的衣袍,与老农一起席地而坐,畅谈四季农时种田苦差,共饮一坛酒,喝得微醺击缶而歌,哼唱的正是京郊民间流传的小调。 彼时端慧公主满心柔情蜜意,只想跟心爱的郎君单独相处,既嫌弃老农满身尘土肮脏不堪,又对卫山川不懂女儿家心事,不顾身份与贫贱之人共坐共饮而不满,心中既愤怒又失望,回去的路上大吵一架,将他赶下马车,自己回城去了。 她想不明白,卫氏家族受尽宠爱的小儿子,哪怕与城中纨绔子弟为伍,也比田间地头那些破衣烂衫的老农们要强。 可是偏不! 卫山川宁可与田间农夫、山野樵夫平辈论交,喝酒吃肉,也不愿意与城中高门纨绔子弟为伍,并且明晃晃表现出来的厌恶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从一开始,卫山川迥异于时下高门子弟的想法,她就不能理解。 当年她瞧上的,只是少年卫山川洒脱不羁的笑容。 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却始终不能理解这个人的想法。 跟个怪胎一般。 譬如此刻,花荣发与卢登见到卫山川,都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激动的差点热泪盈眶:“老爷,您总算回来了!” 卫山川成婚之前,还是卫府的五公子;成婚入朝为官之后,有唤他卫大人的,也有唤他卫驸马的,唯独没人唤他老爷。 那时候,卫府真正的老太爷尚在世。 卫山川许是被这个称呼给吓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我现在……这么老了吗?” 但转头一想,他如今身无官职,在儿子的府邸,可不就是卫老爷嘛。 花荣发含泪道:“不老,不老。瞧着比过去倒精神了。”他当官那阵子,不喜欢官场习气,回府还要应对端慧公主的无理吵闹,额头写着个大写的累字。 现在倒是瞧着笑容舒展,精神矍铄,气色也极好。 卫山川笑道:“你倒是老了不少。”又转头浑似才瞧见朱玉笙一般,夸道:“好漂亮的小姑娘,这是哪家的孩子啊?” 有他打岔,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不觉间一松,公主府持刀的侍卫们暂时停止出手,冲进来的骆芸此刻将朱玉笙护在身后,新雁紧张的挨个察看,小声问:“姑娘,可有伤着哪儿?” 朱玉笙摇摇头,向着卫山川的方向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小女见过卫、卫老爷。”她当着卫灏的面称过一句“卫伯父”,见到卫山川反而不好意思称呼这么亲近了。 卫山川其实早在儿子写去的家信里知道了朱玉笙,还知道两人详细的相识过程,她的家世及其所为,也知道她一个小姑娘这些年的艰难挣扎,从内心来说怜惜她小小年纪丧父,又受许多磋磨,算是命途多舛,还要被端慧公主吓到,说不出的歉意。 摊上这样的父母,儿子心爱的姑娘也要受诸多委屈。 他朗声笑道:“我应该比你父亲年纪还要大些,可当得起你一声卫伯伯?” 朱玉笙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于是从善如流,大大方方道:“卫伯伯,卫伯母。” 她一声“卫伯母”让中年妇人愣了一下,紧接着眼圈便红了,柔声细语道:“乖孩子。”不曾想却刺激到了端慧公主。 “卫山川,你要点脸?”端慧公主直呼其名:“我要是你,早带着这寡妇归隐山林,一辈子没脸见人了。你竟还敢带着她招摇过街,还想住到儿子府里来,未免也太不要脸了?” 中年妇人垂头不语,悄悄扯住了丈夫的袖子,靠卫山川更近了,依靠的意味十分明显。 卫山川感受到了她的焦虑不安,轻拍她的手背,安抚之间十分明显,对上端慧公主说话却十分不客气:“公主出身高贵,何必与我们这些卑贱之人打交道?卫某一介刚刚归来的流犯,久在边塞不懂规矩,只想赶紧‘沐浴休息’,不如公主高抬贵手也别为难这孩子了,给灏儿留一处安生之地?” 他把“沐浴休息”四个字咬得又慢又重,竟让端慧公主愣愣站在原地,面色渐红,一言不发带人走了。 轻轻松松放过了朱玉笙。 其余人等见此情形,都拥上来与卫山川见礼,花荣发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当即夸赞:“还是老爷有办法,一句话就让端慧公主退兵了。 朱玉笙想起当年卫山川在家丢失的铸币监锁母钱的钥匙,听说他流放之时都一直没能想通钥匙好好在他腰间拴着,为何母钱不见了。 此刻能凭“沐浴休息”四个字就吓退了端慧公主,只怕也与钥匙有关。 端慧公主当年背刺丈夫,偷盗钥匙,说不得便是卫山川“沐浴休息”之时实施。 她心中有愧,不敢与卫山川对上,只怕他揭破当年丑事,故而匆匆退走。 卢登长松一口气:“多亏老爷回来的及时,吓退了公主。” 卫山川开玩笑:“我是什么山怪猛兽吗,竟能吓退公主?” “胡说八道!”那中年妇人嗔一句,又催促:“快瞧瞧那孩子可受伤了?” 她说的“那孩子”便是朱玉笙。 朱玉笙连忙摇头,谢过了卫山川帮忙,才让她逃过端慧公主带来的劫难。 “如果不是卫伯伯突然回来,还不知道今日如何收场呢。” 花荣发更是找到了脊梁骨,只差抱着卫山川大哭一场:“老爷这些年不在京里,公子过得十分辛苦,有时候跟公主发生争吵,回来多少日子都不开怀。好不容易公子遇上了朱姑娘,总算是有些人烟气了,公主却不同意,这已经是第二次对朱姑娘下手了。上次在五柳巷火拼了一场,公子带朱姑娘回来,没想到公子前脚出征讨逆,后脚公主就带人闯了进来。谢天谢地!”他都激动的恨不得拜佛了。 朱玉笙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催促:“花伯,卫伯伯跟伯母刚刚回京,要不要安排人侍候他们沐浴洗漱,再用饭啊?” “看我,光顾着高兴,真是老糊涂了!” 花荣发亲自带了两人去留芳园安顿,又挑了几个细心稳重的丫头,老实憨厚的婆子去侍候,做完这一切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第195章 “要是公子知道姑娘来送考……” 卫山川回京之后,如同一尊大佛般镇守在卫灏私宅,吓退了端慧公主,替朱玉笙省去了许多麻烦。 朱玉笙每日忙进忙出,国丧期过才将布庄装修好。 期间卫灏借着往宫里送军报的快马,往府里捎了两封家书,信里对自己在外的战事只字未提,反而很担心留在京里的朱玉笙。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朱玉笙与卫山川夫妇不熟,每日忙完回来发现二老都在前厅等她,于是一起用膳,再聊些民间之事,以作笑谈。 卫山川从不避讳自己在流放之地的生活,甚至还能将他在流放之地吃过的苦头以幽默的方式讲出来,讲起偏远贫瘠之地发现的美食:“有一种树上的虫子,肥胖白嫩,烤起来吃特别美味……”总之生活的快乐于他,并不曾因繁华的京城与偏僻的边疆而有所减少。 “京里人多,出门摩肩接踵,商品琳琅满目,小贩叫嚷得头疼,还有层出不穷的算蝇营狗苟,令人生厌。” 朱玉笙来自民间,不似京中高门贵女般追逐时下流行的胭脂水粉,衣衫首饰,醉心于赚钱,讲起何家压榨江州蚕农、织娘之事,对官员滥用职权也分外厌恶,反而意外的投了卫山川的脾性。 卫山川后娶的继妻姓柴名娴君,性格温婉与之十分合拍,两人自小便喜好山水景致,待人接物也十分周全,两人在一处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聊起读过的旧书里的细节,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柴氏跟卫山川住进留芳园之后,每日除了与丈夫相伴,也关心朱玉笙的饮食起居,怕她忙过头饿坏了身子。 卫山川笑她:“你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我瞧着玉笙那丫头是个有成算的,就算是灏儿不在,她也能将日子过得平顺安稳。” 提起前往蜀地讨逆的卫灏,柴氏更忧心了:“灏儿他……会不会不高兴我住进来?” 卫山川当年流放之时,卫灏将将十二岁,才长成初经风雨的青竹,根本不知道后来柴氏追随而去,两人在流放之地成亲。 此事卫山川也未曾向儿子提及,但他生性洒脱,除了姻缘之事被逼无奈娶了端慧公主,因皇权而入仕,其余事情都不强求,也有自己应对的方式:“他要是不接受,我便带着你去外面住,等你身子养好些了,咱们便出门游历,好把这些年的时光都补回来。” 两人年少时候约定,等将来成婚之后,一起寄情山水游历天下,合写一本游记,谁知这约定因后来的婚姻波折而搁置多年。 柴氏在流放之地凡事亲力亲为,吃了不少苦头,身子有些不大好,此次回京正好延医用药调养。 但她担心继子不肯接纳自己,内心一直很是忐忑,后来与朱玉笙相处觉得她通情达理,暗想人以群分,能让这样的女孩儿倾心的儿郎,必定气量宽宏,也暂时放宽了心住下来。 一时之间,卫灏虽不在府中,但府中几人却相处融洽,每日欢声笑语,只等他得胜归来。 宫中萧懋也听说了端慧公主大动干戈前往卫灏私宅闹事,跌足叹道:“姑母怎的就是想不通呢?表弟已然成年,她再这样闹下去,只会把儿子越推越远。”又催促吴立:“赶紧让皇后下一道旨意,召朱玉笙进宫陪伴解闷。姑母总不能追到皇后的坤宁宫里去拿人?” 吴立得到消息也晚:“陛下,听说卫驸马回京了,正赶上公主在卫宅,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竟逼退了公主。” 萧懋长松了一口气:“还好卫附马回来得及时。”他其实心知肚明,定然是端慧公主当年事发。 卫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及当年卫山川的疑惑——好端端贴身收着的钥匙怎的就出现问题了。 做儿子的身在局中,不愿以恶意去揣测自己的亲生母亲。但萧懋身在皇家,反而更为清楚夫妻反目到底能走到多么残酷的一步,当时心中便怀疑是姑姑端慧公主做了手脚,只是不好当着表弟的面揣测他亲生母亲的过失。 事实证明,那件事跟端慧公主脱不开干系。 等到蜀王叛乱被平,秦理入狱,端慧公主终于在儿子面前抖落当年之事,以及对卫山川的恨意,卫灏当日深受打击,前去寻朱玉笙安慰,过得几日才跟萧懋讲起内中情由。 同为皇室血脉,又是自己嫡亲的姑姑,也是瞧在卫灏面上,萧懋主张将此事掩下不提:“此事已经过去多年,想来姑母这些年心里也不好受,就当朕不知道此事,罢了。” 只是后来新帝登基之后,端慧公主也曾经试图指点朝政,荐官入朝,入宫两回都被萧懋不软不硬挡了回去,便知道他的意思了,于是退守府邸不再出头。 侄子毕竟隔了一层。 一朝天子一朝臣,端慧原来还想着拿捏儿子,不止是婚姻之事,还试图从朝局之上给儿子施压,后来发现她与先帝的血脉亲情在太子这里并不好使,只能黯然退场。 萧懋听说卫山川来得及时,护住了朱玉笙,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姑母跟卫山川已经和离,再称呼卫附马并不妥当。卫卿早已丢官去职,既然连表弟的岳父都可追封,卫山川当年虽保管不当,但事出有因,也可再行封赏。只是封赏他什么官职为好呢?” 朝政之事,吴立一个宦官自然不好插嘴,静等皇帝沉吟片刻,忽拍膝道:“有了,不如就让卫卿来做此次的监考官如何?” 主考官已经定了已经从国子监退下来的简良志,此人年近六旬,一生致力于教书育人,做了多年祭酒,前阵子乞骸骨归乡养老,皇帝想着自己刚登基的第一届科考,便点了他做主考官,待科考取士参加完琼林宴,他便可告老归乡了。 卫山川久在流放之地,先不管他这些年有无读书治学,便是朝中之事恐怕也不甚清楚,但如今朝中新老臣子交替之时,萧懋便要时时处处提拔自己信任的臣子。 而科考之事,关乎人才,最忌官员结党营私,而主考官与监考官员便尤为重要。 萧懋想要杜绝官员在科考中拉帮结派,对待他登基之后的头一场科考便格外谨慎。 次日,卫山川便接到召令入宫。 萧懋谈及当年之事,对他多加抚慰,要为他封官,谁知却遭到了他的拒绝:“微臣已远离朝堂多年,两眼一抹黑,真要起复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只会内心惶恐不安。” 两方商讨之下,卫山川便被授予翰林院掌院学士一职,从二品官员,不参与侍读讲学及修撰之事,只参加此次科考监考之事。 翰林院原来的掌院学士职位权责不变。 数日之后,新帝萧懋登基之后的第一届科考正式开始,朱玉笙还送了吃食去景良处送考。 钟克寒与秦理被抓之后,随着蜀王谋逆一案的真相浮出水面,小道消息满天飞。后来案件审完向朝中官员及地方公开之后,有消息灵通的学子从家中在朝任职的父兄处打听到内情,便与一起切磋文章的好友谈论此事,难免要提起枉死的朱维清与姜颂,感叹时运不济。 此事最终传到景良耳中,他想起朱玉笙的欲言又止,猜出了她进京的原因,心中五味杂陈。 再次见到朱玉笙,景良百感交集。 “外间传的被秦理派人毒杀的进士是朱叔父?” 朱玉笙竟不知此事已然传开,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了?” 景良自责不已:“这么大的事情,你早都应该告诉我了。” 朱玉笙苦笑:“彼时秦理还在相位,你知道也只是再卷进一个无辜者,我哪能自私到不顾你的前程。就算不为别人,也该为蔡伯母考虑,她盼着你高中多少年,指望着你扬眉吐气。你不必多想,高中之后做个爱护百姓的好官,足可告慰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景良不意她竟说出这番话,惭愧不已。 “玉笙妹妹,我一直觉得你还是个小姑娘,可是这些年你没少吃苦,也早已长大自立,比我当初想的还要坚强勇敢。”他看到陪同而来的卢登,也终于明白自己在这场竞争之中输给了卫灏。 他输得心服口服。 “卫大人待你好吗?”景良轻声问。 朱玉笙想想一肚子陈醋的卫灏,心眼比针尖还小,由衷笑了出来:“有时候感觉,他拿我当女儿养,还是未成年的小姑娘。也只有父亲在世之时,我才过过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也不必再用什么事情来佐证她说话的真实性,单从朱玉笙脸上幸福的笑容里,景良便得到了答案。 “那就好。”景良内心黯然,但同时也为朱玉笙高兴,“玉笙妹妹,你我从小相识,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娘家兄长,假如卫大人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 卢登心道:告诉你好方便你挖墙角吗? 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卫灏。 朱玉笙笑道:“一定!你也要好好考,我等你的好消息!” 两人分别之后,卢登试探道:“要是公子知道姑娘来送考……” 朱玉笙打断了他的假设:“你是想让他在战场上也不安心吗?” 卢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第196章 他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是蝇营狗苟的趋利小人呢? 春闱开始,蜀地的战报便源源不断送进京中。 四月殿试结束,景良一甲第二名,高中榜眼,授翰林院编修。 与此同时,卫灏荡平蜀中叛王余孽,活捉蜀王世子及其党羽,得胜还朝。 新榜萧懋刚刚网罗了一批天下学子,紧跟着便迎来了被俘的蜀逆一家。 他也算是慈悲,下令将蜀逆所有男丁关在一处,女眷关在一处。 蜀王没想到事隔数月,竟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们,原世子萧道林断了一条胳膊,其余儿子们小的四肢齐全,大的各有损伤,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狼狈的被关在一处。 萧道林皇帝梦碎,还被老父亲跟其余兄弟们指责无能,顿时发起疯来,对其余兄弟们冷嘲热讽,连亲爹也没放过,从他宠妾灭妻到抬举庶子造成王府内部混乱,又举兵叛乱把他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与朝廷对着干,总之所有的错都是蜀王造成的! 其余儿子眼见得萧道林发疯,老爹气得满脸涨成了猪肝色,也互相指责算帐,也不知道谁先起得头动手,不过片刻功夫牢内便打成一团。 外面狱卒隔门观望,连喊一嗓子也不曾,远远站着看笑话。 “这一家子父子兄弟倒也有趣,造反的时候各个恨不得登大位,事败了互相指责都不肯承担责任,就这样的能成事才怪。” “卫大人早说了不足为惧,果然如此。” 外面的小声议论并不能阻止牢内的互相撕咬,蜀王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根本阻止不了儿子们互相殴打。以往还能维护表面的和谐,总要在蜀王面前装个兄友弟恭的样子,但如今撕破了脸,命都保不住了,自然要把以往所受的闲气全都发泄出来。 萧道林跟兄弟们在天牢内打的不可开交之时,卫灏在宫内向萧懋讲完此次讨逆的经过,双手奉一个匣子郑重交了上去。 “什么东西?”萧懋奇怪,打开之后明白了,“这就是那枚丢失的母钱?” 卫灏点头,神情之中带着说不出的感慨:“这么多年,总算物归原主了。” 为了这枚丢失的母钱,他的父亲被流放,朱玉笙的父亲被毒死,钟克寒为虎作伥……太多人因此而改变了命运。 “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几天。”萧懋也感慨万千:“也亏得卫大人回京,才帮你的心上人挡了一劫。你要提亲还是成婚,赶紧把事儿办了,省得姑母再闹腾。”他想起所有母亲的共性,难免也要说句心里话:“当母亲的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格外优秀,旁人家的姑娘再好也配不上她的儿子。况且你与朱姑娘身份相差悬殊,她心里就更加不舒服了。你们尽快成婚,生个大胖孙子给她,想来姑母就歇了旁的心思。” 卫灏没想到这些年催他成婚生子的除了母亲端慧公主,师友同窗等人,竟然又添了一位皇帝,趁机道:“不如陛下给微臣直接赐婚,再给三个月假期,好让微臣前往江州迎娶新娘子?” 萧懋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想偷懒?去什么江州,你的新娘子不是在京里,再说我初嫁从父,再嫁从己,都不必经过你岳母的同意,她便能自行决定婚事。不如这样,皇后在京郊有一处园子极好,让她先住过去备嫁,守着园子的都是宫里的人,就算是姑母也不好去皇后的园子里闹腾,等你们成婚之后,朕准你两个月假期,带媳妇回江州去见岳母,如何?” 这已经算是他挤出来的时间。 寻常官员成婚,哪得这么长的假期。 卫灏还待再开口讨价还价,多要一个月的假期,萧懋熟知他的性情,眼睛一瞪:“再磨蹭就减去半个月?反正你也不急。” “陛下,微臣讨逆之时受了伤,还需要静养一阵子。”卫灏还要卖惨。 “这样啊。”萧懋含笑应对,眨眼间就从压榨臣子的皇帝变成了关心爱护兄弟的好表兄:“既然你受了伤,我这个长兄长的也得顾惜你的身子。不如婚期暂缓,待你几时身体休养好了,我再赐婚也不迟。” 卫灏:“……” 他傻眼了。 “陛下!表兄!我又不是爬不起来,何至于连亲都不能成了?婚期就不必暂缓了?” 萧懋有理有据:“新婚可是最为耗费体力的,你又受了伤,可不敢再让女色掏空了身子,我都是为了你好!” 卫灏一张白玉般的面庞顿时从里往外染上一层绯色,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磨着牙一字一顿:“微、臣、不、必、静、养,还、请、陛、下、赐、婚!” 萧懋朗声大笑:“好好,我一定成全表弟你的心愿!” 京城权贵朝臣,国丧之后先听到婚讯的竟是卫府。 卫灏讨逆得胜归来,皇帝亲自下旨赐婚,连婚期都由钦天监择定,算着日子也就只有一个月时间了。 赐婚的圣旨传开之后,京中消息不太灵通的都很惊讶:“卫灏不是跟卢阁老家的孙女订亲了吗?这个姓朱的又是哪家的闺秀?” 萧懋旁的帝王之术尚在修习,但一碗水端平的技术已经略有小成,前脚赐婚卫家,后脚便赐婚卢谢两家。 有人奇道:“陛下这是硬生生拆了两家的婚事?” 与卢家交好的人家上门去打听,得到了确切消息,顺便向交好的人家散播。 “卫卢两家哪里是订婚,是结的干亲,卢明月与卫灏结了异姓兄妹。她与谢侯家小公子从小青梅竹马,一早便有婚约,想是端慧公主不知就里,相中了她做儿媳妇,卢家这才出此下策。” 众人恍然大悟。 也有聪明的,猜测卫卢两家肯定有一方悔婚,这才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也不知其中变数在哪方。 但此时卫卢两家都各自结了新的亲家,就算其中有变,与己何干? 卫灏已是板上钉钉的朝廷新贵,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而卢明月挑的女婿正是谢侯家小公子,此次跟随卫灏前往蜀中平乱,也立有功劳,在朝中一众年轻的小将之中也算成绩亮眼,都是风头正劲之时,巴结还来不及,何必给他人添乱呢。 消息在京中传来,端慧公主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 她自上次见过卫山川之后,大受打击,精神大为颓废,于是闭门不出。 还问桑珍:“我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她花了十几年时间,拆散了卫山川与柴娴君,可是到最后兜兜转转,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也许还因为柴娴君陪伴卫山川流放的原因,似乎两人间感情更好了,她也只是在卫府正房里瞥了两眼,便能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恩爱。 那她又算什么? 这二十多年的时光又做了些什么? 端慧公主当年报复卫山川,只是觉得毁了他的官职、声名、斩断他与家族的联系,与儿子的感情,让他在孤独与艰难之中悔恨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更后悔没有好好待她。 可是却弄巧成拙,不但没有惩罚到卫山川,竟然似给他与柴娴君创造了走到一起的机会,还是隔绝了世俗争议的、再次相爱的机会。 桑珍看她如此自苦,也哀哀恳求:“公主殿下,您出身高贵,从来顺风顺水,当年瞧中卫山川,也不过是被他的皮相所惑。可后来成亲,他的心不在您身上,夫妻多少年欢悦的时光少,痛苦争吵的时光多,早就该及时止损了。卫山川是什么人,根本不值得公主浪费半生!” 端慧公主总算听进去了她的话:“你说得对,我不该如此作践我自己!” 也许是心若死灰,再听到卫卢两家婚约未成,皇帝赐婚卫灏,新娘子姓朱的消息,端慧公主竟然表现的尤为平静。 “我从前一门心思要给他挑一位高门贵女,还于仕途上有助益的,可是他到底姓卫,身上流着卫山川的血,根本不屑于女人的助力。”她到了此刻撞过南墙,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再无挽回的可能,才终于醒悟。 桑珍见她神情实在颓废,便柔声劝慰:“为人父母,总想把最好的捧到自己孩子面前,公主做母亲的心没错,但用错了方法。”她如今也敢说实话了:“公子已经成年,他想要娶什么样的妻室,也该听听他的意思。公子从小是极有主见,便是连穿衣吃饭读书都遂了他自己的心愿,由他自己作主,何况娶妻这么大的事情,再美家世再好的女子,公子不喜欢,娶回来两人也痛苦。” 听话听音,端慧公主只要不再偏执,瞬间就领会了桑珍的意思。 “你说得对,我当初非要嫁给卫山川,他有两情相悦的女子,我却非要拆开他们,结果最后谁都过得不开心。我与他成婚那些年,吵得天翻地覆,互相瞧不上眼,如今想来真是浪费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她心情不无低落:“我可真傻!” 男女情爱,原是这世上最飘渺不可测之事。 爱便爱了,不爱也无法用世俗的名利权势去强行改变。 即使当时强行改变,也不过是一时伪装,并非真爱。 桑珍不无心疼:“公主只是进了迷障,一时未能走出来而已。不如等公子成婚之后,奴婢陪公主出京去转转,去东海捉鱼摸珍珠,去西北牧羊烤肉,南边喝茶赏景,北边……”她从小在宫掖长大,至今也不知外面的风景,从旁人口中听到零星一点消息,来哄劝端慧公主。 端慧公主被她逗乐了:“你自己也不知外面如何,便在这里吹牛哄我。”她拉过桑珍的手,满腹感慨:“到最后,也就只有你陪着我了。” 父母兄长已离世,丈夫儿子尽皆离散,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已渐行渐远,新帝也已将她推出权力的中心,京城偌大的公主府邸,于她来说不过是一间牢笼,困住了她的一生。 “他成亲,也未必愿意我去参加婚宴。不如,你现在便去收拾行李出发?” 端慧公主满目萧索,起身回房,也不必旁人服侍,自放了床帐:“我累了,先歇会。” 隔着满目翠色的纱幔,桑珍心中百感交集。 公主总算放下了旧事,不再执着于掌控丈夫儿子的人生。 再说卫灏回京当日,与皇帝汇报完蜀中之事,又谈妥了赐婚旨意,当晚参加完庆功宴,月上中天才回到卫府。 他的车驾到达家门口之时,早早便有小厮高喊着“回来了回来了……”大开中门,拆下门槛,放他的车驾入门。 才下马车,早已在前院正厅等候多时的朱玉笙便迎了出来,身后还有卫山川夫妇缓缓往外走,外加前厅外面候着的一堆亲卫丫环,都喜气洋洋迎候,满院点亮的灯笼之下, 卫灏跳下马车,朝着最前面的朱玉笙迎了过去,满心满眼都是她,也顾不得家下仆从,一把将要揽进怀中,满心欢喜告诉她:“笙儿,陛下已经同意,最迟明天赐婚的圣旨便会下来,你开不开心?” 朱玉笙明知身后卫山川夫妇马上便会出来,但被搂进他温暖的怀抱,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肢,眼眶湿润,千万句的担心只汇聚成了一句话:“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卫灏怀抱着心爱的姑娘,柔声道:“一点油皮都没破!”是从未有过的感情外露。 他从小被端慧公主严格教育,恪守礼仪,几乎可作为高门贵公子的模板推行,可是遇上朱玉笙之后,屡屡出格。 久别重逢,婚期在即,他禁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只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心爱的姑娘。 还是朱玉笙记着身后正厅里的卫山川夫妇,一时头脑发热回应了他,没想到换来他更紧的拥抱,连忙试图从他怀里脱出身来:“卫大人——” 卫灏不满于她这声称呼,几乎是有点气咻咻的更紧的将意图逃图的人抱了回去,直挤得两人之间一 点缝隙也没有,还责问她:“你难道一点也不想我,唤什么卫大人?” 朱玉笙急了:“卫郎,你赶紧松开!”再不松开卫山川夫妇定然从正厅出来了。 “不松!”卫大人如今不止抛开了二十多年的礼仪教养,连廉耻之心也尽皆抛了个干净。 他习惯了家下仆从见到两人亲密之时尽皆走避,却忘了如今家中可不止他们二人。 “卫大人来了……”朱玉笙被他紧抱着不撒手急出一脑门子汗。 “我就是卫大人!”卫灏极度不满,“一别数月,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抬头的瞬间顿时愣住了:“父……父亲?” 几步开外,卫山川与柴娴君不知几时已经出来了,或者他们方才早已出来,只是当时那边站着一堆丫环亲卫,尤其是檐下背光之处,他的目光一直粘在朱玉笙身上,才忘了这茬。 卫山川朗声而笑,拉着柴娴君往里走:“让孩子们先说说悄悄话?” 柴娴君小声埋怨:“你小声些。” 卫灏:“……” 很好,我已经听到了! 父亲您是故意的?! 朱玉笙一脸哀怨瞪着他:“……” 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卫灏从小跟父亲卫山川的关系更好,比起高高在上强制儿子听从她指挥的端慧公主,卫山川不同于时下许多父亲,除了查问儿子功课之外,极少陪着儿子玩耍。 卫山川自儿子降生,从小便喜欢陪着他玩。 卫灏小时候的淘气,有一多半还是父亲卫山川怂恿的,有些还是他出的主意,儿子去执行,等事情败露之后再想对策。 做父亲的不止带着儿子玩乐,还带儿子读书讲故事,教导孩子不可高高在上轻视怠慢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 于卫灏来说,父亲卫山川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他牵起朱玉笙的手,紧跟着往正厅走去,口里还一径喊着:“父亲——父亲——”宛若十一年前父亲离开的日子,若非当时年纪小,端慧公主派去护送的人紧紧盯着他,他都想跟着父亲共赴边疆。 只不过这一次,他冲破层层阻碍,终于能够跟上老父亲的脚步,再也不必尝尽离别的苦楚。 卫山川重新踏进正厅落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笑眯眯道:“早说了不该迎出去,你偏不听。” 柴娴君也没想到卫灏与朱玉笙感情如此之好,外面传言谨守礼仪冷漠端方的卫灏见到朱玉笙竟然犹如毛头小子一般,迫不及待就搂了上去。 “……这不是没想到嘛。” 卫灏牵着朱玉笙踏进正厅,这才松开了他的手,撩起长袍,端端正正跪在了卫山川面前,紧跟着叩了个头,语声哽咽:“儿子不孝,这些年未能在父亲膝前尽孝,让父亲受苦了!” 卫山川也是一脸感慨。 当年离开之时,小小少年声嘶力竭,慌乱无助。 他离开京城很多年,无数次在梦中惊醒,仿佛耳边还回荡着了儿子的哭声。 京城是个巨大的斗兽场,而他的儿子还是个稚嫩的小小少年,强势的母亲,隐藏在各处的明枪暗箭,他要如何健康平安的长大呢? 他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是蝇营狗苟的趋利小人呢? 许多年来,这些担忧无时无刻不在他心头盘桓,让他牵心挂念,每每收到儿子的家书,都要翻来覆去看好几遍,试图从儿子的家书中窥见他成长的痕迹。 他放下茶盏,轻抚儿子的头顶:“我儿辛苦了!” 父子之间,隔着十一年的分离时光,终于再次相聚。 第197章 终于知道了两情相悦的滋味 卫灏与父亲磕过头之后,又向柴娴君磕头:“儿子见过母亲,这些年多谢母亲照顾父亲!” 柴娴君惊讶的捂住了嘴,眼圈顿时红了。 她原来还担心卫灏不肯承认她这位继母,就算端慧公主与卫山川感情再不好,他却是公主的亲生儿子,自然应该向着母亲。 “快快起身。”柴娴君忙忙虚扶:“当不起!” 卫灏起身,话却说得十分暖心:“那年父亲离开京城,我一直不放心。最近知道父亲再婚,与母亲相依相守多年,我不能在父亲膝前尽孝,有母亲照顾父亲,我由衷为父亲而高兴。” 按照时下伦理纲常,父亲再婚,所有的儿女们都要称呼父亲的继妻为母亲。 卫山川原来也有些担心儿子不能接受柴娴君,已经做好了搬到京郊去住的准备,没想到卫灏接受良好,对柴娴君很是客气有礼。 当下紧握柴娴君的手,安抚她:“别哭了,灏儿也没说错啊,这些年多亏有你,我才没丢了命。” 卫山川刚流放之时,郁结在心,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他不愿意把人往恶毒的方向想,但母钱丢失的过程成了他的心结,再加上长途跋涉,生了一场重病,若非柴娴君悉心照顾,恐怕早都撒手人寰。 朱玉笙见此情景,满肚子的话先留着,以“我去准备茶点”的借口离开了正厅,而柴娴君随后道:“我也去瞧瞧笙儿都准备了些什么”为由,把空间让给了父子俩。 柴娴君出来之后,见朱玉笙跟花荣发交待两句:“……他们父子久别重逢,恐怕还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去进去打搅了,花伯派人盯着侍候茶水点心,我就先回去了。” 她往后院而去,柴娴君轻呼:“玉笙姑娘,还请留步。” 朱玉笙回头,见她居然出来了,很是惊讶:“伯母怎的出来了?” 柴娴君笑道:“他们父子俩谈话,我留着也不方便,索性出来了。”她拉上朱玉笙的手,边走边问:“听卫灏的意思,赐婚圣旨很快便要下来了,江州那边你有什么打算?” 朱玉笙道:“我原来还想着回去一趟,但按照婚期也来不及了,索性等成婚之后再回江州。实在不行就让我母亲赶过来送嫁,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徐氏从前懦弱之时一直不觉得自己有错,等到女儿顶门立户,还带着全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她自己独挡一面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世界女人不必依附男子也可以生活的很好。 女儿用事实教会了她,改变了她固有的思维方式,她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原来全都建立在错误的基本之上,推倒重新来过,她对女儿的愧疚日渐加深,特别是朱玉笙婚途坎坷,好好的姑娘却沦为寡妇,全都是她的错。 每每自省,徐氏便彻夜难眠。 她毁了女儿终生幸福,而女儿却拯救了她,让她挺起胸膛不靠任何人活下去。 朱玉笙如何不知徐氏的心事。 既然过去的时光无法追回,那就往前看。 “等明日赐婚圣旨下来,我就让卫灏派人快马前往江州送信,接母亲过来送嫁。” 柴娴君见她诸事妥贴,又是个极为有主见的小姑娘,也感叹道:“卫灏的运气真好,遇上了这么好的姑娘。” 朱玉笙忍笑道:“伯母谬赞!其实你不知道,遇上卫灏是我的运气好。他原本的未婚妻也是特别好的姑娘,只是两人互相瞧不上而已。” 柴娴君也对卫卢两家的婚约有所耳闻:“你是说卢阁老家的孙女?” 朱玉笙点头:“可不是她嘛。” 柴娴君道:“我瞧着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长得也好,阁老府上的千金,想来教养也好。”大概是触动了她的心肠,也算是有过同样的经历,她自失一笑:“不过男女情爱,婚姻大事,自来不是家世门第长相教养来决定的,还得两情相悦,互相深爱,才能抵得过这一生的甘苦冷暖。” 这算是过来人的有感而发了。 朱玉笙想起卢明月每次来折腾自己的盛况,更不能想象她要是当真嫁给卫灏,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呢。还好两人互相嫌弃。 “您说得也是。” 自谢聪跟着卫灏前往蜀地讨逆之时,卢明月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三不五时便要上卫府来找朱玉笙解闷散心,还时常交流“武将留守家属”的心得,自然也与卫灏这位继母打过几回照面。 朱玉笙被她折腾的不行,最后毫不留情打断了她“往后他们出征,咱们姐妹俩还可以在一处谈谈心”的畅想,再三申明:“明月妹妹,你义兄是文臣。文臣不会老上战场,你明白吗?” 卢明月:“……” 卢明月傻眼了。 她反应过来,原来以为她与朱玉笙能长期互相安抚,原来人家挑的丈夫只是暂时出门打仗,主要职责还是在朝堂之上。 而谢聪出身武将世家,而且立志要成为大将军,与卫灏所走的路南辕北辙,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嫂子,你让我哭会!多哭会!”她扯着朱玉笙的袖子作势要擦眼泪。 朱玉笙轻拍她的肩头:“不许胡叫,叫我姐姐!” 卢明月不满了:“矫情什么呀?等我兄长回来,你们很快便要成婚,又何必拘泥于称呼呢。”说着凑近朱玉笙,怀疑道:“难道你在外面还有别的野男人,不想嫁给我兄长啊?” 朱玉笙捏住她两边脸蛋往外扯:“我让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叫‘野男人’啊?你到底成天脑子里都想些什么?这些话真应该让公主殿下亲自来听一听,看看她给自己儿子挑了什么样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我一个市井出身的都听不下去了,你到底从哪学来这副调调?” 卢明月顺势滚倒在她怀里,撒泼耍赖:“反正我不管我不管,现在是你要嫁给义兄,又不是我要嫁,我自然不必端着闺秀的架子装乖了。”她还边打滚边说了句真心话:“端慧公主多可怕啊,谢天谢地她不是我未来婆母。” 别瞧着谢侯是武将出身,但他娶的妻子却柔声细语,性格极好,从小待卢明月就好,两人相处融洽,比之端慧公主容易亲近多了。 朱玉笙不满,去挠她痒痒:“坏丫头!我怎么觉得你在幸灾乐祸?” 卢明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讨饶:“好姐姐,饶了我,我告诉你真心话!快住手啊……” 朱玉笙停下来之后,她终于道:“其实当初家里给我订了亲,要给端慧公主当儿媳妇,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担心。端慧公主脾气大专横跋扈,轻易不能得罪,她儿子又是个捂不热的冰块,我要是嫁进去可不得水深火热?那日子得过成啥样儿啊。后来卫灏回京,见到你们牵着手从戏院里出来,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 “真的?”朱玉笙表示不信:“难道不应该是见到未婚夫带着别的女人,等于侮辱了你,伤心失望之下只想报复?” “报复?”卢明月笑得止不住:“姐姐你想什么呢?一个萝卜一个坑,要不是义兄非你不娶,难道要拿我这萝卜去填公主府的坑?只有你占了义兄这个坑,我才能跳出火坑!” 她这番话振振有词,末了还要发表感言:“多谢姐姐解救我脱离苦海,要是没有你大义凛然不知死活做公主府的儿媳妇,我这辈子就完了!”她打个寒战,俏皮道:“不是被婆婆欺负死,便是被丈夫活活冻死!太可怕了!” 卢明月关于嫁进公主府的未来生活展望,让朱玉笙啼笑皆非:“哪有那么可怕啊,你说的太夸张了?” “不夸张!一点也不夸张!”卢明月躺在床上双手抱拳向她作揖:“姐姐你还没嫁进来,端慧公主已经捉了你两回了,也就你运气好才逃过去。要是被她捉回府里去,你想想怕不怕?” 提起盛气凌人的端慧公主,朱玉笙也要胆寒。 “确实可怕!”她捏了一把卢明月的脸蛋:“还是你聪明,我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心智,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卢明月胆大包天,居然敢凑近了小声道:“要不……你别嫁给义兄了,我再给你介绍个好儿郎,父母性情也了,省得将来再跟端慧公主对上。姐姐,男人再好,命可只有一条啊!” 朱玉笙翻个白眼,瞪她:“没良心的丫头,那可是你义兄了,他在前线搏命,你在大后方挖他的墙角,合适吗?” 两人在床上笑成一团。 说归说,闹归闹,两人的感情还是急剧升温,很好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 想来赐婚圣旨下来,她也快要出嫁了。 柴娴君与朱玉笙边走边聊,不觉间到了主院门口,朱玉笙邀她进去喝茶,她笑道:“我这个年纪,晚上喝茶会睡不着的,还是先回去了。也不知他们爷俩今晚要聊到几时。” 两人在主院门口道别,她带着丫环婆子回留芳园,朱玉笙回房洗漱,准备歇息。 比起分别十一年的父子之间,她也不是那么迫切要与卫灏叙别离之情。 毕竟,属于他们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卫山川父子闲聊几句,发现朱玉笙与柴娴君都没有回来的迹象,花荣发亲自进来送茶,道:“太太跟朱姑娘都回房去了,让老奴小心侍候着。老奴在外面守着,有什么需要的,老爷唤一声就好。” 父子俩相视一笑,这才明白她们的善意与体贴,给他们长久分别的父子俩留出空间让他们单独叙旧。 卫山川彻底放松下来,吩咐花荣发:“去寻几坛好酒,我与灏儿好好喝两杯。” 花荣发依令而行,不多时果真送酒进来,还有佐酒的小菜,热茶热酒准备齐全,这才退了下去。 卫山川此刻终于有暇仔细打量儿子:“长大了,比我走的时候高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 其实卫灏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型,流畅紧束着的肌肉,只要不审案子不动手便有种温雅疏离的贵公子气质,让人误以为他治学读书,远离红尘纷扰。 但只要卫大人踏进天牢审犯人,以其毒辣的口舌及手段,再狡猾、骨头再硬的犯人都得被他逼疯。 上次天牢里有名江洋大盗落进他手中,最后被逼得差点疯了,不但交待了自己历年来所犯罪行,还给卫灏起了个诨名:“卫疯子”。 当时一同参加审讯的官员回来病了好几天,据说一闭上眼睛便浮现出卫灏审案子的过程。 但这些事情,卫灏既不会告诉卫山川,也不会告诉朱玉笙。 他在卫山川眼里,是孝顺正直的好儿子;而在朱玉笙面前,将永远是深爱她的,可靠的良人! 从踏进朝堂的第一天起,卫灏便知道那是个大染缸,是非对错从来不能成为唯一定义他的标准,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紧紧抓住权势,为父亲洗清冤屈。 当然,他做到了。 如今可以笑着告诉父亲:“您走的那一年,我哭了很久,一直觉得是自己无能,没能救下父亲,才让您不得不离开京城。此后多少年,我一直想着让自己赶快长大,能救您回来。” 卫山川一贯洒脱的人,此刻也被儿子这样贴心贴肺的话打动,他柔声道:“灏儿这些年,辛苦?” 端慧公主何等样人,他多年领教,最后反目成仇脱了一层皮才离开了那段糟心的婚姻。而卫灏更自不同,他是端慧公主亲生的儿子,要经过怎样强烈的抗争,内心多少痛苦的磨砺,才能同亲生母亲切割呢? 他进京当日,还亲眼见识了端慧公主的跋扈,若非他来得及时,恐怕朱玉笙都要受到伤害。 卫灏摇摇头,面容平静:“我不辛苦,父亲辛苦了。”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做了什么事情悄悄告诉卫山川,想得到他的夸奖:“父亲,我找到丢失的母钱了。” 卫山川早都想明白了母钱丢失的过程,也诈退了端慧公主,但母钱丢失的轨迹他并不清楚:“说说,怎么回事?” 卫灏于是将钥匙如何被复刻,端慧公主如何交给秦理模具,而秦理又如何利用配好的钥匙派人偷盗了母钱,在交付过程中被朱维清姜颂两人撞破,却被秦理诓骗回府,经钟克寒之手而毒杀丧命;再接着母钱送到了蜀王手中,他开始积攒财富,笼络了大批朝臣,连江州刺史都没能逃过,成为他的走狗等等,从头到尾细细讲给他听。 卫山川这些年不止一次的想过母钱的下落,可惜他身在偏远之地,远离朝中机密,更不会有机会知道。 谁知机缘巧合,他当年因着端慧公主一己私念而被卷入这一巨大阴谋,经过十年时间的成长,卫灏持续不断的追查之下,终究还是让他揭开了真相。 “灏儿……”他满目赞赏:“父亲以你为荣!” 卫灏好像小时候被父亲夸奖一样,竟难得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容,父子俩相视而笑:“父亲——”他眼眶泛热,忍不住去抓卫山川的手。 谁想一抓之下,顿时摸到了卫山川满手老茧。 他不可置信的翻过来,去看那些厚厚的茧子。 犹记得小时候,父亲的掌心皮肤细腻,一点硬皮也无,真正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分别十一年,父亲不但苍老,还满手茧子。 卫山川毫无防备之下被儿子抓住了手,再想要躺开已经来不及了,他对着仔细抚摸他掌心的儿子连忙安慰:“不打紧的,这些都没什么,父亲过得很好,之前也没干过什么活,后来干一干也习惯了,干完了活睡得也安稳……” 可惜已经晚了。 卫灏已经双手捧着他长满了茧子的手,他从椅子上滑坐下来,靠着卫山川的膝头,将自己的脸贴在那长满了茧子的掌心之上,像小时候偎依在父亲身边一样,伏在膝头,无声。 良久,卫山川感受到掌心的濡湿。 他用另外一只手轻抚着儿子的脑袋,肩背,仿佛抚摸着十一年前被他不得不丢在京城的、那张惶无助的小小少年。 “我儿别哭,父亲回来了!” “灏儿乖,父亲没事,这些年过得很好,你不必为此而伤心难过!” “灏儿别哭……” 那小小少年后来听过无数恶意传播的流言,都是关于父亲的。他咬紧牙关去面对这一切,无论是母亲的强势蛮横,还有旁人的冷言冷语,都不在意,并且暗暗发誓要为父亲清洗冤屈。 后来的后来,他终于做到了。 他蜷缩在父亲脚边,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良久之后,那些激荡的情绪终于过去,卫灏终于又成为新帝足可信任的左膀右臂。 父子俩对坐共饮,酒至微醺,这才聊起各自的感情生活。 “我当初被流放,她一路追了过去,我总不能让她不明不白跟着我。再说……当年若非有变故,我们早已成婚。于是我们既没请客也没摆宴,条件也不允许,只拜过天地,便算成婚了。” 卫灏哪怕对这位继母无感,但听到此处也不禁动容:“父亲能遇到这样的知心人,是父亲后半生的福气!” 以前他或许不懂,但自从有了朱玉笙,他尝尽爱情的滋味,也终于知道了两情相悦的滋味,由衷的为卫山川高兴。 第198章 “你想什么呢。” 那天晚上,父子俩聊到很晚才散了。 卫山川回了留芳园,而卫灏转头去了主院,却被紧闭的大门挡在了外面。 他静静站在大门外,侧耳倾听院内的动静,发现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很是不满:“她怎么睡了?” 卢登打个哈欠:“公子,都已经寅时了,再过一个时辰天都亮了。” 他们父子俩多年未见,积攒了一肚子的话,等散了之后才发现时辰不早了。 卫灏当晚回书房歇息,次日早饭才再次见到朱玉笙。 他讨逆归来,赐婚的旨意还未下来,先在家歇息两日。 早饭在各自房里吃,卫灏回去略睡了一会儿,便起床在庭院里打了一趟拳,身上起了微微一层汗,这才回房换衣洗漱,太阳才亮起来。 他从前院往后院走过去,路遇家里洒扫庭院的仆从问好,皆含笑应对,直让这帮人私底下议论:“公子心情不错啊,以前可没这么好脸色。” 以往卫灏在家里外面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也就朱玉笙住进来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才越来越多。 朱玉笙昨晚见到卫灏完好无损的回来,长松了一口气。 她等到半夜,猜到他们父子重逢,想是聊天忘记了时间,一面羡慕卫灏父子别后团圆,一面又将自己肚里攒的话思来想去,想起他说过的尚未下达的赐婚圣旨,心中不知道有多欢喜,蒙起头来偷笑,也不知几时才朦胧睡去。 天亮之后,她已经预料到卫灏会来,早早便催促新雁跟骆芸准备早饭。 她这边早饭刚端上桌,卫灏便踩着晨光踏进主院。 新雁正好在院里,连忙高高打起帘子,向里面扬声道:“姑娘,卫大人来了。” 卫灏进去之时,朱玉笙端坐在妆台前打扮,她从铜镜里看到身后凑过来的人,未语先笑。等到他的俊脸从她肩头冒出来,镜子里照出凑在一处的两张脸,她方柔声道:“你可用过早饭了?” 这样平常的早晨,却又如此不同寻常。 他从千里之外征战而归,而她就守在家中,等候他平安的消息。 “还没有。”卫灏才从战场上撤回来,身上杀气未消,戾气不轻,双手扶在她肩头,不知不觉便用了点劲,让她禁不住蹙起了眉头:“你这是要捏碎人的肩骨吗?” 卫灏慌忙松开手,向来镇定的脸上浮起无措:“我捏疼你了?” 朱玉笙没想到卫大人以前心如铁石,怎的现在越来越胆小,顿时笑着伏倒在妆台上,发间蝴蝶金钗薄如蝉翼的翅膀簌簌而动,映照着她眼波荡漾的眸子,卫灏忍不住去了,俯身扳过她的脸,在她的红唇之上浅尝了一口:“甜的。”他说。 房里刚刚摆完早饭的丫环们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朱玉笙面颊飞红,嗔他一眼:“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卫灏低头,眸中欲色加深,将她坐在妆凳上的身子扳过来,再次亲了上去。 良久之后,房里响起朱玉笙小声说话。 “卫郎,早饭是不是凉了?” 怀抱着她的男人哑声安慰:“一会再让她们拿下去热一下。” 朱玉笙将脑袋彻底埋进男人怀中,娇羞埋怨:“都怨你!大清早的……让丫头们怎么想?” 经历过蜀地平乱的战场,卫大人的脸皮又增厚了一层,反过来安慰怀里的人儿:“现在你都顾忌丫头的想法,将来成亲呢?” 朱玉笙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轻捶了他一记:“你想什么呢。” 第198章 “你想什么呢。” 那天晚上,父子俩聊到很晚才散了。 卫山川回了留芳园,而卫灏转头去了主院,却被紧闭的大门挡在了外面。 他静静站在大门外,侧耳倾听院内的动静,发现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很是不满:“她怎么睡了?” 卢登打个哈欠:“公子,都已经寅时了,再过一个时辰天都亮了。” 他们父子俩多年未见,积攒了一肚子的话,等散了之后才发现时辰不早了。 卫灏当晚回书房歇息,次日早饭才再次见到朱玉笙。 他讨逆归来,赐婚的旨意还未下来,先在家歇息两日。 早饭在各自房里吃,卫灏回去略睡了一会儿,便起床在庭院里打了一趟拳,身上起了微微一层汗,这才回房换衣洗漱,太阳才亮起来。 他从前院往后院走过去,路遇家里洒扫庭院的仆从问好,皆含笑应对,直让这帮人私底下议论:“公子心情不错啊,以前可没这么好脸色。” 以往卫灏在家里外面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也就朱玉笙住进来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才越来越多。 朱玉笙昨晚见到卫灏完好无损的回来,长松了一口气。 她等到半夜,猜到他们父子重逢,想是聊天忘记了时间,一面羡慕卫灏父子别后团圆,一面又将自己肚里攒的话思来想去,想起他说过的尚未下达的赐婚圣旨,心中不知道有多欢喜,蒙起头来偷笑,也不知几时才朦胧睡去。 天亮之后,她已经预料到卫灏会来,早早便催促新雁跟骆芸准备早饭。 她这边早饭刚端上桌,卫灏便踩着晨光踏进主院。 新雁正好在院里,连忙高高打起帘子,向里面扬声道:“姑娘,卫大人来了。” 卫灏进去之时,朱玉笙端坐在妆台前打扮,她从铜镜里看到身后凑过来的人,未语先笑。等到他的俊脸从她肩头冒出来,镜子里照出凑在一处的两张脸,她方柔声道:“你可用过早饭了?” 这样平常的早晨,却又如此不同寻常。 他从千里之外征战而归,而她就守在家中,等候他平安的消息。 “还没有。”卫灏才从战场上撤回来,身上杀气未消,戾气不轻,双手扶在她肩头,不知不觉便用了点劲,让她禁不住蹙起了眉头:“你这是要捏碎人的肩骨吗?” 卫灏慌忙松开手,向来镇定的脸上浮起无措:“我捏疼你了?” 朱玉笙没想到卫大人以前心如铁石,怎的现在越来越胆小,顿时笑着伏倒在妆台上,发间蝴蝶金钗薄如蝉翼的翅膀簌簌而动,映照着她眼波荡漾的眸子,卫灏忍不住去了,俯身扳过她的脸,在她的红唇之上浅尝了一口:“甜的。”他说。 房里刚刚摆完早饭的丫环们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朱玉笙面颊飞红,嗔他一眼:“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卫灏低头,眸中欲色加深,将她坐在妆凳上的身子扳过来,再次亲了上去。 良久之后,房里响起朱玉笙小声说话。 “卫郎,早饭是不是凉了?” 怀抱着她的男人哑声安慰:“一会再让她们拿下去热一下。” 朱玉笙将脑袋彻底埋进男人怀中,娇羞埋怨:“都怨你!大清早的……让丫头们怎么想?” 经历过蜀地平乱的战场,卫大人的脸皮又增厚了一层,反过来安慰怀里的人儿:“现在你都顾忌丫头的想法,将来成亲呢?” 朱玉笙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轻捶了他一记:“你想什么呢。” 第199章 到底还是形同陌路了。 卫灏才见到心爱的人,便要与她分离。 萧懋也是促狭,前脚刚下了赐婚的圣旨,后脚便派宫人“护送”朱玉笙去京郊的园子待嫁,话还说得十分漂亮。 传旨的吴立也颇感无奈,对皇帝的行为不敢置评,只能一脸同情的安慰他:“卫大人,民间有风俗,成婚之前,新娘子跟新郎不能见面,不然不吉利!陛下特派遣了宫里的人去侍候新娘子,顺便教导她宫廷礼仪,总不能等新娘子成婚之后进宫谢恩出丑?” 卫灏磨着后槽牙谢恩:“多谢陛下思虑周全,替微臣都想到了!” 什么为了他着想,分明是想继续压榨他,朱玉笙就好比皇帝手里的人质,为了早日成婚,他也得老实干活。 吴立肚里差点笑岔了气,暗中腹诽这对表兄弟,一个比一个幼稚。 特别是皇帝陛下,儿女都好几个了,欺负起表弟卫灏还是毫不手软,政务再繁忙也忘不了给卫灏挖坑。 卫灏眼睁睁看着宫人带走了朱玉笙,两两相望,相思无限。 两人分别多时,刚刚重聚就被皇帝陛下活生生拆开,卫灏心中对皇帝陛下的评价只有四个字:丧尽天良! 他气哼哼进宫,见到萧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满全都写在脸上。 萧懋还装得没事人一样,一脸疑惑的问:“我不是已经给你放假筹备婚礼了嘛,你进宫来做什么?” “……”卫大人十分无语,忍了又忍才道:“陛下难道不知道我进宫做什么?” 萧懋也不想从卫灏嘴里听到别的话,自动给出了答案:“你定然是因为政事太过繁忙,不放心我一个忙碌,故而进宫为君分忧,真是朕的好臣子,我的好表弟啊!” 卫灏好像被人强制喂了一大口厌恶的食物还不能吐出来,表情极度扭曲。 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卫灏只能辛苦回宫处理公务,而朱玉笙被送去京郊皇后娘娘的园子里进行婚前紧急培训。 卫山川刚回京,而端慧公主如今跟儿子关系早就破裂,不仅出征之时不曾前去辞行,连得胜归朝之后也不曾前去问安,关系淡漠的如同素不相识之人。 桑珍收拾行李便花了两日,大抵她不死心,还想着万一公子要是记挂母亲,前来公主府请安,而公主却已经离开家,两厢错过也太令人婉惜。 可拖过两日,端慧公主再催起来,她派去卫府那边暗中打探消息的人来禀报,说是朱玉笙已经去了皇后娘娘的园子里待嫁,而卫灏每日进宫忙完,便早早回府陪伴父亲,顺便筹备婚礼。 皇帝大约真疼这位表弟,一应婚礼之事都派内务府协同准备,卫府每日都很热闹,唯独没瞧见卫灏要往公主府去的消息。 从卫灏入京开始算,一直拖了七日,桑珍借口都用遍了,这日她进公主寝殿,端慧黯然道:“明日我们便出发,你也不必作戏拖延。” “殿下,当真是奴婢东西没准备齐全。”桑珍还待再解释,已被端慧公主打断:“东西不齐全,路上再置办就好了,再拖十日他也不会上门,又何必空等。” 以前她还有可能上卫府去大闹,只是如今卫山川已经回来,而她亦心灰意冷,故人相见仿如一面镜子,更照出了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不堪。 何必呢。 桑珍见实在等不到卫灏主动上门,当天傍晚她在宫门口堵住了正要回家的卫灏:“公子回京多日,怎不去探望公主?” 她向来委婉劝说母子俩,这还是头一次上门质问。 卫灏这次倒不曾以公务繁忙为由来敷衍她,而是说实话:“桑姑姑觉得,我跟母亲之间还有话说?” 桑珍早已想过母子情淡,再加之卫山川归京,但心中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尽力一劝:“公主总归是你的母亲,公子去蜀中讨逆,公主也很是担心你的安危……” “母亲担心我的安危,便要置我心爱的人于死地?”卫灏冷漠控诉:“那母亲担心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呢。” 桑珍语塞。 卫灏在蜀中平乱之时,卢登怕乱了他心神故而只字不提,等回来之后朱玉竽也不曾提过,若非卫山川归京及,说不准她便要被端慧公主打杀。 等朱玉笙去了皇后娘娘在京郊的园子之后,卢登才找机会将家里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拍着胸脯庆幸:“多亏老爷回来的及时,否则少夫人危矣。” 赐婚圣旨已下,府中众人尽皆改口,卢登也不例外。 卫灏不知当时朱玉笙心中所想,事后听闻却后心冷汗直冒,暗自庆幸朱玉笙运气好。 但此时那些说不出口的怨气都暴发了,他烦躁质问桑珍:“难道就因为母亲出身高贵,便一辈子要高高在上,无论是父亲还是我,都必须要匍匐在她脚下,一切都要以她的意志为先,但有违逆都要我们百倍千倍的痛苦下次?” 桑珍欲反驳:“公主不是这个意思?” “那她是什么意思?父亲不顺从母亲,母亲便设计他被流放;我有了心爱的女子,不合母亲的心意,她便对我心爱之人两次痛下杀手,不死不休,若非笙儿运气好,只怕这次便要当场被打杀在我府中,请问桑姑姑,这样的母亲,你让我如何面对?” 桑珍还想努力为自己的主子争取一番:“可是公主都是为了公子好……” “母亲为了我好的方式便是打杀我心爱的人,让我痛苦的生活下去?” 桑珍虽然觉得端慧公主行事过于偏激极端,但她还是站在自家主子身边,此时仍免不了为要端慧公主说好话:“你是公主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真要为了外面认识的女人而寒了公主做母亲的心?” 卫灏冷笑:“以前我真没发现,桑姑姑竟还有做说客的潜质。既然我的存在成为母亲身上的污点,她不能接受我心爱的人,而我也成为母亲生活之中的痛苦来源之一,那不如往后大家都尽量不要再见,以免让母亲心气儿不顺,动不动便想来我府中打打杀杀。我认定的人不会更改,将来她会与我生儿育女,与我白头偕老。母亲要是觉得我这个做儿子的过份,就去御前告状!” 说罢,他翻身上马,率众离开。 桑珍注视着青年在马上的矫健英姿,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们母子俩,到底还是形同陌路了。 漫说如今端慧公主已经放弃了,就算她去今上面前告御状,萧懋也只会包庇卫灏。 这哥俩从小好的只差穿同一条裤子,怎会为了端慧公主而责罚自己的肱骨之臣? 她灰头土脸回公主府,见到端慧公主眼神里最后一丝期盼黯淡下去,便明白公主其实知道她的去向,也知道了结果。 “明天便出发。”端慧公主说。 这次,桑珍再没理由拖延了。 第199章 到底还是形同陌路了。 卫灏才见到心爱的人,便要与她分离。 萧懋也是促狭,前脚刚下了赐婚的圣旨,后脚便派宫人“护送”朱玉笙去京郊的园子待嫁,话还说得十分漂亮。 传旨的吴立也颇感无奈,对皇帝的行为不敢置评,只能一脸同情的安慰他:“卫大人,民间有风俗,成婚之前,新娘子跟新郎不能见面,不然不吉利!陛下特派遣了宫里的人去侍候新娘子,顺便教导她宫廷礼仪,总不能等新娘子成婚之后进宫谢恩出丑?” 卫灏磨着后槽牙谢恩:“多谢陛下思虑周全,替微臣都想到了!” 什么为了他着想,分明是想继续压榨他,朱玉笙就好比皇帝手里的人质,为了早日成婚,他也得老实干活。 吴立肚里差点笑岔了气,暗中腹诽这对表兄弟,一个比一个幼稚。 特别是皇帝陛下,儿女都好几个了,欺负起表弟卫灏还是毫不手软,政务再繁忙也忘不了给卫灏挖坑。 卫灏眼睁睁看着宫人带走了朱玉笙,两两相望,相思无限。 两人分别多时,刚刚重聚就被皇帝陛下活生生拆开,卫灏心中对皇帝陛下的评价只有四个字:丧尽天良! 他气哼哼进宫,见到萧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满全都写在脸上。 萧懋还装得没事人一样,一脸疑惑的问:“我不是已经给你放假筹备婚礼了嘛,你进宫来做什么?” “……”卫大人十分无语,忍了又忍才道:“陛下难道不知道我进宫做什么?” 萧懋也不想从卫灏嘴里听到别的话,自动给出了答案:“你定然是因为政事太过繁忙,不放心我一个忙碌,故而进宫为君分忧,真是朕的好臣子,我的好表弟啊!” 卫灏好像被人强制喂了一大口厌恶的食物还不能吐出来,表情极度扭曲。 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卫灏只能辛苦回宫处理公务,而朱玉笙被送去京郊皇后娘娘的园子里进行婚前紧急培训。 卫山川刚回京,而端慧公主如今跟儿子关系早就破裂,不仅出征之时不曾前去辞行,连得胜归朝之后也不曾前去问安,关系淡漠的如同素不相识之人。 桑珍收拾行李便花了两日,大抵她不死心,还想着万一公子要是记挂母亲,前来公主府请安,而公主却已经离开家,两厢错过也太令人婉惜。 可拖过两日,端慧公主再催起来,她派去卫府那边暗中打探消息的人来禀报,说是朱玉笙已经去了皇后娘娘的园子里待嫁,而卫灏每日进宫忙完,便早早回府陪伴父亲,顺便筹备婚礼。 皇帝大约真疼这位表弟,一应婚礼之事都派内务府协同准备,卫府每日都很热闹,唯独没瞧见卫灏要往公主府去的消息。 从卫灏入京开始算,一直拖了七日,桑珍借口都用遍了,这日她进公主寝殿,端慧黯然道:“明日我们便出发,你也不必作戏拖延。” “殿下,当真是奴婢东西没准备齐全。”桑珍还待再解释,已被端慧公主打断:“东西不齐全,路上再置办就好了,再拖十日他也不会上门,又何必空等。” 以前她还有可能上卫府去大闹,只是如今卫山川已经回来,而她亦心灰意冷,故人相见仿如一面镜子,更照出了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不堪。 何必呢。 桑珍见实在等不到卫灏主动上门,当天傍晚她在宫门口堵住了正要回家的卫灏:“公子回京多日,怎不去探望公主?” 她向来委婉劝说母子俩,这还是头一次上门质问。 卫灏这次倒不曾以公务繁忙为由来敷衍她,而是说实话:“桑姑姑觉得,我跟母亲之间还有话说?” 桑珍早已想过母子情淡,再加之卫山川归京,但心中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尽力一劝:“公主总归是你的母亲,公子去蜀中讨逆,公主也很是担心你的安危……” “母亲担心我的安危,便要置我心爱的人于死地?”卫灏冷漠控诉:“那母亲担心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呢。” 桑珍语塞。 卫灏在蜀中平乱之时,卢登怕乱了他心神故而只字不提,等回来之后朱玉竽也不曾提过,若非卫山川归京及,说不准她便要被端慧公主打杀。 等朱玉笙去了皇后娘娘在京郊的园子之后,卢登才找机会将家里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拍着胸脯庆幸:“多亏老爷回来的及时,否则少夫人危矣。” 赐婚圣旨已下,府中众人尽皆改口,卢登也不例外。 卫灏不知当时朱玉笙心中所想,事后听闻却后心冷汗直冒,暗自庆幸朱玉笙运气好。 但此时那些说不出口的怨气都暴发了,他烦躁质问桑珍:“难道就因为母亲出身高贵,便一辈子要高高在上,无论是父亲还是我,都必须要匍匐在她脚下,一切都要以她的意志为先,但有违逆都要我们百倍千倍的痛苦下次?” 桑珍欲反驳:“公主不是这个意思?” “那她是什么意思?父亲不顺从母亲,母亲便设计他被流放;我有了心爱的女子,不合母亲的心意,她便对我心爱之人两次痛下杀手,不死不休,若非笙儿运气好,只怕这次便要当场被打杀在我府中,请问桑姑姑,这样的母亲,你让我如何面对?” 桑珍还想努力为自己的主子争取一番:“可是公主都是为了公子好……” “母亲为了我好的方式便是打杀我心爱的人,让我痛苦的生活下去?” 桑珍虽然觉得端慧公主行事过于偏激极端,但她还是站在自家主子身边,此时仍免不了为要端慧公主说好话:“你是公主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真要为了外面认识的女人而寒了公主做母亲的心?” 卫灏冷笑:“以前我真没发现,桑姑姑竟还有做说客的潜质。既然我的存在成为母亲身上的污点,她不能接受我心爱的人,而我也成为母亲生活之中的痛苦来源之一,那不如往后大家都尽量不要再见,以免让母亲心气儿不顺,动不动便想来我府中打打杀杀。我认定的人不会更改,将来她会与我生儿育女,与我白头偕老。母亲要是觉得我这个做儿子的过份,就去御前告状!” 说罢,他翻身上马,率众离开。 桑珍注视着青年在马上的矫健英姿,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们母子俩,到底还是形同陌路了。 漫说如今端慧公主已经放弃了,就算她去今上面前告御状,萧懋也只会包庇卫灏。 这哥俩从小好的只差穿同一条裤子,怎会为了端慧公主而责罚自己的肱骨之臣? 她灰头土脸回公主府,见到端慧公主眼神里最后一丝期盼黯淡下去,便明白公主其实知道她的去向,也知道了结果。 “明天便出发。”端慧公主说。 这次,桑珍再没理由拖延了。 第200章 相思难耐。 婚期临近,朱玉笙每日忙碌不停,连睡觉的时间都是掐着点的。 宫里的旨意是让她在皇后娘娘的园子里待嫁,她原以为至多就是换个地方待着,一日三餐静等成婚。 谁知备嫁的时间居然也会被许多事情填满。 头一件便是京城的世家谱系各权贵之间的姻亲关系,以及官员家眷派系等等,每日都有一名宫中女官前来讲解。 朱玉笙从第一日上课便发现这是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而今她自投罗网,也只能认命去背。 其次便是宫廷礼仪、以及婚仪、以及日常礼仪都要练习。好在她毕竟在刺史府里生活过一阵子,又经过吴夫人苛刻的教导挑剔,于日常礼仪也能过关。 另外还有待试嫁衣首饰,婚前婚后要注意的地方也自有嬷嬷前来教导。 最费时间的还是头发皮肤指甲全身的养护,每日用牛乳沐浴,香膏按摩,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不放过,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肤比过去更为白皙柔软,头发也更细滑,抬臂间闻到自己身上暗香盈盈,更有嬷嬷教导夫妻之道,无论是管家还是闺房之乐,无有遗漏,主打一个全面紧急培训。 朱玉笙觉得,备嫁原来也是一桩苦差事。 也不知这是卫灏的意思,还是帝后的旨意。 宫里侍候的这帮人口风严谨,她试探过几回,都没问出来,而新雁跟骆芸自从跟着进来侍候之后,也跟聋子的耳朵似的,成了摆设,彻底与外界隔绝了消息。 骆芸久在宫中,深谙宫廷保命之原则,还再三提醒朱玉笙:“宫里的贵人们最忌讳下面人揣测上意,既然是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人让姑娘学习,姑娘学过这阵子成亲就好了。” 她习武选拔之时,比现在辛苦多了,也从一众同伴之中脱颖而出,故而并不排斥学习,还时不时从旁提点朱玉笙。 有骆芸在身边,朱玉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只能掐着手指算成婚的日子,她从来也没有现在这样迫切的恨嫁过。 成亲前的第九天,有人叩响了园子的大门,卢登带着朱家人前来与朱玉笙团聚。 朱玉笙这大半个月跟坐牢似的,乍然见到江州来人,都愣住了:“你们……怎么来了?” 婚期定下来之后,她被接进园子,便提笔写了一封报平安的家书,顺便把她即将要成婚之事告诉母亲徐氏。 她是再嫁之身,自然由得自己。 徐氏见到女儿还有些恍惚,但见往日容貌出挑的女儿如今远远观之,竟似有种贵气一般,从头发丝到身上衣裙的褶子都很服帖,皮肤白到发光,眸若琉璃,指若春葱,举手投足间与过去更是大相径庭,身后跟着一长串宫婢,也不知是监视教导她还是服侍她,令人不觉间便生出拘谨之意。 “笙儿……”徐氏讷讷唤她。 女儿第一次出嫁,她满心惶恐跟紧张,况且女儿拒不出嫁更想以死抗争,她满脑子都是如何说服女儿出嫁,母女关系闹得很僵,彼时女儿容色憔悴,满脸抗争的倔强,哪比得如今光彩照人,玉面生辉。 婶母贾氏牵着朱玉笛伸长了脖子往前凑,仔细打量朱玉笙身上首饰衣裙,但见首饰光华璀璨,是她平生未曾见过的精美款式,而衣裙的面料样式都让她看直了眼,连她腰间环佩都不似凡品,让她忍不住说话都收敛了起来,低声惊呼:“天爷,笙儿现在也太漂亮了?” 朱玉笛也仰头打量着长姐,怯生生的眼神里满含了孺慕之思。 朱玉笙招手:“三妹妹,过来。” 比起亲娘的蛮横无理,朱玉笛其实更喜欢长姐的温柔耐心,且敢跟亲娘针锋相对的勇气,故而小跑几步站定在她面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小声夸赞:“大姐姐,你真好看!” 朱玉笙每日要耗费两个时辰专门用来护肤美容,她心里一面哀叹女子想要保持美貌的不易,一面又对出来的成果欣喜不已。 宫廷果然有美容养颜秘方。 在生活环境安逸的情况之下,哪有女子不在意容貌。 她摸摸朱玉笛的小脑袋瓜,这才问:“你们怎么来了?” 徐氏不加隐瞒,解释道:“你一走数月,家里就算收到平安信,也不知道你究竟如何,就怕你报喜不报忧。正好上个月我收到卫大人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自己在蜀中平乱,只等得胜还朝之日便要请求圣上赐婚,想要提前征求我的意见,同意你们的婚事。” 她颇为不好意思:“卫大人容貌家世无一不好,我要是拒绝岂不是个傻子。” 其实她内心还觉得,自己女儿已经嫁过一回人,虽然当时卫大人也在新房,知道她依旧是清白之身,可民间俗语来说朱玉笙已然是个小寡妇,卫灏却是头婚,无论家世门第还是个人条件,朱玉笙这门亲事都高攀了。 不止高攀,简直是青云直上飞起来了。 男女之间身份相差悬殊太大的婚姻,让徐氏心慌。 她与贾氏大半辈子不对付,此时此刻却忍不住要跟贾氏唠叨几句。 “弟妹啊,你说……你说卫大人这信里写的什么意思?他当真瞧得上笙儿,不嫌弃笙儿二嫁?” 贾氏嫉妒不已,暗暗骂朱玉笙真会攀高枝,竟然以二婚之身攀上了公主之子,说出去都没人敢信。怎的她生了俩闺女,却没得这般好运道。 但她被朱玉笙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在家里可不敢作妖,只敢实话实说:“卫大人大约是在征求嫂子你的意见。当初卫大人在江州的时候,对玉笙便是多番照顾,他如今既然往家里来信,想来也是真心求娶。” 徐氏道:“那我怎么回信啊?” 贾氏也不知卫灏信中所说真假,但对京城也生出无限向往,于是鼓动徐氏:“大嫂子,既然卫大人专门写信来征求你的意见,不如你先回一封信给他,然后……咱们收拾行李也去京城。玉笙那丫头在江州再八面玲珑,进了京城谁知道有没有受人欺负。再说……卫大人身份非比寻常,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玉笙受骗。要是他反悔不想娶呢,要是他家里人不同意呢?成婚可不是小事,咱们最好去瞧一眼,可别让笙儿被人骗了去做妾室。” 朱玉笙如今是朱家的顶梁柱,贾氏一家四口,三个孩子外加她都依附着朱玉笙过活,长房又无子,将来整个朱家都是朱宝瑞的,她可不能眼睁睁看着长房大半家产姓了卫。 贾氏打着一肚子算盘,也知道徐氏性格优柔寡断,无人推一把,她就算知道女儿成婚,也未必肯进京一趟。 哪知道徐氏今时不同往日,一听说女儿有被骗去做妾室的可能,立刻收拾行李要进京。 贾氏顺势提出要带朱宝瑞一同进京,反被朱玉筝痛骂一顿:“宝瑞如今正一心向学,好不容易能定下来心读书,你带他进京做什么?也不怕耽误他读书!要我说,你要陪大伯母进京,不如把玉笛带走,家里店里有我跟杨叔看着,你正经带着妹妹去见见世面,省得整日畏畏缩缩不敢向前。” “你弟弟从小就在江州,没出过远门。去先生那里请两月假期,带他进京见识一番怎么了?你这个丫头,老是拦着宝瑞,打的什么主意?”贾氏不高兴,便想找女儿的麻烦。 谁知朱玉筝如今锻炼出来了,从长姐朱玉笙身上学到的,亲娘贾氏畏威不畏德,指望着她自己变好是不可能,只能时时处处敲打着,省得她再出什么幺蛾子。 “我拦着宝瑞?你也不想想,大姐姐让宝瑞在家好好读书,你却一门心思想带他入京享乐,你觉得大姐姐见到宝瑞会说什么?”她拿朱玉笙吓唬贾氏:“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大姐姐如今要嫁的夫婿可是卫大人,不是任你拿捏的人物。” 贾氏:“……” 是亲生的女儿吗?! 她衡量再三,对朱玉笙的畏惧已经刻在了心里,还有她如今要嫁的卫大人,把整个江州的天都掀翻了,这样的人物真要动手,朱宝瑞有什么本事招架? 贾氏最会权衡利弊,当即从善如流,软声细语认错:“是娘想岔了,不该只想着让宝瑞贪图享乐。他要好好读书,将来有贵戚提携,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她还再三向朱玉筝保证:“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带着玉笛。” 她算是看出来了,生儿子要是像她娘家弟弟那般没出息,将来日子也过不下去;生女儿要是有朱玉笙的本领,大抵也差不到哪儿去。 朱玉筝见天跟朱玉笙学,如今活脱脱一个小的朱玉笙,连说话行事都雷厉风行,半点不肯妥协容让,她在大女儿面前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有朱玉筝首肯,贾氏才能入京。 她们几人带着丫环婆子一路车船换乘入京,按卫灏信中所写的地址前往卫府,两厢见过之后,卫灏请示宫中,皇后听说他岳母从江州赶来,顿时笑道:“正好前来送嫁,这可周全了,把人送去园子里让她们母女团聚。” 萧懋这些日子没少给卫灏身上压砰,每每对方想要反抗,嚷嚷着要撂挑子:“陛下,我一个马上要成婚的新郎,难道不该回府去筹备婚礼?”最后还是被打压回去了:“你的婚礼自有礼部跟内务府筹备,新娘子有宫里人照顾,家中杂事自有你父亲管着,到时候你只管拜堂,别想着偷懒!” 卫灏再三反抗无效,也只能蔫头耷脑的去忙公务,每每见到萧懋便要抱怨一番自己命苦,如今逮着机会便央求皇后:“娘娘,不如让微臣去送岳母她们?” 皇后倒是不介意做回好人,但萧懋唇边带笑,非要针对他,板着面孔道:“卢登拿了腰牌去送人即可,你难道不知婚前新人不能见面?当初让新娘子去园子里备嫁,就怕你们婚前见面,于将来不好。” 相思难耐。 卫灏如今瞧着皇帝陛下,眼神里满是幽怨不满:“陛下当真是对微臣关怀备至!” 萧懋朗声而笑:“你知道朕的一片苦心就好。” 卫灏:“……” 他无奈出宫,唤来卢登叮嘱,进了皇后的园子多长点心眼,各处的防守、朱玉笙的住处、以及园子里侍候的宫人大约都在何处,一定要观察清楚。 卢登奉命送人,此刻见朱玉笙也并无久别重逢的喜,反而只有意外相见的惊,便热忱道:“公子被陛下留在宫里忙了,派小的来送朱夫人与少夫人团聚,这些行李就由兄弟们送进去。” 徐氏入京,自然不是空手。 如今朱家富裕,光是朱锦便赚的盆满钵满,她便替女儿置办了一份嫁妆,加上她们自己此行所带行李箱笼,满满几大车,还雇了几名镖师押送,一路之上风平浪静,到得京中也未曾卸下来,尽数都送到了园子里。 几名镖师押送到卫府便拿了银子离开了,此次来园子里,便由卢登带着卫府的护卫们押送过来。 此间掌事的张宦官跟齐宫人互相对视一眼,便点头答应:“那就劳烦你了。” 卢登一听有机可乘,高兴不已,嘴巴也跟吃了蜜一般甜:“说什么劳烦,我家少夫人在此处待嫁,给张哥哥跟齐姑姑添麻烦了。我家公子说了,待成婚之后必送一份谢礼过来,多谢张哥哥跟齐姑姑对我家少夫人的照顾。” 两人见卫灏身边之人如此嘴甜,心中暗笑,当主子的是个冷面孔,手底下人倒是嘴甜,当下齐笑:“此事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小卫大人不必客气!” 如今卫山川回京又有了官职,卫灏自然便成了小卫大人,用以区分父子之间的称呼。 卢登一路带着人押送朱玉笙的嫁妆进去,对沿途的路线守卫都细心观察,来回搬运两趟,回去给卫灏送上了份园子里的详细图纸。 “禁军换防时间不确定,但此处原本就是空置的园子,娘娘一年也去不了两回,守卫很是松懈,再说也无人敢在娘娘的园子里撒野,我瞧着守卫也不多,便是连宫人们也是有数的。反而是少夫人身边跟着的宫里派出来教导礼仪的人多,主子要是摸黑进去,要注意少夫人身边侍候的人。” 卫灏被他窥破行藏,也无半点不好意思之处,反而还夸他:“当差当得越来越有眼力见儿了,待我成婚之后,你便去军中历练。” 卢登原本跟着卫灏,当年也是受过先帝封赏的,只是他一直不肯让卫灏安排去军中,总是不放心卫灏。 原本便是个冷情冷性的主子,身边再没有从小服侍大的熟悉的人跟着照顾,他得孤寂。 如今又自不同,卫山川已然归京,而他也要成亲,往后也是有父亲疼爱,妻子体贴的人了,他也能放心。 “回头再商量。”卢登也为自家公子开心。 不说卫灏收到图纸静等天黑,只觉得心气浮躁,太阳当空不坠,时间过得极慢,连沙漏也比往日要慢上许多,从来没觉得日子这样漫长,似乎永远等不到天黑一般,煎熬之极。 且说徐氏见到女儿,婚约已成,还是皇帝下旨赐婚,不知道多风光荣耀,内心五味杂陈。 她先问及朱维清之事,朱玉笙便将事情的始末讲给她听。 徐氏听说丈夫原来竟是被人毒杀,还是她极为信任的钟克寒下手,下意识握住了朱玉笙的手:“他……姓钟的没伤着你?” 第200章 相思难耐。 婚期临近,朱玉笙每日忙碌不停,连睡觉的时间都是掐着点的。 宫里的旨意是让她在皇后娘娘的园子里待嫁,她原以为至多就是换个地方待着,一日三餐静等成婚。 谁知备嫁的时间居然也会被许多事情填满。 头一件便是京城的世家谱系各权贵之间的姻亲关系,以及官员家眷派系等等,每日都有一名宫中女官前来讲解。 朱玉笙从第一日上课便发现这是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而今她自投罗网,也只能认命去背。 其次便是宫廷礼仪、以及婚仪、以及日常礼仪都要练习。好在她毕竟在刺史府里生活过一阵子,又经过吴夫人苛刻的教导挑剔,于日常礼仪也能过关。 另外还有待试嫁衣首饰,婚前婚后要注意的地方也自有嬷嬷前来教导。 最费时间的还是头发皮肤指甲全身的养护,每日用牛乳沐浴,香膏按摩,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不放过,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肤比过去更为白皙柔软,头发也更细滑,抬臂间闻到自己身上暗香盈盈,更有嬷嬷教导夫妻之道,无论是管家还是闺房之乐,无有遗漏,主打一个全面紧急培训。 朱玉笙觉得,备嫁原来也是一桩苦差事。 也不知这是卫灏的意思,还是帝后的旨意。 宫里侍候的这帮人口风严谨,她试探过几回,都没问出来,而新雁跟骆芸自从跟着进来侍候之后,也跟聋子的耳朵似的,成了摆设,彻底与外界隔绝了消息。 骆芸久在宫中,深谙宫廷保命之原则,还再三提醒朱玉笙:“宫里的贵人们最忌讳下面人揣测上意,既然是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人让姑娘学习,姑娘学过这阵子成亲就好了。” 她习武选拔之时,比现在辛苦多了,也从一众同伴之中脱颖而出,故而并不排斥学习,还时不时从旁提点朱玉笙。 有骆芸在身边,朱玉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只能掐着手指算成婚的日子,她从来也没有现在这样迫切的恨嫁过。 成亲前的第九天,有人叩响了园子的大门,卢登带着朱家人前来与朱玉笙团聚。 朱玉笙这大半个月跟坐牢似的,乍然见到江州来人,都愣住了:“你们……怎么来了?” 婚期定下来之后,她被接进园子,便提笔写了一封报平安的家书,顺便把她即将要成婚之事告诉母亲徐氏。 她是再嫁之身,自然由得自己。 徐氏见到女儿还有些恍惚,但见往日容貌出挑的女儿如今远远观之,竟似有种贵气一般,从头发丝到身上衣裙的褶子都很服帖,皮肤白到发光,眸若琉璃,指若春葱,举手投足间与过去更是大相径庭,身后跟着一长串宫婢,也不知是监视教导她还是服侍她,令人不觉间便生出拘谨之意。 “笙儿……”徐氏讷讷唤她。 女儿第一次出嫁,她满心惶恐跟紧张,况且女儿拒不出嫁更想以死抗争,她满脑子都是如何说服女儿出嫁,母女关系闹得很僵,彼时女儿容色憔悴,满脸抗争的倔强,哪比得如今光彩照人,玉面生辉。 婶母贾氏牵着朱玉笛伸长了脖子往前凑,仔细打量朱玉笙身上首饰衣裙,但见首饰光华璀璨,是她平生未曾见过的精美款式,而衣裙的面料样式都让她看直了眼,连她腰间环佩都不似凡品,让她忍不住说话都收敛了起来,低声惊呼:“天爷,笙儿现在也太漂亮了?” 朱玉笛也仰头打量着长姐,怯生生的眼神里满含了孺慕之思。 朱玉笙招手:“三妹妹,过来。” 比起亲娘的蛮横无理,朱玉笛其实更喜欢长姐的温柔耐心,且敢跟亲娘针锋相对的勇气,故而小跑几步站定在她面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小声夸赞:“大姐姐,你真好看!” 朱玉笙每日要耗费两个时辰专门用来护肤美容,她心里一面哀叹女子想要保持美貌的不易,一面又对出来的成果欣喜不已。 宫廷果然有美容养颜秘方。 在生活环境安逸的情况之下,哪有女子不在意容貌。 她摸摸朱玉笛的小脑袋瓜,这才问:“你们怎么来了?” 徐氏不加隐瞒,解释道:“你一走数月,家里就算收到平安信,也不知道你究竟如何,就怕你报喜不报忧。正好上个月我收到卫大人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自己在蜀中平乱,只等得胜还朝之日便要请求圣上赐婚,想要提前征求我的意见,同意你们的婚事。” 她颇为不好意思:“卫大人容貌家世无一不好,我要是拒绝岂不是个傻子。” 其实她内心还觉得,自己女儿已经嫁过一回人,虽然当时卫大人也在新房,知道她依旧是清白之身,可民间俗语来说朱玉笙已然是个小寡妇,卫灏却是头婚,无论家世门第还是个人条件,朱玉笙这门亲事都高攀了。 不止高攀,简直是青云直上飞起来了。 男女之间身份相差悬殊太大的婚姻,让徐氏心慌。 她与贾氏大半辈子不对付,此时此刻却忍不住要跟贾氏唠叨几句。 “弟妹啊,你说……你说卫大人这信里写的什么意思?他当真瞧得上笙儿,不嫌弃笙儿二嫁?” 贾氏嫉妒不已,暗暗骂朱玉笙真会攀高枝,竟然以二婚之身攀上了公主之子,说出去都没人敢信。怎的她生了俩闺女,却没得这般好运道。 但她被朱玉笙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在家里可不敢作妖,只敢实话实说:“卫大人大约是在征求嫂子你的意见。当初卫大人在江州的时候,对玉笙便是多番照顾,他如今既然往家里来信,想来也是真心求娶。” 徐氏道:“那我怎么回信啊?” 贾氏也不知卫灏信中所说真假,但对京城也生出无限向往,于是鼓动徐氏:“大嫂子,既然卫大人专门写信来征求你的意见,不如你先回一封信给他,然后……咱们收拾行李也去京城。玉笙那丫头在江州再八面玲珑,进了京城谁知道有没有受人欺负。再说……卫大人身份非比寻常,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玉笙受骗。要是他反悔不想娶呢,要是他家里人不同意呢?成婚可不是小事,咱们最好去瞧一眼,可别让笙儿被人骗了去做妾室。” 朱玉笙如今是朱家的顶梁柱,贾氏一家四口,三个孩子外加她都依附着朱玉笙过活,长房又无子,将来整个朱家都是朱宝瑞的,她可不能眼睁睁看着长房大半家产姓了卫。 贾氏打着一肚子算盘,也知道徐氏性格优柔寡断,无人推一把,她就算知道女儿成婚,也未必肯进京一趟。 哪知道徐氏今时不同往日,一听说女儿有被骗去做妾室的可能,立刻收拾行李要进京。 贾氏顺势提出要带朱宝瑞一同进京,反被朱玉筝痛骂一顿:“宝瑞如今正一心向学,好不容易能定下来心读书,你带他进京做什么?也不怕耽误他读书!要我说,你要陪大伯母进京,不如把玉笛带走,家里店里有我跟杨叔看着,你正经带着妹妹去见见世面,省得整日畏畏缩缩不敢向前。” “你弟弟从小就在江州,没出过远门。去先生那里请两月假期,带他进京见识一番怎么了?你这个丫头,老是拦着宝瑞,打的什么主意?”贾氏不高兴,便想找女儿的麻烦。 谁知朱玉筝如今锻炼出来了,从长姐朱玉笙身上学到的,亲娘贾氏畏威不畏德,指望着她自己变好是不可能,只能时时处处敲打着,省得她再出什么幺蛾子。 “我拦着宝瑞?你也不想想,大姐姐让宝瑞在家好好读书,你却一门心思想带他入京享乐,你觉得大姐姐见到宝瑞会说什么?”她拿朱玉笙吓唬贾氏:“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大姐姐如今要嫁的夫婿可是卫大人,不是任你拿捏的人物。” 贾氏:“……” 是亲生的女儿吗?! 她衡量再三,对朱玉笙的畏惧已经刻在了心里,还有她如今要嫁的卫大人,把整个江州的天都掀翻了,这样的人物真要动手,朱宝瑞有什么本事招架? 贾氏最会权衡利弊,当即从善如流,软声细语认错:“是娘想岔了,不该只想着让宝瑞贪图享乐。他要好好读书,将来有贵戚提携,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她还再三向朱玉筝保证:“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带着玉笛。” 她算是看出来了,生儿子要是像她娘家弟弟那般没出息,将来日子也过不下去;生女儿要是有朱玉笙的本领,大抵也差不到哪儿去。 朱玉筝见天跟朱玉笙学,如今活脱脱一个小的朱玉笙,连说话行事都雷厉风行,半点不肯妥协容让,她在大女儿面前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有朱玉筝首肯,贾氏才能入京。 她们几人带着丫环婆子一路车船换乘入京,按卫灏信中所写的地址前往卫府,两厢见过之后,卫灏请示宫中,皇后听说他岳母从江州赶来,顿时笑道:“正好前来送嫁,这可周全了,把人送去园子里让她们母女团聚。” 萧懋这些日子没少给卫灏身上压砰,每每对方想要反抗,嚷嚷着要撂挑子:“陛下,我一个马上要成婚的新郎,难道不该回府去筹备婚礼?”最后还是被打压回去了:“你的婚礼自有礼部跟内务府筹备,新娘子有宫里人照顾,家中杂事自有你父亲管着,到时候你只管拜堂,别想着偷懒!” 卫灏再三反抗无效,也只能蔫头耷脑的去忙公务,每每见到萧懋便要抱怨一番自己命苦,如今逮着机会便央求皇后:“娘娘,不如让微臣去送岳母她们?” 皇后倒是不介意做回好人,但萧懋唇边带笑,非要针对他,板着面孔道:“卢登拿了腰牌去送人即可,你难道不知婚前新人不能见面?当初让新娘子去园子里备嫁,就怕你们婚前见面,于将来不好。” 相思难耐。 卫灏如今瞧着皇帝陛下,眼神里满是幽怨不满:“陛下当真是对微臣关怀备至!” 萧懋朗声而笑:“你知道朕的一片苦心就好。” 卫灏:“……” 他无奈出宫,唤来卢登叮嘱,进了皇后的园子多长点心眼,各处的防守、朱玉笙的住处、以及园子里侍候的宫人大约都在何处,一定要观察清楚。 卢登奉命送人,此刻见朱玉笙也并无久别重逢的喜,反而只有意外相见的惊,便热忱道:“公子被陛下留在宫里忙了,派小的来送朱夫人与少夫人团聚,这些行李就由兄弟们送进去。” 徐氏入京,自然不是空手。 如今朱家富裕,光是朱锦便赚的盆满钵满,她便替女儿置办了一份嫁妆,加上她们自己此行所带行李箱笼,满满几大车,还雇了几名镖师押送,一路之上风平浪静,到得京中也未曾卸下来,尽数都送到了园子里。 几名镖师押送到卫府便拿了银子离开了,此次来园子里,便由卢登带着卫府的护卫们押送过来。 此间掌事的张宦官跟齐宫人互相对视一眼,便点头答应:“那就劳烦你了。” 卢登一听有机可乘,高兴不已,嘴巴也跟吃了蜜一般甜:“说什么劳烦,我家少夫人在此处待嫁,给张哥哥跟齐姑姑添麻烦了。我家公子说了,待成婚之后必送一份谢礼过来,多谢张哥哥跟齐姑姑对我家少夫人的照顾。” 两人见卫灏身边之人如此嘴甜,心中暗笑,当主子的是个冷面孔,手底下人倒是嘴甜,当下齐笑:“此事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小卫大人不必客气!” 如今卫山川回京又有了官职,卫灏自然便成了小卫大人,用以区分父子之间的称呼。 卢登一路带着人押送朱玉笙的嫁妆进去,对沿途的路线守卫都细心观察,来回搬运两趟,回去给卫灏送上了份园子里的详细图纸。 “禁军换防时间不确定,但此处原本就是空置的园子,娘娘一年也去不了两回,守卫很是松懈,再说也无人敢在娘娘的园子里撒野,我瞧着守卫也不多,便是连宫人们也是有数的。反而是少夫人身边跟着的宫里派出来教导礼仪的人多,主子要是摸黑进去,要注意少夫人身边侍候的人。” 卫灏被他窥破行藏,也无半点不好意思之处,反而还夸他:“当差当得越来越有眼力见儿了,待我成婚之后,你便去军中历练。” 卢登原本跟着卫灏,当年也是受过先帝封赏的,只是他一直不肯让卫灏安排去军中,总是不放心卫灏。 原本便是个冷情冷性的主子,身边再没有从小服侍大的熟悉的人跟着照顾,他得孤寂。 如今又自不同,卫山川已然归京,而他也要成亲,往后也是有父亲疼爱,妻子体贴的人了,他也能放心。 “回头再商量。”卢登也为自家公子开心。 不说卫灏收到图纸静等天黑,只觉得心气浮躁,太阳当空不坠,时间过得极慢,连沙漏也比往日要慢上许多,从来没觉得日子这样漫长,似乎永远等不到天黑一般,煎熬之极。 且说徐氏见到女儿,婚约已成,还是皇帝下旨赐婚,不知道多风光荣耀,内心五味杂陈。 她先问及朱维清之事,朱玉笙便将事情的始末讲给她听。 徐氏听说丈夫原来竟是被人毒杀,还是她极为信任的钟克寒下手,下意识握住了朱玉笙的手:“他……姓钟的没伤着你?” 第201章 全新的人生。 当年朱维清出事之后,钟克寒跑前跑后张罗不停,最后在分别之时还再三叮嘱徐氏,将来可以照顾世侄女。 没想到最后真相大白,他才是真凶。 朱玉笙摇头:“他也没机会伤着我。” 徐氏垂泪,此时此刻更是认识到了从前的自己有多无能,不知丈夫之死的真相,误把仇人当恩人;保护不了女儿,还伙同朱维昌一起逼迫女儿。 若非女儿聪慧能干,坚强勇敢,还有缘遇上了卫灏,她如今落到何种境地,简直不敢想象。 “笙儿,是娘对不起你!”徐氏抹泪,从旧梦里彻底惊醒,从过去的废墟里彻底站了起来:“从今往后,娘一定做你的后盾,你一定要欢欢喜喜的生活下去。” 这是她对女儿由衷的祝福。 朱玉笙轻抚她手背,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会好好的。” 过去已然在心底划下刻痕,永不能再追溯,可是未来还有无数的好日子在等着她,她不能永远困在旧事旧怨里,而应该抛弃过往所有的痛苦,开始新的生活。 全新的人生。 贾氏适时的保持了沉默,还很想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让这对母女想起已经被流放的朱维昌。 徐氏抹干眼泪,振奋精神,又谈起自己此次带来的嫁妆:“我想着你要嫁的人家非同寻常,有公主做婆婆,更要打起精神来服侍,嫁妆万不能简薄,把家里帐上的银子给你置办了嫁妆,又带了一笔现银来,这几日再看看京里时兴的再买,你觉着如何?” 朱玉笙也没想着成亲便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带去卫家,毕竟徐氏也还是要生活,她亦觉得母亲半生孤苦,母女分隔两地只怕她失去依靠,便道:“卫郎有自己的府邸,我们应该不会去公主府里过活,多半在自己的府里生活。再说卫伯伯与公主已经和离,他回京之后便住在卫郎府邸,有卫伯伯跟后续的继妻,想来公主来住,我不必服侍婆母,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徐氏闻听此言,大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反而是贾氏听得不是滋味。 徐氏置办嫁妆之时,一直同朱玉筝商量,从帐上支钱到置办的东西,压根没找过贾氏。 临出发之时,贾氏只看到码在一处的箱笼,却不知里面都装着什么。 如今跟着徐氏给女儿展示嫁妆的脚步一箱箱打开看过去,只觉得徐氏这是在拿朱家的家产去贴补卫家,心疼的话都说不囫囵了:“大嫂子,你几时置办的这么多东西?” 其实自从去年家里银钱渐渐宽裕起来,徐氏便有意无意去外面逛,抽空便去打听江州府嫁女都给女儿置办什么,她老鼠搬家一样悄悄儿往家买。 朱玉笙一直忙着,有时候还在朱家庄上住好几日,更方便了她伙同杨鸣善往家搬,且全都是贵重不占地方的,譬如漂亮的值钱的金玉首饰,万一生计无着还能当些银钱的。 杨鸣善当时不解,还问过她:“夫人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徐氏惆怅道:“你不懂,这是我提早给笙儿准备的嫁妆。” 杨鸣善很震惊:“大姑娘有了人家?” 徐氏当时颇为自责:“已经错嫁过一回,再不能错嫁第二回了。我这不是提早准备,省得到时候再抓瞎。”身为母亲,她也不是对女儿的感情问题毫无察觉。 卫灏位高权重,但每次女儿出现危机,他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如果说两个年轻人毫无感情,那是骗人的鬼话。 但她也深知两家家世背景差距太大,身份悬殊,故而对这件事情持观望态度,只想着等卫灏回京之后,两人就算是再有感情,也得断开联系,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到时候她在江州给女儿好好挑一个踏实肯干会疼人的女婿,让女儿风光大嫁。 谁知朱玉笙后来执意要来京查探父亡的真相,也许冥冥之中,朱维清也在极力促成女儿与卫灏的这桩姻缘。 徐氏一门心思都在女儿身上,还未注意到贾氏的表情,随口道:“家里有钱就攒一点,也就几个月功夫。再说江州终究比不得京城,天子脚下,好东西云集,剩下的箱笼里有一半装的都是咱们家的各色朱锦。剩下的我都准备的现银,这几日抓紧置办。” 来之前,她可不知道朱玉笙婚期逼近。 朱玉笙婚期定下来之后,托驿站捎回去的家书刚好与徐氏错过,她出发之时还不知此次入京能送嫁,只因卫灏的信才决定入京一探究竟,带着嫁妆不过是有备无患。 贾氏扫了一眼朱玉笙的表情,压低了声音抱怨:“大嫂,玉笙总归要嫁人,你总不能拿大房的所有家产去贴补卫家?” 两房统共一个儿子,大房的家产还得她家宝瑞继承,徐氏怎么就糊涂了呢? 听话听音,朱玉笙也不是傻子,当即明白了贾氏打的算盘。 她不由笑出声:“二婶,有件事情我还是得再重申一遍,大房的家产除了我跟母亲,旁人没有权利继承。”她毫不客气的戳破了贾氏的幻想:“就算有朝一日,我跟母亲都各自成亲,那大房的产业也只有我们母女俩分,不会分给别人半个子儿。” 徐氏轻拍女儿一记,嗔怪道:“你瞎说什么呀?” 贾氏心事被戳破,难免有些口不择言:“玉笙,你嫁人之后将来也只能依靠娘家兄弟,宝瑞可是你唯一的兄弟啊!” 朱玉笙嘲讽道:“二婶娘家兄弟倒是不少,可您靠着了没?” 贾氏:“……” 这句话简直戳中了贾氏的软肋,噎得她说不出话来,稍停总算想到了一句反击的话:“你出嫁备嫁妆就算了,你娘出嫁难道也要从朱家带嫁妆?” “长房所有的产业都是我的,无论我嫁不嫁人。我娘要是真想嫁人,我给备嫁妆,二婶有意见?” 贾氏结结巴巴:“可是……那都是朱家的产业,族里不会答应的!” 朱玉笙差点笑出声:“族里?二婶也不去问问族里长辈,他们谁敢拦着我?” 贾氏悲哀的发现,从很久很久以前,她便不再是朱玉笙的对手了。 从朱玉笙跳出吴家门再回到朱家,便一路拳打脚踢,将朱维昌送去流放,析产分家重振家业,如今连她所出的一子二女都对她这位长姐俯首帖耳。 她再嫁的夫君更不必说了,公主之子,皇帝表弟,还是朝廷重臣,连一州刺史也说抓就抓,更不必说江州那些不法商贾。 这样的权势地位,只要卫灏发一句话,就算她们母女俩把长房的财产瓜分干净,连带着二房的财产也不放过,族里那帮一无官职二无功名的老头子们哪个敢跳出来阻止一句?! 恐怕巴不得能攀上这门贵亲。 贾氏从来也没有这一刻感受这么绝望。 她发现不止是自己,就连下一代朱宝瑞也没办法压制朱玉笙,更别想从长房分得一个铜子儿。 朱玉笙仿佛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轻笑道:“二婶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巴结我,才能不惹怒我。我高兴起来,或许会让玉筝妹妹给宝瑞多留几个子儿。要是惹得我不高兴,二房的家产就让玉筝妹妹跟玉笛妹妹带走,让朱宝瑞一辈子连个童生都考不上,做个乞丐去要饭!” 她深知贾氏欺软怕硬的毛病,更有着贪婪无度的胃口,索性一次性断了她的念想。 贾氏总以为,朱宝瑞是朱家两房的根,自以为有底气,却不知朱宝瑞在她这里什么都不是。 他若是自己足够努力,将来能成才便是他的造化。 但若是被贾氏养废,最后拖累她们三姐妹,她也不介意做个坏人,该断亲断亲,该大义灭亲也不会手软。 说到底,她父亲朱维清性格敦厚,从来不曾薄待亲弟弟朱维昌,最后不还是被亲弟弟反手卖了一笔钱嘛。 贾氏吓得打了个冷战,有心想要质问朱玉笙: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你为何要如次狠心?! 可是迎上朱玉笙冰冷的目光,她胆子都要被吓破了。 “玉笙!笙儿,是二婶错了,不该起贪念。你放心,往后长房的财产,跟宝瑞一个铜子的关系也没有!”她举手发誓:“我向过路的神仙菩萨发誓,有违此誓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二婶倒也不必立此毒誓。”朱玉笙轻笑:“只消记住我的话就好。” 贾氏谄媚非常:“你相信二婶,我以后再也不打长房的主意了,也会让宝瑞老实读书,你……” 朱玉笙弯唇:“二婶也知道的,我这人最是善恶分明,旁人待我好一分,我自然也不会还回去。只要二婶待我娘好,待妹妹们好,我自然不会欺负宝瑞!” 朱宝瑞就是贾氏的命根子,是她这一生的指望。 朱玉笙只要提出对朱宝瑞下手,便是要了她的命。 贾氏吓得慌里慌张,再顾不得旁的。 第201章 全新的人生。 当年朱维清出事之后,钟克寒跑前跑后张罗不停,最后在分别之时还再三叮嘱徐氏,将来可以照顾世侄女。 没想到最后真相大白,他才是真凶。 朱玉笙摇头:“他也没机会伤着我。” 徐氏垂泪,此时此刻更是认识到了从前的自己有多无能,不知丈夫之死的真相,误把仇人当恩人;保护不了女儿,还伙同朱维昌一起逼迫女儿。 若非女儿聪慧能干,坚强勇敢,还有缘遇上了卫灏,她如今落到何种境地,简直不敢想象。 “笙儿,是娘对不起你!”徐氏抹泪,从旧梦里彻底惊醒,从过去的废墟里彻底站了起来:“从今往后,娘一定做你的后盾,你一定要欢欢喜喜的生活下去。” 这是她对女儿由衷的祝福。 朱玉笙轻抚她手背,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会好好的。” 过去已然在心底划下刻痕,永不能再追溯,可是未来还有无数的好日子在等着她,她不能永远困在旧事旧怨里,而应该抛弃过往所有的痛苦,开始新的生活。 全新的人生。 贾氏适时的保持了沉默,还很想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让这对母女想起已经被流放的朱维昌。 徐氏抹干眼泪,振奋精神,又谈起自己此次带来的嫁妆:“我想着你要嫁的人家非同寻常,有公主做婆婆,更要打起精神来服侍,嫁妆万不能简薄,把家里帐上的银子给你置办了嫁妆,又带了一笔现银来,这几日再看看京里时兴的再买,你觉着如何?” 朱玉笙也没想着成亲便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带去卫家,毕竟徐氏也还是要生活,她亦觉得母亲半生孤苦,母女分隔两地只怕她失去依靠,便道:“卫郎有自己的府邸,我们应该不会去公主府里过活,多半在自己的府里生活。再说卫伯伯与公主已经和离,他回京之后便住在卫郎府邸,有卫伯伯跟后续的继妻,想来公主来住,我不必服侍婆母,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徐氏闻听此言,大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反而是贾氏听得不是滋味。 徐氏置办嫁妆之时,一直同朱玉筝商量,从帐上支钱到置办的东西,压根没找过贾氏。 临出发之时,贾氏只看到码在一处的箱笼,却不知里面都装着什么。 如今跟着徐氏给女儿展示嫁妆的脚步一箱箱打开看过去,只觉得徐氏这是在拿朱家的家产去贴补卫家,心疼的话都说不囫囵了:“大嫂子,你几时置办的这么多东西?” 其实自从去年家里银钱渐渐宽裕起来,徐氏便有意无意去外面逛,抽空便去打听江州府嫁女都给女儿置办什么,她老鼠搬家一样悄悄儿往家买。 朱玉笙一直忙着,有时候还在朱家庄上住好几日,更方便了她伙同杨鸣善往家搬,且全都是贵重不占地方的,譬如漂亮的值钱的金玉首饰,万一生计无着还能当些银钱的。 杨鸣善当时不解,还问过她:“夫人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徐氏惆怅道:“你不懂,这是我提早给笙儿准备的嫁妆。” 杨鸣善很震惊:“大姑娘有了人家?” 徐氏当时颇为自责:“已经错嫁过一回,再不能错嫁第二回了。我这不是提早准备,省得到时候再抓瞎。”身为母亲,她也不是对女儿的感情问题毫无察觉。 卫灏位高权重,但每次女儿出现危机,他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如果说两个年轻人毫无感情,那是骗人的鬼话。 但她也深知两家家世背景差距太大,身份悬殊,故而对这件事情持观望态度,只想着等卫灏回京之后,两人就算是再有感情,也得断开联系,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到时候她在江州给女儿好好挑一个踏实肯干会疼人的女婿,让女儿风光大嫁。 谁知朱玉笙后来执意要来京查探父亡的真相,也许冥冥之中,朱维清也在极力促成女儿与卫灏的这桩姻缘。 徐氏一门心思都在女儿身上,还未注意到贾氏的表情,随口道:“家里有钱就攒一点,也就几个月功夫。再说江州终究比不得京城,天子脚下,好东西云集,剩下的箱笼里有一半装的都是咱们家的各色朱锦。剩下的我都准备的现银,这几日抓紧置办。” 来之前,她可不知道朱玉笙婚期逼近。 朱玉笙婚期定下来之后,托驿站捎回去的家书刚好与徐氏错过,她出发之时还不知此次入京能送嫁,只因卫灏的信才决定入京一探究竟,带着嫁妆不过是有备无患。 贾氏扫了一眼朱玉笙的表情,压低了声音抱怨:“大嫂,玉笙总归要嫁人,你总不能拿大房的所有家产去贴补卫家?” 两房统共一个儿子,大房的家产还得她家宝瑞继承,徐氏怎么就糊涂了呢? 听话听音,朱玉笙也不是傻子,当即明白了贾氏打的算盘。 她不由笑出声:“二婶,有件事情我还是得再重申一遍,大房的家产除了我跟母亲,旁人没有权利继承。”她毫不客气的戳破了贾氏的幻想:“就算有朝一日,我跟母亲都各自成亲,那大房的产业也只有我们母女俩分,不会分给别人半个子儿。” 徐氏轻拍女儿一记,嗔怪道:“你瞎说什么呀?” 贾氏心事被戳破,难免有些口不择言:“玉笙,你嫁人之后将来也只能依靠娘家兄弟,宝瑞可是你唯一的兄弟啊!” 朱玉笙嘲讽道:“二婶娘家兄弟倒是不少,可您靠着了没?” 贾氏:“……” 这句话简直戳中了贾氏的软肋,噎得她说不出话来,稍停总算想到了一句反击的话:“你出嫁备嫁妆就算了,你娘出嫁难道也要从朱家带嫁妆?” “长房所有的产业都是我的,无论我嫁不嫁人。我娘要是真想嫁人,我给备嫁妆,二婶有意见?” 贾氏结结巴巴:“可是……那都是朱家的产业,族里不会答应的!” 朱玉笙差点笑出声:“族里?二婶也不去问问族里长辈,他们谁敢拦着我?” 贾氏悲哀的发现,从很久很久以前,她便不再是朱玉笙的对手了。 从朱玉笙跳出吴家门再回到朱家,便一路拳打脚踢,将朱维昌送去流放,析产分家重振家业,如今连她所出的一子二女都对她这位长姐俯首帖耳。 她再嫁的夫君更不必说了,公主之子,皇帝表弟,还是朝廷重臣,连一州刺史也说抓就抓,更不必说江州那些不法商贾。 这样的权势地位,只要卫灏发一句话,就算她们母女俩把长房的财产瓜分干净,连带着二房的财产也不放过,族里那帮一无官职二无功名的老头子们哪个敢跳出来阻止一句?! 恐怕巴不得能攀上这门贵亲。 贾氏从来也没有这一刻感受这么绝望。 她发现不止是自己,就连下一代朱宝瑞也没办法压制朱玉笙,更别想从长房分得一个铜子儿。 朱玉笙仿佛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轻笑道:“二婶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巴结我,才能不惹怒我。我高兴起来,或许会让玉筝妹妹给宝瑞多留几个子儿。要是惹得我不高兴,二房的家产就让玉筝妹妹跟玉笛妹妹带走,让朱宝瑞一辈子连个童生都考不上,做个乞丐去要饭!” 她深知贾氏欺软怕硬的毛病,更有着贪婪无度的胃口,索性一次性断了她的念想。 贾氏总以为,朱宝瑞是朱家两房的根,自以为有底气,却不知朱宝瑞在她这里什么都不是。 他若是自己足够努力,将来能成才便是他的造化。 但若是被贾氏养废,最后拖累她们三姐妹,她也不介意做个坏人,该断亲断亲,该大义灭亲也不会手软。 说到底,她父亲朱维清性格敦厚,从来不曾薄待亲弟弟朱维昌,最后不还是被亲弟弟反手卖了一笔钱嘛。 贾氏吓得打了个冷战,有心想要质问朱玉笙: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你为何要如次狠心?! 可是迎上朱玉笙冰冷的目光,她胆子都要被吓破了。 “玉笙!笙儿,是二婶错了,不该起贪念。你放心,往后长房的财产,跟宝瑞一个铜子的关系也没有!”她举手发誓:“我向过路的神仙菩萨发誓,有违此誓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二婶倒也不必立此毒誓。”朱玉笙轻笑:“只消记住我的话就好。” 贾氏谄媚非常:“你相信二婶,我以后再也不打长房的主意了,也会让宝瑞老实读书,你……” 朱玉笙弯唇:“二婶也知道的,我这人最是善恶分明,旁人待我好一分,我自然也不会还回去。只要二婶待我娘好,待妹妹们好,我自然不会欺负宝瑞!” 朱宝瑞就是贾氏的命根子,是她这一生的指望。 朱玉笙只要提出对朱宝瑞下手,便是要了她的命。 贾氏吓得慌里慌张,再顾不得旁的。 第202章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夜半,朱玉笙忽听到熟悉的轻轻叩击窗棂的声音,一时竟有些愣怔,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犹记她在江州刺史府住的那段日子,时常在夜半听到这样的敲窗声。 她爬起来,暗自庆幸自己一向没有晚上留人侍候的习惯——白日被一帮人簇拥着忙乱不堪,晚上她只想独处,给自己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 吃完晚饭,徐氏眼巴巴看着,还委婉暗示,想要跟她同睡一张床说说心里话,但朱玉笙以“长途跋涉需要好生休息”为由,让人安排她睡在了隔壁厢房。 朱玉笙虽住在皇后娘娘的园子里,但也避开了皇后及其亲属日常游玩之时的居处,挑了一处相对幽静偏僻的客居之所,因地方不算大,白日里教导她的宫中女官及侍候照料她起居的宫人大部分都在别处过夜,只留了几人随侍。 今日她娘家来人陪伴,连这几名宫人也全都撤走了,将住处腾出来给徐氏贾氏及她们带的丫环婆子来住。 朱玉笙起身,脚步轻悄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夜色之下,来人挟满园草木清香,揽住了她,隔窗给了她一记深吻。 她没想到大婚前夕,卫灏居然能出现,一时愣在了原地。 “卫郎,你怎么来了?”待得两人呼吸平稳,她才问了一句。 问出来之后,才觉得自己这话透着傻气。 卫灏从窗户外面跳了进来,紧紧抱住了她,才感觉到略微平息了那一腔焦灼之气,似乎近来所有的烦躁都被安抚。 朱玉笙也回抱住着他,紧紧搂着他劲瘦腰肢,鼻端是熟悉的男子休息的清冷味道,她久久舍不得放手。 两人拉着手儿坐下来说话。 卫灏先告状:“陛下就是故意的,故意将你扣押在皇后娘娘的园子里,逼着我不得不去宫中干活,每日还得瞧他脸色,央告了数次都不同意我来探望你。”隔着暮春的衣衫,他摩挲着心上人圆润的肩头,秀丽的蝴蝶骨,仿佛要验证他的猜想,怀疑她被困在园子里,说不得又掉了几斤:“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不少?” 朱玉笙轻笑着抱怨:“我一个每日习惯了出门的人,忽然被拘在一个地方,每日睁开眼睛便是同样的事情,你敢相信每日沐浴养护得花两个时辰?” 卫灏亲昵的用自己鼻尖去蹭她的鼻尖,深切表示了同情:“跟坐牢也没什么差别是不是?” 两人都明白对方指的是自由。 无论物质多么充裕,有多少人格外细致的侍候,但精神上的暂时束缚,让向往自由的朱玉笙确实有点难熬。 朱玉笙靠在他怀中,轻笑一声:“你又知道!” 卫灏揽着她轻吻她的发顶,低低“嗯”一声,又告诉她另外一个消息:“我母亲离开京城了,说是出门游历去了,你不必再担心她再来找你麻烦。” 端慧公主离京之时,桑珍悄悄派人告诉卫灏一声,也许她本意还是想让母子俩再见一面,希望卫灏能去送公主一程。 彼时卫灏正在宫中,也许天意让他们母子错过。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不必纠结要不要再去见母亲一面,而端慧公主也不必再去探察自己在儿子心中是否还留有一席之地。 公主府送信的是魏仲,他先是去了卫府,守门的小厮告诉他卫灏一大早就去了宫里;他再去宫门口守着,禁卫军都认识他是公主府的人,还诧异这么早便来找卫灏,可是端慧公主出事了。 魏仲不好对外明言公主的去向,便吱唔两句,听说卫灏还未出宫,便一直守在宫门外。 偏巧那日萧懋与卫灏在讨论蜀中之乱后续的治理。 逆王父子已经伏法,朝廷也另派了官员前往蜀中,然而逆王在蜀中治理多年,拥趸者众,故而前往蜀中的官员举步维艰,故而向皇帝上折子求援。 等到君臣议事已毕,卫灏从宫中出来,已过了晌午,而端慧公主的马车早已离开了京城。 魏仲上前讲明来意,卫灏也只是有片刻的愣神,连去向也不曾问,只吩咐他:“保护好母亲。”便上马而去。 上天让他们成为母子,却让他们亲缘淡薄。 自此,端慧公主与前夫儿子长达二十多年的战争终于以她的退出而宣告结束。 朱玉笙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公主她……”大婚前婆母离京,这种局面也着难看。 但不可否认,听到端慧公主离京的消息,朱玉笙还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从端慧公主第一次派人去抓她,到第一次两人直面相对,她心中对这位“未来婆母”始终存着惧意。 成婚之后,婆媳能不打交道,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卫灏倒是想得开,也许母子之间的争执太多,早已消磨了彼此之间的亲情:“其实这样最好。母亲总是想要让我按照她的安排去生活,娶回家的人,结交的朝臣,所有的事情都试图听她的,这样才能保持母子关系的融洽。如果要以牺牲个人意志为代价才能得到母亲的爱,那我宁肯做一个忤逆的儿子!” 他不想被安排,更想过上两情相悦的生活,而不是被利益捆绑的婚姻。 朱玉笙忍不住往他怀中再挤一挤,直到两人之间丁点缝隙不留,才心满意足。 两人正抱在一处说话,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起,紧跟着徐氏敲门问:“笙儿,你在跟谁说话?” 朱玉笙顿时全身僵硬,迅速抬头去瞧卫灏,看他的应对。 可怜卫大人在皇帝面前都敢耍赖,以前在江州偷爬朱玉笙的窗户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此刻眼看着要被岳母抓包,顿时也愣住了。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写着紧张无措。 “笙儿——”敲门声再起,外面的人大有得不到答案便要破门而入的气势。 朱玉笙一眼瞥见床头的书,灵机一动回道:“娘,我在看书,一不小心读出来了。你怎么还没睡,快回去歇息?” 徐氏心系女儿,半夜睡不着,披衣起身出来在庭院中散步,谁知侧耳细听,竟似听到女儿房里有人说话。不止是有人说话,竟隐约听到还有男子的声音,这下子慌了——女儿都要再嫁,夜半闺房之内竟还有男子说话,多可怕?! “我怎么听着还有别人?”徐氏不安:“笙儿——” 朱玉笙在卫灏怀里打个哈欠,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催促道:“娘,我太困了,你也加去睡。”打死也不肯开门。 感谢她一直以来的好习惯,睡前闩门。 徐氏侧耳再听,里面连声音也没了。 她敲敲脑袋:“想是旅途劳累,连听觉都出现问题了。”呼吸着庭院之中的花木清香,仰头看到浩瀚星空,她心中再多忧心也消散,安心回房去睡了。 朱玉笙探头去听,发现脚步声渐渐离去,长出了一口气:“真是吓死我了!” 卫灏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心猿意马:“就算岳母进来又如何?”此时他脸皮竟似无端加厚几层:“咱们都要成婚了。” 朱玉笙戏谑道:“要不,把我娘喊回来?”她作势要起身,却被卫灏大掌紧扣着腰肢揽住,转头便被放倒在床上,他自己欺身而上,他英俊的五官就在她上方,两人呼吸相接,面孔相距一掌之数。 他哑声道:“要不你叫一声试试?” 朱玉笙心跳加速,从他眼里瞧见了被强烈压抑的……欲望,还有小小的自己,一时腰膝发软,面颊发红,双手抵着他起伏的胸膛,含嗔带知推他:“你、你赶紧起来!” 卫灏呼吸逐渐加重,终于忍不住低头吻住了她。 他到底理智未失,到最后一刻忍住了,猛然翻身下床,背对着她喘息,好一会才道:“我先回去了,笙儿你好生歇息。”似身后有老虎追着,匆匆跑了。 他跳窗而去,朱玉笙满面通红,扯起被子把自己整个都包裹起来,忍不住笑起来,良久心跳才缓。 她忍不住在被子里笑个不停,仿佛心里盛满了蜜糖,喜悦甜蜜太过,又不能诉于人听,只好自己在暗夜里偷偷品尝。 第202章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夜半,朱玉笙忽听到熟悉的轻轻叩击窗棂的声音,一时竟有些愣怔,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犹记她在江州刺史府住的那段日子,时常在夜半听到这样的敲窗声。 她爬起来,暗自庆幸自己一向没有晚上留人侍候的习惯——白日被一帮人簇拥着忙乱不堪,晚上她只想独处,给自己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 吃完晚饭,徐氏眼巴巴看着,还委婉暗示,想要跟她同睡一张床说说心里话,但朱玉笙以“长途跋涉需要好生休息”为由,让人安排她睡在了隔壁厢房。 朱玉笙虽住在皇后娘娘的园子里,但也避开了皇后及其亲属日常游玩之时的居处,挑了一处相对幽静偏僻的客居之所,因地方不算大,白日里教导她的宫中女官及侍候照料她起居的宫人大部分都在别处过夜,只留了几人随侍。 今日她娘家来人陪伴,连这几名宫人也全都撤走了,将住处腾出来给徐氏贾氏及她们带的丫环婆子来住。 朱玉笙起身,脚步轻悄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夜色之下,来人挟满园草木清香,揽住了她,隔窗给了她一记深吻。 她没想到大婚前夕,卫灏居然能出现,一时愣在了原地。 “卫郎,你怎么来了?”待得两人呼吸平稳,她才问了一句。 问出来之后,才觉得自己这话透着傻气。 卫灏从窗户外面跳了进来,紧紧抱住了她,才感觉到略微平息了那一腔焦灼之气,似乎近来所有的烦躁都被安抚。 朱玉笙也回抱住着他,紧紧搂着他劲瘦腰肢,鼻端是熟悉的男子休息的清冷味道,她久久舍不得放手。 两人拉着手儿坐下来说话。 卫灏先告状:“陛下就是故意的,故意将你扣押在皇后娘娘的园子里,逼着我不得不去宫中干活,每日还得瞧他脸色,央告了数次都不同意我来探望你。”隔着暮春的衣衫,他摩挲着心上人圆润的肩头,秀丽的蝴蝶骨,仿佛要验证他的猜想,怀疑她被困在园子里,说不得又掉了几斤:“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不少?” 朱玉笙轻笑着抱怨:“我一个每日习惯了出门的人,忽然被拘在一个地方,每日睁开眼睛便是同样的事情,你敢相信每日沐浴养护得花两个时辰?” 卫灏亲昵的用自己鼻尖去蹭她的鼻尖,深切表示了同情:“跟坐牢也没什么差别是不是?” 两人都明白对方指的是自由。 无论物质多么充裕,有多少人格外细致的侍候,但精神上的暂时束缚,让向往自由的朱玉笙确实有点难熬。 朱玉笙靠在他怀中,轻笑一声:“你又知道!” 卫灏揽着她轻吻她的发顶,低低“嗯”一声,又告诉她另外一个消息:“我母亲离开京城了,说是出门游历去了,你不必再担心她再来找你麻烦。” 端慧公主离京之时,桑珍悄悄派人告诉卫灏一声,也许她本意还是想让母子俩再见一面,希望卫灏能去送公主一程。 彼时卫灏正在宫中,也许天意让他们母子错过。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不必纠结要不要再去见母亲一面,而端慧公主也不必再去探察自己在儿子心中是否还留有一席之地。 公主府送信的是魏仲,他先是去了卫府,守门的小厮告诉他卫灏一大早就去了宫里;他再去宫门口守着,禁卫军都认识他是公主府的人,还诧异这么早便来找卫灏,可是端慧公主出事了。 魏仲不好对外明言公主的去向,便吱唔两句,听说卫灏还未出宫,便一直守在宫门外。 偏巧那日萧懋与卫灏在讨论蜀中之乱后续的治理。 逆王父子已经伏法,朝廷也另派了官员前往蜀中,然而逆王在蜀中治理多年,拥趸者众,故而前往蜀中的官员举步维艰,故而向皇帝上折子求援。 等到君臣议事已毕,卫灏从宫中出来,已过了晌午,而端慧公主的马车早已离开了京城。 魏仲上前讲明来意,卫灏也只是有片刻的愣神,连去向也不曾问,只吩咐他:“保护好母亲。”便上马而去。 上天让他们成为母子,却让他们亲缘淡薄。 自此,端慧公主与前夫儿子长达二十多年的战争终于以她的退出而宣告结束。 朱玉笙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公主她……”大婚前婆母离京,这种局面也着难看。 但不可否认,听到端慧公主离京的消息,朱玉笙还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从端慧公主第一次派人去抓她,到第一次两人直面相对,她心中对这位“未来婆母”始终存着惧意。 成婚之后,婆媳能不打交道,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卫灏倒是想得开,也许母子之间的争执太多,早已消磨了彼此之间的亲情:“其实这样最好。母亲总是想要让我按照她的安排去生活,娶回家的人,结交的朝臣,所有的事情都试图听她的,这样才能保持母子关系的融洽。如果要以牺牲个人意志为代价才能得到母亲的爱,那我宁肯做一个忤逆的儿子!” 他不想被安排,更想过上两情相悦的生活,而不是被利益捆绑的婚姻。 朱玉笙忍不住往他怀中再挤一挤,直到两人之间丁点缝隙不留,才心满意足。 两人正抱在一处说话,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起,紧跟着徐氏敲门问:“笙儿,你在跟谁说话?” 朱玉笙顿时全身僵硬,迅速抬头去瞧卫灏,看他的应对。 可怜卫大人在皇帝面前都敢耍赖,以前在江州偷爬朱玉笙的窗户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此刻眼看着要被岳母抓包,顿时也愣住了。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写着紧张无措。 “笙儿——”敲门声再起,外面的人大有得不到答案便要破门而入的气势。 朱玉笙一眼瞥见床头的书,灵机一动回道:“娘,我在看书,一不小心读出来了。你怎么还没睡,快回去歇息?” 徐氏心系女儿,半夜睡不着,披衣起身出来在庭院中散步,谁知侧耳细听,竟似听到女儿房里有人说话。不止是有人说话,竟隐约听到还有男子的声音,这下子慌了——女儿都要再嫁,夜半闺房之内竟还有男子说话,多可怕?! “我怎么听着还有别人?”徐氏不安:“笙儿——” 朱玉笙在卫灏怀里打个哈欠,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催促道:“娘,我太困了,你也加去睡。”打死也不肯开门。 感谢她一直以来的好习惯,睡前闩门。 徐氏侧耳再听,里面连声音也没了。 她敲敲脑袋:“想是旅途劳累,连听觉都出现问题了。”呼吸着庭院之中的花木清香,仰头看到浩瀚星空,她心中再多忧心也消散,安心回房去睡了。 朱玉笙探头去听,发现脚步声渐渐离去,长出了一口气:“真是吓死我了!” 卫灏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心猿意马:“就算岳母进来又如何?”此时他脸皮竟似无端加厚几层:“咱们都要成婚了。” 朱玉笙戏谑道:“要不,把我娘喊回来?”她作势要起身,却被卫灏大掌紧扣着腰肢揽住,转头便被放倒在床上,他自己欺身而上,他英俊的五官就在她上方,两人呼吸相接,面孔相距一掌之数。 他哑声道:“要不你叫一声试试?” 朱玉笙心跳加速,从他眼里瞧见了被强烈压抑的……欲望,还有小小的自己,一时腰膝发软,面颊发红,双手抵着他起伏的胸膛,含嗔带知推他:“你、你赶紧起来!” 卫灏呼吸逐渐加重,终于忍不住低头吻住了她。 他到底理智未失,到最后一刻忍住了,猛然翻身下床,背对着她喘息,好一会才道:“我先回去了,笙儿你好生歇息。”似身后有老虎追着,匆匆跑了。 他跳窗而去,朱玉笙满面通红,扯起被子把自己整个都包裹起来,忍不住笑起来,良久心跳才缓。 她忍不住在被子里笑个不停,仿佛心里盛满了蜜糖,喜悦甜蜜太过,又不能诉于人听,只好自己在暗夜里偷偷品尝。 第203章 折一次腰也不觉得有何难堪。 卫灏与朱玉笙的婚礼盛大而隆重。 朱玉笙天还未亮便被宫里的女官从被窝挖起来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这套流程她也曾经历过一遍,只是当时心境与现在大为不同。 当初满心惶恐,如赴刑场,如今却是满心欢喜,迫不及待。 负责梳妆的宫人手艺极佳,待得妆成连亲娘徐氏也愣住了:“真好看!” 她的女儿,美到动人心魄。 朱玉笙心道:宫中养颜秘方,每日精心养护,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盖儿都不曾疏忽,能不好看吗? 可惜她向来于容貌之上所费的时间精力并不多,也许是生活环境太过恶劣,而容貌带给她的除了接二连三的陷阱,并没有别的幸福之事,故而她从来也不认为容貌过人是什么值得自傲之事。 家世门弟不显的女子,容貌出众有时候简直是一场灾难。 她便如此。 可是今日是她与卫灏大婚之期,而她即将嫁给自己心心念念的良人,平日不大在意容貌的她,也希望自己能以最美丽的样子嫁进卫府。 一众宫人齐声恭贺,朱玉笙使个眼色,骆芸与新雁便捧出一漆盘装得鼓鼓囊囊的荷包,挨个分送于这些日子照顾她的宫人们。 “一点心意,多谢各位姑姑姐姐们多日对我的悉心照顾,还请笑纳!” 众宫人接过荷包,与她作别。 新娘子从皇后娘娘园子里出嫁,沿途喜钱都不知道撒了几箩筐,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亲自上门迎娶,身边随侍的年轻护卫们各个腰系红绸,喜气洋洋,押送着新娘子长长的陪嫁队伍回府。 朱玉笙的嫁妆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来源有三。 其中一部分是徐氏在江州与京城分别置办,数量也不少。 另外一部分来自于卫家的聘礼,徐氏一件没留,全都添进了嫁妆。 而卫灏当初考虑到朱家可能无人前来送嫁,更不能让心上人面上无光,于是趁着筹备婚礼的功夫自行筹备了一份嫁妆,以聘礼的形式送去园子。 徐氏在迎娶前五日清点卫府送来的聘礼,差点耀花了贾氏的眼。 最后一部分来自于宫中皇后娘娘及各宫嫔妃的赏赐,还有朝中重臣家眷的添妆,数量也不少。 一般人家凑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可能里面也有些充数的虚抬,但朱玉笙的嫁妆却是实打实的一百二十八抬,每抬都装得满满当当,不可小觑。 徐氏注视着迎亲队伍渐渐远去,禁不住眼眶湿润,“从今往后,只盼着笙儿一切都好。” 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贾氏心里酸溜溜的,自己生了两女儿,加一起估计都没长房的朱玉笙命好,居然能以再嫁之身攀上公主之子。 但她也知道朱玉笙已经是个不好惹的性子,再加上嫁的夫婿是个心黑手狠惹不起的,她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从今往后巴结好徐氏,才能给朱宝瑞一条活路。 “大嫂子别担心,笙儿是个有后福的。可怜大哥死的不明不白,她前面嫁的丈夫又是个病秧子,谁知阴差阳错让她认识了卫大人,福气这不就来了吗?” 徐氏满腹悲伤之意,愣是被她这番话给堵回去了。 她横一眼贾氏,心想还不是你们夫妻俩缺了大德,这才害了我闺女。 但鉴于她自己做过帮凶,此时不便再翻旧账,只叮嘱贾氏:“弟妹,笙儿都已经嫁去卫家了,往后吴家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贾氏对卫灏有诸多不解,不明白他好好一名贵公子为何会愿意大张旗鼓娶个寡妇,但他本人凶名在外,她再有不解也不敢问到对方鼻子下面去,只能忍气吞声道:“我记住了,大嫂不必担心。” 事实就是,卫灏若是不知朱玉笙的过去,还可说他被蒙骗。 但卫朱两人的的确确是在江州认识,还是在刺史府的后院。 卫灏了解朱玉笙的底细,却依然愿意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只能说他是个痴情种子。 朱玉笙的运气,当真羡慕不来。 贾氏心中如何嫉妒,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做出欢天喜地的模样,祝福朱玉笙的婚姻。 卫宅今日贺客盈门。 皇帝心腹重臣新婚之喜,朝中文武臣工无不上门恭贺。 有人试图深挖新娘子的过去,只得到一点消息,据说新娘子的父亲当年曾高中进士,却因撞破秦理与蜀逆勾结之事而被害死,真相大白之后皇帝追封其官职,门第虽低微,也算得读书人家。 众人慨叹新娘子运道好,遇上了前途无量的卫灏。 卫山川在前厅迎客,见到了许多老面孔。 他一去十来年,早已苍颜华发,韶华不在。 十年流放生涯,并未折弯他的脊梁骨,反而比京中高居庙堂的故旧气度更要疏朗,如清风明月,谦逊自在。 卢阁老前来道贺,笑道:“听说卫大人回来了,有件事情也不知道令郎有没有告诉你,他与我家孙女结为异姓兄妹了。论理……咱们两家如今可是亲戚。” 论理,卫山川可也要唤他一声卢叔父了。 卫山川暗骂一声“老狐狸”,婚约不成还要强绑了卫灏与卢明月结拜,谁人不知他这是在为自家小儿子铺路。 他面上笑呵呵装傻:“这是几时的事儿,灏儿竟不曾跟我讲过。说起来,卢阁老在朝中屹立多年,灏儿年轻不懂事,往后还要请阁老多担待!” 卫山川从前很不耻官场之上的拉帮结派,他自己也不屑于寻找庇护之人,但轮到儿子踏入朝堂,与一帮老狐狸们斗智斗勇,难免也要为儿子担着心。 为了儿子说几句软话,折一次腰也不觉得有何难堪。 这么多年,儿子在京中日子过得并不顺畅,一方面要在朝堂之上立稳脚跟,一方面还要回府与亲娘博弈,朝堂家中就没有消停的时候,也难怪那孩子每日板着面孔,一副冷漠的样子。 日子过得不顺心,又如何能笑得开心。 不过今日卫灏身着金线绣成的大红喜袍,牵着红绸另一端的新娘子踏上红毡准备拜堂之时,面上笑意压都压不住,连带着卫山川也高兴起来。 端慧公主早已离京,而柴娴君身为继母,也很自觉的避嫌,于是拜堂之时,母亲的席位缺失,新人夫妇也只向着父亲行跪拜大礼。 也有人低声议论:“听说卫大人续娶,怎的不见他的新夫人出来喝媳妇茶?” 有人回他:“这位新夫人虽是卫大人前面一位未婚妻,但后面两人是在流放之地成的亲,她不曾抚育过卫灏一日,怎好意思坐着接受新人跪拜?依我说,这位继夫人倒是通情达理。” 更有好奇者问:“按理说,卫灏成亲,应该是端慧公主坐着喝一盏媳妇茶,怎的不见她?” 京中自有消息灵通之士,此时趁着婚礼小声为他解惑:“你可拉倒,连这中间的事情都不晓得?难道你没听说过,好像端慧公主不喜欢这位新娘子,几次三番为难她,奈何自己儿子就喜欢她,于是眼不见心不烦,索性不参加儿子的婚礼了。” “端慧公主的气性也忒高了些。”听完八卦,那人心满意足,还要点评一番。 …… 林林总总,各种小道消息在婚宴上传播。 京城从来都不缺高门大户家中私事的八卦,真假难辨,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至于当事人如何过日子,那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第203章 折一次腰也不觉得有何难堪。 卫灏与朱玉笙的婚礼盛大而隆重。 朱玉笙天还未亮便被宫里的女官从被窝挖起来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这套流程她也曾经历过一遍,只是当时心境与现在大为不同。 当初满心惶恐,如赴刑场,如今却是满心欢喜,迫不及待。 负责梳妆的宫人手艺极佳,待得妆成连亲娘徐氏也愣住了:“真好看!” 她的女儿,美到动人心魄。 朱玉笙心道:宫中养颜秘方,每日精心养护,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盖儿都不曾疏忽,能不好看吗? 可惜她向来于容貌之上所费的时间精力并不多,也许是生活环境太过恶劣,而容貌带给她的除了接二连三的陷阱,并没有别的幸福之事,故而她从来也不认为容貌过人是什么值得自傲之事。 家世门弟不显的女子,容貌出众有时候简直是一场灾难。 她便如此。 可是今日是她与卫灏大婚之期,而她即将嫁给自己心心念念的良人,平日不大在意容貌的她,也希望自己能以最美丽的样子嫁进卫府。 一众宫人齐声恭贺,朱玉笙使个眼色,骆芸与新雁便捧出一漆盘装得鼓鼓囊囊的荷包,挨个分送于这些日子照顾她的宫人们。 “一点心意,多谢各位姑姑姐姐们多日对我的悉心照顾,还请笑纳!” 众宫人接过荷包,与她作别。 新娘子从皇后娘娘园子里出嫁,沿途喜钱都不知道撒了几箩筐,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亲自上门迎娶,身边随侍的年轻护卫们各个腰系红绸,喜气洋洋,押送着新娘子长长的陪嫁队伍回府。 朱玉笙的嫁妆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来源有三。 其中一部分是徐氏在江州与京城分别置办,数量也不少。 另外一部分来自于卫家的聘礼,徐氏一件没留,全都添进了嫁妆。 而卫灏当初考虑到朱家可能无人前来送嫁,更不能让心上人面上无光,于是趁着筹备婚礼的功夫自行筹备了一份嫁妆,以聘礼的形式送去园子。 徐氏在迎娶前五日清点卫府送来的聘礼,差点耀花了贾氏的眼。 最后一部分来自于宫中皇后娘娘及各宫嫔妃的赏赐,还有朝中重臣家眷的添妆,数量也不少。 一般人家凑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可能里面也有些充数的虚抬,但朱玉笙的嫁妆却是实打实的一百二十八抬,每抬都装得满满当当,不可小觑。 徐氏注视着迎亲队伍渐渐远去,禁不住眼眶湿润,“从今往后,只盼着笙儿一切都好。” 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贾氏心里酸溜溜的,自己生了两女儿,加一起估计都没长房的朱玉笙命好,居然能以再嫁之身攀上公主之子。 但她也知道朱玉笙已经是个不好惹的性子,再加上嫁的夫婿是个心黑手狠惹不起的,她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从今往后巴结好徐氏,才能给朱宝瑞一条活路。 “大嫂子别担心,笙儿是个有后福的。可怜大哥死的不明不白,她前面嫁的丈夫又是个病秧子,谁知阴差阳错让她认识了卫大人,福气这不就来了吗?” 徐氏满腹悲伤之意,愣是被她这番话给堵回去了。 她横一眼贾氏,心想还不是你们夫妻俩缺了大德,这才害了我闺女。 但鉴于她自己做过帮凶,此时不便再翻旧账,只叮嘱贾氏:“弟妹,笙儿都已经嫁去卫家了,往后吴家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贾氏对卫灏有诸多不解,不明白他好好一名贵公子为何会愿意大张旗鼓娶个寡妇,但他本人凶名在外,她再有不解也不敢问到对方鼻子下面去,只能忍气吞声道:“我记住了,大嫂不必担心。” 事实就是,卫灏若是不知朱玉笙的过去,还可说他被蒙骗。 但卫朱两人的的确确是在江州认识,还是在刺史府的后院。 卫灏了解朱玉笙的底细,却依然愿意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只能说他是个痴情种子。 朱玉笙的运气,当真羡慕不来。 贾氏心中如何嫉妒,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做出欢天喜地的模样,祝福朱玉笙的婚姻。 卫宅今日贺客盈门。 皇帝心腹重臣新婚之喜,朝中文武臣工无不上门恭贺。 有人试图深挖新娘子的过去,只得到一点消息,据说新娘子的父亲当年曾高中进士,却因撞破秦理与蜀逆勾结之事而被害死,真相大白之后皇帝追封其官职,门第虽低微,也算得读书人家。 众人慨叹新娘子运道好,遇上了前途无量的卫灏。 卫山川在前厅迎客,见到了许多老面孔。 他一去十来年,早已苍颜华发,韶华不在。 十年流放生涯,并未折弯他的脊梁骨,反而比京中高居庙堂的故旧气度更要疏朗,如清风明月,谦逊自在。 卢阁老前来道贺,笑道:“听说卫大人回来了,有件事情也不知道令郎有没有告诉你,他与我家孙女结为异姓兄妹了。论理……咱们两家如今可是亲戚。” 论理,卫山川可也要唤他一声卢叔父了。 卫山川暗骂一声“老狐狸”,婚约不成还要强绑了卫灏与卢明月结拜,谁人不知他这是在为自家小儿子铺路。 他面上笑呵呵装傻:“这是几时的事儿,灏儿竟不曾跟我讲过。说起来,卢阁老在朝中屹立多年,灏儿年轻不懂事,往后还要请阁老多担待!” 卫山川从前很不耻官场之上的拉帮结派,他自己也不屑于寻找庇护之人,但轮到儿子踏入朝堂,与一帮老狐狸们斗智斗勇,难免也要为儿子担着心。 为了儿子说几句软话,折一次腰也不觉得有何难堪。 这么多年,儿子在京中日子过得并不顺畅,一方面要在朝堂之上立稳脚跟,一方面还要回府与亲娘博弈,朝堂家中就没有消停的时候,也难怪那孩子每日板着面孔,一副冷漠的样子。 日子过得不顺心,又如何能笑得开心。 不过今日卫灏身着金线绣成的大红喜袍,牵着红绸另一端的新娘子踏上红毡准备拜堂之时,面上笑意压都压不住,连带着卫山川也高兴起来。 端慧公主早已离京,而柴娴君身为继母,也很自觉的避嫌,于是拜堂之时,母亲的席位缺失,新人夫妇也只向着父亲行跪拜大礼。 也有人低声议论:“听说卫大人续娶,怎的不见他的新夫人出来喝媳妇茶?” 有人回他:“这位新夫人虽是卫大人前面一位未婚妻,但后面两人是在流放之地成的亲,她不曾抚育过卫灏一日,怎好意思坐着接受新人跪拜?依我说,这位继夫人倒是通情达理。” 更有好奇者问:“按理说,卫灏成亲,应该是端慧公主坐着喝一盏媳妇茶,怎的不见她?” 京中自有消息灵通之士,此时趁着婚礼小声为他解惑:“你可拉倒,连这中间的事情都不晓得?难道你没听说过,好像端慧公主不喜欢这位新娘子,几次三番为难她,奈何自己儿子就喜欢她,于是眼不见心不烦,索性不参加儿子的婚礼了。” “端慧公主的气性也忒高了些。”听完八卦,那人心满意足,还要点评一番。 …… 林林总总,各种小道消息在婚宴上传播。 京城从来都不缺高门大户家中私事的八卦,真假难辨,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至于当事人如何过日子,那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第204章 我哪舍得跟别的女人分享?” 不管喜宴之上有多少小道消息,议论卫灏父母及继母之间的事情,都属于旧事余波,与他无关。 卫大人今日洞房花烛夜,娶的又是自己一心恋慕之人,从迎亲到入洞房,嘴角的笑意就没压下来过。 他往日为人高峻难近,又一向与京中许多贵族子弟素无交集,反而只与太子萧懋交好。可惜萧懋如今身份贵重,不能亲自前来闹洞房。 卫山川归家之后听说卫灏三年前办过一桩案子,乃是卫家堂兄犯法,亲族长辈以血脉亲情来压制他,试图让他包庇堂兄。谁知卫灏铁面无私,重判了堂兄,导致跟家族反目,至今也未曾走动起来。 他回来之后,每每想到儿子这些年的艰难,也不曾回本家,只是前往祖坟祭拜父母。 今日卫灏成亲,也未曾向本家送喜帖,本家听到消息的也装聋作哑,不曾前来贺喜。 因此洞房花烛夜,竟是连个闹婚的儿郎都没有。 不过此举倒是甚合卫大人之意,他清净惯了的,素来不喜热闹的场合,尤其人生之中最为珍贵的时光,只想跟心爱之人共度。 掀起新娘子的盖头,在屋内侍候的丫环婆子的注视之下,卫灏也还是看呆了。 他见过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但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唯有在面对朱玉笙时,他才能露出这样惊艳而又热烈的眼神。 喜嬷嬷笑着凑趣:“男才女貌,百年好合!” 她心中暗想,新郎伟岸俊美,新娘子貌若天仙,来年生个孩子,怕不是菩萨座下仙童转世。 卫灏不知新房内丫环婆子的想法,他也向来不甚理会旁人的眼光,等洞房内一套流程走完,丫环婆子领了赏退下,房间内只留两位新人,卫灏才柔声问:“饿不饿?” 朱玉笙没想到,两人新婚之夜,洞房红烛映照之下,新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饿不饿,她掩唇轻笑,又点点头。 两人也曾耳鬓厮磨过,再亲近些的事儿也做过,唇齿相依也是有的,可是如今两人当真成亲单独相对,她心中竟怦怦跳个不住,连多瞧他两眼都不敢,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羞怯。 卫灏几曾见过她如此娇羞拘谨的模样,他心中发软,轻抚她的脸颊,小声低语:“过会有人送饭过来,你先吃着,我晚点回来。”带着说不出的缱绻起身,又不舍的弯腰在她颊边偷得一吻,顶着朱玉笙娇嗔薄怒的眼神笑着离开。 新雁听得房门轻响,新姑爷出门往前院去陪宾客,她趁机溜了进来,见自家姑娘坐在床上兀自有些失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催促:“姑娘要不把凤冠卸下来,戴着怪累人的。” 经她提醒,朱玉笙才感觉到脖子都要被压断了。 主仆合力,卸了凤冠珠钗镯子戒指一切首饰,脱下嫁衣换上室内轻软的衣裳,又洗去面上粉黛,新雁竟跟瞧稀奇一般问:“姑娘可是觉得热?” 方才卫灏那副炽热的眼神,令朱玉笙瞬间便想到了临出嫁之前,徐氏的私房话,以及嫁妆箱子里收起来令人眼红心跳的册子。 她两世嫁人,尤其以再嫁之身出门子,却依旧对夫妇敦伦之事一知半解,故而当男人的体息靠近,难免想到徐氏的叮嘱,于是整个人便燥热起来,只差一把火便能点着。 “有点。”朱玉笙以手捧脸,自己也隐隐觉得脸颊发烫。 新雁嘀咕:“这还没进入夏伏,姑娘竟怕起热来,两颊都红透了,你别是生病发热了?” 正端着朱漆盘进来的骆芸无语望天——感情这傻丫头什么事儿都不懂啊?! 她虽未婚,但在东宫服侍,该懂得全都懂,不该懂得也都懂,甚至要比民间许多已婚夫人知道的还多。 “呸呸呸!大喜的日子,新雁你能盼着姑娘点好吗?别说不吉利的话!”她将漆盘里的各样吃食摆在桌上,还要替卫灏邀功:“这是公子特意吩咐厨房替少夫人准备的,鸡汤小面,各样清爽的时令小菜,少夫人饿了一天,又是晚上,吃的太油腻会积食。”又扭头指点新雁:“自今日成婚,要改口了,往后可不能再‘姑娘、姑娘''的叫了,要唤少夫人。” 新雁自来懵懵懂懂,于高门大户的规矩更是知之甚少,骆芸教什么她便学什么,当下脆声声唤道:“少夫人请用餐!” 朱玉笙此时已经平复心情,曲指在她光洁的额头轻弹了一记:“调皮。”这才坐下来吃饭。 她大清早起来便沐浴梳妆打扮,中间为防迎亲之时不便,吃喝都免了,此时闻到鸡汤味,顿时饥肠辘辘,低头喝了一口鸡汤,鲜香的鸡汤顺着食管滑向胃中,又暖又舒服,不由叹道:“真香啊。” 骆芸道:“还是公子细心,早早便命厨房准备起来,鸡汤已经在厨房吊了整一日,只等新房这边要用,才起的锅子。”她能从宫中出来,全赖卫灏在御前开口,心中对他感激不尽,自然也盼着他夫妻恩爱和美。 朱玉笙边吃边打趣她:“芸儿,你这么变着花样的夸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他有意思呢。” 陪嫁丫环做通房或者妾室,司空见惯。 骆芸却涨红了一张脸,急忙要跪:“奴婢对姑娘若有二心,做出背主之事,就让奴婢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朱玉笙被她的举动吓到,连饭也不吃了,忙忙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我就是打趣一句,哪里用得着你这般赌咒发誓以证清白?” 骆芸却不肯起来,神情之间满是惶恐:“宫里的贵人们最恨奴婢背主爬床,奴婢都晓得规矩!” 朱玉笙死拉活拽才把她扯起来,禁不住埋怨她:“我就是一句玩笑话,你想什么呢?就算你想我也舍不得啊。” 骆芸被她的话吓到,还要再跪,被朱玉笙死死拖着骂道:“芸儿你给我长点骨气好不好?我身边的丫环,将来必是要风风光光嫁出去做人正室的,当通房小妾有什么好,天天被正室磋磨。”在骆芸跟新雁震惊的眼神中,她又说一句:“再说我家卫郎那般出众,我哪舍得跟别的女人分享?” “少夫人想得明白最好!”骆芸一颗心总算安稳落回了肚里,不被主子犯忌最好。 新雁随声附和:“我家姑娘最是聪慧!”心中却暗松一口气,心想姑娘没有让她做通房丫头的心思最好了,别瞧着新姑爷生得俊美,但一张冷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夏天能冻死人,也就姑娘胆子大能跟他处得好,她还是保命要紧,别往死路上奔。 主仆正说得热闹,忽听得房门外有道声音响起:“什么想得明白?”紧跟着房门被推开,卫灏带着淡淡的酒味大踏步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止步于新房门口的卢登面色复杂扫了房内主仆三人一眼,便默默退了下去。 骆芸扯着新雁逃命般退了出去,唯有朱玉笙傻愣愣看着来人,脑中急转,暗猜他方才不会听到了她们三人的谈话? 她双手捂脸——太丢脸不活了! 第204章 我哪舍得跟别的女人分享?” 不管喜宴之上有多少小道消息,议论卫灏父母及继母之间的事情,都属于旧事余波,与他无关。 卫大人今日洞房花烛夜,娶的又是自己一心恋慕之人,从迎亲到入洞房,嘴角的笑意就没压下来过。 他往日为人高峻难近,又一向与京中许多贵族子弟素无交集,反而只与太子萧懋交好。可惜萧懋如今身份贵重,不能亲自前来闹洞房。 卫山川归家之后听说卫灏三年前办过一桩案子,乃是卫家堂兄犯法,亲族长辈以血脉亲情来压制他,试图让他包庇堂兄。谁知卫灏铁面无私,重判了堂兄,导致跟家族反目,至今也未曾走动起来。 他回来之后,每每想到儿子这些年的艰难,也不曾回本家,只是前往祖坟祭拜父母。 今日卫灏成亲,也未曾向本家送喜帖,本家听到消息的也装聋作哑,不曾前来贺喜。 因此洞房花烛夜,竟是连个闹婚的儿郎都没有。 不过此举倒是甚合卫大人之意,他清净惯了的,素来不喜热闹的场合,尤其人生之中最为珍贵的时光,只想跟心爱之人共度。 掀起新娘子的盖头,在屋内侍候的丫环婆子的注视之下,卫灏也还是看呆了。 他见过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但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唯有在面对朱玉笙时,他才能露出这样惊艳而又热烈的眼神。 喜嬷嬷笑着凑趣:“男才女貌,百年好合!” 她心中暗想,新郎伟岸俊美,新娘子貌若天仙,来年生个孩子,怕不是菩萨座下仙童转世。 卫灏不知新房内丫环婆子的想法,他也向来不甚理会旁人的眼光,等洞房内一套流程走完,丫环婆子领了赏退下,房间内只留两位新人,卫灏才柔声问:“饿不饿?” 朱玉笙没想到,两人新婚之夜,洞房红烛映照之下,新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饿不饿,她掩唇轻笑,又点点头。 两人也曾耳鬓厮磨过,再亲近些的事儿也做过,唇齿相依也是有的,可是如今两人当真成亲单独相对,她心中竟怦怦跳个不住,连多瞧他两眼都不敢,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羞怯。 卫灏几曾见过她如此娇羞拘谨的模样,他心中发软,轻抚她的脸颊,小声低语:“过会有人送饭过来,你先吃着,我晚点回来。”带着说不出的缱绻起身,又不舍的弯腰在她颊边偷得一吻,顶着朱玉笙娇嗔薄怒的眼神笑着离开。 新雁听得房门轻响,新姑爷出门往前院去陪宾客,她趁机溜了进来,见自家姑娘坐在床上兀自有些失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催促:“姑娘要不把凤冠卸下来,戴着怪累人的。” 经她提醒,朱玉笙才感觉到脖子都要被压断了。 主仆合力,卸了凤冠珠钗镯子戒指一切首饰,脱下嫁衣换上室内轻软的衣裳,又洗去面上粉黛,新雁竟跟瞧稀奇一般问:“姑娘可是觉得热?” 方才卫灏那副炽热的眼神,令朱玉笙瞬间便想到了临出嫁之前,徐氏的私房话,以及嫁妆箱子里收起来令人眼红心跳的册子。 她两世嫁人,尤其以再嫁之身出门子,却依旧对夫妇敦伦之事一知半解,故而当男人的体息靠近,难免想到徐氏的叮嘱,于是整个人便燥热起来,只差一把火便能点着。 “有点。”朱玉笙以手捧脸,自己也隐隐觉得脸颊发烫。 新雁嘀咕:“这还没进入夏伏,姑娘竟怕起热来,两颊都红透了,你别是生病发热了?” 正端着朱漆盘进来的骆芸无语望天——感情这傻丫头什么事儿都不懂啊?! 她虽未婚,但在东宫服侍,该懂得全都懂,不该懂得也都懂,甚至要比民间许多已婚夫人知道的还多。 “呸呸呸!大喜的日子,新雁你能盼着姑娘点好吗?别说不吉利的话!”她将漆盘里的各样吃食摆在桌上,还要替卫灏邀功:“这是公子特意吩咐厨房替少夫人准备的,鸡汤小面,各样清爽的时令小菜,少夫人饿了一天,又是晚上,吃的太油腻会积食。”又扭头指点新雁:“自今日成婚,要改口了,往后可不能再‘姑娘、姑娘''的叫了,要唤少夫人。” 新雁自来懵懵懂懂,于高门大户的规矩更是知之甚少,骆芸教什么她便学什么,当下脆声声唤道:“少夫人请用餐!” 朱玉笙此时已经平复心情,曲指在她光洁的额头轻弹了一记:“调皮。”这才坐下来吃饭。 她大清早起来便沐浴梳妆打扮,中间为防迎亲之时不便,吃喝都免了,此时闻到鸡汤味,顿时饥肠辘辘,低头喝了一口鸡汤,鲜香的鸡汤顺着食管滑向胃中,又暖又舒服,不由叹道:“真香啊。” 骆芸道:“还是公子细心,早早便命厨房准备起来,鸡汤已经在厨房吊了整一日,只等新房这边要用,才起的锅子。”她能从宫中出来,全赖卫灏在御前开口,心中对他感激不尽,自然也盼着他夫妻恩爱和美。 朱玉笙边吃边打趣她:“芸儿,你这么变着花样的夸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他有意思呢。” 陪嫁丫环做通房或者妾室,司空见惯。 骆芸却涨红了一张脸,急忙要跪:“奴婢对姑娘若有二心,做出背主之事,就让奴婢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朱玉笙被她的举动吓到,连饭也不吃了,忙忙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我就是打趣一句,哪里用得着你这般赌咒发誓以证清白?” 骆芸却不肯起来,神情之间满是惶恐:“宫里的贵人们最恨奴婢背主爬床,奴婢都晓得规矩!” 朱玉笙死拉活拽才把她扯起来,禁不住埋怨她:“我就是一句玩笑话,你想什么呢?就算你想我也舍不得啊。” 骆芸被她的话吓到,还要再跪,被朱玉笙死死拖着骂道:“芸儿你给我长点骨气好不好?我身边的丫环,将来必是要风风光光嫁出去做人正室的,当通房小妾有什么好,天天被正室磋磨。”在骆芸跟新雁震惊的眼神中,她又说一句:“再说我家卫郎那般出众,我哪舍得跟别的女人分享?” “少夫人想得明白最好!”骆芸一颗心总算安稳落回了肚里,不被主子犯忌最好。 新雁随声附和:“我家姑娘最是聪慧!”心中却暗松一口气,心想姑娘没有让她做通房丫头的心思最好了,别瞧着新姑爷生得俊美,但一张冷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夏天能冻死人,也就姑娘胆子大能跟他处得好,她还是保命要紧,别往死路上奔。 主仆正说得热闹,忽听得房门外有道声音响起:“什么想得明白?”紧跟着房门被推开,卫灏带着淡淡的酒味大踏步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止步于新房门口的卢登面色复杂扫了房内主仆三人一眼,便默默退了下去。 骆芸扯着新雁逃命般退了出去,唯有朱玉笙傻愣愣看着来人,脑中急转,暗猜他方才不会听到了她们三人的谈话? 她双手捂脸——太丢脸不活了! 第205章 “你怎的这般无赖?!” 卫灏在宴席上应付了一圈,有卫山川与卢阁老坐镇,外加谢聪带着一帮自己的发小们挡酒,他轻易脱身。 本来谢聪还拿他当情敌,谁知后来情敌变成了大舅兄,等办完卫家喜宴,他与卢明月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本着帮舅兄便是帮自己的原则,他别提多卖力了,还还逮着准备回房的卫灏提条件:“大舅兄,等我成亲,你可得帮我啊!” 卫灏回头扫了一眼他那帮武将出身的发小们,含糊道:“到时候再说,你先忙。” 他一路穿过喧嚣热闹的庭院,到处悬挂着红色的灯笼,系着红腰带的仆从们笑容满面恭喜着他的新婚,连空气中都充斥着夜半花苞绽开的馥郁香味。 卫灏行至新房门口,听到他新婚的夫人向丫环讲话,听到她不愿意分享丈夫的宣言,他再也忍耐不住,推开了房门。 新婚之夜,朱玉笙两世为人,再嫁权臣,却是头一回真真切切与男子共度良宵。 她心中怦怦跳个不住,只听到脚步声近,一双温暖的大手紧握住了她的手,轻扯着拉开了了她的手,含笑问道:“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 朱玉笙听太多男人三妻四妾的故事,就算是穷人家多收几斗粮食也想偷个妾,何况卫灏这样的出身背景。 她从前不敢奢望两人会有个结果,于是将仰慕之情强压在心中。 谁知峰回路转,两人竟然真的修成了正果,于是新婚之夜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情如蜜糖之时两人自然难舍难分,可等有一天她年老色衰,或者他爱上旁的女人呢? 这种惶恐让她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她绝不会与旁的女子分享丈夫! “没,没聊什么。”这些心里的话或者可以假借着闲聊与贴身丫环讲起,却从没想要与卫灏当面锣对面鼓的讲出来。 可惜卫大人最擅长审讯工作,尤其是狡猾的小骗子。 他俯身逼近这小骗子:“当真没聊什么?” “当真!”朱玉笙发挥毕生所有演技,试图蒙混过关。 可惜某人拦腰将她抱起,使得她全身悬空,那逼近的眼神里冒着危险的火星,一步步缓缓踏向床榻:“夫人既然不肯讲真话,那也休怪为夫使手段了!”他倒是接受自己已婚的身份极为迅速。 朱玉笙心脏狂跳,只觉得面上迅速烧了起来,脑子里全是出嫁前徐氏的叮嘱,腰间抱着她的那双大掌浑似在发烫般,烫到了她轻薄寝衣下的肌肤。 “我我……你你还没吃饭?” “我是谁?”某人总算停住了脚步,戏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朱玉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想到那个称呼,到底有点烫舌头,于是折中低唤:“卫郎,你定然饿了,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卫灏轻柔期待道:“唤我‘夫君’。” 朱玉笙避之不过,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埋头在他颈侧,低低唤一声:“夫君!” 抱着她的双臂用力,似要将她揉按进自己怀中,他也放低了声音,似在她耳边轻语般道:“再唤一声。” “夫君!” “娘子!” 后来的夜晚,朱玉笙再回想起来,也觉得恍惚,她如同海浪之上轻浮的小舟,唯一的支撑点是他青筋暴涨的,有力的臂膀,被他带着在狂风暴雨之中起伏颠簸,在轻柔的晚霞之中摇曳,在夜晚平静的海面之中轻摇慢晃,等待着下一波的海浪…… 风雨是他,海浪是他,支撑是他,庇护也是他。 他是这样的男子,带给她风雨、带给她温柔、带给她爱恋与呵护,也带着她尝到了婚姻的甜蜜。 天亮之后,新雁与骆芸红着脸进房来收拾床铺,服侍新人梳洗。 卫灏自来贴身侍候的皆是小厮,丫环婆子也只是做些洒扫整理之事。 潮生跟小五也曾跟着他前往江州,此时主子房里有了女主子,便不太方便他们进卧房来侍候。卫大人也不太习惯让丫环侍候,于是只好自力更生穿衣收拾。 朱玉笙撑着散架的身子爬起来,换好了大红衣裙,散着头发拉他坐下:“夫君,我来给你梳头。”经过卫大人一晚上“严刑逼供”以及实际训练,如今她唤起“夫君”二字已经驾轻就熟,不似初初开口般烫嘴了。 卫灏扫一眼新婚妻子,但见她面染霞光,眼色带些说不出的妩媚之色,眼底还有昨晚劳累过度的痕迹,心中暗自得意,甜如蜜糖,还体贴的去按揉她的腰眼:“还疼吗?” 腰肢都差点断了的朱玉笙被他大掌按得差点当场跳起来,顾忌到房里侍候的丫环,生生当场忍了下来,轻拍他的手:“你别乱动。” 卫大人一本正经,板着一张审案时严肃无比的俊脸反问:“为夫哪里乱动了?” 朱玉笙:“你怎的这般无赖?!” 他以前也不是这副模样啊。 可惜已然成婚,不但无法退货,还得收拾打扮整齐,去堂前拜谢翁姑。 卫山川昨晚一场好醉,多年心事随着儿子的一场喜酒而消散无声,喝得大醉在房里同柴娴君大谈特谈儿子小时候的趣事,又感叹这些年无法陪伴他长大,谁知道儿子运气不错,最终得偿所愿,娶了自己心爱之人,真是可喜可贺。 谈到儿子,不免便要谈起儿子的亲娘——端慧公主。 端慧公主也不知道是收敛了性情,还是忽然之间开了窍,竟然在儿子成亲之前离京,也避免了他们这对前夫妻之间的尴尬,也免了在儿子婚宴之上的诸多不便。 鉴于此举,卫山川对已不知行往何处的端慧公主表示了口头感谢。 柴娴君与卫山川夫妻多年,二人年少有情,后来各自被迫成婚,却在中年之后兜兜转转又走到了一起,两人雅量非凡,并不忌讳谈论自己跟对方的前任。 直谈到深夜,卫山川才算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第205章 “你怎的这般无赖?!” 卫灏在宴席上应付了一圈,有卫山川与卢阁老坐镇,外加谢聪带着一帮自己的发小们挡酒,他轻易脱身。 本来谢聪还拿他当情敌,谁知后来情敌变成了大舅兄,等办完卫家喜宴,他与卢明月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本着帮舅兄便是帮自己的原则,他别提多卖力了,还还逮着准备回房的卫灏提条件:“大舅兄,等我成亲,你可得帮我啊!” 卫灏回头扫了一眼他那帮武将出身的发小们,含糊道:“到时候再说,你先忙。” 他一路穿过喧嚣热闹的庭院,到处悬挂着红色的灯笼,系着红腰带的仆从们笑容满面恭喜着他的新婚,连空气中都充斥着夜半花苞绽开的馥郁香味。 卫灏行至新房门口,听到他新婚的夫人向丫环讲话,听到她不愿意分享丈夫的宣言,他再也忍耐不住,推开了房门。 新婚之夜,朱玉笙两世为人,再嫁权臣,却是头一回真真切切与男子共度良宵。 她心中怦怦跳个不住,只听到脚步声近,一双温暖的大手紧握住了她的手,轻扯着拉开了了她的手,含笑问道:“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 朱玉笙听太多男人三妻四妾的故事,就算是穷人家多收几斗粮食也想偷个妾,何况卫灏这样的出身背景。 她从前不敢奢望两人会有个结果,于是将仰慕之情强压在心中。 谁知峰回路转,两人竟然真的修成了正果,于是新婚之夜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情如蜜糖之时两人自然难舍难分,可等有一天她年老色衰,或者他爱上旁的女人呢? 这种惶恐让她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她绝不会与旁的女子分享丈夫! “没,没聊什么。”这些心里的话或者可以假借着闲聊与贴身丫环讲起,却从没想要与卫灏当面锣对面鼓的讲出来。 可惜卫大人最擅长审讯工作,尤其是狡猾的小骗子。 他俯身逼近这小骗子:“当真没聊什么?” “当真!”朱玉笙发挥毕生所有演技,试图蒙混过关。 可惜某人拦腰将她抱起,使得她全身悬空,那逼近的眼神里冒着危险的火星,一步步缓缓踏向床榻:“夫人既然不肯讲真话,那也休怪为夫使手段了!”他倒是接受自己已婚的身份极为迅速。 朱玉笙心脏狂跳,只觉得面上迅速烧了起来,脑子里全是出嫁前徐氏的叮嘱,腰间抱着她的那双大掌浑似在发烫般,烫到了她轻薄寝衣下的肌肤。 “我我……你你还没吃饭?” “我是谁?”某人总算停住了脚步,戏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朱玉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想到那个称呼,到底有点烫舌头,于是折中低唤:“卫郎,你定然饿了,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卫灏轻柔期待道:“唤我‘夫君’。” 朱玉笙避之不过,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埋头在他颈侧,低低唤一声:“夫君!” 抱着她的双臂用力,似要将她揉按进自己怀中,他也放低了声音,似在她耳边轻语般道:“再唤一声。” “夫君!” “娘子!” 后来的夜晚,朱玉笙再回想起来,也觉得恍惚,她如同海浪之上轻浮的小舟,唯一的支撑点是他青筋暴涨的,有力的臂膀,被他带着在狂风暴雨之中起伏颠簸,在轻柔的晚霞之中摇曳,在夜晚平静的海面之中轻摇慢晃,等待着下一波的海浪…… 风雨是他,海浪是他,支撑是他,庇护也是他。 他是这样的男子,带给她风雨、带给她温柔、带给她爱恋与呵护,也带着她尝到了婚姻的甜蜜。 天亮之后,新雁与骆芸红着脸进房来收拾床铺,服侍新人梳洗。 卫灏自来贴身侍候的皆是小厮,丫环婆子也只是做些洒扫整理之事。 潮生跟小五也曾跟着他前往江州,此时主子房里有了女主子,便不太方便他们进卧房来侍候。卫大人也不太习惯让丫环侍候,于是只好自力更生穿衣收拾。 朱玉笙撑着散架的身子爬起来,换好了大红衣裙,散着头发拉他坐下:“夫君,我来给你梳头。”经过卫大人一晚上“严刑逼供”以及实际训练,如今她唤起“夫君”二字已经驾轻就熟,不似初初开口般烫嘴了。 卫灏扫一眼新婚妻子,但见她面染霞光,眼色带些说不出的妩媚之色,眼底还有昨晚劳累过度的痕迹,心中暗自得意,甜如蜜糖,还体贴的去按揉她的腰眼:“还疼吗?” 腰肢都差点断了的朱玉笙被他大掌按得差点当场跳起来,顾忌到房里侍候的丫环,生生当场忍了下来,轻拍他的手:“你别乱动。” 卫大人一本正经,板着一张审案时严肃无比的俊脸反问:“为夫哪里乱动了?” 朱玉笙:“你怎的这般无赖?!” 他以前也不是这副模样啊。 可惜已然成婚,不但无法退货,还得收拾打扮整齐,去堂前拜谢翁姑。 卫山川昨晚一场好醉,多年心事随着儿子的一场喜酒而消散无声,喝得大醉在房里同柴娴君大谈特谈儿子小时候的趣事,又感叹这些年无法陪伴他长大,谁知道儿子运气不错,最终得偿所愿,娶了自己心爱之人,真是可喜可贺。 谈到儿子,不免便要谈起儿子的亲娘——端慧公主。 端慧公主也不知道是收敛了性情,还是忽然之间开了窍,竟然在儿子成亲之前离京,也避免了他们这对前夫妻之间的尴尬,也免了在儿子婚宴之上的诸多不便。 鉴于此举,卫山川对已不知行往何处的端慧公主表示了口头感谢。 柴娴君与卫山川夫妻多年,二人年少有情,后来各自被迫成婚,却在中年之后兜兜转转又走到了一起,两人雅量非凡,并不忌讳谈论自己跟对方的前任。 直谈到深夜,卫山川才算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第206章 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朱玉笙新婚早起拜见翁姑,卫山川与柴娴君都备了厚厚的见面礼,喝过了媳妇茶又略微拉了两句家常,便放新人回房去了。 用卫山川的话说,“我与灏儿分开这些年,他一个人在京都长大,我不曾帮上他一点,能亲眼见到他娶妻,已是心满意足。”还展望未来:“要是来年再抱个大胖孙子,人生便已圆满。” 柴娴君更不必说,身为继婆母,连拜堂她都避嫌不曾出席,面对捡来的继子跟继儿媳,唯有满口夸赞:“真正一对金童玉女!” 没想到继子夫妇早起敬茶,皆口称“母亲”,她当时红着眼圈喝了媳妇茶。 柴娴君初嫁,因是被强逼成婚,与丈夫感情冷淡,新婚头三日便替丈夫张罗纳妾,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一直不曾怀孕,故而不曾想人到中年还有喝到媳妇茶的一天。 公婆厚待,丈夫宠爱,朱玉笙的新婚生活自此甜蜜展开。 新婚三天回门,他们去的是卫灏为岳母徐氏在京中买的一处宅子。 徐氏恋着江州,若非因为女儿成亲,断然不会跋涉千里。 她拉着女儿的手细细打量,发现她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新婚的甜蜜,终于松了一口气,又问及公婆:“他们待你可好,可有为难过你?” 朱玉笙在婚前便已经住进了卫灏的宅子,还同卫山川夫妇相处过一阵子,真要论起婚后三天,除了称呼上改口,其余跟婚前也没什么区别。 “公公为人旷达不拘小节,婆婆温软良善,都是值得尊敬的长辈,既不曾让我立规矩,也不曾为难过我。婆婆还每日张罗我爱吃的菜,闲时可以一起喝茶赏花,极是惬意。”她在吴家也做过儿媳妇,苏夫人可没少折腾过她。 如今卫宅既无刻薄的婆婆,也无刁蛮的小姑子,两厢对比之下,愈发显得她再嫁之后的新婚生活甜蜜顺遂。 贾氏听得嫉妒不已,腹中酿了一肚子的醋,可如今却越发不敢得罪徐氏母女,还得堆叠出满脸谄媚的笑意,巴结朱玉笙夫妇:“咱们大姑娘打小瞧着就是个有福的孩子,中间虽有些波折,到底还是掉进了福窝里,可真是让人羡慕。” 这句羡慕却是情真意切。 不论是她自己的婚姻,还是家中两未嫁的闺女,要是有朱玉笙的福气,她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朱玉笙重活一世,奋力一搏,也终于从前世的阴影里跳了出来,给自己跟母亲挣扎出一条活路,且道路越走越宽,如今几可称得上神采飞扬。 她含笑道:“夫君说了,等我们进宫谢恩之后,便启程回江州一趟。家里的事情我还得再安排一番,正好护送母亲跟婶娘回去。还要去父亲坟前上柱香,告诉他老人家,我如今的日子很是不错,让他老人家不必再记挂。” 贾氏如今满脑子想要攀附的念头,想着自己家中未嫁的两女,以及正在学堂里读书的朱宝瑞,期期艾艾道:“笙儿,你不是要在京里开铺子吗?不如等你回京之时带上玉筝,让她来京里给你帮忙。”略微停顿之后,终于亮出她的目的:“也顺便给她在京里找个女婿?” 不知为何,她提出此事,朱玉笙立刻便想到了景良。 她成婚之时,景良已经回乡,未及参加她的婚宴。 景良高中之后,她也曾备了一份厚礼前去道贺,在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之中,她终于将自己进京追寻父亲死因之事和盘托出,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卫灏的鼎力相助。 “……其实我入职翰林院之后,听同僚们讨论蜀逆之事,便听说了朱世伯被无辜带累的事情,当时便猜到了你入京真正的意图,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你。”景良目中犹有万般不舍,却也深知在这场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之中,他早已输了。 朱玉笙与卫灏已经并肩同行许久,而他与朱玉笙早在她嫁入吴家之后,便已经渐行渐远。 只是他一直留恋不舍,一直不肯直面现实而已。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其实有时候都有些恍惚,到底记忆之中父亲的样貌还有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是我小时候的记忆,还是梦中所想所念,都有些不确定了。”那时候她年纪太小,经过时间的洗涤,与无数往事的堆叠积压,还有前世的无数磨难,父亲的音容笑貌已经有些模糊,思念也许已经成了执念。 “想要查清楚父亲的死因,只是因为我不甘心,想要知道真相。”她苦笑道:“至于伤心,好像也已经被时间平复,没那么深刻了。” 所有激烈的情绪,悲伤的别离,都交给时间。 时间是抚平一切情感褶皱的熨斗,会不经意将所有的苦痛熨平。 景良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如今在京中任职,便要长居京城。 朱玉笙问及以后打算:“可要接蔡婶入京团圆?” 景良已经失去了最心爱的姑娘,更不能放着老母亲不管:“我欲回江州探亲,顺便接母亲入京,估摸着参加完琼林宴便回乡探亲。”也算得衣锦还乡了。 她当时想到远在江州的堂妹,委婉道:“玉筝从小到大最为崇拜你,如今那丫头也到了定亲的年纪,想来婶娘也要给妹妹张罗婚事了。” 若景良有意,此次回乡大可向朱家提亲。 景良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却道:“朱二姑娘向来心直口快,是个爽利的姑娘,想来也能遇到良人。待她出嫁,我作为旧邻,也该送一份贺礼。” 有些事情,不能将就。 景良不能拿幼时故交之情来束缚朱玉笙嫁给他,同样的也不愿意退而求其次将就她的堂妹。 他从来都是认真的人。 朱玉笙替堂妹努力过了,也知道姻缘从来不能强求,除了内心替两人遗憾之外,别无他法。于是恭祝完景良高中之喜,便回去了。 等到赐婚旨意下来,婚期拟定,景良早已经归乡,不曾有暇参加她的婚宴。 此时听贾氏提起朱玉筝的婚事,便要替堂妹说两句:“我京中铺子自己管着,也不妨事,江州那一摊子暂时还离不开玉筝妹妹。不过待我回去问过玉筝妹妹,她若是想入京,我这边再挑人去接手江州之事。夫君这边人才济济,正好我也出来许久,还是要把两房之事搞清楚,免得时日一久混在一处了。” 朱玉筝的人品虽可信,但贾氏不可信。 徐氏现在强硬,但根子上是个软弱的人。 朱玉笙辛苦奋斗来的一切,不想有朝一日再因为钱财而与朱玉筝有了矛盾。 说到底,她对自己母亲徐氏不太放心,所以还是选择把一切握在自己手中:“再说陛下已经将柞茧镜湖方圆百里内的山头都尽数赐予夫君,为着朱锦的原材料,夫君这边也要加派人手去看守维护培育,到收茧之时才能保证产量。” 说白了,当初的镜湖柞茧林是他们夫妇二人共同发现,算是两人共同拥有,还是卫灏并不贪财的前提之下。 徐氏入京嫁女,带的朱锦不少。 卫灏当作江州特产代为转送皇帝与皇后一部分,见到如此独特的锦缎,帝后不免动问来处,而卫大人本着凡事都要划拉到自己媳妇口袋里的原则,将当初在江州之事一并讲了,如何在整治轰抬粮价的江州粮商葛厚德之时,被他报复绑架,他与朱玉笙遇险之后发现了镜湖柞茧,又有朱玉笙整治江州最大的丝织何家,重起炉灶生产出了朱锦,斗败了何家之事讲完。 萧懋当初以太子的身份监国理政,派卫灏前往江州,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遇见了毕生所爱。彼时他正忙于国事,无暇问及表弟感情纠葛。如今大权在握,国事太平,便起了闲心,听卫灏神采飞扬讲自己的心上人,末了便送他一份新婚贺礼,将镜湖方圆百里的山头都赐予卫灏。 如今朱玉笙本着丈夫的便是我的原则,与卫灏不分彼此共享财产。 她提供朱锦的原料柞丝,除了分给卫灏的一部分利润,还想拿出一部分利润来做点事情。 此时提起心中所想为时尚早,同母亲婶娘叙完家中之事,又同卫灏一起吃过团圆饭,夫妇二人便离开宅子回府。 卫灏办事谨慎周到,朱玉笙虽是回娘家,却也是初次踏入这座宅子,坐上马车便凑近丈夫,眨巴着大眼睛使劲端详他。 “这是怎么了?”卫灏也是头一次来,所有事情全都是卢登一手包办,见朱玉笙这副模样,亲昵的摸摸她的头:“不认识为夫了?” 朱玉笙眉眼弯弯,荡漾着说不出的喜悦,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眼光真好!” 卫灏一脸疑问:“什么?” 成婚之后,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朱玉笙脸皮的厚度更增加不少,甜话儿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倒:“我是说自己眼光真好,嫁的夫婿万里挑一!” 卫灏不防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失笑不已:“你才发现啊?!”伸臂将人揽进怀中,忍不住揉搓:“你是有多迟钝啊。” 他一介大好儿郎,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偏偏寻了个傻不愣登的小姑娘。 朱玉笙当然从来不觉得自己傻,反而觉得自己豁达通透,之前装傻充愣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已。 她将心思藏了又藏,最终还是被逼出了真心话。 这一路走的太过艰险,她对自己再三提醒,却终究无法挣脱卫灏布置的情网。 她顺势躺倒在卫灏怀中,笑得一脸甜蜜:“我以前也不是没发现夫君的好,只是……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男子,所以只能装聋装瞎。现在当真嫁了,越看越爱!”这句话可谓大胆,说完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笑倒在他怀里不肯再起身。 卫灏紧紧揽住了怀中的妻子:“傻瓜!” 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第206章 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朱玉笙新婚早起拜见翁姑,卫山川与柴娴君都备了厚厚的见面礼,喝过了媳妇茶又略微拉了两句家常,便放新人回房去了。 用卫山川的话说,“我与灏儿分开这些年,他一个人在京都长大,我不曾帮上他一点,能亲眼见到他娶妻,已是心满意足。”还展望未来:“要是来年再抱个大胖孙子,人生便已圆满。” 柴娴君更不必说,身为继婆母,连拜堂她都避嫌不曾出席,面对捡来的继子跟继儿媳,唯有满口夸赞:“真正一对金童玉女!” 没想到继子夫妇早起敬茶,皆口称“母亲”,她当时红着眼圈喝了媳妇茶。 柴娴君初嫁,因是被强逼成婚,与丈夫感情冷淡,新婚头三日便替丈夫张罗纳妾,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一直不曾怀孕,故而不曾想人到中年还有喝到媳妇茶的一天。 公婆厚待,丈夫宠爱,朱玉笙的新婚生活自此甜蜜展开。 新婚三天回门,他们去的是卫灏为岳母徐氏在京中买的一处宅子。 徐氏恋着江州,若非因为女儿成亲,断然不会跋涉千里。 她拉着女儿的手细细打量,发现她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新婚的甜蜜,终于松了一口气,又问及公婆:“他们待你可好,可有为难过你?” 朱玉笙在婚前便已经住进了卫灏的宅子,还同卫山川夫妇相处过一阵子,真要论起婚后三天,除了称呼上改口,其余跟婚前也没什么区别。 “公公为人旷达不拘小节,婆婆温软良善,都是值得尊敬的长辈,既不曾让我立规矩,也不曾为难过我。婆婆还每日张罗我爱吃的菜,闲时可以一起喝茶赏花,极是惬意。”她在吴家也做过儿媳妇,苏夫人可没少折腾过她。 如今卫宅既无刻薄的婆婆,也无刁蛮的小姑子,两厢对比之下,愈发显得她再嫁之后的新婚生活甜蜜顺遂。 贾氏听得嫉妒不已,腹中酿了一肚子的醋,可如今却越发不敢得罪徐氏母女,还得堆叠出满脸谄媚的笑意,巴结朱玉笙夫妇:“咱们大姑娘打小瞧着就是个有福的孩子,中间虽有些波折,到底还是掉进了福窝里,可真是让人羡慕。” 这句羡慕却是情真意切。 不论是她自己的婚姻,还是家中两未嫁的闺女,要是有朱玉笙的福气,她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朱玉笙重活一世,奋力一搏,也终于从前世的阴影里跳了出来,给自己跟母亲挣扎出一条活路,且道路越走越宽,如今几可称得上神采飞扬。 她含笑道:“夫君说了,等我们进宫谢恩之后,便启程回江州一趟。家里的事情我还得再安排一番,正好护送母亲跟婶娘回去。还要去父亲坟前上柱香,告诉他老人家,我如今的日子很是不错,让他老人家不必再记挂。” 贾氏如今满脑子想要攀附的念头,想着自己家中未嫁的两女,以及正在学堂里读书的朱宝瑞,期期艾艾道:“笙儿,你不是要在京里开铺子吗?不如等你回京之时带上玉筝,让她来京里给你帮忙。”略微停顿之后,终于亮出她的目的:“也顺便给她在京里找个女婿?” 不知为何,她提出此事,朱玉笙立刻便想到了景良。 她成婚之时,景良已经回乡,未及参加她的婚宴。 景良高中之后,她也曾备了一份厚礼前去道贺,在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之中,她终于将自己进京追寻父亲死因之事和盘托出,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卫灏的鼎力相助。 “……其实我入职翰林院之后,听同僚们讨论蜀逆之事,便听说了朱世伯被无辜带累的事情,当时便猜到了你入京真正的意图,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你。”景良目中犹有万般不舍,却也深知在这场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之中,他早已输了。 朱玉笙与卫灏已经并肩同行许久,而他与朱玉笙早在她嫁入吴家之后,便已经渐行渐远。 只是他一直留恋不舍,一直不肯直面现实而已。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其实有时候都有些恍惚,到底记忆之中父亲的样貌还有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是我小时候的记忆,还是梦中所想所念,都有些不确定了。”那时候她年纪太小,经过时间的洗涤,与无数往事的堆叠积压,还有前世的无数磨难,父亲的音容笑貌已经有些模糊,思念也许已经成了执念。 “想要查清楚父亲的死因,只是因为我不甘心,想要知道真相。”她苦笑道:“至于伤心,好像也已经被时间平复,没那么深刻了。” 所有激烈的情绪,悲伤的别离,都交给时间。 时间是抚平一切情感褶皱的熨斗,会不经意将所有的苦痛熨平。 景良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如今在京中任职,便要长居京城。 朱玉笙问及以后打算:“可要接蔡婶入京团圆?” 景良已经失去了最心爱的姑娘,更不能放着老母亲不管:“我欲回江州探亲,顺便接母亲入京,估摸着参加完琼林宴便回乡探亲。”也算得衣锦还乡了。 她当时想到远在江州的堂妹,委婉道:“玉筝从小到大最为崇拜你,如今那丫头也到了定亲的年纪,想来婶娘也要给妹妹张罗婚事了。” 若景良有意,此次回乡大可向朱家提亲。 景良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却道:“朱二姑娘向来心直口快,是个爽利的姑娘,想来也能遇到良人。待她出嫁,我作为旧邻,也该送一份贺礼。” 有些事情,不能将就。 景良不能拿幼时故交之情来束缚朱玉笙嫁给他,同样的也不愿意退而求其次将就她的堂妹。 他从来都是认真的人。 朱玉笙替堂妹努力过了,也知道姻缘从来不能强求,除了内心替两人遗憾之外,别无他法。于是恭祝完景良高中之喜,便回去了。 等到赐婚旨意下来,婚期拟定,景良早已经归乡,不曾有暇参加她的婚宴。 此时听贾氏提起朱玉筝的婚事,便要替堂妹说两句:“我京中铺子自己管着,也不妨事,江州那一摊子暂时还离不开玉筝妹妹。不过待我回去问过玉筝妹妹,她若是想入京,我这边再挑人去接手江州之事。夫君这边人才济济,正好我也出来许久,还是要把两房之事搞清楚,免得时日一久混在一处了。” 朱玉筝的人品虽可信,但贾氏不可信。 徐氏现在强硬,但根子上是个软弱的人。 朱玉笙辛苦奋斗来的一切,不想有朝一日再因为钱财而与朱玉筝有了矛盾。 说到底,她对自己母亲徐氏不太放心,所以还是选择把一切握在自己手中:“再说陛下已经将柞茧镜湖方圆百里内的山头都尽数赐予夫君,为着朱锦的原材料,夫君这边也要加派人手去看守维护培育,到收茧之时才能保证产量。” 说白了,当初的镜湖柞茧林是他们夫妇二人共同发现,算是两人共同拥有,还是卫灏并不贪财的前提之下。 徐氏入京嫁女,带的朱锦不少。 卫灏当作江州特产代为转送皇帝与皇后一部分,见到如此独特的锦缎,帝后不免动问来处,而卫大人本着凡事都要划拉到自己媳妇口袋里的原则,将当初在江州之事一并讲了,如何在整治轰抬粮价的江州粮商葛厚德之时,被他报复绑架,他与朱玉笙遇险之后发现了镜湖柞茧,又有朱玉笙整治江州最大的丝织何家,重起炉灶生产出了朱锦,斗败了何家之事讲完。 萧懋当初以太子的身份监国理政,派卫灏前往江州,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遇见了毕生所爱。彼时他正忙于国事,无暇问及表弟感情纠葛。如今大权在握,国事太平,便起了闲心,听卫灏神采飞扬讲自己的心上人,末了便送他一份新婚贺礼,将镜湖方圆百里的山头都赐予卫灏。 如今朱玉笙本着丈夫的便是我的原则,与卫灏不分彼此共享财产。 她提供朱锦的原料柞丝,除了分给卫灏的一部分利润,还想拿出一部分利润来做点事情。 此时提起心中所想为时尚早,同母亲婶娘叙完家中之事,又同卫灏一起吃过团圆饭,夫妇二人便离开宅子回府。 卫灏办事谨慎周到,朱玉笙虽是回娘家,却也是初次踏入这座宅子,坐上马车便凑近丈夫,眨巴着大眼睛使劲端详他。 “这是怎么了?”卫灏也是头一次来,所有事情全都是卢登一手包办,见朱玉笙这副模样,亲昵的摸摸她的头:“不认识为夫了?” 朱玉笙眉眼弯弯,荡漾着说不出的喜悦,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眼光真好!” 卫灏一脸疑问:“什么?” 成婚之后,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朱玉笙脸皮的厚度更增加不少,甜话儿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倒:“我是说自己眼光真好,嫁的夫婿万里挑一!” 卫灏不防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失笑不已:“你才发现啊?!”伸臂将人揽进怀中,忍不住揉搓:“你是有多迟钝啊。” 他一介大好儿郎,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偏偏寻了个傻不愣登的小姑娘。 朱玉笙当然从来不觉得自己傻,反而觉得自己豁达通透,之前装傻充愣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已。 她将心思藏了又藏,最终还是被逼出了真心话。 这一路走的太过艰险,她对自己再三提醒,却终究无法挣脱卫灏布置的情网。 她顺势躺倒在卫灏怀中,笑得一脸甜蜜:“我以前也不是没发现夫君的好,只是……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男子,所以只能装聋装瞎。现在当真嫁了,越看越爱!”这句话可谓大胆,说完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笑倒在他怀里不肯再起身。 卫灏紧紧揽住了怀中的妻子:“傻瓜!” 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第207章 让她觉得既安心又可靠。 新婚夫妻,良宵夜短。 一夜缠绵之后,朱玉笙被卫灏从被窝里挖出来,洗漱穿戴整齐之后,他告诉她一个炸雷般的消息:“今日要进宫谢恩。” 朱玉笙抓狂:“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倒是在皇后娘娘京郊的庄子里接受过皇室礼仪的培训,但学习跟临场发挥还是大为不同。 尤其经过混乱的一夜,她此刻腰酸背痛,脑子都是一片混沌,还要使劲回想当初学过的礼仪,慌乱到抓着卫灏的胳膊不肯撒开:“怎么办怎么办?我全忘了!” 卫灏见惯了她八面玲珑的模样,没想到一个进宫竟然吓破了她的胆子。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他从小在宫内出入自由,但皇城对朱玉笙这样远在江州的市井女子来说,便如天上宫阙,令人望之生畏。 他不得不安抚妻子:“笙儿别怕,你就当咱们进宫走亲戚,认认门。陛下是我的表兄,咱们进宫去见自家亲戚,他们问什么你要不敢答,我来说就行。” 朱玉笙瞪他:“你是想让陛下跟皇后娘娘当你娶了个哑巴媳妇?” 卫灏失笑:“哪里的话,你要是想跟他们聊天,随便聊,只当自家亲戚。”以自家媳妇儿的机灵,就算是面对帝后,也不至于说出什么敏感的话。 亲戚归亲戚,可到底不是寻常亲戚。 萧懋此前便好奇朱玉笙其人,还同卫灏开玩笑:“你成婚之时,我为你如此作脸,婚后怎么也该领着媳妇儿进宫认认亲戚?” 卫灏讨价还价:“我媳妇儿来自民间,对宫庭礼仪不熟,胆子也小,万一进宫吓到她怎么办?” 萧懋佯怒:“你之前将你媳妇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连江州的恶霸巨贾们都敢斗,难道朕很不讲道理,还是个暴君?” “陛下,表兄!你讲讲道理!”卫灏没想到萧懋成了皇帝之后,竟然还染上了八卦的毛病:“我媳妇儿无论长成什么模样,生成什么性情,在我眼里都是最好。但她从小在民间长大,对于皇家敬畏之心极重,宫中礼仪也不熟悉,害怕也情有可原?” 他不情不愿:“既然陛下实在想见,那为着满足一下陛下的好奇心,等成婚之后我会带她进宫谢恩。”还提要求:“只盼陛下到时候高抬贵手,别吓着她。” 萧懋目的达成,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催促他早点出宫。 如今成婚回门都已完成,卫灏也没理由再拖着,只得带着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朱玉笙进宫谢恩。 所幸朱玉笙记性不错,进宫的马车上紧急回忆复习,见到帝后的时候基本礼仪并未出错,她拿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紧跟卫灏行过礼之后,便听到一把清朗温和的声音:“快快请起,再跪下去恐怕有些人又该对朕不满了。” 卫灏总觉得自从先帝入了寝陵,萧懋接手朝政清理了一波尸位素餐的老臣子之后,在朝廷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处理起家国大事愈加游刃有余,空出来的时间越来越放飞自我。 先帝在时,他身为太子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却还要顾忌老父亲的心理,生怕让先帝生出忌惮之意,在外表现的犹如道德圣人,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谦逊博学,礼贤下士……等等。 现在不必再顾忌旁人的眼光,行事便越发无忌,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立逼着卫灏带新婚妻子进宫谢恩,还当着朱玉笙的面报怨,卫灏都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微臣哪敢啊?!” 皇后及时出来打圆场:“早知道能让表弟念念不忘的女子定然容貌不俗,没想到竟是位绝世美人,又聪慧能干,这可是姻缘天定啊。要没有表弟江州一行,他的婚事可还不知道要耽搁到几时了。” 萧懋打趣:“这么说,朕可是你俩的媒人。表弟还得感谢我,怎的连谢媒酒也不端一杯?” 朱玉笙:“……”没想到帝后还挺亲和。 她微微低着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娇羞,温柔而腼腆,还适时露出一点怯意,引得卫灏连瞧了她好几眼,以眼神安抚她——应付几句咱们交差之后就出宫! 大约是他安抚的眼神太过直白,连皇帝都看不下去了,竟然直接赐下家宴,语气还颇为感伤:“自父皇过世,朕登基之后,宫里的日子也冷冷清清。有时候想叫兄弟们进宫一聚,可各个来了都战战兢兢,比朝中的臣子还疏远,哪里能瞧得出兄弟之情啊。既然你们夫妇进宫,无论如何也得陪朕跟皇后吃顿家常便饭。” 他都说得这般煽情,卫灏也不好推辞:“臣许久未曾喝过宫里的佳酿了。”这便是明目张胆讨酒喝了。 萧懋与卫灏从小一起长大,若论兄弟之情,先帝的诸皇子全加在一起,还比不上卫灏一个人。 虽为表兄弟,却胜过亲兄弟。 萧懋笑骂:“让你陪我吃顿饭,还得饶一坛子好酒出去?” 卫灏震惊:“陛下这么抠门的,连口酒也舍不得?” 皇后不由笑出声,还怕朱玉笙不自在,道:“他们两兄弟自来如此,弟妹见得多了就习惯了。你是头一次进宫,不如咱们去园子里逛逛,让他们去忙国事,等开席了再见卫灏可好?” 萧懋当太子之时,隔个年总能收到先帝赐下的美人,纵然他自己并不沉迷女色,但皇帝下赐的美人也不能冷落,于是孩子也不少。 皇后当太子妃之时便极为贤德,入主中宫之后更是要操心整个后宫,眼瞧着庶子立足了好几个,总也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卫灏乃萧懋极为看重的兄弟兼臣子,无论他娶的女子出身如何,皇后都要着意结交,为自己的儿子铺路,自然对朱玉笙也格外礼遇。 朱玉笙也不管宫里这对夫妻心中作何感想,她只牢记着出门之时卫灏的话:“陛下不会因你失礼而生气,皇后更不会因此而责备你,你只管把心放进肚里,礼行错了不要紧,话说错也别担心,一切有我。” 彼时,他紧握着她的小手,温暖的大掌紧紧包裹着她的小手,让她觉得既安心又可靠。 朱玉笙两世为人,自父亡之后再不曾享受过被人撑腰的感觉,却在卫灏身上补齐了所有缺憾。 有了丈夫的保证,她跟着皇后去御花园赏花之时,言谈举止便随意自然许多。 皇后也好奇他们夫妻之间的故事,但追问细节显得过于八卦,便旁敲侧击问两句。 朱玉笙便将惊险有趣之事略讲一讲。 皇后从小在京中长大,后族又是累世簪缨,接受的是高门大户女子最为严苛的教育,德容言功足可为天下女子表率,出嫁便是从自家的深宅大院移入深深宫门,自此与市井凡尘再无干系。 她听着朱玉笙讲起江州之事,听着她与卫灏之间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与死神擦肩而过,却有良人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不由的心生羡慕,一时里竟听住了。 朱玉笙原本便有玲珑七窍心,再加上她有意而为之,除了讲自己与卫灏之间的感情经历,还讲民间趣事,引逗得皇后忘了端庄持重四个字,表情一时里惊一时里叹,连皇后的贴身宫人也听得一愣一愣。 有宫妃远远见到皇后的仪仗遥遥行礼,还悄悄使身边的宫人去打探消息:“也不知陪着皇后的那位美人儿是哪位?可是宫里要添新人了?” 危机感顿生。 皇后原本便是有意为之,就是为了压下那些因生子而蠢蠢欲动的宫妃们,这才有意拉着朱玉笙逛园子。 她身边侍候的人有意散播消息:“哪儿啊。那位美人是卫灏大人的新婚妻子,入宫谢恩来了。圣上赐了家宴,此时正同卫大人讨论国事,娘娘便与卫夫人赏花呢。” 宫妃为宫中暂时不添置美人而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重新衡量皇后手中的筹码——她也有儿子,自然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她不甘只有自己伤脑筋,便悄悄派人将卫灏带夫人进宫谢恩,皇后带着卫夫人逛园子之事散播出去。 家宴还没开始,卫灏夫妇入宫的消息便已经在后宫之中传开了。 第207章 让她觉得既安心又可靠。 新婚夫妻,良宵夜短。 一夜缠绵之后,朱玉笙被卫灏从被窝里挖出来,洗漱穿戴整齐之后,他告诉她一个炸雷般的消息:“今日要进宫谢恩。” 朱玉笙抓狂:“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倒是在皇后娘娘京郊的庄子里接受过皇室礼仪的培训,但学习跟临场发挥还是大为不同。 尤其经过混乱的一夜,她此刻腰酸背痛,脑子都是一片混沌,还要使劲回想当初学过的礼仪,慌乱到抓着卫灏的胳膊不肯撒开:“怎么办怎么办?我全忘了!” 卫灏见惯了她八面玲珑的模样,没想到一个进宫竟然吓破了她的胆子。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他从小在宫内出入自由,但皇城对朱玉笙这样远在江州的市井女子来说,便如天上宫阙,令人望之生畏。 他不得不安抚妻子:“笙儿别怕,你就当咱们进宫走亲戚,认认门。陛下是我的表兄,咱们进宫去见自家亲戚,他们问什么你要不敢答,我来说就行。” 朱玉笙瞪他:“你是想让陛下跟皇后娘娘当你娶了个哑巴媳妇?” 卫灏失笑:“哪里的话,你要是想跟他们聊天,随便聊,只当自家亲戚。”以自家媳妇儿的机灵,就算是面对帝后,也不至于说出什么敏感的话。 亲戚归亲戚,可到底不是寻常亲戚。 萧懋此前便好奇朱玉笙其人,还同卫灏开玩笑:“你成婚之时,我为你如此作脸,婚后怎么也该领着媳妇儿进宫认认亲戚?” 卫灏讨价还价:“我媳妇儿来自民间,对宫庭礼仪不熟,胆子也小,万一进宫吓到她怎么办?” 萧懋佯怒:“你之前将你媳妇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连江州的恶霸巨贾们都敢斗,难道朕很不讲道理,还是个暴君?” “陛下,表兄!你讲讲道理!”卫灏没想到萧懋成了皇帝之后,竟然还染上了八卦的毛病:“我媳妇儿无论长成什么模样,生成什么性情,在我眼里都是最好。但她从小在民间长大,对于皇家敬畏之心极重,宫中礼仪也不熟悉,害怕也情有可原?” 他不情不愿:“既然陛下实在想见,那为着满足一下陛下的好奇心,等成婚之后我会带她进宫谢恩。”还提要求:“只盼陛下到时候高抬贵手,别吓着她。” 萧懋目的达成,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催促他早点出宫。 如今成婚回门都已完成,卫灏也没理由再拖着,只得带着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朱玉笙进宫谢恩。 所幸朱玉笙记性不错,进宫的马车上紧急回忆复习,见到帝后的时候基本礼仪并未出错,她拿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紧跟卫灏行过礼之后,便听到一把清朗温和的声音:“快快请起,再跪下去恐怕有些人又该对朕不满了。” 卫灏总觉得自从先帝入了寝陵,萧懋接手朝政清理了一波尸位素餐的老臣子之后,在朝廷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处理起家国大事愈加游刃有余,空出来的时间越来越放飞自我。 先帝在时,他身为太子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却还要顾忌老父亲的心理,生怕让先帝生出忌惮之意,在外表现的犹如道德圣人,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谦逊博学,礼贤下士……等等。 现在不必再顾忌旁人的眼光,行事便越发无忌,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立逼着卫灏带新婚妻子进宫谢恩,还当着朱玉笙的面报怨,卫灏都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微臣哪敢啊?!” 皇后及时出来打圆场:“早知道能让表弟念念不忘的女子定然容貌不俗,没想到竟是位绝世美人,又聪慧能干,这可是姻缘天定啊。要没有表弟江州一行,他的婚事可还不知道要耽搁到几时了。” 萧懋打趣:“这么说,朕可是你俩的媒人。表弟还得感谢我,怎的连谢媒酒也不端一杯?” 朱玉笙:“……”没想到帝后还挺亲和。 她微微低着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娇羞,温柔而腼腆,还适时露出一点怯意,引得卫灏连瞧了她好几眼,以眼神安抚她——应付几句咱们交差之后就出宫! 大约是他安抚的眼神太过直白,连皇帝都看不下去了,竟然直接赐下家宴,语气还颇为感伤:“自父皇过世,朕登基之后,宫里的日子也冷冷清清。有时候想叫兄弟们进宫一聚,可各个来了都战战兢兢,比朝中的臣子还疏远,哪里能瞧得出兄弟之情啊。既然你们夫妇进宫,无论如何也得陪朕跟皇后吃顿家常便饭。” 他都说得这般煽情,卫灏也不好推辞:“臣许久未曾喝过宫里的佳酿了。”这便是明目张胆讨酒喝了。 萧懋与卫灏从小一起长大,若论兄弟之情,先帝的诸皇子全加在一起,还比不上卫灏一个人。 虽为表兄弟,却胜过亲兄弟。 萧懋笑骂:“让你陪我吃顿饭,还得饶一坛子好酒出去?” 卫灏震惊:“陛下这么抠门的,连口酒也舍不得?” 皇后不由笑出声,还怕朱玉笙不自在,道:“他们两兄弟自来如此,弟妹见得多了就习惯了。你是头一次进宫,不如咱们去园子里逛逛,让他们去忙国事,等开席了再见卫灏可好?” 萧懋当太子之时,隔个年总能收到先帝赐下的美人,纵然他自己并不沉迷女色,但皇帝下赐的美人也不能冷落,于是孩子也不少。 皇后当太子妃之时便极为贤德,入主中宫之后更是要操心整个后宫,眼瞧着庶子立足了好几个,总也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卫灏乃萧懋极为看重的兄弟兼臣子,无论他娶的女子出身如何,皇后都要着意结交,为自己的儿子铺路,自然对朱玉笙也格外礼遇。 朱玉笙也不管宫里这对夫妻心中作何感想,她只牢记着出门之时卫灏的话:“陛下不会因你失礼而生气,皇后更不会因此而责备你,你只管把心放进肚里,礼行错了不要紧,话说错也别担心,一切有我。” 彼时,他紧握着她的小手,温暖的大掌紧紧包裹着她的小手,让她觉得既安心又可靠。 朱玉笙两世为人,自父亡之后再不曾享受过被人撑腰的感觉,却在卫灏身上补齐了所有缺憾。 有了丈夫的保证,她跟着皇后去御花园赏花之时,言谈举止便随意自然许多。 皇后也好奇他们夫妻之间的故事,但追问细节显得过于八卦,便旁敲侧击问两句。 朱玉笙便将惊险有趣之事略讲一讲。 皇后从小在京中长大,后族又是累世簪缨,接受的是高门大户女子最为严苛的教育,德容言功足可为天下女子表率,出嫁便是从自家的深宅大院移入深深宫门,自此与市井凡尘再无干系。 她听着朱玉笙讲起江州之事,听着她与卫灏之间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与死神擦肩而过,却有良人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不由的心生羡慕,一时里竟听住了。 朱玉笙原本便有玲珑七窍心,再加上她有意而为之,除了讲自己与卫灏之间的感情经历,还讲民间趣事,引逗得皇后忘了端庄持重四个字,表情一时里惊一时里叹,连皇后的贴身宫人也听得一愣一愣。 有宫妃远远见到皇后的仪仗遥遥行礼,还悄悄使身边的宫人去打探消息:“也不知陪着皇后的那位美人儿是哪位?可是宫里要添新人了?” 危机感顿生。 皇后原本便是有意为之,就是为了压下那些因生子而蠢蠢欲动的宫妃们,这才有意拉着朱玉笙逛园子。 她身边侍候的人有意散播消息:“哪儿啊。那位美人是卫灏大人的新婚妻子,入宫谢恩来了。圣上赐了家宴,此时正同卫大人讨论国事,娘娘便与卫夫人赏花呢。” 宫妃为宫中暂时不添置美人而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重新衡量皇后手中的筹码——她也有儿子,自然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她不甘只有自己伤脑筋,便悄悄派人将卫灏带夫人进宫谢恩,皇后带着卫夫人逛园子之事散播出去。 家宴还没开始,卫灏夫妇入宫的消息便已经在后宫之中传开了。 第208章 “夫君且容我想想。” 皇后提起要带朱玉笙逛御花园,皇帝的脸色便微微一僵。 待得两人离开之后,萧懋苦笑:“进宫之后,皇后总也有些紧张焦虑,让你见笑了。” 卫灏借此劝谏:“皇后娘娘贤德,嫡皇子便如当初的陛下,如履薄冰的成长。” 萧懋心中一软,又为自己辩解:“我也没做什么啊。”他以兄弟之间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正因为这一点,我也给了皇后跟嫡子该有的体面,她怎么总是要做些无意义的动作呢?” 皇后带朱玉笙去御花园赏花的用意,萧懋再清楚不过。 但他也并未当场阻止,或者说出什么令皇后难堪的话。 萧懋与他之间都太过了解对方,在这寂寞深宫之中,互相扶持着长大。 卫灏父母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最后还是和离又天各一方,而他背负着父亲的罪名,不知道接受了多少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若非先帝的疼爱与回护,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非议。 而萧懋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继后不但得宠还生了儿子,还很得先帝欢心,若非先帝的身体不争气,最后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两人之间的信任非一般的君臣关系可以概括,更不会因为女人之间的交往密切而有所改变。 萧懋性格坚韧,而卫灏也是心性坚定之人。 卫灏只能宽慰他:“皇后也是一片苦心,要是她做的事情能让自己心安,陛下便随皇后去。”他还大胆抨击萧懋:“再说,皇后的不安,难道不是因陛下的后宫美人太多之故?陛下你看看我,后院只有一位,哪有这么多风波。” 他这简直是明晃晃的炫耀。 方才卫灏携新婚夫人晋见之时,萧懋分明从他春风得意的脸庞之上瞧见了炫耀之意。 夫妇俩的眼神胶在一处,都能甜到拉丝。 他后宫诸多美人,外加贤德的皇后,却从不曾有过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 可是瞧见表弟与弟妇的模样,彼时心里除了诧异于卫灏新婚夫人的美貌之外,还有种说不出的嫉妒——朕富有四海,却于男女感情之事上却无能为力。 萧懋嫉妒心起,便想给卫灏找点不自在:“表弟这是嫌弃你的后院太过清静?不如这样,朕马上令人在后宫擢选四位品貌俱佳的美人送去卫府侍候你?” 卫灏作势要跪:“陛下,你真要如此,明儿我便带着媳妇儿浪迹天涯去!这也太可怕了,新婚赏赐居然是美人,难道您是嫌我后宅太过清静,更能专心朝事为君分忧,索性多送几名美人,搅得我后宅大乱,妇人们争风吃醋,微臣忙于家中琐事而无暇国事,便安心了?” 萧懋大笑:“行了行了,别搁我这里装腔作势了。我还不知道你啊,自小倔强,就算是赐你十八名美人,一字儿排开任你挑,你也未见得会多瞧一眼。瞧瞧你盯着自家夫人的模样……啧啧……”他颇为鄙视:“好像全世界只有你家夫人一位美人似的!” 他的后宫美人可不少,可惜他也从未如此深爱过哪位。 高处不胜寒,自古为君者便是孤家寡人。 萧懋早已认命:“得了,咱们还是去御花园瞧瞧。” 皇后带着卫夫人御花园一游,半途皇帝跟卫大人也一路寻了过来,最后还赐下宫宴,四人外加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一起用过饭,还带了一堆帝后的赏赐,这才相携出宫。 宫中消息灵通的,有野心报负的,都暂时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其实萧懋与卫灏一直未能达成一致的便是蜀中之事。 蜀逆虽已落网,但蜀王在蜀中经营几十年,根深叶茂,而此次叛军一部分随蜀逆入京,另外一部分跟随萧道林起兵造反。 叛乱虽已平,但人心难测。 蜀地如今还有不少心向蜀逆之人,打着萧道林的旗号作乱,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却也如顽疥之癣,令人烦恼。 卫灏早在入京之时,便毛遂自荐前往蜀地任地方官,治理教化蜀中百姓,以免蜀逆之乱如野草般除之不尽。 但萧懋以一种兄长庇护弟弟的态度不肯放人,并且认为两人都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卫灏又已成亲,自然应该留在京中与他一起享受权势带来的快乐,而不是跑到蜀地去吃苦。 卫灏提过好几次,都被萧懋驳回,今日新婚入宫谢恩,不过旧事重提而已。 萧懋迟迟不吐口,卫灏便向他保证,三年之后定然进京述职,这才让皇帝陛下犹豫动摇。 卫灏有此决定,回家之后便与朱玉笙商议:“我知你一心记挂着要做出一番事情,等咱们回江州祭拜过岳父之后,再考虑你是随我入蜀中任职,还是留在江州,亦或留在京中,一切都随你的意愿。” 朱玉笙未曾料到夫君竟然如此开明,不但不阻止她大展鸿图,竟然还为她考虑周到,当下感动不已,竟然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去向:“夫君且容我想想。” 但卫大人一双眼睛含情脉脉注视着新婚夫人,竟颇为幽怨的吐出一句话:“只是……为夫舍不得跟你分开。” 新婚夫妇,情比蜜甜,正是难舍难分之时。 卫大人还要凑近她耳边,哑声表白:“笙儿不知,上次离开江州,为夫一颗心都落在了你身上,整日失魂落魄,打不起精神,只能用公事把时间填满,才能减少想你的次数。我们好不容易成亲了,为夫只想朝朝暮暮,与你厮守在一处,再不愿分开。” 耳畔的声音温柔到令她心醉,朱玉笙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感受到耳畔男人逐渐粗重的呼吸,她哪里顶得住卫大人以男色诱之,以情话哄之,稀里糊涂开口:“我也舍不得夫君。” 卫大人眸底精光闪过,面上却依旧深情款款,语声缠绵:“笙儿,要是能做个荷包装起你随身带着,为夫恨不得白日上朝都将你带在身上。” 朱玉笙一颗心都要被他的甜话儿给泡透了,昏昏沉沉陷入了卫灏编织的情网,低低回应:“我也不想跟夫君分开。” 迎接她的,是男人炽热的爱欲。 第208章 “夫君且容我想想。” 皇后提起要带朱玉笙逛御花园,皇帝的脸色便微微一僵。 待得两人离开之后,萧懋苦笑:“进宫之后,皇后总也有些紧张焦虑,让你见笑了。” 卫灏借此劝谏:“皇后娘娘贤德,嫡皇子便如当初的陛下,如履薄冰的成长。” 萧懋心中一软,又为自己辩解:“我也没做什么啊。”他以兄弟之间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正因为这一点,我也给了皇后跟嫡子该有的体面,她怎么总是要做些无意义的动作呢?” 皇后带朱玉笙去御花园赏花的用意,萧懋再清楚不过。 但他也并未当场阻止,或者说出什么令皇后难堪的话。 萧懋与他之间都太过了解对方,在这寂寞深宫之中,互相扶持着长大。 卫灏父母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最后还是和离又天各一方,而他背负着父亲的罪名,不知道接受了多少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若非先帝的疼爱与回护,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非议。 而萧懋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继后不但得宠还生了儿子,还很得先帝欢心,若非先帝的身体不争气,最后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两人之间的信任非一般的君臣关系可以概括,更不会因为女人之间的交往密切而有所改变。 萧懋性格坚韧,而卫灏也是心性坚定之人。 卫灏只能宽慰他:“皇后也是一片苦心,要是她做的事情能让自己心安,陛下便随皇后去。”他还大胆抨击萧懋:“再说,皇后的不安,难道不是因陛下的后宫美人太多之故?陛下你看看我,后院只有一位,哪有这么多风波。” 他这简直是明晃晃的炫耀。 方才卫灏携新婚夫人晋见之时,萧懋分明从他春风得意的脸庞之上瞧见了炫耀之意。 夫妇俩的眼神胶在一处,都能甜到拉丝。 他后宫诸多美人,外加贤德的皇后,却从不曾有过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 可是瞧见表弟与弟妇的模样,彼时心里除了诧异于卫灏新婚夫人的美貌之外,还有种说不出的嫉妒——朕富有四海,却于男女感情之事上却无能为力。 萧懋嫉妒心起,便想给卫灏找点不自在:“表弟这是嫌弃你的后院太过清静?不如这样,朕马上令人在后宫擢选四位品貌俱佳的美人送去卫府侍候你?” 卫灏作势要跪:“陛下,你真要如此,明儿我便带着媳妇儿浪迹天涯去!这也太可怕了,新婚赏赐居然是美人,难道您是嫌我后宅太过清静,更能专心朝事为君分忧,索性多送几名美人,搅得我后宅大乱,妇人们争风吃醋,微臣忙于家中琐事而无暇国事,便安心了?” 萧懋大笑:“行了行了,别搁我这里装腔作势了。我还不知道你啊,自小倔强,就算是赐你十八名美人,一字儿排开任你挑,你也未见得会多瞧一眼。瞧瞧你盯着自家夫人的模样……啧啧……”他颇为鄙视:“好像全世界只有你家夫人一位美人似的!” 他的后宫美人可不少,可惜他也从未如此深爱过哪位。 高处不胜寒,自古为君者便是孤家寡人。 萧懋早已认命:“得了,咱们还是去御花园瞧瞧。” 皇后带着卫夫人御花园一游,半途皇帝跟卫大人也一路寻了过来,最后还赐下宫宴,四人外加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一起用过饭,还带了一堆帝后的赏赐,这才相携出宫。 宫中消息灵通的,有野心报负的,都暂时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其实萧懋与卫灏一直未能达成一致的便是蜀中之事。 蜀逆虽已落网,但蜀王在蜀中经营几十年,根深叶茂,而此次叛军一部分随蜀逆入京,另外一部分跟随萧道林起兵造反。 叛乱虽已平,但人心难测。 蜀地如今还有不少心向蜀逆之人,打着萧道林的旗号作乱,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却也如顽疥之癣,令人烦恼。 卫灏早在入京之时,便毛遂自荐前往蜀地任地方官,治理教化蜀中百姓,以免蜀逆之乱如野草般除之不尽。 但萧懋以一种兄长庇护弟弟的态度不肯放人,并且认为两人都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卫灏又已成亲,自然应该留在京中与他一起享受权势带来的快乐,而不是跑到蜀地去吃苦。 卫灏提过好几次,都被萧懋驳回,今日新婚入宫谢恩,不过旧事重提而已。 萧懋迟迟不吐口,卫灏便向他保证,三年之后定然进京述职,这才让皇帝陛下犹豫动摇。 卫灏有此决定,回家之后便与朱玉笙商议:“我知你一心记挂着要做出一番事情,等咱们回江州祭拜过岳父之后,再考虑你是随我入蜀中任职,还是留在江州,亦或留在京中,一切都随你的意愿。” 朱玉笙未曾料到夫君竟然如此开明,不但不阻止她大展鸿图,竟然还为她考虑周到,当下感动不已,竟然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去向:“夫君且容我想想。” 但卫大人一双眼睛含情脉脉注视着新婚夫人,竟颇为幽怨的吐出一句话:“只是……为夫舍不得跟你分开。” 新婚夫妇,情比蜜甜,正是难舍难分之时。 卫大人还要凑近她耳边,哑声表白:“笙儿不知,上次离开江州,为夫一颗心都落在了你身上,整日失魂落魄,打不起精神,只能用公事把时间填满,才能减少想你的次数。我们好不容易成亲了,为夫只想朝朝暮暮,与你厮守在一处,再不愿分开。” 耳畔的声音温柔到令她心醉,朱玉笙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感受到耳畔男人逐渐粗重的呼吸,她哪里顶得住卫大人以男色诱之,以情话哄之,稀里糊涂开口:“我也舍不得夫君。” 卫大人眸底精光闪过,面上却依旧深情款款,语声缠绵:“笙儿,要是能做个荷包装起你随身带着,为夫恨不得白日上朝都将你带在身上。” 朱玉笙一颗心都要被他的甜话儿给泡透了,昏昏沉沉陷入了卫灏编织的情网,低低回应:“我也不想跟夫君分开。” 迎接她的,是男人炽热的爱欲。 第209章 难道你也觉得……为夫过于冷淡了? 朱玉笙是彻底从男色之中清醒过来之后,才想明白自己在昏沉之际答应了什么。 她当初从吴家出来之时,给自己规划的路径便是远离男人,实现经济独立乃至强大自身,从此之后不必再依附任何人。 但命运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走着走着便与卫灏纠缠不清,再也难舍难分。 朱玉笙不是磨磨叽叽的人,既然已经答应了卫灏,等到从京中出发,前往江州之时,她还在考虑家中事该如何处理。 京里的铺子已经找了可靠的人打理,乃是从前在卫家老宅当差的掌柜,后来分家之后族里的铺子分到各房手中,各房接手之后不放心原来的掌柜,都要安排自己的心腹当掌柜,于是那些原来替主家看铺子的积年掌柜们都被开了。 其中有几位掌柜求到了卫灏门上,他便顺势收了留在自己庄上,正好此时朱玉笙需要人手,便将这几位掌柜都拉了出来,供她挑选。 朱玉笙正愁京中的铺子无人打理,于是经过几番筛选,挑了一位姓童的掌柜,替她打理京中朱锦的铺子。 童掌柜以前就是卫家打理绸缎铺子的掌柜,后来铺子被分到卫家二房,他便被辞退了。 朱玉笙面试之时,发现童掌柜于布料绸缎行业知之甚详,与开店之事问起来也颇为熟练,再加多方侧面求证,发现他在卫家铺子当差之时口碑也极好,便拟了一份契约雇佣他打理京中的朱记布庄。 童掌柜自从被卫灏荣养在庄子之后,虽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但心中总有郁郁不得志之感,如今重回熟悉的领域,又见到朱锦的成色,顿时激动不已,誓要大展鸿图。 朱玉笙也不是盲目信任,将铺子彻底交托童掌柜之人,她带了重礼亲自去求柴娴君:“儿媳在京中也无人可托,只能求母亲疼疼我,替我暂时管一管嫁妆铺子。” 萧懋不肯放人,但思来想去再无更可靠的人去治理蜀中,便只能忍痛放人,但期限只有三年:“时间一到你就回京,可别想着在蜀中躲懒。” “一言为定!” 卫灏与萧懋击掌为盟,定下了三年之约。 柴娴君听到儿媳说得这么可怜,笑道:“我暂时替你看着,等你从江州回来,自己再查账。”她还当儿媳回娘家一趟,左不过两三个月之久。 朱玉笙面露讨好:“母亲,我们去江州祭拜完父亲之后,夫君会直接从江州出发前往蜀中任职,时间暂定在三年。” “三年?”柴娴君久在后宅,也不清楚继子的职位变动,此刻是当真吃惊了:“你让我……让我替你管三年铺子?” 亲婆母尚且担心吞了儿媳嫁妆,况且继婆母。 这孩子也当真放心?! 柴娴君心中满是疑问,但触及到儿媳妇诚挚的眼神,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 她嫁给卫山川之时,原就是最艰难之时,也不必考虑卫氏族人或他的前妻端慧公主,只有两人在流放之地相依为命。 但回京之前,其实她的内心也颇为忐忑。 忐忑于继子与卫氏族人能不能接受她,更忧心端慧公主会出面刁难她,后来卫灏要娶妻,又担心与继儿媳相处不谐。 谁知所有的担心都不曾发生。 继子对她毕恭毕敬,儿媳更是要将嫁妆铺子给她管。 那孩子紧握着她的手,央求道:“偌大的京城,我除了来求母亲,当真不知道要去找谁帮忙。原本想着自己经营的,谁知夫君要去蜀中任职。我们……”她略微低头,面现羞涩:“我跟夫君不想分开,那就只能让母亲劳累了!” 柴娴君回握住了她的手:“好,我答应你!” 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朱玉笙高高兴兴收拾行李,在约定的日子辞别了依依不舍的卢明月,同夫君卫灏,以及亲娘徐氏婶娘贾氏,踏上了前往江州的路。 卢明月带着丫环前来送行,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嫂嫂,原本我还想同你多玩些日子,谁知你急着要回江州,竟是连我的婚礼也参加不了。” 她距离成亲还有半个月,已经被父母拘在家中备嫁,此次借着为义兄义嫂出行的理由才光明正大的出门。 谢聪一早便接到卫灏夫妇要离京的消息,连早饭也没吃便在城外候着,方才见到朱卫二人上前来寒暄两句,此时一双眼珠子恨不得粘在卢明月身上,眼神里都泛着光。 陪同卢明月一起前来的是其母身边的心腹婆子。 她母亲深知女儿的秉性,怕她借着送行的由头跟谢聪见面,或者相约去哪儿玩,逼着她出门带个耳报神。 卢明月此时嘴里与朱玉笙说着惜别之语,眼神也不住往谢聪身上瞟,两人久不相见,相思成灾,此刻都咧着嘴傻笑,简直活脱脱一对儿小傻子。 朱玉笙小声在她耳边打趣:“明月妹妹,你到底是来送别我们夫妇的,还是前来会情郎的?”在卢明月脸颊飞红的同时,她还偏要促狭的挑破谢聪来意:“说起来,我家夫君跟谢家妹婿向来没什么交情,我们夫妇回江州,他能来实出意外。你说……他是来送我们的,还是借机来见你的?” 卢明月轻捶了她一下:“嫂嫂!”知道还说。 朱玉笙笑不可抑,被卫灏拖上马车,这才结束了送行。 她回头望着停留在原地的年轻男女,不由感慨:“当初听说夫君有未婚妻,我心中还暗暗不开心了许久,没想到明月妹妹心有所属。” 卫灏没想到她心中竟然还有过这样的波澜,揽过她笑道:“我怎么不知道?” 朱玉笙疑惑:“明月妹妹怎的就不喜欢你呢?论英俊论才干你哪一样比谢聪差了?” 卫灏轻昵的在她鼻尖印下一吻:“你觉得好的,旁人未必觉得好。” 朱玉笙揽住了他的腰,仰首亲了下他的下巴,怜爱道:“可怜的夫君,竟然被明月妹妹嫌弃了呢。”她想起婚后卢明月一次来,打趣她的话,忽伏在丈夫膝头咯咯笑起来。 卫灏揽着怀中温软的娇躯,笑问:“你傻笑什么呢?” 朱玉笙笑够了,才道:“我想起来,婚后有一次明月妹妹来,好奇的问我,日常我们夫妇在房里的时候,我有没有多加件衣服。” 卫灏不解:“加衣服做什么?” “她问我,跟你单独待在房里,有没有被冻死?”当时她正值新婚蜜月期,每日苦恼于丈夫在床榻之上的热情如火,有些招架不住,哪想到这一层。 此时想起来,才明白卢明月之意。 “笙儿,难道你也觉得……为夫过于冷淡了?”卫灏俯身,俊脸逼近笑到面色绯红的妻子,眼神里充满了欲念。 婚后,朱玉笙熟知了丈夫的一切,对他眼神里的侵略体验深刻,此时连忙要逃:“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快松开我要去喝口水。” 卫大人向来熟于掌控一切,伸臂从一侧马车上固定的小几上拿起盏子饮了一口,抱起怀中的女子吻了起来,马车里传出令人脸红的声音,驾车的卢登假装自己是聋子车夫,听不到马车内夫妇俩的笑闹声,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弯了起来。 谁能想象得到,他家冷淡到似乎漠视世间一切的主子,竟然在婚后改了性情,性子日渐变暖,对妻子越来越体贴。 他们这帮近侍,好些时间都听到夫妇俩在书房玩闹的声音,有时候还能听到卫灏的朗笑声。 后面的一辆马车里,贾氏舒舒服服靠在马车上,还从身侧的小几上拿起松软香甜的点心大吃特吃,只吃得肚子滚圆,也舍不得罢手。 “还是京里高门大户家里的点心好吃啊。”说着再抓起一块点心,无奈吃得太饱,于是转头塞给了一旁的朱玉笛,又有点惋惜:“可惜宝瑞没来,见识不了京城的繁华,这点心也不耐久放。”催促朱玉笛:“还不赶紧吃?!” 朱玉笛受斥,惊得一口将点心塞进嘴里,奈何她人小嘴小,一整块点心塞进去,差点呛到,贾氏想到儿子没吃到,反而是一直不太待见的小女儿跟着她上京享福,心中更不舒服,抬手便要打她一巴掌:“没眼色的东西,就不能慢点吃啊?” 徐氏连忙去拦:“弟妹你做什么?吓到孩子了!”递了水囊过去,这才解救了朱玉笛。 朱玉笛眼含泪花感激的望着大伯娘,这才把口里的点心咽下去。 马车走走停停,一路前往江州。 第209章 难道你也觉得……为夫过于冷淡了? 朱玉笙是彻底从男色之中清醒过来之后,才想明白自己在昏沉之际答应了什么。 她当初从吴家出来之时,给自己规划的路径便是远离男人,实现经济独立乃至强大自身,从此之后不必再依附任何人。 但命运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走着走着便与卫灏纠缠不清,再也难舍难分。 朱玉笙不是磨磨叽叽的人,既然已经答应了卫灏,等到从京中出发,前往江州之时,她还在考虑家中事该如何处理。 京里的铺子已经找了可靠的人打理,乃是从前在卫家老宅当差的掌柜,后来分家之后族里的铺子分到各房手中,各房接手之后不放心原来的掌柜,都要安排自己的心腹当掌柜,于是那些原来替主家看铺子的积年掌柜们都被开了。 其中有几位掌柜求到了卫灏门上,他便顺势收了留在自己庄上,正好此时朱玉笙需要人手,便将这几位掌柜都拉了出来,供她挑选。 朱玉笙正愁京中的铺子无人打理,于是经过几番筛选,挑了一位姓童的掌柜,替她打理京中朱锦的铺子。 童掌柜以前就是卫家打理绸缎铺子的掌柜,后来铺子被分到卫家二房,他便被辞退了。 朱玉笙面试之时,发现童掌柜于布料绸缎行业知之甚详,与开店之事问起来也颇为熟练,再加多方侧面求证,发现他在卫家铺子当差之时口碑也极好,便拟了一份契约雇佣他打理京中的朱记布庄。 童掌柜自从被卫灏荣养在庄子之后,虽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但心中总有郁郁不得志之感,如今重回熟悉的领域,又见到朱锦的成色,顿时激动不已,誓要大展鸿图。 朱玉笙也不是盲目信任,将铺子彻底交托童掌柜之人,她带了重礼亲自去求柴娴君:“儿媳在京中也无人可托,只能求母亲疼疼我,替我暂时管一管嫁妆铺子。” 萧懋不肯放人,但思来想去再无更可靠的人去治理蜀中,便只能忍痛放人,但期限只有三年:“时间一到你就回京,可别想着在蜀中躲懒。” “一言为定!” 卫灏与萧懋击掌为盟,定下了三年之约。 柴娴君听到儿媳说得这么可怜,笑道:“我暂时替你看着,等你从江州回来,自己再查账。”她还当儿媳回娘家一趟,左不过两三个月之久。 朱玉笙面露讨好:“母亲,我们去江州祭拜完父亲之后,夫君会直接从江州出发前往蜀中任职,时间暂定在三年。” “三年?”柴娴君久在后宅,也不清楚继子的职位变动,此刻是当真吃惊了:“你让我……让我替你管三年铺子?” 亲婆母尚且担心吞了儿媳嫁妆,况且继婆母。 这孩子也当真放心?! 柴娴君心中满是疑问,但触及到儿媳妇诚挚的眼神,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 她嫁给卫山川之时,原就是最艰难之时,也不必考虑卫氏族人或他的前妻端慧公主,只有两人在流放之地相依为命。 但回京之前,其实她的内心也颇为忐忑。 忐忑于继子与卫氏族人能不能接受她,更忧心端慧公主会出面刁难她,后来卫灏要娶妻,又担心与继儿媳相处不谐。 谁知所有的担心都不曾发生。 继子对她毕恭毕敬,儿媳更是要将嫁妆铺子给她管。 那孩子紧握着她的手,央求道:“偌大的京城,我除了来求母亲,当真不知道要去找谁帮忙。原本想着自己经营的,谁知夫君要去蜀中任职。我们……”她略微低头,面现羞涩:“我跟夫君不想分开,那就只能让母亲劳累了!” 柴娴君回握住了她的手:“好,我答应你!” 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朱玉笙高高兴兴收拾行李,在约定的日子辞别了依依不舍的卢明月,同夫君卫灏,以及亲娘徐氏婶娘贾氏,踏上了前往江州的路。 卢明月带着丫环前来送行,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嫂嫂,原本我还想同你多玩些日子,谁知你急着要回江州,竟是连我的婚礼也参加不了。” 她距离成亲还有半个月,已经被父母拘在家中备嫁,此次借着为义兄义嫂出行的理由才光明正大的出门。 谢聪一早便接到卫灏夫妇要离京的消息,连早饭也没吃便在城外候着,方才见到朱卫二人上前来寒暄两句,此时一双眼珠子恨不得粘在卢明月身上,眼神里都泛着光。 陪同卢明月一起前来的是其母身边的心腹婆子。 她母亲深知女儿的秉性,怕她借着送行的由头跟谢聪见面,或者相约去哪儿玩,逼着她出门带个耳报神。 卢明月此时嘴里与朱玉笙说着惜别之语,眼神也不住往谢聪身上瞟,两人久不相见,相思成灾,此刻都咧着嘴傻笑,简直活脱脱一对儿小傻子。 朱玉笙小声在她耳边打趣:“明月妹妹,你到底是来送别我们夫妇的,还是前来会情郎的?”在卢明月脸颊飞红的同时,她还偏要促狭的挑破谢聪来意:“说起来,我家夫君跟谢家妹婿向来没什么交情,我们夫妇回江州,他能来实出意外。你说……他是来送我们的,还是借机来见你的?” 卢明月轻捶了她一下:“嫂嫂!”知道还说。 朱玉笙笑不可抑,被卫灏拖上马车,这才结束了送行。 她回头望着停留在原地的年轻男女,不由感慨:“当初听说夫君有未婚妻,我心中还暗暗不开心了许久,没想到明月妹妹心有所属。” 卫灏没想到她心中竟然还有过这样的波澜,揽过她笑道:“我怎么不知道?” 朱玉笙疑惑:“明月妹妹怎的就不喜欢你呢?论英俊论才干你哪一样比谢聪差了?” 卫灏轻昵的在她鼻尖印下一吻:“你觉得好的,旁人未必觉得好。” 朱玉笙揽住了他的腰,仰首亲了下他的下巴,怜爱道:“可怜的夫君,竟然被明月妹妹嫌弃了呢。”她想起婚后卢明月一次来,打趣她的话,忽伏在丈夫膝头咯咯笑起来。 卫灏揽着怀中温软的娇躯,笑问:“你傻笑什么呢?” 朱玉笙笑够了,才道:“我想起来,婚后有一次明月妹妹来,好奇的问我,日常我们夫妇在房里的时候,我有没有多加件衣服。” 卫灏不解:“加衣服做什么?” “她问我,跟你单独待在房里,有没有被冻死?”当时她正值新婚蜜月期,每日苦恼于丈夫在床榻之上的热情如火,有些招架不住,哪想到这一层。 此时想起来,才明白卢明月之意。 “笙儿,难道你也觉得……为夫过于冷淡了?”卫灏俯身,俊脸逼近笑到面色绯红的妻子,眼神里充满了欲念。 婚后,朱玉笙熟知了丈夫的一切,对他眼神里的侵略体验深刻,此时连忙要逃:“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快松开我要去喝口水。” 卫大人向来熟于掌控一切,伸臂从一侧马车上固定的小几上拿起盏子饮了一口,抱起怀中的女子吻了起来,马车里传出令人脸红的声音,驾车的卢登假装自己是聋子车夫,听不到马车内夫妇俩的笑闹声,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弯了起来。 谁能想象得到,他家冷淡到似乎漠视世间一切的主子,竟然在婚后改了性情,性子日渐变暖,对妻子越来越体贴。 他们这帮近侍,好些时间都听到夫妇俩在书房玩闹的声音,有时候还能听到卫灏的朗笑声。 后面的一辆马车里,贾氏舒舒服服靠在马车上,还从身侧的小几上拿起松软香甜的点心大吃特吃,只吃得肚子滚圆,也舍不得罢手。 “还是京里高门大户家里的点心好吃啊。”说着再抓起一块点心,无奈吃得太饱,于是转头塞给了一旁的朱玉笛,又有点惋惜:“可惜宝瑞没来,见识不了京城的繁华,这点心也不耐久放。”催促朱玉笛:“还不赶紧吃?!” 朱玉笛受斥,惊得一口将点心塞进嘴里,奈何她人小嘴小,一整块点心塞进去,差点呛到,贾氏想到儿子没吃到,反而是一直不太待见的小女儿跟着她上京享福,心中更不舒服,抬手便要打她一巴掌:“没眼色的东西,就不能慢点吃啊?” 徐氏连忙去拦:“弟妹你做什么?吓到孩子了!”递了水囊过去,这才解救了朱玉笛。 朱玉笛眼含泪花感激的望着大伯娘,这才把口里的点心咽下去。 马车走走停停,一路前往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