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后宫荣华路》 第一章 重生 人生过成这样,一秒钟前有人告诉她结局如此凄惨,她都不会相信,可是,一秒钟后,就发生了! 隔绝一切的浓密灌木丛,高贵俊美的男人,猝不及防的少女,不知始自何时的阴谋,不知何时消失的宫婢内侍,这天然的隐蔽的小方空间里,充斥着满满的绝望和罪恶。 满地破碎的衣料,精美的刺绣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曾经多么光鲜,现在就有多么狼藉,摔碎的玉佩,染血的金簪,骨头捏断的卡擦声——是那么混乱不堪! 最终,横在一片血泊中,蜷缩凋零的娇弱身体,拼却一死,维护住了自己的清白和尊严,唯有脖颈中深郁青紫的勒痕,以及一双茫然空洞望向天空的倔强双眸,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满腔来不及迸发的愤恨,惊愕,意外,混合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就此烟消云逝。 …… “啊——” 古清安一声尖叫,惊醒了过来,顶着满头密密麻麻的冷汗,以及几乎将她淹没的恐惧和绝望。 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着,她甚至仿佛听见了血液在躯体里潺潺流淌的声音。 她剧烈地喘着气,贪婪地深呼吸着,那毫无阻隔的呼吸,顺畅得令她想哭——这最平常不过的空气,对她而言,仿佛是失而复得的最珍贵的宝贝! 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乌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耳边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身在何处,也许是阎罗殿?像她这样无功无过的人,死了后,不下十八层地狱就不错了吧? 头上,闪过若隐若现的几点金光,那是绣帐上用浸泡了珍珠粉液的金线绣出的花纹,在失去所有光明后,在她的头顶构成了一副美妙的星辰图。 这是她曾经最得意的作品,自她手诞生的,独一无二的星辰帐。 咦,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死了还能看到星辰帐? ——难道是他们将星辰帐给自己做了陪葬? “郡主怎么醒了?” 绣帐外,忽然响起一道充满关切的清脆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她微微一愣,如果她没听错,这是霁月的声音? 可是,霁月不是在她十五岁那年,因为冲撞了白若薇,被白若薇的母亲,安和长公主,借着太后的手,赶出了皇宫吗? 她一个被收养的孤女,无父无母无亲眷,说得好听点是太后面前的红人,然而当她出面维护自己的婢女时,又有谁肯听她一句话,谁肯顾虑她的心情,为她保下贴身婢女? “……是霁月?” 一团昏黄烛光透过绣帐亮了起来,宛若一团朦胧的希望,冉冉亮起,随后绣帐被掀开,撩起挂在两边的金钩上。 霁月转身端起放在矮柜上的烛台,凑近跪在脚踏上,压低声音,关切地道,“今晚是婢子值夜,郡主,可是口渴了,还是做噩梦了?” 清安失神地凝视着霁月光滑稚嫩的面庞,颤抖着问道,“霁月,你,你还活着……” 霁月诧异地瞪大了那双丹凤眼,只觉得背后的汗毛在慢慢竖起,“郡主,婢子当然活着,您,您是梦见什么了?” “是么?活着,活着……我在做梦?还是做了噩梦?”清安喃喃地重复,那飘忽的表情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让人毛骨悚然。 “是啊,郡主,您这是怎么了?您别怕,我去叫许嬷嬷!” 霁月也害怕起来,她意识到郡主这情况明显不对,哪有做噩梦的人像失了魂似的? 她站起来就要去找许嬷嬷,清安却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此刻的状况不对劲,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把攥住霁月的手臂,一边揉着额头,一边低沉地道,“……回来,我没事,我就是,就是一时睡迷糊了,等我清醒就好。” 霁月不敢不听她的话,实际却并不放心,只是眼下她也担心自己离开了,主子身边没个人伺候着,会更害怕,只得又转回来,悄悄地道,“郡主,您别担心,婢子就在塌下,等您睡着了婢子再睡,长荣郡主说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听到“长荣郡主”四个字,清安瘦弱的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颤,眼眸中划过一缕恐惧和怒火,她甚至很想双手抱肩缩起来,躲进一个安全的港湾里,再也不要面对那恶毒的女人! 但最终,清安还是凭借着极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颤抖的身躯,漂浮的眼光清明且稳定起来。 长荣郡主,白若薇,安和公主长女,因为和她身份相近,所以得到允许近她的身,慢慢成为她“最好”的闺蜜,靠着结交她而攀上了太后这颗巨树,自己潇潇洒洒地去做了五皇子妃不说,还反手将她出卖,如果不是她拿说出父母仇人这件事诱惑她赴约,早就对她有了防备的自己,怎么会按捺不住上了当,最后那么屈辱地命丧仇人之手? 一时间,对长荣郡主的仇恨冲淡了她对眼前环境的戒惧茫然,她开始找回一些清醒的理智。 是的,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死了,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的感官却又与生者无异?那她到底是生是死? 她对眼前发生的似曾相识,霁月口中“长荣郡主的故事”,是指白若薇白天故意讲的那些血腥故事吧,主要都是战场上的惨烈厮杀,白若薇把战场的残酷和血腥活灵活现地讲了出来,却也把从来没有接触阴暗的她吓得大病一场,白若薇因此被太后禁足,她生病的一个月,甚至一次都没来看她。 白若薇后来向她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不知道她这么害怕,还说她被安和公主罚得很厉害,手都打肿了,因此,她不仅信了对方,还很内疚,轻易就原谅了对方。 现在想想,白若薇真的不是故意吓她吗?为何她现在回想起白若薇时,眼前闪过的竟全部都是那双隐藏着得意和敌意的眼睛? 清安抱着脑袋,头痛欲裂,不管白若薇是不是故意的,可现在,她的人生仿佛出现了一道岔路口,她曾经走上了一条死胡同,而如今她的面前却摆着另一条路,出现了很多不同的细节,她先是做了一场可怖的噩梦,梦到了自己的悲惨的未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明明被勒死了,窒息的感觉还萦绕在她身上,挥之不去,她为什么还有知觉,还能看到早逝的贴身丫头,甚至正身处在她住了十八年的寝室内? “郡主,喝口水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霁月端着一小盅温水,稳稳地递到了她面前,“喝了水,好好睡一觉,这半夜走了困对身子无益,别人不心疼郡主,郡主也要多心疼心疼自己才是,可万万要保重身体。” 清安接过来,小小地抿了一口,抬头看了看站在床边难掩一脸忧色的霁月,冰冷的心头添了一丝温暖,随即垂下了眸子。 “我没事了,你也歇着吧。” 连霁月都能察觉到“别人不心疼郡主”,她自己却愚昧无知,也难怪……罢了,想不通的,暂时不想就是,总能想通的。 她的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清醒到回忆过往时,很多曾经懵懂不明的问题,如今一眼便看得透透彻彻,许多难缠的问题难解的疙瘩,如今更是手到擒来,压根不需要抽丝剥茧那么麻烦地解析,如同一个成人正无聊地看着三岁孩子为了买到一颗糖而耍尽心机——那么简单,那么幼稚,为何她前世就完全不懂了呢? 枉她还被皇舅舅赞一声聪慧可人,难道是把仅有的脑子都用到了讨好人上面了么? 第二章 冲突 第二天,天光晴好。 过去的一夜,那森寒的阴影就好像一团在阳光下融化的乳酪,无所遁形。 一张黄花梨大摇椅被搬在巨大的槐树下,边上是一张配套的茶几,摆放着几碟精致的小点和一套玲珑小巧的青花茶具。 清安裹着一件薄薄的披风,歪在摇椅上发呆,那一串串洁白的槐花飘散出阵阵清香,将清安包围,带来阵阵足以扫清一切阴霾的惬意和宁静。 直到在太阳底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清安终于找到了一丝踏实的感觉,渐渐明白,她似乎回到了五年前,自己十三岁的时候。 也许是老天爷怜悯她,让她脑子变得比以前灵敏多了,她几乎是没怎么思考,就察觉到一个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契机——她十三岁这一年,前世就如池中水般无波无澜,但对于重生的自己而言,却是极端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有一个可以让她改变被圈养命运的机会,在她抚养深宫十八年的岁月里,仅有的一次脱离深宫的机会,失去之后,她的未来很快便被人定下,最终走上那条绝路。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上一辈子她就是过得太安逸太不知进取了,所以才那么不被人当回事,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半点扎根的实力都没有,又怎么能让人发自内心地尊重甚至忌惮她呢? 所以,她才那么轻易就被人害死了,说不定,在她死后,为了掩盖皇室的丑闻,他们还会把一盆脏水都泼到她身上,令她九泉之下的父母蒙羞! 想到这些,清安深吸了一口气,她想改变无力的现状,她不要再被锦绣繁华养成一无是处的废物! 但是,对于怎么改变,她现在却没什么头绪。 槐树下斜倚的稚嫩少女,梳着双缳髻,耳边攒着几朵淡紫的茉莉绢花,小巧白嫩的耳垂上垂着一对黄豆大的银丝吊珍珠坠子,着一身素绢春衫,裹着丁香色绣了一支墨荷的丝绸披风,飘逸的下摆在摇椅下垂出一片洁白的弧度,她的头顶上是一串串洁白清芬的槐花,看上去如同一幅精雕细琢的工笔画,却又不乏飘逸灵秀之气。 景蕴轩的下人们看到这无限美好的一幕,连走路都放轻了步子,生怕惊动了主子。 然而,这样岁月安好的宁静,却是如此短暂。 “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连我都敢拦?我可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特意给靖安郡主送东西来了,你们这些大胆的奴才,连禀报都不禀报郡主,就敢阻拦?还不快去通知郡主,咱们太子殿下送东西,郡主什么时候拒绝过?” “我都说了我们主子在休息……” “哼,你马上去通传,我保证你们主子会见我!” 景蕴轩的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隔了好几丈的距离,清安都把对方嚣张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听清楚之后,她恨不得给前世的自己一个大耳光! 到底是有多笨,才听不出来这个人在口口声声地败坏她的名誉? 什么她从来不拒绝,她敢拒绝吗? 太子是什么人?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整个后宫,除了皇帝舅舅、太后外祖母,就他地位最高,满宫的宠妃皇子看到他都要低头! 现在对方明火执仗地摆出了太子的架子,她一个养在宫里的孤女郡主,敢和储君作对吗? 还故意把声音放得这么大,是生怕有心人听不见? 皇宫中的人,第一要紧的便是谨慎,偏这人这么张狂,偏在她门前大放厥词,这是吃定了她不敢跟他们翻脸吧? 也是她表现得不如人意,说好听点是低调谨慎,说难听点就是忍气吞声,胆小怕事,才让他们都当她是软柿子,想捏就捏! 难怪最后太后和舅舅给她定亲时,都没有问过她的意思,却还笑眯眯地说是满足她的心愿,给她一个惊喜,他们一定是相信了宫里的流言,以为自己和那人两情相悦! 景蕴轩门口还在纠缠,那身材高挑的瘦削宫女正得意洋洋地斥责拦住她的两名小太监,忽然听到一声清冷愠怒的低喝,“叉出去,我这景蕴轩是什么人都能来撒野的?” 那宫女抬头一看,就撞见一双冰冷漆黑的眼眸,那样高高在上,仿佛看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地冷冷地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一阵心虚,高涨气焰一下子就熄了。 认出眼前人是谁,也发觉这位以好脾气著称的郡主正在极度不悦中,宫里的人能活着混到主子身边的,哪个不是乖觉的?她顿时一改之前的嚣张,口气讪讪地道,“见过靖安郡主。奴婢也是一时情急,还请郡主恕罪!” 清安嘴角掀了掀,实在是维持不了以往温文大方的姿态,这位大宫女可是太子萧玚身边的第一得意人,最是个察言观色、行事妥帖的,说她嚣张放肆不懂规矩那简直是个笑话。 除非,她是故意如此行事。 ——原来她在很早很早之前,就被萧玚祸害得声名狼藉了,怪不得她进入适婚期却没有任何人向她提亲,以至于连最疼爱她的皇帝舅舅和外祖母太后都被蒙蔽了! “玉芝姑姑的规矩可是连太后都夸奖过的,我倒是不知道,这在我景蕴轩门口大呼小叫,也是合乎宫里规矩的行为,难道你在其他主子面前也是动不动就一时情急?” 玉芝自是听出了清安兴师问罪的语气,眼睛一转,忙笑道,“回郡主,奴婢奉太子殿下的命令,给郡主送一些小玩意儿,这是殿下在宫外集市上所买,殿下第一个便想起了从未出过宫的您,虽不值什么,却是殿下的一番心意。奴婢这兴冲冲地过来,生怕辜负了太子的心意,这才僭越了,还请郡主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饶恕奴婢一次。” 清安冷笑一声,一张柔嫩的小脸上布满寒霜,“我怎么敢问罪太子身边的得意人?想来因为我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所以玉芝姑姑便也不放在心上,想怎么冒犯便怎么冒犯了!你舍不得辜负太子的心意,却要拿我来做筏子,拿我的名誉为你铺路搭桥,可见我这个主子做得有多失败。” 这话说得重了,玉芝脸色剧变,连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郡主恕罪,奴婢万死不敢!” 她虽然想不通这个一向隐忍被动的主子怎么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但她却是万万不敢担上藐视主子、践踏主子的罪名,尤其是眼前这位,看似不过是一介孤女,只怕连这位主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受宠,但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奴才却是看得真真的,皇上和太后娘娘对这位的宠溺可不是假的,真正是把这位放在了心中,这可是连自己的主子太子殿下都得不到的圣眷! “你有什么不敢的?难道我方才亲耳听到的那些话都不是出自你口?做了,便不要怕人非议,只是我这里却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既然你敢犯上,我若不惩罚,倒显得软弱无能了。来人,玉芝以下犯上,掌嘴二十,让她明白什么叫谨言慎行,以后张嘴前知道三思而后行。” 第三章 解气 “啪啪啪——” 无论清安多么顾影自怜,但实际上在整个景蕴轩里,她却是实实在在的主子,唯一的,令行禁止、说一不二的,所有伺候她的下人,没有一个胆敢对她阳奉阴违。 她说掌嘴二十,执行的两个粗使嬷嬷便丁点不打折扣,也没有面对储君身边红人的心虚畏缩,一左一右抓住玉芝,粗大厚实的巴掌一下接一下打在玉芝那张雪白俏丽的瓜子脸上。 一巴掌下去,就是一道鲜红的印子,几巴掌一过,原先光鲜亮丽的一个俏美人嘴也裂了,鼻子也歪了,脸颊充血发紫,鬓发更是披散凌乱,脸上涕泪纵横,一片狼藉,嘴里呜咽出声,看向清安的眼神充满怨恨和畏惧,再也不见先前的高傲轻蔑。 清安坐在槐树下,懒洋洋地翻着书,伴着“啪啪啪”的背景音,悠闲自得,只觉得身心都舒畅无比! 被勒死的痛苦阴影还如影随形,这让清安觉得那落在玉芝脸上的沉重巴掌声格外解气,谁让玉芝是太子的人呢,这些巴掌打在玉芝脸上,就好像是扇在了太子脸上,让她有种收回点利息的满足感。 反正,太子也好,太子身边人也好,其实都是一体的,压根不存在无辜不无辜,前世她被害时,那么多奴才,都生怕得罪太子,躲得远远的,在那么长时间里,愣是没有一个给皇帝舅舅通风报信,全然忘记了自己往日对他们的和善及赏银。 这宫里的人心,都是寒冰做的。 景蕴轩里噤若寒蝉。二十多个人分布在景蕴轩各处,手中做着各自的伙计,此刻,竟都被震慑得鸦雀无声,战战兢兢地肃立在原处,。 纵然都是清安的心腹,此时此刻面对仿若心性大变的主子,他们也不禁暗生畏惧。 景蕴轩的管教许嬷嬷立在清安身畔,带头肃立,心中却在想——主子到底是那位爷的女儿,平时和气可亲,关键时刻却是和那位爷一模一样的脾气,辛辣果断,竟没有半分优柔踌躇,公主在天之灵,也当放心了,只要郡主自己愿意立起来,就再没有人能够欺负到她! 倒是清安的奶嬷嬷白嬷嬷端来一盏熬得快化掉的燕窝,小心翼翼地摆在清安面前,眼里心里只有她奶大的清安,圆胖胖的脸上云淡风轻,语气轻飘飘地道,“郡主若是不喜此婢,老奴这就去回禀太后,杖毙了便是,何须和她置气?气坏了自己,这婢子万死难赎其罪!” 白嬷嬷是太后从内务府上千名待选的奶娘中给清安选出来的奶娘,本身就是包衣里的翘楚人物,又伺候了清安足足十三年,几乎不曾离开她超过两天以上,真把清安看成了眼珠子,其他主子都要靠边,更别提这些脚底泥一样的奴婢了。 单纯温柔的清安,她觉得万中无一,心狠手辣的清安,她同样觉得无人能比。 二十巴掌一结束,两个婆子松开玉芝,玉芝神智恍恍惚惚,便如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与先前趾高气扬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清安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心道就是这个在宫里都算不上拔尖的女人,前世不遗余力地毁她的名声,既然前世自己死了也不知道她做的好事,今生可要好好儿算回这笔账,今儿权当是个开始。 “来人,将人给太子送回去,只说她冲撞了我,且看太子如何回答。” 清安侧目对许嬷嬷道。 许嬷嬷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招呼几个粗使和内侍,将人拖死狗一样地拖了出去。 跟霁月同为清安贴身大宫女的晴空有些担忧地问道,“郡主,就这样把人送回去,那位殿下会不会怪罪主子?” 清安冷笑一声,“难道我命人掌她嘴就不会得罪人?左右都是得罪,干脆翻脸到底,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晴空再不敢说话。 清安说这些却是气话,她目前也只能讨些利息,若说真的和太子翻脸,她自觉还没有这个底气,心头更加郁郁,当下回了屋子躺下,心口是酸涩难抑。 重来一世,她真的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其实她想着,上辈子若不是最后那一刻知晓了真相,她活在皇帝舅舅和太后外祖母为她营造的锦绣温柔乡里,却也滋润的很,只是这富贵繁华越是让人眼花缭乱,沉沦其间,最后那一刻她便越是崩溃绝望。 一朵未经过风吹雨打的花儿,纵然开得再娇美,也是苍白无力的。 这辈子,哪怕活得再艰难,她也想迎难而上,强大己身,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再别随波逐流了,到最后,连生死都不由自己。 清安在满肚子乱麻般的思绪中睡了过去,并不知道宫里因为她突如其来的爆发而炸了锅。 在没有皇后的情况下,当今景帝的后宫便由钟粹宫的安贵妃代掌凤印,这位安贵妃虽然无所出,却宠冠后宫十余年,比她年轻的比她貌美的统被她压在身下翻不了身,可见并不是个高位的摆设。 安贵妃对清安的印象一般,一个柔柔顺顺的小孤女,被太后养在深宫,养成了一副天真干净的模样,将来左不过皇家的一副嫁妆,一个虚衔,并不值得她折节下交,不过是顾忌着太后这一层,维持个面子情,大清早的正梳妆呢,铜镜里倒映着一双浸染了十丈软红的勾魂眼,流光宛转,听到贴身宫女向她禀报了宫里新发生的新鲜事儿,两弯充满气势的吊梢柳眉兴致盎然地挑起,语气充满戏谑。 “哟,这么只小绵羊,居然会发脾气了?” 她那贴身宫女素姑低笑道,“可不是,那玉芝往日里仗着太子,连您都不放在眼里,两个鼻孔恨不得朝天翘,这一回可是威风扫地了,您是没看到,她被拖出景蕴轩的惨样,一头一脸肿得有原来两个大,血糊糊的,听说一口牙都掉了一大半,就那么被拖出了后宫。据说这惩罚还是靖安郡主亲自下的令,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有什么好想不到的?这位虽是孤女,可父亲是大秦的战神,受万万人敬仰,青史留名,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嫡长公主,身上流着一半皇室的尊贵血统,纵是再温顺,也不是没有底牌对上太子,可笑太子还当人家是面团,想怎么搓就怎么搓,看看,搓出大麻烦来了吧?若是再让宫外定国侯的那些老部下们知晓了这位的遭遇,那群人手中的兵马没有百万也有七八十万吧?咱们大秦三分之二的兵力——呵,到时候,也不知道咱们这位太子还能不能坐稳屁、股下的位子!” 素姑向来知道自家娘娘说话肆无忌惮,偏娘娘自己没有儿女,哪怕说了些僭越的话,能透过钟粹宫铁桶似的圈子传到外面,也不至于失去皇上的信任,这便够了,倒也是娘娘和圣人相处时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窍门。 “那咱们是不是做点什么?” “那倒不必,多做多错。真正该心急的也不是我们,那些个有儿子的,不趁机浑水摸鱼一把,我却不信。等着吧,且看太后如何处置此事。” “是,奴婢明白了。时辰不早了,大公主想必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娘娘您看……” 素姑小心翼翼地问道,向来端宁公主进宫看望主子,主子都会留饭,本来是常例,但她作为主子的贴身宫女,该问还是要问,可不能冒头给主子拿主意。 安贵妃放下了手中把玩的象牙梳,左右摇摆着头,仔细端详镜子里的丽人,一边不以为意地一笑,“端宁倒是在哪里都能让自己过得好好的,比那只小绵羊强多了……罢了,我拿一个小孤女跟煊赫的长公主比,本来就是错的。端宁来了,就开东暖阁吧,本宫是最喜欢听端宁说那些市井趣事了。” 第四章 身世 慈宁宫里的太后,当然是第一时间收到外孙女宫里的消息,她便有些坐不住了,在她想来,她这个外孙女的脾气真是一等一地温柔和顺,乖巧纯真,这样脾气的人都撑不住将人掌嘴了,这人到底是怎么冒犯了她乖乖的外孙女的? 想到这里,太后便蹙起了眉头,保养得宜的脸上透出不悦的神色,那一身清雅如莲的高华中便流露了丝丝威严贵气,语气不咸不淡。 “安儿到底还是心慈手软了些,既然冒犯了她,便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子身份,也不该只是掌个嘴就完了,你去传我的话,将人发去浣衣局,既然规矩不好,就别在主子面前晃了,看在玚儿的面子上,留她一命便是。” 太后口中的“玚儿”,便是太子,她身边伺候的那嬷嬷笑着应了一声,动作干脆利落,并没有额外的话。 太后也习惯了那嬷嬷的脾气,想了想又冲她道,“且别忙,也不知安儿有没有被气到,你先去景蕴轩走一趟,带两瓶宁心丹,让安儿服两丸平平气,把前儿我给她准备的那组象牙小碗小碟小盘儿小筷子都给她送去,都是孩子的玩意儿,权当解解闷罢。” 在太后眼里,酷似女儿的外孙女可不就是个刚刚脱离了孩童的小姑娘,可单纯可温顺,简直不像是皇宫出品,她就是怎么爱护有加也不为过。 她身边的万春姑姑伺候她也有小二十年了,也见过当年的泰和长公主,受过泰和公主的恩惠,心知太后爱屋及乌,且小郡主着实是个不惹事招人疼的,平时也爱帮小郡主说几句好话。 她对宫里的流言心知肚明,这些都是瞒上不瞒下的,大约只有皇上和太后并不知情罢了,她日常冷眼看来,流言到底是流言,并不能当真,小郡主情窦尚未开窍,对那位唯有不耐,可想传播这种流言的人心险恶所在,平时不好跟主子提,此时却是个机会,给主子敲个边鼓也好,免得事到临头,容易被人利用。 “兴许是奴婢多心了,只是郡主是主子您的心尖子,且又年幼,天真烂漫,奴婢情愿多心些,也为郡主多虑一步——奴婢以为,郡主对人向来没有防范之心,却架不住别人心怀叵测,牵涉到郡主和太子殿下的名誉,总归不是小事,若被人钻了空子,坏了他们兄妹的情分,岂不是让主子难为么?” 万春虽然说的隐晦,但太后是什么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单单“名誉”二字,就让她立即明白了万春话中所指,这却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因她心中也明白,清安和太子之间,隔着上一辈子的恩怨,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你是说……?” “恕奴婢斗胆揣测,郡主眼下并不知晓驸马和公主去世的真相,尚且可以无忧无虑地被您庇护在羽翼之下,但当年那桩公案,是非曲直,早就闹得沸沸扬扬,知情人甚多,难保没有人借故在其中挑拨离间,所以,此次是不是郡主知道了什么,才会大发雷霆。” 太后沉默了,饶是她久经风霜,也觉得此事颇为棘手,一边是早逝爱女的独苗儿,一边是嫡亲孙儿里最贵重的那一个,说实话,在太后心中,还真难分辨孰轻孰重,而双方都在当初的那桩惨烈事故中折了亲长,她两边隐瞒着犹可,不过是求一个平静安稳,若说化解他们的恩怨,却连她也没有底气。 “说来说去,还是何家可恶,只为了争夺那枚虎符,居然胆敢勾通外敌,陷害忠良,可怜我家阿曦和她女婿,就被这群小人坑害,也连累了中宫,何皇后纵然再贤良端方,母仪天下,也架不住有个叛国通敌的家族,他们死了也就死了,偏要连累我的乖孙儿们!” 说来话长,若不是太子的外家做了孽,她的清安也不至于襁褓中就没见过父母,她出身的古家乃勋贵武将世家,世代名将辈出,大约也是杀伐太过,整个家族血煞冲天,家族人丁单薄,尤其是出名将最多的嫡支代代一脉单传,而有作为的旁支同样人口凋零。 可是,作为大秦领土上最强悍的一道守护屏障,古家几乎与国同寿,却因为代代镇守边疆,忠烈报国,而人丁凋零——谁都能说他们杀人如麻,煞气过重,导致子嗣后代艰难,唯有皇家不能,不但不能,皇家甚至想尽办法为古家续脉,不能让忠烈良将香火断绝,身后凋零。 老定国公那人刚直,夫妻两人驻守边疆三十多年,从风华正茂到白发苍苍,除了回京述职,便不曾离开过边境,唯一的儿子留在京中,给她儿子当今景帝当时的太子做了伴读,其后老定国公战死沙场,老定国公夫人殉城,古战十五岁袭定国侯爵位,辞别太子,当年便出京为父报仇,手刃西北高原上的赤勒大汗,生擒左右贤王,一战成名,被封为大秦新一代战神。 不过,此次献俘后,古战延续其父老路,再未回京,镇守边疆二十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约一百余次,无一败绩,立功无数,更打得赤勒凋零分散,一个草原大国,散成七八十个小部落,从此,大秦的西北边疆正式获得长久的安定。 西北安定后,先帝又将古战调遣去了东北,抵御草原部落,古战也无异议,利落地放了手中五十万西北军权,堪称良臣典范,先帝大约也觉得这过河拆桥有点不地道,见古战尚未成亲,没老婆没孩子孤零零一个,居然把她十八岁的老闺女、中宫嫡长泰和公主下嫁时年三十五的古战。 她也说不清自己闺女的命是不幸还是幸运,若说不幸,那古战对闺女如珠如宝,既当女儿娇宠也当娇妻恩爱,可说是所有公主中最幸福最恩爱的;可若说幸运,恰恰是这份无与伦比的深情厚谊,导致她闺女情深不寿,芳龄早逝,徒留亲者伤痛。 那年,定国侯忽然遭承恩公何家陷害,于燕国侵略时久等不到援军及粮草,苦守边城,最终力竭而亡,他却靠着三万将士拖住燕国二十万大军,为秦国争取了出兵的时间。 失去了战神,此仗大秦惨胜,而大燕则在未来的五十年里都将一蹶不振——定国侯身亡前夜,派出了一支神秘小队,一夕之间将大燕的战马粮草都烧杀了个精光! 再后来,她闺女挺着六个月的肚子获救回京,却痛不欲生,日日思念亡夫,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渐渐形销骨立,勉强生下遗腹子,定下丈夫取的名字,便追随丈夫而去。 泰和这一去,表面上是病逝,实则与殉情何异? 直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太后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既怨不懂事的不孝女,不肯为了老母稚子坚强生活,又恨那魑魅魍魉之辈,害得她们母子祖孙三人阴阳路隔,生生挖走了她的心肝! 为这个,她纵然是礼佛多年,也消不去心底的戾气。 她不好把气撒到女婿身上,女婿于公是大秦的英雄,顶天立地的战神,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君亲,于私,是绝顶的好丈夫,待妻子呵护有加,专情忠贞,于公于私都挑不出毛病,便只好去恨那罪魁祸首了,连带着,对太子也是淡淡的。 “到底是不够聪明,”太后神情莫测,摩挲着手中温润古朴的沉香串珠,淡淡地道,“到如今也认不清安儿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难怪……” 难怪什么,太后没说,听的人更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纷纷低下头去。 再说下去,可就涉及天家父子的相处之道了,可不是她们这些奴才有资格去知晓的。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董嬷嬷便进来了,面带标准上扬三十度的微笑,“主子,太子妃求见。” 第五章 东宫 太子妃也不想前来遭太后不待见,她心里苦得跟吞了三斤黄连似的。 东宫早乱成了一团,谁也没想到,有一天,整个东宫会被人这么活生生地打脸! 那玉芝被狠狠一通掌嘴,送回东宫,许嬷嬷当着太子妃的面,规规矩矩地把玉芝在景蕴轩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态度恭敬而客气。 “说出来羞煞人,这贱婢字字句句我都不好重复,生生牵累了我们郡主,虽说清者自清,到底让我们郡主名誉上蒙了灰,实实令人痛恨。这等贱奴,本该当场打杀了事,只是郡主心慈,只恐随意打杀此婢,会伤及表哥表嫂的情面,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好遣老奴将人送回,还望太子妃娘娘看在主子年幼,行事不够周全的份上,饶恕主子越俎代庖之罪。” 管氏叫许嬷嬷一通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清丽淡雅的鸭蛋脸上青白交错,只得勉强笑着将人送走,一回头,脸色就阴云密布,怒火熊熊燃烧。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她管氏嫁进宫中近十年,从未受过今日这般屈辱! 小小一个外姓郡主,居然这么嚣张放肆,半点也不把东宫放在眼里,太子对她青眼相加,是她的福气,纵然所为稍有欠妥,她便是顺水推舟应了又如何,还能少了她一个侧妃之位? 管氏只觉得心肝脾肺肾都气疼了,一则怒,一则羞。 这宫里没有正经的皇后,太后疏远宫务日久,安贵妃虽掌着凤印,也不爱管鸡毛蒜皮的小事,纵然管了,也是粗暴简单,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叫生事的人哑巴吃黄连,与苦说不出——时间长了,大家有了矛盾,都不敢闹到她面前。 这两人之下,便是她东宫太子妃了。 她名正言顺,虽然辈分小,众多长辈那里有事也爱递到她那里,由她出面张罗处置,做的多了,人的眼界阅历也提高了不少,所以她即便无子无宠,在东宫地位也固若磐石,太子不在,东宫的主子便是她,谁也没有异议,可如今,她却被人堵在自己宫里啪啪啪打脸! ——正殿外,玉芝瘫在地上,俏丽的脸都看不出原样了,形容十分凄惨,给围观的数十号人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太子的姬妾除了几个有名有份的,几乎倾巢而出,嘲讽有之,凑热闹有之,漠不关心亦有之,但看到玉芝的惨状,也都有点心有戚戚焉,说到底,玉芝就算是太子的通房,那也是奴婢,哪怕被靖安郡主打了,太子难道还会为她出头不成? 正殿内,管氏歪在榻上,一手支着额头,太阳穴上敷着沁凉的手帕,闭目不语,伺候的下人肃手而立,不敢乱动,与外面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嬷嬷觑见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缓,方壮着胆子开口劝道,“主子且消气,这玉芝不过是一介贱婢,万不值得主子如此动怒!” 管氏微微睁眼,冷冷地道,“她也配让我动怒?敢跑到景蕴轩胡言乱语,纵是死一百次也是活该!靖安郡主便是打死了她又能如何?只她虽是个下贱人,却是太子的通房,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打她的脸,与打我们东宫的脸何异?” “可是,”赵嬷嬷犹犹豫豫地道,“靖安郡主虽是不值一提的孤女,到底有太后撑腰,得罪了她,主子在太后那里……” 要她说,也是那靖安郡主恃宠而骄,居然连东宫太子的人都毫不犹豫地打了,不但打了,还高调无比地把人给拖回了东宫,让整个后宫都看了东宫的一场笑话,这简直是撕破脸的节奏啊,也难怪太子妃愤怒! 纵然是赵嬷嬷这样对政治一知半解的心腹下人,也知道这事儿要是闹大了,对太子而言,可是大大地不妙了! 管氏恨声道,“她这分明是在向殿下挑衅,殿下有哪一点对不住她,平日里好吃的好玩的可着她的喜好,我也从未为难过她半句,甚至想着,若是太子在她及笄后仍不改初衷,便迎她做第一侧妃就是!她不领情也罢了,偏要这样糟蹋殿下的名声,只怕今日过后,谁都知道她打了殿下的人!把殿下的面子扫到了泥里让人笑话还算轻的,若是因此传出太子诱逼孤女表妹的名声……还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浪,真真是,到底没有父母,教养上不堪入目……” 管氏平日也不是这么沉不住气,到底是气狠了,东宫太子给一个小姑娘献殷勤,不但没成功,还生受了一记耳光,便是她这个做妻子的,都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再想想这事儿要是传到前朝…… 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她的奶嬷嬷忙嘘了一声,一脸惊吓,“主子噤声,那位可是太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的!” 您抱怨她的教养,不等于是在指责太后没把人教好么?这种怨愤之语要是落到太后耳中,主子这太子妃的位子也别想坐稳了! 管氏抿了抿嘴,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嘴里弥漫了苦涩。 “奶娘你说的是,我是糊涂了,不过是几个下人不守规矩,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主子纵容,才做下这等错事,倒是我东宫管教不严,也罢,你遣人给殿下说一声,这玉芝我暂留她一命,等太子回来处置吧!” 她的奶嬷嬷也觉得自家主子这手可行,谁让太子强势,且又风流倜傥,自家主子不怎么得宠,凡事要小心谨慎,分明是太子的通房犯了错,没得最后让自家主子落埋怨,还不如识趣点自动避让。 “主子,以奴婢看来,此事虽说是女子之间的纠纷,但玉芝口口声声是奉了太子的命令,只怕也已经传入了皇上和太后耳中,倒不如派人去找太子,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太子,也让太子有个心理准备。” 管氏只是凝神揣摩了片刻,心中便有了决断。 “罢了,太子此刻大约在皇上那儿,咱们的人最好快点,赶在皇上的人前面,先让殿下心里有数。” 赵嬷嬷连忙吩咐人去找太子,自己又转到管氏面前,生怕管氏一个冲动做下错误的决定,谁知刚走进内室,便看到管氏在贴身宫女的伺候下换衣裳,不由得心中泛起淡淡的不安。 “主子这是?” 管氏清丽的面容上理智冷静,语气平静得好像从来都没有失控发火过,只是这种平静,却是暗流涌动,汹涌而压抑,充满了不确定性,令赵嬷嬷不安极了。 “我想过了,这件事咱们东宫是越描越黑,但那位的名声也确实已经蒙尘,日后只怕不好婚嫁,我不信太后想不到这点。为今之计,倒不如反其道而行,干脆把这件事砸实!一个名声被毁的孤女郡主,又能找什么好人家?咱们东宫以第一侧妃的位置待她,足见诚意。太后若是真心疼她,不会不答应。只要她进了我们东宫,谁还能说是咱们太子诱逼于她?怕是反要说她不检点,小小年纪就勾着太子……这样一来,这流言之祸便能消弭于无形,太子诚孝,为了太后和父皇,不得不纳了她……” 赵嬷嬷被管氏这看似平淡实则狠戾的一番话吓得心惊肉跳,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这,这,这,万一太后不同意……” 恰在这时,太后派来了慈宁宫的总管路公公,堪堪赶到东宫。 管氏瞟了赵嬷嬷一眼,赵嬷嬷只觉得满腹话都憋回了心中,可心头却越加不安。 路公公站在院子里,白胖的脸上带着弥勒佛似的笑,好似没看见形容狼狈的玉芝似的,恭恭敬敬地传达了太后的口谕,“太后懿旨,玉芝贱婢冒犯主子,大不敬,着贬去浣衣局,重新学习规矩。” 管氏听这道懿旨前,就已经调适好心情,她原也没打算保住玉芝,只想着推给太子处置,如今太后开了口,就算太子回来也无话可说,让她免做恶人,她乐得听从。 “此事是我东宫管教不周,却累得皇祖母劳心,是孙媳的不是,孙媳正要去慈宁宫向皇祖母请罪。” 路公公忙笑道,“太子妃有心。” 至于太后和郡主会不会因此谅解,其实倒不必深究,若是以郡主过去的性子,大约是会一笑置之,如今嘛,连他这个老奴才都看不透喽! 第六章 反省 这边管氏正赶往慈宁宫,希望在景蕴轩没反应过来前将清安攥进手心,那边景蕴轩也得到慈宁宫处罚玉芝的消息。 “主子,太后传令东宫,将那玉芝贬去了浣衣局。那嬷嬷来给主子送了两瓶宁心丹,知道主子在休息就没让打扰,只说是太后吩咐的,让主子压压惊。” 清安正饮着一碗红枣茶,晴空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低声向她汇报了她睡着后发生的事情。 清安正在撇茶沫的手微微一顿,半晌无声。 晴空撩了撩眼皮,没敢抬起,她和霁月都是古家的家生子,从主子初出生就陪伴在主子身边,对主子可说是了解至深,可掌掴玉芝这件事,完全不似主子的性子做得出的,让她十分摸不着头脑,心里没底,就更不敢胡言乱语了。 清安却正在思考这件事带来的后果。 她原先只是出于一时激愤,冲动于间接报复到太子的快意,并没有考虑太多,但现在,情况由不得她不清醒了——她意识到,这件事并不是容易了结的,轻则和东宫对立,以后麻烦不断,重则……她现在还不能清楚明白到底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却已经模模糊糊感觉到,她给当朝太子惹出了足以动摇根基的天大麻烦,而太子,可从来都不是宽容大度之人! 前世的时候,她虽然不喜太子,却不得不承认,直到最后同归于尽前,太子的储君位子都坐得稳稳的,丁点动摇的迹象都没有。 今生,竟然出现变数了! 而且如今头脑异常清楚的她,很轻易就能想通,太后的发作,实质上是在帮她扫清尾巴并且拉走太子的仇恨值。 “主子,不若让奴婢联系古叔他们吧,总不能让郡主在宫里被欺负了,咱们古家却没人应声撑腰!古叔他们定然不会让郡主受委屈的!” 霁月生得艳光四射,脾性也如容貌一般,并不内敛温柔,眼见郡主为难,突然开口,口气也有些冲动,只是她说的人,却是以往清安从来没听过的。 “古叔是谁?” 清安凝眉,姓古,难道是古家人?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人若真的是古家人,忠诚可以保证,岂不正好弥补了她手头缺人尤其是宫外缺人的短处? 只是不知道这人能不能信任,若是实在无法,只好想办法将许嬷嬷或者白嬷嬷弄出宫去了,这两位却是她的第一等心腹,她还要仰仗她们在宫里活得轻松些,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将她们从自己身边调走的。 下首,霁月口齿伶俐地说起这古叔的来历。 “古叔是侯爷以前的副将,侯爷奶娘和老管家的独子,后来在战场上断了一只胳膊,不能再动兵器,便接替老管家做了侯府的管家,公主回京后,就安排古叔守着古家在京城的祖宅,这些年古叔和咱们一直有联系,只是郡主这边一向没什么需要麻烦古叔的,所以才没听说过古叔。” 听到这里,清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什么叫没什么需要麻烦的,还不是她随波逐流全无主见,简直无知无能到可怕,连这么要紧的人都没听说过,被人当蝼蚁弄死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承认自己无能的滋味,一点也不好。 “你们平时是怎么和古叔联系的?” 清安沉默了半晌,方才继续问道。 霁月道,“太后宫里的董嬷嬷每月都会安排咱们和古叔见面,或者是婢子,或者是晴空,倒是白嬷嬷和许嬷嬷,行动自由些,偶尔会出宫见见古叔,据说古叔将祖宅打理得很好,专等着郡主将来出府安家呢!” 出府安家? 清安苦笑着举起杯子抿了一口,借此掩饰自己满脸的苦涩。 以往对她来说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念头,她毕竟是外姓女,蒙恩受封郡主,但总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宫里。 她都计划好了,等十八岁辞别太后出府,然后再招一个女婿,传承古家的香火,以她的封号和身家,多么优秀的男人或许不好找,但是凑合过日子生娃传承香火的男人应该不难。 可是前世,十五岁及笄礼上,她招婿的念头被一道太后懿旨彻底阻断,而到十八岁,她干脆命丧深宫,那对她而言似乎唾手可得的逍遥人生,眨眼间便化为飞灰,烟消云散。 呵,心头的不甘在此刻都化作了附骨之蛆,狠狠地蚕食着她的心……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这么浑浑噩噩,任人宰割? “暂时不要联系古叔,先把这件事处理好再说,既然皇祖母知晓了,那我还是去一趟慈宁宫吧,总不能让皇祖母难做!” 清安放下茶盏,轻声道。 想到太后,想到慈宁宫,就想到每日下午必然前去慈宁宫的景帝,她的嫡亲舅舅,她越发体会到了外祖母对她的心。 面对上午去慈宁宫‘尽孝’的妃嫔皇子公主,太后便直接免了她的晨间定省,免得她一介郡主要向那么多贵主子折腰。 而到了下午,轮到景帝前来慈宁宫时,太后却很少允许清安缺席,祖孙三代人,一家人说说笑笑,和和美美,感情可不就越处越深了? 如此煞费苦心,以往的清安不懂,所以她活得谨慎低调,随分从时,不敢有丝毫张扬恃宠之举,而如今,她虽懂了,却心酸怅惘,难以自已。 时光不可辜负,最纯粹无垢的年华已经被摧毁,哪怕时间轴回到过去,尘垢的心境,却再回不去了。 她就好像匠人手中的一把瑕疵满满的废剑,唯有千锤百炼,火烧炉煅,把已经定型的外壳砸碎,再反复火烧,融化,捶打,冷浸,慢慢将其中的渣滓杂质一点点剔除,展现犀利纯粹的新生! 这个过程,哪怕再痛再难,她也在所不惜! 人就是这么奇怪,从糊涂到明白也不过是短短一瞬间。 ——恍然大悟也好,醍醐灌顶也好,都仿佛是为那些并不聪明却最终靠着自己走出魔障的笨蛋们量身定做的词儿。 有一瞬间,边上伺候的霁月晴空和白嬷嬷只觉得上首的主子,气息中似乎有了什么变化,但真让她们自己咂摸,却又咂摸不出来什么,最后也只得当是自己眼花了。 许嬷嬷在门外恭敬地道,“主子,太后派梁公公请您去一趟慈宁宫——听说,太子妃亲自去请罪了。” 第七章 问罪 太子妃亲自请罪,太后却请自己过去,这是什么意思? 清安一路都在琢磨着,但她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她也并不了解太子妃为人,这位在宫中以贤良大度、公正温柔著称,可她在宫中生活这么久,就是再笨也知道,宫里的人,真正的面目和传闻可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所以,太子妃到底准备干什么? “主子莫要想得太多,有太后在呢,太子妃不敢拿主子怎么样。”白嬷嬷跟在清安身后,注意到清安思虑的神情,她白胖的脸上带着一缕标准的笑,目不斜视地朝前走,虽是低声开口,语气却自信坦然得紧。 清安想想也是,以前她不懂太后维护她的心,现在么,不管怎么样,太后总不会更疼太子妃,无论太子妃想干什么,总不能当着太后的面对她不利! 慈宁宫在乾清宫的西边,景蕴轩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也属于慈宁宫建筑群的一部分,应该是依附太后生活的太妃居所,当今太后不喜热闹,先帝的太妃便被另指了居所。 等清安七岁搬出慈宁宫,太后舍不得她住得太远,没让她去公主所,而是专门给她指了收拾得最整齐精致的景蕴轩,到如今,清安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年了。 若是步行,景蕴轩到慈宁宫主殿,凭清安的小身板,大约需走个一刻多钟,清安有特权,坐了顶小轿,两个内侍抬着,至于许白两位嬷嬷和霁月晴空等人,就只有走路的份儿了。 慈宁宫是历代太后的居所,是个五进的大宫殿,因当今太后素性自然,宫内并不奢华,花园里种着四季应景的花,并没有什么世间难寻的奇珍花草。 如今花圃里正怒放着大朵大朵的芍药,粉的,白的,紫的,黄的,虽说不及牡丹雍容庄重,也别有一番妩媚灼艳、尽态极妍之姿,将朴素的慈宁宫平添了几抹缤纷颜色。 慈宁宫内亦是三步一人,守卫森严,不过见到清安,俱跪伏在地,清安一行沿着两旁的抄手走廊和甬道,很快进了正殿,只见一名风韵犹存的中年贵妇被一群嬷嬷姑姑宫女簇拥着,坐在上首,神态威严中不失慈爱,正目视殿门,看到清安身影的刹那,露出了一抹极淡的浅笑,只是稍纵即逝,不注意的话,根本捕捉不到。 这位正是当今太后,虽年过六十,但保养得甚好,看上去不过四旬左右,肤色白皙,面上不见一丝皱纹,时光流逝,并没有让她沧桑,反而更添沉稳睿智,似乎岁月就停驻在了她的儿子登基为帝的那一年。 她穿着一袭八成新的秋香色常服,没有任何金碧辉煌的繁复刺绣,只浅浅地描了三层雪青色暗绣,显得优雅低调,头上簪了一支玳瑁凤尾钗,腕上戴了一对儿黄玉福寿手镯,手里挂着一串沉香木佛珠,除此之外,并无其余装饰,正是与清安一脉相承的素雅脱俗,只是从年轻时浑身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儿,变得更加从容通透,常年身居高位,又增添了令人莫可逼视的凛然贵气。 对于清安而言,纵是再世为人,与太后之间却没丝毫陌生感。 “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吉祥。” 由于太后坚持,清安打小就和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一样称呼太后,开始时有太后在背后撑着,教她规矩的嬷嬷更是一个字都没提醒她,她也不懂其中区别,时日久了,她虽然明白到“外孙女”和“嫡孙女”的不同,可再改口却显得刻意了,于是一直便这么叫了下去。 她上前一步,双手轻握,徐徐地拜了下去,用前世十八岁时的礼仪,自然比十三岁时更加雍容自然,再无半点痕迹,但看在太后眼里,却觉得孙女儿是被吓着了,所以行动间才格外谨慎标准,有时候,面对人时做得越是完美,越是代表着距离和生疏。 太后面上几乎不动声色,唯有眼角的鱼尾纹浅浅地舒展开,眸中透出真切的欢喜和亲近,微微倾身,伸手虚虚一挽,“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这句话,当真是意味深长,似乎饱含了别样的意味,在每个人心中,都能延伸出不同的涵义。 清安心头微微一动,眼角的余光瞟见下首那位一直浅浅微笑的宫装女子笑容似乎停滞了一瞬,以往就算太后再疼她,在人前也极少表露出来,因此也不怪清安自伤身世,自以为无人可依靠,不敢露出恃宠而骄的姿态,更不敢放肆。 但今天,如果她没有猜错,从太后倾身的动作,到太后的话语,似乎都在昭示着——太后对她的宠爱? 清安的心中一刹那间闪过无数道念头,拜突然变得聪明的头脑所赐,她几乎在电光石转间,就察觉到了太后的心意,但,太后为什么摆出这副姿态,将自己的心意昭示于人前? 是因为下首那个容颜清丽衣着优雅的女子? 清安不过是余光一瞥,对这女子有个粗粗的印象,清丽的鸭蛋脸,一双镇定的含笑黑眸,说美貌也谈得上,却又并不突出,只脱不了一个端庄大方,气质高贵典雅。 如果她没猜错,这位应该就是她从未见过的太子妃吧? 太后想将以往对她的宠爱摆到明面上,无论如何,这对她都不是坏处,她不用想也明白,能做的自然是用心配合了。 “清安不委屈,皇祖母和舅舅对清安这么好,清安还委屈,那也太不懂事了。” 虽是奉承,但这也是她发自内心的话。 外祖母对她的心,清安是从不怀疑的,虽然前世将她推上绝望之路的,也有外祖母间接的推动,可她心里很清楚,并不是外祖母不顾及她的幸福,相反,是太顾及了,反而被人利用。 她想,无论前世她最后的结局多么骇人,也不能抹杀她从太后和舅舅这里得到的真情,那短短十八年所拥有的幸福人生,都是眼前这两位大秦最尊贵的人倾力为她营造的,他们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丝毫功利目的,纯粹是发自真心,真心地怜惜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真心地把她当作了小辈亲人,对她甚至比对那些他们真正直系的子孙还要好。 如果只记住前世的仇恨而忘却了这些恩义,那她清安岂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你就是太懂事了,才会被那些下人骑到头上。”太后嗔了她一句。 太后这话,清安实在不好接,而且看太后的意思,这也不是敲打她的。 果然,太后话音刚落,那边太子妃管氏忙起身下拜,低眉顺眼地道,“老祖宗息怒,都是孙媳管教不力,教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冒犯了妹妹,还累得老祖宗跟着操心,都是孙媳的不是。” 第八章 侧妃 听到太子妃满面羞惭地请罪,太后纹丝不动地坐在上首,宛若一尊俯视众生的菩萨,淡淡的无喜无悲,但那无形的压力之大,却让人连抬头去看的勇气都没有。 “下人气焰猖狂,与你何干?不过是一群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既然回头反咬主子,便一棍子打死便是,没得和个畜生计较的。你向来贤达,这个哀家知道。” 太后徐徐说罢,转头对清安道,“这是你太子妃表嫂,平常她也忙,你倒是见得少,索性今儿好好认认人,别弄得一个皇宫里住着,却连人都认不出来。” 太子妃管氏冷汗都下来了。 ——东宫的下人气焰猖狂,可不就是仗着主子的势么?便是如今她辩白说一点也不知道玉芝如此作死,关键是,太后信么? ——还有,说她很忙,所以连从小抚养于皇宫的表妹都不认识,这话,怎么听也不是那个滋味啊…… 管氏到底是管氏,只心颤了一瞬,便定下了神,语气充满感激和惶恐,“老祖宗慈爱,孙媳实在无颜以对。” 她一脸深深的歉意,是那么真诚,哪怕是太后这样久经世事的人看了,也要赞她一声情真意切,那态度实在是自然无比,寻不到半点违和之处。 一时之间,清安还真弄不明白这位太子妃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她自觉就是重生一世,也是个眼拙心笨的,压根看不透这些人的面具。 以后还要多多见识才是正理啊,否则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看不懂,不是干等着给人当菜吗?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人笨,就别自作聪明,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比较好。 “靖安见过太子妃娘娘。” 清安低头福了一福,她到底是御封的郡主,大长公主独女,倒不必对太子妃行全礼,搁以前还罢了,现在么,就算需要行全礼,她也未必甘心了。 管氏忙笑道,“妹妹可是折杀我了,咱们本就是嫡嫡亲的一家子,实在无需多礼。” 清安嘴角微微翘了翘,“臣女不敢。” 见两人在她面前客气来客气去,太后丰白的面上也没显露半丝情绪,低头抿了一口碧绿的茶汤,然后才笑着开口。 “你们都是多礼的,看得哀家眼都晕了,小孩子家家的,直爽明利点才好,很不必这般啰嗦。让哀家说,倒是要问问,这件事你们准备怎么了结呢?老大家的,不是哀家偏心,只是哀家这小孙女,着实是个柔善的性子,断断不会借故发作人,况她与你们东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犯不着得罪你们,想是那下人行事太过了,这才气到了主子,也给主子们惹了些许麻烦。哀家年纪大了,等闲也不爱动弹,安贵妃更是个懒散的,这些年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倒是你处置得多些,这事儿后续该如何处置,自然要问问你的意见。” 管氏心头一跳,眼角不由得瞥了站在太后身侧的少女一眼,豆蔻年华,纵然含苞带露,清冷脱俗的仙气儿已经初绽风华,一双清凌凌如冰山雪泉般的明眸,凤尾微翘,当真是秀丽绝伦,笔墨难以描画,假以时日,又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冰雪神女。 她心头微涩,竟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果然是个顾盼彻骨的绝代佳人,难得这身自成一格的冰雪仙气,宛若云端雪莲,不染半分红尘烟火,也难怪自家那位殿下舍不得撇手…… 因这一打岔,酸涩之余,竟忽略了心头一闪而逝的危机感,只道机会难寻,正好顺着太后的话把自己的主意提出来。 “到底是我们东宫下人的错,口舌不谨,连累了妹妹,虽说流言止于智者,可世上的智者又有多少?然而这种事,却是越描越黑,妹妹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儿,若是因此背负污名,耽误花信之期,实在是令人痛心,纵老祖宗慈悲,咱们又岂能心安理得?若非顾虑妹妹被外人误解,孙媳恨不得自请下堂,妹妹这般的品格,非太子妃之位不可配。只是如今,也只好委屈妹妹,但孙媳却敢保证,必定待妹妹如亲妹,在东宫内不分大小。再者说,妹妹将来若是外嫁,纵有太后和皇上撑腰,到底哪有嫁在眼前让人放心?倒不如留下来,常伴太后,也不必忍受外面那些婆媳姑嫂妯娌相处之苦。” 管氏一向不以伶牙俐齿著称,然而这番话也说得噼里啪啦,让人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待听完,清安的脸都羞红了,她一个娇滴滴的黄花闺女,就算前世定过亲好吧,可到底是未婚的女儿家,怎么能被人当着面说自己的婚事,还如此露骨? 太后的眼神在一瞬间暗沉了些许,倒没引起旁人注意。 只是立在太后身侧的那嬷嬷看到,不由得怜悯地瞥了太子妃一眼,心道这位太子妃看不出是个如此胆大的,敢让靖安郡主去东宫当侧妃,说的好听,一样大小,可名分上不同就是不同,皇家的玉碟上写着呢,也就糊弄糊弄靖安郡主,可太子妃压根忘了,靖安郡主的一切,可都是由太后打理的,太后还能看不出她那点小心思? 太后没有当场发怒,她沉了沉气,转头仿佛轻描淡写地问清安,“安儿,你表嫂说要把太子妃位让给你呢,你喜不喜欢?” 她什么时候说把太子妃之位让给靖安了? 太后一句不辨真假的话,让管氏肝胆欲裂,心底升起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不祥预感,同时也让清安精神为之一振! 刹那间,如清风拂过明岗,月辉撒上银霜,一股冲脑的清气笼罩住她,令她宛若在经历一种灵魂的升华,那压在她灵魂中的包袱背毫不犹豫地粉碎,排出,整个人从里到外,简直轻松透了! 她听见,自己用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声音,铿锵有力地道—— “——我不愿意!” 我怎么会愿意嫁给仇人之子? 我怎么会愿意嫁给上辈子杀害了我的人? 而这一世,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这一世,她不要看着仇人们笑,她要让他们一个个俯身去哭! 第九章 私欲 听到清安斩钉截铁的回答,太后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才慢慢露出满意的笑容。 清安既然开口了,就不会再退缩,她直视着管氏的眼睛,管氏开始还能淡然回视,渐渐地,眼神开始游移开来,似乎无法面对那样灼灼仿佛穿透她心脏的逼视。 “表嫂凭什么以为,我就一定愿意嫁进东宫?凭什么以为,你抛出一个东宫侧妃的名头,我就要受宠若惊、感恩戴德?说白了,糟践我名誉的人,还不是出自东宫?一个加害者,对被害者高高在上地说,‘你名誉已经被毁,嫁不出去了,能嫁给我就是你的福气,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点’,这个被害者就应该感激涕零?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我不管表嫂你怎么想的,清安宁愿一死以证清白,也绝不愿意进你们东宫!” 管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脸都被扇肿了,若不是多少年的世家贵女教育支撑着她,她都恨不得夺路而逃了,实在是太耻辱了! “我是为了妹妹好……”最终,管氏只能勉强挤出一句。 清安当真是豁出去了,这些话,不止是她对眼前局面的控诉,更饱含着她前世悲惨遇害的屈辱和怨愤——我都被你们害死一次了,你们还是不罢休,还是紧紧咬着不放,既然这样我又何必瞻前顾后,怕东怕西,最后反而让你们如意? “真的为我好,不是应该出手制止谣言、惩罚造谣者、平息这次事端吗?哪怕什么都不做,私下诚心诚意和我道个歉,也是一种态度吧?” “好了,安儿,怎么可以对表嫂这么无礼?说出去倒要说我这个祖母没教好你了!” 默然许久的太后忽然开口,打断了情绪逐渐亢奋到难以控制的清安,防止她说出更多更过火的话,虽然她也很赞同孙女的反击,但是,那毕竟是东宫太子和太子妃,起了冲突有自己撑腰还不算什么,但若是彻底撕破脸,逼得自己这城府深沉的孙媳动了杀机,对安儿而言也是得不偿失。 不过她当然会站在安儿这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拂安儿的脸面! “这才是哀家的好孙女儿!有志气!” 管氏脸色涨得跟猪肝似的,太后明面上是夸靖安郡主有志气,可反过来不就是说她没志气把个东宫太子妃的位子看得太重么? 太后冷眼看着管氏窘迫尴尬,心底哼了一声,以为她老糊涂了么?她就不信,那个东宫宫女之前的行为,太子不知道,太子既然默许了那贱婢的行为,就说明他存了逼迫表妹为妾的心思,这样的情况下,还指望她顾虑安儿的名声,干脆把她嫁给背后害她的人,管氏以为皇家就跟那乡下不知律法礼仪的宗族一样么? 别说清安只是被言语糟践了几句,就是真被太子糟蹋了清白,她也绝对不会糊涂到把安儿推进火坑里! 安儿性子虽然糯,却是个明白人,不枉自己疼爱她一场。 太子是什么样人,没有比自己更清楚的了,那太子妃之位不过是面上光罢了,难道太子那一屋子的夫人侍妾通房都是摆设不成? 倒是嫁到外头臣子家,安儿有自己和皇帝给安儿撑腰,她的未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屈居深宫可快活多了,又何必搅进皇家这个烂摊子里? 至于自己和皇帝身后,别说太子将来有没有本事登上那至高宝座,就是登上了,她难道不会给靖安挑一个新帝也轻易不能动的夫君? “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吧,哀家会和皇帝说明,都是底下人心思恶毒,挑拨你们兄妹姑嫂的关系,若真的如了她们的意,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们。”太后意味深长地道,“当主子的,被下人牵着鼻子走,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你们自己说,是不是这理?” 太后张口便给他们的关系定下了基调——“兄妹姑嫂”,且虽然她口口声声“你们”,但无论是清安,还是太子妃,都知道太后真正要敲打的人是谁,清安固然是满心舒坦愉悦地应了下来,管氏纵然一肚子不服,到底不敢顶撞太后,转眼按下了自己的心思,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 太后说这件事到此为止,那就真的是到此为止。 清安的一颗心真正放进了肚子里——若是再闹出什么不堪的传闻,只怕太子妃就要吃挂落了,而自己也不会没事找事自己去败坏自己的名声,所以,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只是,她和东宫的仇可算是结下了。 太后本想留清安吃饭,但看看太子妃那脸色,也不愿让人太难看了,索性就各赏了些体己,让她们回去了。 两人出了慈宁宫,互视一眼,一个清丽大方,一个飘逸如仙,气质迥异,将要走的道路也是迥然不同。 清安看不透太子妃那充满复杂情绪的回视目光,只微微一笑,谦虚地退了一步,让太子妃先走。 管氏顿了顿步子,动了动嘴唇,最后一甩袖子走了。 “太子妃可真嚣张,在太后宫前就敢给主子脸色看。”霁月嘀咕了一声。 “她是东宫之主,后宫没有皇后,她的地位仅在太后之下,当然想给谁脸色看就给谁脸色看,我一介孤女,在她眼里算什么?” 清安轻飘飘地道,转身静静地往回走,霁月等人面面相觑,一声也不敢吭,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轿辇跟在她们身后,也不敢上前询问。 刚出了慈宁宫不远,有一个小池,清安沿着池畔小道往回走,这里离景蕴轩已经不远了,她忽然停住脚步,看向小池对面。 她自幼修习家传的养身功法,所以身体极好,视线也极为清远,能将小池对面树上的一片叶子脉络都看得清清楚楚。 池对面是绛雪斋,绛雪斋坐落在一大片红梅林里,如今这节气,林内无花,绿叶葱葱,很是繁茂,一名身着华丽丝缎春装的年轻女子,正紧紧地拉着一名身着杏黄四爪龙袍的俊美男人,靠在绛雪斋外墙的一个不容易看到的拐角,两人几乎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耳鬓厮磨,那场景很是令人眼红心跳。 女子鸦鬓微微散乱,腰带垂落在脚边,飘逸单薄的春装松松地半敞,露出一片暗雪似的胸脯,风光旖旎,男人倒是衣着整齐,只刚刚从女子领口撤出的手,以及那风流餍足的神态,就已经说明了很多。 女子艳丽无双的娇小面庞微微仰着,菱角般的唇瓣红肿地微张,神态慵懒迷离,看向男人的目光水润欲滴,流露出眷念不舍的浓情蜜意,哪怕是隔着一个小湖,清安也能感受到那种情、欲、靡、乱的气息。 而被她拽住的男人,身形高大挺拔,俊美深刻的五官,白皙的肤,深黑的眉,一双风流恣意又不失高贵气度的桃花眼,他单手负在身后,面带微笑说了一句什么,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女子的下巴,举手投足跌宕风流,贵气天成,那女子痴迷得眼睛都拔不出来了,呆呆地松开了手,随后男人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因他们所在的位置偏僻且处于视线死角,竟无人发现两人的纠葛——只除了刚刚走到恰当位置的清安,哪怕她再往前一步或往后一步,都不可能看到。 对面的两人也许太全神贯注了,完全没有留意到小池那边的动静,但只要他们抬头随意瞟一眼,就定能发现清安一行! 而这两人暧昧亲密的行为,很显然,在宫中是绝对不允许的,换句话说,这两人是在私相授受! 但是,介于这两人的特殊身份,一旦被这两人发现自己,自己绝对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清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一刻,她的脑子居然还无比清醒,清醒到甚至连被发现的后果都明明白白,就好像是一团意料之外的乱麻蓦然冲进了她的脑海,她却迎头给了一剪刀,霎时就解决得干净利落! 种种利弊在她脑中被掰碎揉透过了一遍,一瞬间,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的勇气和智慧,面上表情丝毫未变,脚步稳稳地迈了出去,一丝响动都没有发出,心情更是稳得连一丝波澜都没起,行云流水般走过了那惹祸的位置,不过几息,便带着毫无所觉的一行人消失在花木深处,从头到尾,都没有惊动对面的男女。 尽管,她的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两个人,怎么会搅在一起? 第十章 姐妹 因为遇到这两人,清安不得不绕了一小段路,才避开那“案发”地,尽量不留下把柄,态度自然地回到自己的居所,谁知刚走进景蕴轩,便听到白嬷嬷面色古怪地迎上前来。 “主子,长安郡主来看望您了。” 听到“长安郡主”四个字,清安猛然顿住了脚步,神情也古怪起来,“她?还有脸来见我?” 白嬷嬷微微一愣,听主子这口气,怎么好像和长安郡主闹了矛盾? 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长安郡主,觉得她太过势力阴险,完全不配和自家善良聪慧的主子在一起,可显然主子很喜欢她,可以说是主子唯一的手帕交,这,什么时候两人居然闹崩了? “主子若是不喜欢,奴婢命人送长安郡主离开?”白嬷嬷试探地问道。 “不用,”清安轻声一笑,“我倒想问问她,她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事。” 说着往里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门口的珠帘被一把掀起,一道轻盈的身影顿时引入眼帘,正是清安的闺蜜,安和公主的长女,长安郡主白若薇。 银红的新裁春装就像一抹跳动的火焰,将白若薇衬托得灼艳逼人,明眸的眼尾诱惑地上挑,恰和清冷入骨的清安形成两个截然相反的美人类型。 而这表面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精致华丽到令人心醉的衣料,正是今年江南新进的贡缎,因表面的珍珠光而得名“珠锦”,由于工序繁复,耗时三个月才能织成一匹,纵然是贡缎,数量也是有限的。 清安就好运地分到了两匹,一匹嫩黄,一匹桃粉,这是连宫里的公主都没有的殊荣,代表了清安十几年如一日不变的荣宠,将其裁成衣服穿在身上,整个人就好像被一层温柔的光晕笼罩,犹如谪仙下凡,实在是美不胜收。 清安心想,她第一次穿这衣服出现在白若薇面前时,白若薇是什么表情? 如今想想,那热情夸张的举止和连篇累牍的浮夸称赞背后,也并不仅仅是羡慕吧,充斥其中的,更多的却是嫉妒,对了,那分明是嫉妒愤恨的眼神! 可惜,她却是直到此刻,才能真正确定面前这个所谓闺蜜的心! 而如今白若薇穿着珠锦出现在她面前,举手投足间矫揉刻意,虽然一个字都没有提起“珠锦”,但分明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炫耀神色! 如果是以前,她不会注意到这种细微的情绪,当然更不会去猜测白若薇从哪里得来的贡缎,自动就会理解为是白若薇的母亲安和公主弄到的,但现在,联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一幕,清安不这么认为了。 二十匹珠锦贡缎,东宫可是得了足足六匹! 十六岁的白若薇,个头与十三岁的清安相仿,身材却已经发育得凹凸有致,长了一张标准的容长脸,不大不小,鼻梁也微微有些塌,并不完美,但娇小的鼻翼还算加分,柳叶眉大眼睛,神采飞扬,顾盼生辉,连笑带说间,显得十分活泼明艳,很容易博得人的好感,论容貌,她大约有八分,另外妆容和梳妆衣饰又另给她加了四分,便构成了一个拥有十二分美貌的明艳照人的大美人! “靖安,你回来啦,我可等你好久了。” 对一个人心怀戒备后,不免对她的言行也格外注意,此刻,清安就注意到,白若薇似乎从来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必须要喊她时,也只是叫她的封号,呵,这样掩盖在亲密热情表面下的冷漠生疏,她居然现在才察觉,简直了! “等我做什么?” 现在的清安,可做不出亲亲热热的姐妹情深架势,尤其是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她没恶心得想吐,已经是克制得不错了,但态度不可避免地带出冷淡来,人精如白若薇,怎么会看不出来? 白若薇大眼睛微微一眯,转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似的,依然笑得阳光灿烂的模样,“哎呀,人家是来向你道歉的,不知道你害怕血腥鬼怪之类的,偏偏给你讲那样的故事,对不起啊!回去后我担心了一宿,早上一起来就进宫看你来了。” 清安见她说谎都不打草稿的流利劲儿,越发觉得自己蠢,眼瞎心塞,这种一戳就穿的谎言以前也相信——要是一早就来看她了,怎么会拖到现在,她之前看到的那个恶心女人难道是眼花了? “是么,现在已经要用午膳了,可够‘早’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被绊住了?” 清安边漫不经心地问,边向里走,霁月紧跟一步,接过她脱下的披风,退了下去,晴空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将白若薇有意无意地和主子隔离开来,势必不能让这个女人有一丝一毫带坏主子的机会! 白若薇自然不会去注意一个小宫女的心眼,听了清安的话,神情微微一滞,不确定清安那个“早”是不是在讽刺她,转念一想,前面这个傻瓜哪有那份伶俐劲,定是自己想多了,不过,这傻瓜的疑问倒是不好回答。 她眼珠一转,到底是机灵,转眼就想到了借口,“哎呀,不是听说你这里出事了么?我一着急,就先找人打听了,可是也没打听出什么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敢和太子妃翻脸?” “哦?你打听出来的,是我和太子妃翻脸?”清安冷笑一声。 白若薇既然已经摈除了心底那一丝不对劲的感觉,自然就没有把清安的表现往别处想,只以为她是吃了太子妃的暗亏,心情不好,当下心中窃喜,嘴里却大义凛然。 “唉,我早就劝告过你,惹谁也不能惹太子妃,她毕竟是太子的嫡妻,后宫没有皇后,她就是第一人,想给你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点绊子,你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除非你成为比她地位更高的人,只是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平时能忍还是忍忍吧!” 一旁听了这番话的晴空眉毛头快竖了起来,一副恨不得将白若薇赶出景蕴轩的架势,连晴空都听出来不对劲了,如今反应灵敏许多的清安自然也不会听不懂。 这话乍一听好像苦口婆心,再配上白若薇的表情,只会让人以为白若薇是为了姐妹才口不择言,心直口快,可清安却越听越不是味道,这真的不是在诋毁太子妃,不是在挑拨她和太子妃对上? 况且,一个真心为你着想的姐妹,会当着你的面,说你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最让清安心底倍感嘲弄讽刺的是,白若薇也许不知道,也许已经听到了风声,但如果自己的记忆没出差错,等到三个月后,白若薇就会拥有另一层身份—— 她被赐婚当今五皇子萧珫,在清安前世赴死的时候,她已经成婚三年,是名正言顺的五皇子妃! 据说这还是她母亲安和公主为她求来的姻缘,她借口为祖母守孝,拖了两年后才正式成亲,成亲后无所出,仗着五皇子体弱无宠,而她娘家背景深厚,阻挠五皇子纳人。 反正,清安死前,只知道五皇子后院十分干净,没有侧妃侍妾通房之流,在白若薇有意无意的炫耀下,一度心底还十分羡慕对方! 第十一章 绝交 可她现在却亲眼看见,白若薇居然和太子萧玚纠缠在一起,在和五皇子大婚前,就和萧玚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尽了! 堂堂五皇子妃,私底下却是太子的人,这女人太疯狂了,眼中还有皇家么? 肮脏,虚伪,卑劣的女人,她怎么能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后,还有脸向她炫耀她那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 ——当初她有多羡慕,如今就有多恶心! 据她所知,五皇子体弱多病,常年静养,在宫里连存在感都很薄弱,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皇子,根本不应该被人如此对待——为什么他们这些无辜的人总会遇到人渣呢? 清安抿了抿嘴,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充斥了同病相怜的情感——这辈子,如果找到机会,她一定要提醒五皇子! 白若薇可不知道清安此刻心中的想法,兀自喋喋不休,她比清安还看得明白,别看清安是个傻瓜,可这整个景蕴轩偏偏就被她彻底掌控,铁桶似的,只要她不想,半句口风也露不出去。 也因此,她以往才敢大着胆子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误导清安,如果不是许嬷嬷和白嬷嬷把持得紧,清安恐怕还真有可能被她带歪了。 饶是如此,她也把“寄人篱下当谨小慎微”这样的观念植进了清安的心里,不然,一个千娇百宠的小姑娘家,没变得跋扈张扬就罢了,怎么还会胆小内向? 而现在,她说起太子妃的坏话来,也是毫不迟疑,反正不会传出去,她怕什么呢? 清安虽然并不在意她说太子妃的坏话,可她更不会和白若薇同流合污! “如果表姐你对太子妃这么不满意,大可以和安和公主说说,安和公主是长辈,想必太子妃也是要尊敬三分的,你有什么想法,不能如意呢?” 所以,何必来挑衅我?想要太子妃的位子,又不想付出任何代价,就想把代价转嫁给别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她也不再是以前那傻乎乎任人利用的笨蛋了! 白若薇被清安的话堵了个正着,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开始正视清安的变化,她蓦然发现,自己之前的感觉没出错,靖安的确变了,只是这种变化对她而言,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你说什么呢,我对太子妃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连见都没见过她!我还不是为你抱不平,真是不识好人心的小妮子!”白若薇娇俏地皱了皱鼻子,嗔了清安一眼,心底却在审视清安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是啊,我的确不大会看人心,”清安不以为意地一笑道,“如今可不就清醒了,以后只管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再也不要被人利用了。” 白若薇心尖一颤,强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清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哂然一笑,蓦然尖锐地问道,“你心悦太子?” …… 简直是晴天霹雳! 白若薇受惊一般地瞪大了本就很大的眼睛,嘴唇微微蠕动,欲言又止,不敢置信,仿佛压根没想到清安会说出这种话,又仿佛是为清安对她的误解而痛心——可实际上,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反驳清安的疑问。 “你说你今天一大早就进了宫,那么想必也了解了我和东宫的恩怨,如此险恶之局,你却非要扯到太子妃身上,想挑起我和太子妃争斗,你再黄雀在后,坐收渔翁之利——你是把我当傻瓜吧?这么看来,你所谓的姐妹情深不过是一则笑话罢了,六年的陪伴,我自认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但在你心中,我又算什么?” 清安说这些话的时候,心底的怨恨自嘲就如同被一层厚厚的寒冰笼罩,竟丝毫没有喷发的迹象,脸上更是吓人的平静——眼前这人不但不是朋友,还是前世害死她的仇人之一,她平静不是因为想通了,而是恨到极致,反而冷漠了。 许是之前看到的小池边那一幕太具有冲击性,物极必反,多少怨恨、疑惑、伤痛,以往相处的记忆,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转瞬即逝,再也无法常驻她的生命——又或许是,她的本性也是凉薄的,弃我去者,又何苦追忆? “不,不,靖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你也说了,六年的陪伴,不是六天,六个月,我是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的,连若萱都不及你,你从哪听来的混账话,竟如此曲解我?” 白若薇连连辩解,她了解清安为人,最是执拗的一个人,一旦认定一个事实,就绝对不会改变心意,若是厌恶了她,怕是再也不会和她姐妹相称了! 整个景蕴轩正室鸦雀无声,白若薇干巴巴地坐在清安对面,连一杯茶都没有,平日里她来到景蕴轩,别说茶了,清安给她准备的都是她心爱的茶点,如今这待遇简直天差地别,差距大得她心里都打鼓了。 不管清安知不知道,但她自己心里可清楚得很,她在宫中之所以混得如鱼得水,跟她是“靖安郡主唯一的闺蜜”这个身份分不开,虽然她和清安的母亲都是公主,但谁叫泰和公主是嫡长,而她母亲只是嫔所出呢?如今宫里做主的是清安的嫡亲外祖母,又怎么可能宠爱她胜过清安? 如果她失去了这层身份,只怕在宫中行走就不会这么恣意了,起码没有宣召是不能随意进来的。 可是,如果她不能进宫,她又怎么幽会她那冤家?若不是这么欲擒故纵地吊着他,凭他那风流性子,只怕不要一个月,他就把她忘在脑后了,那她之前的投入岂不都打了水漂? 明明,明明她现在离那个位子不过一步之遥,只需要眼前这傻瓜出面将他那黄脸婆压制下去,她就可以趁虚而入,怎么能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出错呢? 饶是白若薇精明厉害,到底没有修到几年后的城府,不由得绞紧了手中的帕子,脸色忽青忽白,偏偏她面前的不再是以前那个总被她在心中喊“傻瓜”的家伙,却是一个醍醐灌顶后的通透人,一眨眼就将她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只觉得索然无味。 “哦?我曲解了你?那么,你心悦太子,总不是我胡说吧?”清安冷冷地道,颇有些咄咄逼人之姿。 到了这一步,光看清安笃定的神情,白若薇也知道自己反驳根本没有意义,她面含羞涩地道,“太子人中龙凤,我的确心仪他,可这并不影响……” “那你应当知我与太子恩怨已深,难以化解,”清安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神情内敛冷漠,“只不知你是为心上人弃你的‘姐妹’,还是为了姐妹割舍心上人?嗯,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选吧。不管选什么,你都以你的前程发誓好了!” “靖安,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一定要我做这样的选择呢?” ——因为你将来就这样毫不迟疑地出卖了我啊! 第十二章 弹劾 清安和白若薇不欢而散,白若薇到最后也没松口和太子划清界限,很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了选择。 清安单方面斩断了和白若薇的友谊,至于白若薇会不会接受,清安压根不在乎了。 太后倒是知道清安和白若薇闹掰了,她也不认为这是小女儿闹情绪,而是细细派人查访了一遍,顿时脸都黑了。 “我原以为安和这个女儿是个靠谱的,所以才招进来给安儿做个伴读,谁知却这般不知羞耻,居然去勾引太子——跟她那个外祖母真是一模一样,好在安儿及时认清了她的嘴脸,否则被她带坏了可怎么好!” 太后宫里的自然是好一番安慰太后,太后最后到底没有去找白若薇的麻烦,只是心底越发不待见她了,老人家的心里,可不就最是看不上这些不知自爱的女孩儿,就算那南方是她孙子,她也不会爱屋及乌对女孩儿改观。 “我记得宜和家里有个闺女,和安儿差不多大,叫赵什么?回头你记着让她将闺女带来,让哀家看看,若是和安儿投缘,就留在宫中好了,省得出去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带坏了我的乖安儿。” 那嬷嬷笑道,“老奴恍惚听说,宜和公主的女儿单字一个‘漓’,身子骨不大结实。况主子也不看看,靖安郡主是谁的女儿,要老奴说,到底是血统高贵,这才像是主子嫡亲的孙女,又岂是他人可比?” 先帝三个公主,嫡长泰和就不说了,只有清安一个闺女,老二安和公主生了两女一子,算是公主中比较有福的了,老三宜和公主有一子一女,独子赵鸿,在京中颇有名声,女儿赵雁因为难产加早产,常年深居简出,好在驸马赵穆靠谱,也没去纳妾招婢开枝散叶,夫妻俩守着两个孩子,日子简单也平顺,教当年最是胆小怯懦的宜和公主如今也有了与人交往的底气。 “罢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当年的故人,如今也不剩几个了,哀家还计较什么?”太后神情惆怅地叹了口气,“如今最让我牵挂的,莫过于安儿和小五,安儿且不说了,小五那个身子,也是让人忧愁!” 小五那个孩子,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当年他娘一个不慎,中了招,连累他早产不说还体弱多病,这日子有一天没一天的过着,着实让人忧心。 清安可不知道太后为小辈们愁白了头发,自重生后的第一波怒火发了出来,也帮助她稳定了情绪,不再患得患失,彻底接受了自己回到过去的事实,她如今正在努力梳理记忆,在此基础上,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未来。 她暂时还不知道,她这一波怒火的后续,在后宫已经告一段落,在前朝却方兴未艾,恰给她找到了脱离后宫的理由! 太子被弹劾了! 果然如管氏所料,一大清早,朝堂上就闹翻了,御史台的御史们居然胆大包天,直接卯足了劲弹劾太子,言辞一个比一个激烈,一个比一个犀利。 “皇上,太子身为堂堂储君,却私德不修,言行不谨,纵容下人侮辱客居亲戚,实在是让功臣寒心之举啊!” “皇上,后宫不能无主,长日混乱,亦会影响皇上圣明,若有名正言顺之人管束后宫,想必不会再发生这等误会,牵连太子殿下名誉!” “皇上,臣以为靖安郡主日渐年长,为防流言蜚语,已不再适合待在宫中,古家亦有祖宅在京中,何不让靖安郡主归宗?皇上虽圣心慈悲,总有那些小人不知圣上苦心!诋毁皇上的用心!” …… 上首如金龙盘踞的御座上,一身明黄龙袍的景帝,头戴十二旒冠冕,墨玉为底,金黄珍珠为帘,俯视着底下的朝臣。 景帝年近五旬,看起来却依旧年轻,风度翩翩的儒雅美大叔,透出一股子成熟稳重的魅力,一身明黄龙袍,上绣祥云图案,一条金线虚绣的五爪龙在祥云里若隐若现,一条墨玉带束着比年轻人丝毫不差的挺拔窄腰,越发显得苍劲有力,气势巍然如山岳。看面容,依旧皮肤紧绷细滑,轮廓深刻英俊,上唇蓄了两撇乌黑的胡须,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不同于时下男子颚下留须,显得气质很是独特出众。 他神态间平易近人,恢弘从容,只那双深如汪洋的幽黑眼睛,显出几分天威难测的意味。 耳听着众大臣吵闹得形如集市上的泼妇小贩,景帝八风不动,喜怒不形于色,直到——他听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朝堂上的名字,眼底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 他目光微微一斜,看向左下首站着的一溜四个儿子——都是挺拔高大的身材,都有一身骄傲尊贵的气度,容貌都或多或少地继承了他的一部分,称得上相貌堂堂,仪表非凡! 可在他眼里,都和讨债的差不多! 这四个允许上朝的皇子,在众王公大臣的眼里,自然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天之骄子! 以太子为首,一身杏黄长袍昭示了他的身份。说年轻,也近而立,说是儿子,倒更像是兄弟,生得风流倜傥,气宇轩昂,虽面带微笑,却天然一段凌人之气堆在眉梢眼角,看起来便不如景帝内敛深沉,更显得高贵傲然。 站在他身后的,则是二皇子萧玙,身形健硕高大,浓眉利眼,容貌英俊中透出粗犷,三皇子萧玹,生得玉面朱唇,气质温文尔雅,平和可亲,四皇子萧玮,眉眼间便透出一种傲慢矜贵的气息,十足不好接近。 按说五皇子萧珫也到了上朝的年纪,无奈他身体实在太差,无法支撑他每日里早早起来上朝,最后被景帝大笔一挥免了,不管五皇子甘不甘心,但对其他皇子而言,这绝逼是一则喜大普奔的好消息! 就这么四个儿子,已经恨不得把朝堂搅得一团乱,再多添几个,景帝自觉心都要操老了。 安儿的名字从后宫传到前朝,定然出自这几个讨债鬼的手笔! 他虽然想看看这群不孝的东西到底要闹出什么动静,可却不能把无辜的安儿牵扯其中。 “太子怎么看?” 景帝忽然出声。 朝臣们顿时安静下来,在皇上说话的时候他们还不停口,那跟找死也差不多了。 太子萧玚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对身后几个弟弟相互对视的场景似乎全无觉察,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儿臣管教不严,导致下人冒犯靖安郡主,伤及靖安郡主名誉,请父皇降罪,此事与靖安郡主无关,儿臣愿负起责任,迎娶靖安郡主,以弥补过失!” 第十三章 景帝 卧槽,还有没有更无耻的了? 这是另三位皇子有志一同的心声! 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主意? 二皇子萧玙虎目微瞪,既不甘心又无奈,他还算有自知之明,他一个一正妃俩侧妃三个嫡女的已婚人士,就不要妄想靖安郡主了,那是他们祖母的心头肉,怎么可能随便许出去?况且他和正妃夫妻恩爱,也真没什么二心——只是,想到靖安郡主背后的数十万大军,一心走武功路线的他就忍不住肉疼! 三皇子萧玹忍不住捏了捏腰间的玉佩,脸上温润的笑容也龟裂了一瞬,对太子简直不忍直视了——你一个快三十的老婆小妾一大堆的老男人,想“负责”一个豆蔻年华的名门贵女,大哥,你脑子是进水了么?自己才二十四大好年华,都没好意思去肖想这种美事,您要不要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啊? 四皇子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从鼻子里喷出一道冷哼,那高高的眉梢都快吊到头发里了,心里的鄙视跟黄河之水一样滔滔不绝,虽然,他不承认,这其中大约也许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凭什么这家伙敢在朝堂上这么大放厥词,还不是冲着父皇偏心他么? 三个皇子心情格外复杂,王公大臣们更是表现各异——太子这是豁出去了,这下子,靖安郡主就算是不愿嫁他也不行了,名声都传遍朝野了! 虎威将军赵穆冷笑了一声,出列洪声道,“皇上圣明,靖安郡主不过一稚龄弱女,既遭人冒犯,惩罚了冒犯之人便是,虽一时有碍名声,但她毕竟是被无辜牵连,时间长了,众人自然明白!” 好一出贼喊捉贼的好戏!不就是仗着靖安郡主没有父母依靠嘛,若古修明那家伙还在,敢这么欺辱他闺女,弹指间就让你灰飞烟灭,别说还只是储君,就算是皇上,也得让你狠狠栽一个跟头! 赵穆跟古战都做过景帝的伴读,遥想当年古战把堂堂太子整得灰头土脸、悻然认输的场景,不由地抬头,眼角余光瞄了瞄上首的景帝。 ——只要皇上不公报私仇,谁也别想亏待了古战的闺女! “赵卿所言有理,此乃朝堂,朕与诸位公议天下大事之处,闺阁弱质岂可轻易挂在汝等嘴边?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景帝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施施然站起来,扬长而去,扔下一干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完全弄不懂景帝的意思。 出了大殿,景帝没有去乾清宫,想了想,脚步一转,朝慈宁宫而去。 景帝罕有地上午便出现在慈宁宫,太后刚刚礼过佛,正在用早膳,桌上不过摆了六碟小菜,一碗碧梗粥,甚是简单。 景帝一进来,先看到餐桌,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太后自然明白儿子心里所想,忙笑道,“我年纪大了,本来用的也不多,更不喜那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把戏,就这样家常的刚好,何苦非摆出一大桌子,到时候哪里还有胃口用膳?” 景帝叹道,“母后年轻时也是如此,哪里是因为年龄原因。” 太后轻声笑道,“我那时不过是想给你妹妹积点福气,盼着佛祖显灵,让她过得美满,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太后口中的“你妹妹”,自然只有早已逝世的泰和公主萧云曦,提到她,景帝想起自己的来意,也不由得沉默了。 萧云曦是太后的老来女,生下来的时候,景帝的长女都出生了,在景帝眼中,这个小妹妹几乎就相当于自己的女儿,自然也是宠爱有加。 “是朕的错,如果不是朕判断失误,阿曦也不会……” ——那个狡如狐的家伙也不会战死…… “家国大事,我不大懂,可也没听说做皇帝的一生不犯错,知错能改,就是天下苍生的福祉了,何况,那时候你才刚刚继位,根基不稳,怪不得你,这就是阿曦夫妻的命。将军难免百战死,将阿曦嫁给修明时,我就有了心理准备,阿曦最后受不住煎熬,也是因为他们夫妻情深,我虽难过,却也不恨,只盼着他们夫妻下辈子还能和和美美,顺遂一生。如今,我心里,也只需牵挂安儿了。” 太后说得平平静静,神情淡然通透,时光磨平了那巨大的创伤,虽然回想起来依然隐隐作痛,但到底不至于再崩溃,理智也能压得过情感了。 景帝心中倍觉对不起老娘,然他心中的痛并不比太后少,甚至是加倍地痛——无论是作为好友,还是作为皇帝,失去修明的痛苦都不亚于失去妹妹,这也是他这么多年越来越不愿明面上提及修明夫妻的原因。 可再不愿提及,也不是厌弃,反而是郑重放在心底,而他们夫妻留下的唯一的独苗苗,他又怎么能让人欺负呢? “安儿一向是个乖巧安分的孩子,这回是怎么了?都牵扯到前朝去了。” 太后闻言,难得脸上露出了一抹不悦的神色,冷声道,“还能为什么?不过是为了安儿那个‘古’姓,修明虽然走了,可人脉却留了下来,何况还有不少古家家臣侥幸未死,如今分布在各处边疆戍守,他们依然对古家忠心耿耿,安儿虽然乖巧,可耐不住她背后的这股军队势力,谁都想染指,可不就把主意打到安儿身上了,仗着安儿年幼脸薄就想诱骗,可曾把哀家放在眼里?” 景帝皱了皱眉,“朕原打算待安儿及笄了,给她找一个靠谱的女婿入赘,将来生了孩子,也好继承古家的香火,但如今让这些不孝东西一闹,安儿背后的势力浮出台面,引来八方觊觎,恐怕将来的姻缘路难走了。” 太后不以为然地道,“怕什么,难道我这个皇祖母加上你这个皇舅舅,还不能给安儿挑一个合心意的女婿?如今可不是阿曦那时候了,安儿有我们庇护,尽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想如何便如何,我这个老婆子,还撑得起安儿的腰!” 景帝笑了,笑意如碎碎的星光融在眼底,眼角显出几道细长的鱼尾纹,透出了岁月的沧桑和严正,“母后还是这副脾气!您放心吧,儿子也把安儿放在心上呢,不会让人欺负了她,那几个臭小子也不行!” 第十四章 流言 弹劾太子的折子都被留中不发,景帝没再提起,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一直心中记挂着这件事的太子爷松了口气,父皇到底还是向着他的。 且不说太子松气其他皇子泄气,景蕴轩里,清安日子过得平静,然她内心却越来越觉得时间紧迫,如果什么都不做,实在心中难安,但她暂时又没有什么头绪,便和许嬷嬷白嬷嬷商量,准备向太后请假出宫,去见见前辈子从来没在意过的古宅中伺候过父母的老人们。 这一日,清安在去慈宁宫的路上,忽然听到两个小宫女躲在假山后议论她,什么清高自许,目无下尘,什么惹得太子殿下为她倾倒,什么名声臭大街都传到了前朝…… 清安就像是被人定住了似的,静静地站在原处听着两个小宫女在不知所谓地诋毁她,在一众随侍们担忧的目光中,她忽然嫣然一笑,“有意思——许嬷嬷,你带人把说话的人揪出来,送到景蕴轩。白嬷嬷,我们继续走吧。” 这次,连白嬷嬷都难以镇定了,她皱着白胖的脸,眼中泛出怒火,“主子,宫里的人一向知道谨言慎行四个字,能这么大咧咧地在外头说人是非的,定然有幕后指使之人,主子何不干脆将这两人带到太后宫里,请太后帮忙处置?” 白嬷嬷没说的是,主子这般私自囚人,传出去只怕名声更不好了。 “我一个身居后宫的小姑娘,见的人也有限,还能得罪几个人?左不过就是那几个,东宫的,皇祖母都警告过了,我以为凭太子妃的聪明,应该不会往枪口上撞,还有白若薇,我这个‘表姐’啊,可最是自负,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所以天下间什么最好的都该给她,所有人都该围着她转,被我断绝了往来,心里指不定多么生气呢,她可不会觉得六年的”姐妹之情“可惜了,她只会恼羞成怒,只会觉得既然我以前傻傻地给她利用,为什么不一傻到底。只是传点小话给我点下马威,有安和公主给她撑腰,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么?” 白嬷嬷皱了皱眉,“主子认为是白……长安郡主做的?” “安和公主当年在宫里有多嚣张,连我娘都不及,手头有些人脉也正常,只是这般为了女儿的一点私怨就暴露这些暗桩,呵,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呀!只是安和公主难道没发现,她这一出手不要紧,就不怕得罪宫里的另一大巨头?” “主子指的是……” 清安抿嘴一笑,伸出葱白指尖,点了点颊边若隐若现的酒窝。 “自然是安贵妃啦,皇祖母不管事,太子妃如今是不敢出头,安贵妃如今是想撒手也撒不了,偏在她全面管理宫务的时候,出了这等流言,岂不是在向皇上说,她管教不善,能力平庸么?安贵妃能愿意让人这么抹黑?” 白嬷嬷想了想安贵妃的为人,不得不承认自家小小姐说得对极了,唉,自从小小姐被长安郡主吓了一回,就仿佛开窍了一般,越来越聪慧灵敏,真是令人欣慰至极。 “那主子要不要把猜测告诉太后娘娘?” “唉,嬷嬷,我总不能一生都立不起来,但凡遇到事情就去劳烦皇祖母费神吧?这流言不过是旁门左道,倒不比东宫那事儿麻烦,且让我处理试试,我若是处理不好,再麻烦皇祖母也不迟。” “主子心中有数便好,是老奴僭越了。” “嬷嬷说哪里话,嬷嬷照顾我这么多年,嬷嬷的心我还能不知道?” 这两个嬷嬷可是实心实意地为她,她纵是糊涂,也不至于好坏不分,辜负了两个嬷嬷的心意。 既然让两个嬷嬷放手让她去做,她就该好好想想,如何让流言失去威力? ——嗯,让另一则更轰动的流言掩盖怎么样? 她记得,她身边的霁月就是八卦的小能手,情报技能点了满分的,让她散播点流言也不难。 “霁月,你这样……” 清安掩着嘴对霁月嘀咕了几句,霁月惊讶地看了看主子,然后满面笑容,脆声应道,“奴婢记住了,主子你放心吧,保准把事情办好!” 清安弯了弯嘴角,犹如冰雪初融,清冷中透着温柔,“好,让流言传三天,就三天,短了没效果,久了也不合适,其中的分寸就看你的了。千万别露了行藏,免得给你带来危险。” 真被人察觉了,她自然会没事,可霁月毕竟是奴婢,就算有自己护着,只怕也逃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就如玉芝的下场那般,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把尾巴扫干净,做出置身事外的表象来。 冒完了坏水,清安依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仙女样,说不出的纯白无暇,冰雪剔透,转身悠悠地继续往慈宁宫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一双眼睛中。 “呵,真是个有意思的丫头……” 清安驻足的假山右侧,有一座两层亭阁,专门给人夏日赏荷的,如今那水中不过几片不大的碧叶,荷花是影子都不见,却也有人倚楼而坐,正好将清安一行尽收眼底。 男人一手勾着紫砂壶,一手捏着小巧的茶盅,正怡然自得地品着。 他大约二十左右,两肩平宽脊梁笔挺,犹如雪里青松般,彰显出一种冷峻挺拔的气度,只是仿佛是大病初愈,他的背影十分消瘦,偏偏系着掌宽的玉带,又穿着浅霞光蓝的宽袍,敞着四尺有余的宽袖,显得整个人空荡荡的,弱不禁风。 在亭子四周千娇百媚的鲜花映衬下,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轮廓立体而深邃,因为面颊消瘦,唇淡无色,凸显得线条格外冷峭凌厉,尤其是那挥毫斜挑的一笔墨黑长眉,几乎飞入了鬓内,凛冽如出鞘的三尺冷锋。 明明是弱不禁风的身体,却似乎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印象,那绵延在眉梢眼角的是山峦的沉着稳定,不可动摇,被死死地压制在那双沉潜如渊的黑眸底处,而浮于表面的,却是一层引人注目的病弱之态。 此时就算口吐兴味盎然的轻佻话语,脸上依然面无表情,深沉凛然,真真是违和至极。 男人身边立着的白面年轻男子弓着身子,恭敬地问道,“殿下,可需阻止?” “阻止做什么?”男人斜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道,“难道这出戏不好看?” 那白面男子不再言语,暗中却腹诽自家的主子——也只有您,才会觉得“太子与宫女勾搭”这种攸关纲常伦理的大事,只是一出不上档次的好戏! 这丫头哪有意思了,真正是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好不好? 第十五章 安敏 安贵妃快气疯了! 她掌握宫闱十余年,井井有条,从无疏漏,近几年虽然看似放权给了太子妃,但真正的实权还是掌握在她手中,如今,居然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低级错误! 钟粹宫里正殿里,她冷冷地勾了勾艳红的丰满唇瓣,却笑不达眼,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寒气四溢,斜睨着大总管司忠,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去给本宫查,本宫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本宫的后宫里蹦跶!” 她不过改吃素三五年,就有人敢在她掌控的后宫耍猫腻了,真是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公主府里,安和公主摩挲着长女的肩膀,笑得张扬自负,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一位战斗力相当彪悍的女人,将来也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此时此刻,她确实心情十分痛快。 “不过是一介孤女罢了,给她面子,奉承她几句,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本宫碾死她跟碾只蝼蚁差不多,我儿可解气了?” 白若薇笑得甜蜜蜜地搂着母亲的手臂,“还是娘疼我,给她点教训,也好教她知道,我白若薇可不是她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人物!” 凭什么大家都是郡主,偏偏她得了太后皇上的青眼,连太子殿下都对她另眼相看,许以皇贵妃的尊位,而自己,费尽心思,百般讨好,甚至不惜献上清白身子,也没能从太子那里得一个区区侧妃的承诺,人比人得气死! 既然靖安这贱人不识趣挡了她的路,那就不要怪她翻脸了! 于是,靖安郡主轻佻不检的流言,迅速在宫中蔓延,从哪里传出的查起来难度可不小,因为这次流言是从最底层开始,但流传速度之快,却是让人意想不到。 先是后宫东西六宫的粗使们之间开始传,慢慢地就过度到三等宫女,二等宫女,等到传到姑姑嬷嬷级别的时候,各宫的主子也不可避免地知晓了。 别的不说,各个主子第一个反应却都大差不差—— “居然有人敢捋安贵妃的胡须,在宫里传闲话,胆子够大嘛!” “哈哈,这可真是,姓安的贱人也有被雁儿啄了眼的一天,真是痛快……” “这人到底是针对靖安郡主,还是安贵妃?嬷嬷,我们还是按兵不动为好。被牵扯上的这两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传了三天,安贵妃脸色就阴了三天,就在她准备雷厉风行地将所有传过流言的内侍宫女一股脑发配进了慎行司时,司忠匆匆给她送来了一个消息,令她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新的流言?关于太子的?”安贵妃半眯着美眸重复道。 司忠头垂得低低的,“奴才顺着这起流言去查,谁知查出来源头竟在浣衣局那个东宫遭贬的玉芝头上,奴才已经暗中将玉芝监视起来,正要请娘娘的示下。” 半晌,安贵妃仿佛想通了什么,忽然嗤笑了一声,艳丽的唇瓣勾起,“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女人间的战争,胜负与年龄从来无关。” “啊?”司忠茫然地看着主子,压根没明白主子的意思。 安贵妃却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懒洋洋地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人家给我面子,让了三天,是我自己没本事在三天内消弭流言,也怪不得人家。这次,咱们手慢一步,本宫也不是输不起的,传下去,就说那玉芝对东宫心怀怨愤,口出诋毁之言,杖毙了吧。” 至于那些身在宫中却不守着为奴本分,被人利用播弄口舌是非的奴才,想必是好日子过够了,既然如此,那就都甭想好过! “另外,所有参与散播流言之人,送入慎行司,着慎行司量刑。” 轻飘飘一句话,就决定了将近五十人的命运——入慎行司者,非奇迹不能出,这四十八人自然不会有特例存在,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从慎行司出来,不过几日后,就全化成了乱葬岗上野狗的口粮。 安贵妃犹不解恨。 “主子,就这么算了?”司忠下去办事了,素姑听了半天,也差不多想通了其中关节,却不觉得以自家主子的性子,能就这样罢手了。 “算了?”果然,安贵妃冷冷一笑,“惹了我安敏,还想捞尽好处全身而退?越是查不出来源头,本宫越是确定罪魁祸首是谁,来来回回就这一招,以往本宫还看在贵太妃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么,贵太妃早就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她还敢把手伸进宫里,连东宫那位借刀杀人的计策都看不穿,也敢掺和到储位争斗中!” “那主子的意思是?” “既然她不给本宫面子,本宫自然也不用给她脸。就为了那点子虚荣的念想,就纵容自家女儿勾搭太子,想来个生米做成熟饭,也不怕胃口太大撑着了,别人站队都是凭的实力,她倒好,凭自己女儿的*……那长安郡主也是,小小年纪,不知廉耻,尚未成亲就破了身子,还当自个儿做得多隐蔽,说不得,本宫就做一回棒打鸳鸯的恶人罢!” 素姑闻言忍俊不禁,她是安贵妃心腹,自然也知晓许多宫闱中不可说的秘事,尤其是涉及皇上和太子的,纵然自家主子再口无遮拦,也只有沉默一途,但却不意味着,自家主子肯干吃亏不反击! “吩咐下去,以后安和公主和长安郡主母女,没有特招不得入宫。本宫倒要看看,一个未婚先孕的名头,这长安郡主背不背得起!” 素姑一愣,“主子怎么知道长安郡主会未婚先孕?” 安贵妃妩媚一笑,伸手撩了撩耳边的鬓发,“那就看某些人聪不聪明,能不能抓住时机了!” 安贵妃口中的某些人,此刻也正在为此头疼,她对于即将被白若薇伤害到的另一个人,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情,很有些想管管闲事的冲动。 自己弃若敝履的,白若薇趋之若鹜,而白若薇拥有却不珍惜的,恰是她羡慕而不可得的,想想真是讽刺。 她不想看到白若薇那么得意那么风光,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人陷入那种丑陋可鄙的泥潭里,沾一身污点,一辈子都洗不清。 第十六章 堵路 只是想要做成这一切,光靠她身边这几个人肯定是行不通的。 她也知道,许嬷嬷手里掌控着她娘泰和公主的人脉,但她娘当年十八岁出嫁,二十三殇逝,活得又短,嫁得又远,就算有人脉,到如今又能剩多少,哪里比得上安和公主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宫里钻营的势力? 所以,她必须要将父亲这边遗留的人脉聚拢起来了。 择期不如撞期,过两天正好是古家派人和许嬷嬷联系的日子,清安思忖了一番,干脆同太后撒娇耍赖地要来了出宫的腰牌,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两生头一次的出宫之行。 慈宁宫有专门的采买侧门,太后还是不放心她,想点一支侍卫跟去保护,却被清安严词拒绝——开玩笑,带上这么多人一起出宫,谁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就算想做些什么,也定然会束手束脚,还不如低调点,更加自由。 霁月晴空都是古家的家生子,会一些拳脚功夫,晴空尤其是以保护清安为目的培养的,功夫十分不错,而霁月则是以情报专长,其余的小丫头则是宫里的宫女,因为来来去去的并不长久,清安也不怎么信任,倒是扎根在景蕴轩的太监总管罗程,带着他的小徒弟小路子,虽然是宫里人,却被清安接纳,融入了自己的心腹圈子里。 这头一次出宫,罗程也不放心这个他从小看大的主子,干脆留下小路子给看守景蕴轩的许嬷嬷跑腿,自个儿执起鞭子,当起了赶车的马夫,白嬷嬷和晴空随侍在清安身边,霁月和几个小宫女坐另一辆马车,两辆马车就这么低调地驶了出去,暗处十来条身影悄无声息地缀在了马车后,跟着出了宫。 别看罗程是内侍总管,在皇宫食物链中也是养尊处优的一号人物,手底下的功夫真不赖,马车赶得又快又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马车也被布置得十分舒适,厚厚的大毛褥子将车榻车壁都包裹得软绵绵的,外面再罩一层滑如水的素净扬州丝绸,人坐在里面,就和陷入了云彩里差不多。 清安是第一次出宫,皇宫外很长的一段路都是空旷的,连树木都很少,她也不嫌无趣,兴致勃勃地从车窗特特留出来的一道缝隙里往外看,真真是一副土包子进城的模样。 “这皇城边上,除了来往的官员侍卫,几乎没什么人迹,待过了千机桥,才算是脱离了皇城范畴,真正热闹起来。”白嬷嬷在一旁悄声给清安解释。 “是呀,郡主,咱们京城是东贵西贱,南贫北富的格局儿,咱们祖宅就在东边白马胡同那儿,一整个胡同都是咱们家的。”晴空也凑趣道。 清安真没想到,出了皇城,这地界儿依然属于皇城,只觉得往日的自己眼界小得可怜,倒也并不难过,左右这辈子她会想着法子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以后出了宫,开眼界的机会多得是! 听到晴空说起自己未来的家,她眯着眼微微笑,心里充满憧憬,周身气息暖融融的,寻不到一丝冰雪痕迹。 大约行了三刻钟,单调的景色慢慢开始晕染了色彩和声音,窗外行人见多,打扮富足,面色红润,宽阔平整的大道两边也出现了形形色色装饰堂皇的店铺,灰色的瓦,白色的墙,青色的路面,与清安以往那个不是朱红就是明黄充斥了种种鲜艳色彩的世界大相径庭 ——原来房子不光是朱红柱子琉璃瓦,还有灰扑扑的外表,原来还有人穿抹布(景蕴轩里的抹布都是细棉质的)做的衣服…… 罗总管没在这里停下,依然往前赶车,又走了一阵子,行人更多,商贩吆喝的声音也渐次出现,行人不再穿着绫罗绸缎,倒是棉衣麻布居多,也不那么细致,精神状态虽好,但却不及先前看到的人红润。 一副惟妙惟肖的民生画卷在清安眼前徐徐展开。 “这么远啊?” 清安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看了,仿佛也走了很久,却依然没到目的地。 白嬷嬷闻言笑了,“不远呢,郡主,才行了半个时辰罢了,罗程是想让您感受一下民间的氛围,所以还绕了一条道,从北区穿过,这边大多是富裕人家聚居,还算安全热闹。” 古家的老宅在东城区靠近皇城的地儿,并不需要走多远,罗程知道这是郡主第一次出皇宫,有心讨好,特地转了个弯,清安果然喜欢,完全沉浸在了这个全新的世界里,看处处都是新奇,马车忽然一个呼哨停了下来,总算罗总管技术过硬,清安正走神呢,也只是踉跄了一下,没有摔倒或者撞到。 “怎么了,罗叔?”晴空扶住了清安,连忙问道。 照宫里的规矩,凭罗程的年纪和地位,被人喊一声“罗爷爷”也是应当应分,不过霁月晴空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宫里人,愣是叫不出口,折中了一下,就喊了“罗叔”,罗程也笑眯眯地应着,一点也没有主子的丫鬟小瞧他的心思——事实上,他心里还喜滋滋的,一个切了根的在众人眼中不男不女的公公,被人叫一声叔,就好像他身为男人的身份还是被人承认的,他的尊严依旧完好无损,他心里能不美吗?这一美,可不就更加死心塌地了。 “没事,前面出了点小冲突,堵住了路,现在掉头也来不及了,主子稍候,老奴去——老奴好像看到安和公主的座驾了,还有那个骑马的——唔,应该是安信伯顾家的二公子,嘿,原来是他们啊……” 鉴于罗程最后那句话格外意味深长,充满了不可说的内涵,清安少有的好奇心也被挑动了起来,她悄悄把窗缝掀得大点,好看得清楚点。 “罗叔,怎么啦?”清安皱着眉,不悦地问道。 这条是去古家老宅的必经之路,两边都是达官贵人的家,有的甚至一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门围墙,这路自然不差,能容三辆马车并行穿过,按说并不算窄了,可前面那辆车驾就大刺刺地停在路中间,一点也没有堵住了路的自觉。 眼看着就到了古宅,清安心情甭提多激动了,偏在这时被堵在胡同口,就好像热刺刺的心被一盆冰水迎头浇透,别提多扫兴,清安纵然是个好脾气,也不高兴了。 罗程大概看明白了前面的纠葛,容长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轻声回道,“郡主莫要担心,是安和公主的次女长宁郡主,车驾路过这里,看到安信伯家的顾二公子,一时心情激动,这不,把人堵在这里,不让走呢!” “长宁郡主?顾二公子?” 第十七章 顾二 清安有些诧异。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她除了从白若薇口中听过白若萱的名字,竟从来也没见过本人,据说这位长宁郡主脾性骄纵蛮横,自视甚高,偏偏整天追着一个男人跑,把皇家以及安和公主的脸都丢尽了,太后一向是不喜欢她也不允许她进宫的,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样的场合碰到。 不过,既然已经和她姐断交甚至和她们母女撕破了脸,此刻清安也不想和对方打招呼,她只想对这家人敬而远之。 至于那个顾二公子,清安咬着嘴唇思忖——好像有点耳熟,总觉得这人有点重要,但肯定不是这辈子听到的,如果他跟白若萱有纠葛的话…… 对了! 清安蓦然睁大眼睛——上辈子她曾经听白若薇提起过她妹妹的心上人,好像就是这顾家二公子,只不过,这位却是英年早逝,竟比她还早一年去世…… 据说是为了调查江南的一桩牵连数千万两银子的贪腐大案,他在回途中被人刺杀,摔下悬崖,一行八十六人全部遇害,其现场之惨烈,震惊天下! 清安之所以一听到名字就想起这人,还是因为景帝对他的态度,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小霸王,一个在京城中一抓一大把的伯府的嫡次子,最终却得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葬礼,其规制甚至超过许多王公宗室,景帝与所有皇子全部出现在葬礼上,还当场追封他为忠勇侯,牌位移入宗庙,永享皇家香火。 据说,这位之所以得到这样空前绝后的圣宠,是因为他虽然身死,却依旧立下了大功,正因为他在江南搜集齐了证据,那些盘踞在江南的大鳄们才孤注一掷地联合起来刺杀他,而这位更是心狠,眼见无法突围,竟剖开自己的肚子,将所有证据藏在自己的血肉中,让那些大鳄们纵使杀了他们所有人,也一无所获,所有的盘算付诸流水。 …… 白嬷嬷倒是听说过这段逸闻,不屑地道,“说出来都污了郡主的耳朵,这长宁郡主追着安信伯次子满京城跑,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人人都夸长宁郡主热情勇敢,敢于主动追求自己的幸福,京中许多女儿居然还想向长宁郡主学习,要老奴说,不过是寡廉鲜耻罢了,郡主万万不可与这种人交往,没得连累了自己的名声。” 罗程在车外也笑道,“白掌事说得对。这顾二公子风流倜傥,嚣张跋扈,却是京城四公子之一,别的三位公子,或是文采非凡,或是武功出众,或是书画一绝,唯有他,竟以一张绝无仅有的俊脸入选,不过那纨绔名声却丝毫不亚于他的美貌名头,据说长宁郡主一见倾心,竟再也看不见世间其他男子了,偏偏顾二公子看不上她,避之唯恐不及,两人你追我逃,在京中成了一则笑谈!” 是吗? 清安不是个人云亦云的人,尤其是回忆起前世这人做下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更不觉得这样的英雄会真的一无是处,也许风流是有,但既然能被皇舅舅委以那样的重任,定然不只是世人眼中的风流纨绔子。 说不定,这只是人家的伪装呢。 只是,一想起这个人死时的悲壮,清安就觉得心头堵得慌,也分不清惋惜、同情、敬佩等情绪哪个居多,想想自己前世无声无息、悲惨屈辱的死,再对比这人惨烈悲壮、万人景仰的葬礼,她在这一刻,格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需要改变,彻头彻尾的改变! 脑中一瞬千念,现实也不过刹那。 清安怀着见识偶像的复杂心态,迟迟疑疑地掀开一角帘子,向外窥去,哪知不过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神秘深邃的眼眸,那点点戏谑的笑意,宛若细碎的星光,幽远得引人遐思。 顿时,她心中如被巨锤一砸,神魂震荡,全身的血液,尖啸沸腾着直往头部冲去,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庞,霎时美玉生晕,遍布霞光—— 世上竟真有这样的美男子! 这男子一身轻袍玉带的贵公子打扮,二十出头,乌发整齐地束在白玉冠中,两耳后垂下两条飘逸的发带,肤质如同冰冷的白玉,深眉骨,高鼻梁,形状完美的淡粉色薄唇,乌黑如剑的长眉斜飞入鬓,狭长的黑眸好似午夜的星空,黑得透出妖异的蓝芒。 他面带微笑,却不是那种温柔公子含蓄内敛的笑,而是似挑非挑着薄而润泽的唇畔,显出一抹会让女人眩晕男人憋屈的似笑非笑,慵懒而随性,这无疑让他显得更加傲慢风流,却又让人无端地感到深沉危险。 他骑在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上,青松茂竹般挺拔的腰背,完美到没有一丝瑕疵的姿态,衬得白马如白曦再生,而白马又反衬得他俊美如天神,两者相得益彰,端看他这副俊美高贵到没朋友的外表,任何人也想不到,此人就是京城鼎鼎有名的纨绔,安信伯嫡次子,小霸王顾牧。 这顾牧笑吟吟地骑在马上,杵在路边,似乎在百无聊赖地等着下人和安和公主府的人交涉,实际上也的确是百无聊赖,以至于他一直兴味盎然地盯着清安,向微微愣神的清安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小仙女,戏好看吗?” 清安倏然放下车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那边,安和公主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里面钻出来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小婢,冲着顾牧福了福身子。 “想不到竟在这里遇到顾公子,当真是有缘,我家郡主向顾公子问声好。” 这一身葱绿色绸缎的俏丫头,显然是白若萱的心腹,态度很是活泼大方,她站在车辕上,笑容可掬地仰头对顾牧说道。 顾牧还没开口,他身边落后一步骑在一匹棕红色骏马上的年轻随从便驱使着马上前一步,笑眯眯地道,“这位姐姐好,又见面了。不过,我们这隔三差五就能撞到一起,只能说明京城太小了,至于这有没有缘,可万万不能随口胡说,我家公子是无所谓,不过连累了你家郡主的名声,就不好意思啦!” 这俏丫环微微一愣,随即笑容满面地道,“这位小哥言重了,我家郡主向来倾慕顾公子人品,遇到了打声招呼,想必也不算出格。” 浓眉大眼的年轻随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得耀眼的牙齿,伸手状似苦恼地挠了挠头,显得格外憨厚老实,“郡主出不出格我们做下人的也不知道,不过要是让咱们伯爷知道公子总是不小心偶遇郡主,恐怕又要有一顿家法等着公子了,还请郡主和这位姐姐谅解则个。” 这随从外表憨厚,却句句暗藏玄机,伯爷因为顾牧偶遇郡主就要家法伺候,岂不是暗指安信伯压根就看不上长宁郡主? 清安听得心头一跳,自从她这辈子貌似变聪明以后,听人的潜台词那是一听一个准,既然安信伯不喜欢白若萱,那前世这两人差点订婚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那俏婢被随从的话堵了嘴,正要再说什么,那边马车帘子一动,又钻出个身材凹凸玲珑的少女,正是长宁郡主白若萱。 第十八章 围困 这还是第一次,清安认真地打量白若萱。 白若萱今年十五岁,比其姐白若薇高了半个头,生得也比白若薇柔和许多,柳眉杏眼桃腮鹅蛋脸,标准的古典清丽女子,肤色白皙柔嫩,嘴唇微翘,未语先笑,头戴八宝攒珠孔雀钗,一身曳地的渐变橙彩绫罗对襟长裙,裹着一条樱草色的长长披帛,柔柔地垂在肘下,显得清丽无匹又不失奢华。 此刻,她姿态轻盈,双目含情,羞涩又温柔地冲顾牧福了福。 “顾公子有礼了。” 顾牧在马上漫不经心地抱拳回了一礼,十分随性轻慢的动作,由他做出来,是让人没法生气,可那股子轻慢中传达出的信息,却不容人忽视。 而他更是连一个字都没说,这种完全不加掩饰的嫌弃态度,明显得白若萱想看不见都不行。 她不由得咬住嘴唇,露出了被羞辱的难堪,以及被心上人羞辱的仓皇伤心。 就算她追着男人跑的名声都流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可她终究不能当着顾牧的面向他一诉衷肠,否则她就不是流言缠身而是苛责加身了,而顾牧却也正借着女儿家的这份不能宣之于口的姿态,堂而皇之地拒绝,除了口出恶言,几乎能用的手段都用尽了,今天这样的冷脸轻慢之姿,不过是寻常罢了。 女追男,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纵使风流纨绔如当事人顾牧,也是接受不能,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 然而白若萱就像是入了魔一样,不管不顾,深吸一口气平息了那一刻的尴尬,又挤出了温柔得体的笑容,只是那笑中带着苦,终究不如她自己想象中的美好。 “下人言语不谨,让顾公子看笑话了。” 远远地听到这一句的清安,却紧紧皱起了眉头,说不清为什么,她只是觉得,白若萱这句话说错了,那位顾二公子恐怕未必高兴,如果她肯勇于说明自己的心意,说不定这位顾二公子反倒会高看她一眼,现在这样把什么都推到下人头上——她举目望去,果然看到顾牧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无妨,本公子也不是第一次看笑话,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顾二的声音懒洋洋的,低沉磁性,听得人耳朵阵阵酥麻,别有一种率性不羁的味道,可惜内容却远不及他的声音好听! 这样的话,跟指着白若萱的鼻子骂她是个笑话有何异? 饶是白若萱都放弃了脸皮,听了这句话,还是当场被说哭了,一时间,泪盈于眶,梨花带雨,美人垂泪,好不让人怜惜。 那俏婢见状脸上不忿,就要上前理论,顾牧哪里肯和一个奴婢撕扯,仿佛没看见面前有一位正流泪的美人,扭头冲自己的随从呵斥道,“平日里尽会抖机灵,一遇上正事就傻了,还不快走,公子的时间可不是人人都耽误得。” 那随从忙点头哈腰,嘻嘻笑道,“公子教训的是,奴才太笨了,以后一定向泰阿取经,争取将公子护得密不通风,那些个狂蜂浪蝶就别想近公子的身!” 清安在远处听他主仆俩你一句我一句,都替白若萱羞死了,对顾牧的偶像印象也碎了一地——这毒舌没风度的男人真的是她记忆中的大英雄? 白嬷嬷忽然轻声道,“郡主,长宁郡主走了。” 窗外响起一阵阵咕噜声,那安和公主府的马车队,飞快地从清安的马车外驶过,很是急切狼狈,透出一股子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哪里还有脸待下去?平白的让男人羞辱,真不知道长宁郡主怎么想的,凭她的身份,还能找不到一个好夫婿?”晴空一边看不起长宁郡主,一边也想不通。 她的观念代表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观念,所以长宁郡主的行为十分让人不齿,但清安此刻却隐隐有些理解长宁郡主,为情所困,为情疯魔,在女子而言却并不是稀奇事,那些自以为能被理智所控的女子,不过是因为没遇到过顾牧这个人,这人实在是美得让人心折,光彩华章,冷峻凛冽,就仿佛是一笔让人惊艳的浓墨重彩,在女子空白的情感世界里重重地挥了下去,令人刻骨铭心,无法自拔。 清安想,那一世,当他的死讯传出时,连从未见过他的自己都十分触动,如长宁郡主这样心悦他的人,又该是何等伤心? “咱们不过是一些旁观的人,又哪有资格去评定别人的真心?”清安淡淡地道。 白嬷嬷和晴空便不说话了。 眼前的闹剧不知何时散了,罗程在车外轻声问道,“郡主,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 “走罢。” 定国侯府是以国公府的规制建立的,虽说清安父亲承袭的时候降了一级,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等定国侯携着长公主从边疆回京养老,就会重新升回国公爵位,因此,内务府也好,礼部也好,都没那个闲工夫来回折腾,督促定国侯府改制。 清安一行,本来差几步就到了定国侯府,谁知他们才刚转进最后一条巷子,十来个一看就是地痞无赖的家伙就一拥而上,将他们的两辆马车团团围住,动作快的,连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好像专门就藏在拐角里等着堵他们似的! “罗叔?”清安绷紧了脸,攥紧手中的帕子,在马车里唤了一声。 “郡主,好像是一些不长眼的小毛贼,您坐好了,没事儿。” 罗程倒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不说他们背后跟着的暗卫,一个人挑战这群乌合之众亦能手到擒来,就说这些混迹市井的地痞无赖,要没有一点眼里劲儿,早就被人弄死了,他们一行虽然低调,但车壁上的徽章不是假的,马车本身的精致华美程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这些地痞无赖只要长了眼睛,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胡来! ——除非,这些人背后有人指使! 罗程不想让清安察觉到危险,但清安又岂能一无所觉?那种不正常的停车方式,以及窗外已经响起的不怀好意的喧哗,不堪入耳的话一句句传入她的耳中,让她想忽视都难—— “哟,今天走运了,老大,瞅这马车,我的个乖乖,这车壁上居然镶了金子!镶了金子!” “金子算什么?你闻闻,香不香?这阵阵香风的,里头肯定是小娘子。就是不知道这是哪个楼子里的头牌?真他妈勾人!” “管她是哪个,便宜咱们兄弟了!不出点好处,可别想从我们哥几个手中过去……” “光好处怎么行,财咱们当然要,这人嘛……” “好看就留下,嘿嘿,老大,这回该让兄弟尝尝女人的滋味了吧……” 看似说了许多,只是七嘴八舌,说得极快,令清安一行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 站在这群人最前面的是名高壮的年轻汉子,他一身短打,简陋旧衣下是贲起的肌肉看上去爆发力十足,力量也十足,面对着白净斯文跟书生似的罗程,体型差距、力量悬殊带来的威胁感简直爆棚。 此刻他嘿嘿一笑,扯着嘴里的一根稻草,抱着双臂,“甭躲了,车上的小娘子,乖乖下来,给老子亲香亲香,老子就给你个面子,不当街扒你的衣服了,你要是不识相,就躲着试试,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这领头的一摆头,本就团团堵住马车的一行人,纷纷展示起自己携带的家伙们,有匕首,有短铁棍,有斧头,而那伤人的一面,统统对准了清安一行,那锋利的刃面,在漏进来的那些许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阴寒。 第十九章 舌战 可是,等了半刻,本该在第一时间出现的暗卫,让罗程信心满满的暗卫,竟一个都没有出现! 罗程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要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一行被人暗算了,他也混不到今天的地位了。 他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冲车里的清安道,“郡主,您坐好,实在不行,咱们就冲出去。奴才豁了一条命,也不会让他们伤害您!” “哈哈哈哈,看你们的样子,是在等人来救?” 围困他们的人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光看脸色也知道一二,当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气焰十分嚣张。 “可惜呀,没人来救怎么办?哎哟哟,可怜的小娘子,吓坏了吧,没事,咱们兄弟都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你不如就从了我们兄弟?” 其中一个瘦猴说罢,还垂涎地嘿嘿笑,一脸猥琐。 如果清安只是一个养在深宫十三载、连听一个血腥故事都能吓病的柔弱懵懂少女,乍一遇到这样的场面,听到这样淫、秽的话,恐怕真的会惊慌失措,完全失去分寸。 但清安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死的人永远不知道死的可怕,而经历过的,就会发现,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比死更可怕了。 更何况,她对于眼前的局面,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鉴于她最近得罪的人心眼都不大。 “诸位既然是在京城混的,想要混的如鱼得水,想必对京城的达官贵人之家都有所了解吧,平时做混账事的时候,若是不能避开这些不能得罪的人家,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是不是?” 马车里,忽然想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悠然从容,平和淡定,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紧张害怕情绪。 那领头的大汉利眼阴鸷,直觉让这个声音说下去不好,但他还来不及阻拦,便又听到她话锋一转,突然冷笑一声,尖锐地道,“既然各位都是有眼力劲的,难道认不出,这马车的车徽属于皇宫!” 一语如晴天霹雳,震得围着马车的地痞无赖们都傻了眼。 他们单知道这辆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但鉴于偶尔也有大户人家的后宅派人请他们耍弄一些毁人清白、栽赃陷害的戏码,他们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哪家的后院女眷想整治人——但,如果这个小女子说的是真的,这是宫里的马车…… 他们顿时没了主意,不约而同地看向领头的大汉。 这大汉暗恨,不是说这靖安郡主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吗?这一句话就动摇了他手下这么多人的心,这还叫单纯天真?难怪人家说皇宫不好混,这么有心机的小女孩,在宫里居然还算是单纯天真不谙世事,卧槽! 只是定银都收了,那么一大笔钱,够他金盆洗手去别的地方隐姓埋名逍遥下半辈子了,再叫他吐出来根本不可能,再说他们已经骑虎难下,就算现在罢手,这小姑娘也未必会饶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勉强挤出了个笑,阴恻恻地道,“小娘子还是别大话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皇宫出来的,哪个不是前呼后拥奴仆成群的,就你们这小猫三两只?我看哪,那楼子里的花魁出门都比你排场,你当老子是那种没见识的,被你三言两语就能吓住!” 清安对于这人意图激怒她的心态并不意外,既然对方敢辣手阻了她的暗卫,说明背后能量不小,对她也绝不会轻易罢手,若是她能一言说退这些人固然好,但既然威逼不成,那她只好走另一条路了,若是另一条路还是走不通,也总算拖了这么长时间,第三条路应该也铺好了。 当下,她垂下了幽黑的眸子,慢悠悠、冷飕飕地道,“信不信由你们,只是我现在把话撂在这里,我出宫是跟皇上太后报备过的,就算我没本事从你们手中脱身,可你们猜猜,皇上和太后能不能在事后找到伤害我的人?如果找到了,会不会治对方一个大不敬,将对方九族尽诛?我还就不信了,你们一个个都是孤家寡人,家里都没个亲朋故旧,老人妻儿!” 她声音清冷中尚残留一丝稚嫩,语调不高,声音不大,从从容容,宛若冬泉叮咚入耳,可说出的内容,却是半点都不含糊,简直比肆虐寒冬的刮骨罡风还要瘆人,又如同一阵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寒之气,无声无息地附上众人的后脊梁,丝丝缕缕地钻入他们的内心。 虽说大部分地痞无赖都是光棍,可光棍也有几门亲戚,而一旦混出了头的哪个不迫不及待地娶一房媳妇,生几个崽崽? 混到能被人找上门对付清安,就不可能只是从街头拉的混混,而他们越是有身份,混的越好,此时反而越不敢动。 九族,九族啊,这可不是玩笑啊!如果这小女子真的是宫里的,他们伤了她一根寒毛,那她还真有能力杀光他们的家人,宫里连个小太监都不能轻易得罪,何况这位,出宫都直接跟皇上和太后报备,分明是宫里的贵人! “呵呵,你一个小女子,有本事诛人九族……” 这大汉刚冷笑着反驳了一句话,就被清安不客气地打断了,“信不信由你,有本事你就赌!” 这番话一出,说得这群地痞们哑口无言,清安总算掌握住了现场的主动权,她趁热打铁,也不能光吓唬别人,总要给人一点甜头不是? “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一向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恐怕请你们出手的人,也没告诉你们我到底是谁,说白了,你们不过是害我的人手中的刀,只不过,你们若是伤害了我,被上面人查到了,少不得要做一把替主子挡灾的好刀,到时候,大约不需要我出手,你们背后那人也不会放过你们,谁叫我的身份不一般,弄死了我,皇上和太后不可能善了,这背后的人大约也算计好了,既弄死了我,又有现成的替罪羊,挺好!” 能混出头的,都不会太笨,这群地痞无赖瞬间听懂了清安的话里意思,只觉得好有道理,他们居然无言以对。 领头的大汉越听越沉默,攥在手中的匕首也越来越紧,连青筋都凸了出来,他原本打算干完这一票就连夜逃走,何尝不是心中怀着同样的猜忌? 可现在却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明了,他就没法再动这样的心思了,毕竟身后的兄弟们是信任他,才愿意和他涉险,若是知晓他打着推他们做替死鬼自己逃走的念头,他这个老大的位置也就做到头了!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出钱的那方他得罪不起,原以为这个靖安郡主是个好对付的,想不到也如此难缠,他有种预感,自己混了半辈子的名声,只怕今天要彻底栽了! 第二十章 救美 领头大汉的犹豫气虚,清安感觉得格外敏锐,对于如今的她而言,似乎掌握人心变幻的过程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了。 既然动摇了对方的军心,她自然要趁热打铁。 “虽说那幕后人是打定主意要将你们当替罪羊了,可那是建立在你们能弄死我的前提上,但你们真的能得逞?” 领头大汉恶狠狠地道,“有你这么个贵族小妞陪我们兄弟们下葬,老子也不亏了!” “可我亏!”清安冷笑一声,傲慢又刻薄,“就凭你们,给本郡主陪葬都不够格!我就算死了,身边陪葬的,最次也得是官家出身!现在,听好了,本郡主给你们最后一个选择,那就是——拿了我给的钱,马上带上你们的亲朋好友,连夜滚出京城,永远也别回来!你们到底是主犯还是从犯,本郡主心里有数,就算要找人算账,也轮不到你们。今儿个是我回家探亲的好日子,我也懒得见血,所以——找你们的人出多少钱,我给你们双倍,今儿你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只要你们识时务,我也不至于和你们死磕。” 清安话音刚落,罗程跟着阴恻恻地道,“各位市井好汉怕是不知道我们郡主的身份,我家郡主,是战神和长公主的独女靖安郡主!古家的名头,整个大秦恐怕连三岁孩子都听过,识趣的,当知道和古家作对的下场,不识趣,哼,咱家言尽于此!” 卧槽,不愧是主仆俩,一模一样地威逼利诱完,就都摆出了一副胜券在握、高深莫测的睥睨姿态,理都不理这群人了——似乎方才说的那一席话完全是屈尊降贵,听不听在你,动不动手却在他们! 不过,这群地痞无赖们还真的就被震慑住了,眼睛差点没凸出眼眶——卧槽,古家!那个古家!一门将帅连书童家丁都能领兵上战场杀敌的古家! 先不说古家的辉煌历史,光那个一战定乾坤带给大秦五十年和平的传奇战神定国侯,就是整个大秦的国民男神,在这些朝野习武人士的心中,就如同文人心中的孔圣人那样,简直是供上了神坛! 而现在,这人说,马车里的小……贵人,是战神的独女,是战神和皇室嫡长公主的独女——卧了个大槽,如果这人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么,他们居然冲撞了古家小姐,这叫什么事儿啊?天降横祸有没有? ……也许,也许,这人只是在吓唬他们? 还没等这群人侥幸完,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道蕴含着丝丝笑意的低沉声音,“诸位不用纠结,我可以证明,她说的句句属实,没有一句虚张声势的话。” 这声音出现的无声无息,不但那群地痞无赖,就是清安都吓了一跳! 她重生以后,虽然依旧手无缚鸡之力,但五感灵敏了许多,连人的情绪变化都能模糊感知,这忽然在近处出现一个人,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难道是她的感官失灵了? 那领头大汉更是紧张戒备地立刻转过头面向说话的方向,猛一气沉丹田,喝道,“谁?出来,藏头露尾的算什么好汉?!” 那声音噗嗤一声,似乎大汉说了什么好笑的话,“我顾牧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藏头露尾!不过,这位仁兄,可不是我藏头露尾,是你眼睛不好,看,我不就在这里?” 众人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一个方才清安才见过的人赫然出现在那平展的屋檐上,悠然自得地蹲在那里,姿态虽然粗鲁,但粗鲁中更透出不受拘束的不羁,然而那双幽黑深沉的眼眸轻轻一瞥,却仿佛射出了令人灵魂都感到颤栗瑟缩的力量。 领头大汉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他并没有发现自己这近乎退避的动作,而是愣愣地重复道,“顾牧?你是那个顾牧?” 顾牧扬眉,“这京城还有第二个敢自称顾牧的人?” 他话说得嚣张,却让领头大汉等人顿时哑口无言,确实,满京城的人算下来,黑白两道通吃的,可就只有一个顾牧,而这个顾牧,更不是他们这些人够格得罪的! 就算顾牧当着他们的面撒谎,他们也拿他没办法,何况,顾牧是什么人,能在黑白两道都混得风生水起的,怎么可能不懂一诺千金的道理?骗他们对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也就是说,对面那马车里坐着的,果然是古家唯一幸存的主人,那位流着皇室血统被皇上和太后亲自抚养的靖安郡主? 到了这一刻,领头大汉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被人利用了,利用了还不算,那人压根就是想让他们去送死啊,如果他们害死了靖安郡主,那他们就是妥妥的替罪羊,如果没害死靖安郡主,凭靖安郡主的深厚背景和靠山,想要报复他们,就和碾死几只蝼蚁差不多,等待他们的,还是只有一个死! 这些人混到如今这地位,本就不笨,如今想通了,才发觉头上已经悬挂了一把锋利的刀仿佛下一瞬间就会落下来割断他们的头。 领头大汉发现,自己以前的种种打算全部落空,心中愤怒兼恐惧的火焰熊熊燃起,声音更是分外艰涩压抑,“顾公子既然与我等挑明,想必也是怀了救我等几条小命的善念,我刘通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顾公子的这份情,在下记下了,还求顾公子给我们弟兄几个指一条明路!” 顾牧天生就有一种聚拢周围视线的魅力,自从他出现后,原本注意力完全在清安一行身上的地痞无赖们,不知不觉间都将注意力投注到了他的身上,忽略了清安等人,自然也没有发现,从清安的马车后面,无声无息地窜出一道身影,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站在高处的顾牧自然是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但这正是他的目的,他自然不会说破,只是兴味盎然地勾了勾嘴角,心道这小仙女倒是个心思重的,怕自己出面不保险,竟还知道去搬救兵! 他走神之余,还能听进去领头大汉的话,当下勉强分回三分心神,漫不经心地一笑,“你们记不记人情与我何干?我不过是看不上你们一群大男人欺负个无辜的小姑娘罢了。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来此是为了伤害靖安郡主,如今想必是醒悟了,既然如此,自然该去求靖安郡主高抬贵手才对!” ------题外话------ 感谢15368847968、玲儿与志、空巷妹妹、cyysammi、柠檬草小精灵亲亲们,谢谢支持,么么哒 第二十一章 古家 王公宗室汇聚的内城,早已经历了一番嘈杂喧闹,送走了赶着上朝的各家男主人,重新归于平静。 靠近皇城北门的玄武大街中段,一座朱红墙壁琉璃瓦的制式府邸,放在遍地美轮美奂华府的内城显得平淡无奇,不突出也不寒酸,此刻却有别于其他宅门,生动而热闹地发出了各种声音,门楣上那黑底金隶字的“定国侯府”,被擦得铮亮,在金色的阳光下,透出庄严古朴的气势。 充盈满城的达官贵人,鳞次栉比的广厦豪门,一条大胡同里能有三家侯府,而如今这条长达两里多的阔达深幽的大胡同里,唯有这么一座府邸,低调而又抢眼地屹立着。 时已近午,大门处慢慢驶来了一行队伍,两边各有腰悬宝刀的精悍男子护卫着,当中一辆翠盖乌面八宝马车,两匹骏马拉着,后面跟着辆乌油盖小马车,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府门前。 玄武大街十分开阔,两边住的多是皇亲宗室,一代代下来,将大街两侧的土地都占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奴仆所住的民巷,不起眼地存在于家家户户的后门处,正因为如此,整条玄武大街极少有人来人往的时候,仿佛天然就缺乏烟火气,肃穆幽静得不似人间。 而这一行从正街转入胡同,虽然动作幅度不大,却仍然给大街平添了许多人气。 马车在中门侧门俱已大敞的府门前停下。 大门外,身形如塔的中年巨汉穿着一身黑色的管家长袍,激动得几乎没老泪纵横,声如洪钟地大喊,“给郡主请安!” 跟在他身后的两排青年仆人也跟着喊道,“给郡主请安!” 气势端得雄浑整齐,震撼人心! 煊煊赫赫的定国侯府,在沉寂了十三年后,终于迎来了它唯一的主人! ——尽管她只是一位尚未及笄的小姐,但她就是古家上下认定的主人! 而他们这些苦守家门的老家伙们,总算没有辜负侯爷的心愿,终于盼来了重振家族的希望! 有他们这些老家伙在,就绝对不会让古家的血脉,从侯爷这一代断绝! 晴空率先跳下了马车,她这些年几乎没断过和古家联系,对于古管家自然不陌生,当下甜甜一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再不复宫里时的稳重可靠,“古伯伯,小姐回来了!” 古管家眼眶通红,虎目中泛着水光,胸膛剧烈地起伏,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在脸上抹了抹,哽咽一声,“是,老奴率古家众仆迎接小姐归家!” “迎小姐归家!” 他身后,众口一声,声震云霄,响彻寰宇! 那一张张年轻的,热情洋溢的,坚毅诚恳的的脸庞,那一双双写满了忠心和信念的坦诚眼睛,令透过缝隙看向车门外的清安几乎无法正视! 她再也按捺不住,扶着白嬷嬷的手掀开了车帘,走了出去。 她凝视着眼前这看似中年但两鬓已然霜白的高魁男人,有些拿不准他的年纪,他生着一张黑镗子国字脸,虎目炯炯有神,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风霜和沧桑,掩藏着正直和严肃,穿着一身属于仆役的青衣,腰上却束着京中少见的皮革腰带,身材却丝毫没有走样,板板正正,一眼就让人联想到战场上厮杀的将军,但此刻,那双看向她的通红的虎目却慈爱得让人动容。 清安下意识地就知道了这人的身份,“您就是古叔?” 古管家立刻感动地咧开嘴,“不敢,不敢,小姐……郡主,叫老奴一声管家就行。” 清安抿了抿嘴,微垂下头,心中闪过一抹羞惭,她是真的对不起这些忠心耿耿帮她守着家守着“古”这个姓的家人…… 如果不是重获新生,她直到死前,都不知道这些留守在古家祖宅的老人们存在,固然是她过得太与世无争,却也是对“古”这个姓氏归属感不够,更不知道,自己前世去了,古家仅剩的血脉就此断绝,这些顽固地将“古”姓当作了精神支柱的老人们,会有怎样的结局。 她都不敢再想下去…… “是我年轻无知,对不住诸位长辈,至今才出宫归家,深感惭愧!” 清安被晴空和白嬷嬷扶着下了马车,咬了咬嘴唇,轻轻推开白嬷嬷和晴空,郑重地向古管家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现场鸦雀无声。 清安的庄重态度深深出乎众人的意料! 尽管在众人想象中他们的小主子肯定是天下第一完美的小姐,可初次见到本人,还是觉得——他们小姐果然是最棒的,看,对他们这些没用的老骨头都这么好这么尊重,真是侯爷和夫人老天保佑,古家后继有人了啊! “以后清安还会常常出宫来看望古叔你们,将来也定然是要归家。请大家千万不要再如此劳师动众,各位叔伯长辈惦念着爹娘,惦念着古家,我只有感怀在心的,叔伯长辈们对我的爱护,我也明白,咱们相处的日子长着呢,并不看这一时。” 比起管家更像勇猛将军的古管家憨憨一笑,锐利的虎目中却闪过一道精光以及赞叹——被皇宫中的两大巨头娇养的小姐,倒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纯真懵懂! 也是,哪怕那里是天下最奢华的皇宫,看当年的夫人,堂堂嫡长公主,都恨不得从那里逃出来,如今的小姐虽说有皇上和太后撑腰,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家,说穿了不过是寄人篱下。小姐过得,却未必有他们想象中的自由随心! 唉,是他们没用,一群武夫,想法就是太简单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清安才发现,他一条腿微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这点瑕疵完全不影响他周身威武刚正的气质,他的声量不再像之前那么洪亮,而是稍稍压低了些许。 “老奴这是高兴的,也想让大家知道知道,咱们古家的主子就要归家啦!古家,可还没有没落,想看笑话的,给老子滚远远的……呃,老奴就是要震慑震慑这些魑魅魍魉,让人看看咱古家人心齐不齐,就算侯爷和公主走了,只留下郡主一个,可咱古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有咱们在,郡主您就是想在京城横着走也不怕,有咱们呢!” “……”清安眨了眨眼睛,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不需要横着走,只想要好好地经营目下的日子,不辜负我背负的这个姓氏和姓氏庇护的人们,更不辜负我自己这重来一次的大好年华! “郡主不知道,我们盼着这一天,可盼了好久啦,好几个老家伙撑不住,都已经去见侯爷了,所幸老天保佑,让老奴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郡主,”古管家一边使劲眨走了虎目中的水光,一边却咧开嘴笑着絮叨,“看老奴糊涂的,废话这么多,郡主一路行来也累了吧?您到底还小,要保重身体。咱们接到传话后就开始收拾,也不知道郡主喜不喜欢,请郡主先好好休息,若是有不合心意的,待休息好后再来指点老奴,您看行不?” 清安点了点头,神情柔缓亲近,“到底是古叔想得周到,我如今也确实没精力说话,刚才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事,多亏顾公子——这位就是救了我们的顾公子,顾公子担心那些人杀个回马枪,特地护送我回来。” 古管家这才注意到缀在马车稍后一些的顾牧。 顾牧星眸半眯,扬唇一笑,顿时,周身似光晕浮动,年华流水,时光都仿佛为这一笑而定格。 第二十二章 用心 古家人当然听说过顾牧的狼藉名声,但武人们的想法多半直接,既然这位大名鼎鼎的纨绔小霸王刚刚救了自家小主子,那么他们就只有感激涕零的,绝不会学那些文人,表里不一,一边嘴里说着感激的话,一边却在心里鄙视人家。 而他更是小姐第一次归家便邀请的客人,哪怕是为了给小姐做面子,也不能等闲待之! 古管家经过多年京城侯府管家生涯的潜移默化,对这世俗名利场流行的潜规则多少也掌握了些,当下一心一意地将顾牧当贵客看待,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不必多礼,”顾牧耐心十足,与传闻中混不吝的表现极度不符,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手中的马鞭在掌心掂了掂,“有多少话不能在屋里说,堵在大街上算怎么回事?” 他这一说,总算打断了清安和古管家等人之间初次见面的隔膜,虽说双方都有意示好,但一面是人情世故略弱的豆蔻少女,一方是五大三粗的武将,一方还不能圆融自如地收拢人心,一方却笨嘴拙舌不知如何表达忠心,两方真心没法立即顺畅地沟通,顾牧这一开口恰恰缓解了双方急切却无处表达的心情,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清安压根猜不透这位的想法,她之前虽然尝试着邀请顾牧同行,但也没料到顾牧答应得那么爽快,而之后彬彬有礼和气又不失距离的表现,更可以称得上一声“君子”。 一个闻名京城的小霸王,居然有这么君子的一面,如果不是清安有后来他壮烈牺牲的记忆,简直要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只是如今她归家的心更迫切,暂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分析顾牧的态度,只把这一怪异之处记在心里。 ——活了两世,清安终于踏进了自己真正的家门,由不得她不激动。 穿过当头的大照壁,照壁上刻着一副红日初升山河图,甚是壮观,尤其落笔的“山河居士”小字,顿时让这副堂皇树在庭中的壁画变得价值连城,好在这副照壁价值再高,也无人敢光顾,连江湖闻名的神偷云九都曾坦言承认,他可以偷遍天下,却不敢动这副石壁画——因为这“山河居士”乃是当今圣上的雅号,而这副壁画,却是已故的定国侯古战一笔一笔亲手凿出来的,世间仅有的一副君臣相得的佳作。 作为古战和长公主的独生女儿,清安自然继承了父母的全部财富,包括这个价值连城的定国侯府,而这副照壁就是其中一样宝贝。 照壁后是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道,足有两丈宽,路两边砌了一尺半高的花圃,四角微凹,雕刻了福字,花圃里栽种了一米多高的山茶花,满树碗大的花朵,挨挨挤挤地簇拥在碧绿的叶片中,神完气足,笔直艳红,既有花的明媚,又有树的挺秀,显得生机勃勃。 花圃外平整的泥地上,分别栽种了两棵山松,不如平常的青松那样挺拔笔直,而是虬姿多变,形态优美。 青石大道尽头是前院正室,上面高悬着一副牌匾——福熙堂,黑底金字,虬劲阔朗,大开大阖,兵戈铁马的万丈豪气扑面而来! 清安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古管家注意到了清安的视线,顿时自豪地道,“这是咱们侯爷的字,咱们侯爷文武双全,当年先帝爷可是当众称赞过的。” 的确是好字! 经过多年的严谨修习,不说清安有多高的水平,但欣赏的眼力还是有的。 ——而且,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字,让她心中那个模糊的父亲印象仿佛被揭下了一层面纱,变得清晰深刻许多。 她开始对她那名震天下的父亲产生了向往和憧憬的心情。 “奴才等人收拾了正堂,您看……”古管家迟疑地问道。 清安默然片刻,方淡淡地道,“就算……都不在了,可我身为女儿,又怎能不孝不悌,去占据父母的屋子?想来古叔另收拾了别处吧?” 古管家惭愧地挠了挠后腰,他也不赞同这么试探小姐,可家里其他人都说要试试看,毕竟他们手中掌握的东西事关重大,若小姐不知这些礼数,眼力阅历都狭隘局限,那么他们就安安分分地守着小姐,等小姐诞育了下一代小主子,再将侯爷和夫人的东西传下去,可如果小姐讲究这些,说明小姐心性极佳,倒是可以辅佐小姐,不用再等许多年了。 然而说来说去,做奴才的试探主子,无论他们有什么苦心,终究是理亏! 清安隐约能感觉到些许评估的打量,她也不以为意,她希望能收拢父母的身后的力量,自然是希望这股力量越强大越好,古叔他们桀骜自傲都没关系,毕竟他们曾经几乎都掌握大权,执掌过一军将士,若真的对她一个小女孩奴颜婢膝,反倒要让人警惕其城府了。 但无论如何试探,清安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忠诚! ——任你有百般才华,不为我所用,轻则只能弃之不顾,而重则——希望她和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顺着古管家的指点,转过正院两边的回廊,跨过一道爬满紫花的圆拱门,清安到达了前院与后院交界的一个大阔院,名叫紫晨园。 “奴才想着,郡主虽然是女眷,但毕竟是咱们侯府唯一的主子,将来和外界打交道的次数只多不少,完全住在后院恐怕不方便,所以奴才斗胆,自作主张扩建了这个院子,这院子原本属于侯爷外书房的一部分,奴才把整个外书房和后院的一个院子圈在一起,并成了紫晨园,也不知道郡主您喜不喜欢。” 清安也没有立即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仔细地观察紫晨园,她将来兴许会住一辈子的居所。 扩建后的紫晨园是侯府最大的院落,古管家虽然自作主张,可万万没有亏待清安的意思,单单这个院落本身,里面就包含了一个假山、亭榭、芭蕉、凤尾竹、汉白玉小拱桥齐备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花园,整个紫晨园都是江南式建筑,小巧玲珑,粉墙黛瓦,少了雕梁画栋的富丽,却多了婉约轻盈的雅致,让人看着就从容舒心。 这里面伺候的,也不再是硬邦邦的小厮男仆,而是娇柔俏丽的女孩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领头的是一对大约十四五岁的双胞胎,见着清安,整齐划一地蹲了下来,一时间莺歌燕语,犹如歌唱一般,“奴婢给郡主请安……” 进了正室,那一水儿绚丽的黄花梨家具,照得整个屋子灿然生辉,高高的书案正堂上方,悬着一副长三尺宽四尺的大型绣画,画中却是一处精致的庭院,汉白玉围着一株叶片繁茂美不胜收的重瓣浓烈魏紫,那紫色高贵持重,又不失旖旎温软,搭配着左右墙壁上掩映的色泽瑰丽的纱幔,显得格外明媚舒适。 而右墙纱幔背后,却另有玄机,一面可以完全反转的等人高紫檀边玻璃镜,成为通往内室的那道门。 可以说,整个大秦也找不到比此处更加奢华富丽的闺阁居所了。 “嗯,”清安慢慢地道,“我很喜欢。” ——喜欢你们的用心,纵然从来不曾见过我,也将我的喜好打听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分敷衍塞责,谢谢。 皮厚无敌的顾牧,在古家上下激动之余都无意中忽视了“外男不可进女子闺房”这个规矩的时候,恬不知耻地跟着大部队直接进了清安未来的闺房,将里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对清安本人的喜好和性格也有了初步的估量。 第二十三章 泄密 紫晨园的头一进被布置成了一大两小三个会客厅,正堂面积最大,布置最庄重,用来招待贵宾,两边的小会客厅,一边是用来招待来往的女客,一边更加私密些,完全可以用来招待亲密好友。 顾牧被古家人郑重其事地请进了中间高纵深梁的大客厅,上了茶,这时候一直跟着清安的白嬷嬷有些回过味来,但在她心里,主子的名誉什么的,也重要也不重要,在需要的时候,当然是要大加维护,但在与郡主的本意发生冲突的时候,当然是以郡主的意志为主——老忠仆总是有理由纵容自己的小主子! 况且,这位顾二公子本人和传闻很不相符,无论传闻中有多么不堪,但白嬷嬷凭自己数十年的阅人眼光,却觉得此人并不简单,且行止有度,她对郡主搬离皇宫的心愿隐约有些觉察,那么在这种时候,让郡主多认识一些有本事不简单的人,总不是坏事。 清安坐下后,便将自己来这里的路上遭遇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语调轻描淡写,她有把握脱困,所以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古管家等人却是听得出了一声冷汗——要是小姐在家门口被人害了,他们就是死了也无颜去面对侯爷和夫人啊! 不行,以后巡逻的队伍要扩展到整个胡同,小姐身边也要多送些自己人,宫中的就是不可靠,一整支暗卫一个都不见踪影,要没有内鬼出力阻拦,根本就不可能,哼! 清安随后重点表达了对顾牧的谢意,“……若不是顾公子恰好路过,仗义出手,事情只怕不好了结。” 顾牧行事虽然常常招人非议,但这回却真的没有挟恩图报的意图,他不过是对这个生了双冷沉眼眸的小仙女起了三分兴趣,在发现不妥后才决定返回的,“我不过是随手施为,只要是有点良心的人,想必都不会袖手旁观。” 这世上的人到底是愿意锦上添花的多,还是雪中送炭的多,众人心中都有一本账,虽然顾牧并不在意,他们却不能忘恩负义,只将这份大恩记在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涌泉相报! 众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外面听到清安另一个贴身大丫鬟霁月的声音。 清安不由得一笑,“来了。” 众人正不解,霁月已经疾步奔了进来,看到清安,正要张口,忽然注意到四周,有古管家等人,白嬷嬷等人,以及唯一的外人,顾牧,立刻闭上了嘴。 清安看穿了霁月的顾虑,但她却不能真的顺着霁月的顾虑回避私语,那简直就是傻冒了,别说笼络人心,只怕连古叔等人的心都要凉了,当下露出淡淡鼓励的笑,“没事,都是自己人,你说吧。” 霁月低头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要禀报的不算什么大事,虽然涉及到了一部分皇室的*,但在场的几乎都是古家人,谁会泄露出去? 于是,她利落地道,“奴婢听了郡主吩咐,跟踪那个头目,他和那群地痞分开后,去了昌荣街的一家中等酒楼,见了一个人,奴婢认识,那是长安郡主的奶嬷嬷。” 清安眉头一挑,“你确定是长安郡主的人?” 霁月狠狠地点了点头,“奴婢确定,而且奴婢也确定,此人是长安郡主本人派的,身后并没有其他主子,那头目拿了钱离开后,这奶嬷嬷便去了隔壁,奴婢听到了长安郡主发火摔东西的声音。奴婢不好靠得太近,没能听清她们说了什么,不过奴婢在那头目身上撒了些东西,确保只要他在京城,奴婢就一定能找到他!” 不愧是天生搞情报的! 清安好不吝啬地赞了一声,“干得好!” 霁月顿时喜笑颜开——呀,郡主夸咱了,今天表现不错,下次要更加努力,争取让郡主万分满意,一辈子离不开咱! 在旁边听完霁月所言的古管家却拧起了粗浓如鬃毛刷子的眉毛,瓮声瓮气地道,“怎么?是长安郡主那个小娘皮在算计郡主?老奴听董嬷嬷提过,她不是咱们郡主的好友吗?” 古管家可不管她是不是皇亲国戚,总而言之,敢伤害自家小主子就不行,不给她们点颜色看看,真以为古家没人了! 清安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见状,白嬷嬷忙和古管家打了个眼色,谁让这老粗提起主子心中不痛快的事情了? 古管家被这一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补救才好。 半晌,清安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她倒不是为这段也许一开始就是虚假的友情难过,却是为曾经自己的愚蠢而难堪,“知人知面不知心,若不是我亲眼看到她……她秽乱后宫,我也是不信的,多好的演技,用来对付我这么个黄毛丫头,真是杀鸡焉用牛刀?” “噗——” 坐在清安对面的顾牧猛听到清安的话,刚刚抿进嘴的茶,全贡献给了地毯! 他却没顾上自己的失礼,而是狠狠地皱了一下凌厉的眉锋,就仿佛吃到了一颗酸苦难以下咽的果子,表情十分扭曲古怪,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郡主刚才说,……秽乱……后宫?” 清安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一红,跟着微微发白,不安地拧紧了衣角——这种粗俗不堪的词的确不该出自大家闺秀之口,更重要的是,这已经可以归为皇室的丑闻了,却被顾牧听到,她实在是太不谨慎了! 只是,听到都听到了,她如今再矢口否认,也是一个欲盖弥彰。况且,她之前还在想着怎么将可怜的五皇子从白若薇魔爪中解救出来,让人知晓她的丑陋行径也好,现在干嘛还要替白若薇掩饰? 清安并没有想得深远,更没有想到皇室讲究的“以大局为重”的潜规则,她被宠坏了,惯于我行我素,既然不喜欢一个人了,自然不会去衡量这个人引起的利益得失,而是直接就把不喜摆在了台面上,也因此“秽乱后宫”这样的话才脱口而出。 可被顾牧当场抓住了话柄,到底还是觉得不妥。 顾牧想来也发现了清安的退缩,他忙调整了自己的语气,不要流露出质问或者咄咄逼人的意思,眼前这小郡主显然阅历浅薄,胆子不大,就像是刚刚对着外面天地伸出小脑袋的小乌龟,虽然懵懂好奇,跃跃欲试,却很容易就会被些许风吹草动吓得重新缩回头,他难得听说了一个他十分感兴趣的八卦,可不希望就这样懒腰斩断了。 “京城中对这位长安郡主的评价挺好的,想不到她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顾牧一脸听见好玩事的戏谑模样,倒真的令清安放松了不少。 清安哪里是顾牧这样的人精的对手,她一点也没觉得这是顾牧故意让她放松情绪,反而因为顾牧无害的表情,想到了一点——顾牧这样爱玩爱闹的人,大约真的只是好奇吧?要是他还有点大嘴巴,把白若薇的恶心行为宣扬出去就更好了,五表哥就不会被人戴绿帽子,而白若薇没了退路,肯定会逼迫太子纳了她,到时候,太子妃和白若薇斗起来,太子大约也没有多少精力关注她了。 犹豫了半晌,清安下定了决心,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本来在背后说人不好,但是她……心术不正。我听董嬷嬷说,是安和公主亲自在皇祖母面前为她请旨赐的婚,她若是不愿意,直接告诉她母亲心系太子便罢了,凭她的身份,进入东宫做个侧妃是稳稳的,偏偏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面暗中与太子来往,一面又默认了那门亲事,竟毫无愧疚心虚之感,我那表哥好好一个无辜清白的人,又凭什么被人这般折辱?” 顾牧微微眯起眼眸,探究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发现她眼底的不平居然是真的,眉间笼罩着的忧虑也是真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滋味,就像是吃进了六七月的葡萄,忍不住就想拿话刺激刺激她。 “你怎么知道你这个表兄是无辜的?也许他是知道的呢,也许他就是看中了白若薇的背景家世呢,你横插一手,不怕人家怪你多管闲事啊?” 清安闻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所有的皇子都有野心,就是这位五表哥不会啊,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连稍微情绪激动点都会晕倒,现在只能寄情于琴棋书画当中,她虽然没见过这位五表哥,但每年她的生辰以及逢年过节,宫中众多皇子公主,唯有五表哥记得给她送一份礼,不说礼物本身,只是这份常年不变的心意,就足以让清安铭记。 她没有能力回报也就罢了,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要陷入泥潭却冷眼旁观呢? 第二十四章 坦诚 清安并没有说破五皇子的身份,也不担心顾牧能猜到这位险些被戴绿帽子的皇子到底是哪位。 毕竟,如今宫里适婚的皇子有五、六、七三位,五皇子是因为身体问题,年逾二十,却与十九岁和十八岁的六七两位皇子同时成亲,也是景帝对他的爱护之心。 “干嘛把人往坏里想?难道因为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就眼睁睁看着表哥背上一辈子也洗不掉的污点?别说这个表哥对我很好,便是没有什么交集,我也不能冷眼旁观啊,否则岂不让人寒心?” 也许是在对的时间里出现的对的人,更有前世那样的正面印象打底,清安潜意识里对顾牧这个人就有几分信任,很多根本不会对外人说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了出口。 顾牧心里痒痒的,只觉得这小丫头飞的小白眼还挺俏皮,俏皮好啊,说明没把他当陌生人了。 ——不过,这么容易轻信人也不好,自己是没什么企图,但难保她将来就不遇上坏人,万一遇到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这丫头这么单纯,可不就容易受骗了? 想到这里,顾牧就忍不住更想撩拨撩拨这个小丫头,假装思考了片刻,忽然坏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宫里的情况,也不知道郡主和哪些皇子走得近,不过,被安和公主亲自求旨的,定然不会是六七两位皇子,六皇子和二皇子走得近,二皇子母亲德妃和安和公主不对付,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再说,安和公主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看上至今并无建树也无野心的七皇子?她甚至公然表达过对七皇子的不满!所以,这位差点悲剧的皇子,是五皇子?唔,这我倒不太明白了,五皇子深居简出,体弱多病,安和公主看上谁也不该看上他啊?” 清安几乎瞪圆了双眼,本来她还觉得自己隐瞒得好好的,结果居然被顾牧三言两语就把五表哥的身份分析出来了,这,这怎么办? 她不是有意泄露五表哥*哒…… 这时候再屏退屋里的其他人也迟了,但清安回过神来,还是立即向古管家做了个清场的手势,她固然相信古家人能够保守这个秘密,却不想让他们牵扯进皇家的丑闻太深。 霁月等人虽然不放心清安,但毕竟此事非同小可,且她们也习惯了遵从清安的命令,一行人只得鱼贯而出,只留下顾牧和清安,客厅的门窗都大大地敞开着,白嬷嬷和晴空霁月门神似的站在门边,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妥协了。 顾牧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待到人都出去时,顺便挥退了自己的随从,然后才正视清安,笃定地道,“郡主是想请顾某出手?” 从一开始,清安是说话不擅迂回不假,是相信他的为人也不假,但要说一点也没有利用他推波助澜的心,那也是虚言,只不过这小丫头做得既生嫩又不惹人厌,他姑且接着就是。 清安都被人揭穿了,也没有推诿——想到顾牧藐视白若萱的那一幕,她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否认的话。 只是怀着对偶像的敬仰之心,清安虽然略有些惭愧心虚,却丁点儿也没考虑顾牧会为此和她翻脸的结果。在她看来,她做的是好事不是坏事,顾牧就算对她的手段有微词,应当也不会反对她出自本心的行为。 ——只能说清安是把顾牧这厮想的太高大上了,人家虽然最后为国为民壮烈了,但真的不是什么高大全的青史英雄,小丫头识人方面还是任重而道远! “在顾公子出手搭救了非亲非故的我之后,我是有这样的想法,”清安痛快地承认,“但是刚才我想通了,我没有立场,虽然我讨厌白若薇,但我没有立场将其他无辜人拖进水,这是一滩浑水臭水,不止是您,还有表哥,都不应该沾惹。我的行为若是伤害了你们,跟忘恩负义有什么差别?” 第二十五章 后续 饶是城府深不见底的顾牧,也被清安这直接简单的态度打动了。 也许在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心中,世界本就是非白即黑的吧?看不惯黑的事,也不去做黑的人。 顾牧一向觉得自己并不喜欢那些呆蠢之辈,这是聪明人的通病,看不起比自己笨的,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也许笨也有笨的可爱,至少,与她交往时,不必担心被人在背后捅一刀。 “真是个天真的傻丫头。”顾牧不怎么赞同地心想,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比吃到喜欢的甜食还满足的笑容。 就算是天真傻,可只要是出自真心,对于他们这些浸淫于尔虞我诈中的人来说,也是弥足珍贵。 直到出了古家,顾牧都在想,清安到底要用什么法子帮助五皇子摆脱困境,五皇子和白家的婚事虽然并未下明旨,但多少是有些迹象的,京城不少眼厉的人家都心知肚明,而清安一个显然谋略阅历都寻常的少女,怎么能不伤筋动骨地却解决这件事? 正因为这份好奇心,顾牧平日里总有三分心思关注到清安身上,越是关注,越是无法自拔,这却是后话。 ——顾牧固然聪明,但毕竟是男人,不知道女人的想法总和他们大相径庭,他是万万没想到清安居然会使用那样的手段,由清安的行为反而给了他启发,他开始重视起女人的作用来。 其实清安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她毕竟只是获准出宫一天罢了,又不是直接回家住,送走顾牧后,她便在古管家的介绍下,将古家上上下下认了一遍,别自家人都不认识自家人,那就是笑话了。 古家内部仆役管事的组成很简单,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古家世仆,或年纪过大,或身有残疾,论纪律忠心无人能及,且各有一身好本事,兼之在京城磨了这些年,心性大多已经成功过渡,彻底适应了如今的生活,让清安宛若捡到了宝贝! 古家目前以古管家为首,外院另有大管事二管事两人,大管事负责古家外面经营的商铺田庄银楼茶庄布行之类,却是当年泰和长公主的奶兄,擅长经营,如今也负责与宫里联系,深得太后信任; 二管事是古家世仆之后,曾做到过军中参事,最后一战中失去左臂,如今在府里负责人情往来,不过这些年清安一直住在宫里,古家没有正经的主人,这二管事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对于清安露面,他是最兴奋的。 古家女仆较为稀少,泰和公主虽然留有不少侍女,这些年风流云散,少有的忠心之辈,便嫁与了古家世仆,如霁月晴空等人,便是双方势力融合后出生的家生子,也早早儿就送进了宫,如今府里除了少数调教好预备送给清安使唤的,多数女孩儿倒都是从外面采买来的。 到底时间紧迫,兴许是宫里也听说她遇袭的事,不过两个时辰后,便有一大队宫里派出的车马,轩轩洋洋地停在门口,接清安回宫,为首的竟是太后身边的那嬷嬷! 一见到清安,眼泪都下来了,清安这才知道,二十名暗卫被人阻拦,如今已经有人回宫禀报,太后听说她遇袭,在宫里差点就晕了过去,当时景帝也在,两人不放心,特特派了人来接。 “阿弥陀佛,万幸郡主没事,否则让娘娘可怎么活?”那嬷嬷看到清安平平安安地出现在面前,首先就念了一句佛,老泪盈眶。 她完全没有夸大其词,她知道,若是靖安郡主遇害早夭,说不得自家老主子真的撑不下去了——这些年来,固然是自家主子抚养靖安郡主长大,可靖安郡主,又何尝不是主子心中的支柱? “嬷嬷安好,惊动了皇祖母,是靖安不孝,靖安这就回去!” 听说太后差点晕倒,清安也急了,太后表面看着和前两年没什么差别,但其实这会儿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根本受不得一点刺激。 “老奴惊扰了郡主,实在是娘娘吓得不轻。”那嬷嬷连连致歉,总算稳住了情绪。 清安摇了摇头,“是我的不是,让老人家受惊了。” 那嬷嬷却红着眼眶,狠狠地道,“哪里是郡主的错,都是那起子没人性的,郡主好好儿的找谁惹谁了,一个个利欲熏心,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郡主您放心,总有太后和皇上给您做主!” 清安勉强挤出一笑,没再说话,说再多又何必,以皇祖母和皇舅舅疼她的心,她根本不担心这次遇袭的后续会不了了之,说多了,倒像是逼着两位长辈给自己做主了。 只是让太后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还要为自己操心,到底还是自己太没用了,也不知道自己前世就那么死了,对太后是何等的打击…… 事实上,清安在路上遇袭的事情,很快便传进了皇宫,那二十名暗卫被一道令牌调虎离山大约一个时辰,等再次出现时,已经什么都发生过了,暗卫统领知道不对,忙分一半人侯在侯府门外,自己悄悄进宫汇报给了景帝。 景帝从太后那里出来,直接将人带进了南书房。 景帝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放下奏折,平静地望着跪在地下的统领,神情莫测。 要知道,清安的暗卫都是从直属他的暗卫中挑选出来的,本身不存在背叛问题,而暗卫见到的令牌,却是“见令如见朕”的调令牌,今天这背后的人能用这令牌去伤害靖安郡主,明天就有可能反噬他! “朕记得,当年这些令牌只留了三面,其余都被销毁了。” “属下确认过,没有一丝仿冒的痕迹。” 景帝半晌没有说话,如果那令牌是真的,那要么就是仅剩的三副令牌出了问题,或者,是当年被销毁的令牌中有了漏网之鱼——但这不可能,当年他可是亲眼看着这些令牌销毁的。 “朕记得,当年这令牌,阿战那里有一副,可随着他去世就不见了踪影,泰和那里我问过,她没见到……” 景帝一直以为那面令牌古战将它处理了,他当初根本就不想接受,是自己逼他的,但如果,阿战没有处理它,而是好端端地保留着呢? 那么,当初第一个接触到阿战遗体以及遗物的人…… “这面令牌能调动一半暗卫,足足两千,这意味着什么,不用朕说,想必你也清楚吧?” “是。”统领的额头上冒出密密的冷汗,他却不敢伸手去擦一擦。 “朕知道,暗卫这些年一直不服气朕对鹰卫的偏爱,想方设法地和对方争斗,朕念在你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多有宽容,只是,你们让朕很失望!” 统领一下子趴跪在了地上。 景帝却懒得多说,摆了摆手,“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件事,三天后朕希望能水落石出,若是你们办不到,这件事就交给鹰卫去查!” “属下誓死为皇上效力。”统领坚定地道,这是他们暗卫最后的机会,若是再不抓住,被鹰卫彻底压得翻不了身,那他们四千兄弟姐妹的命,也要一朝葬送了。 想起那个神秘的鹰卫统领,这暗卫统领就忍不住咬牙,总是棋差一着,连保护郡主出宫都能出事,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怪谁了。 景帝等统领出去了,忽然对空气中说了一声,“去宣顾牧。” 空荡荡的书房内,仿佛掠过一缕清风,转瞬消失不见,景帝一个人默默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脸上充满疲惫怅惘的神情。 第二十六章 回宫 清安一回宫就直奔慈宁宫,却被满宫人吓了一大跳,一向深居简出的安贵妃,还有德妃、淑妃,更年轻一些的夏妃、杨妃,简昭媛、赵淑仪等,景帝后宫高位的嫔妃全部齐聚一堂,德妃的膝下还依偎着永宁公主。 至于皇子们,大约还没有收到消息是以并未出现。 显然,这些人都是听说了太后身体微恙,才聚集在此,如今大约也清楚了前因后果。 安贵妃率先对太后开口,“靖安郡主回来了,老祖宗您可以放心啦。” 德妃等人不及安贵妃反应敏捷,暗地里咬碎了一口银牙,明面上却不得不纷纷开口附和,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 虽然清安她们不放在眼里,奈何,太后却把人放在心尖尖上,这世上敢和婆婆对着干的蠢货不是没有,但皇宫里却定然是容不下的。 太后这时候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仍强撑着不肯躺下养神,一看到清安,又忍不住红了眼圈。 “你这孩子,可是让祖母担心坏了,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呢?” 清安见才半天没见,太后仿佛就憔悴了不少,眼眶红肿,脸上也没有庄重精心的妆容,显得脸色暗黄,眼角的皱纹更加深了,心中更加愧疚,忙上前挨着太后,由太后细细地打量她。 “是安儿的不是,要不是安儿执意出门,也不会引来祸事,累得皇祖母跟着担心。” 太后摇头,缓缓地道,“你不必自责,这么大的孩子,想出去走走谁也说不出错来,错的是那些心怀叵测之辈,一个个就和吃了算盘似的,整日里算计了这个算那个,总有一日会作茧自缚。” 安贵妃翘起嘴角一笑,不似其余人在太后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颇有几分随意,“臣妾可算是见着什么叫亲祖孙了!太后平日里最慈悲和善不过,如今也要效仿佛门的怒目金刚,可见靖安郡主才是您的心尖子,臣妾等人都要嫉妒了!” 清安平安归来,太后一放松,也有心情理会安贵妃的玩笑了。 “你是个惯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安儿若是有你一半功力,我也不必为她操心了,以后啊,你也别想像以前那样惬意了,回头让安儿和你多学学,你是如今的后宫之主,她们的教养生活,本也该由你负责。” 太后话音刚落,除了安贵妃外的其余嫔妃都无一例外地变了变脸色——太后这意思,分明是在支持安贵妃收拢权力啊! 这对于逍遥惯了的她们来说,可是个大大不妙的消息! 德妃生得丰润柔美,身为后宫仅在安贵妃之下的四妃,姿态向来稳重,此时也不由得开口奉承道,“太后太谦虚了,臣妾看来,靖安郡主这通身气派,简直与长公主别无二致,都说女肖母,郡主已如此优秀,太后数数,满宗室哪里找得出比靖安郡主更出色的女孩?” 淑妃虽是四皇子之母,岁月却不曾慢待她,如今依旧是一副爽利鲜活的眉眼,神态间依然有二九少女的娇俏,跟着也笑道,“姐姐说的是,靖安郡主如今是刚刚好可人疼,臣妾看着就喜欢,若学了安姐姐的伶牙俐齿,哎呀,臣妾可真的想不出那是什么模样。” 她二人一唱一和,显然是不打算让安贵妃接口了,虽然忌惮安贵妃,但都快被人掐住命脉了,那点子忌惮却不足以让她们对安贵妃退避了。 安贵妃却压根就不在乎这两人的想法,因着两人都有成年的儿子,在宫中安贵妃还算给她们几分薄面,但若是惹得她不爽了,她反正没有儿子,不用顾虑这个顾虑那个,谁让她不爽一时,她就能让人不爽一世! 就如同之前的流言事件,若不是等着清安反击,她早就弄死这群不识趣的,还容她们对自己挑衅放肆? 不过,就算暗中向清安妥协了,但安贵妃还是打死都看不上清安。 ------题外话------ 嗯,紫太困了,写不动了…… 第二十七章 树威 用安贵妃的话说——“那性子又软又糯,又不是糯米饭,至于么?好在如今还有点主子样子,没得埋汰死人,还让人以为皇上苛待她,故意养废了她呢!” 她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但太后都开了口,她再拒绝,自然不合适。 好在这小丫头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还算入她的眼,只看这最后一件事的表现了,这用心调教和不用心调教,结果可是天差地别。 清安和这位安贵妃交道打得不多,最近才有过一次交手,感觉还不赖,以前以为自己不可能去做或者做不到的事情,如今轻而易举就达成了,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难,这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巨大的鼓励。 如果连安贵妃这样的强人她现在对上都不惧,那她真的可以相信,自己其实也是有能力有智慧的。 与世无争的态度,并不能给她带来平和安定的人生,反而会给人懦弱可欺的错觉! 出宫遇袭这件事,清安并不像众人以为的那么害怕,不过是坚定了她反击的决心。 有些话,清安不好和太后说,却不妨说给身边两名积年的嬷嬷听。 “白若薇以为我孑然一身,好骗可欺,对付起我来,更是毫不手软心虚,全忘了若没有我,她岂能在宫中来去自如,甚至勾搭上那位!” 听清安的口气,是打算做些什么了,许嬷嬷和白嬷嬷对视一眼,打定主意,一定要帮助主子把这一威树立起来,倘若主子想得有些许疏漏,那她们就暗中出手给补上,总之,得让那些人知道,自家小主子也不是好欺负的! “白嬷嬷,我听说那个玉芝似乎有个好姐妹,和她关系挺好?” “……”白嬷嬷对于这些小道消息自然是谙熟于心,但她却不知道自家小主子是从什么途径听说的,心中虽存了疑惑,嘴里答得却一点也不慢。 “回郡主,的确有这么一人,却并非明面上的同乡姐妹,而是玉芝的亲妹妹,因着玉芝的照顾,在东宫外书房做二等司膳宫女,玉芝去后,老奴担心她心怀怨愤,派人盯着,至今却不见她有什么动作。” 清安点了点头,柔柔地一笑,冰雪般的面庞上掠过一缕春风,任是无情亦动人,“嬷嬷能不能给此女传话,只说她姐姐因流言被杖毙,背后却是有人授命的。” 白嬷嬷愣了一下,“不说明是谁授命么?那这宫女会不会记恨郡主?” 清安缓缓摇了摇头,“不必,这玉容比玉芝可聪明多了,至于记恨,如今已经恨了,我也不怕她记着。” 上辈子她就知道这么个人物,因为她以一介粗使宫女出身,最终做到了东宫侧妃的位置,在自己没有入东宫前,地位仅在太子妃之下,心机不可谓不深,然而此女却并非野心家,之所以努力往上爬,不过是为了罩一罩自己那精明外露但委实不够聪明的姐姐,偏偏玉芝嫉妒她得了太子的偏宠,时时给她添堵,也未见她报复过这个越来越糊涂的姐姐。 当年自己若不是死的早,以自己那平庸的资质,就算以第一侧妃的身份进入东宫,最后只怕也会落入这女人的手中,讨不了什么好。 这辈子,她却不想再逃避,就和这些她曾经觉得高不可攀聪明得可怕的人物过一过手,她即便资质不足,亦有出身弥补,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她的人脉虽然不够多,但是胜在忠心听话,她虽然并不格外精明聪慧,但却是宫中难得的良善温柔,救助过不少人,纵然不是各个感恩戴德,总有一些有良心的人记住了她的恩情,说起来她就仿佛是宫里的第三位公主,明面上身份虽然不及端宁和永宁两位公主,行动却又比她们自由,圣眷也比她们优渥,这十几年的宫中生活,到底让她不知不觉间拥有了自己的人脉网。 只需要她动动脑子,将这看似没有交集的线编织成网,再有目的地撒下去。 玉容的手段惊人,她定然能查到指使玉芝的小宫女表面上是萧玚派的,实际上却是白若薇,安贵妃查到玉芝头上流言线索便断了,未尝不是在避东宫的风头,也有不轻易多管闲事的意思。 “话说回来,白若薇假借萧玚的手传播流言,而萧玚又假借白若薇的手偷袭她,这一对儿倒真是狼狈为奸,天生一对!” “郡主确定这场偷袭是……太子主使的?”许嬷嬷轻声问道。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古家和太子的外家何家之间的血海深仇了,自然,她完全不怀疑太子会对自家主子下手,只是想不到太子手段这么下作,先是打算毁了郡主名声,借着又找人偷袭,还是打算毁人清白,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女人,实在是让人恶心,更丧失了身为储君应有的气度。 “确不确定又如何?”清安翘了翘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皇舅舅总归会查到他头上,哼!” 白嬷嬷在旁边挑了挑眉,听郡主的意思,这里面还有什么内情? 不过不管是什么内情,太子对自家郡主下手了也是真的,郡主既然不愿意嫁给太子,若让太子登基,对自家郡主可不是好事,所以,看他倒霉何乐而不为? 事实上,听到靖安郡主遇刺的消息后,萧玚就知道不好了,他直接摔了手中把玩的精致鼻烟壶,便起身去向景帝请罪。 御书房里,俊美高傲顾盼风流的高贵太子,笔直地跪在地上,他眉骨高挺眼窝深邃,眸如点漆,贵气而凌人,此刻虽然被罚跪,却还神色平静,表现出来的深沉涵养,远远胜过他平日那浮于表面的高不可攀姿态。 “不是儿臣做的。”他淡淡地陈述,并没有借语言打动景帝的意思。 景帝头也不抬,也淡淡地接口,“哦,朕想也是,你没那么蠢。可你能不能告诉朕,这一出出的,怎么都和你有关?毁人清誉、流言风波、偷袭事件,朕多久没看过这么精彩的戏码了?” 萧玚沉默了一下,“……我是真喜欢表妹。” 景帝平静若深海的眼眸中首次起了一层冰冷的波澜,“啪——”手中的朱笔生生被折成了两段,朱红的墨汁流了一手,宛若鲜血,触目惊心。 “朕也早就说过,别做不切实际的梦!你很清楚,当年何家做了些什么,朕看在你的份上……所谓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你们身上!” “只是,除了儿臣,您还能将她嫁给谁?除非您废了儿臣的身份,否则,谁敢娶她?” 这种类似质问威胁的话,也只有萧玚敢对着景帝直接说出口了。 可这次,景帝丝毫没有让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儿子,一字字重如千钧。 “她的终身,无需你操心,有朕这个舅舅在!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故,无论你是否直接出手,皆由你的私心引起,伤了安儿的名誉,朕不可能装作不知——自明日起,你不用上朝了,回东宫好好读书去,把你这些年丢掉的礼义廉耻再给朕捡回来!” 一句话,形同解除了萧玚目前手上所有的权柄! ------题外话------ 那个,紫参团去横店旅游,结果进了梦幻谷却不能下水,亏死,另外拍戏一点也不好玩,一个明星也没看到,╮(╯—╰)╭ PS:感谢朋友们的支持,这几天收藏都不涨,紫愁死了,总觉得是不是写得太平淡了…… 第二十八章 玉容 太子被免除上朝,这在朝野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萧玚出身临南何氏,何氏当初也是一等一的世家豪门,自前朝降来,又历经三朝而不衰,家族中有数十位出仕能人,先后何皇后乃嫡支嫡长女,被先帝聘为太子正妃,待景帝登基,直接册封,正正经经的原配嫡妻,而何皇后一生只得萧玚一子,可以说,不论是从父还是从母,萧玚的身份之贵重,都远在所有兄弟之上。 然而十几年前的一场惊天冤案,因何氏家主的贪婪私心,导致大秦战神古战陨落,长公主早逝,传承数百年的将门古家,满门忠烈,一朝香火断绝,而何家最后以通敌叛国罪满门抄斩,男丁女眷一个不留,先后虽然因为诞育了太子而没被废黜,也被迫幽居静春宫,郁郁而终。 尽管如此,对何家的口诛笔伐,这些年来也没断过,这也是萧玚已经而立之年,而附立于他的势力不过寥寥的原因——太子萧玚的位置,远没有普通人看到的那么固若磐石。 有心人都能看清的问题,萧玚不可能看不明白。 东宫的书房,萧玚穿着一身常服,头上戴着纱冠,靠坐在巨大的红木太师椅中,捧着一卷书,神情专注,窗外一支树桠伸出来,半笼着窗台,遮住了越来越热的日头。 一会儿,门口传来一声娇柔若莺啼的声音,“殿下,白郡主来访。” 萧玚愣了愣,面色迅速冷淡下去,然而还是开口道,“让她进来。” 书房外,容貌艳丽神情骄矜的白若薇,望着静静立在她面前的一身青碧如竹的女子,眼底翻涌着一阵阵阴霾。 凡是和萧玚有瓜葛的女人,都该死! 古清安如是,玉芝如是,这个不声不响的咬人狗玉容她更不会放过! 白若薇在心里咬牙切齿,却下意识地忘了,东宫真正的女主子是太子妃管氏,而她,才是可耻地介入其中的人,哪怕是玉芝和玉容,都比她更有资格。 玉容看着白若薇趾高气昂地走进了书房,顺手关上了门,转头默默地立在廊下——白若薇进出东宫是隐蔽的,连太子妃都不能知道,而她,就是专门负责看守的心腹。 听着书房里传来的几声男女调笑声,听着那调笑声渐渐变化,女子的娇吟,男人的喘息,玉容面上依然淡淡,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是葱管样的指甲深深地扣紧了掌心,扣出了鲜艳的月牙印。 殿下,别怪奴,反正这女人一心想进东宫,东宫有那么多女人,也不差这一个,如了她的意,对殿下的大业反倒更有利! 书房内的动静良久才停下,又过了好一会,白若薇一脸潮红餍足的表情出来了,走到玉容身边,轻蔑得意地瞥了她一眼,扭头一扭一扭地离开了。 “阿容,进来。” 玉容默默地走了进去,甫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麝香气息,热腾腾地扑面而来,她很熟悉在这一刻又觉得陌生的味道。 “把这个拿去查一查。”萧玚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一枚青花瓷碗。 他就算于女色上从不克制,也没有随时发、情的兴趣,刚才那兴发如狂的冲动简直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直到一切都结束了,他才清醒过来,这时候他若是不知道自己着了道,那就太蠢了。 “白若薇这个女人心大了。”萧玚冷冷地道。 一面和他暗通款曲,一面又巴望着嫁给他那五弟,真当他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可笑! 连父皇都拿萧珫没办法,区区一个、荡、妇,居然肖想号称皇室第一美玉的萧珫?她们母女还真以为萧珫体弱多病无宠无权,就敢这么折辱? “人家也是迷恋殿下哩!”玉容浅浅一笑,犹如春水生波,温柔清新。 萧玚冷嗤一声,他当初是本着送上门的不吃白不吃的心情上了白若薇,安和公主不是自诩高贵吗?生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谁知这女人当真是块牛皮糖,沾上了就甩不掉,还敢在他这里充主子,对着他身边的人颐指气使,他也懒得说什么,总归他风流的名声父皇也不是不知道,闹大了,不过是在东宫里添一双筷子罢了,他私心里倒觉得,父皇未必会把白若薇放进东宫,否则,东宫势大,父皇怎么能放心? “是啊,不过是迷恋罢了,如今,又迷恋上五弟了,只不过,五弟洁身自好,不似孤风流惜花,恐怕不会喜欢这等送上门的肉。只可惜,孤也已经吃腻了,” 软榻上,萧玚披着一件锦袍,敞着怀,玉带半垂在榻边,他额上几缕湿发,双颊微红,虽刚经历了放肆的情事,眉眼间却透出一股子厌倦清明,嘴角微微翘起,漫不经心中透出一股凉薄幽冷,转眸又定定地看着玉容,若有所思。 “阿容,玉芝已经死了,何家只剩你一个了,你若是仍执意留在宫中,何家香火便要就此断绝,你真能忍心?考虑清楚了?” “殿下,奴是女子,便是能出宫外嫁,也传承不得何家的香火。再说,这世上哪有千年不倒的世家?——古家数百年的传承也断了。若如殿下所说,我们要顾着各家的香火,自然更不能忘了两家的血海深仇,岂不是给后人平添烦恼挣扎?断了便断了吧,所有的恩怨,便到奴这一代为止!” 从容收拾着狼藉现场的玉容低眉顺眼,青丝如云,只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闻言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平平静静地回答,声若莺啼,暗中却攥起了手掌。 “……阿容胸襟宽广,孤不如你。”半晌,萧玚似叹似笑地吁了口气。 “殿下说哪里话,奴一介弱女子,如此选择只是无可奈何。殿下深得陛下宠爱,不过是一时受挫,过得几日,陛下定会回心转意。只求殿下莫要强逼自己,待来日殿下顺心顺意了,想要什么不成呢?” 玉容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水盈盈的,一飞一垂眸间,欲语还休,顿时给那张不过白皙清秀的面庞增添了十二分的风情。 萧玚嘴角笑意未褪,眼底幽深一片,伸手拉住她,将她带进怀里,在她头顶轻轻说了一句,“表妹,且忍一忍,孤定不负你……” 玉容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沾染的脂粉气息,以及浓郁的欢后味道,微垂着眼眸,看似娇羞,却心如止水,无人看见的眼底,闪过一抹嘲讽和自伤。 第二十九章 萧珫 萧玚被禁足,其余皇子各出奇招争相出头,朝廷上带来的风起云涌清安暂时还关注不到。 后宫里,清安清点着景帝赏赐给她的奇珍异宝绫罗贡缎古董字画,哪怕听到景帝特意下旨赏她公主待遇,也不见得有多么欣喜,内心甚至还有些许惆怅——她不是很懂这些大人物们权衡得失、顾虑大局的心理,她只知道,景帝在用这些东西,表达他的歉意,作为他不能为她惩处幕后黑手的补偿。 就算再疼她,景帝也不可能为了她废太子,连当年何家做出那种叛国通敌的丑事,都没有动摇太子的位置,清安可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有多么重要。 谁让皇舅舅不仅仅是她的舅舅,还是整个大秦的皇帝呢! 事实上,能为她将太子禁足,景帝的决定已经超乎她的预料了。 后宫里,为了此事,高位的嫔妃们自然紧随着景帝的动作,纷纷派人送来了压惊的礼物,而皇子公主们各有表示,倒是五皇子萧珫的礼物最为特别——他给清安送了一只翠羽朱冠蓝尾的大鹦鹉! 大鹦鹉显然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甫一看见清安,就扇动着羽毛如同涂了蜡柔顺漂亮到炫目的翅膀,一双黑豆小眼滴溜溜转,大声地嚷嚷,“郡主万安,郡主万安!” 倒是把清安新奇的,立刻就起了名儿养起来了,左右她如今也无聊得很,和白若薇决裂以后,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了,有这么个小东西陪伴也好。 自从她第一次归家就遇刺后,太后说什么也不肯放她出宫了,原先与古管家说好的见面也没法进行,所幸她如今已经有了自强的意识,每次古家派人来,她都亲自出面接待,慢慢地和古家旧部家仆熟悉起来。 白嬷嬷传来消息,玉容已经出手,清安要做的,就只是等而已。 ——皇宫虽好,却不是她的家。 跟东宫死磕到底从来都不是她的目的,眼下,找到机会真正脱离皇宫归家才是她最重要的目标。 正好趁这段时间,好好地跟着安贵妃学点东西。 安贵妃将宫权收拢以后,对于太后的请托也没有推辞,只是直接对清安道,“我并没有多少管家理事的经验,谁都知道,我是庶女出身,自来没受过这方面的教导,能教你的,不过是这些年摸索着处理宫务的一些心得,于你未必有什么用,学不学且在你。” 清安怎么可能不学?到底是管理一个家容易还是管理一个后宫厉害,不用比也知道,何况前世的时候,太后就曾给她找过教导管家理事的嬷嬷,直到她被指婚给萧玚,才遗憾地放弃了,前后时间并不长,现在想想都觉得遗憾。 转眼已近夏日,清安跟着安贵妃也学了两月有余,安贵妃毫不藏私,甚至许多宫廷*阴暗之事也统统抖落在清安面前,并不怕清安一个娇滴滴的小闺女接受不了——以清安看来,安贵妃似乎仿佛还有些故意的感觉,每次看到她受惊吓,都很是乐不可支。 唔,她和安贵妃无冤无仇,应该不会吧? 深宫里,一个闺阁少女的日子是枯燥的。 清安每日清晨起身,洗漱用膳后,便做轿子去钟粹宫,看安贵妃雷厉风行地处理各种宫务,渐渐倒真的有所收获,别的且不说,自个人的性子就干脆了许多,下午一如既往去慈宁宫,有时候能遇着景帝,说笑几句,晚间偶尔在慈宁宫蹭一顿饭,太后也总是照顾她偏重的口味,这样的日子,重生前清安过得甚是恬淡,而重生后,纵然一派岁月静好,也难以掩盖她内心的焦躁,渴望挣脱束缚的心越来越厉害,她只能按捺,使劲按捺——还不到时候! 这一日,御花园的芙蕖苑荷叶田田,小荷才露尖尖角,清安午后失觉,便领着霁月晴空走出景蕴轩,拿着笔墨丹青,逶迤向芙蕖苑而来。 芙蕖苑旁的小亭子三面临水,凉爽而风景极佳,清安让晴空摆好画纸,自己慢悠悠调了几碟颜料。 刚起手在纸上落下几笔墨痕,背对她的亭子尽头的竹林小径便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身后亦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内侍,只是被他留在小径尽头,他自己单独走了过来。 清安起先没有察觉,她带的人都集中在亭子外面,井井有条地护在四周,而唯有霁月和晴空陪她站在亭子中,这两人却是眼观八路,立即便发现这人正冲着她们而来,忙弯身行礼,也是给清安提醒的意思。 “奴婢见过五殿下!” 贴身侍奉清安的霁月和晴空,自然能认出,眼前这俊美如玉的青年,正是比自家主子还深居简出的五皇子,萧珫。 看情形,这五皇子显然是冲着自家主子而来。 他修长清瘦,乌发半束在翠玉冠中,半垂在肩后,凌厉斜飞的眉锋,狭长漆黑的眼眸,一身优雅贵气的轻袍绶带,宽大飘逸,浅灰色绣云纹交裾宽领几乎遮住了整个脖颈,露出白皙冷峻的下巴,月白的衣袂随意地翻飞,羊脂白玉的福寿佩垂在腰上,温润无瑕。 明明是云淡风轻清贵翩然的装束,偏偏透出峰峦的峻厚凛然,渊海的幽广神秘,步伐似慢实快,每一步都透出无言的压迫感。 清安被霁月和晴空一打岔,已经回过神来,一扭头就看到这堪称赏心悦目的俊容—— 惊艳,是她的第一印象,她脑子里刹那间甚至一片空白! 如果说顾牧的俊美让她感到窒息的话,那萧珫的气质就让人无法形容。 真正让人不能不惊艳! 虽然她恢复得挺快,还是被正面对着她的萧珫捕捉到了她刹那的迷惘失神,萧珫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心头简直是艳阳普照,万里生辉。 “表妹好兴致。” 他语气分明是兴味盎然,表情却依旧冷峻,直视着清安的眼睛,旁若无人地踏前一步,完全无视了霁月和晴空戒备的眼神,直接便跨进了亭子里,直接忽略了成年男女间应有的安全距离。 清安本身也不是把规矩学进骨子里的人,既然周围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位又是出了名的体弱表哥,她可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她心里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内心疑惑,因此反而忽略了初次见面的客套拘谨,含蓄地笑道,“不过是闲来无事,让五殿下笑话了。” 萧珫当即道,“五殿下很难听,你可以喊我表哥。” 第三十章 知己 清安望着他那张气质出众的脸,微微感到牙疼——用这么一本正经的表情说这么不着调的话,真是完全颠覆了她前世的印象,难道重生一次,老天爷就是为了让她证明她的眼光有多不准? 萧珫在大秦皇室中,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 当今景帝共有七子两女,子嗣上不算充盈,但生一个活一个,也难得,景帝对这些孩子也几乎一视同仁,都很是重视疼爱。 萧珫行五,和长公主端宁公主系同母姐弟,他的母亲明昭仪出身清流世家,正宗才高八斗的清雅才女,相对的,身子骨也就娇弱单薄,生端宁时年岁小还好,等萧珫时,身子实在承受不住,导致萧珫早产出生,生来吃药比喝奶还多,若不是出身皇室,这样孱弱的孩子,只怕养不活。 不过,萧珫生得好看气质更出众,又继承了景帝和明昭仪的优良基因,天赋惊人,过目不忘,真正是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的最佳神童典范,待到年过十五,已经是大秦无人不知的大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甚至一字千金难求,世人趋之若鹜,很为皇室添光加彩,因此格外得景帝偏爱。 偏他那体质,对他的兄弟们没有半分威胁,其余皇子们纵然嫉妒,却也不会朝他下手,这可是表达兄友弟恭天家亲情最好的人选,故此,他倒是皇子中活得最悠闲滋润的,前世直到她早殇,他都活得好好的,平平淡淡宛若旷达隐士。 ——除了他有一个糟心的妻子!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背景,清安虽然对他印象挺好,也常常羡慕白若薇能有这么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专情丈夫,但除了宫廷大宴偶尔能见着个远远的背影,着实没有真正认识对方。 她以为,五皇子萧珫,应该是一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如玉君子。 ——但她万万没想到,真正的萧珫跟她想象中简直判若两人! 也许他外表的确如温润美玉,但本质却更像刀剑,凌厉冷峻,充满尖锐危险的美感。 清安下意识地质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甘心做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 许是清安眸底的戒备太明显,萧珫沉沉的眸光微微一闪,极自然地转口,“——萧凤楼。如果你嫌表哥叫不出口,可以喊我的字,凤楼。” “——表哥!” 清安当机立断地喊道,她担心她再迟疑下去,这位表哥还有什么惊人之语。 萧珫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稍纵即逝,转眼又是一张凛然缺乏表情的脸。 凉亭里清风徐徐,四周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水流潺潺;亭内,俊美如玉的青年,清冷脱俗的少女,两两相对,周围的风景和人物都被两人的钟灵毓秀反衬成了褪色的背景,偏那浑然天成的画面,却养眼得令人心醉神驰,不忍破坏。 唯有身在其中的两人,似乎并未受到影响,泰然自若,而清安纵然对规矩不上心,也知道不能和萧珫独处太久,便先开口问道,“表哥似乎是专程来找我的?” 萧珫微微眯着眼,似乎在评估着什么,意味深长地望着清安,清安开始还镇定回视,渐渐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心中不明白这个虽然向她表达了善意但却并不常打交道的表哥到底是何意,就这么盯着她看,委实不妥。 沉默了半晌,气氛变得越发古怪起来,清安已经下定决心,他若是再不开口,自己就赶紧开口走人,免得这么尴尬,就在这时,萧珫忽然开口—— “长风前儿跟我说,白家的大女儿,怀孕了。” “啊?”清安愣住了,长风,谁? “……呵,这装傻的表情可真的不适合小表妹你,哪怕是横眉冷对爷,也更符合你的气质呀!” “我不明白五表哥在说什么。”长安侧身整理了一下画纸,镇定地回道。 萧珫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的动作半晌,然后哂然一笑,也不看清安,随手选了一支毛笔,行云流水般在纸上落下墨痕,顺便一心二用地对清安道,“嗯,那你知道长风是谁吗?” “……” 长安无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逐渐成型的墨荷图,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就不该来芙蕖苑献丑! “安信伯嫡次子顾牧,字长风,唔,他是我好友。” “……” 晴天霹雳啊,清安欲哭无泪——当初她是希望顾牧能够大嘴巴一点,可也没想让对方直接大嘴巴到当事人身上啊! 如果清安会骂人的话,一定会当场骂无数句——妈了个蛋! 不是说了不用他出面嘛,把这些告诉萧珫真的没问题吗?尤其是她当初还说了许多关于萧珫的话,现在回想回想,有没有什么不好宣之于口的坏话?她才不敢赌顾牧会对萧珫隐瞒! 清安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顾二公子,嗯,真是让人意外!” 除此之外,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现在都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了好吧? 萧珫似乎没注意到清安羞恼到充血的面庞,手腕灵活地移动,墨荷图已到了最后关头,他却依旧挥洒自如,举重若轻,最后一笔往上轻轻一提,嗯,圆满收笔,不错! 放下笔后,萧珫才看向清安,冷冽的神情中隐隐透出严肃来,语气也格外郑重。 “多亏了表妹的善心——我虽听说过安和公主的动作,只是原本对妻子也没什么期待,只觉得娶谁都一样,白若薇对外的名声还不错,堪当区区一个闲王的正妃,不过,我就算再不期待,有些底线是不能越过的,还要谢谢表妹及时阻止,大恩不言谢。” 清安没想到萧珫把话说得这么通透,她不由得红了脸,不管怎么说,随意插手他人的私事,说出来也是她太多管闲事了,这种名声搁女人身上可不是褒义,“表哥太客气了,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没有表哥说得那么无私,你的感激我受之有愧。” 萧珫闻言反倒一笑,颇为真诚满意,“你一直都这么谦虚,不过,是你的就是你的,无需往外推,我改日自有重礼答谢!” 清安虽然觉得他的话有些古怪,但听完后也顾不得思考了,忙推辞道,“表哥送来的彩练就是最好的回礼了,说真格的,反倒是表哥太多礼了。” “彩练?”萧珫挑了挑眉。 清安顿时反应过来,有些难为情地道,“就是那只鹦鹉,她的羽毛实在是漂亮,我便以色彩给她起名,把写了名字的纸放在她的爪子下,结果她自己选择了‘彩练’。” 萧珫笑道,“表妹倒是童心未泯。” …… 清安做梦也想不到,她有一天居然会和五皇子相谈甚欢! 她虽然失去了白若薇这个闺蜜,却从萧珫身上,感受到更加明显纯粹的知己感——她和白若薇在一起,更多的是听白若薇说些浅薄无意义的八卦,而和萧珫聊天,却是她不知不觉地说了许多观念看法,而萧珫倾听的姿态认真又专注,没有半分敷衍塞责,偶尔说出的话又一针见血,切合实际,更是令人谈兴大起,若非顾及名声,她真想一直聊下去,畅抒胸臆的滋味实在是令人欲罢不能。 她都不知道,自个儿还有成为话痨的潜质! 气氛融洽的两人,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正隐在花树后探看向他们。 “居然是五皇子和古清安?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清秀如竹的女子手中提着花篮,看样子是打算来采摘新荷的,却没想到会有意外的收获,她盯着亭子里说笑的两人,神情中透出十分的意外,但眨眼间,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垂眸一笑,那秀气的眉、水盈盈的眸,都染上了愉悦和意味深长,她对着亭子方向喃喃自语。 “想不到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相识——如果让白若薇知道五皇子和古清安搅在一起……” 第三十一章 安和 安和公主府里,白若薇已经傻了。 直到她的乳母觉得不对劲偷偷提醒她,她才察觉到自己最近的变化——似乎是在往一个不妙的方向改变! 她开始嗜睡,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都嫌不够,贪吃,一天五顿尤觉得肚子空空,平时沾都不沾的朝天椒却能空口吃一碗,脾气更是喜怒不定,莫名其妙就想朝身边人发火,甚至还记忆衰退,昨日发生的事情今天便记不起来了! 这一切一切都让她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郡主,咱们,咱们还是请个大夫看看吧?”她的乳母战战兢兢满脸害怕地道。 天知道,自从郡主和那位搅合在一起后,自己的日子有多么难捱,生怕哪一天因为知道得太多,被公主悄无声息地处置了。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到底还是出事了。 白若薇以前是没想到这方面,如今——葵水都迟了半个月了,她还能不明白吗? 孩子,她居然有了孩子? 怎么办?怎么办?她明明每次都有喝药,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她虽然倾心太子,做着夺取太子的心把持东宫的美梦,甚至为此不惜做出了那种婚前失贞的事,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打算吊死在东宫这棵树上啊! 太子萧玚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游刃有余,她并不敢完全寄托希望在他身上,这才默许母亲挑中萧珫,好歹也能嫁进皇家,图谋以后,这也算是她给自己挑中的退路! 可是,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都被这个意外的孩子给毁了! 想到自己将背上未婚先孕的不贞名声,想到将来会被人指指点点,想到自己已经模糊不清的未来,白若薇面色惨白,再不复娇艳张扬之态。 她摸着平坦的小腹,慌张无措,六神无主,“不行,不行,我去找母亲,母亲肯定知道怎么办。” 她一阵风似的出了屋子,完全没有顾忌自己的身体状况。 “郡主,你慢点,小心身子,小心身子!” 她的乳母拉都拉不住,一面担忧她的身体,一面又为自己绝望——被公主知晓郡主身上出了这样的大变故,自己还能活命吗? 公主府正堂,安和公主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母女两人,听到白若薇连说带哭,手中的茶碗“啪”地落到地上,跌了个粉碎。 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乌云密布,眼神阴沉得吓人。 “我不是叮嘱过你,别忘了喝药吗?” 白若薇的脸上妆容花得一塌糊涂,是再也看不出明艳风采了,她哭道,“我哪次没听母亲的,次次都没落过,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奶娘提醒,我还没反应过来,这,这可怎么办,母亲,我该怎么办?” 安和公主的第一反应是愤怒,怒女儿不懂事,怒萧玚不知节制,然而理智回来后,却又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法做。 “怎么办?自然是谁的孩子谁认了!” 安和公主胸中怒火熊熊,偏偏发作不出来,盖因白若薇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如今怪女儿不谨慎也晚了,也连累得她原先的主意只能放弃,只是,她安和公主的女儿,吃了这样的大亏,自然不能就这么磨平了! 要不是那个窝囊废什么用都没有,自己何必这么费尽心思地为母女三人苦苦谋划,她也想有个像大姐那样名震天下手握重权的丈夫,哪怕早死,该享受得也享受到了,再不济,像小妹那样也行,丈夫没大本事,至少知道守着个小家,敬着重着嫡妻。 自己呢?明明母亲是贵妃,出身只比大姐差一线,可嫁的丈夫偏偏是个假把式,除了好看的皮囊一无是处,又连累她只生了两个女儿,竟连个儿子都没有,她若是再不努力谋划,叫她们母女后半生靠谁去? 可是,她没有告诉女儿,她之所以打算将她嫁给五皇子萧珫,就是看出萧玚有吃完不认帐的迹象,萧玚的高傲她早有耳闻,直到女儿和对方搭上,她才觉得,她似乎还是小看了太子的心黑手狠无情。 可对方是太子,就算她告到了皇帝面前又能怎么样?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当初的确是自己女儿主动的,如果太子反咬一口,她女儿就毁了,太子可不是多么爱惜羽毛的人。 再说,当年何家出了那样的惊天大案都没能将太子弄垮,区区一个公主之女未婚先孕,顶多让他的名声难听些,却不可能让他伤筋动骨,甚至,说不定就被皇帝随手扔进了东宫,她费尽心力培养十几年的女儿,可就完全废了! 本来她打算得好好的,将女儿推给萧珫,萧珫在兄弟中没有威胁,是新帝施恩的好人选,女儿起码将来还能捞个亲王妃,保公主府几十年的安稳,哪怕将来是太子登基,回头找女儿再续旧情也无所谓,萧珫那么个体弱多病还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想必也没胆子跟新帝对抗,到时候他要是还没死,大不了多赐几个美人打发了就是。 可她的一腔十全十美的谋划,都被这个措手不及的意外打乱了! 等等,这真的是个意外么? “你确定,你每次……过后,都没忘记喝药?”安和公主猛然抓住女儿的胳膊,语气凌厉地问道。 白若薇吓了一跳,眼泪还挂在脸上,呆呆地道,“女儿当然确定,事关重大,女儿每次都会让乳母亲自熬药服下,我,我也不想出岔子!”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看到女儿还是一副决堤的模样,安和公主心烦意乱,压低声音斥骂,“平日里那么精明,怎么就着了道?” 白若薇一愣,着道? “你仔细回想,这段日子,你跟谁结了仇,是不是在外面糟了谁的算计?” “……除了靖安……” 她实在想不到和谁结了仇,纵然是靖安,她也不是很明白对方怎么突然翻脸,想来想去,是不是她和东宫的来往被靖安察觉了,而靖安这个人虽然不爱搬弄是非,但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跟自己决裂也能理解,只是,凭靖安那点子本事,能算计到自己吗? 知女莫若母,安和公主知道白若薇在想什么,一口回绝,“靖安已经被太后养傻了,她要有本事对付你我才佩服,比她娘的手段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娘当年连古战那冷冰冰的心都能拢到手里,她哪怕学了她娘十分之一的本事,也不至于和东宫纠缠差点坏了自己的名声!” 她半点不提自己在其中推波助澜甚至直接出手的事,转头对白若薇道,“你最近老实在家待着,我找个大夫给你看看,这事本宫自有打算!” 白若薇摸着肚子,她平素虽然精明有心计,但到底才十六岁,虽然大胆做了出格之事,却还没有足够的心态和能力去承受可怕的后果,这时候心慌意乱之下,也只得全听母亲的了。 “母亲,女儿害怕,这……这块肉,女儿要揣多久,母亲可一定要尽快想到办法呀!” 听母亲的意思,似乎不打算让她打掉胎儿,难道,难道母亲又回心转意,愿意让自己入东宫了? 心中小小地升起了隐蔽的希望,白若薇目送母亲风风火火地出了府,领着乳母往回走,走到长廊附近,便看见妹妹白若萱站在一丛美人蕉旁边,一身青碧素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白若薇蹙了蹙眉头,在妹妹面前,她一向是最得母亲宠爱的长姐,颇有威严,但兴许是刚刚有了亏心事,心中发虚,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妹妹的眼神里充满了嘲弄鄙视,心底十分不舒服。 “你在做什么?镇日里游手好闲的不着家,哪里有半分女儿家的淑女气质?难怪人家看不上你!但凡是个知廉耻的,就该好好呆在家里,学学厨艺女红,琴棋书画,也比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强!” 她平日里教训妹妹惯了,哪知白若萱刚刚出门堵顾牧,又被顾牧一顿无情毒舌给刺了个遍体鳞伤,心情灰暗,正在默默地疗伤,姐姐却来一句“难怪人家看不上你”,直接踹了心窝子,她怎么受得了,本来脾气也不是很好,当场便翻脸了—— “我再怎么喜欢人家,也不过是盼着和人多说几句话就满足了,发乎情,止乎礼,哪像你,没羞没臊的,做的那些事我说出来都脏了嘴,你还好意思教训我,瞅瞅你有那个资格吗?我劝你还是回房拿镜子照照自己,我好赖还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你,哼……” 白若萱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丢下一个轻蔑的眼神,转身扬长而去,留下白若薇,在她背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情难看至极。 长廊那边的亭子里,她们的父亲昌云侯穿着一身松江布长袍,朴素低调得着实不像一位侯爷,正抱着根竿子钓鱼,听到姐妹争锋,只是懒懒地抬头瞄了一眼,连话都懒得说,又继续专注水面了。 第三十二章 推波 宫门外,安和公主的车马被拦住了。 看守的小黄门为难地道,“贵妃娘娘有令,这个,安和公主和白郡主进宫需得有令牌,您也莫为难我一个奴才,只要有令牌,奴才自然不敢拦路。” 安和公主没料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落到这个地步——堂堂长公主,进宫居然还需要一个贵妃的首肯? “本宫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令牌,怕是你这个奴才胡编乱造的吧?胆敢假传贵妃之意,阻拦本宫,你以为本宫不敢拿你问罪?” 要是搁以前,安和公主虽然跋扈,却不是没脑子的,跑到皇宫中威胁一个奴才,可今天实在是情况特殊,她的理智都已经濒于崩溃阶段,稍微受点刺激,就彻底爆发了! 小黄门连忙往地上一跪,谦卑可怜、诚惶诚恐,“奴才不敢,借奴才天大的胆子,奴才也不敢啊,这真的是贵妃娘娘的旨意,您若是不信,可以去其他门问问!” “滚开,本宫没时间和你们多嘴!” 安和公主简直气疯了,乱了,乱了,连安氏那个贱人都敢让她不痛快,当年在何氏面前哈巴狗一样,如今居然也抖起来了。 “您若是不忿,也甭拿咱们这些奴才出气呀,如今后宫贵妃娘娘最大,奴才们自然听娘娘的,您毕竟只是公主,可不是后宫之主!” 小黄门虽然不信安和公主敢在皇宫中杀人,但毕竟安和公主的跋扈名声不是谣传,眼见安和公主气得濒临失控,他也有些害怕,一骨碌爬起来,丢下一句话,二话不说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安和公主:…… 安和公主是满腹算计地出府,却满脸阴云地回了公主府——她到底没能进入皇宫! 她还没失去理智到在皇宫门口大闹的份上,只得先回去另想法子了。 门后面,小黄门死里逃生一般吁了口气,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朝身后阴影里一个衣着寻常的小宫女谄媚地笑道,“嘿嘿,小子都按照姐姐说的做了,你看这银子……” 说实在的,他最后说的那番话若是被别人听到,可是杀头的大罪,他冒得风险可一点也不小。安和公主虽然只是个公主还不是嫡系的,但到底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真的要处置他一个小奴才,皇上也不可能为此处罚公主,他死也是白死,这,多要点压惊费不算什么吧? 那十五六容貌平常的小宫女微微一笑,洁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一个绣工寻常的小荷包塞他手里,“还行,拿着吧,回头怎么办,你可记住了没?办好了,再给你两颗。” 小黄门捏着小荷包里滚圆的指肚大珍珠,眼睛笑得眯成了两条缝,像他们这样的小黄门,平时不能说没有油水,每月逢宫女家人探视,都会或多或少给他们塞点铜钱碎银,比那些一年到头没有灰色收入的内侍们强,但比起那些得宠有地位的大内侍随便入手就是百八十两的,却又差得远,像这种又大又圆的上等珍珠,一般都是宫里得宠的主位才能分到些许,谁舍得将它们赏人?经年也未必能遇上一回,如今不但得了两颗,还有两颗等着,可把他美得不行。 这两颗可以串一对漂亮体面的耳坠,送给那个刚进宫的同乡小夕姑娘,她肯定喜欢,嘿嘿! 那面容寻常不起眼的小宫女在他暗自陶醉的时候就悄悄离开了,丁点儿波澜都没起,进了后宫,三转两转,再出现在慈宁宫附近,已经变成一张格外端正秀气眼神内敛却有神的面庞,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头上还戴着一根镶蓝宝赤金簪,衣裙也变成了湖水碧上衣配淡青色百褶裙的上等宫女装束,一举一动,虽然依旧低调,却透出了与小宫女迥异的大方从容气质。 她脚步轻盈地进了景蕴轩,面带微笑地来到正室门口,却见到四下里一片安静,许嬷嬷和白嬷嬷都不在,其他人都各司其职,或者在后罩房休息,或者在院子里躲着阴凉,不由得踌躇了——不知道郡主是不是在休息,反正事情不着急,不如等下再进去。 她正欲转身,廊下挂着的五彩斑斓的大鹦鹉一见她,顿时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拖得脚下细细的金链子一阵乱响,它兴冲冲地冲着她叫,“晴空姑娘,彩练饿了,彩练饿了……” 门帘被从里面一下子掀开,霁月走了出来,丹凤眼微翘,神采飞扬,冲晴空笑道,“姐姐,郡主让你进去。” 清安从萧珫口中得知白若薇有孕的事,倒是比白若薇本身还早些,既然知道了自然是格外留心,她如今随着安贵妃学习,安贵妃偶尔也会让她独立处理一些琐碎事情,这天,听晴空回报安和公主气冲冲地进宫,清安眼眸一转,悄悄吩咐下去,让宫门口的人先为难两回,再放人进来。 晴空虽然不解,但事关重大,还是亲自去办了,反正宫里多得是小宫女,主子奴才们也未必都相互认识,她还会一手漂亮的易容术,就算易了个谁都不认识的容,也没人能认出来,回头再怀疑她。 “郡主是想让安和公主生气?”晴空有些疑惑。 清安斜倚在榻上,正由着霁月亲手剥葡萄,一个个喂给她,她听到晴空的话,狡黠地一笑,“是啊,安和公主母女俩有城府但脾气不好,如果让她们顺利地进宫找到萧玚,她们还是能沉住气,慢慢说服萧玚,迂回达到目的,但如果阻拦上两三次,把她们的耐心消磨尽,再羞辱几句,她们想必会气炸了。到时候,再由得她们和萧玚谈判,萧玚生性高傲,定然不会喜欢被人逼着当爹,说话只怕不会顾及安和公主母女的脸面,双方只要一言不合,安和公主定然会把事情闹大,呵呵,我就等着看他们双方一起丢脸!” “那长安郡主便是能如愿进入东宫,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了。”晴空若有所思地道。 清安冷笑一声,“她既然觉得是我挡了她进东宫的路,如今我也让出来了,能不能走远,只看她有没有那份本事了!” 其后,短短三天内,小黄门又得了两颗珠子一把金瓜子,喜滋滋雄赳赳地又挡了安和公主两次,等到第三次,才仿佛被安和公主高举的马鞭吓到了,屁滚尿流地滚到一边,安和公主仿佛打了打胜仗一般,趾高气昂地进了宫! 不消一个时辰,清安便听到东宫出了事,安和公主直接将太子告上了御书房! 第三十三章 揍人 清安还没看成安和公主母女的热闹,自己这里就热闹了起来。 清安压根不知道玉容在背后玩的那一手。 这几天白若薇本来就精神紧绷,被未婚先孕的丑闻压得喘不过气,结果在家里散步的时候,居然听到下人们议论,靖安郡主和五皇子萧珫暗中幽会,相谈甚欢,兴许会成为五皇子妃,顿时一股气冲上了脑门,几乎没当场厥了过去! 又是古清安,又是她,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她的,所以这辈子她总在自己的前程上当拦路石? 先是太子,后是萧珫,为什么她看上的男人都和古清安扯上关系? 白若薇恨得咬牙切齿,却压根没想过五皇子萧珫有没有看上她,完全是一副五皇子已经是她囊中之物的架势! 在她心里,除非她能嫁进东宫,否则萧珫就是她最好的备选,至于五皇子会不会不要她,她根本就不做考虑,然而在自家听到的流言,却彻底打碎了她的骄傲! 萧珫居然也看上了古清安那个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黄毛丫头,居然对她们安和公主府的示好视而不见,真是瞎了狗眼——不,不应该的,萧珫一个没有前途的废物皇子,能娶到自己,得到安和公主府的人脉,简直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他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被人勾引了! 对,一定是古清安那个小贱人主动勾引的,先是勾得太子对她欲罢不能,又勾引萧珫,根本就是专门针对自己的!看来之前的事还没让她吸取教训,也是,她们安和公主府做得隐蔽,贱人不知道是自己出手整治她,自然也就不怕! 白若薇越想越偏激,这几天身体的不良反应,外面谈判的不顺利,面对模糊未来的惶恐,让她精神都紧绷到了极致,古清安和萧珫的暧昧流言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脑子里甚至忘了去找太子讨要公道,在安和公主前去御书房找景帝做主时,她却一个人直奔景蕴轩,发誓要抓花古清安那张贱人脸,看她还拿什么勾人! 清安实在是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白若薇早就被安和公主宠坏了,大面上的规矩是不错,但实质上却是个不知轻重的,寻常孕妇怀孕不满个月,那是连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她却是面带愠怒,风风火火地大步冲进景蕴轩,行动比怀孕前更失贞静水准,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举动会给她自己带来怎样的可怕后果——也是她未婚先孕,安和公主乃至她的乳母都没有机会给她传授一些孕期经验,而得知她怀孕后这些天又兵荒马乱地一心想帮她解决未婚先孕的处境,竟都忘了叮嘱她要小心行动,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把肚子的平安当回事。 白若薇冲进景蕴轩时,自然是被守门的两个七八岁小内侍拦了一下,只是这两瘦弱的小子哪里拦得住横冲直撞的白若薇,被人冲进了院子里,恰好清安正在院子里晒书,白若薇一眼见到古清安娴静斯文、姿态曼妙动人,居然比上次见到又清丽脱俗了三分,顿时眼睛都红得充血了! “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白若薇脱口而出,眼睛瞪得老大,脸上肌肉微微扭曲,哪里还有半分明艳风流的姿色? 清安看着两个被白若薇推得东倒西歪面露害怕的小内侍,心道下次还是要派年轻力壮的守门才行,再看白若薇气势汹汹地一副吃了她的凶狠神色,心中也忍不住恼火起来。 这人怎么回事?大白天的跑到她的景蕴轩撒野,她不是早就说过,两人断交了吗?都互相在背后算计了对方,再称姐道妹的也不嫌虚伪! 况且看白若薇这副尊容,可不像是来和解的,分明是一副找茬的架势! 不过,自己也不怕她就是了! “你来干什么?我早就说过,景蕴轩不欢迎你,现在出去!”清安毫不客气地斥道,伸手一指大门,气势比白若薇还凶猛。 白若薇倒是没想到古清安居然敢跟自己大小声,一个懦弱恭顺的兔子忽然长出了利齿,可不叫已经很久没见清安的白若薇吃惊,但吃惊之后,她心底却冒出了“古清安这小贱人以前定然是藏拙欺骗她,现在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的想法,越发气得不行。 孕妇本来就脾气喜怒无常,常常莫名其妙地脾气上来,完全控制不住,想法也是随时变化,俗话说,一孕傻三年,还真是民间极有道理的俗语,这白若薇怀孕后智商也是大打折扣,要搁怀孕前,她肯定是做不出冲到景蕴轩找人对质的事,一来她没有立场,二来她也不想得罪简在皇帝以及太后心的清安。 但现在白若薇压根就意识不到自己犯的错误,只觉得古清安分外可恶,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不好好当个缩头乌龟,居然还敢对她大呼小叫,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古清安,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我算是白认识你了。我和你相交六年,就算你心里没有一点姐妹之情,起码也该尊重我这个表姐吧?论身份我也是郡主,并不比你低,论家世我父母健全,你却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要不是我看你可怜带你玩,满宗室谁看得上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整天对着我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还莫名其妙地骂人,断交,毫无教养,你以为你住在宫里,就是真正的公主了?真是自以为是,妄自尊大。还不知羞耻地到处勾引人,你父母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早就被你气死了!” 白若薇只顾着发泄得痛快,却没注意到清安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白若薇之前的指责,听在清安耳中不痛不痒,毕竟这些话充满了白若薇的狭隘偏见私心,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人就够了,实在没必要跟失去理智的白若薇争吵,平白降低了自己的格调。 但白若薇千不该万不该,最后说了那么一句攀扯她父母的话! 她的父亲,是为大秦战死的忠烈英雄,她的母亲,是为夫殉情的忠贞高贵公主,也许她曾经恨过他们丢下她孤身在世,伤感过自己亲缘浅薄,可无论如何,那种为他们自豪骄傲的心情却永远也不会改变! 在公与私无法兼顾、情与义无法两得时,他们选择了人间公义。 就算,就算他们不是最合格的父母,却完全无愧于大秦,无愧大秦的亿万民众,他们的品行与事迹,也受到了万人景仰,传唱后世。 白若薇享受着她父亲战死母亲殉情带来的和平安宁,不但不感激,反而理直气壮地去数落指摘他们,看似大义凛然,实在忘恩负义,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逆鳞,偏巧白若薇此刻智商不足,狠狠地刺了清安心中最在意的人,彻底惹恼了清安! “嘭——”一身闷响,清安一把掼了手中的书,大步流星朝白若薇走来,迥异于平时缓步徐行的淑女姿态,生生添了三分飒爽凌厉,那双常年清冷的眸子已经陷入滔天的烈焰中,烧尽了她仅存的理智! “啪啪——”两个又快又狠的巴掌,扇到了白若薇脸上! 白若薇还没反应过来,两颊便一阵火辣辣地剧痛,脑中一片空白,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已经被清安揪住衣领,狠狠地推倒在地! 别看清安年纪比她小,可毕竟出身将门世家,自幼就由忠仆传授家传养身功法,不说身手多出众,但力气增大、动作灵敏是最基本的好处,对上白若薇这样身娇体柔的闺阁小姐,那简直就跟老鹰抓小鸡一样轻松! 这时候,清安哪里还记得白若薇肚子里揣着孩子,推到人后上前骑在白若薇腿上,按着白若薇挣扎的上身,冲着脸“噼里啪啦”扇了十几个耳光! 这时候,震惊的白若薇才反应过来,只觉脸上痛得钻心,肚子里也开始翻搅,疼痛和恐惧一起袭上心头,她顿时发出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清安这一连串凌厉干脆的动作,说的慢,其实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景蕴轩的下人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家主子骑在长安郡主身上揍人的彪悍行为惊呆了! 这,这,这是她们那个清冷秀丽美若天仙的小郡主? 小郡主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题外话------ 唉,留言也好少,没动力啊…… 第三十四章 对质 “太后,出事了——靖安郡主把长安郡主打了!” …… 慈宁宫东边葳蕤堂,在两个时辰后,齐聚了一堂身份不凡的人物,太后,景帝,安贵妃,安和公主,清安,太子妃,萧玚萧珫兄弟,一个个笑脸全无,惜字如金,气氛十分紧张。 太后捻着佛珠,垂眸稳稳地坐在上首,景帝坐在太后左手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撇着手中的茶碗,安贵妃坐在右手边,拿帕子遮着嘴角,媚眼斜斜地瞥向安和公主,只字未说,却淋漓尽致地表达了看好戏的心情,嚣张得紧。 此时的安和公主也顾不得和安贵妃打眉眼官司了,她双眼泛着红血丝,鼻孔微张,面颊发赤,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伸头看向内堂,隔着缂丝屏风,隐隐绰绰地看到里面有不少人影,却一丝声音都不闻,静默得让人窒息,越是这样,越是让她心里没底。 她忍不住喃喃地祈祷,希望老天保佑她女儿平安度过危险,另一方面又按捺不住胸口流窜的怒火,阴毒的眼神狠狠地剐着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清安——贱人,今天的账本宫记住了! 太后坐在上首,将她的不善眼神看在眼底,薄薄的嘴角微微下拉,露出一闪而逝不符合年龄的冷厉。 清安腰背挺直,安安静静地跪在下方,姿态完美标准,哪怕是最严苛的士族贵妇也挑不出一丝毛病,她既没有急着辩解,也没有低沉沮丧,态度冷静得近乎冷漠。 太子萧玚和五皇子萧珫一同站在清安身后不远处,萧玚负手而立,已经清楚来龙去脉的他一脸山雨欲来,看向清安的眼神也不似从前暧昧,反而透出阵阵冷意——也是,纵然白若薇再不好,她肚里的孩子明面上也是东宫的,清安对她动手,同样有瞧不起东宫的嫌疑,跟前面玉芝的事情放在一起,也由不得萧玚对清安的印象降至低谷。 而五皇子萧珫略略退后,与前面的萧玚保持了半步的距离,神态举止间却充满了置身事外的悠闲,他望着前面那跪着的纤细身影,柔而直,如同一竿坚韧的翠竹,随风雨摇曳却宁折不弯,眸光不由得微微发沉,遮住了一层莫测的幽芒。 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所有人的一言不发,使得葳蕤堂就如同绷到极致的百石大弓,充斥着一往无前的危险和锐气,稍有一丝不对,就会弦惊箭出,再也无法挽回。 就在此时,屏风后的纱帘一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领先走了出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身后跟着的几个四五十岁的太医也神情轻松。 光看他们的表情,所有人都明白——白若薇没事了——葳蕤堂里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柔滑地流动起来。 果然,这老太医是太医院的妇科圣手,顶尖的几位太医之一,当年景帝出生就是他负责的,因此在景帝面前很有些面子,行事也无需战战兢兢,唯恐生错或得罪人,他直接越过安和公主,向景帝细细禀告。 “……长安郡主只是受了惊吓和轻微的撞击,她一向身体很好,因而虽动了胎气,并不严重,回头老臣给开一副安胎的方子,喝上几副便好。……另外,长安郡主还受了些皮外轻伤,内腑有些震动,因她怀孕,倒不好内服调理的汤药,老臣想着,只开一些治外伤的,些许内伤,可以让其慢慢自然痊愈。” 景帝慢慢点头,温言道,“辛苦路院判了。” 路院判功成身退,领着太医们鱼贯退出葳蕤堂,自去琢磨药方。 葳蕤堂里,自得知白若薇以及那胎儿都没有生命危险,太后捻动佛珠的动作便慢了,等太医们都出去了,现场只剩下“自己人”,忽地幽幽开口。 “好罢,如今心都定下来了,咱们可以好好把这事儿掰扯明白了。” 太后一开口,满室寂静,就是安和公主,也不敢打断,毕竟,太后是她嫡母,多年的积威,她再跋扈也心有忌惮。 景帝自然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后宫诸事上插手,他娘精明不糊涂,交给她处置他很放心,而安贵妃在太后开口后,便自觉地退居二线,一切交给太后了。 “哀家这儿先是听说安儿和若薇这孩子打架,简直以为听错了,安儿一向安静柔顺,若薇这孩子名声也不错,怎么会打起来?哀家这边还没有解惑,皇帝那边又传来安和你告御状的信儿,哀家想着,反正都是你母女的事,索性一并处理了吧,这才把你们叫到一起,哀家也如安和所言,将涉事的所有人都带来了,也好当众处置明白,别让人觉得我老婆子偏心。” 安和哪里敢接太后这番话,若是点头了,就不是暗指太后偏心,而是直接承认了,她哪有这个胆量和太后对着干,但毕竟自己女儿在内室刚刚渡过生死关,她实在不甘心放过罪魁祸首,更想趁机借着太后的手,给女儿谋一个锦绣前程。 她原本是存了把事情闹大的心思,只要太后和景帝为太子着想,只要萧玚自己不想毁了名声,就得让若薇风风光光地进东宫,至于进去后过得辛不辛苦,有她这个母亲在,萧玚只要不蠢,就不会对她女儿不好。 可现在怎么办?她所有的盘算,全被古清安这个小贱人打乱了! 安和公主毕竟不是简单粗暴的蠢人,一见情况对己方不利,拿手帕一捂脸,眼泪说下来就下来,当场嚎哭起来,便哭边说,偏还吐字清晰,这也是份本事! “母后啊,女儿没脸见您!实在是若薇这丫头糊涂,做下了糊涂事,她毕竟年幼不懂事,又受了这番苦楚,我这个做母亲的气她不庄重,可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只能给她兜着,女儿没有大的奢望,只求太子殿下给我们若薇一个说法,可太子避而不见,女儿又被人阻止进宫,女儿实在没办法才想着求求皇兄——谁知这飞来横祸,我可怜的若薇——母后,若薇知道靖安郡主是您的心头肉,让着护着还来不及,哪敢和靖安郡主争执?女儿便是想破脑袋,也不知若薇到底怎么得罪了靖安郡主,竟被下了如此毒……重手,还求母后为女儿做主!” 第三十五章 卸责 安和公主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一番连哭带诉,把萧玚、安贵妃、清安三个人都绕了进去,萧玚是吃了不认的混账,安贵妃是居心叵测,清安是骄横跋扈,只有她们母女最是纯白无辜,纵然做下这等丑事,也是年幼不懂事。 可是,为白若薇做主? 别说太后没想过,满堂的人就没人想过,连萧玚都仅仅只是对清安产生反感情绪,却压根就没想过要处罚清安为白若薇讨回公道。 在除了安和公主的其余所有人眼中,白若薇这种品行败坏未婚先孕的女人,能够保住性命,多亏她有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娘,要换成在民间宗族,早就被沉塘处置了,再进一步,根本不可能。 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不过,谁都明白,安和公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置身事外的萧珫,撩起眼皮睇了他大哥一眼,他大哥纵横花丛十几年,如今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萧玚眼角抽动,自那日书房事件后,尽管玉容没从那白若薇带进去的汤碗上查出什么名堂,但他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万万没想到,白若薇竟然拿自己的身体做筹码,将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太后仿佛没听出安和公主满满的指责,在上首一边点头一边慈蔼地道,“都是做母亲的,哀家自然能理解安和你的一片慈母之心,只是你这确实过慈了,也不知是疼孩子还是害孩子,这世上哪有纵容女儿未婚先孕的母亲呢?” 确定白若薇没有生命危险,就如同一件物品保住了底价,在这之上的所有讨价还价,都是赚的利润了。 太后暗中松了口气,既然白若薇没死,那么该算的账自然要算,该罚的罪也绝对不能放过。 就算不可能放过不守规矩秽乱后宫的白若薇,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安儿背上打死表姐妹的糟污名声,为这么个淫奔无耻的东西,实在有打老鼠伤玉瓶的顾忌。 “至于靖安郡主和长安郡主打架,哀家也想听听前因后果,虽说小孩子闹别扭没个轻重,安儿不知道若薇有了身孕,也不明白打架对孕妇多么危险,但若真的是安儿无理,哀家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安儿,你和若薇是当事人,你们最有资格开口,只是若薇现在还没醒,不如咱们听清安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后的最后一句话是冲景帝询问的,景帝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冲他娘点了点头,太后一颗心顿时落回了肚子里——姜还是老的辣,只看儿子的态度,她就知道他是护着安儿的,只要他肯回护就好,千万别嫌安儿不安分闹出许多事,心中一旦起了芥蒂,想再恢复如初的心境就不可能了。 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就堵了安和公主所有的后路——行啊,想追究清安,那就先把你女儿做的丑事都抖落出来吧! 虽说真相抖落出来会影响太子的名声,可这事难道不是太子做的?但凡他有一分小心克制,也不会出现如今这两难局面,如今也该受到教训了,她老人家可懒得为这小子费心思,左右人家爹就在堂内,有人家爹做主就好。 安和公主被太后的话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说辞也说不出口了,只得悲悲戚戚地流着泪。 清安早在对白若薇出手时就有了心理准备,今天不把白若薇彻底弄倒,她就不姓古! 因此听到太后问话,她不急不躁地冲太后磕了个头,才慢条斯理地道,“回太后,长安郡主是臣女打的。臣女甚至能放出话,长安郡主以后别出现在臣女面前,出现一次打一次,臣女不是男人,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情操!” 清安说得斩钉截铁,无比嚣张,安和公主闻言大怒,顾不得太后在场,大骂道,“你果然是故意的,真是居心叵测,跋扈狠毒,半点教养都没有……” 清安蓦然抬头,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安和公主,嘲讽道,“不愧是母女,说的话都一模一样!您女儿也是这么高高在上,冲到我景蕴轩大喊大叫,指责我父母无能,没教养好我这个女儿,死了都会被我气活——身为人女,听到别人侮辱父母而没有作为,岂不与畜生相类?” “……咔嚓”景帝手中的茶碗被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痕,茶水蜿蜒流了下来,打湿了景帝的衣服,景帝却似乎没有察觉,一双深不可测的威严眼眸,冷冷地俯视着安和公主,“靖安说得可是真的,长安居然辱及靖安的父母?” 安和公主也没想到事实居然是这样,她心底一颤,仿佛有什么事脱离了掌控,开始意识到,这次,她女儿不但可能白白受苦了,还有可能会面临更重的处罚! 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皇子公主们,没有一个能忘记,当时的太子,和他的伴读定国公之子古战之间的深情厚谊,而古战的妻子,更是景帝的嫡亲妹妹,太后和景帝都在心底觉得深深亏欠了的大长公主! 女儿说什么不好,居然言语涉及这两位,就是她这个母亲出马,也帮不了她了! 景帝一开口,连太后都不说话了,景帝却似乎并没有即刻追究白若薇的意思,环视了所有人一圈,忽然转头冲萧珫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珫也不意外父皇会注意到他,很自然地往前一步跪了下来,神情平静中透出一点嘲弄,语气不紧不慢,可说出的话,却并不温吞,相反,十分犀利凛然。 “回父皇的话,皇祖母派人来找儿臣时,儿臣还挺意外,儿臣也不知道这事儿还涉及到了儿臣。据说是长安郡主,在昏迷前胡言乱语,说儿臣与靖安郡主私下幽会……还说儿臣本是她的未婚夫——儿臣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未婚妻! 儿臣这破身体,本来就不曾期盼过妻子儿女,娶谁自有父皇和皇祖母做主,但儿臣再不讲究,也是大秦的皇子,是父皇您的儿子,倒不知某些人是有恃无恐,还是无知无畏,竟敢对着儿臣挑三拣四,甚至试图把这么个……货色,栽赃到儿臣头上,儿臣无能,还求父皇主持公道! 至于她污蔑儿臣与表妹——儿臣想来想去,大约是几个月前的某次,儿臣路过芙蕖苑时,看到表妹在亭边画荷,一时技痒,所以上前显摆了几笔,又和表妹聊了聊绘画方面的心得,当时表妹的侍从全部都在四周,儿臣的侍从也都站在不远处,父皇可以派人去取证,儿臣绝无虚言。” 萧珫边说边垂下眸子——谁都没留意,他在陈述自身委屈时,顺便光明正大地将他和清安的来往过了明路! 第三十六章 处置 萧珫一开口,堂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真是说得太好了——面无表情地跪在堂下的清安,心中“啪啪啪”地鼓掌叫好! ——这真是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就能逼死人的节奏啊! 所有人心中都浮现出一个念头——这家伙真的是那个传闻中温文尔雅病弱多才的五皇子么? 就连景帝的动作都不易觉察地停滞了一瞬,真没想到,他这个病歪歪深居简出许多年的儿子,居然有这么犀利的口舌,战斗力这么强悍的一面,三言两语就把白若薇踩进了泥里,永远也别想翻身! 这下子,白若薇别说塞给他了,只怕连大儿子都不愿意接收了,安和这纯粹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果然,听萧珫这么一说,萧玚首先就不乐意了,脸上阴得滴水。 安和公主反应过来,怒指着萧珫,“你,你,你……”却半天都没说出什么来,脸上青白交错,眼中隐隐闪过慌乱。 对萧珫的指责,她一句都推不掉,她曾向太后隐晦提过对五皇子妃位置的兴趣,太后就是最好的人证,但现在,白若薇肚子里孩子的存在,明明白白地昭示了,她们母女对五皇子的轻视以及羞辱。 没人比她们这些嫡亲兄弟姐妹更了解这个皇帝大哥的本性,皇上天性护短,哪怕他再不看重哪个儿子,也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欺负,更何况,萧珫还是皇上除太子外最喜欢的皇子,孝顺、多才、安静、偏又因为身体的原因极少牵扯到利益是非,让皇上能对他放心地付出纯粹的父爱,可以说,皇上对五皇子的疼爱,那是太子都比不上的。 这也是她们母女之所以选定五皇子作为备选的重要原因! “姑姑认为我说的有错么?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萧珫撩了撩眼皮,眸底幽冷,“她一边怀着大哥的孩子,一边还想嫁给我,若真的如她所愿,我堂堂大秦皇子,倒成了你们手中的傀儡,被戴绿帽子养侄子不说,还要和大哥结下死仇——你们这么做,何曾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又何曾把皇家放在眼里?” 他句句诛心,咄咄逼人,将问题上升到了一个避无可避的高度,一顶沉重的大帽子压下来,安和公主被堵得脸上紫涨,却还有一分理智,情知不妙,“碰”一声跪了下来,要是让皇上将这些话听进了心里,他们昌云侯府和安和公主府就完了! 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要晕过去,才能躲过眼前这难堪的处境。 但太后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看似劝解地道,“好了,凤楼,怎么和长辈说话的,安和虽然嫁出去了,不再是皇家的人,到底也流着皇室的血。安儿,你也起来吧,委屈你了,你父亲是大秦的战神,母亲是我的亲生女儿,对他们不敬的人,就是对大秦不敬,对哀家不敬,你维护父母又何错之有?” 她话里涉及的两个人,同时嘴角一翘,眉头微挑,表情竟惊人地相似。 而萧珫整个人冷峻凛然的气质都放松了,丝毫没有向安和赔罪的意思。 清安瞥了安和公主一眼,然后才站起来,干脆利落地回道,“谢谢皇祖母还孙女儿清白,孙女儿不委屈。” 得了,被揍得半死不活的白若薇还昏迷着躺在床上,这个揍人的倒被好好地安慰了一通,白若薇若是知道了是这种结果,只怕吐血的心都有了。 安贵妃这时拿锦帕遮着殷红的丰唇,似笑非笑道,“臣妾听来听去,敢情事儿都是长安郡主惹起来的,好好儿的跑到景蕴轩去指责靖安的父母,坏靖安的名声,也难怪靖安生气,说起来靖安还比长安郡主小三岁呢,纵是打了人,想必伤人也有限,臣妾倒是觉得,长安郡主昏迷,更多的怕在于她如今的身子,唉,女孩子家家,不知自爱,寡廉鲜耻,害了自己不说,连孩子都要顶着个奸生子的名头,将来又哪里有好结果?” 安贵妃这番话可是半分不客气,甚至都没有顾及孩子父亲——太子萧玚的脸面,连“奸生子”都出口了。 萧玚虽然之前一直没有出声,听到这么刺耳的话,到底忍不住了,哪怕白若薇再不堪,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几成的可能是他的种,被人骂作“奸生子”,他若是再忍,东宫太子的脸面就全不要了! “行了,你少说两句。” 然而,景帝只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安贵妃一句,表情淡定,连一丝责罚的意思都没有。 被景帝堵住了话头,萧玚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 景帝坐在上首,将下面所有人都尽收眼底,他不想为太子撑腰,对这个儿子已经失望透了,不管萧玚是自己作死让白若薇怀了孩子,还是不小心着了道,总而言之,如果不是他和白若薇真有来往,人家也栽不到他头上,一个十几岁的小女人的拙劣手段就将他的名声毁了大半,以后还能指望他斗得过朝堂上那些堪比千年狐狸的老家伙们? “安和,你还有什么话说?”景帝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趴在地上的安和公主,神情莫测地转着手上的扳指。 安和公主本来还想开口为女儿辩解,然而触即景帝此刻的眼神,一股寒意油然而生,心头猛然一缩,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所有的勇气都飞到了爪洼国去了! 她颓然地垂下了一向高傲的头颅,半晌才找回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回皇上,安和无话可说。都是安和不知深浅,纵容女儿犯下大错,还请皇上,请皇上……降罪!” 景帝平静地道,“朕看在安和的面子上,饶白若薇一死,只是这般私德败坏之女,实不配列为宗亲,更不配居郡主之位,免得连累了其他郡主的清誉。自今日起,剥夺其郡主封号,贬为庶人。日后,白若薇就病逝了吧,东宫里可以多一个可有可无的宫女,却绝对不能添一个未婚先孕的侧妃!安和,你好自为之吧,莫以为天底下只有你最聪明,须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人还是糊涂些才能过得安稳。” 景帝都开口了,其余人基本都没有任何意见,何况,谁都能听出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是为了敲打安和,安和公主再不愿,也不能为了一个女儿而弃公主府和昌云侯府不顾,白若薇的命运就此定下。 唯有太子萧玚,他又不是傻瓜,会满意才怪,然而现在再说自己被白若薇算计了,只会让他父皇觉得他无能,对他更加失望,他不能再纵容事态向对他不利的方向发展了! 这个哑巴亏他只能咽下,但他心里也明白——若是让白若薇将孩子生下来,那这一时的错误便要成为他一世都洗不清的污点! 电光石转间,他权衡过利弊,面无表情地开口道,“父皇是知道儿臣的,虽然喜欢美人,却从不强迫人,不过是来者不拒罢了。白若薇一边对儿臣热情主动,一边却惦记着五弟,本身也不是什么贞静端庄的,不知道私下还有没有和别的男人来往,她肚子里的这孩子,恐怕身份上……” 萧玚话没有说完,所有人都忍不住扶额,若说萧珫的话还算面上光,那萧玚的话就彻底撕破了那层遮羞布,偏偏这事的罪魁祸首却是他自己! “无耻——” 安和公主双眼充血,面容狰狞,撕了萧玚的心都有,恨不得扑上前食其血啖其肉——世上最凉薄莫过于此,她当初怎么瞎了眼,让女儿把宝压到这种人身上? 景帝心底已经泛起了怒气,眼神却越发平静幽深,“也罢,你不愿认这孩子,待她醒了,打了便是,这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人进了你东宫,自有你处置!” 第三十七章 赴宴 白若薇被一顶小轿抬进了东宫,悄无声息地。 安和公主府的长安郡主白若薇在宫中言语无状,污蔑大秦战神,皇上大怒,下旨剥夺其封号,贬为庶人,白若薇禁足公主府,惊吓致病,半个月后,不治而亡,阖府悲痛,然葬礼只能按照庶人规制,简陋潦草,半点不敢僭越,宗谱上,白若薇三个字后的,添上了“十六早逝”四个小字。 安和公主自白若薇“病逝”后,就关紧了公主府和昌云侯府的门户,老实地装起了鹌鹑,连累得二郡主白若萱也无法出门“偶遇”心上人,心中怨念四起,本就对长姐不多的感情至此消磨得一干二净,反而生出许多对偏心母亲的不满。 白若薇的事在景帝的干预下,除了葳蕤堂在场的诸人,基本只有极少数宗室如宗人令老王爷等人知晓,虽则没有流传出去,但对于太子萧玚来说,被这些人知晓造成的损害反而更大,因为这几位老王爷对萧玚的印象可以说一滑到底,隐隐流露出此子不配为君的意思。 ——倘若一位储君,手中无权无钱,然后连自己家的宗族内部实权人士都不支持他,那么能坐上九五之尊位置的机会实在是渺小得可怜。 萧玚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明白也晚了,一着臭棋,毁了他半生的努力,以风流好色遮掩壮年太子对皇帝的威胁,最终却被反噬,身不由己地陷入这桃色魔障中,越陷越深,前途渺茫得让人绝望。 人心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有时,一念生爱,有时,一念生恨。 ——白若薇无声无息地进入东宫,不过三日,肚子里的胎就落了下来,被管氏以小月的名义关在了她那还不及公主府下人房体面的三间窄室里,从头到尾,萧玚见都没见她。 东宫看似平静和睦,私下的暗潮涌动,却不是旁观者们能感受到的。 霁月晴空等人听说了白若薇的遭遇,没一个同情的,都十分解气,“活该是这种下场,编排侯爷和夫人,派人袭击郡主,忘恩负义,无情无义,这下遭报应了吧!” 父母双亡到底是清安的心病,触之成伤,清安听完俩丫头的心声,没觉得同仇敌忾,反说了她们一通。 “行了,这些话在景蕴轩也不许说,没得让人觉得我古家的家教果真……反正她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到底不是正经主子,又恶了太子,上有名堂正道管着她的东宫女主人管氏,下有一身心眼盛宠在身的玉容,三个女人一台戏,只看她有没有本事挣出头罢!” 自此,清安便将白若薇这个人彻底抛在脑后,姐妹情谊早在前世断绝,今生亦互相算计过,好在她悍然反击,棋高一着取得了胜利,不然她d下场恐怕比前世好不了多少,白若薇已经彻底无法翻身,再也不值得她关注半分了。 白若薇的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倒是五皇子萧珫,逐渐和景蕴轩熟悉起来,也走进了许多人的眼里。 而靖安郡主古清安,也被京城上流的女眷圈子所知晓,初步了解后唯有咋舌,咋舌之余又有点羡慕——比起前世的默默无闻,宛若透明,今生的清安可以说是一战成名,将白若薇打晕的事情,已经在皇宫外广为流传,虽然女子打架难登大雅之堂,但大秦的风气到底还算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并不苛刻,众家娴静优雅的贵妇小姐们惊讶艳羡得多,挑剔审判的倒少。 待御花园的枫叶逐渐过渡到黄红艳色,清安每日跟着安贵妃,见识到了一个有别于前世那干净温柔乡的复杂天地,却比她前世今生加在一起的经历还惊心动魄,直击人的灵魂。 清安一天天地变化,成长,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处境。 这一日,她自安贵妃处回来,便被太后派的人请了过去,过去后才知道,宜和公主为女儿赵雁举办赏菊盛宴,给靖安的帖子直接送进宫中,被太后留下了。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整日在宫里也没个同龄的伴儿,等日后再回想起来,连个手帕交都没有,岂不遗憾?我打听过了,这赵雁丫头还算靠谱,你若是喜欢就多来往,若是不喜也没关系,总有能让咱们安儿看上眼的。总之多往外走走也不是坏处,趁着年轻,好好地玩玩闹闹多好。” 太后自白若薇之事后,就想着给清安再介绍个小姑娘当伴儿,但明面上总不能让同是郡主的赵雁给清安做伴读,故而只是混着说,聪明人自然知道相处时的主从分寸把握。 搁以前的清安,虽不至于厌恶,但对这样的宴会真的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宁愿宅在景蕴轩里看看书练练养身功法,如今她却也渐渐体味到一些交际来往的趣味来,虽说大部分宴会都有一定的目的,但光看表面,吃吃喝喝玩玩笑笑也挺有意思。 当然了,这只是很少出门的靖安郡主的新鲜感在作祟,换成京城里任何一家贵女,打小就经历这样的盛宴来往,日复一日的,自会觉得刻板无趣,完全当成了日常任务在刷。 清安本就对这样的赏花会不厌恶,再加上赵雁毕竟是宜和公主的女儿,说起来她们也是姨表姐妹,不可能不给赵雁这个面子,何况她也很清楚太后一心为自己筹谋,应当很乐意看到她愿意出门走走,而不是被一次偷袭就吓破了胆子,再不敢出门。 “我这里有一套头面,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如今年纪大了,再把玩也不大合适了,你拿去玩吧。” 太后命人搬出个紫檀木匣子,一尺长半尺高宽,笑吟吟地递给清安,清安从太后这里得过数不清的好东西,早就习惯了,当下也不推辞,“安儿偏了皇祖母多少好东西,自己都记不清啦!” 太后笑眯眯地道,“我的东西都是你的,早给晚给有什么差别?打开罢,你看看喜不喜欢。” “您的东西可都不是凡品,安儿只有大开眼界的,怎么会不喜欢?”清安一边笑着说,一边打开了匣子,顿时吃了一惊。 匣子里是一整套头面,一水素白的银底,一副紫玉茉莉花钗,一对紫玉圆镯,另有耳坠,戒指,玉佩等,显然是同一块紫玉制作而成,论工艺和材质都算得上顶尖水准,但这并不稀罕,这套头面真正罕见的唯有那色泽,素白无色的底子衬着那宛若一缕薄纱烟雾般的淡紫,当真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惊艳了整个眼界,如梦如幻,浪漫唯美。 比起以往清安从太后这里得到的各种举世无双的奇珍异宝,这头面着实不算贵重,但惊喜程度却不亚于那些东西,尤其戳中了清安这样的小女儿心! 清安双眼睁得圆溜溜的,脸上的惊艳欢喜丝毫没有掩饰,太后笑得眼睛半眯,十分开心,“我就知道你喜欢,不愧是我孙女,你娘小时候,也和你如今一样,都喜欢这样精致飘逸的小东西,这套头面她也跟我讨要过,可惜那时候我嫌她糟蹋好东西,没给她……” “——便宜我了。”清安笑着接口。 太后望着清安笑而不语,不管阿曦还在不在,她的东西都会留给安儿,就算当初自己给了阿曦,最后也还是会回到安儿的手中,哪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可惜了阿曦走的早,自己若是不好好看顾着安儿,以后怎么有脸去见女儿? 赏花会当日,清安在众人的服侍下漱了口,净了面,轻轻推了一层乳白的凝膏,滋润了一下肌肤,并未上粉和胭脂,磨得光亮的铜镜里,便显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天然脱俗的秀美面庞,长眉入鬓,眸如点漆,气质洁如冰雪,渺若谪仙,凛然不可侵犯。 一头披散到脚踝的缎子般的浓密青丝,梳子搁上去,瞬间就能滑到底部,清安一向是没奈何打点的,倒是霁月巧手,这般顺滑的青丝,也能让她挽出精致的飞仙髻,簪了一对攒珠海棠流苏,余下的在身后拿珍珠发箍松松地匝住,使清安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成熟了不少,稚气不再,姿容缓缓绽放,越发仙气飘渺,超凡脱俗。 大秦女子头发以“浓密,乌泽,顺滑”为美,云笙这一头青丝,竟比她清冷脱俗的容貌还要出彩。 榻上放着几套衣衫,一套雪青色长褙子配水绿暗云纹百褶裙,清爽灵动,一套松花短襦配桃红长裙的齐胸襦裙,显得飘逸活泼,另一套却是蓝底白花、柔婉动人的宫装长裙,更显柔美韵味。 清安随手点了第一套——她虽然不能过分低调,但也不愿过于高调张扬,抢了主人的风头,这点世故常识她还是明白的。 戴上太后特意给她的整套紫玉茉莉首饰,清安再一次坐车出了宫门,这一次,却比上次安心多了。 第三十八章 赴宴二 这次,马车顺顺利利地驶到了宜和公主府。 宜和公主不是上一代皇室最受宠的公主,也没有一个强势的母亲为她争取,两个姐姐都嫁了侯爷,她最后却被指婚给了赵家的次子赵穆,那时的赵穆,不过是个军中五品虚衔,大老粗一个,按说是委屈大发了。 就为这,她母亲鼓足了平生的勇气,为她在景帝那里讨了道圣旨,将公主府建在了赵穆宅子的隔壁,而内务府额外拨给公主府的下人也无一例外被打发了。 公主府里,除了宜和公主用了十几年的心腹下人,其余都是后来采买的,被“公主”的荣耀压得服服帖帖,哪敢对宜和有半丝不敬?不得不说,这一腔慈母之心,对于性子柔和的宜和而言,是真真切切用对了地方。 多年过去,当年最受宠的泰和公主早就化作了一抷黄土,张扬骄纵的安和公主和驸马形同陌路,而这位默默无闻的宜和公主,却和驸马成了宗室里少有的恩爱夫妻,一生顺遂。 因为生活顺遂,家庭和睦,宜和公主性情愈发温柔和顺,又不失皇家气度,在贵族圈子里人缘一向很好,这不,她的帖子一出,除非是真的抽不出空,否则能参加的都参加了,一时间,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清安赶到时,不早不晚,虽说她只身赴宴在一大帮由长辈领来的小姑娘中有点奇怪,但公主府的门子和嬷嬷们可不敢小看——不说贵女本身她们也不敢乱瞄,只看那马车上明晃晃的皇室徽章,伺候的侍女行走间连根头发丝都纹丝不动,就知道这位贵女出身不同凡响,毕竟是公主府的,对宫里出来的规矩礼仪自然是无比敏感。 宜和公主正领着女儿赵雁笑容满面地和数位通身富贵气度雍容端庄的贵夫人寒暄,听到唱名的用郑重无比的声音喊道“靖安郡主到”,不独宜和公主满脸歉意地撇下众贵夫人亲自起身迎接,就是那些本来安安稳稳坐着的贵夫人们都难掩好奇之心。 她们都是一二品诰命的王妃贵妇,地位尊崇,倒不必向靖安郡主行礼,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靖安郡主的名头比较响亮,她们想不知道也难。 “这靖安郡主十几年来声名不显,我原想着是太后娘娘调教得太好,舍不得让人露面,谁想突然就传出那样的故事,让人好不惊讶!”左侧首一位三十多岁的夫人双眸明亮,先开口笑道。 “依我说也没什么出奇的,到底是将门世家,血里面流淌的天性就和咱们书香世家的不同,以往娴静低调,大约是没遇到为难的事,如今一日比一日大了,烦恼可不就多了,古家虽然没有主人了,可下人们还有不少呢!”坐在她旁边的另一位夫人慢条斯理地接口道,潜台词十分明显。 这两位夫人说得倒是不偏不倚,右边一名容貌明艳的夫人面上露出一丝冷笑,“什么将门世家,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将门世家?不过是个泼辣破落户罢了,偏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仗着养在宫里就胡乱招惹是非,也不怕将来没个好结果!” 她开口便是一顿讽刺嘲弄,厅堂里顿时一静,紧接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众人言笑晏晏,聊天交谈,似乎压根就没听到这番话一般,只是隐隐约约地,大家有志一同地把这位夫人排除了在外,这伯夫人又不是傻子,自然感觉到了气氛变化,顿时气得脸色发白,偏偏今儿的主子是宜和公主,还真不是她有胆子拂袖而去的主。 “——真是傻瓜,长安郡主是暴毙的,安和公主都不计较,她一个外家的小小伯夫人还妄想出头,脑子坏了吧?” “行了,别跟这种人计较,嘴上没个把门的,连最基本的‘祸从口出’都不明白,这种人你敢跟她交往啊?” “你说的也是。” 众贵夫人心照不宣的笑容中,这位好容易才蹭进公主府的伯夫人,连躲小浪花都没溅起来,宜和公主和赵雁便领着清安进来了。 看宜和公主满面笑容的模样,是十分满意的,众夫人眼光一闪,都朝与赵雁并肩说笑的少女看过去。 猛一照面,只觉一股清凉冷意,早这秋燥的季节令人心境微微一凉,仿佛饮下了一杯沁人心脾的花茶,气质十分独特。 这些贵夫人们见多识广,冰雪仙女款的美人,也不是没见过,但冰冷通常和孤傲清高相连,几乎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代名词,这样的美人,虽则受男人追捧,在女人堆里却是极不吃香的。 而这位靖安郡主,生得眉郁冰雪,眸如寒泉,皮肤晶莹苍白胜雪,气质灵秀脱俗,虽然形容尚小,却堪称冰美人中的佼佼者,本该给人高不可攀的感觉才对,偏偏她从衣着装束到神情姿态,甚至在细节处格外留意,比如行走时有意无意地落了宜和公主半步,和秀安郡主赵雁并肩,通达柔和,丝毫没有喧宾夺主之虞。 这些当家的贵夫人们看小姑娘可不是光看容貌才情,为人处世才是她们真正关心的方面。 甫一见面,清安就给这些眼光格外挑剔刁钻的贵夫人们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宜和公主笑眯眯地将清安介绍给了在场诸人,见清安一一回礼,从从容容,三分微笑七分优雅,一丝儿错都没有,众夫人频频点头,她心中更加满意——她觉得,太后的任务完成起来似乎不难。 上次她进宫,暗地里接了太后的任务,要给清安留心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婿,她心里明白,这事儿要是办的好了,她一双儿女的前程也就不用发愁了,自然是卯足了劲用心去办。 因而,这些她特意留下的夫人们,基本家中都有一两位适龄的公子儿郎,好的是家中未来的顶梁柱,最次的也是一位凭自己考上去的少年举人。 宜和公主为了挑出这些精英人才,可是废了好大力气,原本还担心清安被太后宠得单纯骄纵,会在这些夫人们面前失礼,结果一见面她就知道多虑了——能知道避开请客的主人家的风头,说明这位靖安郡主既不是虚荣之人,也不争强好胜,与她交谈不卑不亢,言之有物,兼能照顾赵雁的喜好,说明教养极佳,与人为善——到底是太后调教出的,看着就靠谱。 宫里关于靖安郡主和长安郡主打架的流言她也听过,站在靖安郡主的立场,人家侮辱她的父母,哪怕是好姐妹,那也定不会原谅的,当场只是揍一顿而不是背地里阴谋诡计弄死长安,已经是这孩子厚道了。 清安和这些贵夫人们寒暄了一阵,宜和公主才笑着吩咐赵雁将靖安郡主带到后花园,专门宴请女孩们的香雪居。 第三十九章 赴宴三 赵雁虽然是早产难产生的体弱儿,却不像那些人脆弱得跟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样,家里大人惯着,自个儿也如惊弓之鸟,赵雁不,走路带点儿蹦跳的味道,好似林间轻盈的小鹿,小嘴巴巴,脆声脆气,还爱笑,声音像窗下的银铃一般,与世故成熟的白若薇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哎哟,我说表妹,你怎么才出来玩呀,错过了多少好玩的时光,听说这回的帖子你接了,我还很惊讶呢!” “原先不是小嘛?我不敢一个人出门,现在长大了,总是要走出来的。”清安笑笑道,总不能说太后不放心她,才不让她出门吧? “是呀,多出来走走,多认识一些好姐妹,心情也能变得很好。对了,今天来的人你大约都不认识,你不用怕,回头我给你介绍。” “谢谢你。”清安笑道,清安自认为性格还算简单,想不到今天碰到的赵雁比自己还要简单纯真,和这样的女孩子相处,只需听她话里表面的意思就成,完全不需要用心揣摩是不是还有什么潜台词没听明白,因此格外轻松——看来太后被白若薇刺激的,都快要矫枉过正了。 赵雁快及笄了,可个子没大长,身形也没瘦下来,胖乎乎的婴儿肥脸蛋,圆圆的明亮大眼睛,圆圆的苹果脸,看着就福气满满,喜气盈腮,正是中老年奶奶娘亲辈最喜欢的那款小辈。 清安想起太后说的,宜和公主打算多留她几年,等十八以后再为她考虑亲事,心想这也难怪——要现在就考虑,人家得怀疑自己说的是妻子还是女儿了。 不过,清安对赵雁的印象还不错,一个天真活泼一身小女儿娇气的姑娘,她虽然比对方还小,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了。 清安前面小半辈子都生活在宫中,所见最美的不过是皇家园林,宜和公主府便是一处标准的皇家园林建筑,大气,敞亮,一个大约十来亩的湖泊,栽满了挤挤挨挨的莲花,可以想见夏天时该多美。 这时候湖上只余边角里的少量残荷晚莲,其余地方光滑如镜,蓝天碧水,分外辽远沁人,湖边栽着一处潇潇竹林,掩映着长廊和凉亭,影影绰绰看到一片姹紫嫣红,听到阵阵环佩叮咚,女孩们娇嫩的说笑声远远传来,分外悦耳快活。 赵雁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歪着头笑道,“姐妹们,今儿我们这里来了一位新的姐妹,你们想不想知道是谁?” 她一开口,亭子里外的姑娘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向她看来,想必她这么不靠谱的事儿也不是办过一次,大家倒不吃惊,只稍稍一愣,就嘻嘻哈哈笑起来——说起来,宜和公主邀请的这些姑娘基本都是处得较好的人家,关系本来就亲近,就算有一两位实在脾性不和,却也不是挑三窝四心术不正之人,因而大家对赵雁的突兀行为自是包容。 这群姑娘里,明显有几位出类拔萃,把其余都比了下去,其中一位年龄稍大,大约十五六岁,杏眼桃腮鹅蛋脸,长得倒不过于出众,然肌肤晶莹雪白,气质温柔端庄,十分让人心悦诚服。 她当先站起来,笑道,“可是秀安郡主又调皮了,每回来一位新姐妹都让我们猜,若是猜中了,可有奖励没有?” 又对清安笑道,“若是不介意,就容我猜猜?” 清安一看她温柔而不乏灵动的眼神,便明白人家是在逗赵雁,亦向自己传达了善意,好让自己悄无声息地融入她们的圈子,自然不会拒绝,也笑道,“好啊,姐姐且猜猜看。回头也让妹妹猜猜姐姐的身份?” 这姑娘想不到清安年纪虽小,却聪慧异常,一瞬间便明白了自己的用意,还给予了恰当得体的回应,眼中闪过一道讶异,旋即便涌出了欣赏之情,语调更加欢欣亲近。 “亏得我前儿听祖母说典故,说到她小时候曾在一位贵人家中做客,有幸在贵人那儿看到过一套极好看的茉莉花饰,只那似真似幻的色泽,就令祖母这么多年回味至今,始终念念不忘闺阁生涯,我还遗憾自己生得晚,没缘分得见,如今可算是饱眼福了。能让太后娘娘赐下心爱之物,除了太后亲自抚养的靖安郡主,还有哪个?” 其余人也早就注意到了清安身上一色的淡紫花形首饰,那淡淡的紫在日光下散发出夺目的光彩,轻而易举地汇聚了众多的目光,惊艳、羡慕、赞叹——再无人觉得清安一身衣饰不够华贵突出身份了。 清安对众人的注目并不在意,她笑道,“姐姐好厉害,太后也曾跟我提过儿时的手帕交,还鼓励我也多认识几个朋友呢!若是我没猜错,您是林太傅府上的大姑娘?” 林太傅是当朝一品,有名的大儒学者,在朝中名声更甚于实权,先前给皇子们做了十几年的帝师,皇子们都到了办差的年纪,他包袱款款地向景帝请了辞,好险不险地躲过了夺嫡的漩涡,如今在家中教导子孙,教出了位列京城四公子之首的大孙子林霄。 林霄有芝兰玉树之风,文采非凡,三岁识字,五岁作诗,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乃大秦一等一的大才子,上次科考刚得了状元,被康王家的大郡主一眼相中,据说已经进入小定纳彩的阶段。 而林太傅家的嫡长孙女,林霄的妹妹林雯,在女子中的名声亦极佳,大秦不讲究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林雯性情处世四角俱全、能书善画而成为贵女中的佼佼者,甚至还是皇家儿媳妇的最佳人选之一。 清安倒不是凭着传闻和今天这第一印象而认出对方,实际上,她前世在皇家家宴上见过这位林雯,以六皇子妃的身份——算算,林雯被指婚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了。 林雯只当是太后跟清安说起过手帕交的身份,心中十分欢喜,对清安的态度就更好了,虽则清安和赵雁都是宗室郡主,但到底比那些亲王的女儿要稍差一等,与这些一二品大员家的女儿孙女相处也多半以平辈论交,更加体现自己的平易近人。 赵雁和林雯将头开好了,清安随后游刃有余地和众多姑娘认识了一番,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又没有矛盾,面上都表现得非常友好,清安很快便融入了进去,并不费力。 她想起白若薇曾经吓唬她,京里的贵女们最善于孤立排外,她居然信以为真,不由得在心里嗤笑自己曾经的天真——先不说这些贵女们接受过最严苛的家族教育,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排挤得罪人,就算排外,她也不是那个‘外’,凭她的身份,便是在景帝的女儿端宁公主和永宁公主面前,也绝不卑微,谁敢排挤她? 长廊这头女孩们说说笑笑,到了时辰,便对着廊下千姿百态的名贵菊花各展才艺,一时间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引得长廊那头的人频频回顾。 长廊那头,却是由宜和公主的独子赵鸿做主人,正招待一干子京都的青年才俊,王孙公子,却都是宜和公主精挑细选出的人家,文武才华,各有千秋。 这样的赏花会也兼有相亲会的作用,各家都心知肚明,家中有小儿女到了年龄,便将他们带出来相看,看对眼了,家中长辈再去想办法打听对方情况,极少存在盲婚哑嫁,这也是大秦整个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既是大人牵头,自然不算出格。 这里和赵鸿最要好的自是与他并列京城四公子的另外三人,林霄已经有主,纯粹是来凑热闹的,只想第一时间知道兄弟会不会红鸾星动,好拿来当话柄群嘲。 安国公家的嫡么子文琦,生得面如敷脂,唇似涂朱,钟灵毓秀,点漆眸子干净剔透,极易令人产生好感,只是他爱画成痴,年纪轻轻便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画技,在这个琴棋书画作为读书人必修课的年代,他善画,不算不务正业,反而要被赞一声真名士自风雅,而安国公家显然也支持他选择这条路子。 而能取得这样成就的,多半是在某个领域专注无比而对外物不萦于心的,文琦就是这种人,因此,在男女之情上便分外迟钝,十九岁了,连个通房都没有,家中长辈都开始担心他将来会不会打光棍,以至于更急着将他推销出去了。 而四公子的最后一位,风流纨绔的顾牧,赵鸿都不想提这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仁兄了,就这位的风流性子,来参加赏花宴,不是祸害人家好姑娘么?而且他今天的表现特别奇怪,奇怪得赵鸿都恨不得提起长枪将他赶出去了。 第四十章 萌动 不远处,文琦正被一群擅长文采丹青的公子们围在中央,心无旁骛地泼洒浓墨,描绘着眼前的碧波青天空辽美景,旁观的公子们不是地发出一声惊叹,而林霄正和自己的小舅子康王家的世子谈笑风生,清明的目光不时地扫过在场诸人,显然是在尽心尽力地为小舅子做现场指导,帮助他加深印象。 唯有顾牧,坐没有坐相地歪在赵鸿身边,目光远眺,看似涣散没有焦距,实际上却锁定了长廊对面的动静,眸中情绪明明灭灭,让人琢磨不透。 “看什么?老子警告你,对面那群可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不是你一个花间浪子能沾染的,别露出这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看着都伤眼。” 赵鸿今年不过十九,虽然出身显贵,但上年就凭真本事夺了武状元名头,在台上与人交手,身影腾挪跌宕翩若惊鸿,手中长枪对敌,寒光如练,衬着他那张剑眉斜飞棱角分明的面孔格外英挺冷峻,与顾牧站在一起,虽不是亲兄弟,细微间却颇有神似之处。 “赵永嘉,我今儿可算是明白什么叫‘老牛吃嫩草’了,”顾牧吊儿郎当地坐在赵鸿身边,阴阳怪气地睃着赵鸿,“瞅瞅,你多大了,那边的小姑娘才多大,你娘也好意思给你介绍?爷可比你有自知之明!” 呸,就你这德行,还有自知之明? 特么的,能不能好好说话啊,要不是看在兄弟的份上,赏你一枪都是轻的。 赵鸿斜睨着顾牧,看这厮根本没有收回人身攻击的打算,冷哼一声,“老子再大也没你大,二十二岁的老男人,你都好意思出现在这里,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牧翻了个白眼,顿了片刻,蓦然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行啦,爷走了,来来回回多少年了,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吟诗作赋,没劲透了。” 赵鸿也不以为意,顾牧在安信伯家里并不受宠,没有关注就没有压力,因此四处游荡也没人管,他们这些兄弟知道他的性情本事,也并不怎么劝他,还是那句话,顾牧又不是没有实力力争上游,不过是懒得过那种争权夺利的累心生活,等哪天他浪子回头了,有他们几个兄弟在,扶他上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既然没有后顾之忧,让他再松快几年又何妨? 赵鸿摆摆手,自家兄弟,也无需客套,反正自己这院子是任他来去自由的。 …… 长廊那头,清安也玩得十分愉快,虽说赏花会少不了才艺展示,但清安还真不怯这种场合,她前世管家理事的本领不怎么样,琴棋书画的技能却基本都点到了满值,只是不常出门,因此不为人知罢了。 这辈子既然不想重蹈覆辙,她自然更愿意活得恣意痛快,尽情享受人生,这心境一开,笔下诗画的意境自是更上一层楼,为她赢得了不少赞誉。 这一天,她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傍晚时离开宜和公主府,脸上犹带笑容。 不过,大约是老天也看不得她这么愉快的。 马车行至一处巷子口,昏昏沉沉的清安忽然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她的鼻端,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鬼使神差地,清安脱口道,“停车!” 赶车的是重新派到清安身边的暗卫,他经验丰富,自然也闻到了鲜血的味道,听到了清安的命令,微微一愣,还是听话地停了下来。 清安下了马车,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还是转身朝巷子里走进去,那暗卫本想阻止,只是看见郡主的两个贴身侍女一声不吭就跟了进去,完全没有阻止主子的意思,他就更没有立场去劝阻了,只得咬咬牙也紧随其后——反正暗中还有十几个暗卫尾随保护,应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清安万万没想到,她一时心血来潮,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暗色的天空,灰白色的墙根,光线已渐昏沉,顾牧歪坐在地,衣冠不整,脸上身上是大片的阴影,让人几乎看不清他那俊美到危险的脸庞。 然而,清安依然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被深深吸引——无人能忽略他那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来的铮铮风骨,风姿特异,犹如一株深夜里绽放的雪昙花,暗夜里独行的王者,令清安无端地想起他前世那青史留名、刹那永恒的悲壮人生。 顾牧手捂在腰部,似乎在调整呼吸,他同样也发现了清安,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慌张的神色,笑容是一贯的深邃迷人,轻快地打了个招呼,“哟,是小仙女啊!” 清安此时并未感受到他刻意为之的轻松,拜前世死亡阴影所赐,今生她仿佛对血腥味格外敏感,尽管从顾牧身上看不到一丝血迹,然而她却仿佛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充斥了她整个感官,挥之不散——直觉告诉她,顾牧受伤了。 清安心乱如麻,不知道前世有没有这一出,如果有,那么顾牧后面还多活了几年,说明他这次是被人救了,没有她出面也不要紧,她毕竟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似乎不应该和成年男子靠得太近。 尽管心里滑过了种种逃避的念头,但清安依旧无法挪动自己的脚,只要想起前世这人的结局,她就无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无论顾牧外在表现得多么轻佻放荡,她都记得,他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和她的父亲是一类人,值得尊敬,更不应该默默地死在这个无人经过的小巷子里。 “你——”清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低声问道,“需要我做点什么?” 一步步靠近,却见顾牧靠墙而坐,脸上似笑非笑,一腿伸长,一腿弯曲,黑色修身劲装勾勒出了精壮的上半身和笔直的长腿,那本该慵懒随意的姿态,却透出令人窒息的压力,让人无端联想起一头正休憩中的猎豹,哪怕毫无捕食的打算,也绝对不容轻视。 因为坐姿,当他仰头直视清安时,整个人都暴露在清安的视线中,完全颠覆了她对他那修长瘦削外表的印象! 有生之年,清安都无法忘记,在这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看到这本该狼狈至极的男人,却犹如九重天外的神祗一般,深深地刻在她心头——那血腥塑就了性感,成熟伴随着野性,深邃尊贵的面庞上,充满阳刚不羁的魅力,在那一瞬,如同离弦的利箭,穿透了少女紧闭的心扉,在纯白的心房上,落下永恒的烙印。 两道长长的刀痕,将他密不透风的黑衣划成了两片,露出了赤、裸的胸膛,落在那光滑结实的胸肌上,鲜血渗出来,蜿蜒流淌,顺着那蕴含强大爆发力的腹肌线条,没入衣裳遮盖的腰部,血光与性感交织的精悍身体猛烈冲击着视野,带来让人血脉偾张的刺激。 “噗——”清安捂着鼻子,眼睛圆睁,蓦然后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顾牧:…… 那指缝间可疑的红色不是他眼花了吧? “哈哈哈,哎哟——”顾牧实在是忍俊不禁,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牵动了他的伤口,痛得他还没笑完,就龇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气,可就算这样,还是没能堵住他的嘴! “小仙女,你实在是有趣,有趣至极!” 那爽朗不羁的笑容,张扬灿烂得比朝阳还让人眩晕,敞开的胸膛,紧实肌肉间性感的阴影,令清安的鼻子又一阵发热发痒,她慌忙捂紧,惹得顾牧再次大笑起来,狭长的眼底充满戏谑的意味,犹如盛满星辰的夜空般闪耀,简直令清安羞愤欲死! ——她只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尴尬,都在此刻用尽了! ------题外话------ 嘿嘿,对小清安而言,相亲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偶遇男神啊…… 第四十一章 倾情 “你这人……怎么,怎么这样?” 清安羞愤得眼眶都红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连指责的话都因为底气不足而结结巴巴,往后连退了几大步,仿佛这样就可以拉开两人的距离,缓解那漫无边际的尴尬。 霁月和晴空赶上两步,一左一右护着清安,晴空还算沉稳,只牢牢地护着清安,霁月“铿锵”一声拔出了袖里的峨眉刺,神情阴沉凌厉地锁定顾牧,似乎有一点不对,她就会立即扑上去搏命! 顾牧爽快地大笑过后,才慢慢收敛起过于放肆的笑容,端正了脸色,他仿佛完全没留意到此刻双方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只意味深长地笑看着清安。 小姑娘此刻羞窘交加眼泪汪汪的控诉表情,并不比她一脸清傲斜睨人的小模样好看,可就是这个并不好看的真实青涩的表情,直直地撞进了他的心头,让他低沉有力的心跳都因此而乱了一瞬,如同记忆里,第一次吃到父……亲手递给他的桂花糖的味道。 那清清的甜味,如细水长流,无声无息地浸染了他整个灵魂。 ——他的眸底闪过一缕惆怅怀念,不知不觉间,他不再是那个一颗桂花糖就能哄得心满意足的小男孩,而似乎早已经被遗忘在脑后的纯美滋味,却慢慢和眼前这满眼戒备委屈却始终不曾转身抛开他离去的善良小姑娘重合,让他的心头涌起了无法言喻的强烈冲动! 潮涨潮落,不再枯燥地随波逐流,而是点燃了凶猛激烈的心火! 真想把这个甜甜的小东西捕捉回家,藏起来,只属于他,永远也不让别人看见! 清安在朦胧的泪眼中竖起了浑身的寒毛,她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危险的猛兽盯上一般,竟比前世死亡前的那一瞬还要渗人——难道,暗中又有什么人准备偷袭她? “嗳,你不是说帮我吗?在发什么呆?”顾牧的声音,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就柔和了下来,低沉沙哑得醉人。 看着小姑娘茫然中透出的丝丝警惕,他一边在心里感叹她的敏锐,一边却诡异地感到自豪——看,他的眼光多好,他看重的小姑娘虽然还没有长大,可已经相当优秀了呢! 清安也发觉自己的呆愣不合时宜,虽然看不清顾牧的脸色,可听语气也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比之前低了不少,是不是流血过多开始虚弱了? 清安往后面的阴影里藏了藏,在顾牧如芒在背的目光中含羞飞快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也不看顾牧,也不上前,只低声道,“将顾公子扶上马车吧。” 黑暗中,两个黑衣人从墙头落了下来,低答道,“是,郡主。” 顾牧看了这两人一眼,忽然叹了口气,“待会儿把我带到西定门去。” 清安虽然见识一般,可也认得出顾牧身上的伤是刀剑所至,只是有前世的印象在,她下意识地觉得顾牧这肯定又是在做什么隐蔽的事情,故而连一丝怀疑都没有,只低低地应了下来。 落在顾牧眼里,却觉得,果然不愧是将门出身,不愧是古战的女儿,即使年龄尚小,也并不缺乏大将风范。 昏暗的巷子里,两人各怀心思,等暗卫把顾牧扶上了车辕,清安跟在后面,还有些犹豫,却被顾牧转身一把握住胳膊,一使巧劲,眨眼就被带上了车。 “你干什么?”清安吃了一惊,她那点花拳绣腿哪里是顾牧的对手,何况危机意识太差,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哪里来得及反抗? 霁月和晴空反应也慢了一拍,可哪能放任主子和这个神秘又危险的男人独处?随即就要窜上马车,忽听车帘后传来一道不怒自威的低喝,“下去!” 两人只觉得耳中一震,心头窜起了一丝惧意,身形一滞,却被赶车的暗卫拉住了,语气有些古怪地道,“你们坐这里吧!” 马车内,清安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郁闷又无奈地,“听他的。” 就算再关心主子,也没有不听主子话的,而且从清安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勉强,霁月和晴空对视一眼,霁月愤愤不平,晴空到底老成,感觉到不对,叹了口气,担忧地道,“郡主,我们就坐在门口,您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其实马车里根本没有什么对峙的场景,反而气氛暧昧至极。 顾牧脑中似乎根本就没有男女之别的念头,当着清安的面,直接脱了上衣,露出虽然白皙光滑却精壮矫健的上半身,随意拎过马车里自备的湿巾擦了擦,那雪白的湿巾眨眼就被血浸得鲜红,连擦了三条,伤口才完整地露了出来,还在往外渗血,然而他腰上的伤口才是最严重的,血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流,看着好不吓人。 顾牧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药粉递给清安,星眸含笑,明明低喝霁月与晴空时的神情无比威严,不容置疑,偏偏对着清安时,表情好似大尾巴狼,充满诱哄的味道。 “乖,替我上个药。” 清安早已面红耳赤,只觉得头顶都在冒青烟,无奈面对顾牧那灼热逼人的视线,却不知道为什么,实在提不起勇气违背他的话,扭捏之下,还是接过了药粉,娇嫩的双手微微颤抖地打开。 “小心点,我可就这么点外伤药,抖光了,这血也没东西能止住啦!”顾牧似乎对逗弄她格外兴致盎然,忽然又补了一句。 这话一出,吓得清安僵了一下,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窘迫到极致,她反而平静了下来,脑中清晰地明白——她动作越慢,只会拉长这尴尬的时间,而她眼前的身体越是充斥着成年男性强大的力量,那血肉微微翻开的伤口就越是刺眼! 药粉落在伤口上,看着就疼,顾牧却似乎全无感觉,一声不吭,仰着头,幽深双眸却微垂,落在只到自己下巴的黑亮柔顺的小脑袋上,全副心神都被眼前这个小姑娘攫取了。 她虽然身份高贵,又得太后和皇上盛宠,却并不是个骄纵虚荣的小姑娘,身上既没有繁复奢华的首饰,也没有过分浓郁的香粉味,一小串紫玉茉莉歪歪地搭在黑亮得如缎的发梢,让他手痒得想上去扶正它,一丝丝撩人心弦的清甜莲香淡淡雅雅,纯净如水。 是了,这是个如水的小姑娘,还是一杯清甜而沁凉的水,滋润了他常年荒芜的心田。 第四十二章 端倪 大秦景帝年间,所有围绕皇位而展开的争斗,就在这么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傍晚拉开了序幕。 清安救走了顾牧,并不知道,在她身后,有一户看似普通的江南籍官员,被阖家斩杀,而这名官员的书房中,也少了一大叠与江南总督等人的秘密通信,这叠涉及到贪污巨款达千万两白银的书信,直接勾出了将来在江南发生的血腥惨案! 这个时候的清安,还不知道那场让她记忆深刻的震惊全国的大案已经露出了冰山一角,而此生她也在不经意间被席卷其中,未来的命运,彻底走上了和前世不同的岔路! 清安让人将马车赶往西定门,就算她没什么方向感,但她手底下的暗卫却不是吃素的,四九城的拐拐角角早就摸透了。 上完药后,两人都不曾开口,马车里一时沉闷起来,只听到车轮骨碌碌穿过青石路的声音。 这样枯燥却规律的声音,却让清安激荡不能自已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前世想都没想过的人就坐在她身边,满身的伤,兴许又是他的人生中一段不为人知的功勋,尽管这个人的性情跟自己想象中大相径庭,不是那样严谨,那样正气凛然,但,她却觉得,哪怕对她的态度稍嫌轻佻逗弄,哪怕他真的有一身纨绔习性,可这样生动的表情,这样爽朗的大笑,汇成了充斥她心田的一声心酸感叹—— 活着真好! 她活得好好的,他也活得好好的! “唉,你以后……还是多多保重吧,毕竟,命是你自己的,只有一条,”清安忽然低低地开口,她的神情隐藏在昏暗中,整个人如凝固的雕塑,只有一双长睫如羽般低垂的眸子,微微扇动,流淌出一缕细细的生命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顾牧侧头看向她,他无法忽略她语气中难掩的惆怅和沧桑,只是,她一个养在深宫的单纯小姑娘,怎么会发出这般心酸沉重的感叹? “你……”顾牧略微靠近一点,正要说些什么,清安却不打算再搭理他了,扭头冲着车窗,再不肯说一个字了。 见状,顾牧咽下了涌到喉咙口的疑问。 若是换成以前的顾牧,必是要逗得她再开口才罢休,甚至会想尽办法套出小姑娘一腔的心事,他的种种手段,可不是清安这样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能抵挡的,但今晚,许是他自己实在没有精力,许是顾及到清安的救命之恩,又或者是小姑娘那声沉重中透出关怀的叹息让他心软了,他破天荒地收敛了自己游戏人间的态度,规规矩矩地沉默了下来。 一会儿,马车就来到了西定门,西定门是一道牌楼型的拱门,里面却是一条宽阔的大街,中间更有许多胡同,虽然住在这里的人至少也是官宦富绅人家,但地形十分复杂,却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清安不曾追根究底,顾牧也没有让清安涉入太深的打算,指挥清安把马车停在了牌楼前,自己捂着腰部下了马车。 下车前,他忽然冲清安一笑,顾牧式的邪性风流又回到了他身上,跟之前的正经沉默几乎判若两人,“小仙女,多谢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下回再见,我便以身相许,如何?” 不待清安反应过来,他轻快地跳下了马车,脚下清点,眨眼就消失在那重重叠叠的楼宇屋檐间。 “郡主?”车辕上,霁月和晴空紧张地唤了清安一声,显然,她们俩也听到了顾牧撂下的近乎调戏的话! 半晌,马车里传来清安闷闷的羞愤低喝,“回宫!” 车辕上挤着的三个人都不敢说话,霁月和晴空护主心切,一边担心清安,一边对顾牧咬牙切齿,那赶车的暗卫却一脸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清安回到宫中,时间已经太晚了,自然不好再打扰太后,便派了晴空过去,给那嬷嬷说一声。 太后本也到了休息的时候,就是担心清安第二次出宫之行会不会顺利,亲自见了晴空,听一声“一切安好”,心也落回了肚子里,得以安安心心地休息。 只是,太后这里还好,景帝那里就不好糊弄了。 “哦?你说谁?”景帝顿了顿,他本就休息得晚,此刻还在批阅奏折,一边听暗卫汇报清安的动静。 “……鹰主受伤,为靖安郡主所救,护送至西定门。”地上伏跪的黑衣人低声道,他同样是鹰卫领的一员,自然认识自家老大身上的标志,别看他只是那么一瞥,却比清安观察得更细,顾牧左胸下一枚被鲜血掩盖的金鹰纹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伤得可重?”景帝手上的朱笔一紧,皱起了眉头。 跪着的鹰卫仿佛没有察觉皇上语气里透露出的过分关心,恭敬地开口道,“回皇上,鹰主失血过多,好在靖安郡主出现得及时,没有性命之虞。” 景帝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要不是这孩子自己坚持,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他担任鹰主之位的。 鹰卫和影卫是直属皇帝掌控的两大黑暗机构,专门为皇帝处理各种见不得光的阴暗事务,而其中,鹰卫又比影卫危险得多,影卫以防御保护为主,寻常岁月,就算是皇帝,又岂会动不动就遇到行刺暗杀之类的危险?鹰卫却不一样,兼具了间谍、杀手、刺客、监察、刑狱、策反敌人、收集情报等等职责于一身,与前朝的特务司锦衣卫职责相似,却又更深入黑暗,不能搬到台面上,损伤皇帝的形象。 如果说影卫还能得到国家正式承认的终身编制,年满三十五就会由暗转明,拥有正式的军籍——大秦的军士可不是贱籍,多立几个大功,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古家!行动快的,生个孩子继承香火完全来得及,一旦伤亡还能被当作烈士抚恤,没有后顾之忧。 鹰卫就不行了,基本上人人都有一个台面上的身份作为掩饰,鹰卫的身份却终身不能暴露,而鹰卫最终的下场——十个有九个都不得善终,仅剩的一个还折在了半路,可谓是耗损率最高的位置。 可即便是这样好处寥寥的身份,依然有无数能力卓著的人甘愿投身其中,将生死置之度外,尽心尽力地完成一次次黑暗而血腥的任务,就好似独自走在黑暗中,却永远也等不到黎明,而支撑他们终身不悔的,便是为国尽忠的坚定信念了。 景帝想到这里,有些坐不住了,他挥手让鹰卫退下,合上了奏折,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往东边的瑞明堂走去。 第四十三章 冲突 西定门一带,多半是二进到三进的宅院,兼环境雅静,距离内城不远,在京都也称得上好地段,顾牧早年和家里闹别扭,自个儿在这里置了一套二进的小院全做日常栖息的地方,安信伯家里也不管不问,全不说什么未分家所有财产都属于公中,这宅院也就成了顾牧的私有,寻常懒得回家便栖息在此处,一过好些年,左右邻居也都知晓。 小宅院没有牌匾,顾牧轻轻敲了敲门,那还没有安信伯府角门大的大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憨厚黑脸,花白的头发,看到顾牧眼睛一亮,手上比划了几个手势——却原来是个哑巴,不能说话。 顾牧朝他笑了笑,也回了几个简单的手势,这栋宅院里,只有这一个哑巴仆人,却是跟了他十几年的心腹,该交代的,他自然会交代清楚。 只是,哑巴最后的几个手势,让他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只觉得腰部的伤口痛得更厉害了。 他来做什么? 顾牧推开内室的门,果然看到烛光的阴影处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就算是站在简陋的内室里,那人也能站出金碧辉煌的殿堂级光彩来,即使一身鸦青常服,也掩不住那身莫测的天威,平静深沉的眼睛,看到一身狼狈的顾牧时,神情微微一变。 顾牧停在门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顿了顿,慢慢地准备下跪,那人却一个箭步上前,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托住他的右肘,连扶带拖,将他弄进室内,脸上分明压抑着暴风骤雨。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多礼,怎么回事,这次怎么伤得这么重?” 当整个人都出现在烛光所照之处,这人的脸也完全暴露了出来了,儒雅的五官,深沉的气息,一丝不苟的短须,竟是本该在瑞明堂休息的景帝! 顾牧也不再矫情,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舒了口气,从面前的暗格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丸碧绿的丹药,也不用水,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咽了,半晌过后,他苍白的脸色添了一丝生气,总算不再那么吓人了。 为了不在小仙女面前露怯,他硬是咬牙坚持到现在哼都没哼一声,却不是他不疼,而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会儿在景帝面前,却是反着来的效果更好,他自然不会忍着了,不但不忍,还夸大了痛苦。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四品江南道官员,家中修的暗室,居然还有机关,是……属下大意了。” “你向来心细如发,严谨周密,是什么干扰了你的思绪,居然让你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粗心大意?” 景帝可不会被他的三言两语打发,他比谁都了解眼前这惫懒家伙的本性,自然立刻就抓住了关键所在。 这下轮到顾牧一时词穷了,他总不能告诉景帝,是他按捺不住多事走了一趟宜和公主府,结果被某个欢快得如同小鸟的身影填满了心海脑海,连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都没法驱除,直接闪了一下神,要不然,他根本不会伤得这么重,虽然避不开胸口那两道刀伤,腰上的伤却纯粹是他自作自受。 “我今年已经二十二了。” 顾牧忽然转了个话题,景帝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一愣。 顾牧自顾自地道,“皇上您二十二的时候,儿子都两个了,属下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想想都觉得晚景凄凉啊!” 景帝这才明白这家伙在唱什么幺蛾子,又好气又好笑,“难道是朕阻止你成亲的?朕这些年给你挑了多少名门闺秀,贵女千金,是你嫌这个刻板无趣,嫌那个表里不一,嫌高嫌矮嫌胖嫌瘦的,挑花了眼,倒来怪朕?怎么,现在总算有入眼的了?” 顾牧狭长的眼眸斜睨向景帝,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属下的确看中了一个,可惜她太小,暂时不能娶回家,不过,等我们两情相悦了,有皇上您下旨,属下先娶回家养着,也省得一个没看住被别人叼走了啊!” 景帝长袖一甩,拉下脸训道,“小得连成亲都不行?是还未及笄?朕记得你打小没这毛病,跟谁学坏了?朕倒想问问顾承泰,是怎么教养你的!” 顾牧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眸底闪过一丝怒气,连景帝都没有察觉,随即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神情语气,“行不行您一句话的事儿,干嘛岔开话题啊?” 景帝瞪了他一眼,“你这么些年也就这一个要求,只要不是出身太差登不上大雅之堂,年纪小点就小点吧,你自个愿意,朕也不去做那棒打鸳鸯——等等,你看中的是谁?” 景帝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妙的猜测,这小子自从八岁那年跟他摊牌后,这一年年办的事儿就没让他痛快顺心过,尤其是这婚事,打这小子十五岁以后,他一年年提,这小子一年年推,简直比他选后宫都难,如今怎会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顾牧也不再卖关子,眉飞眼笑地道,“就古家那个小仙女啊,属下是一见倾心,再见误终身,一头栽进去拔不出来,只好求皇上您给属下做主了!” 顾牧一边嬉皮笑脸,一边却眼神幽深地盯着景帝,果然见景帝的脸色沉了下来,一口回绝,“不行!” 顾牧脸上的笑容也倏忽消失,语气瞬间冰冷入骨,“哦?难得我看中一个,您跟我说不行?” 景帝耐心地解释道,“安儿身份非同一般,她背后的古家看似没落,实际却依然掌控着大秦将近一半的兵马,她的终身大事,绝对不能和皇家沾边,况古家就她一个,要继承香火,少不得要招赘一个女婿。你八岁那年就把自己摘出去了,这么多年历尽多少危险,才稳固了现在的位置,纵然是朕百年后新帝上位,也耐你不得,这不就是你多年来的心愿?如今何苦因为一点心动就毁了多年的努力?” 顾牧似笑非笑道,“那有什么?我去给她做上门女婿便是,等我生的孩子都姓了古,想必您那些儿子不但不会提防我,相反还会来拉拢我,我的心愿照样能够达成!” 景帝浓眉一竖,骂道,“闭嘴!瞧瞧你说的什么话?赘婿?亏你说得出口!” 顾牧嘲弄地道,“都说皇上对靖安郡主隆宠至极,连亲生的公主都要往后靠,今儿看来,也不过如此。” 第四十四章 生辰 顾牧和景帝谁都没有说服谁,顾牧一烦,连一身伤都顾不得,就要回安信伯府,景帝到底没能眼看着他折腾自己,只得满腹不悦地走了。 清安压根就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一出,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好容易摆脱了太子这朵烂桃花,又惹回来一朵更难缠的霸王花。 回到宫里,因天晚也不好再去慈宁宫打扰太后,她打发晴空去慈宁宫给那嬷嬷等人说一声,自己便歇息了,反倒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膳过后,清安便出了门。 “郡主,咱么不去钟粹宫?”霁月问道。 “不去了,昨儿回来晚了,想必太后心里记挂,今天去慈宁宫,晴空,你去钟粹宫,替我告个假。” 晴空应诺而去,霁月跟在她身后,向她禀报了一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 “郡主,昨晚我们回宫途中,后面跟着一辆马车。” “哦?确定是跟着我们的?” 清安一惊,自从那次遭到偷袭后,清安对自身的安危问题大大地警惕起来,再不如以前那样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无害人之心别人就不会来害她——还是古话说得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奴婢觉得倒不是,应该是同路,幸亏咱们提前看到了顾公子,不然就轮到这辆马车里的人发现顾公子了,也不知道这马车主人是谁,万一和顾公子不对付,那顾公子可就惨了。”霁月细细地分析道,“不过奴婢不确定那人有没有注意到顾公子,在西定门那里,那辆马车也停了约一刻钟,随后便不见踪影了。” 清安听了不是很放在心上,她所认识的人有限,身份又单纯,应该不会屡次惹上麻烦,所虑的反倒是顾牧,也不知道他那身伤能不能暴露在人眼中。 “这个消息最好还是和顾公子说一声,”沉吟了半晌,清安开口,随即又有些苦恼,“但是怎么联系他呢?” 霁月轻声笑道,“郡主放心罢,奴婢没别的本事,打听点人还算可以。况且顾公子在京城很有名,要联系他倒不难,奴婢听说过顾公子的些许行踪,郡主若是不放心,不妨让古叔派人联系顾公子,比郡主一个女儿家派人更加合适些。” 清安也不是听不进人言的性子,倒觉得霁月说得有理,点了点头,“那行,你联系一下古叔,将这件事办好,回头跟我说说过程,我什么都不懂,平时遇事也该多用些心啦!” 霁月答应下来,对郡主愿意上进,她和晴空这些心腹只有欢喜不尽的。 太后那里还算清净,太后已经知晓清安在宜和府上玩得愉快,总算是一扫之前的郁气,听清安娓娓叙说着宜和公主府的种种,心情十分轻快,当下道,“你若是喜欢,那就让雁丫头常来常往,多个说话的人也是好的。” 清安笑着婉拒道,“那还是算了,秀安郡主虽然招人喜欢,不过却是太招人喜欢了,我担心皇祖母第一眼就看中了她,以后不疼安儿了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肆意挥霍太后和皇上对她的宠爱,除了惹人眼红外,并不能给她的处境增添一丝一毫的帮助。 太后笑道,“个促狭丫头,还吃上醋了,我这还不都是为你!罢了,我还不知道你,实是过于谨慎了,凭你的身份,便是跋扈张扬点,有我和皇上在,谁敢非议你?” 虽然嘴里这么说,然而对清安谨慎沉稳的态度,太后心酸之余还是欣慰的,外祖母和舅舅到底不能代替父母,如果是在父母的宠溺之下,安儿正是活泼娇俏的年纪,哪里能如此低调通透?不过,凭安儿这份宠辱不惊的心性,纵然将来她和皇帝都走了,也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 人啊,最怕的便是得意忘形,小人得志,能踏踏实实地守住自己最初的本心,一辈子便不会白活! “再过一个月便是你的生辰了,虽则不是什么整寿,无需过分隆重,但也不能太俭省了,到时候,给你在清梨苑办一桌戏酒,你可以给你较好的小姑娘们送份帖子,在她们这个年龄,能单独进宫,也是一份荣耀。”太后笑眯眯地给清安出谋划策。 清安当然不会忽略这次生辰,因为今年的生辰,正是她说动太后搬离皇宫的一次最佳契机! 前世,她的十三周岁生辰正如太后所说,在清梨苑办了一桌戏酒,热热闹闹地过了十三岁生辰,但古家那里,却被人狠狠泼了一盆脏水,一对儿母子闹上了古家,说那比她还大两岁的儿子是父亲的外室子,要求让那儿子认祖归宗,继承古家香火! 就因为缺乏主子坐镇,古家众家仆处理不够及时,尽管最后事情得以真相大白,但还是给父亲清白的名声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污渍,若干年后,还隐隐绰绰地流传着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刚重生时,她在生死之间恍惚了很久,没顾上这件事,但到了现在,她已经彻底找准了这辈子立身的方向,对这件事,自然不能再放任其发展! 这辈子,她势必要揪出那个处心积虑跟她古家作对的幕后黑手,绝不能让父母九泉之下以不得安宁! “您一片慈爱之心,清安本不该拒,但清安不能恃宠而骄,清梨苑到底是御制戏台,专门为皇上太后和诸位娘娘们准备的消闲去处,如今却为我一个小小的晚辈庆生,我成什么人呢?若是让清安开了这个头,引得后面的人以此为例,更是万万不可。” 清安的坚辞,太后并不以为忤,清安能条理分明地表达自己的主见,比起以前的一味顺从,随遇而安,太后反而觉得如今这样甚好,走到哪也不容易被欺负,被欺骗。 兴许男人都希望女子柔顺谦恭,以夫为天,最好一点自我都没有,好方便他们为所欲为,但太后活了这么大年纪,又是女人战场最残酷最无情的皇宫中最终杀出来的人生赢家,她心底却有着与世俗完全不同的看法。 有句老话儿说得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话糙理不糙,女人,有时候还是自立一点,洒脱一点,才能活得更好! 太后慈爱地抚摸着清安肩上的小辫儿,揶揄道,“那我们安儿是怎么想的?跟安贵妃学了这么久,也该让祖母看看你的本事了!” 清安垂着眼眸,并不急着表态,半晌,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道,“孙女儿想着,是不是在古家祖宅举办,比较入情入理?” 第四十五章 忠心 古家祖宅里,虽然没有主人,却一反这些年的沉寂落寞,仿佛枯树逢春,生机勃勃,彻底焕发了新生! 上至古管家,下至七八岁刚留头的小厮们,再不复以往阴郁偏激、苦大仇深的神色,一个个忙活得热火朝天,偏偏脸上一扫苦闷,喜笑颜开,精神格外饱满,浑身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快,快,把这路再扫一遍,没看见这上面还有一块青苔?这玩意最容易令人滑倒!都勤快点!” “被子抱出来了么?郡主就喜欢太阳晒过的棉被,可别忘了。你们这些小蹄子,做事麻利点!” “再打水冲一遍,这地上有灰,别让郡主踩脏了鞋子!郡主第一回在家里请客办宴会,还是重要的生辰宴,要是因为你们的不经心让郡主伤了一点脸面,仔细你们的皮!” 一名四十左右穿着宝蓝色对襟褙子的嬷嬷攥着一条手帕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内院各处,指挥着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滴溜溜转,她生着清瘦的容长脸,皮肤白皙,一双标准的杏仁眼,但是眼角微微下垂,显得表情十分严厉。 两个小丫头抬着一桶水哼哧哼哧地从她脚边路过,准备冲洗那块被指出来需要返工的地面。谁知两人的力气没使到一处,导致水桶摇摇晃晃,一些水就溅了出来,正落在这个嬷嬷的脚面上,弄湿了那双千层底崭崭新的鞋子。 两个小丫头吓得立刻放下水桶,“古嬷嬷,我们不是故意的……” 古嬷嬷皱眉看着鞋子,“行了,别嗑了,一个两个都这么毛毛躁躁的。赶紧干活去,回头我来检查,什么都没有弄干净这块地面重要,记住没?” 古嬷嬷转身就走了——她性子虽然严厉,眼下却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哪里还有时间跟两个小丫头歪缠? ——郡主要归家举办生辰宴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郡主将要以古家主人的身份而不是公主女儿的身份公告世人了,意味着离郡主真正归家的日子不远了! 他们这些人盼啊盼,等啊等,一个个都快绝望了,谁知峰回路转,终于等来了古家的真正主人! 庭院里各个忙得脚不沾地,紫晨园里尤其繁忙。 一个慈眉善目的嬷嬷站在屋子当中,指挥七八个丫头抹桌子,洗地面,掸灰尘,人多力量大,很快把五大间的主屋收拾得一尘不染,黄花梨的家具油亮绚丽,令整个屋子都亮堂了几分。 这嬷嬷才让另外一批丫鬟上前,给窗子糊朦胧的新纱,衬着窗外的两棵紫海般的丁香树,美不胜收;给桌面铺上月牙白的丝缎桌布,素线暗绣压纹,四角坠着小小的流苏,十分精致;那一对儿双胞胎姐妹合力,将一顶流光溢彩的淡紫色帐子覆上拔步床,外面又笼了一层浅浅的云雾般的薄纱。 最后才是摆开各种珍玩摆设,四扇蝶恋花紫檀大屏风,搁在寝室门前,象牙的梳妆匣摆在梳妆台上,一面椭圆的琉璃镜照得人纤毫毕露,翠色整玉雕刻的椭圆镂空香炉,摆放在博古架上,细长窈窕的美人瓶,插上三支疏落有致的桃花,还有温润如玉的茶具,散发着空幽兰香和淡雅墨香的笔墨纸砚…… 古嬷嬷擦着汗进来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她细细地审视着屋子,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最终十分满意,对圆胖脸的嬷嬷开口,“沈姐,书房那边其实不急,主要是浴室,听说郡主好洁,回来第一件事肯定是要沐浴的。” 沈嬷嬷翻了个白眼,“我做事你放心,我用胰子整整洗了六遍,上好的胰子都用了三块,浴室早就清理得干干净净,热水也烧上了,就算郡主现在回来了,热水也供得上!” 她是负责内室,而古嬷嬷负责外园,当下接着又问,“院子里收拾得怎么样?郡主最讨厌混乱不堪,可别留下了坏印象,影响郡主归家的决定。” 古嬷嬷道,“都是调教好的,第一件事就是记住郡主的忌讳,差事办不好的岂能留下来?如今挑出来的这批,堪堪可用!” 沈嬷嬷拿帕子在额头上抹了抹汗,她和白嬷嬷身形差不离,都是胖胖的,也怕热,“虽然如此,还是要多叮嘱几遍,这些丫头片子只见过郡主一次,头几天我就听说她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想着竞争郡主身边丫鬟的位置——这可不行,听说郡主最厌烦多嘴之人,若是让郡主撞上了,难免以为我们两个老货没尽心,你别忘了,郡主身边还有许嬷嬷和白嬷嬷呢,那两位可是心腹中的心腹,一个不留神,闹不好咱们两家的老脸都得搭进去!” 古嬷嬷本就严肃的神情顿时又慎重几分,“你说得对,我得再去敲打敲打,流云飞雪虽是咱们调教出来的,可万一郡主不喜欢呢,咱们还得多做几手准备。” 古嬷嬷说风就是雨,扭头就出去了,留下惴惴不安的双胞胎姐妹,眼巴巴地看着沈嬷嬷。 沈嬷嬷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只要好好伺候主子,比照着霁月和晴空两个姐姐,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为主子打算,郡主自然会喜欢你们,” 流云和飞雪对视一眼,“谢谢嬷嬷点拨,我们记下了。” 旁边一个十三四细腰袅袅眼神活泛的大丫头凑了过来,殷勤地道,“嬷嬷您坐,这活儿也差不多了,您累了半天,该口渴了,我给您倒杯茶去。” 沈嬷嬷圆胖的脸上依然慈祥温和,但口气却凌厉得很,“打嘴,不知道轻重的东西!伺候郡主是咱们求都求不来的运道,尽心尽力尚且不够,还要想着偷奸耍滑?我是哪个牌位上的人,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 那大丫头吓得一抖,忙道,“嬷嬷息怒,这只是我的一片孝心,哪里敢带累嬷嬷?原是我说错了,我定然改,定然改!” 沈嬷嬷紧紧地盯着她,淡淡地道,“原是看你机灵嘴甜,手脚还算勤快,才将你提到了紫晨园,你莫打错了主意,尽心尽力伺候郡主才是你的出路,少耍心眼子,咱们古家不兴这个。念在你是外面采买的,学规矩时间不长,初犯古家的规矩,我给你一次机会,若是再这么不着调,就别怪嬷嬷狠手!这世上,从来都是聪明人死得快!” 那丫头连连称是,吓得脸色白惨惨的,再不敢讨好卖乖,老老实实地去提水桶了。 沈嬷嬷和她说话时,周围一圈忙碌的丫鬟都竖起了耳朵,待听到这丫头吃了瘪,一边幸灾乐祸,一边也在心里警醒,生怕自己犯了错——虽然同是家生子,但家生子也有高低贵贱之别,她们可不比流云飞雪这样的世仆,又不比那初来乍到能让沈嬷嬷高抬贵手一次,换成自己,犯一次错,就不可能有机会再重来! 沈嬷嬷一招杀鸡儆猴,眼见起了效果,心中闪过一丝满意。 她之所以这么做,也不是无的放矢,郡主虽是古家唯一的主子,以往十几年却从未露过面,只怕难以服众,又担心这群丫头弄不清真正的主子是谁,做了僭越糊涂之事,反而让郡主不快,故而需要时时敲打她们——郡主打小儿被圣上和太后娘娘捧在掌心里长大,岂能受一丁点儿慢待? 倘若郡主在宫里十几年千娇百宠、金尊玉贵地长大,甫一回到自己家却受到委屈,那他们这些替老主子和小主子守护门户的老人们,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侯爷和夫人? 不说内院里一团忙乱,外院里同样是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这半年来,主子联系咱们的次数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都多,嘿嘿——”古管家忙里偷闲,趁着徐徐晚风,抿了一口小酒,布满风霜的脸上笑容憨厚,眼睛却亮得逼人,“可见主子还没有嫌弃咱们这把老骨头哪!” “那是,以前没联系是主子不知道咱们的存在,这不,一得知咱们还守在祖宅,主子不就亲自过来了嘛,唉,侯爷要是在,看见主子长这么大了,可不知多高兴,那会儿,咱们还以为古家就要从侯爷这一辈断绝了,谁知世事无常,等过几年,小主子再找个女婿,古家就中兴盛有望啦……” 跟古管家坐对面的是古家的一个老花匠,花白的头发,少了一只左臂,走路一瘸一拐,孤家寡人一个,看着就和街上的平民小老头一样,极不起眼,当年却是护卫在古战身边战至最后的精英亲卫队小队长,若不是被强制派出来护送泰和长公主回京,只怕也早就化作边疆的黄土了。 只是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比起眼下苟延残喘了无生趣地活着,恐怕还更愿意陪着侯爷下黄泉。 而古清安的回归,对这些半只脚踩进黄土里的老人而言,无疑于一支强心针,也让他们找到了生活的盼头! 第四十六章 蝴蝶 距离清安生辰还有一段时间,清安没有向太后直接提出归家,总担心刺激到这个满心牵挂自己的老太太,但她终究是要离开这华丽舒适却也埋葬了她短暂上辈子的皇宫,亲情虽然温暖,却再也无法填满她死于非命的冰寒的心。 她想有个家,有个可以安心过日子的家,都想疯了,谁都别想阻拦! “你明儿给古管家传个信,我去见他。” 清安吩咐下去,那样的大事,靠书信或口头带话是说不清楚的,甚至可能会让这些迫切希望古家能传承香火的长辈们误解她包藏祸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而她是因为有前世的经历,才能确定那对母子的身份是假的,这是她让古家派人调查的底气所在,但古管家等人就不同了,说不定一心想着传承香火的他们就被人钻了空子,上辈子不就是因为他们有些动摇,没在第一时间否认那母子的身份,才导致事情进一步恶化吗? 自从清安去宜和公主府打开自己的交际圈子后,她又应邀去了一次林雯举办的宴会,清安的性子以前是清高烂漫目无下尘,不过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跟着安贵妃看了不少阴暗之事,现实了许多,与人交往也不再全由着性子来——这位以后会成为她的表嫂,还是所有表嫂中名声最好人缘最佳的,性格修养都很不错,在皇室里颇得尊重,清安觉得,自己一个半靠着皇室的郡主,现在和对方交往,是折节下交,而等对方成了皇子妃,那就是高攀了,所以和对方在闺阁里交好点总不会错的。 当然了,若是实在入不了靖安郡主眼的,靖安郡主也绝不会捏着鼻子上前结交,本性难移,她能稍作改变就不错了,要让她变了个人似的,那还是不如再死一次吧! 林雯实在是个稳妥周到的姑娘,赵雁还没察觉太后想让清安融入京城贵女圈的用意,她倒是先一步发觉,自此后便不着痕迹地引导着清安认识诸人,着实给了清安很多帮助。 不说清安,就是太后打听了清安近期的生活后,也对这姑娘刮目相看——皇家人都有通病,好东西都恨不得扒拉进自己碗里,太后觉得,这么好的姑娘,还是流进自家人田里吧! 一个月后,太后懿旨,将林雯指婚给了七皇子萧玠! 这,这……太后居然乱点鸳鸯谱,六嫂子竟变成了七嫂子! 清安傻眼了! 清安一点儿也不知道,这辈子,其实是她间接促成了林雯的姻缘! 起因却是太后在见识了这姑娘温存体贴、上善若水的本事后,却觉得她和热情开朗、性格外放的六皇子不是一路人,别给弄一对怨偶出来,倒是头脑简单性格憨厚的老七,很需要这么一位聪明而不精明、体贴而不留痕的妻子做贤内助! 要说太后人老成精,眼光毒辣,上辈子是六皇子的娘出面给定下了林雯,太后自然不好说什么,结果两人相敬如宾,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夫妻之情,到清安临死前,这位六表嫂还没有诞下一儿半女,而六皇子后院,却已经有了两子一女,均是庶出。 而这辈子,林雯果然轻易便获得了七皇子的心,得了一世幸福姻缘,生了四子一女,后院竟无异生子,好不风光! 林雯婚事的变化,给清安敲响了警钟,原来事情也不会全如前世那般一成不变地发展,她若是想依靠前世的记忆将今生过好,恐怕是不能够了,所幸她这辈子也立了起来,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无论将来是坎坷跌宕也好,是平安顺遂也好,总不会再给自己留下满腔的遗憾不甘。 鉴于此,清安决定早点将那对母子这样的横生枝节给砍了! 再次回到古家,就省了那许多客套陌生,只觉得天是蓝的,树是绿的,园子里的花叶开得格外精神,大家伙儿神采奕奕,老的舒展了脸上的皱纹,小的掩饰不住一脸好奇,让清安觉得心头暖暖的。 “郡主说要查这两个人?”古管家宝刀未老,虎目一扫,就将这简单的情报都扫进脑中,一对儿完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母子?他心中虽然有些疑惑,却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完美地完成小主子交待的任务了。 “是的,我只记得这么两个名字,我估计他们现在已经在京城了,便是还没来,那也快了,能查到最好,若是查不到,也需要人守着城门关卡,务必要在第一时间发现这对母子,带来见我。” “不知郡主可否告知老奴,这两人是……”古管家迟疑着试探了一句。 清安也并不打算隐瞒,平静地道,“据说他们是我父亲的外室和外室子,比我大两岁,边疆出生!” “这不可能!” 还没等古管家反应,老花匠古三就激烈地反驳出声,神情激动至极,甚至大有那两人若是在他面前他绝对会弄死对方的狰狞架势! “老三你小声点,别吓着了郡主!”古管家连忙开口打圆场,“不是就不是,侯爷那性子,怎么可能有外室子,咱们谁也不会怀疑这点,你急什么?” 清安没被他的态度吓到,只是愣了一下,这和前世古家优柔寡断的处置方式不符啊? 前世古管家他们犹犹豫豫的不就是这两人到底是真是假吗?这辈子怎么能这么坚定地否认? 古三似乎也回过了神,表情恨恨地,单手握着拳头砸了椅子一下,那结实的木头椅面就穿了一个洞! “郡主你放心,老奴没疯,只是气不过有人给侯爷泼脏水,郡主出生前那两年,老奴是侯爷的贴身侍卫,清清楚楚地记得,侯爷那时候已经察觉到朝堂上的不对劲,所以暗中做好了被人发难的准备,总要救下古家明面上的人以及古家背后的一干人等,这可是呕心沥血的大布局,侯爷为此连书房门都懒得出,一连小半年都没挪窝,哪里有什么外室子的存在?我倒要问她一个陷害忠良的名头!荒谬!” 第四十七章 侯爷 前世,清安清楚地记得,自己听说父亲的外室找上门后,那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纵使隔了一辈子,又觉得心悸不已,难以回想,虽然后面皇舅舅出面调查,证实了外室之事系子虚乌有,乃是那对母子贪婪所致,但清安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就怕皇舅舅是为了她的地位稳固而故意判了错案。 可如今,她却从古三的口中,听到了斩钉截铁的否认,那种被灰雾笼罩的心情一下子就变成了艳阳天! “您确定?”清安有些急切,很想证明,她心中的偶像父亲,并没有倒塌,“说实在的,我就是不敢断定,所以才想着彻查,毕竟,那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古三毫不迟疑地点头,义愤填膺,怒火中烧,“有些话,原本不好说给郡主听,可奴才却担心郡主从旁的地方听到些流言蜚语,误解了侯爷,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好叫郡主知晓,侯爷对女子从来不假辞色,娶夫人那年,侯爷已经三十五,还从未碰过女人,奴才们私下打趣,还以为侯爷身子有毛病,偏偏太医检查了,说没问题,后来还是侯爷自己说了,他常年征战,生死无常,又何必拖累无辜的姑娘?再后来先帝赐婚,侯爷得知夫人年不过十八,还内疚了很久,因此对夫人极是体贴包容,只差没将夫人捧上了天,夫人虽是嫡长公主,却并不骄纵,开始时,还贤惠地想给侯爷安排两个通房,结果侯爷大发雷霆,气夫人心中没他,还要把他推给别人——过了半月两人才和好,夫人自此便改了言行,不过一年,便和侯爷好得成了一个人。侯爷常说娶了夫人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连夫人掉了一根头发都心疼,怎么会瞒着夫人在外面养外室?” 这样古战和萧云曦的甜蜜往事,却是清安从来没听说的,她的人生,从来都如开水一般,并没有太大的惊喜,惊吓倒是经历了不少,而那种雪白浮沫般的幸福感,让清安觉得格外虚渺,茫然—— 她的父亲,不仅是个大英雄,还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男人?她的母亲,不仅天生地位尊崇,还能得到那样一位让世间女子都会艳羡的恩爱夫君? 所以,失去了至真至纯的爱人,才会枯萎如斯,失去生念,连刚出生的女儿也顾不上了? “原来如此,”清安飘忽地道,“那么那对母子就十有*是冒充的了,只是,为什么要冒充成父亲的外室呢?” 古管家已经从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羞愧于自己方才心头一闪而过的狂喜——侯爷有了正儿八经的子嗣了——只觉得十分对不起郡主,急欲将功补过,忙道,“也许是冲着古家来的?要知道,侯爷可还有爵位在身,那是要留给郡主将来的孩子,若真的是冲这个来的,那不得不说对方很蠢,郡主您放心,老奴会尽快查清楚,决不让人抹黑侯爷的名声!” “这对母子倒不是什么硬茬子,”清安并不知道古管家刚才一念之差,差点就出现了前世的结果,她沉思了半晌,道,“我有个打算,不知道能不能借由此事,让我从皇宫中搬出来,毕竟我也大了,归宗是该提出来的正经大事。” 古管家即便心底还在盘算清安带来的消息,也不由得精神一震,虎目暴亮,“郡主的意思是,您打算归家住啦?确定好不变了?以后长住不走了?” 古管家一连三个疑问,问出了古家众人心底的忐忑和惊喜,清安心头倍感温暖,缓缓笑道,“自然是长住不走了,太后都答应我了,可以住一辈子!” 这是委婉地告诉两人,太后甚至同意她招婿啦! 古管家一时没听出来清安话里的深意,只是听清安说“长住”,就已经十分高兴了,倒是古三脑子特别灵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顿时激动地眼泛热泪,热情洋溢地盯着清安,仿佛恨不得清安立刻就能住进来,招上女婿,三年抱俩是最好不过啦! “那这件事咱们定然是要好好商量了。”古管家笑道,“家里都准备好了,就等着郡主您住进来呢!” 清安摆摆手道,“这个不急,还是先弄清楚那对母子的老路比较好,我总觉得她们是冲着我古家来的,可古家除了一群人,哪还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的东西!” “古家就是最值钱的宝贝啊!”古管家理所当然地道,就连古三也赞同地点了点头,这脑子洗的,真够彻底! 清安又和古管家聊了几句,到底时间有限,只得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等清安离开了,古管家在背后吁了口气,老脸带着苦意,他的后背汗湿一片,冰凉濡湿,全是因为内疚后怕才导致,看起来十分狼狈,感觉也难受极了。 “——老平啊,你今儿表现得可是大失水准!”一旁的古三,脸上阴晴不定,望着古管家,忽然开口道。 古管家一个机灵,每当古三语重心长地开始喊“老平”时,他就觉得自己的皮瞬间绷紧了。 “你刚才那会儿在想什么?也就是郡主没发觉,否则,判你个背叛都不算轻!区区一个不知真假的外室消息,就让你乱了方寸,以后,教郡主怎么放心派你办事?” “嘿,三哥,”古管家苦笑道,“是我想岔了,只记得侯爷有儿子了,没想太多。” 古三重重地哼了一声,“没想太多?不是我说你老平,在你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多想多思,你是一步都不能错,一旦行差踏错,满府的下人不打紧,万一连累到郡主,那才真是死了都没法向侯爷交代。再说了,你这么想,分明就是怀疑侯爷,侯爷是什么样的人,你和我还不知道?嫌这些下贱玩意儿肮脏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养成外室?” 古管家连忙道,“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一回神就想到了侯爷的为人,这不马上就清醒了么,你别训了,给老子留点面子啊!” 古三重重地一叹,“我给你留面子,那谁又给侯爷和郡主留面子?先不说以侯爷的为人不可能有外室,尤其是时间上还完全不对,就说一旦那对母子出现,古家出现向你之前那样的迟疑摇摆,可就彻彻底底把郡主得罪了,而侯爷的私德就算最终证实了,可事过留痕,终归会造成损害,古家可再经不起丁点折腾!” 第四十八章 云裳 距离西定门两条街外,是一条花月无边的风流长街西康坊,在京城是首屈一指。 西康坊里,芳怡馆是最大的青楼,并不似其他青楼那样临街设楼,整个芳怡馆就好似一座富贵人家的宅院,只是门口的围墙演变成两层的小楼。 这小楼与别家青楼并无区别,屋檐下挂着两排暧昧的红灯笼,许多身着缤纷纱衣的丽人在那朦胧的烛光下来来往往,或三三两两莺声燕语,或拉着恩客谑骂调笑,给夜晚增添了许多郁暗靡丽的味道,而这些迎来送往的丽人,只是芳怡馆里的三等姑娘。 楼房之后,才是芳怡馆真正的地盘,却是四进的大宅院。 第一进从楼房后门进入,入眼是一个占地约三亩的大花园,里面绕着院子种了一圈儿柔婉的垂柳,丝绦随风摇曳,其余空地上却都是各种造型的花圃,里面姹紫嫣红,遍地开至荼蘼的鲜花,简直就是一个花的海洋! 花海中一条鹅卵石小道,通往那二进的宅院,里面又分了许多小院,各有特色,这里是芳怡馆二等姑娘的住处。 二进之后却是一个假山流水,既雅致又透出风流的花园,比前面一个小了一半,却更加精致,当真是步步成景,曲折的回廊,静谧的莲池,大理石的石栏,花木繁郁中掩映着七八座亭榭楼阁,这里则是芳怡馆一等姑娘的居处。 芳怡馆的最后面,场地蓦然开阔,一个偌大的桃林坐落其中,此时桃花半落未落,枝桠上粉色未褪,地上亦是落英缤纷,如同铺了一层缠绵风流的粉色薄纱,显出一种别样冶艳清灵的情致,桃林当中,若隐若现着两三精舍,或竹楼青翠,或木屋古朴,或泼墨画墙,别具一格,与桃林相映成趣,这些却是芳怡馆顶级花魁姑娘们的居所。 桃林过后,便是一座开阔的绣楼,一楼是巨大的空旷的大厅,二楼则是一个个没有窗户的半开放式包厢。 绣楼正对着的,则是一弯低了三尺的流水,清澈平静,距离岸边三丈有余,水面上直接矗立着一座一亩有余的土石为底木板铺地的平台,高出水平面四尺有余,两根硕大的柱子杵在平台两边,撑起了整个平台的重量,这样的大手笔,没有丰厚的财力,强悍的权势,肯定是支撑不起来的。 因此,只要是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芳怡馆的后台必定是非富即贵,且地位极高,一般人恐怕惹不起,这也是芳怡馆在京都开了将近十年,却从来没有人敢找麻烦的原因。 桃林深处,宜春楼中,宜春楼的主人——云裳姑娘,屈膝跪坐在琴案旁,素手扬起,落下,十指拨动琴弦,“锵——” 一串铿锵浑厚的旋律,如一阵急雨,刹那间笼罩了全场! 如泉水撞上山石,如翠竹被劲风吹弯,如暴雨拍打着水面,如悬崖上的孤花昂首迎接磨难—— 人如娇花,心如松竹,人折意不屈! 一曲弹罢,她站了起来,双手交叠在腹下,宽敞柔软的袖口遮掩着半面手掌,姿态自然娴雅,然鸦鬓雪肤,眉间含愁,盈盈双眸,体态袅娜,又别具弱不胜衣之态。 若论美貌,她也当得上等美人,但更出类拔萃的却是她那通身的气质,一眼看去就能勾出人心底柔软怜惜之情,连女子看了都不能免俗。 “请公子鉴赏。” 歪在窗边的男子面庞俊美无俦,深刻完美,一身张扬的墨绿锦袍,色艳而深,衬着那漫不经心地瞟过来的眼神,幽黑的眼瞳透出妖异的夜蓝,仿佛能摄魂夺魄,令人无所遁形,云裳一阵阵心悸,一语未毕,便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再说。 ——传说中的京城四公子,谁人不知?而眼前的这位,据说是凭着容貌排在最后,可要云裳说,京城四公子中的另三个,就是捆一块儿,也不及眼前这人的一半本领才华! 与他们同列,实在是辱没了公子! “你的心浮躁了,做咱们这行,不需要刚强决绝,为了完成任务,可以不择手段,所谓的不屈意志,也应该体现在保密上,而不是破釜沉舟!你忘了尊上的大局?忘了身为鹰卫的忌讳?” 对于得力的手下,顾牧倒是不吝指教,虽然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完全看不出一点对云裳的感情,仿佛他的一言一行纯粹是公事公办而已。 “我没忘,”云裳低声开口,语气颤抖,态度却十分果决,“蒙尊上恩德,救了应娴这条贱命,只是应娴却没脸拖着这肮脏的身子活在世间,玷污了应家的名声,应娴也不愿为了我这么个没用的人,拖得尊上计划不能实现。” “待计划成功,尊上自然会让你脱离此处,”顾牧皱着眉头道,“到时候,你可以假死脱离,往后隐名埋姓,哪怕去乡下生活,总要让你应家香火传承下去。” “不必了,”云裳决然地道,“在应家上下三百多口被灭门的那天起,应娴就没想着苟活,与其躲在乡下苟延残喘,只为了那不纯的香火,倒不如就此断绝,却也不负应家的几世清名,只盼尊上能为我应家报仇雪恨,应娴今生只能尽这点微薄之力,来世结草衔环,再为尊上效力!” 半晌,顾牧叹了口气,“你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也无话可说。” “请转告尊上,那账册被应娴浸了一种药水,这药水并不是毒药,只是接触之后,就能让人肝火旺盛,脾气逐渐暴躁,应娴只是想着,那人身边也不是没有能人,下毒药未免会留下痕迹,倒不如让那人自乱阵脚,人心不平,总有一天会内部分裂,只要在他们那铁桶上撬动一个缺口,尊上再撒网就容易收获了!” “你很聪明,只可惜,聪明太过了。” 顾牧面无表情地道,他笑得时候固然风流邪气,不笑的时候,却格外威仪凛然,深不可测,让人暗生畏惧,丝毫生不出违逆之心。 云裳想不到还能得到他一句夸奖,心怀顿时激荡不能自已,不由得展颜一笑,犹如雨中白茶徐徐绽放,清丽娇美,十分动人。 只是,一时的恍惚却无法改变已经走到尽头的命运,云裳的笑意渐渐消褪,随之涌起了,却是一波一波无边无际的苦涩,半晌,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光润剔透的鸳鸯配,这玉佩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所踪。 云裳轻声道,“说起来,我还曾有幸与公子订婚,这是当初顾家给咱们应家的信物,不知公子可曾将应家的信物带来了?” “你当知道,”顾牧眯着眼,冷冷地道,“这桩婚事,是顾老头和你父亲定下的,我从未承认过,不管你的身份是否变化,我总是要悔婚的。” 云裳垂着头,看似平静,实则痛苦至极——眼前这天人般的俊美郎君,远不是外界传言的那么不堪,他的优秀,只有她知晓。 可惜,他却从来都看不上她。 就算她曾是应家的嫡长女,他也不曾青眼相待过,何况她现在一身污浊,又怎么配留在他身边? 甚至,她活在世上,对他而言,就是一个不能抹消的污点! 原先纵然明知他不爱她,她依然恬然自处,皆因自己是他唯一真正靠近他了解他真实面目的女人,这份独一无二的特殊性,虽不足以让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却也是她灰暗的人生中一抹难得的艳色。 可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在风月场打滚近十年的细心女人,她实在是太了解男人了,在顾牧还没有觉察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这个男人情感上的变化, 当她知道他心中住进了人,却藏得太深时,她曾疯狂地嫉妒那个女人,用尽手段打听,却始终探听不出那女人的身份。 她曾经为了证明自己在他心中是有地位的,提出了各种不合情理的要求,他也二话不说就满足她了,可是她感觉得出来,无论他做了些什么,都是公事公办,丝毫没有掺杂一丝情感,决绝的态度令人心若死灰。 是啊,她早该明白的,她从来都不是他承认的未婚妻! 这样清醒残忍的认知,才是她决然赴死的导火索! “奴家明白,是奴家配不上公子!”这句话,云裳说得心如刀割。 顾牧没再说什么,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只不过他没动心,仅此而已。 宜春楼门外响起了通报声,一会儿,顾牧身边那面容憨厚眼神狡黠的随从走了进来,对哀戚忧愁的云裳视而不见,走近顾牧身边,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旁观的云裳,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眼前那心硬如铁的鹰主,倏忽间整个人的气势便柔和了下来,百炼钢成绕指柔,然后长眉便紧紧皱起,前一刻还是无情冷酷的形象,下一刻便染上了满满的人情味儿。 古战的外室和外室子? 古战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在私德上留下如此明显的污点? 顾牧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才不信!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的小姑娘年纪那么小,且眼里揉不得沙子,在从未见过父亲也不知父亲人品的情况下,万一被人欺骗住了,她会不会伤心? 想到这里,顾牧无法淡定了,他直接吩咐了下去。 “让鹰五准备,暗中跟着他们,若他们需要帮助,就全力以赴帮助他们!” 第四十九章 壁角 ——云裳想死的心又活了过来,她想,若是不弄清鹰主的心上人身份,她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 跟踪顾牧她是不敢的,可什么都不做,她不甘心。 古管家很快就将人派了出去,而顾牧掌控的鹰卫,刺探情报调查追踪都是看家本事,根本没惊动古家人,不但锁定了古家人的行踪,还能腾出手另辟蹊径帮着找人。 偌大一个京城,人口不知凡几,对稍有些权势的人来说,找一对只知名字和大约年纪的母子,都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对于无孔不入的鹰卫来说,却如同清水池中捞鱼一般简单。 不过数日,古家还没什么头绪,鹰卫已经锁定了嫌疑人。 “鹰主,查到人了。母亲林秀,儿子林古凡,如今落脚在朝晖大街的迎客来客栈,租了一个小院,深居简出,已有一个月,并未和任何可疑人接触。林古凡是一名洛城举人,是以参加秋闱的名义进京,偶尔出门和学子交流,林秀表面声称是洛城寡居之人,但口音不纯,有京华一带的腔调,属下还查到,这对母子在暗中收集关于古家近年的讯息,尤其是靖安郡主的行踪。目前属下只能查到这些,属下已经派人前往洛城,以便掌握更详细的情报。” 鹰五,顾名思义是鹰卫中排名第五的强者,是鹰卫中调查追踪的第一把好手,他也没让顾牧失望。 “你排查一下与古家对立的势力,哪怕是从二十多年前查起,自靖安郡主降生至今,十几年来都风平浪静,如今靖安郡主刚一正式露面,就忽然冒出一对古战的外室,说其中没有猫腻,谁信?” 顾牧轻蔑地一笑,用脚趾头想,顾牧都能知道这手笔到底出自何方,虽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出的手,可年长的皇子足有七位,必然出自这七位当中。 老大不用说了,跟古家说一句仇深似海也不为过; 老二呢,想往军队中发展势力,古家就是一块死硬死重的拦路石,他不想搬开才怪; 老三,表面上一直跟在老大屁股后面,“帮助”老大笼络士林中人,也有动机; 老四,外家乃勋贵豪门,走的就是武将的路,若是能弄到古家的势力,那简直是小猫崽子瞬间变身老虎,心动化为行动只需要一个契机; 老五,曾经是没有野心,现在却不能肯定了; 老六、老七,表面老实,谁知道私底下怎么想的? 顾牧在心里扒拉了一遍众皇子,却摇了摇头,一个都不看好。 这些人真以为随便一盆污水泼到死人头上,欺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就能觊觎古家背后的势力,得偿所愿,如果他们知道古战在皇上心中无人能够撼动的地位,就绝对不会出这样的蠢招! 得亏古战心如磐石,行事果断,宁可驻守边疆一辈子也不回京,否则,皇宫里哪有那么多小崽子生出来?哪容得他们现在蹦跶来蹦跶去,结果却蹦跶到死去的古战头上? 老虎的胡须都敢摸,勇气可嘉! 转念一想,顾牧忽然想起一个一举数得的好主意。 …… 生辰日近,清安偶尔流露出对古家的向往和憧憬,太后这样的人精,怎么会感觉不到?隐约明白了清安的意思,太后便做出失落了,伤心了,孩子大了不肯和她说心里话的神态,清安本是要徐徐图之,只是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是太后的对手?眼见太后退让示弱,三两下就丢盔弃甲,直接说出了自己希望离宫回古家的心愿。 无论太后是震怒、吃惊、伤心、失望等等,清安都有心理准备,可她就是没想到,太后会如此平静,平静中透着怅然怀念,倒把她自己弄得忐忑不安。 “你这孩子,这段时间憋着的,就是这个心愿么?我早该想到的,”太后摸了摸清安的头,眼神柔和,语气充满了缅怀的怅惘情意,“当年阿曦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皇宫,仿佛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是牢笼一般,哪怕是她父皇将她嫁到边城,嫁给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莽夫,她也欢天喜地的,你是她的女儿,想必也是不喜欢皇宫的,这里再如何富丽奢华,也不是你的家,对不对?” 清安有些发慌,结结巴巴地道,“不是的,您对我那么好,我若是不知道感恩,那成什么人了?只是母亲是公主,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皇宫,这里是她的家,而我毕竟姓古,蒙您和舅舅的垂怜,将我娇养长大,我却不能不考虑您和舅舅的立场,让你们为难,况且我出宫了依然是您的外孙女儿,还是能进宫来看望您呀!” 太后坐在贵妃榻上,清安歪坐在她身边,她垂眸望着清安越发美丽的容颜,慈爱地笑,将一抹忧心深藏眼底,“我知道,是那群混账小子吓到你了,也是我的错,打小就把你藏着,和他们相处得少了,将来……” ——将来若是他们当中的某人登基,只怕情分也有限,她该怎么办呢?如何能保证阿曦的这点子骨血一辈子活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改日,和皇帝提提吧,不知道皇帝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清安从太后那里得了准信,又是开心又是难过,一方面开心自己终于能够摆脱这个充满了死亡阴影的皇宫,一方面又为不能在太后身边尽孝而难过,她到底是自私的,为了顺从自己的心,便逆了宠她如宝的太后的意。 她实在是欠老人家太多了。 想到就要出宫了,清安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么激动开心,反而内心沉甸甸的,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皇宫更像是她扎根的地方,可前世那样凄惨的死亡方式,又令她迫不及待里逃离这里,哪怕在抽出根部的时候,抽断了无数根须,也绝不后悔! “唉……”世间哪得两全法? 下一秒,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的寝室中突兀出现的一道黑影,差点就尖叫出声,如果不是被瞬间捂住嘴的话! …… 三年一次的秋闱,今年正好赶上,自年头起,进入京都的外地人就络绎不绝,十有*都是为了今年的秋闱。 林秀和林古凡这对母子,夹杂在其中,一点也不显眼。 林秀每日待在屋子里绣花做针线活,林古凡埋头苦读,偶尔应邀参加一些可以交流心得的文会,但毕竟是秋闱前,大家都宁愿争分夺秒地复习,并没有太多人闲得蛋疼去举办文会,这样的交流十天半个月才有一次,林古凡的言行丝毫没有出格之处,平淡的一如万千学子! 这晚林古凡没有出门会友,他在厢房写了十几页大字,林秀在一旁缝制一件直缀青衫,一如大多数清贫平凡的母子。 半晌,林秀缝完了一只袖子,忽然开口道,“你调查的怎么样?” 第五十章 蛛丝 深秋的夜晚,那寒意是丝丝缕缕地往骨子里钻的,一会儿就带走了人身上的热气,万籁俱寂,热闹的京城都陷入了黑暗中。 四周隐隐绰绰,也不知是人影还是树影,清安被人半强迫地揽着腰,固定在屋顶,裹着一袭玄黑色男式夹棉披风,郁闷的一张绝俗的小脸都皱成了包子——她睡不着是一回事,可被人‘绑架’出宫看热闹是另一回事——任谁在大晚上被人揪出温暖的被窝,跑到人家的屋顶偷听,也高兴不起来啊! 她现在可算是明白,顾牧那风流不羁的名声是怎么传出来的了,反正换一个正常人,也做不出深夜潜入宫里就为绑一个未出阁少女一同看戏的荒唐事来! 顾牧好笑地看着清安气得鼓鼓的腮帮子,黑漆漆的夜晚,本该目不能视物,但对于他们这样内功深厚的人来说却丝毫不是阻碍,他能将小姑娘的神态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越看越觉得——真的是好小好小,平时看她举止有度,言之有物,总会忽略她的岁数,而今夜色的掩映下,倒是让她露出了符合年龄的稚嫩生动,白嫩嫩鲜灵灵让人心花怒放的一个小团子——如果顾牧再迟出生一千年,就会明白,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叫做软萌。 “你不是在找那两人吗?我带你来看,你怎么不高兴呢?”顾牧明知故问,偏着头状似疑惑地道,唇畔的逗弄意味却十分浓厚。 清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大惊失色地回过头,“啊?” “你父亲的‘外室’母子啊,你不是在找这两人吗?” 顾牧笑吟吟地重复,深邃的双眸蕴满笑意,明明没有任何出格的举止语言,偏偏一个专注的眼神就能让人脸红心跳。 但哪怕再迷人的笑容,此刻落在清安眼中,依然比恶魔的笑容还可恶,她没听明白顾牧的话,径直朝着相反的方向误解了,只觉得脑袋被一抡巨锤砸过,又痛又晕,“……难道这两人真是父亲的,父亲的外室?” 顾牧见她花容骤然失色,一张小脸连黑沉夜色都掩盖不了那份惊人的苍白暗淡,不由得讪讪的,反而心疼懊悔起来—— 吓人吓过了头,尤其这还是自个的心上人,这可怎么是好? “自然不是!”虽然还没有彻底弄清这两人的身份,顾牧还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否认,别说他不相信古战这种人会养外室,就算真的是古战的外室,他也会弄成假的,免得让小姑娘伤心难过! “……” 清安的一汪泪还含在眼睛里,就被堵回去了!这什么人啊,说话还带大喘气的! “如果他们身份确实,那我早就帮你处置啦,我虽然没什么实权,弄死两个外地人也不算难事,还带你来看什么?正是因为他们是假的,才有好戏看啊!你就不想知道他们的幕后主使是谁?” 顾牧大言不惭地开口,一出口就是如此道德沦丧掉节操下脸面的话,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凶残会不会吓到人小姑娘! 清安捏了捏粉拳,动了动嘴唇,那声音低得跟幼猫似的,“是那些觊觎古家军权的人?他们让这个人以父亲的名义继承古家的人脉?” 顾牧长眉微挑,露出一种纠结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神情,似乎清安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之外——毕竟,在他的认知中,十三岁的小姑娘,本该无忧无虑,哪怕有烦恼,也是烦恼今天戴什么首饰穿什么衣裳,哪有张嘴就是军权闭嘴就是人脉? 可转念一细想,这样的眼界见识,出现在清安身上,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他直白地赞道,“身为一名十三岁的小姑娘,你的确足够敏锐也足够聪慧,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倒宁愿他的小姑娘笨点,没心没肺点,也许人生才会更加顺遂平稳。 屋顶被掀开了一道隐蔽的缝隙,透过缝隙,看到屋子里一盏如豆的油灯,昏然的光落在屋中两人的身上,令人倍觉压抑阴暗。 这一对母子,看似气氛融洽温馨,偏又在这种融洽温馨中透出一种别样的对峙紧张的情绪,犹如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林古凡默然半晌,方低声道,“我们真的要这么做?万一被发现,我们就完了!古家不是普通富户,那是堂堂侯府,有几百年历史的世家,连皇帝都把女儿嫁给他们家,就算现在没了正经主子,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看皇上都没收回定国侯府吗?讹诈他们,我们真的有命享受成功后的富贵荣华?娘,我不想死,乡下的日子虽然清苦,可到底平安……” “没有可是,我儿天资聪颖,绝对不能在乡下蹉跎岁月,浪费了你那一身读书的天赋。如果不是古家,你也是高门子弟,锦衣玉食,出入有车马侍从,在京城里,大半数的人都不敢惹你,又怎么会沦落到乡下,连区区一个县学都上不起?这是古家欠我们的!再说,富贵险中求,想成功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冒风险?你不用担心,就是见了古家那些老人我也不怕,当年定国侯的确救过我的命,他当时身边可跟着不少人,听说有些人还没死,正好给我当见证,我就说我后来悄悄以身相许了,谁又知道真相?何况那人答应我们了,就算被人拆穿,也能保我们母子性命,你还有什么好怕的?畏畏缩缩的,真不像我林秀的儿子!” 林秀乍一看就是个寻常的中年村妇,灰衣低髻,寻常行走都是低眉顺眼,但此刻,兴许是她的语气太傲然自信,下巴抬得太高,让她整张脸都暴露在灯光中,细看她的五官,居然长得十分不错,细峨眉秋水眼,挺秀的鼻梁,小巧的瓜子脸,年轻时想必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如今因为肤色蜡黄,以及眼角操劳的细纹,反而遮住了她本身的八分姿色。 林古凡皱着眉头,显然林秀的话不但没有说服他们,反而让他有些反感,可是他本身就是个懦弱性子,习惯了听从强势精明母亲的主意,这会儿就算是觉得不妥,也没有勇气大声反驳,只好懦懦地嘀咕—— “我就是不懂,那人不是说是我们仅剩的亲人吗?真的希望我们好,也该他来接济咱们才对,为什么偏偏让咱们去冒充古家的后人,娘,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其中有阴谋,这些天一直心惊胆战……” “哼,”林秀冷哼一声,掩饰了那一瞬她表情的不自然,然后才不耐烦地道,“你别胡思乱想,人家就算和咱们有血缘关系,这么多年都不联系了,又凭什么接济咱们,还不如靠我们自己,争一场泼天的富贵,到时候,看那死丫头……” 林秀的表情从心虚转到自信,随后又变成得意和贪婪交织,而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的,林古凡没有听清,倒是屋顶上始终关注着两人的顾牧听得清清楚楚,转述给了清安。 “这么说,他们背后的人居然是个女人?” 别说清安,就是顾牧都不太相信。 听林秀的语气不屑地喊对方‘死丫头’,想必那女人定然是比林秀辈分低,且年纪也不会太大,可古家在十几年前就等同于覆灭,那时候,那女人才多大? 不对,林秀刚刚说了,古家欠对方的,古家是十几年前败落的,而眼前这个林古凡,正是十五岁,十几年前刚出生没多久! 转瞬间,顾牧和清安便同时想到了一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何家?” 第五十一章 伺疾 不怪他们同时想到何家,符合所有条件的,十几年前和古家结仇的就只有当时的承恩侯何家了,当年那一案虽然惨烈,但牵连却意外地小,涉案的不过是寥寥数家依附何家而生的小家族,想来只怕连何家自己都明白,在这种盛世做出通敌叛国的罪行,稍微有点脑子的恐怕都不愿冒此风险。 何家有庞大的收益足以驱使他们冒抄家灭族的危险,可对于旁人来说,却真正是得不偿失,傻子才愿意干呢! 这时候的清安当然行不到这么深,但她潜意识里第一个就想到了何家,而顾牧却是通过手中集合的资料,综合考虑,亦是何家嫌疑最大! “看来还是要继续往下查,何家当年满门抄斩,本以为已经没人了,但显然有人知法犯法,弄走了几个后人。”顾牧笑道,可谁都不会觉得他这个笑是愉快的笑。 清安也说不出话来,她前世除了不能成为东宫正妃略有些缺憾,可算是过得顺风顺水,就算最后死了,今生回来她也决定报复了,却没想到,会牵扯到这些前世压根没有出现过的事,何家,前世压根没出现过好不好? 不对,也许出现过了,可以她前世那脑子根本就没发现! 这林家母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而最后,自己一死,古家的血脉就此灭绝,说不定这也是来自何家的报复! 骤然发现的疑点,令清安心中乱成一团,总觉得自己前世的死,仿佛也不仅仅是表面的原因…… “我先送你回去吧,放心,一切有我!” 浑身上下都找不到“稳重”两个字的人,忽然郑重其事,清安却没感到荒谬,反而从顾牧那双沉着自信的眸子里感受到了无比踏实的滋味。 就算疼爱她如太后、景帝,他们的情意也是放在迂回的心思和行为中,很少有人这么直白坦荡地告诉她——放心,一切有我! 被顾牧一袭披风裹着风驰电掣般送回了景蕴轩,清安本以为今晚她定然会烦闷得睡不着,可事实上,她沾枕不过片刻,就陷入了沉睡中。 景蕴轩外的墙角阴影里,一条穿着宫女服的瘦削身影无声无息地单膝跪地。 “——好好保护她,对她如对我!” 顾牧丢下一个淡漠的眼神,身形微动,倏忽间失去踪影。 …… 随后几天,清安并没有频繁的动作,所谓打草惊蛇,这点她还是明白的,她直接将林秀母子的住址交给了古管家,自有古管家带人去监视对方,如果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都抓不住对方的尾巴,那只能说明古家真的是老了,日薄西山,穷途末路,就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女子能够挽回的了。 深秋昼短夜长,天气渐凉,太后一个不慎,染上了风寒,她毕竟年纪大了,保养再好,恢复力也远逊于青壮年,纵然有整个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待命,也不是那么容易好的,断断续续拖了七八日,清安心中担忧,干脆搬去了慈宁宫,无视太后的阻止,日日亲自伺疾喂药,从不假手于人,十分虔诚。 这时候,再提回家的事,就太没眼色了,况且清安现在有哪里能放心离宫? 慈宁宫里药味弥漫,太后围着清安一针一线缝制的贡品天鹅绒抹额,歪在床上,搭着一条轻薄的孔雀羽被,刚喝完清安端过来的药,含了一颗青翠的蜜饯梅子——“记得年轻那会儿,我怀着皇帝,偏怀相不好,那比黄连还苦的药是一碗一碗地喝,从来也不觉得忍受不了,如今人老了,所谓老小孩老小孩,倒不像年轻时那么能耐苦了。” 清安坐在床边的绣礅上,放下装蜜饯的青花瓷碟,拿起装核的无纹饰白碟,含笑道,“只要您好好的,有多少梅子吃不得?您愿意吃它们,倒是它们的荣幸!” 太后笑得腮帮子一酸,连忙将梅子吐到碟子里,然后嗔了清安一眼,“你呀,难得这么风趣活泼,可见我这一病倒不是坏事!” 这话清安可不乐意听,皱着秀眉道,“您别说这种话,安儿盼着您长命百岁,最好一点点不适都没有才好,您这般说,真是戳孙女儿的心!” 太后叹了口气,“知道安儿你是个孝顺的,那些人只看到我对你如何,怎么就不看看安儿对我这老婆子的心呢,一个个的,打量哀家看不出他们的小心思?都恨不得哀家死了,好让她们头顶都少一座山,更能放开去魅惑君王——哼,哀家偏不如她们的愿!” 清安默然不语,对于那些个皇子王孙嫔妃公主,清安自觉没有立场资格去分析评论,还是不要轻易张口为好。 太后身兼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之位,可以说是大秦最尊贵的女人,她病了,有资格向她请安的王妃公主命妇们哪里敢怠慢?不说冒尖表达自己的忠心,至少也不能落于人后,给家族乃至自身招祸啊! 先是妃嫔们争先恐后地前来慈宁宫问候太后,尚且住在宫里的皇子们第二波进宫探望了太后,年仅十二的永宁公主,是跟着养母德妃生母瑞婕妤日日不差地前来请安;然后是宫外的王爷公主们,络绎不绝。 安贵妃领着众嫔妃准备伺疾,结果被那嬷嬷挡了回来,言称太后身边只需要靖安郡主一人足矣,不敢劳烦诸位贵人费神。 “一个丫头片子,倒比我们加起来还尊贵了!” 淑妃出身勋贵豪门,性格到底张扬跋扈些,在众多人前丢了面子,不免有些沉不住气,冷笑着说了句酸话。 安贵妃斜睨了她一眼,媚眼淬冰,“本宫还没说什么,淑妃这发的是哪门子颠?慈宁宫门口也容得你们放肆?你是来探望太后的,还是来找茬的?有本事你就把这话当着太后的面说,咱们姐妹可不想被你拖下水!” 德妃受封一个‘德’字,自然是格外留意自己的言行举止,生怕露出一丝与‘德’字不符的地方,招了人的眼,虽然高位份升上来了不容易掉下去,可她又不是已经爬到了巅峰,现在可不是松懈的时候,有的是人盯着等着抓她的错处呢。 因此,她是一点也不肯跟着淑妃信口雌黄,更不敢像五子的安贵妃那样如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毫无顾忌,她略一停顿,待双方交过一会口锋,方柔声劝道,“这里到底是慈宁宫,咱们姐妹不能伺疾已有不是,再惹得太后病中为姐妹们主持公道,岂有此理?两位不怕,我却是怕皇上会因此降罪的,我先告退了。” 德妃一走,附庸她的中低位份小妃嫔们也跟着退了,门口留下的安贵妃和淑妃的人马就显得格外显眼,两人也只好各自退了。 宫里的太后将这小小的交锋都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一抹苍凉淡然的微笑,“你瞧,当年哀家在先帝宫里时,宫里的姐姐妹妹们便是如此,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逞凶斗狠,恨不得你死我活,哪有容得半分情意?如今轮到皇帝的后宫,依然如此,尔虞我诈,阴谋算计,这后宫就如同一个轮回的战场,一代代重复着相同的戏码,也难怪你不愿意涉足其中。你如今也大了,哀家那些孙子,不独老大,都有自己的心思,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动念,就把你陷了进去。我再留你,也是勉强——等哀家病好了,就去和皇帝商量,你虽然是自愿主动出宫居住,可哀家却不能让人看轻了你!” 第五十二章 马迹 清安伺候太后睡了下来,伸手敲了敲酸胀得快要麻木的腰背,她已经连着守了两天三夜,困极时不过在榻上眯一眯,生怕太后在她一闭眼的功夫病情加重。 好在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不是酒囊饭袋,众志成城,商议出了一个温和而药性精准出色的方子,用了三天,眼见已经退烧,停止咳嗽,好了七八分,总算不再那么让人心惊肉跳,董嬷嬷和那嬷嬷终于找到机会再次劝说清安,实在是不忍她小小的人眼圈青得发紫,脸色苍白似鬼,显然是累狠了,被那嬷嬷劝着亲自扶着回到慈宁宫偏殿,没有传召不得踏入慈宁宫正殿的霁月方走上前来。 “好好照顾你们主人,让小厨房上些好克化的粥品,为郡主吃一些,再让郡主好好睡一觉,明白么?”那嬷嬷对霁月这样的小宫女可是严厉得紧,生怕她们性子不稳伺候不好清安,每每见到都要敲打一番,若不是她看着清安长大,清安早就明白她的性子,更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还要让人以为她是在给靖安郡主下马威呢! 霁月一叠声应了下来,看到主子这副模样,她也心疼好不好,可是伺候太后又是应当应分的孝顺行为,她身为主子的贴身大丫鬟都没资格代替,又哪里敢口吐埋怨之语? 清安勉强喝了半碗碧梗粥,也没胃口,胡乱睡下了,到底心中有事,睡得不香,不过半个时辰,便醒了,头脑胀胀地疼,她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屋子里只有晴空在守着,白嬷嬷在小厨房,精心准备清安的晚饭,许嬷嬷回古家去调教奴仆去了——她和白嬷嬷一致认为,古家的人从未伺候过郡主,必然会有不妥当之处,与其到时候相处时闹得不愉快,影响大家感情,倒不如一开始就调教顺手了,明公正道的,也让人无话可说。 晴空手里正做着绣活,心神却又九分都放在了清安身上,清安一睁眼她就察觉到动静了,忙扶着清安斜靠着一个硕大软韧的绒枕,端过一杯冷热适宜的温水凑到清安唇边,服侍着清安慢慢饮下,又拧干一条热烫烫的帕子,递给清安。 这一番下来,清安总算彻底清醒了,却懒懒的不愿动弹。 “太后那里醒了没?”清安第一句话便是问太后。 清安摇了摇头,低声道,“郡主放心,霁月守在正殿旁,替郡主盯着呢,一有消息很快就能传到郡主这里,您放心,太后这一觉睡得挺香,董嬷嬷说太后没事了,只需再调养些时日便好。 ”那就好,“清安脸上总管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她老人家的身体底子好,几日便恢复得差不多,到底还是外祖母福气大!“ ”可不是。“晴空弯眉一笑,她不善言辞更不知道谄媚讨好,但不卑不亢又沉默体贴的性子,却让清安很喜欢。 ”你们查的怎么样了?“ 太后生病前,清安自那晚‘被’出宫的第二天,就交待了霁月和晴空,安排人手调查东宫诸女人,尤其是通房侍妾玉容! 女人永远比男人直觉准,也更信任自己的直觉,顾牧那边还在淘弄资料和证据,清安这边已经开始上手,她只觉得何家定然有问题,那么作为何家的外孙太子会不会有问题呢? 没有证据固然不能轻易怀疑,可清安压根就不在乎什么证据,她又不是刑部大理寺的官员,要证据做什么?既然确定是东宫,那直接让人盯紧了东宫的女人们就是! 清安之所以怀疑到玉容身上,还是因为想起前世霁月说的一番话。 ——郡主,您说奇怪不奇怪啊,奴婢那日看到太子殿下和玉侧妃在一起,猛一瞧,两人生得竟有四五分相似,只是殿下更阳刚,玉侧妃更柔和,那眉眼鼻子轮廓却极似,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那殿下也应该和太子妃相像才对啊,再次还有主子您呢,怎么轮得到玉侧妃?难怪那些人私底下传玉侧妃才是殿下的真爱,别人都是殿下的幌子,若事实真是如此,主子也未免太命苦了,这可怎么好?” ……传说中的夫妻相,可不只有夫妻,更有血缘亲人! 言犹在耳,清安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想通了,包括太子殿下为什么那般无条件信任玉侧妃,要知道,天家帝王多疑,皇子也不逞多让,玉容凭什么能让太子殿下对她深信不疑,连太子妃在她面前也要退避三分? 而且,霁月的“夫妻相”论调,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传遍了东宫,太子妃管束不了这些下人,便责骂霁月言行不谨,欲直接杖毙了事,却因这心狠手辣的模样恰好被太子看到,太子厌弃之意简直从眼中蔓延到脸上,自此太子妃终于彻底失宠,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自此,玉侧妃受命掌管东宫诸事,成为这一场闹剧最大的赢家! 现在想想,这夫妻相三个字从东宫流到宫外,简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了开来,若不是有人推波助澜,怎么能形成现在那个古怪局面? 晴空面有愧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子开始正式启用她们的能力,她们却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实在是太无能了! “请郡主降罪,奴婢等人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只知道这位玉容姑娘十分厉害,现在在东宫几乎是一枝独秀,连太子妃都不及她更得太子的心!其余却没有查到。” 清安摆了摆手,“快起来,这也不是你的错,不过是我太心急了,其实急什么呢,什么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筹划的,兴许我过几天就会改变今天的主意!” “大约是我表现得太过软弱,纵然回击过几次,依然不能让人死心罢手,既然他们这般不领情,我自然得想个万全的法子,一击必中,叫他们再也不能翻身,方能罢休!” 清安握了握拳头,喃喃地自言自语。 如果只有前世那脑子,她是不敢做此想的,偏老天爷厚爱,让她重活一世不说,还赐了她聪颖通透的脑子,她若还不能凭此过上平静日子,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郡主打算怎么做?”能这般直白询问的,也就只有霁月和晴空了,霁月不在,没人出头说话,晴空只好靠自己了! “这事儿我一个人能力有限,古家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即使有了我尚未及笄的主子,也不过是孤掌难鸣罢了,不若寻个盟友。” 只是,要拿什么吸引对方甘愿做她和古家的盟友呢?古家没落,她自己又孤陋寡闻,都没有特别亮眼的东西能够交换这份盟约,除非,除非她将往后五年发生的事件酌情透露,只是,这太危险了,她必须得冒着暴露的风险,尤其对方是顾牧这种看似纨绔肤浅实则深不可测的男子,她,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清安在苦苦思索,晴空心思则更加缜密,她略一思忖,便想到了一人,心中有些惊疑不定。 “主子指的是——顾公子?可是,顾公子能行么?且不提顾公子是否有实力,更重要的是,顾公子毕竟是安信伯次子,越是聪明人,越是不愿卷入皇家纷争呀!” 清安凝视着窗外的一朵白云出神,轻声道,“你不懂……几次接触他后,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很讨厌皇室中人,不止是诸位皇子,连皇帝舅舅也在他不喜之列,而他的言行间更没有对皇家的敬畏,所以,只要他有实力给皇家添乱,他是不嫌弃浑水摸鱼的。” 还有很多话,清安并不能和晴空等伺候她的人说明白,比如,她总觉得顾牧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比如,她察觉到顾牧手中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势力,但他态度坦荡,并没有秘而不宣,起码,没有对皇帝舅舅隐瞒;再比如,一个这么讨厌皇室且行为恣意不羁的人,前世为什么要为大秦江山的稳定做出那样彻底的牺牲,死得那么悲壮惨烈? 答案,隐隐约约在清安心头浮现,却犹如雾里看花,无论清安怎么努力,也掀不开那层轻薄脆弱的白纱,找出真相! 第五十三章 舅舅 安信伯府,中轴线上是现任安信伯的书房,以及安信伯嫡长子夫妻所在的铭心堂,而东边,却有一个不输于这两处地方的大院子,生生占据了安信伯府东边三分之二的地方,余下的也不是院子,而是精雕细琢的花园和一个宽敞平整的练武场,众所周知,安信伯长子是走文官路科举线的,所以,虽然没有明确划定,整个东边地界,都可以说是顾牧的地盘。 世人都传安信伯是个痴情种,一心痴恋早逝的原配,娶了绝色的续弦也没有移情别恋,反而担心续弦伤害嫡长子,干脆将嫡长子常年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而对于续弦所生的顾牧就没有什么慈父之心了,等续弦病逝,他就更加漠视顾牧了,顾牧在府里的地位,说得难听些,还不如府里的丫鬟小子们。 外人只愿逞个口舌痛快,却未必就愿意了解这流言的真伪,不过顾牧是安信伯府老太君亲手抚养长大,却是真真儿的。 可是老太君空有一颗爱护孙子的心,却犯了所有老年人都可能犯的错误——对顾牧太溺爱了,溺爱到顾牧不爱读书不喜习武也不忍心责备,溺爱到早早就给他定下显赫的未婚妻,早早就给他调教了一院子姿色不凡的丫鬟,溺爱到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生生养成了京城小霸王,三天惹一大祸天天惹一小祸,还是舍不得严加管教。 溺爱的结果当然是让人引以为戒的,简直成了京都富贵人家教育自己子弟的最佳反面教材! 老太君去世后,顾牧在顾府的地位一落千丈,然后,他显赫的岳家获罪,男丁流放,女眷入教坊,一院子姿色不凡的丫鬟,在安信伯痛下狠手地管教两回后,风流云散,而顾牧本人,更被安信伯送进了他深恶痛绝的国子监! 自那以后,京都就没有平息过关于顾牧的流言。 据说,那位青楼翘楚云裳姑娘就是顾二公子曾经的未婚妻,才高八斗,貌若天仙,可惜福气太薄,好好的官宦千金,落入了风尘中,沾染了一身泥淖; 据说,顾牧打破了同窗的脑袋,被安信伯压着去登门道歉,顾牧当时听话道歉了,然而等这位同窗伤好后再踏入国子监后,又被打破了头,这回,这位同窗再没敢让顾牧道歉了; 据说,顾牧死性不改,居然调戏到伺候安信伯的大丫鬟头上,被安信伯按在院子里打了十个板子,在家养了一个月的伤才好,那些被他欺负过的人私底下都拍手称快; 据说…… 传说中的顾牧,总是和这些不堪的、浪荡的、跋扈的讯息联系在一起。 这些,都是外人知晓的安信伯府内幕,和顾牧这个人。 ——然而,事实上却是,顾牧占据了安信伯府最大最舒适的地盘,连安信伯顾承泰,以及板上钉钉继承安信伯爵位的大哥顾狩,院子都不及他的一半大。 东边的地界疏朗开阔,高大的梧桐成排,青石板路整齐利落,全无花红柳绿,曲水流觞,院子虽然大,只有一进,方方正正,乌色的门窗大气厚重,贵气内蕴。 此时,一名儒雅稳重的中年男子正跨过同样乌色的门槛,身后跟着两名长随,朝守门的小厮点点头,“给二少爷通报一声,我找他有事。” 那小厮应诺了一声,飞奔过去,不一会儿,又小跑回来,一头汗地请顾承泰进去。 等安信伯的身影从容地消失了,小厮瞄了瞄被留在门外的俩长随,擦了擦额角的汗,心中却不由得腹诽,大户人家的规矩真是奇怪,这父亲要见儿子,不让人叫儿子去见他,反而亲自上门,甚至还彬彬有礼地让人通传,真是奇怪——不过,鉴于前任守门小厮刚消失不到一个月,他到底畏怯,所有念头都一闪而逝,老老实实地窝在窄小的门房里,不敢有丝毫逾越。 顾承泰进了书房,一水紫檀木家具,古朴厚重,直达屋顶,数千本书籍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柜里,一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万马奔腾图,笔力雄浑虬劲,豪迈大气——整个书房,完全没有一丝风流蕴藉的气氛,相反,十分贵重端肃。 只见顾牧正全神贯注运笔如飞,左手边厚厚的一叠册子飞快地变薄,听到顾承泰进门的声音,也不抬头,“爹你自己坐,等我先弄好这叠玩意儿。” 顾承泰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在意,手边已经放着泡好的茶,清香怡人,这白山霜毫长在山巅绝壁之上,一年不过出两斤上贡,其中一半都在他这个儿子这里,他做父亲的都弄不到这好东西,趁机享受享受也不错。 一会儿功夫,顾牧处理完了积累的公务,顺手往书桌右边一个凹陷的尺长格子里放,拇指在格子边缘滑动了一下,只见格子里的册子往下一沉,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当着顾承泰的面,而顾承泰也视若无睹,显然是早有默契。 “今儿圣上召见了我,”顾承泰也不打哑谜,放下茶碗直接道,“说是让我给你寻摸一房媳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先挑两个出挑的放你房里,怎么回事?以前圣上不是说过都随你,好好的改变主意了?” 顾牧本来还挺轻松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只是我告诉他我有心上人了。他不满意,想棒打鸳鸯!” 顾承泰一哽,这还是小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心上人?不会是云裳吧,我可记得你挺反感老爷子给你订的这门亲,还有谁?我居然都不知道!”顾承泰气坏了,他一把屎一把尿把这小子养大,结果他有心上人的消息居然不是第一个告诉他!真是岂有此理! 顾牧抬起那双和顾承泰酷似的眼睛,懒洋洋地道,“我现在还不能娶人家,告诉你不是平白给你添心事?那老头讨厌得很,我告诉他就是让他这几年别给我添乱!你们俩在我心里不一样!” 顾承泰瞬间被最后这句话安慰了,心道养这小子二十年,养得比老大还像他自己,总算没白养。 ——尽管顾牧压根没说明白这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但是顾承泰也不会就被这么一句话打发了,捋着颌下短短的美须,若有所思地道,“显然圣上并没有被你说服,你打算怎么办?不若你将心上人告诉我,我上门给你先订下来,只说是安信伯给你挑的媳妇,圣上到时候也不好反悔。” 总的来说,顾承泰还是一个很开明的父亲,关键是,遇到顾牧这样的儿子,他不开明的话,就纯粹是给自己添堵。 顾牧摇了摇头,“这件事不急,她还太小,暂时不合适……倒是眼下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得和爹你好好商量。” 顾牧明显地要转移话题,顾承泰虽然对那个“太小”有点疑虑,但还是顺着这儿子的口风转换了话题,他儿子应该不会无聊到拿一些不入流的话题搪塞自己。 果然,顾牧的下一番话,让他如遭雷击。 “爹——不对,舅舅,你最近有没有察觉,朝堂快要乱了!” 顾承泰脸色有些微的慌乱,他没想到,这个心照不宣的称呼被儿子毫无准备地抛了出来,心口有种被锯子拉扯过的疼痛——怎么办,他要失去这个儿子了? “长风,你知道你这一声喊,可把爹的心都喊凉了。”顾承泰苦笑道,“当年你顶着命硬克亲的名声,被放到咱们家养着,我就发过誓,将你当作我的第二个儿子,忘记你的另一重血脉,这些年,我自认这个爹做得还算称职,你在顾家活得如鱼得水,恣意痛快,又何必再回头去淌那摊子浑水?” 顾牧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声音低沉而漠然,听不出丝毫情绪,“舅舅也说了,我是怎么出宫的?是顶着命硬克亲的名声出宫的,说不好听点,是被灰溜溜地撵出了皇宫,纵观古今,有我这么狼狈的皇子?那时候我不过才满月,皇家不肯养自己的孩子,倒把我这祸害送给了嫔妃的娘家,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荒唐的事情吗?” 顾承泰不赞同地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这事只能说阴差阳错,怪不了圣上。你可知道那时候圣上多艰难,何家权倾朝野,外族蠢蠢欲动,牵制着古战不能回京护驾,当初的那诸多巧合,现在想起来,说何家没通敌卖国都没人信。再说,宫中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你娘家世身份都不低,何后表面虽然贤淑,但既然有机会为她儿子解决掉一个潜在的敌人,她为什么会放弃机会?最后圣人在多方权衡下,只能把你送走,可是对于你而言,还有比我们顾家更安全的吗?这些年,圣人也没放弃你,给你拜老师,找师傅,文武兼修,精心地培养你,若不是圣人默默地关注,你以为你能长成如今这般不亚于诸皇子的出色模样?等你大了,圣人又给了你自保的力量,长风啊,做人要知足!” 要是能被人说服,那就不是顾牧了,顾牧只挑了挑殷粉的薄唇,目光寒凉如水地望着顾承泰。 “舅舅,旁的都不说了,我只问一句,我们是天然的盟友,对不对?” 那仿佛顾承泰一旦否认,就切断以往所有情分的眼神,让顾承泰心中一颤。 顾承泰第一次觉得,他以往心疼这个老儿子命运坎坷,过于纵容溺爱,似乎做错了——圣人捧着,他宠着,老太君溺着,顾狩让着,终究还是把这孩子养坏了,这样的铁石心肠,冷血自私,哪怕表面上再像顾家人,再像他,骨子里,依然属于那高高在上、云遮雾绕的天家! “你想做什么?老祖宗临终都放不下你,你,你何不放宽心,好好过日子?”顾承泰叹口气,皱眉道。 “不是我想做什么,从我接手了老头给我的势力后,我就已经卷进去了。”顾牧哼笑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张摆了摆,目光中满是戏谑,“不过,我这个命硬的什么事都没做更没克死谁,那几个好好待在宫里的倒按捺不住了,手上沾的人命阴私可不少!我自然不会主动招惹谁,给顾家惹麻烦,顾家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伯,京城里一抓一大把,能抗得过谁?只是,我不招惹人,也要对方不招惹我才行,既然伸出爪子了,自然只有剁掉才能杀鸡儆猴!” 顾承泰听了顾牧对皇室的明嘲暗讽,竟然觉得无言以对。 …… 时光如水,因为太后刚刚病愈,宫里过了个没滋没味的中秋宴,就轮到清安搬家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清安的人缘突然好了不少,景蕴轩一天到晚人来人往,除了安贵妃亲自来了一趟景蕴轩,给她送上临别礼物外,其他原本极少打交道的嫔妃们也纷纷送来了礼物,各个贵重精巧,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很快就给清安本就多得数不清的行李又添了一层贵重,而这还是其中七成的行礼已经送回定国侯府的情况下。 宫里唯一的永宁公主也给送上了一方亲手绣的帕子,以她和清安生疏的关系,临别居然会送亲手做的礼物,也足够让清安吃惊了。 慈宁宫里,天没亮就灯火通明,偌大的慈宁宫,静得针落有声,太后不顾劝阻,熬得眼角下垂,亲手给清安收拾了一个首饰匣子出来,眼底的哀伤却驱之不散——终究没法阻止孙女回归家族,而那个家族已经六亲断绝,娇养的孙女甫一回去就要撑起门户,叫她怎么舍得? 这一分别,看似只从宫里搬到定国侯府,以后清安还照样可以进宫陪伴太后,太后却第二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分离的痛苦,当年送女儿出宫,再回首女儿已灯尽油枯,而这次,送外孙女出宫,太后却同样升起一种世事无常、天命难违的悲怆心情。 清安穿着一身秋香色常服,宽大的袖口层叠递增,飘逸柔婉,给她纤瘦的身形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柔,裹着一袭湖蓝披风,站在仲秋的初晨里,亭亭玉立。 “孙女儿这就出宫了,请皇祖母多多保重。” 清安跪伏在地上,抽泣得说不下去,那嬷嬷和董嬷嬷心疼地看着她,然而并没有用,慈宁宫的殿门依然关得紧紧的。 台阶上,万姑姑抱着一个首饰匣子,低声恭敬地道,“太后不忍离别,就不见郡主了,只是嘱咐郡主日后有空,总要常来看看太后,这是太后找出来的年轻时候用的首饰,权当给郡主一个念想,望郡主在宫外也平平安安的。” 清安面上垂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慈宁宫,走到如今,竟是没有回头的路了。 慈宁宫侧殿的窗后,一身玄色常服的景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清安逶迤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清安出宫之事,他本是不同意的,若不是顾牧那里出了岔子,他也不会改变主意,还惹恼了太后。 这丫头他当自己的女儿一般养大,正经对端宁和永宁都不及对她上心,小时候还哄着她叫过自己父皇,待长大后,被一些有心人提醒了,才改了口,也不过三四年,搁他的心意,封她一个公主也不是舍不得。 “你说,朕做的对不对?”景帝惆怅地问了一声,他身后的魏保低头,一声也不敢吭。 顾牧那臭小子只看表面,便大肆指责他,却不知道安儿的身份真正重要,他不是不疼她,只是不能再让东宫的算计再发生一次,宁可放她出宫,减少和诸皇子的接触才是最恰当的行为。 既然无意让清安嫁入皇家,顾牧这小子自然也不行! 等清安回到了古家,有古家那些人在她耳边念叨招赘,她即便现在不明白,总也会动心的,安儿毕竟是个心软的孩子,只是,对不住这对小儿女了。 “朕当年既然没能救下修明,就不能让后人破坏修明舍命拼来的和平安宁。” …… 朝露日晞,红日初升,清安坐在长长的车队当中,一摇一摆地出了皇宫,当朱红的大门在她面前退后时,她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分不清是解脱还是怅然。 清安本以为自己会静悄悄地回府,谁知宫门外却乌压压地等了一大群人,看到她的车队,齐齐涌了上来,有古管家,古三,外院管事,沈嬷嬷等等…… “给郡主清安!” “郡主您终于出来啦……” “郡主,老奴有生之年居然等到您出宫啦……” 这些本该井然有序的人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纪律什么尊卑前后了,都欢喜地涌了上来,七嘴八舌,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人群后,一匹俊美彪悍、浑身雪白耀眼得没有一根杂毛的马上,顾牧正无聊地抖着手中华丽的马鞭,与方从马车里钻出来的清安正好对上了视线,顿时,顾牧高兴地展颜一笑,令朝阳骤然失色! 这个笑容,令清安心头的郁气一扫而空,前所未有地明朗起来——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清醒,她真正认识到,自己真的离开皇宫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脱离了前世那令人不堪回首的命运? ------题外话------ 今天加v啦,喜欢的亲们多多支持紫哒…… 第五十四章 大闹 八月十八,天刚微亮,紫晨园便苏醒了。 秋季花少,清安不是个挑剔的,紫晨园里大朵大朵的金黄色菊花,如同一团团滚动的金球,璀璨而热烈,完全迥异于秋季清凉淡漠的感觉,将紫晨园装点得格外生机勃勃,精神非凡。 园里的丫头们走路都带风,来回穿梭,提热水,打扫的,抱着衣物路过的,拿着成套器皿匆匆的,虽说忙得人连喘气的空儿都没有,可人人都面带微笑,精神气好极了。 整个定国侯府的苏醒还在紫晨园之前,厨房里的人更是三更半夜就爬起来了,生怕今儿出一丝错漏,到时候,丢的可不是郡主的脸,而是他们这些老人在郡主面前的脸。 仆人里杜嬷嬷有一手上好的梳头手艺,被许嬷嬷看中了,便调进了紫晨园,等清安起来,梳洗之后,便由杜嬷嬷出手,小小年纪不必打扮得过于华丽,但毕竟是寿星,也不好太过低调。 清安此次生辰,既不是及笄这样的大事,也没有特殊的意义,唯一特殊的不过是她出宫后办的第一个宴会,因此只往平日里往来的亲眷好友家送了帖子,包括所有古家人在内,都不觉得会来多少人。 这第一个来的,却是林家长房的吴夫人,吴夫人养的一双儿女林霄和林雯可以说是出色至极,因此在林家也格外有脸面,又是长房嫡支,但凡有什么家族性质的聚会,都由她出面,她也是个爱笑体贴的性子,携着林雯,林霞,林雪三姐妹欢欢喜喜地踏进了定国侯府。 “哎哟,我原想着来的早一些,看看能不能尽点绵薄之力,到底还是小看了郡主,看着周全的,竟是一丝儿错处都没有,到底是太后她老人家调教出来的可人儿,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甫一进正厅,吴夫人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清安,笑着夸赞了一番,她态度热情而有分寸,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兼林家的三位姑娘或端庄或温柔或俏丽,各具风采而又不失落落大方的态度,显然家教良好,至少清安就觉得这个开场的客人很好,就这几句话,就削减了她初次宴客的紧张感。 她不由得真心真意向吴夫人福了福身子,“多谢吴夫人赏脸,靖安原想着和林姐姐要好,去了几次林姐姐办的宴会,蒙受款待,竟没有回请一次,实在是失礼,这回生辰宴,是无论如何也要将林姐姐请到,否则岂不辜负了姐姐的情意,谁知竟惊动了长辈,劳您尊驾,靖安真是惭愧!” 她斯斯文文却又口齿利落,谈吐有礼有节,一下子就怒刷了吴夫人的好感——她判断得很正确,吴夫人这样干脆爽利的性格,喜欢的小辈也必然是同等性情的,她有心和林雯交好,不说刻意去讨好,但也不愿惹得对方母亲反感。 林雯端庄地笑,暗中却向清安挤了挤眼,做了个一点也不符合她平时习惯的动作,显然是明白了清安的小心思,不过却显得更亲近了。 吴夫人果然很欢喜,她是个热心的人,喜欢一个人了,就愿意尽心尽意地对待,当下也不见外,知道定国侯府上没有正经的年长女主人,便自作主张半客半主地帮助清安招待一些年长的贵妇女眷,见清安满脸欢喜感激,丝毫不觉得她的行为越界,心中越发吃了个定心丸,谁也不想自己的好心反而惹来不痛快不是? 吴夫人一来,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客人,清安家中没有男主人,因此并没有男客前来,多半是女客携着家中和清安年纪相仿的女孙辈,也有个让晚辈结交人脉的意思。 靖安郡主虽然身份尴尬,奈何却是太后和圣人的心尖子,就为了靖安郡主出宫,皇上特意把定国侯府隔壁的一座栽植了数千棵各品种枫树的园子,并入了定国侯府,说是让靖安郡主平时散心时不必出门就有个去处。 所谓“染得千秋林一色,还家只当是春天”,如今这季节,正是赏鉴枫树的好时候,今儿清安的生辰宴,也正是摆在这枫林里。 安和公主府虽然和清安之间有诸多龌龊,但以安和公主的为人,自然不愿在明面上撕破了脸,因此派了二女儿白若萱和昌云侯府的长嫂一起出席。 宜和公主府却是宜和公主亲自带着女儿过来了,看到吴夫人和清安言谈甚欢,目光闪了闪,笑容亲切大方地走了过去。 赵雁早就跳跃着上前拉住了林雯和清安的手臂,“哎呀,林姐姐你来得可真早,清安,给你的生辰礼是我特意帮你挑的!” 清安含笑道,“那就多谢雁姐姐了。” 自从第一回见面后,赵雁就以自己年长为由,让清安叫她姐姐,左右她确实比清安大,论起血缘关系来也的确是两姨表姐妹,就算看起来比清安还幼稚,清安这声“姐”也叫的心甘情愿。 宜和公主知道俩姑娘私下的小争执,还担心清安自恃得宠的身份,不肯比自家女儿矮辈分,谁知人家根本不在意,她一面觉得这孩子心胸宽广颇有其母之风,一面又对俩孩子的来往更加放心起来。 清安跟女儿交好,以宜和公主的通透,自然也回报以真心实意,此次生辰宴,按说以她的身份,是无需出席的,没得折了小辈的福分,但她还是来了,这是真真切切地在给清安做脸。 吴夫人和宜和公主一左一右,身份足够高,性子通透玲珑,很快就和前来的诸夫人融洽交谈起来。 一时间,沉寂已久的古家热闹非凡,一整条胡同几乎都被车马喧嚣堵塞了起来,华服盛装的贵妇千金们,领着各自的丫鬟嬷嬷,进入定国侯府,络绎不绝,俨然将古家当作了炙手可热的新兴家族一般慎重对待,门口唱礼单的账房先生嗓子都喊哑了,不得不找人替换下来。 古管家安排了足足三百名奴仆伺候在正厅,偏房,厨房,花园,更衣处,客房,随时随地严阵以待,伺候着众多客人,犹有不足。 清安身为生辰宴的主人公,本该带着小姑娘们单独去玩耍,但古家情况特殊,就算清安手底下的嬷嬷们再能干,也不能代替主人去招呼这些大秦顶尊贵的一群女人,没得不能结交反而生怨,于是对清安左右支应的行为只做不见。 清安虽然忙,却并不慌张,她将贵妇人们安排在了枫林边缘的坐霜楼,将小姑娘们安排在林子当中的槭海阁,坐霜楼有两层,可以眺望远景,适合不大愿意动弹的贵夫人们,而槭海阁四面皆窗,尽收枫林美景,也适合活泼爱闹的小姑娘。 夫人们只看这两处巧妙恰当的安排,心中对靖安郡主的管家理事能力就暗暗点了头,对于两层的观景楼也十分有兴趣,她们当中有人在闺阁时住过两层的绣楼,但自来也没有出嫁的主妇住小楼的,倒是让她们找回不少往昔的情怀。 贵夫人们孩子不在身边,自然也有松快松快的心情,三三两两地坐在圆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东家的小妾长得勾人,西家的闺女跟某某订亲,八卦是拉近两个女人距离的最佳途径,不到一会儿,十几名夫人除却开始就交情不错的,余下相对生疏的,也慢慢地开始聊上了同一个话题,赏景,喝茶,聊天,也别有一番惬意松快。 吴夫人和宜和公主靠窗坐在一处,看向窗外,其时枫林树叶已经完全由绿转黄再转红,无一丝杂色,站在二楼看去,分明是叶落知秋的景观,偏偏那鲜艳的冠盖相连,橙金铺地,如席卷红云,朝霞蔽天,璀璨辉煌,华丽无极。 两人对着如斯美景,出了一回神,方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回转心神。 “这槭树单独一棵虽美,却无此等震撼绝俗之态,我这么多年,竟白活了。”宜和公主笑叹了口气,话中有话,白皙温柔的脸上一闪而过复杂之色。 看楼下那些槭树的粗壮就知道,这枫林起码也存在数十年了,京中无人不知其来历——当年先帝将它赏给了景帝,景帝却是东宫太子,自来不能轻易出宫,等他登基后,就更不能了,所以这枫林竟是深藏了一副人间瑰丽仙境,却从未展示于人前,若不是景帝将它又赐给了靖安郡主,谁会知晓这个蒙着一层皇家的神秘面纱却名不见经传的槭园,竟独占鳌头,把无数名传四方的园林都比了下去。 这样的盛宠,真是让人连嫉妒都觉得无力…… 吴夫人仿佛没有听见宜和公主的叹息,过了一会儿,笑着对宜和公主道,“靖安郡主不愧是太后亲自教养的,只这一身本事,这一份体贴周全,也足以傲笑闺阁了,以后嫁到谁家,也不能让人拿她的身世做文章。圣上赐下这等园林为她增光加彩,却是锦上添花的美谈!” 宜和公主笑道,“吴夫人过奖了,我替这孩子多谢吴夫人的援手,你可是京城贵夫人中的领军人物,有你的这番赞美,这孩子以后的路也能走得更顺遂。” 吴夫人并不坦然受好,笑道,“我不过是尽自己的心罢了,郡主是真心招人爱怜……” 两人正闲谈,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中还夹杂着尖锐的哭喊,连珠带炮的哭诉,显得嘈杂纷乱,一听就不对劲! 楼上的贵夫人们都一愣,有人闹事? 楼下领着众多姑娘在槭海阁吟诗作画的清安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坐在地上哭喊撒泼的女人! ——林秀! “哎哟老天爷啊,都说战神是大秦百姓的英雄,战神家的人都慈悲和气,这就是他们的慈悲和气,把我一个弱女子不当人啊,我好好地来认亲,人家居心叵测,怕我抢走她的财产,居然想让这群贱奴弄死我……” 地上的女人就如同最寻常的乡野泼妇,乱蓬蓬的头发,戴着根荆钗,一身灰扑扑的洗得看不出原色的麻布衣裙,一边拍着大腿唱念做打,一边满地打滚,状若疯癫。 这情形,吓得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小姑娘们俱花容失色,满眼惊惧,如惊弓之鸟,四散逃避,一会儿功夫,只有清安挺直脊梁站在这女人面前,林雯脸色发白,却仍然坚定地站在清安左手侧,赵雁则躲在清安背后,小心翼翼地伸头看过来。 “郡主,这女人在大门口大哭大喊,说,说一些难听至极的话,奴婢怕她搅了郡主您的生辰宴,原准备让人将她关到柴房再好好审审,谁知押送她的丫鬟没用,被她挣了出来,居然闯到了这里,奴婢罪该万死!” 沈嬷嬷跪在地上,飞快地说了前因后果,老脸涨得通红,只觉得无地自容。 林秀听完沈嬷嬷的话,不知怎么刺激了她,她忽然一骨碌爬了起来,得意洋洋,指着清安的鼻子就破口大骂—— “小娘皮你别得意,这个老贼婆含含糊糊的,不就是不敢告诉你真相嘛,你给老娘听清楚了,老娘是你爹的外室,是你的长辈,老娘还有个儿子,那是侯爷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这侯府的!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奉承我们母子,将来我儿子继承了古家,老娘就让他给你挑一个书生,还给你准备几千——不,一千两嫁妆,不然,老娘就把你嫁给地痞无赖,一分嫁妆都不给你,你也只能受着!” 林秀这番嚣张跋扈到极点的话,让在场的小姑娘们以及刚刚赶过来的贵夫人们都惊呆了! 什么,传闻中专情忠贞的好男人古侯爷居然有外室 什么,古侯爷在外面还有一个外室子? 还有这哪里冒出来的疯婆子,没凭没据就敢让太后和皇上的心尖子靖安郡主滚蛋?京城的上流圈子里,谁不知道,这座定国侯府,就形同于靖安郡主的嫁妆? 如果此刻泰和长公主还在的话,众贵夫人羡慕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姻缘,兴许还会生出点幸灾乐祸的心思,可泰和长公主最后殉情而终,站在大义的角度兴许并不提倡她这种行为,可站在感情的角度,天下女人谁不既羡慕她又钦佩她的? 时过境迁,她留下的遗腹女长大了,既符合众人理想中的贵族千金形象,又身居极高的拉拢价值,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几乎是不用想,所有人都站在了清安这一边。 “这是哪里来的疯子,你们这些下人是干什么吃的,任由疯子闯到你们小主子面前,若是冲撞了小主子怎么办,还不把她拉下去!” 吴夫人也顾不得越俎代庖,赶紧上前呵斥,沈嬷嬷等人也顾不得别的,站起来就准备将林秀拖下去! 这林秀却仿佛吃了兴奋剂一般,力大无比,一甩手就挣脱了沈嬷嬷等人的挟制,往清安扑了过来。 清安心中有准备,两手分别拉着林雯和赵雁,伶俐地躲了过去。 “够了,沈嬷嬷,还不制住她,像什么样子?” 再让她说下去,就算众位夫人小姐站在她这边,心中也免不了猜疑,这流言止于智者,可不会止于女人之口! 清安的脸阴沉得可怕,她冷冷地盯着跌在地上的林秀,目光森寒如毒蛇,“一个疯婆子,也敢污蔑我父母的名声?我就不信,你上门讹诈的时候,没打听过古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 林秀一愣,似乎是被清安的眼神吓着了,随即似乎有恃无恐般,满不在乎地笑道,“哎哟,大姑娘,我跟你爹的事,你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家,得多不要脸,才好意思听呀!再说了,大姑娘说得也有道理,我要是没有证据,怎么敢上侯爷家的大门!我劝姑娘对我客气点,不然咱们走着瞧!” 这等恬不知耻的态度,简直激怒了所有人! 尤其是,在场的都是原配嫡女,一个小小的身份还没证实的外室,就敢在她们面前大放厥词? 再听听她说的那些话,简直污染了所有女孩的耳朵,何止靖安郡主听不得,她们的女儿也同样听不得啊! “靖安郡主,无需和这等贱婢纠缠不清,直接吩咐人拖出去,再不老实就敲几板子,我倒要看看,她的骨头多硬!”承恩公家韩家的大奶奶当机立断道,她算是清安的外家长辈,说这些话,也并不失礼。 林秀眼睛骨碌一转,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大喊道,“我这里有侯爷给我的定情信物,我倒也看看大姑娘你有多不孝,敢迫害父亲的妾室!” 一语既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林秀拿出的那块乳白色玉佩,在场的人都眼力不凡,一眼就看出乃是玉中极品,心里也不由得迟疑了——难道这女人真的是古侯爷的外室?这,古侯爷的品味也未免太那个了,据说长公主可是绝色大美人,眼前这个,给长公主提鞋都不配好嘛! 众人不由得看向清安,清安沉默到现在,几乎没有开口,众人还以为她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十分同情她,只觉得这兴许是靖安郡主过得最憋屈的一个生辰了。 谁知清安的脸色虽然阴沉如水,却并没有失去控制,表情依然镇定理智,由不得这些夫人们不暗自赞叹一声——好涵养! 清安不是不怒,只是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她等林秀拿出了那块玉佩,方才淡淡地开口,“一块不知来历的玉佩,也说明不了什么,你口口声声是我父亲的外室,我也不能你一说我就认,平白污了父亲的名声,我也不管你是谁指使的,总能让你露出原形!” 清安说罢,也不再搭理林秀,冲沈嬷嬷道,“你去唤管家和古三叔进来,这女人红口白牙地污蔑父亲,总要弄清楚她的目的!” 等沈嬷嬷应了,她又转身看向夫人们和小姐们,歉意地道,“让各位贵客看笑话了,因这意外来得急,这宴会只怕要办不下去了,今日有失礼的地方,靖安改日定亲自登门道歉!” 这是委婉地送客了,众夫人也不想让人觉得想看热闹,兼体贴清安遇到的糟心事,一个个得体地表达了自己的同情之意,并表达自己愿尽可能相帮的意图,然后才满腹心事地离开了。 夫人们不像小姐们,只纯粹地同情怜悯清安,夫人们想得更加深远——这外室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在靖安郡主正式离宫回归古家时出现,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 可是这背后到底是何等情况,她们既然一时想不明白,为防止陷入连累家族的泥潭中,还是保持旁观为好。 古管家和古三带着四五名曾经贴身伺候过古战的老人赶来了枫林,其时林秀被绑着扔在地上,清安亲手给古三递上那枚玉佩。 “古三叔,这可是我爹的东西?” 古三接过玉佩,这玉佩是牌状,四周呈云纹凸雕,中间有一个硕大的篆字“吉”,他仔细端详了一番,面色沉重,肯定地点了点头,“老奴记得,这的确是侯爷当年佩戴在腰间的玉佩!” 清安心头一凉,看向林秀,林秀狼狈地歪躺在地上,满身泥痕落叶草屑,却神情得意地回望了过来。 “我就说这是侯爷给我的定情信物,你个丫头片子还不相信……”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林秀脸上,登时就将她打得嘴角撕裂,脸上青紫肿胀起来! 第五十五章 面圣 “贱人,你胆敢污蔑我们侯爷的身后名,这条命且先给你记着,我倒要看看你背后的人能不能救你,古家沉寂十多年,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招惹了!” 古三放下手掌,咬牙切齿,说罢也不再理会林秀,转头朝清安道,“郡主也不必去查了,老奴现在就能给您一个交代。老奴年轻时吃的是斥候这碗饭,干不动了才退下来给侯爷做侍卫,别的不说,眼力还有几分,这女人虽然已经苍老不堪,老奴还认得出来,是十几年前洛城的一个过气花魁,遭了人情杀,攆到大街上,倒在咱侯爷的马下,侯爷看她可怜,就帮她说了几句情,救了她一命,还随手扯了腰间的玉佩让这女人当了换钱生计,谁知好心没好报,居然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你又不是侯爷肚子里的蛔虫,凭什么就断定我是假的?侯爷后来找我了,还把我养起来了不行啊?”林秀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当即便嚷嚷道,她破了嘴角,语调虽然含糊,却还是让人听得明白! 古三虽年老,威风犹在,利目扫向林秀,凶狠如草原上的野狼,顷刻间就能将人撕成碎片,林秀也吓了一跳,到底有些怯了。 “老三用不着跟她计较,不过是一颗用过就丢的弃子。”古管家虎目冰冷,看林秀的目光宛若看着死人。 清安沉着脸,却不像古三那么动怒,她轻蔑地瞥了林秀一眼,反过来劝说古三。 “古三叔,你不用生气,这些个畜生,既然当初就该死了,如今也不过多活几日罢了。只是林秀一个弱女子,有哪来的胆子这般算计我们侯府,竟要把不知哪来的儿子栽在我爹头上,这件事,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善罢甘休,否则,让天下人怎么看爹爹呢?” 众老将听了,倒觉得有理,他们毕竟是糙老爷们,心思不及女子细腻,偏老嬷嬷们身为下人,也不能僭越,这些话,也只有清安才能下决断。 林秀也听见了清安的话,一惊,就要张嘴说话,站在她边上的沈嬷嬷实在不耐烦,随手团了块手帕塞进她嘴里,总算还了清净。 清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笑盯着林秀,语气悠悠地道,“古三叔也不必担心,这林秀也并非孤身一人,她还有个亲生儿子呢,都要考举人了,总不至于她连儿子的前程性命也不顾了,让她说实话还不容易,只是,咱们不用私下审问她,这件事儿可大可小,以我的意思,不若就交给皇帝舅舅处理吧,咱们古家再不济,还有兵权在手,往小了说,这女人只是贪图侯府的荣华富贵才来冒亲,往大了说,说不定是冲着古家的兵权来的呢,咱们还真不好擅自处置,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古三叹了口气,“还是郡主想得周到,老奴就没想那么多,现在回头想想,真是惊了一身白毛汗,要是咱们古家真被这女人讹上了,那后果真是……” 想想之前古平这老小子还真动心过,古三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古管家羞愧得古铜色的大脸红得发紫,眼神躲闪就是不敢看向清安。 清安仿佛没注意到这眉眼官司,微微蹙着眉头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带着这女人进宫吧。” 古家众人都没有异议,那些夫人小姐们一出门,这古家生辰宴上发生的闹剧就瞒不住了,为防止流言蜚语越传越离谱,他们的动作自然也要加快才是,当下套了马车,绑了林秀,丝毫不耽搁,就往皇城驶去。 清安出宫不到一天,又要往回走,她命罗程先走一步,往宫里说一声,这时候景帝显然已经下朝了,但有没有时间见他们,也不好说。 清安坐在马车上垂眸深思,晴空陪在她身边,也是满腹心事,犹豫地轻问道,“主子,真的没问题吗?那林古凡……” 清安抬头用眼神制止她再往下说,她虽然用林秀这个饵钓鱼,但鱼愿不愿意吞饵,却不是她能控制的,也不知道顾牧那边准备的怎么样。 正在思虑之际,车窗帘忽然一晃,一个纸条弹了进来,她捡起来展开,纸上只有四个毫不起眼的字——“已妥,放心。” 清安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终于放下心来,很好,一切尽在掌握中,前世今生的仇,现在可以好好地清算了。 进了皇宫,早就得到消息的大太监总管魏保亲自迎了出来,语气和气亲近,“皇上让郡主快进去,别在外面吹了冷风。” “谢谢魏叔叔,烦劳您了。” 清安在马车中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隐忍中包含着愤怒,愤怒中又充斥着痛心,本以为自己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好好演一出戏了,谁知一走进御书房,就看到景帝站在门口,关切心疼地等着她,她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便流了下来。 委屈的情绪就这么突如其来,半点儿不掺假了。 “皇舅舅……” 从来安静柔顺的孩子哭起来格外令人心疼,景帝简直是被清安的眼泪给烫着了,心疼得无以言表,真是可怜这孩子,自己娇宠着养大,从没让她遇到过一点不顺心,刚一出宫就遇到这样的糟心事,这孩子难不成与宫外犯冲? 景帝的心头刷过一个模糊的荒唐想法,终究是一闪而逝,没有抓住,就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到朕身边来。”他压低声音道,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心疼孩子的慈蔼长辈。 清安袅袅地走到景帝身边,垂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虽抑制了哭泣声,还有些抽噎,景帝心疼地摸摸她的头,放柔声音,生怕吓着了这孩子,“朕很欣慰,你这丫头一有事能想到舅舅,只是委屈你了,朕定然还你一个公道,谁也不能往修明头上泼脏水!” 清安抬头湿漉漉的大眼睛,红彤彤的眼眶和红红的小鼻头,显得她又可怜又可爱,清冷的气质一去不复还,只剩下一个被打击的六神无主的小白兔样儿。 “乖,这事儿不管是谁做的,朕都会彻查到底!” 那林秀纵有几分不同于乡野村妇的胆子,到底见识有限,生平第一次来到这人间最尊贵的地方,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她趴在地上,那铺地的金砖铮亮得能照见人影,纤尘不染的波斯绒毯软得像云朵一样,周围明黄的帷幔合抱粗的朱红漆柱,巨大的万里山河紫檀屏风,辉煌得让人睁不开眼,原先一肚子鬼主意被震慑得如同烈日下的冰雪,早不知化到哪里去了。 但她自幼培养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还在,脑袋一片空白,却依然能听清上首那人间至尊语气中淡淡的杀意,如同这间美轮美奂房子里那似有若无的香气一般,不像十几年前那次杀劫那么浓重逼仄,却无处不在,绵绵入骨。 她有种预感,她被恩公救下的性命,被她这忘恩负义的一折腾,已经不可能再延续了。 无论她有没有交待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死亡的阴影笼罩住她,悔恨像潮水淹没了她,她忽然想起那个被蒙面人扣在手中的儿子,生性懦弱却也甘于平淡的儿子,她只能寄希望于那些人说话算话,也许,临终前,她还能为儿子做些什么。 林秀的心理百转千回,却没有人去关注,清安自然注意到了林秀急剧变化的脸色,却并不担忧对方反口,就算反口,事情也扯不到她身上,但林秀再混,也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儿子,想讹诈古家,也是为了她儿子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只要她心中还有一份身为母亲的良知,就定然不会拿她儿子的性命不当回事。 “皇舅舅,您日理万机,安儿本不该拿这些事打扰您,只是事关父母的身后清誉,安儿人微言轻,没法做主,又不能置之不顾,实在是左右为难。” 景帝温声道,“你这孩子,你有事不找舅舅要找哪个?况且你想的也对,朕倒想看看,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景帝自然不会屈尊降贵亲自审问林秀,不一会儿,大理寺卿赵桓就被传唤到了御书房,当着景帝面,审问林秀。 事到如今,林秀也不敢撒泼,哆哆嗦嗦地说出了自己的来历,倒教景帝舅甥俩以及赵桓吃了一惊。 这林秀,倒的确是一名外室,只是,她并不是古战的外室,而是当年被满门抄斩的何家三老爷的外室! “民妇那时候没有进府,三爷瞒着上下,也没有人知道,生了孩子也养在外面,说是等,等正室太太死了,就将我扶正,谁知突然天降大祸,民妇没奈何,只能带着孩子逃走了,今年年初,有人找到了我们母子,说是我们的亲人,然后教给我一个法子,既能给三爷报仇,又能让我儿子过上好日子,民妇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求万岁爷饶命啊,民妇再也不敢了,民妇就是一时贪心,没想害人,民妇,民妇该死……” 林秀到底还是怕了,伏在地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求饶,完全没看到上面三人骤变的脸色。 清安气得浑身颤抖,小脸铁青,景帝见状,忙按住她的肩膀,“靖安,吸气,呼气,不过是一罪人,何至于此!” 林秀被这话吓得连连磕头,清安脸色越发难看,被站在下方的魏保当机立断一脚踢了过去,林秀方停下了磕头,战战兢兢地窝着,完全不复之前面对清安的欺软怕硬。 他怕这小姑娘气撅过去,向赵桓使眼色,赵桓也是一脸匪夷所思,居然有人想出这种李代桃僵的恶毒主意,断人香火,冒认宗祠,若是让这人得逞,岂不滑天下之大稽,定国侯爷九泉之下,也无法瞑目! 这主意乍一想荒谬绝伦,但深思下来,用在侯府却真是用心良苦,谁不知道侯府就剩下靖安郡主一条血脉,所有古家的忠仆下人都围绕着靖安郡主转,但靖安郡主毕竟是女子,名不正言不顺,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侯爷的男嗣,就算只是个外室子,只怕也能让古家欣喜若狂,哪里还能细查其中不对? 不过,这古家倒是低调本分,遇到这样的家族先人‘丑闻’,也知道先告诉皇上,这才免了这场泼天灾祸,真是虚惊一场,侥天之幸! 只是这件事经不起深思,是什么人会这般千方百计地惦记着古家,一个没落的古家又有什么值得人这般死不撒手?不敢想,不敢问。 赵桓也是苦逼,明知问下去十分不妥,却还要为了安抚靖安郡主的情绪,认真地审问下去。 “既然你说是有人指使,那这人到底是谁?” 林秀此刻只求痛快地死,换儿子活,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浑浑噩噩地想了片刻,有些迟疑地道,“民妇只记得,那人声音尖细,听着非男非女,倒是……” 她忽然抬头看了魏保一眼,眼中透出畏惧之色,“和,和这位大人相似,民妇害怕是有人要害我们并没有一口同意,后来偷听到那人对同伴说,说‘小姐也太过小心了,不过是两个乡野之人,还怕他们不答应?要不是看在流着同样的血份上,小姐才懒得拉他们一把’,民妇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样,民妇才放开了胆子,民妇想着,想着,自家人总归不会害自家人……” 她这番话一出,就是赵桓都不敢再问下去了,景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来形容,那简直是挟雷霆之怒,风云翻滚,帝王之威,无人能抗! 清安赵桓魏保等人早就跪了下来,林秀终于破了心理的底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靖安,这事,舅舅自会给你给修明一个交代!” 清安眼睫毛颤了颤,眸底闪过一抹欲说还休的挣扎,到底什么都没说,行了礼退了出去。 …… 刑部天牢里,林秀被悄无声息地关在了最里面的单身牢房, 林秀一天都躺在稻草堆上一动不动,仿佛死人一般,她虽然没上半点刑,可这一天惊险跌宕的经历也足够让她精疲力竭。 她如今恍恍惚惚的,心里只有那不知道在何方的儿子,也怀念以往清贫却安宁的乡下日子,如果,如果不是她贪心,他们母子又怎么落到如此地步?说不定,儿子已经中了举人,她也给他订下了隔壁万秀才家的大女儿,一家子和和美美就等着抱孙子——可惜,这一切都被她毁了! ——不对,毁了这一切的不是她,是那个居心叵测挑唆她的贱人,她怎么那么傻,相信人家正房太太的女儿会对她一个外室抱有善意,活该落得这种下场! 只是,这狠毒的小贱人既然不顾的死活,那就别怪她鱼死网破了! “啪嗒——”寂静的牢房里,忽然传来一个极轻微的声响,一个白色的光溜溜瓷瓶被抛在她脑袋边,“服了它,你死,你儿子活。” 一道沙哑的嗓音仿佛在她耳边响起,她一惊,抬头看,狭窄的暗室里,哪里有半条人影? 不过,那句“你死,你儿子活”,她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面带恐惧地看向那不起眼的瓷瓶。 她真的要死了? …… 景帝的手边是一叠命暗卫以最快的速度查出来的情报,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并没有把这事交给更擅长的鹰卫,反而交代给了暗卫,暗卫虽然不及鹰卫擅长,但也只是跟鹰卫比较而言,总的来说,能量同样不可小觑,当晚就给了景帝一份详尽的资料。 越是往下看,景帝越是怒不可遏,越是失望透顶,要说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是不可能的,胆敢朝举国闻名的战神下手,满大秦也找不出几个人,他早就在心里划了一个大致范围,如今证实了他的猜想,他却只有痛心恼火的。 就在这时,刑部天牢的负责人满头大汗地进了宫。 林秀死了。 这负责人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浑身冷汗如浆,半晌,只听到上首的景帝,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宣,太子来见,诸皇子来见!” 景帝当然不能因为林秀的几句话就怀疑太子,但也绝不能放着这么明显的线索而视若不见! 他才五十出头,底下这些不孝子就忍耐不住了? 耳畔,倏忽闪过顾牧那似嘲非嘲的冷笑,仿佛一道无形的诅咒,在他心底牢牢地中扎下了根。 第五十六章 分封 景帝的召唤,谁敢怠慢? 七个儿子,连闲云野鹤般的五皇子萧珫都跟着兄弟们的步伐到了御书房。 偌大的御书房,华丽辉煌却也冰冷刺骨,香炉中安心凝神的香蜿蜒上升,四处飘散在每一个角落,但那点热度,却暖不了任何人的心,高高在上的龙椅,永远是那么尊贵肃穆却又冷冰冰不近人情。 但比起空旷的乾清宫,养心殿,御书房的面积更小些,也更能给人一点暖和的错觉,近年来,景帝的日常起居慢慢从乾清宫养心殿转移到了御书房,地方小了,心里反而不那么空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萧玚领头,七兄弟便陆续来到御书房外,只见正殿门紧闭,四名小太监守在门口,他们被魏保拦了下来。 “皇上有吩咐,请太子殿下进去,各位皇子殿下且在偏殿稍等片刻!” 几个皇子,也没少和魏保打交道,魏保向来是秉持着不交好皇子但也不和任何一名皇子交恶的原则,在皇子中名声还算不错,当中三皇子萧玹尤其长袖善舞,见状悄声笑问道,“也不知父皇心情如何?魏总管可方便指点一二?” 萧玹问出来的,自然是大家都想问出口的问题,实在是今天的召见太过出乎意料,众人心中都没底。 魏保抬头目光在诸皇子的胸前一扫,面无表情地道,“皇上今日心情极度不好,还请各位殿下保重。”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该说,魏保心里清楚得很,他私心里更不希望皇上被这些殿下们气到,皇上身体毕竟不同于当年壮伟。 萧玚睨了萧玹一眼,就算面对这个紧紧追随自己的弟弟,也是没有好脸色,基本上,他对所有的弟弟都没有好脸,“行了,你且在这好好待着吧,就算父皇心情不好,也是我去做出气筒,连累不到你!” 萧玚走进去,正殿门倏然关上,偏殿里,剩下的六名皇子,无论坐立都难以安心。 “二哥,你说,这次会不会又是太子闯祸了?” 六皇子萧珏凑到萧玙面前问道,他浓眉大眼,五官俊朗大气,说话时自带一种天真直率的态度,看上去格外无害。 只是这一个“又”字,用得着实微妙。 萧玙神色毫无变化,沉稳地摇头,“我也是一头雾水,匆匆被召进了宫,并不比你早,哪里知道前因后果?” “连二哥都不知道啊?”萧珏满脸失望,“但愿是好事不是坏事吧。哎,那个谁,你叫什么,给爷几个倒杯茶呀,怎么一点眼力劲都没有,也不知道父皇和大哥什么时候出来,总不好让我们这么干等着吧?” 守门的小太监对视了一眼,他们虽然在皇帝跟前伺候,毕竟只是奴才,可不敢得罪这些凤子龙孙。 其中一个小太监便出了队伍,小跑向后罩房,不过一会儿,托着一大茶盘茶碗进来了,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众皇子面前,一声大气儿也不敢出。 四皇子萧玮看向萧珏,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他双手背负,傲然独立,完全没有和兄弟们寒暄的打算。 萧玙却不客气,他从建丰大营来,一路都快跑死马了,早就口渴得不行,本还想维持个姿态,谁知老六这货压根就是缺心眼,居然在御书房要茶吃,关键是人家还给了! 他虽然羡慕萧珏无所顾忌的脾气,但得了好处自然也不会还去腹诽人家,正好又累又饿又渴,就着送上来的茶水,把桌上的一叠咸口点心一口一个干掉了,反正他向来以直爽稳重武夫形象示人,对形象塑造上并不那么苛求。 看萧玙旁若无人地吃得那么欢实,七皇子憨厚端正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恼,低头摸了摸肚子——他也饿了。 就在他迟疑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的时候,眼前伸过一只手,一只白皙修长宛若玉石般洁净无瑕的手,这似乎只能用于烹茶弹琴的手,正毫不客气将将他面前他看中的桂花香饼连饼带碟端走了! 卧槽! 萧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谪仙五哥,以媲美二哥的豪爽姿态,一口一个,眨眼就消灭了一碟香饼,完了还冲他毫无歉意地优雅一笑! 有萧玙和萧珫带头,其他几个皇子除了萧玮,也瞬间放下架子,加入了填肚子行列,不过眨眼功夫,就把偏殿里所有能吃的点心都吃了个精光——这时辰正是不上不下,早膳用过很久,午膳即将开始,这些个大老爷们就算养尊处优不大运动,到底血气方刚,年轻力壮,特别容易饿,现在总算心不那么慌了。 肚里有了货,脑子也清楚多了,几个人也不能干等着不说话,那显得多没兄弟情?萧玹是知机,直接选了最恰当的人关心。 “无五弟最近气色看起来不错,身体可大好了?” 萧珫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条月白绢手帕,擦了擦嘴角,眼皮一抬,就是一个如玉绽放光华的笑容,“多谢三哥关心,死不了。” 萧玹:…… 还能不能愉快地关心弟弟了? 恰在此时,御书房里传来一声巨响,遮掩了萧玹瞬间的尴尬! “别以为朕不敢废你这个太子!要知道你如此混账,朕当年就绝不会一时心软!” 景帝从未有过的咆哮声震荡了整个御书房,尤其是“废太子”这个敏感的话题,瞬间令偏殿外的六兄弟都鸦雀无声,尴尬,震惊,敬畏在殿中弥漫,却又雀跃,鼓荡,喜意悄然滋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逼得连何家通敌叛国都不曾动过太子的景帝竟说出废太子这样的话? “让那几个不孝的都滚进来,今天,朕就把话给他们说清楚,免得一个个跟傻子似的,人家给根没肉的骨头,都能上蹿下跳,也不怕丢尽我萧家的脸面!” 殿内,景帝提高声音道,语气中余怒未消,充满了暴风雨前的压抑。 殿外,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萧玙硬着头皮推开门,领着弟弟们走了进去。 御书房内不复往日的井井有条,整洁有序,只见一片凌乱,一个破碎的墨玉镇纸丢在地上,一个茶碗滚在景帝脚边,茶水泼湿了周边的地毯,太子萧玚跪在地上,四周散着许多纸张,眼神锐利如萧玙,一扫而过时,瞬间捕捉到了上面的一些字:“何氏……”“古家……”“……外室……许以兵权……” 萧玙的内心咯噔一下,闪过一个不妙的猜测。 当此时刻,容不得他停顿或思考,脑中闪过诸多杂念,动作却一点也不瞒,和兄弟们一起,在太子身后位置,齐齐跪了下来。 “见过父皇,父皇万安!” 景帝冷笑一声,“朕安不起来,有你们这群不孝子,朕连睡觉都不安稳,还敢奢求万安?” 此话一出,七兄弟哪有一个敢接口?只能连连磕头,面上诚惶诚恐,唯恐一个疏忽遭到景帝斥责。 看着这群臣子不像臣子、儿子也不像儿子的家伙,景帝一瞬间竟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不过也只有一瞬罢了,帝王的心,容不得软弱,更容不得摇摆。 当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的儿子们当然也会怎么走过来,不过是一次次轮回重复罢了,这就是皇家的怪圈,谁也摆脱不了,不想死的,只能踩着兄弟亲人的热血爬上去! “古家发生的事,你们知道多少?”景帝忽然开口。 古家的什么事?众人先是满脸茫然,接着便有恍然大悟的,也有是真的不知道。 毕竟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古家没有刻意隐瞒,那些回家的夫人小姐们岂能不把这么重大的消息告诉自己的丈夫或父亲祖父的?而这些朝中大臣们知晓了,他们所代表的利益集团自然也就知道了。 ——而皇子们,却是各个利益集团的直接受益人! 七个兄弟,萧玚身居东宫消息不通,萧珫眼中从来没有这些俗事,萧玠是没兴趣关注这些,其余皇子,却或多或少都心中有数。 饶是如此,景帝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起码,他的这些儿子还没有到那种丧心病狂的地步,让他总算感到了些许安慰。 萧玙抬起眸子,悄悄瞥了垂首不语的萧玚一眼,迟疑道,“不知父皇指的,可是古家侯爷被贱民冒认骨血的事情?” 景帝眼睛眯了眯,不辨喜怒地道,“哦,老大知道的挺清楚嘛?” 萧玙并不是没有感觉到景帝的情绪变化,不觉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可长期以来树立的形象,也不容许他这个时候往后退缩,只能不好意思地道,“其实儿臣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只是昨晚回家,听路上有人议论,这事儿闹得挺大,街上平头百姓中都开始传播……” 萧珫垂下了眸子——老二,还是太心急了些,面上沉稳,不代表心里也依然沉稳。 景帝调转目光看向萧玚,“老二,你有什么说的?” 萧玹霍地抬头,“父皇,这事跟二哥有什么关系?” 他自幼养在何后宫里,与二哥关系最好,这些话,也只有他说出来最合适! 景帝对他的话却充耳不闻,定定地看着萧玚,半晌,萧玚苦笑道,“父皇,儿臣说儿臣不知道,您信吗?” 景帝怒极反笑,“朕信或不信又如何?这件事,朕从头看到尾,看到的是你所有的言行,只能用一个字形容——蠢!在宫中偷养何氏罪婢,偷换刑场人犯,纵容一介侍妾插手东宫内务,后院不稳,内外勾结,陷害朝廷忠良!这一桩桩一件件,萧玚,你来说说,让朕怎么看你?” …… 东宫里,萧玚一进去,就让人叫来了玉容。 萧玚在东宫从来都说一不二,女人于他,不过是一种攀附男人而生的弱者罢了,娶太子妃是岁数到了,管氏的家世也不错,堪为东宫女主人,对清安是真心喜欢,可被清安摆了一道影响了他在景帝心中的印象后,他那份喜欢也顿时化作了厌恶,更别提私通而来的白若薇,在他心里更是半点地位都没有,唯有玉容,虽然身份低微,可在他心中,却是真的投了一份真心,可现在,他觉得以往的自己真是荒谬可笑! 眼前这清秀安静的表妹,在他心中的评价极高,品格如竹,即使不够貌美,他也愿意给她尊位,让她在自己身边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只是,在对方的心里,恐怕半点都没有自己吧,不然,怎么能置整个东宫的前程不顾,为了给何家报仇,不惜把东宫把他都拖下水? “你看看吧,别说孤冤枉你。”情到浓时情转淡,何况萧玚也不是什么深情无悔的人物,喜欢一个人的前提,当然是不能影响自己。 萧玚丢给玉容的资料都是景帝的暗卫查出来的,其中更有许多早就被顾牧动了手脚的,然而对于玉容做下的桩桩件件,却格外详细,包括算计白若薇,算计清安,算计太子妃,其心机城府之深,萧玚看了都觉得心冷。 “表妹,孤对得起你,对得起何家,何家当年通敌叛国,难道是为了孤的地位?是为了何家在军中的权势吧?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愿赌服输,结果却连累了母后惨死,孤在宫中孤立无援,强敌环伺,孤不曾怪过你,可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玉容跪在地上,面上垂泪泣道,“不是的,表哥,我没想害你,我只是想帮你一把,要是能把古家的兵权控制在手,表哥就谁都不怕了!” 萧玚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惨淡地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们所有人都错了,古家根本没有什么兵权了,今天父皇当着我们所有兄弟的面,拿出了古家的虹玉虎符——七色交缠,世无其二——原来当初大姑姑被护送回京,古战便将虹玉虎符暗中交给了她,命她献归父皇——这么多年,父皇从未声张,以至于世人误会,古家的兵权还在古家人手上!谁知咱们兄弟机关算尽,不过是让父皇看了一场笑话!” 所以,他机关算尽,却不过是挥霍尽了父皇对他的内疚疼爱之心,而心怀叵测的弟弟们,也一个个在父皇面前显出原形! …… 景帝二十一年,可以说是景帝朝的分割线,前期安稳平顺,后期潜流暗涌。 秋冬之际,景帝宣布,“上召诸王、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齐上垂涕,谕曰:朕承弘业二十年,于兹兢兢业业,体恤臣工,惠养百姓,维以治安天下,为务令观。萧玚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意践踏律令,不循法旨,全以私欲倒行逆施,以此不孝不仁之子,难当大秦国祚,上谕曰:大秦先祖缔造之江山基业,传承与朕,朕惟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矣。今乃废斥萧玚太子位,着其全家迁往思过苑,无旨不得出!” 废太子旨意一出,天下震惊! 朝廷立刻成了最繁忙的地方,每日里飞向景帝案头的奏折如雪花一般,劝谏景帝三思而后行的,赞美景帝果决英明的,暗示景帝国不可一日无储君的,不胜枚举。 若是仅仅如此,朝廷百官还不至于失态,紧跟着废太子旨意的,却是景帝分封诸子的圣旨—— 二皇子萧玙,受封勇王; 三皇子萧玹,受封舒王; 四皇子萧玮,受封诚王; 五皇子萧珫,受封端王; 六皇子萧珏,受封安王; 七皇子萧玠,受封定王; 景帝大手笔一口气撒下了六个王爵,面上不偏不倚,公允公正,顿时打乱了所有朝臣的步伐节奏! 这,这要让他们投资哪个? 一夜之间,京城中树叶都落了个精光,如同许多中老年王公大臣顶上的头发,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几缕,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全城戒严,所有人都夹着尾巴躲在家中猫冬,唯恐被这无情的北风给扫荡出朝堂! 年前,景帝封笔前,再次下旨给诸子,令他们过最后一个松快的年,明年开春,全部出宫建府,并进入各部,正式为皇父分忧,办理差事! 别人的年过得到底什么滋味,清安不知道,反正她这个年,过得可说是顺心滋润,畅快无比! 第五十七章 两年 时光悠悠,在不顺的人那里,是度日如年,在顺心的人这里,是光阴似箭。 六个王爷的横空出世,居然让原本废太子导致的崩溃动荡边缘的朝政诡异地平衡了起来,勇王萧玙,手掌建丰营三万士兵,舒王萧玹,在内务府做得有声有色,诚王萧玮,笼络了一批勋贵豪门,端王萧珫,被宗人令康王带在身边,安王萧珏在吏部占了一席之地,定王萧玠,在礼部打下手。 人,都进了朝堂,但权势,却各有倾斜。 明眼人自能分辨谁大权在握,谁虚衔闲职,不过两年功夫,勇王、舒王、诚王、安王异军突起,分割了太子被废后朝廷空下来的大批势力,其中安王又与勇王关系最好,惟勇王马首是瞻,剩下两个王爷,端王闲散,定王平庸,所以,真正形成平衡局面的,却是勇王、舒王、诚王三王互相牵制,齐头并立! 朝堂之上,内阁学士首辅告老还乡,次辅负罪下台,六部尚书撤了三个,数十名官员职位或升或降,发生了变化,东宫一干詹事官员被迫赋闲,好在太子没有外家,朝堂上的根基并未动摇。 朝堂下,后宫也发生了权利洗牌后的变化,安贵妃依然掌握凤印,但宫务却分割了下去,德妃和淑妃得了协理之权,一改以往半退隐的状态,在宫中更是如日中天,附者云众,声威显赫。 这些,跟清安都没有关系,当初清安得知林秀母子的分歧后,灵机一动,联合顾牧,以林古凡的性命要挟,从林秀口中得知真相,又安排林秀大闹侯府,演了一出好戏,在景帝面前洗清了自身的嫌疑。 清安不知道父亲在景帝心中的地位,顾牧身为鹰主,却对这些宫廷陈年秘闻了如指掌,诬陷古战,绝对是触及景帝逆鳞的行为,无论景帝对萧玚有多少不忍,都会到此为止,虽然表面上,指使林秀母子的是何玉容,但一来何玉容是何家罪人,二来谁知道这何玉容是不是被太子指使?清安和顾牧要做的,就是将景帝的这份怀疑落实并撕成最大的裂口! 果然,萧玚被她和顾牧这致命一击伤到根本,林秀这个污点证人一死,就注定他无法翻身,除非以后景帝的儿子都死光了,否则,这皇位基本已经与他无缘。 而清安记忆中,风光无限、淡定睿智的玉侧妃,则在往上爬的半途中,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至死都只是东宫的侍妾,连前世高位的一成都没有达到,也算是壮志未酬了。 倒是白若薇,被管氏和何玉容双重搓磨,竟还保住了性命,重新笼络萧玚,生下了一个病歪歪的女孩儿,虽沉寂后院,若振作起来,重拾往日的聪明心机,不说重获往日的尊贵,但保住母女的性命,也未尝不能,只要孩子能平安地长大,她自己总能有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 弄清楚何玉容才是前世那场惨剧的幕后黑手后,清安对白若薇的恨意就淡了许多,但白若薇也并不清白无辜,端王萧珫对她厌恶至极,若不是她已身在萧玚后院,早就被萧珫弄死一百次了,既然两人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以后还是永无交集更好! 弹指光阴,清安从一名垂髫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绝艳少女,冰雪容颜,秀逸绝伦,倾国倾城,无论是精致五官还是气质谈吐,都让人无可挑剔,纵是人人审美不同,也说不出一个不字,稳稳摘得了京城第一美人的桂冠。 再过一个月,便是她的及笄礼了。 纵然她掌家两年,已彻底在大秦贵族圈中站稳了脚跟,这姑娘家也没有自己给自己操办及笄礼的道理,前儿宫里就来了信,让她进宫,听太后遥控安排及笄礼诸事。 “郡主,郡主,该起了。”床幔外,白嬷嬷压低嗓音,低低柔柔地轻唤,既怕惊着了沉睡的主子,又担心主子如往常一般赖床,耽误了今日的行程。 所幸清安虽然爱赖床,却分得清轻重,进宫的时辰是固定的,一丝儿都不能错,她在一片温暖的日照中醒来,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柔软的枕头,仿佛从骨头缝里都冒出了神清气爽的滋味。 不想起,还是得起,她深吸一口气,蓦然一个挺身,笔直地坐了起来,乌黑的长发在身后荡起一道优美的弧度,然而双眸却还是似睁非睁,浑身好似没骨头一般直往下滑。 白嬷嬷等人早已适应了郡主的新习惯,淡定地上前,摸出一条沁凉的帕子,轻柔地往清安脸上一盖,清安一个哆嗦,彻底清醒过来。 “嬷嬷啊,你又来这一招!我不是孩子啦!”清安十分无奈。 下个月及笄后,她就要正式成为古家家主了,可嬷嬷们还当她是没长大的孩子呢! “郡主在老奴等人的心里,可不永远是孩子么?”白嬷嬷宠溺地一笑,扶着清安坐了起来,就算郡主以后会成为威风的家主,在她心里,也是没长大的孩子! 清安打了个哈欠,随口道,“这些活以后交给流云飞雪姐妹就好,嬷嬷万事亲历亲为,倒教这些小丫头们闲着,可没有这个理儿。” 她脑子最近都被继任家主这件大事占据了,对其他事就不大上心,虽说小丫头们伺候她也挺妥当,但到底不比白嬷嬷了解她至深,故而这段时间,白嬷嬷又干上了贴身亲历亲为伺候自家姑娘的活儿。 说起来大秦算是一个极开明的国家,律法并不禁止女儿继承祖业,嫡子女享有等同的继承权,只是以嫡子优先,女子若是确定继承祖业,就不允许嫁人,即便有了孩子,也只能和自己姓,作为自家的香火,夫家那边是半点占不到的。 大秦的女子也不是傻子,有远见的女子都知道维护这道律法——有这么优厚的待遇不去维护,偏要去自轻自贱被男子压迫,做男人的附庸,又不是脑子有病。 大秦倒是有那么几名酸儒支持邻国大周出的一本劝诫束缚女子的《女戒》,可惜连自家老娘老婆那关都过不了,挨了几顿堂训,跪了几日搓衣板,就萎头搭脑败下阵来——也不过在大海里落了几滴水花,什么都没溅起来。 而更多的大秦男子,出于对那条“嫡子女享有同等继承权”的重视,也都默认了大秦女子对那分明偏向男人的《女戒》的抵制——大秦民风既开放又严谨,不像大周那边是三妻四妾制度,这边遵循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妾生子没有继承权,因此很多男子没有嫡子,又不甘心家业旁落,倒是将嫡女当作了顶门户的后辈培养,如今都花费了半生心血,即将收获,谁甘心付诸流水啊? 清安听说这本《女戒》,还是从太后的口中得知,太后以不赞同的口吻驳斥了此书,并且反复告诫她不可被歪门邪道左了性情和尊严——她只觉得荒谬绝伦,自轻自贱至此,又有哪个还愿意尊重你?但这种念头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大周女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总归与她无关,何必多费那份心神。 正是因为大秦这种对女子大大有利的环境,景帝当年才决心让清安坐产招夫,传古家香火,而世人最多感到可惜,却不会觉得离经叛道——这种事儿,在民间十分普遍,也就是清安身份高些,众人对她将来的夫君既羡慕又同情,但总归也是羡慕占上风。 古战外室子一事顺顺利利地了结,古战的名声丝毫未受损,但古家人还是担心夜长梦多,等不及清安长大成亲,便直接将她的名字写入了古家的祠堂,作为“代”家主,掌管古家内外。 而这两年,清安也以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古家上下的爱戴,只等她及笄,便正式继承家主兼族长位! “都进来伺候吧!”白嬷嬷掀开了内室飘逸隔光的帷幔,扬声道。 霁月晴空流云飞雪四大丫鬟面带笑容,领着小丫鬟,手中捧得满满地进来了,一时间,花红柳绿,香气袭人,妙龄的丫鬟们穿梭不停,端水的,托巾帕的,托洗漱用具的,拿首饰匣的,拿衣服的,虽然人来人往,却也井然有序,丝毫不显忙乱,更不闻半丝声响。 清安在众人的服侍下漱了口,净了面,轻轻推了一层乳白的凝膏,滋润了一下肌肤,并未上粉和胭脂,磨得光亮的铜镜里,便显露出一张冰雪化成的天然秀美面庞,长眉入鬓,眸如点漆,气质亦如冰雪般凛然不可侵犯——有一种美,尊贵得令人不敢亵渎。 清安的头发向来浓密顺美,适合各种发髻,沈嬷嬷巧手梳了个望仙髻,与清安周身清冷如仙的气质十分贴合,又换上了一套极飘逸的淡绿束腰宽袖长衣,插了一对赤金点翠簪,手腕上戴了一对绿汪汪的镯子,也免得周身太过素净。 “咦,郡主,您肩上怎么红了一块?” 晴空给清安套上中衣时,忽然发现郡主腻滑的左肩向后一寸处,有指甲盖大的一小片红痕,在雪白的肌肤上尤其显眼,不由得出声道。 清安动了动肩膀,倒没什么疼痛感觉,便也不以为意。 白嬷嬷也凑了上来,仔细看了看,皱了皱眉,有些不确定地道,“莫不是什么小虫夹的?霁月拿碧玉膏来,紫晨园里花草多,这些小虫也难杜绝,今儿再让人熏一熏,到底是她们昨儿打扫得不仔细,这些个懒丫头,看我怎么罚她们。” 清安摆了摆手,“罢了,嬷嬷也说虫子多,她们便是长八只手,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回头让她们在窗边放几盆薄荷,再烧几把艾草熏一熏吧。” 白嬷嬷忙道,“郡主放心,老奴省得。” 几人不再说话,大约一个时辰功夫,清安终于穿戴整齐,最后把一对翠玉梅花珍珠长耳坠戴上,方离开了寝室。 到了外间,白嬷嬷已经摆上了一小桌的早膳,一碗胭脂米稠粥,一碟奶香小馒头,一碟酸笋条,一碟咸蛋黄,一碟咸香鸡丁,一碟炒小白菜,并不奢靡,清安喝了一小杯温温的蜂蜜水胃口大开,慢悠悠将桌上的早膳用了大半,她用得香甜,白嬷嬷等人心中欢喜,脸上俱带上了笑意。 用完膳,到了平常清安处理事物的时间,今儿却早早就递了牌子进宫,时辰半点不得迟。 “可给宫里递了消息?”清安拨着盖碗,有一下没一下的,垂眸问道。 出了宫后,许嬷嬷和白嬷嬷的职责就更加分明了,白嬷嬷负责清安的生活起居,许嬷嬷便帮助清安处理外事,古家原本的古嬷嬷沈嬷嬷一如从前,倒也处得和谐。 许嬷嬷心道郡主年纪渐长,人也越发威严尊贵,如今她不但看不透主子心事,更不敢随意揣测,当下小心翼翼地道,“回郡主,昨儿奴婢便使人往里送了消息,想必太后娘娘已经在宫里盼着主子了。” 清安蹙了蹙眉,旋即又舒展开,道,“我一个晚辈,不好让皇祖母劳神!” 见识过自由的滋味后,她越发不喜皇宫,但世事哪能两全?她最挂心的两个亲人就住在她最不喜的地方,好长时间未见,也会想念他们。 “将我给太后和皇上的礼物装了么?” 那边晴空垂首道,“都准备好了,郡主。” “那就出发吧,许嬷嬷和飞雪晴空跟着我,霁月和流云看家,顺便将我的行李收拾收拾,那箱子书便放在那儿,等我回来再说。” “郡主,戴上这个。”许嬷嬷拿过一顶长至胸前的幕离,严肃地看着清安。 清安厌烦地“啧”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接了过去,时光厚爱,她越长越美,连太后看了都会偶尔失神,偶然在太后处遇过几次舒王诚王,两人的目光让清安十分不舒服,未免惹来麻烦,她不得不出门必戴幕离,视野里总是隐隐绰绰,看任何东西都不甚清明,实在让清安郁闷至极。 府门外车马萧萧,井然有序,清安在许嬷嬷和晴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往皇宫驶去。 这条街的街角,坐着三两闲汉,其中一个推了推身边的人。 “唉,这位主走啦,我们要不要撤?” 他旁边的黑脸大汉斜了他一眼,“你不怕爷责罚,你就撤呗!” 之前开口的人顿时泄气了,喃喃自语道,“那我可不敢,我就是不明白,爷天天让咱们留意,可这位主一向循规蹈矩,爷到底让咱们留意个啥?” 那黑脸大汉对愚钝的同伴冷嗤一声,当谁都跟你似的脑子里一包豆腐渣啊,哼!爷的心思你能猜中,那你就不是爷的小厮了!所以老子才是爷的心腹,爷那小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就你这蠢货不明白! 不过,说起来爷可够怂的,天天晚上潜进人家郡主的闺房有什么用,身段都降到采花贼那档次了,怎么就没胆量跟人表白表白呢?爷这么大把年纪不成亲不近女色,过得跟苦行僧似的,不就是在等着这位? …… 清安进了皇宫,本该直接进慈宁宫,但她在景帝这儿地位不一般,要是进来了不打招呼,景帝能追到慈宁宫去找她算账! 两年过去了,清安长大了,而景帝的容貌却几乎没有变化,除了威仪更胜,连一根皱纹都没增添。 “臣女拜见皇上,皇上金安!”清安走到离御书案三米外,结结实实地跪了下来。 景帝直接从御书案后走了出来,亲手扶起她,面带些许责怪,“你这孩子,说了多少次了,总是这般多礼,可是把舅舅看成外人了?” 清安展颜一笑,如破冰春绽,温柔依恋的味道娟娟流淌,“舅舅也回回都要怪我——我不过是先守国礼,再行家礼,本该如此,您想让我失礼,那是决不能够的。” 景帝笑道,“都说你清高自恃,目无下尘,那些人都瞎了眼,只我知道,你是个促狭鬼。” 景帝和清安说话,从来都是用“我”自称,身边贴身伺候的都知道,却没有一个敢多嘴泄露出去。 多年相处,清安也不是不懂事的,她这个舅舅是真的真的真的十分宠爱她,那满腔深沉慈爱,就是她父亲再生,也不过如此了。 她越是在他面前这般亲密随意,挥洒自如,他越是高兴。 “一转眼,你已经要举办及笄礼了,舅舅不好亲自上门观礼,实在是遗憾哪!这及笄一过,你就是大人了,我和你祖母心里虽舍不得,也不想你耽搁成老姑娘,你有没有看上的,跟舅舅说一声,舅舅下一道旨意多便宜?” 这口气真是霸道得可以,幸亏清安不是什么骄纵任性的小姑娘,否则还不知道会仗势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舅舅啊,每回来皇宫您都念叨一番,您真的舍得我嘛?说来我一个人过得自由自在,富贵荣华都齐全了,满大秦也找不到比我更惬意的了,何必这么早就招赘,总不能强人所难啊!” 虽说清安早就确定了将来是要招婿的,可这个王朝毕竟还是男尊女卑的,哪家的好儿郎不看重?谁舍得让他们入赘,死后连个身后香火都没有? 纵然皇帝舅舅能够下旨撮合,可强扭的瓜不甜,清安可不想弄来个不合适的,退货都没地方,多糟心? 而那些愿意被招赘的,不过是家族的弃子,或无能,或纨绔,或身具缺陷,或放荡不堪,这样的,她怎么可能看上? 景帝也拿这个固执的外甥女没办法,好在他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将她的终身安排妥当,总归不能让她受委屈,不能让她晚景不靠,绝对不会给那个不孝子暗中筹谋的机会! 想到那个二十好几连个女人都没碰过的儿子,景帝就气得牙痒痒——这些年,他陆陆续续也给这小子赐了不少女人,偏偏无论环肥燕瘦,这小子就是不动心,不动心就罢了,他还把这些女人统统扔进了粗使房,洗衣,扫地,抹灰,劈柴,挑水……不过半年功夫,就一个个搓磨出一副粗糙朴实的面貌,最后被他全部赐给了手下,他手下倒是欢天喜地,领个媳妇好过年,就把他这个老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从来没生过这小子! 想想都心累,他这是何苦呢? 可是,这两孩子,真不适合在一起啊,他盼着他们都好,想让他们过得简简单单平平淡淡,这可是他自己做梦都渴望的生活,这也错了吗? “罢了,就算及笄了,也还有两三年的功夫,你现在不愿意就罢了,舅舅再好好帮你瞅,总要给你挑个喜欢的女婿!” “哎呀,舅舅啊,咱能不说这个了吗?您要是能让我娶夫纳侍,我一准听话!” “行啊,”景帝大手一挥,笑得眼睛都眯了,“你看上谁?舅舅马上下旨!正夫谁?小侍谁?把名字报上来!” 清安:…… 这是打算抢亲的节奏么?舅舅脸皮什么时候这么厚了? 景帝留着清安,又说了半天话,主要是围绕宫外的民间生活,以及清安大手笔铺排开的生意,细细地询问,还给清安出了不少阴险狡猾的好主意,直到近午,清安再不出现太后就要发飙了,景帝才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门,一边谆谆告诫她——“有空再来宫里找舅舅玩儿,你一个人在家里无趣得很,舅舅在宫里也无趣呢。” 儿子们老实了,老子又嫌无聊了。 清安抿嘴一乐,“舅舅在开玩笑呢,宫里可有趣儿,怎么会无趣呢?” 景帝显然听出了清安的潜台词,抽了抽嘴角,斜了外甥女一眼,“既然宫里有趣儿,那你不如再回宫里住,住到你嫁人再说?” 这还得了? 清安立刻心虚了,“是安儿口误,口误,舅舅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安儿这就去慈宁宫,舅舅留步——” 说着落荒而逃,景帝在她背后哈哈大笑。 第五十八章 警告 清安如今也历练出来了,也就在景帝面前显露几分真性情,快到慈宁宫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又恢复了一派清冷飘渺仙女范儿。 这两年来,清安头上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声愈盛,带来的麻烦也不少,闲言碎语,女人的嫉妒,男人的爱慕,虚荣的女人享受这些,理智的女人只会觉得烦恼,外人都说她清高自赏,目无下尘,其实也不全是胡言乱语,却是她为了减少麻烦刻意做出来的面具——这样的名声,给她省了多少口舌是非,多少女人看她这副模样,便是有一肚子挤兑讥讽,也在她那清冷冷一瞥中给憋了回去,没伤害到对方,倒弄得自己憋屈无比。 慈宁宫里,太后的下首,坐着几位贵妇小姐,气氛十分融洽。 清安用眼角余光轻轻一扫,左侧第一位是承恩公老夫人,太后的老嫂子,在她右侧是她的孙媳韩大奶奶,以及韩家大姑娘韩灵儿,右侧第一位是宜和公主,宜和公主身边却是定王妃林雯,赵雁则挨着林雯坐着,都是自己认识的,心中也有了数。 景帝在这两年几乎没有变化,太后却不一样,毕竟年纪大了,过一天是一天,老人斑,白头发陆续出现,保养的重点也放在了养生上,对容貌却不大在乎了,如今打眼一看,就是一位慈祥和善的老太太,半点看不出年轻时的风华容颜了。 她穿着一袭对襟酱紫色万寿锦缎常服,端庄雍容,头上簪了一支新鲜剪下的墨菊,胸襟上挂着一枚温润油黄的如意玉牌。 “你这孩子,怎么又瘦了?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管着你,是不是连饭都不愿意吃了?”太后不等清安行礼,就叫了起,打量一番,埋怨道。 清安笑道,“皇祖母,我这是抽条儿呢,吃的都长到个头脸面上了,自然不长肉。” 太后嗔道,“偏你有借口!” 林雯扑哧一声笑道,“老祖宗,您没听出来呀,安儿这是在自卖自夸呢,这吃食的养分都长到脸上,可不就越来越漂亮了么?” 韩老夫人笑着接口道,“可不是,我道安丫头向来腼腆,谁知却看走了眼,果然能撑起那么大摊子的丫头,没点本事真不成!” 清安故作哀怨地道,“老太君,安儿听出来了,您的意思是,我这本事都长到了厚脸皮上了,是不是?” 她表情和动作略显夸张,配合她绝对一点不幽默的气质,简直反差得让人难以直视,韩大奶奶笑得捂着肚子“哎哟”直唤,赵雁已经笑得一骨碌滚下了座位,饶是宜和公主韩灵儿等人还算矜持,也打破了笑不露齿的常态,双肩忍不住微微抖动。 因这一插科打诨,慈宁宫里气氛更加轻松起来,连伺候的董嬷嬷那嬷嬷等人脸上都带了笑。 太后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泪,“你这孩子,出了宫倒活泛了,罢了,及笄礼一办,你就是大姑娘了,我也就为你再操这回闲心,在座诸位,韩老夫人是我为你请的正宾,定王家的和雁丫头做你的赞者,你得提前好好谢谢她们才对!” 清安笑道,“可见是皇祖母疼我,蒙老太君抬爱,又要劳烦表嫂和表妹,这福气满的都要溢出来啦!清安实在愧不敢当。” 韩老夫人笑道,“郡主不用推辞了,老身素来是喜欢热闹的,偏家里的子孙以老身年纪大了为由,啥事都不让老身动弹,这回却是沾了郡主的光,老身和你们年轻人多说说话,自觉也身轻体健了不少,怎么看都是美事一桩!” 韩老夫人已经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韩家的子孙紧张她也是正常之理,没看老夫人去哪,韩大奶奶都紧紧跟随,不错眼地照料着,虽说韩老夫人嘴里抱怨,眼中却满是欣慰,便知道韩家子孙着实是孝顺的。 韩老夫人一生顺遂,年轻时便是全福之人,年老了儿孙亦争气,对她也孝顺贴心,在京中同辈的老太太中,可说是独一无二的享福人,太后请她做正宾,也是费了一番心思,而不仅仅因为她是自己大嫂的原因。 至于赞者,太后原本属意韩灵儿和赵雁,谁知见了才发现韩灵儿和赵雁都是纯善温柔的姑娘,赵雁更活泼天真点,韩灵儿则更宁静淑柔,做赞者的话,本身身份脾性都没问题。 但关键是,太后考虑到古家除了清安别无亲眷,这赞者是清安的平辈,好好歹歹及笄那日也能帮上些忙,挑两个不当家主事的小姑娘,万一有个什么急事,清安不能出面,她们两个哪个又能出头揽事? 权衡了一番,定王妃林雯便入了太后的眼——能干不说,又不是掐头冒尖的脾气,又和清安关系甚好,又是个已婚就算在清安那里暂时主事,也不会惹来闲话,倒是个好人选。 林雯向来心细如发,一察觉太后的试探,便当机立断地毛遂自荐,只说和表妹相处甚好,想求太后准许她给表妹做个赞者,亲身参与表妹的成人仪式。 她这算是给了太后足足的面子,以堂堂亲王妃的身份给一名外姓郡主做赞者,丝毫没有自贬身价的难堪,也难怪太后在诸多孙媳中最喜欢她。 清安之前就猜测太后是专为了自己的及笄礼才请了韩老夫人等人,如今心中更是感动,即使她离宫两年,与太后舅舅的感情也从未变淡,反而让他们两位更加牵挂自己,事事都为自己打算。 清安这两年虽然成长得迅速,却还是愿意在长辈面前做个乖巧的晚辈,对及笄礼的流程并未自作主张,而是乖巧地坐在一旁,听太后和韩老夫人,宜和公主,韩大奶奶等人兴致勃勃地商议,从及笄礼上的礼服到园中的摆设,从及笄礼的发簪到宴会,细致琐碎,清安却一点也不烦,认认真真地倾听。 她这番表现,自然更入几个长辈的眼,同辈中的林雯、韩大奶奶等人也是服气——能圣宠不衰,能美名传遍京城,能独掌偌大家业,又岂是传闻中清高自持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级人物?这靖安郡主就算才十五岁,论品行心性,亦不可小觑,值得她们认真交往、谨慎对待。 几人聊了一会,便到了午时,董嬷嬷进来请太后用膳,一行人在太后的热情挽留下,受宠若惊地在慈宁宫偏殿用了顿午膳——自从泰和长公主逝世,太后已有多少年未曾在慈宁宫款待命妇公主了,如今却又为了泰和公主的女儿破了例。 吃得满不满足在其次,反正她们精神心理是满足极了,心里却又对清安的重视更深了一层。 清安倒是习以为常,她打小在慈宁宫养到七岁才搬到景蕴轩,就算在景蕴轩,伙食也是专门从慈宁宫小厨房拨过去的,慈宁宫的小厨房对她的口味知之甚深,别看她外表清高如谪仙,可口味却偏好味重的,糖醋的,酸辣的,鲜香的,甜辣的,重油重料,尤其偏好糖醋,虽然做得最对她胃口的那位刘大厨被太后赐给了她,又被她带回侯府,但其他人的手艺也足以让她吃得痛痛快快! 太后见清安用的香,不自禁地也跟着多用了半碗饭,董嬷嬷看着高兴,干脆代太后给小厨房发了赏钱,让小厨房上下都跟着喜气洋洋的。 用完午膳,太后神色中已显露疲态,其余人也有眼色,不敢打扰太过,纷纷告辞,太后也没有借口再留清安,心中偏有要紧话叮嘱,只好抚着清安的手,出神了好长时间。 清安并不着急,坦然地让太后牵着手,也不催促,太后这般神态,分明是有话要说,她只管听进心里便是。 片刻,太后方露出一丝忧虑,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留你了,早些儿回去歇息吧,寻常不要再常出门了,出门也得多带点人,你府里那些都是好手,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万事三思而后行,莫让我一个老婆子为你担忧。” 清安心中一动,太后神态一如既往地温柔宁静,眼中是一如既往满满的关切,只是那关切底下,总隐着几分担忧焦虑,显出几分异样,且反复强调出门多带人……心中掂量着,嘴里却自自然然地应了下来,“您放心吧,我省得。” 太后却深知自己这外孙女的脾气,白了她一眼,“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今时不同往日……你说你这丫头,真会挑着长!你爹娘虽生得好,也不过博一个‘出众’的赞美,偏你挑着他们生得最好的地方长,这副仙姿妍态,我看着都心惊,何况那些男人?” 仙姿妍态么——清安想到了前阵子意外在太后宫里看到的舒王和诚王,那种仿佛发现珍稀猎物般充满侵略性的惊艳眼神,她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她垂下了眼眸,“——皇祖母放心,安儿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 声音虽低,却铿锵有力,清晰坚定。 太后心头一震——这种果断决绝的气势,在她那个娇柔婉约的女儿身上是半点都找不到的,这孩子,虽一身清高飘逸的气质,看似温善可欺,却实打实是将门之女,是古战血脉相连的女儿! 古家满门忠烈,历代良将,也不乏古氏姑奶奶披甲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自家这外孙女如今是古家的独苗苗,古家所有尽在她手,不说那些人脉资源底牌,只看她经营生意的手段,又岂是如外表看起来这般超凡脱俗、不通世故? 太后掩下心中的骄傲欣慰,语重心长地道,“罢了,兴许是我多虑了,只是有时候权势压人,阴谋害人,越是位高权重,越不容异声,他们想要的,不择手段都要得到,你一个女孩儿家,行事更比男儿艰难千百倍,万不可大意。” 清安自是一一应下,抱着太后赏她的头面首饰绸缎料子出了慈宁宫。 不想刚过了转角,就在甬道上遇到一个似乎早就等在那里的人。 “奴才给靖安郡主请安。” 清安抬眸,轿子前站着一名中年内侍,穿着五品少监袍服,身后跟着两名十三四的小内侍,正笑眯眯地行礼。 清安只觉此人眼熟,定睛一看,竟是安贵妃宫里的总管司有忠,当下诧异,若她没弄错,当日她在宫里时,安贵妃虽然担了几日教导之责,但自她出宫后,两人就断了联系,她给安贵妃送过几次礼,皆有去无回,安贵妃的意思不言而喻,她自然不好再做让人不喜的事情,便不再打扰安贵妃,这应该算是她和安贵妃之间的默契。 但如今是什么意思?安贵妃宫里的总管却当众拦自己的轿子,若是被有心人看见,说不定还会以为她不知礼数,对教导过她的安贵妃丝毫没有尊敬之意,进宫都不去探望,更让清安觉得不对的是,这位以往对她毕恭毕敬笑容可掬的内侍总管,如今看着她,却笑不达眼底,更别提半分恭敬了。 清安猜不透安贵妃的用意,当下不动声色地道,“原来是司总管,可是有事?” 清安在外的名声一向是清冷孤高,虽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但也不是容易亲近的脾性,更不爱和人打言语上的机锋,满宫里谁人不知? 所以她话问得直接,司有忠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只垂手道,“回郡主,娘娘素爱礼佛,听说郡主准备启程去皇觉寺守斋,想找郡主说说话儿,特命奴才前来请郡主移步。” 他用的是陈述句,口吻却有恭无敬,本来嘛,他是安贵妃身边的心腹,以前安贵妃奉旨教导靖安郡主,他自然也要敬着这位,但现在这位已经出宫,就算深受圣宠,但毕竟父母双亡,也无兄弟撑腰,她的前途如何,明眼人一看便知,估摸这辈子都没有再回皇宫的机会了,因此他也不觉得这位郡主还有什么值得看重的地方,对待她自然也没有了以往那种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态度。 清安坐在轿辇中,居高临下,垂眸打量了司有忠一番,然后淡声道,“只怕要辜负贵妃娘娘的一番心意了,太后叮嘱臣女即刻出宫,臣女不敢违背。” 司有忠一愣,想不到还有人敢拒绝贵妃娘娘的命令,正要说话,清安的轿辇已经重新抬了起来,绕过司有忠,径直往宫外去,许嬷嬷和飞雪晴空小快步跟在其后,一行人簇簇拥拥,扬长而去。 司有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行人的背影,他身后的小内侍都吓坏了! “大总管,这,这……” “大总管,这个靖安郡主太不识好歹了,居然敢无视娘娘的旨意——” “闭嘴!” 司有忠猛然回头,顺手抽了那个叫嚣的小内侍一巴掌,目露凶光,“靖安郡主也是你能编排的?” 那小内侍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边脸霎时便肿得老高,青紫得吓人,他却连一声疼都不敢喊,唯唯诺诺地缩到一边,另一个胆小的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地上的一块方砖,生怕司总管也给自己一下子。 司有忠咬了咬后牙槽,顿在原地运气片刻,然后转身回了钟粹宫,他胆子再大,也没大到去拦截靖安郡主,只得恨恨回头,打算告上一状。 钟粹宫里,将近四十的安贵妃恍若二十左右的少妇,依旧艳光四射,美不胜收,两年时光的淬炼,让她更加成熟妩媚,眸光流转间宛若勾魂的妖精,却让萦绕其身的缭缭佛香,压下了那份红尘烟火气。 司有忠面对平静无波的安贵妃,丝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清楚,着重描述了靖安郡主对娘娘邀请的漫不经心态度。 安贵妃垂着眼皮听完,对“靖安郡主对您不敬”不置可否,反而问了他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她说,是太后叮嘱她即刻出宫的?” 司有忠一怔,他倒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然而现在听娘娘提起,他才发现不对,靖安郡主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随口就拿太后她老人家做挡箭牌啊,这么说,她说的是真话? 安贵妃语气十分耐人寻味,“都说靖安郡主骄傲清高,孤芳自赏,本宫看倒未必,难怪他至今也不敢下手……” “罢了,你去淑妃宫里禀报一声,只说人家看不上本宫,并未理睬本宫的邀请,已经出宫了。” 司有忠愣愣地道,“是,奴才这就去。” 待司有忠离开了,安贵妃方抬起双眼,那流光溢彩的双眼中哪里有半分终日礼佛之人的古井无波? 那一抹似笑非笑的风情,就算只是一闪而逝,也顷刻间点亮了那张本已经艳美到极致的脸庞,如同万紫千红同时怒放,绚烂至极。 “这丫头,越来越聪明了,本宫且看看,她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素姑笑道,“再聪明,也瞒不过娘娘的法眼,可见还是娘娘最聪明!” 安贵妃嗤笑道,“宫里的女人,要那么聪明做什么?你这话,我可听不出来是夸我的。” …… 清安一行脚不沾地地出了宫门,坐上自家的马车,清安方松了口气,眉头紧锁,冷若冰霜,轻声道,“查查看,太后这几天可是遇到什么人了?” 车辕上甩起马鞭的车夫仿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即高声一斥,“驾——” 第五十九章 百花 清安回到府中,小睡了半个时辰,便起身了。 霁月和晴空领着流云飞雪姐妹俩伺候她起身,霁月趁机将古家亲卫首领古明非查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清安。 “慈宁宫这半个月倒是热闹得紧,淑妃和伊妃各自给太后请安,日日不落,十分孝顺,宫里纷纷效仿,竟是比往日融洽和睦了许多。” 清安眉心拢了拢——这淑妃是诚王之母,一向傲慢嚣张,身上找不到半点“淑”意,而伊妃则是舒王之母,原不过居贵嫔位,待两年前母以子贵跃居妃位,也是如今后宫风头劲健的人物。 看来太后的告诫叮嘱并不是无的放矢,这两位可是一年半载也不见得去慈宁宫一趟的,如今这么勤快,岂能无所求? “这段时间,我手里有很多事要忙,暂时就不进宫了。”清安轻声吩咐道。 霁月等人齐声应下。 清安换了一身胡服改制的蓝底黄花的窄袖束腰裙装,裙长只到脚踝,登了一双小巧玲珑的硬面缎靴,外面再罩一件薄披风,打扮得利落明快又不*份。 自打离宫接手古家的各项营生后,她就发掘了自己对做生意的兴趣以及天赋,两年时间,便给古家的产业扩展了六间铺面,三个五十倾的大庄子,两个温泉庄子。 大秦的商人虽然地位不甚高,却不像大周那样低贱如泥,大秦的贵族有对经商感兴趣的,除了缴纳比普通商人多一成的赋税,并不得以权谋私外,并没有额外的限制,因此,她的这一爱好也没有什么可诟病的地方,反而因为眼光独到、投资精准、发展势头强劲,博得了才貌双全的美名,成为许多贵族小姐乃至公子少爷耳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兴许是前半生在宫里憋屈狠了,出来后的清安很喜欢四处逛,也很喜欢巡查产业,今儿她要去的第一站是最近新开的车马行,这家车马行与别家不同,走高端私人定制路线,专门为上流社会的王孙贵胄们服务,因观念新颖,定制的马车兼顾平稳与美观,且拥有独一无二的标志性装饰,因而颇受好评,要求定制的单子已经从年头排到了年尾。 车马行坐落在繁华的闹市中心,三间大铺面完全打通,里面宽敞亮堂,雪白的陶瓷烧制的地砖,光可鉴人,四周以薄纱隔断,摆放着木底包裹着厚实棉花缝制的垫套,显得分外舒适的桌椅,其中点缀着碧绿怡人的盆栽。 清安刚跨进门,就听见一道听起来低沉动听的声音,“马车是爷弄走的,她若是怪罪,让她找爷算账,爷叫顾牧,让她别找错了人!” 这般霸道跋扈的劲儿,不是顾牧还能是谁? “顾二爷这几年脾气渐长,耍性子都耍到我的店里来了,只不知我这掌柜的哪里得罪了顾二爷,竟让您不顾尊卑亲口教训他?” 清安站在门边,也不进去,冷哼一声,声音清凌凌如山间冰泉,饶是冷澈无情也悦耳动人。 就见掌柜东湖正无奈地站在铺子中间,面前是一身锦衣华裳眉眼张扬耀眼的顾牧,他就那样闲闲地靠着柜台,抱起双臂,语调轻柔低沉,却愣是让整个雅致大方的铺面瞬间就变得高调奢华! 清安只觉得,活到如今,此情此景,才令她明白什么叫蓬荜生辉,什么叫灿若朝阳。 难怪顶着那么糟糕的名声,哭着喊着嫁给他的京都贵女,依然前仆后继,数不胜数。 东湖正哭笑不得地连连稽首,只不敢打断顾牧的话,挤兑得铺子里另有几名等着下单子的豪奴也悄悄溜门边撤了,一时间,铺子里便只剩下顾牧和他的四个小厮,东湖及一名伙计,最后就是刚刚踏进门的清安一行。 东湖一见东家来了,顿时松了口气,直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解围的人终于来了!再不来,他可顶不住了! 顾牧也注意到了清安,眼底划过一道惊艳的暗芒,表面却挑着一边浓黑如墨的长眉,将清安细细打量一番,嫌弃地道,“还没长开呢,什么京城第一美人,再长几年还差不多。” 关键是——清安的名头太响,他心中那点暗戳戳的愿望实现起来就更难了,要是能把她藏起来就好了——顾牧第一千一百次地在心底惋惜暗叹。 他就喜欢看她端着仙气飘飘睥睨范儿的小模样,更喜欢看她为了他而破功染上灿亮生机的双眸,那会让他有种错觉,自己在她心里,是很有分量的存在,而她所有的一切,有他参与就好了,何必让别人发现她的美好呢? 清安斜睨了顾牧一眼,随即移开——这家伙一言不发地盯着人的时候,那双专注幽黑的眸子总让她有种会吸走她灵魂的错觉,她真心觉得自己没办法与之对视超过一瞬,不然她准得变成白若萱那样疯狂的花痴! 她没搭理今天格外来劲儿的顾牧,直接对东湖哼声道,“就按照顾公子所说,长宁郡主想必十分乐意自己的车驾被顾公子半路截胡。” 有了她的话,东湖顿时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笑呵呵地应了声是,转头对顾牧道,“这辆车是长宁郡主上个月订制,如今已经全部完成,因为考虑的是长宁郡主的喜好,只怕其中有些地方不合顾公子的意思,不知顾公子打算什么时候提这辆车?可需要改动?” 顾牧懒懒地道,“那倒不必了,回头我让人来取。” 说着从腰间摘下一个荷包,扔了过去,“看看,汇源钱庄的银票,全国通兑,爷多付五百两,权当是补偿你们,可别说爷蛮不讲理。” 清安随手接了过来,嘴角一勾,“那就多谢顾公子慷慨解囊了!” 从来没见顾牧做过什么正经营生,在安信伯府也不是得宠的主子,偏偏每次他出手都大方得很,颇有挥金如土的豪爽,让人很难不怀疑他这些钱的来路,不过,清安却不管这些,管他的钱是什么来路,反正有钱赚却往外推,那才是傻瓜呢! 东湖知道东家一来,就没自己的事了,所以早就回到了柜台后,对于顾牧多付钱的傻瓜行为更是见怪不怪,反正每回顾二公子和东家对上,总要破些财,他都习惯了! 顾牧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神采奕奕的清安,再没见过比她更爱财的大家闺秀了,也不怕让人知道了说她市侩! 不过,正是这种毫不掩饰自己真性情的坦荡,淡定,以及逐渐树立起来的独立自信,才让她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让她能够毫不畏惧地站出来,独自撑起一座偌大的郡主府,成为大秦女子追求独立自由的表率,这才是他所认识的古清安! 昔日那个软萌萌的小仙女,在短短两年,便进化成了独当一面的侯府家主,他要是再不抓紧努力,只怕要赶不上她的脚步了。 ——她喜欢钱,他就努力多多赚钱,总要尽可能地满足她才是。 他变换了一个姿势,一手支着柜台,脚跟不耐烦地点着地,看似随意地道,“今天晚上芳怡馆举办百花大会,你去不去?” 清安正从荷包里掏银票,结果不但掏出了银票,顺便还掏出来一枚拇指大小罕见的桃粉色玉兔,桃粉色的玉本就难得一见,何况这小小的玉兔雕刻得栩栩如生,长长的兔耳朵,一小团兔尾巴,晶莹剔透的圆润身子,红眼珠子是拿两粒米粒大的鸽血红宝石镶嵌,三瓣嘴儿小小巧巧的,又金贵又可爱。 她向来喜欢这样精巧细致的小玩物,当下喜欢得就捏在手里把玩,可一点儿也没有还给顾牧的觉悟。 听了顾牧的话,她头也不抬地道,“不去,那有什么意思?不过是青楼楚馆的宣扬策略罢了,有那些文人墨客和你们这些王孙贵胄追捧还不够?” 顾牧垂眸一笑,顿了顿,眸中闪过一道精芒,“你一个人回府也没意思,又没个人陪你戏耍打发时间,不如和我一起出门见识见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挺好奇青楼楚馆么?这次正好是个机会,大家伙都去,你即使去了也不算显眼,去吧去吧,我那有刚得的一整套十二生肖,全部是桃粉色,这小兔儿不是最好看的,最好看的是那条小蛇,你去,就全部给你。” 若论这世上谁最了解清安,除了顾牧再无二人,连景帝和太后都要靠后,他们虽然也很关心怜爱清安,但毕竟是长辈,身处的位置不同,关心的方向也不同,很多时候,同辈之间的交往才更可能深入了解对方的一言一行,以及性情思想。 顾牧先是点出了清安不喜孤单寂寞,又打消了清安出入不良场所的顾忌,随后以利诱之,而他和清安相识有两年了,在小郡主尚未强大起来前就用尽手段住进小郡主心里,虽不能更进一步,但至少已获得了足够的信任。 他这么一说,清安果然犹豫起来——和顾牧在一起,安全方面的确不用担心,这厮虽然名声不咋地,但只有她知道,人家嚣张也有嚣张的资本,身手着实不凡,大约还是什么势力的掌控者,若是遇上突发情况,护她一个弱女子绰绰有余,否则顾牧也不会大胆地提出带她去玩了。 她也不是完全被顾牧的话打动,而是想到过几日及笄礼后就要上山守斋长住,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趁机和顾牧告个别也是好的,她虽然身边有些朋友,但无疑是和顾牧最是投机,若非顾牧是男子,要顾虑世俗名声,两人便是义结金兰也是可行的,她若是骤然不告而别,总归有些不厚道。 顾牧若是知道清安不但不明白他的心意,反而在心里转着“义结金兰”的主意,怕是吐血的心都有。 …… 芳怡馆的百花大会两年举办一次,算是京都风花雪月一行的盛事,去的人并不限于追逐风流的王孙才子,也有真正的名流贵族,以及才女千金,算是全民欣赏的娱乐盛事。 百花会上出现的俱是京都乃至整个大秦有名的花魁,不仅有京都各大青楼的台柱子,更有南方最繁华城市南华州的各大名魁。 所谓北有芳怡南有媚语,说的便是大秦境内一南一北两大著名青楼,坐落京都的芳怡馆名声更胜一筹,因它每两年举办的百花会得到了大秦上流社会的官方认证,底气足,而媚语楼虽稍逊一筹,然它内部经营包括了青楼和南风馆,其中南风馆小倌类型之齐全优秀,闻名全国,使得它另辟蹊径,异峰突起,成为南风馆中的翘楚。 因百花会选的俱是花魁,媚语楼自然不敌芳怡馆,拱手让出主场优势,南方佳丽被一群相好的倾慕者簇拥着,浩浩荡荡,齐齐于三个月前北上,一路自然是风光逶迤,香风飘荡,堪称大秦民间一大胜景。 清安乘着顾牧的马车进来时,现场的大厅以及包厢已经坐了八成满,清安从中不乏看到熟人,男女老少皆有,都是笑容满面,或四处走动和熟人打招呼,或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虽不至于熙熙攘攘,却也格外热闹。 数百支臂粗的红色羊蜡点缀在树丫上,石台上,高耸的烛台上,单单这些蜡烛,就需数千两银子,鲜红的灯笼一排排地悬在半空中,此时还是白天,若是在晚上,将这些羊蜡灯笼全部点着,能把绣楼和平台照得亮如白昼,连人身上的身上的配饰纹路,手指间的戒指镶嵌着什么宝石都一清二楚,那场景绝对堪称辉煌! 顾牧领着清安,负手行走其中,所过之处,八成的人都避散不迭,投过来的目光,有忌惮的,害怕的,疏离的,却没有一道是鄙视不屑的。 能出现在这个场合的人,不到一定高度是进不来的,而到了这种高度的人,在心底都将顾牧以及安信伯顾家列作了京城第一难解的谜团——盖因顾牧纨绔归纨绔,不得宠归不得宠,却着实不是个好惹的。与人对上时,他很少伤及人命,可是被他打断手脚言语羞辱的不知凡几,能让人痛不欲生羞愤欲死求生不能,偏偏顾家虽然冷待这个嫡次子,对外却十分护短。 顾承泰父子俩也是奇葩,宁愿怀着一股子闷气为顾牧这个不肖儿子(弟弟)收拾烂摊子,宁愿事后将顾牧一顿胖揍揍得三个月下不了床,在外人面前,却从没下过顾牧一次脸面,这些吃亏的人家找上门讨要公道,十个有十个会被安信伯府轰走,维护之意溢于言表,所以,吃够了亏却丝毫动不了顾牧根基以后,这些人也学乖了。 ——总而言之,安信伯府上上下下都是奇葩! 顾牧根本不在乎外人的眼光,这厮颜值实在逆天,气质更是出类拔萃,只面带一抹轻佻性感的微笑,深邃幽黑的电眼扫一扫那些路过的面带幕离的少女,甚至少年,于是十个有九个当场就红了脸,羞羞怯怯地跟身边人打听,再然后一个个面带恍惚不可置信的神情,时不时地回头偷窥几眼,惊诧怀疑伤感之意简直不要太明显! 数次过后,顾牧几乎成了在场所有视线的中心,顾牧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无差别播撒的魅力,惹得跟在他身旁接受了无数审视目光的清安无语至极,她甚至怀疑,自己和顾牧同进出根本是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决定! “靖安怎么跟顾牧那个浪荡子在一起?”二楼某个包厢中,一名身着宝蓝锦衣气势矜傲中透着贵气的男子,眸光忽然微凝,皱眉看向楼下。 他身后白面无须的下属闻言瞟了楼下一眼,随即压低了头,轻声道,“主子,可需要奴才去查查?” 那锦衣男子面色微微有些难看,但还是摇了摇头,现在去调查靖安郡主,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去挑战自家老爷子的怒气底线,不过——“这件事记下,爷回头再查。” 看靖安冰清玉洁的模样,居然喜欢和顾牧这种浪荡不羁的纨绔子瞎混,这么看来,她也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好! 二楼左面一处靠近中间位置的奢华包厢里,三名珠环玉绕的贵女,在四个年轻公子的簇拥下,早早就坐在了包厢旁边,自然也将下面发生的骚动尽收眼底。 “那美人是谁?” 其中一名年轻公子,动作极其不雅地趴在窗边,眼珠子一转不转地死盯着那身着明兰胡服也难掩一身脱俗仙气的绝美少女,连询问的语气都充满了惊艳感。 他身侧那位隐隐被众人众星拱月的俏丽少女,柳眉杏眼,肤色白皙柔嫩,嘴唇微翘,未语先笑,衣饰奢华,外裹着一条柔粉色洒满桃花的披帛,尾端长长的流苏摇曳得分外柔媚温婉。 只是此刻,少女的脸色可着实算不上好看,那双杏眼如同喷火般,瞪着清安,只嫉妒得恨不能把对方挫骨扬灰,立刻洒进柳江中! 她旁边一名细眉小脸漂亮得有些单薄的少女闻言探头一看,微微一愣,“这,不会是那位吧,没听说他们俩有交集啊,郡主不用担心,兴许两人只是在路上偶尔遇上……” 她到底明白长宁郡主对顾牧的执着,没敢把话说死,但那不确定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要她说,顾牧这人真是完美诠释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八个字,这种除了脸一无是处的浪荡子,也不知道长宁郡主怎么就疯狂地迷恋上了,就算喜欢上没用的文琦,也比顾牧这种声名狼藉之徒要好呀! 更没想到的是,一个长宁郡主栽进去了不够,又来了名头更响靠山更硬的靖安郡主,而且顾牧这家伙对靖安郡主的态度也耐人寻味,那么殷勤亲密,可不像对长宁郡主那般不假辞色——看样子,长宁郡主只怕是没戏了…… “闭嘴!”长宁郡主恨恨地低喝一声。 包厢里其余的男女同伴也不再交谈,互相使了个眼色,谁都知道,一向端庄大方的长宁郡主,只要一碰到顾牧,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迷恋得不可自拔,理智全无,他们还是别去挑战长宁郡主的心头肉为好。 “对了,听说那花魁云裳,今儿也要来参加百花大会!顾公子难道是为故人而来?”另一名容貌不显气质却十分温柔的少女,此时柔柔地开口。 一句话,就夺走了长宁郡主的注意力,也彻底点燃了长宁郡主心中的恨意! 第六十章 欺人 要说清安在京城中声名鹊起,横空出世,受损的自然是原本那些声名远播的闺阁千金们,心性豁达的不过一笑置之——女人一生的际遇好坏又不在于闺阁这几年,焉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事情不会发生? 而争强好胜的,未免对清安心存芥蒂,多有针锋相对的心思。 清安对这些情况心知肚明,她又不是银子,总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喜欢她,遇到顺眼的,说笑几句,你好我好,遇到不喜欢的,端起靖安郡主的架子,满京城也没有哪个女眷敢不给她面子。 要说这么些年来,她也就和林雯、赵雁关系处得十分不错,其余纵有一二朋友,也谈不上深交。 而聚集在长宁郡主身边的朋友,可想而知,对她不可能会友善。 清安并不知道头顶上发生的一切,她紧跟着顾牧,走进了顾牧在二楼的包厢。 一个巨大的红木圆桌摆在半开放窗台中间,三把红木交椅上塞了厚厚的锦垫,围绕着红木圆桌,圆桌中央摆放着一篮绢花,其中一支牡丹,两只红白芍药,另有七八多蔷薇月季桃花杏花,都是栩栩如生,娇艳欲滴的。 窗台靠边位置则摆放了数把椅子,几案,上面放着描绘精美的双层攒宝食盒,里面摆放着干果蜜饯瓜子之类。 清安往窗下看了一眼,只见遍地王孙公子,衣袂风流,满眼姹紫嫣红,环佩叮当,当真是酒醉人,景醉人,风月更醉人。 清安心情还不错,笑着对身后的顾牧打趣道,“两年前我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有进入青楼参观的一天。” 若是两年前,有人带她来青楼,不说太后皇上会不会灭了带坏她的人,她自己就先接受不了,但现在,拜顾牧深夜将她弄出皇宫的刺激,似乎被刺激着刺激着,她的胆子也无形中就大了,不但敢出门交际做生意了,甚至还女扮男装来过芳怡馆许多次,如今出入这些青楼楚馆,早就习以为常,她连易装都懒得去做,一身女装照样大方进出,可比来这里欣赏百花会的大部分女眷坦荡自然多了。 顾牧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那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就为了带你玩儿,我可是被太后亲口盖上‘浪荡无行’的戳子,屁股都打花了,这罪遭的,也不知是为了谁。” 清安回头啐了他一口,骂道,“早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在我面前说那些粗话,免得真带坏了我,一不小心学了一句两句在长辈面前失仪,到时候挨骂挨罚的还是你。” 她就一次不小心在太后面前冒了句粗话,太后当时那震惊崩溃的神情,她到现在都忘不了,过后她的近期交际名单就摆在了太后案头上,其中来往最频繁的顾牧就被提溜到宫里,据说挨了皇上好一顿训斥,又被太后叫到宫里敲了几板子,她那会儿心里还十分过意不去,谁知道中了这家伙的苦肉计,倒把她和顾牧的交往放到了台面上,惹得一干心系顾牧的贵女千金醋海生波,给她下了好几回绊子,想想她就生气。 想到那时候还十分纯良的小郡主被几个心怀嫉妒的女人联手坑了几回,顾牧有点理亏心虚,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虽说他事后也悄悄帮清安报复了回去,但清安遭的危险和排挤已经发生了,若不是暗卫警醒,清安不是被毁了名声就是丢半条小命,哪点也不是事后发作可以弥补的,说到底,还是他给清安带来的祸事。 “哈哈,百花会快开始了,据说演绎的都是这些花魁的拿手绝技,挺有看头!”顾牧打个哈哈,忙转移话题,他身后的随从阿大领着东南西北四个小厮十分有眼色,立即忙忙碌碌地收拾起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清安差点咬碎了一口玉齿,每次都这样,只要她稍微提高嗓门,这厮就一副窝囊受气认打认罚的架势,搞得她跟河东狮一样——呸,她都被顾牧这厮气糊涂了,干嘛要自比河东狮? 顾牧见好就收,等清安努力吸了几口气平息了心头的火气,他忙亲自给清安斟了一杯自带的清茶,讨好地道,“难得出来一趟,咱高高兴兴的呗,你瞅瞅外面,许多人都在注意咱们呢,你知不知道,他们私底下还下了赌注,赌咱们什么时候翻脸,咱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如愿是不是?” 顾牧说的这个赌注,是最近顾牧和云裳之间的暧昧的流言越来越盛后,开始坐庄开盘的,赌的就是靖安郡主知道这个流言后,还会不会和顾牧这个花间浪子来往,会不会一脚踹了顾牧,重新物色一个优秀的青年才俊交往…… 其实,坊间还有一种关于靖安郡主和顾牧的赌盘,只不过无论如何顾牧也不敢告诉清安——这赌盘,赌的是靖安郡主啥时候下嫁浪荡子顾牧! 虽说谁都不明白靖安郡主这样云端上的顶级贵女,怎么就和顾牧这种纨绔中的霸王凑到了一起,但并不妨碍许多人看好顾牧的泡妞本领,私底下都道顾牧混账归混账,就凭这一手无往不利的女人堆里的本事,骗回来一个相貌家世财富背景样样出类拔萃的妻子,一辈子吃穿前程都不愁,也足以让京城的众多王公子弟们仰望了! —安信伯只怕做梦都在偷着笑! 顾牧在清安身边徘徊了一下,想坐在清安身边,到底不敢,最终坐到了对面那张交椅中。 “这百花会酉时开始,你到这会儿也没用什么东西,先用些点心,都是你爱吃的。” 顾牧接过阿大递来的食盒,将里面的几盘还冒着热气的点心端了出来,又配了一瓶子的酸甜杏子露。 清安爱甜食,口味重,都与养生之道相悖,在府里被许嬷嬷和白嬷嬷管教着,不能用个痛快,倒是和顾牧在一起时,总能大快朵颐,这会儿看眼前都是自己爱吃的,心情好了不少,也不吝于向顾牧展露一个冰山美人的微笑,一瞬间光艳溢目,令人不觉神驰。 “怎么没有你爱吃的?你不也没用晚膳嘛?” 清安扫视一遍,自然而然地问道,两人相处多了,不止顾牧摸清了清安的癖好,清安对顾牧也有了不浅的了解。 顾牧定定地看着清安,幽若星空的双眸,透出一股莫名的令人战栗的张力,清安心头漏跳了一拍,不由得移开额眼睛,耳朵尖上泛起了一丝红晕,顾牧却是个眼尖的,摸了摸鼻子,眸光深沉温暖,转头看向桌面。 “……你用吧,这些我也爱吃。” 你爱吃的,我都喜欢。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吃着点心,都是礼仪刻进了骨子里的,丝毫声音都不曾发出,包厢里一时静谧无比,与包厢外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酉时中,那被幕布遮掩的平台拉开了,外面的声响终于渐渐平息。 两人填了八分饱,便移步包厢往外突出两尺多的平台处,晚风徐徐,清凉中夹杂着花香水气,氤氲朦胧,反有种身不知何夕何年的茫然寂寥。 清安虽练了许多年的养身功法,到底是个姑娘家,这晚秋的夜风中夹杂着丝缕的寒意,也是不容忽视,只她今儿这一身胡服打扮,却没有披相配的斗篷,略觉不适。 她待要转进包厢里,旁边顾牧却十分自然地抖开了一袭水色缎面连帽斗篷,甚至没给晴空等人反应过来的机会,就展开披上了清安肩头,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柔地拢过领口,在清安下颚处扣起了那白玉打磨的搭扣。 这一番熟练亲昵的动作,顾牧信手而为,却迅雷不及掩耳,不止让整个包厢的人呆住了,便是那不速之客都惊呆了! 一高一矮的身影,亲密地站在一处,袅娜的绝色少女微微仰头,乖巧地站着不动,高大俊美的男人正微微弯腰,低头专注地给少女系上斗篷扣,仿佛眼里没有全世界只有你的专注,浑然天成,温情脉脉,自有一种旁人无法插入的气场,令人不忍出声打破。 不速之客白若萱,看到这一幕,忽然就眼底充满了泪水,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汹涌的泪意压了下去。 无论如何,没有他亲口证实,她都不会认输! “顾公子,想不到在这里能遇见你!” 娇柔婉转的声音中压制着深到无法承载的情意,颤颤巍巍的,似乎只要轻轻一戳,就能流溢出来,充满心田。 清安微微侧目,原本对这古怪的氛围正浑身不自在,听到白若萱的声音后,她不知怎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悦,下意识地瞪了顾牧一眼。 顾牧:……真是无妄之灾! 虽说顾牧名声不咋好,但风流放荡也只限于青楼楚馆,他一不欺男霸女,二没有小妾通房填满屋子,又有一副逆天俊美的外表,因而在京中贵女圈中还是颇吃香的,要不然也评不上四公子之一。 大秦礼教对于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意交往并不至于苛刻,家长们也能理解少男少女们年少时的情窦初开,毕竟自己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只要不做错事,便不值得他们出面。 大部分心悦他的贵女都能保持矜持内敛的风度,但顾牧却不是家长们心中的佳婿人选,等顾牧过了二十后,原本心悦他的贵女们纷纷嫁做了他人妇,只能午夜梦回,偶尔感慨一回年少时酸甜的心事了。 贵女们有嫁人的,自然还有长大的,就这样一年年的,喜欢顾牧的女子并不见减少,只是都超不过十七八岁这个界限。 而其中,到顾牧二十岁以后,还坚持喜欢他,喜欢得不顾女儿名声,闹得满城皆知,风言风语仍旧痴心不改的,正是眼前这位长宁郡主! 长宁郡主白若萱,对顾牧简直是神魂颠倒,到如今都十七岁了,也不肯嫁人,教已经折了一个女儿的安和公主操碎了心。 白若薇如今伴着萧玚待在思过苑,专心教养女儿,竟是半点也不闻声息了,安和公主一生要强,到如今也只好夹着尾巴做人,这仅剩的女儿,自然满心为她谋划,不想她走上姐姐的老路,偏偏儿女都是债,比起白若薇,白若萱反而更加让人头疼。 白若萱在十三岁那年迷上了京城里鼎鼎大名的小霸王顾牧,从此一头栽了进去,一发不可收拾,寻死觅活要嫁给他。 可是安和又怎么看得上纨绔无用的顾牧?硬着心肠拒绝了女儿,长宁郡主眼看嫁给心上人无望,居然绝食求死,安和公主无奈,只好派人去顾家门上试探,谁知人还没派出去,就传来顾牧早已定亲的消息! 清安跟顾牧相处熟了,也知道顾牧有一个被贬入青楼的未婚妻,更知道这个是他爷爷当年酒后订下的娃娃亲,早在应家尚未被抄家前,他就亲自上门退了,只是等应家嫡长女被贬入青楼后,他早已退亲的事反而不能对外提了,否则免不了要落一个自私无情、落井下石的糟糕名声,顾牧自己是无所谓,却不能因此连累顾家。 清安似乎没有注意到白若萱看向自己的带着刻骨仇恨的眼神,向阳台走了两步,将两人留在身后,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也由得他们自己解决好了,以她和白若薇之间的恩怨,再插入到白若萱的事情当中,只会让场面更糟。 于是,顾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丫头过河拆桥,留他一个人面对白若萱。 顾牧可没有寻常公子的文雅守礼,这几年也是被缠得烦了,其中更牵扯了几个明示过喜欢他却被长宁郡主毁了的少女性命,听到长宁郡主柔情刻骨的问候,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眸底泛着寒光。 “我一点也不高兴遇见你,你要是真的如你表现得那么喜欢我,看见我就该避开才是,喜欢一个人不是希望他高兴才对嘛,你怎么总惹我厌烦?” 仗着权势跟顾牧隔壁的一位侯府公子换了包厢,好不容易才凑到顾牧身边的长宁郡主,刷地一下,眼睛就红了,脸却惨白惨白,满眼不可置信!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从意中人口中,听到这样羞辱她的重话! 她一时之间,只觉得羞愤欲死,她身后的众人更是面色难看,其中一名身着宝蓝锦袍的年轻公子按捺不住,大声道,“顾兄,你身为堂堂男子,岂能对女子恶言相向?何况长宁表妹对你一往情深,你不感激也就罢了,如此羞辱,实非大丈夫所为!” 顾牧闻言,侧目看过去,一看清此人,脸上的戏谑轻蔑便毫不掩饰地露了出来,浓烈如剑的双眉一扬,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哦,原来是徐兄啊?也对,我当然不及徐兄大丈夫,如此胸襟开阔,以德报怨——听闻徐兄庶妹当日被这女人羞辱毁容,回去就投了缳,也不知道九泉之下得知徐兄居然为仇人张目,会不会半夜来找徐兄叙叙兄妹之情?” 这徐公子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却无言反驳。 顾牧这话其实有个挺残忍的典故。 这位徐公子,祖父是当今工部尚书,父亲在朝任了个六品小官,母亲则是白若萱的嫡亲姑姑,昌云侯的妹妹,这位徐夫人仗着娘家煊赫,在夫家也很是霸道,故而徐老爷的后院除了徐夫人,便只有一位夫人陪嫁开脸的姨娘,容貌美丽,却没什么野心,十分安分守己,因此并不得宠,只生了一个女儿便再无动静。 徐夫人一生也只生了这徐公子一人,膝下空虚,见这庶女生得可爱,便将她抱到了膝下抚养,因与庶女的母亲是主仆关系,这姨娘也知道后院里谁才是真正的老大,不但不往丈夫身边凑,只一心侍奉旧主,徐夫人虽然霸道,却不是蠢的,故而对抱养的庶女倒也有几分真心,对她跟寻常人家的嫡女也不差什么。 说起来,这徐公子和他庶妹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也当对方是亲妹妹般宠着,关系十分融洽。 只是这徐小姐也是倒霉的,在某次宴会上见过一次顾牧,大是惊艳,于是在公开场合赞美了顾牧几次,倒没说什么倾心的话,只这样,已经刺了长宁郡主的心,还没过一旬,在上香时被长宁郡主带人堵住,狠狠羞辱了一番,回家路上马车突然翻覆,徐小姐从马车上掉了下来,半张脸当场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眼见便是杏林圣手也回天乏术。 徐小姐倒是干脆的,一得知诊断结果便投了缳,好好一个美貌才情人品都不错的姑娘,就此香消玉殒。 然徐家却不敢为了一个庶女和安和公主府翻脸,私下里怎么想谁也不知,但明面上,徐小姐死了便死了,竟没掀起半点浪花。 这段往事中,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徐小姐的马车出事是长宁郡主干的,然而满京城的人却都心照不宣,盖因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一次两次三次出事,都是因为受害者对顾牧有所青睐从而和长宁郡主发生冲突,众人也不是傻子,早早就默认了幕后凶手的身份! 那些留意到顾牧这边动静的人自然也知道这段往事,见那徐公子居然维护害了妹子的罪魁祸首,都是目露鄙视——就算是庶出的,那也是他老徐家的人,何况两人还一起长大,养个小猫小狗几年还会有感情呢,这当哥哥的就这么大刺刺地向着仇人,真是个无情无义的! “哟,是徐家那位。” “听说徐茂正在追求长宁郡主,我原本还以为是流言,毕竟,徐家和白家可是结了仇的,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啊——” “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嘿,都不是好东西,以我说,干脆凑一起得了,王八配绿豆,天生一对儿——顾牧虽然脾气不好,纨绔跋扈,可也够仗义有底线,比这两无耻之辈好多了,快别去糟蹋人家小霸王了。”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顾兄也怪不容易的……” 那徐公子本来出言谴责顾牧,是为了在长宁郡主心中加深印象,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生生被顾牧一席话把名声踩到了地上,脸色顿时忽青忽白,恨意勃发却又无言以对。 狠狠地踩了对方一番,顾牧扬眉吐气,顾盼神飞,潇洒地挥了挥折扇,环顾四周看似不经意却竖着耳朵关注着这边的众人,听着众人自以为压低的窃窃私语,懒洋洋地提高了嗓音。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长舌公们,我顾牧可不是戏子,再看热闹,众位就掂量着点啊,我有的是时间,给你们的皮子解解痒!” 众人:…… 长舌公是啥玩意? 不过,顾牧的威胁,从来都不是玩笑,还真的不能不接! 一时间大家纷纷回过头去,说笑的说笑,吃点心的吃点心,拉关系的拉关系,忙的是不亦乐乎,恼羞成怒的却一个也没有。 ——本以为会有人替自己讨回公道,因此在一边委屈着装淑女的长宁郡主,就这么被晾在了一边。 一个个都是没用的! 长宁郡主恨恨地想,转头看到顾牧那张在烛光下俊美得令人心动神驰的面庞,眼中又充溢了痴迷之情——她从不知道,世上会有如斯俊美的郎君,如此风姿俊逸,绝世无双,就好像是戏文上威风八面的二郎真君! 只有这样的美男子,才配当她白若萱的丈夫,姐姐那个无能到被废的丈夫,连半点都比不上顾郎! “……顾郎,顾郎……” 长宁郡主捧着胸,痴痴地望着顾牧,嘴里喃喃自语,犹如入魔一般,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 她的同伴们,有看好戏的,有不屑一顾的,有嫉恨交加的,也有表面端庄但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顾牧暗藏倾慕的,百态丛生,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解围。 眼看白若萱情难自已,再让她无所顾忌地宣泄下去,露出情动丑态,丢的只会是皇室的脸,默默地围睹了一场好戏的清安,半抬着眼皮,斜瞭了一眼花痴长宁郡主,拍了拍手中的点心屑,接过阿大殷勤递来的温热巾帕,擦了擦手,然后悠悠然地走近顾牧,抱臂而立,对着白若萱眉头微挑,神态强势中透着不屑。 “——顾郎?就连这芳怡馆的姑娘,大约也不好意思这么称呼自己的客人吧……” 不等白若萱回应,清安又扭头瞟了一眼顾牧,面带戏谑之色,“嗯,顾郎,有没有一种清白即将不保的预感?你抬眼瞅瞅呗,这目光要是能化成刀片,你这身衣服早就化成碎片啦……” 刻意拖长的声音娇柔得仿佛在耳畔撒娇,又好似一把柔软的钩子,将顾牧的心勾得几乎从胸口跳了出来,而在场的好几个年轻公子亦是面红耳赤,心如擂鼓,连抬眼看向清安的勇气都没有了。 顾牧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麻了,热气一拱一拱地往某个不该去的地方集中,完全失去了控制,而被柔软的唇触到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桃粉,茜红,殷红,艳红,最后变成了一只火红火红的元宝。 ------题外话------ 哈哈,这章其实是清安在欺负人…… PS:昨天紫弟弟结婚,紫从早上六点多起来,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然后给小宝洗澡喂奶哄睡觉,实在挤不出时间更新,非常抱歉哈,于是今天努力多写一点…… 第六十一章 无情 “……”他好像产生幻觉了,小仙女叫他顾郎?顾郎?——啊,小仙女在调戏他? 向来只有顾牧调戏人的,今儿还是第一遭被人调戏,偏偏他以往向来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形象示人,现在论真格儿的了,一时之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就跟被点了穴似的呆头鹅一般。 ——他全然没有发觉,自个儿以往千辛万苦树立的形象正在逐渐崩塌中。 至于同样喊了他顾郎的白若萱,被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 虽然对自家公子的小心思心照不宣,但阿大和东南西北还是被顾牧此刻的表现惊呆了:……公子,您还好吗?您堂堂男子汉,别表现得像个头一遭上花轿的大姑娘似的,行不?弄得咱们当下人的都很没面子啊! 顾牧的下人为了他们的公子恨不得掩面,清安的侍女们也很不是滋味,好好儿的大家闺秀名门千金,短短两年,就被顾二公子给带坏了——郡主,您的矜持呢?节操呢?咱是不是要通知许嬷嬷白嬷嬷为您准备嫁妆啦? “郡主——”晴空欲言又止地望着清安,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眼睛瞪得溜圆! 清安装作没听见,完全没理会自己的行为带给别人的震撼——就是大秦最奔放的女子,也没有主动调戏男人的,她这可算是开了先河! 调戏了一番顾牧,她只觉神清气爽,再看气得五官都扭曲了的白若萱,终于不那么心堵了,一个姐姐跟她抢男人(虽然她没看上萧玚,但白若薇的行为本身就值得诟病),结果来个妹妹还是和她抢(虽然她和顾牧没什么?),她是不是跟白家姐妹犯冲呀? 不独清安这么想,就连白若萱的心中,都生出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无可宣泄的痛恨,她和白若薇的关系虽然不好,可白若薇落得除名死遁的下场,她还是心有戚戚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更知道造成白若薇惨淡结局的,就是眼前这个靖安郡主,白若薇的“好姐妹”! 亲眼看见自己的心上人温柔无比地对待这个贱人,她嫉妒得都快要发狂了,眼底充斥着一片血雾,恨不得将这个贱人撕成碎片,偏偏对方不是那些任她拿捏的闺阁小姐,身份比她高,靠山比她硬,就算她剑走偏锋,也未必能对付得了,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放任顾郎和她越来越亲近? 不行,她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弄死这个臭女人! 如果不是这个臭女人,救下顾郎的就是自己了,到时候,有了一层救命之恩,她再向顾郎倾诉情意,顾郎一定不会拒绝自己,都是这个贱人,坏了她的好事! 白若萱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引起了顾牧的警惕,总算将他从那种陶醉眩晕中拽了出来,他沉了沉脸,心中记了下来,嘴里也毫不客气。 “都出去吧,我们包间小,容纳不了这许多人!” 说着,也不等白若萱等人反应过来,随手一挥,就将门狠狠地甩上了,然后他还不忘瞪了阿大他们——都是他们没用,才让白若萱这个疯女人不请自来,还让她记恨了安儿! 阿大看懂了公子的眼神,只觉得冤枉极了,这包间阳台虽然是敞开式,但阳台和阳台之间是有帷幕阻隔的,公子只顾着和郡主甜甜蜜蜜,连帷幕都忘了拉,怎么能怪他们呢? 真是委屈死了! 顾牧此时此刻哪里顾得上他的委屈,他自己都委屈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他发现,清安调戏了他一把后,居然不理他了!只见清安的注意力都在不远处的平台上,仿佛刚才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无心之举,现在更是一眼都没看他,把他撇在一边! 清安此时倒真顾不上安抚顾牧的情绪,台上的花魁们的拿手绝活的确让人耳目一新,纵然是寻常的琴棋书画,也被她们玩出了花儿来,而最先上台的,还只不过是三等花魁而已! 清安极少看到这样没有框架束缚的自由演绎,感觉比在宫中观赏的宫廷歌舞都更加新鲜,更加生动,透出一股勃勃的生命力! 一时间,包间里彻底安静下来,直到,——“下面上台的是芳怡馆上任花魁云裳姑娘,她为我们带来了的是琴曲《十面埋伏》。” 平台上骤然传来一个极其耳熟的名字,清安一个机灵,从纯粹的欣赏中回过神来,原来节目已经过了泰半,目前上台的已经是各家青楼的台柱子花魁了,而云裳,则是芳怡馆的代表! 清安不自觉地偷瞟了顾牧一眼,谁知正好对上顾牧好整以暇的戏谑目光,顿时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窘迫,好似她做了什么心虚理亏的事情一般。 “我与云裳没什么,退婚也是在应家败落前,我人品也没问题,你放心!”顾牧忽然含笑开口。 “那是你的私事,跟我说什么?”清安蹙着眉头,甩了一句。 顾牧神色平静,仿佛之前的情绪外露只是清安的错觉,面对清安口不对心的话,面上仍旧是波澜不惊,只是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道既危险又邪肆的暗芒。 “那你看我做什么?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终于发现我的好了?” 顾牧的声音忽然变了个调儿,轻轻的,热热的,在耳畔响起,仿佛被拔得透明细长的糖丝,缠绵不断。 清安却仿佛没听见一样,专注地盯着台上。 顾牧无声地一笑,垂下眸子,看了一眼被那双素白小手搅得皱巴巴的衣角,觉得还是适可而止的好,真把安儿惹得翻脸了,难受得还是他自己! 此时此刻的他,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小姑娘,一丝儿注意力都没有旁顾,也就不知道,台上那一身霜色长裙分外清澈高雅的女子,正用隐晦的目光,期待地扫视着各个包厢,而后,一下子锁定了他的身影。 但他那旁若无人的姿态,却在瞬间击垮了女子的全部自信和情怀! 陌上少年,足风流,公子无双,可惜从来不曾属于她! 一串铿锵浑厚的旋律,如一阵急雨,刹那间笼罩了全场! 如泉水撞上山石,如翠竹被劲风吹弯,如暴雨拍打着水面,如悬崖上的孤花昂首迎接磨难—— 人如娇花,心如松竹,人折意不屈! 一曲作罢,满场寂静,众人只觉得耳目为之一清,大半场百花会积累的脂粉浮华被清扫一空,特别神清气爽,然而待众人回过神来,准备投掷绢花时,佳人已经消失在台上。 仿佛众人之前经受的一番震耳发聩的精神洗礼只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好一朵雨中白茶,曲子美,意境更美。顾长风,就算不能娶她做妻,赎回去红袖添香也是美谈啊!” 这倒是清安的真心话,虽然云裳姑娘从未婚妻沦落成妾有些不公平,但这样外柔内韧的女子就此沦落风尘,未免太过可惜了。 完完整整听完整支曲子,清安纵是心底有些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确优秀,倘若她未曾沦落青楼,倒未必配不上顾牧,反而,因为顾牧在坊间的名声,只怕在世人眼里,倒是顾牧配不上她了! 她不由得感叹,也有些物伤其类的惆怅,虽然早已从前世的噩梦中清醒,但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也会想到那个可怕的午后,心情便会陡然低落,很久很久也难以恢复。 顾牧眸光一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紧皱的长眉显示出他并不怎么愉悦的内心,脸色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听了清安的话,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淡淡地道,“她也就只有琴技拿得出手了,你想不想见见她?” 想不想见她?这个问题难住了清安。 要说不想见,顾牧会不会产生误会?以为自己看不起他的前未婚妻,难免会扫了顾牧的面子。 可是,要见她又干嘛呢?再怎么欣赏对方,那也是顾牧的前未婚妻,如今身份更是尴尬,自己搅合在其中算怎么回事?又以什么立场去见云裳? 顾牧一言不发地等着清安做决定,清安挣扎了半晌,还是婉言拒绝了,“云裳姑娘品行高洁,以往发生的种种只怕都是她心中的伤疤,如今身份尴尬,我一个外人,贸然见她,只怕会掀起她的旧伤,何必为满足自己的一点私心就去伤害他人呢?” 顾牧目光一闪,仿佛笃定了什么,情绪瞬间从阴郁转向晴朗,俊美深邃的面孔,纵然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也有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妖异,“——这可是你说的,将来可别后悔!”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清安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但对于顾牧提到的“将来”二字,还是下意识地回避了。 云裳之后,几位花魁表现也不俗,可惜有云裳这番超脱流俗的表演珠玉在前,竟再无一人能够打动评委们,这一届的花魁之冠,便落在了云裳身上! “请云裳姑娘上前来。” 平台上,一位风姿绰约的中年美妇皱着眉头,提高了声音,可惜,她重复了两次,云裳也没有出现。 现场一阵哗然。 “怎么回事?” “云裳姑娘那么骄傲的人,看不上花冠也是寻常。” “什么骄傲?再骄傲她也只是个花魁,敢拒绝花冠,可真是勇气可嘉!” “别说了,说不定是人家出了什么事呢?百花会举办了这么多届,还从来没有人拒绝过花冠,这云裳姑娘要是不想要,干嘛报名?”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都出了炉。 二楼靠左的包厢,身着宝蓝锦衣的倨傲男人,始终分了四分注意力在顾牧的包厢,但是双方的包厢只形成了微微的弧度,对那里的情形看得不甚分明,而白若萱狼狈地从那里退回自己包厢的情景,他却是尽收眼底。 这时,门口被打开一条缝,一道黑影青烟般钻了进来,无声无息地匍匐在玄衣男人的脚下。 “回主子,属下幸不辱命。” 倨傲男人眉头一挑,伸出手来,那黑影毕恭毕敬地递上一卷册子,男人随手翻了翻,浓眉一挑,倍显自信高傲,“应老儿骨头硬,可惜没生个骨头同样硬的女儿,敢用假账册糊弄本王,看看,这真账册最后不还是落到我手中?” 那黑影和他背后那面白无须的下人仿佛没有听见男人的自言自语,男人大略翻了一遍,满意地合上册子,塞进自己的怀里。 啜了一口茶,他才满意地问道,“后续可处理干净了?” 那黑影低声道,“属下将她挂在了梁上,勒了三道,亲眼看她断气,才离开的。” “很好,”男人满意地点头,随即站起来,一甩袖子,“走吧,看老三这回还能怎么办。百花会,呵,也不过如此!” 包厢里的人趁着外面的混乱悄然离去,看似无人察觉,却不知这一切都落入了他人眼中。 “清安,你一个人先待一会,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清安心知他大约是要去云裳那里,抿了抿嘴,点点头,“我没事,要是你结束了没回来,我就先回去,我认识路,放心吧。” 顾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不知是有意无意,到底只带走了阿大和东西,留下了南北两名小厮。 随着顾牧的离去,清安平静的心绪也被打乱了,只觉得心头乱糟糟的,对台下发生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顾牧临出去前的眼神,不知怎么,就让她有种心慌气短的感觉,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 “……搞什么,真是蓝颜祸水……” 流云等人只觉得气氛骤然变得压抑沉默,也不敢再说什么,对清安不自觉的嘀咕出声,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却也只能假装没有听见。 倒是小南小北,暗暗对视后,心底却涌起一股喜悦之情,心想靖安郡主这表现,好像传说中的吃醋啊,这么说,他家公子也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哇…… 顾牧绕过了偌大的桃林,避开了所有光亮之处,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掠在空中,脚不沾地,眨眼间就来到了芳怡馆第三层,他连停顿都不曾停顿一下,脚下轻轻一踢,整个人平地而起,轻飘飘地就落在了二楼的栏杆上。 而这座小楼的内间,一道白衣身影正摇摇摆摆地爬起来,不断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的。 她的身边,是一条隔断的长绢。 顾牧进来的时候,她刚刚整理好仪容,霜衣改成了一身白色的麻布孝服,头上什么都没戴,只簪了一朵白色小花,素颜朝天,颈中横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却丝毫无损她那士族贵女的优雅从容。 她清澈的眸底沧桑尽显,面色却十分平静,一种豁出去后的平静。 顾牧看了她半晌,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冷漠,语调是那样的冷酷,在清安面前从未展现过的无情一面,才是他性格中的主宰,真正的面目。 所有鹰卫,敬他,更怕他。 云裳身子微微一颤,她终于弄明白公子心上人的身份,但同时,她的小动作也落入了公子眼中,彻底惹来了公子的厌弃——公子一向眼里不揉沙子,更何况她还一时没忍住嫉妒心,针对公子的心上人出过几次手,公子能容忍她亲手将应家仇人送上绝境,已经是看在她多年效劳的份上,格外宽容了。 见云裳低头不语,顾牧便知道,云裳果真是故意的,如果不是他派人清理那些贵女对付清安的小手段,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居然也会插手其中,他原先还奇怪云裳早有赴死之心,怎么却不声不响地拖了两年,他对云裳的生死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谁知人家打消赴死之心,居然是为了对付他的安儿,这让他如何能够容忍? 耽误的时间已经够久,顾牧不再多说什么废话,冷冷地道,“看在应大人一生清白忠良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也算是给应家留一线血脉,只是鹰卫的规矩你也清楚,服了这粒‘断前尘’,你就可以走了!” 说着,伸手扔过去一个小瓷瓶,小瓷瓶里装着一粒药,服了它就能忘记前尘往事,从此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 按说鹰卫是至死都不能脱队的,但是也有极个别贡献重大或情况特殊者,在完成指定任务后,便允许服下一粒‘断前尘’,忘却所有前尘,却能保住性命。 虽然,这些年的生活以及受过的伤,定然会于寿数有碍,但只要有心调养,总能生下一儿半女,养到能够独立生活的时候——顾牧漠然地想到。 “……多谢公子,应娴走了,盼公子今后心想事成,一生顺遂。” 纤弱如柳的女子,一身寒凉孝衣,在门后跪扶下来,语带哽咽,宛若一朵凋零落地的白茶花。 第六十二章 拐卖 包厢里的清安自顾牧离开后,心里头就没有平静过,十分不安,台上的表演只觉得索然无味,窗外那大声的叫好和鼓掌也只平添几分聒噪,时间点滴流过,她已经有些后悔今日随着顾牧出门了。 若是不出门,哪里凭空生出这许多心事? 台上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声如裂帛,穿云透月,诉不尽绵绵心意,包厢里静谧无声,清安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半边暗雪欺霜,光若凝脂,半边沉默寂寥,神情淡淡。 众人连一声都不敢出,纵然是流云飞雪这对颇得宠的姐妹,在清安心情烦躁时,也是不敢上前说笑解闷的。 犹如醍醐灌顶,清安忽然间就明悟了自己的心。 情窦方初开,回味便是苦涩。 包厢里的安静一直维持到百花会结束,二楼各个包厢里的人开始陆续离去,顾牧依然不见身影,清安不由得踌躇不定,她到底是在这里等顾牧还是先离开呢? 等,又是想等也不知道两人有什么好说的,花了这许多时间,她真的有等的必要吗? 不等,不等的话,心底总留有三分不甘,两分不舍。 到底是晴空跟着清安的日子长,清安眉头一动,她便知晓其意,有些事,旁观者永远比当事人更清楚明白。 “郡主,不若留下小南小北给顾二爷回话,我们先走罢,离开芳怡馆过迟恐为不美。”晴空上前一步道。 清安心底微一犹豫,还是淡淡地道,“再等等吧。” 晴空望着清安的脸色,欲言又止,却不敢再劝。 正在此时,阿大匆匆赶了回来,逆着人流上了包厢。 “小的给郡主请安,我家公子遇到一件急事,必须要立即处理,吩咐小的和南北先护送郡主回家,等此事毕,公子定登门请罪。” 云裳虽然是在执行任务,却留了个心眼,干得很不厚道,杀了顾牧一个措手不及,他不得不立即去启动筹谋多日的布局,否则被对方从账册中觉察到痕迹,这段时间的所有心血都得付诸流水,而参与其中的鹰卫和景帝心腹甚至会有生命之虞。 顾牧本就一心求着景帝松口成全他和清安,更不敢在这样的大事上出差错,若是给景帝留下个儿女情长的印象,只怕他和清安就更不可能了。 得知顾牧并不是在云裳那里,清安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咸,齐齐涌上心头,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气,随即脸上微微一热,假装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镇定地道,“行,那就听你们二爷的,收拾收拾我们也回去吧。” 她一松口,大家都放下了心,手脚麻利地将包厢里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飞快地整理好收起来,由阿大领头,南北断后,一行人出了包厢,融进了人流中。 在她们身后,隔壁包厢里,一名俏婢透过门缝紧张地盯着她们的背影,咽了口吐沫,“郡主,她们离开了。” 宛若地狱里的恶鬼,长宁郡主那张清丽的脸上布满狰狞可怖的神情,阴狠地道,“她不是整日不知廉耻地缠着顾郎吗?这么想男人,我就让她好好地去伺候男人,天天离不开男人,好好地满足她去!” 敢和她抢顾郎的都得死,都去死好了! 那俏婢瘫在门边,两股战战,满脸泪水,满心大祸临头的绝望——不帮郡主,郡主说要把她卖给芳怡馆当最下等的姑娘,她立即就会死得很惨,而帮了郡主,她还是逃不过一死,绑架拐卖靖安郡主,这绝对不是之前那些没证据不了了之的事件可比的,连郡主都未必能保住命,她一个听命的小喽啰,更不可能死里逃生,郡主这是疯了,疯了! 郡主居然异想天开地打算绑架靖安郡主,将她塞进媚语楼的回南队伍中,这,这怎么可能成功? 清安可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天天以为自己会被害,京城里活跃的千金闺秀多了去了,也没见谁害怕出事就不出门了。 芳怡馆办百花会多年,早有经验,出门时客人们走的并不是一道大门,寻常客人便从正门出,而身份更高更重要更特殊的客人,都分流到北门,一方面区分了尊卑之别,另一方面也有减缓正门压力,减少出现事故的可能。 但减少,不代表没有! 清安越是往外走,越是感觉心跳加快,心头生出无数慌乱的情绪,从北门跨出去的刹那,突然涌上来一波三十多个人高马壮的汉子,清安一行猝不及防,当场便被冲成三段,当中只剩下清安和扶着她的飞雪。 前面的阿大顿觉不妙,转身就要冲回清安身边,却被四五个人有意无意地阻拦推挤,他当下也顾不上遮掩身手,挥掌拍了出去,一下子扫翻了三个大汉,口吐鲜血地委顿在地! “杀人啦,杀人啦——”也不知是谁一声大喊,现场顿时乱了! 阿大反应够快,南北小厮以及清安身边的晴空等人反应也不慢,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人手还是太少了,对方虽然没有高手,却人多势众,又是以有心算无心,纵使阿大等人身手了得,打倒所有人也需要时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便看到,高大彪悍的人墙缝隙中一道淡蓝的身影软软倒下,阿大等人更加焦急。 说时迟那时快,两侧的墙头上刷刷地射出了数十把柳叶飞刀,眨眼地上便躺了一片,三十多个汉子一个都没逃掉,然而,倒地的人墙中,并未看到那道蓝色的身影,地上只剩下一截淡蓝色的胡服衣袖。 清安不见了! …… 清安再次清醒过来时,是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她斜躺在车榻上,双手被缚在身后,一身锦缎但材质一般的衣服,马车里除了她,还有另一名远山眉狐狸眼腰如杨柳的女子。 见到清安醒来,她凑近前笑道,“哟,妹妹醒啦?” 清安确定自己不认识她,既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以及自己眼下的处境,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那女子似乎是误会了清安的沉默,絮叨地劝道,“妹妹放心,我们也不算是坏人,我们是江南媚语楼的,虽说你家嫡姐将你卖给了我们,明说了要你当最下等的娼,不过就凭你这条件,咱们妈妈怎么舍得糟蹋这样的好苗子?反正到了媚语楼,就是我们的地盘,你嫡姐再狠毒,手也伸不到南方去,我估摸妈妈定然会将你好生调教,养在书寓里,将来送给达官贵人做妾,你要是个有本事的,想翻身也不是没有机会。你想想,你一个庶女,在那种嫡母嫡姐的手里,最好的结果也莫过于此了,万一你嫡母一个狠心,将你嫁给那等吃喝嫖赌的无赖或者有钱变态的老头,岂不比现在处境更加凄惨?” 清安的心随着这一番话沉到了谷底。 嫡姐?媚语楼?发卖? 这女子虽然话多,却条理清晰,清安很容易便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弄明白后,她倒没有过分慌张沮丧,只是觉得不解,到底是谁跟她有深仇大恨,居然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害她! 而这个人,似乎知道她的身份和背景,所以不惜利用这次百花会,将她弄到南方去,天高皇帝远,她的靠山再硬,只要拖一段时间,她整个人生就毁了! 说到底,她已经被卖入了青楼,在青楼里滚一遭,就算她完好无损地被救了出来,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大秦对女子再宽容,也没宽容到这个地步。 “姐姐,您是?”清安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遇到事情只会哭,她自己明白自己的优势,想要脱困并不困难! 那女子见清安居然愿意开口,颇觉意外,多少刚入门的女子,无论性情是懦弱还是刚烈,无一例外,不是哭闹就是寻死,拼命折腾的不知凡几,如清安这般冷静的她从未见过,倒枉费了妈妈怕她寻死觅活,特意把最能言善辩的自己调来跟她乘一辆车的心意。 “我是媚语楼的芳若,今次百花会挣了第一等,总算能进知府家的门了,没白跑一趟。”芳若的语气中颇有几分自豪,“凭妹妹的容貌气质,便是什么都不会,也是天生的第一等花魁,待妈妈调教一阵子,最次也能嫁入盐商家,咱们这些姐妹们拼命努力的最终目标,可不就是从良么,妹妹只看着姐姐,便知道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若不提这芳若句句暗示她乖巧听话,清安倒觉得这女子着实是个妙人,风尘里也有奇特女子,只是她如今却没有太多时间和心力去旁顾无关之事,她微笑道,“芳若姐姐放心,我自然是不会寻死的,只是不知能不能见你口中的妈妈一面?” 芳若淡淡的远山眉扬起,眼中闪过一抹警惕,“你想做什么?” 清安莞尔一笑,道,“我想和妈妈谈谈,你们只怕不晓得,你们惹上天大麻烦了。” 芳若一愣,她们楼里也不是没经手过官宦小姐,气质当然比小门小户的出众,单说她自己,就是千金小姐出身,只是像眼前这女子这般淡定平和、坦荡自信的,却当真光耀夺目,气势不凡,这样的气势,普通官宦人家还真养不出来,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清安知道她半信半疑,却也不欲和她多说什么,只道,“我这身衣服,是被人换了的,我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嫡母嫡姐手中的庶女,而是侯府之主,你们妈妈若是不想媚语楼出事,还是来见见我吧,媚语楼就算在江南势大,在我以及我的家人眼中,也不算什么。” 第六十三章 马车 清安那泰然自若的神态镇住了芳若,她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已经不敢因为清安年纪小便小觑,别说京城是天子脚下,卧虎藏龙,能者辈出,便是南华之地,年幼而盛名的天才也不知多少,大盐商刘家的家主可不就是一位二十不到的小姐么?眼前这十五六的小姑娘是侯府之主,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那行,姐……奴家便替你传达一声,至于妈妈愿不愿意见你,奴家却打不了包票。”芳若笑道。 清安微一勾唇,面上依然清冷高洁,完全看不出她正口吐威胁的话,“能经营得起媚语楼这么大地盘的妈妈,想必知道什么叫趋利避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芳若虽说不是什么见识浅薄的女子,也有点被吓住,她随口唤了自己的贴身丫鬟看着清安,自己下了马车,往前面的马车走去。 整个车队近百辆马车,浩浩荡荡,好在芳若地位甚高,她的马车距离妈妈媚娘的马车不过隔着十来辆,走过去不过半刻不到。 “你是说,她自称侯府之主?” 队伍顶前面的宽敞马车中,媚语楼的妈妈媚娘脸色一变。 芳若额上香汗点点,娇媚地拍着胸口,神色间带着点后怕,“是啊,妈妈,女儿也是个有眼力的,真看不出她有半点说谎的迹象,那周身的气势,那容貌肌肤谈吐,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只怪她之前是昏迷的,咱们只看到一副好相貌,她这一睁眼,哎哟,可把女儿吓了一跳,那眼神凌厉得不得了,好似能把女儿剖成两半,女儿琢磨着,这哪是什么受嫡姐欺凌的小庶女?咱们别是卷进了什么不得了的是非中罢?” 媚娘沉默了半晌,才道,“——京城中,的确有一位年仅十五的侯府之主,更是咱们惹不起的。” 芳若好奇地问道,“谁?” 媚娘言简意赅地道,“战神定国侯府!如今的主人靖安郡主,年仅十五,是皇上和太后的心尖子!” 芳若的芙蓉面上颜色顿时煞白! 媚娘那双清灵依旧的眼眸闪烁不定,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芳若脑子里却没有那些权衡利弊,回神过来,立即抱住媚娘的胳膊,“哎哟我的妈妈,您怎么还在发呆,我们招惹上天大麻烦啦,那可是直达天听的人物,居然被人弄到我们当中,您说我们会不会被人灭口?女儿好怕啊,怎么办?别说皇上太后了,便是定国侯府的人,也能伸根小指头摁死我们啦,妈妈你快想办法……” 媚娘不耐烦地道,“别吵,你让我想想。” 芳若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缩在一边,细细的眉头纠缠在一起,担忧地望着马车中的另一个人安北。 安北是负责小倌馆那一块业务的管事,本身虽是小倌出身,却生得高大俊朗,精神内敛,与媚娘共同管理着偌大的媚语楼,此次随着队伍上京,原是打算将媚语楼的分院开到京城来,他对京城的市场做了番调查,正踌躇满志,哪知临回程时竟遇上这样的祸事,别说扩展媚语楼了,他们这行人能保住命就不错了,纵然是沉稳如他,也忍不住有些急了。 “媚娘,不如我们先和这位……谈谈吧,听她的口气,似乎也没有什么追究的意思。” 芳若生怕媚娘拒绝,忙道,“就是呀妈妈,那姑娘虽然吓人,可是挺好说话的,听说这些真正的贵族都是挺通情达理的,我们事先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跟她说明白了,想必她也不会追究我们的罪责吧?” 媚娘看了安北和芳若一眼,点了点头,“你们随我一起去。” …… 清安在马车中,已经被解开了绳子,安坐在榻上,捧着一杯茶润口,对于媚娘三人的到来毫不意外。 “请坐。”清安手掌微微一扬,姿态闲散自然。 她越是这般,媚娘等人越是不敢大意,媚娘到底是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对方那轻松写意的姿态底下是无与伦比的底气和信心,没有丝毫强撑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人对目前的处境根本不在意,也许是笃定她们不会害她,也许,是有后手,能保证她的安全。 若是寻常贱民遇到贵族,早就匍匐在地了,但媚娘还是决定谨慎一些,她坐在清安对面,面上行若无事,含笑问道,“芳若已经转达了你的话,我只想问,你有何证据证明你的身份?” 清安很干脆地道,“没有。我连衣裳都被人换了,怎么可能还留下证据?不过,人的身份,不是凭几样死物就能断定无误,我自然还有别的法子证明自己,只是,你们敢听?” 媚娘心头一凛,身为侯府之主,自然可以说出许多秘密来证明自己,只是她们有资格听有胆量听么? 媚娘不再迟疑,忙退后一步,领着安北和芳若跪了下来,“媚语楼媚娘(安北、芳若)见过贵人,多有冒犯,还请贵人恕罪。” 清安轻朗地一笑道,“媚老板请起吧,这么说,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她和媚娘等人都默契地没有点破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即可,点破了反而对双方都大大不利。 地位的天然不对等,让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被清安掌握了主动,纵然媚娘见多识广,干练老辣,可低贱的身份却决定了她的被动,根本不可能在这场谈话中取得任何上风。 媚娘站了起来,不敢再落座,恭谨地跪坐在脚踏边,安北和芳若一言不发地跪坐在她身后。 清安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三人,只见媚娘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穿着撒花织锦艳丽花袍,头戴鲜艳绢花,肤白腻脂,明眸高鼻,细细的眉毛长及入鬓,花容月貌,既娇媚诱人,又沉静精明,却比那自称第一等花魁的芳若还要艳丽出众些。 安北同样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却身着灰色棉袍,打扮得十分朴素,面容俊朗立体,眼廓深邃瞳仁黝黑,皮肤呈蜜色,依稀能看出曾经小倌之首的风采,但如今猛一看上去,就是一位高大俊朗的成熟男人。 至于最后面的芳若,却是典型的江南风情女子。 清安打量过三人,心中有数,微笑开口道,“想来媚老板愿意和我说说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媚娘既然认可了清安的身份,心中就没打算隐瞒,说得越清楚越好,这位贵人心中有了罪魁祸首,对她们的迁怒也许就能减轻不少。 “都是奴家失职,干这行许多年,竟让雁儿啄了眼,不瞒贵人,这都是奴家一人做的决定,却连累了一干姐妹女儿们,奴家如今也没别的心思,只想着能保住大家的小命,也就别无所求了。” 清安淡淡地开口,“放心,我也不是牵连无辜的人,若能找到罪魁祸首,自然是更好。” 媚娘心中打了个突,想问若是找不到罪魁祸首呢?到底没敢问出来,只陪笑道,“您说的是,这人心险恶,的确不能放任。奴家当初带着队伍从芳怡馆离开,却被一辆马车拦住了,说是给我们一个人,是自家得宠姨娘生的女儿,最是……嗯,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最后只让奴家将人带离,离京城越远越好,也是奴家见着您这仙人之姿,一时贪心,竟没有打听清楚,听信了对方的话,以至于冒犯了贵人。” 清安不置可否,她自己也有大把的生意,自然知晓这些青楼楚馆,哪里管手下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只要生的好资质佳,不独是人市里买卖,便是一些小有资产的清白人家的姑娘,被他们看中了,说不定也要使些阴暗手段,将人弄上手,这好端端地被送了个人给她们,连买人的钱都省了,她们哪里还管这人的来历正不正派,对方的话是真是假,左右是抱着三分侥幸心理的。 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这人果真是恶毒,若是换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骤然落到如此境地,只怕就让她得逞了。 “你说马车,是什么样的?”清安突然问道。 媚娘一愣,想不到清安问这么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她努力回想,慢慢地道,“奴家记得,那马车十分精致,似乎是象牙色,外壁一侧绘了并蒂莲,因为精美,奴家还特意多瞧了几眼,只觉得京城里的人真是与众不同,连马车都如此别具一格。” 清安微笑道,“媚老板若是喜欢,我倒是可以送你一辆,只管把你喜欢的花样款式说出来便是。” 媚娘微微一怔,“这……” 清安含笑道,“媚老板大约在京城待得时间不长,所以不晓得,京城有一家私人马车定制商行,是我开的,京城几乎有钱有权的人家都在我那里定了马车,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定制独一无二的私人马车,我那里也将这些都登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回头一查,就能知道那辆马车的主人。” 清安说得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甚至面带轻松微笑,媚娘却打从心底泛起了一股寒意,一点也不觉得眼前这少女绝美如天人了—— 一辆看似高调张扬只彰示身份的马车,却暗中泄露了多少阴私,掌握了多少达官贵人不为人知的情报,这位靖安郡主,真的不是故意的? 尼玛,这哪里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分明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好吗? 第六十四章 救人 光凭身份,清安自认可以震慑住媚娘这样老于世故的女子,令对方打消对她的盘算,但光凭身份,却不足以让媚娘心悦臣服,从而达成她的私心。 清安觉得,自己被这么虚惊一场,好歹要收点利息回来,不然岂不是白白受罪? 适当展露自己的实力,让对方忌惮进而生畏,这招还是她初涉商场时顾牧教她的,她活学活用至今,从无败绩,因年龄而轻视她的人最终都倒在了她手下,不得不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 然而媚娘只是先前被清安的身份戏剧性的反转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醒过神来,骨子里固然还本能地敬畏着清安,但生意人的天性却让她立即就打起了精神。 “听贵人的话,便知道这私人马车的高贵难得,哪里是媚娘这等下九流的人能够拥有的,贵人的好意,媚娘心领了。” 无功不受禄,媚娘若是连这基本的道理都不懂,那也没本事从区区一个花魁混成媚语楼这么大妓院的管事了! 清安当然不认为自己虎躯一震,就能让人俯首称臣,当下笑道,“媚老板不必拒绝,再珍贵的东西,也不及我自己的安危重要。媚老板能在毫不迟疑地相信我的话,便值得这份谢礼了。若是媚老板不着急,不妨在京城逗留几日,让我做个东道,说起来我与媚语楼还有一点生意往来,每年媚语楼的姑娘在我的落雁居采买的胭脂水粉衣料首饰,也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呢,既然媚老板仗义,回头我让人给媚老板让一成,算是交了你这个朋友。” 媚娘又是一惊,至此,对清安的身份的最后那点怀疑,彻底消散——南华州最大商铺便是落雁居,整整五层高,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内部更是布置得锦天绣地,说不尽的精巧奢华,乃是整个南华州首屈一指的大商行,经营的却是女子的衣饰行头,大到首饰珠宝,小到胭脂水粉,无所不包,南华州无人不知,这商行的幕后老板是京城定国侯府的靖安郡主! 落雁居寻常进出的都是豪门贵族的女眷,但媚语楼到底不同寻常妓院,那里的花魁倌首也是受上流圈子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追捧的人物,夫人小姐们即便表面上会酸几句,私底下却不由自主地去模仿他们的穿着打扮,以此博得男人的欢心,因此,落雁居却不似其他商行,拒绝媚语楼的生意,反而每年都名堂正道地接下大笔的订单,却没有哪个人敢说靖安郡主自甘堕落与妓院打交道,这两年倒真的给清安带来了丰盛的回报。 说到底,还是大秦的风气足够开放,而清安的背景足够强硬。 清安的最后一句话让媚娘大喜过望,心跳加速,再也兴不起忌惮疏远的念头——她本以为今次是大祸临头,谁知峰回路转,竟结交上这声名赫赫的靖安郡主,纵然清安的高姿态颇有些屈尊降贵的意思,于媚娘而言,却是天降馅饼的逆天好运! 媚娘按捺住心头的冲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更加恭敬地道,“这,贵人胸襟宽广,不计较奴家等人的冒犯,反而折节下交,实在让奴家羞惭至极,奴家哪有资格与贵人称朋道友,但凡能得贵人半分青睐,便是奴家的侥天之幸了。贵人但有吩咐,奴家虽力量微小,也愿尽心尽力。” 清安玩味地品着媚娘看似卑微谦恭到极致的话,勾了勾淡粉的唇,到底是人称’花狐狸’的媚娘,只这份沉稳心机,便不容小觑,难怪能凭着一介女流之身,与漕帮、盐帮、粮帮的三位帮主分割了南华州的黑道,掌控着南华州黑暗势力的四分之一。 别小看这四分之一,只这四分之一地头蛇的势力,让南华州官府都得对她客客气气。 不过,本事再厉害,在一位极其得宠的宗室郡主面前,也什么都不是,这点,媚娘心里明明白白。 所以,媚娘嘴上说是不敢结交,实质还是担心她以权势压人,将她们一行扣留京城,她古清安自是做不出这等迁怒之事,但媚语楼参与了绑架拐卖她也是事实,她不可能一点儿也不追究。 “也罢,空口无凭,我与媚老板说得再多,只怕媚老板心有戒惧,不敢相信,我眼下也要处理这件事的后续,没什么精力好好招待媚老板,媚老板自可以领着队伍回南华州,不过总要给我留下个证人,不然我这好好地消失在人前一天半天的,落在别人耳中,可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清安说罢,目光落在媚娘身后的安北身上,眼睛微微一眯,“这位想必是媚老板倚重的心腹,不如让他留下代表媚老板,放心,待我的事处理完毕,定将他完好无损地还给媚老板,一根毫毛也不动他的。” 清安最后一句话说的粗俗,却也大气,典型的商场上的行话,媚娘如今是不答应也不行了,比起整个队伍都陷在这里,留下安北一人自然是划算得多,只是,想到清安的身份,安北在清安面前,纵然是智计百出,也经不住那身份牌子的轻微一碾,哪怕清安保证了,媚娘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毕竟,安北可不仅仅是她的心腹,更是她的心上人,也不知道靖安郡主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不然怎么谁都不留,偏偏要扣下安北。 媚娘还没有下定决心,安北微微膝行向前一步,低声而坚定地道,“蒙贵人看得起,安北愿留下来,只盼着能为贵人解忧。” “安北你……”媚娘急着喊。 安北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清安,自然是不敢直视,目光只是落在清安衣摆,却看得出他的态度,坚定而不容动摇,“多谢贵人手下留情,安北代众兄弟姐妹谢贵人恩典!” 媚娘无奈,也只得俯下了头,“……多谢贵人恩典。” 也不知是不是清安运气太好,便在这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马嘶,人惊叫,武器尖锐的声音。 安北一个箭步上前掀开车帘—— 一队一队的黑色劲装大汉仿佛从天而降,骑着骏马疾驰而来,奔腾中宛若一股股黑色的洪流,汹涌而锐不可当,动作一致,训练有素,眨眼间就将媚语楼的队伍团团包围! “铿锵——”一道长而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起,这七八百人的队伍竟同时拔出了腰间的陌刀,在昏黄的夕晖中反射出一片杀气腾腾的寒光! “停车!检查!”领头的劲装男人一身彪悍气息,精光内敛,眉宇间却透着焦急隐忧,低喝声如金石交击,震人耳膜。 安北蓦然后退,脸色惨白,媚娘和芳若也早就挺直了腰,媚娘脸色暗沉,芳若则惊惧,三人却不约而同地看向清安。 “贵人——”媚娘焦急地低喊了一声,别说她了,连芳若都看出来,外面那群人气势汹汹,动作却整齐划一,浑身透着浴血杀伐的气势,根本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那些随着队伍而行的花魁们的仰慕者多半也是官宦子弟,竟也被毫不留情地驱赶回了马车里,全无一丝尊重忌惮,分明是不把这些人看在眼里。 媚娘和安北心跳如擂鼓,只觉得死神离他们从未这般近过——若是一个应对不好,说不定他们这一队几百人就要命丧于此! 车内诸人,唯有清安面不改色,平静如昔。 她伸手整了整衣襟,抹平一处褶皱,悠然站了起来,仿佛自己不是处在狭隘的车厢里,而是在精致富丽的秀阁中,雍容优雅,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将马车里的三人越发衬得没了存在感。 她举步下车,身后的三人一声也不敢出,心中苦涩与忐忑交织,也不知道这飞来横祸能不能安然度过,心中既懊悔自己不该一时贪心,又不约而同地诅咒起那个给他们带来这天大祸事的罪魁祸首! “你们是来找我的?” 清安压根不用理会他们的心思,走出马车,站在车辕上,轻声问道。 那彪悍首领一见清安,顿时喜形于色,二话不说,从马上跃了下来,刀杵地面,单膝跪地,激动地道,“见过……主子!终于找到您了!” 清安迟疑道“你们是……” 她还以为是古家的暗卫找来了,可眼前这批人气势丝毫不亚于古家暗卫以及皇上派来保护她的影卫,但她却从未见过,怎么称她为主子? 就在这时,这黑衣人的队伍忽然如摩西分海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一道熟悉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不必任何言语,清安便能感觉到那股急切惊慌的心情,伴随着那道修长精悍的身影扑面而来—— “顾……”清安激动地失声欲喊,然而却半路断在了喉口,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吐出两个字,“表哥?” 那道身影动若奔雷,迅如疾风,转瞬及至,看到清安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喜悦顿时蔓延进那双幽黑如星空的眼眸,然而还没等开口,便听到了清安迟疑的呼喊,惊愕在他脸上一闪而逝,并未让任何人察觉。 随即,他手中重重一勒,胯下雪白的骏马顿时前蹄离地,不满地长嘶一声,却再也不能往前奔跑一步——竟是被他强行勒停。 惊愕迟疑中的清安,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这个意料之外的人身上,因此并没有在第一时刻察觉,这重重一勒,勒停了狂奔中的骏马,是需要怎样强悍的膂力才能做到! ——而眼前这人,却是以体弱多病而闻名。 萧珫在马上顿了一下,然后一个飞身跃下,姿态飒爽利落,老练至极,望着清安,如墨的双眸融化了往日的冷峻,显得温柔专注,氤氲着深沉到清安无法看懂的情感,仿佛一个对视,就会令人陷溺其中,犹如飞蛾扑火,再也无法自拔。 “五表哥?”清安抿了抿嘴,又喊了一声,心中惊疑不定,有一道灵光倏忽闪过脑海,却怎么努力也抓不住。 为什么,五表哥会出现在这里? 第六十五章 剖白 天色已晚,媚语楼的队伍驶出了近百里,加上路上耽搁的时间,清安和媚娘对话的时间,立即回程显然已经不大可能。 不管怎么说,晚饭是要就地用的了。 那黑衣首领带着人很快就安排了三处篝火营地,连成一片,将清安和萧珫围在当中,媚语楼的众人排除在外围,清寒的夜晚顿时温暖了起来。 又有一队黑衣大汉走出了队伍,很快便带回了许多野兔野鸡小野猪崽子之类的小型猎物,熟练地扒皮清洗,架上火堆,一会儿功夫,香味便飘了出来。 他们当真是训练有素,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丝毫没有混乱,媚语楼一行被震慑得,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而围在中间的萧珫和清安,却相顾无言,气氛有些怪异。 说实在的,清安对这位五表哥虽然颇有好感,但毕竟男女有别,这几年见面有限,勉强说来不过是熟人,再深的交往是没有的,因此,对萧珫的出现,却是震惊大于惊喜。 “不知道五表哥怎么出现在这里,那些人是?” 最终还是清安打破了沉静的氛围,率先开口发出疑问, “我接到你手下的求救信号,就赶过来了。”萧珫并不看清安,一边拨着面前的火堆,一边干巴巴地道。 “啊?”这下轮到清安不解了,她手下的人怎么会传信给萧珫? 萧珫冷峻的眉眼低垂,长长的浓密眼睫毛遮住了眼眸,令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唔,你的人本来是要传信给……顾牧,但顾牧正被父皇召见,你的人根本见不到他,正焦急时,我恰好撞见了,知道是你出事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清安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但既然萧珫都说明了他的好意,她再质疑就有点忘恩负义了,当下含糊地道,“那靖安要多谢表哥援手啦!” 萧珫侧目睇她一眼,微微一笑,语出惊人地道,“你大可不必谢我。其实,顾牧早就拜托过我,一旦你遇到什么事,而他又赶不及出手相助,就令我见机行事。” 清安骤然得知顾牧在她背后竟做了这样的安排,先是心头一暖,控制不住地露出羞涩却甜蜜的笑意,紧接着反应过来,却暗自吃了一惊,萧珫这看似平淡的这几句话,却向她泄露了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秘密! 能让顾牧出言拜托照顾的人,必然是他信任有加的人,可是萧珫和顾牧交好?这两个完全不搭界的人怎么会走到一起? 萧珫似乎看穿了清安的疑问,边笑边道,“可见表妹是一点也不关心表哥——我母妃娘家姓顾。如今的安信伯顾承泰,正是我的舅舅!” “你和顾牧是表兄弟?” 清安失声道,紧跟着,她有些恍然,难怪总觉得萧珫和顾牧身形容貌有些相像,以前还以为是自己多疑了,现在看来,表兄弟么,长得像也正常,她之前居然会有那种荒谬的想法,以为顾牧的母亲跟皇帝舅舅那啥……所以安信伯才不喜顾牧,却又不敢对他不好……咳,脑洞开得太大,真是太对不起皇帝舅舅了…… 萧珫笑而不语,只深深地看了明显安心下来的清安一眼,眼底情绪深幽不明。 接着顾牧这个话题,两人的交谈总算融洽了许多,关系也亲近了不少。 清安双肩轻松地下垂,坐在铺着毯子的地上,抱着双膝的稚气举动,让她浑身清冷的气息融化了许多,显得格外软萌讨喜,也不再抱着极深的警惕拉开距离了,眉开眼笑地对萧珫道,“表哥来的可真及时,我和媚语楼的老板正交涉一点儿事情,本来对方还有点抗拒,表哥这一出场,当真是及时雨,威风八面,对方一下子就萎靡不振了。” 说着,清安自己也察觉到不对,眉宇间的笑意一点点散了——萧珫的出场,实在是太过锋芒毕露,这和传闻中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而她到现在才发现问题,还是太松懈了太不敏锐了! “这些人……是表哥的人吗?这般声势煊赫,纪律严明,倒是难得,我一直以为表哥并不擅骑射呢。” 萧珫并没有丝毫回避或隐瞒的意思,坦坦荡荡地道,“他们是我的亲兵,我捡来的孤儿,打小一手训练出来的,表妹这么夸他们,可见我的心血并没有白费,表妹尽可放心,父皇都知道。至于骑射方面,我的确是不善骑射,不过,那也只是跟我的父皇兄弟们比,难道在表妹眼中,我就是这么没用嘛?” 清安有些尴尬,却也感觉到萧珫故意缓和气氛的用意,心中十分感激,遂笑道,“主要是表哥才子形象太出众了,自然就让人忽略了别的。” 萧珫自嘲地一笑,“若是连读书做学问都不行,我岂不是真成了百无一用的废物?” 他似乎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转头问道,“你的下人只说你被掳走了,怎么回事?你和谁结仇了,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清安也不隐瞒,长眉微皱,眸底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这一刻,她的身上迸射出一股暗沉的杀机,却与之前那软萌讨喜的表妹形象宛若两个极端,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她纯稚无害了。 “我虽然在生意场上也有不少敌人,但说是敌人,不如说是对手,在商场上有来有往并不稀奇,胆敢光明正大绑架我的,却实在不多。估摸着这还是顾牧这家伙带来的祸事——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出手害人,用的还是这种肮脏下作手段,也只有思路奇葩的女人了,我想来想去,除了白若萱,不作第二人想。况且,媚老板告诉我的那辆马车,我有印象,应该是安和公主的座驾,而安和公主这几年深居简出,极少使用。倒是白若萱,她自己也定了马车,一直排到最近才定做好,却又被顾牧截了胡,所以她出门一直用的都是安和公主的私人马车,她一向对付跟顾牧有牵扯的女人,手段酷辣异常,做出这种事也可以想象。” 起先和媚娘说的时候,回想起白若萱看向她的那种阴狠的眼神,清安心底就有了猜测,等从媚娘那里得知了那马车的外形,清安基本就确定了。 说起来,她跟白家的姐妹果真是上辈子有仇,这辈子专门来了结恩怨,只是,白若薇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姐姐已经栽在了她手里,白若萱这个头脑更简单粗暴的妹妹,她就更不怕了,白若萱企图绑架拐卖她,就没有想到,她身为堂堂定国侯府之主,出门在外,怎么可能只带三两个下人?对于自身的安危,只要不是皇家那几位出手,她根本就不担心! 对于媚语楼,清安只有小惩大戒的想法,但对于白若萱,清安沉下了眸子,白若萱将她丢进媚语楼,分明是希望她过得比死还惨,既然对方想要她生不如死,她不回报回报,岂不是对不起白若萱的这番‘心意’? 萧珫似乎没有察觉清安眉宇间的阴霾,只是眨了眨眼睛,面瘫的脸上却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一股促狭的味道,暧昧地问道,“……这么说,表妹和顾牧的关系,果然非同寻常?” …… 清安的一腔负面能量顿时不翼而飞,她囧囧有神地看着萧珫,这什么表哥啊,怎么这么八卦?劈头盖脸就问到表妹的私事上,这真的是温润君子干得出来的吗? 可是,刚刚想通了自己对顾牧的心意,清安还来不及整理自己错综复杂的心情,猝不及防地听到另一个人提起顾牧,清安毕竟是个女儿家,心底还是有些发虚以及羞涩,面上泛起了朝霞般的红晕,嗔道,“表哥一个大男人,竟也学三姑六婆搬弄口舌是非,当心我告诉舅舅去。” 萧珫毫不在意地道,“只怕让父皇知道了,只会打断顾牧的狗腿,他那什么名声,怎么配得上你?” 清安实在是没办法和一位成年的表哥去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实在是太破耻度了好吗?哪家正派的女孩儿会自己谈婚论嫁?就算她已经不可能有什么‘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了,总还有舅舅和太后为她做主。 不过,萧珫的话,却也一下子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戳中了她的隐忧。 她和顾牧来往了这么些年,自是知晓他的为人,而顾牧背后为皇帝舅舅做事,想必皇帝舅舅也知道顾牧的为人,但偏偏对她的婚事最有发言权的太后,却对顾牧意见颇大,在她老人家眼中,这就是一个带坏了自己外孙女的纨绔子弟,她怎么可能会同意把外孙女嫁给他? 另外,清安也拿不准,顾牧对她的心思,是不是和自己是一样的呢? “他也没什么不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一个人好歹,总不能只信传闻吧。” 传闻中的顾牧有多纨绔,清安自然知晓,可清安心目中的顾牧,却和传闻中判若两人,至少,对她的好,悉数堆积在她心头,亦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 她的亲事,早就定下了调子,必然是要招赘的,而顾牧,身上藏满谜团的顾牧,他会是那个人吗? “对了,表哥,待会回去,我能带一个人么?”清安强打起精神问道。 “谁?” “媚语楼的安北管事,媚语楼毕竟也掺和进了此次意外,就这么让放了他们,并不现实,这安北管事在媚语楼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留他一段时间,兴许会起大作用。” 面对与往日大相径庭的萧珫,清安倒觉得更值得信赖,因此,也并不向他隐瞒自己的想法。 萧珫果然没有阻止她的打算,反而赞道,“你想的周到,你这次遇险,父皇必然是要过问的留个人证也好回话。” 接下来,萧珫做了件令清安再次震惊的事情,他朝那黑衣首领吩咐了一句。 不一会儿,就见那黑衣首领带着媚娘和安北来到他们面前,清安还未开口,却听见媚娘和安北朝着萧珫跪了下来,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和放松。 “奴才(奴婢)叩见王爷,王爷金安!” 这?这…… 萧珫眉眼冷峻凛冽,朝两人冷飕飕地瞪了一眼,随即转向清安,神情顿时柔和了下来,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表妹——他们是我的门人,倒不是我事先没告诉你,实在是不知道他们卷了进来,追到跟前才知道是他们,我没管束好手下,也要向表妹告罪,本以为他们这些年还算勤勤恳恳,手中也没有沾过人命官司,所以能一直用着,谁知道却闯下了这等大祸,差点伤害了表妹,这两人就交给表妹,无论表妹怎么处置,我也绝无二话!” 清安抿嘴望着萧珫,深吸了一口气。 她早该想到的,媚语楼经营到那种地步,堪称大秦青楼楚馆中的翘楚,怎么可能没有强硬的幕后老板? 话说到这个份上,清安再追究媚娘和安北,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况且萧珫语气诚恳,态度真挚,说的这番话完全是发自内心,并无丝毫虚情假意,清安纵然心底真有不满,也被安抚了下来,毕竟,这事儿说白了,还真怪不到萧珫身上。 媚娘和安北的做法,在他们那一行中也没错,唯一错的,便是收的人来头太大,他们罩不住罢了,毕竟不是他们主动害人。 “我竟没想到他们是表哥的人,既然是表哥的人,看在表哥驰援的份上,我便不追究了。只是清安再想不到,表哥和我想象中淡泊名利的形象真是大不一样。” 说到最后,清安到底意难平,讽刺了一句,萧珫却似乎没听出她讽刺的涵义,相反,他眸底含笑,显出他此刻的心情,竟是十分愉快,语气也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咱们做皇子的,又有哪个真的淡泊名利?只是我对……我对表妹的兄妹之情,表妹不曾误解便好!” ------题外话------ 昨天宝宝生病发烧,紫实在没有心情码文,非常抱歉…… 第六十六章 求情 我能误解什么? 清安张口欲反问,却又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话题,总觉得,一旦问出口,会产生什么意料不到的后果…… 一时间,清安觉得自己完全搞不懂这个表哥了。事实上,她有七个表哥,唯有这一个,在刚见面的时候就让她叫他表哥,对她抱有极大的善意,本该是最亲近的,可清安就是心中对他有好感,也完全不想靠近对方,实在是觉得双方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以往她觉得,这个表哥跟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自己一个喜欢做生意的俗人,还是不要用自己的铜臭去污染对方了。 但今天,萧珫带给了她一个完全颠覆的印象,而且是,最糟糕的那种! 一个表面淡泊名利内里野心毕露的皇子! 隐藏的身手,身经百战的属下,精明的头脑,暗中的人脉,所有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未来准备做闲王的配备! 她早该想到的,身为皇室中人,怎么可能对那张椅子没有想法?尤其是如今东宫被废,剩下的皇子机会均等,眼看着距离权力的巅峰不过几步,谁会真的不在意呢? “到底还是表哥有心相救,此恩此德,清安必铭记于心。” 萧珫张了张嘴,“那不如以身相许”一句调侃的话到了嘴边,到底心知太过孟浪,没有吐出来,好容易和清安的关系拉近了不少,他实在也不愿意两人再不远不近地处着,更不能图一时口快而彻底惹恼了清安。 “谢来谢去的,竟谢生分了,我救你,也不是图你一声谢。”最终,萧珫好整以暇地道,“来,吃块兔肉吧,这么晚了,想必你也饿了。” 他闻了闻眼前烤着的兔子,手腕一抖,从袖口滑出一柄手掌长精致小巧的匕首,在兔子身上比划了一下,轻巧地一划,划下来一条后腿,又拿干净的锦帕包着,递给了清安。 趁清安接过肉,他又回头冲媚娘和安北道,“你们先留下来,听表妹吩咐,至于队伍中的其他人,我自会派人送她们回去,南华州那边你们也不用惦记,先把眼前的事办好再说。” 媚娘和安北哪里都是人精,哪里还听不出来,纵然靖安郡主不再怪罪他们了,可自家的主子却并没有饶过他们这遭,只怕一场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了,可恨他们事先不知主子的身份,虽然察觉主子身份高贵,竟想不到是鼎鼎大名的端王爷,却又庆幸事先不知,否则他们少不得要拿主子的身份去压一压靖安郡主的威风,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果然做了此等错事,可真就捅破天了! 眼瞅着主子亲密地喊靖安郡主“表妹”,连身份底牌心思都掀给了对方看,丝毫不加隐瞒,可见主子是十分看重这位郡主的,若是他们真的胆敢狐假虎威,冒犯了靖安郡主,这会儿只怕小命已经保不住了! 媚娘更是风月场上历练的女中巾帼,对男人的心思非一般地敏锐,她眼看着主子看向靖安郡主的眼神,深深地低下了头,心中止不住地庆幸不已! 选择相信靖安郡主的话并且恭敬以对,是她生平做过最正确最侥幸的决定! 有萧珫安排,清安暂时也把媚娘等人放在了一边, “你出事的消息我离开时父皇还不知道,但现在恐怕已经知晓了,古家我也派人去通知了,为防意外晚上我们需要连夜赶回去,你吃点东西先垫垫。” 萧珫见清安神情淡淡,以为她是累了,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媚娘和安北退下,他则拎起木架上的烤兔子大口撕下了一条香喷喷的肉! 清安:…… 说好的芝兰玉树谪仙王爷呢?这爽朗豪迈的姿态,这么接地气的吃相,跟那位常年混迹军中的勇王有得一拼了吧? 一瞬间,清安目光微微呆滞,脑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一脑子思绪都成了一团乱麻! 她真不想去猜测萧珫这般连夜赶来救她,背后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但她并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无论萧珫是因为顾牧的托付还是别的原因前来救她,这份心意她都不能弃之不顾,眼下她也没能力还人情,且记在心中便是。 摇了摇头,清安把脑中的所思所想都甩出了脑外,低头沉默地咬着手中的兔子腿,不再说话,因此错过了萧珫望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一点一点地透露自己的真性情,一点一点地试探压低清安的底线,这手段,萧珫玩的是驾轻就熟。 …… 来的路上清安一直昏睡,回去的路倒还顺利,虽然是摸黑行走,到底人多势众,架上清安对萧珫有种莫名的信任,下半夜的时候,便回到了京城,只见那黑衣首领拿着什么东西和城门领交涉了一番,大半夜的,对方竟也打开城门将他们放了进去。 夜晚的街道安静异常,只听见马蹄声敲击着石板路,马车轮骨碌碌地向前滚动。 一进入城里,媚娘和安北就领着自己的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萧珫的属下也悄然分散,明面上不过剩了不到百人的队伍,萧珫骑着马行驶在清安马车的右侧,一行人还没到定国侯府,就看到古管家带着一群人等候在那里。 一见到清安,古管家便大踏步上前,神情却充满久违的肃杀之气,“老奴等人无能,让郡主受惊了!” 清安摆了摆手,这飞来横祸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与古管家他们有何干?虽说她出门也带了几个人,但架不住别人有心算计啊! “没事,只是虚惊一场,说来还要多谢端王爷搭救。” 古管家自然也看到了一路护送清安的萧珫,想到之前也是端王派人来古家送信,如果不是端王及时相救,等他们古家出手,只怕郡主就算还没受到实质伤害,名誉也会不保,想到这些,古管家是打心底感激端王,当即当街跪地,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多谢端王殿下援手救了主子,古家上下都感激不尽,将来若是……” “古叔,”清安暗道不好,她如今都知道萧珫野心勃勃了,又怎么能给他机会将古家绑上他的船?救命之恩自然当报,却不代表她要把整个古家都搭进去,她忙出声打断古管家的话,“这么晚了,王爷连夜赶路,劳累非常,身体怕是吃不消,让王爷早点休息才是正事!王爷的情,咱们来日自当重谢!” 萧珫似笑非笑地睨了清安一眼,却也不戳破清安的小心思,冲古管家点了点头,“郡主说的是,我一个大男人都累了,郡主年幼,今日又惊又吓,只怕更加不好受,我便护送到这里,回去给你们主子熬点定神汤压压惊,想必明日父皇会召见她。” 古管家忙道,“多谢王爷体恤!” 两边人马都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眼看着即将天亮,当下也不多言,相互道别,便分道扬镳。 清安回到家中,又受到了许嬷嬷白嬷嬷等人的抚慰,却没看到跟着她的晴空流云飞雪等人,她此刻脑中就跟浆糊差不多,什么都没法思考,只觉得紧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头暖洋洋的——其实遇到之前那种事,她也不如表现的那么镇定,回到熟悉的环境,心头大定,却又后怕不已,本以为肯定会失眠了,谁知兴许是心神劳损过度,往床上一躺,霎时就睡死了过去。 一觉睡到大天亮,阳光明晃晃地照了进来,清安在一片吵闹中被迫清醒过来,睡眠不足,脑子一涨一涨地疼,肝火旺盛,火气直往上拱,此刻的清安,脸色异常难看。 “清安,求求你,姨妈求求你,放过萱儿吧……” “公主,我们郡主昨儿受了大惊吓,好容易才睡了过去,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郡主一条生路可好?” “公主,我们郡主没爹娘撑腰,一介弱质孤女,只得任人揉搓,若是真被人看重,又哪里会发生昨夜的事情?公主在这里纠缠我们郡主,不妨去宫里求求太后,想必还有用些……” “来人,你们都是死人么,就让公主长驱直入到紫晨园?” “嘭”—— 一声巨响,房门被猛然拍开,清安阴沉着脸出现在门口,冷冷地看着院子里分成两拨的一群女人,以安和公主为首的闯入者,以及白嬷嬷为首的阻拦者。 处在女人堆中心最显眼的女人正是安和公主,她是现场唯一的主子,因此白嬷嬷等人虽然坚决阻挡她,却又不敢触碰到她,而安和公主仿佛也明白这群下人不可能拿她怎么样,因此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但到了紫晨园门口,已经触到了白嬷嬷等人的底线,无论如何,她们也是寸步不让了! 清安也有将近两年没见过安和公主了,此刻一见,心中也是微微吃惊——两年前还如风韵少妇般风姿绰约的女人,在短短的两年中仿佛老了十岁不止,鬓发都透出了一层淡淡的霜白,漂亮跋扈的眼睛也失去了那层光彩,纵然穿着打扮一如以往奢华精美,整个人也黯淡苍老了许多。 况且,她此刻被白嬷嬷等人拉扯着,衣袂凌乱,鬓发散开,神情凄苦慌乱,整个人如同遭到了重大打击的街角泼妇,落魄又狼狈,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公主的雍容华贵? 安和公主眼睛骤然一亮,见到正主,她哪里还有心情和一群下人纠缠?蓦地冲清安扑了过去—— “清安,清安,姨妈求你,姨妈求你了……” 还没等她扑到清安身上,就被霁月一把挡住,她带来的下人到底也不敢在侯府的地盘放肆,或轻或重地拉着安和公主,神情怯怯的,也不像安和公主这么疯狂,仿佛豁出去了一般。 清安冷冷地盯着安和公主,一句话都没说,安和公主隔着阻挡她的霁月,望着清安冰冷无情的面容,忽然就流下泪来,神情哀恸绝望,却又残留着一线希望,殷殷切切地看着清安。 “清安,姨妈就萱儿一个孩子了,她混账不懂事,差点伤害了你,好在你没事,不然姨妈就算再有心护着她,也绝对不会前来打扰你。可是现在,清安,就看在我和你母亲的姐妹情分上,你放过萱儿这一次吧,我保证,以后一定管教好她,绝对不会让她再伤害你……” “所以,因为她是您唯一的孩子,您就不忍心束缚她,放任她为非作歹,害人无数,您的女儿是人,别人的女儿就不是人了?”清安脸上泛着冰冷的笑,盯着安和公主轻声道,“您只有这一个女儿,而我的父母也只有我一个孩子,您就这么放任她伤害您姐姐唯一的血脉?如今,您还想让我放过想害我生不如死的人?您不觉得您这是强人所难?您这是打算用长辈的身份逼迫我?” 安和公主慌忙摇头,“不不不,我没有,没有这么想,清安,我真的是来道歉了,只求你放过萱儿这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其实清安才刚刚清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安和公主这疯狂无措的样子,也猜到大约是白若萱已经被制住了,她一点也不想为这个恨不得她比死还惨的‘表姐’求情,难道在安和公主眼里,自己是那种被打了左脸还会伸出右脸让人打的傻瓜? 正在清安准备冷言拒绝时,古管家阴沉着老脸,领着一名身着四品内侍宦官服的人走了进来。 “奴才魏保,给郡主清安,郡主,皇上担心您的安危,特下口谕,请您即刻进宫!”魏保脸上漾着亲近体贴的笑容,弯腰恭敬地道。 ------题外话------ 宝宝这两天好多了,还在吃药,但是不发烧了,紫脑子里木木的,写的不是很满意,请大家谅解哈…… 第六十七章 羞问 慈宁宫外,白若萱已经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了,那平滑坚硬的青石板,往常看去端方大气,此时竟如世间最锋锐冰冷的利器,似乎已经狠狠地扎穿她的膝盖。 她只觉得两条腿犹如被千针万刺,痛得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眼前直冒金星,虽恨不得昏死过去,偏偏刚被太后派人强逼着灌了一肚子的参汤,精神极其振奋,竟连昏倒也不能了。 哪怕是做下了那等凶残的事情,做好了被查出来后处罚的心理准备,白若萱也没有想过,从来都慈眉善目的太后,竟也有如此狠戾残忍的一面,压根连一个字都不听她辩驳,让人将她挟进来后,直接便被压着跪在了慈宁宫外的院子里。 直到这时,她才隐约生出了一丝悔恨之意。 ……早知道,她就忍一忍,忍一忍,这般匆匆出手,到底过于粗疏,才漏下了许多破绽,被抓住把柄,若是能从长计议,慢慢布局,做得更加隐蔽些…… 清安领着一帮人匆匆进宫来,才发现景帝也在慈宁宫,萧珫面带倦色,坐在景帝下首。 “靖安拜见皇上,太后娘娘,见过端王殿下!” 这一回,太后没有搂着她流泪,她眉梢高高扬起,显露老态的脸上夹杂着一股雷霆之怒,格外凌厉慑人。 “起来,安儿,坐到祖母身边来!”太后言简意赅地道,语调铿锵决绝。 清安没有二话,默默地顺从太后的意思,坐在了太后身边。 想到跪在堂外摇摇欲坠的白若萱,清安垂下了眸子——安和母女是不作不会死,可她被太后亲自抚养了那么多年,却深深知道太后的性子,自己这外祖母,从堂堂元后做到太后,从未失过宠,甚至高龄产下女儿,又地位尊崇,凭先帝多少宠妃,也不曾撼动她一丝一毫,这一路走来顺顺利利,纵观上下千年历史,无数后宫嫔妃,留下多少野史传奇,可像她这样全方位的后宫胜利者也是少之又少,这样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生大赢家,怎么可能真的是慈眉善目的菩萨? 只不过到了太后如今的地位,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动怒的了,而安和公主和白若萱,则明明白白地触犯到了太后的底线! 而她,就是太后既愧疚又疼爱的那个人,不可跨越伤害的底线。 “出了长安那回事,哀家还以为她当真改了,谁知狗改不了吃屎,天生下贱的坯子,跟她那个娘一样,不知所谓,明知道就这么一个女儿依靠了,仍旧不肯好好管教,也罢,哀家便受一回累,替她好好管教!” 搁在往常,太后是万万说不出这样粗俗打脸的话来,可这回显然是气狠了,况且她面前的几个人都是她的至亲,也无须在他们面前遮掩什么,那狠戾的语气深处,更透出一股尘封隔年的恩怨。 “当年要不是那贱人耍花样,阿曦怎么会被远嫁边疆?哀家看在那贱人死的早的份上,饶了她女儿一命,谁知道她们不愧是母女,大的纵容女儿陷害阿曦,小的同样纵容女儿暗害安儿,皇帝,今儿无论看在谁的面子上也不行,长宁心思狠毒,罪大恶极,必须要治罪!” 景帝苦笑着揉了揉额头,温声道,“母后,您请息怒,莫吓坏了小安儿。朕是想着,安儿的及笄礼就要举办,这时候见血恐怕不太妥当,朕担心会冲了安儿的福气,不过出了这样的事,安和母女也不能不罚,这样吧,剥夺安和母女的公主郡主封号,贬为庶人,收回公主府,将她们母女发回昌云侯府吧!安儿你觉得呢?” 清安哪里会有什么意见,忙开口道,“一切但凭舅舅做主!” 太后却很不满意,皱紧了眉头,誓不罢休,“就这样?未免太过便宜她们了!” 景帝笑着摇头道,“母后您忘了,那个昌云侯白彦辅,当年曾有一位青梅竹马、情深义重的原配。只不过这位鼎鼎有名的风流才子,被安和在元宵灯会上一眼相中,求了先帝赐婚的旨意,这白彦辅为了保住前妻的性命,不得不写下休书,转头尚了安和,这么些年,两人磕磕绊绊,过得也不甚如意。” 太后凝眉细想,果然有些印象,当年安和一边陷害阿曦前往边疆,一边自己给自己挑中了夫婿,还是个有家室的男子,闹得很大,她当初只顾着阿曦出嫁,不大留意这些,况也u存了看安和作死的念头,不曾提醒,所以印象不深,只面色依旧冷然。 “就算是这样,也太便宜安和了!” 景帝继续道,“您有所不知,昌云侯明面上只有白若薇姐妹两个女儿,实际上当初那原配被休弃时,腹中已经有了孩子,昌云侯将原配以二房的名义藏在了老家,孩子也安全地生下了。那孩子比白若薇还大几岁,以庶长子的名义上了白家族谱,先帝过世前,昌云侯瞒得密不透风,也是等朕登基后,白彦辅将此事告知了朕,朕以为这毕竟是白家的家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况法理不外乎人情,那孩子从嫡长子变成庶长子,本就是皇家做得不地道,朕还能出面为难一个孩子不成?” 景帝低头抿了一口茶,冲瞪着眼专注听他说话的清安一笑,眨了眨眼道,“前儿白若薇出事时,昌云侯已经将那庶长子接回了侯府,悉心栽培,那庶长子也是个争气的,已经中了举人,很得昌云侯的宠爱,在京城学子间也小有名气,只明面上以侯府二房的身份行走,安和这些年只顾着吃斋念佛,竟完全没有察觉,至于长宁这丫头,只顾着追逐长风,又哪里在乎别的?” 景帝都说得这般明白了,太后也恍然大悟,到底是她的儿子,哪里真的心慈手软了?这竟是要安和母女生不如死,下半辈子就活在种种求而不得中! 所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在这种情势下,安和一旦回到侯府,里面有个虎视眈眈的仇人继子,以及从来不同心同德的丈夫,安和下半辈子不可能好过了。 照太后说,这样的惩罚也的确深得她心,只有女人才知道什么才是女人最在乎也最致命的弱点,只不知清安年幼,能不能明白其中深意,会不会觉得不甘心。 太后和景帝都看向清安,清安很是乖觉,“皇祖母和舅舅一心为清安打算,清安岂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况且我不过是虚惊一场,连点油皮都没蹭破,若是追究得狠了,说不得会伤到舅舅的声望,这就得不偿失了,舅舅已经罚没了安和公主母女俩最在乎的东西,清安觉得很是解气呢!” 景帝哈哈一笑,“到底是朕的安儿,心里向着朕,你且等着,舅舅给你出的这口气,钝刀子割肉,可不比一下子让她们死更好受!” 清安笑得心满意足地道,“就听舅舅的。” 清安越是这般知情识趣,柔顺懂事,太后越是心疼她,转眼看到默不作声的萧珫,太后心中似乎闪过一道灵光,一时间也没去在意,只是笑着对清安道,“这一回也多亏你表哥,他难得热心这一回,安儿回头好好谢谢他!” 清安看了萧珫一眼,萧珫低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笑道,“瞧您说的,安儿觉得表哥一直都是这么面冷心热啊,这回又蒙表哥出手相救,安儿都不知怎么感谢表哥才好。” 太后欣慰地笑道,“你们小辈处得好,我心里才高兴。安儿也没个亲哥哥,往后就当你表哥是亲的,他如今也开府在外了,你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儿,大可以上门去找他帮你,你也说了,凤楼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品行还过得去——总比顾家那小东西强出几十倍,你这孩子在外面行走,咱们鞭长莫及,你自己更得擦亮眼睛,别什么人都来往!” 清安眨了眨眼,小东西?看样子太后老人家对顾牧当真是不满得很哪! 面上,她却是乖乖地连连点头,“您说得我都记住啦!” 景帝听了太后这番话,却抽了抽眼角,收敛了唇畔的笑意,侧目看了这儿子一眼,眸底的神情变幻莫测,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萧珫自然也听到太后和清安在旁若无人地说他,不过,这议论的内容是不是太…… 他抬头看了看太后和清安,又看了看皇上,挑起了一边利剑般的凌厉眉锋,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说不尽的话,都在这一瞥中,只看得景帝心头直冒火,就想狠狠在这不孝子头上呼扇几巴掌! 臭小子,不就是挡了他个把时辰嘛,就这么记仇,他自己的外甥女,又不是不心疼,他当然是有把握保证安儿的安全,才敢阻拦他,结果搞得他好像是置外甥女儿的生死于不顾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是这种冷血无情的人嘛? “咳,”懒得再搭理这个臭小子,景帝咳嗽了一声,加入了太后和清安的谈话中,“长宁这回闹得太大了,宗室那边也在等朕的反应,回头朕就颁下圣旨,另外,白若萱虽然胆大包天,却不是个心细聪明的,只是这件事的痕迹也扫得太过干净了,朕会派人继续查下去,安儿留在宫里住几天,陪陪太后,让太后也安心安心,等及笄礼举行的时候再回去吧!” 景帝都这么说了,清安自然不会拒绝,太后倒是心疼清安,巴不得她住下来。 景帝临走时,将白若萱带走了。 景帝一走,萧珫也不好再留下来,便跟太后告辞了出来,刚出了宫门,就见到清安追了出来,眸如春水融化,面上仿佛涂了一层浓丽的胭脂,一改往日清冷脱俗的形象——“五表哥,敢问一声……顾牧去哪儿了?” 第六十八章 异响 重生回来,直到安和公主府不复存在,清安忽然有种拨开迷雾看到自己内心的恍悟,她似乎,从重生到如今,看似放开了许多,却始终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心情! 她一直以为自从白若薇入东宫,太子被废后,自己的人生就开始了新的阶段,但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前世死亡的阴影范围,白若薇还是生了孩子,太子被废可是还好好地活在行宫,安和公主府还好好地矗立在那里,无时无刻不做着白若薇的靠山,何玉容死了,但总让她心有余悸,而顾牧的生死大劫也没有过去…… 如果说曾经把顾牧看作好友,她心想的是想尽办法帮他避开生死大劫,那么如今,在她已经动心之后,便再也做不到旁观者清了。 深陷其中,惶恐、担忧、迷乱、患得患失,心如同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揉成了一团,鲜血淋漓,种种负面情绪忽然一拥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那天萧珫并没有回答清安,顾牧自那以后也没有出现,好似消失了一般。 清安心底藏着那个极其沉重的秘密,却不好诉之于口,难道她要说她担心顾牧去执行什么危险任务,因为他上辈子死得那么惨烈,所以这辈子她总担心他会意外横死? 说出去人家还当她在咒他,可偏偏,知道顾牧行踪的,比如皇帝舅舅,好像在似有若无地隔开她和顾牧,她并不是傻瓜,感受不到皇帝舅舅隐晦的心思,而萧珫,干脆就不告诉她,人家刚刚不顾暴露自己底牌的危险救了她,她难道还能上门逼迫? 就在这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日子中,转眼到了清安及笄这日。 这两年,清安长得极快,原本只是个清清冷冷的秀美小姑娘,美则美矣,却稚气青涩,现在短短两年后,个头已经蹿高了一大截,如今的身高,比大部分同龄人几乎高一个头,有几个老嬷嬷错眼不见地照顾着,发育得也极好,窈窕婀娜,削肩长腿,若是穿上掐腰的衣裙,胸脯圆鼓饱满、纤腰不盈一握、后臀圆润挺翘,整个儿体态显得风流袅娜,格外撩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妩媚的体态与脱俗的容颜形成了两种极端的美,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于是一向便选择宽松飘逸的衣裳,把自己往清冷绝色的谪仙气质里打扮。 然而及笄礼上,所有服饰皆有定制,却容不得她弄这些小心思了。 因着太后的安排,那嬷嬷和董嬷嬷亲自出面,协助古家诸人安排各项事务,一切都妥妥当当,未有丝毫差错。 头三天,古家便恭恭敬敬地给韩老夫人上了辞帖,韩家也十分庄重地回了名帖,而宾赞二人,林雯和赵雁,也都当大事郑重对待,专门找人演练了一番,毕竟两人是年轻姑娘,除了自己和姐妹们及笄那天经见过这些,并没有上手的经验,生怕现场出错,那就太对不住好友了。 一切准备就绪,及笄当天,众人齐聚一堂,无不正装出席,以示对及笄礼的重视态度,场面显得格外壮观隆重。 定国侯府常年关闭的正院早在半月前便打开拾掇通风,熏香、除湿、布置一连串忙下来,到正日子时,已完全看不到半点冷清,显得庄重华丽,底蕴深厚,丝毫不坠侯府的的名声。 这一天,清安只觉得整个人如同陀螺一般团团转,她也顾不得和众人寒暄招呼,早起还是寻常的衣裳,等及笄礼时,便换了一身童女服,葱绿短褂裤,镶着朱红色锦边——清安打从出生就没穿过的娇艳颜色,含羞来到韩老夫人面前。 初加笄钗和明服,清安再向父母的方向磕头——那高堂父母的座位上,端放着两块牌位,不但没有给人阴森悲凉的感觉,反而格外肃穆严谨,有一种直击灵魂的纯粹力量,压迫着众人的心境,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再也想不起其他。 再看那刚刚脱去童女服饰的女孩,恭恭敬敬地朝着牌位拜跪叩首,神情沉静虔诚,一丝不苟,宛若观音座下慈悲纯善的玉女,观者无不感到心酸伤感,却又由衷地感受到了女孩那隐在心间眉头的濡慕追思之情,令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家的儿女——原来,儿女双全,一家团聚,自己拥有的这自以为唾手可得的寻常生活,却是别人求而不得的幸福。 此时的清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影响了多少人,又在多少人的心中留下了完美深刻的印象,孝顺、虔诚、庄重、大气,兼才貌双全,真正是同龄人中无人能及的翘楚闺阁。 她只是想着,纵然父母已经过世,可是,如果泉下有知,她的双亲定然也是希望能参与女儿的及笄礼,所以,当初太后提出请宗室内的康王代替清安的父母出面参与及笄礼,清安拒绝了,一生一次的及笄礼,她并不希望留有半分遗憾。 于是,在这本该喜庆的日子,她请出了双亲的牌位,却无人说她轻率放肆,反而被她的行为感动,唯有忍泪含笑,对这个失去双亲却依然成长得精彩出色的女孩儿发自内心地祝福。 再加礼,清安换上了月白色曲裾深衣,宝蓝色束腰玉带,雪白的绢衣从交裾的领口露出一线,衬着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如玉塑般完美,光华内敛。 她来到韩老夫人面前跪下,赞者托着紫檀托盘,上面横着一根长长的发簪。 这是太后赐给清安的发簪,长长的约一尺长的白玉簪,通透无瑕,脂色氤氲,簪头一朵温润的五瓣梅,却不是镶嵌,而是一整块玉雕琢而成,一看便知贵重不凡,韩老夫人看到这支簪的一刹那,神情中透出一丝愕然,随即变得了然,朝清安微微一笑,苍老的声音睿智而充满感情,轻声道,“汝祖母赐下她当年及笄时的主簪,望汝一生平顺安康,莫要辜负她的心意。” 清安知晓此簪贵重,却不知它的来历,闻言心中先是吃惊,紧接着却是酸软交加,热烫烫得仿佛烙进了心底,感念太后的一片爱护之心,眼眶也跟着湿润了,深深地跪拜了下去。 此礼过后,便是最后第三加礼了。 清安回到后堂,由晴空和霁月服侍着换上大袖长裙的正装礼服,上衣下裳,环佩绶带,正肃无比,而发冠,却要由正宾为她佩戴。 清安换好衣裳,正要出去,流云匆匆进来,神情透着一丝慌乱,顾不得行礼,附在她耳边急促地道,“郡主,咱们准备的钗冠都被换了!” 清安一愣,眼神倏地一变,射出凌厉的光芒,“怎么回事?” 是谁在她及笄礼上捣乱? 流云焦急中又透出三分疑惑,“秉郡主,是奴婢等人不察,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换了钗冠,只是奇怪的是,奴婢等人检查了被换上的钗冠,竟发现……竟发现那换上的比我们之前准备得还贵重奢华,并没有半点不妥当的地方,实在是奇怪至极。” 清安本来还以为是有人故意要搞砸她的及笄礼,给她难堪,听流云这一说,反倒愣住了,心中倏忽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难道…… 流云见主子居然在这种时候发呆,更加焦急,低唤了一声,“主子,您看……” 清安回过神来,顿了顿,方道,“这时候咱们到哪里再找一套合适的钗冠?既然你说换上的钗冠没有问题,那咱们便将错就错吧,先把及笄礼完成了再说其他!” 韩老夫人并不知道手边的钗冠是被换过的,只当是古家家传的宝物,纵是见多识广,这一见到这宝光四溢的宝贝,也禁不住暗赞一声,心道到底是传承世家,底蕴深厚,就算只剩下一个主子了,也是不容小觑! 只见发冠呈帽状,前后左右四片以金线编织成丝带连在一起,里头衬着九层纯金烟罗纱,隔绝了那点金子的凉气。 帽身是由赤金打造得薄如蝉翼,甚至透明到能隐约看到另一面物事的程度,乍一看,还以为是金线编织而成,但实质上却是一整块赤金生生锤炼得如此薄透的,且上面还镂雕了淡淡的浅薄如云雾的图案,光是这份精湛的技艺,就令人闻所未闻。 帽冠的前后左右,总共镶嵌了九九八十一颗指盖大小浑圆如一个模子出来的金色珍珠,幽幽地发散着润泽的珠光,其中又点缀了十八颗稍小一号的罕见黑色珍珠,十八块水滴状翠绿欲滴的绿宝石,前额中央,却镶嵌了一块鸽蛋大殷红如血的宝石,通透鲜艳,稀世罕见。 这几种颜色鲜明透亮的珠宝,单一件的话,在场这么多世家豪族出身的贵妇人,兴许还有能拿得出来的,但这么多稀世珠宝齐聚在一顶赤金帽冠上,流光溢彩,绚烂夺目,只衬得这帽冠雍容华贵、奢丽至极。 在场众人,不止韩老夫人暗赞,所有看到这帽冠的人都抽了一口气。 虽然观礼现场不好多说话,却也不由自主地相互交换了许多眼色,透出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为古家显露出冰山一角的深厚底蕴震撼不已。 清安仿佛没有察觉暗地里的潜流涌动,沉静庄重地完成了最后三拜。 “康王驾到!”一声通传,令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家的宾客会在及笄礼即将结束的时候出现,康王这来的也太奇怪了! 虽说大家都在心里嘀咕,但光看康王大步而来且面带笑容,就知道起码不是坏事了,众人安下心来,还不等他们胡乱猜测,就被康王手中托着的圣旨镇住了! 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将整个及笄礼掀上了*! 这份圣旨却不是寻常那些封赏训斥等内容,先是一番本该属于父母训诫的话语,宛若一位絮叨的慈父,殷殷叮嘱着刚刚成年的女儿,随后,本该由父亲取的字,景帝也一把代劳了——令徽,代表了长辈对晚辈光明美好的祝愿。圣旨最后,甚至还特意加了一番答谢在场诸位宾客的话语,可谓是考虑周到,体贴慈爱之至! 从这殷殷切切的语气中看,若不是皇帝不可轻易出宫,怕是来的就不是一道黑犀牛角轴的圣旨,而是景帝本人了! ——这道圣旨,更是向所有来宾侧面证明了靖安郡主到底有多受宠! 有人实在按捺不住,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 “这靖安郡主当真是受宠,皇上只怕对自己的公主都没这番慈父之姿。” “传说靖安郡主有多受宠,我原先还不敢相信,只以为是以讹传讹,如今看来,传闻尚不及真相万一呢……” “真让人想不到,皇上也太上心了……” “你没看那边,主持及笄礼的可是太后身边的两位心腹嬷嬷!” “……说起来靖安郡主虽然失去双亲,可却丝毫不坠侯门威名呢,也不知谁家儿郎有这个福气,将靖安郡主娶进门!” “我要是有个适龄的儿子,一准上门提亲……” “你还在做梦呢!谁不知道靖安郡主将来是要招婿的?你没看靖安郡主和顾二郎走得近,连皇上和太后那里都默许了,顾二郎名声是混了点,可你仔细想想,他可真做了什么混事?传了一鼻子的风流名声,可据说后院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这不是为靖安郡主准备的,又是怎么回事?”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顾二郎除了名声不佳,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年龄虽然大点,可大点才知道疼人啊,回想回想,这两位倒真是挺般配的一对!” …… 这些不知道歪到何处的议论都极为小声,清安自然是听不到的,她毕恭毕敬地接下了圣旨,至此,及笄礼算是圆满完成。 清安也累得浑身都快散了架子。 剩下的清扫及笄礼场地、安排宴会之类,清安今儿实在是不便出面,便全权交给了那嬷嬷和董嬷嬷负责,有韩老夫人、宜和公主以及林雯三人帮衬着镇场,竟也顺顺利利地结束了。 几个贴身大丫鬟将清安扶到紫晨园里,帮她卸下了所有正装钗冠,那顶惊艳绝伦的帽冠最是沉重,却惹得几个丫鬟格外轻手轻脚,生怕碰坏了一点。 清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顶帽冠,之前当着韩老夫人的面,她自然不能表现出对这帽冠的陌生,如今却可以好好打量了,越是打量,心里越是有了数,这帽冠并非古物,而那款式及上面镶嵌的珠宝,却都是她喜欢的珠宝颜色品种。 “行了,这顶帽冠,流云给我好好收起来吧。” 难为他有心了,只是,既然有心送这个,怎么人却不愿意出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郡主放心,奴婢晓得。您也用点吃食吧,这一整天,忙得几乎滴米未沾,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声音脆亮的流云满是担忧地开口。 清安摇了摇头,“还是先沐浴吧,我这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上身,都出了好几身汗了,黏黏糊糊的,哪里还有胃口?” 她做嫌弃状拍了拍身上束腰的里裙,动作率性得与她的娴静清冷的外表迥然相异。 一旁整理礼服长裙的白嬷嬷眼中泛出慈爱的神色,仿佛在她眼中,郡主做什么动作都是美不胜收的。 自流云飞雪姐妹贴身伺候清安后,霁月和晴空这两个大丫鬟便退居二线,只等过了十八,就出府为清安掌管各项营生。 两人对清安了解甚深,也没凑上前,趁着流云飞雪给清安卸妆的空挡,早就将浴房烧得暖暖的,雪白大理石砌成的浴池里也放好了热水,铺上了新鲜采摘的月季花瓣,粉色的花瓣被热水一激,便飘出似有若无的清芬。 霁月服侍着清安脱下衣物,跨进热水中,在浴池中坐下,晴空在清安背后稳稳地托住那一匹犹如墨缎的秀发。 霁月从玉盒中拿出一朵粉红晶莹的香皂花,这玩意是自家作坊里产的,本就是郡主用不惯澡豆胰子才琢磨出来的,对外价格是贵得离谱,自己用却完全不必可惜,每个月作坊都会送来一季十二种香皂名花六盒,郡主自己用不了,就随手赏了她们。 年复一年的,她用得惯了,再面对香皂花,便习以为常,也不会因为太金贵而缩手缩脚了。 掰下一枚花瓣,细细地揉在了清安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温热滑腻的肌肤简直吸住了她的手掌! 清安半露在水面上的雪背被粉色的月季花瓣簇拥着,整个后背纤秾合度,瘦不见骨,只展露出两片轻盈精致的蝴蝶骨,反而衬得她如同水中的妖精,那通身的仙气都被妖娆蚀骨的风流妩媚取代。 霁月一边细细地揉搓,一边两眼放光,第一百零八次羡慕地开口,“郡主的皮肤可真好啊!” 晴空正舀着一瓢瓢温热水倾在那秀发上,待湿透以后,再细细柔洗,闻言翻了个白眼,这丫头总这么色迷迷的,表现得跟登徒子有得一拼,也就是郡主大度,不和她计较! 清安也是习惯了霁月偶尔的不着调,正要调侃几句,忽听窗棂那咯噔一声! 霁月和晴空也听到了,不约而同地低喝一声,“谁?” 第六十九章 誓言 窗外的一道黑影,灵巧如猫般,无声地飞到了斜对面的屋顶上,慌忙仰面躺下,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懊恼地锤着身下的瓦片,郁闷得无以复加。 窗下,霁月和晴空同时奔到紧闭的窗边,窗上的纱纸完好,窗楣也关的紧紧的,什么问题都没有,难道是她们听错了? 那响,清安忽然嗤笑了一声,被水汽熏染得水润多情的眼眸,往这边飞了一眼儿,如朝霞映雪的绝色面庞上,透出一丝似羞似恼的笑,分外撩动人的心弦,“行啦,想必是哪里窜来的野猫子,这么冷,你们打算让我一直泡在水里?” 霁月往回走,皱着眉头道,“这些个丫头片子,到底不够稳重,想必是睡前没有好好检查紫晨园,那些巡夜的也是马虎……” 她嘀咕着继续给清安洗浴,晴空则回头看了那窗棂一眼,窗棂上赫然躺着一枚不知何时出现的叶子,她掩下了心头的那丝异样,默默地走了回来。 ——反正,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都听主子的! 泡了半个时辰,清安秀发微湿,披了件绒料长袍,懒洋洋地出来了,虽然解了一身疲乏,可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劲来,感觉也不怎么舒服。 “主子,”眼见清安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流云忙端来白嬷嬷准备的一碗温热的燕窝粥,“您这大半天都没吃东西,多少用点再睡。” 清安一边肚子咕咕叫,一边又一动也懒得动,闻言挣扎了一下,从流云手中接过那小小一盅燕窝粥,跟完成任务似的,飞快地倒进嘴里,然后簌口、擦嘴,一气呵成。 “好啦,管家婆们,让我休息休息吧,晴空守在这,其他人去帮几个嬷嬷,这收拾起来也不是一会两会的。”清安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晴空铺开了床上的锦被,汤婆子将里面暖得热乎乎的,清安往里面一趟,卷着被子眨眼就睡着了。 床边的许嬷嬷和白嬷嬷轻手轻脚地给她掖了掖被角,爱怜地看着她。 “郡主终于长成大姑娘了,这一日一日张开,看这眉眼,越发像殿下,就是驸马也仪表堂堂,郡主专会捡公主和驸马的好处长,将来又是个倾倒无数俏郎君的好姑娘!” 也只有在私下里,许嬷嬷才不似平时那么端肃,她是泰和长公主的教养姑姑,在这世上无牵无挂,与泰和公主感情极深,被泰和公主近乎托孤后,简直把清安当作了眼珠子一样,清安容颜越发盛放,她一边骄傲,一边又担忧,心情矛盾至极。 白嬷嬷对清安的感情也不亚于她,她是太后为清安从内务府数千待命奶娘中挑出来的奶嬷嬷,而她自己的小子,被婆婆挑唆得不待见她,一味听那位不能生的姨表妹贵妾的话,完全将人家当成了亲娘,和她丈夫婆婆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反倒数次伤她的心。 以前她在宫里不好时常出宫,如今出了宫,眼见她伺候着受宠的清安,地位也水涨船高,一家子倒虚情假意地围了上来,她为人何等精明,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心知这个儿子已经废了,也心灰意冷,一心扑在清安身上,也再没回过那个家了,那家人见占不得便宜,到底胆子不大,不敢胡闹,销声匿迹了。 听了许嬷嬷的话,白嬷嬷却有不同看法,她圆胖胖的脸上,透出一抹私底下才会显露的忧愁,“我倒宁愿郡主生得不美,多少还有些盼头。郡主这生得美,嫁妆丰厚,多少人盯着,哪里舍得让郡主招婿?眼看及笄礼一办,郡主的婚事就该提上日程了,也不知皇上到底怎么打算。” 许嬷嬷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她却觉得,这哪里算个问题? “哪有你说的艰难,我看是郡主不在意这个,真要想嫁,求太后降下一道懿旨就好,有太后和皇上在,谁敢亏待咱们郡主?” “你就是个榆木脑袋,这懿旨降下的,能和心甘情愿比么?”白嬷嬷白了她一眼,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男人都那样,得不到的就是好的。皇上和太后能护着咱们郡主一辈子?郡主身份贵重,财力权势都有,想娶她的不知凡几,怕就怕那些人一边想娶郡主,人财皆收,一边又觉得郡主是一介孤女,舍不得那正妻之位……” 凭郡主的身份和本事,多少人看在眼里,哪里能顺顺当当地招婿传承香火? 这个可能,许嬷嬷倒是从未想过,她吃了一惊,然而越想,却觉得越有道理,她是宫廷里长大的,哪里还不知道其中的龌龊凶险,尤其是如今诸皇子争锋,郡主虽然没有兵权,却有财富和圣宠,那些人未必不打郡主的主意,郡主的将来真是越想越堪忧啊…… 两个嬷嬷脑洞开得太远太大,结果把自己给忧愁坏了。 清安却睡得十分香甜,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天边多了一抹鲜艳的橙色,夕阳的余晖昏昏地照进屋子里,在绚丽的家具上刷出一层凝固如画面的辉煌。 清安是被鼻头一阵痒痒的骚乱弄醒的,她拧着黛黑的眉尖儿,云鬓松散地落在大红的枕头上,睡眼朦胧,衬得一张雪白双颊泛着樱粉色的面庞娇憨可人,微微张开的粉嫩唇瓣中露出一线洁白贝齿,分外诱人,看得顾牧眸光微沉。 她本人对自个儿的美色诱惑程度却没有一份清醒的认知,只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眸,波光一潋,缓缓地荡出数圈涟漪,便从朦胧欲醒的模样瞬间鲜明清冷起来,一股清凌凌的气息便扑面而至,灵动的眸子瞥向床边笑吟吟的男子。 他此刻正惬意地坐在一张从桌边拖过来的红木交背椅上,翘着二郎腿,随手轻飘飘地扔了刚刚拂过清安鼻底的纸条,明明是极其不羁无状的举止,由他做起来,仿佛就是一种天经地义! “你终于肯出现了?” 这毫无征兆出现在她床边的男子,不是顾牧还是哪个? “今天是你的及笄礼,我怎么可能不来?” 清安并没有觉得心花怒放,反而嘲讽地问道,“顾长风,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闯入闺阁绣房,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了?” 虽如此说,她还是满面通红地往被窝里缩了缩,整个人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外面,顾牧这早晚来见她,实在是有点不守礼数,可她却又不舍得斥责他离开,毕竟好久没见了——唉,果然心境变化了,行事也颠三倒四,有失分寸,隔以往,早一个枕头将人撵出去了。 如今却只是虚张声势地骂几句,那赶人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顾牧却没有察觉清安骤变的心思,他直到今晚才发现,他的小女孩儿长大了,不再是那让他心动却不至于情动的青涩花苞,她及笄了,也长成大姑娘了,嗯,大约也能嫁人了? 揉了揉高挺的鼻梁,那种酸热的感觉仿佛挥之不去,留下了既窘又甜的复杂滋味,他那狭长深邃的黑眸中星光闪耀,心思翻腾间,第一次避开了清安那幽亮通透仿若能洞察人心内的双眸,冰玉般的双颊微微有些发红,好在屋内光线幽暗,不凑到跟前,没人能发现他的窘状。 他无奈又温柔地道,“我不是,被人绊住了嘛,某人不想我靠你太近,所以费尽心思给我加差事,我这也是好不容易才抽身,别生气啊……” 他和清安,都心知肚明这个“某人”是谁。 清安默然半晌,诸般滋味纷纷涌上心头,好一会儿方幽幽地道,“……那你是打算将来一直这么偷偷摸摸地来往?” 顾牧闻弦歌而知雅意,心头一动,勉强控制住自己因这句话而突然升起的奢望,侧头睇她一眼,眼底饱含深意,“古家到你这一代,是打定主意要给你招婿了,不光是你古家自己人盼着,便是皇上诸王甚至朝中权贵大臣们,都不希望看到你花落他们的对手家中,所以,竟是前所未有地不谋而合起来,打算给你找一个既优秀到能入古家人眼又没有野心不会威胁到他们利益的赘婿,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这试探的意味不要太明显哦! 清安白了他一眼,心念一转,也起了逗弄的心思,“我能怎么想?虽说我如今是古家的家主,婚事上也能给自己做主,但毕竟是太后和舅舅养大了我,怎好违逆他们的心意……” 若是往常,以顾牧的精明,岂会听不出清安话语中的调侃意思,只现在讨论的却是关乎他一生际遇的大事,所谓关心则乱,他竟是没察觉清安的逗弄,黑了一张俊脸,气急败坏地脱口而出,“那他们要是不允许我们来往呢?你就听他们的,再也不见我了?” 房内倏忽安静下来! 顾牧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把心底最在乎却从不敢吐出口的话说了出去! ——而这话,近乎挑明了他们两人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 一时间,气氛说不出是尴尬还是融洽,总之别扭至极。 顾牧几乎在心底爆粗口了——可怜他痴长小仙女将近十岁,本该游刃有余,偏偏一直伪装风流不羁,让他做出那些轻佻肆意的言行他驾轻就熟,可面对男女之间正常相处的方式反而手足无措。 要不,就着说漏嘴的空挡,他干脆就表白了吧! 随着安儿长大,逐渐绽放光彩,倾慕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守着她这么长时间,可不是为了让别人横刀夺爱的! “你……” “这赘婿人选并不好找,我却做不来强迫之事,也得有人自愿才好。” 清安打断了他的话,斜睨着他,曼声曼气地道。 “我愿意!”顾牧狭长的黑眸一亮,宛若点亮了万千星辰,璀璨耀眼,那样的喜悦,直能撼动人的灵魂! 清安抿嘴一笑,羞颜绽放,仿佛千朵万朵芙蓉花开,她忽然觉得,这可真是她前世今生听到最动听的情话! …… 仿佛是水到渠成,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清安和顾牧的相处却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依然故我,顾牧今晚悄悄赶过来,是另有事,却出乎意料地收获了甜美的果实,原本沉重的心情都被虚泡泡的云朵给填满了,头重脚轻地踏不到实处。 好在清安却比顾牧还靠谱些,她在顾牧这么晚找自己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她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问及他的行踪了。 “你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这一句话,却仿佛一桶凉水,泼到了顾牧头上,他霎时从那眩晕幸福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转眼,俊美的脸上就露出苦大仇深的神情,唉声叹气地。 “差点忘了,我本来是来向你告别的,皇上派我下江南,南华州出了点事,我好不容易把所有事务提前做完,就是想着,在临走前再见你一面……安儿你怪不怪我?上次你出事,我却始终没露面,无论我有什么苦衷,却没办法说服自己,我也恨自己,如果我早点努力,早点掌控足够的实力,遇到你时就不会这般无能为力了。所以这回,我跟皇上立了军令状,我亲自出马,去摆平南华州的贪官蛀虫,回来时,皇上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皇上也答应了。” 顾牧含笑看着清安,“到时候,我就提出,卸掉所有差事,入赘古家,皇上金口玉言,纵然是想改也不成了。” 清安却蹙起了眉头,她多少还是了解自家舅舅的性子,“你这样逼迫舅舅,会不会适得其反呢?” 顾牧眼神温柔。脸上的笑容却浅淡,“不会的,真逼不得已走到这一步,皇上会妥协,这是他欠我的。” 清安微微一惊,正要开口,顾牧伸出修长的食指,抵住了她的嘴唇,“安儿,暂时别问,其实这当中藏着一个秘密,并不是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只是属于历代皇室的秘密,只有几个涉事人知晓,无关的人倒没必要寻根究底。可我也不想让这个秘密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等我回来,回禀过皇上后,再告诉你好不好,如果那个人是你,皇上应该不会怪罪。” 顾牧的话都说到了这里,清安自然也就咽回了疑问,看顾牧的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现在更应该担心的,是顾牧下江南啊! 前世的时候,顾牧就是在江南出的事! 虽然时间提前了许多,应该不是顾牧被害那趟差事,可清安一听到他要去江南,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心中升起一股不安来。 难道,难道是她的重生导致事情发生了变化?不,不会的,也许是她想多了,顾牧身负皇命,去江南办理差事,不是很正常的么? ——可是,可是那是南华州啊! “怎么好好的,就要出京呢,朝中一点动静都没有……”清安强笑道。 顾牧感觉出清安心情的瞬间低落,还以为是不舍他远离京城,忙安慰道,“这趟差事却是我自己求来的,多立些重大的功劳,将来在皇上面前求亲底气也足些,况且皇上本就不舍得把心爱的外甥女儿嫁给我,嫌我年纪大,嫌我名声不好,嫌东嫌西的,能挑出我一堆毛病,我若是再不表现得积极些,哪里争得过那些适龄的少年郎?” 清安嗔道,“满京城的少年郎,谁比得上你顾牧大名鼎鼎?” 顾牧唇畔含笑,端的是风流跌宕,引得人心不由己,跳动失序,“可也唯有你知道,我顾牧真正是个什么人!要不,我给你发个誓?” 清安白了他一眼,男人的誓言,就好比那地瓜上的拔丝,甜食够甜的,可有什么用呢?说化就化了,还能当主食不成? 纵是那坚定的磐石,还有被水滴穿透的一天,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 她虽有一对情深不渝、生死相随的父母,偏她多了前世那几年经历,却是极其不信男人的情,重生归来,废太子萧玚更是给她上了生动的一课! 白若薇,何玉容,白若萱三个女人的遭遇,已经足够前车之鉴了。 动了情又如何,却不代表她有信心和顾牧一生一世。 她眼底的空茫没能逃过顾牧的眼睛,顾牧黑眸沉了沉,周身富贵风流的气势陡然一变,倏忽间便狂烈上涨,变得强硬悍然,他起身来到床边,清安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里退了退,顾牧见状,眼神更加暗沉。 “怕我作甚?我伤害谁也不会伤害你,”顾牧单膝跪在脚踏上,一手伸进被子里,准确地握住了清安的手,唇畔则噙着一缕笑意,神色格外严肃庄重,“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顾牧在此发誓,今钟情古清安,生生世世,永不变心,若有负心薄幸,顾牧愿死无葬身之地……” “呸,谁让你发誓的?”清安脸色惨白,气急得都顾不得形象了——发誓就罢了,偏还拿她此刻最担忧的事发誓,生怕她不惦记是怎么? 第七十章 改命 景帝朝二十三年冬,格外冷,冰雪覆山,青松染白,本该鸟飞绝行踪灭的山间小道上,却逶迤地移动着一支队伍。 清安年年冬日都会上京郊山上皇觉寺长斋,为先父母祈福,往往值得年关才回,今年自顾牧离别后,清安无所事事,只觉得冬日分外清寒,长日寂寞,索性提前一个月上了山。 乍一挑破暧昧,便面临别离,清安两辈子首次尝到了相思的苦。 顾牧再不是她眼中风流倜傥却不失人间忠义的英雄偶像,而是放在她心间切切盼盼念着的心上人,身份一变,心境也陡然变了。 皇觉寺属于皇家寺院,外表庄严肃穆,第一道黑油油的山门高达两丈,常年不开,清安年年来,走的都是侧门,说是侧门,也有寻常侯伯人家府门大小,进了山门,还要走将近一里的山道台阶,这里雪被扫得干干净净,蓝黑石英铺地,走起来十分稳当,第二道便是庄严雄伟的大殿,金身佛像巍峨慈悲,清安等人沿着殿下的回廊继续往后走,又是一处蜿蜒往上的台阶,拾级而上,整整一百零八数,才来到了后殿,再越过后殿,便是往下的台阶,转过三两个拐角,花坛、竹林、松林、泉流、山涧,最后才来到了皇觉寺的客院。 因为是寺庙,男女客院虽然都在后山,却也分割开了,中间隔着一道宽而深的山涧,上面架着浮桥,这是唯一沟通的路,清安对这里很是熟悉,她是熟客,且身份尊贵,在这里都有了固定的小院了。 这次随清安出门的,除了众侍卫护院外,光嬷嬷就跟着三个,又有跟着清安出宫的罗程等内侍,三个大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另有四个三等小丫鬟,粗使婆子等等,可以说是浩浩荡荡,跟着小知客僧行远进了院子,一下子就把本来不算小的院子给挤得满满当当。 古管家提前派人来安排过,因此院子里干干净净。屋内很是简单,只有最基础的桌椅床榻,因提前烧了炕,屋里并没有长久不住人的霉湿气,地面的青砖干净整齐,桌椅擦得铮亮,被褥帐幔都是清安自己带来的惯用品。 清安进屋后,朝小行远招了招手。 “古檀越,您有什么吩咐?” 光头的小和尚眨巴着黑亮干净的毛茸茸大眼睛,一板一眼的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偏偏语调还奶声奶气的,简直能把人的心都萌化。 第一次来皇觉寺,清安就表现出了对这个才三岁的小和尚的喜爱,也不知寺里的老和尚们怎么想的,自那以后,行远就被有意无意地安排着专门接待她,倒是也十分和睦。 行远今年才六岁,是个被弃在寺门口的弃婴,被好心的老和尚收养了,精心养这么大,格外粉嫩可爱,来皇觉寺上香祈福的女眷们无一不被他征服,偏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跟清安混在一起,寺里的老和尚也不管他。 清安并没有立即回答,她拉住行远的袖子捻了捻,又在前胸后胸摸了一把,心中满意,——穿得还算厚实。 行远并不知道清安在干嘛,不过他还是乖乖地站在那一动不动,大眼睛里泛着好奇,看着清安。 “真是一个天生的小和尚,叫我一声姐姐很难么?行了,你师父也没亏着你,这身衣服厚实。”清安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脸,随后又从晴空手里接过一个大大的包袱。 “虽然衣服厚实暖和,不过你长得比较快,这衣角都有点短了,这里面有两身新做的棉袄,两双牛皮底的高帮棉鞋,就算下大雪出门,也不怕把脚弄湿了,另外还有些小零嘴儿,给行远招待小伙伴的。” 别看行远是个小和尚,他实在很受宠,打小跟旁边租种皇觉寺田地的佃户家孩子满山头疯玩,除了剃了个小光头,平时的功课是学习各种佛经典故,还有不能吃荤,其他就和农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清安使坏,故意把包袱递给行远,行远傻乎乎地接了过去,顿时整个脑袋都被遮得看不见了! 行远抱着个大包袱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艰难地转过头,小脸儿还藏在包裹后,闷声闷气地问,“古檀越这次会住多久?” 清安顿时笑了,“今年就住到年底了。” 行远得了答案,倒没说什么,又往外走,不过那脚步可带出了几分欢喜雀跃。 清安忍俊不禁,扭头冲着身后一干要笑不笑的人道,“这憨孩子,也老实过头了,晴空你帮他拿着送回他住的地方吧。” 晴空早就看不过眼了,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主子您才多大,偏叫别人孩子,可让人怎么说才好?” 晴空也没等清安回答,轻轻松松地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拉着行远的手走了出去。 清安一笑而过,说实在的,算算她前世今生的年龄,也有二十出头了,隔别人身上,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实在让她没办法装纯,还拿自己当小姑娘。 “霁月,把我们准备的米粮和白絮交给智海大师,回头和他们的布施放在一起做吧。” 霁月答应了一声,虽然不解,还是用心执行去了。 清安也知道自己这下手下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家不亲自出面料理布施一事,但对于清安来说,古家的名头已经够盛,并不需要布施救人这样的善行名声来锦上添花,她固然愿意私底下多做善事积德,但却绝不能给古家带来邀功谋取民心的嫌疑,就算只剩下一个主子了,古家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给人彻底掐灭古家香火的把柄。 跟皇觉寺的布施放在一起,以寺庙的名义布施,既救了人积了德,古家又不需担名声,这更能让人心安,且皇觉寺是属于皇家的地方,她的点滴动静都会落入皇家乃至皇舅舅的眼中,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给自己增加好感的做法,矫情点说,是不要面子,却能得了里子,她也不是全无收获。 清安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带着自己亲手抄写的九十九部佛经来到了威严的正殿,正是午时左右,香客极少,正殿里烟雾缭绕,檀香沉沉,有种超凡脱俗的静谧,庄严而祥和。 经历了庄周梦蝶般的人生,清安对这些神秘的佛道之说更是深信不疑,她虔诚地将佛经都供在了佛像前,跪了下来。 这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她不求父母来世如今生这般战功盖世,高贵无匹,但求他们能平平安安,幸福到老,就算不再是她的父母了,又有什么关系? 清安的性情霁月等人知之甚深,经过头几年的劝导失败,如今清安跪了一个时辰,霁月等人也不敢上前打扰,必须等清安跪足了时辰自己起来才行。 一个时辰后,早已错过了用午膳的时间,寺里的香客也逐渐多起来,不过到底是大雪压山的季节,出门礼佛的香客比往日少了六七成。 清安扶着霁月站了起来,双膝针刺般疼,她正准备回客院拿热水烫烫脚,却听得旁边偏殿传来一阵喧哗,还听到小行远奶声奶气的声音夹杂其中。 清安皱了皱眉,对霁月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霁月虽然担心主子,但偏殿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还听到行远带着哭腔的声音,她心里也怪担心的。 主仆俩走出了大殿,跨进偏殿,这偏殿几乎可以说是行远的师父慧空大师的地盘,除了他们师徒常驻,并没有其他和尚,小行远除了偶尔在熟客面前充当知客僧,以及和小伙伴们出寺玩耍,基本都待在他师父身边,跟着学习卜算。 慧空大师年近八十,须眉皆白,慈眉善目,那双沉静安详的眼睛藏在挂下的白眉中,透出睿智通达的光芒,他最善解签卜算,一日解签不超过九签,不重复为一人解签,且算无虚言,十分灵验,在京城达官贵人中名头响亮。 这会儿,他却被个满头金翠的肥胖贵夫人扯着袖子,不依不饶地指着鼻子大骂,要不是被那胖夫人带着的人阻拦,恐怕都要被打了——这胖夫人虽然无状,但当下人的总有机灵的,知道这是皇家的寺庙,千年古刹,不是一般的山野寺庙,里头的和尚们可不是寻常人物,容得自家夫人放肆。 “听你这老不死的秃驴胡龇,我女儿明明是富贵双全的命,你居然说她下半生穷困潦倒、乞讨为生,你安得什么心?你是什么东西,居然诅咒我女儿,别以为你是个和尚就能胡说八道,你给老娘等着,定然将你这秃驴弄到大牢里,乱棍打死,我倒要看看,是我闺女的命格贱,还是你这老秃驴嫌命太长!” 慧空却依旧平静庄重,仿佛遭遇这样窘状的人不是他似的,分外认真地道,“老衲乃出家人,至今已八十,平生解签无数,虽未悟得无上佛法,却不敢打一句俇语,女施主与其在这里与老衲辩白,不若回家多行善举,或能积德纳福,为令千金稍稍改变命运,阿弥陀佛,老衲本不该多嘴多舌,我佛慈悲,却不忍施主女儿落入那等境地。” 清安扶了扶额——呃,慧空大师这真的不是在火上浇油?唉,这些个世外高人,的确身怀俗人们无法理解的本事,但高人都有自己的怪癖,或者说,自己的坚持,就比如这位慧空大师,解签从无虚言,哪怕是下下签,差得不能再差的签,他也会一五一十地实话实说,完全不管听到签文的人的内心感受。 所以说,达官贵人对慧空大师,那是又敬又恨,敬他佛法高深,真能窥破天机,又恨他有时如同贴面无情的判官,无情地审判了自己的命运…… 这胖夫人状若癫狂,语气凶狠恶毒,清安却有几分理解她的心情,任谁本来怀着一腔美好的期盼为自己女儿求签,却求来了一番意想不到的糟糕预言,心情也不可能好得了。 不过,看到行远小和尚挺着瘦小的小胸脯挡在他师父面前,却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推推搡搡,脚都不能沾地了,很快就摔倒在一边,满脸又是害怕又是疼痛的表情,憋着嘴,含着两泡眼泪,要哭不哭的样子,清安就心软了。 说到底,咱还是得帮亲不帮理是不是? 清安含笑踏进偏殿,“这位夫人想必是初进京的,没听过慧空大师的名头?” 小行远看到清安,顿时那含着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淌了出来,一骨碌爬起来,撒着小短腿,扑到清安身边,拽着清安的衣角不放。 “古檀越……” 清安一眼看到行远胖乎乎的小手蹭破了皮,渗出了血丝,大眼睛里也透着恐惧,显然是被吓坏了,她面上虽笑意不减,眼底却已经一片冷然。 本来她还挺理解胖夫人的那片慈母之心的,可这种‘自己的孩子是宝,别人的孩子是草’的人,光是看她这番做派,就不是能惠及儿女的,有这样的长辈,她的女儿若后半生凄惨,也不是什么完全没可能的事情。 那胖夫人金鱼眼一瞪,气势汹汹地道,“哪里冒出来的贱蹄子,也不打听打听老娘的身份,就敢打抱不平?当心老娘连你一起打!” 清安几乎气乐了,这世上眼拙的人不少,可眼拙到连她的仆人都不如的当家夫人,着实少见,连她身边几个婆子看到自己这一身打扮,都惊恐地缩了回去,她自己居然没看出来,想必也不是什么出身大家高门的正经夫人! 她虽然只带了霁月一人,看似势单力薄,可光看她们主仆的衣着,便是她身边的霁月,穿着打扮谈吐也比寻常中等门户家的小姐强,更何况她这一身素服,用的是大内的缎子,头上戴的是内造的首饰,便是一方玉佩,一支绢花,都是寻常官宦门户找不见的精致珍贵,这胖夫人亦是满头珠翠华服,居然看不出她这一身玄机? 清安也不屑和她吵嘴,只一个眼神,霁月便明白过来,下一秒,便端出了侯门家主贴身大丫鬟的气势,傲慢矜持地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们郡主的名字?还敢骂我们郡主?是个敢作敢当的,你就在这儿等着,看是你把慧空大师送进大牢,还是咱们治你个冒犯宗室的不敬之罪!” 那胖夫人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霁月话里的意思,还要再骂,却被她身边的婆子下死命地抓住,在耳边嘀咕了几句,“我的好夫人,这人可真惹不得,您没听她说,这是位郡主,郡主娘娘!咱们大秦京城最有名最受宠的郡主便是靖安郡主,万一这位就是那位,咱们就完了,老爷也完了……” 胖夫人这次终于抓住了话里的重点,她顿时呆滞了——郡主,还是靖安郡主?真的假的? 一场口舌之争就此消弭于无形,要清安说,有时候以势压人,还是挺爽的,起码,干脆利落,没那么多扯皮麻烦的后续! 等那胖夫人领着下人灰溜溜地离开后,清安朝慧空大师点了点头,就准备带着行远离开,却被慧空大师叫住了。 “靖安郡主,你可记得,三年前,老衲曾为你算过一次命理,虽是襁褓里享富贵的命,偏偏却青年早夭,不得善终?” 清安心头一震,这事儿,她差不多忘了,不,更确切地说,是她强迫自己忘了! 对于慧空大师而言,不过是三年时间,对于她来说,却是隔了个被他一言说中的悲惨前世! 上辈子,她可不是享尽了荣华富贵,而最后,可不是十八而亡,死得凄惨又肮脏,哪里称得上善终? “按说,人的命格,从出生就定了下来,不会更改,可方才一个照面,老衲却发觉,郡主的命格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郡主不介意,可容老衲再为郡主算一次?” 第七十一章 批命 三年前那会儿,清安还没有重生,也是第一次随太后前来皇觉寺礼佛,太后特意为她向慧空大师求了一签,结果,却很让人震惊。 哪怕是求一支中签也好,可偏偏却求了一支糟糕至极的下下签! ——花龄夭折,早死横死! 自那以后,太后更是不允许清安单独出宫了,连古家的人都被太后疑神疑鬼地排斥在外,恨不得把清安圈养在慈宁宫里,哪也不去,谁也不见,生怕出一丁点差错,这也是前世清安活到十八,却没有出过一次宫的一个重要原因。 反而是清安,面上虽然认真,心底却并不很信服,只当是安太后的心,也温温顺顺地迎合了太后的所有举动。 及至她真的惨死,她都不太敢相信,她居然真的如此命运多舛! 这辈子,命运的走向发生了一个大逆转,她的日子越过越好,越过越顺利,这个内容不祥的批命也被清安有意无意地忘在了脑后。 现在,慧空大师告诉她,她的命格发生了改变? 有过那样匪夷所思经历的清安,没有人比她更笃信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了。 一直不敢想不去想的事,就在今天,被慧空大师无意中揭开了! 清安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大师,人的命格不是一出生就注定的吗?怎么会改变呢?” 慧空大师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老衲平生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也不知是福是祸所以才想请郡主再起一卦,解此疑惑。” 虽说慧空大师是得道高人,淡泊欲求,可还是脱不了“人”这个字,是人就有感情,这小徒弟行远可不就是他的心头宝,靖安郡主对行远关怀亲近,没有半点拿行远当小仆下人的倨高态度,他心中自然感念,也希望靖安郡主的人生能更幸福顺遂。 慧空大师的一番好意,清安当然不会拒绝,令晴空带行远去洗手上药,她自己认真地跪在佛像前蒲团上,接过签筒,眼下偏殿中也没有别人,清安便安下心来,一边闭眼祈祷一边晃动签筒,直到听见“啪”一声,一支签掉了出来。 紫黑的长签,签上朱红的三个字,上上签。 不管签文是什么,至少上上签三个字,让清安先松了半口气。 慧空大师接过,苍老的脸上便露出一股意外的神色,“这支签,老衲竟从未见过!” 这句话,顿时让清安等人都提起了心。 慧空大师默默卜算,半晌,睿智的眼中迸射出超乎寻常的光芒,他上下打量清安,似乎充满了不解,又仿佛透出了然,随即低头落笔,一挥而就。 签文曰:“蛟龙困鸾入末路,潜龙失凤易尊途,一朝脱去锁命局,龙凤呈祥照山河。” 清安拿着这支签文,整个人都呆滞了,更别提其他人了,跟在清安身边伺候的,可个个都能识文断字,自然也能看懂签文,关键是,这道签文实在太简洁明了,稍通诗文的人都能看懂! 这龙啊,凤啊,可不同寻常,她一个小小的郡主,怎么能摸到这样的签文呢? “这是凤凰涅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命局,郡主的命格果然变了,虽有波折坎坷,结局却是十全九美。上天有好生之德,郡主的父族主杀戮,凶气罩顶,因此血脉单薄,香火零落,但反过来看,杀人亦是为了救人,亦有解救苍生万万人积攒的功德,荫及子孙,郡主已经以古家的最后一支血脉抵了那血煞之气,未来定然福禄寿喜贵俱全,所余的那一点遗憾,却是天道的平衡,郡主但且宽心,多想无益。” 慧空大师仿佛知道清安在想什么,摇了摇头,伸手抚了抚额下的冉冉白须,神态安详,似乎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签文的人不是他一样。 “郡主的命格的确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还牵动了另外两位龙子的命运发生改变。您如今的命运,已经由寻常的富贵双全,一变为人间至贵至福,凤凰涅槃,不外如是。郡主也不必担心,您的死劫已过,笼在您命运上的那层血煞已经消弭无踪,将来定会幸福安康,只盼着郡主将来在其位,能心怀天下苍生,多为您自己和子孙后代积累福德!” 慧空大师的这番谆谆告诫的话,说得清安更是心惊胆战,脸色骤变! 清安不是寻常胆小不经事的闺秀,可还是被慧空这番话吓住了,她不但自己命运改变,还牵动改变了另外两位龙子的命运,龙子,天下除了皇子,谁敢自称龙子? 她心中甚至已经想到,已废太子萧玚的命运,可不就是因为她的插手而改变,如果照前世的发展看,他现在还好好地做他的太子呢,这一世,却早早就被废了,难道,他就是签文中的蛟龙?蛟龙非正龙,且永远也化不成真龙,更何况走入穷途末路的蛟龙?蛟龙困鸾,说的是她吗?前世,她的短暂人生,的确可以说是被萧玚给毁了的,可萧玚也走入了穷途末路,也就是说,就算她死了,萧玚也没讨得好? 还有一位……是潜龙……清安心里抖了一下,潜龙,这可不是什么皇子都有资格得到的称呼,这个称呼,潜龙出渊,便为真龙,在皇家,潜龙便是储君,是确定能化为真龙天子的储君! 照这幅签文上看,上辈子,她本该和真正的潜龙是一对,却被蛟龙困住身死,而潜龙易尊途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什么鸾、凤,更不是代指一般女子的字,她一个宗族凋零的孤身郡主,怎么会扯上这种造化? 清安的心里宛若一团乱麻,越想越不敢深想。 这道签文若传了出去,她恐怕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古家兵权引来的觊觎两年前被皇帝舅舅解了,可这道签文带来的麻烦,事关皇家乃至帝位传承,怕是舅舅都不会轻易放过! 她是不觉得自己有多重要,但她更清楚,有的是人会把这签文看得无比重要,对于想登上那人间至尊位的人而言,哪怕是一丁点帮他实现愿望的可能,也不会愿意放过! 想到这里,她蹙紧了眉头,压下了心头的不安,对慧空大师道,“靖安能不能请慧空大师代为保密?在慧空大师看来可能不算什么,但这道签文在皇家怕是不会那么容易被忽视,可我却不想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签文被人左右人生,我需要时间去安排,一点纰漏都不能出,请大师理解!” 慧空大师点了点头,“你放心,此签文批的是施主的命,如何选择也由施主顺心而动,老衲不过是个见证的,却无心参与进去。” 清安得到慧空大师的保证,心里总算安定了一点,她身边的人自然也听到了,但这些都是她心腹中的心腹,自然不会泄露出去,只要慧空大师不说出来,她就争取到了周旋的时间,她没有自信地觉得自己能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但能拖一刻是一刻。 她才和顾牧定了情,顾牧甚至都答应入赘古家,比起嫁入风起云涌、诡谲叵测的皇家,明明有一个两情相悦、简单幸福的未来唾手可得,她怎么能容许任何意外破坏她的姻缘和未来? 然而,沉思中的清安并没有发现,偏殿外,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树荫中潜伏了良久,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 京城东青龙大街靠近皇城的内城,一座恢弘的府邸中,外书房。 靠坐在太师椅中神态无聊的男人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双眼圆睁,英俊的脸上充满了惊讶怀疑,原本傲慢尊贵的气度都因为那过度的失态而消减了不少! “你没听错?”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间至尊至福?龙凤呈祥?开什么玩笑! 那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低声而清晰地道,“属下不敢欺瞒王爷,那慧空老和尚的批命,属下确定一字未漏!” “怎么可能,一个黄毛丫头,居然身负凤命?”那男人被这个消息彻底惊住了,在地上急促地来回走动,语气中充满不信,激动地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除了长得好看点,这丫头这么多年也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的……” 他不过是对那丫头有几分惊艳好感,又知道她前段时间才被人绑架过,看她独身前去皇觉寺,秉着一腔怜香惜玉的心思,派了几个属下暗中保护她,若是能因此和这丫头搭上并赢得对方的好感,也算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若是能让这丫头对他倾心,那就更好了,他只不过是抱着做了也没损失的心态关注这丫头,谁知却得知了这么重大的秘密! 这么巧合,若不是一切都是他亲手安排的,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整治他了,而事实却是这真的都是巧合,难道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那底下跪着的中年男人听了主子的自言自语,却在心里腹诽,若是没什么特殊的,您一个有正妃有侧妃的王爷,巴巴地让属下盯着人家保护人家,是想干什么? 不过,一想到自己听到的签文,中年男人也是心有余悸,想不到自己只是寻常的盯梢,居然会获知如此重大的消息,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虽然拔尖但也不会高出同龄人太多的小姑娘,居然会身负这等玄之又玄的命运,乍一听似乎没什么,但只要稍稍一深入分析——卧槽,一旦这个消息走漏,会引来怎样可怕的风暴?他居然都无法预测! 狠狠地把多余的情绪发泄了出去,男人才停下了脚步,神情勉强冷静了下来。,但眉梢眼角却还藏着那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惊喜,“你确定这个消息没有走漏?” 中年男人沉声道,“属下离开前,郡主已经将所有知情人封口,想必郡主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知晓这道签文。” 就冲这个,这中年男人心中就觉得靖安郡主不一般,换京城中任何一位贵女千金,发现自己居然是凤命,将来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态度也不会这么平静乃至于抗拒,只怕是欣喜若狂,恨不得告知天下! 说不定不等下山,这消息就会被传进宫里! 而靖安郡主这样的冷处理,不管是为什么原因,至少,证明她不是贪慕虚荣的女人,只凭这一点心态,就甩京城大半贵女几条街了,就是自家那位看似贤惠优雅的王妃,也未必及得上人家。 这么一想,对于自家王爷暗恋靖安郡主,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虽说年龄差在那里,可无论是容貌、品行还是才华,靖安郡主都算得是顶级的贵女,只可惜,自家王爷有正妃了,而战神的女儿,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妾的,更何况,人家还身负凤命…… 中年男人用眼角余光瞄了瞄主子,果然见主子那张傲慢尊贵的面庞慢慢地阴了下来——显然,主子终于也想到了此处,若相信这道签文的话,那么从签文内容考虑,既然靖安郡主得了龙凤呈祥的批命,就说明她不可能为妾,定然是嫁给了皇子做正室,娶她的那个人,就是下一任那个,而自家王爷,别说正妃,连侧妃嫡子庶子都有了! 这事实残酷地说明,自家主子不是上天选定的下一任真龙! 男人神情阴晴不定,半晌,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既然老天让我知道了这道签文,就定然不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身负凤命的女人花落别家!哼,我若是得不到,我这些兄弟们,谁也别想得到!” ------题外话------ 昨晚上家里臭宝在床上磨了一个多小时洋工都不睡,把了两泡尿,好容易等他睡了,夜里一点自己爬起来要尿尿,尿完躺在床上玩,快三点才睡着,然后尿床了,〒_〒,紫爬起来给他换裤子,垫褥子,他一直哭,一边哭一边睡,早上七点,他再次尿床,然后不肯睡觉了,唉,说多了都是泪,打他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过一晚上尿五泡,就喝了一瓶奶啊,紫简直崩溃了…… 第七十二章 噩梦 景帝七子中,如今唯有五子六子尚未成婚,端王是因为身体原因,迟迟不肯成婚,安王则是因为指婚的王妃出嫁前病逝,安王心仪此女数年,为此大受打击,执意要将人的牌位娶回来,因此与景帝也僵持了。 另外还有勇王,虽成婚多年,勇王妃却在挣命般生下勇王府唯一的嫡子后,缠绵病榻,如今已时日无多。 清安在把几个表哥掰着指头分析一遍后,深深觉得,自己大约是想多了。 不说她会将批下的命格死死瞒住,只考虑到几个表哥的现状,怎么想也不可能和她扯上关系! 萧珫,虽然野心勃勃,峥嵘初露,但他和顾牧关系很好,甚至还说顾牧曾拜托他照顾她,以萧珫的脑子,岂会猜不到她和顾牧的真正关系?而他和顾牧不仅是朋友还是表兄弟,就不信萧珫会不顾兄弟道义,强行掠夺! 至于安王,从来没听说他有上位的野心,好吧,看萧珫的表现,就知道这些皇子们表现在外的那一面十分不可信,可他为了心仪女子和舅舅顶上的名声已经传遍京城,这时候再和她扯上关系,那前面所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 至于勇王,倒是个棘手人物,可偏偏,勇王却真正是把勇王妃放在心里的,是皇家一对难得和睦恩爱的夫妻,勇王待勇王妃十几年如一日,府里那些个侧妃夫人侍妾完全就是摆设,府里四女一子也完全是出自勇王妃,这件事,便是太后心底也清楚,还和她感叹过。 这样算来算去,只要她的批命没有泄露出去,她还是能好好地安排自己的人生的,既然顾牧都答应入赘了,那这所谓的凤命大约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经过了几天的紧张慌乱,清安总算捋顺了思绪,这件事她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太后,舅舅,甚至包括顾牧! 前两位不说了,至于顾牧,不是她不相信他,只是立场不同,她更不想让他为难。 这几年的历练,让她不再像前世那么天真懵懂,结合前世今生的许多线索,她心里也隐约猜到,顾牧应该是皇帝舅舅的心腹手下,她也算是在皇家长大,对其中的一些暗里流传的小道消息也有所耳闻,也知道每一代皇帝手中都攥着两支暗势力,而其中一支就是她长大些后,皇帝舅舅派来保护她的影卫,而显然顾牧和影卫并不是一个体系。 那么,他应该就是属于另一支暗势力了,而且,冲他有资格直接面圣这点来看,他在这支暗势力中的地位定然也不低! 这样的暗势力,非心腹中的心腹绝对不能胜任,如果顾牧是皇帝舅舅的心腹,却知道她的批命,最终面临艰难抉择的便是他了。 清安本意自然是瞒着自己的批命,等到自己嫁给了顾牧,纵然别人再想使坏也没用了,然而从一开始,这签文就泄露了出去,却是她也始料未及的。 在山上的日子平平静静,清安来这里也不是游玩的,每日至少有半天是花在了跪经祈福上,另有半日抄写经书,也不过在傍晚时分出来走走而已,日子过得倒也规律。 京城里,却悄然传出一个诡异的流言,说古家靖安郡主命里带煞,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流言传出的来源不可考,但传播的速度却是令人瞠目结舌,转眼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就都听说了。 这个流言,自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按说靖安郡主虽然在贵族圈子里不可小觑,但毕竟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又没有父母亲族撑腰,本事再大,也是女子,并不值得人过分关注。 但关键就在于,她的父亲是大秦战神,是大秦边疆一道巍峨雄伟的保护屏障,古修明驻守边疆的那些年,是大秦百姓最有安全感的年代,所有人都觉得,有这个人在,自己就是安全的,家园就是安全的,这种信念存在他们心中,无比坚定。 古修明一死,大秦痛失战神,虽然表面上没有太大改变,但大秦子民心中的那道厚重的安全感也轰然倒塌,那种惶恐和痛心是无法形容的。 这就是传这道流言的人的恶毒之处。 克父克母的流言一传出,纵然靖安郡主是古修明的独生女,可人们的心总会有偏向,就算是再理智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去膈应,从而对靖安郡主的感官转淡。 靖安郡主一身荣华,可以说都是父母带来的,如果父母的光环不再加持在她身上,她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走向? 更别提流言还加了个“克夫克子”,这几乎就是绝了靖安郡主正常的婚嫁之路! 到底是谁这么恨她? 流言肆意地流传到第三日,影卫将这个流言报告给了景帝,不出所料引起了景帝的震怒。 “可查出源头了?” 影卫首领惭愧地垂下了头,这流言是一帮小乞丐传出来的,等他们查到小乞丐头上时,这帮二十多个小乞丐已经被人灭口,线索就此断绝! 这一回,就连景帝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牵连靖安的流言,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靖安的命格了,三年前他娘从皇觉寺失魂落魄的回来,告诉了他慧空大师给靖安批的命,他当时都傻了! 他恍惚间想起修明曾经告诉他的,古家世代主杀戮,杀伐过重,后嗣艰难,便是活下去的,都难得善终,比如修明自己,那么无所不能的强悍人物,也抵不过命运的捉弄,可他就是想破头也不明白,靖安一个小丫头,安静温顺,秉性纯良,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规范,会惹上什么不得善终的破事? 这几年他也一直在暗中留意,几次出事,都是有惊无险。 按说,这个批命应该没有人知道,否则就不会有这么歹毒的流言传出来,可是,景帝现在也不知道,批命和流言,哪个对清安丫头更不利了。 想到陷在江南险象环生的顾牧,以及朝堂上越来越紧张的争锋,景帝的面色阴了阴,“保护靖安郡主的人可有什么回话?” “没有,只说一切安好,不过……靖安郡主曾和慧空大师单独待过一阵子,属下等人无法探知他们谈了什么。” 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小消息,影卫并没有当回事,但现在京城中流言四起,他却忽然有种直觉,应该把这个小消息告诉主上。 景帝面容沉凝,斟酌了半晌,方道,“行了,下去吧。” 三日后,慈宁宫的那嬷嬷奉命给靖安郡主送新鲜的瓜果蔬菜,悄悄见了慧空大师一面,可惜什么都未曾探知。 清安知晓那嬷嬷临走前去见了慧空大师一面,心中并不意外,搂着来报信的行远的小光头,笑着把一顶刚做好的棉帽子给对方戴上。 诚王府中,诚王在书房办事,门口一个身段妖娆姿容艳丽的女人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去,被拦在了门外,守门的是王爷的贴身侍从,却连通传一声都不肯,这女人只好悻悻地放下食盒回去了。 书房内,诚王站在书桌旁,萧玮转着手中的扳指,俯视着桌上摊开的一副卷轴,画中淡淡几笔,绝色少女祈福时的虔诚纯洁便跃然纸上,萧玮盯着画中的少女,面容倨傲依旧,眼神却十分炙热。 书房门口的动静传来,他恍若未闻,哪怕那女人是他目前十分宠爱的侍妾,也未动摇他分毫。 “有了绝世珍品,谁还在乎这些粗糙赝品?”萧玮勾着嘴角,高傲而轻蔑地一笑。 那女人是诚王府的侍妾,诚王许久不曾入后院,引来了众女人的猜测纷纭,最终,这个受宠却不怎么聪明的女人被推了出来探风,却大跌面子,连书房门都没进去便失败而归,后院上下从王妃到通房都不禁噤声,知道诚王本性的女人们心里顿时明白了——此时此刻,她们的王爷,心情可不怎么美妙,她们没事最好不要去撞枪口! 果然,那个意欲闯书房争宠的女人,转天就被下令挪到了诚王府后院最冷的院落里,跟一群早就失宠的女人作伴去了。 舒王府规矩比诚王府松散,然而人心却比诚王府凝聚,舒王在王妃的伺候下,净面洗手,用了顿可心的膳食,在王妃隐晦娇羞的目光下,温柔地笑着承诺晚上过来,然后才回到前院书房,舒舒服服地窝在榻上,踩着汤婆子,抱着手炉,听属下汇报。 京城中最近莫名而起的流言,他也听说过。 说实话,所有皇子中,怕是只有他和诚王最关注,毕竟是关乎靖安郡主的,对于靖安郡主的心,他和老四都一样,只不过,老四将自己的一腔龌龊心思藏在高傲的外表下,他却从未想过掩饰,甚至对自己的王妃也做过暗示。 幸好他娶了个识大体的王妃,清楚地明白,一个背景雄厚的侧妃,固然可能影响到她在后院的地位,但在影响到她地位前,却更能帮助自己的丈夫更上一层楼,丈夫的地位上去了,她可不就跟着夫贵妻荣?至于之后和侧妃之间的交锋,那也要等眼前这时日熬过去再说。 至于老四那个道貌岸然的,哼,他甚至怀疑,这个流言就是老四放出来的,为的就是阻止靖安嫁人! 不得不说,舒王这回真相了。 萧玹容貌温文尔雅,虽不及萧珫出众,在一众兄弟中也排得上前三,且他情商极高,后院的女人被他调解得妥妥当当,真正是妻妾和睦,丝毫没有后院起火的隐患,而朝堂上更是长袖善舞,礼贤下士,因此很是聚集了一群支持他的人,所谓的三王党,可不比勇王和诚王势弱。 出了废太子一事,对于靖安郡主的归宿,他心中也有过推测,虽然古家兵符没了,可耐不住军中人情还在,他就不信他的好二哥和四弟不动心! 况且,靖安本身,也有让男人瞩目的资本,没见他那个清心寡欲的五弟都暗中倾心么?只可惜,清安似乎看不上他们任何一个兄弟,反而跟那个有名的纨绔小霸王顾牧混在一起,顾牧那小子,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 舒王心里有些酸溜溜的,面上却儒雅和煦依旧,温柔的人,通常心思细腻,舒王的温雅虽然有些是伪装,但伪装也需要基础,本性里,他也是温雅细腻占了主要部分,因此也格外心细如发,听到下属的汇报,忽然从榻上直起身来,面色中透出一点讶异。 “你是说,那嬷嬷去了一趟皇觉寺,还专门去见了慧空大师?” 连景帝都不知道,靖安郡主三年前的批命,在他的儿子当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不然,萧玚当初为什么敢那么猖狂地对待清安? 所有人都以为,只这一道命格出来,靖安郡主再得圣宠也有限,早逝,横死,哪个闺秀的命这么惨?若是能进东宫当侧妃,只怕太后也会很乐意,这种命格,总不能当正妃吧?好歹有皇家的气运镇一镇,说不定能改变靖安郡主的命运呢? 他们低估了太后皇上对靖安郡主的心,也低估了靖安郡主,所有,朝局变成了如今三王鼎立的局面! 舒王可知道,当初那道批命,就是由慧空大师做出来的。 “查,定要给爷查明白!” 清安不知道,京城窜起了对自己完全不利的流言,也不知道,同时间,由好几路人马开始查她,她陷在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无法苏醒。 血,遍地是血,蜿蜒的血溪在丛林中流淌,冲天的腥气化作了恍若实质的雾霾,将所有的惨烈困锁在凋零的树林中。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残缺不全,身中数箭,血肉翻飞,黑衣劲装锦边暗纹,破烂地浸在血污中,森冷陌刀血迹斑斑,丢弃得到处都是,断枝败叶东零西落,大片大片的枯草凌乱地伏在地上,枯黄被暗红的血锈取代。 熟悉的装束,甚至其中还有熟悉的面容! 清安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反复蹂躏,痛得喊都喊不出来,她似乎在这尸山血海中奔跑,仿佛在找着什么,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恐惧到极致。 “没有,这里也没有,不是他,不是他,他在哪?” 跑啊跑啊,丛林在倒退,视野逐渐开阔,血腥味如附骨之蛆,始终在鼻端若隐若现,大片的枯黄暗绿蓦然后退,露出一大片铁灰色阴沉的天空,一道仿佛拖出来的成人腰粗的血痕,从清安的脚下,延伸到了那丛林的边缘,消失在看不见的峭壁下…… “不——” 清安一声尖叫,蓦然惊醒,额上一片冰凉,冷汗涔涔。 第七十三章 恩情 数日后,皇觉寺内又来了一行贵客,舒王和诚王携家眷前来,一个说是为家中孩子祈福,每人点一盏长明灯,一个则是奉母妃之命前来供奉佛经。 两方人马相遇在山下,干脆便结伴而行,一路谈笑风生,兄友弟恭,和谐无比,两位王妃也是把臂交谈,妯娌情深。 进了皇觉寺,两家人才分开,分别住进了早已安排好的院子。 舒王妃亲自捧着锦帕热水,为舒王细细擦洗一番,然后才收拾自己,约莫两刻钟,夫妻两人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出现在外间,带来的下人也早就将房间收拾妥当,点上了炭盆,屋子里熏得暖烘烘的,桌上摆放着热茶和点心。 “想不到山中如此清寒,倒是我考虑不周,让王妃受罪了。” 舒王捧着茶碗,一口气喝尽半盏热气缭绕的茶水,只觉得冰凉的胸腹间骤然升起一股温热之气,偎贴至极,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他一个大男人都有些不耐这山中的气候,王妃一向体虚,只怕更加难受,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歉疚,就因为他的一时心血来潮,阿霓便毫无怨言地放下府里的一切,不顾身子虚弱,随自己胡闹,到底是自己的不是。 舒王妃楚霓乃是真正的名门贵女,国公府嫡长孙女,可以说是景帝几个儿媳中出身最高的,难得的是气度端雅含蓄,并不盛气凌人,生得细眉淡目,五官恬淡而蕴着一股子温柔亲切,论姿色是妯娌几个中垫底的,然而这股温柔内秀的气质,以夫为天的恭顺,以及温婉大气的为人处事,却令她在宗室中人缘最佳,就是与舒王争锋的勇王、诚王内眷,在他身上也挑不出半分不是。 康王就不止一次冲景帝嘀咕,怎么不把这位指为太子妃。 其实景帝心中也纳闷,他给儿子指婚,当然会事先调查清楚这些贵女的人品秉性,这楚霓在闺阁中名声寻常,不功不过,更有一个出类拔萃的继母所出之妹,才貌双全,将她压得没半分光彩,只得一个敦厚寡言的评语。 景帝在她和她继妹间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继妹因为名声太盛,过犹不及,被景帝压下,而将她指婚给了舒王,多少也有借着她高贵身份补偿舒王的意思,楚霓的父族虽然对她不及继妹,但也不至于苛刻,母族亦不是平庸人家,对这个独女留下的外孙女十分看重,就冲这个,舒王娶了楚霓,便一下子笼进手两大世家,改变了自己势弱的局面! 也因此,舒王格外看重王妃,而楚霓嫁给他七八年,不但生了两子一女,其他方面更是从来不曾让她失望! 此刻,感觉到舒王话语中饱含的歉疚,舒王妃莞尔一笑,细致清淡的眉目也因此漾起一波别样的风采,仿佛整个人一下子就鲜活了。 “爷说得未免太见外了,你我夫妻一体,难道只能同富贵不成?再说,爷这大冷天的愿意带我出门,我心中只有欢喜的,能光明正大地出门赏玩,这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儿,又哪里是受罪?” 舒王听了王妃的话,心中的褶皱被慰烫得服服帖帖,十分舒坦,这就是他的王妃,教他怎么能不敬爱呢? 他优雅温润的眉宇间显出一抹笑意,抬眸看了看舒王妃,眼神意味深长,“今儿你和弟妹交谈,可听出什么没有?” 舒王妃也饮了小半碗茶,余下的捧在手里,神情间透出一抹思索,慢慢地道,“只是闲聊,也没聊什么话题。弟妹神态内敛,隐着几缕闺怨忧愁,不似以往张扬明快,言语间透出几分四弟最近心情不好的猜测,弟妹的意思是,四弟心中有人,或者在外面有人,其余倒霉透露什么。” 舒王眼睛微微一亮,含笑道,“果然如此。” 舒王妃奇道,“果然什么?难道爷知晓四弟的心上人身份?” 舒王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微微一笑,“这几日且麻烦王妃,多和四弟妹谈谈,也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哦,听说靖安郡主也在皇觉寺,太后心中一直牵挂着这位表妹,王妃不妨走动走动,照顾一二,便是太后知道了,也只有欣慰的,不会责怪你多事。” 舒王妃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心底却也没什么不快,她沉静地点了点头,笑容含蓄得体,“爷放心,表妹一个人在此祈福,好不惹人怜惜,我心里也想着亲近亲近,尽一份心意。” 这厢舒王和舒王妃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妥当,夫妻间气氛十分融洽。 那厢,诚王和诚王妃之间的气氛就没这么好了,诚王妃出身勋贵豪门,容貌艳丽无双,当年嫁给诚王,也颇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好日子,大约是被那段成双成对的好日子迷了心,竟是再也看不惯其他诚王后院的其他女人,因这一点嫉妒之心,闹了许多事,夫妻俩渐行渐远,无奈诚王却不似舒王温和体贴,打小就被淑妃宠大的诚王,哪里会被女人束缚?下狠手收拾了诚王妃几回,自此诚王妃便消停了,王妃都消停了,其他女人更加不敢狠闹。 哪怕这会儿诚王妃的心里酸苦难当,也不敢在诚王面前流露分毫。 明知丈夫心中有了人,明知丈夫是拿她做挡箭牌,上山来看别的女人,她却不敢有半分不满,反倒要为丈夫遮掩,想起同行而来夫妻和睦的舒王夫妇,诚王妃不免暗自垂怜。 诚王懒得看诚王妃的脸色,他上山来本就别有目的,哪里还顾得上去揣摩诚王妃的心事?甚至心底还有那么一些不满,不满这个不识大体的女人占据了自己正妃的位置,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殚精竭虑地思考其他不是很有把握的法子,才能达成目的! 想到那道签文,他心头就是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即便见到那个人! 他哪里还会记得,当年指婚诚王妃,却是他和他母妃千挑万选,家世、容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他甚至偷偷见了闺阁中的诚王妃一面,这才心甘情愿点头答应的,根本与人无尤! 诚王很快便出了院子,往寺里看似闲逛,却在寻找与清安偶遇的机会,谁知转了半下午,别说清安了,连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没见一个,不由得悻悻而归,十分不满。 舒王听手下汇报了诚王的举动,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轻蔑,若不是背后有淑妃撑腰,凭四弟这种连掩饰自己情绪都不会的性情,还想和他争锋,当真是可笑至极! 头天晚上,舒王妃给清安送了帖子,第二天,舒王妃便起身拜访,谁知到了清安的院子,却被歉意地告知清安偶感风寒,不便见客。 古家的众仆虽然态度谦卑恭敬,但拒绝的态度很坚决,舒王妃自然不能以看病的名义硬闯,只好退了出来,回头告诉了舒王。 这里舒王妃碰了钉子,让舒王夫妇心生疑虑,那边诚王更是连机会都没找着,根本就见不到清安,自家王妃也不给力,不肯前去拜访,不由得怒气大炽! 很好,既然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爷就不信,你敢直接拒绝爷! 诚王刚发了狠心,便从属下那里听到意外的消息,“你说什么,靖安郡主下山了,不知去向?” 饶是诚王做了万千猜测,也绝对没想到,清安居然根本不在寺中! 这下子,他这一番兴冲冲进山的姿态,简直就成了一种笑话! 舒王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诚王,他虽然没有用属下直接探听靖安郡主的动静,可只要盯着诚王,什么消息弄不到,然而,当他得知靖安郡主消失不见时,他却不同于诚王的勃然大怒,而是产生了点不祥的预感。 他也顾不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蝉都不知去向了,螳螂正怒火冲天,他这时候凑过去别说捡到什么便宜,别引火烧身就不错了,舒王是个冷静理智的,当机立断,第二天便带着家眷下了山,让王妃带着众人去温泉庄子小住几日,自己则快马加鞭进了京,直奔皇宫! “你是说,你去皇觉寺祈福,让王妃拜访安儿,却发现安儿不见了?”景帝神情莫测地看着底下的三儿子。 景帝固然喜怒不形于色,但萧玹多少还是看出了一丝蛛丝马迹——从那难掩疲倦的神色中,萧玹居然察觉到一丝意外的平静,仿佛对靖安郡主的去向心中有数似的。 萧玹垂下了头,心念飞转,嘴里却诚诚恳恳地道,“正是,儿臣心觉不妥,也曾想着,表妹的行踪是不是禀报过父皇和太后,但儿臣又怕是自己想当然,误了找回表妹的最佳时期,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京禀告父皇,毕竟其中关系到表妹的安危,若儿臣所为是多此一举,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多跑一趟腿,可凡事只怕万一……” “不错,你的想法很对,”景帝点了点头,“老三这几年越发长进了,等翻了年,内务府便交给你吧!” 萧玹一下子就愣住了。 虽说两年前他就被分进了内务府,总管着十三司中的三司,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管三司和总管内务府根本不能混为一谈,父皇真的放心将整个内务府交给他? 瞅着萧玹恍恍惚惚的背影彻底消失,景帝终于揭下了镇定的面具,颓然坐在龙椅中,儒雅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痛楚。 儿子深陷江南,生死不明,他心急如焚,却丝毫不能表现出来,只怕他露出一丝不确定,儿子就真的没有活路了。而疼爱的外甥女之所以消失不见,根本不用查,他也知道,她是下江南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儿子出事的,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们压下所有明剑暗箭,等那两个不省心的,平安归来…… 但愿,但愿安儿能把那臭小子带回来,不求毫发无伤,只要,只要能保住一命就好…… …… 京城发生的种种,清安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从京城通往江南,有水路和陆路,走水路显然行不通,走陆路,凭清安那才练到初级的马术,可算是吃足了苦头,每天停下来都要龇牙咧嘴地涂上厚厚一层药膏,尽管如此,她还是半天也不敢耽搁,一路飞驰。 沿途日夜不停地赶路,不断地有各种消息涌入她的耳中,让她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 江南官场,正经历着一场山崩海啸式的狂潮! 被暗杀的江南总督,抄家的江南九府巡按,还有南华州知府、江南织造、盐运司、通政司、通判、江南绿营等等,统统迎来了一场大清洗! 此次前去江南的负责人明面上是景帝的心腹,王敬年大人,赵穆将军,而顾牧并没有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江南,因此所有传来的消息中都不包括顾牧,如果不是顾牧亲口告诉她去了江南,她都以为他根本不在这里,雁过留痕,可他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越是这样,清安的心沉得越厉害。 简而言之,顾牧失踪了。 清安怕,很怕,血腥的噩梦直接将她推到了前世那无法自拔的泥潭里。 前世顾牧的惨死,仿佛诅咒一般缠绕在她心间,她也不是没做好准备,截留媚娘和安北,不就是为了在江南发展势力,她并不求势力发展的多大,只是希望能在恰当的时候,给予顾牧一点帮助,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布置好,顾牧就失踪了,她恨不得一夜千里,下一瞬就来到顾牧的身边。 总有一种感觉,如果她不快些见到顾牧,就会永远失去他了。 日夜不停地赶路,本来一个多月的路程,硬生生被压缩到了二十天,总算赶到了南华州的边界,高大而有别于北方厚重的城墙近在咫尺,然而,清安却没有率领众人进入南华州城门,转而向南华州西南方向而去。 余下众人自然是以清安的意志为准,二话不说便跟了上去,本来这一路他们也不是为了游玩享福的,分明是有重大紧急的事情要办,何况主子一个弱女子都拼命了,他们身为下属,又怎好偷懒? 清安绝对没想到,她这一路不怕苦不怕累、果决明断的作风,反而为她赢得了府中众退役将士的敬重和忠心,强者,无论是身体强大还是心灵强大,总是会得到旁人的崇拜尊敬! 南华州城外散落着连绵茂密的山林和大大小小的村落。 清安等人沿着官道,策马直奔山林区,时值初冬,冷气嗖嗖,阴寒浸骨,山里尤其阴冷,丛林里多半是枯草黄叶,也有三两棵岁寒而不凋的松柏等常青树,却比春夏秋好走了许多。 就仿佛有神明暗中保佑一般,清安本打算花费几天时间确定噩梦中的地点,谁知攀上的第一座山林就熟悉得令她心悸! 还有那股子盘桓不去的血腥味,经山林里*的粗枝烂叶一沤,气味格外难闻。 “主子,小心点。” 古达,古三的义子,古家这一代名为护院实为暗卫的首领,领着精挑细选出的三十名兄弟,跟着清安一路,几乎不曾出一言反驳清安的种种安排,但到了这里,他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拦住清安。 ——那林子里,他闻到了人血的腥味,以及尸体*的气味。 “这里面似乎不妥。”古达轻声道。 清安目光直直地看着一根从树梢上垂下来的破布条,半晌,干涩地道,“我知道,我必须要去查查看。” 清安越是往里走,越是神情惨淡,嘴唇颤抖,几乎有些立不住了,一直找到梦中出现的那条鲜血拖出来的凌乱小道上,清安浑身一震,几乎支撑不住,流云和飞雪不得不上前扶住清安。 “郡主……” “走,扶着我,往那边走!”清安对两人的欲言又止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直接指着方向命令。 流云和飞雪无奈,只好沿着清安指出的方向,扶着清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山坡处走去,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山坡尽头—— “那是哪里?”清安面无血色,唇色惨白,一眼看去,整个人已经如风中飘絮,十分勉强了,但她眼中的神采却越发璀璨,璀璨而凌厉,一往无前,锐不可当! ——袅袅炊烟从山脚下升起,灰扑扑的房屋,在青山碧树间若隐若现! 明山脚下,是一个不大的村庄,大约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其中靠近村尾处,有一户竹篱茅舍的人家,家中唯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南方地主豪强云集,大量的土地也都集中在他们手中,流落民间的土地本就稀少,因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明庄的人二十几户人家,不过只有三两户家中有些薄田,自然也只能靠着明山生存,多数家里都佃上几亩田地细细伺候,混个口粮,而主要的大头,则是家家户户的壮丁都去当猎户,平日里结伴进山捕猎,山鸡啊,兔子啊,小鹿啊,野山羊啊,好在明山没有大型猛兽,老虎狮子豹子都不见踪影,顶天了生几窝野猪就不得了了,虽则日子也过不丰裕,也能勉强糊嘴。 平日里,兄长负责打猎养家,妹妹则在家中缝缝补补,种上几分菜地,日子过得清贫而安然。 这些天来,家里的氛围有些古古怪怪的,兄长长栓也没出门,在家里砍了些竹子编筛子筐子,妹妹则整日缩在屋内,也不出门。 长栓编好了一个竹筐,坐在门槛上发呆,见妹妹杏儿走了出来,一把拉住,压低声音问道,“那人可醒啦?不是什么罪犯流窜到咱们这里吧?” 妹妹杏儿今年大约十六七岁,皮肤微黑,大眼睛挺翘鼻小嘴儿,五官底子却生得不错,她眨巴着一双春情荡漾的明亮杏眼,双颊微红,使劲挣开哥哥的手,才斜着她哥哥道,“哥哥真会瞎说,看那人的穿着打扮,哪里像是坏蛋啦?你别挡着我,我去给他烧点热水。” 长栓是个憨厚的,被妹妹一抢白,讪讪地退到一边,让妹妹利落地跨了出去直奔厨房,一会儿功夫,拎着一壶热水又钻了进去。 长栓非常担心,他虽然没念过书,但孤男寡女待在一个屋里不妥当还是知道的,可面对一直都当家作主的妹妹,天然便气弱了,到底说不出什么硬气的话。 屋子里,杏儿盯着躺在床上的年轻男子,双眼放光,神情迷醉——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呢,简直比戏文里说的那些王孙公子都好看,都说村那头的朱秀才长得好气度好,她却觉得,朱秀才若是跟眼前这个男人一比,那简直是黑乎乎的油灯和天上广寒宫的差距,根本没有可比性! 也不知道……不知道他成亲了没有,哥哥救了他一命,就相当于她救了他,戏文里不是说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嘛,她也不贪心,非要做他的正妻,不过,凭她的救命之恩,一个二房应该是没问题吧! 嗯,等他醒了,让哥哥问问他! 就在杏儿胡思乱想的时候,床上的男人眉头微微一动,流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长而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第七十四章 拦截 “我们下去吧!”望着山坡下方不远处的村落,清安压抑着心口的激荡,淡声开口。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她绝对不相信自己真有这样的运气,第一个选择就能找到顾牧。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远处青山凝固了大片的黄,近处山坳里的小村落显得格外静谧,如同一幅工笔精雕细琢的画儿,清安一行的到来,顿时打破了这无比和谐美好的气氛。 虽然一路风尘仆仆,可清安等人依然让村口石墩旁干活的村民们看呆了! 看看,那束发的发冠怎么那么漂亮?那衣服居然滑溜溜还放着光,还有那皮毛大氅,比城里皮毛店中挂着的那些闪亮顺滑多了,那种皮毛他们一辈子都买不起一件,何况是这些人身上穿的这种,看着就让人移不开眼! 还有,这一个个长得,简直跟天仙下凡似的,真是太好看了! 南华州是富裕的鱼米之乡,南来北往,达官贵人,盐商豪富,物资充裕,这些周边的村民们虽然日子穷困,倒还过得去,见识也比那些深山老林的好许多,起码,没有被清安一行吓得话都不会说,反倒第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 “快看,金簪子,那是金簪子吧?” “金簪子算什么好东西,快看那人的玉佩,听说那些有钱人都不稀罕金的,稀罕什么玉簪子玉佩……” “放屁,还在这磨嘴呢,一个个都不怕死,没看到这些人拿着刀剑嘛,谁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还不快去找村长!” 其中一个人稍微有些见识,飞快地带着人缩到墙根,谨慎地看着清安等人,其他人也恍然大悟,其中一个腿脚快的连忙跳起来就往村子里头跑! 清安并没有阻止,她原本也不是来找麻烦的,她在村口站定,冲那个第一个注意到他们带着武器的中年男人招了招手。 那男人又是迟疑又是害怕,却不敢拒绝,磨磨蹭蹭地挪到清安面前,只觉得眼前这个看着不大长得好看的年轻人,眼神真可怕,黑黝黝的看不到底,跟山那边的万丈深渊差不多,他双腿发软,几乎就想当场跪下来。 清安尽量和颜悦色地道,“我问你,你们村子,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生人进入?” 那人战战兢兢,慌忙摇头,“没有,没有!” 清安蹙了蹙眉头,那人心头狂跳,生怕清安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却听清安问道,“你仔细想想,我朋友便是在此地消失,你没有见过,你们村子里的其他人家呢?你去打听一下,你们村有几户人家?” “二、二十一户!” 这人打听有多少户人家干什么?难道,难道这人是要屠村?他们是水匪吗?不对,水匪哪能长这么好…… 男人一边回答,一边胡思乱想,越想越是恐惧,他虽然见识比其他人好些,但毕竟有限,这时候,已经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行。 清安眼见再问下去,这人就得昏倒了,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从流云那里扯出一张百两的银票,又拿出一个十两的银锭,在手中抛啊抛。 这一招利诱十分有效,果然,抛了一会后,那男人尽管还是满心害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银锭吸引了,眼睛直随着银锭转——他这辈子,见过铜板,还在村长那里见过一次碎银块,除此之外,连饮食都少见,更别提这么齐整这么闪亮的银锭了,实在是让他大开了眼界! “你仔细回想回想,最近你们村子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若是回答能让我满意,这银锭就就归你了,还有,你帮我问问其他人家,只要认真回答了我的问题,每户便赏五两银子,若是能提供线索,再多赏五两,如何,做不做?” 有了动力就是不一样,那男人连忙点头,只是说几句话就能得到那么一大笔银子,傻子才不干?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记得,大概是三天前一个晚上,山上十分热闹,喧哗了好久,我们村里的人都猜是不是两个大家伙在斗,后来第二天没了声息,我们怕那大家伙打赢了,会来祸害村子,也不敢上山,所以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我们也不知道。不过,我,我马上就去问,兴许有别人知道也说不定。贵人,这银锭真的归我了?” 清安点了点头,“放心,我说话算话,你受点累,跑跑腿,银子自然比别人多些!” 这男人布满风霜的脸上顿时绽开了一个开怀的笑,也顾不得再啰嗦,飞也似的往村里跑,清安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流云连忙跟了上去。 那几个躲在墙根不敢动弹的村民满眼羡慕地看着跑进村子里的男人,那亮闪闪的由你定他们当然也看到了,啧,柱子家这是走大运了啊——不过一想到自家也能得到五两的赏银,大家也就不再嫉妒眼红,跟着欢喜起来。 其中一个胆大的,试探着站了起来,往这边小心小心地推了几个粗糙的小木凳,清安也不拒绝对方的好意,坐了下来。冲他点了点头,“多谢。” 那人顿时露出欢喜之色,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却也说不出别的,不过随后他就左顾右盼,十分神气,仿佛能跟清安他们搭上一句话很了不起一般。 村子里到底人少,不一会儿,那男人便连同一个面容拙朴的中年汉子返了回来,指着清安等人道,“村长,在那里!” 两人身后的流云向清安使了个眼色,清安心头微微漏跳了一拍,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有些害怕,不知道流云带回来的,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若是坏消息……不,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思忖间那男人和村长也走上了前,村长到底比普通村民更多几分见识,一眼看到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清安,二话不说就向清安跪了下来,腰弯得几乎碰到了地,“草民见过贵人,贵人到村里来,是有什么吩咐?” 不用清安说什么,古达便上前将人拉了起来,感受着手底下瑟缩颤抖的身躯,古达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怕,主子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便是!” 那村长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也不敢直视清安,只重复道,“您吩咐,您尽管吩咐!” “我一个朋友前两天上山打猎,失去了行踪,我沿着他留下的记号,找到了你们村子上方的山坡,却没找到他,我怀疑他是不是被你们村子的村民救了,这两天你们村子有没有村民上山?” 村长比那中年男人谨慎些,没有立即回答清安,而是认真想了想,这时候,跟在他们身后躲躲闪闪的村民中,一个中年婶子小小声地道,“那个,村长,长栓前天好像上山了……” 村长被这一提醒,顿时响了起来,“对对,我……草民差点忘了,长栓是上山了,还跟草民打了招呼,因为头天晚上山里闹的动静太大,大家都不敢动弹,所以他只能一个人,草民还让他别进深山,怕他出事,不过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草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救人。” 这时,跟在两人身后的流云,不紧不慢地问道,“大叔,那个长栓家,是不是住在村尾那个茅屋?周围是不是就他一家?” 村长点了点头,不明白这个天仙样的闺女怎么知道长栓家住哪,茫然地回道,“就是他家。” 流云心中有了数,走过去低声对清安道,“主子,这户人家有点猫腻,之前那大叔去询问的时候,这户的家主眼神躲躲闪闪,似乎透出几分心虚,没怎么说话,前后回话都是由屋子里一个年轻姑娘说的,那姑娘说是没看到,声音也有几分虚,奴婢觉得,这户人家有问题!” 清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将银锭扔给了那起先回话的中年男人,又从古达那里要了个五两的银锭,递给了那个中年婶子,然后才将银票递给了村长,“这是一百两银票,是我之前答应给村民的赏银,劳烦村长安排一下,去城里古记钱庄兑换——这银票上有标志,去其他钱庄兑换不出来,且这兑换也有日期限制,错过了日子,这银票便只是一张废纸,村长可记住了?” 村长叫她这一强调,顿时紧张起来,打定主意下午就去城里兑出来! 请安对他的表现也十分满意,她这纯粹是打个时间差,倘若让人通过这张银票顺藤摸瓜到她的身上,那后果不堪设想,而古记是她的产业,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等那些人察觉出来,她也早就离开了。 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清安等人便出了村子,飞雪有些不解,“主子,我们这就走了?” 清安摇头,凝目沉思了一会,然后道,“咱们去后山旁等一等!” 至于等什么,听了流云带回来的消息,大家心中也有些猜测。 一行人悄然转到村子后山处,隐在粗壮繁茂的树丛中,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三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村子里出来,艰难地往山上挪去。 “两位,这是我朋友,且受伤如此之重,你这样拖着他行走只会加重他的伤势,你到底是想救他,还是想谋杀呢?” 长栓兄妹正一人架着一支胳膊,拖着昏迷不醒的年轻人闷头往前走,猛不丁听到一道清灵悦耳却充满冷意的声音,两人吓了一大跳,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眼前闪过一道身影,迅捷如电,两人只觉得手中一轻,架着的人已经不见踪影,而他们自己却失去重心,“扑通、扑通”一前一后摔倒在地! 第七十五章 得救 古达撑着顾牧,清安迅速上前一把抱住,缓缓将人放倒,流云最是知机,已经在地上铺了清安的大氅,顾牧倒下的身体正好落在大氅上。 一行三十多人,有条不紊地忙着,一个都没有看向那对摔在一起的农家兄妹! 谁都不知道,表面沉着镇定的清安,内心早已波涛汹涌,被噩梦般的现实冲击得几乎要撅过去,若不是一口气强撑着,她只怕就倒下了。 ——顾牧的伤口,和上辈子听说的一模一样! 此时的顾牧,头发枯乱,双目紧闭,脸色灰白,双颊瘦得完全没了肉,凹陷了下去,就仿佛是一层皮覆在头骨上,昔日的男色减得还剩一成都不到,倘若不是虚弱至此,以顾牧的颜值又怎么会让杏儿只是觉得好看? 他浑身伤痕累累,最可怕的是,他的胸口有一道几乎是横劈下来的伤口,好似开膛剖肚般血肉模糊,包扎着他自己的外衣撕成的厚厚布条,被血染得层层通红,有暗红的血渍,还有鲜艳刺目的血色,他的嘴唇已经完全变白,几乎看不到一点血色了! 即使那俩兄妹有可能是顾牧的救命恩人,清安还是按捺不住心口陡然升起的戾气,恨不得将这两人弄死! 就为了那么点私心,就忍心把伤势如此之重的人从床上拖起来,如果他们是追杀的仇人还罢了,可他们明知道是友非敌,居然还这么不管不顾! 清安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滚了出来,压抑的哽咽声如同受伤的野兽,绝望又凶狠,她从来不知道,亲眼看到顾牧伤成这样,她会如此痛彻心扉! 她哆嗦着嘴唇,伸手往顾牧的鼻子下探了探,若有若无,如果不是她屏住呼吸去感受,几乎都感觉不到。 谢天谢地!她几乎要感激老天爷了! 别说清安了,就是她身后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看到了顾牧的伤势,也是红了眼圈,走时还活蹦乱跳的人,如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受不了。 “主子,这里并不安全,我们还是早点离开为上!”古达经验丰富,一看顾牧这样儿,就知道是中了埋伏,说不定那要害他的人还憋着后手,他们这一行虽然有三十多人,几乎都是好手,但也不能托大。 那边流云已经利索地从包袱里翻出一个玉盒,打开,从那根儿臂粗壮四肢清晰至少有五百年以上的野参上掰下一根胳膊,递给清安,这是清安临走前特意带上的,果然起了作用。 清安也没时间顾及什么男女大防,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嚼,又转而塞进顾牧的嘴里,旁边众人看了权当没看到——都伤成这样了,不弄点好东西吊着命,又怎么经得起长途奔波? 谁都知道,他们家郡主心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再也经不起丝毫刺激了,万一这顾二公子出了事,只怕他们家郡主也得跟着出事! 古达对这个已经预定的姑爷还是有几分敬意的,条件如顾牧且愿意入赘古家的可不多,且又是郡主的心上人,这个要是死了,古家还不知道能不能盼来另一个,就冲这个,说什么也不能让顾二公子出事,他们这行人暗地里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他们死了,也不能让主子和顾二公子少一根毫毛! “主子,这两个人怎么办?” 古达上前去轻踢了长栓一脚,长栓也算是个好兄长,早在两人摔倒时,就把妹妹护在了身后,被古达踢了一脚,动也不敢动,就那样生生受着,生怕一个躲闪,露出身后的妹妹,让妹妹遭了罪,这帮子人一脸杀气,还带着刀剑,肯定不是好人,万一看上了妹妹,可不把妹妹糟蹋了! 也不怪长栓这样想,杏儿虽然是个乡下村姑,但颇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清水出芙蓉之美,别说在他们村,就是在整个镇上也是排得上号的美人,甚至还跟着兄长认识了几个字,在乡野也算是比较优秀的女孩了。 这哪个地方都有不太平的,对于平头百姓而言,地主豪绅、水匪强盗都是惹不起的人物,杏儿的容貌在清安等人看起来不算什么,但长栓却很害怕这群人会伤害到杏儿,他们前村一个长得还不如杏儿的姑娘,不就是在去姥姥家的路上被土匪糟蹋了么? 杏儿虽然躲在长栓身后,也吓了个够呛,但她比自己兄长强,还能稳定情绪,悄悄去观察这群人,自然也听出了古达的语气虽然充满轻视,却没什么恶意,心中就是一松,看来,这群人说是那个公子的朋友,不是骗人的! 她眼珠一转,觉得自己是不是能要求些什么。 清安漠然地看了两人一眼,“给他们五十两,权作谢礼,等长风醒了我再和长风商量。不过,这救人的事儿,让他们最好忘记,一个字都不要在人前提,否则,招来了什么灾祸,谁也救不了他们!” 若是让那些人知道这兄妹俩坏事救了顾牧,只怕这两人会被啃得渣都不剩,连顾牧都敢说杀就杀,在这些人眼中,两个村民乃至于他们一个村子人的性命,压根就不算什么。 长栓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多少有几分见识,听了清安的话,只差没吓尿,他本来救人全凭一时的善心,没想太多,结果妹妹一看到他救回来的人就连眼睛都不会转了,恨不得黏在这人身边,他心里就有点后悔,生怕引狼入室,如今更得知这人说不定还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就恨不得从来没生过那点善念,巴不得摆脱了这个人,能有五十两的银子,简直是意外收获了,他打定主意,拿到银子,立刻就带着妹妹去镇里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再说。 但长栓这么想,奈何他妹妹并不配合。 “——可是,那位公子之前醒过一次,得知我救了他,他向我许诺,说要带我回去,纳我当二……当妾。” 杏儿眨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绞着衣角,怯生生又充满娇羞地道。 她话音刚落,场面一下子安静了。 清安眯了眯眼睛,古达嘴角流露出一丝讽刺的笑,至于流云飞雪,简直被这傻大胆的姑娘惊呆了。 她哥长栓一下子气急败坏了,“你闭嘴,瞎说什么?” 她却是不怕她哥的,理直气壮地道,“我没瞎说,明明是这位公子答应我的。” 反正这公子伤得这么重,暂时也醒不了,等她先跟着他们,进了他家的门,再撵她出去,她就拿救命之恩换留下来的权利,只要她能留在这公子的身边,好好伺候着,早晚能得宠! 杏儿在心里喜滋滋地盘算着,在她看来,眼前这一看就是领头的少年,大约是公子的朋友,长得也十分好看,可是吧,太瘦弱了些,比自己看起来还小,她当然不至于看上对方,但看这人的通身气派,就知道,公子的出身想必也很了不起,非富即贵,谁见过富家公子和平民百姓交朋友的? 也是清安气质太清冷入骨,且威严自持,纵然是扮成男装有些阴柔,但被那股子冰冷的气质和上位者的凛然威仪一冲,若不是江湖经验十分老道的,还真没人察觉她女儿身的身份。 清安现在心里只有顾牧的伤,压根就没有心神去顾及其他,对杏儿的话也没有什么反应,顾牧虽然风流,却不至于风流到在这种伤势下好不忘调戏民女,再说,谁能比她更清楚,顾牧的风流,有一大半都是伪装的,为他暗地里的身份打掩护的。 “我不想和你纠缠什么,既然你说了是这公子答应你的,我会带上你,等他醒了,再问他便是。”清安冷漠地道。 流云见主子并没有受这村姑的话影响,心中松了口气,狠狠地瞪了杏儿一眼,真是自不量力,居然敢肖想姑爷,谁不知道姑爷对自家郡主多好,连入赘都答应了,怎么可能会许诺纳一个丑了吧唧的村姑?要知道,答应了入赘,就意味着姑爷自己个儿放弃了三妻四妾的权利,这辈子就只守着郡主过日子了,谁家的赘婿还三妻四妾的,满大秦也没这样的好事! 杏儿可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听到清安答应带他们兄妹走,先松了口气,然后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不已,要不是她当机立断,她和哥哥怎么能攀上这样的好亲事?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就让春梅她们羡慕得眼珠子都收不回来吧! 长栓看妹妹已经彻底钻进了死胡同里,心里又苦又涩,只觉得是自己害了妹妹,可面对浑身杀气的古达等人,愣是一个字都不敢说,说了也没用,妹妹已经死心眼地认定了!他可如何是好? 清安等人也不在乎这两兄妹的心思,清安见顾牧服了一点人参,脸色好了许多,现在移动他应该不至于伤及根本了,便和古达商量。 “好歹他们也救了长风,我们也不能看着他们送死,带上他们,我们先离开这里!” 顾牧在这一带消失,连尸体都没有,那些幕后的黑手怎么会放心?必然是要彻查到底的,多留在这里一刻钟,就会多一份危险! 古达也没有异议,虽然多带两个人挺麻烦,但他也担心将这两人留在这里,会泄露他们的行踪。 “主子,主子——” 一旁的飞雪忽然扯了扯清安的袖子,瞪大了双眼,指着顾牧。 清安心里一惊,忙低头,却见本以为已经昏迷不醒的顾牧,正睁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依然清澈温柔,声音虚弱又飘忽。 “安儿,是你,我没做梦吧?” 清安眼眶通红微肿,刚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流,哗啦哗啦地直流。 “是我,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嗔怪,人都这样了,她还能说什么,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就算伤势再重,也能慢慢调养恢复! 这一刻,清安仿佛脱去了一个自重生以来就戴在身上的沉重枷锁,从灵魂间都透出了一股轻盈放松的感觉! …… 废了一番劲,一行人终于进了南华州,却没有进客栈,而是依着顾牧的指示,分成几股,在曲折的巷道里左钻右插,很快便进了一个大院子的后门,后来清安才知道,这个大院子,就是南华州赫赫有名的媚语楼最里进。 等在那里的,赫然是和清安有一面之缘的安北。 与此同时,一只灰色的信鸽无声无息地飞上天空,三天后,景帝接到了江南通政司的密折,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 第七十六章 勋章 顾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安扎在了媚语楼的后院。 台面上,王敬年和赵穆一个是景帝的心腹,一个是驸马之身,地位特殊,背景雄厚,在江南搅动得翻天覆地,诸方势力也没敢在明面上下手。 王敬年老当益壮,接管了政务,赵穆则接手了江南的三万绿营兵,两人都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这次得了景帝的死命令,当然是不敢手软的,一旦老狐狸雄起,那些已经被江南的温柔乡富贵窟养废了的江南官员们,也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江南总督范志是淑妃的亲兄长,诚王的嫡亲舅舅,坐镇江南十二年,可谓是江南的土皇帝,也是此次特大江南贪污案的首犯,这回他的背景不好使了,给京城连发了六道密信,也没保住自己的官位,以贪污近千万两税银、卖官鬻爵、泄露科考试卷、勾结盐商将官盐充作私盐贩卖等等罪名被抓捕,押解回京,而其中,最严重的罪行却是,克扣朝廷给军队的粮饷武器,将贩卖武器给沿海海匪盗! 所得银子,王敬年和赵穆只从范家抄出一半,另一半却不知去向! 至于其他从犯,按情节轻重,各有审判,最高亦有满门抄斩,最次也是一个抄家流放,景帝全权交给王敬年就地论处,王敬年自然也不客气! 一时间,江南舆论一片哗然,褒贬不一。 于民间百姓,自然是感念皇上恩德,派下青天大老爷处置贪官污吏,于那些乡绅士族,却是恨不得龟缩在家中,一步也不敢踏出门! 江南乱局丛生,沿途也不再安全,王敬年和赵穆自忖无法安全地将这些罪证送回京,干脆全部交给了鹰卫,由亲自南下的鹰卫尊主顾牧带回京! 暗地里的顾牧在王敬年和赵穆发威时,也没闲着,率领的鹰卫争分夺秒地收集众人的罪证,这一场没有硝烟却充满鲜血和阴谋的交锋中,鹰卫牺牲了六名安插在江南的探子,最终将证据收集齐全,却在最终递送回京的时候被内鬼出卖,引来了足足二十多路的暗杀者,无休无止地追杀,顾牧带来的四十五名死卫在保护顾牧的过程中陆续牺牲,就连顾牧,也在最后关头,差点丧命! 他固然出手狠辣快捷,却还是中了对方埋伏,差点被追杀的凶手夺走好不容易收集好的证据,不得不用了最残忍也最安全的办法。 他滚下山坡后,趁着最后的那点清醒的时间,把包着所有证据的油包缝进了自己的腹部——这是鹰卫第三任首领曾经做过的事,他凭着这残忍手段带回的罪证,成功将那位害得他失去竞逐大位资格的皇子掀下了台,而这第三任首领,是位母妃高贵的大皇子,陷害了他的皇子在之后被封为太子,可惜没有笑到最后,保住储君资格登上皇位! 自那以后,鹰卫的每一代首领都由当代帝王的某位皇子担任,而那位渔翁得利的新皇一登基便立下了一条至关重要的规定——凡出任鹰卫首领者,必须自愿放弃皇子身份,放弃继承权,不得参与皇室夺嫡之争! 而这一代的鹰卫首领,顾牧,自然也是景帝的亲生子,只是,他却不是自愿加入鹰卫,而是在年幼时没有母妃保护,为了活命,被逼得不得不自愿放弃身份,加入鹰卫,被上一任鹰卫首领看重,手把手培养,最终轻而易举地掌控了整个鹰卫。 自从他加入鹰卫的那一天起,他就发誓,再也不会介入皇室的每一点每一滴。 十多年来,他做到了自己曾发誓的一切,然而当初亲自将他送进鹰卫的景帝却后悔了,甚至似有若无地暗示要将他接回皇室,废除他顾牧的这一层身份。 顾牧只在心里嗤之以鼻,当年为了太子舍弃他,狠心将他送走,他们的父子亲缘就已经一刀斩断,如今反悔又如何?他顾牧可不是让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别说他看不起那群被老头一支大棒一枚甜枣训得服服帖帖的皇子,就算是被废的萧玚,也比这群人更有气性骨气! 只是,无论心中是不是已经斩断亲缘许多年,往后的岁月里老头对他的愧悔他却也记在心里,不是感动心软,而是觉得可以利用,别说他心硬心冷,那个柔软天真的小皇子早就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手中人命无数、鲜血塑就的新一代鹰卫尊主。 身为鹰卫尊主,自然知晓无数皇家秘闻,顾牧大约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晓景帝对古战隐秘情感的人,也因此,景帝是绝不可能允许安儿嫁给他的儿子,就算对他满怀愧疚,景帝也毫不犹豫地阻拦他和安儿的亲事,但是,那又怎么样? 他有的是办法,此役之后,只要他能活着回京,再把景帝在他身上多年积攒的愧疚补偿心理激发,不怕老头不同意! 可他还是低估了江南道官员的疯狂程度,也没想到那些人的手居然伸进了鹰卫中,才导致了功败垂成,他差点就真的壮烈牺牲了! 在昏倒前的那一刹那,他想了许多,如果他真的死了,景帝不会不派人寻找他的尸体,如此,证据便能随着尸体带回京,而他虽然和安儿定情,却尚未正式订婚,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安儿也许会痛苦一时,但有太后和景帝在,他们总能挑到一个合适的夫婿人选,慢慢地抚平安儿的情伤,让安儿幸福…… 顾牧没想到,居然看到了安儿,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以为他死定了,难道他已经死了,要不然,怎么会看到远在京城的安儿?一定是他太思念安儿了,就连死了,也想最后再看安儿一面,所以神魂才飞到了安儿身边! 他又满足又愧疚,一边为自己见到安儿后膨胀的内心而羞愧,一边又为留下安儿一个人在世上而无比愧疚,早知道,早知道他死得这么早,他就不对安儿表白了,失去一个朋友,和失去一个心上人的分量完全不同。 他真是个混蛋! 迷迷糊糊中,安儿似乎问了他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答了什么,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安儿,生怕少看一眼,然后,他又昏了过去! 他这次伤得太重,伤口发炎出脓,流出的血红中带着大量的黄液,血肉都泛着不祥的死白,隐隐有腐臭味传出,尤其是大夫从奄奄一息的他腹部刨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十几册有关江南官员罪行的册子,连最铁石心肠的古达眼眶都红了。 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人,尤其敬佩真英雄真豪杰,顾牧的这一举动,彻底收复了古家暗卫们的心,尽管顾牧做的是暗地里见不得人的差事,可在他们心里,都是为国为家,论忠烈程度,也不过比元帅差一线罢了 忠君爱国,是刻在这群人骨子里的思想,而如今,他们亲眼见证了另一种方式的忠君报国,不是朗朗乾坤下的厮杀悲壮,却同样不惜身死报家国,面对着这个名声十分不堪的男人,他们唯有肃然起敬! 这样的真汉子给他们做姑爷,他们彻底服了! 更别提清安了,耳闻与眼见完全是两码事,大夫手中锋利的小刀割下一块块腐肉,昏迷的顾牧却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在这样的剧痛中,连眼睛都没能睁开,虚弱地一动不动,由不得她不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好在命还是救回来了,顾牧没死! 顾牧只在见到清安的那一会儿清醒了片刻,随后就昏迷不醒,在他昏迷不醒的半个月里,整个院子里气氛凝重得要死,幸亏鹰卫里就有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随时随地跟进,顾牧总算在修养了半个月后,整个人摆脱了那层死气,渐渐活了过来。 清安接手了那包罪证,派遣古达通过古家的渠道送回了京——从安北那里得知顾牧受伤是内鬼通敌导致,清安一个鹰卫都不相信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清安才知道,安北居然是一名鹰卫,还是负责南华州情报的负责人,是顾牧的心腹。 尽管如此,清安还是不敢十分信任安北,随同这包罪证进京的,还有命让古家暗卫南下的命令,上百名古家暗卫连夜出发,这动静瞒不住景帝,但这次,景帝却没有说半句话。 半个月后,顾牧终于清醒。 清醒不代表痊愈,他仍然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而醒来的顾牧,恨不得给伤重后头脑不清楚的自己一个大耳巴子! 呸,他居然想着把安儿让出去,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肯定是被追杀的人刺激的,脑子都不清楚了! 老头让出去就算了,反正人家也不缺儿子,可安儿怎么能拱手让人,天大地大,安儿可就一个! 况且,安儿心里,也只有他,否则怎么会感应到他受伤,不惜千里迢迢南下援救——顾牧一个劲地傻笑,眨也不眨地盯着清安,清安走到哪里,他的眼神也跟到哪里,在他眼里,却美得让他舍不得眨眼。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安儿的另一面,冰冷,锋利,强势。 她像少年郎那样高束着浓密的乌发,黄金环闪动着贵气却冰冷的色泽,一身及膝的玄黑团锦劲装,长裤长靴,外面围着一领蓬松的貂皮大氅,灰蓝的毛色,衬得一张脸宛若冰肌玉骨塑就,尊贵非凡,高不可攀,眉宇间更是凝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好像从一个冰雪仙女,穿上了坚硬的铠甲,化作了冰锋战士,随时随地,等待着利剑出鞘,封喉见血! 这都是为他,为他而改变! 顾牧的心头鼓噪着,就仿佛有一架迎风而起的巨帆,鼓荡着,激越着,充满了迎风破浪、一往无前的力量! 两情相悦,带来的甜蜜、正面的能量,似乎化作了一种勃发的动力,催人奋进,也让人意志更加坚定! 顾牧的伤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短短一个月,他胸腹处的伤口已经愈合,虽然留下了丑陋的、宛若巨型蜈蚣的伤疤,但是他一点也不在意,因为他能感觉到,安儿看到这道伤疤时,不但没受到惊吓,反而充满了敬佩痛惜之意,他意识到,这伤疤已经成为他的勋章,就冲这点,他这次大难不死,简直是后福无穷! 等他能斜靠着枕头坐起来时,清安才想起了一件早就被她抛在脑后的事,“你那两个救命恩人怎么办?” 第七十七章 情蕴 清安这么问,倒不是她突然想起来了,而是这两兄妹闹了点事,总算让把两人忘在脑后的清安想起两人来。 清安是真忘了他们,每天忙着照顾顾牧都来不及,哪儿有闲工夫搭理他们?其他人尤其是流云飞雪姐妹,怎么可能会忘了这敢跟主子抢姑爷的村姑?两人轮流盯着两兄妹,连他们每日上几次茅房说了什么话都一清二楚,不过是看主子没想起来,干脆就绝口不提,提了还让主子添堵,何必呢? 虽则心有芥蒂,但这两人毕竟救了姑爷,流云是个稳重的,想来想去,还是没下黑手,反而将人照顾得妥妥当当,吃穿用度,没弄那些虚头八脑的大户人家规矩,也没轻视怠慢,都是恰恰好的,让人寻不出半点不是来。 不过这两兄妹的表现也是迥然相异。 大哥长栓,虽然是个村民,只小时候读过两三年私塾,却很有几分平民的智慧,并没有被陡然奢华富贵的生活迷了眼和心,或者说,刚来的头几天,他的表现,就好像是踩在了棉花堆里,恍恍惚惚的路都走不周正,似乎对身处的环境充满了怀疑,只是过了那突破想象的头三天后,他明显回过神来,眉眼间就露出些许疑虑惶恐来。 至于妹妹杏儿,就比她大哥坦然多了,刚开始见到流云派去伺候她的小丫头,还有些局促,缩缩脚,拽拽衣角,对穿着一身桃红掐牙棉袄的小丫头满眼羡慕,等过了三天,她就能理直气壮地指使小丫头找流云要燕窝吃,要金簪子锦缎棉袄穿,甚至面对流云时,也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主子派头,偏偏她并未学过相关的规矩,只一味模仿流云和飞雪,反而滑稽十足。 流云懒得和这个已经被富贵迷了眼的村姑计较,他们兄妹虽然救了姑爷,可不用他们搭救,姑爷也能等到主子找来,主子记住了这份恩情,还担心他们被牵连追杀而将他们带在身边,她可是知道怎么回事,反正,等姑爷醒了,就知道怎么安置他们了。 清安这边的人平平静静地对待两兄妹,长栓感觉不到恶意,慢慢就镇定下来,杏儿则相反,满身都是以前连见都没见过的绸缎大袄,头上戴着的是金子还镶宝石的簪子,粗粗的纯金手镯,戒指,可把她美坏了,渐渐地,她就开始主动索要了,皮肤不够白,还比不上那两个丫鬟,要胭脂水粉,吃得不太好,听说城里的太太小姐们都吃燕窝银耳皮肤才白,打扮漂亮了,自然要到外面去逛逛—— 在满足了她无数个要求后,这个杏儿自认为也会轻易通过的要求,终于遭到了拒绝,这下子,可捅了大篓子! “我可是你们公子请来的贵客,不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是我救了你们公子的朋友,要不是我救了他,你们现在见到的就是一个死人了,你们不但不感恩,还打算把我关起来?简直是丧了良心,我告诉你们,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不会放过你们,我就不信,你们公子那样的人,会纵容你们这群恶奴欺负救命恩人!” 杏儿叉着腰,站在门槛边,一脚在里一脚在外,手指着流云的鼻子,一双挺漂亮的大眼睛充满了怒火,通身的打扮也今非昔比,往日素净的脸和清澈的大眼睛,颇有几分清秀纯净之美,如今涂了胭脂描了眉,脸更是涂得雪一样白,一身绫罗绸缎,满头黄金首饰,虽然乍一看很富贵,但在这精雕细琢、清贵雅致的院子里,到底给衬出了几分粗俗蛮横。 她一口娇柔的南边方言,嗓门却不小,吵吵得半个院子都听见了。 至于站在流云身边跟流云一模一样的飞雪,哪怕飞雪正拧着眉头抱着双肩很不耐烦地瞪着她,她连看都没看一眼——飞雪个性活泼谈吐犀利,从来不给她半分好脸,她虽然小门小户出身,也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 纵是好脾气的流云,也给杏儿这番话给气得不轻,但她毕竟是专门训练出来的大丫鬟,还不至于跟个无知的女人对骂,只冷冷地看着杏儿,道,“杏儿姑娘提的要求,我自会汇报给主子,至于主子有什么打算,会不会处置奴婢们,那就不是我们奴婢有资格知晓的了,杏儿姑娘若是无事,尽可好好地呆在屋子里,绫罗绸缎,可着您穿,金银首饰,可着您戴,日子怎么过不是过?这外面风雨飘摇的,一个单身弱女子,求生可不容易!” 主子怀着一点怜悯把这两个家伙带在身边,不知道冒了多大的风险,居然不知道感恩就罢了,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真是看着就恶心! 流云轻蔑地看着杏儿一眼,转身走了,飞雪在流云身后盯着杏儿阴阴一笑,闪电般伸手,从杏儿那满头不下七八根的簪子里拔出一根,两只手随意地一扭一折一捏一搓,好好的一支精美的金簪子就变成了一坨金团子! 飞雪的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飞雪都走出了院子,杏儿才反应过来,两根手指颤颤巍巍地夹起那块被扔在地上的金团子,被胭脂糊住的脸都看出那煞白的底,这无声的威胁一下,连日来被富贵宠得热气腾腾的头脑总算冷静了几分。 她终于想起来,这些人是佩刀戴剑的,她现在又在对方的地盘上,自己救回来的那公子据说还没醒,他们兄妹根本没靠山,她要是惹恼了对方,会不会被对方悄无声息地灭口? 流云和飞雪不知道杏儿被两人联手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她们都自认为和杏儿撕逼太掉价,就更不容许清安和杏儿有什么接触了,流云悄悄地把杏儿闹得幺蛾子跟清安说了,重点说了杏儿在短时间里发生的惊人变化! “这姑娘八成是废了,”飞雪砸吧嘴道,“这世上,能守住本心的人太少。就算将来主子让他们回家,给他们一大笔银子做谢礼,他们也未必能过上好日子了。” 清安白了她一眼,“尽说些风凉话,不论如何,他们兄妹救了长风是事实,回头等我问问长风,这事儿我们毕竟不是当事人。” 也是因此前事,这天清安见顾牧有些精神,便问了出来,还揶揄地道,“那杏儿姑娘说你中途曾醒过来,还答应要纳她为妾,照我看,杏儿姑娘虽不算绝色,也有几分小家碧玉之美,与顾二郎往日的口味不尽相同,但大鱼大肉吃惯了,偶尔吃一道清粥小菜也别有一番风味不是?” 也是顾牧的伤势眼见好了,虽则身体需要调养几年,但着实没了生命危险,清安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也有心情开玩笑了。 哪知顾牧却不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他眯起了眼睛,半晌轻哼了一声,不满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世上的人,哪个愿意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偏偏去屈就清粥小菜的?那些想着换个口味的,压根就不靠谱,别食不下咽就不错了。我看你倒是真大度!” 清安垂了眸,微微笑着反问道,“难道这样不好?” 顾牧身子还有些虚,便是瞪向清安的眼神,也提不起半分杀伤力,倒更有撒娇埋怨的意味,“我都伤成这样了,你不说半句体贴安慰的话,反而拿那些不相干的人说话!” 清安撇嘴道,“不相干?到底是救命恩人!” 顾牧漠然道,“那算什么救命恩人?我已经找好山洞藏了起来,本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不过,就算真的是救命恩人,我也没有搭上下半辈子的兴趣!回头按照小福之家的标准将两人安置好,跟他们说明利害就罢了,再多也没有了,于他们也是祸非福!” 顾牧脑子很清楚,就算是要安置两人,怕也不能安置在南华州,范志等人一垮台,并不意味着那些爪牙也一网打尽,一旦被人打听到这两兄妹跟他有点瓜葛,甚至可能救了他,不说这些人会不会恨两人坏了他们的好事,便是救命之恩,也是大有文章可做,偏那哥哥脑子明白却耳根子软,妹妹看着精明实则愚笨,尽等着给人宰割的份! “倒是你,怎么就赶过来了?多危险……”他低声道,那个云裳眼底冰冷无情的尊主,竟也有这般温柔绻缱的一面。 “我做了个噩梦。”半晌,清安抿着嘴道,“梦到你遇到了危险,我没想那么多,就来了。” 她说得有多平淡,那平淡表面下就有多汹涌! 如果不是日思夜想,不是心有灵犀,怎么会隔着万水千山,也会梦到他? 更何况,她的梦,竟然真的是现实的投影,如果不是她发现得及时,后续处理得恰当,顾牧也不敢保证,自己最后到底能不能从这巨大的漩涡中脱身! “你以后,还会有这么凶险的任务吗?” 迟疑了半晌,清安还是问出了口,她本不想涉及到顾牧的私事,男人的差事,女人没必要插手,可是这次他遭遇的生死危机彻底吓到了她,她甚至不敢确定,顾牧是不是彻底逃过了死劫,她可没有忘记,上辈子,顾牧是在两年后出事的,她怎么敢保证,顾牧上辈子遭遇的劫就是这次危险? 如果,如果让顾牧放弃这么危险的位置,不知道他肯不肯? 顾牧盯着清安,很自然便明白了清安的担忧,开怀地笑了,“傻瓜,我这次拼了老命接了这趟任务,就是为了积攒最有分量的筹码,好在皇上面前辞掉差事,入赘古家,这两样,想要成功可都不容易,没点底牌哪能让皇上点头?” 他可不介意在心上人面前表露自己所做的一切,瞒着女人为她做这做那,女人却不知道,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傻冒的行为,这样怎么能感动女人,进而令她倾心呢,要是他,他会把所做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这种行为虽然有些不光彩,但很有效果不是么?看,安儿不就被他感动了? 他比安儿大了近十岁,搁外人看来,纯粹是老牛吃嫩草,名声又不好,家世也一般,整天还游手好闲,虽然他已经得到了安儿的芳心,不过,老话说的好,三人成虎,万一有人在安儿耳边嘀咕些什么,尤其是那个最喜欢凑热闹的老头子,万一他在自己这里走不通,就去做安儿的思想工作怎么办?安儿虽然喜欢他,可对于老头子可是打心底敬重,他自觉前景也不是那么明朗,不用点手段,怎么能彻底俘获安儿的心? 不过,除此之外,他再不会和安儿耍心眼了,他想要俘获安儿的整颗心,自然也会用自己的全心全意去回报! 清安却从不知道顾牧已经就她的亲事和景帝有过交锋,愣了愣,随即坚定地道,“舅舅反对也没用,太后说了,随我喜欢,我的夫君由我自己挑选……我会在太后面前给你说好话的。” 清安虽然已经荣升为古家家主,但毕竟还是妙龄少女,亲口谈到自己的婚事,总是有那么几分羞涩,说到这里,她才想起来,似乎舅舅对顾牧的态度还好,反而是太后对顾牧很是不喜,若是态度挺好的舅舅都不同意他们俩的亲事,那太后那里,可真是一道需要攻克的高山! 顾牧顿时眉开眼笑,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那你告诉太后,我是自愿入赘古家,就凭这一点,我相信太后一定会喜欢我!” 清安:…… 脸呢?节操呢?哪个男人说到自己愿意入赘时,会这么洋洋得意神采飞扬的? 其实顾牧还有很多话想对清安说。 他想说,当他在剧痛到麻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蓦然看见清安,就好似饮下了一杯琼浆玉液,顿时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他想说,谢谢她不离不弃南下来找他,比起那些只知等待,只知幽怨,在漫长的岁月里消磨掉一切感情的女子,他拥有了她是何其有幸; 他想说——我们回京就成亲吧,我等不及了,我想好了,生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要使劲操练成顶天立地的汉子,好好保护妹妹,妹妹要长得像安儿,又娇嫩又可爱,他一定会疼到心坎里!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清安,舍不得眨,更舍不得移开,只恨不得整个人黏在她身上,一时一刻也不分开。 饶是清安自觉已经皮厚无敌,也受不住他这样露骨的眼神,偏心中又氤氲着一片微妙的情绪,热涨涨的,在眼底便能化成泪,在心里便能化为情,也舍不得起身离开,便举起茶碗,借着袖口掩着面,多少能降低些许面上的火热。 两人竟一时相顾无言,却又并不觉得尴尬,脉脉温情流淌其间,甜蜜又宁馨,此时此境无限美好,令人沉醉不愿醒。 第七十八章 风浪 如果说,在京城那会儿,两人的感情还属于刚刚挑明暧昧的明朗期,那这趟江南之行,就正式进入了蜜月期。 古家侍卫及时赶到后,至少清安这里心里安定了许多,倒不是说她不信任顾牧,但不信任顾牧的手下是肯定的,没看顾牧就是被属下出卖才差点搭上了性命吗? 三更时分,就算是夜夜笙歌的媚语楼,也停止了纸醉金迷、骄奢淫逸的生活,回归了夜的宁静。 顾牧的后院,分成了两部分,顾牧住在前面,清安住在后面,毕竟两人连口头婚约都没有,有些该遵守的礼节还是不能无视的。 顾牧并没有睡下,他的伤势虽然严重,但只要清醒脱离了那段危险期,便能使用鹰卫内部专属的药,内服外敷,恢复得很快,起码能支撑他一天清醒五六个时辰。 他的卧房内侧,有一道掩在画轴后的不起眼的门,每日夜深人静时,安北都通过这道门来到他房中,向他汇报消息。 罪证保全并送往京城,并不意味着,江南就没事了。 “自从尊主您失踪后,我命人锁拿了所有知晓您行踪的鹰卫,共六人,全部羁押在诏狱内,等着尊主您审判。” 能知晓顾牧行踪的,无一不是鹰卫中位高权重的高层,更是顾牧的心腹,顾牧当日被人追杀,便知道有鹰卫高层背叛,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相对信任的心腹,他伤心愤怒也不至于,只是觉得自己还是过于心慈手软了,等事情一过,鹰卫内部必然要面临一次不亚于此次江南地震的大清洗,到时候,自是一番血流成河,正好可以肃清鹰卫内与他理念不甚相同的同伴,这些人虽然不会背叛鹰卫,但却不能保证不背叛他这个鹰主! 如此一分析,也差不多锁定了嫌疑人,而安北是心腹中的心腹,更是江南鹰卫的总负责人,他若是背叛了,那整个江南的局面绝不可能如现在这般,起码顾牧这边的伤亡并不算惨重,对方明显是想借着浑水摸鱼除掉顾牧,只不知是顾牧的私人恩怨,还是被人发现了顾牧的第二重身份,将计就计! “我如今没精力做这事,交给你,甭管是清查背景还是顺藤摸瓜,还是威逼利诱,总之,我只要结果,安北,希望你这次不要让本尊失望!” 顾牧语气不轻不重地道。 在南华州地界上发生了泄露他身份导致他被追杀的事,安北身为江南总负责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上报,亦有失职之嫌,对追查凶手的任务自然是责无旁贷。 甚至安北还要感激靖安郡主,若不是有靖安郡主在这里安抚尊主这头喜怒无常的海东青,他只怕也要和那六个人下场一样,就算最后逃脱了审判,也再也不会被重用,而身为一名鹰卫,失去了生存的价值,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他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安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深深地垂下了头,“属下万死,定会将功赎罪,请尊主放心。” 顾牧冷哼了一声,放不放心,不是嘴说的算,还是要看安北的行动。 “京城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有!” 安北条理分明地开口,“包括苏志在内的所有囚犯都已经押解回京,共经历十三场刺杀,其中通政司使以及南华州通判重伤,苏志轻伤,回京后,皇上直接命令压入天牢,着三司会审,舒王日前被皇上禁足,诚王表面上因为苏志,也闭门不出,但鹰卫查到,两人不约而同自闭门户的前一天,两人都去了皇觉寺,一个为子女祈福,一个代母妃供奉经文,当时,靖安郡主就在山上为其父母诵经斋戒。” “另外,副统领特意来信,提到京中有一则流言甚嚣尘上,是关于靖安郡主的,说靖安郡主八字过硬,克父母双亲,克丈夫子女,鹰卫们私下追查,发现此流言是工部主事赵卫东放出,而赵家,则是淑妃娘家范家的附庸。诚王曾派人跟踪郡主,在皇觉寺时,郡主得慧空大师批命,鹰卫不敢靠近,因此内容不详,副统领怀疑诚王的人发现了这道批命,才故意针对郡主,放出流言阻止郡主嫁人!” 顾牧听完后没说话,神情在灯光的明灭中不怒不喜,半晌,冷哼了一声,眼底闪过一道狞色,“老头糊涂了,刻意放纵这两人的私心,想干什么?老子一退再退,再退下去,真给人当病猫了!” 安北撩了撩眼皮,“您一日为鹰卫尊主,便要一日向他们低头,在他们眼里,您就是再退一万步,也是理所应当,为臣子的本分,难道还指望他们感激您不成?” 自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野心,或者说,主子的野心,都用在了独善其身上,如果能借着靖安郡主刺激主子奋起,就算主子过分看重郡主,稍嫌儿女情长了些,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主子手中也不是没有可以抗衡其他王爷的力量! 顾牧冷冷地看了安北一眼,他不是第一个鼓动自己的属下,但却是第一个让他开始动摇的,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却依然被步步紧逼,他若是再退,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束手交给旁人去主宰,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别说保护安儿了,便是自保也难。 不过,这些心理,他并不打算告诉旁人。 “继续关注京城,有风吹草动,立即报上来。” …… 冬日的京城干冷肃杀,北风呼啸,天空蓝得如同千年玄冰,幽冷空寂,却冻不熄那一股从江南吹来的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燥风! 连续一个月,连京城里最不关心政治的百姓们都发现了不对。 本该萧条的冬季,偏偏不断有马车出入城门,拖着沉重的车辕,匆匆忙忙,遮遮掩掩,时不时被风撩起的车帘后,各种木箱匣子若隐若现,营造出了一种虚假的热闹喧嚣,不但不让人欢欣鼓舞,反而令人心生疑虑,患得患失起来。 街上连堪称京城一景的纨绔子弟们都销声匿迹,稍微有点政治头脑或者敏锐度的各大世家都恨不得紧门闭户,把家中不成器的子弟看守得堪比死刑犯般严厉,生怕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祸事,连累家族! 再后来,不断有囚车进入京城,囚车内,都是江南各级重要官员,曾经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人物们,一个个如同被放了血的鹌鹑似的,缩在囚车的一脚,呆滞、绝望地等待着皇帝的宣判。 领头的,赫然是赫赫有名的江南总督范志,花白的须发散乱不堪,平静的面容后透出一抹心灰意冷,当囚车经过被重兵把守的苏府外大街时,苏志也禁不住抬起锁着重枷的双手,紧握住囚车的粗木围栏,双目蕴泪,愧疚,忧虑,悔恨、无奈等等情绪交织在眼底,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苏府外两边各列着一队铠甲鲜明的禁卫军,看似大门紧闭,内中更是番役无数,各门把守,苏府内的人一步也不能乱走,一个个如同失了精气神的傀儡,早已不复诚王母族的荣光。 苏府是勋贵出身,当年老国公爷随着开国先祖打天下,等太祖坐稳江山后,少不得封了个国公,一时间显赫无匹,传了三四代后,爵位递减,苏府后人又没能立下天大的功劳保住先祖的基业,虽还有偌大的国公府架子,内囊早已尽了,苏府如今的当家人不过是末等的将军爵位,好歹宫里有个淑妃和诚王,朝堂上有个江南总督苏志,即便整个家族都在走下坡路,一时间也看不出颓丧来,在京城依旧排得上二流世家。 在苏志被押解回京前,景帝已经收到了顾牧冒死保住的罪证,帝王一怒,血流漂杵,景帝这一次再不肯和稀泥,而是携雷霆之怒,直接发落了牵连此中的各大世家豪门! 苏府的老少爷们,连同其他世家的男丁,全部被带走,关进了天牢,女眷姑娘们情节严重的,也被带走关进了女牢。 其余年纪不够的,寄宿亲眷家的,着实茫然无辜的,便锁在了一个院子里,虽没有半分为难,然而这些娇滴滴的夫人姑娘们,哪里受的住这番惊吓?前后不过半个月,便有好几位奶奶姑娘惊吓而亡,令人唏嘘不已。 一时间,京城里风声鹤唳。 诚王府中,诚王的书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以及压抑凶狠的诅咒,守门的两个心腹长随苦笑着对视了一眼,却是半个字都不敢说,主子最近诸事不顺,莫名其妙被皇上处罚,禁足不能出门,大权在握的二舅舅忽然锒铛入狱,被押解回京,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王爷,外家突然被抄家,男丁入狱,女眷被关,王爷找人走后门,居然被人挡了回来,随后就传出,苏府就死了一个表小姐,一个庶小姐。 这么多晦气事聚在一起,主子发发脾气也正常,只要不是把火气发到他们这些下人身上,他们也是顾不得劝主子保重身体了。 舒王府中,舒王虽然同样被禁闭,却不像诚王那样宛若困兽,基本上他已经肯定,他完全就是被诚王给牵累了,那天他玩玩不该去皇觉寺,就算他将功赎罪及时地汇报了靖安郡主丢失的事,也挡不住父皇一时的厌烦,所以,暂时被禁闭家中,不去招父皇的眼,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而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也让他心惊肉跳,庆幸自己在皇子中地位不高,以至于收买官员也收买不到位高权重的,不过是几个小虾米塞在江南,传递传递消息,不敢做太多,因此侥幸没被卷入其中,自己也算是逃过一劫。 勇王府中,一向以沉稳豪爽著称的勇王,这段时间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出尽风头,跟他憋着劲的舒王和诚王都闭门不出,景帝也表现出了对他的格外看重,也难怪他眉宇间难掩那股志得意满。 倒是勇王妃,在妯娌中一向是透明人,长得不出挑,性情不出挑,在她身上,两个字可以形容得淋漓尽致——“中庸”,就这么一位贯彻中庸之道的女子,却是皇室中难得的幸福王妃,真的与勇王琴瑟和鸣,恩爱不移,府里的侧妃侍妾完全就是摆设,还不是她耍手段压下去的,而是勇王真心爱重她,为她而疏远别人。 便是为了勇王的这份心,她也是要倾心报答的,眼见勇王情绪不很妥当,整个勇王府,也唯有她敢于直接去点醒勇王,“夫君不可大意,臣妾虽不通朝政,却也明白旁的道理,父皇有长寿之相,如今争得越激烈的,只怕越难笑到最后,纵然三弟和四弟都失去了资格,下面也还有五弟六弟七弟,太子被废后,夫君地位等同长子,却挡不住父皇更疼爱幼子。” 勇王抓着勇王妃的手把玩,一边笑着摇头道,“慧娘说得有理,只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除了三弟四弟,我那另三个弟弟倒不足为虑,六弟一向唯我马首是瞻,他又没什么心机,将来做个贤王,也有一番兄友弟恭的名声,七弟为人憨厚,文不成武不就,一向是人云亦云,父皇便是看中老五,也不会看中他,且林太傅又是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最是不肯沾皇家是非,七弟也不足为虑——” 勇王妃眸光一闪,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夫君的意思是,五弟……” 勇王的笑容淡了淡,“倘若老五的身体再健康三分,他便是我的心腹大患!你不知道,他,背景可不简单!” 勇王妃有些疑惑,她嫁进皇家的时间也不短了,可却从未听说深居简出、闲散无权的五王爷有什么独特背景。 “世人都道老五的母妃明昭仪是病逝,其实,她是救驾而死,当年父皇遇险,明昭仪代替父皇饮下了一杯毒酒,导致明昭仪早产生下老五,自身也支持不住,拖了三天才闭眼,总算没让老五背上克母的名声,也是她的一片慈母之心,也因此,在这几个儿子中,若说父皇最看重的是太子,那么他最心疼的,却不是身为老么的老七,而是体弱多病的老五,若不是老五的身体太差,经不起丁点劳心劳神,太子被废后,这储君之位我们谁也别想争,它只会属于老五。 除了老五的母妃外,老五的母族顾家,也不容小觑,顾家如今的家主顾承泰,那可是一脚踏勋贵、一脚踩清流的角色,顾承泰父亲是侯爵,娶了衍圣公孔家的嫡小姐,生了顾承泰这根独苗,顾承泰自己争气,考了状元、入了翰林,又娶了一位清流世家的千金,把顾家和清流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偏偏他是勋贵世家中难得出息的人物,在勋贵中也颇有影响力,他大儿子继承了他的人脉和头脑,精明非凡,小儿子看似纨绔,却是京中所有纨绔子弟的头,这些纨绔子弟,哪个不是家中实权人物的心尖子,要不然能一个个宠成祖宗?顾牧这份人脉,我也是琢磨了许久才明白,你说,这样的人物,若是要帮着外甥往上爬,我的胜算有多少?” 勇王这一番话说下来,勇王妃心里也掀起了波澜,不免对那位看着跟权力完全不搭边的五弟有了一番全新的认识,只是——“夫君说得这些固然有道理,不过前提是五弟的身子别这么破败,但既然这个条件不可能成真,夫君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勇王听了,想了想也是释然一笑,“慧娘说得对,我却是杞人忧天了。” 勇王口中的五王爷萧珫,早在两个月前,就因为旧疾复发,去了京郊温泉庄子养病,这是年年都会发生的事,寻常到众人已经习以为常,压根不去注意了,如今的京城,早就乱成了一团。 与萧珫一母同胞的端宁公主,这段时间,日子也很不好过。 第七十九章 指婚 大秦王朝不似前朝,前朝的驸马一旦尚主,不管之前是达官贵族还是寒门子弟,都会被皇家赐一个虚衔,一辈子荣华富贵是不缺了,但却终身不能再入仕途,这对于想要荣耀门庭的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对于那些身怀抱负的有志男儿而言,却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好事’,想方设法规避自己尚主的可能,每年科秋闱,逢到宫里有适龄公主时,那一届的两榜进士总是最难捱的。 也因此,前朝的公主多数不幸福,纵然是金枝玉叶,也不能阻止别人不想娶她们,而被迫娶了她们的男人,就此前程了断,又怎么可能不怨恨她们?两三代后,公主们的眼光也就不放在达官贵族当中了,而是往寒门中挑选,或者从那些家族懒得费心培养又希望能让这个得宠的儿孙富贵一生的纨绔子弟中挑选,寒门子弟读书能读到面见天颜的程度,自然是有本事也有野心的,而那些纨绔子弟,一身的毛病,又岂会迁就公主,结果自然也不比前面的公主好多少。 大秦的太祖是个疼爱女儿的,吸取了前朝公主的教训,便废止了这一规定,只是也有一定的限制条件,比如说,不允许驸马外戚内担阁辅,外掌兵权,也是防止驸马外戚做大的意思。 景帝这一朝,三个妹妹选的驸马都出自她们本心,除了泰和嫁给了当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古战,违背了祖训,然而却是因为特殊原因,泰和的婚姻更类似于拉拢和亲的性质,先皇一向独断,又下旨说明这是仅有的一次破例,后世子孙不得效仿,宗室和朝臣方面也就消停了。 安和公主当时一眼便看中了宫宴上风流倜傥、出口成章的昌云侯,可惜昌云侯与新婚妻子感情融洽,十分恩爱,安和仗着贵妃撑腰,向昌云侯府施压暗示,用尽诸般手段,到底将人抢到了手,可惜昔日惊才绝艳的大才子自从进了公主府,便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曾做一句诗,写一篇文章,整日里除了待在藏书阁便是外出钓鱼,其冷漠粗暴的态度,与当年温存体贴爱妻的昌云侯简直判若两人,安和自作自受,这些年过得都并不快活。 三姐妹中唯有宜和公主过得最简单顺遂,赵穆乃是古战的属将,品级并不高,曾受伤回京修养,被先帝看重其兵法理论扎实,弄进了兵部,谁知却与叫宜和公主的生母看上了,尚了公主,赵穆心胸很是豁达,并没有因尚主后不能出京领兵而迁怒宜和公主。 到了景帝的女儿,端宁公主和永宁公主,永宁公主十四岁刚刚好要及笄说亲,她生母不过是个婕妤,没有资格独居一宫,便依附德妃而生,永宁公主自小在德妃的静春宫长大,她自然也是倾向于二哥勇王,将来的驸马便选了勇王外家的长房嫡次子,等及笄后再下旨完婚。 至于长姐端宁公主,选了武宁侯世子,武宁侯世子为人稳重踏实,颇有上进心,责任心,夫妻关系不错,儿子都生了两个,在武宁侯家的地位可谓是稳当得不能再稳当了。 偏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端宁嫁的虽是武宁侯世子,然而武宁侯夫人却不是世子的母亲,这位继母更生下了一位只比武宁侯世子小三岁的儿子。 因为有公主坐镇,武宁侯夫人纵然视武宁侯世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也不敢大闹,武宁侯也不是偏宠之人,更脑子清楚得很,早早就将大儿子请封为世子,武宁侯夫人憋屈狠了,也拿端宁夫妇无可奈何,一气之下,找了门路,把儿子塞去了江南舅舅家,好歹跟舅舅学个眉高眼低,长点本事,她就不会这么为他的未来丹心了! 可这一塞塞出大祸来了! 他居然牵扯进了这次的江南巨贪大案中! 钟粹宫中,端宁苦巴着脸一五一十地向安贵妃诉说,短短一个月,她瘦了一大圈,黄黄的一张脸,脂粉未施,眼底布满血丝,神情憔悴得不行,全然看不到半点雍容风采——先不说她弟弟越发虚弱,年年到这个时候,就在生死关上挣扎,她本就十分担忧,生怕弟弟一个没争过病魔,就这么去了,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母妃? 家里更有个不省心的小叔子,好好儿下江南,说是去跟着舅舅长见识,其实还不是去游玩的?就这样,还能闯下天大的祸事,这下子连累得整个武宁侯家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了。 “我那婆婆只管在家里哭哭啼啼,一点子办法都没有,她整个娘家都填了进去,求侯爷,侯爷也不肯帮忙,只说这次事情闹得太大,他没本事出手,她就又求到公主府来,我虽不想理她,却也担心,会不会连累到我相公,所以,只好来找母妃拿主意了。” 端宁自明昭仪去世后,就搬到了安贵妃宫中,安贵妃本身无儿无女,所以对端宁倒有几分母女之情,闻言恨不得拿锤子去敲这个她一直以为聪慧的养女的脑袋。 “你呀,是真蠢还是假蠢,你一个继母家的小叔子犯了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纵有,他也是跟着他母舅犯的事,该操心的是武宁侯,不是武宁侯世子,让他跪到皇上面前去请罪不就行了?皇上还能为了他罚你们夫妻?只是,你能确定,武宁侯真的没有卷入其中?” 端宁连忙点头,“没有没有,您放心,我公公那个人素来胆小,自从相公成亲之后,家里的外事都交给了相公,不再沾手,那继婆婆虽然有些拎不清,但手中无权,也翻不起浪来,只是这次,我们错眼不见,小叔子就闯祸了,说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被人利用了。” 安贵妃白了她一眼,冶艳明丽到底面庞风情不减,她本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只是这次的事情毕竟牵扯到自家养女,她若是不能及时处理,说不定这把火还会烧到她身上,这宫里但凡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会引起旁人的算计。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既然不忍心下手断根,那就让人安分点,你公公早早让了权,不也有担心兄弟相争的意思么?你们得了好处,得了实惠,也该做得漂亮些,让人无法诟病,偏又不肯好好管束,让一个好好的孩子,为了点子银钱就惹祸上身,如今事发,你们别说面子,连里子都掉了!” 端宁苦笑,哪是他们夫妻不肯管啊,是他们那个继母,生怕他们害了小叔子还是怎么样,每天战战兢兢,他们一靠近小叔子,就一副精神紧绷的警惕模样,人家当他们是杀人嫌疑犯一样看,他们又不是犯贱,还能拿自己热脸贴人冷屁股,如是几次,也就懒得再自讨没趣,干脆撒手不管了。 再说,小叔子都二十多了,她相公几岁的时候就在继母手中讨生活,千辛万苦才长大成人,小叔子一直顺风顺水活在蜜罐子里,父慈母爱,宠得无法无天,要不是她下嫁,这武宁侯世子的位置还真闹不好落在谁身上。 “为今之计,却也要你们立得住,当真没有掺和其中,让武宁侯父子去向皇上请罪,毕竟你小叔子只是个小虾米,皇上虽然有严惩的意思,”安贵妃眯了眯眼,语气十分清醒理智,“但不可能会一网打尽,到最后,终归是杀鸡儆猴,那些大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罪的,但是像你小叔子这样不小心牵扯其中情节不严重的,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只不过,将来的前程是别指望了。” 端宁叹道,“哪里还顾得上前程,先保住命再说吧。” 从安贵妃这里得到了主意,端宁心里总算不那么如滚油煎一般难受了,正想着告辞,安贵妃忽然提到了她的弟弟,五王爷萧珫。 “你这些日子,可曾打发人去看望过端王?” 端宁闻言身子一僵,强笑道,“我这几日光顾着跟婆婆纠缠……” 安贵妃睇了她一眼,毕竟是自己养大的,还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不过是觉得这个随时会断气的弟弟不太能靠得上,将来她立足还是要靠相公和夫家,所以不免对这个弟弟就少了几分真心关怀,行事当中就失了分寸,嘴里说的再漂亮,心里不惦记,行动上自然也露了出来,谁也不是傻子,不说皇上英明,便是端王,那也是位七窍玲珑心的主儿,还能看不出自己姐姐貌似真诚关切下的敷衍冷淡? 端宁这些年脑子不但没长进,反而退化了,夫家再好,连为个继小叔子都这么忙前忙后,自家的亲弟弟却抛在脑后,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也不知道寒不寒心。 当下,安贵妃语气不咸不淡地道,“端宁,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你弟弟他身体再不好,也是堂堂亲王,有他在,武宁侯府才格外高看你一眼,出嫁女看重夫家这没什么可说的,纵然你贵为公主,也是人家的媳妇。但若是为了夫家就不顾自己亲弟弟死活,让皇上知道了,会怎么想你?你难道不知道,你弟弟虽然身体不佳,可这些年调养得当,旧疾复发的时候越来越少,这几年也越发得皇上看重,说不定哪天就会委以重任,你如今的做法,实在是不智!” 端宁和端王感情一般,也有她自幼被抱给自己抚养的缘故,因为这,自己才会三番两次地提醒她,但端宁若是自己转不过这个弯来,自己说再多也是枉然。 “据说,太后有意为端王指婚靖安郡主。”安贵妃淡然抛下一个大炸弹! 端宁被炸得一个激灵“怎么可能?母妃您听谁说的?” 安贵妃摇摇头,“你甭管我听谁说的,起码证明,你弟弟的身体,没有你想得那么糟,未来,也不可一言以定之了。” 第八十章 泄密 “……噗!”顾牧一口苦巴巴的药喷了出来,不敢置信地看向安北,“你说什么?” 安北低眉顺眼、面不改色地道,“太后有意为主子和靖安郡主指婚!” 顾牧:…… 他早知道老太太看他不顺眼了,可没想到是这么看不上他,压根就不希望他给她做外孙女婿吧,他是连赘婿都不够格是吧? 明知道他和安儿的关系非同一般,偏要异想天开地指婚,这岂不是说,他顾牧,从来就不在老太太的择婿标准里? 瞅顾牧脸上的表情青一阵白一阵,还要咬牙切齿,安北想了想,安慰道,“尊主也不用担心,主要还是您之前的名声太差了,换了谁也舍不得把宝贝心肝托付给您,不过鹰卫传来消息说,太后也拿不定主意,只是私底下的一个想头,您还是有机会挽回老太太的印象。” 顾牧瞪了他一眼,这安慰说了还不如不说。 “老太太知道关于郡主的流言了。”不是疑问,是肯定。 也只有知道了这条流言,太后才会为安儿的婚事真正着急起来,原先不紧不慢的,自是一番自信姿态,深信安儿不可能找不到好女婿,就算对他和安儿的来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女郎们婚前的一段短暂自由了。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这条流言不论真假,其恶毒之处就在于,不论人相不相信,反正是留下了擦不掉的怀疑痕迹,相信的人自然是打退堂鼓,不相信的人,看靖安郡主还没成亲就惹出了这种麻烦,谁愿意自愿跳进这摊浑水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也就没有人愿意冒着被克死的风险去娶安儿,。 “皇上既然查出了流言的来源,想必也明白郡主的无辜,”顾牧沉吟道,他想来想去,觉得这还是不太对,“为什么却按兵不动呢?就算处罚诚王,也是以范家拖累借口,处罚也不重,仿佛想坐实了郡主命格不好的流言。太后的心思,皇上不知道吧?” 这次安北没再开口接话,主子可以去揣摩圣上的心思,那是他有资格,自己若是多嘴一句,可就是犯上的行为了。 顾牧当然不知道,景帝此时心里纠结着呢! 本来么,京城里都杀了个血流成河,抄家无数,朝堂上少了多少老面孔,而京城中又少了多少达官贵族,光是景帝早年的心腹都斩了两个! 苏志作为淑妃娘家,获了罪,对皇家而言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前儿淑妃在乾清宫前跪了大半宿,几乎哭晕过去,毕竟是陪着景帝许多年的老人了,景帝又是个念旧的,虽说不至于让景帝就此网开一面,可也够堵心的。 京城的大街上萧条的要死,百姓们关门闭户,就怕惹祸上身,那些达官贵人的内眷们,也是安分守己,衣裳都少做了许多,各家往年会按时举办的宴会也是一丝儿动静都没有,朝堂上更是宛若死水,大臣们就像一群缩着脖子的鹌鹑,生怕自己哪一点碍了皇帝的眼,皇上给顺手发落了。 景帝如今的心情,那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不足形容,真谈不上宁静平和。 偏他不巧,终于得知了靖安那天抽中的签文,慧空大师固然答应了清安不会轻易乱传,但景帝直接打发人来问,他还能拒绝一国之君的询问?只能将签文给了景帝。 饶是大风大浪里走出来的景帝,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大秦开国至今,优秀出众的女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还从未出过一个有这般贵命的批命,哪怕历朝皇后太后,命不可以说不尊贵了,也不曾得到过这样的批命! 御书房里,角落的香炉里沉香缭缭,四周的太监宫女肃立,景帝歪在榻上,面前的描金雕花小炕桌上放着珐琅小盖碗,以及一张看似寻常的纸条。 “何保你说,安丫头这批命,是真是假?” 景帝盯着那纸条,深不可测的眼中闪动着不明的情绪,半晌问道。 何保腰深深地弓着,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小心翼翼地不敢回答景帝的话,他跟着景帝多年,这点儿放肆的胆量还是有的,当下笑着迂回道,“奴才说不准,不过慧空大师乃是得道高僧,出家人不是讲究什么不能说谎吗?” 景帝若有所思地点头,“慧空这些年做的批命无一不准,的确是得道高人,安丫头这批命也由不得朕不信了,呵,这丫头可是给朕出了难题,凤命女子,除皇家哪个受用得起?” 何保心里却知道景帝为什么反对靖安郡主嫁入皇家,不过如今有了这样的批命,便是皇上怕也不好违逆天意,便陪笑道,“老奴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是天纵明君,诸殿下更是人中龙凤,郡主若是嫁进皇家,那也是掉进福窝里了,若是外嫁,不说那些公婆规矩妯娌小姑难缠,便是招赘,天底下还能找到比诸位殿下更优秀的年轻人?” 景帝玩味地笑道,“怎么没有?安丫头不就自己物色了一个?论长相,论本事,论家世,长风也算是京都青年才俊里的顶尖人物,更是自愿入赘古家,深情无悔,把一身的风流本事都用到了安儿身上,还不把安儿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唬得一愣一愣的,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何保咳嗽了一声,皇上可以说顾牧的坏话,换成何保,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惹那个杀神,何况他还是知晓所有内情的人,但冲着顾牧的身份,他对顾牧也是半点不敢不敬。 景帝对他这种明显回避的态度,有些不满,斜了他一眼,“你这个老货,惯会装糊涂!” 何保笑道,“皇上是人间之主,便是天仙下凡,那也是归皇上管,郡主的命格再贵,也是由皇上做主,老奴反正听皇上的。” 景帝也就是找何保说说话,这事儿他还真没法跟别人说,毕竟这批命一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身为帝王,一国之主,绝不能在这种问题上表现出他的个人喜好,更不能带头信仰佛道之流,免得给天下万民做了不正确的表率。 况且,这批命一出,竟打乱了他谋划十几年的计划,想到说不定要将以往的计划一步步亲手推翻,也让他够心塞的了。 想到太后对安丫头的维护,说不得这批命连太后也不能说,竟只能闷在他自己心里。 “不知端王身体修养得如何,传旨去行宫,若是痊愈了,便即刻进京。不过还是要以端王的身体康健为重。” 何保躬身道,“奴才遵旨,这便去安排!” 他心里却对皇上这道口谕却是有所准备,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出乎意料之外,皇上不可能放任聪颖放达的端王永远游离于核心权力之外,而意料之外的则是,他想不到,皇上竟会因为靖安郡主的罕见批命,而决定提早启用端王,难道,皇上也属意靖安郡主做端王妃,那,要将与靖安郡主两情相悦的鹰主顾牧置于何地?别人不知道,他作为皇上的贴身大总管,可清楚得很,顾牧同样是皇上的儿子,皇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为了靖安郡主反目成仇吧? 若是真的因为靖安郡主结仇了,体弱多病的端王可不是那个心狠手辣的鹰主的对手! 何保的心里一时间转过许多念头,不过他转而一想,也就释然了,他不相信他能想到的,英明的皇上想不到,既然皇上想到了却还这么做,想必自有他的用意,他身为皇上的贴贴身总管,只管伺候好皇上便是,不该他操心的,他也不应该再去惦记! 何保派的人当天下午就快马赶往京郊行宫,而这样的消息自然也瞒不住朝野上下的有心人,以前皇上要见端王,多半是为了私事,表达一下父亲对儿子的关爱,跟儿子聊聊天交流一下感情啥的,丝毫不涉及朝政。 但这一次,嗅觉灵敏的人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派出去的人是乾清宫太监,而在风雨飘摇的如今,但凡一丁点动静,都能引起大家的百般分析,很快地,大部分人都感觉到了景帝此次的认真,这还是皇上第一次如此正式严肃地主动召唤端王,难道,皇上舍得将端王也投入纷争的漩涡中了? …… 清安这边并不知道京城中发生的事情,纵然是再活一次,也不意味着她的政治头脑就会突然敏锐,况且她身在局中,心中又记挂顾牧,竟是完全不知道她的批命已经被人知晓,而她赶来的时机恰巧,连关于她命硬的流言都不知道,古家侍卫虽然知道,但眼看主子为了顾二郎的伤茶饭不思,整日里够难过了,又哪里愿意再拿这些荒谬的流言去惹主子操心? 反正,主子也不怕嫁不出去,有顾二郎这个赘婿接手啦! 清安这边,被顾牧请托,处理长栓兄妹。 清安虽然并不把杏儿放在眼里,但她比寻常贵族好点的是,从小沾阴私肮脏的事少,心也不及旁人狠,念及这兄妹俩并无大恶,确实有救人之心,因此没打算罔顾对方的性命。 就算清安在心底同样看不上低俗花痴的杏儿,但是道德的底线和良好的教养也让她做不出草菅人命的事情,这也是清安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千金贵女们不太一样的地方,死过一次的人,总是要更珍惜生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清安是天生的金字塔顶端的人,她也从未走下过金字塔,去了解站在底层的百姓的想法和生活,因此,一切特权和享受在她看来理所当然,而门当户对的观念,就像是她日常行走吃饭一样,早已化作她思想中的一块基石,不用思考,本能就告诉她对不对。 对她而言,杏儿的言行,无疑是一种没有自知之明或者太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想要过好日子没错,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好日子,只会让人敬重佩服,可只看见眼前的富贵,而看不见过日子的艰难,只想着不劳而获,恃恩要挟,就是杏儿自身品行的问题了。 就像她当初从未奢望去做太子妃一样,她觉得,杏儿更不应该奢望侯门深院的森严生活,她就像一条外来的只有小拇指一半长的小鱼苗,脑子里就芝麻粒那么大一点的小聪明,放进侯门后院那连她都摸不清深浅的深潭里,绝逼是一进去就被生吞活剥的节奏!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这就是世间弱肉强食的规则,谁不遵守,下场唯有惨淡二字! 这天,清安特意换回了女装,她觉得,用事实让杏儿死心,从飘荡的半空中回到踏实的地上,然后再将俩兄妹送走,才是比较对得起良心的做法。 经过这么多天的冷落,杏儿似乎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总算不像当初那么轻浮虚荣了,也不再大吵大闹,看上去顺眼了不少。 当她跟着那个叫流云的双胞胎姐姐,穿过枯败的草地,停在一棵满是花骨朵的腊梅树前时,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吹过一缕暗香浮动,她的目光呆滞了,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站在树下的,不是她以为的冰冷贵公子,而是比峰顶白雪还要清彻透寒的少女,清凌凌、玉亭亭,仿佛站在云端,仿佛立在水央,那是她平生从未见过的美丽,杏儿的脑中,第一个反应便是,看到仙女了! 那乌黑的墨缎般的浓密长发,拿浑圆温润的珠链密密地绕在脑后,垂在腰下,那长长的飘带,轻轻拂上半空,雪色的玉环,垂坠在那轻得仿佛一朵云般的裙角,裹着一袭纯白貂毛鲜红羽缎面的大氅,明明是极致冲击的热烈颜色,在她身上却穿出了雪里红梅的傲骨冷绝,艳光彻骨。 就像是山里的冰雪妖精,传说中的九天玄女。 第八十一章 顾狩 美人如花隔云端。 如果杏儿读过书的话,必然会想起这句旖旎浪漫的诗句。 她没读过书,只觉得心动神驰,恍若身处仙境,已经被彻底慑住了心神,眼珠子都不知道转动,脑中再无半分私心杂念! 清安只对杏儿说了一句话,“我是长风的未婚妻。” 杏儿面上先是刹那惨白,随即忽然涨得通红,最后满脸满眼的羞惭,不可置信,仿佛大梦初醒般,连连后退,终于捂着脸落荒而逃。 跟在她身后的长栓甚至来不及从惊艳中清醒,便被妹妹的行为惊住,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就冲着妹妹的身影跑去,眨眼间,兄妹俩便脱离了清安的视线。 其后的安排,根本不需要清安出面了,流云和飞雪安排得妥妥当当,长栓和杏儿俩兄妹再没有半句二话,长栓听说要被送到一个远离家乡的安全地方,还有些惶恐不安,流云安慰他,顶多三个月,翻过年他们就能回来,他才安心了不少。 杏儿恹恹的,有些憔悴,不像刚来时那么精神,但眼神反而比那时候更加沉稳,临走前,只在院子里徘徊了半天,却也没提出要见见顾牧或者清安,只是仿佛缅怀,亦仿佛惆怅了许久,许是当自己一场浮华梦终于清醒了,最终头也不回地随着清安派去护送他们的人离开了这个小院子。 …… “这可真是,一言退情敌,巾帼英豪哪!”喝着病号粥的顾牧听说了事情的经过,愣了半晌,才惊叹了一声,他并不觉得清安做得太绝情太武断,反而为之赞赏, 明明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劝说方式,剑走偏锋之行事,偏偏却事半功倍,不但彻底说服了杏儿,甚至让对方从虚幻的迷梦中清醒,回到了现实当中。 清安坐在窗台下,神态悠闲地翻着古达送来的账本,一边挑着眉哼笑道,“若不然,就让顾二爷享受享受这碧玉小村姑的艳福?虽则人家已经自惭形秽,不敢再轻易自荐枕席,若顾二爷亲自发话,这世上又有哪个女人招架得住?” 顾牧讪笑道,“我鼻子似乎通灵了,好好儿的,竟闻到了酸溜溜的味道……哈哈哈,好吧,好吧,别瞪我,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道我?那些风流名声,哪一条能和真实的我联系在一起啊?满京城的男孩子们放在一起,那些十二岁以前的不用比,十二岁以后的小兔崽子们有一个算一个,看谁比得过我?——再没有比我更清白无辜的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清安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自己思想太龌龊,理解错了? 顾牧这话里,怎么听怎么一股得意洋洋的味道,关于他那如今还保持清白的……咳咳。只是,不是说男人对这回事十分在乎,最是不能忍受被人嘲笑,顾牧这洁身自好的行为,在这里简直就是异类了! “通房,侍婢,红颜知己,顾二爷居然一个都没有,这实在是有点出乎人意料哪!”清安似笑非笑地道。 “呃……”顾牧迟疑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只是看了看清安,半晌,若无其事、大言不惭地道,“那不是老天要我等着我的真命天女么?那些庸脂俗粉,岂能进小爷的身?” 清安倒没有察觉顾牧的迟疑,对顾牧这深沉与跳脱交相矛盾的性格,她早从难以置信变得见怪不怪了,人么,万物之灵长,从来复杂大于简单,有许多面目不奇怪,只要他在她面前不戴面具,活得真实,这就够了。 一个人的日子,难免会寂寞,这么些年,因为重生的缘故,因为死于皇宫的经历,对太后和景帝这样的长辈,她只能敬重却无法交心,这么些年,也只有顾牧,才算真正走进了她的心中。 “对了,江南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顾牧现在还真不想回京,将清安拖在江南的时间越长,太后指婚的可能性就越小,太后无论怎么操心清安的婚事,总归要问清安的意见,不可能自己定下就完了。 只要自己和清安在江南多待一阵子,宫里长时间见不到清安吗,难免会询问,就不信景帝能瞒得过太后,太后知道了,至少也能阻一阻她指婚的心。 毕竟,别看萧珫的身体好像在渐渐好转,实际上,萧珫总是要死的,安儿嫁了过去,过不多久便要做寡妇,其后面临的精神打击,名声损毁,流言蜚语等等,对安儿是何等残忍?而个中艰难滋味,外人又岂能知晓? 相反,他入赘古家,却是比将来追求一位寡妇王妃容易多了,皆大欢喜不是更好? 不过他这点别扭小心思还真不好跟清安说明白,摸了摸鼻子,顾牧道,“再等等吧,我这边也不急,现在回去,正好淌上了那滩浑水,我……母亲的娘家,还有一个庶出的舅舅,吃喝玩乐有一手,守成家业就不行了,这次更是不知死活地卷入了其中,我回去早了,他必然是要登门求救的,我若出手救他,对不起我这回受到的这番重伤,若是不救,少不得要担起他身后那一大家子,我可没那份菩萨心肠。” “你不管,你爹也要管,你这纯粹是推卸责任啊!”清安满脸诧异,她到底是为顾牧着想,叹息道,“再说,你爹要是也不管怎么办?万一他们的罪行不大,只需要人疏通一下,或者是事后安顿一下呢?费不了你多少事,你伸一把手,也是雪中送炭的意思,若是不伸这把手,导致他们家出了事,你道京里那些人会如何说你?你也不嫌名声更难听!不若我送封信回京,让古家派几个人盯着,若是他家出事了,只要不是抄家灭族的大事,使点劲儿,把人保下来,好歹传承个香火,也对得起你娘生你一场。” 顾牧和父兄关系不好,她还以为他会和母族打好关系,谁知又是她想当然了,只这般父族母族都不靠,孤身一人,茕茕孑立于世,也难怪前世最后他走上了那条遍布荆棘的艰险之路,固然是他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恐怕也是他无所牵挂,故而对这个世间无所畏惧,无所留念吧? 想到这里,清安不由得都想去埋怨舅舅了,用一个人就把人往死里利用,这等杀鸡取卵的蠢事,一向圣明的舅舅竟也做了,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虽然被清安一通话披头盖脑教训了,顾牧不觉得难堪,反而心头倍觉温暖,他知道,凭清安的性格,不是真的把他放在心上,才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话,且她字字句句也是为他着想,他若是连这个都不能领会,才是超级傻瓜! “让你担心了,我下江南前在京里留了人手,万一他们真的作死,好歹保他们一家子小命,那家子人虽然不着五六,但是胆子小,见识浅,给他们机会,他们也造不成大孽。唔……还有,我和我爹的关系,也没有外人传的那么差,只是为了我这层身份,故意疏远罢了,如果他们家真的出事了,我爹和大哥不会放着不管的。” 且不提顾牧说的前半段话颇有先见之明,给自己加了不少能力上的分数,单单是顾牧后面的坦诚,就让清安小小地愉悦了一下,她偶尔虽然怀疑顾牧和安信伯的关系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但毕竟是自己的疑心,说不定真是自己多想了呢,如今听顾牧肯在自己面前坦白,固然心情很好,另一面也为自己洞若观火还挺得意。 所以说,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顾牧自恋,清安也好不了多少。 “我以前就琢磨着你家的情况不大对头,一个不受宠的次子,哪能过得像你这样滋润,满京城谁不知道不能惹你顾小霸王,你若是在外面打了人,你家那两尊佛,不说去给人道歉,直接上门把人家拆了都有,这哪里是不宠你的言行?宠得翻了天还差不多!” 顾牧笑道,“我哥虽比我大不了多少,打小倒真是他一直让着我。” 两人口中的安信伯世子顾狩,此时忽然打了个大喷嚏,他捂着鼻子,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大氅。 顾承泰斜了他一眼,“装病装久了,真成废渣了?这点子寒气都受不住?” 坐在顾承泰对面的顾狩好似没听到父亲的嘲讽,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枚雪白的玉石棋子,那温润的玉白,尚且不及他手指的颜色。 他神情淡然地在一片黑子河山中,放下了伶仃的一枚白棋,刹那间,棋盘上的黑白形势陡然逆转,原本看似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白棋顿时雄起,贪婪地吞噬了一大片黑子领地,迅速占领了大半壁江山,将黑子逼到了苟延残喘的一角。 顾承泰找了又找,还是找不到一点破绽,拧着眉头苦思冥想,半晌,不甘不愿地扔了手中的黑子,“行啊,你小子棋艺又精进了,老子输了!” 顾狩似乎没看到他爹脸上忿忿的表情,优雅地道,“那末,儿子就谢父亲割爱了!” 话音未落,手已经伸到顾承泰这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过了古朴珍贵的砚台。 顾承泰那叫一个心疼不舍,眼光如果能杀人,早把对面那个不孝子给砍成十七八块了,这可是二小子孝敬他的,特特淘来的五百多年前的古砚,难得品相保存得这么完整,却被顾狩这小子一眼相中,想尽办法要从他手里弄走。 这哪里是割爱啊,简直是割肉,割肉都没这么疼! 顾狩赢走了这段时间以来父亲最心爱的古玩,最近因为贪腐案跟着忙得天昏地暗积累的一肚子闷气,总算是出了,想了想,也不能太欺负父亲,万一顾牧回来知道了,准会想办法整他,替父亲出气,那个魔星,耍起手段来,自己也是招架不住哪! 所以说,也难怪顾承泰偏心顾牧,一个是把老爹纳在羽翼下护短的儿子,一个是以气父亲为乐的儿子,换谁也偏心前一个! 顾狩闹了这一小场,见父亲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了一些,才放下心来,他语调温柔,嗓音悠悠,“江南那边传了信,有惊无险!”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顾承泰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眼睛深处也泛出了明亮的神采,“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狩皱了皱眉,指尖敲了敲棋盘,思忖了一下,便决定坦言相告,“二郎受了点伤,昏迷了几天,所以断了消息,眼下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有点私事要处理,所以暂时不回京城,别人问起来,只说二郎淘气被您关起来了,您心里有数就行了。” 因顾狩说得轻描淡写,不见半分紧张,顾承泰也就相信顾牧的确只是受了点小伤,便没往心里去——干他们那一行的,受点小伤是家常便饭,顾承泰早就习惯了,当下痛快地点了点头。 “行,我知道了,给这臭小子隐瞒行踪是不是?隐瞒行踪是没问题,只是这小子的名声又得毁一层了,这样下去,他猴年马月才能说上媳妇啊?” 那不一定——顾狩在心里腹诽道,顾小二多贼的家伙,早给自己养了个小媳妇儿了,等您老反应过来,顾小二得多大多少年光棍? “昨晚我已经写信送去给二郎了,皇上下旨,召端王回京,端王那里,顶多能拖个三五天,多了就容易引起怀疑,我先去布置一番,总不能让二郎带伤赶路。” 顾承泰犹豫了一下,问道,“这,端王的身子,什么时候会有变化?” 顾承泰问得隐晦,顾狩却很明白自家父亲问的是什么意思,不是问端王何时好转,而是身体发生变化,既然不是问好转,就是问什么时候会恶化了。 顾狩慢条斯理地将棋子一颗颗捻回棋罐里,半晌方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父亲无需多想,咱们只做咱们应该做的便是。” 顾狩慢悠悠整理好棋子,直到棋子一颗不乱地码在罐子里,棋盘被擦得一尘不染地竖放起来,顾狩这个死洁癖重度强迫症患者,才拎起三层巾帕包着的战利品,闲庭信步般悠然离去。 如果清安在这里,就会发现,这顾狩的背影,竟和五皇子萧珫惊人地相似! 第八十二章 隔膜 顾狩拎着战利品回了自己的书房,亲手锁进抽屉里,然后才回到了正院。 正院是安信伯府唯一的女主子世子夫人林氏的地盘,这个林,说起来与定王妃林雯家有些渊源,说起来林太傅虽然名声响亮,着实算起来,也不过是不显眼的旁支罢了,世子夫人林氏所在的这一系,才是林家真正的嫡系嫡脉,表面上自然不及林太傅声名赫赫,但作为传承数百年的清流世家,毕竟有它传承的底蕴和本事。 顾家若不是上一代主母出自衍圣公孔家,凭它勋贵的底子,还娶不到这样一位书香世家的嫡女。 林氏生得并不美艳,但十分耐看,淡淡的小山眉,眉清若水,欲散不散,大大的双眸,并不明亮慑人,眼白极白,瞳孔却稍浅,如深色的琥珀,秋日暖阳照耀下的枫林,白皙的肌肤,肌理莹润清透,脸极小,并不是时下流行的端庄有福的鹅蛋脸鸭蛋脸之流,而是精致脆弱的心形脸,尚不及顾狩巴掌大,小小的樱唇十分丰盈,粉润光泽,时不时地抿一下,整个人的气质格外清灵空静。 放在其他人家,这样耐看的姿色,独特的气质,已足够林氏稳稳当当地坐定了主母之位,丈夫不仅会敬重,心里也会生几分爱重,然而当她站在披着黑色玄狐大氅的顾狩面前,却仿佛是一副蒙了灰的水墨图,一支失了水的青莲,苍颓暗淡,半分也鲜亮不起来。 故而,林氏寻常并不愿意和顾狩站在一起。 顾狩制止了门口丫鬟的通报声,走了进来,林氏正歪在榻上,拿着一片绣绷,细细地绣着一朵绮丽的魏紫,那重重花瓣色泽由浅入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脚下绣礅上坐着个十七八的大丫鬟,正细心地替她挑着绣线。 直到被一片阴影遮住了阳光,林氏才不满地抬起头,顾狩清清楚楚地看到,林氏的眼底,首先闪过了一缕厌恶,然后才是惊愕! “夫君来了?” 林氏垂眸放下绣绷,款款从榻上直起身,站起来时,无意识地掸了掸并没有一丝灰尘的裙摆。 顾狩顺手解下了风帽和身上披着的玄黑大氅,露出了清厉而冷淡的面庞,轮廓干净深邃,冷淡中又透出十分的气派和高贵,束得一丝不乱的乌发,束在古朴的玉冠内,象牙白的锦袍,衬得整个人高贵隽玠,宛若一块供在高台上的玉璧,温润、厚重、华贵,却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大丫鬟翠微在顾狩进来时,就站了起来,低垂的脸上却泛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欢喜,顺手接过顾狩解下来的大氅,挂到衣架上,然后悄没声地退到了角落里,和半人高的铜炉作伴去了。 顾狩伸手扶着林氏的肘下,似乎完全没察觉林氏的僵硬,将她带到桌子旁,方道,“来看看你,前两天变天,听说你身子不好?大夫怎么说?” 林氏也只是僵了那么一下,便稳住了,浅笑道,“妾身这都是老毛病了,每年都要犯一回,劳夫君惦记,实在是妾身不中用。” 顾狩道,“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平时就多注意保养,这大冷的天,屋里怎么连个炭盆子都不点?你若是嫌那炭有烟味,我刚好弄到一批银丝炭,你先用着,不用节省,用完了我再去弄。” 林氏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幽微的光芒,迷惘和感动交织在一起,挣扎不休,半晌后却又都沉寂下来,轻声道,“何苦这么费心呢,家里的炭很够我用的,只是天儿毕竟还没冷到那个程度,下午我便点上炭盆,银丝炭留给爹和小叔吧。” “哪里就差这么点炭钱?”顾狩漫不经心地道,“安信伯府没穷到银丝炭都用不起的地步,瞅这时辰,该用晚膳了吧?” 顾狩这么一问,林氏犹未说什么,旁边的翠微便听出来顾狩是打算留在正房用膳了,高兴得不行,这可是将近一个半月世子首次踏入正房的门,怎么也该留住世子才对! 翠微也顾不得去看自家小姐的脸色,忙下去吩咐张罗起来,正房里除了林氏,哪个不是欢天喜地,顿时都打了鸡血似的行动起来,伺候着夫妻俩净了手,小厨房的饭菜也川流不息地上来了,四凉八热两汤四点心,一会儿功夫就摆得满满当当,饭厅里充满了食物的热乎香气,也让原本精美雅致的正室里添了些许人气儿,充满了虚幻的温馨感觉 顾狩携着林氏坐了下来,看了桌面一眼,里面大半倒都是自己偏好的口味,想来是下人自作主张,以林氏的心思,是恨不得他离她八丈远,万万不可能这般讨好他。 眼瞅着林氏跟数饭粒一样的拨弄着碗里的梗米饭,顾狩顺手给她盛了一碗酸笋汤,“用碗汤暖暖胃。” 林氏只得接了过去,艰难地咽了下去。 两人寂然用饭,顾狩并没有多话,自顾自用了两碗饭一碗汤,桌上的菜也捡着适口的用了一大半,饭毕漱了漱口,抬眼便看到林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嘴角牵了牵,垂下了眼眸,站起身,平声道,“我晚上有些公务要处理,你不用等我。” 满屋热腾腾的气息都仿佛被顾狩的这句话带走,下人们难掩脸上的失望惶恐之色,倒是林氏,脸上露出了这晚上第一抹真心的微笑。 “夫君今日又要歇在书房?天冷得很,夫君让他们多放两个汤婆子在被窝里,虽说差事重要,可也莫要忙得太晚,身子要紧,请夫君多保重。” 林氏殷殷地叮嘱,不看她神色,光听她的话语,还当她是多么舍不得这个夫君。 顾狩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林氏不自然地撇开了视线,他才一语不发地离开。 翠微实在是忍不住了,忧愁地道,“夫人这是何苦……” 翠微实在是想不通,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总要这么不阴不阳地赶走世子?这哪里是一个妻子应该做的?连她这个下人都看得出夫人的疏离冷淡,世子那么聪明的人,岂能看不出来?怨不得世子对自家夫人不远不近的,首先夫人便未曾尽到半分妻子的责任,她虽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却也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 幸亏世子不重美色,后院里不过两个成亲前的通房,并无宠妾侍婢之流,饶是如此,也经不起夫人日积月累的冷淡疏远,若有一日,让另一个女子走进了世子心里,教尚且没有孩子的夫人如何自处? 夫妻之间,说是要相敬如宾,可哪里能真的相敬如宾?这道理她一个丫鬟都懂,夫人饱读诗书,不可能不明白,那夫人到底为什么不喜世子呢? 她是伴着夫人长大的,自然是知晓夫人的一切,夫人在闺阁中十分珍重自爱,并不曾对那些闻名京都的青年才俊们慕名倾情,就算和舅姑家的表兄弟见过面,也没有半分心动的迹象,要她说起来,世子可以说是她伴着夫人这些年来,见过的最出色的男子了,相貌、才华、性情,无一不是顶尖的,若是夫人一定要对一个人动心,那除了世子绝不可能有二人! 为什么夫人就这么不待见世子? 林氏却不复面对顾狩时的客气自持,她满脸疲倦地坐了下来,仿佛浑身无力般,长叹了一口气,精致显小的面庞上竟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忧郁,挥挥手让人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翠微翠屏以及她的奶嬷嬷林嬷嬷。 “翠微说的对,老奴实在是不知夫人怎么想的,您这般总将世子往外推,万一世子真的如您愿了,可怎么是好?”林嬷嬷忧心忡忡地道。 林氏牵了牵嘴角,眼神迷惘空洞,喃喃自语道,“哪里需要我往外推,人家的心不一直都在外面么?” 翠微等三人没听到林氏的低语,翠微接着道,“夫人,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日子还长着呢,您总不能一直这样过,万一真冷了世子的心,苦的还不是您?不若您先要个孩子,若是对世子有什么误会,待孩子生下后,再慢慢调解也好,总要先稳住您的地位。” 这三人都是林氏的心腹,说话稍有出格,林氏也并不责怪,听了翠微这番话,林氏沉默了半晌,忽然抬眸看向翠微,细细打量了一番。 翠微教林氏的目光看得心底忐忑,不由得抿了抿嘴,她说的都是一番肺腑之言,全为夫人着想,但确实有些出格,夫人若是不喜,因此问罪,那…… 翠微身为林氏的大丫鬟,陪伴林氏长大,自幼也是锦绣堆里书墨香里熏陶出来的,有底气便有自信,浑身的气质比那些小家碧玉强得多,且容貌倒比林氏还胜出三分,柳眉杏眼,雪肤花貌,兼言语温柔,谈吐有度,比正经的奶奶小姐也不差什么。 林氏眸光闪了闪,忽然道,“翠微,我看你寻常对世子爷十分上心,想是也落了几分心事,你们本就是母亲让我带来的陪嫁,将来不出意外,总要在我不方便的时候伺候世子,择期不如撞期,我明儿就提了你的月钱吧。” 林嬷嬷、翠屏翠微都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林氏居然打着这样的主意,翠微脸色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串眼泪就滚了下来,张口欲辩,林氏却亲自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叹道,“我不是一时气愤或者试探你,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你不用担心。” 翠微却狠命摇了摇头,闷闷地道,“不管夫人如何想的,奴婢从没有这等想法,世子天人之姿,奴婢高攀不上,也不想攀。” 林氏见翠微说得笃定,也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好放下了,苦笑道,“不是我不愿意对世子好,只是世子的心,就像那天边的云,捉摸不定,我一介平庸的深闺妇人,又何苦去自讨苦吃?” 哪个少女不怀春?但她忘不了新婚之夜,掀起盖头那一瞬间,顾狩看向自己的那淡漠得凉薄的眼神。 也忘不了,偶尔午夜梦醒时,睡在枕边的人不知去向,却在天将明时,带着一身露水回到床上的情景,她曾天真地问过顾狩的行踪,却在那一刹那顾狩视线扫向她时,感觉到一种恐怖的窒息滋味,就仿佛那眼神能将她一寸寸捏碎,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 这一切隐秘,都不能对旁人漏出半句,只能紧紧地埋在她心里腐烂。 每当林氏对顾狩升起一点好感的时候,顾狩就会用冰冷绝情的行动将一切打回原形,如此反复,她的心早已伤痕累累,再也不想付出了。 正室中的林氏心头百转千叹,正骑在马上夜奔出城的顾狩并不知晓,他一反府中时那一身贵介打扮,玄衣劲装,骏马奔腾,低调而迅速地赶往京郊行宫。 下半夜,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到了行宫山脚下的一个小庄子,顾狩等人弃马进去,带来的人很快便各自换上了不同的下人服,火速融入了庄子里,顾狩则独自进了庄子里唯一的书房,搬开书房的暗格,走进了一条暗道。 大约两刻钟后,顾狩终于走到了密道的尽头,他伸手在拉了拉挂在石门边的绳子,三长,两短,三长,两短。 石门轰然一声打开! “副统领,尊主来信,已然从江南动身,大约需要十日左右才能回京,余者请副统领全权安排!” 第八十三章 口谕 时间不等人,皇宫来人已经快到宫门口了。 行宫的正院里,一阵乱中有序的忙乱,顾狩收拾好一切,刚刚在书房坐定,便听到了通传声。 “殿下,乾清宫来人,陛下有口谕传达。” 顾狩抬了抬眼眸,压低声音,无端添了几分虚弱,“请来使往正殿。” 正殿里,风尘仆仆的太监是何保的干儿子,叫何喜,来的时候就被干爹叮嘱了几句,本身也是个机敏的性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只见正殿里虽然里里外外足有数十个人,行动起来却井然有序,肃然无声,规矩十分严谨。 可见端王虽然体弱,御下的手腕却并不松散。 不一会儿,端王萧珫,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信步而来,竟恍若谪仙临凡,纵使衬着背后漫天翻滚的阴沉铅灰色乌云,依然是遗世而立,风姿秀逸,令人看一眼都嫌亵渎。 何喜虽是奉皇上口谕而来,却也不敢托大,端王虽然不是储君的热门人选,但从小到大圣宠不衰,无论最后是哪个新皇登基,除非脑子坏了,也绝对不会去迫害这个明显可以拉拢来刷名声的好弟弟,而且,何喜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了端王一眼。 宫里都暗传端王身体日渐恢复健康,何喜觉得许是真的,端王向来是高标遗世的神仙风范,却始终难掩那一份病弱苍白,而今天的端王,脸色仍然是苍白的,但似乎焕发了一层浅浅的光彩,令整个人都明亮了不少,就好像是,好像是枯树重新生出了嫩芽,显出了一道并不强烈却不容忽视的生机。 他说不清心中的感觉,但是在宫中混大的,又能得到何保的赏识而收为干儿子,何喜虽然年纪不大,却也老于世故,眼光毒辣,他意识到,端王果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看来,今晚之后,鹿死谁手就未必了。 何喜冲萧珫行了一礼,他此刻代表皇上,并不需要向萧珫下跪,然而他自己身份低微,面对萧珫却不敢托大,真的就不行礼了,不跪,代表了皇上,行礼,代表了他自己。 端王显然也明白了何喜的意思,莞尔一笑道,“公公不必多礼,不知父皇有何事吩咐儿臣?” 何喜毕恭毕敬地道,“回殿下,皇上慈心高照,心中牵挂殿下的安危,特命奴才替圣上前来看望殿下,皇上说了,行宫苦寒寂寞,殿下的身子若是好转,不妨回京中继续休养,毕竟京城行事便捷,诸物齐备周全,原先殿下是需要远离人烟安静调养,如今既然好转,自然是京中更加方便。皇上他是,想殿下您了!” 端王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然后问道,“父皇可是令儿臣即刻回京?” 何喜一愣,不明白端王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道,“那倒没有……” 端王点了点头,神情舒展了许多,然后缓声解释道,“并非我不遵父命,事实上,我只是这几天夜里睡得沉,精神头也好些,确实是沉疴渐去,但身体并未痊愈,眼瞅着将有一场暴风雪将来,我若是冒着风雪回京,只怕到京之时,便是我命去之日……” 何喜惊悚地瞪大了眼睛!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然而端王的话还是吓到了他,端王话里的未竟之意不用说,他也倏然明白——‘端王因为他的口谕而连夜冒着风雪回京,然后一病不起’——想想都觉得恐怖好吗?到时候,圣上可不会管这口谕是不是他下的,只会迁怒于人,而他,不就是最好的熄灭圣上怒火的替罪羊? 本以为是一趟万无一失的美差,转眼就变成前途未卜的凶险苦差,何喜简直要哭了! 端王看何喜骤然垮下来的神色就明白了他所忧虑的,他也不欲为难乾清宫的人,反而给自己挖了坑,当下开口道,“公公不必担心,我这就手书一封予你带回,交给父皇,父皇许是会责怪公公办事不力,不过,公公毕竟是办好了差的,父皇英明,定然能想通,只是要连累公公受几日冷落了。” 何喜心中感叹,瞅瞅,难怪那么多人竟无人说端王的坏话,端王为人果真没得说,便是他一个小太监,也愿意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只可惜这么好的人,偏偏老天不眷顾。 往日里因为他是何保的干儿子,是乾清宫太监,巴结讨好他的人不要太多,可那种巴结讨好笼络中掺杂了太多赤、裸、裸的利益,以及那眼底深处从来都不会消失的轻蔑不屑,何喜虽然并不觉得真情多么难得,但真正设身处地为他们这些不人不鬼的太监着想的,世上又有几个? 他心悦臣服,态度越发恭敬,“多谢殿下体谅,皇上的意思,殿下的身子若是不便赶路,也不用急着回京,毕竟还是要以殿下的身体为重,奴才立即赶回去,将信交给皇上,皇上若是另有旨意,自然会再派人前来。” 他干爹临来前叮嘱他了,态度一定要放低放低再放低,绝对不能在端王面前端架子,另外,端王若是身体不适,万万不能勉强端王赶路——他干爹对于揣摩圣意可是很有一手,他怎么说了想必这也是皇上的想法。 何喜担得起端王不随着他回京的风险,却担不起端王随他回京却病倒的后果,他是聪明人,当然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 何喜来去匆匆,趁着黑云压顶,尚未化雪,连夜往回赶,端王自然也不亏待他,小荷包里足足塞了三百两银票,就算要分润一大半给干爹,他至少也能落一百两,这一趟的收获,赶得上大半年的打赏收获了,何喜虽然没请回端王,心里还挺高兴,连连夜赶路这么痛苦的事情也没能让他的心情低落。 何喜一走,端王便一改不疾不徐的步伐,大步流星地回到书房,在书房的隔间里就着一排摆放的四盆热水,擦擦洗洗,捣鼓了一番,一会儿功夫,气质高华若谪仙的萧珫就变成了容貌清厉俊美的顾狩! 一旁捧着一叠巾帕的海鹰嘲笑道,“副统领扮演主子真是越来越像了,回头您扮好了和主子站在一起,那不就跟双胞胎兄弟差不多!” 顾狩正认真地一根根擦着修长如玉石雕塑的手指,闻言斜了他一眼,“你是觉得你统领和副统领互换扮演很有趣是不是?敢不敢把这话当着你鹰主的面再说一遍?” 海鹰打了个寒战,立即闭嘴! “行了,这么一来,至少能拖个七八天时间,只是看这外面的天,这场暴风雪只怕要下上几天,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上路,若是陷在半路上就麻烦了!” “要不要属下派人接应?” “那边的鹰卫虽然损失惨重,但靖安前后调遣了将近两百名古家侍卫,这些人,多是以一挡百的好手,有他们在,护卫方面倒是不必担心。我只是担心,他带伤赶路,又是冒着风雪,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住,唉……” 海鹰也有些担忧,尤其是尊主受了那么重的伤,短短一两个月又能痊愈到什么地步?但是不赶回来显然是不行的。 “属下觉得今天这公公来得有些奇怪,皇上怎么好端端的想起端王?” 书房里,除了顾狩,海鹰外,还有另外两人,也是玄衣劲装打扮,看着却是饱读诗书的书生气质。一个年过中旬,气质温文却内敛,另一个稍显年轻,赫然是顾牧的长随阿大。 顾狩朝两人抱了抱拳,朝那年长些的问道,“长史前来行宫,可是探听明白皇上的口谕所为何故了?” 这长史是端王府的米长史,既不是内务府出身,也不是吏部分配的官员,而是端王自外面结交的奇人异士,十分信任,平时不在府中,府中诸事多半都托给他处置,此时,他捋了捋颌下的美须,眼底深处闪动着兴奋的神采,深吸了一口气道,“——下官探听到两个有关王爷的消息,也不知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 顾狩点头,“愿闻其详。” 米长史看了阿大一眼,然后才道,“第一条,来自诚王府,据说皇觉寺的慧空大师给靖安郡主解了一支签,签文上说,靖安郡主乃身负凤命之人!” “嘶——”饶是一脸淡定的顾狩,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阿大和海鹰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米长史想来知道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的震撼程度,顿了半晌,给了几人消化的时间,才接着道,“诚王无意中得知,便想阻止靖安郡主嫁人,京城中关于靖安郡主命硬克亲的流言,也是诚王放出来的,诚王因此被皇上责罚禁足,并非世人猜测的江南范家事,舒王日夜盯着诚王,虽然不知签文内容,但有所猜测,因此也有些动心,打算向古家求娶,以承诺靖安郡主所生子随母姓继承古家为条件……” 阿大听到这里,撇了撇嘴,“他倒是好打算!” 顾狩却若有所思,“此事与王爷有什么关系?” 米长史道,“正是因为靖安郡主的批命,让皇上也心乱了,下官以为,皇上之所以急着让王爷回京,也是想让王爷的出现打乱如今的局面,甚至,若是王爷的身体恢复健康,在皇上的心里,王爷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阿大和海鹰异口同声地道,“这不可能!” 顾狩也有些想不通,他道,“是啊,王爷早在许多年前就确定不参与储位之争,这甚至是皇上亲手为王爷划下的道路,皇上此时若是反悔,就不怕王爷反感,进而引发不可预计的后果?” 米长史道,“这也关系到下官要说的第二个消息——据说,太后要将靖安郡主指婚给王爷!” “什么?”这下子,连顾狩都诧异了! 第八十四章夜宿 自前日开始,暴风雪已经连下了三日,南华州北上京城的陆路将近一半都被冰雪覆盖,距离京城最近的大城叫通州,去往通州的官道雪将近一尺深,行路艰难。 傍晚时分,本就人烟绝迹的官道上早就不见了零星的行人,连往日车马喧嚣的商队、镖局、货运车队等等都不见踪影。 远远从南头来了四五辆车,却与旁人不同,并不是马车,而是膘肥体壮体型如狼的一群花色猛犬,乍一看,倒是更似野狼,领头那只皮毛白多黑少,大半人高,粗壮的四肢,棕黑的小眼睛,眼神凶悍犀利,身后跟着三只体型稍小,再后是五只,足足九只大狗,拉着车厢,那车厢的轮子也与寻常不同,下面横着两条两边翘起的板材,整个儿车,不是在地上滚动前进,而是被狗拉着在雪上滑行,速度极快。 天渐渐黑了,领头的那辆车在一个小村落前的山坡边停了下来。 “恐怕是赶不上进通州了,今晚就在这村落借宿一夜吧。” 清安跳下了车,看看天色,估算了一下路程,回头对顾牧道。 顾牧裹着狐裘歪在车内,苍白的俊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眼神十分惬意,手里搂着手炉,实在是他伤口虽然愈合,但身体却没有恢复,这日夜赶路已经够辛苦了,实在是没有别的精力,好在一路上有清安,却也打点得妥妥当当,竟没让他操多少心。 负责赶车的安北探头眯着眼打量了一番,“尊主,前方约一里外,有一户人家,离村落较远,房舍半泥半砖,家境应该过得去,属下去探探路。” 这时,后面两辆车也赶了上来,流云和飞雪跳了下来,来到了清安身边,天上的雪纷纷扬扬,流云撑起了手中的伞,举到清安头顶,飞雪快速而无声地将清安大氅上的雪花清理干净,两姐妹配合十分默契。 第三辆车上的是古家统领古达,清安也顾不得流云姐妹俩,冲古达道,“安北去探查咱们晚上住宿的事儿,古达叫几个弟兄去四周将十里内的情况摸一遍,找到至少两条以上出路。” 古达点了点头,也不废话,回头打了个唿哨,立时出来了十二人,其中四人来到清安四周警戒,另外八人往四个方向而去,迅速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风雪不停,行路艰难,一会儿功夫,雪便在车顶积了厚厚一层,风雪如刮骨钢刀,光听着那呼啸的声音就觉得冷得骨头都疼,顾牧喊道,“安儿,别在外面吃风雪,你上车来。让他们也回车里等。” 清安闻言一笑,朝流云他们做了个手势,自己转身回了顾牧的车上,古达却没有离开——安北离开了,自然就由身手最好的他护卫两个主子。 “这贼老天,咱们能赶回去吗?”清安有些担忧,她自己倒是不着急回京,她是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型的,身上也没有扛着什么责任,手下的生意自有各大总管做年尾会账,只要能赶在腊月二十九前回去就行了。 顾牧就不同了,她虽然没有干涉顾牧差事的打算,但就算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到,顾牧养伤后期,频频有不明人士出没那小院,有穿着打扮富贵华丽的,也有身着布衣的,有秀美的小娘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天中连三更半夜都不得歇。 虽说这小院和媚语楼是隔开的,可要论热闹程度,那真是不相上下。 江南的局势据随着这个小院里发出去的一道道指令而无声无息地变化着,织造司三十六办属于前江南织造心腹的十六司司长全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取代他们的是原副司长,大约是铺垫的时间够长,这内部的演变平平稳稳便过渡了,毕竟,对百姓们而言,有得吃有得喝才是生活的全部,顶头上司换了人,只要不克扣他们辛辛苦苦获得的蚕丝,该给他们的工钱按时发放,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最重要的是苏志留下的江南总督的位置,但这个位子谁能坐上去只有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员们能够角力决出胜负,如顾牧眼下的权势,毕竟还是差了许多。 江南明面上有王敬年和赵穆,暗地里有顾牧,待顾牧从京中接到一封信时,基本上已经稳定下来了,清安后来想,皇上派顾牧来江南,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成为破局的利刃,更有看重他处理政务的能力吧! 但江南来的一封信,让顾牧不得不修改计划,提前进京。 顾牧在走神,清安发现了,从顾牧接到京城那封信开始,就有点神不守舍,清安有心想问问,又觉得顾牧不告诉她,也许是因为涉及到机密,她问出口了,他回不回答她都很为难,左思右想,清安便装聋作哑了。 “没事,实在赶不回去,我哥会帮我顶几天,”顾牧一笑道,“他从小就和我换来换去地扮着对方,早就不存在穿帮了,就连我们爹也别想分清楚!” 清安疑惑地眨眼,为什么要扮对方,她没听错吧? 顾牧看清安这表情,心头一动,试探地道,“安儿,我是说,倘若有一天,你发现我瞒着你一件挺重要的事情,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清安闻言,顿时高高地挑起一道眉毛,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顾牧——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做了什么会让她生气的事情,提前就来告饶了? “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顾牧满肚子话都被清安这不咸不淡的一句憋了回去,心里感觉晃晃悠悠的,就此被吊在了半空上。 还没等他品出什么味儿来,安北的身影便出现了。 “尊主,前面那户人家只有老两口,属下前后检查了一下房舍,大家伙挤一挤应该没有问题。” “那就走吧!” 在这个年代,官道附近固然是有驿站,但偶尔错过驿站的行人也不是没有,若是错过了,或夜宿荒郊野外,或就近找一户人家,花几个钱,也是常有的事。 到了那户人家门前,顾牧打量了一眼,门楣上还贴着旧年的春联,那字不算漂亮,但也端正看得过去,门口收拾得干干净净,老两口裹着棉袄,局促拘谨地站在那里。 眼前这群人一看就是贵人,那皮毛的大氅,行走时露出来的玉饰不说,光是这份气度,这俊俏白嫩的容貌,就让人移不开眼,不过,让两个老人心生畏惧的当然不是这两个一看就挺和气的贵人,而是贵人脚边那一大群凶猛桀骜的犬,一个个嗞着牙,露出尖利的牙齿,鲜红的舌头,忒吓人了些。 “天晚没赶上通州的路头,风雪太大,赶路也不安全,我们兄妹打扰两位老人家了。”顾牧在安北的搀扶下下了车,十分有礼地道。 “不敢不敢,不打扰不打扰。请贵人见谅,草民家里厢房能歇人,但是被褥铺盖什么都……都没有,这个……这……” 那老汉为难地搓了搓手,又怕顾牧等人怪罪,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那倒没什么,我们自己有,还要劳烦老丈让我们用用厨房,烧点热水。”清安笑道。 能有个落脚抵挡得住寒风暴雪的地方就不错了,至于铺盖之类的,他们自然也不会用外面的,这两人都是王孙贵胄,衔着金汤勺出生的,顾牧还罢了,清安可真是一天苦头都没吃过,对某些生活品质的要求更是挑剔得紧,哪怕是再难的时候,也绝对不肯降低一丁点。 顾牧虽不是很讲究,出门在外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但这次行礼都是清安一手收拾的,有什么东西她最清楚。 “都行,都行……”老汉一听,忙点头答应了,这贵人没有生气,还挺和气地和他说话,他也不那么紧张了,只要不是那等动不动就问罪庶民的,只是借宿一夜,想必不会有什么麻烦。 其后一切便都有流云和飞雪两个万能丫头布置安排,这里离村子的主要聚居处挺远,这么大风雪,外面寒风呼啸的声音简直能掩盖一切,在加上雪打得让人都睁不开眼,天地间一片雪茫茫灰黯黯,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所有的房屋都被厚厚的雪淹没,这边有这么大动静也没传到那边去。 流云飞雪在里面安排,顾牧和清安就留在外面陪两个老人说话。 他两人这么同进同出,毫不避讳,若说是没关系的人自然不像,干脆对外宣称是俩兄妹,稍微亲密出格些也无妨,偏两人虽然生得不像,却一个俊美一个漂亮得都不像是凡人,两人的五官仔细地观察,还能看出几分神似,说是兄妹,也合情合理。 也不知俩老人有没有看出来,反正对他们俩的关系只字未提。 那老奶奶从厨房拎出来一壶热水,并着一小簸箕的炒花生,放在桌子上,给两人倒了两碗冒着热气的白水,歉疚地道,“没什么招呼贵人,家里就这点东西,贵人捂捂手吧。” 顾牧和清安笑着接了过来,顾牧道,“多谢老人家,手都冻僵了,正好用热水捂捂,这该死的天,也不知道雪能下到几时。” 那老汉看顾牧虽然俊得像天上的星君,谈吐却像那些和气的读书人一样,既有种让他不敢抬头的气势,又和气得很,让他一点也不恐惧害怕,对他就格外有好感,又尊敬又充满好感。 听了顾牧的话,老汉也没隐瞒,叹了口气,“怕是还要下几天,咱们村里怕是有不少人家过不下去啦。” 顾牧愣了愣,“哦?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还是有什么仗势欺人的人……” 那老汉慌忙摆手“不是,不是,贵人别误会,不是草民有什么为难的事,其实咱们这村里还算和睦,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草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并没有什么过不下去的时候,只是草民见这几日雪下得太大,这都二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心里有些担心,村那头还有几家住草房子的,这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得住雪压,万一出个什么事,那就毁了。” 顾牧和清安经历世事无数,却极少有机会接触到这样最底层的艰苦生活,清安没有反应过来,顾牧却道,“此处离通州不远,暴雪成灾,官府不管吗?” 老汉愣了,“这咋管呢?自家的房子压塌了,自能怪自家倒霉,官府还管这个?咱们的官老爷对我们很不错了,自从这位县老爷来了后,我们每年上缴的税都少了一两半,也没有其他摊派,日子好过多了。” 顾牧和清安对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少了一两半的税就改善了生活,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既不可思议,又是一份难以想象的触动。 老汉被打搅了睡意,眼下谈兴正浓,也就顾不得眼前两人的贵人身份了,絮絮叨叨地道,“咱们何大人说了,让我们注意房舍,年年冬天都要出几回事故,这回天一冷下来,何大人就张贴了布告,让咱们防寒注意,各家的男丁都留在家里没出门服役,果然这暴风雪就来了,我家那傻小子死活不愿意回来,这不,就被堵在镇里了,幸亏草民头些日子给他扛了几袋粮食,不然都没得吃喝,唉。” 听老人这么絮絮叨叨地说话,对顾牧和清安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屋外北风呼啸,寒气肆虐,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下,热气缭绕,又温暖又温馨,顾牧看着清安被扽光染得暖黄的侧脸,往日那种精雕细琢却充满距离感的完美,就好像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第八十五章 往事 半夜,暴风雪终于停了,村里有几处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那草屋子人家半夜爬起来拿大笤帚扫屋顶的雪,得小心翼翼的,免得雪没扫下来,倒把屋顶弄穿了。 这小小的村落相对来说已经算过得去了,最差的草屋子还有四面黄泥墙,只要不是立即化雪,暂时就不会出现坍塌的危险,比起更贫穷的地方雪一下就垮塌的草泥墙要好得多。 忙碌了一阵子,小村庄又恢复了宁静。 夜空被雪映得发白发亮,雪停了,天还更冷了。 距离村落不远处的小丘边,出现几个堆得怪模怪样的雪洞,在满地白中并不显眼,每个雪洞里,都蹲着三个裹着厚皮袄的身影,手中的剑寒气四溢,幽芒吞吐,却比外面滴水成冰的冷更危险! 这些人并没有说一句话,一个个如同紧绷的弦,狩猎的豹,蛰伏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即将落网的猎物! 过了子时,大约丑时三刻,官道那头果然奔来了二十几道黑影,在雪地里奔行,速度亦是丝毫不减,迅捷无比,目标非常明确,直接就奔着小村落而来。 雪洞内蛰伏的人先看到了他们,然而这些人却没有留意到,一片白茫茫中,却潜伏着致命的危险,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雪刺杀,更没有人想到,会有人事先提防,在雪下埋伏了反击的杀机! “又来了!”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雪洞内的首领山鹰摸了摸手中的剑刃,低喝道,“上!” 刹那间,箭出弦上,如闪电,如迅雷,如疾风,在那二十几道黑影毫无防备的时候,“碰”地与对方迎头撞上,一方是毫无准备、一心埋头赶了上百里雪路、只等最后一击成功的奔袭者,一方是守株待兔,满身精力都积攒在这一刻的守护者,一方已盛极而衰,一方却士气高昂,结果根本不用揣测! 一朵朵巨大的腥气的血花盛放在洁白的雪地上,一道道黑影被毫无防备地割喉,连惊呼都来不及出口,便被扔垃圾一样地扔在了地上,凌乱了满地的纯色,一条条性命眨眼间就被收割,雪再白也掩不住这一刻的肮脏诡谲。 黑影头领仰面跌倒在雪地上,瞳孔慢慢扩散,直到死的那一刻,也想不明白,不是说他们的目标是微服赶路,身边根本没带几个得力下属吗?这群实力强悍的屠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是说,人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行动,故意制造了一出兵分两路的好戏,就是为了引他们上钩? 山鹰将手中滴血的剑在黑影头领的衣服上随意地擦了擦,棱角分明的冷酷面庞上,一道长而深刻的疤痕,贯、穿了左右脸,犹如一只巨大的蜈蚣,狰狞地盘桓在他那张本还算英俊的脸上,衬得整个人更加凶悍恐怖,他漠然打量着满地尸体,仿佛这只是一群土鸡瓦狗,而根本不是他的同类,冷冷地道,“将他们都丢到山后面的悬崖下去,运气好的话,在来年春天之前烂了,好歹是个全尸,不至于便宜一群饿疯的野狗。” 当即便有四个人出列,一人扛起两个死尸,运起轻功往山那边飞去。 “这是第几批了?”山鹰回头问自己的副手。 “第十三批!”副手肯定地道。 “幸亏……”山鹰说了两个字,没有再说下去,副手却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幸亏靖安郡主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自己沉着冷静不说,手中古家的斥候精英也的确不凡,几乎每次都能准确地探知杀手的行踪,给鹰卫的守护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江南事了,鹰卫中有人背叛,自然,顾牧的行踪也泄露了出去,叛徒处理得及时,除了泄露出顾牧乃鹰主的身份外,别的还没来得及传递,但仅仅只是这一点,就足够江南那些利益蒙受极大损失的豪门财阀集团丧心病狂的报复,顾牧不出现则罢,一旦出现,便会面临无休无止的追杀,这种刺杀不同于对垒千军万马的战场,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偏偏顾牧受伤极重,行动能力大大地迟缓,光凭鹰卫的力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恐怕难以保证顾牧毫发无伤地回到京城,策划反击报复。 如果不是靖安郡主和她手中力量竭尽全力地配合,山鹰也不敢恐怕自己有能力将尊主安全地护送回京城! 只怕到时候,就算能保护尊主性命,鹰卫的力量也会遭到毁灭性打击! 山鹰回到顾牧的厢房外,敲了三长两短的声响,随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是他们鹰卫内部的通讯暗号,代表事情已经解决了,这么大晚上的,做详细汇报不合适,环境不允许,顾牧的身子如今也不允许。 厢房内,顾牧没有睡,他斜靠在铺盖上,屋子里燃着三个炭盆,身上还带着一方暖玉护着心脉,但还是很冷,手脚冰凉,这次受伤,让他大伤元气,又这般奔波千里,回京后,只怕要修养个一两年才能恢复了。 不过,也要有安心修养的时间才行啊! 顾牧手中摩挲着顾狩给他的密信,这可真是一封打乱他全部计划的信,京里流传的关于安儿的流言他当然知道,但他万万没想到,安儿居然有那么个尊贵至极的批命! 最重要的是,这明显只能皇家内部适用的批命还被父皇知晓了,父皇一旦知晓,怎么可能会放任安儿嫁给身为安信伯嫡次子的自己,就算父皇不是个迷信神佛之道的皇帝,可天生的谨慎和宁可错杀的帝王心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父皇会堵住所有可能出现纰漏的缺口,包括和他这个鹰卫统领的姻缘! 他这次南下拿命挣下的功劳完全成了无用功! “早知如此,爷我就不费这十几年的功夫了,兜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点。”顾牧抖了抖信笺,自嘲地道。 他没睡,守在他房内的安北自然也没有,这封信是经他的手送到顾牧身边,而他也是少有的知道顾牧真实身份的心腹,顾牧这信的内容自然也没瞒他。 听了顾牧的抱怨,安北冷嘲道,“这十几年您也没白活啊,美人权势尽收彀中,又比其他人自由百倍,比起您那些兄弟,属下觉得,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牧瞪了他一眼,“胆子不小,敢这么跟我说话!” 安北低眉顺眼地道,“属下是老实人,只说老实话。” 顾牧:…… 要不是看在安北跟着他快二十年的份上,他真想一脚将他踢出门,去喝门外那纯正的西北风! 其实安北说的的确有道理,当年他被太子和勇王争锋中,当成个可有可无的挡路小石子,还是属于未来型的,给顺手整治了,他既无母妃在深宫护佑,唯一的姐姐又感情一般,竟是无人为他说一句话,还是太后见他可怜,准备将他指给无子的程妃抚养,好歹有个出身,就有了庇护,谁知父皇却在某天深夜里,给了他一个完全超出他想象的选择—— 加入鹰卫,这支由历代皇帝专门挑选出的皇子掌控的皇家暗势力! 当时才五岁的他,有别的选择么? 等到他见到了他的师傅,鹰卫的上一任统领,一个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老纨绔之后,才知道,每一个加入鹰卫的皇子,在加入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一个不高不低不显眼的新身份,这更意味着,他放弃了他另一重凤子龙孙的尊贵身份! 他成了舅舅家那个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的继室所出嫡次子,然后才知道,舅舅是鹰卫中的骨干,他皇叔的左膀右臂,而安信伯府,从来就没有顾牧这个人,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是父皇为他准备的,从一开始,他的父皇,就准备好了,在某一天抛弃他! 这么多年,无论是朝起晚睡、寒暑不缀地习武,还是习读百家经籍、手不释卷地学文,抑或是出九死一生的任务,杀人,骗人,说着满口的谎言,戴着无数的面具,浑身浸透鲜血,五脏六腑都泡在了腐臭的黑水中,外表却光鲜亮丽,像所有活在幸福光明中的纨绔二世祖,放纵肆意——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实和虚幻的界限。 但是,就算命运如此荒谬,而人生也黑暗得看不到尽头,他也一声都未吭过——既然别人放弃了他,他也不是死皮赖脸纠缠不休的,他就当那短短的五年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浮华之梦,梦醒了,他是顾牧,是安信伯府备受父兄宠爱的小儿子,他今日千辛万苦学到手的本领,都是他将来立足于世、掌控自己命运的本钱! 他用十年取得了在鹰卫中的鼎首位置,又用两年打败了前任首领,在对方如释重负的神情中接下了鹰卫这支黑暗的力量,他在心底冷冷地笑了。 他不是皇叔,更不是历任忠于皇家的萧家人,这支力量既然到了他的手中,总有一天,他会将它变成只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到时候,即便是皇子又怎么样?明面上他不能像其他皇子那样拉拢朝臣,培养门人,插手朝政,觊觎兵权,但他有鹰卫,有了鹰卫,他就有了所有朝臣的把柄、弱点,他就有了除掉一切障碍的底气,他像一只在高空中盘桓俯视的海东青,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就将所有人的言行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最重要是,他让父皇放松了警惕,以为他认命了,安于现实了! 直到遇到清安,对她动心,一切似乎水到渠成,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想永远守护着她。 他开始反思,开始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计划,他的身份并不算阻碍,从来就没有哪一条规定鹰卫不能成亲,如果,如果为了她,放弃掺和储位之争,似乎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和父皇别劲也不那么重要了,古家需要赘婿,那他就做赘婿呗,正好他身份尴尬,父皇应该更加放心了才对,虽然父皇因为定国侯的原因,并不愿意看到他和安儿在一起,但是,他很自信,除了他,安儿还能找到比他更好更适合的对象吗? 可是现在,事情出现了让他都措手不及的逆转—— “难道,爷真的只有恢复身份这唯一的选择?” 安北皱了皱眉,低声地泼着冷水道,“尊主的身份,也不是那么好恢复的。” 顾牧不说话,半晌,问道,“师傅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安北摇了摇头,他是个被亲爹和后娘卖给小倌馆的农家小子,逃出来时,被路过的顾牧捡到,然后又被前任首领收做了徒弟,严格说起来,他跟顾牧还是师兄弟的关系,前任首领离开鹰卫后便云游四方去了,能联系到前任首领的,除了顾牧就只有安北了。 顾牧不再说话,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如何平安地回到京城,至于怎么恢复身份,至少要等到了京城,才能正式考虑。 两人正说得差不多,准备休息,窗户突然被敲了几声,安北一骨碌爬了起来,却听门外是靖安郡主身边大丫鬟流云压低的声音。 “顾公子,我家郡主刚才接到了古家侍卫得到的一个最新情报,让奴婢给您送来。” 说着,门缝中被塞进来一张沾满潮气的纸,安北捡了起来,查看了一番,才递给顾牧,顾牧一眼扫过,倒是怔住了。 ——通州福来客栈连夜住进了一支约十人左右的队伍,其中疑似有三名内侍,行事低调戒备,暂时无法探知对方确切身份。 第八十六章 迎接 隔天,顾牧等人起来后,简单地收拾了一番,给老汉夫妇留了十两银子,一袋冷冻的牛肉,又将连夜炖出来的肉块和大骨头舀出来,将每条狗都喂得饱饱的,这才启程上路。 清安照旧和顾牧同车,她拨了拨火盆里明明灭灭的炭火,“昨晚大约是最后一批刺客了,一过通州,基本就是京畿地带,势力都在皇上的掌控中,南华那边的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皇上眼皮底下杀人吧?” 顾牧摇头道,“按常理是这么说,但不可大意,咱们是人,怎能明白那些牲口的想法?且等他们探明白城里那伙人的身份再说。” 清安短促地笑了一声,“顾长风可是从来都胸有成竹的,想不到也有被逼出粗话的一天。” “整整十三路刺客,还有几路流匪埋伏,他们也真看得起我。况且,鹰卫的身份一般不允许暴露,我这一暴露,回京后还不知道要面临什么,卸职受刑都算是轻的,这群混蛋坏了我的好事,我还不能急?” 顾牧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眼前这点困难就不算什么了,倒是——“你回京有什么打算呢?你贸然离开皇觉寺,只怕皇上和太后都知道了。” 清安听顾牧问这个问题,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顾牧见状微微眯眼,相识这么久,他自认对清安是知之甚深,通常她无意识地做出这样近乎讨好的动作后,都意味着她接下来的话即使是真话,也是有所隐瞒的。 接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 “……我觉得舅舅应该知道我回来找你。”清安抿嘴笑,又有些羞涩,又有些得意地道,“我舅舅这么久没派人出来捉我回去,我估摸着,他大约是默认我们的事情了。回去我就跟他说,你说定要做上门女婿的,嗯,不过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顾牧似笑非笑地睇着她,双眸荡漾着难以言述的柔情,在幽暗的车厢里仿佛醇酒般醉人,低沉悦耳的嗓音更是沁人心脾,“安儿——此次回京,我们的亲事怕是不会很顺,计划赶不上变化,舒王和诚王交锋,诚王在南华州损失了自己最重要的臂膀实力大减,京里的局势更复杂了。不过我可以向你发誓,一切困难我都会解决,只希望你对我抱有信心,别被一时的阻碍或者……我曾经犯的错事而对我失望。” 顾牧没有说,他们的亲事,本来已经十拿九稳了,否则父皇不会默认安儿千里南下来寻他,大秦就算对女孩儿的要求比其他国家宽松,但毕竟男尊女卑是数千年的传统,女儿家做到这一步,基本已经名声尽毁,若他和安儿的婚事不能成,安儿只怕是再也不会有好的姻缘和幸福的未来,父皇那么疼安儿,怎么会放任这样的错误发生? 可是,可是谁能想到,安儿会有那么个要命的批命呢?对于有野心的人而言,兴许会欣喜若狂,比如诚王,恨不能立时将安儿拴到身边,好证明自己是上天挑中的凤命匹配之人,对于顾牧来说,却是啼笑皆非——这样的好事,对他来说,来得太迟,却又不应该到来。 在他野心勃勃的时候,他没有遇到安儿,一心想靠着自己的力量挣回属于自己却被强行剥夺的东西,而当他遇到安儿后,野心渐渐被融化,他觉得,入赘古家也没什么不好,放弃回归皇家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他就是喜欢这个小姑娘,从来没有那么渴望过拥有,可在这个时候,却峰回路转,他居然就有了天命在身畔!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他却不可能去利用安儿,解决身份问题是当务之急,等解决了,他再一五一十地向安儿坦白,安儿是个明理的,想必不会怪他吧? 顾牧脑中转着自己都不大确信的主意,望着清安那张脱俗的冰雪面庞,那双波澜不惊的清澈眼眸,心底越发觉得虚——安儿的脾气,似乎不是很好……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有几种面目我没见过?风流,轻佻,浪荡,跋扈,不学无术,惹是生非——” 她每多说一个词儿,顾牧的脸色就更黑一分——厚着脸皮来说,他比她还大了将近十岁,隔寻常人家几乎就是两辈人了,在她心里就算不落个成熟稳重行为靠谱的印象,也不能这么惨不忍睹吧? 却听得清安继续慢悠悠地道,“基本上,你之前犯的大错小错,我就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了,只是,丑话说在前头,那些原则性的错误呢……” 顾牧抬起一只手,黑着脸打断她,郁闷地道,“我知道女人最在乎什么,对于女人来说,什么是原则性的错误——我保证不是!” 清安嫣然一笑,“那就成了,你等着嫁进我古家吧,放心,我们古家家底还算丰厚,聘礼绝对不让你丢脸,嫁妆有没有倒无所谓,不会委屈你啦!” 顾牧无奈地瞪了她一眼,然而见她神情中难掩得意之态,不若寻常那般沉着冷静,反倒一副贴近她这个年龄的小女儿娇态,十分难得稀罕,他心中也不舍得责备她,对比前些日子的忧心忡忡,忧虑憔悴,似乎她的快乐更加重要些,没面子就没面子,男人在老婆面前似乎也不需要那么端着,这么一想,倒是心甘情愿让她调侃,心里无论如何也升不起气来。 当下他懒洋洋地道,“得,多谢娘子体恤啦!” 论脸皮的厚度,清安还是不敌顾牧,被顾牧一声“娘子”,叫得溃不成军,满面飞霞,美玉生晕,佯瞪了顾牧一眼,便强撑着扭头不说话了。 外面赶车的安北自然是将这段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饶是性子稳重,这会儿肚皮也笑疼了,心道一定要将这番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回去跟弟兄们说道说道——哎哟,尊主要嫁人了,对方还大方地免了嫁妆,哈哈哈哈…… 三辆车轻轻松松地穿过冰天雪地,两旁山鹰和古达带着人运着轻功护卫在一侧,天地间一片雪白,开放在雪地上的血花也早就不见踪影,仿佛昨夜的血腥暗杀不存在一般,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通州城外,这里停着十来辆马车,数十匹骏马,这才是清安一行真正赶路的工具! 山鹰带着人利落地将车换成马车,随后又有人赶着狗拉的车径自离开,整个行动有条不紊,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布置好了。 坐进了宽大的马车中,清安总算松了口气。 狗车虽好,但限于狗狗们的能力,车厢不能太大,坐着到底局促,而眼下的马车,却是他们专门为了赶路精心制备的,不算奢华精美,但宽敞结实,内里榻宽宽矮矮的,直接躺在上面睡觉都没问题,整个车厢和榻面,都包裹着厚厚的棉内壁,榻上又铺着一张大大的棕熊皮褥子,几个大大的羽缎靠枕,燃得红红的炭炉固定在车角,散发着一阵阵暖烘烘的热气,里面似有若无地裹夹着一股果香,另有一张固定在车壁上的磁铁皮小桌子,上面的茶壶茶碗底都装了铁圈,牢牢地吸附着桌面,桌子下面是三层的抽屉,放着琳琅满目的果干点心坚果零食。 要不是为了迷惑那些刺客的视线,兼之暴风雪突然降临,他们才不会弃这么舒适的工具而就狗车。 他们有了马车,山鹰和古达率领的两帮人自然也不用再靠着轻功赶路,那些马就是他们的代步,另有一批人已经提前安排接下来的行程去了。 他们并不打算在通州停留,尤其是昨儿意外探知的那支古怪的队伍——要知道,宦官没有皇命,是不能随意出京的,除非是秘密离京,但景帝不是昏聩之君,不可能让内宦脱离自己的掌控。 猜不到他们的来历,顾牧和清安干脆不猜了,直接避开他们就是。 但这次,却不是他们想避开就避开的了! 这些人,居然是景帝派来迎接他们的! 领头的宦官,更是乾清宫大总管,半在景帝身边几十年的心腹太监,何保! 看到此人后,顾牧直接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清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待在马车里,之前是顾牧没有行动能力,她才事事出面,现在却是顾牧出面更合适些,甭管怎么说,她一个女孩儿,太过于锋芒毕露,总归是不妥当。 “老奴见过殿下,殿下受苦了!”何保语气中混合着担忧、欣慰、惊喜等等,毕恭毕敬地长揖至地,若不是环境不允许,他只怕是直接行跪礼了,将一个忠诚老仆的形象演绎得丝丝入扣。 顾牧眸光一闪,心中玩味地想,这老货从来都是父皇心思的风向标,比谁都能揣摩明白父皇的心思,他又是最谨慎不过的人,这一声堂而皇之的‘殿下’,叫得可真是微妙! 顾牧心里思量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扶起了何保,“我竟不知道是何总管亲临,不知道何总管这般匆忙,可是皇上吩咐了要事去办?” 何保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哪里还有比迎接殿下更重要的事情?这不,老奴是奉皇上之命,特来迎接殿下回京,听说殿下身受重伤,皇上十分担忧,坐卧难安,听闻殿下带伤回京,怕您路上颠簸,皇上对殿下一片慈父之心,真真是令老奴诚惶诚恐,生怕有负皇命,如今蒙老天保佑接到殿下,老奴这颗心,总算是能安定下来了。” 第八十七章 挨骂 京城的气氛和顾牧走时似乎没有不同,但只要稍微敏感些的人就能发现那外松内紧的氛围。 清安和顾牧在宫门口分开了,清安被直接请去了慈宁宫,顾牧则被领去了养心殿。 去了养心殿,也没能第一时间见到景帝,而是被领到了后面的暖阁里,暖阁内以明黄、深棕、墨蓝三色为主,搭配着满室油亮的深色檀木家具,显得厚重大气,肃穆非常。 一溜十个小太监和小宫女排成两列,见到何保引着顾牧进来,一群人整齐无声地跪了下来。 “这是……”顾牧挑眉看向何保。 何保笑道,“皇上有吩咐,请您就在此处沐浴更衣,慢慢来,不用着急,好好休息休息,待皇上处理完奏折,再召见您!” 都这么说了,顾牧还有什么话可说,他虽然始终待在马车里,但毕竟条件所限,除非是住进城里,否则洗浴时别想了,况且他还有伤在身,天气又冷,他一路走来,连擦身都捞不到,早觉得自己脏得不能看了,能洗个澡再去见景帝当然正和他意。 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这种安排,不过转念一想,又回转身,冲跪着的这群人扬了扬下巴,“行了,给我弄点吃的,這些人留下,那些宫女让她们出去。” 老子可是有主的人,让这群宫女伺候着沐浴算怎么回事?——顾牧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句话! 何保简直无语,小爷唉,你风流名声都传了多少年了,还在乎这一时一刻的清白? 不过,何保心里虽然腹诽,面上却丝毫不敢怠慢,反而笑得脸上沟壑深深,都透出点谄媚了——虽然说这位小爷早已形同过继,但毕竟不是真的过继了,只要皇上心里后悔了,那是分分钟就能重新回归皇室,如今看皇上连自个那从没有被第二人使用过的暖池都大方地给他用,得,还有什么可说的,敬着呗,反正比敬着当年的太子还要恭敬就对了! 何保冲着那群宫女挥了挥手,让人退了出去——这位小爷不好惹,他的心上人,杂家照样得罪不起,还是小心谨慎点为好。 顾牧不去猜何保的心思,进了暖阁浴室,围着那偌大的白玉池转了两圈,被里面的热气差点熏了眼,随后三下五除二地退了衣物,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赶了十几天路,被暴风雪又堵了好几天,虽然眼下并不是放松心情的时候,顾牧还是长出了一口气,整个僵硬的腰背被热气蒸得一阵酸软,胸前的伤疤也微微发痒,新长出的肉芽仿佛一只只软绵绵的小手,挠在胸腹上,真是钻心地痒。 顾牧却仿佛完全没感觉似的,闭着眼,坐在池壁旁,不一会儿,两个小太监就抬着一方两尺长宽的木桌进来,这木桌造得如同缩小的木船,放在水中,飘飘荡荡,却也十分平稳,船底放着一盘凉菜,一荤一素两道热菜,两碟咸甜点心,一碗碧绿的粥,两枚金色的柑橘,盘碗碟都不大,刚刚好放满船底。 顾牧瞭了一眼,不满地扬声道,“何总管你给我拎壶酒,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一语未毕,门外踏进来一双明黄缎面的长靴,一道冷冷的充满威仪的声音响起,“伤成这样,还敢喝酒?” 景帝面无表情地进了暖阁,不悦的目光直接放到顾牧赤、裸的胸膛上,那盘踞着一条巨大的丑陋的蜈蚣,最是触目惊心,仿佛是要将人从中劈开一般,那血红的颜色,翻开的皮肉,凹凸不平的伤疤,无不展示着它的主人曾经遭遇的凶险至极的境况! 景帝闭了闭眼,差一点,就差一点,他这个亏欠良多的儿子就要折在江南那群贪得无厌的蛀虫手中! “我执行任务近百,有半数都会受点伤,命悬一线的险境也遇到过好几次,以前也没见你心疼,如今做出这副模样,太怪异了,你看我头皮都麻了……” 顾牧看见景帝难得流露出来的表情,嗤笑一声,扬着脸嘲弄地道。 “你是在怨恨朕?” 景帝皱着眉头问,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顾牧。 顾牧耸了耸肩膀,长若寒剑的眉毛微微一扬,双目一凝,坦然无惧地回视过去,那一瞬间,与景帝的神情竟惊人地重合了,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就绝对不会怀疑两人的血缘关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那样的安排对那时的我而言,也不失为一条活路,怨恨谈不上,只不过,我这么多年为朝廷做的,总能抵消这活命之恩了吧?我的婚姻,总算能自主了吧?若是您还有那么一点点觉得对不起我,便同意了我和靖安的事,岂不皆大欢喜?” 这次,景帝罕见地没有立即反驳,他的目光先落在顾牧那露在水面上的伤口上,那样九死一生的伤口,据说若不是安儿去得及时,只怕这个孩子就要失去了,说起来,这也是两个孩子的缘分,如果没有那道批命,想来此次回京,就是他给两个孩子赐婚的时候,但如今,儿子的拼命触动了他的内心。 而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如同一根尖利的楔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头,事实证明,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也会疼,也会紧缩成一团,也会在刹那涌现出诸如后悔、悔恨、痛苦、惆怅等等情感。 ——然而,事实却不允许他有丝毫感性,他最终叹了口气,“安儿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论理,你们身份家世上并无不配,只是你的差事决定了你给不了安儿平稳安定的生活,而安儿家境特殊,婚姻唯有招纳赘婿一途,与你也并不可行,你们走在一起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但你这次破釜沉舟,朕本来已经被打动了,只是……你可知道,安儿的命格?” 顾牧心里一个咯噔,来了。 他垂头掩饰了一刹的情绪波动,淡淡地笑道,“那您可曾将我们的八字拿去合过?甭管安儿的命格是好是坏,只要和我是天作之合,那对于我便是最好的姻缘,安儿的命格若是好极,便是我有幸分享她的气运,若是坏极,那便将我的气运分给她便是,没什么大不了。” 事实上,在他甫一对安儿动心后,他就拿着安儿的八字和自己的八字合过,防的却是别人拿两人的八字做手脚,他和安儿的八字,可是极端契合,他那会儿得知,心里简直美透了! 如今却歪打正着,堵住了景帝的后路, 景帝沉吟半晌,也不好在儿子初回来时就逼迫他们分开,他到底没舍得,只能无奈地道,道,“行了,朕说的你好好考虑一番,你……你若是想更进一步,更要对人生当中的每一次选择谨慎以对!” 养心殿这边父子俩气氛还算可以,慈宁宫那边可就没这么平和了! 慈宁宫西小佛堂内,太后脸色冰冷,仿佛每一根白发的发梢都迸射出一股子愤怒的火星,她指着低头不语的清安,斥道,“跪下!” 清安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如此顺从乖巧,太后不但没有消气,怒火反而更加旺盛了!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你给哀家说老实话,你这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你舅舅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信,他把那小子当亲戚遮掩,却忘了谁才是他真正的亲人,光记得明妃为他而死,所以百般照顾她的娘家,可他大约是忘了,我的阿曦到底是为谁牺牲,明妃的命是命,我的阿曦就一了百了,身死情谊消,留下的独苗也什么都不算了?” 多少年了,太后没有这么愤怒过,小佛堂内的人都被屏退了,可那种压抑的气势却透过门窗泄了出去,佛堂外伺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麻溜地跪了下来,诚惶诚恐。 暴风雨中心的清安,可没有顾牧那么好的待遇,本就精疲力竭,被太后一阵痛骂,脸色更是惨白,眼泪顺着面庞就滚滚而下,但此时太后心里疼恨交加,可顾不上心疼外孙女了。 她对这个外孙女,当真是恨铁不成钢。 “这么多年,哀家就是这么教你的?教你追着个男人不放,把你父母和哀家的脸面都放到了地上踩,你要是看上个人中龙凤也罢了,你看上的顾牧那是什么人?连哀家这个深居宫中的老婆子都听说过他的风流名声,多少闺中好女孩为他茶不思饭不香,跟他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家里干净又有什么用?你是那等无知女子吗?哀家是那等只看到丁点儿小利的人吗?说什么没有通房没有侍妾就算干净了,外面那些红颜知己就不算女人,就不跟你抢男人?当初你是怎么看不上白若萱的你都忘了?古清安,你太让哀家失望了!” “祖母,祖母,孙女儿错了,您别生气,别生气……”太后的话实在太重,清安难堪得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你现在知错了有什么用?你大好的名声,就毁在了姓顾的小子手中,从今往后,谁都知道你对姓顾的一片情深,除了顾家,谁家会想娶一个心有所属的媳妇?就算是顾家,怕也看不上一个……先追着顾牧不放的媳妇!” 清安默默地流泪,她知道此时此刻她说什么都是错,可若是不说清楚,祖母心里憋了气,只怕事后更不愿听她解释了,“……祖母,祖母,听安儿一言,安儿绝不敢忘记祖母的谆谆教导,安儿与顾牧,也不似祖母所想——顾牧答应安儿,将来入古家门为婿,子女随母姓!” “什么?”愤怒伤心中的太后闻言怔住了,她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向清安,直到安丫头肯定地向她点头,她还有些恍惚。 赘婿? 清安见太后态度松动,趁热打铁道,“不瞒祖母,安儿与顾牧因为生意上的往来,相识于几年前,自认对他尚有几分了解,外头流传的那些,不能说全无其事,但他有他的苦衷,此事不好从安儿口中说穿,祖母尽可问舅舅。这几年相处,安儿和他对各自都有了更深的了解,安儿觉得他就是最适合安儿的人,还请祖母成全!” 太后怔怔地坐在榻上,半晌,方才语调低沉酸楚地道,“安儿,你想好了,别因为人家一提入赘就心动,这世上甘愿入赘的好儿郎是不多,可并不代表没有,有你舅舅和我出面,你无须担忧,虽说你的姻缘不及旁人顺遂,可香火再重要,也不及你的幸福重要。古家的香火便是就此断绝,那也不是你的错,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是祖母不对,给了你太多压力,让你都不敢挑剔……” 清安擦了擦泪,又膝行上前给太后擦了擦眼角,眼眶通红地笑道,“祖母把安儿看得忒高尚了,安儿虽在乎古家的血脉,却不会为了血脉就不择手段,若是顾牧性情为人一无是处,安儿岂能看上他?祖母,安儿活了两……这么大,从未对人心动过,这回,却想试试。且看那些世人传颂的恩爱夫妻,纵然旁人看着天作之合,也实际却有可能相敬如宾,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自古做上门女婿,必是要被人议论的,顾牧本身的条件在那里,并不是非我不可,他有他的一片心意,我也觉得,给咱俩一个机会,将来是好是歹,总还是要靠经营的。咱们有这个感情基础,也比旁人幸运得多。” “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了?”太后扶着清安的手,郑重地问道。 清安眼眶鼻翼微红,面上泪光犹存,然而那垂眸苦苦一笑,恰如雨后白丹,清丽不可言状,又无端地漾起一抹清愁,“祖母,您怕是不知道,这件事儿,到底成不成,还要看舅舅。” 太后凝眉,“怎么说?” 宣泄了一番后,太后总算稍稍平息激烈的情绪,恢复了理智,对外孙女的话里有话也有所察觉,她毕竟是历经两朝的太后,对很多皇室秘闻或心中有数,最次也有所耳闻,苍老的眼眸半眯,不掩凌厉,“难道这顾牧身份上有问题?” 清安苦笑,岂止有问题,简直是太麻烦了,她这里虽然说通了太后,却不敢保证舅舅那里能够过关。 第八十八章 面见 顾牧和景帝就身份问题谈崩了。 景帝想让他抛弃顾牧这个名字回归皇室,顾牧却希望彻底割裂和皇室的关系,“清清白白”地做古家的女婿! 鹰卫的鹰主由暗转明,自大秦朝设立鹰卫一司以来,就从未有过,然而景帝乾纲独断,他若是决议去做,朝中并没有人能够抗议。 可若是顾牧不肯,不配合,难道景帝还能拿出皇帝的身份去逼他? 寒冬腊月里,景帝硬是气得出了一身汗。 “真是个孽障!” “那也是你生的,你要是一开始就把我掐死,那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顾牧散着搓干的头发,裹着厚厚的棉袍,坐在圆桌旁,大口吃着菜喝着粥,看都没看坐在南炕头的景帝,头也不抬地道。 景帝给他堵的,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儿子不怕他,若说以往,对他还有那种君臣相对的距离感,如今却仿佛是放下了什么,整个人都轻松了,那层隔阂不见了,景帝却发现,自己更拿他没办法了。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意识到权势和亲情无法让这个小子服气后,景帝换了种说法。 “那你想过没有,安儿是嫁给安信伯嫡次子更风光,还是嫁给一位皇子做王妃风光?你有没有考虑过安儿想要什么?朕和太后金尊玉贵地把她养大,若不是顾及古家的香火,朕宁愿封她为公主,给她招一个优秀听话的驸马,让她一辈子风风光光富贵无极,如今……你自己说说,顾牧是个什么名声?若是外界知道安儿和你……那些人会怎么看安儿?那些心慕你的女子,会不会偏激地找上安儿?别忘了,一个白若萱,还不确定你和安儿的关系,就敢下手绑架安儿,若不是你发现得及时,安儿如今会有什么处境?还有安儿这么个出色的孩子,你以为就你一个看上她了?你那些皇兄名堂正道地追求她,你一个安信伯次子,拿什么跟皇子争?你争得过吗?你要明白,有时候,权势的确不能代表全部,可是你要护住你的人,没有权势却是万万不能!” 景帝口口声声安儿如何,顾牧在那一刹那的确心动了,但转瞬,他就惊醒过来——没有哪个父亲会眼看着儿子儿女情长,反而心中欢喜的,就算安儿是父皇疼爱的外甥女,即使父皇不会迁怒安儿,但他绝不会如表现得这么心平气和! 他这么说,不过是想让他主动放弃安儿,哼,真是好打算! 顾牧在景帝极具压迫力的视线下,默默不出声地把木船内的饭菜一扫而空,然后放下饭碗,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一边,朝景帝道,“臣此次南下,收获颇丰,只是时间仓促,臣来不及书写奏折,深感不安,若皇上容许,臣愿当场书写,务必让皇上能早一些了解江南如今的局势!” 景帝简直被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气乐了,然而眼看顾牧泡了个热水澡依然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眼下浓重的青色,疲倦瘦削的面颊,以及那虚弱到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体,他终究还是不忍心了。 “……你好好想想吧,朕,也是为了你们好。”他叹了口气。 顾牧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什么叫为他们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们身上,也叫为他们好?要是这样,他宁愿要安信伯府里的那对宠得毫无原则的父兄,起码他若是去杀人,他们就敢支持他放火,反正他就喜欢他们这护短的劲儿! 不过,顾牧今天是注定得不到休息了。 他刚一走出养心殿,便有早就等在那里的慈宁宫太监总管,笑眯眯地道,“顾公子,奴才奉太后口谕,请您前往慈宁宫。” 慈宁宫?顾牧吓了一跳。 慈宁宫里,那嬷嬷和董嬷嬷笑眯眯地看着歪在榻边的祖孙俩,太后是惯常半新不旧的秋香色大毛衣裳,玄色的皮袍披在肩上,丰面雍容,眼角微有皱纹,却因为外孙女的平安归来而松松地舒展着。 清安换了一身淡紫色渐变呢裙,领口和袖口都镶了雪白的狐皮,丰盈的皮毛簇拥在修长的脖颈中,衬得一张羊脂玉般的小脸清灵逼人,贵气天成,窄边的长袖几乎覆盖了半个手背,露出了十根葱管样的白嫩手指,粉嫩的毫无修饰的指甲,淡雅至极,反而别有一种女子的风情妩媚。 她们从小看到大的小郡主长大啦,情窦初开,已经有了心上人,太后当年拗不过活泼姣美的长公主,如今就更别想拗过更加倔强自立的小郡主了! 清安在慈宁宫很自在,毕竟这里才是她初始的家,不过此刻,她粉面含春,颊飞朝霞,难为情地挨着太后,扭扭捏捏,浑不似以往爽快大方,太后却丝毫不为所动,“流言都传到哀家耳里了,哀家见见又怎么了?你若是一直不肯改变心意,哀家总是要见他的。” 清安不安地道,“可是……长风他受了很重的伤,在皇上那里也要全神贯注地回话,肯定早就累了,不如让他回去休息休息,来日方长。” 太后淡定地摇头,丝毫不为孙女好不容易的撒娇所动,“哀家就是要现在看,让他什么都准备好了,还看什么?这外孙女婿的品貌,老婆子自然是要好好度量。” 清安简直想捂脸了,这,哪有这样的啊?太不合规矩了! 可是,再不合规矩的事情她都干了,太后这神来的一出,倒是让清安的胆大妄为找到了出处,感情是一脉相承! 太后表面上很是淡定,其实心中并不平静,各种焦虑,各种忧心忡忡——好好地出宫生活,外孙女就被人勾走了心,而这个人还是名风评极差的纨绔子弟,让太后怎么能不担心?可是,看外孙女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势,她又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情,只好先安慰自己,外孙女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眼光并不差,连自己的亲孙子,堂堂一国储君都没看上,虽说萧玚如今是被废了,可当初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相貌气度都很是出众,可见安丫头并不是个贪慕荣华富贵的虚荣之人,她看中的人,说不定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差劲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太后一副严正以待的架势,双目炯炯地盯着正殿门,直到看到一道修长潇洒的身影翩然跨了进门,她顿时打起了精神! ——呃,见多识广的太后也不得不承认,第一眼,她被这小伙惊艳了。 从未想过,京城第一美男,竟是这么个美法!有山峦的稳,宝剑的锋,谪仙的渺,更有人间百花齐聚的绝艳堂皇,令人一眼铭记,一眼入心! 她老人家活了几十年,竟从未遇到过一个长得比这位更好看的! 她以往还觉得自家几个孙子个个是人中龙凤,可跟这小伙一比,倒是这小伙这风度这气势这相貌更像皇子! 难怪能让京城那么多大好的闺秀神魂颠倒,芳心暗许,让白若萱那骄傲的丫头不顾一切,丧心病狂,实在是,有种让人情不自禁沉沦的超凡魔性! 这么一想,太后下意识地看向清安,生怕看到外孙女痴迷到无法自拔的神情。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她固然从安丫头脸上看到一抹娇羞的情意,却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痕迹,那轻微扇动的浓密修长的眼睫毛,如同湖水上掀起的涟漪,轻轻浅浅,似有若无,让人捉摸不定。 太后心头一松的同时,居然对这如画中人一般的俊雅贵公子产生了些许同情,因为,随着这人的缓缓走近,她将他面上的神情看得越发清楚,她本以为会出现在她外孙女脸上的深情眷恋,居然出现在了这个人眼中,那样的缱绻温柔,情意绵绵,太后也是过来人,如何看不懂? 这个声名狼藉、外表却与名声截然相反的年轻人,从进入慈宁宫开始,眼睛就没离开过安丫头,纵然是规规矩矩地目不斜视,可她却清楚地感觉到,这孩子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安丫头的身影。 只这一刹那,太后的心软了。 “臣顾牧,参见太后娘娘,太后金安!”顾牧规规矩矩地行了跪礼,一丝不苟,那如墨画的眉眼沉静内敛,既有种逼人的锐气,又如同俊雅的美玉,气度高华尊贵,看不出丝毫传闻中的嚣张跋扈,霸道浪荡。 “起来。”太后言简意赅地道。 顾牧并不敢有丝毫大意,谨慎地站起来,垂首立在太后面前,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被端庄地坐在太后身边的倩影给分散了——唔,安儿似乎也洗漱打扮了一番,真是鲜活灵动,让人惊艳…… “哀家听许多人说过你的名字,今儿倒是第一次见你,唔,名不虚传,哀家是大开眼界!” 顾牧目光一闪,这时候装傻还来不来得及?他刚这么想,便接触到太后那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看透他灵魂的了然目光,他不易觉察地一顿,接着露出一抹克制的微笑,低下头老老实实地道,“谢太后赞誉,臣惭愧至极,职责所在,不得不流传些自污的名声,险些就毁了臣的天命姻缘,太后如此明察秋毫,实在是臣的大幸!” 喝,这孩子还挺会顺杆子爬! 太后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她觉得她还是低估了这位的脸皮厚度,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觉得这孩子似曾相识。 安信伯是明妃的娘家,这么说,这顾牧就是端宁和凤楼那孩子的表弟了? 太后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她蓦然站了起来,来到了顾牧面前,眯着眼打量起来。 …… 慈宁宫外的一处假山洞旁,两名衣着寻常的内侍正在打扫周边的枯草,看似并无交集,但凑近了,却听到两人正低声议论着此刻慈宁宫里的情景—— “看到没?刚进去那位,是靖安郡主的新欢,这靖安郡主以往是多么冰清玉洁,冷艳高贵啊,连你主子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都敢严词拒绝,如今却看上一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呵,女人么,要么爱权,要么爱钱,这俩都不爱的,那就爱俏郎君,靖安郡主也不能免俗呀!怎么,你主子就没什么想说的?” “你想说什么?” “嘿嘿,我能说什么?我就是替你主子抱不平啊,想想看,靖安郡主如今有多风光,你的主子就有多落魄,你呢?就能咽下这口气?” 第八十九章 思过 “你听清楚了?” “属下听得清清楚楚,随后调查了他们的身份,那个怂恿的人是诚王的人,被怂恿的是废太子的人。” “嗯,我知道了,你退下吧。继续盯着他们。” 暗室里,一身华贵玄色锦缎长袍的男人站着隐在阴影中,高大而而充满威慑的张力,他面前跪着一名身穿三等宫女湖蓝色宫装的女子,女子容貌寻常木讷,只眸底偶尔闪过一道精光,但她跪在男人面前,头也不敢抬。 “是,属下领命。” 男人随意地挥了挥手,女子松了口气,默默地站了起来,悄然退到一道阴影中的小门内,消失了踪影。 男人没有在暗室停留,而是转身往后走,那里有一道螺旋式的楼梯,通往上方,走到楼梯尽头,男人按了一下墙壁上的灯座,面前豁然打开了一道等人高的暗门。 男人走了出去,又回身在挪开的紫檀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然后摸索了一下,那书架便无声地移回了原处,这沉重到近千斤的整体檀木书架,高达屋顶,两面抵墙,契合地镶在书房的一面墙上,仿佛是为这宽敞明亮的书房量身定做,厚重地矗立在那里,任谁也想不到,这等闲人根本摇一下都不能的书架,居然能够轻松地移动。 男人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神态自然地回到了书桌前,坐了下来,窗外透出寒凉的阳光,照在男人脸上,赫然是一张冷峻深邃的面庞,质胜于表,风姿秀逸,贵逸不凡。 这位,正是五皇子萧珫,但这会他的气质却不再纯粹是淡泊无争的遗世谪仙,既然活在这名利纷争的红尘中,又哪里真有无欲无求的人?不过是将野心融化进心底,掩盖得足够完美罢了。 而坐在书桌对面恍若对他这一系列动作视若不见的清厉俊美的男人,正是安信伯世子,顾狩。 “又有什么新的情况传出来?”顾狩放下茶碗问道,他正和萧珫商量着事情,潜鹰便送来了情报,看萧珫那急匆匆的样子,不难猜出这情报是关于谁的。 萧珫冷峻的脸上似乎从来都没有表情,尽管他口气充满了兴味盎然,“没想到,老四那么高傲的人,居然也有在人背后下手的时候。” “诚王?” “是呀,大概是觉得顾牧不堪一击,又不想自己出面破坏自己的形象,便准备借刀杀人,可惜,他真当萧玚那么傻?萧玚做太子做了快三十年,最后被废,有一半是他自己自暴自弃,若论起算计人,诚王给人提鞋都不配,还敢去怂恿人家,当心上门被人当盆菜吃了。” “那我们就这么干看着?这可不像你的为人,那是你媳妇,你不急,看别的男人出头?”顾狩面容清淡优雅,说出的话却犀利得能气死人。 萧珫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嘴角勾起一股及其破坏气质的狰狞冷笑,“我被老四坑了这么久,总要回报回报,敢觊觎我媳妇,敢收买我的人,敢要我的命,我和他的帐,一笔一笔,也该算了。” “说说你的打算吧。” 萧珫斜睨了顾狩一眼,“把安儿的命格透露给舒王!” 顾狩吃了一惊,“你疯了!” 萧珫摇了摇头,“我只是打算推父皇一把,可不准备拱手送上我媳妇!” 命格是要透露,但不能一五一十地说,那得显得他多傻? 舒王早就对诚王的行为有些不解,直到他安插在诚王府的眼线给他带来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 诚王之所以看上靖安郡主,不仅仅是因为靖安郡主超凡脱俗的美貌,更是因为靖安郡主占了个五福俱全的好命格,旺夫宜家,且古家家资足有近千万,诚王有意往军中发展,无奈囊中羞涩,只得剑走偏锋。 问舒王缺不缺钱,答,缺得快抓耳挠心了。 他没有一个得力的娘亲给他积攒大笔的私房,出宫开府全靠皇子的安家费和皇上的私人赏赐,实在是诸皇子中家资垫底的那个,饶是有一个颇善于理财的妻子,无奈底子太薄,再努力也就那样,这么些年过去了,勉强在诸皇子中混了个中不溜,以往还有老六老七垫在他底下,如今老七娶了林家的嫡女,小日子过得不知道多滋润,自然是迎头赶上了。 没有钱财,最可怕的不是生活质量比之皇宫中要降低标准,更可怕的是,没有拉拢人心的底气,就算舒王有很多手段去笼络人心,可没有实质的利益纠葛,谁敢保证这些人就真的向着他?就连他都对自己结交的人脉没有信心,更别提更深一步的谋划了。 舒王这些年尴尴尬尬地跟着二皇子混,不就是因为无法自立么?如今他好不容易自立了,偏偏没钱更进一步。 上千万是什么概念,是他能顷刻间将自己的人脉班子搭建个成百上千遍也不嫌困窘的财大气粗,他实在没理由不动心! 连老四那个皇子中的壕都忍不住下手了,他一个穷兮兮的皇子还不许他眼馋那千万的庞大嫁妆啊? 但舒王并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他谨慎惯了,犯事也不喜出头,得到这个消息,在书房闷了半日后,叫来了仅有的三个师爷,四人又秘密地商量了半日,决定试探试探废太子萧玚的态度,谁让萧玚是在靖安郡主这件事上栽得最狠的人呢,舒王就不信萧玚不恨靖安郡主,就能眼看着靖安郡主花落别家,荣华富贵在握,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思过苑,顾名思义,思过思过,自然是不及昔日东宫那般奢侈华贵,不过该有的却也都有,只是稍显质朴了些,没有那些花红柳绿金碧辉煌的装饰,完全还原了房屋的本色而已。 景帝虽然废了萧玚的太子位,然而对这位亲手教养了三十多年的太子,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对于别的皇子而言,可能是君在父前,对于萧玚来说,却是恰恰相反。 思过苑只有原先的东宫一般大,但装下东宫的主人仆役们还是绰绰有余,萧玚,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了。 他并不如众人想象的那般落魄,头上的簪子是檀木的,棉袍是上好的丝棉布,手炉也是精致的青铜底子,但昔日的张扬傲气却也涓滴不剩,看上去平和又从容,如同民间饱读诗书的文士,与以往那贵不可及的太子简直判若两人。 “爹,你在吗?”书房门外忽然想起一道清脆的童音,不是那么欢快,透出些许不安。 萧玚抬了眼看过去,一个穿着圆滚滚毛子大袄的小孩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圆圆的大眼睛,白嫩的小脸,比起同龄的孩子来,稍显瘦了些,却也并不过分,他看起来胆子很小,站在那里想进又不敢进,看着他的眼神里却透着干净纯粹的濡慕之情。 这是自己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萧英,生母早逝,如今养在管氏身边,管氏对他还不错,但他们毕竟不是东宫旧主了,孩子待在思过苑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读书问题。萧英已经七岁了,可是以他废太子儿子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也没资格去上书房读书的,只能在思过苑里,由太子手把手教导。 一个嫡子,一个庶长子,已经不明不白地去了,而他身体遭受毒药重创,再诞育子嗣的可能更是近乎零,如今,他也只剩这么一根独苗了。 “英儿,找爹什么事?”萧玚和蔼地问道,在女人们面前,他固然是魅力无边的男人,但在孩子面前,他只是一位父亲而已。 萧英小脸红红,圆眼睛亮晶晶的,两道浓浓的小眉毛是他身上最不像萧玚的地方,除此之外,他简直就是缩小版的萧玚,又比萧玚年幼时单纯可爱得多,小眼神里写满了“表扬我表扬我……” “爹爹,我写完大字了。” 萧玚放下了手中的书,目光很是柔和,“哦?那你拿过来,爹给你检查检查。” 萧英顿时眼睛就亮了好几度,兴奋地冲了进来,将手中攥得紧紧的一叠纸递给萧玚,思过苑里连书房都有,里面放的也是萧玚惯熟的书籍用具,文房四宝自然不会少,只不过品质比以往降低不少罢了。 萧英用的是一叠白宣纸,光洁的纸面上,一个个端正的大字排成一排,等着萧玚检阅,萧玚眸中含笑,认真地一个个看下来,然后沾了点朱红,一个个圈了下去,等一张纸看完,几乎所有字都被圈上了,一旁扶着桌角踮着脚探头探脑的萧英,又紧张又期待,等看到那么多红圈圈后,他顿时乐得眯上了圆圆的大眼睛。 “不错,英儿进步很大,字端正尚在其次,主要是已经有了自己的风骨,虽然稚嫩,但只要继续努力,英儿就一定能取得更高的成绩!” 萧玚完全不吝啬夸奖一个常常不自信的小孩儿,他这招是跟他那个很会哄儿子的老子学的,效果还真的不错。 萧英高兴极了,爹爹夸他了,爹爹夸他了! 父子俩人又在书房腻歪了半个时辰,萧英也懂事,知道爹爹要做正事,也不肯过分打扰,很乖巧地说明自己还有事,像条小泥鳅一样,很快就撒欢跑了。 送走了雀跃的萧英,太子眸中的笑意渐渐转淡,乃至于无,他沉下了心思,从抽屉中抽出了一张信笺,反复看了几遍,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仿佛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他将信笺叠成细条,透过镂空的缝隙塞进铜炉里,只见青烟一缭,那张足以改变他接下来命运的信笺便化作了飞灰。 他这辈子,不出意外,大约就只有萧英这一根独苗了,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这孩子一辈子被关在这四角方方的狭窄天地里?作为一个父亲,他不能给对方光芒万丈的前途,却要让那么小一个孩子陪着自己坐牢,他怎么忍心? 所以,他要想想,仔细想想,若是为了孩子的将来,跟那人联手,明知对方是想让他做手中的刀,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第九十章 宫宴一 很快地,前段时间暴风雪带来的影响正被热烈的年味儿取代,尤其今年暴风雪虽然狂虐,但朝廷方面提前从钦天监得到消息,及时应对,竟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天灾*,让景帝心情大好,面对那些糟心的朝臣和儿子们,也不是那么看不顺眼了。 景帝心情一好,整个京城的天空都放晴了,腊月二十九下午,一队低调的车马从城外驶进了京城,一路来到了端王府门前。 端王府的大门早就打开,米长史领着阿大等人列成两队,迎接着端王府唯一的主人回家。 端王回京,对于旁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瞩目的事情,但对于那些有心人,却很轻易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 往年端王不到春暖花开,是不会离开京郊那个温泉行宫的,哪怕是年三十的夜宴,参加的也屈指可数,若不是平日偶尔还能见到这位,偶尔也能见到这位的书画作品流出,简直就要当这位是隐形人了,可以说,端王算是皇室诸皇子中最神秘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哪怕端王府明晃晃地立在京城内城圈里,位置还是离皇城最近也是面积最大的,也没见其他皇子嫉妒忌惮,原因很简单,这位端王殿下,痴迷琴棋书画这些小道,对于朝堂的政务兵事却丝毫不感兴趣,不像旁的皇子那样拼命结交朝臣,钻营权力,可以这么说,端王殿下在朝里朝外,简直就是一枚独来独往的独行侠,连他的外家安信伯府都心静如水,除了日常的交际往来,丝毫没有帮他拉拢人脉的打算。 端王府四周,暗中早就潜伏着无数有心人派出的暗哨,只为了确定端王的身体状况,这不过也是碰运气罢了,以端王传说中那么文弱的身体,这么冷的天,大可以直接坐车进府,怎么也不可能在大门口露面啊! 这些人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埋伏在这里,谁知并没有失望,从居中那最大最沉重厚实的马车里,很快便出来了一位裹着玄狐皮大氅的颀长青年,眉如墨画,眸如星空,面庞冷峻却苍白如雪,完美高贵的风姿中透出一股疲倦和病气,整个京城别无二号的病弱贵公子,端王萧珫! 一看那大病初愈的脸色,以及那身形,纵然是裹着那么厚实的皮毛大氅,依然清瘦单薄,虽不至于形销骨立的地步,却也差不多了,众暗探等到端王府门口的车马都消失在那大门中,一个个在心中下了判断,心满意足地去回复主人了。 端王府是最标准的坐南朝北建筑,进数不过五,但占地却格外庞大,府内各区域界限分明,偌大的前院如同一个放大版的四合院,前方是两扇朱红铜钉大门,两端各有一道比大门矮三分之一的黑漆侧门,右侧又有一道寻常人家大门高的油黑角门。 大门后是一道阔达的长廊,连通两边,马厩、车肆、猫狗房和粗使太监的屋子就设置在这两边。再往里过大约半里,又有一道拱形门楼,其后才是四合院的布置,寻常四合院厢房的位置,则是由两边各六个整齐排列的小院落组成,这些小院落,便是府内有身份诸如米长史、阿大这样的有官身有体面的属官居住之所。 这一进后,才是端王日常活动的区域。 这里的亦是一个大四合院,正面的五大间是端王的寝室兼书房,各有明暗两间,东侧面也有厢房,是给端王的通房丫头或者在外书房伺候有实无名的丫头们居住的,不过在端王这里从开府初就没起过任何作用,倒杯布置成了起居室,偶尔招呼接待比较亲近的客人。 另一面侧是厨房下人们的居所,右侧有一道小门,外面则是一个小型的精美花园,一年四季除了冬天,皆是姹紫嫣红,繁花似锦,便是冬天,冰雪与腊梅交相辉映,亦别有一番情致,这花园正中有一个高高的凉亭,四面镶着玻璃,底下铺了暖道,春天吹不着风,夏日晒不着阳,冬日也受不着冻,却是端王最喜的一个去处。 左侧出门,便是一个标准的练武场,作为一位皇子的专属练武场,当然是高端大气,可惜对于端王而言,却压根也用不上,倒是府里的侍卫,得到端王的允许,日常便在这里训练锻炼,好歹不至于浪费资源。 这一进后,又有两进,分别是端王府女主人和下一代的居所,自然是美轮美奂,同样可惜的是,端王府别说女主人和下一代了,连个端王沾过的女人都没有,这两处虽然占了端王府将近一半的地盘,却是端王府最空旷最没人气的地方,寻常也只是维持打扫,保持原状,不至于衰败罢了。 端王一年到头,住在王府的日子屈指可数,往年端王府都是冷冷清清,可想而知,他在年前回家,就意味着他这个年是打算在府里过了,对于府内众人来说,是一份多么令人喜大普奔的惊喜! 萧珫回府后,什么都没有做,洗漱一番,连饭都没吃,倒床便睡,睡足了三个时辰,其他人也不敢打扰,都知道自己主子身体弱,难得一个好眠,谁敢打扰,简直是十恶不赦! 将近子夜,萧珫才算清醒过来,那仿佛风一吹就倒的虚弱减轻了不少,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众人才松了口气。 等萧珫从米长史手中接过一堆需要他处理的事务,才从米长史口中得知,他姐姐端宁公主足足等了他两个时辰,实在是天色渐晚,没办法留在成年弟弟的府中,才不得不离开了,不过也留了话,明晚宫宴时有话对萧珫说,让萧珫晚上别急着出宫,先等等她。 萧珫面色不变,冷峻如旧,仿佛米长史说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不是他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姐。 “宫里确定名单了?” “回主子,昨天内务府就把名单送来了,具体流程都在这份册子中。与往年并无不同,只是今年主子确定参加,所以位次有些许的变化。” 萧珫点了点头,眼底光芒一闪。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先吩咐下去,将马车准备好。” 基本上,三十晚上要参加宫宴,头晚有资格参加的人家就别想睡觉了。 米长史一离开,萧珫身边的贴身内侍高盛悄悄地上前来,轻声道,“主子,宫里传来消息,郡主没有出宫,直接歇在了原先的居所景蕴轩,太后娘娘准备让郡主直接参加宴会,思过苑那里暂时没有任何动静。” 高盛作为萧珫身边的第三号人物,虽说是个内侍,但萧珫显然并没有只将他当个端茶倒水的,很多相对私密的内事,没有女主人打点,便由高盛悄悄出面了,可以说,阿二是端王府管理武事方面的头目,米长史形如管家,外务杂事一把抓,那高盛就是内务中的高手了,颇得萧珫倚重。 也因此,他对自家主子的心事也琢磨得有几分心得,每次小心翼翼又尽心尽力的讨好,都能恰恰好正中萧珫的心思。 萧珫果然面色缓和,斜睨了他一眼,“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没?” 他早就提前吩咐高盛,从库房中挑出了一批难得的珍品,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大毛衣裳、古玩香料、精巧顽器、孤本名画,便是宫里也少有的,只等他回府,便给安儿送去,虽然太后和景帝对这个外甥女肯定不会吝啬,可他自个的心上人,才不乐意让别人养。 他得叫人知道,他虽然是个无所事事的“闲王”,可却不代表囊中羞涩,相反,他家底丰厚得很,娇养一个娇妻以及一大群孩子,完全没问题! 高盛弯着腰像虾米一样,认真地道,“主子放心,奴才都准备好了,只是郡主住在景蕴轩,明日却会与太后娘娘一起行动,奴才这也拿不定主意,将礼物送去哪边。” 萧珫沉吟了一番,“将礼物送去慈宁宫,她打小在那里长大,这次又难得进宫小住,太后必不会放她一个人在景蕴轩。” 高盛心里顿时有数,看来主子这是无所谓暴露身份了啊,那他就明白该拿什么态度对待那位未来女主子了! …… 夜宴将开,威严肃穆的皇城里也是一片火红喧嚣的辉煌,坚守岗位的侍卫一身铠甲铮亮,手中方型长戟如雪般寒亮,挺拔的身姿亦如长戟般笔挺端肃,气势逼人。 华丽巨大的灯笼挂在半空,照亮了汉白玉的甬道,火树银花,绚烂夺目,让夜晚如同白昼般明亮,璀璨的烟花宛若银龙在半空中游曳,栩栩如生的绢花盛放在树桠,一盏盏明亮的琉璃水晶灯点缀其中,艳红的锦绸将皇城装点的无比喜庆。 皇宫今年的宫宴设置在奉贤殿,介于前朝后宫之间,殿内面积扩大,收拾收拾容纳个两百桌没问题,再燃上几盆火盆,点上几个香炉,坐在里面暖烘烘的,又能近距离接触皇上,别提多美了,当然,这样代表着尊容的位置,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多半是王公贵族、一二品重臣,皇上的心腹,当朝的红人,等等。 两百桌以后的,便只能坐在殿外的案几边了,纵然殿外每隔一百步便设了一个巨大的火盆,火焰熊熊,热力四射,但除了火盆边上的几桌,其余毕竟是露天席位,没等热气蒸腾到他们那里,就被寒风冻得一丝热乎气都没了,所以说,对于殿外的这三百桌客人来说,这大年三十的宫宴,就是一种荣耀,亦是一种酷刑,自然是舍不得推掉的,但真坐在这里,却又更加羡慕坐进奉贤殿的那些人了! 当然,他们心中最渴望的,自然不是不参加宫宴窝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享受暖热温香,而是什么时候能挤进那唯有王公贵族和一二品大臣才有资格踏入的奉贤殿! 人活这辈子,当猪当狗也是一生,可谁愿意这么活呀?还不是为了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存在的荣耀而苦苦奋斗么? 正时辰,殿内殿外已经坐满了人,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萧珫独自坐在案几后,啜饮着一杯温热蜜水,对那些或明或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今年来的的确突兀了些,但对于他来说也是可有可无,若不是那位坚持,他并不是非参加不可。 他态度坦然,反倒衬得那些暗地里打量他的人蝇营狗苟,宛若不能见人的魑魅魍魉,这让某些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能忍? “看五弟脸色不好,可是第一次参加宫宴,对这里的热闹不甚习惯?” 诚王萧玮就坐在萧珫的旁边,眉宇间凝聚着一片高傲,其中却有夹杂着几丝浮躁不安,见萧珫行为低调,不但没有友爱善意,反而十分看不惯。 萧珫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低沉优雅的嗓音比萧玮那包含嘲弄的语气可动听多了,“多谢四哥关心,我没什么不习惯,倒是四皇兄脸色不好,看着倒比五弟我更像个病人,还请四哥多多保重身体,身体是根本,身体坏了,任是有千般打算也是枉然,你说是不是?” 萧玮眼眸一沉,怒火一闪而逝,半晌,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五弟的话,的确是金玉良言,想来是五弟这些年的心得,我看五弟的脸色倒是好了许多,相比起普通人也差不多了。也不知道今年父皇会不会又忘了给五弟指个知冷知热的内人?虽说父皇不想耽误了人家好好的贵女,可就这么一直晾着五弟,也不是个事儿,五弟毕竟年纪大了,也是需求旺盛的时候,这万一闹出点不好的传闻,丢脸的还是皇家。” 除了废太子萧玚,所有的王爷都好好地坐在座位上,他们两人一来一往,其他兄弟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勇王自诩在这里他是长兄,眼见两人越说越不像话,沉声开口,不自觉地带了点训诫的意味,“四弟,五弟,你们两个多大了,还做这种口舌之争?都少说两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尽让人看笑话!” 坐在末位的萧玠是个大大咧咧的憨货,被亲爱的娘子滋养得白白胖胖,就跟个白面团子似的喜庆,平时说话也不是很过脑子,听了萧玙的话,当即就开口反驳,“二哥,明明是四哥在嘲笑五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五哥娶不娶嫂子,这关四哥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一句话,气得萧玮和萧玙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内伤——这‘拿耗子’的‘狗’,到底指的是嘲笑萧珫的萧玮,还是训诫两弟的萧玙? 明明是一句没什么内涵的憨话,萧玙和萧玮却觉得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中了一箭! 平王萧珏闷笑了一声,老七这句狗拿耗子说得真妙,这不是连他自己都给骂了? 舒王最善于调节气氛,眼看几个兄弟就差没吵起来了,他连忙发挥自己长袖善舞的本能,笑着道,“瞅时辰差不多,父皇快来了吧?大家都少说两句吧,给父皇看见了,还不知心里怎么想我们兄弟,虽说十个指头有长短,到底胳膊折了还在袖子里,让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言官们看到了,少不得又要上几道折子,这苍蝇它咬不到人可也恶心人不是?” 也不知诚王从舒王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提示,竟是双眸一亮,接着斜睨了萧珫一眼,哼了一声,居然主动偃旗息鼓了! 萧珫抬眸瞟了笑眯眯的萧玹一眼,那张俊秀的脸,整个是温和雅致,全无棱角,也不知道对方说出言官二字,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这个三哥,整天端着笑眯眯无害的脸,内里却最是个喜欢捡便宜的,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是,便宜捡到他身上,可就要看他乐不乐意让他占了。 萧玙见萧玮不动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好看了乖乖的老六萧珏,干巴巴地道,“你五哥身体不好,你坐他旁边,多关照一些。” 萧珏连忙点头应了下来,他跟五哥从某些方面来说,算是同病相怜,他五哥是身体原因加上白若薇闹的那场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丑闻,所以单身到现在,而他则是寄情于早逝的未婚妻,耽误到现在,他也明白,今年就算是父皇给他的最后限期了,翻过年的选秀,他是无论如何都会迎进门一位王妃,不管他乐不乐意,所以,萧玮的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戳了他的肺管子,他能站在萧玮那一边才怪! 随着九声静鞭的响起,萧玮就算气歪了鼻子,也不敢妄动,这边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那些有意无意看过来的目光,有放松的,有遗憾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意犹未尽的,有怒其不争的,也顿时收了回去。 “——皇上驾到!” 灯火交错,金色的琉璃绢缎,朱红的雕梁画栋,火红的珊瑚盆景宝光熠熠,古朴的等人高青铜巨鼎燃着馥郁的香料,身着奢华繁复的金带华服,白玉纯金的发冠、帽簪,玛瑙玳瑁青金石等串就的朝珠,大秦最顶尖的贵族重臣汇聚一堂,正式拉开序幕! ------题外话------ 紫家的事差不多算忙得告一段落了,以后尽量恢复更新(●ˇ?ˇ●) 第九十一章 宫宴二 年年都要举办宫宴,年年的宫宴都是类似的套路,虽说主办的内务府也力求新求变,但奈何宫中行事,自有一套规律,轻易去破坏规矩,可是要冒大风险的,内务府的人是宁愿中规中矩点,也不敢过于寻求新奇,万一不慎引来截然相反的效果,他们找谁哭去? 奉贤殿的宫宴并不像想象中的觥筹交错、歌舞盛世,相对来说,不过是君臣相得的一种表现方式罢了,所以反倒更讲究些。 景帝坐下后,现场自然以他为主,所有目光和心思都绕着他转,所有人都齐齐跪在下首,高声呼道,“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帝环视一周,大殿内鸦雀无声,众口一声带来的震动仿佛还回荡在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庄重凛然之风,景帝难得地露出和蔼的笑容,轻扬右手示意道,“众卿平身。又是一年过去了,朕与诸位爱卿同庆!” 众王公大臣齐声大呼,“谢皇上隆恩!” 夹杂在皇子队列的萧珫稍稍抬眸往上看了一眼,那上面的身影,被大殿中烛火灯光、奇珍异宝以及锦衣华服上的流光溢彩、毫射宝光,映衬得煌煌如天上人,看不清容貌,却流露出一股强大神秘的威严气息。 宫宴如往年一样开始进行,不过今年宫宴上让人瞩目的朝堂红人与去年的又有不同。 过去的这一年,对于大秦朝君臣来说,并不是个平静的年份,光是江南贪腐大案,景帝从中查抄了千万两白银,江南官场遭到清洗,从高高在上的总督到低贱普通的小吏,有一个算一个,足足砍了三百多人,遭受牵连的家族更是数不清,打个比方,端宁公主府里的赏花宴,宾客足足少了一半,可想而知,牵连进去的家族之广。 明面上,江南贪腐案中立下大功的是王敬年大人和赵穆将军,两人可以说是一战成名,王敬年向来以清癯明达著称,又不乏嫉恶如仇的刚直不阿,而赵穆,当了驸马多年,很多人都忘了当初他身为定国侯古元帅的先锋令,是何等锐不可当、所向披靡了,这一次,却让世人领教了他宝刀未老的锋芒! 所以,两人甫一回京,王敬年便被升至吏部尚书之位,掌管天下官吏升迁贬谪之青云路,一个身为驸马,虽然没得到封赏,但独子赵鸿却因此进入了兵部,小小年纪便成为手掌实权的兵部军械部主事,可以说比赵穆自己升官更合他的心意。 王敬年和赵穆可以说是今年这场宫宴中最让人瞩目的人物了,王敬年往年不显山不露水,先在外面当了十几年外放官,直做到二品大员,回来后,又在吏部做着侍郎,勤勤恳恳,并不冒头,许多人并不特别看重他,毕竟他已经快五十的人了,基本仕途也走到头了,谁知这江南发生了大案,对于别人而言是死局,对于他来说却是升官进爵的良机,竟提前五六年进入六部,半只脚踏进了内阁,真让人羡慕嫉妒恨。 赵穆作为武官,自定国侯去世后,差不多已经沉寂了十几年,如今一飞冲天,但他毕竟是驸马,算是皇家的自己人,倒没有引来太多人的意外。 没有人知道鹰卫在其中起的作用,或者说,有人知道,但这些人却绝不敢对外述说,鹰卫的存在,本就是皇家绝密,况且,江南贪腐案中,除了和其中牵涉的漏网之鱼有联系的,谁会知晓鹰卫在其中起了决定性作用?而最终,那些派人追杀鹰卫的官员,又落得什么下场? 就算给这些人一百个胆子,想想那血流成河的刑场,数千被牵连的犯人的哭号,再想想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官途自己的儿女,他们也唯有装聋作哑,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景帝没来之前,和王敬年、赵穆两人拉近乎的人不要太多,很明显,这两人已经简在帝心,必然是会得到皇上重用的人,此时不拉拢更待何时? 景帝出现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但随后他们就知道,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御座上,景帝面带微笑看着下面拘谨严肃与朝堂中并无区别的朝臣,侧头对身后的何保轻声吩咐了两句,何保会意,从景帝的席上取了两壶酒,众目睽睽之下,分别送给了王敬年和赵穆。 这下子,引来的八方眼光都隐蔽却也更热烈了。 “也不知道王大人有没有闺女。”萧珏坐在座位上喝了一杯酒,望着敬酒的人络绎不绝的王敬年的方向,看似自言自语道。 萧珫杯中物都被换成了温热的蜜水,他抿了一口,似笑非笑道,“怎么?看不上秀安郡主?” 赵雁可是赵穆的独女,备受宠爱。 萧珏皱了皱眉,小声道,“没必要,赵穆是个死心眼,一向惟古家马首是瞻,用不着拉拢。况且我也不喜欢公主宗室之女,血缘太近,联姻不祥。” 他们两人的声音很小,勇王和舒王诚王三人这时候只顾着想办法向皇上敬酒,倒也没注意到他们这边。 萧珫神情依然冷峻平静,嘴唇微动,“王大人家中有一嫡幼女,容貌上佳,性情温婉如水,纯朴贤良,可为正妻。” 萧珏眸底闪过一道黯然,他悠悠地出了一口长气,“嗯,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结亲结亲,结俩姓之好,不是结仇,你若是没做好准备,这亲不结也罢。”萧珫可不希望被萧珏这不情不愿的态度给毁了自己的计划。 一旁的萧玠听到了两人的交谈,却仿佛没听见一样,反而更加大声和身边一名宗室世子说笑,将两人的说话声都掩盖了。 萧珏瞟了老七一眼,然后看向萧珫,悄悄竖了拇指,“五哥高明,我还一直以为七弟就打算混吃等死呢,原来也是心有沟壑大智慧的。” 萧珫仿佛没听到两人的话,自顾自地又饮了一口蜜水,萧珏哂笑一声,也不再说话。 那边,勇王和舒王诚王已经出动了自家的儿子上去给景帝敬酒,景帝也仿佛没有察觉到几个儿子间的暗潮汹涌,笑吟吟地对孙子们来者不拒,众人见皇上情绪颇高,也算放下了心,开始吃吃喝喝,与左右的人聊聊天,交流交流平时不宜出口的话,大殿内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随着炭盆燃烧的时间越长,殿内的温度升得更高,众人背心都开始出现薄汗。 萧珫依然慢悠悠地夹着盘里的菜,有一下没一下,他在等,这样的宫宴,景帝是不可能全程参加完的,除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比如当您废太子,今年显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和父皇还没有达成一致呢! 果然,半个时辰后,景帝笑着让众人随意,自己却在何保的服侍下离开了。 奉贤殿里随着景帝的离开仿佛解冻了一般,凝固的气氛顿时流动活泛起来,这时,萧珫背后出现一个碧绿宫装锦袄宫女,托着一托盘的食物,从他们身后狭窄的甬道往前走去,仿佛没有留意,手中的托盘尖碰了萧珫一下。 萧珫捂着嘴咳嗽了一声,脸色闷闷的,“你们坐,我去更衣。” 众人没看到那宫女的动作,见他脸色难看,以为他身子不适,萧玠连忙放下酒杯,关切地道,“五哥,我陪你吧。” 萧珫摆了摆手,“不用,就是里面有点憋闷,我去外面透透气罢了,你留下吧。” 说着快步离去,他动作太快,萧玠在他身后都来不及反应,只能悻悻地放弃。 萧珫出了殿,果然松了口气,教暗中关注他的人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 萧珫从偏殿出来,净了手,也不急着回奉贤殿,慢悠悠地踱步在那青石小道上,冬天的天气干冷,但令人头脑格外清醒,十分提神醒脑。 路过花园旁的亭子时,萧珫停了下来,亭子里有个裹着黑色披风的女人在向他招手,他略一迟疑,那女人见状,不得不脱下风帽,压低声音开口道,“五弟,是我。” ——却是萧珫的嫡亲胞姐端宁长公主。 萧珫唇畔泛出一丝嘲讽的笑,转瞬即逝,随机不紧不慢地踱了过去,清越低沉的腔调一如他的容貌那般冷峻而少情,“原来是长姐,不知唤住弟弟,可是有事吩咐?” 端宁一阵难堪,他们姐弟的感情已经坏到萧珫连叫她一声‘姐姐’都不愿意,然而如今她除了萧珫,也无人可求了。 “五弟,听说你身体终于大好了,姐姐瞅着真高兴,”端宁擦了擦眼角,走上前来,眼中充满感情地看着萧珫,“若是母妃知晓五弟你的身体有痊愈的一日,便是在地下也会瞑目了。” 萧珫沉默着不说话,端宁心头一动,难道自己的话打动了他?老五一直以来都少人管束,也许心中对亲情还存着期待,眼瞅着皇上对他圣宠不衰,如果她能攻破他的心防…… 就在她准备再接再厉的时候,萧珫忽然嗤笑一声,顿时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她头顶,“我记得长姐的母妃是安贵妃,长姐说话可要有分寸,这般近乎诅咒的话,若是让有心人听见,长姐可是讨不了好。” 当年亲口对向她求助的自己骄傲地说——“本公主的母妃是堂堂安贵妃,一辈子都是,可不是什么明妃明昭仪,你若是有自知之明,就别妄想利用本公主牟利,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就算犯了错,父皇看在你是他儿子的份上,也不会杀了你,你老老实实地当你的皇子不就行了?以后别来烦我,真晦气!” 这是当年自己离宫前,这位骄傲的端宁公主对自己说的最后一番话,可真是发人深省,让他深刻地明白,在皇家,就算是嫡亲的姐弟,也会因为地位、利益、皇宠等等而反目,更何况那些还不是一母所出的兄弟,太子陷害他,其他兄弟漠视他,也不会比端宁的这番话更伤人——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对皇宫整个儿失去了期待和温情。 “我知道长姐找我为了什么,是为了你那不成器的小叔子吧?如今也只有我这种局外人能在皇上面前提这种事了。只是,长姐怎么就有那个自信,我愿意帮你?”萧珫戏谑地问道。 端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被萧珫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奉劝长姐一句,别什么都敢去参一脚,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跟你的母妃安贵妃学学吧,”萧珫随意地掸了掸袖子,看也不看端宁,漠然道,“那才是个真聪明人,比那些上蹿下跳却不知所谓的跳梁小丑顺眼多了。” 端宁脸上闪过一阵怒气,“你……” 萧珫才懒得听她的废话,端宁嫁的丈夫算得力,但对于萧珫来说,一开始就不是他的人,他也没有弯下腰去迁就对方的想法,要为了拉拢势力而不惜放下自己的尊严体面,萧珫自忖是绝对做不到的。 “五弟,我家那小叔子就是个傻子,是不小心被人利用了,可放任下去,牵连的就是我家相公和公公了,你帮帮我吧,帮我渡过这次难关,我以后定然会报答……” 萧珫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的话头,目光中充满沉沉的审视和嘲讽,“一个为了提高自己出身,连生恩都能弃之不顾的人,我不相信你口中的报答,也不需要你的报答,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好自为之。” 萧珫根本不相信满口虚话的端宁,她若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会忘记母妃要她暗中照应自己的嘱托?虽说一个七八岁的公主本身能力也有限,但哪怕是去看望一眼都难为她?她在安贵妃膝下抚养,身份足够贵重,安贵妃又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会阻拦她和亲弟来往,说来说去,不过是她不愿意被自己连累,故而主动斩断了两人的亲缘罢了,如今再说别的,实在是太迟了。 萧珫怀着一肚子的怒火回到奉贤殿,还没有坐下,就见慈宁宫的那嬷嬷亲自过来了,在周围皇子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笑容满面地请萧珫去一趟慈宁宫。 第九十二章 宫宴三 慈宁宫里并不像外面那么热闹,参加宫宴的女眷基本都在安贵妃那里,太后这里倒是落了个清闲,正和几个老王妃拉着家常,慈宁宫里气氛格外和睦,太后手里攥着清安,不让清安临阵脱逃,这时候,那嬷嬷进来了。 “回禀太后,端王殿下来看您了。” “哦?这孩子,怎么不在前面待着,跑后面来凑什么热闹?” 太后款款站了起来,笑着对众老王妃道,“我这个孙子,最是个孝顺的,哀家平日里虽然挂念他,也不好总召他进宫,如今听说他身体大好,真是老天保佑,哀家是一刻也按捺不住了,安儿,你在这里替我招待各位王妃,大方些,都是自家长辈,若是安儿有哪里做得失礼了,你们正好指教指教她。” 太后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更不敢将清安当成个寻常小辈,纷纷笑道,“靖安郡主是太后您亲自教养的,这样拔尖的品貌我们喜欢还来不及,您还能不放心?不敢耽误太后娘娘的大事,您忙您忙,无须特意为我们费神。” 太后虽说让她们无须客套,但其实她本身就是在客套,她们若真的不客气了,那可纯粹是犯傻,在场的都是后院里打熬几十年出来的脂粉英雄,岂会不知这其中弯道?也不过笑着附和几句,接下来安安静静地吃茶便是。 太后招呼自己的亲孙子,自然没有太多避讳,干脆就在暖阁招呼了萧珫,见他长身玉立、如松如玉,心中自然欢喜,慈爱地笑着对萧珫道,“这有两个月没见凤楼了,看你这脸色,颇有几分气血,可是病情真的开始痊愈了?” 萧珫微微勾着嘴角,他面上常年易容,怕做出来的表情不够自然,索性打小就板着脸,天长日久,便成了标准面瘫,纵然是笑,也清浅得几乎看不出来,“让皇祖母挂念,是我们当晚辈的不是,您就放心吧,我这身体,终于脱了那层病胎,从今往后,只要不再费心劳神,殚精竭虑,好好休息静养个两三年,身体定能恢复康健,不指着像那些习武之人强劲,好歹也能和普通人差不多。” 太后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这孩子行事一向有主见,是个心中有数的,那就照着你的心意来,不必理睬他人的酸话,两三年能得个健康的身子,孩子啊,还是你赚了!” 萧珫哈哈朗笑,“谢太后吉言,孙儿的确赚了!” 说实在的,太后喜静,生性疏脱,也不大喜欢在他人面前找一国太后的威严,自泰和公主病逝后,便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常年待在慈宁宫,除了抚养清安,接受众嫔妃定时的请安,几乎极少见人,连两个公主都不怎么亲近,更何况这些早就成年的皇子们。 萧珫因为身体原因,年幼时颇得太后额外照应,但自从他五岁被秘密送出宫后,以上学的名义,便渐渐少来慈宁宫了。 太后一直以为是景帝见萧珫体弱多病,怕她对萧珫关注过多,感情加深,一旦小吃那个有个万一,自己再经受不住第二次打击,才刻意隔开了两人,她自己其实心里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只怕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故而也默许了这种情况,只在私底下嘱咐慈宁宫的人多照应照应这个孩子。 满宫里的皇子公主,只有太子和萧珫失母,太子丧母时,自己已经能够自立,且有父亲全心全意地护持,无须她这个老婆子关照,何况她对太子心有芥蒂,只好眼不见为净,倒是萧珫,生而丧母,有姐姐等于没有,皇帝也顾虑重重,他孤零零一个人,格外可怜。 两人说笑了几句,并没有立即进入正题,萧珫先刷了刷太后的好感,然后捧着茶碗好整以暇地等着太后说出自己的目的。+ 太后心中有事,不着痕迹地打量萧珫,安静地喝了半杯茶,垂眸叹息,提起了自己这次召见萧珫的用意。 “凤楼,我有些话要问你,你要跟我说实话。” 听太后这语气当真郑重,萧珫忙答应了下来,“您尽管开口,请放心吧,孙儿什么时候满嘴谎言了?” “这么多年了,你一向独来独往,可知你母舅家的事情?” 萧珫托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心底漏跳了一拍,抬头却若无其事地道,“您是说安信伯府?我虽与他们走得不太近,但多少也接触过,安信伯府主子不多,家风还算清正,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唔,我那舅舅为官还算可以,家中表兄也是才华出众,人品持重,唯有那表弟,略有些跳脱,名声寻常,但这么多年,细究下来,也并未做过大奸大恶或令人无法接受的错事,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太后凤眼荡漾着柔和的笑意,嗔了萧珫一眼,“到底是亲舅家,说是不亲近,这一句一句地帮他们说好话!安信伯是个能人,这哀家知道,顾狩那孩子哀家也见过,外弘内刚,气派不凡,端的是咱们世家豪门一等一的标范人物,倒是你那表弟,顾牧,你真的没有美化他?” 萧珫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虽然他脸上没看出来笑痕,眼里却深深地透出了那层波动,浅浅如星河荡漾,美不胜收,“我好好地美化他做什么?” 太后斜睨了他一眼,“这谁知道呢?自从那日我召见了他,事后他就没去找你?” “不敢瞒皇祖母,”萧珫斟酌了一下,然后道,“他虽然找过我,但我一介闲散王爷,又能帮他做什么呢?其实还是他想岔了,只要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您自然会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是吗?”太后意味不明地反问了一声,好似不经意地,忽然问道,“据说顾牧和你同岁,哀家看着,他身形也与你相仿,细看轮廓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到底是嫡亲的表兄弟,竟比你和你那些亲兄弟还相像些!” 萧珫闻言,登时出了一声冷汗,亏得他面瘫,脸上没流露出什么情绪。 太后却仿佛没有察觉到萧珫的不安,继续慢条斯理地道,“说起来也是你命苦,哀家从先帝那得知,皇家每一代都会有一位皇子无故病亡,这仿佛就成了萧家心照不宣的诅咒,上一代是韩王,也是打小就体弱多病,十几岁就被一场风寒夺了命,这一代,又换成了你,凤楼啊,咱们萧家,当真是有这么一个可怕的诅咒吗?” 萧珫一颗心都提在了半空中,面无表情地道,“皇祖母,这个问题可难倒孙儿了,孙儿虽是皇子,受健康所限,素来不参与皇家事务和朝政,您就是问我朝上有几个大臣,只怕孙儿都说不清楚,这诅咒一说,更是闻所未闻,皇祖母若是有心了解,孙儿想,父皇大约是知晓的吧?” 偌大的暖阁里,只有太后和萧珫两人,太后神情莫测,萧珫半垂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一时间,气氛紧绷至极。 “哀家这么多年来就养着这么一个闺女,人都说哀家亲孙女不疼,倒疼外孙女,行事不按常理,哀家也懒得辩驳,哀家看重古修明,愧对阿曦,所以心里就只有他们的女儿,谁能拿我怎么样?你母亲是个眼中只有丈夫没有孩子的,永宁母亲懦弱,宁愿把孩子给德妃,也不愿意自己争口气往上爬,好名正言顺地自己养孩子,哀家都不喜欢。到了哀家这个地位,还不能活得随心所欲点,那大家又何必拼死拼活往上爬?” 太后神情淡淡地看着萧珫,慢悠悠地道,“所以,这孩子的婚事,半由自己,半赖长辈,我是不可能完全放手的。” 太后继续道,“哀家当初特意见了顾牧一面,这孩子在外的名声不小,可惜不算什么好名声,只是在哀家面前的表现也称得上可圈可点,若只是作为一名赘婿,哀家除了担心他本性难移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萧珫皱了皱眉头,似乎在脑子里组织语言,然后慢慢地道,“顾牧名声确实不佳,但他对靖安的确一片真心,纵死无悔,他能给靖安的,是别人都无法给予的。” “——那你呢,你能让她幸福么?”太后忽然问道。 萧珫一惊,什么意思? “安儿说,顾牧这孩子身上有些麻烦,未必能真的入赘古家,”太后微微笑,意味深长地道,“就算顾牧肯入古家,哀家倒怕他把那一身麻烦带进古家,况且我也舍不得安儿这孩子在外面独立撑着家业,倒不如……让她嫁进皇家,我也能手把手照顾着,你兄弟几个,除了老六老七,老大就不说了,机关算尽一场空,老二是个痴情的,自己倒没什么心思,偏老二家的身子骨已经毁了,没几年活头,就想着给她夫君谋划一位强有力且又不会威胁她孩子地位的继室;老三心思圆融,和老三媳妇也达成了一致,想舍出一个侧妃位,又自觉拿不出手,颇有些踌躇;老四最是积极,私底下耍了不少手段,只他刚愎自负,一面轻鄙于安儿和顾牧的相识,一面又想捞尽好处,却是哀家最看不上的;倒是你,身边干干净净的,没有正妃侧妃侍妾通房之类,且你的性子哀家也看好,就是不知道,你是否介意安儿和你表弟的来往。” 萧珫面上毫无表情,心中已经成了一团乱麻,他就知道,从上次太后审视他的那古怪的眼神中,他就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这是一位历经三朝的睿智老人,没往那方面想则罢,若是想到那个方面,只要仔细联系一下他的双重身份,就能发现端倪。 只是,太后的这番话,叫他如何应对才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萧珫的运气,就在他一点也没做好心理准备,被太后一番话砸得满头包,不知道怎么回的时候,暖阁外有人匆匆地过来了。 “太后,出事了。” 大年三十晚上,所有人都聚集在奉贤殿、慈宁宫、钟粹宫三处时,淑妃宫里出了人命,一个小宫女被发现死在了淑妃宫里的水池子里。 最关键的是,这个小宫女,经人指认,乃是慈宁宫的粗使小宫女。慈宁宫的小宫女,怎么会跑到淑妃宫里,这中间牵涉的事情可就耐人寻味了。 好好的喜庆热闹的除夕夜,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皇宫几个巨头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景春宫里,太后、景帝和安贵妃坐在正殿上首,区区一个小宫女的死,在宫里本是寻常事,如果不是她出自慈宁宫,也惊动不了皇宫三大巨头。 人死了,自然无法审讯,但是让死人开口的办法多得是。 “回皇上,此女死亡时间在两个时辰前,窒息而亡,颈部留有淤痕,指甲断裂,夹着一片挣扎时刮下的衣裳碎片,乃是被人掐死后被抛入水池中,并非淹死。”慎行司的仵作太监将小宫女的尸身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将自己的发现报给了景帝。 “很好,查下去,朕要知道关于这个宫女的所有资料。”景帝的声音淡漠威严中透出一丝阴冷,大年三十,慈宁宫,被害身亡,这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成功地引起了景帝的注意和怒火。 安贵妃一双妙目仿佛不经意地在殿中人脸上划过,忽然轻声一笑道,“淑妃妹妹形容惨淡,眸中透出恐惧,看此女时目露不忍,本宫若是没看错,妹妹难道认识这个小宫女?” 淑妃浑身一震,脸色顿时惨白,眼看皇上和太后都向她投来了怀疑的目光,她毕竟是在宫里沉浮几十年的人物,看得清形势,咬了咬下唇,当机立断地跪了下来,“请皇上和太后娘娘恕罪,臣妾,臣妾的确见过此女!” ——淑妃从刚得知消息后就十分紧张,宫里的女人一向明敏感,况且这人命都明明白白地出在了她景春宫里,她哪里还感觉不到,有人在对付她? 搁以往,她也算是见多识广的,经历了宫中诸多诡谲风波,早就历练出来了,也不至于被一个死人乱了方寸,但偏偏这回这幕后人的出手完全无迹可寻,好像是神来一笔,全无征兆,打得她一个措手不及,她甚至都不知道是谁出的手! 更让她感觉不妙的是,这死去的小宫女居然是慈宁宫的人,而她甚至还亲自见过对方,别人兴许查不出来,但皇上——她完全不敢小看皇上的洞察力! 怎么办?到底是谁要害她,为什么害她? 第九十三章 入局 新年的一出人命官司,仿佛预示着这个年是一个不平静的年,激荡着从一开始就无法融合的矛盾。 淑妃宫里的案子还没有了结,诚王的岳家也出事了。 诚王的岳家地位不高不低,诚王妃名义上是伯府嫡长女,但娘家在这几年却实实在在地走着下坡路,家族奢靡,后继无力,子孙后代无能,在京城混得个不上不下,没权没钱,十分入不了诚王的眼,也之所以,诚王妃在后宅的威信一降再降,而诚王已经琢磨着再抬一房有力的侧妃。 诚王妃的爹是个老纨绔,平时正事做不了,小奸小恶的辫子倒是一堆,只不过身份还撑得住,这会儿踢到了铁板,大正月的喝花酒,喝花酒也就算了,还跟京城另一个老纨绔安荣侯因为争一个青楼花魁,大打出手! 谁不知道安荣侯虽然纨绔风流,却是个花中高手,生的好手面阔喜新也不厌旧,虽是四十多的俊朗大叔,可愿意投奔到他怀里的花国英雄不要太多,比起将军肚脸皮松弛挂着纵欲过度的青色眼袋的诚王岳父,这回这个花魁也是毫不犹豫就投入到了安荣侯的怀里! 偏偏诚王岳父喝得高了,被身边几个帮闲的一吆喝,脸上下不去,热血上头,就跟安荣侯爷干上了! 等五城兵马司赶来时,那青楼花魁脸也花了,衣裳也烂了,哭得凄凄惨惨,好不可怜,安荣侯被打瘸了一条腿,歪在地上,气得扬言要杀了诚王岳父,诚王岳父却兴奋得满脸红光,神勇地挥舞着木椅准备往安荣侯身上砸! 得,这还有什么说的,虽说这两位都是贵人,可贵人也有大贵和小贵之分,显然,安荣侯爷比诚王岳父面子大,诚王岳父的靠山是诚王,可安荣侯爷的靠山却是先帝的嫡亲姑姑大长公主,安荣侯是她的独子,一根儿独苗,连皇上都要敬重有加的,要不怎么能宠成京城一霸也没人敢管? 诚王妃得知自家父亲被关进了五城兵马司,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待听大嫂吞吞吐吐地说明了事情原委,几乎没当场晕过去,泪流成河,只叹自己命不好,这辈子修了这样的父亲,内心又是羞,又是慌,又是怒,却也不能对亲爹撒手不管,只得送走了大嫂,自己慌忙起身去求王爷。 诚王这段时间就待在外书房,连后院都没精力踏足了,他如今正烦不胜烦,淑妃宫里的事儿导致大年三十被毁不说,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打击! 接下来这几,他和他母亲淑妃都被父皇禁足,他待在家里哪也不能去,本就心烦意乱,偏偏王妃哭哭啼啼而来,着实让人厌烦,他皱着眉喝了一声,“行了,本王还没死,要你哭什么丧?看看你这副德行,哪还有半点王妃的样子?再不说来意就滚!” 诚王妃被诚王当着一众下人的面骂得狗血淋头,几乎抬不起头来,难堪得恨不得转身就去死,她心知经过今天这一出,自己在诚王府再无半分威严可言,不由得心如死灰,这样无望的日子,这样无情的夫君,哪里还有什么盼头? 可再怎么难受,再怎么灰心,到底理智战胜了感情,她爹那个人,虽然爱玩糊涂,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当初她未出阁时,对着她也算疼宠,又不曾宠妾灭妻,更不曾生出许多庶弟庶妹来刺她母亲的心,连她娘都争一只眼闭一只眼虽他在外面玩,这次的事情,只能说霉运罩顶,却说不上罪大恶极! 如今她爹就只有她一个依仗,她若是都冷眼旁观,她爹这回怕是要给安荣侯爷赔命了,长公主的独子,谁惹得起? 她如今已经将王爷得罪到底,感情早就无法挽回了,可还是想努力努力,希望王爷看在往日夫妻的情分上,能最后帮她一把! “王爷,家父做了这样没脸的事,妾本没脸来打扰王爷,只恨不能一死了之,可如今妾与王爷休戚与共,福祸相依,妾的父亲丢脸,只会让人笑话我诚王府,妾不敢隐瞒王爷,导致我诚王府名誉受损,求王爷救救家父,妾必定会约束好他,让他再不能犯错!” 诚王还不知道这回事,闻言气得脸都紫了,招来贴身大太监去查,恨恨地瞪了一眼王妃,眼神阴鸷,“你回去吧,若是他犯的错不大也罢了,若是连累我也跟着没脸,就别怪本王心狠了!” 王妃被诚王的目光瞪得心头冰凉,面容惨淡,哪里还敢反驳?恍恍惚惚地回了正院,连刻意等在路边挑衅她的侧妃都仿佛没看见一般,对如今的她而言,夫妻恩断义绝就在眼前,哪里还有心气跟后院的女人斗气?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保住家族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诚王能跟勇王和舒王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手中自然也有不俗的势力,很快便发现了端倪,安荣侯最近居然和舒王某个侧妃的兄长交往过密,就在出事之前,还和那人在一起喝了酒! 诚王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狠狠地摔了手边的茶碗,“贱婢之子,果然奸险狡诈,敢害我?” 最终,诚王还是把他的岳父捞了出来,毕竟这老儿不是什么侧妃侍妾的父亲,而是堂堂王妃的生父,其实也代表着他的面子,让人在五城兵马司坐牢,跟他丢脸有什么区别? 恰在此时,淑妃宫里的事情也审出了来龙去脉,令景帝大怒! 原来那小宫女竟受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指使,要给靖安郡主下药,以安信伯府的名义引靖安郡主前去奉贤殿侧殿,谁知靖安郡主整晚陪着太后,竟没有落单的时候,小宫女见事情无法收局,心中感到害怕,便前来找这个指使她的宫女要主意,这大宫女见事不遂,怕这小宫女说话漏了口风,干脆将之弄死,绑着石头丢入水池中,哪知道那石头绑得不紧,这小宫女的尸体被水波一带,被岸边浸入水中的柳枝挂住了衣裳,然后被人发现! 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死也不肯说自己受谁指使,被拖到慎行司,一个不注意便撞柱而亡,但就算她死了,也不代表淑妃身上的嫌疑被扫清了,不但没有被扫清,反而加重了,任谁都会以为淑妃是拿了人的什么把柄,才能让对方这么以死相护,连景帝都做此想,更别提别人了。 淑妃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事真不是她干的,她是肖想靖安郡主给自己做儿媳妇,可她是打着走正规流程的主意,想从太后这里获得支持,她从没想过也不敢想把那些歪门邪道用到靖安郡主身上好不好?谁不晓得那是太后的心头肉,她一个淑妃,敢跟太后对着干? 可她说不出口,她总不能告诉人家,自己身边陪着她十几年风风雨雨走过来的大宫女,居然被人收买了,还陷她这个主子于不以当中——这让人怎么看她?她是有多无能,才会连人心都收不拢? 诚王听说了此事,却心头一凛,他记得,当晚他因为被舒王端王等人刺激,一时不忿多喝了几杯,略有些支撑不住,便来到奉贤殿偏殿休息了半晚上,等宴会结束才和大家一起回府的! ——这回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难道这还是舒王的手笔?若是他,那他的势力可不像他表现得那么低微,至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驱动宫里的人为他做事,这份本事,便是他自己,拥有一个掌管了部分宫务的四妃之一的母亲,也是极难办到的,他只有一个宫女出身外家贫寒的母亲,又怎么经营起的这份势力? 若是别人,他实在想不通,谁有这样的手段,德妃不可能,她和母妃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到底有多少本事,母妃心中肯定有数,如果是德妃陷害,母妃定然会带话给他,不可能就这么认了,而其他人更不值一提! 想来想去,只有舒王最可疑! 诚王的心里,立即对舒王提高了警惕,比原先手握兵权的勇王还要忌惮! 不过如今,他纵然知道自己陷入了别人的局里,一时之间也无法破解! 淑妃被撤销了管理宫务的权力,罚抄佛经三个月,变相地禁了足,而诚王在宫外鞭长莫及,自顾不暇,只觉得日子忽然变得极端不顺遂,堵心的事越来越多。 思过苑里,萧玚抖手将一张信笺塞进了身边的炭盆里,然后面上噙起一抹淡淡然而不失贵气的笑容,“我答应的事情成了,你回去汇报吧,请你的主子,别忘了他答应我的!”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四十多面容平凡无奇的嬷嬷,恭恭敬敬地道,“请殿下放心,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萧玚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摸了摸下巴,然后朝不远处的小脑袋招了招手,“过来,今天的大字写完了没有?让爹检查检查!” 安荣侯府里,安荣侯翘着受伤的腿,手里捧着个硕大的红苹果啃,一边口齿不清地道,“行啦,我能帮你们的都帮了,再有事可别来找我,我还想安安静静地享受下半生呢!总之咱这苦逼的差事能结束在这一代也挺好的,叫凤小子加把劲啊,别给他爹给拍了回来!” 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将一个完整的苹果分割成细颈花瓶般艺术品的男人,赫然是安信伯府的主人——顾承泰。 却见顾承泰稳稳地捏住盘中直立的苹果核,随手往后一扔,正中废品篓子,他拿精致的银签子戳了一枚苹果块,不疾不徐地嚼着。 一边吃相粗鲁豪迈的安荣侯抽了抽嘴角,嘀咕了一声,“穷讲究!” 然而看手中狗啃似的苹果,再看对方那光滑漂亮的苹果块,他的胃口顿时没了,不满地嚷嚷道,“你这是来看伤员的态度?你那苹果不是给我削的?怎么还上嘴了你?” 顾承泰笑道,“我这种斯文人的吃法,不适合你!” 一句话,差点没把安荣侯噎死,合着你是斯文人,我就是莽夫? “我好歹才给你家宝贝儿子演了一出戏,为这连一条腿都搭上了,还不兴子债父偿啊?削个苹果又怎么了?” “那不对,”顾承泰毫不犹豫地摇头,怜悯地看着安荣侯道,“你才歇了几年啊,脑子就不好使了,那小子欠了你,子债父偿你也不该找我!” 安荣侯翻了个白眼,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得看那小子心里肯认谁才算数! “凤小子真有把握脱掉这层身份?”安荣侯不嚣张的时候,那沉凝锐利的气势,还是挺能唬人的。 顾承泰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他原本想脱掉的是另一层身份,不过计划不如变化快,古家这小姑娘身负命格奇贵奇重,若只是区区一个顾家,怕是护不住她,这小子也是傻了,不得不调整计划!” 安荣侯沉默了半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嘿嘿一笑,“行啊,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小子像我!得了,那狗屁倒灶的规矩害了不少人了,从凤小子这一代终结了也好。我师父的师父当年身为堂堂嫡长子,连太子也做得,若不是被人先一步算计了,岂会愿意屈居在小小的鹰卫里,最后郁郁而终?凤小子不也是走投无路才被逼进来的么?这鹰卫的存在本是为夺嫡失败的皇子们留一条生路,时至今日,早就变质了,就算没有古家的小姑娘,以凤小子那野心那心机,他会甘心就这么没名没份地守着鹰卫,等将来新帝做稳了皇位,还要把仅有的东西无怨无悔地交给新帝的儿子?就这么着干吧,挺有趣!” 顾承泰无语,怎么在这位眼中,这么要命的大事,就只够得上“有趣”这个评语了?真是越活越不正经了! 第九十四章 上元 萧珫接过山鹰奉上的情报,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不由得一笑,“看样子,诚王和舒王对上了?” 山鹰常年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老主上和尊主配合无间,诚王把所有的帐都算到舒王头上了。” 舒王母族背景不显,可本人手腕十分高超,颇得文武大臣的青睐,如此一来,和背靠勋贵的诚王对上,并不显弱势,最好双方能厮杀得两败俱伤! “行了,暂时到此为止,该做的已经做了,他现在依旧身强体健,丝毫没有老态,还能做好多年皇帝,咱们不急。手段也不宜过多,让他察觉了,立时便会夺了我的尊主之位,到时候,就算我依然掌控着鹰卫,也名不正言不顺,多有不便。” 山鹰对他的话毫无异议,他们这些鹰卫各小组的头目,都是跟着尊主培养出来的,忠心不二的自然也是一起长大的尊主! 转眼到了正月十四,他悄悄从端王府的密道潜回了安信伯府,阿大就守在密室门旁,他这边一推门,那边便知晓,俩主仆悄无声地回了主院。 进了主院的第一件事,便是洗去易容,这么多年来,他一人分饰两角,却也从未出过纰漏,偶尔实在无法身兼两角,便由顾狩顶上,顾狩本就与他的真容及气质相像,这么多年同样没有露过半分破绽。 一转眼间,一张面无表情的面瘫俊脸便化作一张俊美得天怒人怨的绝世俊容,笑意微勾,宛若遮天蔽日的云空中破开一束耀眼的阳光,炫目到极致,令人不能逼视。 当年景帝和他都很清楚,早晚有一日他要舍去五皇子这个身份,所以在选择哪个身份保留真容时,他和景帝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顾牧”,而端王的脸,则是在顾牧面庞的基础上弱化且模糊处理,容色渐淡了十分,表情更是被完全舍弃,剩下的尚不及原本容貌气度的十分之一,但仍然让那不凡的气质冲破藩篱,获得了个皇室第一美男子的美誉,当真是可笑可叹。 而顾牧,则活跃在京城的三教九流当中,嚣张跋扈,风流倜傥,坦荡义气,广交朋友,竟还真让他混了个京城四公子的美名,他之所以这么高调,一方面是为鹰卫服务,一方面也是为巩固自己这个虚无的身份,这么多年来,不得不说他经营得异常成功,成功到他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另一层身份。 倘若这时候,让萧珫这个身份消失在体弱早逝的路上,那是十分地顺理成章,完全没有任何阻碍,简直是水到渠成——可关键是,事态陡然间发生了变化,完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现在,不论是景帝,还是萧珫,都不得不想办法恢复他的皇子身份,而放弃完全由他本色出演的顾牧这层身份,哪怕这层身份,用的容貌是真实的、性格是真实的、行为作风也完全发自他内心,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他。 ——然而却必须要放弃! 其难度,以及峰回路转走回原点的程度,完全是脱了裤子放那啥,真是日了狗了…… 他眨了下眼睛,铜镜中俊美的男神也眨了眨眼,流露出一种不同于顾牧顾盼神飞的沉静风华。 “你亲自去一趟古家,问问郡主,明日晚上京中有元宵灯会,她有没有空闲出来玩。” 十五元宵节,上元夜,自古流传的古老的狂欢节,也是难得男男女女可以光明正大见面的日子,通俗点讲,就是很有相亲性质的节日! 天气尚且干寒,但也挡不住鲜艳多姿的少女们一群群一团团招摇过市,各式各样的花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飞禽走兽鲜花美人千姿百态,整个京城都淹没在花灯的海洋中,绚烂的灯光将夜空中的星辰都衬托得暗淡了几分,街头唱大戏,街尾耍杂技,酒楼舞榭灯火通明,人影憧憧,猜谜的小摊前一堆一堆的人,不时爆发出一阵比一阵高的喝彩声! 儒服长袍的书生,锦衣华服的贵公子,裙裾飘逸的少女,端庄矜持的妇人,天真活泼的稚子,华发丛生的老人,这时候,都走在一起,笑在一起,谁也不会去关注对方的身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无限地拉近了。 顾牧和古清安,就约在了清安的悦华酒楼。 顾牧刻意地打扮了一番,头发全部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黑色的似金似玉的发冠拢着发髻,一根尺长的碧玉簪穿过,牢牢地固定住发髻,这样的整齐利落,显得人格外精神,衬得脸越发白皙如山巅雪,而眸尤其漆黑如夜空星,一身玄黑翻毛大领皮裘,那毛领蓬松柔顺,每一根毛尖上似乎都泛着银光,衬得一张深邃俊美的面庞尊贵无匹,腰束掌宽的同色皮底镂空玉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精悍挺拔的男儿硬朗风格被凸显得淋漓尽致,顾盼间也不如往常轻佻风流,反而像风平浪静的海面,深沉得不可思议。 清安显然也精心拾掇了,整齐的刘海,云鬓半挽,在身后垂落如惊心动魄的黑缎,当中一支镶嵌了莲子大浑圆纯白东珠的牡丹钗,赤金的富贵颜色,往后延伸出两条细细的链子,每隔一根小指的距离便垂着一颗比东珠稍小的粉色珍珠,压在乌发两侧,至脑后中间编入了发间,在黑缎中若隐若现,直垂到腰下,既精致又不失小女人的妩媚,洁白如腻脂的耳垂下,长长的金丝坠坠着两枚指甲盖大的雪白珍珠。 若论富贵,这一套首饰真谈不上富贵,珍珠固然宝贵,然堪称珠宝级的不过是那颗大东珠,其余在其他阶层来说亦是珠宝,在她们这种大秦顶尖的阶层中却也不难获得,但若论心爱程度,这无疑是清安极喜欢的材质款式,否则也不会在今天拿出来装点门面! 当是时,顾牧站在楼下,清安站在楼上,两个世间顶美好的人,隔着满室辉煌的灯光,顾牧抬头仰望,满眼期待倾慕,清安抚着心口,俯首嫣然一笑,令满室灯火褪色,直接夺了顾牧所有的呼吸和心神! 顾牧身边带着阿大阿二,清安身后跟着流云飞雪,都是一流的人物品貌,自然是吸引了无数旁人的目光,惊艳的,意外的,羡慕的,嫉妒的,种种不一而足。 顾牧在京城算是个名人,不认识他的人真不多,而清安虽然这几年露面不少,但几乎都活跃在她那个圈子里,真正知晓她的人也不过那么一小撮,因此很多人看到她是既惊艳又疑惑,论相貌,清安便如冰雪梅仙子,再没有比她更适合冬日的女子了,而这个平白冒出来的绝色美人,仿佛和顾二公子十分亲密,这顾二公子可真是艳福不浅! 无论旁观的人心中是什么情绪,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清安配不上京城第一美男子顾牧! 也不是没有一个人,还有一部分迷恋顾牧的女人自然是对清安嫉恨交加,说什么也不肯承认清安配得上顾牧,只嫉妒得眼里充血,恨不能代替清安走向顾牧,然而整个人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冻住,动也不敢乱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越来越靠近,说什么也不敢上前去拆开两人! 悦华楼宾客云集,喧嚣热闹,愣是在那一瞬间集体失声,噤若寒蝉! 直到顾牧和清安并肩走出悦华楼,众人才仿佛清醒过来一般,吐出了胸腔里那口含了太久的浊气,整个人如绕着京城跑了三圈,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却又有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感觉! 这是自年底两人分开后,第一次相见!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摩肩擦踵的人群,凌乱热闹的场景,还有将她牢牢护在臂弯的人,都让清安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笑容自浮现在脸上后,就再也没有褪下,虽少了那冰雪美人的绝世风采,然而热乎乎的笑容甜蜜的美人,无疑更令人心动神驰,更容易进入心灵深处。 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却仿佛已经说了无数的话,温情脉脉,甜蜜同时萦绕在两人的心头,只盼着时光就在此刻定格,两人能相伴着永远走下去。 顾牧一边看着路,一边护着清安,一边又不时关注清安的需求,一神数用,也不显得手忙脚乱,反而雍姿从容,仿佛世间没什么事能难倒他一样。 两人便走便欣赏着一路的美景,身边事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心头也挤得慢慢涨涨的,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孤单之类的了,偶尔身边还跑过几个提着胖娃娃抱鲤鱼花灯的欢笑小童,顾牧忍不住低头对清安笑道,“来参加元宵节怎么能没有花灯?咱俩这两手空空的,感觉特别奇怪,你有没有喜欢的?” 清安斜睨了顾牧一眼,眼珠一转,道,“我喜欢美人灯!” 美人灯,顾名思义,是半人高外形如纤细仕女的花灯,因为制作繁琐困难,美人像栩栩如生,因此算是花灯中的上品,价格比普通荷花灯鲤鱼灯要贵十好几倍,而上元夜的花灯讲究个意趣,卖的少,猜谜赢灯的多,美人灯的谜,向来是难中之难! 如顾牧这般不爱读书的,能赢来美人灯么? 清安的眼中充满了不信任,这大大地刺激了顾牧——敢情自己在清安心中,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连一盏美人灯都赢不来的怂货? 这必须不能忍! 顾牧当即撸起了袖子,捡了一个会馆扎的奢华花灯台子,这花灯台子上有一盏精致又不失贵重的美人灯,美人柳眉杏眼,樱唇含笑,美人的眼眸是两片磨圆的黑色宝石镶成,反射着上元夜的灯光,宝光蕴籍,眉宇间风流灵动,连衣袂上的一丝褶皱都纤毫毕露,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盏美人灯! 接下来,清安就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看着顾牧挤在一群儒服书生中,过五关斩六将,眼都不眨地一个个说出谜底,顺顺溜溜地把美人灯赢到了手里,顾牧还有些意犹未尽,眼光一转,就盯上了最高处的那盏琉璃果篮灯,那才是这家会馆花灯台上的镇台之宝! 清安哭笑不得,正要开口将顾牧拽回来,就见一道眼熟的身影挤了进来,挤到顾牧身边,冲顾牧说了一句什么,顾牧眉头一皱,先看了来人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酒楼二楼窗子,然后再看向清安,眼底居然一闪而逝过一丝紧张的情绪! 这么个热闹喧嚣的喜庆世界包围着她,愣是让清安从心底升起了一缕不安的预感,仿佛这一切都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戳就破,而她,即将要踏入一个完全没有意料的惊涛骇浪中的世界! 第九十五章 揭露 待顾牧走近,清安才发现那人是景帝身边的大太监何保,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想不到舅舅也出……府了,不知舅舅在哪,安儿可方便拜见?” 何保笑道,“回郡主,主子爷特地遣奴才下来,就是请顾公子和郡主上楼一聚,请!” 清安没有移步,眨了眨眼,看向顾牧,满脸为难。 “这……舅舅要见你啊?” 舅舅对她和顾牧的事一直是不赞同也不阻止,很漠视的样子,而这种漠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代表了反对,清安不是感觉不出来,只是心底多少还是有点“你这么疼我,就再疼我一次呗”这样撒娇任性的想法,盼着舅舅松口,这当口被舅舅发现自己和顾牧同游上元夜,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办?”清安蹙了蹙眉头,却有些踌躇不前的意思。 顾牧当着何保的面,拉了拉她的手,在何保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低声安慰道,“没事,便是有火,也是冲着我来,你可是他宠爱的外甥女,难道他愿意在外面自己打自己的脸?” “舅舅不会的,”清安愁眉苦脸地道,“但是会不会迁怒你……” 我也不敢肯定,舅舅的脾气其实不是很好啊…… 何保见这两人仿佛一副上断头台的表情,十分无语,话说皇上又不是什么猛兽,谁让你们俩不避讳地走在一起,偏偏又让微服的皇上看见,至于么? 两人一进来就发觉了,酒楼里看似还热热闹闹,人头攒动,然而大厅那满满当当的座位,至少有一半坐的都是便衣的暗卫,二楼临窗的包厢外,更是被侍卫严守,好在这样严阵以待的包厢在上元夜也不稀奇。 两人来到门前,顾牧上前一步,推开了房门。 房门内只有一人,蓄着两撇胡须、披着玄黑色厚毛云纹鹤氅的中年儒雅男子,不是景帝又是谁? 景帝一脸波澜不惊,眼底一片难以捉摸的深沉,没等两人行礼,朝两人随意摆了摆手,“都进来坐吧,在外头,也不要来那一套虚礼了,你们俩孩子也是,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同游上元夜,是嫌自己名声太好听还是怎么?” 景帝虽然这么说,但脸上并没有怒气,清安也拿不准舅舅到底生不生气,只能装傻地笑道,“谢谢舅舅。上元夜游玩的人可多了,谁会没事找事尽盯着我们哪?而且我带了暗卫,安全着呢,舅舅放心。” 她对景帝素来不避讳,可以说是颇为臭味相投的一对舅甥,可景帝此刻明明是面无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她害怕。 顾牧修眉一拧,尖锐冷厉地盯着景帝,上前一步,遮在了清安面前,直接跪了下来,“是属下考虑不周,愿接受责罚,这事与她没关系,她只是拒绝不了我罢了。” 景帝在两个中间来回看了看,听了顾牧的话,冷哼一声道,“怎么你还有理了,让安儿拒绝不了你,你很得意?” 顾牧垂下了头,漠然道,“属下不敢。” 清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景帝,直觉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觉得他们相处的模式跟自己想象中迥然相异,只是此刻她心头羞窘无措,毕竟被自己的舅舅突然撞破了自己的私情,对这份异样便没有深想。 景帝慢慢看向清安,意味深长地问道,“安儿,你确定看上这小子了?” 清安心头一跳,舅舅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此刻却不容她回避,她也跪了下来,坚定地道,“舅舅,安儿确定,就是他了。” 景帝摇了摇头,道,“你们起来吧,这么跪着看得我眼晕。我记得,当初阿玚对你紧追不舍,许以侧妃之位,甚至更进一步的贵妃之位,不可谓诚意不足,你也丝毫不动容,相比起来,那时的阿玚,可比这小子身份地位名声都好得多,你为何看不上阿玚,却独独看上这小子了?” 清安这下涨红了脸,这叫她怎么回答?说得好像是她水性杨花似的,难道舅舅一直以来对她的疼爱都是假的?否则为何会这般咄咄逼人? 她勉强地道,“倘若所有人都以身价地位来评判两人配不配,那这世间就没有‘两情相悦’这个词了,舅舅,我是郡主,古家家主,权势、财富、家世、地位,我一样不缺,我拥有的,已经是世间大部分女子渴求而不可得的荣华无双,我并不贪心,也不稀罕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我只想找一个和我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人,过平平静静富贵无忧的日子,顾牧很好。” 景帝叹了口气,似是惆怅,似是怀念,轻声道,“你这孩子,是个痴心的,可你当真了解顾牧?你跟你娘一样,定是第一眼就被这厮的脸迷住了,可是你爹能和你娘夫妻情深,这小子呢?最是个表里不一的,你辖制得住他么?” 这话说的不像了,顾牧低喝一声,“皇上!” 清安这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清凌凌的眸子若有所思,她并不是愚蠢,只是面前这两个人是她至亲至爱之人,她从不曾以叵测的心思去猜度他们罢了,但眼前的一切,却将她心中的那一丝莫名的侥幸打得粉碎,舅舅和顾牧之间熟捻亲近的氛围,绝不是一个主子和下属之间应有的距离! “舅舅想告诉我什么?安儿听着就是,安儿心中自有判断!”清安挺直了脊梁,不卑不亢地道。 她的婚事,太后可以插手,盖因老人家殚精竭虑地为她打算,当真是疼爱入骨,全无私心,她不是不识好歹的,舅舅的意见可以参考,因为她知道舅舅心里也疼她,但舅舅毕竟是一国之主,远不及太后可以随心所欲,而她,代掌古家几年,也早不是那随波逐流、全无主见的小姑娘了! 她的心,她的情,只有她自己能决定,是不是该放弃! 景帝眼前一花,仿佛看到当年那宛若绝世名剑般高贵儒雅、锋利中透出大气的男人,平静若大海般包容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说,“你不用为我操心,我的事,我自能做主,我娶阿曦,也是我心甘情愿,与陛下的旨意无关!” 景帝蓦然间觉得,心头仿佛被那宛若雪亮剑刃般的目光刺了一下,一道尖的剧痛如闪电般划过,稍纵即逝,也拽回了他恍惚的神智,他看着面前倔强的外甥女,一时又是痛,又是悔,又是怜惜,又是愤怒,他冲顾牧断喝一声,“孽障,你还打算瞒着安儿到什么时候?别以为你是我儿子我就会袒护你,你敢欺负安儿试试!” 饶是清安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这时候也被亲舅舅给吓住了! 什么叫“你是我儿子”……长风不就是鹰卫首领么?怎么又成了舅舅的儿子了?这是偷偷生的?那又怎么变成顾牧了? 清安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顾牧,想寻求一个答案,却被顾牧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以为他旧伤发作,也顾不得景帝在场,忙上前去扶他,不过,下意识地,她已经接受了顾牧特殊身份的转变,心里觉得,舅舅不会追究她和顾牧跪下后又擅自起身的小错。 “你是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景帝侧头深深地看着顾牧,那双沉静中仿佛蕴藏了无数呼啸的飓风的眼眸,在那一瞬,几乎和顾牧瞪着他的冷厉妖异的双眼重叠了——两双惊人相似的眼眸! 为什么她以前竟从未留意到呢? 清安有些迷惘。 顾牧喘了一口气,似乎被压抑得很了,连一口气都透不出来,脸上明明灭灭,无数表情升起又崩塌,转瞬即逝,最终,他扭过头,默默地看着清安。 他用轻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安儿,你想听我说我的身世吗?” 清安垂着眼,一把攥住他的手,语调却如手掌那般干燥而坚定,“你不用说,我听舅舅给我们慢慢讲!” 景帝微微挑了下眉头,这外甥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了,一颗皮球连打个盹都没有,就又踢回给了自己,这性子,简直是修明和阿曦的综合体,既迂回通达、玲珑剔透,又一往无前,固执己见。 他忽然觉得,如果是为了这样的外甥女的幸福,似乎修明身后的香火问题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有女如此,相信修明那样的人,也不是非要遵从世俗意见,添一个身后男嗣,年年给自己奉上香火祭品——没准人都转世投胎了! 虽说古家杀戮太重,可功德同样匪浅,转世投胎应该不成问题! 景帝忽然翘了翘嘴角,“我只需一句话便能说明白——这小子是我的种,你嫡亲的表哥,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化成安信伯府的顾牧,你可明白了?自始至终,和你在一起的,都是这小子的假身份,他用虚假的一面和你来往,这不是欺骗是什么?” “皇上!”顾牧咬牙切齿地喊道,见过坑爹的怂货,没见过这么坑儿子的爹! 景帝不怒自威地看了他一眼,“你叫我什么?” 顾牧嘴唇微微一抖,但那声两个人独处时或嘲讽或顶撞或撒气的时候,偶尔会喊的称呼,更像一个符号,如今却梗在胸口,怎么都喊不出来。 他从未想过,此生还有光明正大喊这个男人“父皇”的一天! 第九十六章 解释 “如果现在我又有资格喊你父皇了,那之前的二十多年又算什么?”顾牧却不想那么轻易妥协,“您总是这样,就像捏面团一样,随心所欲地决定我的人生,从来不顾我的感受,就因为我没有母亲护着,所以格外好欺负么?” “没有母亲?”一旁沉默的清安忽然疑惑地喃喃开口。 顾牧心里咯噔了一下,景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犹豫,转瞬却还是硬着心肠道,“安儿有何疑虑?” “安儿想问问舅舅,您说,长风是您的孩子,那他是在玉碟上的皇子,还是,从来没有参与过皇子的排序?” 如果没参与皇子的排序,那么长风一开始就被当作了弃子,宫里虽然从来没有皇子夭折的传闻,但是说不定只是被皇家掩盖了真相,而如果是在玉碟上的皇子,那宫里没有母亲的皇子就只有—— “安儿,你已经猜到了,是吗?”景帝忽然柔声问道。 清安的心里一团乱麻,她是万万也想不到,只是出来游玩罢了,怎么会突然收到这么一个晴天霹雳,一时之间,她想说服自己冷静下来也做不到。 她想发飙,想尖叫,想骂人,想把这些人统统从眼前清出去,但多年的贵族闺秀教育束缚着她,上下尊卑压制着她,她什么都做不出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第一时间逼迫自己保持冷静和清醒! “舅舅,这个消息太突然了,能让我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吗?”她用飘渺得仿佛浮在云端的声音道,所幸字字清晰沉静。 景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他这个外甥女,到底不负他多年潜移默化的教育,比他想象中还要出色,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顾牧,倒是这个儿子,遇到点儿女情长的事儿就慌了脚,一点也看不出平时的挥斥方遒来。 “好好考虑可以,别做什么傻事,你回去吧。”景帝温言道。 窗外的热闹和欢笑声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膜隔了出去,这里静寥得吓人,清安默默地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看也不看顾牧,径自走了出去。 顾牧哪里能让她就这么走了,这一走,他若是不采取点行动,就算最终和好,两人之间怕也会留下一道巨大的裂痕,他大不敬地狠狠瞪了景帝一眼,旋即便自动起身追着清安出了房门。 门内,景帝啜了一口已经冰冷的茶水,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朕这么做,也不知是对是错。” 在他身后的一个角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身影,一身墨色锦衣,英俊不减当年的脸上带着吊儿郎当的笑容,高高地挑着眉,斜勾着嘴角,“凤楼当断不断,你不过是推了他一把,有什么对错?倒是古家那丫头,比他果决!” 景帝嗤笑道,“不过是先爱先输罢了,安儿到底年岁小些,情窍开的晚,这小子是栽了,不过看在他和安儿还算相配的份上,朕总不能棒打鸳鸯吧。” 那男人撇了撇嘴,“这下你总算不用再对古修明内疚不安了,给他闺女找了个好女婿,该还的就还了,放下吧。当年的事又不是你的错,你也是被胆大包天的何家给蒙蔽了,差点连皇位都给篡了,古修明那种人精子,单看他最后还把阿曦送回京城,就知道他没怪你!” 景帝摇了摇头,“到底是朕一时疏忽,把那群人的心给养大了,当初若不是朕纵容何家制衡势大的古家,也不至于让何家钻了空子,害死了修明?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老五下定决心恢复身份,安儿嫁给他也不算辱没。” 那男人觑着他的脸色,眸底闪过一抹幽深,半开玩笑似的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兄长,老五一旦恢复身份,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如今朝上三个侄儿斗得乌眼鸡似的,好歹维持了个岌岌可危的平衡,再添一个,保不准就打破平衡,引起大乱子,你放心?” 景帝冷哼一声,“什么叫保不准?已经打破了不是么?当朕看不出来,老四倒霉的事是谁的手笔?老三?老三有这个魄力,何必还混得不上不下,还要靠着老婆岳家给他周旋?朕只是没想到,凤楼居然会选择阿玚联手。” 那男人不以为然地撇嘴,皇兄几个儿子中,就这俩脑子够用,其他虽然也有才能,到底各有不足,萧玚要不是有个那样的妈和外家,也不至于被皇兄废了,皇兄不是什么狠心人,真有合适的继承人,他是不会把人往死里磨练的——其他理由都是假的,动了古家掀了皇兄的逆鳞才是真的,皇兄会让何家的外孙坐上皇位才怪,只能说萧玚倒霉没投个好胎! “要不然呢?二、三、四三位王爷都有心入主东宫,跟他们合作,根基浅薄的五王爷只怕会被吞得连渣滓都不剩,唯有萧玚,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前途未卜的失败者,许给他一个清楚的未来,不就能合作了?老五手中虽然有势力,但毕竟不能搬上台面,可在朝中着实无人,不找合作者怎么玩得开?”男人不以为意地道。 也只有他才敢把话对景帝说得这么敞亮,反正他的立场决定了他对皇家的无害,至于他有没有私心,他连孩子都没有,有那功夫,为谁辛苦为谁忙去? 景帝却仿佛是被他的某句话触动,微微一怔,“老五这么些年怪低调的,能积攒什么力量?” 他话刚出口便想到了,脸色不由得一沉。 男人没被他的脸色吓到,悠悠地反问,“一支不直接掌握在当朝皇帝手中的暗势力,兄长真的认为它还有延续的必要吗?” 景帝默然不语,忽然瞳孔一缩,恍然大悟,半晌,苦笑道,“嘿,朕居然上了老五的当,你说得对,鹰卫只怕早就被老五控制了,老五打一开始就在盘算着摆脱‘顾牧’这重身份,但他却对安儿倾了心,安儿要为古家延续香火,所以,他毅然南下,怕是下定决心要放弃鹰卫首领入赘古家了,只是没想到安儿那丫头居然有那样要命的命格,且还被其他人知晓!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改变计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放弃‘顾牧’这个身份?偏偏做出截然相反的表象,让朕以为他……这个局,他布了很久了吧?如今的鹰卫还是属于朕的鹰卫吗?” 那男人勾了勾唇,不予作答,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所以,今天朕的行为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同时也是帮他打开了一个僵持的局面,他大概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安儿坦白,拖来拖去,朕推了他一把,他表面上不高兴,心里恐怕真美着呢,这倒霉玩意儿,连朕都敢算计!” “这不是兄长你上赶着给他算计的么?这小子可比你那几个儿子栓一起都精明,大约也只有萧玚能与他一较高下,可惜萧玚自当年那事发生后就自暴自弃了,不然,倒是真能实现兄长你的心愿,明君贤臣兄友弟恭,呵呵……” 这该死的涵义无限深远的“呵呵”! 景帝没好气地瞥了他弟弟一眼,果然儿女都是债,没看老十这没儿没女过得反倒自在得很,看着比自己至少年轻十岁不止,天知道他们俩不过差了五岁而已。 “……呵呵,你倒是怪可惜的,要不然给你当儿子怎么样?你现在膝下还无一儿半女,将来谁给你摔盆打幡?整天这么东游西逛也不是个事儿,回头你挑一个孩子过继了吧,好歹留一脉香火!” 晴天霹雳不足以形容男人此刻的脸色!他简直要被这无理取闹的兄长给打败了,不就是看了对方几场好戏嘛,不就是幸灾乐祸了几次嘛,用的着这么报复他吗?天下所有的小孩都是熊孩子,他连看一眼都嫌闹得慌,还想让他养? “兄长,弟弟忽然想起来,跟媚语楼新来的梅宣公子约好了,这不,时辰差不多了,弟弟告退了哈,有什么事,您再召见,弟弟一准恭候!” 没等景帝反应过来,男人就跟被鬼撵似的,一溜烟从窗户窜了出去,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 定国侯府,清安出门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回来了,顾二公子跟着追了过来,古家人暗暗纳罕,以为这小两口吵架了,倒也不急,俗话说的好,床头吵架床尾和,虽说这两位还不到这份上,但偶尔吵吵架,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不吵架的那叫相敬如宾,把对方当宾客了,自然吵不起来,可那还叫夫妻吗?真正恩爱的夫妻,哪个不吵架的? 到底是将门世家,神经粗得可以,清安脸上都挂了几斤墨汁了,众人愣是没看出她是感情受挫,只当是顾二惹她不高兴了,等看到顾二尾随她回来了,便也不以为意,小夫妻吵架,只要顾二愿意放下身段哄哄,很快就能和好,众人还是很相信顾二哄小姑娘的手段的! “安儿,你听我说……”顾牧一进门就急急开口。 “嗯,你说。” 出乎顾牧的意料,清安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被欺骗的愤怒,相反,她的脸色平静得可以,完全不像是经历了方才那一场意外打击的人,然而,她越是这么平静,顾牧的心里越是没底。 第九十七章 坦白 这是什么意思?要判刑的话,能不能明白点呢? 顾牧默默地瞅着清安,直到明白清安不可能再妥协,不由得自嘲地一笑,生平第一次细细地回顾自己的人生前二十多年,这样的回顾和反思,细嚼慢咽的,却也不枯燥。 “安儿,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觉得,既然……萧珫是我注定要丢弃的身份,那不如一开始就将它从我的骨血里剥离开,这样,当有一天我失去的时候,才不至于过分痛苦。我从五岁开始就被父皇送到鹰卫上一任首领身边,学习做一名合格的鹰卫,我没有任何特权,和他们一样经受残酷的训练,和他们一样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走到今天,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历经千难万险,血山尸海中淌出来的,我是这一代最优秀的鹰卫,所以我才能成为首领,才能服众,倘若我做不到,自然还有另一个人来代替我。 顾牧这个身份,从一出生,就是为我准备的,当然,也不一定是我,还有六弟,七弟,只是他们幸运,到底母妃护得住他们,所以,在我五岁那年,敲定了我。我们出生得晚,争储希望渺茫,自然有另一条路走,可是,这条路是他们给我们划定的,在我们还懵懂的时候,没有人问一声,我们愿不愿意,难道出生晚几年,我们就活该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却是不服!” “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做什么闲云野鹤般的闲王,而是暗中积蓄力量——你也在觊觎那个位子?”清安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殊不知,她心里已经被这一番话给打击懵了——那些她已经强行压入记忆深处的回忆,如同煮沸的水一般,又咕嘟咕嘟地翻了上来,那从十三岁后分叉的前世的命运里,五皇子在顾牧去世后,可还好好地活着,连五皇子妃白若薇都嚣张地、明目张胆地将她陷入了死地! 那前世去世的到底是顾牧,还是某个替身?或者说,活着的那个,还是正主吗? 清安忽然觉得,本来很清明的脑子彻底乱了。 “生而为皇家子,我们天然地拥有更进一步的优势,又凭什么剥夺我们的野望?所谓的早产,身子差,性子淡泊,不过是别人给我套上的枷锁,难道还要我傻乎乎去认可别人的束缚?有一度,我是憎恨皇家的,偏偏我又受制于皇家,并无半点自己的力量,连太子那般被皇上忌惮,还悄无声息地在前朝后宫埋了人手,我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在鹰卫里我至高无上,可除了鹰卫我一无所有,所以我便用尽手段,将鹰卫这个杀器握在了自己手里,也不算一无所获,甭管怎么说,一开始,我想要的,只是‘公平’二字,但既然别人不肯给,我便只有自己去拿了,野心便是这么烧起来的。 我和你,在你十三岁前,几乎没有交集,因为那之前,我还在鹰卫里挣扎,在生和死之间徘徊,每多活一天,都是天幸,哪有精力关注其他?好不容易成为鹰卫首领,将这支人马真正收复,我心里其实特别痛快,特别志得意满,就算是需要扮回萧珫这个身份,心情也好得不得了,自然就有闲心去关注旁的风景。然后我知晓你给了萧玚一个巨大的难堪,差点没掀了萧玚的半边臂膀,我那会儿,可真是幸灾乐祸极了,对你更是十分好奇,大约,我对你的心动,就是从这一抹好奇开始的。 其实我比太后更早知道安和公主母女俩打的主意,我那时候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白若薇的身份虚高,虽是公主之女,但父族没有实权,娶了她,也能让其他兄弟放心,给我争取更多的时间,但我没想到白若薇居然真有这个胆子,一边谋算五皇子妃的位置,一边跟萧玚勾搭,我那时候,真的挺感谢你的,也忍不住想了解你,有萧玚前车之鉴,你显然对皇子们都十分警惕,所以我便换了个身份去接近你,往后的事情,你差不多就都知道了。 除了隐瞒了我双重身份外,我没有再隐瞒别的,更不曾骗过你。” 清安的表情怔怔的,顾牧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心里越发没底,说是没欺骗清安,但他心里终究还是虚得很,凭良心说,若是换成他自己,被心上人隐瞒了这等重要事实,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没做过伤害心上人的事又怎么样?隐瞒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但,换成他站在施害者的角度上,他却不得不热切盼望着清安能够轻拿轻放,他愿意清安发怒,生气,甚至打他骂他都行,就是别选择离开他——此时此刻,他就仿佛是站在大堂前的犯人,等待着或上天堂或下地狱的审判。 清安的脑子里却在走马观花地回忆着她和顾牧接触的点点滴滴,说不生气是假的,可她经历有异于常人,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陷入了水深火热中,心情难受得无以复加,一半却又是最理智的旁观客,听了这般重要的消息,心湖竟半点涟漪都未起,他不知道哪种才是她真正的情绪。 她蓦然想起来,难怪她总觉得萧珫似曾相识,而对她的态度也好得让她觉得不解,原先还以为是因为他和顾牧是表兄弟,自然有相似之处,搞了半天,原来是同一个人。 这也就能解释了,当初她被白若萱陷害,被拐出京城,连夜带队赶来的居然是萧珫,那时候她只以为是碰巧,虽然心中感到怪异,但也强迫自己不要深想,只当是萧珫不小心暴露了冰山一角的野心,谁知他固然是暴露了,但暴露的却远远不是自己所看到的那些! “难怪那天竟是你……五皇子现身救我,想必是你太匆忙,没来得及卸除易容?那些人都是听命于你?媚娘和安北,也是你的人?” “嗯,算是吧,”顾牧看了她一眼,并不敢有丝毫迟疑,进一步解释道,“只是有的是‘顾牧’的人马,有的是‘萧珫’的人马,基本上,他们互不干扰,互不知情,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晓自己属于同一个主人。媚娘和安北都是萧珫的人,但,媚娘是只知道我一层身份的,而安北却知晓萧珫和顾牧是同一人,他是我的师弟,上一任鹰卫收养的另一个孩子,因为身份原因,他天然便失去竞争的资格,便被师父培养成我的暗手。” “你今晚实在是让我太震惊了,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静一静,行不行?”沉默了半晌,清安抬眸看向顾牧。 顾牧苦笑一声,站了起来,无奈地道,“给你时间,自然可以,但我还是由衷地希望,最后的结果,能让我们双方都欢喜!” 清安垂了眸子,“我原先只想要一个简单纯粹的入赘女婿,守住古家,守住血脉,但现在,显然行不通了,事关我的下半生,还不许我好好想想么?你可知道,因为你的隐瞒,我的人生,就仿佛出现了一个南辕北辙的分岔口,我不知道我这一刻的选择,最终是通向大道坦途,还是悬崖峭壁,我谨慎点,总不是坏事吧?难道你以为在你这般欺瞒我之后,我还能冷冷静静毫无芥蒂地接受你,并且一心一意地支持你的谋划和野心?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顾牧被清安的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恋恋不舍地看着清安,清安铁石心肠地不去看他,顾牧没办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古家人自然不留他,规矩中透着亲近,一路将人送出了门。 清安在屋子里默默地又坐了一刻多钟,流云等人大气也不敢喘,战战兢兢地,只见清安忽然站了起来,眉宇沉凝端静,双眸黑如点漆,冷若冰霜,却并无丝毫愁绪烦恼的样子,她朝五感最敏锐的晴空问道,“长风走了吗?” 晴空闻言又仔细感受了下,肯定地点了点头,“姑……顾公子已经出了大门。” 清安微微点头,道,“你去请古叔过来一趟。” 古家姓古的家仆不要太多,清安口中的古叔,就是特指古管家,说着她又摇了摇头,把自己的命令推翻了,体贴地道,“我忘了,这会儿也晚了,古叔八成已经睡了,明天早上再去请吧。流云飞雪,过来伺候我洗漱。” 清安以为自己会失眠一夜,但事实却是,她好端端地睡了一夜,连个梦都没做,整个人充满了睡好后的神清气爽,轻松极了。 然后清安见了古管家,只问了古管家一句话,古家若是不小心卷入了夺嫡之争,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不是她瞧不起古家,自从她成为家主后,于财富方面倒是让古家大大地翻了几番,规矩也被梳理得流畅通顺,但也有一个巨大的弊端——古家于军中的影响力随着古战的去世而日渐削弱,并不是说曾经那些人不再忠心,而是谁都明白,古家,已经没有了未来,有个女家主不算什么,可纵然大秦对女子束缚宽松,也从来没出过一个女将军! 古家的香火虽然还能继续,但古家于军中的传承,却已经断了,要等到古家下一任家主长成,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总之,纵然这些人对古家再忠诚,他们首先也是有自己的小家和打算的,时间总可以腐蚀掉一切。 若是古家心不齐,却搅合进了刀光剑影的夺储事件中,不但不能给予皇子帮助,反倒可能会受牵连,光想想那惨淡的结局,简直不能再虐了! 第九十八章 意外 西北边疆,元帅府。 薛元帅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中,拆开了新送来的密信,那双沉默精明、饱经风霜的眼睛,快速地阅览过,消瘦凌厉的脸上显见得柔和了一些。 他年过四旬,一生无儿无女,为的就是继承元帅的遗志,牢牢守住大秦的边疆,等着下一代小主子出世,长大,延续古家的忠烈和辉煌! 而如今,他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 他沉吟了片刻,将密信团在粗粝的手中使劲揉了揉,再展开便化成了一片粉末,随后取了毛笔,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待晾干后塞进信封。 皇上未必不知道他和古家的来往,西北军中的探子有明有暗,那放在明面上的无疑便是皇上用来监督他同时也保护他的,而暗处的,他并不用费心思去探查,他守卫的,是大秦的江山,是元帅拿命换来的太平盛世,身后更没有牵扯不清的私利和势力,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但凡皇上这些年没变得昏庸,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就算他和古家书信往来又如何?古家如今,可只剩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小闺女,身负高贵的血统,却父母双亡,若是皇上连这个闺女都容不下,将来又有什么脸去见元帅? 只是如今,他的心也不禁波动了起来,早听说过元帅这遗腹女不凡,但她胆大到掺和进皇家的夺嫡之争中,却是令他意想不到,偏偏那些个老伙计如今对她心服口服,竟一副全凭她做主的意思,这万一有个差池…… …… 京城,定国侯府。 清安已经半个月没见顾牧了。 三日前,边疆传来八百里加急情报,草原上出现了一场瘟疫,蔓延速度极快,牛羊死了大半,情况十分恶劣,赫蝎人无以为生计,已经开始骚动,有小股骑兵开始试探往边城进攻,薛大元帅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以应对极有可能发生的一场大恶战! 自景帝登基以来,这不是第一次和赫蝎的摩擦,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而景帝从来都是强硬派,即使是当初大秦的战神陨落,赫蝎和大燕大周趁虚而入,景帝也没有后退一步,而是以倾国之力,打退了敌人的进犯! 如今的大秦,正是国力鼎盛的时候,更没有退缩的道理了。 便是连朝中的那些大臣们也知道这个道理,什么主战派主和派一概没有,大家争论的唯一的焦点就是,派谁押运粮草? “郡主,顾公子求见!” 晴空在门外犹豫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前来禀报。 埋在公文堆里的清安抬起了头,神情冷冷淡淡,眸光沉郁,言简意赅地道,“不见!” 她虽然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发雷霆,但不代表她对顾牧的隐瞒一事就全无芥蒂事实上,她现在之所以还这么平静,完全是用无数的公务来分散消耗了自己的精力,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此刻会是什么状况。 她对顾牧由好奇到上心,由崇敬而至心悦,倘若这一切都建立在欺瞒的基础上,她甚至不敢确定,自己的感情是否也只是虚幻。 凭良心说,她第一次看到萧珫时,可曾心动? 没有。 她至今想起顾牧可能遇害早逝,都心痛得不能自已,可万一这只是虚假的呢?也许前世的五皇子,也正是通过这一次事故,而摆脱了顾牧这层枷锁般的身份,回归他一个皇子应有的正途,那她所有的心痛和付出的感情又算什么? 她分不清心底混乱的感情是不甘是自嘲还是什么,总而言之,在她没理清前,她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个人。 顾牧被拒绝了也不稀奇,虽然有点黯然,但,比起清安决绝地跟他分开,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起码表明,清安只是暂时不想理他,而不是下定决心抛弃他,他有点庆幸,无论到了什么时候,自家的小姑娘都没有放弃自己的意思。 可这般的选择,让他也更愧疚了。 顾牧唉声叹气地回了安信伯府——虽说他的身份就差一层薄纸就戳破了,但毕竟还是没破,他的家自然也是安信伯府,这一点,就连景帝也没法反驳。 事实上,景帝为了让顾牧平稳地恢复身份,已经操碎了心,谁让他们一开始做得太不留后路,将真正属于五皇子的身份和脸留给了顾牧,而众所周知的五皇子却顶着一张易容后的脸,如此一来,要想恢复顾牧的身份,让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就需要一个契机,不是说恢复就能恢复的。 西疆战事骤起,对别人而言是一场无可回避的战事,对顾牧而言,却是一次恢复身份的机会! 然而,对于顾牧是一次恢复身份的机会,对于别的皇子而言,不也是一次积攒军功甚至掌握兵权的机会? 甚至薛柯的奏折还没有呈到景帝的御书案上,众皇子就通过各自的渠道知晓了边疆的战事。 勇王府。 勇王萧玙这些日子过得十分舒心,跟他针锋相对的两个弟弟,一个势力弱小,一个不知挡了谁的路,被整得灰头土脸(勇王心里认定,一定是两个弟弟狗咬狗一嘴毛),勇王跟着小小地踩了两脚,也不敢触犯父皇的忌讳,便收手了,反正诚王如今倒霉,对他的威胁也是越来越小了。 更让萧玙开心的是,自家的王妃居然在大病一场后,身体渐渐好转起来,可把他高兴坏了,连朝上的事情都关注得少了几分,一心扑在了爱妻幼子身上。 说起来,在感情上,景帝自己求而不得,对几个儿子,少不得就宽容了几分,几位皇子妃,几乎都出自皇子自身的选择,有的皇子选择了自己心悦的,比如勇王,勇王妃出身一般,沉默内秀,娘家不过六品小官,奈何入了萧玙的眼,便成为了高高在上的二皇子妃,并且与勇王恩恩爱爱,羡煞旁人;也有的皇子选择了家世人品,比如舒王,舒王妃出身显赫高贵,为人睿智通透,两人虽没有两情相悦,然也相敬如宾,起码舒王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 也有反面的例子,平王同样选择了心爱之人,可惜这姑娘没福气,韶龄夭折,累得平王心若死灰,也没见景帝主动给儿子指人;诚王同样选择了家世,可惜诚王妃却不如舒王妃大气通透,兼之两人成亲后,诚王妃的娘家就迅速败落,竟没让诚王沾到多少好处,诚王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能看得上诚王妃就怪了。 勇王和勇王妃夫妻恩爱,也很愿意听王妃的话,勇王妃虽然不是什么女中诸葛,到底是旁观者清,稍稍约束着勇王,在舒王和诚王对上时,勇王倒真的浑水摸鱼,得了不少好处,心情更好。 这次的边疆战事,对勇王而言,简直是送到他面前的好处,除了他这个上过战场的立过军功的,还有谁有这个资格押运粮草? 想想他那几个连京城都没出过的弟弟,他不认为自家的父皇会昏庸到选择他们,父皇这辈子,也就对萧玚偏心了些,其他人都站在同样的起跑线上,他还真不惧他们! “王爷不可大意,虽说诸皇子中王爷占了鳌首,可谁说皇上就一定要从皇子中选择领将了?难道父皇就没有几个能干的心腹?”勇王妃见勇王颇为志得意满,不由得内心不安,柔声劝说。 她这话,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勇王仔细将朝中诸人排查了一番,最后摇了摇头,“父皇的确有心腹,但多是文臣,自定国侯逝世后,薛柯薛老元帅便是父皇的头号心腹,其余人,多是老将,依父皇今年的手段,怕还是选择历练新人,只是,我虽查摸过许多次,却还是不能确定,那些年轻的将领中,谁是父皇的心腹。” 就他所知,赵家父子算一个,赵穆是驸马,又是定国侯的袍泽心腹,天然就站在父皇这边,赵鸿初生猛虎,亦势不可挡,眼下只是在父皇身边镀金,他的归处定然是西山大营,而赵鸿虽然年轻,却颇有几分铁面无私,不钻营不结交,身上也没有短板,除了身为京城四公子,和另外三人略有交集外,竟连朋友都没有,也难怪父皇信任他。 不过无论怎么信任,父皇应该不会派个嘴上没毛的小年轻去边疆吧? 勇王于军中的动静向来敏锐,比其他皇子更早了解内情,但并不意味着别人就完全不知,不过晚了两天,舒王等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舒王是从来没想过亲自上阵争军功,他有自知之明,父皇既然让他打理内务府,就完全没有让他再发展军中人脉的意思,但完全没有兵权拥护,他那点梦就当真是白日梦了,如此,他便是自个不能出头,也绝对不能让对头的人出头争军功! 诚王倒是想亲身上阵,可惜淑妃却舍不得儿子冒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话可不是什么虚的,诚王的一切势力,都依靠母族所在的勋贵豪门所建立,论起来这些勋贵也是武将起家,可惜传了数代,又有古家压制,十家栓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古家,成就的气候有限,这会儿诚王想争取这个将军名额,居然发现自己无人可用! 自家那群油头粉面的表哥表弟舅舅表舅,实在没半点武将世家的风采,一个个敷面涂唇的家伙,文不成武不就,当个纨绔都嫌不合格,更别提办实事了!这么一盘算,诚王彻底暴躁了。 至于顾牧,就更甭提了,虽说男儿当胸怀四方,可眼下,顾牧真觉得,哄清安回心转意才是最要紧的! 平王是连打听都没打听,战场上的事,自然由父皇操心,父皇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父皇没下令给他,他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京城就是。 一向跟着五哥走的老七安王,自然是五哥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一点也看不出什么上进心来。 七个皇子,几样心思,倒是勇王最积极! 朝堂上,景帝刚刚将派遣人押送粮草的消息放下去,勇王就站了出来。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朝中半数人都侧目,不过勇王自荐也没什么不对,他本就一心在军中发展,所有皇子中,也唯有他领过军打过胜仗,表面上看来,他倒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诚王斜睨了二哥一眼,也上前一步道,“儿臣亦愿为父皇分忧!” 皇子冒了头,代表着不同利益的大臣们自然也行动起来,支持勇王的和支持诚王的,瞬间化成了两派,你说勇王的优点,我说诚王的本事,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好好的早朝,顿时喧嚣起来。 景帝在上头冷眼旁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等双方攻击得都窜起了火气时,景帝忽然在上头开口。 “此事朕心中有数,薛元帅镇守边疆十数年,劳苦功高,如今大战在即,朕这里供养自需跟上,户部,立即核对粮草军饷数目,兵部,准备战马及其他物资,十日后准备妥当,着安信伯二子顾牧为参将,护送物资前往西疆!” —— 顾牧是谁? 所有人都一脸茫然! 第九十九章 后援 宜和公主府,外书房。 虽说赵穆本身也有府邸,但他和宜和夫妻情深,又愧疚年轻时常年出征聚少离多,自常驻京城后就搬到了公主府,府门一关,过起了小日子,也不在意别人说他是个妻管严,日子过得比安和公主的驸马可幸福多了。 赵穆父子难得坐在一起,赵穆是被最近的局势弄得眼花缭乱,摸不着头脑,哪怕他有相对安全的公主牌安全符傍身,也不得不小心谨慎,毕竟他去年才出了那样的大风头,想拉拢他的人并未死心,稍不留心,被人坑了,可是哭都哭不出来。 而赵鸿则神情冷静地擦着青锋剑,但那巾帕却只在一个位置固定地来回,有眼睛都知道,他此时此刻心神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细看赵鸿,连眼睛的焦距都是涣散的。 “儿砸,顾牧那小子找你做什么?” 赵穆观察了儿子一会儿,发现自己的视线对对方完全造不成干扰,不得不出声打断了对方的神游。 赵鸿微微一怔,抬头看到父亲关切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没什么,这不是他第一次接触兵事,心里有点没底,找我打听打听,谁让我有个骁勇善战的爹呢!” 赵穆哼了一声,一脸不相信,醋溜溜地道,“你小子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满嘴没一句真话,怎么,你兄弟比你爹还亲?” 赵鸿有点哭笑不得,他有个与众不同的爹,平时是觉得挺窝心的,可遇到这样的时刻,该让他说什么好呢? “真的没什么,就是,问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干……” 赵穆一楞,满脸意外加一丝不由自主的惆怅,“让你跟着去西疆?” 赵鸿垂着眸子,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说谎了,顾牧找他,的确是让他跟他干,却不是让他跟着去西疆,而是让他留守京城,想办法撬走老爹手里的人脉势力! 他到现在都不相信,一起打假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竹马竹马——安信伯府嫡次子,这么实实在在的身份居然只是一个幌子,只为了掩饰另一个不得了的身份! 如果不是顾牧这厮在他面前完成了从倜傥风流到温润如玉的转变,打死他也不信好不好! 整个大秦京城都找不到更不守规矩更风流浪荡的顾牧,除了纨绔名声俊美皮囊外‘一无是处’的顾牧,居然会是五皇子,那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大才子萧珫! 就好像一个学渣,一秒变学霸,这惊悚的画风,让人完全想象不能啊! 皇家这是在玩什么? 满朝文武都被你们玩坏了,难道让堂堂皇子假扮大臣之子是一种新的游戏? 也难怪赵鸿这么想,想想景帝当初登基前后的腥风血雨,连定国侯家以及后族何家都折了进去,再对比这一代皇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似乎,有点小儿科的感觉,他能明了一些小打小闹的手段,但过于激烈的,也就是当初废太子了,可是萧玚这些年也好好地待在思过苑,几乎跟透明人差不多了,并没有伺机翻身的迹象。 倒是顾牧这厮,不对,五皇子,这是在玩哪一出,皇上知道么?知道他双重身份的人有哪些?他在背后到底谋划了些什么?他把这么重大的秘密向自己敞开,自个儿到底该不该帮他呢? “那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和他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留在京都更合适,安信伯府对他不大重视,在武将这块儿也没什么援手,有我在他后面帮他盯着点,比我跟着他去西疆赚那点军功更有利!” 赵穆很没老子威严地做出个不屑的表情,“什么叫你帮他?最后还不是要老子出头,鸿儿,你别忘了,你老子这些年混得开,一方面是你娘的公主身份撑着,一方面就是我不参与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我虽然不知道顾牧是谁的人,但就算他是纯粹的皇上心腹,我这一出手,也有拉拢人的嫌疑,对咱们赵家未必是好事!” 赵鸿咽了口涂抹,心道爹这回失算了,人家顾牧可不止是皇上的心腹,他压根就是一位皇子,还是一位蛰伏已久野心勃勃的皇子,你现在抽身已经来不及了,你儿子已经心甘情愿跳进去了。 “虽然这样说有点软,不过,就算咱们赵家掺和了进去,只要不是那么深陷其中,有娘在,咱们也不至于一败涂地,我这回,就想帮帮兄弟,爹你想想你当年和古叔的情分,长风第一次担这样的重任,我们是他的兄弟,能眼睁睁旁观嘛!” 赵穆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那能一样吗啊,那能一样吗?他和古元帅虽是袍泽,可也有主从之别,当年他从一介小兵爬到如今的地位,古元帅的赏识至关重要,甚至也是古元帅夫妇的用心,他才能和宜和结为夫妻。 “为了兄弟,把赵家的前程搭进去,值得吗?” 赵鸿抬头看向他爹,无奈地道,“爹,赵家这一脉就只有您和我,赵家的前程就在我们身上,能搭进去啥啊?” 赵穆噎住了,半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得了,兔崽子你翅膀硬了,不听老人言,你想干嘛干嘛去,老子给你擦屁股行了吧?别把小命玩没了,皇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咋好好地想起顾牧这小子呢?” 赵鸿感激地一笑,常年不笑的酷帅劲儿化成了一腔春水,他就知道他爹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这回他是算计了自家老爹一把,不过他对自个的竹马有信心,这小子大玩变身二十年都没露破绽,这份能耐不可小觑! 在心里扒拉扒拉现在正憋着劲往上爬的皇子们,他对顾牧的信心越发足了! 对顾牧的出行持迷惑态度的不止赵家父子,那被顾牧半路截了胡摘了果子的更心塞! 勇王是诸皇子中最郁闷的。 “顾牧,顾牧,哪里冒出来的玩意?他凭什么,凭什么……” 勇王在王妃那里狠狠发了一顿牢骚,最后被王妃好容易安抚住暴龙般的情绪,抹了一把脸,转身去外书房召集谋士师爷幕僚们议事了。 “这顾牧往日虽然也有些许薄名,却并非才华品行,何以会让父皇如此看重,乍一办事,就是这等重大事务,他就像是横空出世一样,先前丝毫没有征兆,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张谋士作为勇王府的首席谋士,自然是先开口,他捋了捋下颚三缕美髯,苦笑道,“自朝中传出圣上的旨意,属下便让人去查了查顾牧,顾家乃是端王母家,安信伯顾承泰乃勋贵中难得的清流人物,端王向来以淡泊名利示人,顾家世子顾狩同样未领任何职务,与端王走得极近,却从未听说过顾牧和端王有什么往来,最重要的是,我等从未发现,顾家其实颇得圣宠!” 勇王一惊,“怎么说?” 他自然知道明妃那点陈年瓜葛,因为明妃为救驾而死,父皇这些年对老五多有优容,对老五的母族顾家也时有照拂,但说到圣宠,却不至于吧…… 张谋士沉沉地道,“顾承泰是个老狐狸,行事极为低调,以至于我们很少注意到顾家的人脉,他却是有真本事的,清流多少老大人无视了清流和勋贵之间的尴尬,对他赞誉有加,光凭他的人脉关系,按说不会让世子顾狩不尴不尬地赋闲在家,让顾牧游手好闲,这俩儿子可是顾家下一代仅有的两个男嗣,岂能荒废?但怪就怪在这里,顾家因为一个嚣张的顾牧,在外的名声一向都不佳,这反而形成了一个思考的盲点,大家尽等着看顾家的好戏,倒忘了深究了。” 勇王若有所思地道,“张先生的意思是,顾狩和顾牧表面上一派闲人姿态,实际上并不是?” 张谋士点头,“属下怀疑,顾狩也罢,顾牧也罢,私底下可能一个在为五皇子做事,一个在为皇上做事!” 这张谋士能成为勇王府的首席谋士,自然不是简单人物,尤其是勇王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这不足的部分,就需要他来填补,他自然是慎之又慎,才对得起勇王的这份信任。 以前是被一叶障目,如今景帝执意要将顾牧推到台前,推上风口浪尖,大家也不是傻瓜,稍稍一思考,就发现了以往从不曾关注过的漏洞。 勇王被这句话点醒,脑中豁然开朗,“正是,早有流传说父皇手中有一支暗卫,我等去从未见过,顾牧难道是属于这个势力的?所以父皇才这么信任他?不对,如果是这个势力的人,父皇怎么会让他们由暗转明?” “兴许是顾牧的身份有格外特殊的地方,皇上才不得不让他由暗转明?”其中一个三旬左右的谋士迟疑地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但顾牧到底是什么身份,才能让景帝毫不犹豫地封他一介白身为三品参将,直接押送价值百万白银以上的物资前往边疆! 说顾牧以前只是个吃喝玩乐从没做过实事的纨绔霸主,谁信啊? 景帝毫不犹豫地给他派了这摊子事,说明他相信顾牧的能力,至少景帝认为顾牧足以担当重任——自从古家的惨案发生后,景帝对待武事上可是独断谨慎多了,绝不至于拿边疆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勇王是百思不得其解,以张谋士为首的幕僚们也是面面相觑,一堆人议论到月上树梢,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张谋士劝着勇王暂时放宽心,既然不能前往边疆争军功,不如将手中现有的牢牢抓住,京郊大营的兵力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实际上,控制了京郊大营,可比什么边疆几十万的将士得用多了,哪怕王爷存了什么大不敬的念头,边疆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凭着京郊大营的几万人马,攻陷京城简直是妥妥的。 而在古家紫晨园,清安得知顾牧即将出行后,呆愣了好久。 第一百章 相约 前世根本没有这一出,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前世的记忆就越来越模糊了,随着很多事情的变化,尘世的轨迹也在逐渐改变。 这段时间,清安一个人待在家中,想了很多,想前世那单薄的经历,想今生遭遇的种种。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前世因为萧玚始终坐在太子位上,勇王等人并没有一个冒头的,不像今生,彼此已经争得你死我活,前世的顾牧也名声不显,除了临终那震动大秦的壮烈,平生竟没有传出什么特别亮眼的事迹,尽管人们那时候都已明白,他也许是景帝手中的暗棋,私底下为景帝做事的那种人。 别说光明正大地出任参将,远征西疆,便是连一个小小的明面上的京官都未曾做过。 而前世的五皇子,这时候已经和白若薇成了亲,白若薇成了皇家最令人羡慕的媳妇,连深得勇王爱重的勇王妃都比不上,而清安也沉浸在和白若薇的姐妹情中,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可是今生呢,白若薇早就消失在废太子的后院里,五皇子和顾牧忽然间合二为一,也将野心曝光在她面前,而她却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前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好好地活下去,延续古家的香火,如果这辈子卷入了夺嫡之争中,她还能让古家保持超然中立的地位吗?她一直想着入赘,可顾牧可以入赘古家,萧珫却不可能,如果她嫁给萧珫,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断了古家的传承,变成古家的罪人? 对于清安最近的沉默和消瘦,许嬷嬷和白嬷嬷到底陪了清安日子长,也是全心全意将她放在心中,多少能察觉到一些,俩嬷嬷虽然性子不同,却也都希望清安能过得好。 许嬷嬷劝清安道,“奴婢说句僭越的话,郡主看开些吧,您无须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这古家入赘的规矩也不是祖宗订的,若是侯爷和公主还在,定然也是希望郡主以自己的终身幸福为先,老侯爷当年若是在乎子嗣,就不会只有您一个孩子,侯爷虽是尚主,但实际上却是公主嫁进侯府,结果一连三年不曾有孕,公主本要给侯爷纳两房良妾,却被侯爷拒绝了,侯爷自个儿都说,儿女都是命中注定的,有了他自会好好爱护着,没有也无须强求,古家还从来没出过庶出家主呢!您这样分明是舍本逐末,侯爷和公主九泉之下也只会为您心疼!” 白嬷嬷尤为心疼,道,“若郡主真心不舍得顾少爷,便让古管家想些办法,咱古家虽然交了兵权,可在军中的人脉可还在呢,替换一个押送粮草物资的参将又是多为难的事?只是您得先弄明白顾少爷的想法,万一他是愿意出人头地呢?咱们动手了就会留下痕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让顾少爷心里有了芥蒂,反而不美。互相猜来猜去的,容易把好好的感情都猜没了,奴婢觉得,您还是和顾少爷好好说说话,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说清楚不就好了?” 清安心里何尝不明白,只是人在局中,反而畏手畏脚,但她到底不是无知少女,踌躇过,彷徨过,眼看着出征日一日日接近,反而促使她下定决心。 自从元宵节一别,顾牧递到古家的拜帖都被统统打了回来,顾牧虽然内心发虚,却还是稳得住,毕竟他和清安的感情,经过了南华州的患难与共,也不是容易拆分得开的,如今只好让清安先消消气,气消了,自然会愿意见他,何况他过不了多久就要离京,无论如何,清安在他离京前定然会见他一面。 搁他的性格,清安不见他,他自然会想尽办法去见清安,定国侯府他也不是潜入一次两次了,可这回事态不同。 “主子,靖安郡主邀请您明日午时在长悦楼见面。”阿大递上了一副淡雅的信笺,面上泛出笑容。 主子这几天的坐立不安他是看在眼里的,可客观来说,靖安郡主这次生气完全有理有据,哪怕他的心向着主子偏得没边了,也不能说自家主子一点错都没有。 不过好在,靖安郡主终于消气了! 顾牧抚摸着柔滑的信笺,凝视着上面娟秀清灵的簪花小楷,那璀璨妖异的眸底闪过一道幽芒,不是料事如神的得意,反而是暖暖软软的——如若不是心中真的有他,骄傲如清安,如何会率先低下头? 爱人的时候,也被人爱着,感觉真的很不错呢! 这次,是他耍了手段,先斩后奏,也迫得安儿退了一大步,不得不放弃自己规划的前路,走上他早已选定的人生,甚至他也不能保证,这一生会仅此一次,但他就是这样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不能肯定自己给予安儿的就是她想要的,安儿遇到他,算她倒霉。 即便他心里清楚明白,他未必是安儿最好的选择,他也绝对不会放手,他对安儿的占有欲从没有一时一刻减少过,反而随着时日的增长,越发浓烈! 第二天,巳时初,顾牧已经收拾得衣冠楚楚,他本就俊美得让人屏息痴迷,如今更是光辉华丽,一袭亮蓝云绣暗纹锦袍,墨绿得宛若雨后森林的方形玉带,衬得他皮肤雪白,浓眉如墨剑,眼眸尤其深邃璀璨,黑得微微泛出墨蓝的幽芒,挺拔强健的身材一览无余,透出勃发的强悍力量。 与文质彬彬、病弱秀逸的萧珫截然不同的气度。 临出门前他忍不住在西洋镜前又照了一遍,整了整衣领。 “唔,你觉得我这样,能不能一个照面,让安儿忘了生气?”他头也不回地问伺候在一旁的阿大。 阿大嘴角抽了抽,感情自家主子是打算使用美男计,不过,想想那些对主子痴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想想靖安郡主第一次见到自家主子那惊艳的眼神,没准还真的让主子得逞! “奴才不敢妄自揣测郡主的心思,不过奴才是被主子您这通身气派光彩晃瞎眼了,嘿嘿!” 顾牧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顾牧如今可不是以往那个京中大人物提到就摇头的超级纨绔了,所有人一致猜测他以前是装傻,这在大秦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大家想想也就释怀了,但无一不把对顾牧的警惕提升到了最高,历史证明,这样装傻的家伙,多半私底下都有难以估量的身份和势力,若是不够优秀,怎么能晃悠了满京城的人,这么多年都不曾露馅,若不是景帝自个儿将人暴露出来了,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 况且,能让景帝亲自为他由暗转明,光是想想,就要掂量掂量对方在皇上心底的地位了! 所以,他如今的动静也是京中大多数人关注的焦点,顾牧一动,许多有心人便知道了。 “长悦楼?唔,已经中午了,我也该找个地方坐下用餐了。” “找个人盯着,别靠太近,顾牧这家伙伸手敏捷,兴许身怀功夫。” 顾牧对身后的动静自然不是一无所知,但他只是勾唇毫无温度地一笑,没有阻止这些人的打算,只要他们不妨碍他和安儿相约,谁管他们怎么想,他去西疆已经是注定的结果,目下有人想翻盘,不付出惨重的代价根本不可能,关键是,付出了惨重代价,也未必能取代他,为一个胜负不明的结果而损耗掉许多利益,并不符合这些人的预期! 长悦楼是一家酒楼,在京城众多奢华富丽清新雅致风格不俗的酒楼茶楼中,并不算特别出众,清安选择在这里,是因为长悦楼是她开的,无论如何,安全性还是有保障的。 顾牧推开门后,便看到清安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大红猩猩毡,俏生生地立在窗边,乌发如同一匹华贵无双的墨缎,一泻而下,垂落得动人心弦,容颜雪白中透着冷清,眸底清凌凌一片,仿若包容一切的冬日午后,又狭窄专注得仿佛雪山之巅倾下的两弯寒泉,令人只是看着,便一扫红尘的燥意,整个人都平静悠然下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孔雀开屏似的状态,怪难为情的,那被压在心底的心虚感又涌了上来。 清安勾了勾嘴角,轻声曼语地道,“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一向是花中浪子的顾二少又找到新目标了。” 顾牧,“……” 这可千万不能误会啊,我的心诚着呢,专着呢,怎么可能会犯那些会破坏咱们关系的错误? “担心你生气,虽然我没有出现在你的眼睛里,但我始终就陪在你身边!”顾牧二话不说,直接证明自己清白! 清安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哄得晕头转向,但对于顾牧这些日子的行踪,她其实也心里有数,虽然鹰卫很棒,顾牧的人手很充沛,但古家人也不是软柿子,在自家发现一两个不输于古家人的身影藏在夜色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倘若顾牧没有这么做,只是任由她一个人“静一静”,那今天的见面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重活一世,清安虽然不排拒爱情,可前车之鉴不远,她绝不可能再把自己的立身之本依附于一个男人的喜怒哀乐之上。 第一百零一章 脱身 包厢里没有别人,甚至连贴身伺候的流云飞雪都没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见清安也是豁出去了,完全不打算遮掩。 两辈子了,第一次动心,她不想落得个无疾而终。 “你轻功进益了许多,我府里已经没人能察觉你的行踪了。”清安仿若闲聊般地轻声道,悠然来到桌旁,向顾牧随意地招了招手,“你坐吧,站着说话,怪累的。” 顾牧伸手挪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的眸光明亮慑人,往日妖异冰冷的眸底是款款的不容错认的深情,唇畔含着温存的微笑,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聊,“可是你肯定知晓。你没赶我。” 清安抬了抬眼皮,“我赶得出去吗?” 顾牧只是笑,不说话,无论此时此刻清安说什么,她愿意见他,他就很满足了。 清安抿了抿嘴,侧头不去看他略有些傻的表情,似是不在意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前面不是才说了要恢复你的身份吗?怎么又变成了将军出征?” 最关键是,没听薛叔说过这等消息,边关虽然起了冲突,但应该没有传到京城的这么严重,否则,薛叔不可能不和古家招呼一声。 “安儿,我原本想着,暂时离开你一段日子,让你能平心静气地想清楚我们之间的诺言和将来,可我又忍不住,无法忍受你会选择另一个结果,”顾牧忽然抛出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道,“今天就是想和你说清楚,清清楚楚,这样我即便出征了,也放心。” 清安白瓷般的面颊泛起一层淡淡的胭脂色,不那么明艳,但冰雪初融,也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感。 “呸哦,尽会说好听话哄我!” “我说的是心里话,”顾牧轻笑道,“其实我早就做好了取得兵权的计划,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道圣令倒比我计划中提早了几年——父皇想必也是确认了我的志向,因此,他给了我机会,我如今入朝,已经嫌太迟,朝中局面在几个皇兄的拉拢下,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父皇也不想去打破,同时,父皇对二皇兄占据的文武方面的势力并不是那么满意,一面能提供我成长的养分,一面削弱二皇兄的实力,让他和大家保持一个实力相当的局面,这大约就是父皇打的主意,所以扶持我往军中发展是必然的。” 清安看着顾牧微笑中透着一分得意的神情,有些不懂,“舅舅有防备你们的心思,你不难过吗?” “扑哧——”顾牧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好似看到一个懵懂可爱的小童一般,无奈地摇了摇头,“安儿,说你聪明,你也是笨,枉你在皇家长大,竟相信皇家的父子之情……父皇疼你是真的,一来你是定国侯的独女,是他嫡亲的外甥女,二来也正因为你是女子,他可以放心疼爱你,但对于我们这些皇子,父皇当然有慈父之心,但定然不可能排在君父之心前面,就算有,也只会对着幼童,可惜,皇宫中哪有真正的孩子?” 这话,清安无法反驳,她也不是前世那单纯得有些白的女孩儿。 清安低头摩挲着茶碗不说话,神情不明。 顾牧不愿逼得太紧,也停下了话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清安。 半晌,清安忽然抬眸道,“顾牧,你可知道,我宁可你是顾牧,也不想你做萧珫。” 顾牧沉沉地叹息道,“如今不是我愿不愿做,而是别人会不会放过我,我无法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兄弟的良心上!” 这话,说到了清安的心坎里,让她无法辩驳,就像她重生回来的第一个心愿,就是振作起来,掌控自己的命运一样,她和他是一样的,都无法容忍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 不同的是,她是经过一世惨痛的教训而总结出来的,而他,却是天生就存在骨子里的傲气使然。 倘若顾牧只是单纯的顾牧,那他们之间就没有那么多犹豫了。 清安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山上抽到了签文,难道她避了又避,最终还是无法躲过嫁入皇宫的命运? 更何况,入赘的顾牧,这一生就只能和自己一双人,可为王乃至将来可能为皇的萧珫,却会有三宫六院的标配,自古以来从无例外,就算不是他的本意,为了大局,他也不能不妥协。 难道她重生一回的意义,就是再一次无法选择地踏入后院,和一群女人争夺一个夫君的宠爱? 她做不到! “如果我希望你放弃萧珫这个身份呢?”清安忽然咄咄逼人地问道! 顾牧微微一愣,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在和清安越来越虚浮失望的目光对视中,他才沉声道,“我不瞒你,我不能第一时间回答你,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我即便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跟着我的那些手下,但是——我想我最后还是不能拒绝你,江山重要,你更重要。” 清安忽然捂住了嘴,两行清泪就那么顺着面颊滑了下来,她侧头往上看去,尽量让眼泪往心里流,只要别流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流泪了,还是这种默默无声的……似乎有那么一丝委屈,也有那么一丝迷惘,她不知道自己心底空空的又酸酸的是为什么,但是,这种仿佛释放了心底淤毒的感觉,似乎也不是那么钻心剜骨。 “呃,你别哭,你怎么哭了,你,你别哭了,别哭了……”一直表现得镇定大气的顾牧傻眼了,他不知道明明是一句深情的诉说,怎么就惹哭了眼前的娇姑娘,他有点手足无措,那透明的眼泪一滴滴仿佛在他的心头烫出了一串串浅坑,难受极了。 “安儿,我大约能理解你担心什么,但是,能否信我一回,我虽然名声荒唐,但这些年来,于风花雪月上着实没有半分差错,我也并不喜欢流连花丛,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清安的手轻轻地颤了颤。 若说女子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那绝对是骗人的,然而大秦虽然对女子诸多宽待,却没有明文规定一夫一妻的制度,多由百姓自由,纵然清安再活一世,除了招赘外,也不相信男人能做到终生不纳二色。 而今天,顾牧却给了他这个保证! 也罢,她都已经重活一辈子,怎么算都赚了,若是瞻前顾后,又有什么意思? “你的话,我暂且记下了。” 记下了,并不代表就完全相信,时间总能证明言语的真实力度。 顾牧也不指望一句话就让清安完全放下心防,他感觉得出来,清安似乎对皇子的身份格外排斥,想到东宫当年的某些举动,他心里也隐约有些明白,但明白归明白,他觉得自己冤枉极了。 算了,这估计是他临走前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既然清安愿意给他机会,那就不是靠嘴上说说,他也不急于一时。 “长悦楼的鱼做得不错,既然来了,我们也尝尝?”顾牧挑开一个轻松的话题。 清安瞥了他一眼,“长悦楼是我的,我能不知道这里的特色菜?” 说罢,她拉了拉手边的铃铛,不一会儿,便有店小二托着偌大的托盘,送上来精致的菜品,凉的少热的多,中间一道香味扑鼻的整鱼,色泽红亮,很是诱人。 包厢里的气氛无形中放松下来,顾牧正要招呼清安,清安却蓦然站了起来,蹙了蹙眉头,嘀咕道,“真是讨厌。” 顾牧脸上愕然之色尚未退却,随即耳中便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清安叹了口气,“本来想着多待……可到了哪里都没有清净的,你此去责任重大,万望保重,江南之险不能再发生了。” 说着,掀起包厢后头一道纱帘,露出一道墙,那墙却分成两半露出一个木门,清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木门后。 徒留下挽留不及的顾牧,气得差点摔了筷子!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道嚣张的声音,“小爷去酒楼,还需要提前预约不成?来你这小小的长悦楼是给你面子,你当自己是长安街赫赫有名的富贵楼啊?小爷今天还就要包厢了,怎么着,你能把我怎么样?” 这人抬脚就要往门上踹,哪知门恰在此刻开了,这人收腿不及,一个踉跄摔了进去,旋即被人一脚蹬在心窝,蹬得倒飞了出去,砸在桌面上,一桌子冷热菜全糊在了他背上,顿时杀猪般地惨叫起来。 整个长悦楼上下一片安静,只听到顾牧冷然嚣张的声音—— “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顾牧面前称爷!” 顾牧袖子一捋,冷笑一声,那久违的骄横霸气又重现江湖,“小爷纵横京城的时候,你们还在包尿布呢,敢给人当枪使,找爷的麻烦,就别怪我把你给撅了!” 对付这种被人唆使找茬的蠢货,顾牧也犯不上动用武功,只单纯的拳头就能让对方能够吃不了兜着走,况且他正气不顺,这人一下子撞在了枪口上,正好送上来给他顾二爷出气,他又怎能不体谅那些人的一片心呢? 包厢里,有别于方才的静悄悄,里面拳拳到肉的闷响让外面的有心人听着都觉得痛,间或传来几声惨呼,腿脚爆踢的声音不绝于耳,耳尖的甚至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外面的人面面相觑/ “都闹成这样,包厢里也没有别人出声,你的消息有误吧?” “不可能啊!” “那靖安郡主呢?不可能还缩在包厢里吧?顾牧再嚣张,还能当着郡主的面揍人?里面分明空无一人!” “——该死,让人金蝉脱壳了!长悦楼是古家的!” 靖安郡主在自家的酒楼里会情郎,怎么会连一点后手都不留? 第一百零二章 求和 景帝二十六年,京城熙熙攘攘,朝野上下一片繁忙,盖因消停了十几年的边境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争,新年刚过,西疆草原青黄不接,赫蝎人只能将目标放在了和它接壤的繁华大秦身上,与此同时,北边的大燕也受到了游牧民族的骚扰,南边的大周大约是唯一一个歌舞升平,被浮靡奢华包裹的王朝。 大秦人是自傲的,战神古家百年的庇佑,让他们树立起了无比的自信,他们从不会认为他们会败给赫蝎,赫蝎在他们的印象中,永远是手下败将,一个讨厌的跳蚤,伤不了人但恶心人的存在,所以,对于即将出征的后勤部队,他们没有陷入战争来临的惶恐中,反而积极火热得仿佛是一个盛大的典礼。 西疆的将士们果然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在京城的后勤部队到达后一个月,以物资做诱饵,打败赫蝎主力骑兵,斩敌三万余人,活捉三名赫蝎王子,迫使赫蝎退守四百里!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上下一片振奋! 自从古战去世,古家军分崩离析后,大秦已经没有打过这样酣畅淋漓的仗了! 更别说斩敌三万余,一下子就将赫蝎的精锐兵力消耗了三分之一,四百里的退守之地,让大秦边境的百姓心灵上获得了很大的安全感! 为此,景帝特意吩咐,万寿节从简,待凯旋的将士回京后,一并庆祝! 谁也没有不识趣地在这个问题上劝谏皇上,反而要赞美景帝顾念边关将士。 景帝的万寿节可以从简,太后的千秋节自然不可能大办,就算景帝有心,太后也不会允许,最终,在太后的严词拒绝下,一切取消,只皇宫内部举办一次宫宴便罢了。 清安自然在“自己人”之列。 清安在紫晨园露天的团桌椅旁招待着赵雁,提起青花瓷的茶壶,倾下一缕淡绿清澈的水柱,热气氤氲,四周繁花似锦,阳光柔和明媚,衬得两个姑娘人比花娇容色逼人,宛若精细描摹的工笔画。 赵雁容颜渐渐长开,轮廓比幼时的一团孩子气柔和秀美多了,但气质依然乖巧天真,十分干净纯澈。 赵雁虽然和清安的身份相等,且父母健在,哥哥深受重用,身为未婚的宗室郡主,按说地位隐隐在清安之上,只是清安身受皇上和太后双重看重宠爱,这却是赵雁万万比不过的,且清安早已晋升为一家之主,手握权柄,更不是赵雁一个闺阁姑娘能比的。 故而赵雁虽然很想和清安坐在一起,却也知道不可能。 她在宫宴举办前一天来找清安,却是得知了一个消息,宜和公主让她转达给清安。 “世人多半劝和不劝离,都以为善意的隐瞒比直接揭穿好,但是我娘说我们和你才是一条战线上的,无论别人怎么看,我们知道了,总不能瞒着你。” 赵雁嘟嘟嘴道。 清安疑惑道,“小姨母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我说了,你不要激动,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我娘说应该是七分假三分真,并不值得忧心,只怕你骤然得知,一时慌乱,才预先告知你。” 清安越发奇怪,什么事会让一向镇定从容的宜和公主心中不安,以至于要先来稳住她的情绪?跟她有关的…… 难道,长风受伤了…… “前段时间,不是说边关大捷么?我爹说,赫蝎求和了,不但求和,还将他们最得宠的公主献了出来,说是要,要嫁给打败他们的顾将军,这回要跟着凯旋的将士回大秦京城,请皇上赐婚!” 清安一愣,蓦然抬头,正对上赵雁愧疚关切的大眼睛。 她忽然想起,难怪这段时间古管家等人都若有似无地避着她,连许嬷嬷和白嬷嬷都沉默了许多,她一直牵挂着边关的战事,也没有留意,若是平时,她早就能发现他们的异常了。 赵雁见她不语,心中更是忐忑,又害怕真的让清安伤心,忙安慰道,“我娘说了,赫蝎献出公主可能是真的,但是什么赐婚之类恐怕是以讹传讹,既然赫蝎献出公主是为了求和,那公主就是赫蝎送给大秦的礼物,又岂有底气挑三拣四,还敢指明要顾将军?多半是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故意传出来的,想让皇……别人对顾将军生出忌惮之心。娘还说,这回进宫,宫宴上可能会有人挑拨离间,叫我特意跟你说一声,千万别被那些人乱了分寸。” “……替我谢谢小姨,”清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骤然而起的纷乱,冷静地道,“我明白小姨的意思,我也相信长风,长风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谁敢随便塞给他一个赫蝎公主?” 赵雁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嘴角漾出两个小梨涡,甜甜的,沁人心脾,“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我娘就担心你关心则乱,以我说,这事怎么可能发生嘛,就算赫蝎献出公主求和,那也该献给皇上才对,唔,还有皇子们呢,哪里就轮到顾牧了,再说顾牧那厮……嗯,顾公子脾气那么坏,才不会被人左右呢!” 顾牧的脾气满京城无人不知,她倒不奇怪赫蝎的公主会看上顾牧,但是,顾牧那厮是谁看上就会搭理谁的嘛?没看之前追得没脸没皮的白若萱,如今都什么下场,哼,敢跟靖安抢夫婿,简直是活腻味了! 赵雁对清安的得宠程度可是毫不怀疑的,既然娘说顾牧和清安之间有意,那就错不了,而且肯定是得到了皇上和太后的默许,她就不信,皇上和太后,还会把清安的夫婿让给一个不知所谓的赫蝎公主,别说备受宠爱的清安的未婚夫婿,就是换成她这种不受宠的宗室郡主,皇上也不会让外人欺侮的! …… 太后的宫宴在慈宁宫西配殿举办,隔着一道窄窄的水榭,天气和煦,暖融融正好,男宾和女宾分列两旁,男宾自然是由皇上带领,几位亲王和皇子打头,另有相对体面亲近的宗亲老少爷们。 女宾这边,太后高坐在上,后宫的嫔妃由安贵妃率领,皇子妃中萧氏被废,如今自然是以勇王妃为首,而宗亲王妃公主中则有康王妃领头,并不隆重严肃,倒更添温馨热闹。 从顾牧出征后,别说清安,就是太后也没有几个笑脸,清安心中也有所醒悟,想必,太后对顾牧的身份怕是也有猜测,最大的证据就是她不再试图“拆散”他们了,倘若太后不知顾牧的另一重身份,又怎么可能就这么偃旗息鼓呢? 当然,清安也没办法拿这个去问太后,这种皇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搅入进去的。 因宫宴更是家宴,大家坐的也并不分散,清安地位特殊,得以坐在太后身边,好在她根本就是宫里长大的,众人对她的得宠早就麻木了,也生不出多少嫉恨之心,虽说几个这一代的公主没一个看她顺眼的,可看到亲昵地依偎着太后的清安,到底不敢说什么。 今天到底是喜庆日子,清安摈弃一贯的素雅,别出心裁地和太后穿了一样布料颜色的礼裙,雍容沉稳的绛紫色贡缎,穿在太后的身上倍显威严,而出乎意料的是,清安小小年纪竟也压得住那一份沉闷,反而削弱了平素的清冷之感,平添了成熟大气,那面带微笑的模样,莫名地让人不敢小觑。 皇上这段时间心情很好,就算万寿节和千秋节从简了,也没影响什么,带着众人向太后祝寿,清安忙避了开,皇上倒是眼前一亮,哈哈笑道,“安儿这身衣服有趣,倒是让朕目睹了母后年轻时的风华!” 清安面对皇上和众老王爷小王爷,倒不好表现得和景帝过于亲近,腼腆地一笑,避在了一旁,太后见状,忙笑着维护道,“皇帝你都多大了,还来打趣安丫头个小辈!” “是安丫头这番彩衣娱亲的孝心难得,朕方才生了感慨。”景帝唇畔含笑,随后郑重地道,“母后心疼儿子,心系边关将士,为此简办千秋节,儿子也不能辜负母后的一番心意,虽不能举国同庆,然咱们一家人却不能不进上孝心,儿子愿母后年年岁岁有今朝,儿子这辈子,有许多对不起母后的地方……” 景帝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他身后的众人只恨不得没带耳朵,纷纷低下头去,太后却一伸手打断了景帝的话,面色微带复杂,亦有几分释然之意。 她慢慢地道,“皇帝说的什么话?咱们皇家的人,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哀家生了你,给了你嫡长子的身份,你却也让哀家享受了后半生无边的荣华,并没有对不起哀家的地方,这些年我们偶有分歧,到底也是亲母子,哀家知道你的难处,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萧家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苍生,这便够了,哀家以你为傲!” 往事随风,阿曦的孩子都快要成亲了,很多事,她也早就放下了。 景帝也明白了太后未竟的话语,那背负在心头的重负不知不觉间便消失了过半,心头迎来了久违的轻松,母子俩遥遥相望,心中最后的一丝隔阂也就此消失无踪。 一直旁听的清安眸光微闪,别人没有听懂,她却似乎从中体会到了别样的意味——她一直知道,太后的心中对她的母亲始终怀着一份内疚,而舅舅的心里对她的父母都抱有一份神秘的情感,她从不去深究,而这一刻,她从太后和舅舅的身上,都感到了那种放开往事的释怀。 也许,她的母亲是太后和舅舅心中的一根刺,但原谅她不孝,她宁愿太后和舅舅拔去那根刺,在伤口疼痛后愈合起来,也不希望他们永远藏着这份愧疚,再将一切弥补到她身上。 去了的人终究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往前走,时间一长,谁能受得了? 原谅她的冷血自私,比起从未见过的父母,她还是更加心疼太后和皇帝舅舅。 别人未必能听懂皇上和太后的对话,但周围的气氛蓦然松快下来,却是谁都能感受到的。 皇上祝寿完毕,率先献上了寿礼,若是往年,自然是数不清的奇珍异宝,但是今年都说了要一切从简,献礼环节便被砍了,倒是往日由宫中了乐坊司提供的节目,也不知是谁提出的,改成了由众嫔妃公主郡主等小辈女眷自发进献节目祝寿,也是给了她们表达孝心表现自我的机会。 这种在太后甚至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自然是没人肯错过,就是清安,提前得知了这个环节,也准备了一支特特编写的祝寿的曲子,不在于多新颖出奇,总归是她的一片心意。 毕竟有宗室的王爷们在场,后宫的嫔妃们无论多么想在皇上和太后面前出出风头,到底忍住了,王妃们理由同上,倒是公主们顾忌较少,无论是已婚的未婚的都跃跃欲试。 端宁公主是第一个上台的,这段时间她过得不是很好,反而隐隐失了宫里众巨头的欢喜,今晚就是她的翻身仗,她是费尽了心思,生怕功亏一篑。 清安听到端宁公主选择了一支琴曲,倒也不惧,她虽然同样准备了琴曲,但并不是为了独占鳌头而来,也不在乎输赢得失,纯粹是为了给太后祝寿,不假手他人而亲自准备了‘礼物’,心态自然好,她很能看得开,毕竟整支曲子完全出自她这个乐律天赋一般的人之手,不难听就不错了,哪里还能脱颖而出? 端宁公主想必也是准备了许久,一支古朴厚重复杂跌宕的琴曲缓缓地响起,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台上端宁公主,唯有诚王的母妃、刚刚解禁的淑妃,望了望清安沉静的侧脸,见太后似乎被琴曲听住了,遂压低声音,冲清安充满恶意地笑道—— “听说顾小将军在战场上神勇无匹,立下赫赫战功,反而引得一向崇拜强者的赫蝎族公主倾心不已,不惜以敌对身份,死活下嫁,据说还要和顾小将军一同回京,请皇上主持赐婚,结两国之好,郡主怕还不知道吧?” 第一百零三章 赐婚 ——淑妃是有理由恨清安的。 在宫里混到四妃之一的位子,纵然淑妃一开始是个张扬跋扈的女子,历经多年后宫阴暗算计之后,她屹立不倒的前提自然是智商足够。 她和诚王母子俩前段时间倒的大霉,一开始自然是茫然无头绪,但经过抽丝拨茧多番排除后,至少也有了几个怀疑的对象。 被诚王卷入其中的清安就是重点怀疑对象之一,身为古家家主,诚王会因为她是女子而看轻她,却不会看轻她背后的古家,诚王觉得,兴许是自己的出手被古家察觉了,所以古家才会反戈一击。 淑妃知晓诚王的猜测,如何不恨? 古家这番重击,带给儿子的,并不只是一时的伤害,而很可能会让儿子和皇位就此失之交臂,没有人比后宫的女人更清楚,失去圣心的可怕下场! 圣心的重要性,对后宫女子如此,对前朝的皇子朝臣们亦是一样! 清安有那么一瞬是停滞了的,她是没想到,淑妃已经不要脸面了,居然在太后的千秋宴上发难,若不是赵雁先前给她打了预防针,她恐怕还真会露出惊愕的神情。 “娘娘之言,恕靖安不明白,且不说边疆战事属政务范畴,借靖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妄自议论,就说顾将军,他是否婚配,也是皇上和安信伯的事,您和我一介未婚女子说这个,靖安觉得被羞辱了呢!” 清安可不是被针对了还不还嘴的性子,两辈子加一起都未曾觉得自己在宫里需要向谁低过头,上辈子有太后罩着,自己被宠得有点傻,虽说温顺低调,可也没把这些妃嫔放在眼里过,这辈子就更不可能了。 淑妃脸色顿时一青,在白天明晃晃地流露了出来,好在她遮掩得及时,倒没有被太多人看到。 她身边的德妃显然自她开口就一直关注着她,亲耳听见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眼底闪过一丝快意,忽然温婉一笑,扭头对太后道,“想不到妹妹竟如此关注靖安郡主的婚事,倒不知妹妹那里有哪位惊才绝艳的青年才俊,这才迫不及待地荐给太后?” 若说淑妃之前的挑衅只是收着声音,连太后都没听清楚,那德妃这满宴会的人都能听见的一嗓子明显是故意的了! 底下的众诰命贵妇和年轻姑娘小媳妇们,一个个都忍不住看了过来,在心底咋舌——在太后的千秋宴上闹事,淑妃和德妃哪来的底气? 清安的脸色一沉,微微冷笑,两大妃子斗法,却把她扯了进去做炮灰,毫不顾忌,显然是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了,在太后的千秋宴上这么放肆,淑妃和德妃这简直是日子越过越回去了,难道她们以为自己出宫多年,在太后这里的恩宠就会大打折扣,连她们也能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更令她生气的是,她们居然连太后的千秋宴都敢随意闹事,太后年岁这么大,千秋宴过一次少一次,连景帝都不愿有丝毫疏忽,她们心中可还有太后这位长辈婆婆? 太后本来正和安贵妃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也被德妃这一嗓子吸引了注意力,慈和地笑道,“德妃向来稳重大方,今儿这兴头,倒趁的你年轻了好几岁,活泛泛的,这样很好嘛,听着就让人高兴。” 太后这话一出,安贵妃扑哧一声笑了,眉眼飞起,德妃眼神略带尴尬,再也摆不出对淑妃的那股子幸灾乐祸的语气神情了。 淑妃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她虽然也想嘲笑德妃,可德妃方才挤兑她的话大家可都听见了,她如今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都来不及,哪会自找罪受?况且,她不过比德妃小两岁,嘲笑德妃跟嘲笑她自己有什么区别? “今儿是您的千秋,臣妾心里实在是高兴,一时没绷住,倒有些失礼了,好在能博您一笑,臣妾便是再活泛些,那也心甘情愿哪!”德妃面带微笑,硬着头皮接了太后的话。 德妃圆得及时,太后笑而不语,转头看向淑妃,淑妃被她看得忍不住往后微微一缩,眼神微微躲闪。 太后那因为年龄而日渐削薄的嘴唇,微微抿着,拉成了一条直线,看了淑妃大约几息的功夫,看得淑妃大冷天后背冒出一层汗,才缓缓收回目光,不咸不淡地道,“淑妃也是,越活越年轻了,热血澎湃的,老婆子是比不了啦!” 年轻时都没这么热血莽撞过,如今年纪大了反而犯糊涂了! 既然糊涂了,就别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淑妃被太后的话说得脸色微微发白,然后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后退两步,再深深跪拜下去。 “臣妾不敢,谢太后教诲!” “起来吧!”太后无甚诚意地道,扭头看向清安,却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安儿离哀家近些,坐那么远干什么?” 清安含笑又靠近了些,几乎就挨着太后的胳膊了,撒娇般地笑道,“今儿是您的寿诞,孙女儿就想让您高高兴兴的,为您尽一份孝心,偏偏身边的宝贝们不是您赏赐的就是舅舅赏赐的,拿您们的珍品再还给您,这事儿我可做不出来,这不,孙女儿绞尽脑汁作了首曲子为您祝寿,只是孙女儿资质一般,做了半年,方才成篇,只求您别嫌弃。” 太后含笑拍了拍她的手,知晓清安是怕她不高兴,故意转移话题,遂调侃地道,“哀家这辈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难得你这片心,哪怕曲子跟那弹棉花似的,哀家也高兴!” 虽然说是弹棉花,可看太后的表情,大家哪里还看不出来太后的满意,众人自然不会和太后对着来,也一同善意地笑起来。 宜和公主笑道,“靖安郡主一向谦逊,母后教养出来的人,素来是让人眼馋,儿臣有幸听过郡主的琴音,哪里差了?今儿母后的千秋礼,咱们只蹭着母后的福气饱耳福啦!” 太后笑着隔空拿食指点了点她,这动作看似不甚尊重,却透着股自己人才有的亲昵,只让旁人愈发明白宜和公主在太后心里的分量,虽然不是太后所出,也没人敢轻视宜和,“你这丫头,儿女都这般大可,还这么促狭,改天给你找个不省心的媳妇,看你还乐得起来。” 太后在这个场面说的话,纵然不像皇帝那样一言九鼎,那也是一诺千金的,她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给赵鸿赐婚,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宜和公主就只有欢喜的,哪里会反对? 宜和公主沐浴在一片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面上淡定,内里却心花怒放,她就知道,和靖安郡主维持友善关系是正确的选择,她一个未出嫁时的小透明公主,混到如今公主女眷中的第一人,惠及自家儿女,已经令她非常满意了。 “哎哟,若是得母后掌眼,儿臣做梦都要笑醒啦!您看重的姑娘,还能有差?瞅瞅咱们郡主这身气派,儿臣这颗心那是妥妥地放在肚子里。儿臣还愁着哪,这么多年忙着两个府邸,好悬没把儿臣累出个好歹,早就盼着有个媳妇儿帮衬着管管家,这好容易等到鸿儿岁数到了,谁知他有福气,入了您老人家的眼,您只管指婚,不管是谁家的姑娘,儿臣保证让她过得舒舒服服的。” 宜和公主这番话除了奉承太后,也表达了自己绝对不是搓磨儿媳的恶婆婆,甚至暗示等赵鸿一成亲,就搬去他爹的侯府,让媳妇掌管侯府的事务,反正赵穆一直是住在公主府,将来他们两口子带着赵雁住在公主府,赵鸿小两口住侯府,两下子也清净。 太后对宜和的态度十分满意,她一向觉得这个小女儿是个水晶玲珑的通透人,论心性,比阿曦还明白,难得还是个豁达的,况且她那儿子明摆着是……自己孙儿的心腹,唉,总归以后都是一家人,她指个好点的媳妇,也是在帮自家亲孙子外孙女。 两下子把话说到这份上就足够了,当然不可能当场指婚,太后肯定是要和宜和商量的,但光是这份荣耀,就足够在座的诸位眼红羡慕的了,话题便一直围绕着宜和公主的儿子赵鸿的未来媳妇人选上。 在场的人哪个不是人精,都身份足够高贵,有女儿的人家,和宜和的身份也差不离,门当户对的,宜和说得又这么明白,顿时都心动了。 除非是狼心狗肺的人家,否则谁不希望自家的女儿、孙女能过得幸福顺遂,况且又有太后赐婚这一层,赵鸿本身也是个有本事有前途的,仔细想想,这倒是一门难得四角俱全的婚事! 这事儿本是由清安引起的,到这里,却完全没清安什么事了,清安总算松了口气,对于一个未婚的姑娘来说,引起人过度瞩目,可未必是好事。 尤其是这其中还涉及到她的婚事,太后虽然做得不着痕迹,谁都没看出来,但清安心中却有数,太后是刻意帮她挡开的。 至于淑妃和德妃的那点子龌龊,早就被人忘到脑后了。 淑妃和德妃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默不作声,一方面庆幸没闹出丑事,一方面又觉得无比憋屈,别提多难受了。 太后趁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当口,轻声对两人道,“宴会散了,你们俩去慈宁宫一趟。” 这是不打算轻轻揭过了。 第一百零四章 安慰 慈宁宫,一片鸦雀无声,针落可闻,数十名宫女太监肃立在各处,连一声稍重点的呼吸都听不见。 “铛——”一声瓷器撞击桌面的脆响,太后不怒自威地低喝,“跪下!” 饶是德妃和淑妃养尊处优多年,临老却被太后这般呵斥,老脸涨红,却丝毫不敢反抗,先后跪在了慈宁宫正殿那精雕细琢的地砖上,多年没受过这等苦楚,只觉得乞膝盖处立时便向全身涌去一股寒气。 “你们可是觉得,儿子大了也分封了亲王位,所以有恃无恐起来,就敢不顾场合不顾分寸地混闹?” 太后这话说的重了,德妃比淑妃稳重,也更重脸面,当场便红了眼眶,一声儿不敢反驳,低头请罪道,“臣妾有罪,请太后息怒!” 淑妃却有点惧怕又有点不甘,张了张嘴,才咽回了那急切地涌到喉咙口的辩解,俯下身子,“臣妾失礼,请太后责罚!” “哀家哪敢责罚你们?一个个翅膀硬了,哀家老了,也拿你们没办法了,所以,敢在哀家的寿辰上闹事,敢当着哀家的面折辱哀家护着的人,哀家能说什么,不过是给你们让路罢了!” “母后说得什么话?倒教儿子惭愧至极。儿子不能让母后舒心享福,反而让这些不着调的僭越犯上,儿子这张脸可真没地方放了!” 德妃和淑妃脸色都变了,这次再没有丝毫不甘愿,两人不约而同地匍匐下来,心都凉透了。 慈宁宫殿外,景帝尚且身着宴会上的明黄龙袍,气宇昂昂,帝威凛然,大步流星而来,一向深沉的眼中涌动着明显的怒意,后面跟着明紫礼服的安贵妃,半垂着头,只看到半蹙的精致眉头,显出了内心的不悦。 不用说,这两人定然是听说了宴会上的冲突才匆匆赶来。 景帝看都没看跪在地上陪了自己几十年的嫔妃,径直疾步来到太后面前,衣袍拂过两张惨白的脸,跟着一撩衣摆就要下跪。 清安早躲到了一边,太后虽然年迈,到底一颗心都在儿子身上,心知德妃和淑妃犯错,实在怪不到儿子身上,早早就站了起来,这会儿也动作敏捷得不像老人,飞快地伸手打断了景帝的动作,冷冷地不容置疑地开口—— “此事与你何干?不许下跪!” 太后的表情很严肃,显然此时景帝若真的下跪了,那无疑于火上浇油,景帝是了解自家老母亲的,跪到一半的膝盖,无奈地收了回去,站真了身体,冲清安歉意地笑笑,显然知道此次事件的由头便是淑妃和德妃对清安的言语攻击,但却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愧对清安。 清安连忙回了一礼,心里松了口气,只要舅舅没把她当成破坏太后寿辰完美的罪魁祸首,她就心满意足了。 景帝就着清安让出的座位坐在了太后身边,眼眸扫了地上下跪的华服身影一眼,淡淡地道,“既然淑妃和德妃胆敢无视宫规,冒犯母后,想来她们这么多年在宫里学的规矩都忘了,以朕的意思,倒不如让她们回到初进宫时的位份上,从头学起!” 德妃和淑妃惊骇得几乎没当场晕了过去——初进宫时的位份,德妃是贵人,晚德妃三年进宫的淑妃是婕妤,都是低位嫔妃,上不得台面,好不容易这些年凭着两个儿子走到了今天的位置,若是再被皇上打发得从头开始,她们俩哪里还有脸面活在世上,连两个儿子的体面也一并丢尽了! 她们可是跟皇上年龄相近,年纪越大,心气儿早就磨没了,若是被一贬到底,这辈子也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 “皇上,是臣妾多嘴多舌,饶了臣妾吧!” “请太后开恩,臣妾错了,请太后给臣妾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太后高高地坐在上面,看着这两个加起来都快百岁的庶儿媳,那凄苦的眼角厚粉都无法遮掩的皱纹触动了她的心,她叹了口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这两个拎不清的主动挤兑人,她又怎么和她们计较? 罢了,看在勇王和诚王的份上,她也不能太过给这两人没脸。 “将她们贬谪,难为的也是勇王和诚王两个孩子,说出去会让人多想,于前朝后宫的稳定也不利,哀家看,既然是规矩没学好,那再学一遍就是,哀家给她们每人派两个教养嬷嬷,好好儿从头学,再将宫规抄百遍,就是榆木疙瘩也该开窍了!这毕竟是后宫的事务,她们是哀家的儿媳,哀家惩罚她们也说得过去,何须皇帝你专门下旨?” 太后轻描淡写地道出一番话,景帝闻言痛快地点了头,“她们冒犯的是母后,就听母后的。” 清安闻言,心叹德妃和淑妃倒霉,正撞在太后的枪口上,默默地低下了头,无意中一转头,看到了正若有所思看着她的安贵妃,两人的视线一接触,安贵妃并没有移开,反而冲清安明媚灿烂地一笑,端的是芙蓉花开,娇艳无双,完全看不出是将近四旬的妇人。 德妃和淑妃早已脸色灰白,惨淡地跪在地上——虽然她们的位份保住了,可一大把年纪居然被罚从头学宫规,难道就是轻罚?落到后宫诸人眼中,脸皮同样是被剥得一丝不剩,难堪程度,绝不亚于贬位! 可到了这一步,她们已经明白,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已经下了决定,再也不可能更改了! 想到这里,德妃不由得看了坐在那里似乎当自己是透明人的靖安郡主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 尽管心中充满了怨恨,可德妃却更加清醒地明白,如果不是她们挑衅在前,没把这个父母双亡的小郡主放在眼里,惹恼了太后,她们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可如今,她却连找靖安郡主报复的心思都不敢生了,除非将来有一天,她的儿子能够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她才有可能…… 相比起德妃的心思迂回,淑妃就直接多了,她完全没考虑过是自己出言挑衅在先,完全是咎由自取,而是把今天受到了屈辱记在了清安的头上,眼中充满了藏都藏不住的阴毒恨意,总算她还知道低着头,没让人察觉。 将德妃和淑妃交给了看戏半天的安贵妃,但这件事并不意味着结束,屏退了众人,正殿里只剩下祖孙三人,景帝叹了口气,态度温文尔雅中透着一抹惭愧。 “到底让人打扰了母后这么久,母后歇歇吧。我跟安丫头说说话。” 太后看了看频频看向清安的景帝,又看了看低着头始终不说话的清安,心知儿子要找安丫头说话,既然儿子有意避着她,她也不是那种非要弄明白一切的老太婆,有时候,难得糊涂点也是老人家的智慧。 老人家痛快地道,“行,你们甥舅俩好好聊聊,我还记得安丫头小时候抱着皇帝的大腿喊父皇的情景,多逗趣,这一眨眼就变成大姑娘了,不过再怎么变也是我皇家的掌上明珠,焉能让外人欺负了,安丫头要是有什么委屈,只管对你舅舅说,他若是不给你做主,老婆子可不翻过他!” 景帝含笑道,“母后放心,我疼安丫头还来不及,谁敢欺负她,朕第一个饶不过!” 得了景帝的一句承诺,太后满意地一笑,也算放下了心。 清安不知道景帝想和自己说什么,无论如何,今天太后寿辰上的闹剧是因为自己而起,便是景帝说她几句,也是她该得的。 谁知道,景帝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 “安丫头,淑妃有一句话说对了,边疆战争已经结束,大秦赢了,赫蝎献上了部落公主,那公主的确指明要嫁给凤楼,朕前朝那边刚接到奏折,朝野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清安脑中一空,眼前懵了一下,但旋即就反应过来,景帝告诉她这个消息,难道是要她主动退位让贤? 是个人都知道,赫蝎求和,许公主嫁人分明是联姻示好之意,大秦不可能拒绝,何况对方连提出嫁给皇帝都不敢,只是一名臣子,大秦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清安心里对顾牧,对景帝还是有信心的,顾牧不可能答应,舅舅也不至于牺牲她的幸福,毕竟,顾牧的身份不一般,不是谁想嫁就能嫁的。 虽然顾牧在清安面前有种种不靠谱之处,但惟有‘情’字上,清安对他却有着非比寻常的信心。 他那么骄傲肆意的人,怎么会为了政治而牺牲自己的亲事乃至于感情?他为了她,甚至一度放弃野心,准备入赘古家,连如画江山都不要了,又怎么会被区区一个赫蝎公主牵绊? 他不愿意做的事,谁也无法强迫,他不可能愿意娶赫蝎公主! 这也是清安的态度无比沉着的底气,面对赵雁带着关切和担忧的提前告知,面对景帝若有似无的审视,清安的心无比沉静,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你不用担心。” 许是清安沉默的时间过长,她的头上,蓦然多了一只温暖的大掌,轻轻拍了拍,充满了轻昵抚慰的慈爱味道,打趣地开口。 “舅舅怎么会把丫头的心上人指给别人呢?只不过这事儿传得乱七八糟,舅舅担心丫头会瞎想,所以先给你铺垫铺垫,不过,看样子朕这是做了无用功,你对凤楼那小子倒是很有信心?” ——我若是不信他,又怎能和他并肩相伴,携手一生? 这句话,清安没有说出来,太耻了,却是她心头最真实最骄傲的念头! 第一百零五章 相见 春光灿烂的季节,百花怒放,草长莺飞,一片生机勃勃,整个京城也都焕发着暖融融的光彩,被笼罩在这样氛围中的人们,也不由得情不自禁,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开怀,尤其是顾牧率领的大军胜利班师的消息传来以后。 “听说顾将军已经班师回朝了?” “那当然了,赫蝎都被打残了,咱们顾将军还留在边疆干什么?当然要回京城了!” “哎,听说那赫蝎公主还是赫蝎第一美女,也不知道咱们顾将军……嘿嘿嘿……” “就是就是,顾将军那么喜欢美女,如今有番邦美女投怀送抱,谁会傻得将艳福往外推?” “那说不准,听说顾将军有婚约在身……” “那也得给赫蝎公主让路啊,两国和亲,顾将军的未婚妻若是识大体,自然应该主动让贤……” 茶楼里的客人议论纷纷,不时地伴随着一阵阵猥琐的、心照不宣的笑,几乎所有人都卷进了这个英雄美人的桃色传闻中,口沫横飞,滔滔不绝,仿佛都已经亲眼见到顾牧和番邦美女亲亲我我的画面似的。 “主子,您别往心里去,这些人只图口舌之快,说出来的话,哪有一句能当真?” 二楼临窗的包厢里,相对坐着两名春衫飘逸的少女,她们身后立着数名风姿各异的俏婢,其中有一对俏丽的双胞胎,一人气嘟嘟地关了窗子,绕到面容清冷绝俗的少女身边,忐忑地道。 敢这么和清安说话的,非飞雪莫属。 流云默不作声地给清安斟了一杯清香缭缭的热茶,面上一片赞同妹妹的意思。 清安抿了一口,洒然而笑,“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除非顾牧亲口告诉我他打算别娶,否则我不会去理会这些流言蜚语。” 流云飞雪松了口气,然而流云心思重,忽而又担心万一顾二爷真的失约,主子这般认死理,仿佛也会受伤…… “瞎操心,你家主子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坐在她对面的赵雁调侃了俩姐妹一句,然后又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清安出门,本是为了这莫名而起的流言,且不说赫蝎公主和亲是不是真的,便是真的,又为何会和顾牧扯上关系,自古以来和亲虽然也有出自宗室大臣之门户,但那都是出嫁女,被越级封为公主,代替真正的公主和亲,还从没有和亲公主嫁给本国大臣之子的。 这流言传得又快又确凿,反倒透出股欲盖弥彰的意味。 由不得清安不上心。 总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顾牧身上,有什么值得人算计的?他是一个将军,一个伯府的次子,一个皇帝的心腹,单单这样的身份,让人忌惮,让人拉拢,都有可能,但在他得胜回朝之际,散播这种似是而非的流言,怎么品,怎么觉得这背后的人不够大气。 除非,那人知晓了顾牧的双重身份,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据说只有三天,大军就会到达京师,我哥哥最近忙得脚不沾地,都瘦了一圈,可辛苦啦!” 坐在清安对面的是赵雁,一身新春柳芽般清新淡黄的齐胸襦裙,挽着湖绿色的披帛,宛若春风中的一朵淡绿的茉莉,圆鼓鼓的腮帮子消瘦下来,渐渐凸显出了少女的秀美清灵,轮廓间,倒与清安有两分神似。 逛街遇到了清安,也算是意外之喜。 “所以你天天在这里守着?他回来了,你难道不高兴?”清安挑着嫣红的嘴唇微笑。 赵雁脸上顿时浮现两团红云,羞涩地道,“哪里啊?我守什么……最近娘忙得很,也顾不上管我,我难得有机会出门逛逛,当然不能放过,不过大街上来往也不方便,就坐在这二楼看窗外风景,感觉也不错啊!” 后面的话说得又快又含糊,若不是认识她很久,清安还真难以听清,暗暗一笑,知道她在找借口,也不戳穿,宜和公主给赵雁挑的未婚夫就在凯旋的大军中,据说立了功升了职,回来正好风光地迎娶秀宁郡主,也是一桩美谈。 原先清安还担心赵雁不乐意,现在看她的表现,就知道自己多虑了,这明显是神女有意就不知道她那未婚夫是不是也有心了。 上次赵雁因为提醒于她,被禁足了好些天,虽然是做给外人看的,到底也闷坏了这姑娘。 “大军回朝,论功行赏后,你家想必就要操心你的婚事了,趁现在多松散松散也好。”清安笑道。 赵雁羞恼道,“你再说我生气了——再说了,我哥还没娶嫂子呢,大哥这次也立了功,我娘都看好了未来嫂子的人选,就等着哥官职升一级,去提亲也更体面。” “你哥堂堂侯府世子,还怕娶不到出色的贵女?到底是姨母的一片慈心,只盼着孩子更好。” 大抵母亲为孩子,便是这样方方面面去操心,生怕遗漏一点吧?可惜她却是个命薄的,两辈子也没有父母亲缘,更体会不到父母殷殷关爱的那种温暖。 不过,她也该知足了,都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又有几个人能够在后悔中重获新生呢? “我娘已经有了人选,听说双方已经口头约定,我娘还说要请皇上下旨赐婚呢,可见她多满意这位未来大嫂了。” 赵雁虽然比前些年长进了不少,但到底是打小娇宠的掌上明珠,心底依旧一片烂漫,并不觉得多了位大嫂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很是一番置之度外的态度,反而兴致勃勃地八卦起清安来。 “欸,安信伯府要为改邪归正的顾二接风洗尘,世子夫人邀请了不少贵女名媛,你接到请帖没?你去不去?” 清安瞟了她一眼,只见她促狭地挤着眼睛,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完全看不出一派郡主的高贵范儿,反而十分有传说中三姑六婆的气质,心中很是无语,这姑娘一如既往地单纯,看问题永远只看表面,她和顾牧的暧昧流言早就传遍京都上层圈子了,就不信安信伯世子夫人没听说,这接风宴邀请了许多贵女名媛却不邀请她,明晃晃地打她的脸,这位出身清贵、名声颇佳的林夫人能干出这种蠢事? 当然了,因为一则流言就邀请跟自己小叔传绯闻的姑娘,这貌似会破坏姑娘的清誉,也不大靠谱,想必林夫人心中也十分纠结,不然送到她那里的请帖,那字迹不会透出一股迟疑谨慎之意。 “去是应该去的,安信伯府多年低调,难得举办一次宴会,岂能不去?” “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吧。” “行,你来我家,咱们一起走。”比起规矩严谨的公主府,自然是她一手掌控的家更加随意自在。 赵雁不以为意,点点头应了下来,过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什么,狐疑地看着清安,一副‘被你耍了’的震惊神情,“咦,我出门是……是难得逮到空闲,你最近也常出门啊,你,你,你,你也是爱等……反倒来笑话我……” 清安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宽大的袖口正好遮住脸,掩饰了自己刹那的心虚。 —— 事实上,清安本以为要等到大军回朝才能再见顾牧,两人来往的密信中也提到了回京的具体日子,清安虽日日出门,心底也大概有数。 谁料到顾牧居然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清安瞪着窗外那风尘仆仆、甲胄在身的身影,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一轮明月下,紫晨园树影憧憧,花香缭缭,值夜的婆子,巡逻的侍卫,守夜的丫鬟统统都没了声息,黑色笼罩的天地,隔着一扇窗子,一高大一袅娜的身影相对而立。 那一瞬间,清安觉得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种淡淡的尴尬而陌生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身周似乎流淌着不适。 本不该这样的,可是,她却控制不住,从眼前的男人身上觉察到了一些陌生而令人颤栗的东西。 两辈子都混在京城乃至皇宫的清安,固然见过血了结过人命,到底认知过于狭隘,她没机会见识那庞大而残酷的场面,血流成河和万万条人命交织而成的恐怖气场,绝非寻常人能够抵御! 战场果然是男人成长最快的地方,走之前还难掩风流倜傥贵气天成的顾牧,已经彻彻底底剥去了那一层富贵繁华浸淫出的表皮,而彻底露出了峥嵘冷酷的内在,棱角尖锐,冰冷深沉。 清安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处! 窗外,正一心等着心上人惊喜交加的顾牧傻眼了,懵逼了。 这,反应怎么跟自己想象得不一样? 刹那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荒诞的念头——安儿惊喜过头了?安儿没认出他?安儿忘了他?还是,还是安儿移情…… 最后一个念头只在脑中闪了一瞬,就被他胸口蓦然涌起的一股戾气压了下去——不可能,不说他知道安儿的为人,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况且京都还有比自己更优秀能入安儿眼的男人么? 那,安儿眼下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丝不自觉的生疏? 顾牧勉强咽下胸口那翻涌的血气,压下几欲狂暴的情绪,仿若没有感觉到清安的疏离,微微倾斜身躯,扶着窗框,压抑着不安情绪的语调格外低沉惑人,“安儿,我回来了,你高不高兴?” 第一百零六章 融冰 高兴,怎么会不高兴?清安只觉得做梦一样,可是高兴之余,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流淌。 这个男人还穿着一身布满灰尘的黑色甲胄,俊美至极的面庞染上了血色的风霜,眼神不再锋锐深沉宛若名剑寒芒,反而趋向平和厚重,仿佛磨平了所有棱角,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又青年状态走向彻底成熟,却又仿佛变得更加危险,那是力量和磨砺带来的改变,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颤栗! 清安扪心自问,这还是她的长风吗? 似乎被王母用仙钗划出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沙场上染血的苍鹰与雕梁画栋下金丝雀的距离! 清安纵然是活了两辈子,也不知自己那浅薄得可怜的经验,如何开解眼前无法想象的局面。 她掩饰不了,她的惶恐、迟疑、茫然,都完完整整地呈现在顾牧面前! 顾牧绝不允许出现任何超出掌控之事,眼见清安心驰神动,他掩下心头的错愕和丝丝刀割般的疼,心神一转,从怀里抽出了一卷纸轴,递给清安。 “看看,我给你带的,你保证喜欢!” 清安并不是迟钝的人,顾牧那一瞬间受伤的神情她也察觉到了,她觉得自己挺混账的,仿佛辜负了对方的真心,她及时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好在她只是被那血腥的杀气影响到而不是变心,所以自责是自责,不至于负疚。 伸手接过了顾牧递过来的卷轴,徐徐展开,昏黄的灯光下,一列列拓印的慷慨激昂、凌厉热血的文字展现在她眼前,仿佛有一位英勇无畏的元帅在她面前活了过来,在大战来临之前,谆谆安慰边关的将士和百姓,激发他们对敌的热血和信心,并身先士卒,誓要与他们共进退! “这是?”清安顿时颤抖着问道,双眸灿亮如窗外的星辰,显示了绝不平静的内心——卷轴内的内容她很陌生,但这铁画银钩的字迹,她却绝对不会认错,这分明是她父亲的笔迹,这么多年,她凭着一腔濡慕之情,只肯临摹父亲古战的字帖,学得一手以假乱真的好字,岂会认不出那熟悉至极的文墨? 这一激动,无形中便打破了与顾牧之间长久未见的那一点生疏,重新变得亲密无间,顾牧对自己的机智十分满意,当初就想着拓下古元帅在边城石碑上留下的字迹送给清安,虽不是正常意义上的贵重物品,却定然会送到清安的心坎上,事半功倍,现在真为自己那瞬间的灵机一动感到庆幸不已。 他借机翻身进了房间,屋内暖暖的一股飘渺沁人的淡香,柔软、温馨、安详,仿佛轻易便消融了他在战场上历练出的一身杀伐气势,陷入了一片清新安定的温柔花海中。 “喜不喜欢?”顾牧轻声笑道,“我去边城的第一天就看到了这块石碑,认出了上面的字迹,正是岳父大人……” “呸,”清安啐了一口,嗔了他一眼,“胡言乱语什么?再乱说就将你打出去!” 明明被嗔怪着,顾牧的心头却是一松,一直紧吊在半空中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好,是战神大人,战神大人的手书,当年战神大人为了激励边城众兵士平民,为此专门写下了一篇文章,只是……” 只是因为古战随后力战而亡,大秦遭受重创,这篇精妙慷慨的文章与其说是激励人心的战斗檄文,不如说是古战最后的遗书,景帝视为不祥之兆,收藏了这篇手书后便只字不提,知道古战手书的将士们多半死于那场战役中,因此除了边境百姓,再无人知晓,被边城人悉心收藏,视为本城历史的璀璨华章,刻于石碑之上,以告慰古战以及众多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保家卫国的英魂忠烈们。 这事儿,清安并不曾听说,但拿到这篇拓书,再结合顾牧的话,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她心里亦是一阵伤感,再世为人,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前世为什么对自己的父母丝毫不感兴趣,连提都不提,更别提扫墓敬香了,说起来,她也太过自私不孝,也难怪前世落了个那样的下场,真是活该! 这时,顾牧忽然伸手,抓住了清安的一只手,温热略显粗糙的大手裹着清安冰凉的小手,让人格外不自在,况且这行为又嫌孟浪,清安蓦然惊醒,脸都红透了,使了力要将手挣出来,偏偏顾牧抓得牢实,既没有抓痛她,又让她挣不开。 “你干什么?”清安低斥道,心头纷乱至极。 顾牧凝视着她,见她形容消瘦不少,半是埋怨半是委屈地叹道,“你竟是一点都不想我么?我可是没一天不挂念着你!” 清安心头一跳,没见他的时候自然是日思夜想,然而此刻见了他,却又被那时间和沙场磨出来的陌生感觉给冲淡了想念,仿佛之前的所思所想都是一场恍惚的梦一样。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蹙着眉,冷冷地道,“顾将军和赫蝎公主的逸闻我在京中都听说了,倒不知你还能腾出时间来挂念我……” 本是嘲讽的话,无奈一出口,清安就觉得其中泛着浓浓的酸味,仿佛整个人浸在醋缸里,泡了一个冬天似的,实在是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气恼地咬了咬嘴唇,不再往下说了。 “那传闻半真半假,”顾牧觉得这时候若是不解释清楚,以后只怕就没有解释的机会了,当即全盘托出,“那赫蝎公主的确有意联姻,开始却是希望我大秦好儿郎赘去赫蝎草原,被我大秦军队一顿打得无力抵抗了,又愿意和亲大秦,指定了我,原就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在内,我若是寻常的臣子,只怕就要掉进他们的圈套里,可谁让我有另一种身份,谁都可能背叛大秦,只有我不行!别说父皇,就是薛元帅也觉得荒谬,把这事报给了父皇,父皇传旨将赫蝎公主带回京城,估计要指婚,至于指给谁,反正不是我!” 这样也就说得通了,京里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皇上一丁点反应都没有,这本就蹊跷,如果这事是皇上默许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君心难测,难道皇上明确说了不指给你?”清安见顾牧一脸笃定的神情,就想刺他一刺,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算是在昏黄的烛光下,她也能看出顾牧脸上的风霜和疲惫,然而他还是连夜来到她面前,她就算不想深思,也无法忽视他这番突然出现代表的意义,“大军还在路上,你怎么就提前回来了,不怕皇上怪罪?” “安儿,你算算咱们多长时间没见了,你就不想我?我……”顾牧轻身问道——我很想你,想得寝食难安,如果不是为了早点回来见你,我也不会拼了命地打仗,恨不得杀光所有敌人,早早结束战争! 清安侧了侧脸,灯光下微垂的弧度显得柔弱而美好,拳头在阴影里攥了攥,“听说你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立了大功——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有没有受伤?” 清安有古家的底子在,知道顾牧在边境的事情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事无巨细都能得到暗报,然而情报是一回事,没有亲眼见到,心里还是挂念得很。 “没有,唔,你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检查……”顾牧勾着嘴唇邪邪地道,作势便要解开甲胄,清安吓得一个激灵,正要斥责其轻佻,忽听隔壁角房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今晚值夜的是流云,流云一向警醒,迷糊间忽然感觉到姑娘房里似乎有说话的声音,吓得一下子就清醒了,从碧月晴空逐渐退居贴身伺候的二线后,姑娘便慢慢不喜欢人给她守夜,但不守又不可能,所以流云等人的守夜地点便从姑娘的卧室退到了隔壁的角房。 此时夜里还是很冷的,寒浸浸的,凉意直往脖颈里钻,连巡逻的暗卫和婆子们都分班休息了,流云缩了缩脖子,披了薄袄,匆匆出了角房,来到清安房门前仔细听了听,里面并没有什么声音,又疑惑是自己听错了,难不成自己刚才梦见了男人声音,这,这也太荒唐了? 流云一边松了口气,到底姑娘并没什么事,能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她们只有欢喜的,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尴尬,她一个贴身伺候姑娘的丫鬟,黄花大闺女,睡梦中梦到男人的声音,这要是说出去还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她,没得连累了姑娘的名声,真是羞也羞死人了! 流云轻轻跺了跺脚,在清安的房门外徘徊了一刻钟,里面始终静静的,她才确定刚才是自己做梦了,哪有什么声响,她不禁又羞又愧又庆幸,她自己做了不合时宜的梦也只是羞自己,万一因此吵醒了姑娘,那她的罪过可就更大了! 幸好姑娘今夜睡得沉…… 流云哈了口热气,蹑手蹑脚地转身回了角房,卷起还透着余温的被窝,眨眼又香香地睡着了。 卧房里,寂静无声,空气中的温度却节节攀升——清安被顾牧压在桃红面子石青里子的锦绣褥子上! 她双手隔在胸前抵着顾牧的胸膛,一只脚已经抬起,却被屈着压在自己的胸腹和顾牧的脐下丹田附近,这分外暧昧的姿势和触碰的部位,惹得她面如火烧,红霞旖旎,心跳得宛若鹿撞,几乎要蹦出心口,双眸的冰已经化作了初春的桃花水,且怕且羞且恼,只能瞪着顾牧,妄图用眼神逼退对方! 顾牧虚压着清安,高大的身影将清安窈窕的身形笼罩得密密实实,宛若一张厚实安全的毯子,不至于过重又不会让清安又逃跑的空间,一手温柔地搁在清安颈下,另一只手修长的食指正压在清安的樱唇上,那丝滑的触感简直令人疯狂,另他周身的温度陡然升高到发烫的地步,内心疯狂地叫嚣着,得到她,得到她——为了压下这突如其来汹涌澎湃的情潮,他咬紧牙关,俊脸上青筋凸显,克制得十分辛苦。 第一百零七章 霹雳 景帝二十五年,边境大捷,继十几年前赫蝎那次惨败后,赫蝎的新一轮试探骚扰,以失败告终,赫蝎部落彻底败落,以公主求和。 大军在京城外十里驻扎,所有将军及有功军士皆受到皇上的接见,并赐下庆功宴。 庆功宴在景泰殿举办,敞阔的宫殿足足容纳了数百人的宴席,虽然坐在末席的人连高高在上的景帝的脸都未必能看清楚,但这毕竟也是一种荣耀。 坐在景帝不远处的自然是他的几个儿子,除了废太子萧玚,五皇子萧珫,其他人都在此处,令人疑惑的是,此次立下大功的顾牧顾小将军,竟也被安排坐在皇子群中,他那张凌厉深沉的俊容,仿佛汇聚了无数的光芒,将周围的人或物都衬得暗淡无光,令人无法忽视。 他又坐在如此敏感的位置上,自然引来不少人的窃窃私语,只到底没有摆上台面去说。 毕竟,顾牧的身份,除了是安信伯次子外,还是和皇家有关联的,虽然说不上是正统的皇亲国戚,但在后宫没有皇后太子等嫡系的情况下,其他妃嫔的娘家也还是十分体面的。 心明眼亮的人都猜出来,皇上对顾牧十分看重和纵容,要不然,一个安信伯,能护着顾牧横行京城这么多年? 原先没人注意这点,自然是顾牧除了纨绔跋扈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实力,但等皇上亲封他为将军,直接领兵上战场,大家才发现一叶障目,居然没发现这么个生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显然是皇上暗手心腹的人物! 再回想,很多人便将顾牧之前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除了出身那支传闻中的皇家影卫外,还能是什么?这一出分明是皇上打算让人由暗转明啊! 宴会上的顾牧任由旁人的眼光不时落在他身上,面无表情,端着个鸡蛋大的白瓷茶盅,似乎很专注地品着里面并不热乎的茶水,其实内心并不像表现得那么平静。 老头子想干嘛?为什么把他安排在这个座位上,为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有那晚,他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做了些本不该做的轻薄之举,被安儿撵出紫晨园,再结合他以往“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只怕安儿会认定自己天生是轻薄之徒了…… 顾牧的双目失神,思绪不知飞去了哪里,对身旁的动静自是毫无反应。 原本连看了他好几眼指望他识相点自己攀上来的诚王萧玮气得冷哼了一声,这么个没眼色的货,就算争取来了,也定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何况人还是老五的表弟,他可不希望招来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武将。 舒王看了老四的待遇,识趣地收回了自己似有若无打量的目光。 其他人见上首的王爷们都不说话,更不敢开口了,偌大的殿内,人头攒动,却是静悄悄一片。 直到景帝到来,仿佛被按了停止键的大殿一下子便活了过来,人人都喜笑颜开,热烈的气氛充斥了整个大殿,黄亮的光照着,宝树银笼,熠熠生辉,纱幔绸面,晕色流转,看着就是无尽的奢华和富贵。 景帝穿一袭常服,绛红绣金龙的窄袖锦袍,外披明黄长袍,显得喜庆又不失英武尊贵,很适合今天的场面,他的目光在儿子们的席面上转了一圈,将众人的神色都尽收眼底,却什么都没说,便宣布了宴席开始。 按照正常的宴会模式,自然是景帝先勉励了一番众劳苦功高的武将,同时又安抚了镇守后方的文臣们,众人一时间皆大欢喜。 接着便是阁老的一番歌功颂德,慷慨激昂,简直将景帝比作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一帝,将这场战争比作了旷古绝今的绝世之战,事实上,这次的胜利并没有那么夸张,不过是将人撵走并且打服,并没有对赫蝎造成致命的打击,但伤筋动骨是难免的,对大秦也是一种士气上的激励,自战神陨落,大秦在武功方面便如同被折了翅膀,如今这场胜仗,无疑是向天下声明,大秦的军事力量,又强势崛起了! 随后,自然是各种封赏尤如天女散花一般,有一步登天,也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世上,加官进爵永远是男人的催化剂,权势财富是男人永不停息的追求,亲眼见证一场数十年难得一见的荣耀大赏,无论是获得荣誉的和没有获得荣誉的,都似乎在这场盛宴中感到了风光无限、醺然欲醉了。 气氛几乎到达顶点,完全点燃了在场男人们内心的热血和野望。 唯有身为主将的顾牧,似乎被皇上给忽略了。 终于,轮到庆功宴必不可少的环节了。 景泰殿外,赫蝎公主被人簇拥着,她身形高挑,一身鲜红华美的长袍,头戴红色锦绣小帽,帽子四周坠着一圈宝光流转的珍珠,衬得那张细眉长眼的面庞平添了几分奢靡的风情,而她的目光也是坚定中透着骄傲,光看这光鲜亮丽的外表,完全看不出这位公主是战败方的求和“礼物”。 “公主,委屈你了。”站在她身边的侍女低落地开口。 赫蝎公主冷静地看了看侍女,“不要说了,为了我们的家园,这并不是委屈!” 侍女急道,“可是没用的……” 赫蝎公主用一记凌厉的目光阻止了她的话,虽然她们是用本部落语言交谈,但谁能保证此刻围在她们四周的数十人当中就没人能听懂?大秦人最狡诈,她绝不能掉以轻心! 只要能嫁给那个有望成为战神第二的男人,离间了他们君臣的感情,于她,得到这么出色的男人她并不吃亏,于赫蝎,更是提前将克星消灭,给她们赫蝎争取到喘息的机会,她一定能成功! 听到里面的通传声,一声接一声,高亢而又冰冷,赫蝎公主收起了面上的所有表情,整理了一下衣袂,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大殿内,安王萧珏忍不住侧头问道,“这公主漂不漂亮?” 顾牧瞟了他一眼,也没觉得王爷垂询多么受宠若惊,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等会你就能看到了!” 萧珏,“……” 这臭脾气,这嚣张劲,真不比他五哥小,难怪是表兄弟,仔细一看,长得也像,越看越像,他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这家伙呢? 啧,这家伙长得还真不错,他五哥是皇室中最出类拔萃的,但到了这家伙面前,气质虽然不相上下,可光论容貌还是输了几分,再想想安信伯世子顾狩,那也是个一出现在赏花宴上就能抢走所有男人风头的家伙,真难以想象当年的明母妃到底有多美! “你知不知道五哥怎么没来?没听说他又病了啊!” 顾牧不语,你五哥就坐在你面前,可惜你认不出来——今天这场合,他是必须要出现的,他大哥也是必须要出席,没办法扮他,只能让“五王爷”生病了。 “听说你跟那个赫蝎公主,嘿嘿,艳福不浅哪……”萧珏伸手推了推他,露出你懂我懂的那种贼笑,真是彻底破坏了那股子皇子的尊贵劲。 顾牧无语,我跟你有那么熟么? “上战场,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每天都是杀人杀人,哪有功夫艳遇?况且这赫蝎公主可是赫蝎的第三把战椅,除了老汗王和她哥她威望最高,武艺娴熟,心狠手辣,边境的大小战役,她打了不下几十场,烧杀掳掠从不手软,手中好几千咱大秦将士百姓的人命,这种女人,你敢跟她艳遇?” 顾牧的这番话,把萧珏说愣了,以至于赫蝎公主出现后,他也不曾为那充满异域风情的打扮和穿着而惊艳,反而觉得——看到了一条美女蛇! 大秦是个开放而富强的国家,且不说最底层的百姓,至少能混到景泰殿内的,都不是那等见识浅薄的,赫蝎公主的亮相固然十分惊艳,但并没有撩乱气氛,反倒让人对赫蝎的臣服之意有了些许疑虑,一个和亲公主都有如此高傲的气焰,那赫蝎的汗王和王子是真的打算求和吗? “赫蝎汗王幼女阿尔琳,参见大秦皇帝陛下,愿您寿体安康,福泽绵长!” 景帝并没有刻意去展现战胜国的泱泱风范,只点了点头,神态还算平和,“平身,赐坐。” 席上夹在武将们包围中的自然是这次求和的使臣,也有阿尔琳的位置,阿尔琳坐了下来后,朝使臣递了个眼色,使臣无奈,公主在赫蝎并没有说服王子,但却说服了汗王,可人家已经拒绝了,用大秦的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再强求呢?再说,以赫蝎如今的惨淡,也没多少筹码和对方谈判。 但这是公主的命令,阿尔琳公主的命令也不是能置之不理的,使臣只能站了起来,硬着头皮道,“皇帝陛下,我们赫蝎公主深受汗王宠爱,是我们赫蝎一等一的贵女,汗王为表求和的诚心,特命公主此次随使团入京,公主倾慕陛下的顾牧顾将军,希望能得到陛下的支持,我们公主愿意留在大秦京都,为陛下祈福终生!” 这话里的意思,只差没挑明了,赫蝎阿尔琳公主,就是赫蝎送上的人质,而这个人质,虽然身份为女,却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不然赫蝎汗王不可能直接挑明了公主对顾牧的情意,甚至直接求婚,而是会把这场和亲的主动权交到景帝手中,任由景帝安排阿尔琳。 景帝似乎没听出来当中的潜台词一般,他是胜利者,根本没必要去迁就战败方,当即笑道,“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朕对顾牧另有安排,公主的一番深情,只怕他消受不了,不过大秦的好儿郎有的是,并不只顾牧一人,公主不妨在我大秦多住一段日子,多认识认识人,总会遇到令你更满意的。” 按说,景帝的话可谓是体贴和尊重了,尤其对方还是战败国送来的“礼物”,他没有当场将人关进自己后宫做收藏品,而是给了对方选择年轻丈夫的机会,这对于赫蝎使臣来说,已经是一种态度松动的表现了,加把油,他这次的求和就有可能成功了! 就在这时,赫蝎公主阿尔琳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地来到中间位置,笔直地跪下,然后仰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半垂着,她轻声道,“可我已委身顾将军,怎能再说与别人,你们大秦不是对女子的贞洁分外看重么?我又岂能别嫁?”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由于顾牧以往日的狼藉名声,众人对赫蝎公主的话竟丝毫没有怀疑就接受了! 然而顾牧却脸色冰冷,他素性高傲至极,寻常对女子极少假以辞色,连前未婚妻名字跟他连一起他都不高兴,又岂能容忍别人往他身上泼这种脏水? 尤其是景帝正不甘愿将清安指给他的时候——他缓缓站了起来,直接面对赫蝎公主,冷声道,“我跟公主,不过是战场上交锋了一次,其后公主便疯疯癫癫地表白,被我拒绝,除此之外,并不曾来往,公主的话,我不明白。” 阿尔琳自是有备而来,十分坦然地道,“将军忘了,我倾慕将军,将军却不愿回顾我的真心,在当日将军招待我们赫蝎使团时,我便以敬酒的名义,趁机给您的酒里下了药,随后成了好事,将军当真半点记忆都没有?” 赫蝎公主的大胆简直惊呆了众人! 第一百零八章 揭露 赫蝎公主的话真叫一个石破天惊! 众人看向顾牧的眼神都不对了,知道这小子风流,可风流到敌国公主的身上,也未免太不……挑剔了…… 阿尔琳虽然长得不错,对看惯了大秦娴熟优雅大家闺秀的男人们来说,那种带着野性的艳丽颇有吸引力,但也仅仅是有点看头而已,比起传说中顾牧的心头好,那位京城第一美人古清安,可谓是云泥之别! 更别说双方其他方面的差距,阿尔琳是战败的敌方公主,古清安却是太后的嫡亲外孙女,阿尔琳只是个草原公主,又被送来和亲,财势有限,古清安却拥有一整个士族门阀古家作为陪嫁,阿尔琳身后只有赫蝎这个大隐患,古清安却背负着古家在军方的人脉…… 所以,顾牧,你小子是图啥呢? 上首的景帝扬着眉毛看向顾牧,难得露出了波澜不惊以外的神色——哟,这小子居然阴沟里翻船啦? 甭说景帝,几个王爷面面相觑后,萧玮似笑非笑地拍了拍顾牧,扬声道,“顾长风,你小子这事做得不地道啊,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可战场上儿女情长,未免有些儿戏吧?父皇将数十万大军交给你,这是信任你,你这般作为,岂不是辜负了父皇的心意?更视十万将士的命如草芥啊!” 他这番话暗藏机锋,嘲讽满满,本也没想过顾牧会心平气和地接受,哪知一抬眼便看到顾牧一双充满戾气的眼,深得仿佛无尽的深渊,瞬间便能将人吞噬,萧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背后竖起了密密的寒毛,只一眨眼,顾牧便移开了视线,只留下萧玮脸色发青地站在原处,却绝不会错认自己在刹那感受到的刻骨杀机! 这傻逼! 顾牧在心里冷嘲了一句,只恨不得将人拎到御花园的水池里好好泡泡醒醒脑子,现在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只阴阴地盯了对方一眼,然后转身面向景帝,声音朗朗。 “回皇上,臣以往名声荒唐,也是年轻轻狂,行事不知收敛,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给臣罗列些许罪名,可天地良心,臣根儿上可是洁身自好得紧,这么多年,唯一只倾慕靖安郡主,别无二心!” 与其与个女人打嘴仗耍心机,不如直接将问题抛给在场唯一能解决问题的人,为了防止景帝顺水推舟拆了他和安儿的好事,他也算是豁出去了,把自己的心意名堂正道地摆出来,大秦的女子虽有闺训,却也不禁止对方拥有倾慕者,只守之以礼,不做出格之事,反而以倾慕者的数量和质量为荣者比比皆是。 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慕少艾? 满大殿的男人都不由得心有戚戚,也有人对顾牧的宣言置之一笑,顾牧洁身自好,那满京城就没有纨绔子弟啦! 倒是景帝,似乎被顾牧的话打动了,沉吟了半晌,忽然微微一笑,转向阿尔琳,“公主的美意,看样子我们大秦的儿郎无福消受了,顾长风心有所属,朕也不忍公主委屈自己。” 阿尔琳垂着眸子,徐徐欠身道,“陛下言重了,如顾郎这般出众的人品,便是心有所属也是常理,我本是后来者,于情于理也不该后来居上,若是陛下不弃,我愿与大秦的那位淑女共侍一夫,相信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人家公主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不是男人了,大殿里不管原先赞成或不赞成的人,都觉得这桩姻缘怕是要敲定了,虽然敌国公主嫁给本朝臣子而不是皇室,有些不合乎规矩,但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况且顾牧身份贵重,与皇家也有联系,真的成了影响也不大。 也有认识靖安郡主的心中暗暗叹息,本是好一桩婚姻,却被人半路插足,这靖安郡主的姻缘倒是坎坷,没有人觉得,皇上会允许靖安郡主与别人共侍一夫,连当年的废太子想纳靖安郡主为侧妃,太后和皇上都不允,顾牧还能比废太子面子大?这回只怕是要另指良人了。 都是男人,倒是对公主说的“早已失身于顾牧”的事实无所谓,然而顾牧却不这么觉得,就好像是好好地走在路上,却踩到了一坨狗屎,那恶心肮脏的滋味,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明白,他一直都知道阿尔琳难缠,也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岂能让她如愿? 讽刺地看了阿尔琳一眼,顾牧近乎傲慢地道,“什么美谈?委屈我自己去迁就你?公主也不是嫁不出去的,我顾牧也不是来者不拒的,你要不服,我倒情愿再在边疆待上十年八年,叫那些狼子野心之辈无所遁形。”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威胁,饶是阿尔琳心性镇定,也一阵错愕,实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没品的男人,真是白瞎了那张举世无双的脸! 顾牧却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往他身上泼脏水的阿尔琳,一边上下打量着阿尔琳,目光既放肆又轻蔑,一边冷冷地哼笑道,“……还有,我不妨告诉你,我打小就是服各种毒药长大,到了今天,你在酒里下迷药也好,春药也好,便是鹤顶红这种剧毒,也别想放倒小爷!那夜的记忆我清清楚楚,根本没有你,若公主只是信口雌黄,我只当是个笑话,若公主当真失身于人,那就要查查,到底是谁做了你赫蝎的便宜驸马了!” 这番话既出,阿尔琳的脸面几乎要叫他剥了个净光,再也维持不住冷静从容的神情了,她一脸羞愤,眼圈通红,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却没注意到,当顾牧说到自己打小服用各种毒药时,大殿里蓦然一静,很多原本只是冷眼旁观的人都愕然抬头,看向说出这番话的顾牧,神色及其怪异,尤其是坐在靠近上首的几位王爷宗室,都震惊不已地瞪着顾牧,那眼神,火热得仿佛要将他吞了一般。 坐在她旁边的赫蝎使臣们没察觉这暗地里的汹涌,却也被顾牧挤兑得按捺不住,那正使也不是无脑之人,在阿尔琳的一个眼色下,他蓦然站了起来,不理睬口出狂言的顾牧,冲景帝道,“皇帝陛下,我赫蝎虽然暂时战败,但并非一败涂地,毫无翻身之力,求和不过是为了两国不再无谓地消耗将士性命,公主远道而来,代表的是我赫蝎求和的诚心,如今却被如此羞辱,你们大秦有句话说得好,士可杀不可辱,顾将军如此对待我赫蝎公主,还请您给我们赫蝎一个交代!” 说来这使者到底出自草原上的民族,纵然是战败求和,也并不知低声下气,换一个国家的使臣,怕是就忍辱低头了,这赫蝎正使却丝毫没有战败者的觉悟,气汹汹质问,惹得殿中许多大臣都投来不满的眼神,尤其是那些有资格参加庆功宴的武将,更是个个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人揪过去打一顿,让他们再试试大秦武将的厉害! 到这时,景帝也失去了脸上莫测的笑意,眉目冷淡尊贵,高高在上,垂眸看着这气势汹汹的使臣,大殿中因为景帝的沉默而跟着鸦雀无声,充斥着一股逼人的窒息感。 不管是大秦的文武百官还是那赫蝎的使臣,都不由自主地被这股看不见莫不着的威压所震慑,不由自主地离席跪了下来。 满地权贵,只听上首的景帝悠悠然开口,“当年明妃救驾身亡,小五年幼失母,又早产体弱,一时也寻不着贴心照顾他的人,朕本就子嗣单薄,唯恐小五夭折,故而左思右想,便将他寄养在安信伯府上,顾卿忠义,对小五宛若亲生,照顾得很是周到,让朕这个做父亲的都感到惭愧!只是小五虽非养在皇室,然亦是朕的孩儿,一众待遇,自然与众皇子同。今儿且与公主说开也无妨,我大秦皇子,自幼都是服过皇室秘药的,等闲药物,自难近身——公主只怕是寻错了人。况朕亏欠小五良多,他那点子儿女情长,朕也只有成全啦!” ……卧……卧槽…… 满地的王公大臣心底都滚动着一个大写的——“懵”! 少数反应快的已经在偷偷骂娘,大部分人却还被景帝骤然抛出来的惊天秘闻打得蒙头蒙脑——啥,陛下您说啥了?臣怎么听不明白呢? 今儿这是怎么了,先是赫蝎公主不知羞耻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谈及私密之事,接着他们居然听见陛下说,陛下说顾牧那纨绔嚣张的小霸王,居然是温润无双才气纵横的端王萧珫,怎么可能,陛下这是在开玩笑吧? 就是稳操胜券的阿尔琳也被景帝这神来一笔给打懵了——她算计的是大秦君臣离心,算计的是皇帝多疑,臣子跋扈,长期以往,必然能废了大秦边疆的军力,可顾牧若是皇子,整个大秦都是他家的,大秦又无太子,所有王爷都有一争之力,在这种前提下,她这计划哪里还有成功的可能?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的脑子才终于达到了同一条线上——顾牧,是景帝的儿子,端王萧珫? 顾牧也没料到景帝居然这么爽快就承认了他的身份,虽然他揭露自己不惧毒药的体质,就是有逼迫景帝公开他身份的意思,但想不到景帝这么配合……他略有些傻眼。 最懵逼的还是几位王爷,勇王攥着拳头嘿然不语,心中恍然,舒王目瞠口呆,随即以僵硬的笑容掩饰了失态,至于诚王,则瞪着顾牧,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几乎咬牙切齿地道,“父皇,顾牧和五弟亦有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的时候,况且两人气质南辕北辙,儿臣实在难以置信……” 安王萧珏挑着眉毛,半天没有说话,作为最早投靠萧珫的皇子,萧珏当然知晓萧珫的身份,不但知晓,他甚至还知道萧珫另有一个替身,安信伯世子顾狩,时时为不方便的萧珫出面,而萧珏,就是那个专门为他们这对表兄弟做掩护的人。 若说顾牧这么多年分饰两角一点破绽都没有,那也不现实,但如果有景帝和上任鹰卫首领副首领为他扫除尾巴,又有个贴心的弟弟为他打掩护,那暴露的可能性只会无限降低! 定王萧玠则翻了翻眼皮,没说话,心底有些烦闷也有些钦佩,若顾牧真的是五哥,那他真是佩服死五哥了,他是怎么把两个迥然相异的人扮演得天衣无缝,二十多年来从无一人怀疑? 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五哥马首是瞻,一心做个兄友弟恭的好弟弟,却不知道日常与他谈笑来往的五哥,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是虚情还是假意…… 顾牧仿佛是无意的动作,随手按着萧玠的肩膀,带着些沉稳的力道,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安抚,打断了萧玠的胡思乱想,萧玠默了一瞬,洒然一笑,他本就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况且平日萧珫和他来往,到底是否真心,这点他都看不出来的话,他就白生在皇家了。 罢了,想必五哥也有他的苦衷吧,否则堂堂一个皇子寄养于母族,说出去没有内幕都没人信,大秦史上可没出过这样的事,若是给五哥选择,五哥也未必愿意如此尴尬。 顾牧不知萧玠这憨实弟弟心中的百转千回,却不妨碍他情商高,第一时间就下意识地安抚住了差点想歪的弟弟,然后面向景帝,朗声道,“如今既然证明了臣的清白,索性臣再求皇上一个恩典,臣倾慕靖安郡主多年,还求将郡主指给臣,臣定然待她如珠如宝,一心一意,绝不会辜负她半分!” 第一百零九章 结局 最近京城里最疯狂的传言就是关于端王萧珫的。 当然了,这消息只在王孙贵族中流行,但上层都普及了,渐渐的,也就慢慢流传到中低层,不到一个月,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在边关打了大胜仗的顾牧顾将军,居然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端王萧珫! 从来口口相传的流言最后都与最初大相径庭,反正传到最后,已经变成端王自幼不得景帝喜欢,被景帝放在母家抚养,长大后能力出众,才被景帝勉强认回去了。 但这流言也不过是少部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猜测的,真正有脑子的哪怕一肚子想倾诉的*,也不敢在这当口闹出一点事来—— 一个对皇子漠不关心的皇帝,只会将孩子丢在深宫不闻不问,而景帝却将端王寄养在母族,表面上看是疏远是厌弃,但实际上,分明是一种另类的保护,还有什么比皇子生活在母家更安全的?就不信安信伯府的人敢让皇子损伤一根毫毛! 也由此,众人对顾牧横行京城二十多年的行径有了深刻的理解,更多人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倘若顾牧真的如表面上那么纨绔,怎么可能一上战场就立下大功?怎么可能成长得如此优秀? 显然,景帝背地里并没有放弃端王! 与这个消息相比,顾牧被赫蝎公主求婚以及他向靖安郡主求亲和两件事就显得不那么震撼了。 这顾牧和靖安郡主的事风风雨雨也传了不少时候了,没见皇家来阻止,那就说明皇上本来就打算亲上加亲,将外甥女留给儿子,至于那赫蝎公主,呵呵,一个战败的公主,还想嫁到他们大秦享福,脸怎么那么大?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流言经久不息的时候,靖安郡主去城郊为父母上香祈福,回来的途中遭到匪徒劫杀,虽然古家侍卫打退了匪徒,但靖安郡主却身中一箭,生死不明! 这个消息顿时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了。 好好地在这当口遇刺,傻子都知道问题大了! 要知道,靖安郡主虽然是一介女流,可一来,她是太后和皇上的心尖尖,靠山硬得吓人,二来,她还是堂堂一家之主,整个古家都在她手上,古家背后的那些资源自然也在她手里,这样的人物,哪个不长眼的敢去行刺,敢冒着触怒太后和皇上的危险去刺杀靖安郡主,这幕后主使的身份…… 靖安郡主昏迷了三天三夜,端王府常年紧闭的大门开了,顾牧,哦,现在是端王了,犹如煞星降世,强势地将靖安郡主接进了自己府中, “呵,动不了我就动你,安儿,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快点醒来,我给你报仇!” 端王府正院寝室内,清安宛若熟睡般躺在床上,萧珫坐在床沿边,抚着清安冰凉的面颊,心中的怒火被千年寒冰包裹着,几欲咆哮着往外冲! 当天,他单枪匹马砸上了诚王府! 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诚王鼻青脸肿、好不狼狈地去御书房告状,谁知状没告成,却叫景帝狠狠训斥了一顿,诚王妃也被太后召到宫中,申斥了一顿! 景帝下旨,着诚王闭门思过,在这诸皇子竞相表现的时候,诚王被禁足思过,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但这当然不够,朝堂上,属于诚王的势力被言官纷纷参奏,尤其是诚王的外家,忽然被数十条罪名给弹劾,而且条条证据确凿,不容置疑,让杨家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所剩无几在朝堂上的位置就被一撸到底,毫无翻身还手之力。 这一招杀鸡儆猴,顿时将其余王爷都给镇住了。 与此同时,逗留在京城尚未离去的赫蝎一行,赫蝎公主阿尔琳,忽然接到暗报,留在草原上的她的嫡亲兄弟,赫蝎的继承人,忽然病逝,赫蝎皇族,只剩下她一条嫡系血脉! 在没有男性继承人的前提下,草原上并不禁止女人继承汗位,阿尔琳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向景帝递交了求和文书,姿态放得很低,大秦提出的要求几乎都答应了,然后请求景帝派人护送她回草原! 阿尔琳是个决断的人,她知道凭她目前的势力,即便她是唯一的继承人,也不能保证她能最终坐上汗位,唯有仅仅抓住大秦,从大秦获得助力,才能使得草原上诸方忌惮,等她在草原上站稳脚跟,到时候再重新考虑与大秦的关系也不迟。 五月初,景帝忽然病倒,诸皇子入宫侍疾,分班轮值。 养心殿内,景帝披着薄披风,捧着热茶,指挥着萧珫将奏折分门别类地放好,然后一本一本地念给他听。 如今的萧珫,一身宝蓝锦袍,束腰窄袖,高大劲瘦,完全是顾牧当初的那副天神之姿,又摒弃了作为顾牧时的那股乖张恣意,以及作为端王时的那份淡漠病容,竟宛如刚玉寒冰,光彩夺目,比身为顾牧时更加抢眼出众。 他如今随班上朝,站在应站的位置,一身皇子官服,尊贵凌人,态度从容潇洒,旁若无人,王公大臣们看得久了,却依旧有些不适应,心里不免嘀咕几句,深觉萧家人都有点神经病,其中以景帝最莫测,不然好好的儿子,为啥让人一人分饰两角,难道只是好玩? 大约唯三觉得赏心悦目的,只有景帝母子以及安信伯顾承泰了。 谁也不知道,隔两日轮值侍疾的萧珫,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不是端汤捧药,而是为景帝念奏折。 不过萧珫丝毫没有为这样的特殊待遇而膨胀,他自己很清楚,景帝给予他的这份殊荣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曾经的鹰卫统领身份,不知道暗中为景帝处置了多少朝政下面的*,每日接触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军政事务,怕是比丞相内辅还多,对于各项朝政,除了景帝就没有谁比他更精通了,所以在景帝确实没有什么精力的情况下,辅助处理朝政而丝毫不乱的人,也是别无二人。 景帝的确病了,但没有外面流传的那么严重,只是不知道景帝到底有何打算,对外却是宣称病体沉疴,难以起身。 萧珫对此不置可否,他尽到自己的本分就好,至于景帝想试探谁,想吊出事谁,反正不是他,到底是谁,他心里有数,就不掺和了。 只是——诚王虽然为了阻止他得到古家的人脉而派出了杀手,但以诚王的那点脑子,他顶多只是放在台面上的凶手,而真正让安儿昏迷不醒的,却是另有其人,下了宫廷中禁用的秘药。 ——连太后都只是听说而束手无策的宫廷秘药! “今年想必你是没什么心思南下了,你说说,你那些弟兄,哪个接你的班?” 听完一封关于江南水患的奏折后,景帝忽然开口说了政事意外的话。 萧珫挑了挑眉头,微带阴霾的面容上透出一股无所谓的神情,“父皇,儿臣下江南是遵从父皇的旨意,其他弟兄自然也如儿臣这般,父皇乾纲独断,您觉得谁适合就派谁,儿臣岂能妄言。” 景帝有些无语,这儿子越来越没意思了,以前当鹰卫的时候还敢跟他据理力争,给自己的心腹捞好处,如今倒是一板一眼,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忒败兴的玩意。 “那朕让你三哥去如何?”景帝懒洋洋地问道。 老二是绝对不能派出京的,这儿子有一身军功,再弄点政绩,这实在容易让人误解,老五如今一心记挂着安丫头,定然也无心政务,其余两个儿子没啥大本事,倒不如老三长袖善舞…… “不妥,”萧珫毫不犹豫地摇头,“三哥喜欢和稀泥!” 景帝又好气又好笑,“朕让你举荐,你假惺惺地推辞,朕自己定了人选,你又挑剔毛病,真当朕不会治你?” 萧珫满不在乎地道,“儿臣只是实话实说,这还有错?您这是奉承话听多了,忠言也逆耳!” 景帝也的确是拿萧珫没办法,安丫头还在床上躺着,整天面对萧珫这张俊得天怒人怨却整天乌云罩顶的脸,他觉得自己的病情都因此加重了。 可是,想到这是自己造的孽,算了,忍忍吧。 六月,定王奉旨南下,定王是个性情沉厚直接的人,换言之,就是一根筋,对迂回曲折的事不大擅长,也不喜欢,这样的人,在并不笨的情况下,做事情总是直指核心,很难被假象迷惑,也不容易被收买。 江南已经被萧珫肃清过一回,时隔不久,再贪婪的人也不敢顶风作案,这次去定王没遇到什么危险,只是把一些刚滋生的贪婪苗头给收拾了一遍,然后亲自将河道银子层层下放,又派出心腹,连同五哥给他安排的鹰卫,一层层监督下去,竟没有被贪走一分银子。 定王用自己的实务能力让京城的景帝和萧珫看出了他的潜力,这也为他将来出任总理大臣长达二十年的重用奠下了基础。 七月流火,景帝病体越发沉重,朝中开始潜流暗涌,鹰卫来报,各处有主的军营都有异动,七月底,正轮到端王和平王侍疾,清晨,便乌云密布,雷光隐隐,白昼如夜,预示着这是不平凡的一天。 史载,景帝二十五年,勇王、舒王逼宫未遂,遭景帝厌弃圈禁,安和公主密谋诚王,毒害靖安郡主,秘密泄露,太后懿旨赐死安和。 史书以外,没有人知道,废太子萧玚的后院,也消失了一位白姓侍妾。 景帝二十五年冬,祭天大典上,景帝带病祭拜天地祖先后,突然宣布禅位于端王萧珫,其后便隐居北泰行宫,鲜少再有政令传达世间。 至此,景帝的时代结束,明德帝传奇一生的时代开启。 明德帝在位五十年,足足半个世纪,对大秦的影响可谓深远至极。 后世对明德帝的考证最多,传说明德帝明德帝美姿容,若玉山神祗,俊美磊落,世无其二,然却出身于大秦最隐秘最不能见光的皇家鹰卫组织,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第一特务组织,而明德帝,便是当时直属于景帝的特务头子。 以最光明的外表,行最黑暗的路,明德帝一生,褒贬皆有,有赞他政绩辉煌,为大秦开创旷古绝今的盛世,亦有人责他行事荒诞恣意,有失堂皇正道,明德帝一朝,法度受到极大的破坏,众说纷纭,唯有一事,却是无人能够指摘—— 明德帝一生,唯有一后,生一子一女,纵然子嗣单薄,屡受朝臣上书为皇家开枝散叶,也顶住了重重压力,没有纳入一个女人,甚至还将女儿过继皇后母族古家,承古家家主位。 野史云,明德帝曾对朝臣说,他早先答应皇后入赘古家,所生子女皆随古姓,男儿一诺千金,岂能失信于枕边人?然大秦需要继承人,他只能愧对皇后,将女儿过继,若朝臣们再聒噪,索性将皇子过继出去! 此言一出,满朝皆默——按照明德帝的尿性,他真有可能做出这种对不起祖宗十八代的事! 明德帝一朝,举贤不拘一格,才德兼备者备受亲睐,女性家主亦大量涌出,甚至有少数得授官职,在大秦本就松散的礼教规矩上,女性地位得到了一次质的提升,而男性们感觉到地位受到威胁,再明德帝纵容皇后支持女性的情况下,只能奋力提高自己的能力,以免被平时看不起的女性追上,整个社会的风气为之一新! 也因此,明德帝成为后世完美好男人的象征,而明德皇后古氏,也成为世间女子钦羡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