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 第1章 手足生嫌隙 转眼过了年,这一日皇帝从永和宫往乾清宫来,众阿哥奉召等候,都穿着氅衣站在风雪里。暖轿到时侍立两侧行礼,半程中才到的太子则立在轿子前搀扶父亲下轿。 玄烨只是搭了把手就放开了,只见不远处一盏灯笼急行而来。到跟前,便见人影扑通跪在雪地里,说话声儿带着粗重的气息,正是日夜兼程赶来的于成龙。 “给于大人准备参汤驱寒,一刻后到书房说话。”玄烨吩咐下去,往宫门里走,顺便示意众阿哥,“你们随朕来。” 今晚众阿哥齐聚,除太子和大阿哥之外,四阿哥五阿哥自不必说,被禁足反省连除夕元旦都没见踪影的三阿哥八阿哥也来了。到十阿哥为止,九位皇子将书房站得满满当当,一个个都冻得脸色发白。这会儿一进温暖的书房,像是要化开似的神情都显得疲惫倦怠,皇帝不经意望一眼,冷声道:“要是困了,再到外头吹吹风?” 众阿哥精神一振不敢再造次,太子则问:“皇阿玛连夜召见儿臣等,可是有大事要商议?” 玄烨点头,扔出几本折子叫他们传阅,而于成龙是河工重臣,不用猜也该知道与治水有关。等他们看罢,于成龙也收拾体面过来了,君臣皇子一道商议河工之治,说起正经事来,阿哥们各抒己见,渐渐缓解了方才尴尬的气氛。 待说罢这几件事,皇帝让于成龙先退下,将诸子细细看过一遍。在温暖的书房待了一阵子了,烛光下已是个个面色红润,从前的小不点儿们都长大成人了,大阿哥都三十岁了。 玄烨突然道:“胤祉、胤禩,你们反省好了没有?” 三阿哥和八阿哥都是一怔,慌忙站出来跪地叩首,自称有罪,三阿哥更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好不伤心。 皇帝倒没有动气,只是一叹:“堂堂的大男人,哭什么呢?” 三阿哥呜咽道:“儿臣每日反省自身,念及皇阿玛幼年教导,更恨自己荒唐愚昧,辜负了皇阿玛一片苦心。”八阿哥跪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三阿哥磕头他也跟着磕头,脸上绷得紧紧的,一脸正气。 皇帝将他俩看了看,又将立在一旁的其他几个阿哥看了一眼,幸好还不至于有人在此刻幸灾乐祸。大阿哥和太子面无表情,四阿哥一脸嫌恶兄长痛哭流涕的模样,倒是九阿哥十阿哥十分焦急地望着他们的八哥。玄烨心中一笑,便道:“起来吧。”顺手将自己腕子上的青金石珠串递给胤祉,“听说你最近每日诵经,拿去吧。” 三阿哥战战兢兢上前双手捧过,又伏地磕头谢恩。玄烨则没再多看一眼,眼神仿佛透过站得城墙似的一排儿子,望向门外深沉的黑夜,口中道:“大臣们贪污受贿,朕管不过来,江山那么大,朕这辈子不能每一寸土地都走到,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人?可你们是朕的儿子,就在皇城根儿下待着,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我若连你们都管不好,文武百官凭什么臣服于朕?” 太子率先跪了下来,众人纷纷相随,难为三阿哥才爬起来又趴下了,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玄烨再看不到他们的脸色,可每一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还真是大不一样。 “恭维的话,哄人的话,信誓旦旦的话,朕都听腻了。”玄烨的声音深沉冰冷,已几乎将父子之情完全抽离,“你们听好了,往后年月还长,你们经手的差事会越来越多,对朕而言没有比儿子更信得过的臣子。可那些龌龊的事你们若有胆子去做,有本事别让朕发现,不然有一个捉一个,有两个办一双,你们是朕这棵大树上结的果子,朕不需要烂了的果子。就算有本事烂在心里不让朕发现,可也别忘了,但凡有一天烂到面上来,那果子可就全烂了。” 书房里的气氛冷凝到了极点,皇帝撂下这句话,直觉得浑身疲倦,终是抬手道:“退下吧。” 太子为首,众阿哥伏地行礼后,纷纷从书房退下。出门外头寒风一刮,个个儿身子都打寒战,咬牙一直走到宫门外,才有各自的奴才捧着氅衣迎上来,众阿哥又恭送太子回毓庆宫去,这才一起往皇城外走。夜阑人静时分,说话声儿稍大些就传得周遭皆听得清,只听九阿哥嘀咕着:“皇阿玛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来这么一出,也不说清楚是什么事儿,要说贪,那奴才们孝敬的到底怎么算。” 胤禩就在边上,示意他闭嘴,可却没拦住十阿哥,他竟走到四阿哥面前道:“皇阿玛都是德妃娘娘在照顾,刚刚也是从永和宫来的,四哥倒是得空儿和娘娘说一声,天冷进补要仔细,您看皇阿玛今晚这火气大的,德妃娘娘到底给皇阿玛吃什么了?” 胤禛眉头紧蹙,也不知怎么应这话好,若是以兄长之尊呵斥十阿哥也不是不可以,可这大半夜的,他真不想开口讲话,便冷着脸避开他径直走了。好在八阿哥及时拉住了弟弟,虎着脸低声呵斥:“你胡说什么?” 众皇子匆匆离了皇城,乾清宫再次备下了暖轿,玄烨还是漏夜回到了永和宫。永和宫寝殿里的床榻,才能让他高枕无忧,只是先头走之前把岚琪惹毛了,哄了好半天人家才肯让自己搭手搂半身,可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对儿子们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从今往后可以完完全全把他们当臣工来看待,心里头放下了什么包袱似的,他反而觉得轻松了。 诸皇子受到皇帝敲打,之后一年也算太平无事。是年中秋皇帝在畅春园里过节,这日胤禛来瑞景轩向母亲问安,出来时老远就看到十三、十四阿哥过来。他们仿佛是才从紫禁城里过来的,大概是去过了太后那里,便来给称病的母亲请安。两边相遇,胤禛吩咐:“不必去了,额娘已经歇下,改日你们再过来请安。” 十四阿哥却说:“四哥才出来,必然没歇多久,我们去磕个头就走,您这么拦着,旁人又该说我们不孝顺。” 胤禛冷声道:“你既然怕人说,平日里为何不多多照顾额娘,你们课业骑射,就这么忙了,这还没给阿玛办差呢?是你们自己先做出叫人指指点点的事,才怕被人念叨,自从离了永和宫,你们给额娘请安的次数,要不要来数一数?” 十四阿哥要顶嘴,被十三阿哥拦住了,胤祥朝他使眼色,而胤祯也大了,不会像从前那样没头没脑地和兄长顶撞,悻悻然咽下这口气。之后跟着四哥再折回皇祖母那里,兄弟俩半天都没再说话,之后在凝春堂入席用膳,胤祯也一直和八阿哥几人在一起。 夜里宴席散后,玄烨要先回清溪书屋,喊上胤禛同行几步,问他去见他母亲的事,又道:“听人说你和十四在路上争执了,这大半天,朕没见你们兄弟说过话。” 胤禛回话:“儿子们没有争执,怕是旁人看差了,是儿臣提醒他们,额娘已歇息,胤祯却心急要去给额娘请安。” 玄烨没说什么,只道:“他和胤禩胤禟往来密切,与你却淡淡的,本来也没什么,但你们兄弟要和睦才好,别给你额娘添堵。” 胤禛应道:“十四弟一向和八弟九弟他们谈得来,八弟性情平淡敦厚谦和,正好补了胤祯毛躁的个性,儿臣觉得挺好的,额娘那里儿臣也这样交代。” 玄烨淡淡一笑:“对你额娘有交代就好。” 说话间,已到清溪书屋前,玄烨刚要他跪安,远处有灯火匆匆而来,跑近了见是满头大汗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说:“万岁爷,几位阿哥打起来了,都见血了。” 玄烨这边,原想在清溪书屋看罢几本夜里送来的折子,就去瑞景轩陪着岚琪,儿子们却闹出打架的事,少不得要费心神管一管。又听得是十三阿哥和九阿哥十阿哥打起来,胤祥的性子一向好,更奇怪为了什么能让他们兄弟打起来。 玄烨让胤禛去处理,自己回清溪书屋等他们复命。胤禛紧赶慢赶地来,见胤祥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一手捂着脑袋,指间都是鲜血。九阿哥十阿哥已经不见踪影了,听边上奴才说他们伤得更重被带走了。十三阿哥一见哥哥来了,就跑过来说:“四哥,他们把小安子带走了。” 胤禛瞪着他,想质问弟弟为何动手,可见他半边脸上都是血,立刻要人把他送去瑞景轩,自己则要去寻九阿哥十阿哥看看伤势。胤祥却一再对兄长说:“四哥,帮我把小安子带回来,他动手打了胤禟,他们会要他的命。” 胤祥被众人拉回瑞景轩,岚琪听到消息早就在门前徘徊了,看到十三一脸的血,又气又急。太医也后脚跟着来了,要为十三阿哥处理伤口,可胤祥却不断地对岚琪说:“额娘,小安子被带走了,您帮我把小安子保下来吧。” 得知小安子动手打了九阿哥,被带走也合情合理。可岚琪知道小安子对胤祥有多重要,不得不徇私一回,立刻让人去把小安子找回来。小安子回来时胤祥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小安子也已经吃了些苦头,两边脸颊肿得像馒头一样高。这会儿被带回来,仿佛回到人间一般,直哭着给娘娘磕头谢恩。 岚琪则拉着胤祥左看右看,摸摸他的胳膊就怕哪儿伤了,眼泪含在眼睛里说:“你们现在可都大了,拳脚无眼下手都重,怎么能说打就打?你要是有什么事,叫额娘怎么办?” 十三阿哥见小安子被带回来,就心定了,这会儿缓过神,知道自己做了冲动的事,但额娘没有追问他缘故,只是一直问着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叫他千万别瞒着。胤祥想到去世的母亲,若是遇见他这样一定也是如此难过着急,不禁动容落泪。岚琪见孩子掉眼泪,就更加心疼舍不得责怪了。 环春已经打听来事情的原委,请岚琪到一旁后轻声道:“几位阿哥从太后那儿散了出来,四阿哥被皇上带走,十阿哥他们就聚在一起说皇上如今偏心四阿哥。十三阿哥辩解了几句,十阿哥出言讥讽十三阿哥出身卑微,言及敏妃娘娘,两边就打起来了。九阿哥帮着十阿哥一道对付十三阿哥,小安子着急,冲上去就对九阿哥动手,这下两边都乱了。咱们十三阿哥拳脚功夫不赖,小安子跟着练了那么多年也不是好欺负的,娘娘您别看十三阿哥这样,九阿哥十阿哥才是真正吃了大亏的。” 说话间,跟着胤禛的小和子赶过来,说主子去了清溪书屋向皇上复命,刚刚已去过宜妃娘娘那里。九阿哥虽然伤得不轻,但也止住了血,倒是十阿哥左胳膊有些折了,且要休养几个月。 岚琪见小安子还跪在边上,长长一叹:“行了,咱们就等着应付宜妃娘娘来给九阿哥讨公道吧。”回头又吩咐小安子,“这阵儿跟我在园子里待着,离了这里回头他们会私下寻你麻烦,好歹这件事翻篇后再跟着胤祥,之后总要你给几位阿哥磕头赔罪的,难免要吃点儿亏。” 她又发现自己的小儿子不在跟前,问底下的人十四阿哥哪儿去了,胤祥坐在一旁道:“他一早随八哥走了,刚才不在那里。” 岚琪想着,若是十四也在,他会怎么做。但又想八阿哥当时若在场,弟弟们一定打不起来,那也就不存在这样的事儿了。可她怎知道自己的小儿子那样率性冲动,为娘的只是在这里念叨几句,小家伙已经风风火火冲回来了。 且说胤禛从清溪书屋给了皇阿玛交代后出来,往瑞景轩走要领十三阿哥回去,半路上遇见折回来的十四阿哥。他被喊住时,还一脸不耐烦,问他要去什么地方,胤祯磨“拳”霍霍地说:“谁打了我十三哥,我当然找谁去了。” 这叫四阿哥很讶异,平日里只见弟弟和老八老九他们亲近,不料这种事上他想也不想就站在十三这边。这会儿被自己拦下来,简直像头焦躁不安的小牛,巴不得立刻冲过去再把九阿哥十阿哥揍一顿。他年纪虽小可拳脚功夫不赖,胤禛晓得把他放出去,肯定又是一场风波。 “他们如今在宜妃娘娘那儿,你跑去宜妃娘娘那里闹,可真能耐了你。”胤禛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要带他回母亲的住处,十四勉勉强强跟着,只见满身的浮躁不安,胤禛则说他,“你平时和他们处得好,现在若是闹翻了,往后怎么办?既然你不在场,就不许再掺和了。” 十四阿哥不服气地嚷嚷:“我是和八哥好,又不是和那两个酒囊饭袋好。” “闭嘴。”胤禛呵斥了一声,但心中却喜弟弟是明白人,还以为他一味地和那几个兄弟要好,都分不清好坏是非。这会儿听他这么说,至少下回对额娘对皇阿玛,都有个交代,自然对着父亲,他可不会说什么老九老十是酒囊饭袋。 回到瑞景轩,十四阿哥就缠着胤祥问东问西,张牙舞爪着恨不得再去打一场才能痛快。胤禛向母亲交代了一些事,岚琪听说儿子已经在宜妃那里打过招呼,夸赞他如今遇事越发细致冷静了。可再回头看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儿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把儿子叫到跟前好说歹说,这才劝住了十四阿哥那一股子冲动,而时辰已经很晚了。岚琪本想让他们留在园子里,但胤禛说园子里妃嫔多,留着不方便,回宫去太晚了,把十三十四阿哥带回他府里暂住一夜就好。 阿哥们打架的事,隔天一早就传得京城上下都知道了,皇帝不能闷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在瑞景轩用了午膳后,就回清溪书屋与大臣们议事。同时,九阿哥十阿哥还有十三阿哥,就站在书屋外头等着,大阿哥和四阿哥也在,特地过来看着他们,就怕他们再打起来。 十阿哥的胳膊吊在脖子上,太医说且要养几个月。胤禛就听大阿哥在边上轻声哼笑:“老十这小子,也不想想自己的额娘从前什么境遇,贵妃又如何,叫我看敏妃娘娘可比他亲娘强十倍,轮得到他对兄弟指手画脚吗?合着在他眼里,我们都不如他,他怎么不去和太子比?” 的确,十阿哥若自视贵妃之子高人一等,就是把大阿哥、三阿哥他们都算进去了。而温僖贵妃身前如何,钮祜禄一族如今怎么样,朝堂上下谁都明白。十阿哥自以为争强好胜,可在旁人眼里,却是自取其辱。 胤禛没有说话,只有大阿哥不耐烦地唠叨着,怨怼难得闲半天,却陪这帮小子来这边插蜡烛。 不久后,因事耽误的八阿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皇帝并没有太过追究这件事,大臣们散了后就把几个儿子叫进去。大臣们还没走远呢,三位阿哥就被拖出来一人赏了二十板子。噼噼啪啪打得震天响,那些大臣听得都不敢回头瞧,但显然皇帝是做给他们看的,毕竟皇阿哥再如何尊贵,也不能不管教。 打完被拖着去向父亲谢恩,八阿哥跟了进来,当着大阿哥和四阿哥的面向父亲告罪,说九弟十弟平日跟着他,他没有带好弟弟们,请皇阿玛不要动怒,若要责罚他也愿意领过。却被大阿哥立在一旁责问:“你这样一竿子打下来,我们这些做哥哥的都有错了吗?皇阿玛就事论事,这事儿和你和我们都不相干,不要再惹皇阿玛生气了。” 座上玄烨不言语,见挨了打的个个龇牙咧嘴,二十板子的确够他们受了,可他见不得男孩子如此模样。昨晚他们打架的时候,拳头可是虎虎生风,这会子怕什么痛?又在气头上,更是半句话也不想多说,一摆手道:“跪安吧。” 十阿哥却在边上号叫:“皇阿玛,十三的奴才打了九哥,您真的不管了吗?” 玄烨心头一火,刚要开口斥骂,却见胤祥朝胤禟磕了头,恭恭敬敬地说:“我的奴才打了九哥,我自然是饶不了他的,昨晚弟弟冲动了,还请九哥大人大量,往后咱们还是兄弟,这件事就过去了吧。至于那奴才,九哥您自然是不在乎的,可不要让别人胡乱传说,说您堂堂皇子还要和一个奴才计较。” 胤禟被弟弟扣上高帽子,还真就不能和他的奴才计较了。眼下还是当着皇阿玛的面,他一旦开口答应,再反悔就是欺君,心中暗恨十三阿哥狡猾,咬牙道:“那是自然,昨晚大家都喝多了酒,往后兄弟和睦,再不能给皇阿玛添堵。那奴才,你自己收拾吧。” 九阿哥说着话时,胤禩已经给他递眼色,他说罢了就朝父亲一叩首道:“皇阿玛,儿子们这就回去反省,过几日再来给您请安,还求皇阿玛保重身体,儿子们再不敢犯浑了。” 玄烨目色清冷,半句话也不说。大阿哥见状,便做主让兄弟们都跪安,连带着四阿哥也跟了出来,大阿哥倒是对他说:“皇阿玛听得进你额娘的话,请德妃娘娘好好安抚皇阿玛,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闹得撕破脸皮,德妃娘娘也别偏心了十三。” 胤禛忙道:“额娘向来公允,这事儿十三不占理,他的奴才又放肆,恐怕额娘半句也不会对阿玛说的。不如请惠妃娘娘,惠妃娘娘德高望重,只有她才能多多宽慰皇阿玛。” 大阿哥嘴角一抽,呵呵苦笑着扬长而去。这边八阿哥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想到母亲方才对他说的话,的确未来的路上要有一个人为他挡在前面才行,老九和老十都不行,果然没有比虚荣心强的大阿哥更合适的了。 众兄弟各怀心事地分开,胤禛领着十三阿哥来给母亲道平安,挨了打这件事也算过去了。可二十板子着实不轻,胤祥路也走不稳,那边十阿哥就是找了个太监背出去的。胤祥却对哥哥说:“就是到了额娘面前趴下了,这路我也要自己走回去,皇阿玛见不得我们娘们儿气息。” 果然到了岚琪这边,十三阿哥就趴下了。虽说练武体格强壮,可谁会练到屁股上去,自小几乎没挨过打,这么一顿下来,这会儿孩子连话都说不出了。 岚琪又心疼又着急,埋怨皇帝下手太重,里头太医给上药的工夫,她在门前不住地徘徊,只等收拾妥当了才进来。胤祥怪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不敢看她,胤禛笑骂:“再有下回,阿玛那儿打完了,回来接着打。” 胤祥不敢顶嘴,但别过头来对岚琪说:“多亏了额娘的法子,小安子算是保住了。九哥果真当着皇阿玛的面答应不再追究他,我就当是给皇阿玛磕头,不委屈。可他们要真敢私下里伤他,我……” 结果话还没说完,屁股上就被四哥重重拍了一巴掌,胤禛喝令他闭嘴。胤祥疼得要昏厥过去了,岚琪着急地怪儿子:“你手那么重,他是你弟弟啊。”话音才落,外头又跑进来毛头小子,只见十四阿哥闯进来嚷嚷:“我看到十阿哥他们被抬出去了,原来十三哥也挨打了,皇阿玛太不公平了。” 岚琪则指着小儿子对胤禛说:“胤祥那么乖,不用你操心,这一个,你倒是替我好好管教,我到底哪儿少教导他了,怎么这么大了还是浑身孩子气。” 胤祯不服气地看着母亲,等意识到哥哥正瞪着他,气息才稍稍弱些,拽了额娘的胳膊说:“人家好好的呢,就是额娘您总说我不好,四哥看我哪儿都不顺眼。” 三个大小子在眼前,岚琪欣慰之余,心中总有一份隐痛。她的胤祚若还在,那样性子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可她还是晃了晃脑袋,她不能不知足啊。 中秋过后,天气渐寒。腊八时,胤禛和毓溪带着侧福晋和孩子们进宫请安。胤禛怕额娘寂寞,原想把念佟和弘晖、弘昀留下一个,岚琪却说那样孩子该寂寞了,而且她已经习惯了清净日子,就没有答应。一整天节庆应付下来,傍晚儿女们要离宫,十三十四也回阿哥所去了,胤禛却让毓溪和李侧福晋带着孩子在偏殿等一等,他有话要对母亲说。 岚琪见儿子神情紧张,静下心来听,先听说皇帝明年要再次南巡,她笑着说皇上已经同她讲了,也要带她同行,但胤禛又道:“之前随皇阿玛走了一趟后,有件事一直没敢向您和阿玛禀告,这阵子越愈演愈烈,儿臣不知怎么应付才好。” 岚琪让他直言,才晓得,是四阿哥之前走过一趟江南后,就有官员巴结上了,起初只是送些并不怎么值钱的乡土特产,写一封信函请安问候。如今是越来越夸张,这进了腊月,大把大把的银子直接往贝勒府送,夹杂在请安的信函里,他不收也算收下了。 “额娘,那些银子我一分没动,但不晓得怎么处理好,我想跟皇阿玛说,可是……”胤禛言辞犹豫。 “可是什么?”岚琪想不到。 儿子道:“不只江南,其他各省各地,全国都有官员往京城里送孝敬,您这儿每年都有冰敬炭敬,何况我们在朝堂里,还与他们多少有政务上的往来。这种打着孝敬的名号贿赂的事,何止儿子一人,从大阿哥和太子往下,只怕胤祹才立门户也开始收了,我若去向皇阿玛坦白,不知将其他兄弟置于何处。三福晋当初支领内务府钱款惹出事后,皇阿玛对我们说得清清楚楚,阿哥里若是有收受贿赂的事,他绝不会姑息,可是额娘,这事儿就从来没停止过。” 岚琪感慨:“难怪你为难,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你若是孤高冷清地责备那些官员,往后差事难办,他们指不定还给你穿小鞋下套子,别人还未必理解你的苦心。” 胤禛道:“额娘说到点子上了,他们一个个老奸巨猾,京城里的就不好对付,千里外的更加难缠。” 岚琪手里捧着暖炉,轻轻抚摸上头的珐琅纹路,想了想问儿子:“你缺不缺那些钱花?” 胤禛摇头:“府里的过日子足够了。” 岚琪又问:“办差的时候,要不要撒钱通人情?” 胤禛道:“儿子一开始就立下规矩没这事儿,如今他们也明白了,不敢在儿子跟前放肆。” “那你把银子送进来吧,额娘想法儿给你阿玛,那些话也让额娘来说,这应该不算干政,这是咱们娘儿俩的事。”岚琪笑道,“反正不能叫你背上罪名,你做得很好,咱们永和宫出去的人,一辈子要坦坦荡荡的,就算将来时运差些,也不怕被人掀老底追究过往。” 母子俩这般说定了,胤禛才能安心带着妻儿离宫,但离开时提起了其他兄弟,轻声与母亲说:“您与良嫔娘娘关系不错,十四也喜欢胤禩。但胤禩府里进进出出的并不少,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皇阿玛并不瞎,只是不管,可将来若是管起来……” 岚琪劝道:“他说绝不姑息,是吓唬你们,但愿不要有这样的事。可事实上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皇阿玛是懂的,只要别太过分耽误正经事,他是可以不计较的,但你说得也不错,万一有事儿,多拿一个铜板都是罪过。你只管顾好你自己,将来替我管好十三十四,就当咱们自私了吧。” 这一日,皇帝在永和宫歇着,把十四阿哥叫来,问他后天跟八阿哥去古北口的事,少年郎意气风发,说起将来的壮志雄心,眼中光芒四射。 玄烨笃悠悠地听着,之后喊来梁公公,让他去乾清宫取来他搁在暖阁里的佩剑赠给儿子,与他道:“好好历练着,将来做大清的将军。” 岚琪带着宫女端点心来,瞧见儿子跪着接过父亲的长剑,玄烨那句“大清的将军”叫她有一瞬的在意,但很快就过去,只管上来给儿子整一整衣襟道:“你接皇阿玛的赏赐,衣襟还是歪的,你啊,几时才能长大?” 胤祯却骄傲地说:“我可早就长大了,皇祖母讲回头就给我和十三哥选福晋。”一面绕过母亲跨步在父亲跟前道,“皇阿玛您也跟额娘说说,额娘总把儿臣当小孩子,儿臣的衣襟进门前可是扶整齐的,额娘就是不放心,看什么都不顺眼。” 玄烨笑骂:“身在福中不知福,没有你额娘替你操心,你还不晓得在哪里。” 胤祯憨笑道:“可儿臣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总婆婆妈妈。外头人都说儿子和十三哥不孝顺,离了永和宫就不常回来看看,我们是想,将来有一番作为后,额娘瞧见我们也欢喜,现在若还时常跑回来窝在娘亲怀里,那我们还搬去阿哥所做什么呢?皇阿玛,您可要体谅我们。” 兄弟姐妹里,除了几位公主在皇帝面前能嬉笑撒娇,皇子们见了父亲大多是毕恭毕敬,只有十四阿哥向来直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玄烨宠着他从未红过脸,越发助长了他这股脾气。 现在倒是懂事了收敛些,可说高兴说激动了,还是会不管不顾,岚琪总免不了责备他:“你还有弟弟们呢,小心他们也学得你这样没规矩。”可是下一回父子俩还是会这样,岚琪说得再多也没用,但玄烨私下对她说:“他也就在你我面前放肆些,兄弟们都在时好着呢,咱们的儿子个个聪明,你是该少操心了。” 十四阿哥得了皇帝钦赐佩剑的事,很快就传出去了。宫里宫外都知道,十四阿哥是当年永和宫失去了六阿哥后,帝妃二人苦心盼来的幺儿。六阿哥名讳胤祚,国祚之重压在那孩子身上,虽然孩子未能长成,可压在他身上的期盼,指不定就自然地传给了十四阿哥。 那时候孝懿皇后还在,谁也没想到病恹恹的人,真的会英年早逝。彼时的永和宫和如今不一样,有些人都觉得,也许那个时候,至少德妃所生的两个儿子,皇帝更看重的是永和宫里的小儿子。 但如今,越来越多的阿哥进入朝堂,皇帝反而不如从前那样偏重哪一个,一定要算出挑的,大阿哥功勋不少,那是年纪赋予他的先天优势;年轻的里头,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几位,也渐渐显露出独当一面的架势。却在这个时候,皇帝钦赐佩剑给还未更事的十四阿哥,一句要他做未来大清的将军,也随着这事儿不胫而走。 做将军就意味着得兵权,放眼如今诸位皇子中,虽然跟着出征过的不少,但除了大阿哥外,连太子都没有兵权。 兵权左右着一个国家的命脉,这也是大阿哥至今自命不凡的原因之一,虽然不能像裕亲王、恭亲王那样带过声势滔天的大军,可比几位兄弟,实在绰绰有余。那日这件事传出去后,隔天八阿哥就收到大阿哥的口信,说十四阿哥与他亲密,要他把十四弟看紧了,现在还是桀骜不驯的小野马,将来兴许就是声威震天的猛兽。 到十四阿哥随八阿哥出发去古北口那日,因德妃娘娘不放心,胤禛和胤祥便一道相送到城门口。即将分别时,九阿哥十阿哥匆匆而来,他们身后牵着一匹无人骑坐的高头白马,马背上安了精致的马鞍。九阿哥翻身下来,亲自把白马牵过来交给胤祯,笑道:“九哥送你的,去见驻军将士,你那匹马也太小气了。这匹马你光看这身量,上驷院也不见得有几匹。” 八阿哥默默在一旁看着,自从那次老九老十和十三阿哥打架后,十四阿哥对他们一直不理不睬的,他们也硬气不愿低头。可八阿哥不能由着他们不和睦,几番劝说后找了这个机会,胤祯喜欢高头大马,让他们送他最喜欢的东西,做哥哥的低头了,十四阿哥应该能顺着台阶下。 可胤祯座下的马,是四哥从前送给他的,这孩子虽然看着九阿哥手里那匹俊伟不凡的大白马两眼放光,可一见四哥和十三哥在边上,便定下心说:“要走很远的路,我怕这匹马不服,九哥的心意弟弟受领了,等我和八哥回来,就到您府上去驯这匹马,没驯过的马,不敢上远路。” 八阿哥朝九阿哥使了个眼色,胤禟虽稍稍有些尴尬,还是哈哈一笑说好,之后不能耽误时辰,皇子一行便浩浩荡荡出发了。 几位阿哥分别各自回城,胤禛和胤祥还要进宫向额娘复命,见九阿哥十阿哥策马而去,那匹大白马跟在后头,扬尘带风英姿飒爽,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胤禛便与十三弟道:“不管胤祯收不收这匹马,四哥回头也给你找一匹好马,随驾也好出巡也好,的确要体面些。” 十三阿哥却笑:“额娘前日才说要给我银子,让外头的奴才置办一匹好马,额娘和四哥都太在乎我,十四的确是跟八哥好才得了这个机会,可我若想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是我真不想去凑那个热闹,我只愿跟着四哥走南闯北。” 胤禛拍拍他的肩膀笑:“将来四哥去哪儿,一定带着你。” 之后兄弟俩匆匆赶回紫禁城,到永和宫向母亲报平安,胤祥因知四哥有话私下与额娘说,先走了一步。 胤禛虽然已经从毓溪口中晓得那件事母亲已经办妥了,但此刻提起来,仍旧有些支支吾吾。岚琪笑悠悠对他说:“你皇阿玛说了,有一就有二,既然你收了,他们往后还会给你,面子上的大道理是不得不讲的,可这种事历朝历代屡禁不止,皇阿玛心中也有数。往后只要你不收了钱做违背良心祸害朝廷的事,那些银子你自己看着办,想留着就留着,不想留下的,就悄悄自己送去给皇上。你自己要明白,收了钱若做坏事,这就是完全两码事,出了什么差错,额娘也没脸面在皇上面前保你。” 胤禛听得连连点头,半晌问:“那儿臣要不要再向皇阿玛请罪?” 岚琪道:“说不说都一样,反正你们也不会常常单独在一起,将来有机会单独说话,你再提起来吧。” 这一日,飒飒的风雪不见停歇,才稍稍收敛,转眼又纷纷扬扬如漫天鹅毛飞舞,出发走了没多远的八贝勒和十四阿哥不得不停在路旁躲避风雪。胤祯血气方刚的,不免觉得不爽快,老在屋檐下徘徊,手里的马鞭挥得呼呼作响,脚下的靴子踩在石砖地上,也是硁硁有声。 八阿哥在里头烤着火,笃悠悠地看着门外焦躁不安的少年,终于喊道:“之后我们要更快更紧凑地赶路,你现在还不歇一歇?” 少年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不耐烦地跑回来说:“这么点儿风雪,咱们就不跑了?” 八阿哥道:“就算咱们挨得住,也要想想马匹能不能跑得动,我们要指望它们走很远的路,不能不爱惜。” 胤祯说:“半程让地方准备好新的马匹,不是照旧上路吗?怎么好为了几匹马耽误行程,八哥,我们都待两个时辰了。” 八阿哥听得这句话,想起之前在城门外分别时,十四弟拒绝胤禟送来的马匹说的那些话,看来他并不是介意新的马不宜上路,而是另有缘故。 想想方才四哥和十三弟也在,曾听说胤祯的马是四哥送的,若真是那样,十四弟并不在乎新的旧的,那他就是在乎四哥的想法?是啊,说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永和宫出来的孩子,都不会缺了教养,便是性格脾气不同,骨子里还是一脉相承的。 “不着急,你再多随皇阿玛出门几次,看看阿玛的行程你就懂了。”八阿哥笑道,“皇阿玛不论南北、旱路或水路,只在气候宜人的时候急行,一时一刻都不耽误。但若是遇到风雨,一定会停下来等天气转好才走,这么多年皇阿玛大江南北去了无数地方,每一次都顺顺当当,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胤祯才渐渐安静下来,思忖自己随驾的几次,细想想还真是这样的。下雨刮风的日子,他们就停着不走,可晴朗时不能耽误半点儿时辰,要不是近来都伺候太后同行,天气好的时候,会走得更快些。 八阿哥看了眼弟弟,假装不经意地说:“皇阿玛治国齐家的道理,都在各种事情里体现,一言一行值得咱们学一辈子呢。” 胤祯笑道:“那不是太子该学的吗?”他站起来,噌的一下将皇阿玛赏赐的佩剑拔出剑鞘,寒森森的剑影反射着雪光,他唰唰比画了几下,毫无城府地说,“皇阿玛只御驾亲征了三回,可我将来要做大将军,带兵打仗,只要摆出我十四阿哥的名号,就让敌寇闻风丧胆。” 八阿哥笑:“少年志气高,皇阿玛听了一定会欢喜。”言笑间,仔细看了十四弟手里的剑,那剑鞘剑柄上的五爪金龙,是连太子都要规避的纹样,可因为是皇阿玛所赐之物,十四弟就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拿在手上。 金龙映着雪光,熠熠生辉,八阿哥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再如何优秀,也比不过“受宠”二字。 成王败寇,那件事虽不至于让身为皇子的他们失去一切,但看一看两位皇伯皇叔的境遇,就知道没登上最高位的人,将来会是什么下场。他们的存在,始终会让新君忌惮,想要永远有尊严并自由地活下去,只有成为最高者。可是这条路实在太险太难,更有重重叠叠的阻碍不断地出现,眼前这个曾经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少年,将来或许就会成为他最大的威胁。 大阿哥让他小心,让他遏制住十四弟,看起来,老大也是有些眼光的。 “十四弟,带兵打仗,不是光会武功会骑马就行的。”八阿哥道。 “我知道,要行兵布阵,要懂兵法,还要会观察气候地貌,这里头学问很深。”胤祯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八阿哥微微笑道:“八哥觉得,行军最重要的还是粮草,没有一口吃的,兵马如何前行如何对阵?” 胤祯皱眉不解地说:“我当然晓得。” 八阿哥却摇头道:“可粮草从哪儿来呢?所以啊,你想做大将军,不只要会打仗,还要明白国家民生和财政,这样才能信心十足地上阵御敌,家里有粮草,无后顾之忧,必然军心大振。但若是某一年,国家粮收欠缺,还要靠私粮买卖调配,那么你出门打仗,就会受到阻碍,那时候带多少兵马,能打多少天的仗,就和粮草丰沛时完全不同了。可这事儿你不能光靠其他官员来向你禀告,你必须自己心里有个准数,是不是?” 胤祯只听得双眼放光,崇拜地看着八阿哥说:“八哥说得极有道理,怪不得皇阿玛说这里头学问很深,我问他有多深,他却让我自己去摸索,我以为我摸得够深了,没想到……”他干咳了两声,真诚地对兄长说,“八哥,你还知道什么,教教我可好?我要怎么才能知道国家的粮草收成?” 八阿哥笑道:“这不难,等你过两年开始当差了,自然而然就会接触到。八哥的意思是,一则天下太平并无重大战事需要你冲锋陷阵,二则你总要从眼门前的事做起。想你生于安逸,又怎知战争的残酷,你不一点一点积累,只怕将来皇阿玛就算把你拱上大将军之位,麾下战士也不能信服于你,至少你看咱们大皇兄,那是跟在一场一场战争后头历练出来的。” 胤祯跳开去,又将马鞭挥得呼呼作响,哼哼着:“可是天下无战事,也不能怪我,我又要去哪儿历练。” 八阿哥便笑道:“八哥将来会为你安排,那些老臣老将虽然迂腐倨傲,可他们脑袋里有政治经济有天下,八哥会好好问他们,让我的弟弟一步步做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胤祯的笑容明快骄傲,连声道:“果然是八哥对我最好。” 八阿哥悠悠笑着,其实他心里明白,一则十四弟很快会再长大,将来心智会今非昔比,不是自己几句豪言壮语就能撩拨的;二则他本就聪明会看眼色,自己要始终清醒,他是永和宫之子,他和四阿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一走,直到除夕夜宴上二人才赶回京城。传话进来,太后疼惜地说:“这样赶路一定连口饭都没吃,一会子过来就敬酒,对身子不好,你们一路候着去,让两位阿哥先吃几口干的。” 一刻钟后,又有人禀告两位阿哥到宁寿宫门前,太后嗔怪都是一家人,哪里有那么多规矩,赶紧把两个孙儿叫进来。但见八阿哥与十四阿哥风尘仆仆地进门,岚琪微微蹙眉,她明明让阿哥所的奴才候着,给十四阿哥换上吉服才让他来的。 两个儿子跪在厅中,向父皇复命这一遭古北口之行。玄烨在宫里早就听说胤禩做得很好,不只带去了皇帝对驻军将士的圣恩,更实际地为他们解决了一些事,八贝勒的美名,不等他们回京,已一路传回来了。 有太监端来两杯酒,胤禩和胤祯各执酒杯向父亲敬酒,玄烨让给太后先饮,太后却道:“你们是皇上的好儿子,是我大清的好臣工,爱新觉罗的江山,要你们兄弟和睦才能世世代代相传,这杯酒你们自己饮下,是皇上和我对你们的褒奖。” 便见太子起身也端起酒杯,一番体面堂皇的话,诉尽兄弟情谊,直叫在座之人感动不已。之后众阿哥与皇帝一道举杯饮酒,连十七阿哥都就着端嫔手里的酒杯呷了一口,小家伙皱着眉头说辣,憨态可掬惹得众人大笑,太后喜欢就让抱去她身边了。 酒宴继续,这会儿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才去换衣裳。岚琪在一旁默不作声,等环春帮送菜的宫女将一盅炖海参放到娘娘面前,才听主子问:“派去候着十四的人,去了吗?” 环春便说她去打听,不多久几乎与十四阿哥一道回席上,岚琪看着儿子来行礼,吩咐他别贪嘴多喝酒就让他自己去了。环春等十四阿哥走了,才来说:“那几个小太监一直候着,但十四阿哥说八贝勒没换衣裳,他换了不合适,就跟着一道来了。” 岚琪点了点头,心想儿子如今也很有眼色了,自己是没顾虑到八阿哥那儿没有人为他打点,不然也不会希望儿子显得很特殊,别人一看,也会知道都是她的心意。 今晚的宴会开始得很顺利,又有八阿哥十四阿哥带着驻军将士对皇上的忠心归来,君臣同乐十分热闹。但放烟火前的一场水袖舞,却出了差错,众人本看着舞娘身姿绰约地在挥洒的水袖间灵动跳跃,却因一位舞娘的失误踩到了水袖,连带着倒下一片人。 这是御前献艺绝不能出的事,玄烨虽然觉得有些扫兴,但也不至于勃然大怒。太后更是仁慈地说:“大过年的来献艺,都不容易,不要为难这些孩子,将我桌面上的果子糕点都拿去赏给她们,一人再给二两银子压压惊,元宵时我还想看她们跳舞。” 可纵然如此,舞娘的失误还是带来些许尴尬,从前有裕亲王在,这会儿一定会和太后打诨插科把尴尬的气氛带过去,现在竟是缺一个人出来缓和气氛。岚琪正想喊人来问能不能提前燃放烟火,却见胤祯从席间走出来,傲然昂首看着父亲说:“皇阿玛,我在古北口新学了一套剑术,皇阿玛若不嫌弃,儿子舞剑助兴可好?” 但见皇帝眼中一亮,颔首笑道:“才学了几天就要献宝?若是不灵光丢了脸,不仅没有赏赐,朕还要罚你的。” 这一句,却是最最亲昵的话,座下之人,不由得互相对视。 在皇帝的默许下,十四阿哥的佩剑被送了进来,正是皇帝御赐之物。他大方地拿过长剑,目光将众人轻轻一扫,只听得清脆的一声,长剑出鞘,灯光烛影在寒森森的剑锋上闪烁,便见一道银光划过,矫健的身子高高跃起,剑走偏锋气势恢宏,一招一式刚柔并济,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待到胤祯收式收剑,满堂看得鸦雀无声,座上皇帝头一个鼓掌,紧跟着便是哗啦啦一片掌声和赞叹声。十四阿哥傲然到御前屈膝行礼,谢过父亲的褒扬。 此时外头的太监来通报,说烟火已准备妥当,请万岁爷和太后及诸位娘娘移驾观看烟火。皇帝欣然起身,可却扬手对十四阿哥道:“胤祯,上来搀扶皇祖母。” 十四阿哥忙把佩剑交给大内侍卫,匆匆上前来。太后扶着孙儿,还忍不住拿帕子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祖孙俩有说有笑往外走。岚琪看着满目欣慰,可她也会担心,儿子这样年少气盛掩盖不住光芒,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容不得多想这些,便要离席随圣驾到外头看烟火,忽而与玄烨四目相交,只见玄烨眼底有暖暖的笑意,似乎在对她说:“又胡思乱想,没什么可担心的。” 岚琪会心一笑,玄烨的神情愈发轻松。众人熙熙攘攘来到殿外,但见烟花升腾五光十色,漆黑的夜空被照得透亮,底下观赏者的脸,亦是随着火光时明时暗。太子妃跟在丈夫身边,不经意地侧过脸看他,恰逢金黄色的烟火在天空炸响,将丈夫阴郁的神情暴露无遗,慌得太子妃赶紧推了他一把,小声问:“胤礽,你怎么啦?” 胤礽漠然看了眼妻子,周遭人太多,他不宜回答什么,可心里却在说,那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由别的皇子上去伺候太后移驾;那么多年了,他头一次和其他阿哥一道不起眼地跟在后头;那么多年了,大概连皇阿玛都忘记了,还有他这个太子存在。 一面想着,一面将目光幽幽转向父亲身边,皇帝那里拥簇了一堆人,他正与身边的十四阿哥和八阿哥说笑。而太子这边也拥簇了一堆人,有宗室子弟也有大臣,怎么看着都像太子自有了一股势力另起山头,可是他想过去和皇阿玛融为一体,那两个兄弟倒是给他挪个地方呀! 而这样的光景,看在眼里的,又何止太子自己,机敏一些的大臣都会为皇帝今晚的言行做出自己对圣心的揣测,更重要的事,像太子惶恐自己的地位一样,他们早就怀疑东宫的未来,在皇帝势必会动摇东宫这件事上压了筹码。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太子之外,该对哪一位阿哥压下更重的筹码,皇帝的喜好每天都在变,纵然今天是八阿哥、十四阿哥光芒万丈,明日也可能换了别人,不知是皇帝故意混淆视听,还是他也在迷茫和选择,做臣子的唯有亦步亦趋、审时度势。 这一年,皇帝与岚琪商议为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准备婚事时,岚琪说十二阿哥办婚礼时,另择了一处宅子曾做好准备,是要留给胤祥的。那会儿始终觉得十三、十四会分开办婚礼,没想到还是凑在了一起。如今若是等十四的宅子再置办起来,至少要到明年春夏天,可玄烨却希望俩儿子年底就成婚。岚琪皱着眉头说:“那胤祯婚后住哪儿?” 玄烨不假思索地说:“老三他们婚后就住在阿哥所里,你让十四也继续在那里安置,外头宅子的事不着急,匆匆忙忙选不出好的地方,朕要好好看看风水。你跟胤祯说,朕不是想委屈他,就是不想他比其他兄弟委屈,才谨慎给他选宅子。他毛毛躁躁的,留在宫里,朕和你还能照应几年。” 岚琪知道这不难办,儿子虽然争强好胜,但并非忌妒心重,十三和他一道长大感情非比寻常,这事儿她一句话,孩子们都能顺从,就是不晓得玄烨选中了哪一家的姑娘。玄烨却塞给她名册和一堆画像,故意说:“朕已经选好了,你挑一挑,看看咱们是不是心有灵犀。” 岚琪恼道:“这是给儿子们办终身大事,能是闹着玩儿的吗?” 玄烨依旧笑着:“你挑一挑,若是挑中了的,儿子婚礼永和宫出的银子,朕给你包圆了。” 这下岚琪虽然有了劲头,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她根本猜不到皇帝是怎么想的,挑了半天没主意,就不乐意地撂下了。玄烨笑她:“白给你银子都不要,真是稀奇。”之后大手一挥,勾出四个名字,梁公公带了小太监展开四幅画像,小姑娘们都是花儿一样的容貌,十分招人喜欢,但岚琪却奇怪:“四位?” 玄烨道:“嫡福晋、侧福晋各一,胤禛纳侧福晋时你那样烦恼,不如早早就为他们解决了,争风吃醋什么的,没进门就该想明白,家里也该教好了,省得再来烦你。” 岚琪也不觉得不妥,只将未来儿媳妇们的画像再仔细端详,感慨道:“这一下,臣妾的人生大事,就算圆满了。” 数日后,圣旨下,虽然匆忙,可该有的规矩礼节和排场一样不少。皇帝指婚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为十三阿哥嫡福晋,瓜尔佳氏为侧福晋;指婚礼部侍郎罗察之女完颜氏为十四阿哥嫡福晋,舒舒觉罗氏为侧福晋,婚礼拟在腊月下旬。 留给宫里准备的日子,不足两个月,又是最得宠的永和宫的两位皇子同时举办婚礼,内务府的人原本打算尽其所能地置办得豪华隆重,岚琪却将他们叫去,当着荣妃和佟贵妃的面吩咐,只要不差礼节规矩,一切从简。来年预备着三月万寿节,宫里有数不尽的花钱的地方,皇子们的婚礼再隆重,也不能耽误了皇帝的五十寿诞。 佟贵妃倒是说:“你就不怕孩子们心里不自在,更何况十三阿哥还是敏妃的儿子,想想其他孩子的婚礼,外面的人该说你厚此薄彼了。” 岚琪笃悠悠笑着:“他们不会多想的,唯一要对付的,是胤祯暂时不能离宫,比起哥哥们少了些自由,他虽然不至于忌妒十三阿哥,可一定要来磨我,放他出去自由自在的才好。至于婚礼,不过是不要增添没必要的花钱之处,该有的排场礼节不会少了他们,毕竟也是皇上的面子,又是嫡福晋又是侧福晋,皇上要与四位大臣结亲,臣妾也不敢怠慢。” 正如岚琪所说,皇帝一下子要和四位大臣结亲,虽说皇子侧福晋是妾室,也要皇家钦封才成的。如今正是皇帝大肆打击权臣的时候,朝堂内人心动荡,可他却又突然与四位大臣结成亲家。此举带来的影响不可小觑,而四个家族都非庸碌之辈,在这个时候显山露水,皇帝显然是有重整朝纲的决心。 腊八前,十三、十四阿哥相约出宫去看新宅,虽然当初十二阿哥婚礼时已经置办好胤祥的宅子,但一直没人居住,且需要打点。近来皇帝给胤禛的差事越来越少,他也乐得休息一阵子冷眼旁观,闲下来就和毓溪一道为弟弟置办新家。 此刻兄弟们几圈逛下来,胤祯咕哝着:“四哥,我将来有了宅子,你也照样给我置办吗?” 毓溪就在一边,笑悠悠道:“十四弟这话说的,你四哥就算顾不上,还有四嫂呢,都是弟弟怎么好厚此薄彼。四嫂都替你想好了,你将来的宅子后院地界要更大些,给你置一个靶场,上回与额娘说起来,额娘也说你一定喜欢。” 胤祯顿时神采飞扬,可一想到他终究要住在宫里,目光又顿时黯淡,皱着眉头说:“也不晓得几时能选好,皇阿玛选址选好久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内务府的人就等着皇阿玛点头,皇阿玛不点头他们也不好办。我总觉得,皇阿玛故意留我似的。” 毓溪和胤禛互相看了一眼,没接这个话,倒是胤祥跑过去,拍拍他肩膀,笑意深深道:“不是说了,要问四哥那事儿吗?” 胤祯明白兄长的意思,顿时露出尴尬,俊美的少年脸一红,漂亮得像个小姑娘似的,但他满身骄傲豪爽的气息,真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有的。听见胤祥这话,胤祯用胳膊肘顶了顶哥哥道:“你怎么不问,不然你告诉我?” 胤祥也是一脸不好意思,冲胤祯挤眉弄眼的,两人纠缠半天没正经话。胤禛见他们鬼鬼祟祟的,不禁冷声问:“什么事,这么婆妈像什么样子?” 可十三阿哥见四嫂在边上,始终不敢开口,推搡胤祯,他也不好意思说,两人干瞪眼。结果是边上小安子贼兮兮笑道:“贝勒爷,内务府前几天送了夜里伺候阿哥的宫女来,可是主子们不知道怎么和那俩宫女睡觉。” 胤祯立刻冲上去踹小安子,骂道:“你怎么说出来了,没看到四嫂在吗?” 毓溪哭笑不得,对胤禛使了个眼色,自己悄无声息地带着侍女离开了。俩愣小子站在原地涨红了脸,胤祥见弟弟揍小安子也不帮他说话,小安子只好往四贝勒身后躲。 胤禛干咳了一声,呵斥胤祯:“胡闹什么,都要成家了。”但忍不住就笑出声来,好半天才忍下来,问他们,“既然送人来了,宫里人不教吗?” 胤祥尴尬地说:“十四弟多能耐啊,死活不让他们教,说这事儿谁不会,可结果、结果……” 胤祯推了哥哥急道:“怪我吗?” 胤禛看着他们打闹,还记得多年前自己喂他们吃饭时的模样,两个就那么点儿大的小东西,一晃眼,如今也要学着人道了。 “跟我来。”胤禛笑着,转身走开。他早已为人夫为人父,自然不会在弟弟面前为了这种事不好意思,想想曾经是皇阿玛提点他的,他把那些话原样搬给弟弟们听就好了。 十三、十四阿哥嘿嘿笑着跟了哥哥走,脸上都有初成人的躁动和兴奋,这模样让做哥哥的备感珍惜。胤禛对他们一向很严肃,此刻心中却暗暗希望,弟弟们这种纯粹的欢喜,能更长久一些就好了。 大吉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但永和宫两位皇子成亲,排场没有世人想象中那般隆重,但亲情温暖都在里头,宫里其乐融融、忙忙碌碌地度过一整天。十三阿哥正式离宫独自生活,岚琪倒是为这孩子眼眶湿润。相比之下十四还留在宫里且是自己的儿子,那份感情很不一样,望着胤祥叩首行礼时,岚琪能想象杏儿若还在世会何等高兴,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十三娶兆佳氏、纳瓜尔佳氏,十四娶完颜氏、纳舒舒觉罗氏,比起他们的哥哥更早享受了齐人之福,但岚琪也会担心,将来妻妾能不能和睦相处。如今高门大户已不是贤良淑德的代表,看尽了那些大家族出来的心思扭曲的千金小姐,什么家教门风,真要到眼前看见了,才能信的。 三日后,新婚的阿哥们进宫请安,弘晖、弘昀兄弟们因留在了永和宫,知道这日叔叔们要带着新婶婶来,小家伙们早早就扒在门前看光景。十三、十四阿哥带着妻妾有说有笑地过来,看到弘晖、弘昀在门前,胤祯感慨地说:“十三哥,从前我们也这样子吧。” 胤祥看到两个小家伙朝他们奔来,不禁感慨:“瞧着,真像是看到从前的自己了。” 兄弟俩一人缠了一个小叔叔,偷偷看新婶婶,新福晋们被小侄子瞧得赧然害羞,还未见到婆婆,已是满面通红。岚琪稍后瞧见了,说些体面客套的话,对四个孩子道:“往后日子过起来,就都熟悉了,你们四嫂在我眼里就像闺女一样,你们也不例外。但阿哥们兄弟多,妯娌就多,除了好好照顾阿哥们,额娘对你们还有个要求,就是别家长里短地在妯娌间嚼舌头。你们都是尊贵的皇子福晋,皇上的儿媳妇,哪怕端得高贵冷艳些,也比自降身份来得好。” 宫外也有传说,德妃娘娘温柔宽容,四位新人今日也觉得婆婆不难相处,行罢礼仪规矩,又说些亲昵的话后,就赶着吉时离去,往后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十四福晋与侧福晋因是住在宫里,比起别的儿媳妇来,更多机会进内宫与岚琪往来,数日后婆媳间已经熟络起来。完颜氏有着他们大金先祖豪爽的风骨,是个爽朗活泼的女子,与胤祯的脾气倒是很合得来;侧福晋舒舒觉罗氏则是普通官吏家温婉千金的模样,对于自己为妾低人一等的现实似乎没有什么不满足,总是姐姐长姐姐短地跟着完颜氏。岚琪见她们姐妹和睦,渐渐就放心了。 转眼就是除夕,整个腊月宫里都热热闹闹。到了除夕,人们的热情反而淡了,但岁末月初晦朔之交,是除旧迎新最最重要的时候,再如何腻歪了大鱼大肉美酒佳肴,如何腻歪了舞乐戏曲,皇室之人还是济济一堂,共度良宵。 从前佳节时,皇帝会出些题目来考皇子,答题好的重重有赏,答不上的也一笑了之,重在取乐。但如今阿哥们都已长大成人,这种事自然就轮到皇孙们了,毓庆宫的弘晳、弘晋,直郡王府的弘昱,三贝勒府弘晟、弘曦,还有四贝勒的弘晖、弘昀等,堂兄弟们都差不多年纪,个个儿虎头虎脑惹人怜爱。孩子们围着皇爷爷转悠,玄烨出题考他们,到底还年纪小,大多未正经读书,多半是答不上来的,不过是惹得哄堂一笑众人高兴。 但孩子们的个性不同,家里的规矩也不同,老大、老二家的孩子们显然更拘谨些,前头还玩得好好的,可一答不出皇爷爷的题来,就紧张得要掉眼泪。吓得大阿哥和太子不得不让人把自己的孩子带开,大过节的图吉利,怎容得他们在圣驾前落泪。 只有胤禛家的弘晖脸皮最厚,答非所问每次应着皇爷爷的话,都叫人啼笑皆非。玄烨气得都对胤禛说:“有空教教你的儿子。” 可是小孙儿根本不怕,和弘昀俩人缠着祖父,答不上的就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小弘昀更是直接坐在玄烨的怀里,皇爷爷拿筷子沾了酒给他尝尝,小家伙眯着眼睛乐呵呵地说:“好吃。” 夜里守岁时,皇帝也亲自带着几个皇孙,只是也有心不想让四阿哥家的孩子太扎眼,把毓庆宫的弘晳、弘晋也带了一道守岁。孩子们熬不住夜,很快就迷迷糊糊睡去了,玄烨便让人把他们都抱回去。 弘晖、弘昀被送回永和宫,岚琪心疼地把俩孙子抱在自己床上,坐在床榻边看着,就像从前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一样。 毓溪等着子时随额娘去英华殿上香,此刻尚未离宫,站在一旁不言语,倒是婆婆忽然对她说:“皇上疼孙儿,原本是最寻常的事,可孙儿一多,疼哪个才好呢?毓溪啊,弘晖渐渐大了,你要教他一些道理。” 毓溪心领意会,今天看着儿子被皇帝那样宠爱,她也隐隐不安,忙点头道:“额娘,我知道了。” 岚琪回眸见儿媳妇神情紧张,笑着安抚:“我只是这样一说,你和胤禛都不张扬,没的叫孩子们太扎眼是不是?你不用紧张,你们并没做错什么,小孩子招人喜欢,人人都一样。”她心想,宠孩子是玄烨的事,他今晚若是一直抱着毓庆宫的小阿哥,就什么事都没了,却不知皇帝是太高兴了没在乎,还是故意做给底下人看的,岚琪一时也猜不透。 毓溪则更加谨慎,连声答应着:“额娘,我和胤禛往后都会小心。” 岚琪心中一叹,看了看毓溪窈窕的身材,多希望能再见到她大腹便便。不是她动那些念头没事儿寻晦气,世事无常,自己当初也从没想过会失去胤祚,但她膝下还有其他儿女,终归是慰藉。毓溪就弘晖这一个孩子,将来万一有什么事,岂不是等同要了她的性命?但想着想着不免自责,大过节的,她胡乱想什么。 第2章 暗中查太子 除夕守岁后,皇帝初一祭告太庙社稷,见过王公大臣的朝贺,原打算初二就动身南下,宫里宫外都准备好了,偏偏遇上京畿大雪,风雪肆虐不宜起驾,更有北方州县遭遇雪灾,南巡的事再次搁置下。朝廷上一面疏通南下的路,一面拨款赈灾解救百姓之苦。这一折腾,皇帝索性在宫里过了元宵节,于正月十六起驾。 皇帝寿诞是三月初八,但圣驾拟定回程的日子是三月十五。二月中旬时岚琪收到书信,玄烨说免寿宴免朝臣敬贺,仅回京后宫内小聚即可。 再有给朝臣的圣旨,亦是如此。另因大阿哥效仿父亲当初为太后制作万寿无疆屏风,也如法炮制了一架屏风进献给父皇,玄烨特地叮嘱不收这份礼物,让大阿哥把自己写的《万寿无疆赋》誊录在册送给他即可。大阿哥虽然不高兴,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原本在众阿哥准备的贺礼中十分显眼张扬,一下子变成了最尴尬的事。 接到圣旨后两日,大阿哥进宫给母亲看自己准备的誊本,用金丝红绸装订的书册,请书法名家仔细抄写。惠妃只是看了一眼就叹气,摆手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你阿玛的心呢?难道这是老八的主意?” 大阿哥嗤之以鼻,哼道:“文章是他写的,我要做屏风他就反对,说弄一幅字轴皇阿玛就会高兴,我不答应,觉得那样太寒酸了。这下被他说中了,我怎么好觍着脸再去问他?” 惠妃叹:“老八倒是真心帮你,可你啊,你阿玛一向节俭,对太后孝敬那是必须做的事,金山银山他也会搬去宁寿宫,可对自己……你没看到乾清宫里用的东西极少翻新?你弄这么金灿灿红澄澄的一本子东西,回头他问你,一寸丝绸要养多少蚕吐多少丝才能得到,你回答得上来吗?” 大阿哥一愣,满脸不服气,惠妃劝说:“随便找一册干干净净的本子,你亲自一笔一画写上去。” “我的字不好看。”儿子反驳。 “那也是你的心血。”惠妃恨其不争气,将那花里胡哨的本子自己收下,吩咐儿子,“你照我说的去做,你阿玛就是不给笑脸,也绝不会说你什么。你若是再弄这东西送上去,他就要为了屏风的事怪你了,你怎么也不该学着他给太后做屏风照样给他弄一遍,你阿玛怎么敢和太后比肩?傻儿子啊。” 惠妃随口又问:“老八准备了什么礼物?” 大阿哥摇头表示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忙,皇阿玛好像许了他什么差事正在查,弄得神秘兮兮的,估摸着过阵子等皇阿玛回来就能知道了。” 惠妃眉头紧蹙,细思量如今朝堂的局势,秘密查的事能有什么,难道说要给残存在索尼挣下的那座大宅子里的人最后一击?若真是如此,皇帝这是要赶尽杀绝了,当初对付明珠也不曾如此,下一回再这样发狠,又会冲着谁去? 三月初八是万寿节,皇帝虽在回京的路上,宫里不能少了相应的礼节,众妃嫔、皇子、福晋等,在太后的率领下,在英华殿拈香行礼,祭告列祖列宗,求庇佑皇帝龙体安康,大清国运昌盛。礼节之后,太后在宁寿宫搭了戏台,荣妃、惠妃与太子妃拥簇太后先行,岚琪留下打点英华殿内剩余的事,晚走了几步。正好宜妃在等接她的轿子,听正她与敬嫔、安嫔戏谑:“太子妃天天都从我门前过来英华殿,听说是求子,可是太子出门在外,她和哪个去求子?” 也就是宜妃敢拿毓庆宫当玩笑,岚琪轻咳一声从边上过。敬嫔几人略觉得尴尬,宜妃见她大大方方走过去,以为岚琪要走在自己前面,不免道:“永和宫的轿子还没到呢,德妃姐姐,过来的那一乘轿子是我的。” 岚琪且笑:“春暖花开了,走一走松松筋骨。” 宜妃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腰腹,看着德妃远去,自家轿子到了眼前,一时没好气,吆喝桃红:“我们也走吧。” 但从英华殿到宁寿宫的路很长,宜妃紧赶慢赶地来,台上的戏已经开锣打鼓地唱起来了。她刚要进门时,一群小家伙撒欢儿从里头冲出来,小皇孙小郡主们要结伴去御花园给太祖母摘花戴,宜妃被他们撞得直踉跄,后面太子妃、文福晋、五福晋、八福晋、九福晋款款出来,朝宜妃娘娘行礼,要跟着一起去。 “年轻就是好。”宜妃望着大大小小远去的身影,对身旁桃红叹息,“若是还能回到昔日佟妃娘娘请我们看戏的时候,这辈子我真想重新活一场。” 御花园里,孩子们各自散开,去给太祖母摘花,太子妃和福晋们都吩咐他们要小心别被树枝刮破了脸和手,有乳母宫女们跟着不会有错,妯娌几人便在向阳处找亭子坐下闲聊。九福晋说:“皇祖母如今越发喜欢热闹的戏码,吵得头都疼了,我可宁愿来这里,和嫂嫂们看着孩子。” 五福晋问九福晋家里的小阿哥好不好,说起十四阿哥的侧福晋也有了身孕,她们不由自主地就谈起了生儿育女的事。九福晋虽然不敢指摘太子妃的不是,可她心里看不起毓庆宫如今的境遇,对太子妃根本谈不上尊敬,纵然八福晋几次眼神提醒她不要再多嘴,她还是再三戳太子妃的痛处。太子妃再好的涵养,也不乐意听这种话,借口坐在这里看不见孩子们了,便起身离开了。 她一走,九福晋便轻笑:“只怪她自己,端得太辛苦了,怨不得别人。” 太子妃随意走着,因见几个孩子爬得高,她不得不将身边的人都差出去,让他们小心些。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河边来,却见自己的女儿正和四贝勒府的弘昀说话,看到孩子心情好多了,悄悄走上前想吓唬闺女。 可是才走近,却听女儿在说:“弘晖哥哥怎么不来呢,弘晖哥哥会编花篮。” 弘昀却道:“我哥在陪着太祖母呢,我额娘说了,我哥是大额娘的儿子,太祖母最疼他,他和我是不一样的。” 小郡主奇怪:“哪里不一样了。” 弘昀眨了眨眼睛说:“反正不一样,我额娘说她是侧福晋,所以不一样。” 小孩子简单的几句话,却惹得太子妃不高兴了,原本想逗逗女儿的心思顿时消失,而闺女那时候被眼前飞过的蝴蝶吸引,跟了蝴蝶跑开,身边的宫女嬷嬷一下都跟了去,意外的是弘昀身边却没有人。 却是那时候,弘昀手里的一枝花被他失手落到河里,小家伙伏在大石头上想伸手捞,太子妃不由自主就跑过来,着急地喊着:“弘昀,你要小心。” 可是鬼使神差地,在接近那孩子的一瞬,不知道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本该抓一把孩子的衣襟把他拎起来的手,不受控制地朝前用了一把力,“扑通”一声孩子从大石头旁落到水里。 这一下才让太子妃惊醒,着急地张口要喊人,回眸就见八福晋目瞪口呆地站在不远处。 “我、我不是故意的……”出了这样的事,太子妃本能地开始为自己辩解,可却眼睁睁看着八福晋冲向她,猛地一把将她推下水,然后高声喊:“来人,太子妃落水了。” 御花园里一阵惊慌后,太子妃和弘昀小阿哥都被捞了起来,其实那里的水很浅,对孩子或许危险,对太子妃来说完全能在水里站起来。当然八福晋也没考虑到这些,只是觉得刚刚推下去,要救上来不难,趁乱时她在惊愕得说不出话的太子妃耳畔道:“娘娘不要怪我,若不是这样,就说也说不清楚了,您说呢?” 太子妃猛然清醒,可不是吗,她若不一同掉下去,旁人指不定会闲言闲语。她真的没有想要推弘昀下去,她根本不记得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邪念,怎么会有? 这件事报到宁寿宫,太后大怒,原本跟着的一竿子奴才和御花园里的人都要倒霉,偏偏今天是好日子,反叫他们走运,太后停了戏责骂几声,搂着小弘昀便算罢了。等太子妃换上干净衣裳再来,太后挽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连声道:“傻孩子,你万一有什么事,胤礽回来我如何向他交代?” 众人见太子妃脸色苍白,据说手臂上还擦伤了,小弘昀又哭哭啼啼地说是伯母把他抱上岸的,便都赞太子妃舍己救孩子,总算没有节外生枝,总算那一晃神把弘昀推下去的事,从此湮没在河流里了。 宁寿宫的热闹散了后,太后让岚琪把孙儿抱回永和宫照顾,毓溪领着弘晖寸步不离,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不敢放开。今天这事实在很蹊跷,幸好那会儿太后正搂着弘晖说话,她没跟了去,侧福晋面如菜色地跟在一旁,毓溪只有安抚她,“往后咱们家的孩子,还是自己玩儿吧。” 这话岚琪听见,没多说什么,亲自抱着惊魂不定的小弘昀,等太医再来看过后,才哄着他睡过去,看到孩子睡得安稳,总算安心几分。对儿媳妇们则道:“荣妃让你们带孩子过去拿西洋玩具,虽然我也赞成你们往后好好看着孩子们,可总不能在人前失礼,显得你们小气。你们一道带着孩子过去,别让弘晖、念佟离开自己眼前就好。” 毓溪和李侧福晋都不大情愿,但宫里的人情的确也逃不过,荣妃也是好心给她们一个台阶下。不然往后其他宫里的娘娘或阿哥、福晋都不敢邀请四贝勒府做什么了,那样才真正尴尬,显得他们家的孩子多金贵似的,毓庆宫里的小阿哥、小郡主们都没见被这样护着。 可是念佟却说她要和弟弟在一起,不肯跟了母亲去景阳宫,岚琪见小丫头眼皮沉重也是要犯困的模样,便就答应了。却没想到毓溪娘儿几个一走,小孙女却伏在自己肩头告诉祖母:“我看到婶婶把伯母推到水里去了。” “婶婶?”岚琪皱眉头,落水的伯母自然是指太子妃了,那又是哪个婶婶推太子妃落水? “八叔家的婶婶。”念佟清楚地告诉祖母,小姑娘已经是能分辨事情轻重的年纪,很懂事地说,“我觉得是大事情,不能随便讲。”她乖巧地问岚琪,自己没在太祖母面前说那件事,是不是不算撒谎骗人。 岚琪爱怜地搂着孙女,告诉她这事儿就她们祖孙俩知道便好,又劝念佟把这件事忘记,温柔地哄她:“兴许是你看错了呢,现在弘昀没事儿了,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岚琪怎么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事后悄悄把跟着小皇孙们去园子里摘花的人都问了一遍。果然当时是疏忽了,弘昀身边没人,永和宫那会儿跟去没几个人,孩子们多,一个晃神就错过了。他们很自责,岚琪则与太后一样,念着皇帝万寿,赦免了他们的罪过。 但心中一直惦记着念佟那句话,夜里在宁寿宫用膳时,不经意地看了太子妃和八福晋一眼。后者依旧谈笑风生落落大方,可一向稳重的太子妃却着了魔似的,在旁人看来仿佛是之前的惊吓还没回过神,可岚琪已经不得不怀疑,太子妃是否另有心事。 那之后两天,也没见八福晋和太子妃有什么往来,只等后来要准备接驾,以及后宫里摆家宴的事,众妃与皇子、福晋聚在宁寿宫说话,散开时八福晋与其他妯娌自然地和太子妃走在一起。众人渐渐各自随母妃回殿阁,她们俩有一段路单独走着,八福晋才匆忙对太子妃解释:“那日的事,一直没能向您请罪,当时惊慌失措,臣妾也只能想到那个法子才能让您摆脱嫌疑,伤了娘娘玉体,还请您谅解。” 不料太子妃竟是一脸傲然冷漠,目光上扬,根本不看八福晋,口中冷冷地说:“什么事?本宫怎么不记得了,弟妹这是在说什么?” 几日的冷静,太子妃已经缓过神了,早料到八福晋会来向她解释,可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她有她的尊贵和骄傲,她不能为了一件根本没什么人看到真相的事往后授人以柄,不想一辈子在八福晋面前矮三分,她可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 八福晋完全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是这个态度,她暗下以为太子妃会感激她的相助,当日若非那样一闹腾,太子妃若不是同样从水里被捞出来,弘昀那孩子只要迷迷糊糊说一句他是被人推下去的,这事儿就没的收场了。而现在因为伯母和自己一道落水,又是被伯母抱上岸的,那孩子记忆错乱了,忘记了背后那一股推自己下水的力气,孩子到底年纪小,记不了那么多的事。 结果,太子妃竟然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抹去了八福晋的好意,更掩盖了她自己的罪恶。 八福晋强忍住内心的怒意和尴尬,努力端着大方从容的笑,应着太子妃的话道:“没什么事儿,臣妾想着,太后娘娘那日点的戏码热闹,皇上回来大概也会喜欢。” 太子妃却道:“皇阿玛喜欢文戏,回銮后在乾清宫摆宴的戏码,已经定下了。” “是。” “没什么事儿了吧?”太子妃清冷地含笑问,见八福晋摇头,她心中一定,带着身边的人便扬长而去。 八福晋低垂着脑袋,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冷,唇边的笑容也渐渐扭曲,化作一抹带着恨意的不屑讥笑。抬起头望着太子妃的背影,朱唇微微嚅动着,极轻地自言自语:“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未来的皇后?” 而那场闹剧,并不曾传到回銮途中的皇帝跟前,一则怕皇帝担心,二则也是小事没必要宣扬,太后暗示岚琪也不要告诉皇帝,故而即便有书信往来,岚琪也只字未提。且因书信往来频繁,岚琪也担心路上出什么岔子,她和玄烨的书信只有风花雪月只有宫闱安宁,一点儿正经事也没有,哪怕被人半程动手脚,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至于皇帝,此番南下路程匆匆,虽说要续旧年南巡之路,但并非游山玩水,而是专门为了治黄淮河水南下。万寿当日更以“四海奠安,民生富庶”颁昭全国,此番黄淮河工大定,可保护流域百姓十数年不受灾害,了却皇帝多年夙愿,恰逢圣上五十寿诞,朗朗乾坤,盛世繁华。皇帝心情好,随扈百官自然高兴,连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这日将出山东境界,皇帝下令之后日夜兼程直奔京畿不再停留,太子来劝皇帝保重龙体,父子俩说了会儿话,正好永和宫的书信送到,太子刚刚退下,就见里头的人出来,说皇上找四贝勒。胤礽心中很不畅快,忍不住派人暗中留心皇帝和四阿哥说了什么话,后来听闻父子俩只是一道看了德妃娘娘送来的弘晖、弘昀写的寿字贺礼,再无其他。太子不禁暗中嘲笑,父亲果然是老了,开始耽于享受含饴弄孙之乐。 彼时玄烨一面拿孙儿写的寿字给儿子看,一面笑道:“这几个字必然是你额娘握着他们的手写的,一笔一画都是你额娘的风骨,你那俩儿子写的字朕瞧过,几时这样端正过。弘昀便罢,弘晖不小了,你不能总放任他不长进,若是家塾不严谨,就送到宫里书房念书。” 胤禛自责,唯有推在妻子身上说:“毓溪溺爱弘晖,儿臣有时候插不上话,如今皇阿玛有示下,儿子往后说话也有底气了。” 玄烨睨他一眼,不过想想自己在岚琪面前说话也少几分底气,不怪儿子惧内,这种事夫妻间是情趣,拿出来说就丢脸了。干咳一声略过这件事,而后却问他:“这次南下治水,你学着什么了没有?” 胤禛如实道:“儿臣收获颇丰,但脑袋里塞了太多东西,一时乱了条理,还需要回京后慢慢消化。皇阿玛若是有兴趣,儿子正在拟文章,想整理记录此番经历,当作寿礼送给皇阿玛。” 玄烨笑:“你倒是便宜。”心内一转,又问,“你额娘可有与你通信。” 胤禛颔首:“额娘问过儿臣,皇阿玛可安好。” 玄烨眼神微亮,含笑再问:“她可问过你准备贺寿礼的事?” “额娘只是叮嘱儿臣注意冷暖,问皇阿玛可安好,叮嘱儿臣留心照顾您的身体,再没有其他的事。”胤禛一五一十地说,但见父亲面带微笑心情极好,想想五十大寿也非人人都能过的,的确值得高兴。 玄烨自然不会告诉儿子他为了什么而开心,过年时他问岚琪万寿节送自己什么贺礼,见她闪烁其词一副毫无准备的模样,就知道这一回岚琪是没主意了。岚琪没主意,自然就是他来决定,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了。 “皇阿玛,若没有别的事,儿臣退下了。”胤禛不晓得父亲那么乐呵是为了什么,但他还有别的事在身,明日就启程直奔京城,一路关防不得不谨慎打点。 “跪安吧。”玄烨随口说,可心中一个激灵,又把儿子叫下,吩咐他,“你可知道年羹尧?今年入翰林院了,已经在京等待见过朕后领差事,朕回去有很多事要做,恐怕没时间见他,你替朕应付了吧。” 胤禛想了想,问父亲:“可是湖广总督年遐龄之子?” 玄烨点头:“年家是前明至今世代为官的家族,长子年希尧已经在工部任职,是个读书人。年羹尧文武双全,凭本事一步步走到京城,可出了他们的地界,在京城就未必吃得开,总之你带一带他。弘昀的生母也是汉家女子,别人可以瞧不起汉臣,你不要随便轻慢人家,将来若是栋梁之材,能从四贝勒府门下出来,往后你在朝廷办事,就更容易了。” 难得听到父亲说这种话,胤禛有些不知所措,忙领旨谢恩,父亲又道:“你打了舜安颜的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国舅府是朕的外祖家,亦是你皇额娘的娘家,舜安颜也罢,对佟国维岂容你不尊重?回京后你自己看着办吧,给朕一个妥善的交代,朕不愿再见你冲动鲁莽,有下一回,决不轻饶。” 前头还谈笑风生,一转眼又严厉起来,四阿哥心中咚咚擂鼓,只敢连声答应,匆匆退出来后才舒口气。伴君如伴虎,他不能一时高兴就把自己纯粹当儿子,如今更多的时候,自己是他的臣工了。之后匆匆赶去调配明日启程的关防,比起舜安颜,富察傅纪真真是很让胤禛顺心的得力帮手,富察家的人没有半点儿骄傲的心,忠心耿耿办事稳妥。胤禛甚至想,将来自己的孩子也能与富察家结亲就更好了。 此时深宫之中,环春刚刚翻出一盒珍藏许久的老参,岚琪看过后,觉得不妥当,又让环春另找出好的来,分别包好让人即刻送去裕亲王府和恭亲王府。这几日传进来的消息,两位王爷都已在弥留之际,正是普天同庆皇帝五十大寿的时候,皇室里却正面临着生命的消逝,让岚琪微微觉得无奈的是,皇帝对此好像很冷漠。 两位王爷对太后很孝敬,在太后眼里不分彼此,岚琪这么做也是希望宽慰太后的心。果然东西送出去不久,裕亲王福晋就差人进来谢恩,太后便将岚琪叫到跟前,带着几分商量的口吻说:“皇上对这事儿一直淡淡的,我知道皇上有他的心思,当初对待安亲王府亦是如此。皇额娘曾对我说,与其让底下小辈们仰仗祖荫庸庸碌碌地吃皇粮,不如断了他们的后路,让他们自己闯一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要一代强过一代才有得传承。” 岚琪连连称是,但太后又道:“可你知道皇上是重情义的人,为了大局他要做出一些冷漠的事,心里头却未必过得了那个坎,何必留下遗憾呢,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你若说得上话,但凡劝几句,别叫他将来后悔伤心。” 这些话听得人内心沉重,而岚琪则更久远地想到将来,她和玄烨百年之后,留下那么多的孩子,他们之间又会是何种光景。 很快,两位王爷病重的消息传开,但经太医救治,又都缓过一口气,仿佛眼下普天同庆的时候,连死都成了欺君之过,不能在这样好的时节里去世,不能给皇帝的好事添堵。留在京城的阿哥们,和其他贝勒、王爷都已纷纷登门探望,连着几日春雨绵绵,圣驾抵京前一天终于放晴,八阿哥也忙完了手头的事,特来裕亲王府慰问皇伯伯。 阳光晴好,家人搬出躺椅,铺了褥子将虚弱的王爷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胤禩来时福全正眯着眼睛打盹,听得一声:“给皇伯伯请安。”睁开眼,恍惚见到皇帝年轻时的模样,心中一惊,待清醒过来,才看清楚是皇帝的八子胤禩,不免呵呵笑:“八阿哥,越发长得像皇上年轻时候了。” 胤禩知道,他的眉目更像母亲,觉得裕亲王必然是病糊涂了,而裕亲王不过比父亲年长一两岁。一般年纪的人,皇阿玛龙马精神帝王气盛,而皇伯福全却仿佛已进入垂暮之年。眼瞧着,竟如七八十岁般衰老,想想他曾经叱咤沙场何等英姿,此一时彼一时,不免暗暗慨叹。 一老一少闲谈几句,裕亲王不知是病体好转,还是回光返照,在太阳底下精神很是不错,问了几句胤禩如今外头的事。让胤禩惊愕的是,久病不出门的皇伯父,竟然知道自己在查索额图一家的事,他突然心中发慌。 他自以为隐秘在做的事,却是国舅府知道,皇伯父也知道,那索额图不可能被蒙在鼓里,但两个月来什么奇怪的事都没有发生,好像他们真的坐以待毙。而对胤禩来说,最最难的是,那些牵扯到太子的罪证,到底要不要呈报给皇上知道。 院落外头,十四阿哥步履生风地进了宅门,裕亲王福晋正带了茶要送过来,见胤祯也来了,笑说他们兄弟怎么没一道来,说八阿哥正在院子里陪王爷晒太阳。胤祯便亲手接过茶盘说:“伯母辛苦,您歇着去,我和八哥会伺候伯父,有什么事儿再叫您不迟。” 他说着往门里转,只是一瞬间的差别,错过了八阿哥环顾四周的目光,八阿哥以为院中没有旁人,胤祯则不知道八哥刚刚打量过四周,他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脚步轻盈地靠近伯父和兄长时,听得裕亲王长叹一声说道:“这件事,要看皇上之后怎么安排,是收了你的举证后另找其他人来办,还是要你拟折子直接弹劾赫舍里家的人。后者不管怎么做,你反正都里外不是人,也就别在乎做到哪一步了,可前者就不同,若只是要你暗中举证,那你做到什么程度,皇上在心里就怎么看待你。这样一来,究竟是为了江山社稷把太子也算进去,还是为了手足情深保住你的太子哥哥,呵呵呵……难啊。” 胤祯听得这些话,不禁眉心紧蹙,不自觉地就朝后退去,原路返回到门外,定一定神,嚷嚷道:“八哥,你来看伯父,怎么不叫上我。” 八阿哥一紧张,但见弟弟刚刚从门口咋咋呼呼地进来,才心定方才的话应该没有叫他听见,迎上来接过茶盘,嗔怪道:“别嚷嚷,吵着伯父休养。” 胤祯若无其事地跑到伯父身边,笑着说:“伯父你怎么老躺着,赶紧起来,我们骑马狩猎去。” 裕亲王呵呵直笑,拍拍胤祯的胳膊说:“小十四都长这么大了?”目光幽幽一转,看看老八,再看看十四,记得他们刚才那一阵亲昵,意味深长地笑着,“你们兄弟和睦,皇上一定高兴,真好,真好……” 兄弟俩各怀心事,但都没表露出来,陪着伯父又说半天话,到底是久病之人耗不起太多精神,他们没多久就出了王府。 胤祯说他是从恭亲王府过来的,皇叔已经吃了药睡下,让兄长不必此刻过去。胤禩也是心不在焉,刚才与伯父的话没说完,他多想听一听这个比自己更了解父亲的长辈的建议,此番向父亲举证,到底要不要把太子算进去? 忽然听十四说他要回宫了,八阿哥才恍然想起深宫里的母亲,忙道:“明日皇阿玛回宫,一些事我要找内侍卫交代,和你一道回去。” 进了宫,少不得顺道入内宫请安,那一日八阿哥在延禧宫待了良久才离开,而十四阿哥在路过毓庆宫时,莫名其妙地停下了脚步。举目望着那座象征着大清未来的宫殿,他仿佛此刻才真正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份的转变,他不是小孩子了。 翌日,圣驾顺利抵京,前去接驾的人少不得忙碌,后宫中并没有特别的事,妃嫔们不需要列队相迎。从很早开始皇帝就说,他出门回来不要有那烦琐的礼仪,六宫照旧过日子就好,今日亦如是。 但永和宫里,岚琪却难得忐忑不安,等绿珠喜滋滋来通报说皇上到乾清宫了,她心想玄烨至少今天不会过来,可结果没多久就有圣旨传来,让永和宫上下预备接驾。 环春熟稔地吩咐底下的人各自准备,回过身见她家主子坐着发呆,迎上来笑道:“娘娘还是换上内务府新送来的春衫,叫皇上耳目一新多好。” 岚琪不耐烦地说:“他信中说回来就要问我拿贺礼,你不是说替我想主意,主意呢?贺礼呢?” 环春贼兮兮地笑着:“奴婢懂什么,还不是娘娘最懂皇上?” 岚琪轻轻咬唇,玄烨的心思的确是她再懂不过的了,其实自己随便找一件东西当作贺礼,皇帝也不见得不高兴,可那样自己的心意传达不了,玄烨吃准的就是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皇帝什么都不缺,给任何金银珠宝、字幅画轴都不稀罕,心头最重的,是江山天下、黎民苍生,可这事儿岚琪左右不了。唯一能给他的,就是这永和宫里小小一个家的温馨安逸,可如何才算温馨,如何才是安逸,从来也没个准数,要紧的,还是皇帝高兴不高兴。 她起身站到大衣镜前,身上是香色绣金纹的家常褂子,发髻低低坠在脑后,赋闲在永和宫里,连多一支簪子也不肯戴,整个人素净得很。 唯一可骄傲的,大概就是她十年如一日保持的身段,那是荣妃也已经无法再维持的曼妙身子。随着年纪渐渐上去,娘娘们的衣衫尺寸越来越大,要养得肌肤莹润就不能饿得面黄肌瘦,顾此失彼,再美丽的容颜也抵不过岁月匆匆,但这些还都在她的身上,是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年华已逝的骄傲。 环春捧来内务府新做的春衫,桃红柳绿各色鲜亮锦缎做成的新衣,那崭新的缎子面上像敷了一层油光,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刚送来时,岚琪头一眼看到就说:“我都几岁了还穿这颜色,针线房的人想什么呢?我不嘱咐,就这样送来了?”于是新衣服搁着,一直没上身。 此刻环春见主子看得眼神发呆入定似的,灿烂一笑,将衣服在明窗下铺开,转身去捧来金银首饰,站定了笑道:“圣驾转眼就来了,娘娘再犹豫,万岁爷就进门了,您若是决定不打扮,奴婢这就收起来。” 岚琪不由自主朝外头望了一眼,几步走上前,指着绿底百蝶穿花的袍子说:“就这件吧。” 环春大喜,吆喝玉葵几人进来伺候,一面看着外头的动静,一面给娘娘装扮。一袭绿衫,直将满园春色都穿戴在身,但针线房当真不敢对娘娘开玩笑,锦缎色彩虽鲜艳,纹缕花样都是极稳重端庄,袖口衣摆黑缎金线滚边,一下就把轻佻的春意全遮盖了。 “奴婢虽不该这样讲,可是娘娘您这样一打扮,比平日要年轻好几岁呢。”玉葵和环春依偎着看自家主子,岚琪也禁不住在镜前转了一圈,看到镜中春意盎然的自己,亦是十分满意。 “娘娘,唇上还差一抹胭脂。”环春扶着岚琪在镜台坐下,为她重新在腮边扑了蜜粉,转身要叫玉葵拿东西,竟惊见皇上已经在门前,玉葵在皇上身后冲她张牙舞爪的,她赶紧悄悄退下了。 偏偏岚琪因信任身边的人,压根儿没在乎她们进进出出的动静,正看着镜子里精美妆容下的自己,虽不见得画成了国色天香,可的确更精神鲜亮,她也看着喜欢。 此刻抿了抿唇,拿起胭脂轻点,星点嫣红在唇间散开,画龙点睛般,镜中的自己立时变得更加妩媚,可她的指尖还沾着胭脂逗留在唇边时,镜子里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他的眼底有春色,笑得那么开怀舒心。 岚琪像是被人窥见了最私密的事,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刚刚点红的双唇不自觉地摆出负气的模样。玄烨却慢步走上来,拉过她沾着胭脂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背上画出两条长长的痕迹,促狭地说:“旁人若问这是什么,朕便说是德妃娘娘亲的。” 岚琪气恼地要抽出手,却被人轻轻一拽拎起来整个儿抱入怀中,明朗白天,这样近互相对视,玄烨眼角的皱纹她都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就后悔自己刻意用脂粉掩盖岁月,这会儿他若亲吻自己,岂不是要啃一嘴的胭脂? 可玄烨没有让她尴尬,紧紧抱着她纤柔的腰肢,只将脸蹭在她顺滑的发鬓上,心满意足地笑着:“香喷喷的,朕一路过来就闻见香味了,心想今年园子里的花儿开得那么好?原来香味从你这里来!” 岚琪的身子完全没用力,被他大力而安稳地抱着。这两个月里她想过,皇帝南边走一遭,不知怀里又要抱什么新鲜小人儿。结果其他妃嫔比她更上心,多方打听下来,都说皇帝此行不闻野花香,水里蹚泥里走,尽操心黄淮流域老百姓的事儿,就是江南春光无限好,他也没多看一眼。此刻人家那么激动贪婪地抱着自己,可见是真真两个月没近女色了。 她正游神想着这些,玄烨突然问她:“朕这次,可没有做半点儿叫你伤心的事,做得可好?” “难道不是应该的?”岚琪嗔道,“这也值得皇上骄傲自满?” 玄烨皱眉头:“不然呢,朕若带着江南美人回来,你能高兴吗?” 岚琪笑:“皇上五十大寿,得几个美人相伴是好事,臣妾为什么要不高兴?”她顿一顿,果然见玄烨目光有变化,紧跟着又道,“可哪个敢领进紫禁城的门试试,永和宫不答应的事,谁敢点头?什么江南美人,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玄烨笑意深深,在她腰下捏了一把,唬得岚琪生怕被闯进来的宫人瞧见,可皇帝却说:“朕不让他们进来,哪个敢进来?” 她轻拍他的胸口:“大白天的,你也累了,歇一歇才好,明晚就摆宴贺寿,别辜负了大家的心意。” 玄烨当然不会大白天和她胡闹,可是不肯放开,笑着问:“说起摆宴,连小弘昀都给朕送贺礼了,我们德妃娘娘的贺礼呢?” 岚琪晃了晃脑袋,反问:“皇上要什么,臣妾有钱,天涯海角都给您置办回来。” 玄烨摇头:“全天下都是朕的,朕还稀罕你拿钱去换东西?” “那不就结了,赶紧歇下,臣妾去给你倒茶来喝。”岚琪敷衍着,想趁机溜走。可玄烨怎肯放过她,揽着腰纠缠:“朕的贺礼呢,咱们信中说好的,回来就给。” 岚琪知道她是躲不过了,把心一横道:“还打算去哪儿要,不就在你手里了?” 玄烨一脸茫然,故意问:“朕怎么不明白。” 话音才落,眼前娇柔妩媚的美人就踮起脚扑上来,在他的唇上重重一吻,而后顺势把自己推开,她往后躲了好几步,不耐烦地说:“这下明白了吗?” 玄烨轻舔唇边的香甜余味,眼前灵动的绿意春色,仿佛让他们都回到年轻时,也许五十大寿最好的贺礼,就是与相爱之人还能在一起。此时此刻他已然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看着岚琪得意扬扬地离去,心想就让她得意一阵子吧,待得月色皎洁时,倒要看看是哪个最得意。 永和宫的夜色多美,外人永远也看不到,夜幕降临时,紫禁城照旧静谧如常,皇帝在家不在家都是一个模样,对于盼不到的人来说,一辈子就那样了。 毓庆宫里,太子同样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太子妃与侧福晋侍妾们将他迎进门。可他却等不到美娇娘梳妆打扮笑脸相迎,文福晋几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被太子妃打发了,而妻子那张脸,都不记得多久没再露过笑颜。 夜深人静时,扫兴的太子忍不住抱怨:“我一路与皇阿玛十分融洽,这又是什么事,戳你脊梁骨了,能不能对我笑一笑,我就见不得好脸色吗?” 太子妃却扑上来拥住了丈夫,含泪道:“胤礽,我们再生一个孩子,生一个嫡皇孙可好?我不想你有任何被人可指摘动摇的地方,子嗣也是其一,胤礽,我们再生一个孩子。” 太子看到妻子解开了她自己的衣领,甚至伸手来解他的衣衫,吓得他把妻子推开,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了,这又是闹什么,我们不是有儿子吗?怎么又扯上嫡子庶子了,你还在为了侧福晋那几句话耿耿于怀,你能不能正常一些?” 太子妃却突然崩溃,身子坠下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哭道:“胤礽,我们还能撑多久,你知不知道这两个月,你被人查得彻彻底底,你知不知道那些事一旦送到皇阿玛面前,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 胤礽脸色骤变,这两个月他天天跟在皇帝身边,没有任何人给他传递信息。如今赫舍里一族苟延残喘,谁都想踩一脚,他们早就没有了通天的本领。 他紧张过京城的局势,每天都学着在随扈官员的脸上读一读风云变化,可父亲对他极好,父子俩同进同出,十分亲昵。在他看来,自己就是值得父亲骄傲、是让他愿意昭示天下的东宫储君。妻子这话,怎么和来去路上的光景处于两处极端,怎么了,他要完蛋了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胤礽焦虑万分。 翌日,因尚未恢复早朝,皇帝起得晚,用早膳时,门外传消息进来,说十三阿哥的侧福晋有喜了。早晨府里福晋与侧福晋一道和十三阿哥用早膳时,侧福晋突然不舒服,才发现快三个月的身孕,该是十三阿哥跟着南下前的好事儿。 玄烨很乐呵,得意扬扬地笑:“到底是朕的儿子。” 岚琪意味深长地看他,轻声道:“皇上,大早晨的您正经些可好。” 玄烨点头:“朕正经得很,难道你想歪了?” 气得岚琪不再理他,玄烨又不得不哄她。好些日子里整座皇城整个皇室都喜气洋洋的。 自然再如何喜庆,还是有不能避免的伤感,家宴时裕亲王、恭亲王的缺席,让皇帝五十寿诞的喜气里缺了些什么。对于皇帝来说,同龄兄弟生命要走到尽头,是唇亡齿寒的悲哀,只是他不轻易在人前表露,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儿子济济一堂,兄友弟恭朝气蓬勃,就更怀念自家兄弟一起挨过的动荡岁月。他们几人的感情,必然是比自己儿子们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厚更加有意义的。 玄烨眼底努力隐藏的伤感,到底没能逃过岚琪的眼睛,她又得到过太后的嘱咐,希望皇帝不要留下遗憾。这一晚伺候微醺的玄烨歇息时,岚琪便道:“明日天气好,皇上出宫走一趟,瞧瞧二位王爷去吧。恭亲王爱喝茶,您带了那么多好茶叶回来,不赏兄弟们一些?” 皇上慵懒地闭着眼睛,任凭岚琪摆布他脱衣穿衣,像个大孩子似的依赖着她,好半天才说:“他们真的不好了吗?” 岚琪郑重地说:“十四去瞧过了,不大好,皇上若有什么话想和兄弟们说的,别再拖着了,兄弟一场何必留下遗憾,下辈子还不定能不能相遇。” 良久,玄烨终于“嗯”了一声,答应了。 隔天恢复乾清门听政,散了早朝,皇上就要出门去探望两位兄弟,八阿哥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出门去,揣在怀里焐得热热的折子,始终没机会呈上去。这是他对父亲的寿诞贺礼,父亲出门前对他说想要这份东西做礼物,可八阿哥临了却胆怯了,他不晓得这一本折子递上去,带给他的将会是什么光景。那天没有等裕亲王说完话,他原本很想知道,父亲安排自己这份差事,到底图什么。 发呆的空儿,突然被人叫住,是毓庆宫的奴才,殷勤地说:“八贝勒,太子请您到毓庆宫喝茶,从江南带回来的上等好茶,等您去品尝。” 八阿哥心头一慌,但这里人多,他实在不能把情绪露在脸上,微微一笑答应了,而后看了看周遭没什么异样,便跟着那奴才往毓庆宫走。 这边厢,胤禛正在等人带年羹尧过来见他,抬眼瞧见八阿哥跟着人往毓庆宫的方向走,一时也没多想什么。正巧底下人领着年羹尧过来,他的兄长年希尧也一道在边上,胤禛与年希尧见过一两次还算认得,想象年羹尧应当与他兄长差不多,可年希尧是正经文人书生的模样,弟弟却生得高大威猛,天生长了一副悍将身姿,叫胤禛很意外。 “奴才年羹尧,给四贝勒请安。”孔武有力的男子伏地行礼,胤禛倒也受得,却是十四阿哥正好走过来,听得这个穿着官袍的男人自称奴才,边上人向他解释是什么人后,年轻的阿哥不经意地说:“汉臣少有肯自称奴才的,倒是个好奴才了。” 胤禛瞪了弟弟一眼,转而与年羹尧说:“你在翰林当差,若有不妥之处,来与我说。你兄长是个好官,差事当得好,你要看着你哥哥的样子,别叫人误会你是仗着父亲和祖荫才做的京官,别给你们年家丢脸。” 年羹尧连连称是,十四阿哥却已不耐烦,与胤禛道:“四哥,我有话对您说,我们边上走。他既然做了京官,什么时候都能给您请安,您先听我说。” 胤禛见弟弟这样急躁,虽然不满他在朝臣面前失了分寸,但还是听得弟弟的话,撂下年羹尧兄弟,便和十四阿哥往外走。等出了宫门在自家马车上,弟弟才说:“那日我去给伯父请安,八哥在里头,我听见几句话。” 一路车轮滚滚,胤禛听罢弟弟那些话,心里自然沉重,想想刚才八阿哥似乎往毓庆宫的方向走,不知道太子见了他会说什么,弟弟则焦躁地问:“八阿哥若参了太子,会怎么样,皇阿玛会震怒八哥没有兄弟情分吗?” 胤禛有些不明白,弟弟是对这件事糊涂才来问自己,还是担心八阿哥会有什么事。但他说八阿哥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被人听见,显然弟弟又是防着老八的,这一刻反而是他糊涂了,年轻冲动的弟弟,心里头到底装了多大的世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胤禛问。 “没有别人了。”十四阿哥认真地回答,又眼睛一亮,问哥哥,“要不我们去找额娘商量?” 胤禛连忙摇头:“找额娘做什么,别拿这种事烦她。” 弟弟却道:“可这天底下,还有比额娘更了解皇阿玛心中想什么的人吗?” 那一天,八阿哥一脸阴郁地从毓庆宫出来,出皇城时,却见九阿哥的车马等在外头。胤禟迎上来,开口就说:“我瞧见十四跟着四哥走了,八哥,不是我对他心有芥蒂,他们到底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胤禩直觉得这几天诸事不顺,说到底,他就差在父亲面前交个差,那件事一旦有了了结,他也就解脱了。此刻九阿哥说的话,只听了一半在意一半,他不能抹杀胤禟的好心,也不能细说他们之间对自己而言的区别,唯有敷衍:“我知道,我心里很明白。一直以来,是十四弟和我亲近,我并没打算依靠他什么,只有你和老十,是我能放心依靠的人。” 九阿哥忙道:“对我和老十,八哥尽管放心。”又不耐烦地问,“太子找八哥做什么,他又要麻烦你了吗?” 胤禩苦笑,伸手摸了摸怀里那本折子,定下心道:“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候着皇阿玛,等皇阿玛从王府回来,我有差事要交代,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再与你和老十细说。” 胤禟见兄长坚持,自己也不好再勉强,坐了马车匆匆回去,半道上却见四贝勒府的车子又往宫里走,两边停下要打招呼,对面帘子掀开,却是十四弟阳光灿烂的笑容,吆喝着:“九哥你回去了?过几天我带侧福晋来看侄子,给我沾沾喜气。” 九阿哥想,十四这该是回宫里阿哥所去,果然他是跟四阿哥一道走的,他也的确不介意别人知道或多想什么,大大方方地坐着哥哥家的马车就在路上跑,还真是十四皇子一贯的作风。 这一日,皇帝午后才从恭亲王府归来,没有在外面用膳,一进乾清宫就传膳伺候皇帝进餐。胤禩已经被宣召到跟前,他捧着碗筷伺候在一旁,梁总管提醒皇帝:“万岁爷,八阿哥等了很久,也没用膳呢。” 玄烨笑道:“你不能去长春宫吃一口饭,傻等着做什么?” 胤禩道:“请旨入内宫,娘娘们诸多不便,儿子也不饿,等一等无妨。” 玄烨指着桌边道:“坐下一起吃。” 胤禩愣住,他还从来没跟父亲单独用过膳,一时有些局促。梁总管已笑悠悠摆椅子,将他手里的碗筷接过去,他来接着给皇帝布菜。皇帝则点了面前的肚丝让梁总管拿给胤禩,说:“难得做得鲜嫩,你尝尝。” 可是胤禩吃到嘴里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味同嚼蜡,不过是敷衍应付着父亲,一餐饭算是吃得顺意。餐后皇帝在廊下喂鸟消食,胤禩跟在身后,揣着那本折子犹犹豫豫,反而是父亲先开口说:“这里没有外人,你讲吧。” 胤禩摸出那本折子,温热的手感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在空气里甩了甩想要冷一些,皇帝却又道:“折子朕回头再看,你先说说是怎么查的。” 可是皇帝话音才落,门口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吸引了父子俩的注意。梁总管恼怒地上前责问什么事,听过后忙到御前说:“万岁爷,贵妃娘娘宣了太医,您是否过去看一眼。” 玄烨皱眉:“怎么了?”佟贵妃极少麻烦皇帝,所以有什么事玄烨大多不让她失望,一面问着一面已进门去,换了件罩衣就又出来了,眼看胤禩等在门前,就吩咐,“留下折子,朕看过后再宣召你。” 八阿哥屈膝恭送父亲,圣驾匆匆往后宫走,乾清宫里陡然静下来,胤禩才恍然回过神,可胸前一口气还堵在那里,交代这件事怎么就这么难? 梁总管的亲信徒弟上来,殷勤地问八阿哥要折子。八阿哥看了看手里的折子,把心一横刚刚要塞入那太监手里,门前突然闪过身影,只听有人喊他:“胤禩。” 八阿哥被吓了一跳,就见四阿哥从门前进来,皱眉看着他手里的折子,竟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去,而后喝退了那太监,冲胤禩道:“我们出宫再说。” 胤禛风尘仆仆从宫外赶来,赶巧碰上了这一刻,若是没有储秀宫的事,这会儿八阿哥已经和皇帝说上了。离宫后飞驰的马车上,听八阿哥解释的当口,胤禛已经看过他写的折子,而八阿哥不晓得自己中了什么邪,四哥要看他就给看了,四哥问他什么,他也都回答了。 “你把太子牵扯进去了?”胤禛合上折子,看着弟弟。 “我是据实禀告,索额图手下的事,有几件不和太子牵扯?”八阿哥看似傲气地瞪着双眼,实则在掩饰心内的恐慌和不安。 胤禛却猛然将他的折子撕得稀碎,塞还给弟弟道:“你跟皇阿玛说,你什么都没查出来,让他责罚你好了。” 八阿哥眼看着自己的心血和决心成了碎片,整个儿就呆住了,兄长却在身边说:“这件事你怎么做都是错,太子千般错,也轮不到你来弹劾他。索额图犯下累累罪过时,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和你什么相干?我们兄弟还要继续在朝堂当差办事,难道你不怕将来那些朝臣对你忌惮三分,往后你还怎么做事?” 胤禛说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轻声道:“八弟,太子不容易,你即便不肯照我说的做,依旧要弹劾索额图,也不要牵扯太子,他是我们的兄长。” 八阿哥牙关紧咬,撕碎的纸片被死死攥在拳头里,兄弟间沉默了许久。飞驰的马车渐渐变慢,一下震荡后停了下来,外头奴才喊着:“贝勒爷,八贝勒府到了。” 胤禛轻声道:“下车吧。” 八阿哥终于点了点头,应道:“我会照四哥说的做。” 等四贝勒府的马车离去,胤禩站在家门前,才忽然回过神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没有储秀宫的事,现在皇阿玛已经听他说完,或是已回乾清宫看完折子。索额图累累罪证,还有太子的斑斑劣迹都会从他的字迹里呈现在父亲面前,但那些事,皇帝肯定比他更早就知道了,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一条一条,父亲会是什么感受,明日朝堂会有什么风云变化,而自己又要如何自处? 既然国舅府、裕亲王府都能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怕满朝文武没几个不晓得,一旦从他这本折子,或从他口中几句话开始掀起风波,世人该如何看待他,他往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八福晋从门里出来,见丈夫呆在门前不动,着急地迎上来问:“下人说四阿哥把你送回来的……”她话未完,就见丈夫一脸铁青,慌忙问,“胤禩,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胤禩身子一踉跄,牢牢地扶着妻子的手,却是长长舒了口气,将那堵在胸口的郁闷吐出来了。 这一边,四贝勒府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家门口,之前马车与九阿哥擦肩而过时,胤禛其实就坐在车里,但只有十四阿哥冲外头打了招呼。兄弟俩进宫后,胤禛去了毓庆宫,而十四阿哥则回阿哥所,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彼时胤禛并没决定要阻拦八阿哥,直到从毓庆宫出来,鬼使神差走到了乾清宫附近。 不知何去何从时,远远看到有人跑来乾清宫,不知是何处的人,但没多久父亲就匆匆离了乾清宫,背着他的方向往后宫去了。父亲并没有看到自己站在那里,而胤禛知道此刻八阿哥还在门里,心里一冲动就跟了上来,进门见八阿哥正要将手里的折子递给太监,他就出声喝止了。 一切都是巧合,莫说八阿哥这一刻才缓过神发生了什么,连胤禛都才刚刚清醒,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从见到年羹尧,从十四缠着自己开始说裕亲王府里听到的对话,再有……太子吃饭时,吃着吃着就突然发出的悲痛欲绝的哭泣和太子妃绝望的神情。看到兄长在自己面前哭成一团,他心里很乱,也许到这一刻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阻止胤禩,如果一切出于本能,那不论带来什么结果,他都会好好去面对。 玄烨到储秀宫看望贵妃,岚琪也从永和宫过来,半程中乾清宫的人来传话,皇帝独自站在门前听着。岚琪正安抚着佟贵妃,抬眼见玄烨转身,本想微笑,却莫名其妙地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猜想是皇帝刚刚听了什么不高兴,可她哪儿知道自己惹怒人家什么了。 离开储秀宫后,圣驾径直往永和宫走,她呆立在储秀宫门前,问梁公公:“皇上要去我那儿做什么?” 梁总管无奈地说:“奴才只知道,方才八阿哥原在乾清宫的,后来四阿哥跑去把八阿哥带走了,万岁爷听了不高兴,可为什么不高兴奴才也不清楚。” 胤禛把八阿哥带走了?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岚琪一头雾水,只有坐上软轿匆匆跟着皇帝回去。 玄烨不高兴,满身怒意,进门后瞧什么都不顺眼,吓得绿珠、玉葵几人都不敢上前伺候。岚琪索性叫她们都退下,自己绞了一把帕子来给他擦手,轻声道:“皇上怪臣妾,没照顾好贵妃?” “那事儿和你有关系吗?”很冲人的一句话,字字都是火气。 “臣妾若做错什么,还请皇上明示。”岚琪不知状况,就不敢像平时那样在这会儿跟他翻脸,退下几步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玄烨恼道:“你啊,生的好儿子。” 岚琪从前会顶嘴,反问皇帝:“难道不是你生的儿子?”但今天气势不对,又牵扯到八阿哥,她觉得眼下怎么也不适合开着玩笑把事情翻过去,只有冷静地承受着玄烨的怒意。而玄烨这脾气本就不是冲着岚琪来的,在屋子里晃悠一阵子后,渐渐平息了不少。 “我不是要你看着儿子,你到底做过什么了?”玄烨坐下后,指了指对面叫岚琪也坐下。岚琪则去给他端一碗茶来,不管怎样先劝着,“消消气,你说什么我都听着还不成,别上火。” 玄烨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撂下后没好气地说:“他倒是很本事,朕秘密叫老八做的事,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你告诉他的?” 岚琪却正经道:“皇上在储秀宫就瞪臣妾,进门只管发脾气什么也不说,臣妾能知道什么?皇上再想想,儿子跟去南巡,臣妾和他统共就两次书信往来,都是儿子请安问候,您若不信,臣妾拿信函给您看。” 她说着,作势起身要去翻书信,玄烨一把拽住说:“你这是给朕脸色看?” “臣妾是说正经的,皇上自己在气头上,看谁都气呼呼的,您现在心里犯嘀咕,还不得事事弄个明白才好?”岚琪半点儿没动气,重新坐回来,好生劝,“究竟多大的事儿,要气成这样?” “是大事,朕要办掉索额图了,可这下被你儿子一耽搁,又要另找个缘故起头才好。”玄烨无奈极了,苦笑着,“朕一直在想,这件事未必能顺利,可怎么都没想到,最后杀出的程咬金,会是你儿子。” 气势有所缓和,岚琪忍不住就道:“你儿子你儿子,皇上说得真顺口。” 玄烨总算是露出几分笑意:“是,是咱们的儿子。”之后絮絮说起那些事,虽然不知道离宫后兄弟俩说了什么,可八阿哥的折子最终没有留在乾清宫,且梁总管的徒弟说是被四阿哥抢下,他更强行把八阿哥带走,很显然这事儿不能照着自己的意思发展了。 皇帝说了半天,却见岚琪意兴阑珊,不免气恼:“你听着没有?” 岚琪却笑:“朝政的事儿,反正臣妾听也听不懂。” “你明知道,朕并不介意你说几句。” “可臣妾怕自己,会从说几句发展到说十几句,再往后……”岚琪顿一顿,正色对玄烨道,“臣妾有臣妾的分寸。” “也罢。”玄烨轻叹,一手握住了岚琪的手,轻轻揉在掌心,慢慢就心平气和了,自顾自继续说起索额图的事,说八阿哥若是不呈送他想要的答案,就要另找个人来起头,他甚至毫不顾忌地说,“老八在朝臣当中很吃得开,朕不想他这样继续膨胀发展下去,咱们儿子的性子不圆滑,骨子里耿直骄傲,他只会和好的人打交道,这怎么行?哪儿就能让他遇见的个个都是好人呢?” 岚琪轻轻“嗯”了声,未予置评,玄烨继续道:“本想这件事后,好让一些朝臣离胤禩远一些,眼下不知道胤禛为什么阻拦他,为了太子,还是为了胤禩?这孩子脑袋里,在想什么?” “大概,他们还有兄弟情吧。”岚琪反手将玄烨的手捧在掌心,为他轻轻揉捏手背上的穴位,温和地说,“也许孩子们没有皇上想象中成长得那么快,他们现在哪怕各自谋利,也不见得要成仇。皇上想得太深刻太严重,至少咱们的儿子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他们眼里看见的世界,怎么也不会是残酷至极的,他们心底也有柔软的地方。这不是什么坏事吧,皇上?” 玄烨颔首,但心底的愁绪难解,忧虑道:“几时才能明朗呢,难道真要等到那一天,他们再露出锋芒,好把朕吓得一愣一愣的?” 岚琪一直有疑问,轻声道:“皇上真的决定了?臣妾与太子几次打交道,他还算是个能干的孩子。” 玄烨摇头,不舍的情绪和冷酷的决心交织着,郑重地说:“他是皇后留给朕的儿子,朕怎么忍心毁了他?于私,朕可以包容孩子的一切,可咱们的家是整个江山,朕不能把江山交在他手上,不能把黎民苍生放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论起国事、社稷,还有什么父子情意,还有什么兄弟手足……朕的四十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是,臣妾明白了。”岚琪应道,“臣妾不会怂恿胤禛做什么,将来他若来找臣妾解惑,臣妾只要告诉他,什么也比不过江山重就足够了。” “你一直都不会告诉儿子朕的心愿?”玄烨从不怀疑岚琪,可他却觉得老天待自己太好,让他身边有这样可以信任的人,他甚至愿意去承受和面对岚琪背叛自己的痛苦,但似乎一辈子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要让他经历辛苦,才知道担子的沉重和不易,臣妾也想大清未来能有一个好帝王。”岚琪含笑道,“若是胤禛不才,也请皇上另选贤能的皇子。臣妾永远都做不到太皇太后那样伟大,但能永远都站在您的身后。这些年越发有了年纪,就越强烈地希望这辈子能完成这个夙愿,不能让任何诱惑任何悲伤甚至是仇恨蒙蔽双眼,我要看清你站在哪里,好永远跟在你身后。” 玄烨目色温润,感慨道:“哪怕你是哄我的,我听着也高兴。” 岚琪笑悠悠道:“谁叫你说的,只要我还讨你喜欢,就算爬不上太和殿,你也会背我上去。为了能和你再一道去看雪看夕阳,看世间美景,我可不得一直讨你喜欢?” 玄烨却道:“朕怕自己,比你先老去。” 岚琪心中一酸,眼圈儿微微红了说:“那就让我背你上去。” 这事儿到后来,在永和宫里化作云淡风轻。那日玄烨问岚琪,毓溪是不是也能像她一样陪着胤禛,岚琪笑说他们父子不同,喜爱的女人必然也不一样,毓溪为什么要和她一样呢?玄烨则笑话她自诩是皇帝喜爱的女人,说说笑笑,一切戾气都散了。 第3章 胤禛失爱子 隔天八阿哥再见皇帝,果然照胤禛嘱咐的,自责查索额图一事一无所获,求父皇责罚。玄烨当然要罚他,但这件事不是明着来的,也没什么事可明着惩罚,令他闭门反省,对外自然只是说八阿哥身体抱恙。 可真正病倒的,却是被吓破了胆的太子,那天他先后见了老八和老四,胤禩油盐不进地装傻敷衍让他很绝望,太子后来多多少少也听得那天在乾清宫的事,知道是四阿哥在关键时刻夺下了那本奏折。其实八阿哥到底有没有把太子算进去,太子并不确定,可索额图完蛋了他也好不了,因此即便躲过了这一次,他心里一面感激着胤禛,一面还是恐惧父亲下一步要做什么,沉浸在恐惧中不能自拔的人,很自然地就病倒了。 太子病倒,皇帝几次亲自前往毓庆宫探视,一如他幼年时关怀备至。在外人看来,皇帝一面毫不留情地打击着赫舍里一族,一面对太子的情意分毫不减。渐渐地,朝臣都觉得皇帝可能只是要铲除朝堂里的权贵旧势,对太子并没有动摇之心。 天气渐渐炎热,曾经轰动一时在朝野流窜的废太子的传言,也随着时间淡化了。 这一年,皇帝晋封良嫔为良妃,引得六宫妒火焚烧。宜妃每天要死要活地折腾九阿哥夫妻俩,九福晋疲于应付,已经快受不了了。九阿哥对着母亲自小就倔强不服她,如今长大些,比从前好,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偏偏五阿哥压着他,他到底有些惧怕兄长,只能每天进宫来探望母亲,连九福晋都拉着他的衣袖哭:“你就别和八阿哥往来了,我要被额娘折腾死了。” 这日宜妃又说头疼脑热,让儿子儿媳妇进宫看望她,她不愿翊坤宫落得清静凄凉,有儿子儿媳妇孝顺,也不至于被人笑话。九福晋已经撑不住了,今天死活都不肯再进宫,九阿哥两头不是人,冲妻子发火后,又风一般冲进宫里,要跟额娘说个清楚。 可他风风火火来时,八阿哥正领着侍卫巡视关防经过,见他浑身带着戾气,心想这是极好的机会,赶紧就跟着九阿哥一道往翊坤宫来。 胤禟心里敬重八哥,虽然良妃的事让他很尴尬,可他明白这不是八阿哥的错,怪只怪自己的额娘颠三倒四,他没法儿摆平母亲。听说八阿哥要向宜妃请安,胤禟连声拒绝:“她不会给八哥好脸色看的,何必去被抢白一顿,我额娘的脾气我知道。” 但是胤禩坚持要向宜妃请安,对他来说,这种示弱的事根本不算什么。而宜妃到底是长辈,可以对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发脾气,也不会在八阿哥面前不尊重,又见八阿哥言辞恳切态度谦卑,虚荣心多少得到些满足。 但终究不愿自己的儿子跟在别的皇子屁股后头转悠,面上和气,孩子们一走,还是对桃红抱怨:“怎么我生的儿子,就不能硬气些,他怎么就不能让八阿哥围着他转?” 桃红默默不语,总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子。 胤禟和胤禩从翊坤宫离开时,遇到大阿哥要来长春宫,九阿哥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胤禩让他一道上前行礼。 大阿哥十足长兄的派头,问胤禩:“今日不是你在巡查关防,怎么到内宫来了?” 胤禩稍作解释,便听大阿哥吩咐:“等我见过额娘后,找你有话说,既然你在这附近,就别走远了,一会儿等我离了长春宫就找你。” 兄弟俩目送兄长离开,见大阿哥走远,胤禟怒道:“他摆什么架子,我们是他的兄弟,又不是奴才,凭什么对八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胤禩心中当然恨,可面上依旧不以为意,反而劝弟弟:“忍字头上一把刀,你不记得我给你讲皇阿玛当年的经历吗?皇帝都会身不由己,何况我们?” 胤禟眉头紧蹙,竟毫不避忌地说:“将来八哥做了皇帝,胆敢有人不服,我立刻结果了他,就是老大,也绝不放过!” 胤禩听得脸色骤变,慌张地将周遭看了看,低声呵斥弟弟:“你要死吗,说这种话会害死所有人。” 不能留下冲动的九阿哥,胤禩立刻让人请他离宫,自己照旧带着人四处巡查。有人为他看着长春宫的动静,等大阿哥一出来,他就赶到了兄长跟前。 大阿哥与他一路往外走,说道:“五月里,太子三十寿辰,你看怎么办?” 胤禩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大阿哥道:“去年那么一动荡,太子没病也吓出病了,现在看到皇阿玛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看得我肠子痒痒,哪儿有男人的气魄?” 胤禩不言语,大阿哥哼笑:“可他还是太子呀,我们要敬重他。” “大哥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胤禩觉得古怪。 大阿哥一脸鄙夷的笑容,道:“你回头启奏皇阿玛,说要给太子办寿辰庆典。哪怕碍着赫舍里皇后的忌日,错开不就得了?太子三十寿辰,怎么好随随便便过,我们要告诉全天下人,这个太子,他当三十年了。” “三十年?”突然讲清楚这个数字,胤禩也觉得不可思议。 “好好戳戳他的痛处,让他知道自己憋屈了三十年。”大阿哥拍拍胤禩的肩膀,哼笑道,“难道你觉得当三十年太子很光荣?不过也是,这说明咱们皇阿玛长命百岁,可是这三十年对太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胤禩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大阿哥冷笑:“他最近躲在毓庆宫里,安安生生地,想把日子混过去吗?不成不成,太平盛世,要让太子一道与兄弟们享受。” 胤禩沉下心来,应道:“大哥放心,今晚回去就拟折子,明日奏请皇阿玛,为太子庆贺三十寿辰。” 大阿哥略满意,可突然抓起胤禩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团纸,轻声道:“这上头,是德妃和老四的生辰八字。你自己挑个日子,找机会塞进永和宫去。要想法儿留下证据嫁祸给太子,宫里的关防如今是你在管,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胤禩手心顿时出汗,将一团纸捏得发黏,心里咚咚直跳。大阿哥真是比他想象中还急躁,额娘说让他对大阿哥有个底线,现在算不算踩着了? 魇镇之术,若是有用,早就天下大乱了。大阿哥再蠢也不该信其有,或者是他已经杀红了眼,又或者是大阿哥另有打算。如今设下这个圈套,不知是引自己去钻,还是在等着别人。可纸团已经捏在手,八阿哥推诿不掉了。 “胤禩。”大阿哥轻咳一声,对弟弟道,“比起永和宫,毓庆宫可好对付多了。说到底,挡在我们前路上的人,还是太子,他在一天,我们就一天得不到那个位置,做得再好也白费功夫。上一次你就放过了他,这一次可不能再心慈手软,兄弟归兄弟,大清的江山,能交给那种人吗?” 胤禩跟着大阿哥一步步走,想到那一次四阿哥冲进乾清宫把他带走的光景,为了那件事大阿哥一直找他麻烦,他和四阿哥的关系也变得尴尬。不可否认那是一次机会,也许真的会让太子再也无法翻身,可他自己指不定也会搭上去,若是自己也赔进去,又哪儿来额娘如今的风光,哪儿来他终于可以不再在兄弟们面前矮人一截的骄傲? “胤禩,别忘了明日去园子时禀告皇阿玛。给太子贺寿,是咱们兄弟的心意,你来禀告,皇阿玛自然觉得你最好。”大阿哥呵呵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扬长而去,留下胤禩一个人呆在原地。 有侍卫迎上来,问八贝勒是不是继续与他们一道巡查关防,胤禩将手中的纸团紧紧攥在掌心,若无其事地答应着:“再查一遍。” 铠甲晃动的声响,回荡在宫闱长街之上,每走一步路八阿哥都在思考下一步路要如何前行。良妃说他和大阿哥是一条船上的人,要翻船就一起翻,额娘的话没错,可正因为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当有人先落水后,他也许不会再伸手掀翻原先的船,不会亲手毁了自己最后的救命机会。 他和大阿哥彼此咬着,但若有一人先因事获罪,获罪的那一个为了求生,就不该为了拉别人下水而再给自己增加罪名。如此看来,大阿哥这次逼着自己对永和宫下魇镇,目的未必真的是太子或永和宫,也许他已经不信任自己,想借皇阿玛或别人的手除掉自己这个隐患。 大阿哥必然有办法让自己远离这件事,到时候若被抓,自己咬上大阿哥未必有人信,可若检举出大阿哥其他的罪过,也就是给自己增加罪名。果然,真到了那一刻,胤禩不会选择拉大阿哥垫背,他只会把自己拖进罪恶深渊的更深处。 额娘说得不错,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大阿哥未必想得到这么细致的事,可惠妃一定能想到。这一次额娘被册封为妃,惠妃必然是受到刺激,再也不愿相信旁人了。 那一日离宫后,胤禩回到家中一直呆坐在书房里。那团写了德妃和四阿哥生辰八字的纸被抚平后摊在桌上,皱皱巴巴的折痕,将生辰八字都变得异常扭曲,烛光摇曳,晃晃悠悠中,还真带了几分邪魅。 八阿哥暗暗希望,魇镇若有用,此刻就把八字的折损应验到德妃和四阿哥的身上去。为什么额娘千辛万苦得来的,德妃一早就拥有,为什么自己再如何努力,也抵不过所谓的“得宠”二字。看看他的十四弟,什么都不用做,就是被父亲放在眼睛里的爱子。爱子和儿子,还是有区别的。 烛光中,倩影缓缓而至,八福晋脚步轻盈几乎听不见动静,忽然就出现在了胤禩身旁,叫正想着鬼神之术的他吓了一跳,妻子却是笑:“想什么这样出神,我进门时可是喊了你一声的。” 说话间,目光落在桌上平铺的那张皱皱巴巴的纸上,几个字念下来,看得她心头一慌,问:“德妃娘娘的生辰八字?” 胤禩奇怪:“你知道?” 八福晋略显尴尬,但毕竟是丈夫问她,不必太慌张,稍稍犹豫后就道:“我认识一个求道之人,懂些仙法妖术,胤禩,我、我是为了你好。” “你做什么了?”胤禩一头雾水,但想想自己大多时间不在家中,家里的一切也都交付给妻子打理,一向不怎么过问家事,也的确对妻子不够关心,连她平日里闲着的时候做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他单纯地以为,不过是命妇妯娌之间往来而已。 八福晋很小声地说:“我请道士摆了阵,希、希望德妃娘娘阳寿能早些耗尽,所以……德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我记得住。” 胤禩忧心忡忡:“你怎么能轻易找人做这种事,万一被人发现,做这种事是要送命的。一个小道士的胡言乱语,何以值得你信任?” 八福晋慌张地解释:“可他为什么要抖搂出去呢,自己不也要赔上性命吗?胤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胤禩一愣,这不正是他刚刚在想的问题? 八福晋眼中闪烁着光芒,似乎终于可以说出压抑在心里的话似的,抓着丈夫的胳膊道:“胤禩,张道士说他曾远远见过诸位皇子,说诸位皇子中,只有你身上有帝王之气,胤禩你明白吗?你才是众阿哥中该继承皇阿玛大业的人,胤禩,你才是未来的皇帝。” 胤禩听得心潮澎湃,浑身热血涌动,他多希望这话是出自皇阿玛之口,他多希望皇阿玛也能好好正视一下,他身上有比任何兄弟都优秀的才干。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反手重重地搭在妻子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告诫她:“不能有侥幸之心,我们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走下去,这条路,我们要笑着走下去。” 八福晋连连点头,又晃了晃脑袋说:“我不再做那种事,你不怪我就好,胤禩,我是为了你。” 胤禩点头,便将这生辰八字的来历告诉了妻子,八福晋听得咬牙切齿,恨道:“大阿哥那么蠢,若是要用这法子来算计我们,必然是惠妃的主意了。” “你也觉得是算计我们?”胤禩有些意外,但欣喜于妻子的敏锐。 “必然是算计我们了,额娘册封为妃,惠妃娘娘的优势就没了,明珠府什么光景大家都知道,他们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吗?”八福晋寒森森的目光如利刃般尖锐,恨恨道,“不如将计就计,让大阿哥和惠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胤禩,额娘不是说我们要有底线,不能让他们一而再地威胁我们吗?” 胤禩没想到妻子如此果断霸气,心中暗暗佩服,他坐在这里想了一晚上,都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反咬一口把大阿哥卷进去,并将自己置身事外。毕竟大阿哥太愚蠢,他真的急了,未必不咬着自己抖搂从前的事,大阿哥不一定能明白,咬着别人是在给自己增加罪过的道理,所以胤禩举棋不定。 他想得太多,就畏首畏尾,妻子目的简单,比他有魄力。 “我们好好合计,就趁这一次,把大阿哥撂倒吧,他们母子实在太得寸进尺。”八福晋磨刀霍霍,一脸戾气道,“额娘如今在皇阿玛面前那样吃得开,指不定是皇阿玛突然发现冷落多年的人才是他真正所爱,额娘前途无量。胤禩,我们可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养母算什么,惠妃真的抚养过你吗?养活你的粮食又不是她去挣来的,喂你吃饭的,也是在七阿哥府里的宝云啊,什么养母不养母的,她如今要将你置于死地,你还顾念什么养育之情?” 胤禩缺乏的,就是妻子杀伐决断的果敢,妻子这番话,更坚定了他的信念。他还在犹豫什么?现在人家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难道他要凑上去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吗? 翌日,八阿哥照大阿哥的吩咐,在畅春园与诸皇子、大臣一道议政后,向父亲请旨,说五月是太子三十寿诞,想为太子举办庆典,彰显储君之尊。 而今太后千秋、皇帝万寿都陆续举办过,轮到太子办三十岁生日虽然也不为过。但玄烨自己身为帝王,三十、四十之龄都是在忙忙碌碌的朝政中度过的,太子不过是个储君,像样的政绩没见几桩,却要办寿宴彰显他的尊贵,简直是滑稽。 可八阿哥人缘极好,在场的大臣大多愿意支持他的意见,八阿哥说要彰显太子之尊,他们纷纷响应。玄烨冷眼看着,倒想给儿子这个面子,就答应了。 可怜太子,他并不傻,明知道这样是对父亲的不敬,可他再三推辞也没用,这寿宴是办定了。 清溪书屋的朝政散了后,胤禛与众人分开,看着胤祯乐呵呵跟着八阿哥走开,若有所思地待了会儿,十三弟跑来催他:“额娘等着呢,四哥不是要见额娘吗?” 胤禛这才回过神,与十三阿哥一道往瑞景轩去,他近来心里憋了很多话,很想找母亲说一说。 天气渐暖,胤禛和弟弟往园子深处走,各处已见树木抽芽,一片清新嫩绿悬在枝头,假以时日日晒雨淋,便又是葱葱郁郁的繁茂景象,不得不叫人感慨时光飞逝。胤禛还记得第一次带着十三弟来时,他还是个小不点,如今人高马大,那些树木在他身边,反而显得小了。 走在路上,十三阿哥问道:“四哥,你说今天提起来要给太子过三十寿辰,太子为什么苦着脸很不情愿?” 原本这些事,胤禛不大愿对弟弟提起,在他眼里弟弟还是小孩子,不想让他看到太多人心叵测的事。但毓溪说弟弟连女儿都生养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最近才渐渐愿对他说这些事,而他也想对胤祯说。但那匹小野马,依旧我行我素,根本不会在他身边被驯服变得乖顺。 十三阿哥自问自答说:“皇阿玛每年生辰都很低调,万寿节我们就去磕头领个赏赐,太子一定也知道这个道理,才不愿办寿宴。这种事既然人人都明白,八阿哥为什么非要挑起来,他不是一向最最谨慎,难道不怕皇阿玛因此怨他?” 胤禛颔首:“未必是他的主意,他绝不会做这种招人恨的事,如果是别人左右他,那就只有大阿哥。看样子他们必然另有打算,眼下我们猜不到,就只能静观其变,你往后在兄弟之中说话,要再三谨慎,你们都不是孩子了。” 十三阿哥听得最后一句,笑道:“四哥,你终于信我长大了?” 胤禛道:“我的小侄女那么可爱,我弟弟多能耐了,我还能把你当孩子吗?” 十三阿哥嘿嘿一笑,有些腼腆,他和十四阿哥的那些事还是哥哥教的,不过他们比哥哥厉害多了,娶妻纳妾不久就开花结果了。等孩子们长大些,能跑能跳了,围着额娘转,也能宽解她因孩子们都长大成人的失落。 不久后,毓庆宫里就得到佟贵妃的旨意,太子寿宴所有的事,都由太子妃一人主持,花的钱内务府供着不必她犯愁。但细琐的事若是要找人搭把手,从妯娌里头挑人,或是她们毓庆宫里侧福晋等人相帮,一切的一切都由太子妃说了算,算是太子妃至今接手过最大的事了。 事情是来得及做的,太子妃慧心善悟这么多年冷眼旁观宫里娘娘们做事,也学得一身本事,主持一场宴席并不难,难就难在,为什么要给太子贺寿,这不是明摆着让太子难堪,还嫌皇帝不够对太子不满意吗? 胤礽亦是迷茫极了,索额图已自戕,表舅格尔芬、阿尔吉善也都死了,赫舍里一家几乎全散了,如今连一个给他出主意依靠的人都没有,突然面对这样的事,太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付。 至于原来在人前表现出的能干,甚至连德妃都对皇上说太子并不庸碌,那也多半是在外戚的扶持、兄弟的相帮下一点点做起来的事,太子活了三十年,竟没有真正独自面对过什么。还记得他昔日对索额图吐苦水,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代替皇帝去各处坟头烧香拜佛。可他求了无数神明先祖,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保佑他? 太子在妻子的怂恿下,几次向父亲表示他不想办寿宴。玄烨倒是很和气,说已经决定的事,突然改了,旁人该疑心他们父子的关系,更再三对儿子说,索额图是索额图,他们还是父子,他还是大清的储君。 可如今,父亲这种话,不会再激起太子心中的豪迈之情,只会让他更加惶恐不安。父亲的只言片语,仿佛成了他依赖的疗伤药,不隔几天听一听,就怀疑和担心父亲是不是嫌恶自己,是不是要抛弃自己。可皇帝不会没事儿老对太子说这种话,一段日子不提起,太子就惶惶不可终日。 至于寿宴,事到如今,太子妃只有硬着头皮上,她也想漂漂亮亮做成一件事,让别人知道毓庆宫的尊贵。但放眼妯娌间,竟无一人值得信任交好,最终还是自家侧福晋、文福晋等搭把手,渐渐把寿宴的筹备做起来了。 转眼寒冷退散,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三月末,四贝勒府的侧福晋李氏又生下小阿哥,但几次生养后身体不如从前,这一胎较辛苦,孩子个头养得也大,让她差点儿难产。幸而佛祖保佑捡回一条命,但产后出血太多很虚弱,且要一段日子调养。 因在畅春园住着,比不得宫内门禁森严,玄烨悄悄带着岚琪来儿子府里看小孙子。皇帝给小孙子起名弘时,岚琪问过毓溪的意思,毓溪说她有弘晖就满足了,弘时就让李氏自己带吧,而且弘昀一直病恹恹的不大好,瞧着很悬,不想李氏再为了抚养孩子的事伤心,但求家宅安宁。 提起弘昀病恹恹的,总要记起那次孩子落水的事,虽然落水后并没有着凉发烧,但就像撞了什么似的,孩子从此就一直不大好。若是太子妃把孩子推下水,岚琪心里是怨恨的,但不能凭念佟一句话就咬定人家,这个亏,她们只能吃定了。 四月末,圣驾准备回紫禁城,如今德妃的地位不可动摇,良妃依旧是皇帝“新宠”。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两个加起来近百岁的女人,仍旧一如往常相处和睦,没有为了争风吃醋的事起半点儿争执,但想想也是,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可争可吵。但也是这把年纪了,皇帝到底喜欢她们什么? 圣驾回宫前一日,惠妃在景阳宫和荣妃说话,她们刚刚派人打点了乾清宫,备着皇帝回来住进去。惠妃在乾清宫逛了一圈,荣妃正和定贵人摸牌,定贵人见惠妃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一副牌结束后,识趣地就退下了。 惠妃瞧着定贵人离去的身影,感慨道:“刚来那会儿还是水灵灵的小姑娘,一眨眼也是有年纪的人了。” 荣妃理着手里的牌,笑道:“我头上的白发快藏不住了,想染一染,怕麻烦又怕叫人笑话,只好戴许许多多的珠花簪子遮挡,结果越发不正经,弄得像唱戏似的。后来想想,反正万岁爷也不正眼看我,遮了又如何。” 惠妃摸了摸自己的发鬓,也怕露出白发来,而后坐到对面,顺手拿牌把玩,笑道:“皇上好歹总来你这儿坐坐呢。”又道,“方才去乾清宫转一圈,那儿几乎没什么改变,万岁爷好些东西都用得旧了,他还在用,还是从前的性子。” 荣妃便道:“皇上一向念旧,你明白的。” 惠妃心里一咯噔,她是明白的,可是儿子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停不下来了。太子的落魄,赫舍里一族的覆灭,每每想起都戳着她的神经,她的儿子只能成,不能败啊。 她试探着问:“三阿哥近来可好?那孩子聪明能干,可老帮着皇上修书算怎么回事,你也让他多到朝堂里走动走动。” 荣妃道:“他们太平,我就念佛了,什么能干不能干的,皇上安排的就是最好的。”她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惠妃一眼,笑道,“我家孩子命薄,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光这个儿媳妇就够我受的了,如今她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可千万别再翘到天上去。” 惠妃尴尬地一笑,没再说下去。 隔天圣驾回宫,德妃亲自到景阳宫坐了坐,荣妃想起昨日说的白发,偷偷看岚琪,却是满头乌黑不见一丝银发,禁不住道:“你的头发,还那么好!” 岚琪笑道:“前阵子长过白发,去了园子里后反而少了,大概是散了心的缘故。”说着走到荣妃的镜子前看看自己,直率地说,“早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梳头,怕把黑头发揪下来,又怕露出白头发。” 荣妃慨叹:“总也好过我们。” 岚琪哄她道:“皇上白发不少了,姐姐能和皇上白头到老,是福气。” 说话间,太子妃跟着德妃的步子就来了,端阳节上就要办太子的寿宴,如今已是万事齐备,但她十分谨慎,唯恐哪里有疏漏。今日终于等到德妃回宫,正巧也在景阳宫,好当着荣妃的面再一道商议。 荣妃和岚琪听着太子妃陈述所有的事,滴水不漏处处细致,两人时不时互相看一眼。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太子妃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可老天却不给她机会。 太子妃说罢,有些口渴,端茶喝时,偷偷看了眼两位娘娘,放下茶碗后,恭敬地问:“儿臣心里不安,怕做得不好。” 荣妃道:“是家宴,没那么多讲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是家宴,皇亲国戚不少,还有从各地赶来给太子贺寿的,这几日毓庆宫里收到的东西都快摆不下了。”太子妃轻轻一叹,“实在是太铺张。” 荣妃道:“太子是一国储君,铺张一些不算事儿,放心去办吧,皇上一定会夸赞你。” 说来说去,不过是这几句话,太子妃自知再继续也无趣,两位娘娘点头后,便离开了景阳宫。 她往毓庆宫走,不知身后八福晋从长春宫过来,刚刚好往同一方向走在她身后。今日良妃回宫,八福晋自然要来向婆婆请安。 因今日圣驾回宫,前头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八福晋在长春宫给惠妃请安后,就从后面的路绕过来去延禧宫,身边只带了贴身的府中侍女。此刻见太子妃在前头,十数人簇拥着前行,侍女便问她:“福晋,咱们要不要跟过去向太子妃请安?” “跟上去气喘吁吁的,显得我们多要巴结她似的,罢了。”八福晋拒绝后,稍稍再放慢些脚步,等太子妃走远了,她才转去延禧宫。到良妃跟前,请安问候,帮着收拾些东西,婆媳间没说太多的话。至于魇镇一事,胤禩已经有了安排,夫妻间说好暂时不对额娘透露,八福晋便只字未提。如此逗留了小半个时辰,也就离去了。 主仆二人出来时,沿着方才太子妃走的路往宫外去,阳光下有晶莹之物在地上闪烁。八福晋稍稍留意,身边的人便很机灵地跑过去,从地上捡起来一只玛瑙耳坠,吹掉了灰尘送到主子手里。八福晋看了看,总觉得似曾相识。 一路往宫外走,手里捏着这只耳坠,想到刚才走过这里的太子妃,一个激灵记起来,正月里太后赏赐首饰给孙儿媳们,众人让太子妃先挑选,她就选中了这对耳坠。当时太后夸太子妃眼光好,拿着耳坠给众妯娌看过一眼,八福晋就记得这玛瑙周围一圈极小的万字符很别致。 “还不还给她,都挺尴尬的,我先收着好了。”八福晋将耳坠收入贴身佩戴的荷包里,纵然经过毓庆宫,也没提起要去送给太子妃。主仆俩离宫而去,等太子妃回过神发现耳坠不见了,因是太后赏赐的东西,不敢嚷嚷出去让别人知道,让亲信的宫女沿途找了找没见着,便打算往后不再佩戴,心想不提起来就是了。 转眼入了五月,人们的衣衫越来越轻薄,恰逢太子三十寿诞,内务府赶着时间给各宫送来新衣裳,众人打扮鲜亮,热热闹闹等着为太子贺寿。因毓庆宫挪不开地方,寿宴摆在宁寿宫里,露天搭了戏台,宴席也摆在室外,天公作美是个大晴天,一片欣欣向荣,众人都赞叹太子是有福之人。 寿宴的流程与往日无异,正逢端阳节,正席摆在了中午。午宴之后,太子请皇帝和太后带众人去赏龙舟。皇帝欣然而往,众人拥簇着太后与皇帝移驾,阿哥福晋们都跟在自家额娘身后,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围着转,乌泱泱上百人从宁寿宫往外去,很是热闹隆重。 毓溪跟在岚琪身旁,因侧福晋还在坐月子不能进宫,弘昀今日跟在毓溪身边,小家伙身体好些了,但精神不佳,亲额娘不在就很黏毓溪。弘晖长大了,更喜欢与活泼的堂兄弟们玩耍,原本岚琪和毓溪都有规矩不让他四处乱跑,今日毓溪顾着弘昀,那孩子就趁机撺掇了阿玛,说他不想跟在母亲身边,胤禛便说儿子长大了,的确不该总跟着额娘祖母,且今日皇室成员都在,就让他与堂兄弟们一道去玩。 岚琪知道毓溪不放心,多派了几个人跟着,而起先孙儿们都跟在皇帝身边,岚琪看到玄烨牵着弘晖的手,便安心地和毓溪领着弘昀玩耍。女眷们说说笑笑,河上赛龙舟异常激烈,一时都把身边的事忘记了。 皇帝这边,不断地有人来与他说话,太子、大臣一波一波地来,孙儿们几时从他身边跑开的他也没察觉,根本不知道此刻小皇孙们已经结伴跑去别处玩耍。紫禁城里,是绝佳的捉迷藏的地方,对他们来说,规规矩矩的生活下,没有比放开了奔跑更开心的事。 小孩子一路猛跑,乳母嬷嬷们哪儿跟得上,纵然小太监脚程快,那么多小阿哥乱窜,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他们又再三勒令奴才们不许跟着,要躲起来不让人找到,他们在宫道上东窜西钻,岔道口一个晃神,就不知道小家伙跑去哪儿了。 弘晖这边气喘吁吁往西六宫来,看到长春宫的门开着,门前一个人都没有,他一头钻进去,径直往惠妃的屋子闯。却看到床榻上趴着一个宫女,正在翻被褥像是找东西,他随口就问:“你在干什么?” 那宫女猛然一慌,转过身来看,弘晖也一愣,眼前的并不是宫女,而是穿着宫女衣裳的八婶婶,弘晖笑问:“婶婶,你在做什么?” 八福晋慌得脸色煞白,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外头突然有人追进来的动静,弘晖根本没多想,转身要走,还笑着抱怨:“他们怎么又找来了,跑得我累死了。” 眼看着小孩子毫无顾忌地就往外走,八福晋顿时热血冲脑,猛地冲过来。她想拉住弘晖不让他出去,胳膊肘勾在弘晖的脖子上把他往后拽,又怕孩子叫出声,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带着弘晖一道躲到了床榻的后头,用身体死死地压住孩子不让他乱挣扎。外头的人果然进来了,八福晋听见长春宫的人在说:“你们瞧仔细了,没有人呀,上别处找去吧,娘娘的殿阁岂容你们随便搜?” 脚步声渐渐离去,又听得长春宫的宫女在说:“真是的,就算是娘娘让我们去看热闹,怎么门都不关你们就走,幸好赶回来了,不然让那些人随便搜娘娘的屋子吗?” 只听得外头关门的动静,好一阵终于安静下来,惊魂未定的八福晋这才松口气,不自觉地松了手。猛然想起孩子又要嚷嚷,再赶紧捂住他,可低头看到弘晖的一瞬,她的眼珠子都要落出来了。 刚刚慌乱之中,自己用手肘紧紧勾着孩子的脖子,另一只手又捂着他的口鼻,她害怕被人发现,下了死手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于是在等待外头动静消失的工夫里,孩子……就被她闷死了。 “弘、弘晖……”八福晋浑身战栗,拍打着孩子的脸颊,一声声喊他,“弘晖你醒醒,弘晖?弘晖?” 她颤抖着去触摸孩子的鼻息,真的没有气了,这一刻,她的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可是害怕弘晖会缓过气苏醒过来,两眼猩红的她,再次伸手死死地掐住了孩子的脖子,好一阵之后,确定这孩子真的不会再醒来,八福晋才仓皇爬出来。想着要离开时,又一个激灵下,掏出贴身佩戴的荷包,颤抖着手摸出那一只玛瑙耳坠扔在床榻的脚踏下,然后整理了一下床边的帷幔,偷偷跑到门前去张望,果然长春宫里什么人都没有。 前头赛龙舟热热闹闹地结束后,太子的寿宴也算结束了,众人各自散去,做娘的都在寻找自己的孩子,小哥们满头大汗地被提溜回来,在责备嗔怪声中,各自到妃嫔的殿阁里去休息。 永和宫的人却来来回回,始终没找到弘晖的踪迹,毓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岚琪也觉得不安,众人先回到永和宫,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寻找。惊动了玄烨,得知弘晖不见了,索性让大内侍卫各处搜查,可是折腾了半天,也没发现小阿哥的踪影。 跟着弘晖的人已经吓得半死,腿软地瘫在院子里动弹不得,若是小阿哥出了什么事,他们就死定了。 岚琪定神坐在榻上,期盼着弘晖下一刻就跑着扑进她的怀里。毓溪在边上面如菜色,若非环春搀扶着,已经坐不住了。 胤禛来回两趟,询问外头跪了一地的奴才,可是始终不知道儿子跑去哪儿了。这一刻他还没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满腔愤怒地想着,捉到弘晖回来,要好好结结实实地揍一顿让他长记性。 这一边,惠妃和大阿哥、大福晋回到长春宫后,一直在正殿说话,听说外头乱哄哄地在找弘晖,底下宫女说永和宫的人往这里来找过。惠妃这才知道,她宫里的人都跑去看龙舟了,底下的人说是她派人送来的话,可惠妃根本没这样吩咐过。 她心里有些乱,就让大阿哥也帮着去找孩子,大福晋搀扶着她,带着弘昱到寝殿来休息。只听弘昱说:“我们在捉迷藏,弘晖一定是躲在什么角落里了。” 大福晋搀扶额娘坐下时,脚底下踩到什么东西,她弯腰去捡,突然看到床边帷幔下伸出一只脚,大福晋惊叫着瘫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额……额娘……里头有人。” 惠妃见儿媳妇吓成这样,赶紧起身一把掀开帷幔,但见角落里歪着一个孩子,弘昱在边上喊:“弘晖,你怎么躲在这里?” 可惠妃意识到不对,地上的孩子好像已经没气了。她一把拽过自己的孙子,捂住他的眼睛,声音颤抖地喊人来。宫女们闻声进来见到这情景,都失声尖叫,几个太监要去把孩子抱出来,惠妃厉声道:“别动,让皇上来看,让四阿哥来看……” 她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的孙子,这是怎么回事,弘晖怎么死在她的屋子里了,是谁把长春宫的人都支开了,到底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额、额娘……”大福晋脸色惨白,颤抖着爬到惠妃膝边,把手里的耳坠拿给她,“我捡到这个,我、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惠妃却从没见过这只耳坠,但她确定不是自己的东西,耳坠做工精致绝非一般宫女能佩戴的,可听儿媳妇说在哪儿见过,便冷声问:“记得起来吗?” 大福晋晃着脑袋,几乎要哭起来:“儿臣,记不起来,就是觉得眼熟。” 很快,弘晖尸体被发现的消息传了出去,震惊六宫。那会儿胤禛正好找到很远的角楼去了,听到之后疯了似的冲到长春宫时,玄烨已经坐在正殿里,一屋子的人插蜡烛似的排开,大阿哥面色深沉地上来对他说:“孩子在里头,皇阿玛说,让你自己带走。” 胤禛看着他,再看向父亲,父亲脸上满是杀气,与他对视一眼后,吩咐身边的侍卫:“翻遍整座紫禁城,给我把凶手找出来。” 大阿哥拉着胤禛往里走,孩子正悄无声息地躺在炕上,大阿哥道:“太医刚刚看过,说孩子是气绝身亡,他脖子上有勒痕,大概是被勒死的。具体的死因恐怕还要再查一查,可是如果验尸,孩子就不能保存全尸。胤禛,皇阿玛说,让你自己决定。” 胤禛石雕一般杵在那里,他的长子此刻正毫无声息地躺在面前,半个时辰前他还恼怒地说要捉了儿子回来结结实实地揍一顿。这一刻,孩子永远也不会再顽皮了。 “胤禛,消息已经送到永和宫,据说德妃娘娘急得呕血了,还有弟妹,唉。”大阿哥沉沉地吐口气道,“你别看皇阿玛坐在那里,不是皇阿玛镇定,是因为他站不稳才坐下去的。胤禛,皇阿玛这里有我们,德妃娘娘和弟妹那里……” “大哥。”胤禛茫然地看着大阿哥。 “胤禛啊……”大阿哥不敢正视他。 “我的儿子呢?”胤禛问。 永和宫里,岚琪刚刚一阵急怒攻心,呕出黑血昏厥过去,环春死死掐人中才把娘娘救过一口气。四福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坐在边上,青莲喊她,她只说:“我在等胤禛和弘晖回来。” 岚琪挣扎着走出来,看到儿媳妇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泪如雨下,上前喊了声毓溪,儿媳妇缓缓看向她,嗓音沙哑地说:“额娘,我等胤禛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脚步声骤响,许许多多的人进门来,一个太监跑到门前说:“娘娘,四贝勒在外头,小阿哥的棺木不能抬入永和宫,请娘娘去看过后,就要送小阿哥出宫回贝勒府。” 所有人都捂着嘴大哭,岚琪踉踉跄跄地要跑出去看她的孙儿,毓溪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是上前搀扶住了婆婆。 婆媳俩一步一步走出永和宫的门,弘晖躺在棺木中停在永和宫门外,胤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抬眼看到母亲和妻子出来,又无声地把目光移回到孩子身上。 “弘晖……”岚琪失声大哭,伏在棺木上悲痛欲绝,伸手摸到孩子冰冷的脸,勾起她当年失去胤祚全部的痛。可她已不是当初年轻的那个自己,身体支撑不住过激的情绪,很快就一口气缓不过来瘫软下去,众人拥上来搀扶娘娘,岚琪猛地咳嗽几声,又呕出几口黑血。 所有人都急坏了,七手八脚地要把娘娘送回去,可醒过神才发现四福晋站在边上对棺木里的孩子毫无反应。看到这边乱作一团,她反而缓步走过来对气息微弱的婆婆说:“额娘,我和胤禛要带弘晖回去了,您好好保重身体,过些日子,儿臣再来给您请安。” 众人惊愕地看着四福晋,她虽然镇定得超乎寻常,可眼神是死的,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她又走到四阿哥的身边,对丈夫说:“我们带孩子回家吧。” 胤禛因为妻子的反常,从发蒙的悲痛中醒过神,伸出手想要搀扶她,可毓溪却说:“先把额娘送回寝殿,你力气大,我搀扶不动额娘。”见胤禛一动不动,她把丈夫往岚琪这儿推了一把,说,“快呀,额娘站不住了。” 胤禛这才走过来,把软弱的母亲打横抱起大步往门里走,只等将母亲安放在床上,他才稍稍醒过神。岚琪握着儿子的手说:“看好毓溪,你要看好毓溪。” 胤禛用母亲的手捂住脸抑制哭泣,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岚琪支撑着坐起来,抱着儿子道:“孩子,你要挺住,毓溪太可怜,毓溪怎么办?” “额娘……我的儿子没有了。”胤禛无助地颤抖着,泪眼望着母亲。岚琪的嘴角还挂着血迹,捧着儿子的脸颊哭道:“你好好哭一场,哭出来才好。” 永和宫门外,守在这里的人,惊悚地看着四福晋跪坐在棺木旁,她拿自己的丝帕给孩子擦拭脸和手,像是在责备顽皮的已经睡着的孩子,说着:“下回可不能乱跑了,你阿玛要揍你,额娘可不拦住。弘晖,昨天背的书都忘光了吧,夜里吃了饭,额娘帮你温习功课……” 四阿哥再出来时,已经在宫女的伺候下洗过脸,但猩红的双眼和苍白的脸颊无不显示着他的悲伤。他走来搀扶妻子,毓溪看到他,便问:“额娘还好吧?” 见丈夫点头,毓溪“哦”了一声,回头看看孩子,道:“我们带弘晖回家吧。” 胤禛知道妻子不正常,可他不晓得该如何劝说毓溪,眼下一团乱,他只能先带着弘晖离去。 宫里各道门已经戒严,除了他们夫妻,所有人都要经过盘查后才能离开。回到贝勒府,家中已经得到消息,侧福晋和宋格格难得互相搀扶着等在家门口,但见贝勒爷和福晋进门,而后孩子的棺木被抬了进来,奴才们都伏地哭泣,一路哭着将小阿哥送进门。 侧福晋和宋格格含泪站在边上,只等看到后面跟进来的乳母抱着弘昀,侧福晋才疯了似的扑上前抱过自己的儿子。她惊慌地将弘昀上上下下看过,摸到弘昀发烫的额头,慌乱地看着周围的人,宋格格上前来摸了一把,赶紧喊人:“快找大夫。” 宫里头,谁也没想到,太子的寿宴竟会如此收场。 午宴之前,还感慨天公作美,太子有福,这一刻,大家都不得不叹息太子到底是什么命。提起他先后克死了生母养母,今日办寿宴,又把小侄子的命搭上了,而他自己的儿子也曾一病不起幼年夭折,都不明白,天底下竟有如此命硬的人。自然,这本是谁也想不到的巧合,可变成闲话,怎么说都成了太子命硬的不是。 紫禁城陷入寂静,毓庆宫里也是死气沉沉的。太子妃早已换下了礼服,因为弘晖丧命而心中惊恐,一直抱着自己的女儿不撒手,好半天才想起丈夫来,调整好心情,泡了参茶给他送来。 可是太子妃端着茶盘刚刚走到书房门口,突然许多侍卫涌入毓庆宫,为首的人张望了几眼,看到太子妃在这里,便吩咐身边的人:“把太子妃带走。” 太子妃闻言,失手摔了茶盘,碎裂声中,侍卫们已经涌上来要将她左右架住,她惊叫:“放肆,你们要做什么?” 胤礽听得动静赶出来,看到侍卫们要带走他妻子,莫名其妙地怒斥着他们:“谁给你们的胆子对太子妃不敬?” 这些都是皇帝的亲兵,虽不至于对太子和太子妃不敬,但骨子里只一根筋地忠于皇帝,而太子的话显然也可笑,他们这些人堂堂正正地来抓太子妃,除了皇帝下的旨意,还能有谁? 胤礽也很快就醒过神,慌张地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带走太子妃?” 首领侍卫忙道:“事关弘晖小阿哥的死,具体的事还请太子去乾清宫问皇上。”事关重大,他们不能随意透露查案的线索,之后对太子和太子妃道一声得罪,立刻就把太子妃带走了。 太子妃花容失色,尖叫着:“胤礽……他们要把我带去哪里?” 可胤礽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带走,什么也做不了,只等文福晋跑过来提醒他:“太子快去乾清宫吧,问问皇上到底怎么了。” 他连衣裳都顾不得换,慌慌张张地赶来乾清宫,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所有皇子都在,十四阿哥一步冲上来,拽着他的衣领怒问:“二哥,太子妃为什么要杀弘晖?” 面对十四阿哥的质问,一向温润的太子竟突然暴怒,今天太子妃一直和他在一起,怎么可能跑去杀了弘晖,这是谁指证了太子妃,难道最终的目的是要陷害自己不成?胤礽到底年长十几岁,呼一拳打在胤祯肩头,怒斥:“混账,你胡说什么?” 可这小子竟不撒手,死死拽着太子不放,眼看着两人要扭打起来,众阿哥赶紧上前拉开,呵斥胤祯太放肆。胤祯却恶狠狠地瞪着太子,丝毫不在乎地位的差别。 梁总管慌慌张张从里头出来,见这架势,急得直跺脚,先把太子请进去,一面劝几位:“万岁爷气不顺,各位爷可要悠着点儿,这会子若打起来,奴才怎么禀告啊。” 太子撂下众人,独自往书房而来。平日里什么事,他还会诚惶诚恐,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哪句话哪件事就会惹怒父亲,可今天不同,他心里有底,妻子没有杀弘晖,在这件事儿上毓庆宫清清白白,算不到他们夫妻头上来。 书房里,皇帝正伏案在桌前,眉头紧锁满眼怒意,见太子到跟前,亦是面不改色。胤礽行礼后,很直接地说:“儿臣担保太子妃是清白的,皇阿玛,今日儿臣一直跟在您身边,太子妃她也一直在儿臣身边。请皇阿玛想想,整场宴会都是她在操持,就是坐着喝酒看戏也惦记着宴席所有的事,她哪儿来的空闲跑去杀了孩子?” “这是她的东西吗?”玄烨也不和太子磨叽,既然胤礽直接这么说,大家就开门见山好了。太子膝行而上,看了看垂在父亲指间的玛瑙耳坠,只觉得似曾相识,但不敢确定是否妻子的,女人们的首饰多如繁星,他哪儿记得每颗星星的不同。 皇帝见他犹豫,便道:“那就搜一搜毓庆宫,朕会派亲信侍卫前去。” “皇阿玛……”太子惊呼,搜宫?搜毓庆宫?竟然要搜当朝太子的殿阁,这是对储君极大的不信任,将是他一生的耻辱。 可皇帝显然不在意,眉间怒意不散,甚至对太子道:“去年到现在,许许多多的事在你身上暧昧不清,朝野非议众多,朕一直充耳不闻,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朕也需要还你和太子妃一个清白。若不是太子妃的首饰自然最好,便是她的,也总有个说法,东西不会自己跑去长春宫,这是查案的线索。胤礽,你的侄子没了,你亲兄弟的儿子被人杀了,你不伤心难过吗?” 太子一愣,赶紧露出悲伤的面容,连声道:“儿臣难过,既、既然……”他把心一横,挣扎反抗也无用,皇帝事前跟他打个招呼,已经算很客气了,便道,“皇阿玛做主,儿臣和太子妃身正不怕影斜,这事儿和毓庆宫没关系,儿臣也希望早日揪出凶手为侄儿报仇。” 皇帝大手一挥,示意梁总管去安排,梁总管心中一叹,赶紧出去布置。太子留在了书房,皇帝赐座让他坐着等,外头众阿哥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只等远远看到一队随侍父亲左右的人往毓庆宫去,毓庆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被赶出来,才面面相觑地明白,这是在搜毓庆宫。 大阿哥站在众兄弟之间,干咳一声道:“你们大嫂认出来,那只耳坠是正月里太后赏赐给众妯娌的,当时太子妃先挑了那一对耳坠,式样精巧别致,给众人传阅看了一眼,她印象很深。” 八阿哥站在人后,深深看了眼大阿哥,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眼下他正用尽所有力气来维持自己的镇定,根本没有余力再多想别的事。宴席散后,他就没再见到妻子,只知道在他的安排下,妻子顺利地在长春宫进出了一回,可他正在安排皇亲国戚离宫时,听说弘晖不见了,当时单纯地帮忙去找,找到一半又听说孩子没了,当时也没有想到自己和妻子的身上,只等听见“长春宫”三个字,才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总不可能那么巧,妻子离去后有人跑去那里杀了孩子,总不见得那么巧,另有凶手在其中,可是妻子为什么要杀了弘晖,真的是她杀的吗? “有人出来了。”突然听得三阿哥喊了声,众人齐刷刷朝毓庆宫看去,有首领侍卫疾步而来,见了几位爷行礼,大阿哥急躁地说:“赶紧向皇上复命吧。” 那人便越过众人进了门,门外气息沉闷,所有人都在等消息,可半天后梁总管却出来对他们说:“各位爷散了吧,万岁爷和太子有话说,说罢了就要歇息,今日不见各位了。” 众阿哥互相看了眼,十四阿哥冲上前问:“那只耳坠,到底是不是太子妃的?” 梁总管被十四阿哥唬着了,想说又不敢说,憋了半天道:“十四阿哥,德妃娘娘吐血了,您不去看一眼?” 十四阿哥浑身一震,他真真是冲动的小野马,做事儿想一出是一出,刚刚一门心思等真相,这会儿梁总管一句话,他就一阵风往内宫跑去。 三阿哥叹一声,劝众兄弟:“皇阿玛一向疼弘晖,这事儿我看没完,杵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出结果,还惹老爷子生气,都散了吧,还能怎么样呢?” 他朝大阿哥躬身一礼,便头一个朝外走,倒是坦坦荡荡,其他人尾随而行,每个人脚下的步子都一如往常。只有八阿哥知道自己腿上灌了多少铅,那一步一步几乎要将青砖地面踩碎,可他撑死了也要面不改色地面对这一切,任何事回家再说,回家才能问那个他不敢想的答案。 书房里,梁总管来禀告说诸位阿哥离宫了,见太子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他稍稍多看了一眼,太子竟是哭了,咽了咽唾沫继续等皇帝示下,但听皇帝吩咐:“朕一会儿去永和宫,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叫过去等着。” 梁总管应了声,转身离去,才到门口时,就听见太子哭道:“皇阿玛您要相信儿臣,这事和我们不相干……”他不敢逗留,听得这句叹了口气,匆匆走开了。 座上玄烨看着伏在地上的太子,心中的失望难以言喻,他也知道一只耳坠决定不了什么,极有可能是凶手故意留下陷害毓庆宫的。这件事很复杂,为什么偏偏发生在长春宫,为什么死的是永和宫的孙子,为什么留下的证据直指毓庆宫,事情的起源是什么,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玄烨甚至愿意相信太子妃是无辜被人陷害的,可是他的儿子为什么要跪在地上哭,大清国堂堂东宫太子为什么要伏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女人那样哀求,他为什么就不能挺起腰杆站在自己的面前,哪怕只是像个男人,做男人该做的事?是自己吓破了他的胆吗?是自己让他连站直的勇气都没有吗?那么他是哪儿来的勇气,当年将疯癫的温贵妃带出来吓唬太皇太后的? 一阵阵厌恶从心头涌起,哪怕这件事和太子毫无关系,皇帝也不愿再多与他说半句话,沉甸甸一叹:“朕会好好查,但现在证据对太子妃不利,朕不能当作不知道。你回毓庆宫等着,不要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会害了你妻子,害了她,也就害了你自己。” 太子呜咽着,口齿不清地应下了。皇帝便让人来把太子带下去,梁总管见皇帝坐着不动,心中猛颤,无人时赶上来搀扶皇帝,紧张地问:“万岁爷,您还能站起来吗?” 玄烨吐了口气,一手撑着桌面,另一手扶着梁总管,真是晃晃悠悠才站起来,可一挪动脚步,就又重重坐下了。梁总管吓得两眼发红,着急地说:“奴才去找太医来,万岁爷您慢着点儿。” 可皇帝目光如炬,狠狠瞪着梁总管道:“朕还没有老。” 梁总管也顾不上死活了,哀求道:“您瞒得过阿哥们,瞒得过大臣们,您瞒得过德妃娘娘吗?向来您一个眼神不对,娘娘就能看出您哪儿不舒服,您这模样去看娘娘,娘娘会操碎了心的。” 玄烨竟无话可说,桌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能听见指关节咯咯作响,眼中的痛苦深不见底,看得梁总管一阵发寒。皇帝问他:“你可知道,当年朕在慈宁宫看见她的模样?” 皇帝说的当年,该是六阿哥没了的那一年,梁总管知道,对德妃娘娘来说,几乎是重复经历了同样的事。每一次都那么突然,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下一刻就没了,就是不相干的人,听着也内心颤动,何况是骨血相连的亲人。 玄烨深深呼吸,再次站了起来,似乎刚刚活动了一下,现在好多了,他说:“朕便是倒下了,也要在她身边。” 第4章 你要做皇帝 永和宫内,岚琪正闭目养神,胤祯坐在榻边抓着母亲的手。此刻有人通报皇帝到了,岚琪才缓缓睁开眼,气息微弱地对儿子说:“别在你皇阿玛面前咋咋呼呼的,听额娘的话。” 胤祯憋着口气,点头答应:“儿臣知道了。” 玄烨进了门,岚琪稍稍望一眼,就见他气色极差,脚下那步子走得比平日缓慢,以往遇见高兴的事,或是自己病了他着急,都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的,五十来岁的人,还偶尔会露出几分少年气息。但今天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重,他越是想掩饰自己的虚弱,却越是没能躲过岚琪的眼睛。 十四阿哥行礼相迎,却被父亲劈头盖脸骂道:“你额娘急得吐血,你却在乾清宫门外和太子纠缠打架,你眼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从前你说自己不想黏着母亲,在阿哥所住着就不进内宫,今日这事,你倒是给朕一个说法?还有比你母亲的性命更重要的事吗?她生养你们这些儿女,关键时刻,你们在什么地方?” 胤祯涨红了脸一言不发,他几乎没有挨过父亲的骂。小时候顽皮父亲也都是笑着骂的,哪里真正红过脸?父亲宠爱他,甚至有些溺爱他,突然来这么一顿说,他心里难受极了。 岚琪虚弱地劝父子俩:“皇上到臣妾身旁来坐,让孩子出去吧,他不是来了嘛!” 玄烨听见岚琪的声音,立时就到她身边,眼光再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他多害怕又看到当年在慈宁宫看到的神情,幸好幸好,岚琪只是虚弱得毫无血色,眼底有悲伤有无助,眼神还在灵魂还在,虽然发生了一样的悲剧,可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变成活着的死人。 此一时,彼一时,岚琪如今受的伤害不比当年小,她对弘晖的爱也绝不亚于胤祚,可她自身不同了,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乌雅岚琪。今天悲痛欲绝的时候,看到胤禛看到毓溪,她想的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清醒,要帮孩子们渡过这个难关,毓溪若是过不了这一关,胤禛将来的人生一定会不同。毓溪若是不好了,四贝勒的福晋可以随便换一个人,可儿子心里爱的人去换哪个?所以,她不能倒下。 太医一波一波来给德妃诊治,确定娘娘没有大疾,只是怒火攻心,调养时日便能恢复,皇帝才安心。 所有人都退下后,玄烨将岚琪抱满怀,两人久久不言语,只等岚琪保持那个姿势觉得腰不能动了,稍稍提了一句,玄烨才把她放下来。可是岚琪紧紧捏着他的手说:“在我身边歇下可好,你看起来累极了。” 玄烨微微摇头:“朕还要去查,把整个紫禁城翻过来,朕也要找出凶手,朕要给你们母子一个交代。” 岚琪含泪道:“可孩子回不来了……皇上,毓溪和胤禛,怎么办?” 玄烨眼圈泛红,忍住了,岚琪一直没开口对他哭诉,只字不提多年前胤祚的事,他知道岚琪是不愿他有负罪感,可儿子、孙子也都是玄烨的,他自己怎会不痛苦。 “朕当年欠你一个交代,如今不再需要顾忌那么多,朕不能让弘晖死得不明不白。”玄烨郑重地说,“朕也要看看,事到如今,还有哪一派势力敢与朕叫板,事到如今,竟然还有人想把魔爪伸到皇宫里。” 岚琪听着他的话,想到传言太子妃的耳坠落在长春宫,此刻玄烨愤怒竟然还有权臣势力想要挑衅他,心中猛然揪紧,双眼直直地看着他,不敢把心中的惶恐说出来。 可他们心有灵犀,他们如此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传达彼此的意思。玄烨看着这双惶恐的眼睛,怎会感受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再想自己方才那几句,一个警醒,不由自主抓紧了岚琪的胳膊,但又怕弄疼她,他重重地坐在了榻上。岚琪的手慢慢摸上他的肩膀,轻声唤:“皇上……” “是啊,怎么还会有权臣想要挑衅朕呢,朕前半辈子和权臣周旋,后半辈子,后半辈子,后半辈子……”玄烨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睛里几乎要沁出血来,转身看着身边的人,四目相交,岚琪眼底些许柔情根本不足以化解他的怨恨,他后半辈子,竟然要开始和儿子们斗了。 “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玄烨冷笑,“也怪朕不好,为了江山传承,先把他们当棋子摆入棋盘。” “这不是皇上的错。” “朕有错,可不是朕一人之错。”帝王气息渐浓,玄烨眼睛里的怨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威严霸气,“他们若不贪婪,朕何须防备他们、利用他们,我们都有错,可朕不会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却要来杀朕的子孙了。” 岚琪按着他,想要他平息怒意,但玄烨已经冷静了,他告诉她:“朕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才会着急,现在突然想明白了,你放心。” 见皇帝如此,岚琪深知他的脾气,又想眼下都在气头上,不让他宣泄掉也不好,便不再言语。至于太子妃,纵然她曾经有将弘昀推下水的嫌疑,可不知怎么到这一次,她反而不怀疑了——太子妃干吗跑那么远去长春宫杀了弘晖?完全没道理。 “你好生歇着,我会尽快给你答复,今日的事罢了,我再来陪着你。”玄烨又让岚琪躺下,在她额头上温和地一吻,“咱们都要好好的,儿子儿媳妇还指望我们呢。” 可是玄烨和岚琪都想错了,原以为四贝勒府会乱成一团,悲伤过度的四福晋眼下还能做什么?但谁也想不到,毓溪却“坚强”地撑起了所有的事。 他们送弘晖棺木回府后,毓溪就张罗下人为孩子设灵堂供奉香案,立刻从内务府置办来奴才们穿戴的素衣,在府内安排下酒水,准备招待登门吊唁致哀的客人。丧礼需要做的所有事,她都一一打点清楚。 其间还到西苑来了一趟,问过弘昀的病情,那孩子烧得糊涂,李氏哭得很伤心,毓溪竟还冷静地劝她,叫她要好好守着儿子。 宋格格在边上看着福晋的一言一行,等她离去后,脸色苍白地凑到李氏身边说:“姐姐,我怎么觉得福晋叫人看得心里发凉,我都不敢多看她的眼睛,那眼睛是空的,空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氏哪儿有心思在乎这些,弘昀这一病还不知能不能好,说些不吉利的话,若是哥哥带着弟弟走,她怕是才得了弘时,就要失去弘昀了。 而一进家门,妻子就开始张罗忙碌,胤禛插不上手,他不安地看着妻子忙忙碌碌。这一瞬竟希望毓溪一直这样“振作”下去,他不敢面对毓溪一旦软下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害怕毓溪忙完了这些,就丢下他跟着儿子离去。 此刻站在书房门前,胤禛不知往哪里走好,却见妻子朝自己走来,他们不能为儿子戴孝,但毓溪换了一身庄重素色的衣衫,走到胤禛面前便说:“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客人们开始来了,不能怠慢了人家,贝勒府不能失礼于人前。” “毓溪……” “去拿屋子里挂的那件褐色袍子来。”毓溪吩咐下人,转身看着丈夫说,“你身上的衣裳才从寿宴下来,总归不合适。” 胤禛上前抓住了她的肩膀,慌乱地看着她的眼睛,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犹犹豫豫许久才道:“这些事不用你来操心,你回房去休息。” 毓溪却伸手解开丈夫的衣扣,要将他身上参加寿宴的礼服脱下来,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一家之主,而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人前失礼,弘晖去得太急了,这一路走得必然辛苦,要妥善送他才好,身后事一点儿都不能马虎。我们是他的阿玛、额娘,我们不操心,还指望哪个呢?” 说话的工夫,侍女已经匆匆捧来袍子,毓溪亲手脱下丈夫的衣裳,再亲手为他换上。就这么站在屋檐下,当着奴才们的面为他系扣子,胤禛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布。 待穿戴齐整,毓溪便道:“我们去前厅吧,客人们已经陆续到了。今晚还要安排守夜的人,兄弟妯娌们都会来,我选几位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你替我去周全打发了,这事儿你替我做好可好?” 毓溪说着,已转身往外走,胤禛愣了愣神,但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了。 所有到府里致哀的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来接待他们的四福晋。消息渐渐传出去,很快宫里宫外都知道,失去了儿子的四福晋正体面稳妥地处理着儿子的身后事,与她的婆婆当年失去六阿哥时的光景完全不同。 可只有明白的人,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发现,当初好像“死”了一半的德妃娘娘是活着的,如今“活着”的四福晋,却已经死了…… 八贝勒府里,八阿哥匆匆从宫里回来,妻子正站在前厅指挥下人准备东西,说她一会儿要和八贝勒去四贝勒府致哀。抬眼见胤禩进来,却慌张地将目光掠过,胤禩则直直地冲向她,抓了她的手腕往里头带,口中道:“我有话问你。” 八福晋几乎是被拖着往里走,她吃痛挣扎着:“胤禩,你松开,弄疼我了。” 胤禩气息急促,胸前起起伏伏,用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如果弘晖死在了妻子的手里,事后妻子穿戴齐整又回到河边人群里,谈笑风生淡定自若,她要有何等强大的内心,才能在杀了孩子后保持镇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之前如此,现在面对自己,依旧如此。 “弘晖是怎么死的?”胤禩开门见山地问。 “宫里传的话,说是被人勒死的。”八福晋应答,目不斜视地面对丈夫,接着道,“你快把礼服换下,我们去四贝勒府一趟,听说各家已经陆续过去了,我们不要再迟了,今晚守夜的话,我们也留下吧。” “我问你。”胤禩猛地扑上来,掐着妻子的肩膀把她推在墙上,“弘晖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你?” 八福晋目光冰冷,看着他道:“索性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索性把我绑了送去乾清宫,告诉皇上是我杀了他的孙子。” “是不是你?” “不是我!”八福晋尖叫着,一把推开了丈夫,仿佛是从容淡定的面具瞬间破碎,整个人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纸,眼底透出深深的恐惧,好像整个人瞬间跌入地狱,正承受着万般酷刑的折磨。她疲软地顺着墙角跌坐下去,双手做成当时抱着弘晖的架势,口中喃喃,“我就这么搂着他的脖子,我就这么捂着他的嘴,孩子就没气了,他就没气了。胤禩?他怎么那么脆弱,怎么那样几下就没气了?” 胤禩只觉得天要塌了,弘晖竟然真的是自己妻子杀的,而他稍稍才往前走几步,妻子狰狞地笑起来,眼珠子瞪着几乎要脱出眼眶,把她姣好的面容变得十分恐怖,她说着:“我喊不醒他,我使劲打他的脸,掐他的人中都弄不醒他,可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该被人发现了,但万一我走了他醒了怎么办,我怎么好让他去胡说八道呢?我就掐着他的脖子,一直掐着,一直掐着……” 胤禩走到她面前蹲下,目光呆滞,八福晋双手就掐住了丈夫的脖子,嘴里重复着:“我一直掐着,一直掐着,他再也醒不过来了。胤禩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你杀了那个孩子?”胤禩觉得咽喉里有血腥气。 “不然怎么办?”八福晋崩溃了,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胤禩,我不是故意的。” 这一哭,八福晋身上可怕的气息散了,她软绵绵地伏在胤禩的怀里。胤禩却一动不动,只是随着妻子的身体晃动,好半天才开口,绝望地说:“皇阿玛发誓翻遍整座紫禁城都要把凶手找出来,接应你的人和调走长春宫人手的人,我在赛龙舟结束前就把他们送出去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京城,可是你怎么办?你是我的妻子,是八贝勒府的女主人,难道我也要把你送走吗?” 那一晚后,由于最终决定保留弘晖小阿哥的尸身,便没有进一步开膛验尸。孩子的死因也被确定为是勒死的,脖子上最后留下的被掐住的印迹,仵作断定是孩子死后才留下的。小阿哥遇害的过程当是被勒住脖子窒息后,又被人用双手掐住了脖子,两次残害,显然是蓄意谋杀。 这样的消息,暂时只在少数人间知道,为了不透露线索给凶手有机会钻空子,上面还没有把死因透露。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天一晃而过,既然不再验尸,弘晖就该出殡下葬,未成年的孩子都会被火化。 出殡这一日,四贝勒府里一切井井有条,四福晋端庄稳重地跟在丈夫身旁,接待所有的宾客,按照殡葬礼节送走她的弘晖。人们想象中扶棺大哭的景象没有出现,四福晋的镇定,几乎让人觉得有些冷酷无情。 弘晖是她和四阿哥期盼多年后才得到的唯一的儿子,白白胖胖养了那么多年,聪明伶俐深受长辈疼爱,眼瞧着十几年后又将是朝廷栋梁,是皇家血液又一股新的力量,突然什么都没了,可四福晋竟然连一声哭泣都没有。此时此刻她的气质和眼神,高贵得让人无法接近。 宫里的长辈不可能来参加皇孙的葬礼,太子和太子妃同样没有前来,但大阿哥等诸位兄弟悉数到场。孩子的葬礼简单庄重,该有的礼节分毫不差,更没有僭越任何规矩,没有因为他是受宠的小皇孙就破格举办隆重的仪式。 悲戚的一天,从清晨起就乌云密布,空气压抑沉闷,仿佛憋着一场大雨。一切都结束后,聚集的人渐渐散去,送走所有的宾客,整座贝勒府像被掏空了似的,人们失魂落魄地收拾着东西,忽然发现,四福晋不见了。 寂静的贝勒府一下子又躁动起来,翻遍整座宅子寻找福晋。他们都憋着一口气,总觉得葬礼过后,福晋就会垮了,如果病一场还是好的,若是她送走了儿子后就跟着一起去了该怎么办? 胤禛本在进宫的路上,三天没见过皇帝了,如今孩子入土为安,他要去交代一下,还没进宫门就被家人追上来,火急火燎地说:“贝勒爷,福晋不见了。” 胤禛疯了似的冲回来,家中乱成一团糟,翻遍所有角落都没找到福晋在哪里。陪着福晋的侍女哭着说,她们转身去打水的工夫,福晋就不见了。 胤禛重新开始寻找,每到一处都喊着毓溪的名字,可是一直都没有回应,哪里都没有妻子的身影。此时天际惊雷炸响,大雨瓢泼而下,闪电狰狞雷声轰隆,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小和子打着伞来给主子避雨,问要不要请皇上派人一道在京城寻找,说去了乌拉那拉府上,也没听说四福晋的行踪。胤禛耳朵嗡嗡地听着,突然像有人推着他似的,甩开小和子往正院跑去。 踩着雨水闯进他们的卧室,凭着一股蛮力将他们的床榻拉开,风卷入屋子里,将层层帷幔吹起,露出毓溪半个身子。她正抱着弘晖的枕头蜷缩在那里,目光定定的,对于身边这么大的动静,对于窗外轰隆的雷声都没有反应。像是抱着婴儿一般拍哄着怀里的枕头,只听得见喃喃细语:“弘晖睡吧,睡吧……” 胤禛泪如雨下,扑上前把毓溪从角落里拉出来,这里是他们曾经闺房嬉闹时毓溪躲过的地方。那会儿小两口浓情蜜意地撒娇,毓溪说将来胤禛若惹她生气她不见了,就让他一定到这后头来找她,可胤禛从不敢想,再一次来这里找她,是在这种光景下。 被拉扯的毓溪,总算对身边的事有了些许反应,窗外一声惊雷,她身子一哆嗦,慌忙抱紧弘晖的枕头,连声哄着孩子:“弘晖不怕,额娘捂着你的耳朵,弘晖不要怕。” “毓溪,你醒一醒,你不要这个样子。”胤禛的手软了,连想紧紧抱住妻子的力气都没有。雷声一下下震撼着他的心,他的脸贴上了妻子冰冷的面颊,滚热的泪水让毓溪有了些许反应,渐渐地从她眼中也滑出泪水。 “毓溪,你不能跟弘晖走,你不能丢下我。” “胤禛啊。”毓溪终于开口,双眼已被泪水淹没,“你要答应我……” “我什么都答应你。”胤禛抱着她,想要把她从绝望的深渊中拉回来。 “答应我,做未来的皇帝。”可毓溪说出口的话,却如同窗外的惊雷一般,震荡了人心。 他们夫妻,自小就被孝懿皇后灌输了成为帝王、皇后的思想,孝懿皇后毫不掩饰她的愿望。在她眼里,她的儿子和她挑选的儿媳妇才最有资格做大清的继承人,她从没把太子放在眼里,从没把其他阿哥放在眼里,若是如今皇后还在世,天下必然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就连他们夫妻之间也没有真正明明白白地谈过这个问题,有过对彼此的许诺和鼓励,他们从未将这个天大的欲望挂在嘴边。 但是现在,毓溪说出口了。 雷声轰隆,雨声不断,外头的世界躁动不安,寝屋内却一片寂静。胤禛面前,毓溪无声地落着泪,那眼泪如源源不断的泉水般没有止境,毓溪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胡搅蛮缠,那一句话后,一直平静地等待着丈夫的回答。 又一道狰狞的闪电划破天际,紧跟着的雷声仿佛撼动了大地,那一震荡下,胤禛似乎点头了。毓溪眼中微微绽放光芒,丈夫再次点头,郑重地回答自己:“我答应你。” 毓溪终于哭出声来,被丈夫抱在怀中,他的双臂紧紧箍着自己颤动的身体。她的怀里还有弘晖的枕头,若是用她的命换孩子的命,她绝不会犹豫,可是老天爷,只留了一个枕头给她。 胤禛抱着毓溪,痛苦和悲伤他感同身受,至今没能缓过失去长子的痛,但是他并不明白毓溪为什么突然要自己做皇帝,正迷茫的时候,怀里的妻子哭着说:“将来追封我们的孩子,把他不完整的人生继续下去,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封他做亲王,封他做太子。胤禛,只有你做了皇帝,才能继续他的人生……” 说出这些话,毓溪终于把内心的痛苦都发泄出来了,再也顾不得一点点体面和尊贵,放声大哭,但雷声雨声掩盖了一切,依旧保存了她死撑三天,面对所有人的尊严。 深宫里,岚琪临窗看着雨水落地,一道道闪电划过,她的脸上忽明忽暗,明亮时便能看到满腔恨意浮在眉间。刚刚知道,儿子要进宫的当口,被家人找回去了,说毓溪不见了,岚琪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一阵冷静后,想着毓溪若追弘晖而去,她的儿子要怎么办。那一刻竟是燃起了斗志,燃起了她要守护儿子的决心。 她辜负了胤祚,没有保护好那个孩子,胤祚最爱的人是他的四哥,她不能再辜负了胤禛。若不然,将来百年之后,她有什么脸面去见她的孩子。 “娘娘,府里送话进来,四福晋找到了,她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是躲起来了,被四阿哥找到了。”眼睛红肿,不知哭了几次的环春拿了一件衣裳来给主子披着避雨,劝她别站在风口里,又道,“听说福晋哭出声了,抱着四阿哥哭了好久好久,这样才好,能哭出来是好事。” 岚琪眼眶湿润,稍稍擦去眼泪,与环春一道走回榻边,她长长舒一口气:“毓溪和我,终究是不同的。” 环春也毫不吝啬对四福晋的肯定,道:“福晋很勇敢、很理智,没有人比她更痛苦,可是她好像挺过来了。” 岚琪颔首:“娶到她,是胤禛的福气,是皇后留给胤禛最大的福气。” 她心中则想,如果她的儿子将来成为帝王,毓溪就是真正能陪伴帝王左右的女人,自己只是帝王之妃,看似光芒万丈,看似足以站在玄烨身边,可地位的不同,自身觉悟就始终距离那个位置差一段距离。 然而毓溪的骨子里血液里都沸腾着那个愿望,她和自己一样,爱着丈夫爱着儿子,她和自己又完全不同,她是要做未来皇后的女人。 强撑三天体面,是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四贝勒府的笑话,而今日的崩溃,也是选择了继续留在丈夫的身边。 仅仅三天,而岚琪当初几乎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刚刚缓过一口气,且每一天,都想着要随儿子而去,她花了更长的时间,才决定自己要继续守护自己的爱情和丈夫。很多人说毓溪像自己,也有人说她不如自己,可在岚琪看来,她们真的原本就完全不同。 “皇上在哪儿?”岚琪不由自主问出这句话,此时此刻特别想陪在他的身边。 “在乾清宫书房呢,娘娘想送什么东西去吗?”环春问。 “我想自己去见他,我想见他。”岚琪看着环春,她的手冰凉,被环春暖在掌心,心里明白自己不会被她们允许出门,太医说她的身子要被掏空了,一定要好好休养。 可是环春心疼主子,见她满眼渴望,实在舍不得让她失望,微微一笑:“娘娘多穿一件衣裳。”之后便吩咐底下安排轿子,众人拥簇着娘娘冒雨往乾清宫而去。 永和宫的轿子在乾清门停下,那么巧,毓庆宫的人也在门口徘徊。岚琪没有搭理,只等他们离去,才听永和宫门外的人说,是太子妃炖了补汤给皇上送来,岚琪和环春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里头的人很快来迎接娘娘进门,玄烨更是从书房里出来,一路径直走向她,摸到她冰凉的手,忍不住就责怪:“那么大的雨,好歹等雨停了再来呢?再不成派人传一句话,朕去看你。” “臣妾可不是病秧子。”岚琪温柔地应着,与他并肩进门,看到一盅汤羹搁在书案上,但丝毫未动,她问道,“太子妃送来的?” 玄烨无声点头,却见岚琪走上前,将盖子打开,他站在她身后说:“太子妃经常会送些汤羹来,都是她亲手在厨房里做的,不过她做什么,朕都不会吃。” 岚琪知道,皇帝饮食谨慎,宫里妃嫔们也爱用这一招邀宠,昔日宜妃就如此做过。但想必就算是太子妃也明白,其实皇帝根本不会随便用其他地方送来的食物,对她们来说,不过是为了向皇帝向天下人表白她们对帝王的崇敬之心。 “太子妃每一次守在厨房里为朕或太子做什么,总是不声不响地把一些信件纸片焚烧在炉子里,若那些东西留下是罪恶,那么用罪恶烹煮的东西,你觉得朕会吃吗?”玄烨清冷而不屑地一笑,上前挽过岚琪的手说,“我们去歇一歇,五月的天你的手还那么冰凉,气血是该多不好?” 两人在窗下坐了,雨势渐收,雨声已经没那么喧嚣了。玄烨把她的手暖在掌心,感慨万千:“是为了弘晖,心里还凉着吧?朕不催着你赶紧振作起来,你现在这模样,我已经心满意足。” 岚琪颔首:“臣妾会快些好起来。孙子虽然是心肝宝贝,但一年可见的日子并不多,隔着一道宫墙,感情上必然不如从前自己带的孩子。这次的事,臣妾伤心没了弘晖外,更心疼胤禛和毓溪,想想皇上和臣妾当年多痛苦,他们也就多痛苦。” 玄烨眉头紧蹙:“查到宫内几个太监和侍卫失踪了,正循着踪迹往宫外查,一旦查到他们的下落,就能揪出幕后黑手。舜安颜撞见八福晋,她虽然嫌疑最大,可没有切实的证据,只要她极力否认,朕没办法定罪。” 岚琪紧张地问:“皇上是盯上八阿哥了?” 玄烨避开了岚琪的目光,那一晚岚琪的话让他很意外,这一次玄烨铁了心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可是岚琪却劝自己不要做得太绝,他们俩竟然对调了一贯的立场。他冷冷地说:“她杀了我们的孙子。” “臣妾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岚琪道,“可是皇上,您成全臣妾一回,就当是成全臣妾的私心可好?” “私心?” “太子妃给您送汤来,就是想向世人证明,您与太子和她之间的关系没有破裂,您为了一只耳坠就把太子妃拿下审问,对她而言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岚琪从座上起身,站在玄烨的面前,“臣妾是恨极了,可是再想想这事儿,就算八阿哥是主谋八福晋是从犯,他们最初的目的肯定不会是杀弘晖,底下奴才说,弘晖是捉迷藏自己跑去长春宫的,应该是这孩子撞见了什么,才被错手杀了。” 玄烨冷笑:“那么朕,还要姑息他们一个无心之失?” “为了胤禛的孩子,皇上大动干戈,闹得毓庆宫鸡犬不宁,之后还要法办八阿哥一家。是,杀人偿命他们该死。”岚琪恨得咬牙切齿,但很快就冷静下来,“皇上想过没有,这一场暴风雨后,朝堂皇室会是什么局面?八阿哥或死或入狱,朝臣们会如何看待您和胤禛,其他阿哥该如何提防您和胤禛,虽然这一切都是应该发生的,可皇上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 玄烨皱着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岚琪:“你在想什么?” 岚琪镇定地回答:“臣妾不想皇上这盘棋又要从头来一遍,又要重新布置棋局,您太辛苦。更不想胤禛成为众矢之的,不想为了他的孩子,搅得天下大乱。臣妾能忍胤祚之痛,他也该忍下失去弘晖的痛,皇上您看到毓溪的表现了吗?您看到毓溪为了胤禛而努力撑着的体面和尊贵吗?那孩子心里清楚得很呢。” 玄烨沉沉地说:“那晚朕明明拒绝你了,朕不再需要顾忌,更不能姑息养奸。” 岚琪道:“所以臣妾再来恳求一次,八阿哥自然是皇上您自己去面对,您把福晋交给臣妾可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真是她杀了弘晖,或是她指使人杀的,臣妾不会让她活得安生。” 玄烨看到岚琪眼底有杀气,其实她顾虑的一切,玄烨心里都明白。可他觉得憋屈,为什么从前要忍大臣的挑衅,如今还要忍儿子的放肆,这个皇帝这个老子,是不是做得太憋屈了? 但冷静想一想,帝王之路,就是要能忍人所不能忍,他拥有天下指点江山,可龙椅只有一张,他是孤零零坐在最高处。四十多年了,他忍耐的事还少吗?他很清楚,自己背负的是江山社稷皇室传承,从来不是他个人的恩怨情仇,这是帝王的无奈,亦是责任。 “索额图死了,明珠也苟延残喘了,鳌拜早在当年就败在您的拳下。”岚琪眼中有磅礴气势,从容地面对帝王,“弘晖的死,臣妾痛不欲生,可是这一刻,臣妾才明白了您当年的无奈和痛苦。若真是八阿哥、八福晋之过,索额图、明珠今日的下场,必然也是他们的未来,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罪恶付出代价,早一些晚一些,若对这个江山皇室还有作用,皇上,姑且留下他们吧。” 玄烨气息沉沉:“朕该拿你怎么办?” 岚琪心里踏实了,玄烨答应了。 玄烨又道:“你能忍,朕能忍,胤禛能忍吗?” 岚琪目光坚定,颔首道:“他若不能忍,臣妾说过,将来的事,还请皇上另选贤能。” 玄烨眯着眼睛看她,不解地问:“别人若看待这件事,会觉得你是为了他的将来筹谋一切,可是回过头你却又对朕说,另选贤能,咽下这么大的委屈,还不能许诺他未来?” 岚琪毫不犹豫地说:“臣妾是想着,与您一道培养出更好的将来,而非必须是自己的孩子;您与臣妾许下的是大清的未来,不是胤禛的未来。这话冠冕堂皇听着很霸气,可能很多人只会说说,并不会真的去做,臣妾也不敢想得那么大,臣妾想的只是,我的儿子若不能担当大任,就不要把他推上去。” 屋子里陡然静下来了,窗外雨声停歇,整座皇宫都静了。玄烨伸出手与岚琪相握,笑意宁和:“朕这辈子,怕是不能称孤道寡了。” 岚琪含泪一笑:“自然是不能的了。” 永和宫的轿子离开乾清宫时,天际已有阳光从云端缝隙中落下,如瀑布一般洒向人间,乌云之中仿佛希望之光。岚琪端详许久,回去的路上吩咐环春道:“过了头七,就让毓溪进宫来见我。” 宫外,四贝勒府在找不到福晋的动荡之后,再次归于平静,下人们搬动器皿都小心翼翼不愿发出一点儿声响,生怕吵着才安静下来的四福晋。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毓溪才刚刚在胤禛怀里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底下的奴才就来通报,说弘昀小阿哥不好了。 胤禛无奈极了,失去弘晖的心痛已经让他麻木,固然不愿再失去弘昀,可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心痛。当他来到西苑时,浑身冰冷沉默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侧福晋伏在床边哭泣不止,见到丈夫便说:“太医讲,孩子就剩一口气了。” 弘昀这一场高烧,烧了整整三天,就是强壮的大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更何况这孩子孱弱已久。胤禛将孩子抱在怀里,弘昀对人事已经毫无反应,如太医所说,不过是悬着最后一口气。 侧福晋憔悴不堪,比不得失去前一个孩子,弘昀养了那么久,换作谁也不舍得,侧福晋眼下都顾不上新出生的弘时,天天守在弘昀身边,到眼下已是濒临崩溃。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却会在这种时候,说出无情的话。 “弘时终归是你的儿子,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弘昀怕是撑不了多久,等弘昀的事办了后,就把弘时抱去正院里让福晋抚养。”胤禛残忍地看着李氏道,“我知道,说这些话会让你恨我,但你还有念佟还有弘时,福晋她什么都没有了。” 侧福晋怔怔地望着胤禛,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妾身能生养,是妾身的错吗?” 胤禛知道自己没立场,更明白对于李氏的残酷无情,可他的心全在毓溪身上,他的心本来就是偏的。 李氏竟向丈夫伏地顿首,哭着哀求道:“贝勒爷,求您不要夺走我的孩子,求您把弘时留在我的身边。” 胤禛有些耿直,虽然弘昀可能也将不久于人世,但眼下抱在怀里还有气。弘时好好地在襁褓里等待着茁壮成长,念佟更是健健康康的,李氏膝下有这么多孩子,毓溪却那么可怜。如今不过是要把弘时抱过去抚养一阵子,好宽慰毓溪让她分心,又不是要夺走李氏的孩子,因此,明知道伏在膝下的李氏很可怜,胤禛心里忍不住生出些反感和厌恶。 “贝勒爷,当年您被送走,德妃娘娘有多伤心,妾身也是一样的,您就可怜可怜妾身,求求您了。”李侧福晋伏地痛哭,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弘时恐怕是上天给的最后恩赐。若是弘昀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她或许还肯松手,可弘昀眼瞧着就要咽气,谁来理解她的痛苦。 宋格格等在门外头,听见里头的动静,听着李侧福晋号啕大哭,不禁对身边的侍女说:“我们做妾的,还能怎么着?” 不过这事儿,因为李氏几乎要拼了性命反抗,胤禛没有强行带走弘时,眼下弘昀奄奄一息,他也不愿再横生枝节。府里的人则懒得传这种闲话,弘晖殁了的事,大部分人都没能缓过神,并没有为此引起什么风波。而乌拉那拉府里则传来消息,夫人觉罗氏悲伤过度旧疾复发,家里人瞧着不大好,怕夫人和福晋错过最后一面,已经送消息来,希望四福晋能回去一趟。 胤禛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毓溪,亲自跑了一趟岳父家里,岳母果真命悬一线,他这才怕来不及让她们母女见一面,第二天还是告诉了毓溪。 仿佛噩运笼罩着四贝勒府,就在弘晖头七的日子,弘昀缓不过一口气殁了。四福晋的母亲觉罗氏也寿终正寝,压在胤禛和毓溪身上的悲伤痛苦,让不相干的人都觉得心颤难以承受。 可四贝勒的福晋,却以柔弱之躯撑起了整个家,不仅弘昀的事料理周到,头七那晚为儿子守过子夜,天未亮就赶回娘家继续为亲娘守夜,第二天一早再赶回贝勒府接待前来吊唁弘昀的客人,并收拾掉弘晖所有的东西。侧福晋李氏伤心过度缠绵病榻,第三天孩子出殡的时候,她还是被人架着走路,可四福晋却在一清早送走弘昀后,立刻赶回娘家祖坟,与家人送亲娘下葬,终于在送额娘走时扶棺大哭,哭得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阴云同样笼罩在永和宫,七天之内接连失去两个孙子,一个孩子是被害死的,另一个则早就有传闻,说自从去年落水后就一直病恹恹的。悲痛的德妃深居宫内不见任何人,除了延禧宫的良妃。 弘昀的病若真是和当初落水有关,那也和八福晋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她推孩子下去,眼下这节骨眼儿上,足够让岚琪憎恨得要将她千刀万剐。那一天她和玄烨在乾清宫说定不明着追究八阿哥,回来后良妃就找上门了,没想到两人一进屋子,良妃就跪在了她的膝下,让岚琪大吃一惊。 良妃说她怀疑八福晋是凶手,说八福晋有一段时间不在她身边,她要想法儿证明这件事和八阿哥、八福晋到底有没有关系。没有,则解脱她自身的罪恶;若有,她会把他们交给皇帝交给德妃,任凭处置。 岚琪相信觉禅氏,相信她和觉禅氏那一点点情意。甚至在觉禅氏心里,自己比那两个孩子还重要,而自己的存在其实同样很微弱,因为觉禅氏心里的全部,几乎都给了纳兰容若。 今天弘昀和觉罗氏出殡,环春她们早就为主子准备好要送出去的东西。晌午前传来消息,说四福晋在娘家哭得晕厥过去了,岚琪心疼得眼眶湿润,吩咐环春:“你去请梁公公来一趟,我有话要他传给万岁爷。” 如此,这日从乾清宫传出旨意,皇帝突然给四阿哥胤禛派了外差,要离京好几个月,怕是入秋才能回来。岚琪再送了旨意出去,要胤禛带着毓溪同赴差事,她的意思就是想让儿子、儿媳妇离开京畿好好散散心,她怕毓溪这样下去,会把身子耗尽。那么她为家宅撑起的体面和尊贵,也算白费一场心血,可岚琪却要她的儿媳妇,笑着陪丈夫走到最后。 眼瞧着四贝勒要带着福晋离京办差去了,人们虽然觉得皇帝有些不近人情,这时候还派差事下去,但想想能离开京城去散心,也算是好事。随着时光飞逝,再痛苦的悲伤也会淡去,可弘晖阿哥的命案,却悬而不决,起初大动干戈不惜抓太子妃审问,一下子又归于平淡毫无动静。就在人们的好奇心渐渐淡去时,宫里似真似假地传出消息,说长春宫里另找出线索,找到了太子妃以及惠妃和她的宫女所有的东西,现在正排查所有人,只要找到物件的主人,就能找到凶手。 所有人都记得皇帝说过,翻遍整座紫禁城,也要找出凶手,看来皇帝并没有善罢甘休。 四贝勒夫妻俩离京的那一天,诸位阿哥到城门相送,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可谁都知道胤禛这次离去,是皇帝抚恤他,兄弟们总要有所表示。十三、十四阿哥更是一路相送,将哥哥嫂嫂送到很远的地方才折回京城。十四阿哥入城后,遇见八阿哥刚刚从九门提督那儿回来,还未回到城内家中,兄弟几个一路同行。十三阿哥和八阿哥的情分不过尔尔,十四阿哥和胤禩总有说不完的话,便打算随八阿哥一道回家里去坐坐。 却不知道,此刻的八贝勒府几乎连屋顶都要被掀翻了,八福晋在自己屋子里不知翻找什么,责骂侍女们是不是偷了她的东西,翻遍自己的屋子也找不出来,就冲到张格格这里来,疯了似的问她有没有偷过自己的东西。张格格的胆儿都被吓破了,被福晋蹂躏着推在地上,自己的屋子被翻得底朝天。可是谁也不知道福晋在找什么东西,也不晓得一向端庄温柔的她,为什么会像换了个人似的。 张格格蜷缩在角落里,毫不掩饰她的恐惧,若是福晋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才真正害怕,现在福晋这么疯狂,她反而不用怕了,跟着颤抖跟着慌张就是了。她的确偷了福晋的东西,可那些东西早就送进宫里去了。福晋要找的是一只耳环,是端阳节那天她赴宴时戴的耳环。这些日子八阿哥和福晋总去四贝勒府奔丧,或是进宫,时常都不在家里。良妃派人出来找她,要她偷一件八福晋端阳那天戴的东西,偏巧那天早晨张格格去正院里伺候过福晋,为她梳过头,摸过那一对缀在耳朵上的耳环,记忆深刻。 这也是八福晋为什么会疯了似的来找张氏麻烦的原因,平日里隔三岔五,张格格会一早过去请安时,顺手为福晋梳头。她有一手梳头的本领,而八福晋也为了彼此好相处,接受她的好意。 宫里传出话,说另找到了证物可以搜寻凶手,八福晋当天就开始回忆自己赴宴的所有行头,她换过两次衣裳,穿戴间难免会留下什么东西,当每一件东西都找到,唯独少了那只耳环时,八福晋立时就慌了。她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回家前就掉了,还是回家后才掉了,那一天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强撑着伪装的镇定和从容,回忆端午节,除了掐死弘晖的那一刻,其他的事一片空白。如果这只耳环真的掉在了长春宫或是别的地方而现在被发现,也许早晚都会算到她头上来。 张格格的屋子被翻得一塌糊涂,八福晋冲过来捉着她的衣领说:“你有没有拿过我的东西,你拿出来我不怪你,只要你拿出来,你有没有拿过?” 张格格被揪得几乎要窒息了,哭着求饶请福晋放过她,她抵死也不能说良妃让她偷东西的事。 此时八贝勒和十四阿哥已经进门了,家里一团糟,怎么好待客,可八福晋把八贝勒的书房也翻了一遍,家仆们只好尴尬地给主子使眼色,示意贝勒爷带十四阿哥去园子里坐坐,甚至此刻离开才好。 胤禩则是一进家门就感觉到气氛的异样,在胤祯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就借口突然想起什么事,要去一趟九阿哥府里,问十四阿哥要不要同行。十四是何等聪明,即便猜不出这家里发生了什么,可奴才们一个个神情紧张,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便干涉八哥的家务事,爽快地就跟着走了。 这一边,家仆来说贝勒爷回府了,八福晋才把张格格放开,勒令她和她的下人不许出门,更勒令府里所有人都不许出门。渐渐传出去的话,是说福晋的额娘留给她的遗物不见了。 遗物固然重要,可疯成这样还是让人费解,八福晋醒过神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比起东西找不见了,她现在更害怕下人们会把闲话传出去。胤禩带着十四弟莫名其妙地在九阿哥府里逛了一圈,离开时天色已晚,胤祯必须回紫禁城,八阿哥便将他送到城门外,而后才终于得以脱身,匆匆折回家中。 进门时已经听下人说,八福晋是丢了生母的遗物,眼下是找到了,家里也迅速被收拾干净。可胤禩却明白,从没听说早故的岳母留下过什么遗物给妻子,能让妻子这样失态寻找,或许就是近来宫里传说的另一件物证。可那只是传说,胤禩并没有听哪一处正式宣布查到新的证据,没想到妻子已经自乱阵脚。 走进他们的卧房,八福晋正呆呆地看着下人们拿出新的器皿摆件,一样一样拿给她过目,然后重新布置。屋子里的东西显然在之前被破坏了,虽然八贝勒府今非昔比,摔几件东西根本不算什么,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 众人见主子回来,纷纷上来行礼,八福晋疲倦地抬了眼皮子,却是道:“我把张格格吓坏了,你去哄一哄她吧。这事儿不怨我,我丢了额娘的东西,心里着急,她时常过来帮我梳头,我就多心了。” 胤禩知道,这话当着下人的面说,就是希望他们能传出去,她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张格格那儿我会去,你没事吧,额娘留下的东西,找到了?”胤禩配合着妻子,八福晋倒是一怔,紧跟着确实潸然泪下,众人见这光景,忙都退了下去,只等房门被关上,胤禩才道,“没找到吗?” 八福晋失魂落魄地解释着,说她那日赴宴佩戴的耳环少了一只,她记不清是回家后不见的还是回家前就没的,对于那一天的记忆,就剩下弘晖了。 “那你怎么记得,自己戴了那对耳环?”胤禩问。 “一向是配那套礼服的,连项链手串发簪都是搭配好的,错不了。”八福晋抽抽噎噎拉着丈夫的衣袖说,“宫里到底找到了什么?胤禩,我快受不了了,你把我交出去吧,让我去向皇上自首,胤禩,我受不了了。” 胤禩抚摸着她的脑袋,示意她安静,轻声道:“这才十天,再过十天你会更加平静的。你听我说,就算找到的东西是你的耳环,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凶手,你时常去长春宫给惠妃娘娘请安,丢下什么东西一点儿也不稀奇。你要相信自己,我们什么都没做过。” 八福晋绝望地看着丈夫,晃着脑袋说:“我怕我在人前绷不住,我怕我会害了你……” 胤禩的笑容有些凄凉,却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撑一天是一天,我说过与你共进退,不要再说让我把你交出去的话。从现在开始,你要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做过。” 深宫之中,因弘晖死在了长春宫,皇帝本有心让惠妃迁一处殿阁居住,但惠妃却说她不怕,孩子最清楚是谁杀了他,亡魂不会来找她麻烦。最后还是在太后的干涉下,惠妃搬到了长春宫东配殿居住,终归是没离开那里。 数日后,玄烨告诉岚琪另一个调查结果,原来大阿哥之前怂恿八阿哥下魇镇诅咒永和宫,八阿哥将计就计,应该是想把祸端推在大阿哥身上,让他自食其果。他们并非蓄意谋杀弘晖,该是八福晋撞见了弘晖,弘晖才死于非命。 调查的结果,与他们预想中没有太大的差别,若想办八阿哥夫妻,证据已然足够。可玄烨答应岚琪,为了他那盘棋局,暂且放过八阿哥,他要一心一意把这盘棋下完,自然棋局结束的时候,他的生命也该到尽头了。 此刻说罢这些事,玄烨问她:“你会怎么处置八福晋?” 岚琪平静地说:“现在是他们最防备的时候,做什么事都没力道,臣妾等他们松懈了才好,八福晋那孩子,不好对付,可绝不能放过她。” 玄烨却道:“那孩子?谁是那孩子?你随便说一句话,都带着仁慈之心,这如何使得,你要像看起来这样狠才成。” 岚琪回想自己刚才那句话,也不免苦笑,轻轻叹:“曾经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跟了八阿哥后能过得好,没想到一年一年下来,却变成这模样。” “不必对作恶之人心怀仁慈。”玄烨面色严肃,“朕把八福晋交给你,是要看到她受到教训和报应,不是让你劝人向善感化她,若不然,我们之间的许诺也不必有了。” “皇上。”岚琪却问,“良妃可否对您说过,她要让惠妃生不如死?” 玄烨颔首:“怎么了?” 岚琪道:“臣妾并不想与八福晋正面冲突,那样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让那些事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就好了。” 玄烨微微皱眉头,到底还是说:“只要你别姑息她,随便你怎么做,你要记着,她是杀了我们孙子的人。” “若是胤禛有出息,让他将来自己为孩子讨回公道。”岚琪平静地说,“他才是弘晖的阿玛。” 然而提起孙子,岚琪心头一颤,对玄烨道:“毓溪离京前,让青莲带了一句话给臣妾,至今想来还是心疼极了。”玄烨问何话,岚琪眉宇纠结地说,“毓溪说四贝勒府不能枝叶凋零,她身子不好,李侧福晋的身子怕也不好生养,宋格格亦如是。她不能指望胤禛自己将喜欢的人纳妾收房,他不会做那种事,只有求皇上求臣妾做主,再为胤禛纳新人。皇上您看呢?” 玄烨手指微微一动,像是在数数,摇头说:“朕心里有人,但那孩子还太小了。” 岚琪见这桩事玄烨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也不想好奇多问,只是道:“那就另选几个,不必出身太高贵,给个格格的名分养在府里便是了,这对毓溪很残忍,可那孩子心里比谁都清楚,咱们就成全她吧。” 玄烨冷笑:“毓溪虽可怜,贤妻当如是。而朕当初想,老八夫妻俩境遇相似,能互相安慰扶持,没想到却变成现在这样,是朕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岚琪静静地听着,猜想在皇帝心中,因为自己而选胤禛,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到底还是看重儿子们的德才,八阿哥是有才的,可那孩子失了德。玄烨说过,他想要一个富有正义感的皇帝,一个能真正将家国天下放在心里的皇帝。胤禛眼下,还不见得具备如此崇高的境界,他在众兄弟中略胜一筹,不过是别人都在算计的时候,他没做那些事。 江山为重,岚琪牢牢记着这四个字,更是她要让儿子铭记一生的四个字。 时光悠悠而过,杀弘晖的凶手一直没浮出水面,最最委屈的就是起先被怀疑的太子妃,但太子妃在人前端的高贵稳重,仿佛从未发生过那件事,照旧每天送滋补的汤药去乾清宫,表达她与太子的孝心。每日晨昏定省带着孩子们在宁寿宫向太后请安,行走在六宫之间,往来于皇室之中,依旧是那储君之妃的风范,依旧是以未来皇后的骄傲自居。 而那段日子里,因皇帝有心亲近,和太子的关系并没有僵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太子妃甘愿受委屈不对之前的事做任何计较。太子跟着她,也渐渐放开怀抱,时常出入乾清宫,旁人看着,父子间亦是从前和睦的光景,如此便将一些谣言打破,至少太子妃受辱的事,没有带来更糟的影响。 转眼已在七夕节,宁寿宫里摆了家宴,夜深散了后,妃嫔们各自回宫,宗室女眷们在侍卫太监的引领下结伴离宫。十三福晋和十四福晋要送婆婆回永和宫,岚琪却吩咐她们各自早些回去歇着。 看着两个年轻的儿媳妇离去,正巧良妃随佟贵妃从门内出来,觉禅氏与岚琪目光相接,彼此会心地点了点头。良妃便继续送佟贵妃往储秀宫走,岚琪则看向环春,环春亦是点头:“娘娘,奴婢准备好了。” 岚琪低头张开了拳头,掌心里一枚精致的耳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冷然道:“带我去吧。” 第5章 八福晋心魔 长春宫里,八福晋与大福晋一道伺候惠妃回来,惠妃则搂着弘昱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终舍不得孙儿离去,又恐夜路不好走,便留下过夜让明日一早再离宫。八福晋本该送良妃回去,偏偏良妃要与佟贵妃去储秀宫,她不方便跟过去,正好大福晋与惠妃从面前过,躲也躲不开,唯有跟着一道来。 可从踏进长春宫的门起,她就浑身不自在。 此刻与大福晋一道出门,远远看到黑洞洞的空置了的正殿,大福晋倒抽一口冷气,对八福晋说:“夜里过来真是吓人,寒森森的,额娘也真是的,皇上都让她搬了,她就是不肯搬,换作我,是怎么也不会住在这里了。他们都说枉死的孩子,冤魂最厉害,是会索命的。” 八福晋听得牙齿打战,干咳一声道:“不过是迷信,不作数的。大嫂,咱们再不走,外头要落锁了。” 大福晋赶紧与她离了长春宫,可是一路喋喋不休,说着话一时没注意前方的路,且夜里本来就看不清宫里的道路,负责引路的侍卫似乎是循着光源走的,前头拐角处亮堂堂的有金光,大福晋惊讶地说:“是不是方才的花灯都聚在一起了?” 说着话,脚底突然踩到什么东西崴了一下,她穿着花盆底子,差点儿跌在地上。待大福晋被宫女搀扶站稳,又有人拿灯笼照亮查看是什么,但见地上有一只耳环,那耳环已经被踩得变形了,灯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一旁的八福晋已是惊恐万状。 前头领路的人,请二位福晋继续前行,宫里各门落锁的时辰就要到了。大福晋懒得追究落在地上的一只耳环,她快走了几步先到拐角处,却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赶紧招呼八福晋:“弟妹你快来看,快来看呀。” 呆若木鸡的八福晋是被宫女们推着过来的,只听得太监宫女一阵骚动。前头那一段路上,铺满了金灿灿的东西,两处灯笼照着,仿佛倒映的星河。有太监大胆去捡起来几件,嚷嚷着送到大福晋面前说:“像是耳环呢,福晋您看,是不是金子做的?” 也有宫女去捡来塞给八福晋,她惊恐地往后退,可突然意识到这里人多,且大福晋也在,唯有颤颤巍巍地接在手里。在灯笼的映照下,能清楚地看仔细耳环的式样,就是她丢失的那个,八福晋直觉得背脊一阵寒凉,手里的耳环像化作锥子一般,顺着指尖就往她心里钻。 大福晋那儿则笑着:“什么金子呀,真金可不是这么闪的,这都是假的。你们这些奴才,还以为捡到宝了吗?捡去玩儿吧,这东西不值钱。” 宫女太监们便是不贪财去捡,也要清理道路,让福晋们好过去。刚七手八脚上去把那些不知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踢到一旁,突然一阵大风卷过,两边灯笼尽数熄灭,连大福晋、八福晋身边的灯笼也熄灭了,刚刚还金灿灿的,突然变得阴森起来。大福晋哆嗦了一下,忙吩咐宫女们:“赶紧走吧。” 八福晋身子僵硬,被宫女搀扶着小心翼翼往前走,重新燃起的灯笼照在地上,那一枚一枚还未被踢到边上的耳环清晰可见。宫女们则不断地重复着让福晋小心脚下,冷不丁有人说:“真是闹鬼了,哪儿来的这些东西呢?” 话音才落,八福晋觉得似乎有人拍了她的肩头,不由自主地一回头,惊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孩子在方才的拐角处朝她招手。八福晋尖叫出声,把周遭的人吓了一跳,可是众人再四周看看,却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大福晋被弄得心里毛躁,责备八福晋大惊小怪,不愿再和她同行,带着人急急忙忙就走了。 宫人们劝八福晋继续走,而她失态地尖叫后,立时就醒过神来,随意应付几句敷衍过去。可是被搀扶着才迈开步子,竟一脚踩在那些东西上,花盆底子顺着一崴,她本就已双腿发软,比不得大福晋方才还能站直,自己硬生生就摔下去了。 而这一摔,地上全是那些耳环,硌在她的身体下,她伸手想撑住自己,竟也摸到满手心的耳环。八福晋直觉得一阵恶心,万般恐惧下,竟两眼一黑,厥过去了。 远处的道路上,岚琪与环春和几个小太监看着这一切。因为八福晋厥过去,那里乱成一团,且说刚刚飘过的孩子身影,连环春都被吓了一跳,却惹出岚琪的眼泪,若是真能还魂,她真希望能再见一见胤祚和弘晖。 “走吧。”岚琪冷然道,转身往回路而去,环春只听得主子冷漠地说着,“这才刚开始呢。” 那一晚的事,隔天就在宫里传开了,八福晋是被抬出去的,都说是在宫里撞见鬼了。可那条路上,后来的人去查看,根本没什么耳环铺满地,和寻常的道路一样干干净净,附近几处也没有异常,连半只耳环都没瞧见。 因大福晋说是不值钱的东西,见惯了好东西的宫女太监也不屑去捡,结果竟是什么也没留下。众人越想越吓人,好像他们一道遇见了鬼似的,闹得大福晋回去后,也吓得病了一场。 大福晋这一病,倒是分去不少人们对于八福晋的注意,又因那晚的事众说纷纭没有个确切的说法,便没将这件事与弘晖阿哥的死牵扯上,反是说中元节将近,宫内阴气太重。在太后的干预下,请了高僧进宫诵经,以求驱除邪气。太后又率领六宫焚香礼佛,数日后大福晋病情好转,八福晋也恢复精神,总算云开雾散。 可八福晋的精神,不过是对着外人才有的模样,关起门来的惊恐不安,只有八阿哥一人看在眼里,夫妻之间渐渐有了隔阂,但外人尚未察觉。 这件事过去许久,一日皇帝满脸怒意地来到永和宫,一见岚琪就问她:“是你告诉了儿子,老八家里的事?” 岚琪茫然地摇头,应着:“咱们不是说好,暂时不要讲?” 玄烨眉头紧蹙,重重坐下说:“这件事秘而不宣,外头没几个人知道,胤禛到底是怎么查到老八头上去的?他这几天擅自在查弘晖的死因,都要查到朕的亲信侍卫头上来了。才说他嫩,还真是个糊涂东西。” 岚琪心里虽着急,但不愿他们父子因此有嫌隙,忍不住替儿子辩解:“他的亲生骨肉没了,皇上这儿没动静,他不甘心傻等着结果,也是情有可原,皇上体谅一些吧。” 玄烨欲发作,但的确是这个道理,可他希望儿子能更聪明些,终忍不住气恼,对岚琪说:“他若真闹出什么大事,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要教自己的儿子,不许你在一边拦着护着。” 听这话,岚琪反而安心了,玄烨肯教说明他还在乎。此刻唯有劝玄烨消气,先看看儿子要做什么,或阻拦或任由他去做,生气并不能解决什么。玄烨则道:“毓溪若是知道了,她还不撕了八福晋?我们这糊涂儿子,会不会什么都跟妻子说,女人之间一闹,这事儿就真的难堪了。” 这一点,做爹娘的倒是小看了胤禛,他心里有算计,不到水落石出的一步,不会轻易告诉毓溪。眼下他只是查到说前阵子某地发生的多人命案,死的都是宫里原先的侍卫和太监。他们在宫里失踪的日子,正是五月初五,指不定和弘晖的死有着牵连。 而他更查到,儿子在长春宫出事那天,是舜安颜在内宫巡察关防,更有侍卫说那日在长春宫门外遇见奇怪的人。可是舜安颜却表示遇见的是普通宫女,更指出了当事人,撇清了与弘晖之死的关系。 胤禛深知舜安颜绝不可能杀了弘晖,可他兴许就隐瞒了什么事。近日隐约听说国舅府和八贝勒府有往来,有人看到舜安颜与八阿哥同进同出。如果真像太子说的那样,八福晋神神道道像做了亏心事般,如果这事儿真的和八阿哥府有关,舜安颜那天的话,就一定有问题。 而皇帝这边能洞悉胤禛在做什么,但凡相关的人,也能察觉到四贝勒的动向。同是这一日,舜安颜派亲信往八贝勒府送信,告知胤禩,四贝勒正在查他儿子的命案,很可能就快摸到八贝勒头上来,请他务必小心。 胤禩看过信,就在香炉里焚烧了,抬头见张格格在门前,不禁含怒问什么事。张格格胆怯地说:“福晋发烧了,底下的人不敢来打扰您,把妾身推来,请您去瞧一瞧。” 胤禩竟有些不耐烦,若是从前,他一定会飞奔而去,可近些日子妻子磨得他几乎崩溃,这好端端的又发烧,他不是大夫他去能做什么?他曾希望能与妻子共进退,如今才明白这有多难。《警世通言》里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来不是一句戏言。 但一阵烦躁过后,胤禩还是冷静下来,毕竟是他的妻子,是多年扶持相伴的人,便随了张格格往寝屋来,八福晋正躺在榻上,额头上盖着凉水浸过的帕子。 “着凉了吗?”胤禩坐到榻边,握着妻子的手。 八福晋睁开眼,刚要张嘴,见张格格站在一旁,又合上了双唇不言语。张格格见状,知道自己多事了,赶紧带了侍女退下,将房门牢牢关上。八福晋这才虚弱无力地说:“太子妃把那对耳坠送给了四阿哥的新格格,我亲眼看到的。” 又是耳坠,什么耳坠耳环的,胤禩已经很不耐烦了。他再三劝妻子,不论是对外人还是对她自己,都要一口咬定弘晖的死和她没关系。既然没有人亲眼看到她杀人,只要她死不承认,谁也不能轻易定罪。可她却一而再地被各种似真似假的消息弄得情绪激动自乱阵脚,这样下去,不等别人查到他们头上来,她早晚都会自行暴露犯下的罪恶,到时候,胤禩的前程也完了。 想到这些,胤禩内心一阵冷笑,也许他的前程,早就完了。 如今事情不明朗,他不知道父亲或兄弟们,甚至其他人查到了哪一步,是已经有了答案,或是依旧没有结果?这些日子以来,父亲对他的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是父亲还不知道真相,还是他不动声色,故意等待自己有一天被罪恶吞噬?就像太子一样,让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他,在皇帝的放任下,一步步走向堕落。 此时,下人来通报,说十四阿哥到了,胤禩心头又是一沉,他总觉得十四弟渐渐成了包袱。他并不能像掌控九弟、十弟那样对付十四弟,而十四弟却不断地将一些事戳在他的心头。与十四弟的相处,越来越成了一种应付,甚至是周旋。十四阿哥总给他一股无形的压力,好像这个弟弟能洞悉自己的一切,却又故作亲近地和他交好,仿佛要在他身上图谋什么,可明明是八阿哥原打算在他身上图谋一些事。 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八阿哥眼下还弄不清楚,只能继续应付着十四弟的热情。今天胤祯兴冲冲从宫里跑来,竟是对他说:“杀弘晖的人,好像有眉目了,我这个叔叔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不让他死得不明不白,也算尽心了。八哥,我要比四哥更快查到真相,让他们都明白,我不是小孩子了。” 胤禩心里一咯噔,真相?真相不就在你面前吗?这是要往哪儿查,找个替罪羔羊,还是陪着他无止无尽地绕圈子查下去? 而十四阿哥进门时,正好府里请的大夫也进门,他这会儿笑着问:“八嫂又不舒服了吗?怎么最近总是生病,要不要请宫里的太医来看一看,那些江湖术士不可靠。”甚至半玩笑地说,“是不是八嫂有喜了?” 胤禩看不透眼前这个弟弟,说话半真半假,不晓得哪一句是正经的哪一句是玩笑的。他遇见那么多人,谁都能应付自如,如今朝堂之上没有哪个官员是他说不上话的,就是面对三朝老臣也自信有余,怎么面对这个弟弟时,总觉得矮了他半截。 从前或许是自卑出身不如人,但眼下他的亲娘也是妃位的尊贵,为什么他还是总觉得自己不如人? “不是有喜,是最近天气骤变,她没及时添衣裳,有些伤风咳嗽。”胤禩含笑应着,敷衍着十四弟,“不要请什么太医了,弄得动静太大,宫里的娘娘们该担心了,皇祖母也该担心了。” 这么几句话,总算是把十四弟打发了,可是查案的事儿,他迂回着拒绝了弟弟的请求。意思是皇上那儿似乎要息事宁人,毕竟还要维护皇室稳定,希望弟弟别太着急,就怕适得其反。甚至说出:“万一我们做错了什么,姑息错放了恶人就不好了。” 十四弟略带失望地离去后,胤禩一个人朝着门外呆了好久,他刚刚在说什么话,他刚刚是在抽自己的脸吧? 这一晚,十四阿哥在八贝勒府遭到拒绝后,悻悻然回到宫里。他郁闷的并不是八哥拒绝他一起查弘晖的死,而是他所怀疑的事,似乎更进一步了。他若想解除自己的怀疑,就要彻底查明白才好。那晚一个人傻待在书房里到半夜,福晋完颜氏忍不住来催他早些歇息,可丈夫却开口说:“你这边有银子吧,给我一些,我有要紧事做。” 完颜氏不至于克扣钱财不给丈夫,可胤祯突然开口问她要了几百两银子,也不知道拿去做什么用。要说他们一家子的用度,至今都是从宫里支取的,柴米油盐上,自家体己的银子一个铜板都花不了,胤祯也从不缺银子花,平日跟着八阿哥、九阿哥他们出入,轮不到他带钱袋子。突然拿这么多银子,而丈夫近来时常离宫半天才回来,十四福晋心里不踏实,犹豫了两天,还是告诉了婆婆。 岚琪听说小儿子问家里一下子拿了几百两银子出去,且没见有东西往家里带,这钱花得莫名其妙,她也很担心。可想着这是小两口的事,她插在中间,只怕回头十四和福晋还要吵一架,只有劝儿媳妇:“指不定是去接济什么人,或是朝堂里周转用,你别太担心,咱们再瞧瞧就是了。” 完颜氏有几分直肠子,便明着对婆婆说:“儿媳妇是想,若是胤祯在外赌钱,总还能回头的。就怕他在外头藏了什么别的女人,将来给您和皇阿玛丢脸。” 岚琪苦笑:“他堂堂阿哥,要个女人不容易吗,还用得着藏在外头?你既然那么不放心,又不敢问他为什么,那就等我回头告诉你为什么。只是别和他吵,夫妻俩有事儿什么不好说,你原就不该拿银子给他,往后问清楚了再给。” 对着儿媳妇,岚琪有一句说一句,人走后她才露出焦虑的神情。因为玄烨偏心,小儿子一家养在宫里,到如今一切花销都是从宫里出,这一下子拿出去几百两银子,换作谁都要怀疑是做什么。而岚琪一向节俭,这上头胤禛无须她操心,胤祯一向也好好的,可就怕年少禁不住诱惑,这一次拿几百两,往后上千上万两,哪儿有那么大的家业够他挥霍的! 于是不得不暗中查一查儿子到底拿钱做什么,可没等到她的人查出些头绪,就先出事了。 数日后,岚琪在宁寿宫陪太后摸牌,环春悄悄凑到她耳边,说话极小声,连岚琪都没听清楚是什么,太后见了嗔怪:“什么要紧事?” 岚琪唯有胡乱说:“内务府来问重阳节的事,臣妾去去就来。” 太后笑道:“这家都离不开你了,去吧,早些回来,今天我手气好得很。” 岚琪便留下自己的钱袋子,让布贵人替她继续陪太后,跟着环春出来。见她神情紧张,可自己刚才半句话也没听清楚,此刻再问:“你说怎么了?” 环春着急地说:“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还有八阿哥这会儿在乾清宫,还有额驸和八福晋,好像是打起来了,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梁公公就派人来告诉您,让您心里有个准备。具体的事儿,怕要等万岁爷来告诉您,又或者一会儿皇上,要请您过去呢。” 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做什么?十四阿哥一向和八阿哥走得近,已经是岚琪拦也拦不住的事,但她一直觉得小儿子是有主意的人,并不见得非要依附谁。而胤禛、胤祯的性格太合不来,年龄差别又大,岚琪已经不奢望他们能亲昵相处,只要别生误会成了陌路人,他们一直这样也不算太坏。可现在真把这几个人搅和在一起,她实在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乾清宫的书房里,皇帝一脸铁青地坐在桌案后,跪了一地的儿子,还有舜安颜和那个让他厌恶至极的八福晋。八福晋则是伏地啼哭说:“皇阿玛,儿臣什么都没做过……” 事情有些复杂,简单来说,胤祯拿了那些银子,是找人装神弄鬼吓唬八福晋的,想从她嘴里套出些什么。今天八福晋去安亲王府,回去的路上,被十四阿哥派人等着逮了个正着。而胤禛那边得到年羹尧的通报,跟着舜安颜一路过来,却遇上八福晋被十四阿哥的人吓得半死。舜安颜去为八福晋解围,而十四阿哥冲出来和舜安颜起了冲突,胤禛不得不露面把他们分开。 再后来胤禩赶到,见妻子被吓得魂不附体,听胤祯说他是要证明八哥家里的清白,被动的八阿哥只好要求大家一起来宫里,请皇帝做主说个明白。这事儿闹得动静不小,九阿哥、十阿哥已经赶到宫里,被梁总管拦在门外等着了。 胤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对皇阿玛道:“外头的人传得风言风语,说八嫂最近多病且神神道道,像是做贼心虚。儿臣是想弄清楚,弘晖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也好证明八嫂和八哥的清白。” “闭嘴。”玄烨恼怒,怒斥一声,震得十四阿哥又害怕又不服气,憋红了脸看着父亲。 “胤禛,你怎么会在那里?”玄烨转而问四阿哥。 “儿臣是碰巧路过,见到十四弟和舜安颜起冲突,就上前劝阻。”胤禛虽然不是正巧路过,可他和这事儿其实没关系,说的一半是实话,就是不愿事情闹得太大。这一下真的很尴尬,十四和老八将来的关系,还不知会如何。 舜安颜则伏地道:“臣以为有百姓对八福晋不轨,也是正巧路过,就上前为八福晋解围,不知为何十四阿哥冲了出来。是臣糊涂了,不该与十四阿哥起争执,甚至差点儿动手,请皇上降罪。” 胤祯在一旁嚷嚷说:“我压根儿没看清楚是你,我还以为……” 却听得皇帝重重一拍桌子,十四阿哥唬得一哆嗦,没敢继续开口,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不过是仗着事情一团乱,跟着耍赖罢了。他可没打算和谁撕破脸皮,作弄八福晋,也是想尽快知道真相。 玄烨已经很不耐烦了,这哥儿几个彼此在玩心计呢,果然十四和老八的关系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样亲昵,而老八对他,必然也是留了几手。 “皇阿玛。”但见八阿哥伏地一叩首,再起身却是含泪道,“家里一直没能有子嗣,您儿媳妇她怀了几次都没能保住。因为弘晖的枉死,近来宫里传闻颇多,说孩子的冤魂最厉害,会伤孕妇吃胎儿,这才弄得她神经紧张。一面不得不时常进宫向娘娘们请安问候,一面又怕撞见什么,之前和大福晋遭遇的事,就把她吓坏了,一切都是为了儿臣膝下能有孩子。弘晖的死,和我们毫无关系,既然大家都这么怀疑,还请皇阿玛彻查此事,还儿臣一个清白。” 这番说辞,直叫人听得心酸。八贝勒府里一直没能有孩子,众人有目共睹,八福晋接连几次小产,也是铁铮铮的事实。若非玄烨这边已暗中掌握一些证据,指不定就要被儿子这番话打动了。可如今他心里早就认定了弘晖的死因,此刻这些话听来,只觉得内心发苦发笑,他生养的儿子,竟然能如此面不改色地面对自己犯下的罪恶,寻常人还真做不到这么绝。 胤禩却是情真意切,这些话他早就和妻子商量好了,既然近来都用鬼神之说来吓唬他们,那就将计就计,不说不怕,但怕的却是影响自家的子嗣,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让他表演出来了。 而胤禛听着这些话,心里冷了半截,八弟若是在这里把话说满了,往后他再查他,就是对皇阿玛不敬对兄弟不友爱。但越接近事实,他就越看得清,这事儿明摆着老大或老八嫌疑最大,可皇阿玛压根儿不往这上头查。太子妃那儿看着兴师动众,实则兴许就是知道和他们没关系,才故意做出动静给人看。自然这是胤禛自己的想法,他不会知道父亲真心要给他做主,却被他额娘拦下了。 “朕被你们弄糊涂了。”玄烨冷冷地看着这几个儿子,他当然不糊涂,可眼下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只有装糊涂。 “皇阿玛不糊涂。”胤祯嚷嚷起来,“今天这事不就是,我不愿意别人诬陷八哥和八嫂,所以想自己查清楚,舜安颜路过看到有人对八嫂不敬,结果我以为是什么人要对八嫂不敬,起了冲突,又被路过的四哥撞见,结果吵起来,八哥又赶来了,大家见闹得脸上都抹不开,来请皇阿玛做主。” 玄烨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毛头小子,莫说自己生那么多孩子个个不同,他毕竟没有时间一个一个教育抚养,可岚琪膝下那几个她一样教养长大,到头来还是不一样。果然没有谁的人生道路可以被别人决定,走正路还是走岔路,甚至是歪门邪道,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胤禩,送你媳妇回去吧,吓着她了。”玄烨沉下心来,吩咐八阿哥,“好好让太医给她瞧一瞧,朕回头让人把书房里那柄黄玉如意送到你府里,拿东西压惊定神最好。子虚乌有的迷信不要信,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怕没有孩子!” 八阿哥脸上心头一松,伏地给父皇叩首谢恩,知道此处不宜久留,多留一刻都多一分是非,赶紧搀扶起软弱无力的妻子,匆匆退出书房。 胤祯见这光景,知道父亲是不追究了,他也不想小事闹大,立时道:“皇阿玛,那我们也跪安了。” 一句话,却换回来父亲恼怒的瞪视,十四阿哥吓了一跳,抿着嘴不敢再出声,可还是被父亲训斥:“滚去门外跪着,好好想想你今天做了什么混账的事,说出去,你额娘都能被你气死。” 十四阿哥再如何吃得开,但今日也得老老实实跪在书房门外,父亲真的动了怒,他就不敢胡搅蛮缠地装傻了。可终归不安分,跪在外头竖起耳朵听里面父亲和四哥说什么,只听得父亲一声声怒斥,四哥好像一言不发,但估摸着就是开口那声音也传不过来。 他正听得起劲,冷不丁耳朵被人用力揪住,胤祯回头看,见额娘不知几时来的,一脸怒意,都要把他的耳朵揪下来了,责骂道:“你连罚跪也不老实,索性拖出去打一顿,好好收收你的骨头。” “额娘,我的耳朵要掉了。”胤祯连声求饶,竟索性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额娘我送您进去。” 岚琪瞪着他,骂道:“赶紧跪下,谁叫你起来的,你信不信我真的叫人拖你出去打一顿?” 边上梁总管和环春赶紧来打圆场,环春道:“娘娘,四贝勒还在里头,皇上等您进去说话呢。” 岚琪沉一沉心,将皱了的衣襟抚平,扶着环春往门里走。胤祯则拽着梁公公问:“皇阿玛把我额娘请来做什么?” 梁总管苦恼地说:“皇上说,娘娘没把您二位教好,怕是一会儿进去,没好话说。” 胤祯急了道:“这和额娘有什么关系?”不想竟被梁总管一语激得,他立刻就跟着母亲冲进去了。 但皇帝面前,岂容他放肆,冲进去没多久,就被人架出来直接遣送回阿哥所了。于是他完全不晓得阿玛额娘接下来要对哥哥说什么,走时还嚷嚷着求父亲别责怪额娘,说是他一人之错。 岚琪看着小儿子被拖出去,在太监手里犟头倔脑地挣扎着。真像胤禛时常挂在嘴边的,说他是小野马是冲动的小牛,自己都做父亲了。还浑身的孩子气。可真要说他不懂事,这世道明的暗的正的邪的,都在他心里清楚得很呢。 这边,胤禛已经跪得腿麻了,父亲允许他起来时,摇摇晃晃才爬起身。岚琪心疼不过要上前搀扶,却被玄烨责骂:“堂堂男子汉,还要你这做娘的扶着才能站稳吗?慈母多败儿,你早该放手了。” 从进门起,皇帝句句话冲着岚琪来,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儿子不好全是她的错。十四阿哥都承受不住额娘被责备,胤禛怎能忍受,连忙又屈膝恳求:“皇阿玛,是儿臣糊涂,求您不要责备额娘。” 玄烨冷然道:“你们兄弟做糊涂事,全天下人只会指责你额娘的不是,现在朕不过说几句,你还能求情,可天下万万人的嘴,你们打算怎么去堵?你们额娘为了求儿女平安,在五台山上一阶台阶一叩首地往上爬,你们这些儿女,为她做过什么?” 岚琪站在一旁,话虽然戳心窝子叫人眼眶发热,可这正是一家子才该说的话。做阿玛的教训自己的儿子,天经地义,眼下玄烨急着为胤禛铺路,胤禛却急着自己去闯,彼此又不能摊开最最至关紧要的话,有矛盾很正常。就怕他们互相积累着不言语,回过神时已经渐行渐远,父子若闹得生分,连话都不说,她才要伤心了。 “弘晖的事,朕早晚会给你个交代,但不许你再私下查,再查下去,朝堂里还有哪个官员敢为你做事,你还要不要为朕为朝廷办差了?”玄烨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道,“胤禛,你要切记戒急用忍,在朕的眼里,江山最重,你呢?” 胤禛绷着脸,他是聪明人,父亲不让他查儿子的死因,显然就是不能查。他们现在说了半天,只字不提八阿哥,那就明摆着和他们脱不了关系,为什么父亲要包庇凶手,是因为背后,会掀起更大的麻烦吗? “回去,把“戒急用忍”这四个字写下来,拓成匾额挂在你书房里。”玄烨最后吩咐儿子道,“这阵子朝廷里没什么要紧事,你正好纳了新人,在家静一静心,好好想想这四个字该怎么做。” 胤禛待在原地不动,岚琪怕他惹怒玄烨,上前来轻轻唤了声儿子,胤禛这才看母亲一眼,与母亲轻轻点头后,朝父亲叩首跪安。 岚琪看着儿子行礼,又看着他走出门,还没等转身,玄烨已经跟到她身后,挽了胳膊温和地说:“方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朕是说给他们听的。” 眨眼工夫,皇帝周身的气势截然不同,刚才那慑人的气魄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是让岚琪脑筋转不过来,但听得玄烨这话,不禁笑:“臣妾瞧着,万岁爷说得可起劲了,逮着机会狠狠数落臣妾的不是。” “只要你明白,朕就安心。”玄烨说着与她往暖阁走。梁总管跑来看光景,想问要不要他伺候什么,见德妃娘娘递过眼色,便识趣地带人退下了。 到暖阁歇着,玄烨说起方才的事,等他说完,面前已摆了茶,岚琪道:“刚刚进来时,知道您上了心火,让梁总管备下莲心茶放在这里,正好温温的能喝了。”她说罢自己先饮了一口,似乎是茶水放在这里,但方才无人,便有些不放心。 这样小的举动,让玄烨有些心疼,喝过茶说:“若是茶水里有毒,你先喝一口,难道要弃朕而去?” 岚琪却笑:“真有那样的事,那就是臣妾的命。” 玄烨握了握她的手,不再言语。这话说多就伤心了,谁也不愿面对那样残忍的现实,而乾清宫里每一口茶水都是仔细着的。自从有高答应那样的人混进来后,梁公公就把皇帝身边防得滴水不漏,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乾清宫,而闹成这样,也不啻是种悲哀。 “十四这事儿做得莫名其妙。”两人继续方才的事,玄烨道,“胤禛也必然不是正巧经过,他可能是盯上舜安颜了。但胤祯是想做什么呢?他口口声声说,是想证明八福晋的清白,不愿人家冤枉了老八,可他做出来的事,却分明是冲着他们去的。你说他是帮胤禛,还是帮胤禩?朕糊涂了。” 岚琪也看不透这件事,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对玄烨道:“胤祯从小就有主意,您看他要搬去阿哥所的事儿,就是自己想出来的,如今更是比小时候明白事理。不是臣妾偏心儿子帮他说话,您别看他冲动鲁莽,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这孩子做事图磊落干净,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玄烨一笑:“朕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看,那日赐给他佩剑时,突然发现他就要长成大树了。” 岚琪心里晃了晃,她似乎能明白玄烨在想什么,一大一小都是自己的儿子,他们宠十四,大部分是寄托了对胤祚的感情,怀着感激上苍恩赐的心,呵护宠爱着他。总觉得他是小弟弟是小孩子,可童年光景不过区区十来年,还没来得及留恋,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玄烨选了胤禛传承江山,岚琪知道,可她也看得见,他们的小儿子越来越优秀,身上更多几分乃父之风,这样一来大概换作谁,都会犹豫。 好在岚琪心里一直想得明白,江山传承不是个人意志,胤禛若不才,皇帝要另选贤能,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胤禛皇帝中意他,指不定哪一天,他就被弟弟比下去了。 岚琪晃神那会儿,玄烨却摆正了自己的心,说道:“朕想得太多了,还早着呢,他们自有他们的造化,无论如何,下一次,朕一定不能再后悔。” 腊八过后,兄弟们聚在八贝勒府,八福晋来应个景后就离开了。他们围炉喝酒,十阿哥见十四阿哥闷闷不乐,在桌下踢了九阿哥一脚。胤禟抬眸看脸色,唇边勾出一抹冷笑,便夹了一筷子涮羊肉送到十四阿哥碗里,说道:“听说十三这次领差事,是四哥极力向皇阿玛保荐的,还不惜让德妃娘娘帮着说了几句话。胤祯,你虽说跟着八哥办过差,可还没正经接什么差事独当一面,你可是和四哥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四哥这样是不是太偏心了。” 胤祯把一筷子羊肉囫囵塞进嘴里,正是大口吃肉的年纪,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却张口答九阿哥的话。结果半天他们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可咽下去后胤祯自顾自涮肉,没再重复刚才的话。 九阿哥和十阿哥面面相觑,八阿哥则暗暗怨他们太多嘴,笑着岔开话题,把这顿饭总算吃下去了。 饭后,十四阿哥要踩着点儿先行回宫,九阿哥、十阿哥没有约束还烫了壶酒换地方继续喝。胤禩这才知道,老九、老十意图挑唆十四和老四的关系,他端着酒杯久久不语,担心这事儿不可靠,可又觉得这么做,也不见得真不好。 胤祯带着几分微醺回宫,年末应酬多,完颜氏也不敢说他,只是提醒:“额娘时不时要叫我们过去见人,你这几天少喝点儿酒才好。” 十四阿哥只是闷闷不乐地“嗯”了声,什么话也没说。 月末时,十三阿哥办完差事回来,虽是头一次单独办差事,在四哥的指点和年羹尧的相助下,总算做得有板有眼。胤祥人高马大,没有八阿哥身上太浓的书卷气,往军营里一钻,与将士同乐,真真如鱼得水。 出去大半个月,回来晒得脸都黑了,皇帝没在乾清宫见他,而是直接在永和宫与岚琪一道见了儿子。听胤祥讲一路见闻,玄烨时不时就说:“来年南下时,朕带你额娘也往那里走,要看一眼你说的风光才好。” 那日皇帝高兴,留胤祥在永和宫用膳,父子俩围炉喝酒,十三福晋兆佳氏和侧福晋瓜尔佳氏也应邀进宫,娘儿几人另坐一处说话。十四福晋带着弘春来凑热闹,兆佳氏问弟妹十四阿哥怎么不来,完颜氏尴尬地说:“他着了凉有些头疼脑热,打发我们来替他请安呢。” 晚膳吃罢,十三阿哥带着妻儿离宫,玄烨微醺后就在岚琪屋子里靠着歇息,她送走儿子、儿媳妇,把弘春抱给完颜氏时,顺口问:“十四的病要不要紧,请太医了吗?” 弘春在怀里躁动不安,完颜氏手忙脚乱地哄着,不敢正眼看婆婆,垂首怯然应道:“请了,太医说吃两服药就好。” 岚琪见儿媳妇言辞闪烁,猜想她有心事,但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只劝了句:“你今晚胃口也不好,自己要多保重。”别过孩子们,岚琪往回走,便见环春上来说:“万岁爷好像已经睡着了,奴婢不敢惊动,您去瞧瞧,别叫皇上着凉了。” 岚琪赶紧进门,果然见玄烨穿着衣裳靠在美人榻上呼呼大睡,屋子里地龙烧着的确温暖,可身上什么也不盖,醒过来就该头疼了。随手拿了一床毯子来,可刚刚碰到他身子,警醒的玄烨就睁开了眼。五十多岁了,还是不改年轻时的习惯,纵然在永和宫比在任何一处都安心,可那份警觉已经浸在他骨子里,这么多年,难得踏实睡一回好觉。 “脱了衣裳上床睡,今天刚换了新褥子,可软和了。”岚琪温柔地劝他,伸手要拉他起来。玄烨摸摸肚子说:“和儿子吃得高兴,有些顶着了,不想躺平。” “你瞧瞧,我不在边上,连吃饭都没分寸。”岚琪想了想,命人去取来皇帝的风衣和雪帽,哄了玄烨说,“今晚没有风,我们出去走走,羊肉积在肚子里,这么靠着不管用。” 玄烨犯懒,奈何岚琪一直缠着他,等他被裹得严严实实推出屋子,外头冰冷的空气一激,倒是真的清醒了。 回眸见岚琪,猩红的大氅,雪帽兜头,柔软洁白的风毛轻轻晃动着,衬出她姣好面容,柔和的灯火隐去了岁月的痕迹,只留下漂亮的眼睛鼻子。他看着看着就痴了,像是从前那个娇憨的小贵人站在了跟前,不由自主就伸手牵了岚琪。 周遭太监宫女都围着看,岚琪本想挣脱开,可一见玄烨热融融的神情,就将手往他手心里再塞了塞,含笑说:“去园子里走走,前日带十八阿哥和弘春堆的雪人还在。小十八很能干,堆的雪人比他自己个头还大。” 往门外走,今夜无风,空气虽然清冷,可不用缩手缩脚被风刮得喘不过气,且是热乎乎的身子走出来,倒是越走越精神。玄烨顶在肚子里的东西也渐渐松快些了,脚步更加轻盈。 御花园早已是冰雪的世界,这会儿进园子瞧,好些地方都坐着憨态可掬的雪人。因密嫔不大出门,岚琪怕十八阿哥闷在屋子里无趣,空闲时就会带着小家伙出门逛逛。如今弘春也能晃晃悠悠走几步路,宫里没有再小的孩子,小叔叔和他就成了玩伴。前几日和荣妃几人一道来这里赏雪,带着孩子们堆雪人,天寒地冻的,雪人堆着没人去动,就都完整地留在原地。 玄烨却嘀咕说:“夜里看着怪吓人的。”可说归说,竟似玩兴大起,一脚踹掉了雪人的脑袋。那一座正是十八阿哥累得汗湿了衣裳才堆好的雪人,说之后要带密嫔来看,也不知密嫔看没看过。岚琪急得不行,赶紧让人拿灯笼照着,自己手忙脚乱地拢起雪堆,想把雪人的脑袋再安上去。 她正暗暗抱怨玄烨胡闹,奈何身边都是宫女太监,不能说出口,十指冰凉费力地在雪地里拢雪球,突然脑袋上被重重一击,力气不小但不疼,眼前更散开一片洁白的雪粒子。 知道是玄烨拿雪球砸她,岚琪揉了揉脑袋,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玄烨本来还揣着一只雪球准备再砸过来,见岚琪似乎被打蒙了,忙赶上来问:“疼吗?砸疼你了?” 却见岚琪猛地扑到面前,一双手直往他氅衣里钻,手里不知几时抓的雪,悉数全塞进他脖子里。玄烨冻得浑身抽搐,立刻跳起来抖落衣裳。梁公公几人被吓坏了,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皇帝解开氅衣,着急地问:“万岁爷您怎么了?万岁爷……” “滚开。”玄烨却推开梁总管,追着岚琪就来,岚琪不傻,早就跑开了。 梁总管手里还抓着从皇帝脖子里掏出来的雪,傻愣愣地看着帝妃二人的身影隐入夜色里。环春刚刚则是被主子借力起身时一把推倒在雪地里的,此刻吃力地爬起来,掸落身上的雪说:“梁公公,要不咱们散了吧。” 梁公公才醒过神,丢开雪搓着手,吆喝边上的太监宫女:“你们傻愣着做什么,赶紧照着路去,别摔着主子了。” 可是这一通闹,玄烨和岚琪都玩疯了,加起来近百岁的人,平日里稳重端庄,突然玩兴大起,直弄得身边的人手忙脚乱。回来换衣裳时,岚琪的袜子全湿了,绿珠嚷嚷着:“这就过年了,您可别着凉病了。”而她们还没收拾好,梁总管手下的小太监已经在窗外问:“万岁爷问娘娘这边好了没有。” 且说玄烨和岚琪玩得十指冰凉浑身哆嗦着回来,被雪水浸过的身子,会发红发热。岚琪再见到玄烨时,两人都顶着红彤彤的脸颊,玄烨笑话她,岚琪却拿镜子给皇帝看,玄烨乐道:“朕倒是很久没见自己这么好的气色了。” 热乎乎的身子依偎在一起,屋子里温暖如春,玄烨的手不老实地钻进岚琪的寝衣,指尖游走在滑嫩的肌肤上。他蹭到岚琪耳边,啄了两口轻声说:“朕想要。” 岚琪媚眼如丝,笑道:“臣妾不就在皇上身边?” 玄烨凑上来要吻她的唇,被岚琪伸手推开,本只是欲拒还迎的暧昧举动,可顺着指尖看到玄烨的发丝里夹杂着白发,她心里一抽动,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生怕亲近时,玄烨也会看到她发间的银丝。可玄烨却捉过她的手,轻轻吻了手指手背,温和地说:“怕什么?朕就从来不怕被你看见。” “玄烨,我们都要老了。”岚琪情不自禁地说。 “都在一起三十年了,不老才怪。”玄烨不屑。 岚琪目光莹润,满是柔情,道:“就算老了,你也要一直疼我宠着我。” 玄烨已经压在她身上,身下渐渐苏醒的雄姿硌在了岚琪的腿上,她身子一哆嗦,侧过脸大笑。玄烨却捏着她的下巴转过来,霸气地说:“我会一直宠着你,可我有没有老,你见过才知道。” 夜深深,帐暖情迷,相爱之人翻云覆雨,自有道不尽的缠绵旖旎。但男女结合并不全靠情爱,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颠鸾倒凤之后,留下的不是值得回味的曼妙春色,只是一夜彼此冷冰冰的背影。 八贝勒府里,胤禩刚大汗淋漓地从张格格身上爬下来,由她伺候着收拾干净后,便裹着被子睡过去了。 张格格见他睡了,蹑手蹑脚往桌边来,从暖笼里拿出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已经有些凉了。可她顾不得那么多,端起来就往嘴里灌,冷不丁听见背后男人在问:“你喝什么,味道这么怪?” 张格格被吓得魂飞魄散,吐了一身汤水,呛住了咳得差点儿喘不过气。胤禩把下人叫来收拾,狐疑地闻着那药味,总觉得在哪儿闻见过,回眸见张氏紧张得脸色惨白,想起妻子几次小产后,服用的汤药就是这个气息。 妻子是小产后要排清身体里的东西,是孕妇忌用的东西,那现在张氏喝这些药,做什么? “这药,是福晋给你准备的?”胤禩皱眉问。 “不、不是……”张格格不敢往福晋身上推,推了也没人信,那是每个月算着日子把贝勒爷送到她床上来,盼星星盼月亮等她肚子大起来的人,怎么可能给自己避孕的药。 “你这么慌张,至少你明白自己在吃什么,是不是?”胤禩心里一片寒凉,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张格格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胤禩但凡对福晋透露半个字,她往后在这府里的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福晋之所以一直没能察觉她在避孕,也是每日两三碗的汤药往她这里送,坐胎的药补身体的药,吃药吃得心都苦了,自己多添两口避孕的药,根本不会被发现。可现在怎么也躲不过胤禩的质疑,张格格再不敢隐瞒了,害怕得浑身不住颤抖,根本不敢抬头与丈夫对视。 胤禩走上前,一把拽起她的胳膊,直捏得雪白的肌肤泛红发紫。张格格疼得泪光涟涟,终是结巴地说:“是避孕的药,贝勒爷……您饶过我吧。” 在张格格的哭诉中,胤禩知道了惠妃和大阿哥的恶意,知道了他们容不得自己有子嗣。而张格格因不敢承认是自己给自己吃药,索性全推在惠妃和大阿哥身上,说是他们不让自己怀孕,总之八阿哥府里不能有子嗣。 “贝勒爷,福晋从前小产和我没关系,我没敢对福晋动手,贝勒爷您要相信我。”张格格哭得凄惨,可她说话很小声,生怕被外头等候的奴才听见,若传到福晋耳朵里,她就完了。 胤禩的心已是凉透了,松开张格格后就呆坐在榻上,他就是不明白,怎么他做什么都是白费工夫,就连床上这点儿事,想有个一男半女,也白花一身力气。他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为何这一世如何努力,老天就是什么都不肯给他? 张格格蜷缩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外头听壁脚的人们见里面没动静了,也基本都散了。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正经事,传到八福晋耳朵里,就只以为张格格没把贝勒爷伺候好,惹胤禩生气了。这边胤禩呆坐半天后冷静下来,把张格格从地上拎起来送回榻上,用棉被把她的身子裹紧,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说:“从明天起,好好把身体调养起来,为我生个孩子,那之前所有的一切我都既往不咎,我不会告诉福晋。” 张格格泪如雨下,不住地点头,胤禩再道:“不要惦记你堂姐了,惠妃和大阿哥更不用害怕,我若连你一个女人都护不住,还算什么男人什么丈夫?好好养着身体,生下我们的孩子,咱们高高兴兴的。” 那一日国舅府的男丁聚在佟国维的书房商议大事,事情过后留下几个嫡系子弟。隆科多站在一旁,见舜安颜给佟国维上茶,顺道给他这个叔叔端了一碗,隆科多就笑:“好歹你曾是四贝勒嫡亲的妹夫,如今大大方方地和八贝勒走得近,莫说人家诟病你,八贝勒能对你推心置腹吗?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佟国维干咳了一声,隆科多呵呵一笑,不服气地别过脸去,佟国维则问他:“你最近的差事做得还不错,有没有想找些别的事来做?” 隆科多摇头:“侄儿现在挺好的,有好差事,您留给舜安颜吧。” 佟国维道:“我们与四贝勒,终归沾亲带故,不如你往后多去贝勒府走动走动,你与阿灵阿不是说得上话吗?借他们家福晋的关系,总之随便怎么套近乎都成,我安排你几件差事向四贝勒报告,你之后好好地去做。” 隆科多不解,佟国维坦率地说:“如今外头都在折腾,皇上那儿还没动心思呢,他们倒先选起新太子了。你们都是佟家子孙,一荣共荣一损俱损,舜安颜跟了八阿哥,你去跟着四阿哥。我行将就木,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将来万一有什么事,舜安颜做侄儿的总会拉叔叔一把,你做叔叔的,也别抛下亲侄子。” 隆科多满面狐疑地看着叔父,又看了看舜安颜,年轻人面无表情,静静地站在一边,见叔叔盯着自己看,他才稍稍颔首示意。隆科多苦笑:“也是,四阿哥当初把你打成那样,之后半句表示的话也没有,你们再凑堆在一起,也怪辛苦的。”他又叹气说,“叔父,可四贝勒怕是瞧不上我,未必肯亲近。” 佟国维冷笑:“瞧不瞧得上,你试过才知道。” 隆科多走后,佟国维把孙子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问:“你铁了心跟八阿哥?他虽好,可处处矮人一截,我看皇上未必选他,近来又常卷入是非之中,且与大阿哥为伍,你做什么非要跟他?” 舜安颜淡定地说:“将来的事可说不定,八阿哥若赢了呢?皇上当初是被先帝送出去的孩子,姑祖母也并不受先帝待见,皇上不是照样做了皇帝。” 佟国维摸着苍白的胡子,若有所思,半晌才对孙子说:“那你就要一门心思把八贝勒推上大位,不然就是输了。”沉重地叹息,“你姑母的遗愿,怕是不能成了,我们家和永和宫真真是八字不合。”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皇帝巡幸塞外,此番随扈出巡,太子之外,还有大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十六、十七阿哥。皇帝带了两个最年长的,又带了几个最年幼的,自然十三、十四阿哥早就能独当一面,但中间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这些已在朝中有威望的皇子并未随扈。 自然四阿哥一直看似赋闲实则忙忙碌碌不知在干吗,八阿哥则奉命查肃贪的案子,他们各司其职,很自然地脱不开身。总之,此行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谁也没想到会有什么不同。 一路往塞外去,顺利平安,只是在路上时,十四阿哥跑来问了十三阿哥几次,他最近到底跟着四哥做什么。胤祥心中有对父皇的许诺,要拼尽全力扶持四哥继位,纵然对十四毫无芥蒂,也绝不能告诉他一丁点儿的事,屡屡敷衍,最后反把额娘的话搬出来说:“额娘要我们务必保护皇阿玛周全,你就不觉得奇怪?” 十四的好奇心立刻被吊起来,连声道:“我也奇怪呢,额娘平时叮嘱的话都差不多,这次特别紧张,她拽着我的胳膊,都把我拽疼了。” 胤祥道:“该是上回你被策妄阿拉布坦的人伤了,额娘心有余悸,总之你别操心那些有的没的,我们专心保护皇阿玛才是。大阿哥和太子都三十好几了,哪儿比得过我们年轻机敏。” 十四一脸傲气,不屑地一笑:“大阿哥还总拿当年的军功自居,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那会儿的军功也是皇叔伯父们的,他不过是跟在后头捡便宜,把我们当傻子骗呢,我如今全知道了。” 队伍在塞外安营扎寨,皇帝每到一处都要接见部落王爷台吉等,或率皇家子弟与蒙古子弟和勇士们狩猎行围。起初一切都安好,皇帝亦是兴致高昂,直到那一日,为了几句话,让皇帝脸上蒙了阴影。 本也是好事,大家出猎后,太子那日收获颇多,打算在自己的营帐里招待兄弟们来喝酒。说这话时玄烨也在,他乘兴顺口说是不是如今自己都不能和儿子们喝酒取乐了,太子一高兴,忙请父亲列席,他早早回自己的营帐去打点。 一切妥当时,大阿哥和十三、十四阿哥都到了,太子本预备自己去请父亲来,大阿哥却说:“这俩小子腿脚快说话又讨喜欢,何不让他们去请。”便打发两个弟弟往大帐去请皇帝。 太子乐呵呵地,摸了摸桌上的酒壶,又摆了摆筷子,把皇帝坐的位置又擦了擦。大阿哥看得一脸鄙夷,幽幽道:“太子,有些事儿,你还不知道吧?” 太子茫然地望着他:“什么?” 这一边,玄烨那会儿真是随口说要去喝酒的话,这会儿已经不想去了。俩小儿子来请他,玄烨更坦率地玩笑道:“朕答应了你们额娘,出门不喝酒,她可是在朕身边安插了眼线的,朕喝得提心吊胆,回去还要被她埋怨,多没意思,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十四阿哥憨笑:“皇阿玛又取笑了,额娘岂敢做这种没规矩的事,在您身边安插眼线,太大逆不道。您这会儿不去,太子回头以为我们使绊子,难得大家都高兴,皇阿玛您少喝几杯,大不了回头我和十三哥替您喝。” 俩儿子盛情邀请,玄烨今天心情也好,便与他们往太子的营帐来,到了门前却有些奇怪,不知里头忙什么,门前伺候的人都被撤下了。胤祯和胤祥没多想,掀开帘子就要搀扶皇阿玛进去,却听得屏风后头,大阿哥正对太子说:“那张明德在道场上颇有威望,算得一手神卦,老八家里如今添子,还有他一个收房的侍妾又有了身孕,都在这张明德的手里算着呢,准得吓死人。” 太子道:“有孩子是好事,老八也不容易。” 大阿哥却说:“有孩子是好事,可另一件事呢?那个张明德算卦,说胤禩面相富贵,日后必登极位。太子啊,若老八的孩子算得准,只怕毓庆宫的位置,也要算到老八身上去了。他们夫妻如今把这张明德当爷爷似的供着,道观里一切用度开销都从八贝勒府里走,明着是供奉神明,暗地里呢?太子,您要小心啊。” 门前诸人听得脸色骤变,十四阿哥激动得要冲进去质问大阿哥,被胤祥死死地拉住,继而冷声道:“太子,皇阿玛到了。” 里头立刻传来急匆匆的声响,大阿哥和太子慌张地绕过屏风跑出来,许是急了,都扑通跪在地上迎驾。玄烨一脸黑沉,质问长子:“你那些话,从哪儿听来的?” 大阿哥叩首在地,慌张地说:“皇阿玛,市井街巷里都传遍了,老百姓都知道那道观许愿很灵,儿子也是因家宅不宁,几房姬妾混闹,去求了几道符咒贴镇宅,才听说了这些话……” 玄烨气息急促,狠狠地问:“说胤禩要取代太子?” 十四阿哥立刻大声道:“皇阿玛,八哥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这种话。” 可胤祥一把将十四阿哥拖了出去,十四阿哥不服气,胤祥拽着他的衣领道:“当着皇阿玛和太子的面,有我们说话的份儿吗?” 但不多久,父亲就出来了,怒气冲冲地往大帐走,十三阿哥带着十四阿哥赶紧跟上,更再三叮嘱他:“不要再惹怒皇阿玛,别再刺激他。” 太子的营帐里,大阿哥和他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两人大喘气半天,计划达成,两人如释重负。大阿哥终于笑出声道:“老八那小子活该,谁叫他和一个牛鼻子老道厮混不清,活该……”扭头对太子道,“除掉了老八,您肩上的担子,可就轻了。” 太子憋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似的,大阿哥却坐起来,从怀里掏出几道符咒,递给太子道:“张明德是个两面三刀的东西,谁给他银子,他给谁办事儿。太子你回头找个吉时,把这些东西埋在自己的营帐下头,要亲手埋,保管你东宫之位不会动摇。” 太子将信将疑,大阿哥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喘着气道:“爱信不信吧,我若害了你,你大不了把我抖出来。” 那几道符咒,被大阿哥焐得发热,太子捏在手里,回忆刚才的一切。 他本是乐呵呵地准备招待父亲和兄弟们,大阿哥却跑来说要再次帮他除掉老八,既然皇帝已经四处布防不能再随便直接动手,就只能诛心了。 突然冒出这件事,他当然不会答应,可是大阿哥朝他比了个杀头的姿势说:“下次火枪的枪子儿,可未必就会打偏,下一次从你脑袋里穿过,谁来救你?他们比不得我们犹豫不决、畏首畏尾,你看,都是下狠招的。” 太子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如今他手里的权一点点被皇帝抽离,从太子手里外放的官员或被革职或被罢黜,京城里的文武官员都不敢接近太子,早就另谋出路扶持各自的势力,赫舍里一族连个能说话的都没留下。太子无依无靠,谁来帮他,他就抓着谁当救命稻草,走一步是一步。事到如今,他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事不宜迟,皇帝很快就会过来,于是两人对好了说辞,驱散门外守候的人,只等门前帘子挑起灌进风来,隔着屏风看到父亲的身影,便开始了方才那一番对话,字字句句都在兄弟俩的算计里。揆叙曾对大阿哥说,皇帝废太子只要一个台阶下,可不论谁去铺这层台阶,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不如等着别人着急,有时间先借太子的手除掉威胁他地位的人,现在朝中数八阿哥风头最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阿哥有一个致命的弱处就是他除了那些天天把他捧上天的大臣外,皇室之内并没有真正能为他撑腰的人。比不得四阿哥,仗着养母生母左右逢源,他有什么事,大概连太后都会求到乾清宫去,可八阿哥若有什么事,单凭良妃那点儿脸面,根本不能成事。所以对付他,要比对付四阿哥之辈容易得多。 如今大阿哥和太子几句话把事儿摊开了,贤名远播的八贝勒已经是“天命之子”了,结果只有两个,皇帝高兴或不高兴。眼下看来,老爷子是绝对高兴不起来的。 那之后两天,除了几位蒙古王爷,皇帝谁也没见,队伍本该继续往木兰围场前进,却在那天收到京城八百里加急,说十八阿哥命悬一线。 第6章 康熙废太子 圣驾这边,尚未抵木兰围场,收到十八阿哥病危的消息后,皇帝一直在犹豫是继续前行还是回銮看望他的小儿子。这天与诸皇子和大臣商议时,又收到八百里加急,等不到皇帝做出决定,十八阿哥已经殁了。 众人跪请皇帝节哀,下跪起身时,揣在太子怀里的符咒落在了地上,把太子吓得不轻,之后一门心思想着挪到那个位置先用脚踩住,就怕被谁看到。虽然这是保佑他自己的符咒,可巫蛊之术向来为人所忌惮,就怕多事说不清楚。 皇帝在上头说着话,太子的心思在符咒上,好容易踩住了刚刚才松口气,突然被父亲唤了声,他猛然抬头,但听皇阿玛问他:“胤礽,朕刚才说了什么?” 太子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根本就没听,支支吾吾地应对着父亲。玄烨终是一怒,拍案道:“你的亲兄弟没了,你就一点儿也不难过吗?是不是朕多心疼几个年幼的皇子,你心里早就容不得他们了?胤礽,是你的亲弟弟没了。” 太子吓得慌忙跪地,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着,底下大臣没人敢上来解围,而玄烨什么都不想听,扬手道:“大阿哥和太子,与大部队留在原地,朕要轻车简行回宫送一送十八阿哥。” 如此,由十三、十四阿哥护送,皇帝带着十五、十六和十七阿哥一道赶回京城,正好赶上小十八出殡的日子。原本宫里的人和密嫔无甚往来,对皇帝喜欢小儿子也多有反感,本来对启祥宫的事不过是场面上的应付,这下见皇帝匆匆赶回来,不得不上赶着来巴结,盼在皇帝面前能落个好。 因大部队还留在原地,等待圣驾归来继续往塞外走,十八阿哥的丧礼后,玄烨没有停留太久,两天后就再次出发。只在永和宫里安静地休息了两天,除了密嫔的事之外,玄烨什么话都没说,岚琪也什么话都没问。再次离开的那一天,她送到门前,说的还是当日那句:“你和孩子们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皇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可那两天里,足够把之前的事传到京城。胤祥必然会告诉四哥,大阿哥和太子恶意中伤八阿哥的话。而胤祯则分别将这两件事,告诉了亲哥哥和八阿哥,但他们来不及多与兄长商议什么,再次护送圣驾离京而去。 胤禛在与弟弟分别时就说,他们不必掺和其中,该做的已经为皇帝办妥。而胤禩在得知那些事后,整整闷了一天,等他回过神,十四弟已经跟着皇帝离开了。 九阿哥本不知道这些事,圣驾离京那天八阿哥没来送行,他等圣驾走远赶来八贝勒府问缘故,才听说老大和太子联手重伤八阿哥。胤禟恨得咬牙切齿,咒骂道:“这事儿老爷子一定会追究,八哥,我们不能不防备。要不要,我先去杀了张明德?” 胤禩道:“张明德必然保不住,但不能由我们来杀,不然就变成我们杀人灭口,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只不过是几句话,说清楚不会出大事,眼下要紧的是,不能再让太子和大阿哥联手,你听我的安排,先离间他们要紧。” 兄弟俩在书房密谋到天黑,九阿哥方一脸杀气地离去。 远去木兰围场的路上,十三、十四阿哥则万分小心地伺候着皇帝,他们几乎是日夜兼程往前路赶,父亲年近六十,未必经得住这样的辛苦。可玄烨心里有事根本想不到什么疲倦,他又是在车上坐的,比起骑马颠簸的儿子们,总少几分辛苦。 那日好容易半路停下来,十三阿哥从皇阿玛那边过来,老远见胤祯在与什么人说话。十四阿哥一脸紧张,有意抬头往四处看,也远远看到十三阿哥走来,便不知嘱咐了那说话的人什么事,那人匆忙就跑开了。 胤祥心里犯嘀咕,不知到弟弟跟前后要不要问,总觉得怎么做都尴尬,幸好此刻皇帝那儿又有事,有人来把他叫回去了。这样一来一回,胤祥就没再向弟弟提起之前的事,可他有心留意胤祯的举动,一时半会儿还没看出什么端倪。 皇帝轻车简行地终于赶到原处,大阿哥和太子已经等候许久。好几天不见,两人的精神却越发憔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做弟弟的不好多嘴问,唯有伺候了皇阿玛休息后,大部队继续往木兰围场进发。 数日后,御驾再次临抵木兰围场,可皇帝并无心思狩猎行围,每日不过是召见几位蒙古部落的王爷商讨政事,一面为来回奔波的辛苦休养身体。 胤祥和胤祯则不得休息,日日夜夜守着营帐内的关防,以免昔日策妄阿拉布坦偷袭的事再次发生。而上一次也真是巧,那些人不正面攻击皇帝,却躲在猎场里对皇子下手,偏偏就让八阿哥几人遇上了。 这几日皇帝身边无大事,休养几日后,玄烨的气色也好了起来,草原开阔空气新鲜,不由自主地会让人放开心胸。看得出来皇帝正在努力调节心情,见这架势,随扈的人也松了弦。 可安生不过两天,大营里就不太平了,这阵子每到夜里,总传说有人影在营帐中乱窜,不是大阿哥那儿受了惊扰,就是太子门前不安生,可每次下手捉人,却总不见半个影子,像是知道有人盯着,就是找不出来。 但稍稍放松警惕,就又有人影惊扰得各处不安宁。胤祥等人必然是誓死保护皇阿玛的周全,连着熬了好几晚,熬得双眼通红。 终于连十三阿哥也撑不住了,那一晚累得倒头就睡,一觉睡得死沉,却不知偏偏在这一夜出了事。当他从梦里被人推搡着醒来时,手底下的人慌张地禀告:“十三阿哥,了不得了,皇上抓了太子爷,说太子爷在大帐外头鬼鬼祟祟,企图对皇上不利。” 胤祥一个激灵从榻上翻身起来,他冲出营帐时,外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层层的侍卫身穿铠甲保护着御帐,他一步步往里走,就觉得杀气沉重。 忽然有身影从边上闪出,挡住了胤祥的去路,待看清了,正是大阿哥胤禔,他拦着十三阿哥道:“你要进去做什么,皇阿玛并未召见。” 胤祥一阵恼火,不知怎么,就觉得老大不是好东西。平日他从不顶撞这些兄长,今晚却不成了,大声嚷嚷着,仿佛要说给里头的父亲听:“我担心皇阿玛的安危,非要进去看一眼才能放心。大阿哥你拦在这里算什么,难不成你心里有鬼,不让我们见?” 大阿哥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扬手要扇他,可十三阿哥人高马大二十啷当岁的男子汉,怎会轻易被年近四十的哥哥制服,捉了大阿哥的胳膊反手一拗,就把人撂在地上。边上的侍卫看得傻了眼,想上来劝阻,可两边都是皇子,他们劝哪一边好。 此时梁总管的大徒弟,此番跟着伺候皇帝的公公从里头出来,厉声道:“万岁爷问,哪几个在外头吵?” 大阿哥一把撩开十三的手道:“快禀告皇阿玛,十三阿哥要造反了。” 胤祥急了骂道:“胡说八道。”冲上来要揪大阿哥的衣领,大阿哥也豁出去了,用全力翻身把十三扑倒摁在土里,他凑近了轻声说:“小畜生你发的哪门子疯,里头那个家里的人,杀了我老婆,杀了你老娘,你发的什么疯?你又为哪个畜生打抱不平?” 提到生母的枉死,暴躁的胤祥突然安静了,揪着大阿哥衣领的手也松开了,怔怔地望着背光时大阿哥漆黑的脸,也看不清他什么神情,却是这几句话里的真情,震慑了他。大阿哥不再是一副霸道蛮横的模样,而是坐到地上痛苦地说:“他死一百次,你大嫂子也回不来我身边了。” 兄弟俩撒手不再扭打了,可那公公却已又去禀告了皇帝,这会儿急匆匆出来说:“万岁爷有旨,把十三阿哥带走看管起来,此处关防全权交付给大阿哥。” 众人都一愣,胤祥更是呆了,几个侍卫不得不上前把他架起来,一直到被带走,他都没缓过神。回到自己的营帐后闷声好半天,才突然听见十四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但门前的侍卫说:“十四阿哥您息怒,是万岁爷的旨意,谁也不能探视十三阿哥。” 胤祯在外头嚷嚷了几声,似乎怕自己也被老爷子关起来,很快就没动静了。可胤祥却突然回过神,十四弟刚才去哪儿了,要说他这股无名火来得急躁,里头掺杂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可十四弟是比自己还急躁的家伙,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去哪儿了? 御帐这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大阿哥亲手执刀绕着一圈一圈地巡视,帐子里除了皇帝和太子,另外还有只听皇命吩咐的帝王亲兵。毕竟太子年富力强,这种时刻把他独自留下和皇帝在一起,难保他不会一时冲动,万一弑君篡位,天下就乱了。 太子瘫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好久了,他穿着一袭夜行衣,身上搜出来短刀,还有乱七八糟鬼画符的东西,他是扒拉在皇帝御帐外头,拿刀子划拉了一个口子往里看的时候,被当场捉现行的。不是大阿哥抓他,也不是十四阿哥抓他,他是被巡逻的侍卫当场拿下。那时候还没人认出他是太子,幸好他束手就擒没有反抗,不然兴许早就毙命在乱刀之下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好容易抓了个“刺客”,好容易这几天鬼影出没的事儿有了结果,逮到的竟然是当朝太子。 当时皇帝已经睡了,穿着寝衣披着大氅,看到瘫在地上的太子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上前扬手抽了他一巴掌,更想要去拔侍卫的佩刀,可突然一阵急火攻心没站稳,被底下奴才强行簇拥着离开了。缓过一阵后,便要人给他穿戴好龙袍,衣冠庄重地回到这里,直到十三阿哥在外头闹起来,里头肃静的气氛才稍稍有所缓和。 此刻太监战战兢兢地奉来茶水,因太子瘫坐在地上,也不敢多准备一份给太子,可玄烨却摇了摇手指头,示意他们把茶水端给太子。 胤礽呆呆地看着太监送到面前的茶碗,茫然地望了父亲一眼,玄烨嗤笑道:“难道你怕朕,要把你毒死在这里。” 太子被激,拿过茶碗仰头一口气喝干,连茶叶都漏进嘴里,咀嚼在牙齿间,一阵阵苦涩透出来,便听父亲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胤礽吸了吸鼻子,笑容和他嘴里的茶叶一样苦涩,不知怎么的,到了这一刻,他突然放下了、无所谓了,眼神凝滞地看着地上散开的符咒,竟是道:“皇阿玛,您放过我吧。” 玄烨皱眉望着他曾尽心培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也许他不后悔自己立太子太早束缚了他的人生,他后悔自己在太子第一次犯错时没有让他承担责任,是自己间接把他推上了不归路。如果当初那个协助索额图把疯了的温贵妃放出来吓唬太皇太后的太子,立时立刻就受到惩罚的话,也许他的人生还有救,要怪,就怪玄烨自己。 可是,太子所谓的“放过我”,却和旁人想象的不一样,瘫坐在地的他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三十五岁的男人,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深深三叩首,脑袋撞得咚咚作响,含泪向父亲道:“皇阿玛,您废了我……杀了我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玄烨双拳紧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终于从紧咬的牙关间透出一句话:“好,朕成全你!” 从那一晚起,木兰围场绚烂的阳光不见了,连着几天阴霾大雨,是草原素来鲜有的天气,仿佛是连老天爷都知道风云骤变。直到大阿哥奉旨提前将太子“押解”回京城,马车离开木兰围场的那一天,阳光才稍稍露脸。 大阿哥和太子这一行走得慢,废太子的旨意却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传话的人叩开了京城的大门,天未亮,马蹄声就撼动了京畿。 四贝勒府里,胤禛还在毓溪的身边安然酣眠,毓溪警醒地听见外头有动静,她翻身起来去问什么事,见门前小和子也只一身寝衣,披着褂子来禀告。 毓溪听得“废太子”三个字心惊肉跳,赶紧点了蜡烛催胤禛醒来。胤禛听说废太子的圣旨传来,一刻也不敢耽搁,正院里顿时灯火通明,丫头们捧水来伺候主子洗漱,可胤禛穿了褂子就往外跑,毓溪拿着帽子追在他身后,冷静地提醒道:“你别着急,千万别着急。” 深宫里,岚琪也是睡梦中被环春催醒,说皇上下了旨意废太子,消息刚刚进城,往宁寿宫送去了。岚琪只觉得心里轰隆一声,一言不发地由她们伺候着穿戴,之后急匆匆赶来宁寿宫。外头已停了好几乘轿子,佟贵妃、惠妃、荣妃几人都到了,佟贵妃走得急,发髻没顾得上梳紧,一进门就散了,正在一旁重新梳头。岚琪往内殿去,太后正坐在镜台前发呆,宫女们执巾捧水地站在后头,老嬷嬷迎上前道:“娘娘,太后不让动呢。” 岚琪暗暗一叹,走到太后身旁福了福道:“让臣妾为您梳头可好?” 太后眼圈泛红,长长舒口气,仰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哀叹道:“今天这天,怎么还不亮?” 岚琪从桌面上拿了象牙梳子,轻轻捧起太后的头发,已是一把一把白发夹杂着黑丝。但听得太后嘀咕着:“皇额娘,我该怎么做?” 提起太皇太后,岚琪一阵心痛。太皇太后若在,一定会知道该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太后彷徨,岚琪也迷茫,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们逃避。她轻声而坚定地对太后道:“万岁爷出门前,给臣妾留了话,说就算天大的事儿,宫里也不能乱,要臣妾伺候您,撑起皇家的体面。您别着急,皇上很快就回来了。” “太子妃那儿,你们哪个去看一眼?”太后紧张地看着镜子里的岚琪说,“可别叫她们有人自尽了,太子还没到京城呢,可别闹出人命。” 可太后说着,又苦笑:“什么太子呀,不是已经废了吗?好,你去知会外头的人,改口称二阿哥。” 岚琪领命,并主动承担责任道:“毓庆宫那儿,让臣妾去看一眼吧。” 太后颔首:“也只有你可靠了。” 岚琪示意宫女上来为太后梳头,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鬓,环春上来为她整一整衣衫,便往外头走。告知姐妹们往后要改口喊二阿哥,之后便往毓庆宫去。 从宁寿宫一路点了灯笼往毓庆宫,像条火龙似的游走在宫道上。岚琪不急不缓地来到毓庆宫门前,里头已是灯火通明,可想象中的纷乱没有出现,宫女太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院子里,太子妃原本端坐在正厅上首,听见说德妃娘娘到了,才起身迎了出来。 侧福晋和侍妾们都跟在她身后,每个人都衣着端庄十分体面,没想到到了这一刻,一向被外人传说得很不堪的毓庆宫里,竟是如此让人佩服的镇定光景。 太子妃朝岚琪福了福,道:“娘娘,孩子们还都睡着,若是要我们迁出去,可否等天明,让孩子们再睡一晚安稳觉。” 这话叫人听了心酸,岚琪道:“太后的意思,让你们继续留在毓庆宫里,只要照顾好彼此,照顾好孩子们,其他的事一概等皇上回来再做定论。” 她本想说,哪怕太子不再是太子,也还是皇帝的二阿哥,她们是皇家的儿媳妇,自有尊贵在身,太后和她都不会让别人轻易欺负毓庆宫的人。可这些话终究没说出口,此时此刻说出来,再好的心肠,也怕要变了味道。 太子妃身后有人忍不住哭了,可刚刚出声就捂住了嘴。太子妃显然不高兴,岚琪则只当作没听见,交代了这句话,她也不必久留,太子妃亲自把她送出毓庆宫的门。 天边依旧不见光亮,仿佛这一天的早晨迟迟不肯来到似的。岚琪站在夜风里,望着漆黑的天空,望着远处寂静的乾清宫,心中念着:“玄烨,你何时回来?” 她匆匆赶回宁寿宫,将太子妃那儿的一切告诉太后,老人家慨叹不已,连声叹:“皇上不曾挑错人,可见也是为着选皇后而挑的她,偏偏她没有这个命。” 荣妃惠妃诸人在底下听着,宜妃暗暗地与她们说:“这就是命,太后没有做皇后的本事,可就是有做皇后的命,太子妃怪不得别人,只怪她命不好。” 惠妃不言语,荣妃还算好心提醒她:“你怎么不改改这张嘴,还想被皇上关起来念佛吗?” 此时太后在上首发话,吩咐众人:“你们各自回去约束自己宫里的人,不要让他们乱糟糟的,更不许嚼舌头不许轻慢毓庆宫的人,不然底下奴才嘴贱,你们做主子的脸面也别想要了,我绝不姑息。” 众妃嫔称是,太后又命荣妃去知会底下贵人答应等,不多时大家便散了。岚琪则陪着太后等在宁寿宫,等天亮后二阿哥入城,到时候总有人要来禀告,太后还在想要不要见二阿哥,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儿,她怕自己撑不住场面。 这一日,迟迟不来的天明终归还是来了,太子和大阿哥一行晌午前才刚刚进城。诸位阿哥等在了城门口,个个儿面色严肃,太子在车中没有露面,大阿哥见了众人说:“皇阿玛的旨意,二阿哥不能再住在毓庆宫,命在上驷院旁设毡帷让其暂居,由我和四阿哥轮流看守,其他人照旧各司其职,皇阿玛说了,天下没乱。” 众阿哥纷纷接旨,让在一旁,四阿哥上前来听大阿哥调遣,胤禔则对他说:“十三被皇阿玛关起来了,虽然没有跟着我们回来,但我离开木兰围场时他还被关着,你自己看吧,要不要对德妃娘娘说一声。” 胤禛脸色骤变,他不明白胤祥为什么会被关起来。见大阿哥得意扬扬意气风发,知道他等太子落马好久了,眼下可不就盼着皇帝最后裁决这一切,好另选东宫,另立继承人,他这个长子憋屈了三十五年,早就忍不住了。 送太子进宫后,如皇帝所言,在上驷院旁设毡帷拘禁太子,胤禛暂时看守,大阿哥只身到宁寿宫复命。他没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得意的气息,还假惺惺地痛哭流涕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他可怜太子竟触怒天颜,酿下这么大的祸。 大阿哥离去后,太后与岚琪道:“上驷院是养牲口的地方,皇帝这么做实在太狠了,他必然是在气头上,巴不得杀了才解恨,可这事儿天底下人都看着,堂堂的太子去和牲口住在一起怎么成。等皇上回来了,你若能说得上话,好歹劝一劝。” 岚琪答应下,可不多久外头就传来消息,说太子妃一个人带着细软去上驷院了,余下侧福晋和皇孙们留在毓庆宫等之后的安排。岚琪问太后是不是要去劝阻,太后道:“这才是身为妻子该做的事,你让她去吧。”又吩咐底下人,“既然改口叫二阿哥,就不要再喊人家太子妃了,只怕再给毓庆宫的人添祸端。” 这事儿既然安顿好了,岚琪也终于不用再陪着太后,天未亮众人就起来,太后已经十分疲惫。她也撑不住这样的辛苦,回到永和宫休息了半天,简单吃了几口菜粥,终于在下午等到胤禛过来向她回话。 听说胤祥被玄烨关起来了,岚琪心中大惊。玄烨曾与她说过,胤祥在阿哥所无意中撞见皇帝对苏麻喇嬷嬷说选定了新的继承人的事,他答应父亲绝对不向四阿哥透露半个字。而胤禛看起来也完全不像知道自己已是既定人选的模样,不论如何,应该不是这件事上出了纰漏。 胤禛则道:“大阿哥三缄其口,我后来问了别的侍卫,才知道是二阿哥被抓那晚,他和大阿哥在御帐外打架,皇阿玛怒了就把十三关了起来,至今没有发落,也没让大阿哥先带回来。” 岚琪问儿子:“胤祯呢,胤祯做什么了?” 胤禛摇头:“儿臣也问了,都不知道十四阿哥做什么去了,反正二阿哥出事那晚他没在皇帝跟前,是后来才来的。有人说他是去边防巡视了,反正没他什么事,他照旧跟在皇阿玛身边。现在大阿哥回来了,十三被关了,皇阿玛的一切安危都要靠他。” 岚琪捂着心口,只盼着玄烨赶紧回来才好,片刻后冷静下来,嘱咐儿子:“时运高时运低,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什么命,眼下这情景,你不要去落井下石,更不能自以为是,还是额娘那句话,堂堂正正做人,任何时候你都能挺直腰杆。这次的事,你不要把自己搅进去,胤祥不论犯了什么错,让额娘去求情,你别冲在前头。” 胤禛点头答应,抿了抿唇,朝外头看了眼,见无闲杂人在,便对母亲道:“额娘,自从上次我隐瞒太子遇袭的事,向皇阿玛禀告后,我一直在帮皇阿玛暗下查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查所有皇子是否有贪赃枉法的事,二阿哥做错的事,真是足够皇阿玛废他了,而老八老九他们身上的账,更是罄竹难书,您都不知道他们敛了多少钱财。额娘,儿子多谢您这些年对我的约束,不论如何,我能挺直腰杆对皇阿玛说,我手里是干净的。” 岚琪心潮澎湃,但没敢让自己表露出激动,平复心情后道:“去吧,好好看护二阿哥,记着额娘的话,这江山是你皇阿玛一人的,你只是他的儿子他的臣子。” 胤禛应诺,屈膝朝母亲深深叩首后离去。岚琪长长舒口气,可心头忽然一颤,不安地想到了她的小儿子。那头横冲直撞的小野牛,向来是哪儿都有他的,怎么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没事儿人似的? 此时此刻,宫里虽然在太后的威严和各宫娘娘的管制下一切太平,可宫外京城里,早就为这件事闹得沸反盈天。八贝勒府里,八福晋跪在神佛前还愿,终于等到太子落马的这一天,求神佛保佑八贝勒一切顺利,他是真正配得到江山得到皇位的人。此时下人来禀告,说九阿哥、十阿哥到了,一并八贝勒诸位门客也都聚在书房里。 八福晋双手合十,闭目吩咐道:“让女眷们各自在屋子里待着,仔细别撞见外客,书房里的茶水派妥帖的人去伺候。” 这边厢,九阿哥上蹿下跳的,乐得合不拢嘴。他们本是挑唆十四去离间大阿哥和太子的,也不知道十四做了什么,怎么就把太子挑下马了。听说太子被抓的时候穿着夜行衣带着短刀,趴在皇帝的营帐外窥探,九阿哥嚷嚷道:“老二是脑子有病了吧,他想干什么,这么折腾,还不如三尺白绫把自己吊死了干净。” 十阿哥在旁哈哈大笑,可胤禩却一脸铁青,沉声道:“你们这就得意了吗?张明德的事,还没了结呢,夹着尾巴做人,先等皇阿玛回来再说。”遂撂下两兄弟,去与门客们商议如今的局势,十阿哥私下问九哥:“八哥是不是有些畏首畏尾了。” 胤禟皱眉道:“我们看着办,不能让八哥错失良机。” 且说皇帝于九月中旬方返回京畿,御辇大半夜进城进宫,轻悄悄的,没有惊动任何人。岚琪是等御辇进了紫禁城,才得到消息。梁总管派人来请娘娘预备着,皇帝进内宫换了轿子后,直接就奔永和宫来。 岚琪等在门前,看着轿子缓缓落下,她的心扑扑直跳,三十多年了,还第一次这么盼着见到玄烨又怕见到他。 周围的灯笼把永和宫门前照得通亮,她一见玄烨憔悴的面容,就心疼得把什么都忘了,顾不得周遭太监宫女都在,亲自上前搀扶了皇帝,柔声道:“备了热水,臣妾伺候您洗浴,而后踏踏实实睡一觉。” 玄烨一言不发,随着岚琪步入永和宫,这么多年,永和宫一直是他心里的家;这么多年,是上一回御驾亲征得病之后,又一次时时刻刻都盼着能早些回到这个家。 将玄烨一路迎进门,自门前那句话后,两人再不言语。永和宫的人只管将皇帝伺候妥帖,之后纷纷散去,留寝殿里一片清净。 紫禁城的夜本就安宁,此刻更是连门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闭目而憩的皇帝反而觉得不安。可是睁开眼,就只看见岚琪的面容,她刚刚朝自己伸出手,像是要摸摸他的额头。 “怎么醒了?”岚琪果然是摸了玄烨的额头,轻声道,“见你脸上潮红,怕你发烧。” 玄烨心头一松,嗯了声,因浑身不自在,什么话也不想说。岚琪也不问,转身为他铺开被子,可铺到脚边时,发现玄烨双足有些发肿,手指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大坑。她心里着急,慌张地看向玄烨,玄烨被按了脚怎会不知道,却淡淡一笑说:“已经瞧过太医,吃过药好些了,你别着急,我在你这儿养好了再出去,成不成?” 岚琪这才红了眼圈,别过身也不理睬他,玄烨伸手拽她到面前,笑道:“朕在外头没吃酒,你怎么就不信?” “谁管你吃不吃酒?”岚琪哽咽,垂首道,“只是眼下这模样,你能在我这儿待几天?外头事事都等着你做主,满朝文武,还有数万万的老百姓都等着看结果,你今晚哄我说歇好了再出去,明日必然一清早就要上朝,我拦得住你吗。” 玄烨苦笑:“你这是赶我走,还是留我?” 岚琪含了泪,一字一颤地说:“是心疼你。” 玄烨示意她入怀,她便半躺下靠在玄烨身边,皇帝用被子将她裹在一起,疲倦地说着:“你知道我见不得你哭,既然心疼我,就不要让我再操心。你在身边,朕就不是孤零零的,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们俩都累,皇帝车马奔波数日,岚琪亦是几日没合眼,彼此不再说话,只相拥而眠。玄烨总算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岚琪半梦半醒生怕他的身子哪儿不舒服,天亮起来时,顶着一双发青的眼睛,反被玄烨责备:“你看你,还让不让我在这儿歇着了?” 而皇帝当真没离开,也不管外头的事务,朝堂上照旧如他不在家时那般运转,被囚禁的二阿哥则仍由大阿哥和四阿哥看守。在永和宫歇了两天,脚上的肿消退,气色也缓过来了,岚琪见他好些,自己也跟着好些。 他们只字不提那些事,因胤祥一回京就被打发到自己家里闭门思过,和二阿哥被囚禁完全不同,她也就不用为十三求什么情,过阵子必然有个说法。岚琪一心一意只想把玄烨的身子养起来,而皇帝过了那一阵震怒,也思量着自己的身子,思量着朝廷的未来,气也是这样,不气也是这样,他要为更重要的事保重身体。 那几天偶尔有妃嫔过来问安,岚琪也不想一人独占皇帝,但玄烨懒懒的,与她们说不上几句话。一直到九月十七日,才有了头一件正经事,皇帝忽然下旨令腾出咸安宫,将二阿哥一家子迁至那里,从今往后没有旨意咸安宫内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圣旨既下,还留在毓庆宫内的皇孙和侧福晋、侍妾等,便打点行装一同往咸安宫去。因未明确安排随从之人,皇帝也并无要苛待太子的女眷和孩子们的意思,遂照着太后原先嘱咐的,将毓庆宫内的宫女太监一道挪了过去。 这日等到圣旨,众人一刻也不敢怠慢,归置好了东西,整齐有序地出了毓庆宫的门。自然有不甘心的恋恋不舍不肯走,彼此劝着搀扶着。文福晋看了看还在襁褓里的小郡主,嘱咐她们仔细抱着,一抬头,见不远处像是四福晋的身影一闪而过。文福晋和毓溪一向有些往来,便撂下手追上来几步。 转过拐角,果然是四福晋在前头,她喊了一声,毓溪听见也不得不停下,彼此见了礼,毓溪道:“本是去永和宫的,正好从门前过,本该我小心些,绕开些走才是。” 文福晋笑:“若是遇见我们家主母,你是尴尬的,遇见我倒也没什么,就是怕你尴尬,我才来见一面。”她眼圈儿泛红,拿帕子掩了掩安抚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往后咱们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我若是老死在咸安宫里,还盼你将来给我烧一捧纸钱,不辜负大家妯娌一场。” 毓溪心中也不好受,可她也不愿假惺惺地做出太难过的模样。她心里有算计呢,太子终于下马了,胤禛的机会来了,孝懿皇后的遗愿能否实现,就看往后的日子里,她的丈夫能不能得到皇帝的信赖。眼下一心想好好扶持丈夫,哪有闲工夫看人家的笑话。 文福晋又道:“再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此刻说是否合适,如今圣旨是这般意思,可改明儿怎么样还不知道呢。我想不论如何,皇上也不至于连孙子孙女都不放过,真到那时候,若留下那几个孩子,还请你多多照顾些。兄弟妯娌里头,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了,可我们家太……”她苦涩地一笑,改了口说,“我们家福晋便是心里这么想,也开不了口。” 毓溪只道:“这事儿我放在心上了。” 两处散了,毓庆宫的人安静地往咸安宫去,毓溪则迅速往永和宫来。皇帝下旨后就回乾清宫了,这里的太监宫女们正打扫屋子,万岁爷住了几天就没敢有大动静,寝殿里头好几天没打扫了。毓溪扶着婆婆站在屋檐下说话,提到十三阿哥,她是来特地说这件事的。 “十三弟府上,此刻还不能随意出入,胤禛吃了闭门羹。皇阿玛给的明确话,是要十三弟闭门思过,可也没判什么罪名,就是反省而已。”毓溪说道,“额娘放心,府里的人总要吃穿的,还养着皇孙们,儿臣会派人留心着。” 岚琪知道儿媳妇做事稳妥,也不必多嘱咐她什么,反是家里几个格格不叫人省心,叮嘱毓溪看管好了那个宋氏,别让她到处去张扬。 这一边,大阿哥和胤禛护送二阿哥和福晋到咸安宫,因女眷都到了,他们不便久留。出门时看着侍卫落锁,又安排了岗哨,虽说这是一处殿阁,总归也成了座牢笼。 胤禛一直面无表情,大阿哥倒有几分得意外露,更是此刻,有太监急匆匆跑来送消息,说:“万岁爷刚刚下旨捉拿一个叫张明德的道士,把九门提督都叫进来了,吩咐说千万不能让跑了,还要留活口。” 大阿哥搓着手掌,哼哼着:“等着瞧吧,还有事儿在后头。”他言语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胤禛,仿佛太子落马,再等到张明德背后的主子也没好下场时,就该轮到他对付四阿哥了。偏偏这是个荤素不进的东西,这么些年四阿哥不如老八那般风光又吃得开,可也捉不出一点儿短处,就如惠妃形容德妃一样,他们母子最招人恨的长处,就是没有短处可寻。 而随着皇帝下旨抓张明德,原本只是暗暗在坊间传说的那些话,渐渐就浮了上来,说什么八阿哥面相富贵,来日必登极位。这话,大阿哥最早是从惠妃嘴里听说的,他虽口口声声说是张明德讲的,实则几番试探并没听张明德亲口说,反而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这句的。至于惠妃,则是身边宫女从延禧宫的人嘴里听来的。 惠妃原本觉得,这么重要的话,按照良妃的性子,怎么会让奴才轻易漏出来。后来儿子在坊间打听,果然是有这件事,既然说过,就是个把柄。大阿哥照着母亲和揆叙的指示一路到这里,一切都顺着他们预想中的发展,甚至太子落马比他们预计得还早,不论如何总算是件好事。 这日傍晚,道士张明德落网的消息传入宫中,旋即乾清宫又下了一道旨意,明日皇帝将携诸皇子、大臣,将废太子事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如此一来,废太子的事就成了定局。 夜里,皇帝宿在乾清宫,没有妃嫔前往伺候。岚琪在永和宫日夜照顾他几日,早就累得动不了身子,此刻已经熟睡,并不知有人悄悄从乾清宫到了前头延禧宫。 良妃果然尚未入寝,黑漆漆的寝殿里,香荷掌了一支蜡烛,带着一团光将一个穿太监服的人引入,正是乾清宫梁总管的徒弟。这阵子两处传话都是他奔走的,这会儿伏地给良妃娘娘行了礼,便道:“万岁爷派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之后的事您若没别的意思,就照着计划走了,您若是想反悔,这会儿还能有商量。” 昏暗之中,隐约可见良妃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冷漠地开口说:“回禀皇上,一切听凭皇上安排。” 然而此时未眠的,何止良妃一人。四贝勒府里,毓溪到书房来催胤禛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就要随驾去告祭天地,这么晚不睡,怕是又要熬夜。好容易才把丈夫送到床榻上,可她转身回来时,人家双眼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毓溪劝道:“你好歹闭上眼睛歇一歇,哪怕只打个瞌睡也好。” 胤禛却说:“我闭上眼睛,就是二哥在上驷院毡帷里的模样,他好几天没梳头洗脸,狼狈得像个死囚,太子妃守在他边上,他都不让碰一下。毓溪……我闭上眼睛,就全是他的模样。” 毓溪伸手来给丈夫揉一揉额头,劝道:“好在现在住进咸安宫了,总比那里强,我知道你心善,但你也想想,他如今的下场虽可怜,可他曾经做了多少错事,你也恨过不是吗?” 胤禛总算慢慢闭上了眼睛,沉沉地说:“我问过他好几次,为什么要在皇阿玛营帐外窥探,他就是不开口,一句话也不说。” 毓溪道:“知道了又如何,皇阿玛想必也问过,他们都不说,大概就不该我们知道。” 胤禛长长一叹,闭着双眼也看得出神情的严肃,毓溪听见他咕哝了一声:“我就是觉得,唇亡齿寒。” 毓溪不知说什么好,只静静地陪在他身旁,但这几天她总是精神不大好,胃口不好人也懒。这会儿陪在胤禛身边,本想说守着他睡过去,没想到自己先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天已是大亮,胤禛早就出门随驾去了。 皇帝一清早去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忙至晌午前才回到紫禁城,一进乾清宫的门,就听说八阿哥在外求见,像是要来负荆请罪。玄烨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可他回绝了儿子的请求,更要明着审查张明德,除了大阿哥外,谁也不见。 永和宫里,岚琪听闻皇帝平安归来,安心地松了口气。本穿戴齐整打算去宁寿宫看一看太后,将出门时,门前说良妃娘娘到了。 环春给岚琪戴上发簪时,轻声道:“皇上抓了那个张明德,大伙儿都知道,是八福晋信的那个道长,要时常给良妃娘娘送丸药呢,您说会不会牵扯到八阿哥,这会儿良妃娘娘来找您商量对策?” 岚琪心想,良妃若真来求她帮一帮八阿哥,也算是她有了年纪后,找回母性了。偏偏良妃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她这辈子就没把几个人放在心里,八阿哥那样孝顺她,在她眼里也始终是个外人。 待环春将良妃引入内殿后,岚琪见她气色不大好,问身子是否不好,良妃却摇头微笑,疲倦的双眼里闪烁出不合时宜的光芒,与岚琪道:“是好事将近,心里有些兴奋,就睡不着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真的遇上了,我才会那么高兴。” 岚琪心中惴惴不安,轻声道:“好事将近?什么好事?” 良妃看她一眼,笑道:“我说过,终有一日要笑着看惠妃哭,我要让她生不如死。后几日有些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只要几句话就成。” “几句话?”岚琪皱眉头,良妃眼中的光芒,让她心里发怵。她一向知道良妃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这些年虽然从未算计过自己,可若要她做昧良心的事,难免要犹豫。 没想到,良妃要她说的话,虽不是昧着良心的,也违背了岚琪素来的原则,她总是认定了,做娘的不能坑自己的孩子。但想一想这之后的结果,且又是玄烨的意思,她也不能再矫情地守着原则不答应,只是道:“我常说你和皇上之间的默契,非旁人能比,如今走这一步路,你狠心他也狠心,你无情他更无情,除了你们俩,谁还能凑到一起。” “这些事放在数万万百姓和江山社稷上,狠心无情就都不算什么了。”良妃笑道,“他这些年做了多少错事,我不教导约束,的确有过,可他若没有亲娘呢?我虽没有像你约束四阿哥那般去约束引导八阿哥,可我也没挑唆他做错事。我的确狠心无情,可他若一心一意为了家国天下,堂堂正正地做人,我也狠不下心。是他先成了那样的人,我才利用他的。” 岚琪轻叹:“做娘的说这种话,我听着也不能答应你,罢了,大家都为一己私欲,我既然掺和了,又何必假作清白。你且想想将来八阿哥若知道是亲娘在背后算计他,知道真相时你如何再面对他。” 良妃只是轻笑:“还有什么可见的,我本就一辈子都不愿见他。” 面对觉禅氏扭曲的心,岚琪是迷茫的,可一听是玄烨的意思,她又坚定了。良妃走后,悄悄与环春讲那些话,说良妃要她去劝四阿哥,这些日子若受点儿委屈,千万别找皇上讨公道。大家做一场戏,给惠妃一场美梦,良妃要亲自去看着惠妃从美梦里惊醒,要她晚年所有的日子里,都受噩梦的折磨。 “皇上怎么不亲自和您说?”环春将信将疑,劝岚琪,“主子不如问问皇上,若真是皇上的意思,也罢了。万一不是呢?良妃娘娘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咱们不得不防。” 岚琪道:“这样疑她可好?” 环春笑道:“娘娘何必让自己像个佛爷似的活着,您自己累,别人瞧着也累,都到这份儿上了,咱们堂堂正正去追求自己要的东西就是了,良妃娘娘也未必恼您不信她,她就一门心思,只求缠着惠妃娘娘,叫奴婢说,她真是这紫禁城里活得最洒脱的一个人。” 岚琪舒展眉头,叹息道:“不错,你们瞧着我累,我自己也累。” 两日后,岚琪让胤禛进宫,对他当面说了那几句话,胤禛彼时听得有些糊涂,但两天后,皇帝突然开始查各皇子的底。虽不至于将胤禛暗查呈报的那些事都抖出来,但谁身上都有一两件事叫皇帝不满意,十三阿哥因在木兰围场闹事,再被皇帝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顿,骂完打发回去继续闭门思过,连带胤禛都被父亲责备,说他做事不经心。兄弟们挨个儿收拾过去,谁也没想到,轮到八阿哥身上时,竟是提起了那个张明德。 要说张明德被捕后,皇帝派人审问后,就没再提起过这个人。先是告祭列祖列宗废太子的事,再者把出巡以来丢下的朝务拾起来,此外便是和儿子们过不去,每天都找几个挑错,连一向受宠的十六、十七阿哥,也被责备读书不用心,挨了板子。 起先阿哥们摸不透皇帝的心思惶恐不安,生怕步太子后尘,但结果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挨骂的挨骂,罚俸的罚俸,可出了乾清宫的门,就什么事都没了。渐渐都放松警惕时,皇帝突然提起那个张明德,更当着众皇子和大臣的面质问八阿哥:“听说张明德,要捧你做皇帝?” 那一刻,八阿哥后悔没有听九阿哥的话,没先做掉张明德,是失策。他是没想到,父亲会故意针对自己,如果张明德死了,大不了说他杀人灭口,可也只是一句话,他抵死不承认就是了。可现在一个活口落在皇帝手里,皇帝说什么话都能说是张明德讲的,天晓得哪几句是真哪几句是假,终归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胤禩心中一阵乱,但想到太子的下场,一下又镇定了。他眼下既不能认罪,也不能和皇帝发生冲突,皇阿玛再如何恼怒,他都要全盘接受,把自己放到最低处,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方寸。 此时有太监呈上来盒子,放在地上打开给众人看,里头是龙眼大的黑漆漆的药丸子。那太监道:“万岁爷,良妃娘娘进献的药丸都在这里了,太医院的太医已经查验,说这些都是大补的烈性药,人吃了表面看起来光鲜精神,实则都拿内里去耗,假以时日把人的身体掏空了,哪天说走就走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皇帝轻哼一声:“你额娘,真是好用心,她人长得漂亮,连要朕的性命都做得这么漂亮。” 胤禩震得浑身发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皇阿玛这一步步,都是要置他于死地。前几日兄弟们挨个儿收拾,小十七挨了板子算是重的了,可也都不算什么事儿,怎么轮到他,就要死要活的了? 胤禩伏地道:“皇阿玛,额娘断不会有此歹心,她一个深宫女子,哪里懂什么药性?” 玄烨冷笑,不言语,边上太监应道:“八贝勒,这药丸当然不是良妃娘娘制的,是八福晋送给良妃娘娘的,良妃娘娘自己也对万岁爷说,药丸是宫外仙人道士制的,一年得不了几颗,八福晋拿来孝敬良妃娘娘,娘娘自己舍不得吃,请万岁爷进补。八贝勒,万岁爷也不是疑娘娘或您才去查这药丸,乾清宫里从不用外头的东西,可皇上念着您的孝心和娘娘的好意,就让太医院查过,若是好东西,就不轻易辜负了,谁晓得竟是害人性命的东西。” 皇帝起身绕过桌子,示意太监把药丸盒子捡起来给他,他端着盒子送到胤禩面前,说:“要不要把你亲娘叫来,当众问一问?” “皇阿玛,八哥从没有过这份心思。”九阿哥突然站出来,跪在皇帝脚下说,“那个张明德到底对皇阿玛说什么了?他是个贪财怕死的东西,为了求财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说得出,您可千万不能信。他说八阿哥面相富贵,不过是哄我们帮他维持道观,他还说认得武林高手,要杀了太子好保八阿哥上位,皇阿玛,我们当时可都是把那个畜生打得嘴都歪了,八哥若是有异心,还不早就被人蛊惑了?” 玄烨嫌恶地看着他道:“畜生?朕看你们才是畜生,既然那张明德大逆不道信口雌黄,你们为什么不法办了他,为什么不来向朕禀告,还供着他养着他,你们求什么?” 胤禩已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关于张明德的事,他们事先就商量过,此刻十阿哥便出来道:“皇阿玛您想想八哥家里的事,八嫂为了求个孩子,都有些癔症了,她笃信那个张老道,八哥留着他,不过是哄八嫂高兴。也是怕张明德出去祸害人,才养着他束缚他,求皇阿玛明察,求皇阿玛把张明德找来对质。” 玄烨怒道:“你是在疑惑朕的话,朕在扯谎骗你们?” 十阿哥被父亲一吼,吓得瘫软下去,他嘴笨不会说机灵话,刚才那些是八哥九哥教的,说完就蒙了,埋头伏在地上,不知怎么继续。皇帝则转身瞪着胤禩怒道:“朕器重你,重用你,是看你能干看你有才,看你是我大清最优秀的皇子,没想到你却是狼子野心,心心念念要取代太子,要颠覆了朕,连朕的性命也都算计在你手里。” 胤禩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一追究他的过错,就直抵命门。 他是想取代太子,可他从没想过什么弑君篡位,这么重的罪名压下来,还是从她亲娘手里露出的“马脚”,难道让他把一切罪过都推在亲娘身上,说自己不知道?可他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什么药丸不药丸的…… “朕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不是要朕的性命吗?来取啊?”玄烨的声音震得殿阁都仿佛在颤动,那一份冲天的怒意,让所有人都望而却步。胤禩被逼得几乎要疯了,就差最后一口气,死死咬着自己是无辜的。 却是此刻,十四阿哥突然冲了出来,挡在八阿哥的身前,高高抬着下巴,傲然对父亲道:“皇阿玛,我和八哥从小一起长大,八哥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皇阿玛若要拿这种罪名逼死八哥,你先杀了儿臣。反正我们总在一起,八哥要是想谋权篡位,我也不干净。” 边上胤禛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十四阿哥突然冲出去,把他惊到了。他来不及上前去拖下弟弟,皇阿玛已是震怒至极,厉声道:“畜生,那我就先结果了你。” 但见皇帝冲向一旁的带刀侍卫,从他的腰间抽出佩刀,转身就要朝儿子们砍来。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再顾不得什么,纷纷冲上来抱住皇帝。五阿哥徒手握了刀刃哀求:“皇阿玛保重龙体,便是要收拾他们,也让儿子们去做吧。” 胤祯却疯了似的,从地下爬起来迎上来就要受死,被胤禛手快拽住了后衣领,一把甩出去摔在柱子底下,骂道:“畜生,还不退下?” 胤祯这一下摔得不轻,半晌没缓过神,也没能爬起来还手。正乱哄哄时,只听得太监高声尖叫,众人循声看过去,却见皇帝双目微合,身子正往下瘫倒,众人合力扶着,大阿哥嚷嚷着:“宣太医,宣太医……” 第7章 十四的私心 这一下子更乱了,皇帝被七手八脚抬走,大臣们不知是去是留。总算有几位位高权重还能稳得住,便疏散众人,只留下几位大臣,并阿哥们等候在乾清宫外。 不多久佟贵妃率德妃、荣妃、惠妃、宜妃纷纷到来,宜妃来得早些,听说是十四阿哥把皇帝激怒以至于病倒,一见岚琪就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生养的小畜生,可真了不得了,万岁爷要是被活活气死了,我看你们母子怎么向天下人谢罪?” 佟贵妃难得冷脸,听见这句,却是呵斥宜妃:“皇上正在安养,你说得哪门子的丧气话,这里不需要你了,立刻走吧。”一面又看向众阿哥,吩咐道,“皇上既是见了你们动怒,还都在这里杵着,是怕他不够生气吗?赶紧散了,皇上要见哪一个,自然会派人传话找你们,都散了吧。” 后宫之中,如今以贵妃为尊,众皇子不敢违逆,纷纷散了去。宜妃还想发作时,却被五阿哥和九阿哥合力劝走了。岚琪一脸严肃在人群中找十四阿哥,却不见小儿子的身影,胤禛沉着脸上前来禀告:“儿子把他摔伤了,正在别处由太医照顾。” 岚琪冷声道:“把他找来,让他跪在乾清门外。” 胤禛一愣,到底是应了,此时贵妃催母亲赶紧进去,他目送母亲进门后,才离了这里。 寝殿之内,贵妃与三妃齐在,宜妃被赶走了不算,此刻独不见良妃。是因方才朝会上的事已经传出去,听说良妃在延禧宫里寻死觅活地要证自己的清白,已有人去制止她,眼下断不会来了。可皇帝身边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听太医禀告说皇上只是急火攻心没有大碍后,贵妃便道:“人多手杂,屋子里也挪不开地方,我们之中留下一个,其余人回去管束宫里的人,不能让太监宫女或那些年轻的妃嫔嚼舌头,乱了宫闱规矩。” 荣妃与惠妃对看一眼,荣妃道:“必然是德妃妹妹最体贴,留下她吧,皇上身子弱,我和惠妃有阵子不在皇上身边伺候,好些事都不知道了。” 岚琪也不客气,与众人道:“宫里其他的事,就交给娘娘和姐姐们,我这儿一心一意伺候着皇上。” 如此,不等皇帝醒来,佟贵妃就领着荣妃、惠妃离开。出门时,刚刚见四阿哥拖着十四阿哥过来,把他摁在了门前跪着。贵妃喊了胤禛到跟前,叹道:“做什么又带他来,你皇阿玛要生气的,先散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胤禛道:“是额娘吩咐让胤祯跪在这里,娘娘您看,到底怎么才好。” 佟贵妃一愣,又叹:“既是你额娘的意思,就算了。”她看了看十四,对胤禛道,“你就别陪着了,这几天皇上对你也恼得很,十四的事让他自己去对付吧。” 胤禛知道,佟贵妃向来偏心自己,对她来说,只有自己才是皇额娘的儿子,可那是贵妃的心意,他不能不管自己的亲弟弟,先应承了贵妃,恭送几位娘娘离开,之后便折回来,瞪着弟弟道:“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别再横生事端。你还记不记得皇阿玛说过的话,你再胡闹,他会打断你的腿,现在你再胡闹,我就替皇阿玛先打断你的腿。” 胤祯却冷冷一笑,冲着四哥道:“这会儿,又轮到四哥来代替皇阿玛了?” 胤禛愣住,他刚刚显然失言,可他不信弟弟是那种刁钻抠字眼的人,果然见十四阿哥一脸正色,继续道:“现在没有太子了,谁有那心思都不算错。可是四哥,能者居上,您若真心想替代皇阿玛,就别叫兄弟们赶上了,包括我。” 兄弟俩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互相对视着不言语。 十四阿哥年少气盛,浑身都是光芒,百姓家常说,老大傻老二精。胤禛是兄长,十四阿哥比他小了近十岁,弟弟看着自己走过的路成长,自己的长处、短处都在他眼里。做小的但凡聪明些,就不会重复大的犯过的错误,十四阿哥是个聪明人,甚至比许多聪明人还要聪明。 是啊,当然包括他。 那么多皇子阿哥,凭什么就是他四阿哥继承大位,不过是皇额娘一人的意志,不过是他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怎么就仿佛天下已经是他的了?那么多的弟弟渐渐长大,谁也不比谁差,他得意什么,又自以为是什么? 心里正迷茫时,忽然听身后太监在说:“德妃娘娘吩咐,去永和宫取些东西。”胤禛忽然一个激灵,想起额娘对他的嘱咐:这江山是皇阿玛一人的,他是臣是子,仅此而已。想到这一句,胤禛豁然开朗,垂首与弟弟道:“你我,别忘了本分。” 撂下这话,四阿哥扬长而去,留下弟弟一个人跪在门外,眼瞧着门前有人进进出出,谁也不敢来和十四阿哥说句话。大晌午的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幸不是在酷暑时节,但一清早起来听政,又经历那一阵动荡,十四阿哥还被摔得肩膀脱臼,虽然没大事,但又累又饿浑身都疼,终于跪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 可却像是有人看着他似的,他才坐下不久,就见宫女们簇拥着母亲从门内走出来,胤祯心里一慌,赶紧又跪好。 宫女们簇拥娘娘到十四阿哥跟前,便识趣地退开,留环春一人跟在边上。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主子,生怕母子起冲突,怕十四阿哥再把娘娘气着了。 “额……”胤祯刚要开口,却见母亲扬手劈下来,眼看着巴掌要扇在脸上,母亲却收住了手,缓缓垂下,冷声道,“我打你做什么,你不是小孩子了。” “额娘。” “你皇阿玛醒了,他不想见你,也不要你跪在这里,你可以走了。”岚琪痛心不已,说罢扶着环春要转身,却被胤祯拽着褂子衣摆,不让她走,口中求道:“额娘,您告诉皇阿玛,儿子不是故意气他的,当时我是糊涂了,额娘,我是真的糊涂了。” 岚琪转过脸,俯视着儿子,冷静地说:“你必然不是故意气他,额娘信,皇阿玛也信,可是儿子,你糊涂吗?” 胤祯神情发紧,眼睛通红。 岚琪又问:“你在木兰围场做了什么?”胤祯紧紧抿着嘴,岚琪再问,“你挺身而出为你八哥辩护时,你真的糊涂吗?” “额娘,我。” “儿子,有些话额娘疏忽了,总把你当小孩子,不曾好好教导过你,是额娘的错。”岚琪伸出手,盖在儿子的脑门上道,“儿子,额娘常说,做你想做的事,到如今,额娘还是那句话。可是儿子,别忘了你的本分,别忘了你皇阿玛才是这江山的主子。” 胤祯身上的气势弱了,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母亲临走时,又嘱咐他离去。待众人拥簇德妃娘娘返回门内,便有太监来催他离开,催了几次不得果,梁总管亲自跑出来,苦口婆心地说:“十四阿哥,您走吧,万岁爷气成那样,您再把娘娘气出个好歹来,要怎么收场?” 几番劝说,又拉拉扯扯,终于把十四阿哥送走了。梁总管折回内殿来复命时,惊见德妃娘娘跪在龙榻边,他一时呆了不知怎么开口,却听皇帝吩咐:“把娘娘搀扶起来。” 岚琪抬起脸,泪珠子就滚下来,梁总管上前搀扶起娘娘,把她送到床榻边,轻声道了句:“十四阿哥已经离去了。”便立刻退开。 玄烨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泪水化开了脂粉,他失笑:“你还有心思,出门前化个妆?” 脂粉散开,露出岚琪本来的肌肤,那才是原原本本的她。玄烨轻轻触摸了几下,道:“还是和从前一样,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停了停,再道,“养不教父之过,你就不要再伤心了,反像在说朕的不是,连你都要来数落朕?” 两人的手不知不觉交叠在一起,岚琪道:“他们的事,我不想管,只要你好起来。” 玄烨笑:“朕没有病。” 岚琪道:“有没有病,怎么养,几时能动弹能上朝,吃什么喝什么,每天睡多久,往后一概都是我说了算。有本事,现在就起来走出去,没本事,就老实点儿。” 玄烨哭笑不得:“朕都这样了,还要受你的气?” 岚琪却说:“从前你不肯歇息,太皇太后动了怒你才老实,每每病了都是我来伺候你。如今太皇太后不在,没人管得住你了,自然是我继承太皇太后的意思,皇上只管听着就是了。” 玄烨别过脸去:“不要闹了,朕哪儿有时间歇着。” 岚琪道:“既然儿子们那么不争气,你安心拖垮了自己的身子,把江山留给他们?你只能硬朗起来,再扛着这江山几十年才好。” 玄烨无声地听着,岚琪再道:“既然这江山你还丢不开手,就硬硬朗朗地扛下去。你扛一日,我伺候你一日,就是外头翻了天,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朕总要走的。”玄烨苦笑。经过这几番折腾,自知年近六十,身体大不如前,他励精图治几十年早就积劳成疾,本该在保养的时候,却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怕都在他的谋算下,真的到了眼门前,还是会忍不住动怒动气。今天眼瞧着十四冲出来袒护老八,他真真是气蒙了,一直以来,总觉得看不透老八,现在才发现,他看不透的是十四。 “你走了我也不怕。”岚琪为他掖好被子,眼角还悬着泪珠,却温柔地笑着说,“碧落黄泉,生死相随,你这一辈子,是注定做不了孤家寡人的。” 玄烨虚弱地笑着:“这辈子算是栽你手里了。” 岚琪道:“怎么着,还打算找别人?” 说的,自然是玩笑话,她哄着玄烨早些睡过去,两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急在眼下。等好容易听见皇帝微微的鼾声,岚琪到外间来喝口茶,梁总管悄悄走进来,轻声道:“娘娘,良妃娘娘要上吊呢,八贝勒和八福晋,已经进宫了。” 岚琪漠然地看着梁总管,梁总管也该是知道底细的,怪不得神情那么纠结。岚琪心里也不知是该发笑还是该恼怒,良妃真是为达目的无所不为。她这样闹,瞧着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儿子的清白,却不知是故意把丑事闹大,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八阿哥居心不轨有谋权篡位的野心。八阿哥便是顾得了眼门前,又怎么向全天下的人澄清。 “让他们去吧,八阿哥和福晋也不能在宫里久留,天黑就该走了,反正良妃不会自裁,这点都可以放心。”岚琪搁下茶杯,往里间看了眼,又吩咐梁总管,“外头有什么事,你不要急着告诉皇上,进来说话的时候,要看着些眼色,不能再让皇上受刺激。” 梁公公答应,反求岚琪:“不如奴才都先告诉娘娘,娘娘看着传给万岁爷?” 岚琪摇头:“我只是来伺候皇上的,那些事不该我插一手。” 说话间听得里头有动静,生怕玄烨被惊醒,赶紧进去。梁总管轻轻一叹退到外头,他如今也有年纪了,想想师傅经历了两朝,也不知他这辈子有没有那个命。如今想来,师傅之所以选择去守灵然后默默而终,果真是知道太多的事,连活着都是一种错。他如今变成了第二个师傅,将来知道太多的他,又该何去何从? 正好有徒弟过来,紧张兮兮地说:“奴才听说,外头那些大臣,正要合力递折子来保八贝勒清白,八贝勒年纪轻轻,在大臣里倒是德高望重了。” 梁总管皱眉头,呵斥徒弟们不要乱打听,可自己却叹气:“这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果真,眼下这局面,对八阿哥虽然不利,可八阿哥早不是个简简单单的皇子,一则他在朝堂中吃得开,二则那些聚在他身后的文武大臣。既然早就表明立场拥护八贝勒,现下出了这种事,想撇干净很难,只有抗争到底。为八阿哥保住清白,也只有这样他们的仕途才有将来可谈,不然八阿哥倒下,他们就都完了。 关乎这一点,胤禩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随着朝堂里的势力一批又一批更替,他已再不是随便谁可以轻易撼动的地位,若与其他皇子背后的势力对抗,他心中有数,几乎胜券在握。可现在,他是在与皇权对抗,是皇帝直接问罪于他,他只能把自己放到最低处,与皇权抗衡只有两个结果,胜者昌,败者亡。眼下他没有十成的把握可以颠覆父亲的皇权,他只有夹起尾巴收敛光芒,做个老实的阿哥。 可胤禩不知道的是,他眼下真正的处境,皇帝也好,生母也罢,他只是他们手里的一枚棋子。亲娘是要让长春宫万劫不复,而皇帝只要他做皇权过渡中的箭靶子,好事儿没他的份儿,坏,倒也坏不到哪里去。 此刻延禧宫里,被“救下来”的良妃奄奄一息地靠在床榻边,她不想对儿子媳妇说什么话,就只有继续“装死”了,丸药的事显然是她利用了儿媳妇的好心。可在她的立场,做这种事原本很寻常,她想固宠,想得到皇帝的欢心,借花献佛地讨好皇帝,说到哪儿都不算错,可偏偏丸药出了错,追究责任,终归还在八福晋身上。 八福晋是根本不懂这丸药实则凶猛如虎狼,她甚至偷偷给胤禩用过,每次用过后房中事都非比寻常,每每想到他们和好如初的那晚丈夫冷漠的背影,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尝过一次甜头后,就好几次偷偷在丈夫的茶水里下药,的确是一夜一夜地满足了自己,还弄出了毛氏那个肚子。但如今突然被告知这是要掏空人身子的东西,想到一切祸端从她而起,她才是真正后悔得想要上吊的那个人。 八福晋从进门起就一直哭,哭到后来就傻傻地发呆。胤禩守在母亲身边一直不说话,妻子怎么自责请罪,他都无动于衷。直到天色将黑时,他们不得不离宫,他才起身对妻子道:“我们走吧,明日再来侍奉额娘,我若是不得空,你就进来守着。事已至此,你初心没有恶意,我怪你做什么,便是皇阿玛问下来,我也还是那句话。” 榻上半睡半醒的良妃听得这句话,听到他们走开的脚步声,稍稍睁开眼,看见他们离去的背影,有一丝涟漪从她心里荡过,可仅仅是一瞬,快得连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察觉。而一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起笑容,可这笑容却像从阴曹地府来,不是狰狞得吓人,而是仿佛没有灵魂,她的心神不知散去了何处。 天色渐黑,紫禁城静下来了,谁也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明明只是太子被废,怎么突然又牵扯上这么多阿哥,皇家这一下动荡来得莫名其妙,不到最后一刻,只怕谁都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哥所里,太医又来给十四阿哥诊治,他肩膀脱臼的伤,跪了半天膝盖的伤,都不能耽搁。折腾半天,他不耐烦地终于等到太医离去,想伸手把衣服穿上,胳膊又够不着,只看到妻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禁恼怒地说:“你就不知道来搭把手吗?” 完颜氏见他这样,走上前重重地拽了一下衣襟给他穿上,胤祯吃痛龇牙咧嘴地骂道:“你疯了,要弄死我?” 完颜氏怒道:“你才疯了呢,你今天是不是早膳吃多猪油蒙了心了,那样的场面下,你冲出去做什么?把皇阿玛气成那个样子,本来是别人的错,现在全变成你的错了,额娘该多生气多伤心,往后我怎么去见她,我又怎么在妯娌间抬起头?” 十四阿哥哼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这几年那么辛苦地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你在宫里安逸享乐,你可知道我在忙什么?” 完颜氏却冷笑,在丈夫额头上点了一指头:“我蠢?我妇道人家?胤祯,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你不就是想做皇帝,不就是不想输给你那些哥哥吗?” 胤祯一怔,醒过神赶紧朝门外看看,转回头呵斥妻子:“胡说八道什么,你再胡说,小心我收拾你。” 完颜氏道:“你倒是动我一手指试试啊?” 胤祯怒极扬了手,可终究打不下去,他也不是那没用的只会在家打女人的孬种,就是气不过妻子不体贴他。他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被肯定,所有人都当他是孩子,就连自己的老婆,都用那种眼光看待他。 可今天额娘那一巴掌没打下来,却反而把他镇住了。他长这么大,好像今天才是第一次真正地被额娘否定什么,到现在他都希望,母亲那一巴掌能扇下来。 “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也知道八哥现在的麻烦,随便一句话,都会要了你的小命。”胤祯想要唬住妻子,可又不想对她多说什么,别过脸不再看他,自己拉扯着把衣裳穿好。 可完颜氏却绕到丈夫面前,正色道:“我是妇道人家,见识短,不敢和你比。你有抱负有雄心,我不拦着你,将来你成了气候,我脸上也有光。可是,陪你在宫里这么多年,我光是看也看明白了,胤祯我告诉你,皇阿玛喜欢额娘什么,就喜欢她光明磊落一辈子堂堂正正,你若想谋前程,就别算计耍阴招,不然皇阿玛下次,指不定真的拿刀来劈了你。” 胤祯浑身一震,盯着妻子一言不发。完颜氏长叹道:“怪不得总有人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咱们可是在紫禁城里住着,你出出进进谋划什么,当真没人知道吗?我是你枕边人,哪怕你半个字不对我说,我也知道你想什么。你是额娘生额娘养的,她会不懂你的心思?” 妻子的话,句句戳中胤祯的心,他怎能服气,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言语,便扯了衣裳要往外头去,完颜氏拦下他道:“你想去哪里,这里是紫禁城,有一天我们搬出去了,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胤祯悻悻然不说话,妻子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被阿玛额娘宠惯了,才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你说了我一晚上了,够了吧。” “我憋了好几年了,你怎么不说?” 胤祯虽张扬,还动不动就吼妻子,偏偏他根本制服不了完颜氏。夫妻俩拌嘴吵架时常有,可感情却越来越好过从前,完颜氏一心一意为丈夫,胤祯也喜欢她的个性,外头瞧着吵吵闹闹的小两口,彼此好着呢。 做夫妻,最怕貌合神离,八贝勒府里的日子,就已经大不如前。 胤禩此刻还不知道自己也被妻子用过那些丸药,他压根儿想不到妻子会对自己做那种事。八福晋固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两人能欢好,可她自己心魔难除,一想到胤禩将来可能会因为用过那些虎狼药而英年早逝,就魂不守舍。回到家整个人也是呆呆的,弘旺在摇篮里哭,她也不去看一眼。 胤禩见她精神萎靡,担心弘旺留在身边不安全,与她说了几句要把弘旺暂时送去张格格那儿。结果八福晋却扶着摇篮大哭一场,胤禩正要作罢时,八福晋又道:“送过去吧,这几天我也没心思照顾孩子了。” 胤禩抱着儿子往张格格屋里走,想着这些年妻子的变化,也许从她在长春宫掐死弘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个下场。此刻反而想怜悯她同情她,可见她本不是极恶之人,若不然又何至于变得这样疯疯癫癫。那件事的真相没有大白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惩罚她,可她渐渐就要被心魔吞噬,早已是活得生不如死了。 今天面对皇帝的质问,十阿哥根据他的安排,说出了供养着张明德是为了哄妻子高兴,这也是胤禩不忌讳别人察觉八福晋精神萎靡不正常的缘故,好歹这个借口有一定的说服力。他只要死咬住没有谋权篡位的心,一个胡言乱语老道士的话,不足以威胁皇子的清白。再有大臣们保驾护航,胤禩笃定自己这一次,能度过一劫。 可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和做了四十七年皇帝的父亲博弈,曾经赢过那么几次,让他自以为可以抗衡老爷子的谋算。他更是无视了自己做过的那些错事,也许经历了弘晖的死,他已经觉得除了杀人放火之外,再没有什么事是错的了。 如此,数日后,皇帝在乾清宫养足了精神,便宣召大臣皇子入宫。朝会上定下了张明德蛊惑皇子和企图刺杀太子的罪过,判了凌迟处死。又因只是张明德几句疯话,不足以定八阿哥谋权篡位的罪过,皇帝仅仅警戒八阿哥没有及时上报的失误,也否认了他有谋权篡位的野心。 可就当胤禩和拥护他的大臣们刚刚松口气,皇帝突然开始问原内务府总管大臣凌普家产查抄一案,像是翻旧账似的开始查当初八阿哥上奏的最终结果,为了这件事,朝会一直到晌午还没散。 很快就是传午膳的时间,岚琪这儿摆了膳桌,带了弘明弘春一道吃饭。俩小孙子乖巧可爱,解了她平日不少烦闷,也难免隔代亲,对他们总是溺爱有加,比不得从前对儿子们的约束,遇见什么事,总是把“他们还小”挂在嘴边。 本来用膳的时辰,极少会有客人走动,今日荣妃却和宜妃结伴过来,这两个人走到一起实在是怪稀奇的。岚琪让环春多摆两副筷子,她们一人抱了弘春,一人抱了弘明,宜妃讪讪笑道:“不忙了,我和荣姐姐吃过才来的。” 荣妃朝岚琪递眼色,岚琪会意,便笑:“我去给你们沏茶,有好茶,怕她们浪费了。”说着便起身往茶水房走。她一走开,荣妃也跟着上来,轻声道:“到景阳宫好久了,磨着我陪她来和你说说话,我本不答应怕你连我也恼,她软磨硬泡大半天,连午膳都在我那儿用了。我看实在是丢不开手,只有硬着头皮陪过来,一会子她说什么话若叫你不高兴,别算上我。” 岚琪笑道:“什么事?” 荣妃朝乾清宫方向指了指,轻声道:“亏得你这里云淡风轻的,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今天皇上问了之前查抄凌普家产的案子,我听说老八老九他们连带身边的官员,私吞克扣了不少钱财,皇上一笔一笔地在朝堂上算账,八阿哥九阿哥在那儿跪好久了。” 岚琪怎会不知道这些事,可儿子早就告诉他,查了不少这些事,只要晓得胤禛手里干干净净,她就安心了。至于十四,他虽和八阿哥他们走得近,可岚琪笃定这些贪赃枉法的事,八阿哥还不至于向胤祯透露,她也放心。 “宜妃知道你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她就想求你帮她一道保住九阿哥,说九阿哥一个糊涂东西能懂什么,必然都是八阿哥撺掇的。”荣妃苦笑着,也并无看热闹的闲心,更多的是唇亡齿寒的忧虑。她在这宫里待了一辈子,还有什么看不明白,如今有闲心思嘲笑别人,下一个受罪的,兴许就是自己。 说话间,岚琪手里已有了茶,唤来宫女端着跟在后头,回去的时候荣妃就不便再多说。等两人重新在膳厅坐下,弘明已经在宜妃怀里睡着了,她笑着夸:“德妃姐姐教出来的孩子就是好,儿子们好,孙子们也这样乖。” 岚琪与荣妃对视一眼,便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总觉得我在皇上面前能说得上话,实则是因为,我从不说那些话,九阿哥若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能帮到你哪一步,我自然也不愿看着皇上和儿子们反目成仇,该劝的该说的我都会好好对皇上讲,可你不能把我当神佛来求,没那么灵的。” 宜妃一怔,等着下人把皇孙们带走,她才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道:“我早就叫胤禟不要跟老八往来,他就是不听,这下被卷进去了吧,他们现在还在乾清宫跪着呢,皇上要跪死他们吗?” 荣妃盛了一碗汤给她,叹息道:“我们到这个年纪了,只有指望自己好好过,他们从来不肯多听我们一句话,做错了事难道还盼着我们给收拾烂摊子吗?我们有什么本事?妹妹你要想开些,不管儿子们在外头怎么着,这么多年皇上从不曾亏待过我们,皇上将两边分得干干净净,你又何必搅和在一起,放手别管了吧。” 宜妃泪盈盈地望着她们,不甘心地说:“事儿没出在你们头上,你们当然不在乎啦,要是三阿哥四阿哥这会儿跪在乾清宫,你们能说这些话吗?” 她话音才落,桃红急匆匆从外头进来,毕竟在别人的殿阁里,不敢太过放肆,朝几位娘娘福了福后,才怯怯地道:“主子,乾清宫散了。” 宜妃急道:“胤禟怎么样了?” 桃红摇头说:“没怎么样,皇上说还没查清楚,让散了回家静候发落。” 宜妃站起的身子一下软了,拿着手帕捂嘴哭道:“那是他儿子呀,贪了点儿银子而已,非要这样折腾吗?” 此时环春却到岚琪身边,轻声耳语:“十四阿哥来问娘娘这里几时得空,要来见您说话。” 岚琪微微蹙眉,自从上次在乾清宫门前后,母子俩好久不见了,这会儿突然要来说话,她心里莫名地就不安,好不容易打发了荣妃和宜妃后,便让环春把儿子带来。 胤祯进门,先给母亲行了大礼,为之前的事认错。岚琪懒懒地说:“你这话,该对皇上去说。” “已经对皇阿玛说了,但还有些话,不敢……”胤祯眉头紧蹙,等环春带人都退下后,就坐到母亲身边说,“额娘,八阿哥会不会有事?” 岚琪心中反感,但耐着性子道:“难道你也贪赃了,你慌什么?” 胤祯忙道:“我是没拿过什么钱,我从来也不缺钱花。”但他的底气越来越弱,到后来不敢正眼看岚琪,低着脑袋嗫嚅,“额娘那天问我在木兰围场做了什么,我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额娘……” 岚琪心门上憋了口气,真就要被小儿子气死了,颤着声问他:“你到底做什么了?” 胤祯掀了袍子跪到地上去,一五一十说了在木兰围场的事。他受八阿哥的指示,想法儿挑唆大阿哥和太子不和,那几天大营里神出鬼没的身影就是他。之所以动用了那么多侍卫都没抓到半个人,就因为他是最了解巡防时刻的人,哪怕被侍卫撞见了,也不会有人多想。 他是要勾起太子和大阿哥彼此怀疑的心,让太子怀疑大阿哥要杀他,让大阿哥怀疑太子要杀他。太子出事那晚,他本以为太子是要对大阿哥做什么,为了避嫌特地带兵去巡查大营边防,谁晓得这事儿竟惹到父亲的头上,等他赶回来时,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 胤祯心虚地说:“我不知道太子到底想做什么,我没怂恿他去扒皇阿玛的营帐,可……八阿哥这次若有事,抖出那件事,皇阿玛一定会恨死我的。” 岚琪觉得心痛,沉甸甸地问:“所以你那天救八阿哥,其实是怕牵连自己?” 胤祯看着母亲,想到那天妻子对他说的一切,再想到四哥如今的境遇,才明白,他自以为能讨额娘欢心,其实终究比不过哥哥会做儿子。四哥看似在外头什么大臣、兄弟都不依靠,实则却背靠最大的树,任凭风吹雨打,都动摇不得他。 “不单单是怕被牵连,反正太子被废,又不是只为了那一晚的事。”胤祯垂下脑袋,避开了母亲的目光,打开心扉说,“我一直对额娘提过,只是额娘不曾意会。从前我不满意太子,觉得他不配继承江山,想要取代他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九阿哥十阿哥他们一心支持八阿哥成为继承人,我知道他们早晚会颠覆了太子,可我也看得出来,要是八哥能做太子,四哥就更加能做了。四哥没有一处不比他强,不过是太低调不愿在人前显摆,额娘您说是不是?” 岚琪不言语,只蹙眉看着他的小儿子,胤祯的确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她,譬如再三强调他不是小孩子了,还有上次求她要公平对待他们兄弟。她自己早就猜测到儿子的心思,不过是母子之间还不曾挑明,而她和胤禛却因为孝懿皇后的遗愿,一直都明明白白说着那些话。 胤祯又道:“额娘,我比四哥差吗?若是性子脾气不如他,我改。可除此之外,我哪一点比不上四哥,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也想争一争那个位置,额娘,我不能争吗?” 岚琪眼神一晃,儿子却扑上来伏在她膝头说:“额娘您明白告诉我,若是我不能争,我就死了这条心。若我能争,您就别拦着我,也不要偏心四哥。” 岚琪想说,她几时偏心过胤禛,可总觉得这么多年了,从前就没能说服儿子,如今再对他这么讲也显然没有意义。她摸了摸儿子的脑门道:“你当然能争,现在没有了太子,额娘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对你说,江山继承能者居上,额娘一直说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这么个意思。但是儿子啊,你要堂堂正正地去争,不能再做木兰围场那样的事,你看如今你被八阿哥他们牵制了吧,这就是代价。” 十四阿哥心里本打算,额娘必然又是一番说教,说他四哥如何如何,说他这样那样的不好,预备着要和母亲磨一阵子,没想到额娘这样爽快,句句都说中他的心意。一时得意起来,骄傲地对母亲说:“八哥尚好,九哥十哥他们从未与我真正亲近过,防贼似的防着我,还总把我当傻子。可不知,他们才是傻子,八哥如今遭皇阿玛整顿,将来还有什么资格争。额娘您看,如此一来,他们往后就能为我所用了。” 岚琪怔怔地望着小儿子,一时冲口而出道:“你曾说你亲近八阿哥,不亲近你四哥,是因为你不想抢走胤祥在你四哥身边的位置,那些话,你是哄额娘的?” 胤祯红了脸急道:“难道额娘那样想我?我哄您做什么,最先就是这么想的,可是跟着八哥他们开了眼界,明白了朝堂皇室里的事,我才生出了那样的心思。额娘,您不信我?”他狐疑地看着母亲问,“是不是您心里,还是不愿我去争?” 这一句话,却叫岚琪心中有了主意,定下心来道:“傻儿子,额娘已经把话对你说了,你当然能去争,可是要堂堂正正地去争。”她搀扶胤祯起身,与儿子挨着坐,握着他的大手掌说,“只是额娘不懂朝政,你也好,你四哥也好,若是在外头遇见事来找额娘的话,额娘怕是给不了主意。额娘唯一的本事,就是能在皇阿玛面前为你们说几句话,可只能是你们受委屈受冤枉时,额娘才能出面,像木兰围场那样的事,你叫额娘拿什么脸面去向你阿玛解释?” 胤祯忙道:“额娘,那事儿恐怕出不了大问题,您看太子到现在都缄口不言,皇阿玛大概早就忘了。我只是小心些罢了,不愿八阿哥九阿哥他们万一有什么事,把我牵扯进去。真出了事,儿子也自己去皇阿玛面前领罪,无论如何,我没撺掇太子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额娘不必担心。只要……”他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母亲说,“只要我明白额娘心里对我和四阿哥是公平的,我就安心了。” 岚琪笑道:“你又说傻话,从来都是额娘更疼你。” 胤祯也不知信不信,又像孩子似的笑道:“前几日和您儿媳妇吵架了,她说我糊涂,做什么都把心事瞒着额娘,天底下最可靠的就是额娘了。”他扶了母亲的肩膀道,“额娘,将来有任何事,我都不再瞒着您。” 岚琪只管笑着应着,实则早就听不进儿子在说什么了,眼下就盼着能和玄烨说上话,能和胤禛说上话。小儿子也是她的命根子,她纵然要帮皇帝完成大业,也不能把小儿子往绝路上推。胤祯若是糊涂了迷茫了,做娘的一定要牢牢拉着他才好。 可是那之后几天,皇帝在乾清宫忙得废寝忘食,后宫妃嫔一律不见。岚琪为了避嫌也不敢前去伺候,只每天打发底下人问皇帝可好,知道他气色尚佳脚没有虚肿,才算安心。 而那几天,皇帝查的事,渐渐从八阿哥一人身上牵扯出去,除了九阿哥、十阿哥外,顺承郡王布穆巴,公爵普奇、赖士,长史阿禄等一并获罪入狱。到十月初二时,皇帝再审凌普家产查抄一案,八阿哥早前上奏的数额与其家产实际数额悬殊巨大,坐实了他们的贪污之罪,并牵扯大小官员十数人。八贝勒被当场革去贝勒的爵位,只留皇子身份,其余从犯一概追究责任,九阿哥、十阿哥都被勒令三日内交出赃款,否则严惩不贷。 八阿哥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话,皇帝给他什么罪名,他就认什么罪名。他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的事,又何止这一两件,他眼下不急于求一时清白,他要做更长远的打算。 最让八阿哥硬气的是,这几年皇帝要银子,都是他带着官员办得妥帖。眼下漠西策妄阿拉布坦磨刀霍霍,沙俄又再来挑衅,各地反清复明的势力不断滋生,朝廷军费早晚不够用,他必然还有用武之地。 如此,所有人都看着八阿哥一党,在数日内筹集赃款交还朝廷,八阿哥府内几乎倾家荡产地凑出皇帝交代的数额。早年皇帝巡幸各位阿哥的府邸时,曾说老八家太过朴素,可是他还没再见过后来的富丽堂皇,如今一夜之间,又变回从前的模样。赃款如期上缴的那天,毛氏产下了一个女婴,八福晋神情呆滞地看着那女娃娃说:“可怜的孩子,你若早几年来,还能好好享享福。” 但八阿哥岂会真的把家底掏个精光,试想一下,若交出那些赃款后,八阿哥府里的日子照旧风生水起,那他真是自寻死路了。难不成还等着皇帝再来查这些钱财从何而来,无论如何要夹着尾巴过一阵子,家里总还有口饭吃。 这一年的深秋,注定动荡不安,堂堂太子一度被圈在马棚外,八阿哥又弄得倾家荡产。天气越来越冷,人们都觉得该太平了,这一阵风头该过去了,却不知还有一件大事,在等着一个人。 如今太子落马,八阿哥受打压,十三阿哥被罚闭门思过,四阿哥近年来一直不如意,又因为十四阿哥激怒皇帝的过错也多少受牵连,向来瞩目的几位皇子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朝堂上一片惨淡光景。 相比之下,早年被太子夺走长子荣耀,后来又被年轻的兄弟们比下去,处处差一口气不顺心的大阿哥,竟然在这次的事情里全身而退。这些天要紧的事,皇帝都找大阿哥、三阿哥几人,大有不再偏宠小儿子,转而信任经年相处的长子们的趋势。 三阿哥性格内敛,纵然肚子里有花花肠子,也绝不轻易表露。可大阿哥虽然已在三十七岁的年纪,所谓三岁定终生,他打从小时候的脾气,就没怎么改过,只是近年不如意,才稍稍收敛。如今朝堂一副尘埃落定的局势,该落马的落马,该被打压的打压,大阿哥直觉得扬眉吐气,终于到他施展拳脚的时候了。 十月上旬,清算了八阿哥诸人交还的赃款后,大阿哥步履生风地到内宫向母亲请安。惠妃这几天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心里总是悬着什么,看待任何事都带着一丝隐忧。 便是看到儿子意气风发地对自己讲述那些事,也忍不住劝一句:“你不要太得意了,并不是你做了好事让皇帝看重你,而是他们做了错事,反把你衬出来了。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你皇阿玛最见不得人尾巴翘到天上去,更何况你也没少花心思,没少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别惹得你皇阿玛回过头再来查你。” 可大阿哥却得意扬扬地对母亲道:“额娘,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能没分寸?您可知道皇阿玛今天对我说什么,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要我往后好好的,千万不要让他再失望,您看这话里的意思,还不明白?” 惠妃冷声道:“什么什么意思?是你自己想要这样的结果,才会臆想出有那些意思。照我说,他不过是嘱咐了一句。” 大阿哥不屑道:“可眼下,皇阿玛还能对谁说这种话。” 惠妃轻哼:“永和宫可没有开罪皇帝,德妃到如今还是能自由出入乾清宫的人,你就不想想,她不会为自己的儿子谋前程?” 大阿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想了半天说:“揆叙跟我讲,他阿玛几人都觉得,德妃和您几位不一样。” 惠妃不解,儿子继续道:“他们都觉得,乌雅氏那只老狐狸精,一心一意就只想巴结皇阿玛,您看为什么你和宜妃几位都不受皇阿玛待见了?因为你们为儿子们的前程费心啊,可她不一样,她根本不管儿子们的前程。这几年老四不如意,她在皇阿玛面前可提过一句半句?她可比你们自私多了,所以才受皇阿玛待见。如今这局势,又是她小儿子差点儿把皇阿玛气死,你说她还有什么脸面去为他们谋划?” 这番话,有道理,却又牵强。惠妃知道儿子是太得意了,可不知为什么,她也认可这种说法,只是若换一些措辞就能合乎她的心意,如荣妃早前就对她说过,在德妃心里最重的只有皇帝一人。 “额娘,等我做了皇帝,我就重新建造慈宁宫,让您安享晚年。”大阿哥笑得合不拢嘴,连他膝下有儿有女,连子嗣都无须操心的话都说了。虽然惠妃再三劝他低调一些,可大阿哥仍旧道,“我憋屈了三十多年,哪怕就这几天呢?额娘,您让我高兴高兴。” 惠妃已是钿子头面底下满是白发的人,哪里还劝得住快四十岁的儿子,苦口婆心劝了几句,可之后的日子看皇帝的确器重长子,儿子在谋臣的扶持下也算做得稳稳当当,她才渐渐放松了警惕。心想着反正皇帝才废了太子,照他的脾气不会这么快重提立太子的事,好歹儿子这一阵不会有什么事,数日后,连心里那淡淡的隐忧也散了。 而一阵阵狂风暴雨后,所有人都累了,朝堂的惨淡不景气,一则是受罚受牵连者太多,二则便是所有人都没力气再折腾。亏得年近六十的皇帝那么硬朗一次次扛过来,连年轻的皇子大臣们,都已力不从心。 八阿哥一党的赃款清算时,胤禛赋闲在家,也把自己家里的家产清点了一遍,所有财产的来路都明确记录在册。毓溪十分配合地帮他料理,时不时还开玩笑说:“要不要把我娘家也查一查,免得你怀疑我藏私房钱,往家里送。” 有妻子在一旁说笑解颐,胤禛紧绷的心多少松快些。那天从乾清门朝会散了归来,正好和家中请的大夫一起到家门口,下人让大夫从侧门走,胤禛说不必麻烦那些规矩,让大夫跟他一起进门。问起是谁病了,一听说是毓溪不好,撂下所有人立刻就跑了进去。 毓溪的屋子里,侍女们摆了屏风拉了床帷,就等大夫来为福晋诊治。却见贝勒爷风风火火地进来,他坐到床边就问:“为何不往宫里请太医,外头的大夫不可靠。” 方才他还让人家大夫和自己一道进门,这会子事情在毓溪身上,就变成不可靠了。毓溪并不知道,只是笑:“我有些反胃罢了,有一阵子了,不是什么病。如今宫里那么多事,我再上赶着请太医惊动了娘娘们,多麻烦?请大夫开两服消化舒气的药就好。” 说话间,大夫已经到正院外,下人来禀告是否可入内为福晋诊脉,胤禛本不情愿,奈何毓溪无所谓,便让人进来了。那大夫隔着床帷,毓溪伸出手,腕上盖一方丝帕,他摸了半天,皱眉头想了想,又再仔细摸了摸,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胤禛本在边上晃来晃去,见那大夫笑,不禁问:“你笑什么?” 大夫忙伏地给贝勒爷磕头道喜说:“恭喜贝勒爷,福晋有身孕了。” 胤禛呆了,边上的人也呆了,帐子里头更是鸦雀无声,青莲再三问那大夫:“你摸清楚没有,我们福晋真的有身孕了?” 大夫絮絮叨叨地说起脉案上的道理,青莲见胤禛已坐到床榻边去,忙将大夫带下去,又嘱咐底下的人也别随便进门打扰。有人问她是不是该去宫里报喜,青莲到底老成历练,想想宫里如今这事儿那事儿的,便吩咐道:“先别声张,看贝勒爷怎么吩咐。” 说话间不经意地抬头,却见琳格格从门前出去了,方才她还和大家一起伺候在福晋身边,贝勒爷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后,她就识趣地退到门外,这会儿更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青莲见得人多,心里也明白,这琳格格是个好女子,偏偏贝勒爷对他就是不上心。 屋子里,胤禛轻轻拉开帐子时,果然见毓溪已是泪流满面,这真真是天大的意外的好事。 他们俩早就做好准备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毓溪一度不愿再和丈夫行房,她觉得那是浪费精力浪费时间,空负一分希望的事,可胤禛始终没放开她。时日渐久,毓溪慢慢解开心结,夫妻俩生活如旧,便是床笫之事也每每乘兴而为,放下了包袱和负担,不知不觉中,老天竟把孩子赐给他们了。 “你安心养身子,往后外头的事一概和你不相干,知道吗?”胤禛搂着嘤嘤而泣的娇妻,哄他道,“傻子,你哭什么,平日里母老虎似的,叫下人瞧见你撒娇,往后他们都不服你了。” 可毓溪就是停不下来,怎么也止不住泪水。胤禛一直抱着她,好久好久才等她平静,妻子软软地窝在他怀里,已是精疲力竭。他吻了吻毓溪的额头笑道:“不要再哭了,伤了身子,我现在就去告诉额娘,额娘一定也高兴。” 毓溪点头,但胤禛起身时,她又拽了丈夫的胳膊说:“你早些回来。” 胤禛安抚她几句,便喊下人来帮他换衣裳。匆匆进宫后,先知会太医院派人去一趟四贝勒府,等他步行往内宫走,却见皇帝的轿子在前头,一路往御花园的方向走。这会子秋风萧瑟,也不知去那儿赏什么,因离得远,他不便追上去请安,索性等父亲一行人从路上消失,才往永和宫转。 岚琪那会儿正在听内务府的人禀事,知道儿子来了,让他在别处等一等,撂下手里的事后,便径直来见儿子。总算等到儿子进来请安,一见面不等胤禛说什么,她先开口:“你来得正好,额娘有要紧的话找你说。” 胤禛见母亲神情严肃,与平日很不一样,一时自己的话就想不起来了,请额娘坐下后便道:“既是要紧的话,额娘何不派人召我入宫。” 岚琪道:“这阵子那么乱,额娘怕给你添麻烦,总想着你自己总有进来的时候。” 可胤禛怎么也没想到,额娘所谓的要紧的话,竟是希望他能大度一些,往后遇见什么事,额娘会多偏心十四弟,希望胤禛能明白她的用心,母子间不要生了嫌隙。 冷不丁提起这些,胤禛当然不能理解,茫然地问:“额娘这是从何说起的?” 岚琪不便太直白地对儿子说,他弟弟要和他一争高下。其实明摆着的,儿子自己也该察觉到,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这些话,和你弟弟是说不通的,他说性子不好他改,可这不过是一句话,人的性子大多注定了一辈子,除非经历大起大落的事,可你弟弟顺风顺水没受过一点儿坎坷,你叫他怎么改?” 胤禛皱眉不语,岚琪又道:“他总是担心我偏心你,自然这些年,额娘和你比他更亲些,但并不是额娘故意亲近你而冷落他,是你原就比你弟弟更心疼我。但是你弟弟不这么觉得,到如今,怕是说也说不通,想要消除他的疑虑,不让他心生怨怼以至于最后变了本性,额娘只有让你受委屈了。” “额娘这话说的,您这会子和我说清楚,往后也谈不上什么委屈了。”胤禛答应着,可眉头未舒展,总还有什么地方想不通。 “你弟弟是被宠着长大的,从来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小时候爱和温宪掐架,为什么?因为温宪和他一样的脾气,针尖对麦芒,当然会打起来。”岚琪自责道,“对他们的教养,额娘有疏忽,但现在反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可就算来不及改他的个性,也不能任由他走偏了路。胤禛啊,不论将来遇到什么事,你哪怕受了委屈,也要相信,还有额娘看着他,他错了额娘会教训他,但你们兄弟之间,千万不能互相打起来。” 胤禛忙道:“他是我弟弟,我知道。”说着怕母亲太过忧虑,忙扬起笑脸道,“来是给您道喜的,额娘,毓溪又有了,到明年您再等着抱孙子吧。” 岚琪一怔,怕是自己听错了,再问儿子说了什么,确定是毓溪又有了好消息,乐得眼眶湿润,赶紧喊环春去请太医到四贝勒府照顾福晋。胤禛说他都安排好了,反劝母亲道:“各家都生孩子,偏我们家金贵?您和太后都别太上心,我们自己能照顾周全。” 说到这个,岚琪反而担心:“万一生个女孩儿,毓溪怕是会失落,你要好好安慰她,这是老天爷赐给你们的孩子。” 胤禛则笑:“方才她已经和儿子说了,是老天爷赐的,生男生女都是宝贝,她已经不强求什么嫡子不嫡子的,若是弘晖重新来投生,做个女孩儿也好,连读书写字都不用费心,生来就是享福的命。” 岚琪心中安慰,提到若告诉皇上,他一定也高兴。胤禛想起方才见到父亲往御花园走,顺口问:“这会儿园子里花草都败了,皇阿玛怎么来了兴头逛御花园?” “你皇阿玛去御花园了?”岚琪并不知道,今天都在和内务府的人合计过冬的事,原打算午膳时派人到乾清宫问候一声,这会儿还早就没提起来。正好紫玉进来问贝勒爷在不在宫里用膳,她便让紫玉去瞧瞧皇帝在园子里做什么,没想到传回来的话,却说皇帝在园子里和惠妃娘娘说话。 胤禛听得,自言自语道:“这阵子,大阿哥可风光了。” 岚琪心头一紧,想到延禧宫里那位,果然她和皇帝约定好了吗?他们也不怕做得太假,就算玄烨这会儿去对惠妃承诺什么,惠妃也多半不敢信。玄烨和觉禅氏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谁成全了谁? 第8章 笑着看你哭 两日后,四贝勒府嫡福晋添喜的事,就在宫里宫外传遍了。这阵子正是人人倒霉的时候,四阿哥倒是多了件好事,也借着这件事,皇室里沉闷的气氛稍稍有所缓和。福晋们借口到四贝勒府贺喜,又重新开始互相走动,自太子被押解回京到现在,真真把她们都闷坏了。 这天三福晋从外头串门归来,下人说三阿哥在书房里发脾气,问起缘故,似乎是大阿哥抢了他的差事。 三福晋冷着脸来应个景,却一副瞧不起自家丈夫的鄙夷之态,不屑地说:“这么多年,你被他们抢了多少好处,从前怎么不见你惦记,这会儿发起脾气了?” 胤祉懒得和妻子嘀咕,冷声说:“和你不相干,你找妯娌打牌去便是了。” 三福晋冷笑:“如今谁惦记打牌啊,八阿哥府里被翻个底朝天,连给老四家送贺礼都寒酸,大家现今都夹着尾巴做人,谁还敢拿银子去摸牌?” 胤祉打发道:“你自己找乐子去,我这里不要你。” 三福晋眼珠子一转,弹了弹指甲道:“合着是嫌我碍眼,想等那几个小妖精来伺候你?胤祉,我这儿有件事,只怕你那些小妖精,一辈子也没法儿给你谋,你要不要听?难不成,你打算继续受老大的气?” 胤祉轻笑:“你能说得出什么好话?” 三福晋啐了一口,凑过来道:“我从老九家那儿听来的,她们几个可是狠毒了的,据说关于那个张明德的事,老大手里也不干净。” 胤祉将信将疑,妻子一向不可靠,指不定这些话是别人说来骗她的。但想一想老八老九眼下的境遇,便是故意撺掇九福晋来怂恿堂姐生事,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弟弟们都被皇阿玛冷落,也就剩下大阿哥和他还吃得开。从前总有人能比他强,他缩在人后也不觉得委屈,可现在终于被父亲另眼相看,偏偏老大处处要与他抢。这几天更是变本加厉,完全就是要排挤他的架势,三阿哥可咽不下这口气。 三福晋见丈夫神情动摇,便笑道:“如今往下数一数,老四老五都受同胞弟弟牵连,七阿哥是个瘸子,老八老九老十更不必说了,皇阿玛没把他们送进牢房,已经格外开恩。再往下,十二阿哥出身太低微,不配和谁争,十三被关起来了,十四差点儿没被老爷子劈死,十五十六十七还是小屁孩儿。如今皇阿玛不用你,就只有老大能用,可老大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明白,顶多是他亲娘出身稍好些,可叫我看,还是咱们额娘比惠妃吃得开呢。” 胤祉冷哼:“自然是额娘强,连贵妃、德妃都敬她三分。”一面又不耐烦地说,“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三福晋道:“太子的事来得太突然,皇帝不审不问,一人说了算,对大臣对天下总是少了个交代,只怕老爷子是在找台阶下,结果阿哥们先乱了,没人给他铺台阶。那一阵虽过去了,可老大这会子压根儿不想有人提起太子,既然如此,咱们何不戳戳他心窝子?” 胤祉皱眉看着妻子道:“这话,绝不是你自己想的。” 三福晋扬脸道:“算你聪明了,都是老九家说的,堂妹和我明说了的,这是八阿哥九阿哥的意思,叫咱们自己掂量看着办。” 胤祉冷笑:“果然。” 三福晋却鄙夷丈夫没有魄力,不屑地要朝外走,撂下一句话:“你乐意屈居在老大之下,我也无所谓,反正你连个郡王位都保不住,我还指望你将来做……”她做着嘴形不出声,满面挑衅地念了“皇帝”二字。 胤祉虽非天资聪颖能和兄弟们比,也不是个蠢货,活了三十多年,眼瞧着底下兄弟明争暗斗,他乐得装愚躲在一边。这次的事掀起那么大的波澜,他能全身而退,便是这一层缘故。当年他由于妻子的缘故遭贬谪,如今也算扬眉吐气,骄傲之下不免动点儿心思,可他也会担心,这会子冒出头,怕要被人当枪使。 这一晚胤祉左思右想,难以平静。记得老八家添了弘旺时,他和老大过去贺喜,离开时瞧见大阿哥和八阿哥一面走一面说话,他离得远虽听不见人声,可看他们嘴唇上的动静,念出几句,是在讲什么道观什么张明德。他当时事后派人去查了查,果然大阿哥那阵子,时常和那老道士往来。 隔天,三阿哥进宫上朝,散了后进内宫向母亲请安,走过空荡荡的毓庆宫,想想曾经的繁华贵气,心下一定,直奔景阳宫而去。 那日下午,荣妃到永和宫坐坐,说起毓庆宫关了好久,该有人打点一下。将里头的器皿用具收拾一番,白放着怕被底下奴才偷去或损坏,毕竟东宫里用的都是好东西,何必浪费了。 岚琪当时就觉得荣妃来提这事儿很奇怪,但荣妃开了口,她也不好驳回,便与她一道再向贵妃禀告。贵妃向来不爱理事,转手直接把话送到皇帝那儿,玄烨听说她们要清点毓庆宫,只是冷笑了一下,却是吩咐梁总管说:“去延禧宫告诉良妃,三阿哥坐不住了。” 随着梁总管各处奔走,带去皇帝的话,毓庆宫正式开门清点,将太子用过的东西,殿阁内剩下的东西登记在册,并归类储存,往后派专人看管,静等皇帝发落。这事儿做了两天,并没什么稀奇的,而那几天里,皇帝在朝堂上大肆赞扬了大阿哥的贤德能干,弄得底下大臣们一度动摇心思,担心皇帝是不是废了太子后,要转而选长子。 就连后宫妃嫔,也渐渐向惠妃示好。长春宫门庭冷落多年,女人们瞧着如今大阿哥势头再起,生怕将来新君即位后,惠妃母凭子贵和她们算账,都惦记着来她面前留个好,好歹留条后路。 可惜好景不长,三天后,岚琪正和荣妃对着毓庆宫财务的账目时,内务府的人急匆匆跑来,紧张地说:“娘娘,毓庆宫里挖出脏东西来。” “脏东西?”荣妃与岚琪面面相觑,待听明白了,才知道是在毓庆宫挖出了巫蛊之物。 “好端端的,你们翻土做什么?”荣妃疑心重,她只知道儿子让自己撺掇岚琪一道禀告皇帝开了毓庆宫的门清点东西,尚不知道儿子另有目的。这会儿听说挖出巫蛊之物,必然生疑。 岚琪也觉得蹊跷,问道:“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负责挪走盆栽花草的太监,要取毓庆宫花坛里的土,那么随便挖了几锄头,就露出里面扎了银针的娃娃,他们都吓坏了,赶着来向娘娘们禀告。 这是大事,岚琪和荣妃不能做主,唯有派人报到乾清宫,果然龙颜大怒,派人再搜。这一翻,竟在毓庆宫墙根底下翻出许许多多的脏东西来,上头的生辰八字,都是冲着太子去的。 消息散出去,引出好一阵动静,可乾清宫里却静悄悄的,谁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那一天毓庆宫被翻了个底朝天,有人在送饭时把这事儿告诉了咸安宫里的二阿哥,他只是喝着酒冷冷一笑,文福晋只听他自言自语:“也算,我为皇阿玛做了件让他称心的事了。” 要说那些诅咒巫蛊之物,都是近些日子才埋下去的,连土都是新翻过的,自然和太子没关系,可他却说自己为父亲做了件好事。虽然文福晋不知这些,可隔天乾清宫里传出惊人的消息,文福晋突然就明白了。 这一天朝会,众人都等着皇帝提起毓庆宫里的事,可皇帝云淡风轻地处理完大事,眼瞧着时辰不早了,才突然慢悠悠地说:“早年储秀宫、咸福宫曾出现巫蛊之物,那时候朕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既然没出什么大事,能不张扬就不张扬。如今反思,果然许多错误都因朕一念之差而留下后患。” 众人闷声不响,静等皇帝的话,可皇帝突然念道“长春宫”三个字,把大阿哥一惊,抬起头看向父亲时,皇帝正好也看着他冷冷道:“你额娘早年惯用魇镇之术来邀宠,并诅咒其他妃嫔和皇子,那时候朕念你还小,不愿责罚她让年幼的你受到影响,你是朕的长子,长子不好了,底下兄弟如何能好?” 大阿哥舌头打结,怔怔地说着:“皇、皇阿玛,您这是?” 皇帝长叹,手指头抬了抬,便有领内侍卫大臣上前道:“木兰围场二阿哥夜窥御帐,臣等曾拷问二阿哥身边的亲信近侍,得知大阿哥曾给二阿哥符咒,命其掩埋在土下求保平安。当晚也从二阿哥身上搜到符咒,之后审问道士张明德时,张明德供认是他给大阿哥的符咒,是可致人疯魔癫狂之物。” “胡说八道!”大阿哥大声道,“那是保平安的,我是让他保平安的。” 这一下,却引得众人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皇帝坐在龙椅上,叹息道:“胤禔,你是承认了?” 大阿哥惊慌不已,忙跪在地上道:“皇阿玛,那的确是儿臣给二阿哥的,可那真真是保平安的,如今毓庆宫里的事,和儿臣毫无关系。” 边上三阿哥脸色憋得惨白,嘴唇都快被咬破了,谁也不知道此刻大阿哥被逼得束手无策,实则他也吓破了胆儿。昨晚皇帝秘密往他府里送了东西,一大包巫蛊的娃娃和符咒,把他吓得半死。可那里头他安排下的只有几件,其他的都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然后送东西来的人就对他说,皇帝要见他。 三阿哥还是头一回深更半夜进紫禁城,从小长大的地方,到如今才觉得阴森森的。昏暗的殿阁里,父亲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三阿哥经不住皇帝多问几句,就把自己那点儿心思全招了。 皇帝便与他说:“你虽不能干,但也不坏,为什么到如今反而要做这种事?念你多年安分老实,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而那个机会,就是要三阿哥今天当庭举证大阿哥用魇镇之术迫害太子,不论这件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不想被牵连的话,就只能照着父亲吩咐的,一口咬定是大阿哥的所作所为。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三阿哥深深吸口气,朝前跨了一步道:“皇阿玛,儿臣有话说。” 当大阿哥长年用魇镇之术迫害太子,导致太子癫狂不正常的事传到内宫时,荣妃风风火火地从景阳宫冲来岚琪的面前,面容早已露出老态的女人,着急地对她解释道:“清点毓庆宫的事儿,的确是我家老三说的,可他要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现在出了这种事,皇上未必不怀疑他,岚琪,我就这一个儿子。” 大阿哥被当庭革了郡王爵位,连贝勒都不再是,只留一个皇子身份,已经被送回宅邸幽禁,后续还不知会有怎样的惩罚。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他除了被三阿哥指证下魇镇谋害太子之外,皇帝还对着文武百官说,太子在木兰围场被捕时,大阿哥曾激动地对他说,太子有弑君之心,皇帝若不忍心杀亲生子,他可以代为下手。 提到这些话,荣妃捂着心口说:“阿弥陀佛,惠妃一世精明,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儿子。” 至于三阿哥,皇帝只是责备了他为什么不及时告发大阿哥,罚了他半年俸禄,再没有别的话。岚琪派人再三打听后确定如此,便安抚荣妃:“看样子皇上不会再追究三阿哥的责任,姐姐不要忧心,毓庆宫的事已经那样了,咱们清点里头的东西,本没什么错。” 荣妃一脸菜色,呆呆地念叨着:“那日宜妃说我们,事情没轮到咱们头上来,所以说话轻描淡写的,如今我不仅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还让她扇了两巴掌。惠妃前些日子多风光,这一下,是跌到深坑里,这辈子算是完了。小心谨慎守了一辈子,都这把年纪了,什么尊贵体面都没了。” 岚琪劝:“如今人人自危,谁也不比谁强些。我们在宫里几十年了,何必自轻自贱,姐姐安心回去养着身体,这一阵总会过去的。” 好容易打发走荣妃,前头朝会早就散了。眨眼的工夫,大阿哥就被判了罪,明明这几天还有风声传出来,说皇长子大有入主毓庆宫的架势,连突然开始清点毓庆宫的东西,也被人当作是苗头。结果却截然相反,东西还没清点完,却把大阿哥算计进去了。 环春给岚琪侍奉茶水时说:“这下子乱的,倒也好,既然所有阿哥都惹怒了皇上,皇上倒可以重新来一遍,重新启用诸位阿哥,咱们四阿哥就不至于跟着受委屈了。” 岚琪捧着茶碗说:“这次的事,自始至终与胤禛不相干,他被十四牵连也只是说说而已,皇上并没有恼怒他,他既然愿意安于人后,没像老大老三那样冒出头,也是他长进了。” 环春道:“奴婢瞧着,咱们四阿哥是惦记着十三阿哥呢,怕自己做错什么事,没人能暗中保护十三阿哥。” 岚琪颔首:“胤祥的事,我早晚要问问皇上才好,你说她们一个个儿子出了事都来永和宫找我商量,却不看看十三还被关着,我正没辙呢。” 环春笑:“病急乱投医,娘娘在她们眼里,就跟活菩萨似的。” 说话时,门前来了乾清宫的太监,说皇帝夜里要过来休息。环春一面抓了把铜钱打发他,一面玩笑着问:“这会儿还没用午膳,万岁爷就惦记起晚膳了?” 那小太监机灵得很,嘴甜地说:“万岁爷必然是怕娘娘事多繁忙,早些来知会娘娘,好让娘娘推脱些,能好生歇着点儿。” 小太监离去,岚琪吩咐环春:“你拿皇历翻一翻,选出好日子,我要去慈宁宫祭扫。这阵子宫里那么多的事,我要去和太皇太后说说才好,求老人家保佑孙儿们家宅安宁。” 这事儿吩咐下去,选了十月下旬的日子,岚琪知道环春心里惦记着,她自己就不记着了。午膳前正说做几样小菜送去乾清宫,紫玉从外头来说:“惠妃娘娘在乾清宫门外跪着向皇上请罪呢。”这本不稀奇,可后一句却道,“良妃娘娘去长春宫了。” 此时长春宫门外,宫女们搀扶着虚弱的惠妃从乾清宫走回来。方才她去向皇帝请罪,结果皇帝根本不见她,连梁公公都不让相见,只派了个小太监出来,当众对惠妃道:“该对你说的话,当年早就说清楚了,你自己酿的恶果自己尝。” 惠妃气得差点儿呕出一口血来,双脚虚浮无力,是被宫女架着回长春宫的。可还没跨进门,里头的人急匆匆出来说:“娘娘,良妃娘娘等您,等好久了。” 惠妃只觉得两眼发黑,干咳了两声,甩开了宫女的手,纵然脚下一步一打战,还是自己走进去了。 良妃正在她的殿阁内,长春宫的人不知她要做什么,里里外外地守着,见自家主子回来,忙告状说:“良妃娘娘非要进门,奴才拦不住。” 惠妃扬手示意她们闭嘴,打发所有人下去,硬挺着腰杆走进来。良妃正在摆弄那些还没来得及收好的贺礼,是这些日子巴结惠妃的人明着暗着送来的东西,都在等待大阿哥入主东宫,盼着将来惠妃能对他们有所照拂。如今东西还铺在外头,看在眼里便是笑话。 良妃朝她笑:“大家都来给你贺喜,我想着我不能落于人后,可天天不得空,今天终于有空闲来了,娘娘倒不在家里。” 惠妃满腔恨意,压制住想要上去掐死她的怒意,傲然道:“你这么精明的人,最懂人情世故,天底下最要不得的就是落井下石。兔死狗烹唇亡齿寒,我如今的下场,会不会是你将来的悲剧也未可知。好妹妹,我劝你一句,想看我的笑话,死了这条心吧。” 良妃笃悠悠在边上坐下,叹息道:“给不给看是你的权利,想不想看是我的自由,我苟活这么多年,就盼着这一天,想看看你从云端落下来,是怎么个落魄样。难得皇上有闲情逸致,不只陪我一道看戏,还陪我一道做戏,皇上都费了心,你怎么好辜负圣意,不让我看呢?” 惠妃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衣袖下双拳紧握,纤长的指甲扎进肉里,几乎要刺出血来。只听得咯噔一声,她一只手上的指甲被扼断了。指甲落在地上,带了些许嫣红,惠妃抬起手看,指尖果然在冒血。 她拿帕子胡乱地把手包起来,却听良妃道:“手上滴血,伤口总会愈合,我的心滴了一辈子的血,连伤在哪儿都找不到。你可知道那一晚我被皇帝压在身下,失去了贞洁,失去了离宫的机会,失去了一辈子的人生,我的心流了多少血?” 惠妃充耳不闻,转过身,而良妃却继续道:“他死后,我在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后来我想,既然是你和明珠把我们送上不归路的,我就不能让你们好过。惠妃娘娘,那天皇帝在御花园里,许诺你要立大阿哥为太子是不是?” “难道,那也是你和皇上说好的?”惠妃总算有了些反应。 “想让你高兴高兴。”良妃摸了摸边上还没来得及拆开的礼物,冷笑道,“就当是送过礼了。” 让惠妃难以置信的是,皇帝到底凭什么对良妃这么好,他有千千万万的法子对付自己,何必和觉禅氏搅和在一起。何况觉禅氏心里背叛着他,一心一意只装着纳兰容若那个男人,皇帝到底哪里不正常,心甘情愿戴着这顶绿帽子? 良妃起身来,稍稍走近惠妃,面上神情十分吓人,声音仿佛自地府而来,问她:“满心的希望,在一瞬间破灭,那滋味如何?皇上对你的许诺,纯粹是个玩笑,现在想想你那会儿的欣喜,是不是觉得可笑又可耻?” 良妃突然伸手戳在惠妃的心门前,把她一下一下往后推,厉声道:“你儿子不会有希望了,他会被囚禁一辈子,你会继续在这里做妃嫔,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可你的亲骨肉,则每天都替你受过受罚,把所有该对你的惩罚,全部报应在他的身上,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儿子、你的孙子受罪煎熬。这是你欠容若的,欠我的,好好看着你的儿子,怎么用下半辈子来偿还。” “疯子!”惠妃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激怒之下扬手要扇良妃巴掌。可良妃却往后退开躲过了这一下,她便疯了似的扑过来,可良妃朝边上一闪,惠妃整个人摔在地上,额头磕在了地面,抬起头时,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 良妃神情狰狞地看着她说:“你小心些才好,再替皇上给你带一句话,你若是寻死觅活,你的儿子、孙子,都会给你陪葬。” 惠妃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到底许诺了他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良妃轻声笑,蹲下来看着惠妃道:“大概你若能把六阿哥还给德妃,皇上就能饶过你和大阿哥,可是你能吗?” 撂下这句话,良妃转身要走,可身后惠妃突然凄厉地笑起来,一声大过一声,指着觉禅氏的背影骂道:“你多可悲啊,还特地来看我的笑话?我能怎么样,大不了罪有应得,我敢做我就敢当,可是你呢?自诩和容若两情相悦,自诩是个痴情种,下场又如何?你还不如沈宛那个娼妓,那娼妓还能从良做容若的女人,为他生养孩子留下血脉,你给了容若什么?除了给他悲剧的人生,你还给了他什么?” 惠妃笑得太大声,禁不住咳嗽起来,可她却仿佛胜利者一般,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绕到觉禅氏面前,扯着她的肩膀问:“到底是谁的悲哀?” 良妃伸出手指,沾了惠妃额头上的血,又嫌恶地蹭在了她的衣衫上,漠然冷笑:“这又如何呢?难道说这几句话,你心里能觉得痛快?那我就可怜可怜你,请随心说。至于我爱容若,爱多深如何爱,从不需要别人来肯定,但你记着,往后的人生,我都会笑着看你哭。” 她擦干了血迹,顺势把惠妃往地上一推,昂首走出了长春宫的门,大门在身后轰然合上。皇帝并没有幽禁惠妃,但她这辈子,恐怕不敢再轻易走出来了。 一阵寒风卷着冷冰冰的东西扑在脸上,觉禅氏抬头看,见空中点滴晶莹在飘动,边上有宫女说:“下雪了,今年冬天的雪可真早啊。”雪粒子落在她脸上,化成雪水顺着面颊滑下,可是再往后,就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香荷张开斗篷将主子拢住,与她道:“怕一会儿密了,会打湿身子,娘娘快回去吧。” 香荷方才等在外头,并不知道里头的动静,但她明白主子和惠妃的冤仇,今日来必定是出一口恶气的。且听说大阿哥被幽禁,惠妃被皇帝无情地奚落,知道长春宫往后再不会有好日子了。想想她们家八阿哥一直受委屈,不免解恨地说:“这样可好了,在谋害太子的事上,八阿哥贪点儿银子算什么呢,皇上早晚会重新惦记起我们八阿哥,娘娘您别担心。” 可是这一刻,良妃什么都不在乎了。 是日夜里,皇帝到永和宫时,屋檐墙头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天气忽然变冷,玄烨身上的衣裳没来得及换,被岚琪摸到冷冰冰的手时,没少看她脸色。等把身子焐暖了,人家才露出几分笑容,温柔地问:“晚膳吃锅子可好?” 玄烨不愿花心思想,什么都听她安排,两人看雪围炉。玄烨懒得动弹,都是岚琪送到他手边,才勉强动动筷子,看岚琪纤纤玉指剥虾壳,他道:“今天又出了事,你怎么不问朕?” 岚琪把剥好的虾放在他碗里,笑道:“是挺突然的,可我想了一天也想明白了,这是你和良妃的默契,我至今看不懂她的追求,也不想掺和。反正是惠妃欠我的,如今这下场也是轻的,我何必可怜她。” 玄烨道:“明珠久病,命在朝夕,若不然朕也想把他一并问罪。朕答应过你,胤祚的死必然给你个交代,你若不甘心,朕立刻下旨捉了他们一家老小。” 岚琪垂首道:“他不得善终,也算是报应了,可皇上若真把明珠府端了,你答应良妃的事可怎么办,纳兰容若的子孙怎么办?就别赶尽杀绝了。” 玄烨放下碗筷说:“那他们的性命,就记在你的功德簿上。” 岚琪摇头:“不稀罕。” 抬眸见玄烨心情不坏,想来是虽然外头看着动荡不安,实则一切都在皇帝手里,眼下事事顺利,他心里是满足的。稍稍犹豫后,终是开口问:“你几时才能把胤祥放出来,那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玄烨慢条斯理地品着手里的酒,道:“朕没有囚禁他,只是要他闭门思过,他几时想通了就能出来。怎么了?” “你不开口,他哪儿敢出来,连胤禛都不敢轻易去看他。”岚琪把酒壶挪开,不给他再饮,且见他没胃口了,就让人来把东西收走,洗手漱口,一切都如寻常一样。外头那样天翻地覆了,永和宫里还是那么宁静,玄烨再如何身心疲惫,总还有安心之所。 岚琪见梁总管送来奏折,便让再点蜡烛来,一面亲自为他摆下笔墨,一面说:“你若拉不下脸,我和胤禛说一声可好?让胤祥别再关着了,把他府里的妻儿都要吓坏了。” 玄烨翻开折子,拿笔蘸饱了墨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早有算计,应道:“随你,可朕不会再重用十三,往后阿哥们封王封爵,也不会有他的好。你对胤禛说,有本事的,就等将来把朕亏欠胤祥的,通通亲手还给他。” 岚琪皱眉:“做什么要这样委屈那孩子?难道那些不如他的兄弟,将来还能捞到王爵?胤祥那么好,心地善良做事正派,怎么就不如人了?他不是答应了你,绝不会告诉胤禛你已经选了他吗?” 玄烨不耐烦地在岚琪额头上敲了一下,说:“是你说的,朕既然丢不开这江山,就硬硬朗朗地扛下去,朕还想再做十几二十年的皇帝呢,难道是你嫌烦了?” “混说什么?”岚琪嗔道,但听着玄烨的话,似乎又明白了。 “朕既然还要做皇帝,阿哥们早晚要重新当差,太子的事朕也要给个完整的交代。”玄烨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看完一本奏折,利落地写下批语,继续道,“日子还长着,十三不如意,胤禛和旁人比就总会差那么一口气,他只有内敛低调,才能不卷入任何是非。不是朕要委屈胤祥,是胤祥必须为胤禛牺牲,若胤禛能有出息,照着朕的安排走下去,来日指点江山时,就能好好报答他的兄弟。亲王贝勒,值几个钱?” “胤祥明白吗?”岚琪问。 “朕在木兰围场就和他说明白了,那孩子豪气云天,是胤禛的福气。”玄烨说到这些,不免露出笑意。他终究是向往兄友弟恭的亲情的,能看到兄弟和睦谋正事,心中无比安慰。倘若老八、老九他们在一起,不做那些歪门邪道的事,也必然会被他看重,可偏偏他们先走错了路。 岚琪心中总算踏实了,眼睛看着皇帝的笔在奏折上利落地写下批语,明明心中想着要再斟酌斟酌才开口,可不自禁地就问起了:“胤祯怎么办,那孩子……我怕他走错路。” 玄烨手里的笔停了,抬眸道:“你安心,只要咱们一道看住他,就错不了。他是我们的儿子,骨子里就是好的。” 岚琪抿了抿唇,轻声问:“若是十四比胤禛强呢,皇上心里真的就认定了老四?” 玄烨淡淡一笑:“那小子一门心思争,他是有本事也能干,可真让他争到了,他往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胸中无大丘壑,负担不起江山的承重,做皇帝,可是很憋屈的。” 说着苦笑,指了指岚琪道:“是你宠坏的。”可见不得岚琪瞪他,又笑,“是,是咱们一道宠坏的。” 他们俩平静亲热地说话时,外头风雪已越来越大,少见初雪如此霸气。今年的冬天,仿佛和近来朝廷皇室里的事一样,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 那之后两天,皇帝连着下旨指责大阿哥心思歹毒、不忠不孝,命工匠把大阿哥府邸的围墙筑高加固,门前派侍卫看守,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真真是除了没把大阿哥投进大牢,可眼下的处境和坐牢没什么两样。 而皇帝因接连被儿子们气着,龙体大损,眼下飘雪入冬,他便要迁入畅春园休养,偕妃嫔数人一道入园子,预备腊月里才回紫禁城侍奉太后过节。 但是岚琪没有即时随圣驾入园,她许了要到慈宁宫祭扫,环春已经安排下日子,正好在皇帝入园后一日,便央求玄烨让她晚一天过去,玄烨自然答应,派人叮嘱胤禛亲自送母亲到园子里之后,圣驾便先行离宫。 岚琪这边精心准备祭奠之物,因非生忌死忌的日子,只是她自己想来祭告,内务府的人原要安排人手伺候娘娘,岚琪一概回绝,只让永和宫的人搭把手,预备到那天,也只带着环春打扫殿阁。 且说慈宁宫自从太皇太后西去,皇帝将几处祖母住过的屋子原样拆迁去了太皇太后陵墓,空着的地方至今没动过,慈宁宫里看着反而有些萧条。玄烨曾说预备这几年着手重建,毕竟是祖母住过的地方,不能有落魄样儿,正好岚琪这一次来祭扫,之后就预备选日子动工。 皇帝离宫第二天,岚琪清早便起来焚香沐浴,在永和宫挑选了干干净净的小宫女捧了祭品,与环春一路往慈宁宫来。这里早有人等候德妃,帮着开了门,众人设香案供奉祭品后,便纷纷退了出去。 岚琪跪在蒲团之上,转着指间的佛珠默默祝祷,将这些日子的事,都告诉太皇太后知道。大半个时辰后,环春才上前搀扶主子起身,说道:“门外放了笤帚,奴婢随您一道清扫殿阁。” 岚琪活动了一下腿脚,便等环春取来笤帚,两人按着殿阁的主次一一清扫过来。每到一处,都会和环春说说留下的回忆,当年胤禛还在襁褓里睡的屋子,仍是从前的模样。 到了苏麻喇嬷嬷从前的屋子,岚琪亦是一阵感慨。环春过去推开窗户,忽然闻到一股子酒味,她朝屏风后看了眼,惊见一个大男人歪在那里,吓得她花容失色。 岚琪听见动静过来,亦是唬得不轻,而那人被惊醒,睁开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们。 而此时此刻,胤禛被匆匆喊进宫,侍卫们告诉他,咸安宫里的二阿哥不见了。 胤禛到咸安宫时,二阿哥的福晋已等候在前殿,她的衣着不再如做太子妃那会儿华丽隆重,但朴素简单中透着尊贵。咸安宫里的一切井井有条,若不说,只怕谁也看不出这是囚禁人的地方。 “昨晚二阿哥说要一个人睡,我和侧福晋都没在身边,早晨起来就发现他不见了,咸安宫上上下下都已找遍,大概是出去了。”二福晋很平静地说着,淡淡地看了眼胤禛,又道,“若是能把二阿哥找回来,四阿哥能不能网开一面,暂且不要禀告皇上?如今宫里宫外事情那么多,再横生枝节,二阿哥又要惊恐害怕,他出去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我看他只是闷坏了。” 胤禛沉声道:“若无事,自然不会去打扰皇阿玛静养,万一有什么……” “四贝勒。”胤禛话音未落,外头有侍卫匆匆而来,见二福晋在跟前,一时收住了声,凑到四贝勒耳边低语。胤禛越听眉毛皱得越紧,与那侍卫不知说了什么,侍卫便退下了。 “找到了吗?”二福晋问。 “二哥在慈宁宫。”胤禛面色深沉,“我额娘也在慈宁宫,今日本是额娘去祭扫慈宁宫的。” 二福晋显然有些吃惊,她是最知道胤礽对德妃的怨恨有多深的人,不晓得胤礽此刻是什么状态,不知他会不会对德妃做出什么不敬的事,心中正着急,但听胤禛说:“倘若二哥做了不该做的事,二嫂,就不能怪我无情了。” “这是……自然的。”二福晋重重咽下一口气,心底一片寒凉,胤礽真要作死,她也拦不住了。 胤禛匆匆奔往慈宁宫,早已有侍卫在这里,可他们本想进去带走二阿哥,但环春却拦在了宫门前,与他们道:“娘娘命你们等在这里,等二阿哥祭拜过太皇太后,自然会跟你们回咸安宫,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必大惊小怪。” 见四阿哥来后,环春也说了同样的话。胤禛满脸着急,不放心把母亲单独和二阿哥留在里头,环春劝他说:“您不信别人,还不信娘娘吗?” 比起慈宁宫门外焦躁不安的气氛,殿阁内却是一片宁静。胤礽跪于香案前,三跪九叩,起身后从德妃手里接过一束香供在香炉里,转身见德妃已经坐回蒲团上,他也坐回来,学着德妃的模样合十祝祷,默默念诵经文。 岚琪听得二阿哥念诵经文,睁开眼笑道:“二阿哥也会背诵经文?” 胤礽颔首,苦笑:“从前这些都是门面功夫,德妃娘娘大概不知道,我还是太子那会儿,每年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替皇阿玛去各处祭拜。可我每次都只是应付场面,回过头来想一想,到底要做些什么,一概都不懂,只是应个景而已。也从未悟过道,从未把佛家之言放在心里。” 岚琪笑道:“佛家讲究一个缘字,水到渠成,二阿哥不必太强求,便是从如今开始好好参悟,也来得及。” 胤礽摇了摇头,轻笑:“往后,我的确是有大把的时间,却不知有没有这份心,更不知来不来得及在有生之年参透。” 岚琪道:“禅学佛学何其之深,名师大家终其一生也未必参透,二阿哥并非出家人,何必执着于参透?” 胤礽问:“那修佛来做什么?” 岚琪悠悠一转手里的佛珠,应道:“劝人向善。” 殿内一时静了,能听见佛珠在岚琪手中轮转的摩擦声,她渐渐闭上了眼睛,默默念诵经文。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二阿哥说:“就快到了。” 岚琪睁开眼,问他:“到什么?” 胤礽说:“就快到四阿哥的生辰了,每年到他的生辰我都会被心魔折磨,像被千百只虫子在啃咬五脏六腑,今年比从前好多了。” 两处蒲团前后错开,岚琪坐在胤礽的身后,她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当年的小家伙,早已是有着宽厚背脊的大男人。他都三十五岁了,曾经在岚琪看来遥不可及的年纪,如今却想能再回到当年该多好,可太子恐怕这辈子,连想都不愿再想起这一年。 岚琪一时记不起自己三十五岁时在做些什么,可她却清楚地记得二十一年前胤禛生辰时,太子协助索额图放出了疯癫的温贵妃,太皇太后受到惊吓自此一病不起,也是从那时候起,玄烨和太子之间结下了梁子。那时候太子才十几岁,十几岁的孩子,做出那么狠的事。 “二十一年了。”胤礽背对着岚琪,传来的声音仿佛是哭了,原来他也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岚琪看到他的肩膀在颤抖,好一阵后才继续道,“皇阿玛当年为什么不责罚我,为什么不在当年就废了我……为什么要让我承受二十一年的痛苦?” 岚琪却冷声问:“难道皇上对你的父爱,都成了错吗?” 胤礽伏在地上抽泣着:“他是故意要折磨我吗?是不是?” 岚琪说着,轻轻一叹,起身到香案上又供了一束香,转身俯视坐在蒲团上的胤礽道:“皇上从没想过要折磨你二十一年,反而一直费心地爱着你,保护着你。虽然他现在也后悔没有在当年就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而让你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可是二阿哥,皇上从没有怂恿你作恶,也没有强迫你堕落。你做错事,不是因为你皇阿玛不爱护你,向善还是行恶,都在你自己心里,这二十一年,更不是你皇阿玛在折磨你。” 胤礽痴痴地看着岚琪,三十五岁的大男人,眼泪如雨般从脸颊滑落。他咽喉被堵住了似的,说话十分艰难,岚琪依稀听得出他在说:“从来也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从来没有。” 岚琪心头一软,想到当年钮祜禄皇后寝殿里那融化的雪兔子,想到那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母子情,还有皇后那一封没有送给玄烨的信,一时悲从中来。 钮祜禄皇后是极好的女人,她爱着玄烨,爱着玄烨的孩子。若是她还活着,太子必然会得到好的教养,至少他不会变得让玄烨痛心疾首。是太子无母的悲哀,更是玄烨的悲哀。 “那年,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皇阿玛来审我……”胤礽失魂落魄地伏在地上哭泣,岚琪可怜他,想伸手去搀扶一把,门前突然有身影闯了进来,急促地喊了声:“额娘。” 门外的胤禛实在等不及了,终究不顾环春的阻拦冲了进来,等了那么久也不见动静,天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若是母亲有一点儿闪失,他必要杀了胤礽。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意外至极,母亲安然无恙地站在香案边,二阿哥却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胤禛一时怔了,不知怎么才好。 岚琪走到儿子面前,与他微微一笑,轻声道:“额娘没事,你把二阿哥送回咸安宫吧。额娘下午就去畅春园,这事儿我会和皇上讲,你把额娘送到畅春园,就不必进去了。二阿哥累了,在这里冻了半宿,回去请太医给他瞧瞧。” “额娘真的没事?”胤禛上下打量母亲。 “没事。”岚琪满心安慰地看着他的儿子,这个当初在玉泉山差点儿被那拉贵人掐死的孩子,地震时被孝懿皇后用柔弱身躯挡住花盆救下来的孩子,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了。 胤禛便过去将二阿哥搀扶起来,外头有侍卫跟进来,见二阿哥虚弱无比,一左一右将他搀扶出去。胤禛细心,吩咐道:“用轿子把二阿哥送回咸安宫,这样走回去,像什么样子。” 环春进来陪岚琪将余下的殿阁又扫了一遍,而后收拾香案。主仆俩宁静平和地做罢一切,就要走出慈宁宫时,岚琪回身再看一眼,眸中含泪道:“好像还能听到太皇太后喊我一声岚琪。” 皇帝在畅春园优哉游哉住了两天,精神气色俱佳,对待皇子们,也渐渐有了好脸色。而岚琪比大臣们更先知道,皇帝要众人推选一位皇子做新太子,但他的目的并不是选太子,玄烨说他不会再立太子,这一次的事,是另有目的。 九月里太子被废,十月里大阿哥被幽禁,宗亲大臣们都累了,怕是心思也倦怠了。皇帝说该有些新鲜事让他们提提神,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臣子看一看,这江山是谁的,这天下有多大。 大概的事,岚琪略略知道些,具体就不清楚了,也不明白玄烨说十一月该有的是什么事。但那晚云雨后说起白天慈宁宫的遭遇,说到太子可怜,玄烨当时叹:“朕问过他,是否愿意再以太子的身份为朕做一件事,他答应了。” 至于木兰围场里,太子为何要扒拉在皇帝的帐子上,玄烨说太子那晚本想埋伏在外头等着捉闹了好久的鬼影,看看是不是大阿哥要设计害他,甚至准备若遇上大阿哥,就对他动手。鬼使神差到了御帐旁,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就那么划拉开了帐子,先看看父亲在里头做什么。 这么巧合又奇怪的事,岚琪听得不可思议,玄烨说他也不信。可是太子这么说,无论怎么问他都是这么说,想想当时除了风传的鬼影外,没有其他蹊跷的事,似乎也是真的了。 至于鬼影是十四阿哥倒腾出来的,为了吓唬大阿哥和太子并挑唆他们的关系,这事儿玄烨说他知道。说大营里接连几天出那么奇怪的事,胤祯却不冲在前头张牙舞爪的,他身上就一定有问题,只要派人盯着他,就什么都知道了。而太子出事那晚,胤祯的确是带兵去边防巡视,和他不相干。 皇帝的这几句话,让岚琪事后想起来时,总禁不住要晃神。玄烨对一切都了若指掌,女人也好,大臣皇子也好,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与其和他博弈或想要欺骗他,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向他索取,十四那孩子从前什么都敢要,玄烨才那么宠爱他。可是沾染了人情世故,在朝堂里行走了几年,他反而开始像个大臣似的,开始和父亲玩心思。 想到太子哭诉当年放出温贵妃吓唬太皇太后,一直在等父亲的责备和惩罚。如果当时他就不再是太子,或付出沉重代价,也许人生的路就不会走偏。岚琪想到小儿子这次在木兰围场装神弄鬼,却没有受到该有的惩罚,心里就不免担心胤祯会不会步太子的后尘。她急着与玄烨商量,皇帝却说:“等下一件事之后,朕自然有话对他说。咱们说好了一起看着他,怎么会让他走偏?” 十一月上旬,皇帝安养之后,逐渐恢复朝政,畅春园里终日有大臣出入,皇子们也重新开始为父亲办差,女人们在园子里,不免有些闲得慌。玄烨怕岚琪闷,让人接来岚瑛住进园子里,好让她们姐妹说话解闷。 岚瑛和玄烨见过一次,小姨子如今已是年过三十的娇美妇人,做姑娘那会儿就不拘小节。如今在家母老虎似的,性格愈发张扬,玄烨每次见她,都被逗得大乐。 岚瑛更矫情地隔得老远和皇帝说话,玄烨让她坐近一些,她便挤对自家姐姐说:“回头有人吃干醋,妾身可承受不起,亲姐妹也做不成了。这么多年了,还总说皇上喜欢妹妹,不喜欢姐姐的话。” 岚琪则怒:“谁爱理你们。” 自然玩笑归玩笑,分寸一点儿不能少,玄烨便是喜欢小姨子进退得宜,要她在畅春园住一阵子,好好陪陪岚琪。 那日圣驾离去后,岚瑛在门前张望了会儿,跑回来就跟姐姐抱怨:“万岁爷为了哄你高兴,就不顾别人家的日子,眼瞅着年底了,哪一家不忙呀?偏把我找来,家里的事都撂下了。” 岚琪笑骂:“你爱走就走呗,谁还留你?” 妹妹却猴上来,笑嘻嘻说:“如今阿灵阿在理藩院如鱼得水,家里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不得把姐夫哄高兴了,帮衬我家老爷?” 岚琪拧了她的嘴,笑道:“你一张口说话,就是算盘珠子的响声,喘气儿都看准了时机。” 妹妹没正经地说:“我哪儿有姐姐这么好福气,阿灵阿那老家伙,从前总爱偷腥,弄得身子虚亏,如今都不怎么好了。姐姐就有福气了,万岁爷把你带在园子里,想干吗干吗,我不想留下哪里是惦记家里的事,是怕碍着皇上和姐姐的好事。” “你再胡说八道,我让太监把你架出去打板子。”岚琪伸手要打,妹妹抱着她的肩膀笑悠悠说,“瞧瞧你气色多好,都是女人家,谁还不懂?我们是亲姐妹,又不是和什么娘娘那样客气地称一声姐妹,有什么不可说的?” 岚琪不理她,岚瑛只管缠着瞎闹,到底是亲姐妹,在一起无话不说,这阵子时不时就绷着神经,被妹妹闹了几天,岚琪也放松些了。可本打算要妹妹住到月底才走,钮祜禄府里却来人说家中孩子病了,岚瑛不得不回去照应,这日搜刮了岚琪一些好东西,才心满意足地离了瑞景轩。 绿珠几人送瑛福晋出去,路上说说笑笑,可半路却叫清溪书屋的太监拦下,那太监指着不远处亭子说:“万岁爷在那儿喝茶,请瑛福晋过去坐坐。” 她大大方方到了圣驾前,笑着说:“皇上还是把娘娘也请来喝茶吧,回头妾身可说不清楚。” 玄烨嗔怪:“都要做婆婆的人了,还总爱胡闹,你坐下,朕与你有要紧的话说,你好好听着,回去传给阿灵阿。” 岚瑛听见正经事,立刻收敛笑容,在石凳上浅浅坐了,认真听皇帝吩咐。玄烨见她如此,更加放心,便道:“之前你曾进宫向你姐姐探口风,外头大臣都在选人拥戴,你们家不知跟着哪个好。” 岚瑛尴尬地笑:“娘娘可是骂过了,皇上这会子要算账?” 玄烨笑道:“是有新账,你回去和阿灵阿说,十阿哥是他亲外甥,没有帮外人不帮自己人的理,十阿哥和八阿哥要好,他帮十阿哥,自然就是帮八阿哥了。” 岚瑛不懂,摇头问:“皇上,四阿哥、十四阿哥,还是妾身的亲外甥呢。” 玄烨失笑,故意虎了脸说:“和你姐姐一样黏糊,朕要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哪儿来那么多话问?” 岚瑛怕真把皇帝惹急了,赶紧答应下,就是忍不住要问:“皇上,便是阿灵阿,也一门心思想支持四阿哥,也许四阿哥在您眼里不是最好的,可她是姐姐的儿子,在我们眼里就是最好的。您如今让阿灵阿去支持八阿哥,只怕人家八阿哥还未必肯信他。” 玄烨笑:“说得不错,你回去一并转告阿灵阿,不用他去巴结八阿哥,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拥戴他就好。阿灵阿是聪明人,过些日子,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岚瑛答应下,起身行礼要告辞,临走还不忘嘀咕一句:“亏得娘娘侍奉皇上几十年,您说话总是这么深奥,说半句留半句,娘娘她到底是怎么猜皇上的心思的?” 梁总管过来为瑛福晋引路,正好听见这句玩笑话,乐呵呵道:“娘娘和万岁爷,可是心有灵犀,万岁爷便是不张嘴,娘娘都知道万岁爷的心思。” 玄烨嗔了句“要你多嘴”,可终究是笑眯眯的,要岚瑛早些回去。 待瑛福晋离园,紫玉和绿珠这才回瑞景轩,将方才半路上福晋被皇上叫去喝茶的事说了。岚琪虽不至于乱想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的事,可猜得到该是玄烨有什么事关阿灵阿的事要嘱咐岚瑛。以往都是让自己传话给妹妹,这次绕过了自己直接对妹妹说,倒是有些奇怪。 但这晚玄烨就来为岚琪解惑,告诉她要阿灵阿那么做的目的,之所以不从岚琪这边传出去,是另有事要岚琪去做,就不要她多费心了。 皇帝说得平静从容,像是根本不在乎那些事之后的结果,可见岚琪很不安,玄烨便道:“让你出面去说,不过是想叫外头的人放松警惕,他们自然会觉得,你是希望那些人拥护胤禛或胤祯。你若是觉得这么做是害了八阿哥,就算在朕的身上,和你不相干。更何况,朕要你做的事,还有什么对错?” 岚琪颔首答应,但问:“我自然会去说,只是觉得略狠了些,皇上这样一直打压八阿哥,不怕那孩子……” 玄烨轻笑:“他的一切都是朕给他的,可他如今却觉得朕离不开他了。朕最恨结党营私,大臣们抱团并不是什么大错,可抱在一起算计怎么摆布皇帝,就该死了。” “该死”二字听得岚琪一惊,可玄烨却握了她的手说:“你放心,朕答应过皇祖母,绝不杀子。” 第9章 胤禩遭算计 那之后几日,岚瑛又到园子里来过一回,禀告家中孩子无恙,又另将皇帝交代的差事告诉姐姐。阿灵阿那儿自然和皇帝有话说,她只是特地来向姐姐说明,回头他们家支持八阿哥,不是心甘情愿的,望姐姐不要误会。 如此不出几日,十一月十四日,皇帝在清溪书屋听政后,临散时与诸大臣道:“江山传承,是国家之重,朕痛心太子无能,将其废于咸安宫。如今东宫无人,后继虚悬,只怕民心动摇朝纲不稳,朕待你们于众皇子中再选贤能,另立储君。” 消息一出,朝野哗然,皇帝的脾气,不像是这么急着要重新立太子的。想他几度失去皇后,哪一回不是拖了很久才立新后,他向来不急于在大位置上安排人手。这一次废太子才两个月,就要立新太子,可这几个月几乎所有的皇子都被皇帝训斥过,没有一个人春风得意。 放眼诸位阿哥,竟一时挑不出显眼的来,皇帝不是今天骂这个,就是明天训那个,大臣们都每天跟着阿哥们悬心,这么突然要选新太子,叫他们免不了糊涂。 是日,富察·马齐早晨散了朝后,下午再进园子向皇帝禀事,皇帝正带着几位妃嫔在亭子里拥炉赏雪。马齐跟着太监过来,等那边娘娘们规避,正算计着早晨的事还没来得及和家人商议,他们家和永和宫结亲,想来推选别的阿哥,有些说不过去,忽听得柔和的女声唤他:“可是马齐大人在此?” 马齐转身,见是德妃娘娘前来,她手里抱的玲珑稚童,正是他的外孙弘是。见娘娘面带微笑从容大方,马齐忙屈膝行礼,被岚琪阻拦:“地上湿漉漉的,别冻坏了膝盖。”吩咐小太监搀扶马齐大人,又笑着将小皇孙放在地上说,“弘是,这是姥爷,还认不认得?快去见见姥爷。” 一岁多的小家伙,还不懂复杂的称谓,但认得自家姥爷,是张熟脸孔,乐呵呵地就朝马齐跑来,叫他又惊又喜,逗了几下眉开眼笑的。忽然想到娘娘在一旁,忙又收敛神情,恭敬地说:“臣在此等候面圣,不知娘娘驾到,怕是惊扰娘娘了。” “我领着弘是玩耍呢,皇上这几天想念小孙儿,让十二福晋领来玩耍,你闺女正在瑞景轩和我的宫女在一起。”岚琪笑着,又把弘是招到身边,给他拢一拢身上的棉袄,便叫乳母抱走,一面与马齐道,“万岁爷就在前头亭子里,我来带大人过去。” 马齐不敢,连连推辞,岚琪却笑:“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 两人便同往皇帝所在的地方去,一路走着,跟着宫女太监毫不避讳,谁都能远远看一眼,知道德妃娘娘在和富察·马齐说话,联想今早皇帝的旨意,让人不得不多想。 而皇帝要选新太子的事,在阿哥们中间早炸开了锅。若论在朝廷中的势力,皇帝真的愿意听大臣建议的话,八阿哥真真势在必得,他身边拥簇了多少文武大臣,便是如今他不如意,也足以和其他兄弟抗衡。 可是胤禩心思细密,总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外头不断有人来探问八阿哥的意思,他都让他们不要轻率地做出决定,再等一等,看看眼下朝廷、后宫、阿哥中都有些什么举动。 而九阿哥、十阿哥则火急火燎地跑来说:“此时不推选八哥,还等什么时候?老爷子这几天软下脸了,他也知道把儿子们都打压了,自己不会好过,他现在自己搭台阶下,咱们扶他走一走便是了。” 胤禩只是摇头:“向来听话听音,你们怎知道皇阿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今天在清溪书屋说,太子并非真正无能,是被大阿哥魇镇导致疯魔。你们看,这就是一句话。皇阿玛是真的想立新太子,还是复立太子?” 十阿哥拍案道:“立那个窝囊废还不如立我!” 胤禩皱眉:“你小点儿声。” 九阿哥却冷笑:“懂皇阿玛心思的,还有他的枕边人。我让人留心瞧了,这阵子十弟那个舅妈,见天儿往园子里走,阿灵阿虽是十弟的亲舅舅,可他们家能有今天,还是靠了德妃在皇阿玛枕边吹风吧。你说现在有了这事儿,阿灵阿会不保举永和宫的儿子?” 十阿哥哼道:“那老东西,是不会想着我的,哪门子的舅舅,他也配!” 可胤禩仍旧狐疑,道:“皇阿玛的脾气,从不会急着立新太子,太子让他失望了这么多年,他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皇阿玛还硬朗着呢,就是临时安排,也不见得来不及,何必急着现在?” 九阿哥抱怨道:“那老爷子到底什么意思,难道真的要复立那个蠢货?” 胤禩眼中掠过精光,冷声道:“只怕眼下保举谁,谁就倒霉,我们最好在边上站着,别多嘴。” 九阿哥皱了皱眉头,心生毒计,冷声道:“不如保举十四,试试看他会不会倒霉?” 胤禩立刻掐灭了他的心思道:“十四几番救我,怎能做这种事?” 此时胤禩的亲信来求见,他到门前听了几句话,九阿哥在里头嚷嚷问什么事,胤禩道:“有人瞧见德妃在园子里和马齐说了好一阵子话。” 兄弟几个面面相觑,九阿哥问:“难道德妃,想拥立老四?” 正如八阿哥几人闹不清皇帝的心思,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这天三阿哥兴冲冲跑进宫里问荣妃,还没开口就被荣妃挡回去道:“老老实实做你的三贝勒,不必指望我,更别指望你自己,你安分守己还能有立足之地,若不然就去和大阿哥做伴吧。” 而荣妃打发了儿子后,想到与惠妃多年的情意,想到是她的儿子当众检举了大阿哥的恶行,不论大阿哥是否做了那些事,三阿哥的确说了那些话。荣妃问过儿子为什么那么做,听说一半是他自己的意愿,一半是皇帝的意思,荣妃只觉得心底寒凉。 这日傍晚,荣妃带了吉芯往西六宫来。西六宫一贯冷清,眼下佟贵妃、和嫔、密嫔几人都去了园子里,这里就更安静了,走了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到长春宫门前时,大门紧闭,还是吉芯敲了门,才有人出来应对。 她们稍稍等了等,里头的太监才开了半扇门将荣妃娘娘请入。她熟门熟路地往配殿走,那太监却突然说:“娘娘,我家主子现在搬回正殿里住了。” 荣妃略惊讶,再带着吉芯过去,果然见惠妃坐在从前的寝殿里头,正盘膝在灯下坐着绣荷包。 惠妃抬头,见荣妃进门转身从吉芯手里拿过点心盒子,在炕沿上坐下后,将盒子打开,里头是各色精致的点心。有宫女来奉茶,瞧见便说:“我们娘娘好几天没胃口了,还是荣妃娘娘有心。” “都是吉芯做的,你尝尝。”荣妃拿了一块桃花模样的递过来。惠妃唇角微扬,根本不看一眼,低下头继续绣手里的东西,不冷不热地说,“长春宫里一切如旧,不缺一口点心吃,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荣妃道:“我自然知道你什么都不缺,只是空手来,不知怎么和你开口说话。” 惠妃抬起脸,眼中含恨,冷笑:“你又何必来见我?三阿哥做出那种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别人也罢了,偏偏是你的儿子。我再不好,我们几十年的情分,就这么绝?” 荣妃面色深沉,冷声道:“你以为我的三阿哥,就好过了,从今往后,他还能有什么前程?” 惠妃一怔,但细想一下,可不是嘛,一个检举自己大哥的人,将来皇帝若不看重他,其他大臣哪个敢信任他拥护他。更何况荣妃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宫里宫外没有靠山,三阿哥从出娘胎起就输给其他兄弟,如今更是没的争。 “我不比你好多少,来看你,就是因为这几十年情分。”荣妃将点心放回盒子里,盖上盒子的时候,凄然道,“我们那时候常说,等着看她将来被人取代的日子,等着看将来她和我们一样的日子,可这辈子,怕是等不到了。” 惠妃知道说的是谁,不禁揶揄:“你又何必两面三刀,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和她不是姐姐妹妹很亲热?” 荣妃的手指抚过漆盒上的花样纹路,好似她眼角掩饰不了的皱纹,目光沉沉地说:“哪里是姐姐妹妹亲热,只不过是我一直巴结着她,依靠着她。她心里是明白的,好心才可怜了我这么多年。” “那又如何,听了你这些话,我该对你说什么?”惠妃眼中恨意不减。 荣妃眼眶湿润,轻声道:“都老了,你我若没福气走在皇上前头,将来她做了太后,我会求她善待你,你我再不济,也曾是皇帝的枕边人。” 一声“枕边人”,软化了惠妃的尖锐,往事历历在目。她也年轻过,她也风光过,可此时此刻,却只能嗤笑一声:“什么枕边人,我们算哪门子的枕边人?”说着掩一掩几乎要湿润的眼睛,冷声道,“她做太后?我倒要硬朗地活着,看她有没有这个福气,我听说皇上要大臣们推选新太子?” 荣妃颔首,道:“你长春宫的门关得那么紧,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惠妃却说:“你看着吧,这哪儿是要立新太子,皇上把太子疯魔堕落的责任都推在我胤禔身上了,既然已经废了,还那么多事做什么?皇上从来都不多说半句话,你等着看吧,明日朝会,大臣选谁,谁倒霉。” 荣妃愕然,轻声道:“如今这架势,怕是都要选四阿哥,也只有永和宫在皇上面前吃得开了。” 惠妃幸灾乐祸地说:“当真如此的话,也是她乌雅岚琪气数尽了。” 隔日,皇帝依旧在畅春园清溪书屋听政,民生国防之后,便是重要的太子继承人推选,除了大阿哥和太子,三阿哥往下所有成年和未成年的皇子都列席在侧。九阿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想从众臣脸上看一看,他们物色了谁。而那些一贯拥戴八阿哥的官员,昨天都得到他们的话,今日的事切不可贸然参与,更千万不能向皇帝推举八阿哥。 玄烨坐于上首,看罢了一本折子后,交代工部的人去办妥,顺手接过梁公公递上来的茶,将喝时,随口道:“昨日说选立新太子,你们可都有主意了?” 底下一片寂静,皇帝喝了茶,刚刚搁下茶碗,便见舜安颜站了出来,抱拳躬身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站在群臣首位的佟国维神情一震,紧张地盯着孙子看。昨晚他们祖孙明明说好了,这件事保持中立什么话都不说,舜安颜这会子冒出头,是要做什么? 皇帝抬手示意舜安颜讲话,他冷静地躬身道:“臣举荐八阿哥为新太子。” 大臣之中顿时交头接耳,但碍于圣驾当前,也不敢太过放肆,须臾又静下来。边上八阿哥已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舜安颜。 皇帝面色平和,淡淡道:“你举荐八阿哥?” “皇上。”却另有声音响起,富察·马齐亦是站在群臣首列,此刻朝前一步道,“八阿哥敦厚贤德、朝野称颂,入朝以来,屡屡得皇上褒奖,是诸皇子中佼佼者,臣亦举荐八阿哥,新太子,非八阿哥莫属。” 玄烨轻咳了一声,又端起茶碗,将众臣扫过一眼,道:“还有吗?” 便见阿灵阿走上前,说了与马齐几乎差不多的话,他说时还有些战战兢兢,似乎是突然觉得奇怪,怎么大家众口一词。之后揆叙、鄂伦岱、王鸿绪诸人纷纷上奏保举八阿哥为储君。 几大权臣家族都保举八阿哥,那些没站边儿的官员,便跟着风向走。本来无关他们什么事,此刻有样学样,一个个都跟着说保举八阿哥,弄得那些本有心推举四阿哥、五阿哥的几位官员,连话都不敢说了。 诸位皇子神情各有不同,八阿哥内心更是翻江倒海,这一刻,他是上前谦辞还是等皇帝的主意,实在难以抉择。谦辞,万一父亲不选他,岂不是错失良机?可若不推辞,等父亲的决定,万一群臣悖逆了皇帝的心意,就是他倒霉。 一阵喧嚣后,殿内重新静了下来。梁总管将冷了的茶换下,端上一碗温润的蜜茶。玄烨不知道,入口时一愣,这味道,只能是出自岚琪的手,不禁在嘴边挂起笑容。 这一抹温和安逸的笑容,几乎让底下的八阿哥误会自己有希望了,可皇帝喝过茶却说:“立太子之事关系甚大,你们有没有好好想过?八阿哥年纪轻,未曾更事,近又罹罪,贪污的银款震惊朝野,是皇家的耻辱,且其母良妃乃罪籍出身,如何与赫舍里皇后相比?立为储君大不合适,你们回去再好好想一想。” 堂上气氛尴尬又紧张,八阿哥的心简直从云端跌落谷底,听到“皇家的耻辱”“良妃乃罪籍出身”等话,更是浑身打战。若非九阿哥在一边支撑他一把,只怕要站不稳,便是其他不相干的阿哥们,都听得心底寒凉。 此时瑞景轩里,佟贵妃、和嫔、密嫔几人,正和岚琪一道量体裁衣,准备做过年的吉服。岚琪问内务府的人,宫里几位娘娘去伺候了没有,听闻已经预备妥当,她才安心。如今分两处住着,又因朝堂上的事对后宫的影响,岚琪最怕有人眼皮子浅做落井下石的事,不愿亏待了那几位。 内务府的人刚刚退下,清溪书屋的小太监就来传话,说皇上的朝会散了,一会儿过来瑞景轩歇着。佟贵妃则拦着问:“昨儿说选新太子的事,今天可有结果了?” 那小太监道:“还没有结果,奴才只是听说,大臣们都选八阿哥,皇上像是不大高兴。” 佟贵妃皱了皱眉,摆手道:“去吧。” 和嫔则起身说:“万岁爷要过来,娘娘和臣妾去密嫔姐姐院子里坐坐吧,密嫔姐姐早起炖了燕窝雪梨,说赏臣妾一口吃呢。” 岚琪不免轻轻推了把和嫔,嗔怪:“就不兴和万岁爷一道坐坐喝茶?” 和嫔嬉笑:“娘娘,那小太监说万岁爷不高兴呢,臣妾可不会哄皇上高兴,贵妃娘娘也不会。” 她们说笑着走了,屋子里顿时清净,环春命小宫女进来收拾东西,方才铺开好些丝绸云锦,怕有线头落在炕上。岚琪站在一旁看她们忙碌,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不高兴。” 但没想到,宫女们急着忙活一场,皇帝却不来了。梁总管亲自来瑞景轩请岚琪,说皇上在湖畔等娘娘,岚琪不敢耽搁,赶紧换衣裳预备出门。 正拢头发,抬头见环春抱来珊瑚红的袍子,笑道:“你又胡闹,我可不兴再穿这样的颜色,叫人看着笑话。” 环春低头摸摸那袍子说:“奴婢可是听皇上念叨过,园子里积了雪,鲜亮的衣裳衬着才好看。” 岚琪起身脱下身上的家常袍子,说道:“他都看我几十年了,你再花心思也不新鲜,别惹人闲话。” 环春笑眯眯地看着她,抱着那袍子就是不撒手。 园中湖畔,岸边礁石上积着昨夜的雪。玄烨问身边的人,几时能结冰,想侍奉太后看冰嬉,说话时有人道:“万岁爷,德妃娘娘过来了。” 玄烨循声看过来,岚琪拥着大氅款款而来,风过吹起氅衣,露出底下珊瑚红的袍子,鲜亮又惹眼,他心头一松,便笑了。 岚琪走到跟前,见他目光暧昧,轻声问:“笑什么,不好看?” 玄烨轻轻挑起她的氅衣,从袖笼里挽过嫩白温暖的手道:“好看,但人比衣裳美。” 岚琪笑:“又不正经,就要五十岁了,还当我十五岁?” 玄烨挽着她沿着湖畔走,要带她去看那边的景致,听见这话,笑道:“可朕一直记得你十五岁时的模样。” 这话听来甜腻,岚琪想在心中多回味片刻,未及时出声接上,玄烨反问:“怎么,你不信?” 岚琪巧笑嫣然:“信,从来你说什么我都信。” 玄烨道:“朕的确是哄你高兴才说的,可这话只有如今说才有分量。早二十年,朕说还记得你从前的模样,那不稀奇,如今说起来一晃三十多年,真真不可思议。” 岚琪始终笑而不语,玄烨却不厌其烦地絮叨着那些往事,他乐意说的话,说多少遍都不在乎,可他不愿说的话,往往半个字也不会提起。两人绕着湖畔走了一整圈,皇帝也没有提朝会上的事。之后玄烨回清溪书屋,岚琪独自回到瑞景轩,听下面的人禀告打听来的话,才知道那个和自己谈笑风生散步赏雪景的人,不久前刚在朝会上说出了冷漠无情的话。 环春亦是慨叹,啧啧道:“皇上当众说良妃娘娘罪籍出身,奴婢若是八阿哥,心也碎了。” 岚琪叹道:“父子情,怕是不能够继续了。”想一想方才的光景,更疼惜玄烨,道,“他一句话都没提起,和我走了半天,只说了好些往事。那会儿觉得他是逗我高兴,现在想想,他未必不心痛,未必不是在怀念过去。而他必然是担心,连我都无法承受这句话,怕我觉得他心狠,才不说的。” 环春问:“娘娘会可怜良妃吗?” 岚琪颔首:“有几分。可就算天下人都不理解皇上,我也会站在他背后,反正觉禅氏,从来没在乎过这些。” 正如她所料,良妃根本不在乎什么罪籍什么名声。惠妃如今生不如死,晚年要每天看着儿子被监禁而不得善终,她活着的人生目标已经达到。她做任何事从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别人对她如何评价,几十年都不曾对她有过任何影响。至于八阿哥,如今不需要再利用她,对她来说更是可有可无。 今天皇帝那句话传回宫里时,香荷哭着说八阿哥一定伤心死了,可良妃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而八阿哥一出畅春园,身子就软了,被九阿哥、十阿哥合力送回八阿哥府,直接搀扶到卧房,身子烧得火球一般,找来大夫诊治,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碌着,好半天才见消停。八福晋神情紧绷地站在边上,方才十阿哥告诉她今天朝会上的事,直叫她寒彻心骨。 这会子八阿哥昏睡着,八福晋见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便来请两位兄弟说:“九弟、十弟,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派人找你们,眼下他需要静养,那些事反正和我们也没关系了。”又皱着眉头说,“外头好些大臣门客要应付,你们打发了他们再走可好?” 两人答应帮忙去应付那些人,并说要从宫里请太医,八福晋却阻拦:“太医暂时不必请,等你们八哥醒过来,让他自己决定。” 十阿哥上前道:“八嫂您好好照顾八哥,一定让他好起来,老爷子是糊涂了,今儿说的话明天指不定就忘记了,别叫八哥太伤心,其他几个都难成气候,等老爷子醒过味儿,他就知道离不开我们八哥了。” 八福晋漠然道:“但愿如此。” 可十阿哥的算盘打错了,皇帝不仅清晰地记着他说过的话,隔天听说八阿哥染病,不冷不热地关切了几句,连请太医的话都没提起。之后再问诸大臣选新太子的事,四阿哥却意外地说,既然二阿哥是被魇镇导致疯魔,如今病好了清醒了,不该把他继续监禁在咸安宫里,求父皇开恩降旨,释放二阿哥,还他自由。 虽然附和的大臣寥寥无几,但皇帝却松口了,命人将二阿哥从宫里接来畅春园,当着几位重臣和众阿哥的面,宽恕了二阿哥的罪过。虽然他要继续住在咸安宫里,但不必再被囚禁,只要不坏了内宫规矩,就可以自由出入。 大臣们看在眼里,他们揣摩了几十年的帝心,这会儿见八阿哥被重拳打压,二阿哥却恢复自由,选新太子的事怎么说皇帝都不满意,便猜想皇帝是想复立太子,近在身边的大臣们还不敢贸然提出这句话。倒是又隔一天,蒙古草原各部亲王急匆匆递来折子,请皇帝复立太子,说国有储君,方传承有望。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既没有训斥的话,也没说他们讲得对。文武大臣们便陆陆续续试探着递交折子,没有太激烈地一下子发出复立太子的声音,可声音越来越多,皇帝却一直不反对,眼看着便是要成事了。 事态如此发展,女人之中少不得要议论,佟贵妃更是一心一意盼着四阿哥有出息,这会儿又要重新扶持太子,她有点儿不高兴,与岚琪抱怨说:“我们那一家子被猪油蒙了心,竟然去支持八阿哥,现在落得里外不是人,真是活该。可皇上自己怎么也糊涂,就算太子是被害的,他那点儿出息,能做皇帝吗?” 但不论是贵妃说,还是别的人嘀咕,岚琪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过去。倒是这天贵妃与其他姐妹离去,环春来禀告说,十四阿哥这几天的确是时常往来八阿哥府。环春不安地说:“十四阿哥这样子,皇上会不会往后不喜欢我们阿哥了?” 岚琪只是笑:“他关心兄长是应该的,皇上心里有谱。” 且说八阿哥抱病不起,兄弟们都来探望过,毕竟皇帝的态度是一回事,他们兄弟之间并没有什么撕破脸皮的事。就是胤禛也登门探望了一回,只是彼此立场尴尬,说不过几句场面话就散了。 这一日八阿哥精神略好些,吃了药在院子里晒太阳,正想着九阿哥送来的今天朝会上的事,便听见妻子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说:“七哥您这边走,胤禩在院子里坐着呢。” 是七阿哥来探望胤禩,胤禩本以为和其他兄弟没什么两样,没想到七哥却是来告诉他:“宝云病重,我听你嫂子说怕是不中用了,我知道你和宝云的情分,想来看看你,若是你还精神,要不要去见一面。可你气色这么差,还是自己好好养着吧。” 胤禩却吃力地坐了起来,紧张地问兄长:“她怎么样了,之前不是说只是伤风?” 七阿哥道:“上了年纪了,这阵子为了你提心吊胆,见到我就问你好不好,渐渐就病得更重。如今已在弥留之际,你嫂子已经安排下人准备后事,毕竟是你的人,我们不会亏待她。” 八阿哥眼睛通红,伸手紧紧抓着兄长道:“七哥你带我去看她。” 七阿哥稍稍有些后悔,叹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你若不好我就不提了,一时嘴快。罢了,你可答应我,千万别太激动伤心,你这身子看着,真悬。” 但不论如何,胤禩都要去七阿哥府里看一看宝云,即便八福晋也劝他不要太费神。这样出门走一趟,好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又要折腾,可他执意前往,谁也拦不住,病恹恹地走进七阿哥府。后院一处干净的屋子,就是宝云住的地方。 因是八阿哥托付七阿哥照顾宝云,宝云的花销都是八阿哥送来的,七福晋平日时不时关心后院的事,府里无人敢欺负宝云。她在这里也不用做事,做了一辈子奴才,这些年却像主子一般被供养着。 偶尔陪七福晋等府中女眷说话做女红,听到一些外头的传闻,知道八阿哥贤德能干,她一直盼着八阿哥能有大出息,可这一次八阿哥连连遭受打压,把她吓坏了。加之有了年纪,一场伤风发热,就久病至此,再不见好。 八阿哥见到宝云时,她瘦如枯槁,但精神尚清明,睁开眼看到胤禩时,就热泪盈眶,仿佛回光返照似的,好些日子不说话的人,这会子竟开口了,握着胤禩的手道:“八阿哥,您受苦了。” 胤禩在她面前,不自觉地卸下了所有示人的面目,竟是泪如雨下,哽咽着:“你赶紧好起来,宝云,你不能丢下我。” 宝云虚弱地说:“奴婢老了,是该走了,只是奴婢不甘心哪……八阿哥,怎么就这样了,万岁爷不是一直很喜欢您?” 胤禩摇了摇头:“不要提了。” 宝云却再问:“良妃娘娘呢?难道良妃娘娘也不帮您?” 胤禩眼底浮起寒意,更沉重地说:“我们说些别的话,不要提他们了。” 宝云长长一叹:“奴婢以为,良妃娘娘改变主意,会好好待您,虽然她从前待您冷漠,可这些年着实帮衬着您,怎么突然又这样了。” 她说着话,感觉到八阿哥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让她的手指有些发疼,可她不敢说出口,紧张地看着八阿哥,只听他一字字比冰雪还冷,说着:“长春宫的人听见她和惠妃争吵,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恨惠妃。可是,宝云你知道吗?原来她一直在利用我。” 宝云瞪大了眼睛,已是弥留的人,几乎用尽了力气,突然软下去,连眼皮都抬不动了,好艰难地才吐出几个字:“果然,她是没有心的。” “这样的话,小时候你常对我说,要我别奢求她对我的关心,可我还是忍不住,这几年她对我好,我就当真的了。”胤禩胡乱地抹掉了脸上的泪水,重新露出坚强的模样,道,“她是我的生母,被生母利用,就当是这辈子,我孝敬她的。” “八阿哥。”宝云止不住流泪,艰难地说,“您那么好,八阿哥,您那么好,为什么……” 可是宝云说着这话,突然一口气缓不过来,胤禩不知怎么办。七阿哥府里的下人手忙脚乱地过来,又是叫人又是喊大夫,胤禩被推搡在了一旁。不久后,这边府里的人有事自然先想到回自家主子,把站在一旁的八阿哥给忘了,他们跑去找七阿哥时床边空了出来,胤禩坐回了病榻边。 宝云就剩下一口气,可还能辨认出胤禩的手。八阿哥握着她的手时,她紧绷的面容顿时安逸了,她再也睁不开眼睛,只能看到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缓缓转动。胤禩双目通红,眼泪在打转,稍稍凑近宝云道:“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宝云,虽然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我也不算白来人世一遭。” 眼泪从宝云的眼角慢慢滑落,最后几分气色慢慢散开。胤禩感觉到掌心枯瘦的手再没有了力气,他把宝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手却顺着光滑的丝缎落下来,他再放回去,手再一次滑下来。他继续要重复这动作时,七阿哥进来了,一把拦住了他,狠心道:“胤禩,宝云没了,你别动她了。” 胤禩怔怔地望着再无生息的人,幼年时长春宫里的景象一幕幕回到眼前,他也算是被人真心待过的,他在这世上也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胤禩,宝云既然在我府里,你嫂子会帮她办妥身后事。可毕竟是个奴才,你表现得太伤心,把皇阿玛和太后放在哪里,说出去又是祸端。”七阿哥好心劝道,“之后的事,我就不喊你来了,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七哥,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要把宝云放在你府里,可你还是帮我了,我很感激你。”胤禩慢慢起身,朝他的兄长深深作揖。 七阿哥轻叹道:“不问你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兄弟一场,你从不求我什么,只这一件事,我当然愿意帮你。我是在阿哥所长大的,而你在长春宫并不比我好多少,和你一样,我明白一个忠心的奴才对自己而言多重要,帮你也是成全我自己罢了。宝云在我这儿好好享了几年福,你总算没辜负她,往后就忘了吧,你还有父母祖母,实在不宜悲伤。” 胤禩又深深作揖,之后在七阿哥的劝说下,离开了这里回家中去。但他病中突然到七阿哥府里跑这一趟,外头多少人看着,必然会传出去。好事的人再往七阿哥府里打听,方知道是多年伺候八阿哥的老宫女没了。 畅春园里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和嫔她们这些年轻的,不了解当年的事,以为不过是个有些情分的老宫女。后来听贵妃说,才知道是当年太皇太后赐给长春宫的宫女,后来为惠妃不容,受了几番虐待,因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八阿哥,代替了生母、养母把八阿哥抚养长大。八阿哥离宫开衙建府后,就把宝云接了出去放在七阿哥府里。 和嫔她们自然要问,为何不放在八阿哥自己府里,更猜测是不是八福晋为人不好相处。彼时都在瑞景轩里坐着,贵妃和岚琪互相看了眼,贵妃才叹息:“你们看到惠妃如今的下场了?细的不说,就这个宝云,也是当年太皇太后为了监视惠妃而放在长春宫的眼线。据说八阿哥离宫时,宝云不肯走,宁愿留在长春宫被惠妃虐待,因为她怕自己会成为眼线,往后继续监视八阿哥。所以八阿哥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把她安置在七阿哥府里了。” 和嫔和密嫔慨叹不已,怯然道:“咱们算是有福气的,来得晚,少了很多这种事。” 而宫里像宝云这般,从太皇太后手下出来的人不少。岚琪身边的环春、绿珠和紫玉曾经都是慈宁宫的人,和宝云也算姐妹一场,现下人没了,她们少不得悲伤。岚琪本体贴她们,想安排她们去送一送,环春却道:“真去了,就坏规矩了,娘娘和我们亲厚,可主子奴才还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岚琪心里则担心,不知玄烨又要如何看待这件事,会不会近来屡屡斥责八阿哥,为了这件事说他不顾祖母和父母,对一个奴才哀思,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她是真的希望父子间的情意不要继续恶化,万一八阿哥逼急了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如何是好。 果然玄烨也是有分寸的,该计较的事绝不姑息,不值得大动干戈的,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因宝云是皇祖母的人,玄烨一向厚待伺候慈宁宫的奴才,这一次更是出人意料。说七阿哥和八阿哥对宝云好,就是对太皇太后的敬重,夸赞他们有情有义,更说八阿哥本性不坏,都是被旁人左右才做下错事,传口谕要他好好养病,病愈后重新回朝中当差。 谁也没想到,正担心八阿哥会不会再受斥责时,皇帝却突然转了风向,借宝云的病故,稍稍缓和了父子间的关系。再有太子被释放还了自由,从秋天以来,一直凝聚在皇室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一阵阵动荡后,日子已进了腊月,转眼一年就要过去了。 隔年三月初九,关于太子一事,朝廷终于有了决定。因太子之前的错误皆因被大阿哥魇镇蛊惑所致,太子三十多年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实为大清后继之人。所以皇帝赦免太子一切罪过,重新复立二阿哥为太子,福晋为太子妃,一家由咸安宫迁回毓庆宫,下旨谁也不能再提过去一年发生的事。 那之后,皇帝再次大封皇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俱封为亲王,七阿哥、十阿哥封为郡王,九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俱封为贝子,唯独八阿哥,皇帝仅仅恢复其之前的贝勒身份,没有任何晋封。但在旁人看来,八阿哥连番受打击,还能捡回一个贝勒的爵位,已是皇帝格外开恩。 令人玩味的是,十三阿哥到底犯了什么了不得的过错,一直不被皇帝再提起也罢了,当初明明为了抬高他的出身,生母章佳氏临终前连连晋封,死后更是被追封为敏妃。可如今大封皇子,一向得宠爱的十三阿哥,却连一个贝子都没捞着,成年皇子中除了被圈禁的大阿哥之外,就剩他一人和底下未成年的弟弟们一般待遇。而他一向算永和宫出来的,如今皇帝却厚此薄彼,德妃亲生的一个是亲王一个是贝子,养子却是这般境遇。 九阿哥、十阿哥聚在八贝勒府中时,冷笑说:“养子就是养子,十三被关了这么久,那老狐狸精半句话也不说,真是做得出来。就像惠妃待八哥一样,对待养子岂能真心。” 胤禩淡淡的,自从皇帝再提他的罪过和生母的出身后,他对待什么事都淡淡的。这次大封皇子,他得以恢复贝勒的身份,但没有位列亲王或郡王,别人都为他着急,只有他云淡风轻,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如今三兄弟里,十阿哥子凭母贵地成了郡王,明明他是最平庸无能的人,反而比两个哥哥高出一大截。十阿哥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嘲说:“可见这次册封,全凭皇阿玛心情,与个人功过毫无关系,八哥你别灰心,早晚这江山都是你的,又在乎什么郡王、亲王。八哥,我们兄弟从头再来。” 九阿哥亦道:“大家都明白,太子这次复立,老爷子根本就是为了平息朝野上下的声音,他辛苦一生建立的盛世伟业,难道交给那个窝囊废去祸害?我是不信的。这一次废太子,把大家都吓坏了,可再等下一次,大家也就无所谓了,老爷子的算盘,精得很。八哥,日子还长着呢,我们慢慢来。” 胤禩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却是道:“从今往后,你我都要忠于太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人。” 九阿哥、十阿哥面面相觑,却见八阿哥起身往外走,回眸对他们说:“我累了,你们坐坐就回吧。三哥、四哥他们都封了亲王,你们该去祝贺,我身子不好,你们替我带一句恭喜。” 兄弟俩无奈,走出八贝勒府时,突然发现这里自从上次“倾家荡产”地还赃款后,就再也没华丽起来。八阿哥手里有没有钱,他们兄弟都知道,如今连皇帝都说去年的事不再提,可八阿哥依旧过着这样的日子,一系列的事对他打击多大,可想而知。 再看看如今其他皇子的风光,封亲王的,封郡王的,十四还被赐了一座豪华的大宅子,紧挨着紫禁城外,比亲王府的规格还要大,皇帝从不吝啬对于他的宠爱。明明都是儿子,八贝勒府何以如此凄凉。 且说胤禛受封亲王,皇帝赐封号“雍”,人称雍亲王,家里上下如今都称呼王爷,受封归来那一日,阖家上下在前厅向他行礼。毓溪挺着肚子站在一旁,听底下人称丈夫为王爷,亦是满面红光。 之后夫妻俩进宫向岚琪请安报喜时,也不曾提起要指婚年家小姐的事,却在受封三日后,皇帝突然下旨,将湖广总督年遐龄之女年融芳赐婚给雍亲王为侧福晋。而指婚旨意下达的后一天,就是年羹尧离京赴四川上任的日子。 那日接到圣旨,年希尧、年羹尧到雍亲王府来行礼。本来为了年羹尧外放四川的事,胤禛和他见了无数次面了,没想到最后话别时,年羹尧竟成了他的大舅子,二人相见反而有些尴尬。胤禛心里很复杂,最终还是说了句:“你安心去四川,你妹子在王府必然不会受委屈,有什么事我们书信往来吧。” 然而四月末,毓溪临盆时,宫里产育上的太医一个都找不到。永和宫的人去打听后,才知道都被宜妃召去了翊坤宫。环春请岚琪向皇帝求助,岚琪却冷声说:“为了九阿哥此次册封只得了一个贝子,她闹了好久,皇上一直不理睬她,我何必去与她发生争执。她巴不得和我吵一架,我才不要让她如愿。” 说着吩咐底下人准备车马,让紫玉和绿珠分别去宁寿宫、储秀宫禀告,环春则与自己都换出门的衣裳。一刻钟后消息传开,德妃娘娘为了四福晋产子,竟出宫去了。 梁总管把话送到乾清宫时,玄烨奇怪岚琪为什么会这么冲动,才知道太医都被宜妃召走了,不禁冷笑:“她这样闹,儿子就能有出息吗?”一面就吩咐梁总管,“你备下车马,朕一会儿亲自去接德妃回来。” 梁公公愣住,劝说这样不妥当,玄烨笑道:“朕就快做五十年的皇帝了,去接自己的妻子回来,也要看人脸色?” “是是是,奴才糊涂。”梁总管赶紧去准备,这会儿听说太医都回到太医院了,叹笑,“宜妃娘娘真是白长那么多岁数了。” 雍亲王府里,胤禛惊见母亲到来,吓得目瞪口呆,可额娘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就进了产房。岚琪知道,再好的大夫也不如有亲人在身边让人安心,毓溪的额娘没了,自己就要替觉罗氏照顾好她。 所幸产妇在孕中就被照顾得极周到仔细,府里原就有稳婆大夫预备着,宫里没人来,也一切井井有条。毓溪挣扎了两个时辰后,顺利产下女婴,孩子嘹亮的哭声振奋人心。她睁开眼时,见婆婆在床边,正拿手巾擦拭自己脸上的汗水,她弱弱地喊了声:“额娘。” 岚琪眼中含泪,安抚道:“孩子抱出去给胤禛看了,是个漂亮的闺女,好孩子,你受苦了。” 毓溪泪如雨下,岚琪俯身将她抱起来,劝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会可惜,额娘也可惜。可这样也好,往后你没有儿子卷入现在胤禛正经历的事中,你就可以全心全意不偏不倚地辅助胤禛。你信额娘的话,有儿有女又如何呢,能相伴过一辈子的,是你的丈夫。” 毓溪渐渐平静,虚弱得也没有力气再哭泣,躺下后便说:“额娘,我想看看孩子。” 岚琪起身出来,见胤禛正小心翼翼地捧着襁褓里的小女儿,念佟在一边搭把手,一直在埋怨:“阿玛,您小心点儿。”她让乳母把小孙女抱进去给福晋看,刚想对儿子说说话,外头来人紧张地禀告,说圣驾正朝雍亲王府来。胤禛大惊,赶紧到门前去迎接,岚琪反而无所谓,等下随玄烨回去就是了。 此时小和子急匆匆跑进来,说圣驾到门前了,但是万岁爷不进门,请娘娘这边忙完了就离府随圣驾一同回宫。 岚琪出来时,胤禛已等在门外,亲自来搀扶母亲上车。玄烨优哉游哉地坐在车里,岚琪见了笑道:“都到门前了,不进去看看小孙女。” 玄烨则朝外头儿子示意后,便让车马前行,似乎怕颠簸着岚琪似的,一路拽着她的手,说起甫出生的小孙女,他笑:“朕是特地来接你回家的,看孙女的事,不着急。” 岚琪笑:“还以为你担心我跑了,追出来捉我回去。” 玄烨眯眼看着她说:“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做过这般冲动的事,朕倒不怕你跑了,怕你回去没底气,就赶着来给你撑腰了。” 岚琪得意道:“万一我真跑了呢?” 玄烨不屑地说:“你跑什么呢?”可又道,“便是跑了,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捉回来,你只能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去。” “一把年纪了,还那么会哄人高兴,可是面上这么大方,回头又讲人家做了错事,要记一笔账,是不是?”岚琪不自觉地露出旁人再也看不到的娇然模样,在丈夫身边,她就是个女人而已,一面又嗔怪,“过几天动身去热河,可别带什么漂亮小宫女回来。” 玄烨贼兮兮地笑着,反而责怪:“谁让你们都不去?” 岚琪道:“太后今年身子不大好,我们当然要伺候在身边,其实我也不想你舟车劳顿地奔波。” 两人双双回到皇城,德妃走得急奇怪,皇帝追出去更奇怪,最不落好的就是翊坤宫了。宜妃为了九阿哥只是贝子爵位闹了很久,这次连人家儿媳妇生孩子都要折腾一下。纵然皇帝高调地去接德妃回宫让人慨叹不已,可更多的话还是指向宜妃,她闹得实在太过了。 九阿哥那般性子,虽然嫌母亲多事,也不会把觉得母亲做错了露在脸上,索性也不来雍亲王府露面。倒是五阿哥拉不下脸,隔天就亲自登门,道喜之余,为母亲那般荒唐的行为致歉。胤禛宽厚,说家中本就预备齐全,宫里太医来,只是锦上添花。 而五阿哥之后,陆陆续续有其他兄弟来道喜。福晋们去探望产妇,兄弟们在前头说话,好久不见的十三阿哥也带着妻妾来了。众人才知道,原来皇帝没关着十三阿哥,只是他不出门而已。 雍亲王府的热闹散去后,众人各自坐车马轿子离开。十四福晋刚刚坐上轿子,就听底下人来说:“十四爷接着要和八贝勒去吃酒,请福晋和侧福晋先回家里去。” 完颜氏不耐烦地嘀咕:“怎么又吃上酒了,还以为他不会再惦记我们家了。”便冷声吩咐下人,“你们跟着爷,别叫他喝醉了,明儿一早还上朝呢,你去问问,万岁爷交代的事,他可做好了。” 底下的人应付着,自然是不会把这些话传给胤祯听的。胤祯和十阿哥到了八贝勒府,九阿哥已经等着了,见了就嚷嚷:“老四家里有什么乐子,你们这么晚才散?” 十阿哥却冷笑:“他们家那么朴素,喜酒都吃得寒酸,我肚子里连个角落都没填上,赶紧让八嫂预备酒菜,我们接着吃。” 胤祯在后头冷着脸,十阿哥才意识到他在,撇撇嘴拉着九阿哥离开。胤禩则吩咐:“你们先吃着,我和十四弟到书房说几句话,等等就过来。” 他们兄弟俩走开,老九端着酒壶望了几眼,回身对弟弟说:“八哥这几天突然又好了,可我瞧着他的神情不大对,有话又不说。” 此时八福晋带人送菜来,两人忙闭嘴不言,这夫妻俩如今貌合神离,早不如从前那般可以随便在她面前说话了。 胤禩带着十四阿哥往书房走,进门后胤祯讨一碗茶吃,正捧着茶碗吹汤面上漂浮的茶叶,但见八阿哥站到了面前。他抬头,果然八阿哥正严肃地看着自己,眼底深深不知蕴藏了什么,却问道:“胤祯,你想不想做未来的皇帝?” 那一晚,九阿哥和十阿哥吃得醉了,也没见兄弟俩从书房出来。 胤祯半夜才回到府里,少不得被妻子排揎,可并不像从前那样与妻子斗牛似的吵一架,反而是妻子说什么他都默默地听着。完颜氏说了半天没意思了,又见他心事重重,问了几句没反应,心里不免担心,忍不住说:“你别和八阿哥往来了吧。” 胤祯却突然道:“谁和他往来,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完颜氏听不明白,心里却暗暗定下主意,回头必要告诉婆婆知道才好。 那之后的日子,宫里宫外都平静而安宁,丰收之秋五谷丰登,盛世太平国运昌隆。朝堂上一切井然有序,阿哥们乌眼鸡似的盯着储君之位的势头,也随着太子一废一立而暂时收敛。只知道十四阿哥越来越得到皇帝重用,几乎随驾同出同进,遇见大事皇帝都问十四阿哥,细微之处还亲自指点,毫不顾忌地向大臣皇子们表现他对永和宫幼子的疼爱。 岚琪起初担心儿子会骄傲自大,比从前更加急躁,没想到皇帝这么“宠”着,他反而比从前好了。在父亲的指教下渐渐成熟,偶尔进宫和母亲说话,也与从前大不一样。 平和的岁月不知不觉流逝,四季交替,隔年忙着太后七十大寿,宫里宫外热闹这件事。匆匆就过了春夏秋,一眨眼,已是康熙四十九年的腊月,日子平静得让岚琪时不时觉得像在梦境一般,奢望着长此以往才好,她始终希望玄烨的晚年,能过得安逸一些。 腊月一过,就是康熙五十年了,皇帝足足做了五十年的皇帝,从古到今也极为稀少,朝野恭贺的话如雪片纷至沓来。可皇帝并未好大喜功自命不凡,正月里元宵节一过,就带着皇子们去通州视察河堤,并沿着河流一直往下走,少说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可世事无常,就在岚琪满心觉得一群儿子跟着去视察河工,必然没事的时候,玄烨却在外头病倒了。 皇帝这一病,来得很急,旧病引发新疾,几乎是白天还好好地和大臣们说着话,夜里突然就倒了。 那时候,只有十四阿哥一个人在身边,玄烨的意识是清醒的,立刻喊住了要去找人的胤祯,只让他把胤禛找来。他们兄弟俩来到身边后,玄烨决定秘密回京养病,但不能让大臣和其他皇子知道。胤禛和胤祯两个人之间要做出选择,谁护送皇帝回去,谁留在这里“护驾”,不能让别人知道圣驾也不在行列之中。 胤禛当时立刻便说:“让十四弟护送皇阿玛回京。” 胤祯没及时反应过来,但四哥的话,却震到了他。这事儿说不准,就是要变天的,皇阿玛若这一病再不能起,皇子们都不在京城,他一个人和皇阿玛回宫,到时候什么事也说不清楚,他若想继位做皇帝,几乎就是一句话的事。等其他兄弟再赶回京城,早就变天了,除非逼宫,大家兵刃相见,可他们这些皇子,哪个手里有足以撼动皇权的兵力? 而宫里有太后,有贵妃和诸位娘娘,太后若偏向新君,朝臣们一定会顺从的。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时间里,胤祯想到很远很远了。胤禛则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说:“路上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让皇阿玛病情恶化,带走所有的太医。不用往这里送消息,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那时候,玄烨意识有些模糊了,兄弟俩不敢再耽搁,在秘密安排下,皇帝被连夜送走。好在此行虽然日子久,但走得并不远,胤祯日夜兼程,总算把皇帝安全送回了京城。 岚琪是半夜里被人叫醒的,小儿子都等不及母亲穿戴整齐,直接冲进卧房就说:“额娘,皇阿玛在我府里,皇阿玛病重了。” 几句话,岚琪顿时清醒,一言不发地穿戴整齐后,跟着儿子秘密离宫进了十四贝子府。玄烨在胤祯的屋子里睡着,完颜氏一个人带着太医守在那儿,年轻的媳妇慌得脸色苍白,一见岚琪就含泪,反被婆婆勒令说:“不许哭,皇阿玛没事的。” 太医们围着皇帝转了一晚上,岚琪默默地坐在一旁,她刚来时就看过玄烨,他的脚肿得连靴子都脱不下来,直接拿剪刀剪开的。太医们都黑着脸不敢说话,都知道一开口,就是坏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等待皇帝康复的奇迹,能用的药都用了下去,连洋大臣们进献的西洋药,也斟酌着用了些。可是皇帝睡得很沉,真怕他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完颜氏端着汤碗进来,看到婆婆石雕一般坐在边上,轻手轻脚走来,劝道:“额娘,您好歹吃点儿东西吧。” 她话音才落,突然听见床榻上传来咳嗽的动静。 完颜氏但见方才还仿佛石雕一般纹丝不动的婆婆,迅疾从眼前闪过,等她意识到似乎是皇帝醒了,婆婆早已立定在床榻边。 岚琪看到玄烨睁开了眼睛,玄烨亦看到她出现在眼前,四目相望,情绪万千,玄烨却只虚弱地道一声:“想回永和宫。” 第10章 兄弟的选择 这床这帐子,他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不是永和宫的模样,纵然他未必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醒过来头一个念头,只想回自己的家去。 岚琪立时点头答应:“这就走。” 而日夜兼程赶路的胤祯,因疲惫到了极点,把母亲送到父亲身边后,倒头就昏睡过去。此刻仍在深沉的睡梦里,他提心吊胆了几天几夜,母亲在身边,终于安心了。 岚琪在儿媳妇的指引下过来看儿子,胤祯半条胳膊露在外头,高大的身子,霸道地斜着占据了整张床。岚琪含笑给儿子盖上被子,回眸问完颜氏:“他如今的睡相还是这么不老实?你们伺候着,怕睡不好吧。” 完颜氏脸红,羞赧地说:“反正我们个子小,缩在角落里就够了,他身边有人时,还算老实。” “小时候就拳打脚踢的,和胤祥睡在一起时,胤祥总也缩在角落里让他,乳母们一晚上不知要给他盖几次被子。”说起儿子小时候的事,再想他辛苦几天把父亲送回来,方才对着玄烨丝毫没展露情绪的人,此刻却是热泪盈眶。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没有让更多的眼泪滑落,她方才对儿媳妇说过,不许哭。 “你好生照顾胤祯,管好家里的人。”岚琪冷静地吩咐完颜氏,“这事儿不知能瞒多久,这么大的动静,早晚会被人知道,就是传出去也不怪你们,但多小心些总没错。” 儿媳妇仔细地答应着,之后便帮着婆婆搭把手,大费周章地再将皇帝护送回永和宫。玄烨也是此刻才知道,他在十四的家里。在外头倒下时,他吩咐好让老四和十四选择谁走谁留后,意识就有些模糊了。如今看来,是老四留在了那里应对之后的麻烦,而十四回来了。 皇帝身边的太医,是举全国之力选出并培养的最好的大夫。岚琪很清楚,玄烨若是治不好,怎么强求也没用。在儿子府里也好,回到永和宫也好,她始终冷静地看待太医做的一切,没有着急乱插嘴。但她衣不解带地陪过日日夜夜,几乎不记得过了多少天,自觉身子也快撑不住时,玄烨脚下的虚肿终于开始消退,脸上也红润了。 岚琪的身子不算好,但她只是孱弱些,没有大病症,玄烨却是身有旧疾,一倒下就是大问题。这一次巡视河工,离京虽不远,可他数次登岸步行,一走就是几里路,还涉水亲置仪器,定方向,鼎椿木,亲力亲为。太医对德妃说,怕就是这么累着的,水里不干净,天还未转暖,皇上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但总算度过了危险,这天命之子去鬼门关逛了一圈,阳寿未尽,阎王爷也不敢随意收,又被他请回来了。 玄烨已经能坐着自己吃东西了,更不用说意识清醒,早早就开始派人去打探外头的消息。得知“圣驾”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胤禛对诸位皇子和大臣宣称皇帝此行累了,要走得慢一些且不见大臣,一直把守着这个秘密。 而胤祯本可以进宫来看看父亲,但因为随行队伍里的阿哥们开始怀疑他“失踪”的事,已经有人多番来十四贝子府上打听。胤祯已不住在自己家里,秘密地住在了完颜氏的娘家,果然贝子府有人来打听过,幸好他离开得早。 四五日后,“圣驾”已距离京城没多少路程。岚琪也在稍事休息下恢复了精神,玄烨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但岚琪听太医的话要他悠着点儿,终究是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两人彼此说说贴心的话打发时间,倒也是很久没有这样,简简单单地待在一起。 这一天,外头送来密折,岚琪拿给玄烨后,就去桌边磨墨,正想问玄烨要不要送到床边,环春急匆匆进门道:“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岚琪皱眉:“她一个人?” 原本岚琪这几天不能出门也不接待姐妹来串门,是对外宣称她闭关礼佛的,宫里的妃嫔倒也识趣,无一人来打扰过。但岚琪总悬着一颗心,外头早晚会有风声传进来,就怕有人进来闹,虽然闹出来也没什么,又有谁敢指责皇帝的不是。可那样就明摆着皇帝关键时刻,只信任永和宫,对于其他皇子来说,不啻是很大的打击,他们都被父亲排除在外了。 这样一来,胤禛和胤祯在兄弟之中,就真的难做了。所以即便玄烨好了,他也没有打算捅破这层纸,这事儿不管怎么谣传,只要皇帝不承认,别人就未必敢信。 岚琪放下笔墨,在镜前理了理妆容,便要出去应付宜妃,玄烨却笑:“你说在礼佛,既然礼佛,又何必去见她?” “是啊。”岚琪一怔,她急了,就没仔细想。 “宜妃必然是听说什么了,可若是风言风语,她不见得有胆子来闹你,想来,也一定会撺掇其他人陪她。”身体康复,玄烨的目光又深邃锐利起来,冷冷地说,“应该是九阿哥给她送的消息,让她来确认朕是不是已经回来,她不敢和别人一起来,就自己来看看了。” 岚琪皱着眉头,皇帝则冷静地吩咐环春:“说你家主子在礼佛,不能打扰,让她回去吧。你们把着门别让她进来,她问什么话,都装傻不知道,先打发了。” 环春会意,定一定心神,就去对付宜妃。果然如皇帝所料,宜妃问东问西,问永和宫里为何有浓浓的药味,一双眼睛总是往里头瞟,想要看出什么似的。但环春老练沉稳,硬是把人打发了。 之后环春去查了查宜妃的行踪,果然她好端端的,带着宫女把宫里上下都晃了一遍。旁人自然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可岚琪和玄烨都明白,她应该就是在找皇帝。 宜妃这一闹,岚琪不免心神不宁,她担心的是还陷在众阿哥臣子中的胤禛,万一他们在路上发现皇帝不见了,真真不知会闹出什么来。玄烨见她如此,索性也谈这件事,问岚琪:“儿子跟你说,是他哥做的决定?” 岚琪应道:“从宫里去贝子府的路上,胤祯说了大概,说你提出让他们俩一走一留分工后,胤禛立刻就让他护送你回来。胤祯说,等他回过神,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玄烨示意要果脯吃,撕了一小块给喝多了药而苦涩的嘴里换换滋味,回忆着自己昏迷前的事,两个儿子站在跟前。很多年了,因为大阿哥和太子,还有八阿哥九阿哥他们做出寒心的事,玄烨很久不再信任自己的儿子。可那一刻,他却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儿子们,其实当时他觉得自己未必还能活下去,只是不愿死在外头,哪怕回来看一眼岚琪,他也死而无憾了。 幸好他操劳的命还长得很,这会子又不得不操心那些事,想象着胤禛在外头,如何与那群虎视眈眈的兄弟周旋。 “如果你来选择,会让谁送你回来?胤禛,还是胤祯?”岚琪问。 “胤禛吧。”玄烨淡淡地笑,“万一朕死了,他在身边,一切就顺理成章。” 听得“死”字,岚琪心头直颤,但玄烨又说:“朕估摸着,那一瞬间胤禛做出选择,没想什么继承大位的事,他当时一定是觉得,把十四留在那里,他应付不了那些狡猾的老臣还有咄咄逼人的阿哥。老九老十他们一定会死缠烂打,十四浮躁些,若想拼死守住秘密,大概就要和他们打起来了。胤禛自己的性子不见得最好,可比起胤祯来,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岚琪不言语,心内默默感激上苍给了她一双好儿子。但玄烨沉思了须臾,又道:“不知胤禛醒过神回过味来,会不会担心万一朕有个三长两短,胤祯就在京城自立为帝,你说他想起来,是什么表情?” 岚琪嗔怪:“都什么时候了,还拿儿子们打趣。” 玄烨却道:“朕出门前,在太后那里放了一道密旨,万一有什么事,太后会根据那道密旨废除太子,马齐手里另有密旨,会立胤禛为皇帝。” 岚琪听得心惊肉跳,原来玄烨早就安排好了。 而玄烨则道:“虽然老天爷又让朕活下来了,可不能不为之后的事做安排。这一次他们回来,朕该考虑废太子了,没有太子,立新帝就少一层阻碍,这事儿不能再耽搁,朕下一次病倒,不知还有没有命活过来。” 岚琪一言不发,玄烨见她神情紧张,不免笑道:“怕了吗?” 岚琪摇头,反是道:“会担心儿子们,可对于你,我在胤祯家中就想好了,生死不可怕,你活着我就陪你,你死了,安排好后事,我也……” 玄烨将手指抵在唇间,一如年轻时哄她般要她别再说下去,眼眉间满是笑意,另一手稍稍张开了怀抱。岚琪起身挪到他身边,玄烨将她抱满怀,轻声说:“这样就满足了,满足了。” 皇帝的胸怀,已不似二三十年前那样宽厚坚实,中年时玄烨怕发福伤身,努力锻炼身子恪守起居饮食的规律,如今却因年老而自然地开始消瘦,再也胖不起来了。 且不知是儿子们一个个高大健壮显得他不再那么伟岸,还是消瘦让他看起来不如从前,但皇帝确实老了。可是作为丈夫,他守护着自己的力量却从未改变,即便前些日子他沉睡在病榻上,不能这样拥抱自己,在岚琪心里,他也是自己坚强地活下去,坚强地面对一切的勇气和支柱。 “这辈子到了你身边后,我每一天都满足,满足得怕用光了三生三世的福气,下辈子无法再遇见你。”岚琪面对病中的玄烨不曾落泪,此刻却略哽咽,如年轻撒娇那般软乎乎地说着,“你可要抱着我呀,紧紧地抱着我。” “大概我们这样的人,生生世世都要绑在一起。”玄烨轻松自在地笑着,“就怕下辈子成了个没用的凡夫俗子,连金簪珠花都没钱给你买。” 岚琪道:“只要没有三妻四妾,荆钗布裙我也守着你。” 玄烨大笑:“你就是小气。” 岚琪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摊手道:“说好新铸的官银赏我,银子呢?我连响声都没听见。” 玄烨哭笑不得,嫌弃地说:“下辈子若真是荆钗布裙,你还能守着我?” 他们便这般腻歪地过了两三天,没有三宫六院,也没有皇子大臣,更把年龄抛在脑后,返老还童般重温当年岁月。但三天后,仍旧要回到现实里去。大部队入京了,皇帝“回宫”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而直到皇帝的轿子抬进乾清宫,胤禛也没有让任何人接近圣驾,这些日子承受了多少压力自不必说,可那一刻事情办成了,他圆满了。 玄烨曾对岚琪笑说,胤禛若醒过神想起来让十四送圣驾回京,很可能错失帝位,他会是什么表情。实则是,胤禛没听见这句话,若是听见而又能对父亲不敬的话,他一定会说:“皇阿玛,您来试试就知道了。” 他从乾清宫离开,径直回了亲王府,把毓溪抱在怀里好久都不说话。毓溪被他箍得生疼,忍不住叫疼了,人家才松手。之后再听丈夫说这段经历,也是心惊肉跳的,自言自语:“怪不得额娘突然闭关礼佛了,没头没脑的,都没和我说一声。”但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心思,反是她在胤禛面前提起,“万一皇阿玛有什么事,十四弟把自己封作新君,你怎么办呢?” 胤禛一愣,呆呆地看着妻子,一路来的紧张应对,他的脑袋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别的事,这会子猛然听得这句话,真是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了。闷了半天说:“我当时是想,十四对付不了那些人,我平时就面冷,他们未必敢对我如何。可是胤祯经不起挑拨,万一打起来队伍就乱了,还藏什么遮什么,谁都会知道皇阿玛不见了。” 如今天下太平,毓溪也不用危言耸听,笑着问:“十四弟若做了皇帝,我们会怎么样?” 胤禛皱眉想了想,苦笑着轻声道:“总觉得,难。” 毓溪不解:“什么难?” 胤禛晃了晃脑袋:“说不上来。” 且说皇帝安然无事回到京城,如往年出门归来一般,一两天后朝政就恢复如常。纵然传言满天飞,可大臣们在乾清门看到皇帝精神矍铄地坐在上首,那些谣言说破天,过去了的事,提起来还有什么意思。不管是真是假,不管皇帝怎么看待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他们都输了这一局。 那日朝会散后,才离开皇城,九阿哥就追着胤祯来,质问道:“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怎么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被老四杀了。” 幸而周遭没什么别的人,可这句话实在太荒唐,八阿哥本不想管九阿哥的怒气,也想多少能给十四阿哥一个警醒,可九阿哥这么无所顾忌地说出来,直叫他揪心,不得不上前劝说,与九弟道:“十四弟必然是去为皇阿玛办差的,总有我们不能知道的事,你何必这么怒气冲冲。” 九阿哥冷笑:“我不是怒气冲冲,是人家不把我们当兄弟,我们一心一意扶持他呢,他怎么对待我们?这事儿往深里说,万一真是老四杀了他又挟持皇阿玛,到了京城一道圣旨下来,我们怎么办?” 八阿哥见胤禟越说越离谱,示意十阿哥把他拉开。十阿哥倒是听话,可上前来时,也忍不住嘀咕:“有什么了不得的差事不能告诉我们,难不成你想自己做了皇帝,把我们甩开?” “胡说八道!”胤祯忍不住了,突然怒吼一声,把离得有些远的人都吓着了,纷纷疑惑十四爷这么怒骂,到底冲着谁? 而对胤祯来说,他日夜兼程护送皇阿玛回京,那一路上的辛苦和彷徨,不知要对谁去说。把阿玛顺利交到额娘手里,他倒在床上的一瞬,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的确在哥哥要他走时想过那些事,可后来满心盼的,就是皇阿玛能好起来。他内心还有懦弱的一面,他不知道真的出了那样的事,该如何去面对。 可是现在,九阿哥十阿哥却把一切说得那么轻描淡写那么不堪,他和四哥在这段日子里背负的压力,反而成了他们嘴里篡位夺权的野心,真他妈不是东西。 老九老十都被十四震住了,知道他的脾气,再惹下去了不得,十四说不定会冲进皇宫把刚才的话都告诉皇帝。他们俩悻悻然退开,八阿哥内心也是五味杂陈,分开时只说了句:“你办差辛苦了,好好歇着。” 可他明明知道,十四好几天前就出现在了京城,还没住自己家,住去了十四福晋的娘家,必然是掩藏什么。可他没有接近真相,未亲眼看到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谜团。 除了这些事,他身上还有个麻烦,不知怎么一回到京城,下人就跟自己说,八福晋在延禧宫闹了一场。一个皇子福晋,居然在宫里教训奴才,虽然娘娘们没对此指摘什么,可胤禩心里实在硌硬得很。 他们在宫门外散了,但十四阿哥那声“胡说八道”,却口口相传进了乾清宫。皇帝把太子叫去说话,问起这一路的事,胤礽心如止水,平静地叙说那些事,更道:“儿臣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找四弟麻烦时,想把儿臣推在首位。别的不说,儿臣相信四弟的为人,绝不会做弑君夺位的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儿臣装病,什么事也没掺和。但是照皇阿玛如今说来,这一路,老四实在是辛苦了。” “你也觉得朕不在队伍里了?”玄烨问。 “一半一半,没亲眼看到,终归是不确定的。”胤礽道。 “你就没想过……”玄烨试探着,但没具体说是什么,目光深深地刻在太子的身上。他最近越来越觉得,太子若三十多年来就是这样该多好,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胤礽却是笑道:“皇阿玛,儿子满心盼着再次卸下这太子的身份,和妻儿平静自由地度过余生,连一点点差事都不愿再负担。皇阿玛,他们背地里骂我是窝囊废,儿臣觉得没什么错。” 玄烨哼笑:“朕培养了你三十多年,就换来这句话。” 胤礽竟是笑:“大概是皇阿玛帝王生涯中,唯一的失败。” “混账。”玄烨笑骂。 他们父子,再不是从前敌对的模样,如今的胤礽是他的儿子,单纯是个儿子,连皇子都不算,更不要说什么储君了。玄烨心里多少是愧疚自己没能让胤礽出息,对不起赫舍里皇后用生命换来的孩子。但想到他余生能脱离帝王家束缚,过得安然自得,总算是一份安慰。 “朕喊你来,是想告诉你,那日子就在眼前,之后你们搬回咸安宫。朕在一日,没有人会为难你,来日新君即位,朕也会立下遗诏,绝不亏待你。”玄烨把话说得很透彻了,而太子早就被架空,便是他死性不改仍旧想谋求什么,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连把这种话去告诉别人的机会也没有,而说了对他没好处,他并不傻。 太子退下后,玄烨一个人静了许久,等梁总管悄悄进来看看动静时,才把人喊下,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延禧宫近日来在做什么,良妃如何了。” 梁总管领命,刚要走时,又被皇帝喊下,问他:“这一路,你眼里看着那些皇子,心里作何感想?” 梁总管呆住了,其实他想到了皇帝会问自己,可是说太多对自己并没有好处,两天来皇帝什么也没提,他以为这就过去了,可皇上还是问了。 “他们没来贿赂你,让你说好话?”玄烨问。 “万岁爷圣明。”梁总管一脸低沉,垂首慢慢将这一路的事说了。他自然不可能背叛皇帝和四阿哥,可是那纷至沓来的质疑和盘问,让他几乎招架不住,梁总管说,“万岁爷,四阿哥这一路,真真不容易。” 玄烨颔首:“朕知道。” 梁总管又道:“阿哥们大臣们,但凡见着奴才,就会盘问,无一不是气势汹汹,威逼利诱什么样的都有。只有八阿哥不同,那日像是无意中和奴才遇上的,八阿哥只字不提为什么四阿哥守着您不让别人见的事,只是问皇上饮食起居可好,让奴才代为转达他的问候外,就没有别的话了。” 玄烨神情冰冷,但问:“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可是……”梁总管眉头紧锁,他也老了,虽然还硬朗得很,比他师傅当年还强些,到底也是老头子了,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他眼中透着寒意,道,“可是据奴才所知,八阿哥去查了随行队伍里,粮食菜蔬茶水等的供给,查了您每日进膳用多少粮食蔬菜,每日饮茶吃药用了多少泉水。皇上……这上头,您没来得及提起来,奴才也疏忽了,你刚离开两天时,御膳上什么都没动,虽然后来想起来了,照旧每日让准备御膳茶水,可八阿哥若是细问,其中有两天是空白的,您莫名其妙地不吃不喝,谁都会觉得古怪。虽然奴才不该说这种话,可万岁爷,八阿哥的心思实在太深了。” “辛苦你了。”玄烨冷笑,挥手示意他下去,且吩咐,“往后的日子照旧当差,不要太辛劳,保重些身体,朕还有重任要交给你。此外再费些心思,提拔一些聪明能干的年轻人,你师父慧眼选了你,你也要看清楚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 梁总管伏地谢恩行了大礼,默默退出去。可皇帝眼中的失望他看得清清楚楚,虽然这事说不上对错,八阿哥他们想求证也在情在理,可做儿子的那样想方设法地算计老子,换谁都寒心。 而圣驾“归”来,诸位阿哥离京那么久,自然要各自进宫向母妃请安。这事儿本没有定数,阿哥们自己择日子进宫便是,或有不耐烦的不来,也没人去计较。 永和宫这边,这天胤禛派人传话说要来请安,岚琪一清早就让小厨房准备膳食。毓溪独自先进宫,婆媳俩眼巴巴地等着乾清门散了,待胤禛和胤祥一道来,两兄弟坐着吃饭。环春的手艺是胤祥孩提时的记忆,香得他狼吞虎咽,胤禛不免笑他:“弟妹在家,不给你饭吃?” 胤祥塞得满嘴食物,口齿含糊地说:“她都不会做饭。” 一家子乐呵呵的,待吃得六七分饱,筷子就慢下来了。毓溪说她新学了一道汤点,要亲自去做来给大家尝尝,便与环春往小厨房去,自然也是她有眼色,好让母子自在地说些话。 岚琪才得以对儿子说:“这一路辛苦你,额娘很骄傲。” 胤祥在旁抱怨:“额娘,四哥连我都不说,那些人又来缠我,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岚琪笑道:“就是你在他身边,额娘才放心。” 胤禛脸上,有卸下重任后的轻松,提起十四弟来,则与母亲道:“胤祯到底是长大了,额娘,您可以放心了。” 一走一留的选择,兄弟俩没多说半句话,却有了最大的默契。这次的事得以妥当,岚琪心中的欣慰难以言喻,多希望他们能一辈子兄弟连心。可她明白,这次事出突然,两个儿子都心怀坦荡,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当时当刻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保护父亲周全。等冷静下来,他们回想这一切,以及将来能冷静面对时局变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取舍时,他们就该想自己的事,不会再这么默契了。 便如今日,胤禛和胤祥来吃饭,十四终究是没跟着来。岚琪原本还多备了一双碗筷,是环春悄悄收下去了。 这一次的事有惊无险,可才消停不过两日,宫里又起风波。 太皇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就嘱咐过岚琪,绝不能让宫里出现苟且之事,不论是谁都不能心慈手软,不能让皇帝戴绿帽子。可是岚琪一直知道,觉禅氏是特殊的存在,她身体上没有背叛过皇帝,可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这座皇城。到后来,玄烨甚至利用她对纳兰容若的痴情,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心里想着别的男人,也无所谓。 岚琪曾因此减弱了心中的负罪感,却怎么也没有想过,二十多年后,本该埋在尘土里,本该随风而逝,本该因为觉禅氏笑着看惠妃不得善终晚年凄苦而烟消云散的时候,竟然被人重新挖了出来。 谣言迅速散开,岚琪几乎是一夜醒来后,环春就告诉她,外头谣传皇上当初好好地宠爱着良妃,可突然翻脸盛怒,并几次三番当众说她是罪籍出身的卑贱之人,甚至连带着八阿哥被打压,原来是因为良妃有与人私通的嫌疑。 自然这都是谣传,皇帝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反正这种事不论真真假假皇帝都不会承认。可是对八阿哥带去的影响,对延禧宫的压力,几乎可以把人逼死。 连八阿哥都失了态,急着进宫向良妃求证,奈何延禧宫大门紧锁,良妃谁也不见。八阿哥又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皇帝不追究已经是给他面子,回头要是再闹出什么怀疑他身世血脉的笑话,胤禩真是要走投无路了。 这一阵风吹了好久,是比起什么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更让八阿哥抬不起头的事。兄弟之中也有人笑话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为此都不知和人吵过几次,宜妃不让九阿哥和八阿哥往来,他们母子也几乎翻脸。 可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延禧宫却如无人之境,谁也不知道良妃窝在延禧宫里,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 七月过半,这一年夏日走得急,七夕之后天气就越来越凉爽。玄烨年初大病一场,将养了大半年,自觉精神更比从前好,见秋色宜人,渐渐便有些坐不住。 几次三番在岚琪面前表白他想出去逛一逛的心思,岚琪看他可怜又心疼,叮嘱他不可以骑马不可以劳累,玄烨说不如一起出去,她还能看着自己,便大手一挥安排行围狩猎。此番不去草原那么远的地方,就在京郊围个场子热闹一番,之后就去畅春园住着,过年再回来。 后宫妃嫔大多随驾,让人意外的是,连延禧宫的良妃都跟着出门了,但只有德妃娘娘见过她与她说过话,此外良妃不是在马车里就是在帐子里,再没有别人看见。 而八阿哥见机会难得,十分想在猎场里和母亲见一面。 早年行猎,阿哥们个个儿意气风发,策马奔腾能扬起几丈高的沙尘。但如今年长的几位都年过三十了,没有了二十啷当岁那会儿的拼劲,骑马上猎场,更多的是想着如何哄皇帝高兴,哪儿有心思和猎物较劲。唯剩下那几个弟弟,还会挥舞着鞭子冲进去,正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此行要逗留两个晚上,第一天白昼的热闹过后,夜里篝火冲天歌舞升平,皇帝偕众妃嫔与群臣同乐。臣子后宫都好久不见皇帝如此高兴,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不敢给皇帝添半分堵。 皇帝身边是女眷,女眷们往下是皇子宗亲,再往后才是文武大臣,隔得老远,大臣们不免要对皇帝身边的妃嫔评头论足一番。而今尊贵的几位,年纪都不小,安安静静坐在一侧,陪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是和嫔、密嫔几位。她们也不再是十几岁年华,细想一下,皇帝这些年并无新宠,永和宫地位稳固之外,转来转去就这几张脸。而一些暖过床的宫女,根本不配在这种场合露脸。 议论到延禧宫的传言,且说此番良妃随行,但今晚并未列席,就又成了一个话题。联系到皇帝近年无新宠,很多人都赞同一个说法,就是怕新宠年轻心思浮躁,别勾搭上了皇子们,让皇帝一把年纪了再被扣一顶绿帽子。 热闹之中,八阿哥不知不觉退出了坐席,以巡视关防为借口,带着侍卫到周边去走了几圈。之后见宴席上没人惦记起他,犹豫再三后,与侍卫分别,只身一人往良妃的营帐而来。 妃嫔们的营帐,是七阿哥提前带人来搭建好的。胤禩知道这件差事在七哥手里,便央求他将良妃的营帐上做个记号,好让他顺利找到母亲所住的地方。此刻夜色深深,没有篝火照亮的地方,几盏灯笼几束火把隐隐约约照着路,时不时有侍卫巡防而过,八阿哥都巧妙地避开了。 照着七阿哥留下的记号,顺利找到了母亲的营帐,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难道这会儿工夫,母亲已经安寝了?他立定在门前想了好久,自己上一次见额娘是几时?这两年的除夕元旦,她都不曾露面,胤禩甚至一度怀疑,母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正好有人打起厚重的门帘出来,乍见门前站着个男子身形的人,那人吓得失声惊叫,胤禩忙道:“是我。” 出来的人,正是香荷,她手里捧着洗脸盆,似乎刚伺候主子洗漱,细细辨出来者的确是八阿哥,才松口气道:“八阿哥您这么出现,真是把奴婢吓坏了,如今奴婢连太监都不让进延禧宫的门,娘娘礼佛清修这么多年,怎么就惹出那种官司。真怕您现在来一趟,明天早晨就又有人传,说娘娘在营帐中私会男子。娘娘真是太委屈了,万岁爷也不给做主。” 胤禩听得眉头紧蹙,不想与香荷多说什么,只问:“额娘睡了?” 香荷道:“才躺下,八阿哥您等一等,奴婢进去问问。” 胤禩却拦着说:“不必问了,我们母子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你在这里守着,我进去就……” “你不必进来,我不想见你。” 可突然,熟悉但久违了的声音响起,母亲似乎就站在门帘后头。一道帘子,把骨肉亲情生生地隔开了。 “娘娘,八阿哥都到门前了。”香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甚至伸手想去挑起帘子,可她还没摸到手,主子就在帘子后说:“多少人盯着你看呢,我已是一身恶名,你又何苦来做个孝子?被皇帝厌弃的人,你也该厌弃,这才是君臣之道。” 香荷的手哆嗦着,终究没敢去挑起帘子。秋未深,却感觉到身边的人一身寒气,她稍稍侧身来看八阿哥,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可眼眸里微弱的光芒,无不诉说着他的无奈和痛苦,亲生母子,为何到了这般地步? “额娘,请保重身体。”胤禩终于出声,他没有强求。 “八阿哥。”香荷热泪盈眶。 “你好好伺候娘娘。”胤禩吩咐,“香荷你也有年纪了,自己同样要小心,你若有什么事,额娘身边再没有人了。” “是,可是八阿哥,您……” 香荷的话没说完,落寞的人已转身走开,周遭太黑暗,不消片刻就再也看不到身影。她捧着脸盆不知该怎么办,里头主子的声音又道:“你歇着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伺候了。” “娘娘。”香荷哭着道,“八阿哥到底做错什么了?” 可是里头再无声音,香荷等了好久也没见回应,唯有抹了眼泪退下。 那一夜,营地里安然无事,隔天皇帝要观众皇子皇孙及宗室子弟赛马,年轻的福晋郡主小姐们也会凑个热闹。岚琪的帐子里,十三十四家的一大早就过来侍奉婆婆洗漱穿戴,绿珠带人摆上早饭。她们离得略近一些,便等着外头来人传话,不知皇帝今日是怎么安排的。 大半个时辰后,才有人送来消息,说是请娘娘福晋们一起到大帐去,看看今日哪一位能得头名。 岚琪带着儿媳妇逶迤而来,各宫女眷都在了。她刚刚到佟贵妃身边,就有延禧宫的小宫女来请安,说她家娘娘身子不适,不来观赛。 宜妃在旁说风凉话:“知道身子不好,就别跟着出门。” 没有人理会宜妃的话,也没有人愿意谈起良妃,年长的都看透了,年轻的没那资格和胆量。气氛正有些尴尬,太监来禀告说诸位皇子前来行礼,福晋们都纷纷起身等待,便见众阿哥穿着骑马装依序而来,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做娘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各自殷切地嘱咐他们骑马要小心。 弘明正坐在岚琪怀里,原本活泼好动缠着祖母要这个那个,忽然见父亲和叔伯们来,一下变得规矩老实。胤祯却还像模像样地上来拍拍儿子的脑袋说:“给我老实待着,要是淘气不听话,回去结结实实揍你。” 小弘明把脸埋在祖母怀里,不敢看父亲。岚琪自然心疼孙子,责备胤祯:“自己还毛毛躁躁的,倒会训儿子,一会儿骑马稳当些,你就爱横冲直撞。” 母子说话时,岚琪原本是转过脸要去看胤禛和胤祥的,不经意地发现不远处一束目光正看着自己,她几乎与那人四目相对。竟是八阿哥不知做什么,一个人站在那边,似乎一直都在看着岚琪这里的动静。她心里觉得奇怪,可再转过目光,八阿哥已经走开了。 之后再叮嘱胤禛和胤祥几句,便催他们赶紧离去。众阿哥陆陆续续都走了,荣妃对岚琪感慨道:“那会儿大阿哥还没有弘明大,太皇太后终日带在身边,我们也是来这里陪皇上行猎。惠妃说,盼着大阿哥将来长大,能和皇上一道骑马打猎,眨眼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却物是人非。” 岚琪怕弘明听着大人的话心里犯嘀咕,回头不清不楚地传出去,儿子们听了不知怎么想,便让环春领着去找其他孩子玩,自己把被孙子蹭乱了的衣衫理一理,满不在乎地说:“姐姐在,我也在,皇上安康,儿孙满堂,何来的物是人非?” 荣妃眼神微颤,但旋即便笑:“说得好。” 此时场下号角长鸣,皇帝走上前,众妃嫔及宗室女眷皆起身行礼。皇帝站在高处,阿哥和宗室子弟们整齐地站列在底下,他们身后有侍卫牵着马,见皇帝上前,纷纷单膝跪地山呼万岁。 玄烨抬手,梁总管捧上黄绸铺垫的漆盘,金灿灿的绸缎上卧着一把炫目的匕首。皇帝朗声道:“得了头名的,朕赐御用短刀。末名的,就去上驷院,给朕养半年的马。” 笑声骤起,底下兄弟们不知说什么,十七阿哥嚷嚷着:“我才不会是末名。”又是惹来一阵笑声。 玄烨轻咳一声,周遭顿时静下来,便有人来请皇帝发号施令。而场下众人纷纷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跨马而上,马蹄声此起彼伏,慢慢都走到了起跑之处。 女眷们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两步,勤贵人因听见儿子在底下嚷嚷,伸出脑袋看了看。荣妃正好与岚琪道:“十七阿哥不小了,勤贵人心里一直很忐忑,终归是我们来为她做主的。” 岚琪颔首笑道:“十七阿哥聪明懂事,万岁爷一直说要找个好人家的姑娘,我心里有一个人,就是怕勤贵人不乐意。” 她们正说着话,皇帝突然发号施令,但听马蹄声震天响,把荣妃和岚琪都惊了一跳。那边十三福晋和十四福晋像小姑娘似的激动着,岚琪眯着眼睛在尘土里寻找儿子们,果然是胤祯胤祥冲在了最前头。 赛马要跑到前方的树林里,拿到挂在某棵树上的令牌再跑回来交给皇帝才算赢。跑得快是好,可进了林子能不能找到令牌,就要看运气。宜妃不高兴地说:“万岁爷就爱找事儿,这下子兄弟几个一道发现令牌,难道要打起来互相抢吗?” 这话没轻没重,说的却是事实,连岚琪都提起了心,生怕林子里出点儿什么事。而宜妃喋喋不休,等众人归座后,又酸溜溜地说:“德妃娘娘那儿,还不是早就知道东西挂在哪棵树上,四阿哥十四阿哥不会走冤枉路,就我们那几位阿哥,傻乎乎地满世界转悠?” 见宜妃明着挑衅德妃,其他人连劝也不知如何开口。可这里不只是皇帝的女人,还有宗亲和大臣家的女眷,宜妃口无遮拦,她们听去就是笑话。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荣妃也别过脸避开这事儿,岚琪却端着茶碗笑悠悠道:“你怎么就说出来了?可是胤祺告诉你的,那孩子真是实心眼儿,我叫他别说的呢。你放心,他们打不起来,不就是哄万岁爷高兴吗,自家兄弟,有什么可争的?难道一把匕首,他们还没见过?” 忙有人附和岚琪的话,几句玩笑把尴尬掩饰过去。宜妃没占上风,正满脑子想着如何再对付岚琪,忽然底下一阵笑声,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十七阿哥骑着马从林子里钻出来了,在外头呆呆地打转几圈,又一头扎进林子里去了。勤贵人脸都红了,旁人都在说:“十七阿哥是迷路了吧,怎么原路返回了。” 勤贵人脸皮薄,笑也不是,也不知该说什么,岚琪和荣妃对视一眼,便把她叫到身边去说话了。 林子里,众人进来后,大部队就散开了,皇帝不可能在近处放令牌,令牌都挂在林子深处。宗室子弟和大臣家的公子哥儿,是不敢跟阿哥们争的,看他们各自往那边走,才纷纷散开。 而他们便是得了令牌,也不会头一个冲出去,总要等等看外头的动静,不早不晚地跑回去就好。 十七阿哥迷路原路返回后,再次钻进来,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也不知该往哪里走。四处看看,找了一条宽阔的道路,就往林子深处去。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十三阿哥在前头,一时激动策马上前,喊着:“十三哥。” 可胤祥却转身示意他别出声,胤祥翻身下马,让十七阿哥也下马。弟弟有些紧张,轻声问:“十三哥,遇到熊了吗?” 此刻他们所在的层层树木之后,两匹马站在一棵大树下。这棵树的树枝上,用红绸带挂了一块令牌,令牌只有一块,握着它的手却有两只。胤禛和胤禩,大概这辈子头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争一样东西,但很显然,是胤禛先到这里。 十七阿哥没有看到这一幕,他个子还不够,刚刚骑马过来也只看到十三阿哥。此刻十三阿哥带着他走远,他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到前面去,十三正犹豫,弟弟忽然说:“十四哥过去了。” 胤祥一紧张,皱眉转身找,果然见十四骑马的身影闪过,正朝四哥那边走去。他心里放不下,想过去又怕十七跟过来,犹豫再三横下心对弟弟说:“一会儿不管我们看见什么,你出了林子都要忘记才行,十七最懂事了,是不是?” 十七阿哥半知半解,但见兄长紧张,便郑重地点了点头,跟着往前走。终于在隔开不远的地方看清了那里的人,四阿哥和八阿哥停在一棵树下,而十四阿哥正缓缓朝他们走去。 胤祯是先看到八阿哥才过来的,结果走近了竟闪出四哥的身影,再看到他们俩一上一下拽着悬挂令牌的红绸带,心里咚咚直跳。引马慢慢靠近后,尴尬地笑道:“四哥、八哥,你们这么僵持着,就该让人家先找到去抢头名了。”而另一侧,十三阿哥领着十七阿哥,应声从树丛里走出来。 十七阿哥的生母虽然只是个小贵人,可钟粹宫是德妃昔日的福地,端嫔成嫔都是德妃那一边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胤禩现在一个人对着四个都可算是永和宫出来的皇子,更不要说老四老十三,还有十四之间的羁绊,真要发生冲突,他半点儿便宜也捞不到。 “胤礼,过来。”胤禛突然出声。 十七阿哥怔了怔,背后却叫十三哥推了一把,他战战兢兢地走到树下,只听四哥说:“伸手接好了。”他本能地伸出手,但见四哥从腰间抽出短刀,划拉一下把红绸带割断了,令牌落下来,可胤礼没接着,慌张地弯腰去捡。他这样让马匹感到不安,马蹄子一通乱蹬,八阿哥和四阿哥慌忙勒马跑开,生怕伤着十七弟。 胤祥跑上来问弟弟有没有事,胤礼脸上涨得通红,捧着手里的令牌,怯然问:“十三哥,这是给我了吗?” 可边上八阿哥调转马头,什么话也没说就钻进林子里去了。十四阿哥左右看看,嘀咕了一声:“我不浪费时间,你们可真磨蹭。”也朝着八阿哥跑开的方向去了。 胤禛则翻身下马,过来问弟弟有没有受伤,而后对他说:“你拿着令牌出去吧,皇阿玛若问你,你怎么说?” 十七阿哥迷茫地看着两个哥哥,半天才道:“我自己找到的。” 胤禛微微一笑,让十三把弟弟的马牵来,然后扶着他上马,让他小心些钻树林。目送着弟弟慢慢走远,胤祥才终于开口问:“八阿哥他想干什么?” “昨晚他在良妃的营帐外又吃了闭门羹,你知道的。”胤禛却道,“对他,该计较的事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但像刚才的事,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胤祥,敏妃娘娘虽然命薄,但你的命数并不差,你我上有额娘疼,身边有贤妻扶持,他呢?” 胤祥叹息,连连摇头:“好好的兄弟们,怎么就成了这样?” 胤禛苦笑:“我也记得当初他在长春宫被奴才欺负,我带他回承乾宫玩耍,那时候多好?想想,果然只有小孩子爱憎分明,成了大人,只看得到利益二字。寻常百姓家,还为了房产田地打破头,何况我们天家皇子?”他牵过自己的马匹,笑道,“走吧,继续去找令牌,难道你想去上驷院养马?” 而林子外头,十七阿哥一马当先冲了出来,观赛的人笑着,以为十七阿哥又迷路了。可看他一股脑儿地往御前跑,手里拎着金灿灿的令牌,掌声欢呼声顿时此起彼伏。虽然小小的十七阿哥得了头名很不可思议,但也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胤礼一路到了皇阿玛跟前,梁总管从他手里接过令牌,笑眯眯地捧给皇帝,恭维着:“万岁爷,十七阿哥真是少年英雄。” 玄烨瞥见那红绸带上有被刀刃割开的痕迹,再看胤礼,只有马背上的箭矢,并没有带短刀长剑。他心下一笑,但面上则夸赞儿子:“果然你年纪小,最活络了。” 十七阿哥心里紧张,而且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想到刚才莫名其妙的一幕,想到生母常对他说千万别去哥哥当中搅和,他定下心说:“皇阿玛,是儿子运气好,刚刚迷路出来打了个转,回去大家都走到深处去了,那么巧近处这一块牌子,叫儿臣找到了。儿臣骑马射箭都比不过皇兄们,就是运气好些。” 玄烨笑道:“你明白这一点,朕也欣慰,用了午膳打猎时,你跟在朕身边。” 十七阿哥忙屈膝领命,但之后就被端嫔等人叫过去,怕他在林子里钻时被树枝割伤了。勤贵人更是又惊又喜,而刚刚德妃娘娘向她许了一件事,就等着皇上示下。一直担心儿子未来的福晋会不如兄弟们,这下她算是安心了,只是事情还没公开,不敢随意说出口。 之后皇子和宗室子弟们陆陆续续归来,十七阿哥得了头名,他们都很惊讶。最后一名是宗室里一位年轻的贝子,平日里一向是文弱书生,玄烨便没罚他去养马,让他跟着三阿哥一道去修字典。 上午的事儿散了,女眷们回营帐歇着。午膳后皇帝带着人去打猎,岚琪叮嘱儿子们要照顾好父亲,她和儿媳妇们在帐子里逗孩子说闲话。都有些懒懒的时候,门前宫女禀告,说勤贵人求见。 岚琪以为勤贵人是兴奋早晨的事,算是人之常情,正好身上困乏,让儿媳妇们歇着,自己出来说和勤贵人去散散步。勤贵人无所谓在哪儿说话,可一脸紧张,等随娘娘走到空旷处时,才紧张地说:“娘娘,胤礼他作弊了,万一皇上知道震怒了,会不会狠狠惩罚他?” “作弊?”岚琪不明白。 原来十七阿哥回去,就找着机会把这事儿告诉母亲了,勤贵人听得心惊肉跳,再三叮嘱儿子不能声张。但左思右想这不是什么好事,皇帝不追究没事,追究起来,儿子可要吃苦头了。再想想德妃娘娘上午才和自己许了一门婚事,盼着能让德妃亲妹妹的闺女做她儿子的福晋,这要是出了什么事,皇帝不答应了,再去哪儿寻这样好出身的女孩子。 岚琪听说四阿哥八阿哥争一块令牌,后来十四阿哥也到了,最后让十七带了出来,她想象不出那样的光景。勤贵人从胤礼嘴里传过来的话又必然会有偏差,她虽然担心,还不至于紧张,先安抚勤贵人:“这事儿瞒着的确是不好,皇上的脾气向来最讨厌被人欺骗,欺君可大可小,你来告诉我,我自然要帮你。你安心回去,等我问过四阿哥他们,再决定是否要对皇上坦白,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许不说也不见得是坏事。” 打发了勤贵人,岚琪便心事重重,想到今早儿子们来请安时,八阿哥站在远处看着自己的模样。他这一年一年的不如意,没把他逼疯已是这孩子内心极其强大,但总有什么事是他不能承受的。如果良妃坐实了私通淫乱的罪名,八阿哥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十三十四家的,见婆婆神情严肃,都是识趣的人,带着孩子悄悄离去,不敢给婆婆再添堵。后来皇帝带人从猎场归来,稍事休息后又有篝火夜宴。岚琪再出现时,早把脸上那些担忧散去,坐在席间落落大方,谁也看不出什么。 完颜氏坐在胤祯身边,小声对丈夫说:“额娘下午不大高兴呢,和勤贵人说了会儿话,神情就不一样了。不过这会儿瞧着不坏,反正你别毛毛躁躁的,小心些。” 胤祯听说勤贵人,猜想该是胤礼对他的生母说了什么,眼睛便满场转悠,找到了四哥,也找到了十三哥,可是八阿哥又不见了。 完颜氏听见胤祯喊来近侍问八阿哥在哪儿,她没听清楚后面的话,但丈夫转过身后,她小声说:“我今天到处听人说,八阿哥昨晚去给良妃娘娘请安,又被拒绝了,八阿哥今晚会不会又去了?” 胤祯沉着脸,好半天才闷声道:“你不是说叫我别和他往来,还管这么多?” 果然,八阿哥是半道中退席,又去巡查关防。可是逛了几圈,还是走了昨晚的路,来到母亲的营帐前。这次却连香荷都没见着,只和他隔了一道帘子说:“娘娘已经睡下了,八阿哥您走吧。” 香荷的声音是哽咽的,胤禩不明白她为什么哭,若是在可怜自己,堂堂皇子被一个老宫女可怜,真是悲哀极了。 可是今晚,八阿哥转身要离开时,眼前竟过来七八个人。他们之前没有点灯笼,似乎是看到八阿哥察觉了,才拿出火折子。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来,胤禩看清了被拥在中间的,竟是皇帝。 “皇阿玛。”他醒过神,赶紧迎上前。 玄烨立定了,将他细细看了两眼,道:“你连着两个晚上不见踪影,朕就想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皇阿玛恕罪。”八阿哥躬身道,“儿臣不该擅自离开宴席,可是额娘贵体有恙,儿臣实在放心不下。皇阿玛,您是来看额娘?” 玄烨摇头:“朕是来看你的。” 胤禩面色一紧,可不是吗,父亲刚才已经说了,他是来看自己在做什么。 此时,帐子里的人听见外头的动静,香荷迎了出来,伏地向万岁禀告,说良妃已安寝。玄烨没言语,还是跟在一旁的梁总管把香荷打发了回去,他反而转身走开了。胤禩呆滞地看着,不知该跟上去,还是静候父亲离开。可最近的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早晨盯着永和宫母慈子孝的场景看得发呆,在林子里中了邪似的去抢四阿哥先拿到的令牌,再这样下去,他会崩溃的。 “皇阿玛。”胤禩喊了一声,匆匆几步追上来,绕到皇帝面前,单膝跪地诚恳地说,“额娘洁身自好,一辈子以皇阿玛为重,如今谣言纷纷,额娘如何能承受?皇阿玛,儿子求您出面为额娘正名,这样下去,额娘会抑郁而终的。” 玄烨俯视着他:“你是怕自己,不是朕的血脉?” 胤禩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另一只膝盖也跪到了地上,双手撑在土里,大声说:“皇阿玛,儿臣经不起这样的话。” 玄烨冷声道:“你要朕出面为你的母亲正名,不就是让朕去告诉全天下人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种事,根本就不该提起来,去争辩有还是没有,不论结果如何,都是耻辱。” 胤禩浑身打战,他糊涂了?还是没想到这一层,他原本是一心一意等母亲一个准话的,怎么突然绕到父亲身上来了? 玄烨恼怒地问:“你额娘安居延禧宫,对这些事不闻不问,就是她的态度,你不懂?”又道,“还是你记着朕当初说她是罪籍出身,就以为朕故意挑唆这种事来侮辱她?” 胤禩慌极了,忙道:“没有的事,皇阿玛,儿臣从没想过。” 玄烨哼笑:“但愿你没有这么想,若是对此念念不忘,就是怨恨朕没答应那些大臣的请求,立你为太子了。” 胤禩彻底崩溃了,伏地痛哭:“皇阿玛……” 可皇帝对一切视若无睹,冷漠地拂袖而去,留下八阿哥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幸好随行的人不多,那边沸反盈天的热闹里,又有几个人能想到,这一处黑暗里,还有无助可怜的八阿哥。 隔开几步远的帐子里,良妃静静地坐在榻上。香荷已经在门前哭得蜷缩成一团,她还要死死捂着嘴不能出声。等外头终于静下来,她才爬到主子身边问她:“为什么呢,娘娘,八阿哥太可怜了。惠妃已经得到报应了,您就不能对八阿哥好一点儿吗?” 良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静地说:“那你来告诉我,怎么才是对他好一点儿?” 第11章 觉禅氏自尽 这晚过去后,圣驾就要去畅春园居住,随行的大部分人是回紫禁城和各自宅邸,只有少数人会跟去畅春园,岚琪自然是去园子里的。隔天一早动身去畅春园,一进园子抛开了乌泱泱随行的人,玄烨就备感轻松,歪在瑞景轩窗下,安逸地看岚琪在庭院里逗着小孙女玩耍。 不久后小丫头跑进来,钻进皇爷爷的怀里,玄烨搂着孙女说:“这孩子和毓溪小时候一模一样。” 岚琪笑说:“她困了,你一会儿抱着睡着了反撒不开手。”便让乳母来把小郡主领走,小丫头恋着祖母,呜呜咽咽了一阵子。岚琪送到门前,折回来时看到玄烨笨拙地在解扣子,上前搭把手,嗔怪,“你还不会解这种扣子?” 玄烨不屑地说:“朕这辈子就没解过几次,何况是这么紧的。” 岚琪熟稔地伺候着他,心思一转,顺口道:“我听密嫔妹妹说,本来昨天十六阿哥能赢的,可惜他找到的牌子挂在树上打了死扣,光扯下来就废了好大劲儿。妹妹说十六那孩子呆不呆,把树枝砍下来不就行了吗,果然就不该他赢。” 玄烨睨她一眼,冷声道:“拐着弯说话呢?你是想说,昨天也不该十七赢?” 岚琪笑眯眯道:“你都知道了?” “什么事?”可玄烨竟然不知道,他只是看到十七令牌上的绸带是被刀刃割断,觉得古怪。现在听岚琪没事儿提起来,就知道话里有话,不耐烦地抱怨,“赶紧说才是。” 岚琪恼道:“你现在对我,可越来越不客气了,嫌我老了是不是?” 可是两人相视一笑,连斗嘴吵架都懒,玄烨躺着要她给捶捶腿,再细细地听岚琪提起来。岚琪为了不出错,先后问了胤禛和胤祥,至于十四,总是找不到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大概地说了经过,自己没见着也不敢添油加醋,只是最后给小十七求了情,说做弟弟的能有什么法子,求玄烨若要追究,别罚狠了。 玄烨道:“要追究的话,昨天就问他了,现在再提出来让人看笑话?”抬手揉了揉额头道,“昨天晚上朕离席解手,去了趟良妃门外。” 岚琪点头:“我知道,今天都传疯了,说八阿哥在那儿大哭,我都不敢问你。” 玄烨问:“朕是不是太狠了?” 岚琪想到八阿哥那看着自己的眼神,俯身对玄烨说:“会把他逼急吗?” 玄烨闭目长叹:“朕觉得,他是自己把自己束缚起来了。他身上背负着朝野称颂的贤德,向来以敦厚儒雅的面目示人,他脱不下这层面具,他连做坏事做狠事都放不开手。我猜想,他对老九、老十也是这样的。”见岚琪听得糊涂,玄烨扼要地说,“朕一直觉得看不透他,现在想,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一个胤禩,才是真正的自己。” 岚琪直摇头:“我被你绕晕了。” 玄烨笑道:“所以他也被自己绕晕了。” “可是做儿子的想要得到母亲关怀,从不会晕吧?昨晚的事,皇上何必去往他心上多插一刀?”岚琪叹道,“你别管就是了。” “这本来就是朕闹出来的事,朕不管?”玄烨轻笑。 虽然岚琪猜得出来,良妃的谣言和玄烨脱不了干系,可皇帝当真亲口承认,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玄烨却说:“虽然之前算在计划里,可本没打算走这一步,毕竟朕也不想丢脸。可年初那场大病,儿子们不同的表现,决定了朕对他们不同的态度,走到这一步,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岚琪想到年初的惊心动魄,后来零零碎碎听说胤禛一路“守着”圣驾的不容易,硬起心肠道:“我多嘴什么,和我也不相干。” 玄烨冷哼:“你再多问几句,就要烦你了。” 岚琪手里轻轻揉捏着他的腿脚,疏散这几日骑马走路的辛苦,听见这句根本不在乎,优哉游哉地看了眼玄烨。玄烨无奈,扭过脸不情愿地说:“是,你不烦朕才好。” 玄烨睡着后,岚琪出来问底下的人,园子里的一切是否都安排好了,与这边管事的说了半天。环春凑到耳畔说:“八阿哥病倒了,往宫里请太医,好像要用什么西洋药,九阿哥去找,大概是急了,手下的人把一个洋人给打死了。” 岚琪一惊,想要去禀告皇帝,可玄烨微微的鼾声让她不敢去惊动,只好吩咐环春:“让四阿哥去问问怎么回事,弄清楚了再来回话。” 胤禛是夜里才进畅春园的,把九阿哥闯祸的事做了禀告。玄烨黑着脸一言不发,胤禛见父亲没有示下,屈膝道:“皇阿玛若信得过儿子,这件事让儿子去办。胤禟毕竟是皇子,也不是他亲手打死人的,且是个南洋人,不值得大惊小怪。” 皇帝还是不说话,岚琪示意儿子照他自己说的去办,之后回来寸步不离地陪着玄烨,就怕他怒火攻心又伤了身子。九阿哥虽然鲁莽,也是为了给八阿哥找药而急的,她觉得这事儿皇帝该偏向自己的儿子才是。 可是那一晚,玄烨却对岚琪说:“不论是从哪一边海上来的洋人,都让朕心里有隐忧,你知道海那边的世界有多大?朕刚打算禁了南洋商贸,他先给朕弄出这种事来。” 说起复杂的朝政,岚琪就不敢插嘴了,好在一夜相安无事,玄烨没有怒火攻心惹出什么病来。她倒是累得第二天就犯懒,玄烨也不敢闹着她,早早就去了清溪书屋,好叫她安生一天。 可她享受着别人没有的福气,就注定要承担更多的事。那天香荷来了瑞景轩,在环春面前哭得十分伤心,最终被送到了岚琪跟前,香荷哀求她:“求德妃娘娘去劝劝我家主子,八阿哥病得那么重,心里一定是念着亲娘的,您求皇上开个恩,让娘娘去一趟八阿哥府里可好?万一八阿哥就这么去了……” 但岚琪还没答应,良妃却追着香荷来了。她找不到香荷,听说香荷来了瑞景轩,好久不主动出门的人,竟然来了。 正好听见香荷这番话,她冷漠地站在门口说:“你何必呢?” “屋子里怪闷的,我们出去走走吧。”岚琪猜想良妃也坐不下来,香荷必然喋喋不休,朝环春使了个眼色,便邀良妃往外头去,带了两三个宫女跟在身后,只在瑞景轩附近逛一逛。 听不见香荷的哭诉,岚琪觉得耳根清净,想想觉禅氏兴许每日都要听这些唠叨,不禁笑:“你们两个相比,香荷反而像生了八阿哥的人。” 良妃笑意凄凉:“若是如此,倒好了。小时候也罢,如今还缠着我做什么?我做得那么绝,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互相利用,只不过我做得更狠一些,他又几时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母亲看?他心里该是恨透了我,何必假惺惺地做出孝子的嘴脸?” 类似的话,觉禅氏一早就对岚琪说过。八阿哥并非单纯认生母才去接近她,自然是觉禅氏从前先伤了那孩子,而八阿哥寄人篱下境遇不如人,想要施展抱负,总要找一处依靠。虽然做母亲的不该和孩子去计较那些事,可觉禅氏眼里哪有什么孩子,她从来没正眼看待过八阿哥。 这么多年了,岚琪早就放弃去矫正她的心思,而觉禅氏始终没有对永和宫,没有对她和她的孩子们做出任何过分的事,甚至明着警告八福晋不要打永和宫的主意,岚琪已经感激不尽。她不知道自己曾经对觉禅氏做的事究竟有多大的意义,能让这个对旁人生死毫不在意的女人,分出一点儿心思来眷顾自己。 “宫里人多口杂,住着又压抑,你一向喜欢畅春园,若是你乐意,可以让皇上允许你永久住在这里,你看可好?”岚琪道,“皇上也想一直住在这里,但太后健在,总要回去侍奉太后,不得已才来来回回。” 可觉禅氏却笑着问:“皇上几时再回去?” 岚琪道:“怕是要等到腊月。” 觉禅氏点了点头,岚琪只听见很轻的一句:“不必麻烦了。”可似有似没有,她不能确定觉禅氏是否真的说了。但之后说起八阿哥重病的事,岚琪虽然没能耐也不打算去转变她的心思,但就事论事,还是道:“八阿哥还那么年轻,若是你一句话,能让他有生的转机,就当清了你们母子之间这辈子的债也好,何必把他逼上绝路?” 良妃晃了晃脑袋,显然是不赞同岚琪的话,反过来说:“换作别的女人,在你的处境和地位上,必然早就有一番作为,兴许前朝后宫都能叱咤风云指点江山,可你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是个略得宠的妃嫔而已。” 岚琪笑道:“我没有这样的能耐,活得自在些,有什么不好?” 良妃道:“就说八阿哥,弘晖的死你忘记了吗,何苦去管谁要不要把他逼上绝路?” 岚琪皱眉,反问自己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想了半天也没有确切答案。仿佛希望八阿哥不要那么凄惨只是她下意识的念头,并没有去仔细想过其中的得失和前仇,而良妃确切地提出来,她反而有了答案,应道:“我想八阿哥当初再如何算计,只怕也从没有动过要杀弘晖的念头,八福晋才是凶手。” “人善被人欺。”觉禅氏冷笑,但旋即就说,“只是你有皇帝护着,谁敢欺你?” 岚琪莞尔:“那不就结了,有他为我做主一切,我做个男人背后的女人便是。” 良妃眼中满是憧憬,似乎在幻想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幸福,痴痴地说:“当初我若能到容若身边,未必和你没有相见的缘分,到时候你是皇帝心爱的女人,我是容若心爱的女人,妃嫔和大臣的妻妾,说不定还能做朋友。” 岚琪心酸不已,无奈地看着她,几十年了,她竟然还放不下。都说时间能改变很多事,岚琪就连对胤祚和弘晖的死都不再那么纠结痛苦,可是觉禅氏一点儿没变。纵然两鬓斑白,纵然已见苍老的她不再是绝世美人,可她还是从前那个痴情人。岚琪早就想不起来纳兰容若长什么模样了,可她却依旧沉浸在最初的梦想中。 岚琪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不去打扰她的梦境才好,大家都快走到人生的尽头了,也许痴迷着那一段人生,辛苦了一辈子的觉禅氏,下辈子能再遇上纳兰容若,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可良妃突然反问岚琪,微微含笑道,“若是你想我做的事,我还能做一两件。” 岚琪含笑摇头:“咱们这样就挺好,我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的,若是你乐意,常来和我说说话。” 那天,很多人看到良妃和德妃在瑞景轩附近晃悠,这两个女人的关系一直是个谜。四阿哥和八阿哥虽然没有明面上撕破脸皮,可他们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朝廷上下都知道。可偏偏后宫里两个生母的关系十分好,有人说这就是十四阿哥为何与八阿哥关系好的缘故,但如今十四阿哥和胤禩之间到底怎么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且说九阿哥为了给八哥找药,手下的人打死了一个南洋人,这事惹得皇帝震怒,但没有在朝堂上明着提起。两三天后胤禛出面摆平了这件事,九阿哥冷着脸不言谢,自然胤禛并不在乎。倒是九阿哥找来的那些药,救了八阿哥一条命,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八阿哥这些年几番重病,身子大不如前,这一次虽然缓过一口气,太医的意思,要静养几个月才好。 但总算一阵风波过去了,连带着良妃私通的谣言也淡了。几番折腾下来,朝臣当中有人悄悄地疏远了八阿哥,他们总算是看清了形势,八阿哥再如何好,将来也不属于他,站错了队,一家子可都要搭上去了。 面对一些大臣的疏远甚至背叛,九阿哥恨得骂爹骂娘,八阿哥却靠在病榻上不言不语,偶尔出声,就是问他们良妃在畅春园可好。这是胤禟最不愿听的话,几番恼怒地责备八哥:“你怎么还糊涂,八哥你和我和老十一样,都是没有亲娘缘分的,我有个不靠谱的娘,有也是白有,老十的娘更不要说了,至于良妃娘娘,不是我对她不敬,她配让你喊一声额娘吗?” 这样的事,反复了好几次,到后来胤禩也不再问他们关于母亲的事,养病的日子无休无止。七月一过,秋意更浓,每日早晚寒气袭人,坐在窗户里也能看着枯枝凋零,那是八阿哥在这一年之后的日子里,见着最多的光景。 八月十五,皇帝短暂地回宫一趟,侍奉太后过节,岚琪诸人也随驾回到紫禁城。纵然太后已经毫不在乎这些事,皇帝也不得不把孝道做给天下人看。 他们只在紫禁城逗留几天就要回园子里去,但宫里的中秋宴一年比一年热闹,一则子子孙孙人丁兴旺,二则国运昌隆盛世繁华。皇家生活枯燥无趣,也就指望一年一度的节日可以放肆地热闹一番。 偏是这一日,主子们都不在的雍亲王府遭劫,身怀六甲的格格钮祜禄氏受到惊吓,所幸被家人保护,顺利产下一子。 深宫之中,中秋宴已经散了,多少有些风声传出来,说雍亲王府被刺客袭击。太后和佟贵妃先后都派人来问,岚琪两处应付安抚,人还在储秀宫时,就得到好消息,说钮祜禄格格生了个大胖小子。 岚琪便对佟贵妃说:“之前说好的,这个孩子请娘娘替他们养着。” 佟贵妃合十念佛,叹道:“这么大的事,孩子们都吓坏了,好歹过阵子再提,我可不想让他们寒心。” 抚养孩子的事还不着急,但胤禛的宅子被刺客翻了个底朝天,又见了血死了人,总归是不大好。佟贵妃念叨着:“阿哥们的宅子大多是新置的,若是老早传下来的倒也罢,可这宅子里先走的不是祖宗而是刺客奴才,说出去都不好听,叫孩子们如何住下去?” 岚琪只是笑:“他们也算是逢凶化吉,先看自己是否在意,我们总不好瞎殷勤。何况换一处宅子得多大的动静,他府里的人越来越多,眼下去哪儿置办出合适的宅子给他呢?” 佟贵妃却偏心四阿哥,自作主张道:“这话总要和皇上提一提,你若不去说,我去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孩子们睡着该做噩梦了。” 而隔天,散了朝就有消息传来,说皇帝将畅春园附近,前几年修的圆明园赐给了四阿哥一家子去住。说眼下虽然离得远了些,但之后皇帝若长住在畅春园,四阿哥去应付差事或请安,就不算太麻烦。至于原先那宅子,暂时空置着,等慢慢找工匠重新改建里头的屋子,搬或不搬回去,等将来再说。 且说皇帝前几年修了圆明园后,一直没在里头住过。听说虽不比畅春园庞大,但山石花草还有各处庭院楼阁,皆是匠心独运费了好一番功夫的。似乎皇帝本打算年迈后去那里安养,没想到空了一两年的地方,如今先让四阿哥一家住了过去。 这事儿若单拎出来看,真真是皇帝对四阿哥无上恩宠,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刺客连带家奴死了十几个人,不给换一处地方住,也实在说不过去。阿哥里头倒也没什么人计较,纷纷上门来问是否需要帮助,再则恭喜四阿哥又添一子,便计划在九月初,一家人就搬去圆明园。 而雍亲王府的命案,不能不查,隔天除了皇帝赐圆明园的话之外,关于那些刺客,是说四阿哥私底下收了一些官员的受贿账本,里头大小名目无数,牵扯极大。之前八阿哥贪赃的事,皇帝就未必不是从四阿哥那里得到的消息,回想那一阵动荡至今叫人心有余悸,难保没有人敢豁出胆子,去雍亲王府搜个明白。 那天赐圆明园的事儿说定后,胤祯便去了八贝勒府。八阿哥如今依旧卧病在床,虽已非要命的大症候,但虚弱萎靡、神情不振,兄弟们来看他,他的神情皆是懒懒的。 胤祯如往常一般,径直往卧房去,刚走到门前,就听九阿哥在嚷嚷:“也不知哪里的刺客,真没用,死的全是奴才,顶什么用?叫我看,把他府里一把火烧了才好。” 胤祯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找见九阿哥就冲上前揪了他的衣领,愤怒地说:“九哥这话,要不要跟我去皇阿玛面前说一说?难道刺客是你派去的?” 九阿哥是说的气话,可的确过分,又是被十四听见,再怎么样他们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老十四又一身正气,他有想争想要的东西,可四阿哥在他心里,终究是亲哥哥。 胤禩见他们要扭打起来,急得一阵咳嗽,十阿哥好说歹说地把他们分开了。但九阿哥方才的话字字句句说得那么明白,胤禩也不好帮着解释,只有劝胤祯:“你还是先去四哥府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我们兄弟帮忙的,他的格格才生了个儿子,家里一定很乱。” 十四阿哥冷笑:“只怕我前脚走,又有人要挑拨离间。”他转过身,狠狠地盯着九阿哥道,“最好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我们正大光明谋事,难道之前吃的亏,你们都忘了?” 屋子里气氛十分尴尬,胤祯再也待不下去了,心里虽然后悔刚才冲动了些,但也着实咽不下那口气,和八阿哥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后就离开了。十阿哥送他到院门外,见走得远远的了,才折回来说:“走了。唉,九哥你往后说话,该小心些。” 九阿哥一脸阴沉,凑到床榻边对八阿哥道:“只怕我们费尽心机扶持他,到头来他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十阿哥亦闷闷地说:“八哥,他们俩谁做了主,都不会有我们的好,所以您要振作。” 胤禩咳嗽了几声,他的身子委实很弱,将老九、老十看了看,且道:“你们若还听我的,就不要再说刚才那样的话。当然刚才那几句,你倒是说得巧,只怕十四进门前,还怀疑刺客是你我派去的,你这句话,反而撇清了我们的关系。可下一次他再听见,就不好了。对老四也好,对永和宫也好,你们一定要言辞谨慎,他骨子里很重感情。” 九阿哥不解:“可八哥不是一开始还打算挑唆老四和他的关系?” 胤禩摇头:“最蠢的挑唆,就是言语,我从来没说过半句四哥不是的话。真正要让他对四哥心生抵触,就是要他亲眼看见亲耳听见,要让他冷了骨肉亲情,岂是几句话就能办到的事?” 九阿哥想到刚才被十四威吓警告的模样,心里憋得难受极了,坐到一旁说:“这日子,过得真窝囊。” 胤禩安坐于床上,清冷地一笑:“这样就觉得窝囊吗?胤禟你可知道,天底下最窝囊的人是谁?” 九阿哥眯着眼睛,猜不透,十阿哥更是不能领悟。胤禩又咳嗽几声,看着他们说:“是皇阿玛。做皇帝且要做个明君,只怕一辈子没有几件事是不窝囊的。这一点儿憋屈,算什么?” 屋子里静了片刻,十阿哥咕哝:“所以我和九哥做不了皇帝,八哥,你做得。” 胤禩的笑容有些凄凉,沉甸甸地闭上了眼睛,道了声:“谁知道呢。” 而这一边,胤祯风风火火地离了八贝勒府。他本是来问问八哥有没有要带的话或是东西,他好一并送来雍亲王府,没想到不欢而散,这会儿冷静下来,不免有些后悔。 他想利用八阿哥为自己谋事,可老九、老十他看不上眼,两边甚至完全对立。他一直克制着希望自己不要让八阿哥难做,可这一年一年下来,自己也明显感觉到,和八阿哥之间的信任,已经越来越单薄。 等再到雍亲王府,来贺喜添子的人不少,但只有管家带着下人在应付,四阿哥似乎谁也不见,胤祯是兄弟当然不一样,下人殷勤地请他进门。 一路走来,府里还有几处打斗留下的痕迹没整理,到正院门前,也有小丫头蹲在门边擦拭血迹。可以想象那一天,这里发生了何等激烈的事,胤祯暗自慨叹,只是死了几个奴才,几位侧福晋真是命大。 而再进门,没见一家子悲戚戚或满面惊慌,四哥坐在炕上写东西,十三阿哥在他对面。四嫂在里间和乳母照顾着孩子,两位侧福晋也在,知道十四爷来了,出来迎过后,就先退下了。 毓溪在里头没出来,直接就亲昵地喊着:“十四弟你进来瞧瞧你小侄子。” 胤禛点了点头,胤祯便往里头走。小婴儿正呼呼大睡,比起刚生出来时灰蒙蒙的,此刻能看出些模样了,小家伙天庭饱满,丁点儿大就有挺翘的鼻子。毓溪笑道:“偶尔睁开眼,可漂亮了,你四哥说和你小时候很像。” 胤祯嘿嘿一笑:“四嫂,这话听着怪别扭的。” 毓溪一愣,待明白话里的意思,不禁嗔怪:“你也学坏了,好好的话就变得不正经,等我告诉额娘,看额娘骂不骂你。” 叔嫂说笑,门前闪过胤祥的身影,道:“四哥说有事儿要商量,让我们去书房。” 胤祯应声要走,毓溪则再嘱咐,让十四家里的福晋们别来,说宅子里乱,还见了血,别把她们吓着,等搬去圆明园再聚,小阿哥的洗三也不必来观礼。 九月初,四阿哥一家迁入圆明园,往后离紫禁城虽远了些,但和畅春园隔着不过一里地,有什么事骑马眨眼就到跟前。而皇帝如今几乎都住在园子里,比起从前反而更方便。 而当日袭击雍亲王府的刺客也有了来路,玄烨告诉岚琪,是之前对八阿哥肃贪时,牵扯到的江南官僚,盐道、粮道几乎就是打着皇差旗帜的地方一霸,似乎是嗅到四阿哥这里又掌握了什么证据,来硬抢了。 “肃贪是做不到底的,无论灭掉多少贪官污吏,还是会死灰复燃,官场便是利益场。”玄烨说起时,长长叹息,提到为何胤禛会有那些证据,皇帝说希望他将来不要做个糊涂的新君,哪怕永远杀不光贪官,也要明白朝廷哪一处有了蛀虫,治不了可以控制可以防。但他没想到那些人如此穷凶极恶,还以为四阿哥又要弹劾谁,这就扑上来咬了。 岚琪听了半天,却是问:“这事儿和八阿哥,到底有没有关系?” 玄烨奇怪:“你关心他?” “我关心八阿哥做什么?”岚琪摇头,神情略迟疑,“我是怕胤祯。” 玄烨笑道:“我当初在热河,曾让舜安颜挑唆老八和十四的关系,你不用担心他,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说着话,渐渐收敛了笑容,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早几年朕打发他在蒙古待了一段日子,为的就是将来把那里的长治久安交付给他。但如今,就怕你舍不得。” “我舍不得?”岚琪刚刚很简单地以为,皇帝要把儿子放进理藩院。 “朕要派他带兵出去,把他和老四分开,更把他和老八分开。”玄烨眼中是肩负江山的气魄,“他们兄弟离得远远的,朕万一有什么事,不至于被人撺掇了,让他们同胞兄弟兵刃相见。离得远,只要朕不松口,他就不能回来,朕若驾崩,等他回来一切也来不及了。” 岚琪心中咚咚擂鼓,玄烨正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不害怕也不彷徨,只是感受到帝位江山的沉重。玄烨再问她:“你若实在舍不得儿子去远方,咱们从长计议。” 岚琪问:“要去很久很久?” 玄烨微微点头:“朕一旦决定让他带兵出去,送他离京那天,大概就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 岚琪心头大痛,忙伸手捂了玄烨的嘴,道:“不要说了。” 玄烨却淡然笑:“你舍不得?” 岚琪摇头:“舍不得也要舍得,我说过,任何事都在你身后,你又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玄烨欣慰:“朕就是知道你的心意,才不愿轻易忽视,咱们好了一辈子,难道临了给你添个堵,下辈子你再找我算账?” 岚琪却说,他们俩的账生生世世也算不完,玄烨这辈子有多少女人,他就要几世都和自己纠缠。玄烨笑她贪得无厌,却也不敢想,下一世如不能遇见岚琪,会多寂寞。 自然这些贴心话,和决定了胤祯命运的话一样,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一年秋天,皇帝养在畅春园里,国事之余只爱带着几个孙子写字念书,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十一月时,圆明园里雍亲王膝下又添了一位小阿哥。想想当初接连失去两个,如今又接连来了两个,皇帝更把自己的园子赐给他,朝野上下已经有了别样的声音。 八阿哥在四阿哥府里又添子的第二天,正式康复回来当差,皇帝在众大臣和皇子面前,对他说了很多安慰勉励的话。可是谁能想到,众人从清溪书屋散了不久,皇帝就带着两三个人,慢慢走进了良妃的院落。 岚琪听说皇帝去了良妃那儿,还是毓溪抱着弘历进园子来时,在半路上远远看到后告诉她的。 此刻她抱着弘历,心里莫名地不安,好半天抬头问环春:“八阿哥今天是不是到畅春园议政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岚琪心中一阵紧张,把弘历塞回毓溪手里,吩咐她:“这几天不要进园子了,天气也不好,过几日天晴,我再传召你们。你们这几日在圆明园好好待着,别出来。” 如是毓溪不得不抱了弘历离去,而佟贵妃还眼巴巴地赶来瑞景轩想看看小弘历,结果扑了个空,脸上自然不高兴。可岚琪拉着她耳语了几句,佟贵妃脸色煞白,慌张地问:“真的?” 岚琪道:“我也不知道,可心里悬,娘娘这几日心里要有个准备。” 佟贵妃反过来关心她,问起:“你总与她往来,皇上会迁怒你吗?别人会不会拿你嚼舌头。” 岚琪苦笑:“早三十年的话,还是要怕的,如今我们这些老婆子,还能影响什么事?我只怕吓着娘娘,总之这几天,您在屋子里待着吧。” 待佟贵妃也走了,环春才关起门来问岚琪,把福晋和佟贵妃都吓着了的,到底是什么事。对毓溪,岚琪虽没有说明,却明确告诉了佟贵妃,怕是良妃这几天就要走了。 良妃近来越来越超脱,每每与岚琪说几句话,岚琪都觉得她仿佛只是奉命继续活着,大概哪天皇帝突然松口,她就要去了。莫说别的事别的人影响不了她,就是八阿哥在她面前跪求,仿佛也拦不住她去追纳兰容若的脚步。 环春慨叹着:“几十年了,良妃娘娘可真痴情。” 岚琪亦感慨:“这样的人一辈子能为我分出一点儿心思,也许下辈子,就该我报偿她了。” 这一边,梁公公正带着几个小太监在良妃娘娘院门外搓手跺脚。香荷殷勤地捧来手炉,与梁总管客气道:“万岁爷难得来一趟,看是要坐一阵子,公公不如到里头去歇着。” 梁总管心里明镜似的,叹了口气:“不必了,万岁爷只说坐坐说两句话。” 香荷回头往屋门前望了望,心中还盼着皇上能和主子重新和好。可她天天在良妃身边的人,却丝毫没察觉到,她的主子早就在等死了。 屋子里,皇帝坐上首,觉禅氏坐一侧。地上两盆炭兀自燃着,不冷也不暖和。玄烨是有年纪了,不禁把手插进了袖笼里,便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没了?朕成全你。” 觉禅氏摇头:“万岁爷早些松口,早些让我解脱,已是大恩德。至于其他的,照旧还是从前的话,请皇上善待他的子孙。” 玄烨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纳兰容若,冷笑:“胤禩呢?” 觉禅氏冷漠地说:“胤禩和弘旺是您的儿孙,皇家会供养他们,不需要人操心。” 屋子里静了片刻,玄烨起身走到炭炉旁,似乎因觉禅氏的冷酷而觉得背上发寒,他就着炭火搓了搓手,平和地说:“朕想圆你一个心愿,不知是否自作多情。” 良妃看他一眼,对帝王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笑:“若是和八阿哥相关,皇上没必要和我说,您做主便是。” “朕想让你最后去容若的坟上扫一扫。”玄烨道。 觉禅氏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在故意恶心自己吗?哪有一个男人,心甘情愿自己的女人背叛他? “就明天,一清早会有人送你去,去过回来……”玄烨背过了身去,“三尺白绫还是鸩毒,你自己选。” “是……”觉禅氏已然热泪盈眶,起身跪在地上,朝玄烨深深叩拜,“多谢皇上成全。” “容若早亡,是朕心头一痛,当年知道你们的暧昧,虽不至于恼羞成怒,可心里总有根刺。一时赌气,就总把跋山涉水的差事交给他,让他南来北往不停地走,扔在疫情暴发的地方几个月也不管,是朕小心眼。容若若不死,也许很多事都会不一样。”玄烨长长一叹,脱下了手里的珠串递给觉禅氏,吩咐道,“明日你对容若说一声,朕亏欠了他。” 觉禅氏已经被泪水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清皇帝的面容,珠串被塞进她手里,还能感受到帝王身上的温度。玄烨一步步朝外走,将出门时,却莫名其妙地背对她说:“朕也不知道,对你对胤禩,到底是对是错,可朕要传承的是江山,便是亲骨肉也不能和江山论轻重。若非朕答应太皇太后不杀子,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就死不足惜。是朕借口对太皇太后的许诺,成全一个父亲的懦弱,把他们都留下了。” 觉禅氏没有言语,瘫坐在地上目送皇帝离去。但这一刻她脑子很清醒,皇帝方才那番话,不是对自己说,是他对一个将死之人说的肺腑之言。这本该是他对儿子们说的话,那些不如意的皇子,全都怪皇帝偏心冷酷,他却无处去说他的无奈。 香荷从外头进来,见主子瘫倒在地上,吓得不知所措。良妃却吩咐她准备一些东西,说明日出门要用。香荷整理下来,发现都是祭扫所需之物,想问做什么用,可她家主子像入定了一般,对外界毫无反应。 隔天天未亮,冷风卷着雪粒子刮人,皇帝派人秘密带走了良妃。香荷和其他宫女被软禁,不得出门,香荷想去瑞景轩向德妃娘娘求助都不行,天知道她们家主子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 京城诸皇子大臣的宅邸随着天色渐明也有了烟火气,他们都要掐着时辰去畅春园议政。皇帝这把年纪了还天天早起,大冬天也不说歇一歇,去畅春园又比紫禁城麻烦,是这些锦衣玉食的人一天里最最痛苦的事。 八贝勒府里,张格格天没亮就起身了,安排下贝勒爷爱用的奶茶饽饽。昨晚他说嗓子干,又煮了雪梨茶,之后捧着热水进去伺候,等胤禩出来用膳,已经打扮整齐。他现在几乎每天都在张格格身边,妻子那里虽然也会周到地伺候他,可她终日耷拉着眼苦着脸,胤禩也不愿去受那份气。 张格格劝贝勒爷喝点儿雪梨茶,说要把茶水灌在壶里,用保暖的篓子焐着让小厮带着随时可以喝。胤禩笑道:“当差还是有一口茶喝的,我这么精细,该叫人笑话了。” 两人气氛极好,胤禩吃饱了起身要换衣裳,预备立刻赶去畅春园。穿好氅衣刚刚站到院门口,门前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雪粒子很密集,一时看不清,直到近了眼前,才见九阿哥风风火火地跑来。他心里略紧张,而胤禟冲到跟前就说:“八哥,我听说皇阿玛把良妃娘娘秘密从畅春园接走了,我的人跟上了,您现在要不要跟过去?不是回紫禁城,往郊外走了。” 胤禩一脸紧张,背后张格格跑上来,将狐狸毛的围脖递给胤禩,小心地说了声:“风雪大,贝勒爷骑马捂着点儿嘴,别呛了风。” 他抓过围脖绕在脖子上,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跑。胤禟追在身后,风雪里隐隐能听见他在喊:“八哥,我骑马来的,你骑我的马。” 张格格扶着门框站立,她只穿着屋子里的单衣,被风雪吹得脸颊通红。胤禩对她说过心里话,她知道在丈夫的心里,亲生额娘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宅门外,胤禩牵过胤禟的马,跟着他的人就狂奔而去,他害怕父亲会秘密处死他的母亲,他害怕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可马匹越走越往陌生的地方去,一路上有胤禟的眼线接应,胤禩发现他来到了私家坟地,等再走近时,赫然发现这里是纳兰氏的家墓。 九阿哥的人上前来说:“八贝勒,良妃娘娘连人带车进去了。” 若这一切是皇帝秘密行事,胤禩此刻闯进去,就是公然和皇帝挑衅,那些随从的侍卫很快就会让皇帝知道此地发生的事。他现在走进去,之后就该思量如何去面对父亲了。 “八贝勒,您……” 九阿哥的人话未说话,就见八贝勒迅速往纳兰家墓走去,他们立刻跟上,可胤禩却挥手道:“你们退下,不要再给九阿哥添麻烦,你们都散了吧,回去的路我认得。” “可是……” 容不得什么可是,胤禩强硬地留下了他们,只身往里走。昔日辉煌的纳兰家族,如今却连打扫家墓的人都没有。他一步步走进去,在遍地的落叶尘埃中看到大家族的颓败,每一座坟墓,都仿佛泣诉着家门的不幸。远处有几个人把守着,却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 那边见有人过来,立刻凶狠地上前阻拦,可走近了看到是八贝勒,都面面相觑愣住了。他们不能对皇子动武,只能以皇帝的命令相劝:“八贝勒,您回去吧。” “我额娘是否在里面,她来做什么,这是纳兰家的坟墓,和她什么关系?”胤禩说着,一步步朝里头逼近,那几个侍卫想要阻拦,胤禩威吓道,“是要和我动手吗?见了血才算完吗?之后我自然到皇上面前领罪,与你们不相干。” 几个侍卫要阻拦,但八阿哥直往里冲,他们不敢下重手,眼睁睁看着八阿哥冲了进去。里面几个也上前来劝,但这时胤禩已经看到母亲在里面,他大声喊:“额娘!额娘!” 觉禅氏跪坐在容若的坟边,用清水冲刷了尘埃落叶,正用手巾一点点擦拭他的墓碑。外头突然一阵躁动,她听见八阿哥的呼声,另有一个侍卫跑来说:“良妃娘娘,八阿哥来了。” “别让他在这里吵吵嚷嚷的。”觉禅氏冷漠地应着。 “是,可是……”侍卫结巴了一下,好像有话说不出口。而他退出去没多久,又有人来了,觉禅氏回头看,胤禩喘着粗气站在了眼前。 “纳兰性德?”胤禩看到墓碑上的名字,眉头紧蹙。他除了知道纳兰容若是明珠早故的长子外,再者,就只知道他和六阿哥胤祚死在同一年同一月。 “你来做什么呢?”良妃清理好了容若的坟墓,从食盒里将祭品一一供上。东西十分简单,清酒一壶,玉瓷杯一对,再无其他。她点燃了香束祭告天地神灵,弯腰要请入香炉时,胤禩从边上蹿过来,伸手要拦住她,口中问:“纳兰容若到底是……” 可母亲残酷的目光,吓得胤禩不仅没有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更是后退了几步。这一辈子,纵然母亲对他始终不像母子,纵然幼年时见过她无数冷漠的神情,却是第一次被嫌恶地瞪着。她好像恨透了自己的存在,巴不得他立刻从眼前消失。 觉禅氏安然上了香,跪坐在蒲团之上,斟了两杯酒。这一对杯子中,原来有一半是给她的。虽然纳兰容若的坟墓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她完全无视容若发妻卢氏的存在,静静地饮下杯中酒,伸手摸抚过容若的名字。几十年过去了,容若的名字已经淡了,她想了想,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去染红容若的名字。 “额娘!”胤禩突然绝望地喊了一声,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那些传言是真的,母亲的确与人私通了,纳兰容若就是她的心上人。可他无法想象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还能让母亲这样痴情对待,还能在如今掀起这么大的波澜。他跪在了母亲的身边,拽过她指尖染血的手,声嘶力竭地说,“你是皇阿玛的女人啊,额娘,你醒一醒。” “滚开。”觉禅氏推开了他,眼中满是憎恨,终于仔细看她的儿子,却仿佛是恨透了般质问,“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让他看到你,为什么还要证明一次,我没有为他守住清白?你怕什么,你怕你是他的儿子吗?笑话……” 胤禩粗重地喘息着,此刻天色已亮,风雪没有刚才那般狰狞,但雪粒子还夹杂在风中,星星点点扑在他脸上。冰凉的雪水融化后顺着脸颊滑落,那一阵阵寒意只往心里钻,才让他得以片刻清醒。 是啊,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额娘……”胤禩张嘴,一口冷风就灌进去,他呛了几声,只觉得胸腔里一阵血腥,忍耐下后,声音颤抖地说,“不论如何,我是您的儿子。额娘,我做错了什么,您这么恨我?皇阿玛也好,纳兰容若也好,难道是我的错?” 觉禅氏的戾气渐渐散了,她是最通透的人,什么事都看得透彻,自己刚才那一番肺腑,又能感动得了谁?她从不去否认别人的悲剧,也不奢求旁人肯定她的悲哀,容若死后,她这一辈子,就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偏偏有人总要闯进来,而这个人,就是她甩也甩不掉的亲生骨肉。 “我不曾对你好。”觉禅氏开了口,用自己的杯子斟了一杯酒递给儿子,“可我也不曾对你不好,我只是没把你当儿子,你还想我怎么样呢?你小时候自强自立,我以为你会成为顶天立地的人,我以为你没有我也就永远不会需要我。现在你本该好好的,全天下的人都称赞你,可你却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胤禩的脸冷下来,眉间死气沉沉的,他接过母亲手中的酒饮下,只觉得胸腔里痛得更加剧烈。 觉禅氏道:“我利用你对付惠妃,你又何尝没利用我为你谋利,这也算是两清了。今天是你皇阿玛成全我的,可你偏偏要跟来恶心我。的确,本来这都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可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承认你是我的孩子,不可以吗?我从没把自己当母亲,你又何苦用一个母亲该怎么做来衡量我?” “可我……”胤禩胸前痛得难以呼吸,艰难地说,“可我一直把自己当作您的儿子,小时候也好,现在也好,额娘,哪怕是骗我的,对我说一句关怀的话也不行吗?我怕你今天要被皇阿玛处死,我才赶来的。” “你就是喜欢活在这种伪善里吗?自欺欺人,何必呢?”觉禅氏冷漠至极,转过脸去道,“那天我在营帐里对你说的话,你没记着吗?被你皇阿玛嫌弃的人,你也该嫌弃,那才是父子君臣之道。” 胤禩突然一阵咳嗽,呕出一口黑血,一手捂着嘴,双眼绝望地看着母亲,伸出手想要她拉一把。可是一抬手,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栽倒下去了。 远处的侍卫一直看着这里的动静,见八贝勒倒下去,赶紧奔过来。可是良妃娘娘一言不发,他们只好先把八贝勒抬了出去。这里终于安静了,觉禅氏清冷地一笑,用酒洗了洗被儿子喝过的杯子,再斟酒一杯,徐徐饮下。然而放下杯子的一瞬,她还是朝远处看了眼,看到胤禩不省人事地被人抬了出去。 “容若,我若是个好母亲,他会怎么样?”觉禅氏不再如方才那般无情,眼底的目光渐渐柔软,“他大概是担心自己是你的血脉,真可笑。” 觉禅氏又斟酒,再饮下一杯,方才咬破的伤口在寒冷的冬天里已经止血凝固,她用力再咬破一根手指,用点点鲜血,去染红容若的名字。滚热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哽咽着说:“对不起,唯一一次来见你,还带上了那个孩子。容若你不要怪他,他真的很可怜。我不会做一个好母亲,可我从没想过要害他,容若你知道吗,我但凡为他想一点儿,他就会比现在辛苦。是他看不透呀,他从出生起就注定没的争了,他再如何努力如何优秀,也没的争啊。我心里装着你,我才能明白,皇帝对待乌雅岚琪是什么样的心,可那个孩子,他不懂。” 纳兰性德的名字,在冰雪天里变得清晰可见。觉禅氏却已经染红了十指,像是用凤仙花染了指甲一般,让朴素的她,在灰蒙蒙的世界里变得鲜亮起来。 “你等着我,我就来找你,我会打扮好,体面地来,我老了,就怕你认不得我。”她小心翼翼地收拾起墓碑前的东西,再用清水冲刷了胤禩留下的血迹,不愿容若长眠的地方留下一点点污迹。 做这一切时,远处的侍卫看得清清楚楚。良妃娘娘笑得那么开心,她五十好几了,却掩不住年轻时倾国倾城的容貌,风雪中孱弱的女子,美得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良妃安安静静地来,又安安静静地离开。虽然侍卫们都不明白皇帝到底为什么派他们这趟差事,可看到良妃用血去染纳兰容若的名字时,合着之前传过的谣言,都暗暗想,该是皇帝让良妃来与纳兰大人诀别。 那一日良妃秘密回到畅春园,下午就传太医说重病不起,可连她重病的消息都未必完全传开时,隔天一早,良妃就殁了。 岚琪仿佛在梦里听到惊叫声,但惊醒后坐起来,外头静悄悄的,没任何动静,她傻傻地发了好久的呆,想着梦里觉禅氏模糊的面容。终于有人点着蜡烛进来,环春披着棉衣掀开了帐子,告诉她:“主子,良妃娘娘殁了。” 良妃之死,说是急病而亡,想她过了五旬年纪,真有这样的事也不奇怪。只是岚琪疑似梦中听见的那声尖叫,却像是托梦一般。那天第一个发现良妃没了气息的宫女,的确大声呼叫。但之后所有的事都被控制,那宫女也不知去向,传出来的话,就说良妃是急病而亡。 “主子,良妃娘娘仿佛是饮鸩自尽的。”这是环春派人去看过后,告诉岚琪的话。 瑞景轩内,岚琪的屋子被照得通亮,她坐在镜台前,将发髻挽起,不似平日雍容华贵的装扮,避开了鲜亮的簪子珠花,只佩戴了几件银饰,挑了一身香色褂子,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虽然出门前就被裹了厚厚的氅衣,可迎面而来的风雪,还是冷得叫人打战,而这份寒气里,更多了凄凉之感。 “启禀主子,万岁爷在和嫔娘娘那儿,已经传话过去,万岁爷说一切照规矩办,一会儿要去清溪书屋见大臣,等那边的事儿散了再过来。”瑞景轩的人顶着风雪归来,禀告了这事儿后,又道,“八贝勒病重,前头的人正犹豫要不要把话传过去,说八贝勒昨日吐了血,怕惊动不起。” 岚琪颔首,吩咐他们:“等皇上散了朝再说,一会儿阿哥们都到园子里听政,总有人去请八贝勒。” 环春从里头出来,在主子氅衣里塞了个手炉,岚琪这才觉得更暖和一些。之后深深一呼吸,带了四五个人离了瑞景轩,往良妃的住处来。 这一边也稀奇,在门外没什么动静,进了门才听见哭声不断,许是知道园子里还有皇帝还有贵妃娘娘,纵然他们家主子没了,也不能号啕大哭。再者良妃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统共没剩下几个了。 照理说内务府的人一向看永和宫的脸色做事,不至于不给岚琪面子亏待延禧宫。可自从皇帝当众说觉禅氏出身罪籍,玄烨明着暗着示意过岚琪好几次,要她别再管延禧宫的事,或好或坏由着他们自己去。内务府那些黑心的东西,油锅里的银子都能捞出来花,延禧宫这边能压榨些油水,岂能轻易放过。这一年一年的,良妃的境遇就越来越差了。 这会儿一路进门,备感凄凉,门里门外都不见香荷,岚琪没多问,先进了门。觉禅氏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早就没了生气,面上隐隐可见血迹。岚琪心想,若是如环春所说饮鸩自尽,那就是有人来收拾过,掩去了中毒流血的痕迹。 “主子,您看一眼就好了,别……” 环春劝岚琪别靠近,她却摆手示意无妨。不知为什么,心里固然为她难过,却并不悲伤心痛,仿佛觉得这才是觉禅氏最好的归宿,她终于不用受煎熬了。之前岚琪就觉得,她与皇帝解决了一切的事后,仿佛是奉命活着,看样子是玄烨终于松口,放她走了。 “病不病的不知道。”环春搀扶主子在一旁坐下,已经有白事上的太监宫女来给良妃换衣裳。屋子里架起了高高的屏风,把她们都阻隔在外头,环春轻声对岚琪耳语,“昨天与您说,良妃娘娘清早出了趟门,据说去的地方,八阿哥也跟过去了,也不晓得是被风雪吹病的,还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又垮了。” 打听清楚所有的事,是环春的责任。岚琪深居后宫,环春她们便是她在外头的眼睛和耳朵,所有的事都要她们来禀告,岚琪才能知道。往日每一句话她都仔仔细细地记下,可是今天环春说了半天,她半句话也没在乎。 不久后和嫔和密嫔结伴而来,都很有分寸地换了庄重肃穆的衣衫,说佟贵妃有些伤风不来了,已经往宫里送消息,之后荣妃娘娘会派人来帮忙。同样,这些话岚琪都没在意,只等屏风里的人为逝者收拾整齐,挪开了屏风,她才来了精神,慢慢走到床榻边,看到干净宁和的觉禅氏就像是睡着了那般,脸上毫无痛苦,安详得叫人感动。和嫔在后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良妃娘娘,真是不容易的。” 此时外头一阵慌张,岚琪不禁皱眉,很快就有瑞景轩的人进来传话,伏在地上说:“主子,香荷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悬梁自尽了。” 周遭皆是叹息声,岚琪想了想,吩咐和嫔:“你问问内务府香荷家里还有什么人,给一些体恤,叮嘱他们别太贪心,其他的事可以不计较,这种事做得叫人寒心,我若知道绝不姑息。” 和嫔领命,留下密嫔先离去,但也实在没什么可让她做的事,且天色渐明,清溪书屋那里兴许很快就散了,皇子皇孙们若要过来悼念,密嫔在就略尴尬,岚琪与她一道走到门前去。密嫔离开之前,忍不住轻声对岚琪道:“臣妾伺候万岁爷时,听见一两句的,自知是罪该万死不该偷听皇上的话,娘娘您别怪我。” “怎么了?” “昨日良妃娘娘似乎一清早就出门去了。”密嫔怯然道,“臣妾听见皇上吩咐的话,好像是把良妃娘娘送去什么坟地,臣妾当时挺害怕的,听了半句就跑了。” “别对旁人提起,和嫔胆子小,也别告诉她,许是你听岔了,良妃娘娘昨天没出门呀。”岚琪敷衍着,让人好生送密嫔去佟贵妃那儿,自己一个人站在院门口。里面井然有序地布置收拾着,良妃身边的人根本不顶事,幸好是在园子里,也有人支应白事上的活儿。而这些年后宫妃嫔逐渐都上了年纪,一年里总要走那么几个,都习惯了。 阳光渐渐浓烈,拨开云雾铺洒大地,先头的风雪也停了,无风无雪的世界,骤然变得比夜晚还要安静,偶尔听得桌椅碰撞的声响,才惊觉这是在白天。 清溪书屋的朝会一直没散,直到午前,连荣妃都打发人来传话,说为良妃备下了棺木,问是把良妃接回紫禁城,还是把棺木送来畅春园。这事儿岚琪不好拿主意,唯有派人盯着清溪书屋的事儿,等皇帝那边散了,好立刻询问。 可今天八阿哥本是抱病没来议政,反而不用受那边的束缚,其他皇子阿哥都被皇帝留在清溪书屋时,八阿哥拖着沉重的病体,紧赶慢赶地来了。他只身一人来,没有见到八福晋的身影,不知是八福晋不愿来,还是八阿哥不让她来,但如今也不重要了。 岚琪见到八阿哥并不意外,平和地道了声:“你额娘走得很安详,你身子不好,自己要保重。看着太后和皇上,也要收敛些,这话不好听,可都是规矩在里头。” 这话确实不好听,可八阿哥却明白,四阿哥、十三、十四他们,就是在德妃一声声规矩教导下长大的。他们如今所有的品格都是她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为人处世的道理下才养成的,性子固然各有不同,可一个个站出来,就是体面风光的皇帝的儿子,他呢? 什么也没有。 众人搀扶步履维艰的八阿哥进入房内,良妃已经换上体面的衣裳,屋子里也供好了灵案,就等着一声示下,是将良妃在畅春园入殓,还是接回紫禁城再奉入梓宫。毕竟良妃即便待遇不如往年,也是皇帝的后宫,不能轻易怠慢。 宫女给八阿哥搬了张凳子,他颤颤巍巍地坐在了床边。昨天早晨还在纳兰家坟地里对自己说绝情冷酷的话,一夜之间,他们母子就阴阳永隔了。 岚琪本想让八阿哥单独待一会儿,送他进来后,就与环春离开,可才走到门前,里头伺候着的小太监出来说:“德妃娘娘,八贝勒请您留步。” 环春在耳畔说:“娘娘,没什么话可说吧。” 岚琪轻叹:“他病得那么沉重,还能怎么样?”旋即又折回来,八阿哥依旧坐在凳子上,不知是不愿去靠近生母,还是他根本没力气挪过去。 “八阿哥,觉得哪里不妥当吗?”岚琪问。 胤禩却要慢慢站起来,边上小太监来搀扶,岚琪拦住道:“你坐着说话,身子要紧。” 胤禩便坐着说:“娘娘,您能不能向皇阿玛求个情,让额娘的身后事由儿臣来操办,儿臣这辈子没为额娘做过什么,这是最后的事。” 岚琪应道:“这不难,只是你的身体……”她稍稍犹豫,还是点头答应,“皇上那边,我去说。” 胤禩谢过,转身又看着母亲,轻声问:“娘娘见了额娘最后一面?” 岚琪道:“来时你额娘已经仙逝,底下的人说她是在睡梦中走的,无病无灾没有痛苦,也是福气了。” “德妃娘娘。”胤禩道,“这么多年,多谢您费心照顾我额娘,做儿子的,尚不及您一分。” 岚琪没有说话,胤禩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虚弱无助。她现在没有办法把八阿哥当孩子看,可她却记得八阿哥小时候的模样,记得年幼的十阿哥对八阿哥说他看到亲娘虐待觉禅贵人,记得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真诚地爱着自己的母亲。 无论如何,觉禅氏终究是对不起八阿哥的。 第12章 额娘的偏心 “娘娘,十四爷来了。”此时门前有人通报,似乎是清溪书屋的朝会已散,胤祯最先过来了。 岚琪看到八阿哥的身子晃了晃,他来了之后,还是第一次对什么事有了悲伤以外的反应。她朝环春看了眼,环春微微点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多久,胤祯风风火火地来,岚琪站在门前,伸手作势拦下他,指了指儿子的衣帽。胤祯一怔,忙立定摘了冬帽,解下腰里的香囊玉佩。岚琪身边的人上前替十四爷收着,他朝母亲欠身后,便跨门进去了。 岚琪跟进来,见胤祯在灵案上敬香,她默默地看儿子把规矩做足,便道:“与你八哥说说话,额娘要去向贵妃娘娘回话,八阿哥身体不好,你别招惹他太悲伤,今日若没别的差事,就替八阿哥照应着些。” 两人都躬身答应,岚琪便带着下人离去。环春等人都在门前,为主子裹上大氅后,才拥簇着离去。但走出门外不久,环春就在主子耳畔低语:“留下人了,娘娘放心,一会儿就会来禀告,八贝勒对十四爷说了什么。” 岚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慢慢朝佟贵妃的院落走去。 这边厢,其他阿哥迟迟未来,九阿哥、十阿哥也不见踪影。胤祯的解释是:“皇阿玛留着他们说事呢,大臣们倒是散了,可皇阿玛说园子里都是娘娘们住着,大臣往来不方便,吊唁的事之后再说。皇阿玛不是放我出来,是给了我差事去做,我先跑八哥你这儿来了。” 胤禩凄然笑:“难为你,还是去办差要紧,皇阿玛该怪我耽误你了。” 十四阿哥摇头:“哪怕挨骂我也认了,今天这事儿,怎么好让八哥你一人顶着,我一定要来陪你的。”他朝四周看了看,但问,“嫂子呢?” 胤禩道:“我也是自己闯进来的,怕带着一家子来更失礼。现下德妃娘娘答应让我来料理额娘的身后事,我已经派人去找她来了。” “那也好。”十四阿哥道,“既然我额娘答应了,您就放心去做吧。” 这话虽然很寻常,可无意中就透着十四因为母亲而有的骄傲和自信,是胤禩渴求了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而十四浑然不觉自己简单的一句话就刺激到了别人。 胤禩点了点头,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着,此刻想要站起来,十四上前搀扶一把,感觉到兄长身上的无力。原来他的病是真的,几时起身体就变得这么不堪了?而关于昨天的传闻,众说纷纭,他心里也是谜团。 胤禩颤巍巍地走到母亲床榻边,逝者遗容上略施粉黛,红色的胭脂添了几分生气,真真像是安眠的人。十四不经意地说:“良妃娘娘走得很安详。” 胤禩面上不说,心中却明白,母亲如此安详,是因为她终于摆脱了尘世,终于可以去那里找纳兰容若了。可他什么都能忍,一想到母亲对皇帝的不忠贞,想到皇帝完全知道这不堪的事实,胤禩觉得胸前一阵剧痛,整个人就站不住了。 十四大惊,奋力搀扶他:“八哥,你要保重……” 岚琪去了佟贵妃那里后,直到用了午膳才离开,出来时听说清溪书屋也终于完全散了,皇帝留下太子在用膳,她回瑞景轩时,路上遇见五阿哥几人,都是去吊唁良妃的。等她回到瑞景轩,清溪书屋的人传话来,说皇帝傍晚要过来。 瑞景轩的人赶紧收拾准备迎驾,岚琪抱着手炉站在屋檐底下消食,时不时有人来说良妃那边的事。环春有一阵子不在身边,等她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有宫女上前给娘娘换手炉,环春亲手接过,便搀扶主子回到房里,见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打发人都下去,小心关了门窗。岚琪见她这模样,反问:“怎么了?” 环春一脸黑沉,被岚琪拉着一同坐在炕上,她轻声道:“奴婢留了人听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说什么,这会儿阿哥们去的人多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说悄悄话,就把话送回来了。” “说吧。”岚琪定了定心,做好了听任何话的准备。 “奴婢留了两个人,他们互相之间不知道,奴婢就怕传回来的话有偏差。”环春已经十分老练,缓缓道,“结果两处的话几乎吻合,真叫人心寒。八阿哥对十四阿哥说,良妃娘娘不忠贞,背叛了皇上的恩宠,早年就和纳兰容若勾搭在一起,前阵子的谣传都是真的。” 岚琪心里发沉:“他告诉胤祯做什么?” 环春继续道:“八阿哥对十四阿哥说,‘你懂了吧,从我出生起,就没资格和你们兄弟争,皇阿玛再糊涂,也不会把大位传给一个与大臣有私情的女人的孩子,皇阿玛还一直怀疑着,我是不是爱新觉罗的血脉’。” 岚琪的眉头越来越紧,恼怒道:“他对胤祯说这些做什么,胤祯往后要怎么看待皇上?” 环春道:“八阿哥的意思是,希望十四阿哥相信他,他是绝对没有资格去争什么大位的,他会一心一意……”环春顿了顿,仿佛说不出口般艰难,“会一心一意扶持十四阿哥。奴婢看,八阿哥就差明着挑拨十四阿哥和四阿哥的关系了。” “他到底是明白了良妃的用意但执迷不悟,宁愿玉石俱焚也要挑拨我的儿子们。还是他根本没明白良妃对他的那一点点心意?”岚琪厌恶至极,将手炉拍在炕几上,震得外头的宫女隔着门问娘娘怎么了。环春前去打发了几句,再回来时,主子已经平静多了。 “娘娘,这事儿,您要对皇上说吧。”环春问。 “说自然要说,但皇上已经想好了,早晚要把他们分开。”岚琪叹息,“八阿哥何苦呢,他既然明白了母亲的过去,知道皇帝洞悉这一切,他还想怎么样?他的母亲与人有私情,皇帝不怀疑他的血脉让他安然长大已经是皇上心胸开阔,你想一想,良妃若是帮着他一起争,皇上还会容得下他们母子?皇上说,觉禅氏很聪明,她不屑别人如何看待她,只要她觉得是对的,就会一直坚持下去。” “盼着十四阿哥别受八阿哥挑唆了。”环春忧心忡忡。 “他从小受委屈,很多事想不通也是正常的,可他为什么要把别的兄弟拖下水?”岚琪神情严肃,冷声道,“他自己如何,我是不会干涉的,可他别牵扯上我的儿子。” 转眼已是腊月,良妃的丧事过去很久了,一个被皇帝嫌弃的妃嫔,身后事又能有多风光。宫里园子里像模像样地哀伤了一阵后,入了腊月就张灯结彩,开始了过年的热闹。 畅春园里,岚琪本在清溪书屋陪玄烨下棋,听说年家父子到了,玄烨要她夜里再过来继续那局棋,岚琪就先退下了。 宫女太监撑伞提暖炉,十数人拥簇着她往回走。岚琪年轻时为人低调,如今也由不得她,这大雪天里的路不好走,没有人在前头扫雪,没有人在身边搀扶,她还真走不下去。这会儿往瑞景轩逶迤而去,半路上却遇见许久不见的隆科多。 大雪地里,隆科多直接就跪在地上向德妃娘娘请安。倒是岚琪客气要他起身,让身边的人把暖炉提过去给隆科多烤一烤火,笑着问:“这是从贵妃娘娘那儿来的?” 隆科多躬身称是,原是佟国维染病,贵妃宣召隆科多来问话,隆科多说年岁大了总是多病的,并没什么大碍。 岚琪见他低眉顺眼,到跟前就不曾直起过腰来。胤禛曾说隆科多根本不像佟家的人,没有佟国维的智慧,没有佟国纲的豪迈,连舜安颜还有一身正气,这隆科多却行事猥琐,浑身小人做派,他很看不惯。但胤禛也说,偏偏是这样的“小人”,在官场里胡搅蛮缠死皮赖脸地,还能混出方寸立足之地。 “贵妃娘娘如今爱热闹,正月里让你家福晋带着孩子常来请安,都是自家人,非要娘娘召见你才来,那么生疏做什么?”岚琪客气地笑着,吩咐身边的太监,“你们跟着大人出去吧,那么远的路,把鞋袜都要走湿了,仔细用火烤着。” 说罢这句,岚琪带人缓缓离去,隆科多那边照旧是跪伏在雪地里谢恩。环春回身瞧见,与主子说:“十三阿哥上回说他狡猾呢。” 岚琪没有转身看,因不知隆科多是否望着这边,她必须端着她的尊贵,别叫隆科多误以为他有多被待见。 而胤祥说隆科多狡猾的话,岚琪也有印象,早先玄烨把隆科多指派给胤禛当差时,那孩子千万个不情愿,玄烨说他只会和好人打交道。但如今能把隆科多用得顺手,兴许是从隆科多的为人处世上,看出些朝堂生存的门道,也算是胤禛长进了。 “不论如何,隆科多是贵妃娘娘的亲人。”岚琪吩咐道,“外人嚼舌头的话,你们听着就是,别从咱们的人嘴里说出去。贵妃娘娘有了年纪后,比从前怕寂寞,总感叹老来无所依,与家人也比从前多些走动,我们这里若对国舅府指指点点,娘娘就该不高兴了。” 环春答应着,主仆俩往瑞景轩走,途经良妃生前所住的地方,岚琪驻足看了一会儿。直到被环春劝着,才重新往回走,不禁道:“她在或不在,我竟觉得没什么两样,心中虽难过,想到她解脱了,又为她高兴。” 回到瑞景轩,身上大氅还未脱下,环春就听来消息,说年家父子已经进了园子。而年羹尧来畅春园之前,去了一趟圆明园,待的时间不长,可他先于万岁去见四爷,总觉得不妥当。岚琪听了也皱眉头,吩咐环春:“派人给胤禛传句话,让他今天就来向皇上解释一下,别叫皇上误会儿子如今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有事不说清楚,时间长了小事也变成大事。” 那日之后,胤禛果然请旨见父亲,在清溪书屋说过话后,就带着小太监来瑞景轩。小太监们竟小心翼翼地把那里一盘棋完完整整地搬了过来,说是阿玛不愿额娘再辛苦往来一趟,太阳落山前他自己过来。 但纵然打着伞,风雪吹了雪花落在棋盘上,到屋子里落雪一化,棋子都湿了。岚琪拿着干布仔细地擦拭每一颗棋子,儿子就坐在边上,看到母亲调换棋子,不禁笑:“额娘是放错了,还是故意的?” 岚琪瞪他一眼:“就你眼尖?”不大情愿地,又把黑白子调换回原来的位置,惹得胤禛笑:“额娘真是的,您哪怕换一颗子,皇阿玛都看得出来,您还打算骗皇阿玛?” 这盘棋,夜里玄烨来下时,已经是被岚琪换过棋子的了。玄烨似乎没看出来,饶有兴致地继续白天的棋局,最终还是胜了岚琪。岚琪闷声不响地收着棋子,玄烨笑问:“朕赢了你,不高兴了?” “没有。”岚琪明明就拉着脸,很不服气地问,“你没看出来和早晨不一样?” 玄烨笑:“看出来了,存心让你,结果……”他摊手笑,“朕近来与大臣对弈,胜算极少,后来想明白了,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朕天天哄你玩儿,棋艺一落千丈。” “怪不得最近总哄着我下棋过瘾,就是输给大臣了好赖在我身上。”岚琪这话很不客气,却也只换回玄烨一句“放肆”,嗔怪着说孙儿们要学了去,往后还有没有尊卑长幼。终究奈何不了岚琪,最后哄着她又让了许多子,糊弄过一局。 落子间,说起孩子们的事,提起年羹尧,玄烨道:“你还没见过他吧。除夕回宫里摆宴时,你瞧一眼,外放了几年,像是经历了几十年沧桑似的,又壮又粗糙。你可知四川一带的土匪,都被年羹尧拿下了,朕上个月还发了褒奖,这年羹尧竟是天生该带兵打仗的料,倒是叫朕给觅着了。想想入关几十年,爱新觉罗家的子弟,已经大不如前。我们满人区区几十万,国逢战事,终究还是要靠汉人汉将。” 岚琪把棋子一丢,扫兴地说:“好好下棋,也牵扯到国事?你都多大年纪了,能不能歇一歇?” 玄烨把她丢的棋子摆回去,嘀咕道:“越老越不懂事,现在怎么这么小性子了?” 岚琪揉了揉手里的丝帕道:“假装着自己还年轻,你要烦我,我往后就端着呗。” 玄烨笑:“朕说一句,你要顶十句,真不知你如何教儿媳妇,她们听你服你?” “咱们这样,是不是就叫老来伴?”岚琪笑悠悠地,将散出的发丝抿在耳后,纤白手指划过脸颊,眼波婉转间,犹存几分风韵。她温柔地看着玄烨,玄烨亦微微眯了眼睛,笑道:“朕很满足。” 岁月静好,除夕一过,又是新春,康熙五十一年平平安安地到来,皇帝身子比前两年还硬朗些,开春入夏,诸事顺意。可谁想到入秋后却风波四起,皇帝突然来了兴致再次肃贪,诸多官员受到牵连,好好过了大半年,朝堂上下突然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而这一年,岚琪入秋后就随皇帝回紫禁城了。过了五十岁后,日子越发过得快,一年年晃过去,她长时间在园子里住,与荣妃几人也少见了。宜妃心思活络,时常还缠得皇帝把她带去畅春园,所以还算见过几次,与荣妃经常半年才见一次。 每每见她发鬓上添了白发,岚琪都慨叹她们老了,就连荣妃也会说:“以为你不会老,如今瞧着,也是老祖母了。” 而岚琪这次归来后,不打算再陪皇帝去园子里了。要紧的是太后的身子越来越弱,从前还爱出门散散步,如今越来越懒,自称是一把老骨头了,时不时会感伤过去的岁月。 十月时,肃贪查到内务府,亏空的银两叫人瞠目结舌。近年岚琪都在畅春园随驾,宫里的事不大管了,便有人钻了空子。岚琪本欲自责,可荣妃一直在宫里,她若怪自己,岂不是等于怪荣妃,皇帝不问,她便一直不提。 可这天她在景阳宫闲坐,宜妃却风风火火闯来,亏她一把年纪了,中气十足,让底下奴才搬来一箩筐炭,踢了一脚道:“怎么回事,我屋子里被熏得喘不过气,宫里是揭不开锅了吗?怎么给我用这种东西,皇上肃贪肃贪,宫里的日子不过了?” 荣妃冷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糊涂,你家老九身上背着官司呢,你还来这里闹?如今宫里都用这些炭,不是亏待你,是今年成色本就不好,你去我屋子里瞧瞧?” 宜妃不信,指了岚琪:“你呢?” 到如今,谁还在乎谁,荣妃欲对岚琪说别理会宜妃,可岚琪却悠悠一笑,道:“我屋子里用的都是上好的银骨炭,无烟无尘。” 宜妃恨道:“你低调了一辈子,如今也露出狐狸尾巴了,那是你该用的东西吗?今年连宁寿宫都供不上,皇上那里也不知烧的什么炭,你倒是用得心安理得。长年在园子里,没想到宫里照旧不松手,说什么我们胤禟身上背了官司,我看就该先查查你的永和宫,你和你的儿子们必然都不干净。” 却听荣妃悠悠一声道:“既然你知道今年炭供不如往年,知道连宁寿宫都供不上,你还来找我闹?是看我一把岁数了,争不过你辩不过你,好欺负?” 连边上侍奉茶水的宫女都捂嘴偷笑,桃红嬷嬷上前拉了拉主子的胳膊,宜妃甩了她一手,可明明丢了脸,却并不急着走。 岚琪朝荣妃使了眼色,荣妃转去看吉芯,吉芯会意,上前与桃红笑道:“屋子里烧炭本就怪闷的,咱们都在这儿,主子该透不过气了。”一面说着,一面挽了桃红往外头去,连带着把边上伺候的太监宫女都领出去了。今日跟着岚琪来的是绿珠,大家都在一般年纪,绿珠叹气:“真是辛苦你,娘娘这么多年也不改改脾气。” 桃红终究是护主子的,尴尬地说:“娘娘她有事儿,你们知道,她最爱面子了。” 果然屋子里静悄悄的,宜妃干坐在一旁,明明大家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她却不走。可她不开口,荣妃和岚琪也不开口,这般僵持得连桌上的茶都要冷了,才听得宜妃一声啜泣,委屈地说:“我那儿把银子全倒腾出来,也填不上胤禟捅的窟窿,外头打听来的话,说万岁爷这次打得很狠,我真怕他不念父子之情,要把胤禟如何了。胤祺那里我让他帮帮弟弟,他倒是肯拿钱出来,可也帮不上大忙,我想去求太后……自然了,若是胤祺,太后必然帮,可偏偏是老九。” 荣妃道:“你这歪门邪道的心思,就该收一收,太后哪儿来的体己,这些年孙子重孙多多少少,每年赏下的红包就够可观的。太后膝下没儿没女,她攒着做什么?你竟然还打宁寿宫的主意?” 荣妃说着话,起身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落在宜妃手中,她瞧见是三张大数额的银票。宜妃虽然高兴,可拿在手里发颤,又不服气地问:“你们怎么有这么多钱?” 岚琪心想,这一点点,尚不及她攒的一分,没想到在宜妃眼中竟是“这么多钱”。想来她平日里贴补九阿哥没有数目,经年累月地把钱花出去,就积攒不了什么了。又说把翊坤宫角角落落的铜板都搜刮出来,她心中一叹,惦记着回头要叮嘱毓溪,教她持家之道。 荣妃却在一旁道:“我们哪里有这些钱,和你拿一样的俸禄,皇上赏赐你翊坤宫的还比我们勤些。这是万岁爷放在我这里的,叫我等着有天你来时拿给你,你不来自然全数还给皇上,可你果然还是来了。” 宜妃捧着银票,呆呆地没醒过神。荣妃再道:“皇上一早知道胤禟的事,他这是替儿子还钱,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可他还是把你和儿子放在心上的,你该抱怨胤禟胡闹,跑来冲我们撒火做什么?拿了银票赶紧找胤禟去,他真的填不上窟窿,皇上也不会要他的命。” “既然如此,又何必查胤禟,偏是我的儿子好欺负吗?”宜妃捧着银票,却依旧不甘心。 岚琪终于又出声,玄烨尚且哄着宜妃,她何必说难听的话,亦是很客气地说:“皇上肃贪,不先从自身查起狠心切了骨肉,外头的人如何能服?里头的道理,你便是不懂,看在万岁爷这样为你费心的分上,就别总挂在嘴边了,难道真要惹得皇上动怒,往后不理会你们母子?” 宜妃赶紧把银票收好,但坐着怎么都尴尬,之后匆匆喝了口半凉的茶,灰溜溜地便走了。 她这一走,荣妃和岚琪都松口气,荣妃道:“长春宫如今没什么花销,惠妃经年也攒下不少,她们昔日要好,宜妃倒不敢去那里开口。”又笑道,“万岁爷的银子,该不是问你要的吧?” 岚琪笑:“我哪儿来这么多钱,我还以为是皇上问姐姐要的。” 荣妃叹气:“我不过是表面光鲜,说真的,我还不想给宜妃,自己扣下来,万岁爷也不能问我要。” 岚琪笑话她:“万岁爷可是铁公鸡,你真的扣下这银子,他一定会冷脸来问你要。”一面看外头的天色,算计着时辰,说毓溪要带闺女和弘历、弘昼进来,便辞了荣妃这边。荣妃说说笑笑把她送到门前,瞧着永和宫的人走远,她对吉芯叹道:“她如今气势越发不同了,只怕将来我若长命,还要向她屈膝叩拜。” 永和宫里,毓溪带着弘历、弘昼进宫。今日毓溪有一件事要与岚琪商量,说些家常话,再三犹豫后,挽着岚琪说:“额娘,有件事儿与您商量,我和胤禛都冷了两天了,我又舍不得他心里不痛快。” 岚琪奇怪他们小两口如今还会互相冷着,听儿媳妇说罢,才知道是儿子要问她拿钱借给太子填补窟窿,说是借,必然有去无回。而太子这两年安分守己,并没有亏空什么账目,都是陈年旧账,是索额图当初还一手遮天时留下的债。 岚琪知道儿子的用心,唯有劝毓溪:“你答应他才好,他一根筋的人,你这边走不通,又不好来问我开口,难道找十三去周转?回头胤祥为了帮他,再去外头寻,何必呢?” 毓溪忙道:“银子倒是没什么,儿臣就怕太子那儿是个无底洞,有了这一次,下一次还来要。” 儿媳妇的担忧,不是没道理,但岚琪明白,太子没多少日子又要重新回到咸安宫去,皇家会养着他们一辈子,从前的旧账一笔勾销,将来也不会有新的麻烦。不论胤禛能不能想到或知道这些,太子如今气数已尽,他帮太子对自己毫无益处,兴许真的就是想帮一帮这个兄弟。 至于毓溪,她能来找婆婆商议,就是给她自己一个台阶下,好让岚琪出面调停这件事儿。倒也不是算计婆婆口袋里那点儿钱,得到婆婆再三劝说后,也终究是答应了。 胤禛隔天就带着银子从圆明园来,到毓庆宫交给太子,结果反被胤礽笑:“你傻不傻,我还要这些做什么,你是不知道索额图他们亏了多大的坑?你这点填得了眼前的,也埋不住他们的罪恶,而我自己也不干净。有错认错,有罪受罚,我很看得开。” 胤禛皱眉不语,太子再把银票塞还给他,拍着兄弟的肩膀说:“我这太子做不久,注定是将来历史上的败笔,还差这一点儿罪名?老四,当年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沉在畅春园的湖里了,可如今我不能报答你,反还要求你两件事。” “太子请讲。”胤禛忙答应。 “去了咸安宫,日子纵然会清苦些,总还能过得下去,只是我的儿女将来的前程,还望你这个叔叔,能帮一把。”太子苦涩地笑着,想了想又道,“另一件事。” 胤禛认真地听着,太子却道:“孝敬皇阿玛,我也做不成了,可你,千万不能再让他失望。兄弟之中,多少人寒了他的心。” “二哥。”胤禛心中发紧,不由自主喊了一声哥哥。 太子笑道:“比起太子,我更喜欢听你们喊二哥,往后你要常来咸安宫看我。” 胤禛道:“皇阿玛并没有提起要、要……”废太子那三个字,他说不出口。虽然太子早就告诉他,是和父亲约定好的复立,早晚还会被废。 而上一次出巡半途中出了那样的事,太子当时最担心的,竟然是有没有人能废了他。甚至想好了,万一顺理成章地做了皇帝,他也会禅让出来,他背负不起这江山,也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大位。他是懦弱的人,终于从痛苦的前半辈子里解脱了,他再也不想回去,看父亲“憋屈”地做了几十年皇帝,他知道自己不行。 “胤禛。”太子笑道,“你且看看兄弟之中,还有谁比你强些?你心里要有个明白了,依我看,恐怕皇阿玛是想把位置传给你。” “这话说不得。”胤禛惶恐,“即便皇阿玛要再次重复之前的事,那么多兄弟,大家谁也不比谁强些,皇阿玛一定会让能者居上。” 胤礽却笑着,轻轻拍了胤禛的心门口:“你啊,口是心非,到外头去宁愿不开口,也别说这样的话,你说了,人家就知道四阿哥心里想做皇帝。” “二哥……”胤禛心虚了,他何止现在想做皇帝,从他懂事记事起,皇额娘就见天对他说,他未来是要做皇帝的。 银票没有送出去,胤禛听了那些话,一时犯糊涂,竟辗转来永和宫,要把银票还给母亲。岚琪笑说:“这是你自己家里的银子,你回家还给毓溪。”胤禛才一晃神,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有话想问额娘。 “说吧,什么事?”岚琪了解她的儿子们。 胤禛飘忽的心定下了,舒口气道:“方才在毓庆宫,太子对我说,皇阿玛要选儿子做继承人。” 岚琪手里侍弄着茶具,正将第一道茶淋壶,听得儿子这句,心里一个咯噔,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很快便将琥珀一般的茶汤,递给儿子道:“尝尝?” 可儿子却是胡乱灌下去,只怕连滋味都没品一品。岚琪自己也不喝了,拿丝帕擦了擦手,问:“那你自己怎么想?你皇阿玛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做成许多大事了,难道你还不能自己去应付几句话?” 胤禛皱着眉头道:“儿子心里怕,怕皇阿玛真选了我,可我之后的差事当不好,叫他失望。又怕皇阿玛心里有别人,我尽心尽力地做事,到头来一场空。” “一场空?”岚琪微笑,缓缓道,“说到底,你就是想做皇帝,已经容不得旁人了?” 胤禛闷声不响,最终是点了点头。 “傻儿子,额娘常对你说什么?这江山是你皇阿玛一个人的。”岚琪渐渐散去了脸上的慈爱温柔之色,变得严厉而认真,“我可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你若是觉得当差办事,为国为民,最终是为了能得到帝位,趁早回去歇着吧。你是臣子,为皇帝为国家尽力是本分,怎么就牵扯上做皇帝了?胤禛,你这样下去,就往死胡同里走了,额娘还拉得住你吗?” 胤禛迷茫地看着母亲,他的得失心越来越重。王府遇袭后,他更加觉得如果自己将来做不了皇帝,任何兄弟登基后都容不下他,他知道每个人的短处弱处,必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只有让自己在最高位,才能避免这样的事。 “可是额娘,谁能说自己不偏不倚,连一点儿心思也没有?”胤禛扪心自问,不觉得这样的事是错,再问母亲,“难道儿子,连想也不能想?” “你若是想,现在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有助于自己竞争大位,额娘不觉得有错。”岚琪郑重地说,“可你现在满面愁云,大概每天都在想,这么做值不值得,每天都想万一将来失败了,如何如何。你看你整个人,没有了精神气,难道单单是年长了的关系?额娘不是不让你想,是希望你往好的想,只要想着我这样做那样做,能对将来有所助益就好。不要钻在害怕得不偿失,害怕一场空的死胡同里,你如今和太子说得上话,恐怕太子当初就是这样,才几乎癫狂的。” “是。”胤禛心中渐渐明朗。 “额娘从不干涉政事,你皇阿玛说什么我听什么。”岚琪道,又重新侍弄茶水,却在看似悠闲的举止神情中,说出严肃的话,“可额娘一句话,能有多少力道,你明白吗?如果要看着你天天痛苦下去,我会求皇上不再让你当差办事,你就像过去几年那样赋闲安养吧,少些负担你也少些心思,就谈不上什么一场空了。” 胤禛不禁慌了,立刻站了起来。岚琪昂首看他,目色严厉,堂堂男儿在母亲面前,终究弱半分,垂首道:“额娘,儿子错了。” 岚琪此刻才温柔几分,又让儿子坐下,笑道:“可要改改了,弘时已经长大了,弘历、弘昼也是眨眼的工夫,往后可不要让我当着孙子的面训你。” 胤禛见母亲含笑,松了心,不知怎么,竟想起八阿哥来,但觉自己有母亲疼爱守护是天大的福气,笑道:“额娘若还肯管儿子,几时都是我的福气,便是被那几个小东西听去,大不了儿子回头再教训他们出口气。” 岚琪被逗得笑了,母子间的气氛有所缓和。胤禛坐了片刻后离去,岚琪送他到门前,望着儿子走远的身影,不自觉地对身旁环春道:“他的身形,越来越像皇上年轻时候,走路的模样也像。” 环春笑道:“每位娘娘都说自己的阿哥像皇上。” 岚琪点头,与她搀扶着往回走,口中说:“可我家胤祯就变得越来越不像了,就说走路的模样,总是风风火火扬尘带风,没有皇上的大气沉稳。”她说话时,比画了一下儿子走路甩胳膊的模样,说得高兴,下台阶时脚下花盆底子竟踩了个空,膝下一软就跌了下去,腰磕在了台阶上,那一下剧痛,顿时眼泪就出来了。 环春虽然在旁搀扶着,可年纪也大了哪里能反应得那么快,没扶住主子,自己也跌下去。可她跌得巧几乎没伤着,伸手要去搀扶主子时,岚琪吃力地说:“腰动不了了。” 胤禛这边离了宫,想回旧宅里看一看改建的工程,可是马车走到半路,突然被宫里来的人追上,才知道他离开没多久母亲就摔伤了,立刻调转方向赶回去,却又被拦在了门前。宫里的人说不许四阿哥进去探望,娘娘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要静养。 胤禛自然要挣扎一番,一路往内宫闯,最后是绿珠赶出来,又传达了娘娘的话,见绿珠说自己若强行去永和宫,母亲真的会动怒,他这才作罢了。而绿珠则笑说:“万岁爷一阵风地就赶来了,有万岁爷在,您也不必担心了不是?而且您去了,也没地儿站啊。” 后半句是玩笑话,但也是事实,玄烨到了永和宫,就没别人什么事了。岚琪躺在床上看到玄烨冲进来时,恍惚回到几十年前,那个还不习惯高高花盆底子的小常在把脚崴了,人家跑来没有半句哄人的话,先一通训斥。这会子都是老头子老婆子了,他跑来还是那几句话,还把岚琪床边的鞋子踢得老远,把屋子里的奴才都骂了一遍,说他们是糊涂东西,还给娘娘穿这种鞋子。 岚琪就一直看着他,笑眯眯地看着因为发脾气而仿佛一下回到青春年少时的玄烨,等玄烨平静些,才伸出手说:“过几天就好了,你别着急,我如今这样,你更加要保重好了,好照顾我呀。” 玄烨却闷声不响,方才胤禛憋着不说话的模样,就和他这会儿有些像,岚琪哄了好半天,他才道:“是我更想依赖你,你明白吗?”他已见老的双眼里,微微晃动着晶莹的东西,年纪大了竟动不动会感伤,紧紧捏着岚琪的手说,“不是说好老来伴?你躺着怎么陪伴我?” 底下奴才都悄然退下了,绿珠过来看望环春,被问道:“十四阿哥那儿,派人去知会了吗?” 可是这会儿,十四阿哥正在圆明园外转悠呢,他一早就来了,可四哥却不在家,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已经很不耐烦时,终于见兄长慢悠悠回来了。胤禛见他也很惊讶,一道进门便说:“你怎么不进去坐着等我,在外头转悠什么?” 胤祯道:“四哥家里都是女眷,我不方便。” “矫情。”胤禛笑骂,一下想起来额娘的事,刚要开口说,弟弟却抢先问他:“四哥,你给太子送钱去了?送了多少?” “你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这两年除了四哥,还有谁和他往来?”胤祯皱着眉头,略生气地说,“四哥你有钱给他,还不如给我。” “你缺钱?”胤禛却紧张了,母亲最怕他们在钱财上捅窟窿,他也算暗中盯着弟弟的,怎么不知道胤祯有亏空。 十四果然道:“是九阿哥那边要,难得八阿哥跟我开了口,我不帮忙总不好。” 胤禛道:“老九还要你帮忙?他是故意到处哭穷,做给皇阿玛看的,闹得宫里宜妃娘娘都要为他倾家荡产了,他可真做得出来,他会缺那点儿银子?” 十四愣了愣,皱眉道:“可是他们……” 胤禛叹气:“你要帮,自己拿银子。” 十四急道:“我家那个,四哥又不是不知道,她就差把银子藏到额娘那儿去了,我一个铜板都要不着。” “额娘摔伤了。”胤禛忽然说,“额娘把腰摔伤了,你知道了吗?” 兄弟俩一阵安静后,十四转身就跑,再没提要银子的事。之后下人来禀告,说十四爷骑马往宫里去了。 胤禛之后与毓溪说起这件事,劝妻子这几日不必进宫,可那会儿小和子却送来话,说十四爷进宫见到了德妃娘娘。夫妻俩都是一愣,毓溪不禁也奇怪:“额娘怎么肯见十四弟,却不肯见你?” 胤禛也不乐意在妻子面前,显得自己不如弟弟,随口应付:“我去时皇阿玛正在,兴许这会儿回乾清宫了,明日我再去。” 毓溪没有言语,默默答应着。可翌日夫妻俩一道进宫请安问候,仍旧被拦在了内宫外,连毓溪都没能见到婆婆。可是同一天下午,十四家的福晋、侧福晋,带着弘明、弘春几个孩子进了永和宫,弘明还被留了下来,说是陪伴祖母几天。 如此不同的待遇,换作谁都会觉得奇怪,胤禛难免闷闷不乐,毓溪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声,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和额娘的那番对话,毓溪道:“难道额娘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是说着笑话散的,我怎么会惹怒额娘?”胤禛不得其法,毓溪跟着着急,自觉两人再待在一起难保不吵架,便把胤禛打发去侧福晋的院子里,她自己再想法儿让青莲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然而几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皇帝再次废太子了。 传说二废太子的事端,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挑起的,似乎是十四阿哥动了手脚,把原本该算在九阿哥头上的亏空账目,强加给了太子。胤禛查到是十四插手干预的,可十四不肯承认,两人在宫外起了冲突。惊动了皇帝之后,把太子和九阿哥的事都捅了出来,皇帝震怒之下,削了九阿哥贝子的爵位,太子更惨,又一次从储君的高位上跌下来。 自然这个“惨”字,都是外人臆想的。胤礽再一次搬去咸安宫,心境有了很大的不同,只是听说这一次,皇帝又在盛怒之下病倒了。 一个伤了腰,一个被气得倒下,两人隔着乾清宫和永和宫不得相见,纵然身边人百般劝说,岚琪还是不放心玄烨,一乘轿子抬到乾清宫门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去。梁公公没料到娘娘会来,赶上来时,岚琪笑道:“别惊动皇上,我进去他就不能赶我走了,我就说几句话,说了就走。” 梁总管说太医在里头回话,岚琪听着,因不便太多人相随,渐渐只剩下环春一人。两人悄悄进了门,里头挡了屏风,才要绕过去时,听见太医说:“万岁爷,您这病不能不当心,切不可再动怒发脾气,老臣自知死罪,可该说的话必须告诉您,万岁爷您下一回倒下,可未必就起得来,指不定哪天,突然就……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安心静养方能长久。” 屋子里静悄悄的,岚琪停下了脚步,刚才还带着微笑的脸,完全变了模样。环春在一旁红了眼圈,不敢出声。 半晌,听见皇帝的声音说:“不要让别人知道,特别是德妃那里,不能让永和宫的人知道,德妃自己身子也不好,不能让她再着急。” 太医忙道:“臣记着了,娘娘若问,臣只说是动了心火。” 玄烨又问:“朕还能活几年?” 太医的声音颤抖了,紧张地说:“老臣实在不敢断言,且看皇上如何保重了。” 屏风之外,岚琪深深呼吸,咽下满腔心酸,扬起嘴角如同进门时一样的笑容,扶着环春缓缓走进去,笑道:“老太医又矫情,你健朗活到这把年纪,把你的养生之道告诉皇上不就行了?还要本宫拿重金来向你换不成?” 玄烨乍见岚琪出现,不禁眉头紧蹙,岚琪却晃晃悠悠在他身边坐下,背过太医握了他的手掌,又艰难地侧过身,嘱咐太医:“只要你们尽心,就没有别的事,又岂会为了皇上多活一年少活一年,来问罪于你们?你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什么事没经历过,难道还怕这些?” 老太医惶恐地说:“娘娘说得极是,也请娘娘多多劝皇上,不可再过分操劳国事,年事已高,还请放宽心,多安养,方是长生之道。” 岚琪嗔怪:“啰唆,万岁还不知这些道理?你下去吧,开了方子拿给梁总管叫我先过目看看,没别的事了。” 太医忙退下,环春跟着一道出去,在门外与梁总管见了,梁总管便随那太医去拿方子。环春则悄声将门合上,静候其外。 这一边,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原是岚琪握着玄烨,渐渐玄烨把她的手裹在了掌心,岚琪笑悠悠道:“到底是被儿子们气的,还是这几日有暖床的小宫女给累的?” 玄烨心虚转过脸去,岚琪则笑:“梁总管真是越来越能干,臣妾正打算过几天好好赏赏他。” “没有的事,你又来护犊子,还赖朕?”玄烨轻咳一声,分明有些尴尬,不过他生气并不是演戏。要说废太子是计划中的事,但胤禛和胤祯争执,的确让他动怒,两人那怒目相视的模样,让玄烨看了心寒。当时当刻就想,岚琪看到那一幕,只怕心都要碎了。 “胤禛的错,还是胤祯的错?”玩笑过后,岚琪心中又愧疚又担心,伸手轻轻抚过玄烨的胸膛,“怪我没为你教养出好儿子,你别理他们了,随他们去,你好好保重身子。” 玄烨见她眼中泛红,知道是心疼坏了,笑道:“朕没事呢。” 岚琪微微摇头:“骗人,太医的话,我一字不差地听见了。” “他们总是危言耸听。” “我们这个年纪,还怕什么?” 玄烨沉沉一叹,想搂过岚琪,可想到她腰上有伤,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但说:“你放心,漠西的事尚无定数,朕灭了噶尔丹,策妄阿拉布坦竟再起野心,朕岂能咽得下这口气?就是要走,也要平定了漠西。” 岚琪道:“要派十四去打仗?” 玄烨苦笑:“策妄阿拉布坦虽有野心,却没有胆量,朕要出师有名,现在打过去,反成了恶人。所以……”他安逸地朝岚琪笑着,“朕不会突然就走,还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皇额娘尚在,朕怎么能走。” “不说这些了,等你好些,就迁去畅春园静养。你爱让小宫女暖床,我也不管,只求你把身子养好。”岚琪安排下所有事,“我这边隔些日子就来看看你,要紧的还是守着太后,宫里的事就交给我。” “朕以为你会天天陪着我。”玄烨不禁更用力地抓着岚琪的手,岚琪见他恋恋不舍,越老反而越爱真情流露,便道:“那就不分开,把太后一道送去畅春园,这样我能伺候太后,也能伺候你。太后最近精神好些,园子不算太远,路上走得慢些就好。” 玄烨竟像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眼中绽放光芒,欢喜地说:“你在身边就好。” 岚琪想伸手摸他的脸颊,一时忘记腰不能动,一软整个身子扑在了玄烨胸前。玄烨艰难地说:“朕要透不过气了。”可岚琪却笑得更加没力气,好半天才从他身上撑起来,年龄带来的无奈,残酷而现实,可让他们更懂得彼此依靠。 待两人坐定,玄烨道:“年羹尧骁勇善战,将来攻打策妄阿拉布坦,朕会让年羹尧跟着胤祯。” 岚琪奇道:“年羹尧可是胤禛的人。” 皇帝耐心地解释着其中的利害关系,岚琪听得一知半解,再问起今天两个儿子起争执,岚琪说:“胤禛最近听到越来越多的话,说你要选他做继承人,这孩子有些迷茫了。他迷茫,胤祯只怕是更着急,我便只能先偏心小儿子,好歹让他有一处安心地。” 玄烨哼笑:“闺女曾对我说,要我硬硬朗朗的,好做你的依靠,说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可靠。如今看来,我们温宪真是看得透。你这两个儿子,到如今还要你来操心。” “你再说他们千般不是,也是我手心手背的肉。”岚琪笑道,“哪有不为儿女操心的父母?” 那日岚琪从乾清宫回去后,又把十四叫了进去,为了他和胤禛争吵的事说了几句,可始终没说要见大儿子。如此一来,生生等了一个月,等太后和皇帝,并几位体面的娘娘们都迁入畅春园,毓溪才总算见到了婆婆。 岚琪依旧是从前的态度,毓溪试探着问过几次都不得果。胤禛见到母亲后,母子俩说了什么话,外面的人不知道,但所有人都看得到,二废太子后,瑞景轩里就极少再能见到圆明园的人了。 康熙五十五年,五岁的弘历小阿哥被正式抱去佟贵妃身边抚养。而在那之前,德妃娘娘身边带的都是小儿子生的孙子,娘娘与四福晋也不如往年那般亲厚,明明雍亲王一家比任何皇子距离畅春园都住得近,反而却越发生疏。 这几年皇帝养在畅春园,只偶尔出一趟远门,大多早去早回,不再像往年那样大半年都不在京城。皇帝养好身体后,园子里竟也陆续添了几个小皇子,虽然很叫人咋舌,但园子里管得很紧,那些又都是记录在册伺候过皇帝的,并没有什么荒唐的事传出来。相比之下,沉寂多年的八阿哥身上,还背负着良妃私通的丑闻。 但小皇子的生母们大多是出身低微的宫女,纵然德妃、荣妃也是包衣出身,可皇帝已经这把年纪,她们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那些小皇子出生后就被送回皇宫阿哥所里抚养,反是皇孙们能在园子里陪着皇帝和祖母。大臣们冷眼看园子里的光景,都说这几年虽是十四阿哥在帝妃面前吃得开,可最近皇上见天带在身边的,却是四阿哥的儿子弘历。 这天清溪书屋里,皇帝又不高兴,说八阿哥胤禩累年病假不上朝,朝廷白养着他一家子,竟因此停了俸禄。 消息传开,真真寒了众皇子的心。十四到瑞景轩给额娘请安时,都忍不住说:“额娘,皇阿玛难道都不肯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八哥仁慈些?八哥又不是装病,良妃娘娘没了后,他一直没见好,这么多年还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皇阿玛要逼死他?” 岚琪却明白,玄烨对她说过好几次,病中的八阿哥并不安分,他不过是借口生病看着低调,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事。九阿哥、十阿哥心甘情愿被他当枪使,不知不觉,这几年胤禩又在朝堂中结下不少的人情,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等着他露出狼子野心。 事到如今,玄烨既然选定了将来,对儿子们必然有亲疏,与他对立不听话的,他当然容不得。岚琪不能去指摘玄烨对亲生子是不是太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火上浇油,不要让其他阿哥,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改变命运。胤祯跑来找她说,就是想她开口说几句,岚琪敷衍儿子,对着玄烨却只字不提。 平静了数年的朝廷和皇室,仿佛说好了似的,都挤在这一年出了大事。漠西策妄阿拉布坦似乎认为老皇帝再无当年魄力,他可以前来挑衅,在草原屡屡作恶,朝廷再三警告无用,皇帝已开始准备对漠西发兵。 可是这一年,太后重病,皇帝孝敬太后几十年,不可能临了不顾太后生死,发兵的事暂且搁置,举全国之力调请名医为太后医治。可太后年事已高回天无力,只有一天天看着苍老的生命离去。 玄烨亲自侍奉了几日,结果自己的身体也支撑不住,太后尚未离世,他先病倒了。畅春园里人人惶恐不安,就剩下岚琪还能支撑,她将毓溪和完颜氏、兆佳氏都带在身边,如今许多事,只有儿媳妇们才可靠。 是年末,皇帝的身子渐渐康复,这日岚琪送药来,见玄烨起身换衣裳,问他要去何处,皇帝道:“太后说要见朕。” 岚琪让他先吃药,玄烨嫌药太苦,等她在一旁滤药时,丢下一句“你摆着朕回来再吃”,就匆匆往外走。可岚琪竟追过来拦在跟前,虎着脸说:“不吃可别出门了。” 堂堂天子,一把白发了却落得惧内,玄烨心里是不服气的,可还是老老实实跑回来皱着眉头把药灌下去。自从几个小皇子呱呱坠地,他在岚琪面前就越来越挺不起腰杆,这里头的事儿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兴许在外人看来,永和宫真真成了老婆子,已经入不得皇帝的眼,却不知人家德妃娘娘,压根儿没把这事放在眼里。 “这才对。”岚琪上前拿帕子给他擦一擦嘴角,温柔却促狭地说,“好好养着身体,哪怕再生几个小阿哥、小公主,也不怕呀。” 玄烨瞪她,却无底气反驳,由着岚琪为自己整一整衣衫,之后一乘暖轿来到太后的住处,这边照旧是平日的风光。底下的人一路将皇帝引到太后身边,玄烨如今是老头子了,在太后面前几乎看不出长辈晚辈的差别,只是太后行将就木,难免凄凉。 要说太后昏昏沉沉好一阵子了,几乎没与人说过什么话,玄烨亲自服侍几天累倒了,妃嫔们也是轮流侍奉着不曾怠慢,老太后今日突然清醒些,却立刻就让人把皇帝请来。玄烨本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太后却是说,希望玄烨能为她在家乡科尔沁建一个衣冠冢。她知道自己必须葬入大清皇陵,可她说如果能回到故乡,也许下辈子可以不用再远嫁他乡。 这事说出去,就是皇家的笑话。先帝的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太后,竟然一辈子没在这里找到落地生根的归属。玄烨不是不愿意实现太后的愿望,而是他希望太后能明白皇家和朝廷的难处,实在要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建。 但太后是明白的,见皇帝眼神晃动,便虚弱地说:“皇上,你只要派一两个得力可靠的人去,给我在草原上堆个坟包,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这事不体面,咱们悄悄的可好?皇上,我想回家……” 太后说这句时,岚琪撂下手中的事,也刚刚跟过来,进门才走到玄烨身后,就听见太后这一句。不知是身为女人更能理解太后的心,还是深宫几十年能明白太后的苦,此刻听着太后一声声喊“皇上”,岚琪觉得太后不是在喊玄烨,仿佛是在求顺治爷放她回家。 “你来了。”玄烨回身见岚琪,问,“你听见了?皇额娘说她要把衣冠冢建在家乡,朕有些为难啊。” 岚琪请玄烨借一步说话,两人退到屏风后,玄烨道:“这事传出去,先帝的威名何在,外头该说,太后怨恨了先帝一辈子。先帝如何对待其他后妃,世人有目共睹,太后恐怕是下下策,根本不愿祔葬先帝,才说要建衣冠冢的话,朕心里是明白的。” “皇上就答应了吧。”岚琪劝道,“太后这辈子,没求过您什么事。” 之后两人双双回到太后身边,老太后满目渴求十分可怜,听得皇帝答应下,竟是老泪纵横。 那之后,太后仿佛了却了心愿,心情变好,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摇摇晃晃地继续喘息着,竟熬过了这个冬天。 第13章 胤祯上战场 转眼已在康熙五十六年,春前下了最后一场雪,化雪时冻得人缩手缩脚,天下有片刻太平。可数月后,策妄阿拉布坦派兵侵扰西藏,杀拉藏汗,囚禁达赖,搅得怨声四起。 当时朝廷派兵阻截没有太大的效用,而策妄阿拉布坦如今的兵力,更胜当年噶尔丹,已非川藏驻军可以抗衡,是为朝廷心腹大患。不灭漠西,难以安宁,朝廷已开始筹备军费粮草,待有一日钦点大将军,便要发兵剿灭豺狼。 可是入关几十年,当年的猛将都老去,康熙朝几场大战役后,国泰民安少有战事,一时半刻竟选不出几个大将军。而如年羹尧这般骁勇善战者,却因出身和资历,尚不足以率领三军。所有人都觉得,大将必然要皇室所出,即便不是皇子,如从前安亲王、裕亲王这般宗室子弟,至少可以服人。但如今庸碌者随处可见,便是矮子里拔长子,也挑不出几个好的,朝廷对于由谁去攻打漠西,至今没有定论。 春去夏来,酷暑炎炎,这一日胤祯在畅春园退出后,大正午就往城里赶,策马扬鞭地到了八贝勒府前,只见门庭清冷不复往年门客络绎不绝的盛景。他轻轻一叹,将马鞭甩给门前小厮,里头有下人来相迎,将十四爷往宅子深处带。家中倒是井井有条,虽不富贵也不寒酸,胤祯心里是明白的,八哥虽然被停了俸禄,可那点儿俸禄本也不起什么作用。 走到林荫间,听见孩子的嬉闹声,只见已有十岁的弘旺从边上闯出来,已经玩得一头汗。身后慌慌张张地跟着几个老妈子,一见十四爷在这儿,都缩在路边不敢动。而孩子则被胤祯一把拎过来,他慌乱地喊着:“十四叔放下我。” 胤祯在他屁股上轻踹了一脚,训斥道:“大热天瞎跑什么,你不在书房念书?” 弘旺毕恭毕敬地站着,回答道:“阿玛早晨来书房问了功课,说我有进步,叫我别总闷在屋子里,大热天不出汗怎么成,让我今天随便玩儿。十四叔,我可是好好念书了的。” 胤祯笑道:“既是这样,一个人在家玩有什么意思,去喊上你妹妹,跟我的人去贝子府,告诉弘明、弘春,我也让他们歇一天,好好玩儿吧,别打架。” 弘旺心花怒放,上来给了十四叔一个拥抱,转身就去找他妹妹。胤祯驻足看了会儿,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孩提时光,但一个警醒回到现实,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脸色重新又变得沉重严肃,跟着小厮到了书房。八阿哥正静静地站在窗下赏画,安宁得仿佛世外之人。 见十四弟一身暑热,胤禩让下人上温茶,只等他擦了额头脖子里的汗,才叫下人搬些冰块来驱热。十四围着盛放了冰块的瓷缸站着,想到如今八哥停了俸禄,内务府也不会送冰来了,这些冰该是他自己拿银子到市面上买的。 胤禩没在意这些事,反是叫他远离些,可十四却砸了一块冰用布包着,抵在额头上,坐下后道:“皇阿玛让兵部选人,八哥,我快忍不住了,那些个窝囊废,一个个都缩头乌龟似的,只知道享受,江山谁来守?” 胤禩不语,十四发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干咳了一声,又道:“八哥你身子不好,自然不能打仗,九哥、十哥他们的功劳不在这上头,我可不是说你们。” “你还是这脾气。”胤禩淡淡一笑,可随机却道,“真要打仗,总会有将军的,可十四弟,皇阿玛的身体只是看着光鲜了,他辛劳了一生,没有病也要累出病来,你真的敢走?这一去,不打个三五年回不来,你敢走吗?” 十四神情定定的,脑袋里想着许多的事,当年皇阿玛把他扔在草原历练,难道等的不就是今天吗?皇阿玛当初赐给他御用的佩剑,亲口对他说,要他做大清未来的将军,难道皇阿玛已经忘了? 这一切,胤祯都记在心里,他也有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可他放不下,放不下眼看着可以到手的帝位。不用八哥劝说,他心中也明白,这一去三五年回不来,皇阿玛万一有个好歹,太和殿上的龙椅,能等得及他赶回来坐吗? “十四弟,皇阿玛至今没决定,显然是在等有人毛遂自荐,你这会儿冲上去,就改不了了。”胤禩平静地说,“你若带兵去,我会尽力为你守住这里的事,可能守到哪一步,我也没有底。” 胤祯直直地看着八阿哥,两人一时都无语,还是胤祯换了个话题说:“来时遇见弘旺,让他去我府里找弘春他们玩,等我回去后亲自再送他回来。” 八阿哥颔首,却顺着他的话提起:“四哥的弘历,虽说养在贵妃膝下,但皇阿玛时常带着他,前日我去园子里请安,看到和嫔领着弘历从清溪书屋出来。” 胤祯心中又是一沉,这样的话他听得很多了,诸多皇孙里,皇阿玛最看重弘历,教他写字骑马,宛若太子幼年时。胤祯是没见过太子幼年什么模样,可那些大臣都说,皇帝曾经也这样栽培过太子。 “弘历很讨人喜欢,贵气天成,小小年纪就有皇孙风范。而我家弘旺看着,就只是个淘气小子。”八阿哥笑着,也道,“许是你和四阿哥一母同胞,弘历和弘明他们倒是很像的,永和宫出来的孩子,就是卓然不同。” 胤祯神情淡淡的,轻笑了一声:“他并没有在永和宫住过。” 八阿哥眼中闪过一瞬的光芒,而后平和地说:“那些话不好开口,但你心里很清楚,如今兄弟之中,能和你争的,还有哪几个?说到底,是你和四哥争,你若带兵远去,我愿意为你守着,可就怕有人说我挑唆你们同胞兄弟,非要提同胞什么的,我们都是皇阿玛的儿子,不同的娘又有什么差别,都是兄弟。” “不错,明明都是兄弟,为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胤祯皱着眉头,他从小就很奇怪,旁人非要说他和四阿哥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应该最亲近。最初他是把位置让给十三哥,不想让胤祥难做,到后来就越来越觉得,凭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难道与旁人亲近,就成了错?更何况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对八阿哥也好,对老九、老十也罢,大家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而所谓的兄友弟恭,一定要做给别人看? “十四弟,你若真要去打仗,我可以向皇阿玛举荐。虽然如今我说话没什么大作用,但眼下的局势,一旦有了声音,必然会有人附和。”胤禩郑重地说,“可是你要想好了,这一走,回来就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胤祯冷笑:“是成是败,都在我一人身上?” 八阿哥点头:“真到了那一步,会很现实很残酷。” 此时张格格从外头来,捧了一大盘五颜六色的瓜果,说在井水里冰着的,让十四阿哥吃些。胤祯却起身借口说完颜氏等他回去用膳,和张格格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张格格在书房门前目送十四阿哥离去,回身见丈夫摘了葡萄要吃,她上前道:“你也没洗手,怪脏的,我剥给你吃。” 胤禩一笑,撂开手,却听张格格剥着葡萄说:“果盘是福晋派人叫我准备的,福晋带着弘旺去十四贝子府了。” “她也去了?”胤禩略奇,“我只当弘旺自己去了。” 张格格将葡萄塞进他嘴里,笑道:“福晋是最小心弘旺的了,出门必然跟着,您不是不知道。” 胤禩摇头:“她不怕把孩子养得太弱?”又叹,“也罢,孩子有人疼总是好事。” 张格格偷偷看了丈夫一眼,她知道,八阿哥心里始终对良妃耿耿于怀,后悔不该提弘旺和福晋的事,之后只管剥葡萄不言语。而胤禩吃不了几个,就让她自己拿去屋子里吃,又吩咐:“让人去请九阿哥和十阿哥过来,天太热,让他们来用晚膳。” 原本胤禩并不打算今晚就找老九、老十,但听说妻子去了十四贝子府,那么胤祯就必定不会再亲自送孩子回来,那就不至于撞见老九、老十在这里,回头怀疑他们私下说什么话。而他的确是要找老九、老十商议。 听说十四弟有西征的意愿,九阿哥是拍案叫好的,说他带兵去了,老爷子回头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把他拦在外头,这边先扶持八阿哥登基,都不用费劲挑唆他们两兄弟了。 十阿哥也道:“太后就不行了,将来老爷子再一走,宫里剩下几个娘娘能成什么事,我们结交甚广,大半个朝廷都是我们的人,关键时刻一定力挺八哥。这些年白花花的银子,才算没有白花。” 可八阿哥一句话,却把他们都镇住了,他道:“便是四哥好对付,十四西征带兵,我们把他撂在外头,可他终归要回来。排挤掉了老四,他若争不过我们,就一定会去支持亲弟弟,十四真的带兵打过来,我们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老九、老十怔了半天,胤禟嘀咕:“八哥若是登基,他再带兵打就是谋反,天地不容。” 可就连十阿哥都会不屑:“争皇位,还怕什么天地不容?李世民逼死亲爹杀了兄弟,照样做皇帝。八哥说得不错,十四的脾气,现在说好扶持他,关键时刻却背叛他,他一定会来拼命的。” 九阿哥阴毒地说:“西边那么苦,打仗好多年,他若是死了呢?” 十阿哥嘶嘶抽口气,胤禩在旁干咳了一声道:“这话,再不要提了。” 这年入秋后,太后的病再次反复,已是汤药也送不下去,不能言语没有反应,就还喘着半口气。岚琪与其他妃嫔轮流服侍在旁,而让她更揪心的是,宫里布贵人的病一直不见好。 布贵人原先也住在畅春园里,今年春天因咳喘不愈,太医说园中多花粉柳絮,也许不宜布贵人安养,于是入夏前就迁回了紫禁城。平日都是宫人们往来传递消息,岚琪这边伺候太后和皇帝,丢不开手。 但布贵人却是一病不起,入秋不见好反而更加沉重。这日太医送来的消息,说是怕熬不过冬天,岚琪立时就蒙了。 清溪书屋那儿得到消息,梁总管的徒弟很快来传皇帝的话,说太后已经没知觉了,谁守在身边都一样,布贵人孤零零在宫里才可怜,娘娘若是身子经得起车马劳顿,就先回宫去看看。 岚琪原打算自己去求玄烨,没想到玄烨先遂了她的心愿,这日稍稍准备些东西后,交代了太后跟前的事,就赶回紫禁城。正好遇见十四进园子,没见着父亲,先把额娘一路护送回宫。 胤祯跟着一道在钟粹宫探望了布贵人,布贵人病得虽重,神思还清醒。十四说了几句话才离开,环春却跟出来道:“十四阿哥,您还要回畅春园吗?” “还有事要对皇阿玛说,这就回去。”胤祯答应着,便见环春递给他几张纸,他以为是给自己的,就展开看了,却是做衣裳的样图,上头画有环扣的结法,他看不大懂,只看得出来,这不是寻常衣服。 环春则道:“奴婢糊涂,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带出来了,原该派人送去圆明园给四福晋的,十四爷您到了畅春园,打发瑞景轩的奴才送一下可好,奴婢该死,还差遣您做事。” “四福晋要的?”胤祯把纸叠起来,收入了怀里,有心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环春道:“是古法做软甲的样图,穿在里头护心的,这东西不好弄,四福晋倒腾了一夏天也没做好,托奴婢问问宫里可有懂行的人。奴婢找到这几张东西,一直想着要送去给四福晋,布贵人这儿一出事,奴婢就忘了。” 胤祯闷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环春等了会儿回来告诉岚琪,岚琪道:“让他们兄弟俩好好说说,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没人推一把就连话都说不上。” 此时布贵人歇了片刻又睁开了眼,见岚琪还在身边,惊喜地说:“你怎么没跟着十四走?” 岚琪扶着姐姐坐起,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从宫女手中接过药,慢慢喂给姐姐吃。布贵人气息软软地说:“还吃什么呢,越吃越糟糕了,你能来我身边,我病就好一大半了。” “姐姐这么说,我要不安了,我不来才病得这么重?”岚琪问。 “你那么忙,谁也离不开你,我知道。”布贵人笑着,就是不想吃药。等岚琪放下药碗汤匙,便握着她的手,她已经很干瘦,靠在身上几乎没什么力气。 岚琪哄道:“皇上让我回来陪姐姐,一直等你好了。” 布贵人感激不已,却又道:“怕是好不了了,你别不高兴,这是我的福气。岚琪,若是你走在我前头,我孤零零地活着也没意思了。” “不要胡说,过几天就好了。” “岚琪,端静没了的事,是你让皇上瞒着的对不对?” 岚琪一怔,心里不禁抽着痛,端静公主去世好几年了,可是她怕布姐姐承受不住,求玄烨不要宣布这件事。对皇帝来说这可有可无,纵然朝廷里有官员知道,布贵人深居宫闱,与岚琪形影不离,身边的人不说,她也就无处知晓了。但这次回来养病,不小心就有人说漏了嘴,她这一病不起,多半是为了女儿伤心的。 岚琪含泪道:“可你还有我啊,姐姐要丢下我不成?咱们说好了,长命百岁的。” 布贵人摇头,眼神怔怔地望着窗外:“你不缺我,可端静在底下,太孤单了。我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还有你知冷知热,已经足够了。” “可我舍不得姐姐。”岚琪搂着布贵人的肩膀,哭得浑身颤抖,她好久没这样哭泣了。端着婆婆的尊贵,端着统摄六宫的尊贵,玄烨又总是哄着她。如今才恍然发现,大家都老了,该是人间相散的时候,她与所珍惜所在乎的人,这一辈子的缘分都要到尽头了。 “难道你就舍得,留下孤零零没用的我?光是想一想,我就害怕了。”布贵人却没那么悲伤,轻轻拍着岚琪的手背,姐妹俩一如十几岁年华,她温柔地笑着,“这辈子,终归是你照顾我,你赖也赖不掉了。岚琪,我可是你命中的贵人,你服侍我一场,也不委屈是不是?” “不委屈,下辈子我还服侍姐姐。”岚琪却哭得不能言语。 边上环春几人来相劝,劝主子不要那么激动,岚琪也怕自己累着布姐姐,忙让她靠下去。姐妹俩手挽着手不分开,唯有布贵人累得要昏睡时,岚琪才会去歇一歇。可是听太医说几句,就叫人十分泄气,她索性决定不再见太医,只想陪着布贵人多一天是一天。 这一边,胤祯带着环春给的东西回到畅春园,见过皇阿玛,交代了额娘的事,又把正经朝务禀告了几件,父子和乐地说了有大半个时辰的话。等他离了清溪书屋,底下的人来问是给十四爷备马车,还是备马。胤祯忽然想起环春求他做的事,便要了一匹马,略跑一跑就到了圆明园。 圆明园里,胤禛和毓溪正在书房说话,得知胤祯来,毓溪要去准备茶点并避开,不想下人却通报,说十四爷是特地来找福晋说话的。 夫妻俩都有些奇怪,毓溪自然是在丈夫的陪同下见小叔子的,待胤祯把那些样图纸递给她,转达了环春的话。他们两兄弟都是环春看着长大,知道环春对母亲的重要,托一两件事并不奇怪,反是十四明知故问,当着哥哥的面问嫂子:“您要这东西做什么用?” 毓溪朝丈夫看了眼,胤禛递过眼神,她会意一笑,指了指丈夫对小叔子道:“问你四哥去,你们兄弟说说话,四嫂给你做好吃的去,今天别走了,明天四哥不上朝,你呢?” 十四点头:“我也不去,皇阿玛年事高了,往后事情都推在午后。” 毓溪笑:“四嫂有好酒,今晚留下痛痛快快喝几杯,醉了就在园子里住一晚,我派人对弟妹说。” 十四见嫂子热情好客,难得开口挽留他一回,他也不能轻易推辞,只玩笑道:“您千万派人说仔细了,回头她以为我在哪儿混,又该和我闹了。” 毓溪笑着离去,留下他们兄弟,之后小和子来奉茶,就再没有人来打扰了。胤禛说妻子做护身软甲是要给他上战场用的,便提起策妄阿拉布坦来,胤禛坦言,若朝中再无人领命,他就要自荐去打仗。 胤禛说得慷慨激昂,甚至和弟弟讨论起草原上的事,十四也算了解兄长,至少从哥哥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他的真诚,他是真的要去保家卫国,真的要去为皇阿玛铲除心腹大患。至于皇帝年迈,极可能随时离世,他或许会错过最佳的争帝位的时机,他似乎完全没想到。 而胤禛也没想到,弟弟会知道这件事。他的确对母亲提过,是希望真有那一天,母亲好歹心里有个准备,毕竟此去没个三五年是回不来的,没想到母亲却用这个法子让他告诉了弟弟,很显然环春怎么会轻易托付这么重要的事。别的也罢了,这件事还只是一个念头,环春随便交付给十四阿哥,必定是母亲的意思。这一刻,连十四都明白过来了。 那一晚,毓溪准备了美酒佳肴,兄弟俩在园子里喝得大醉,胤祯必然是回不去家了,便在圆明园睡了一晚。可他们兄弟在外人眼中向来“不和睦”,隔天看到十四阿哥从圆明园出来,得知他还住了一宿,少不得会奇怪。九阿哥、十阿哥更是急躁不已,当天就急匆匆赶到八贝勒府,告诉了八阿哥这件事,说十四现在未必不是和四阿哥联手,要八阿哥小心。 胤禩心中虽然怀疑,可总觉得他们兄弟走不到一起,先劝九阿哥、十阿哥不要言辞过激反而让十四弟反感,等他再看一看。可偏偏九阿哥、十阿哥是沉不住气的,几次见到十四,酸言冷语地提几句,胤祯又不傻,当然听得出话中的意思。而那时候渐渐有风声传出,说四阿哥有意要领兵出征漠西,但这事儿到了九阿哥他们嘴里,却成了四阿哥故意站出来,好引诱十四弟沉不住气,最终让十四领兵出征,达到把他送到边疆远离帝位的目的。 这话,说一两次,十四心中还会突然为之动摇,可是说得多了,难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何况老九、老十的为人胤祯是清楚的,渐渐心中对他们生出厌恶。十四心中明白,四哥是真正胸怀天下,他要去打仗,不是为了刺激自己,而自己原就有这心思,并不是为了和哥哥争一口气。面上不说,心里早就离八阿哥他们越来越远了。 然而天气渐渐寒冷,宫里布贵人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最后的日子里,岚琪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布贵人精神好时,还自嘲她竟然够面子从皇帝手里霸占岚琪,纵然生命在消逝,钟粹宫里的气氛却没那么糟。直到最后的一刻,布贵人的手还在岚琪的掌心,她含笑合上眼睛,如她所愿的,去寻找已故的女儿。 那一晚,岚琪握着布姐姐的手,感觉到指间的温暖渐渐消失,最后剩下一片冰冷。滴滴答答的泪水落在手背上,她的手却再也不能把姐姐焐暖了。 环春几人守着主子,怕她伤心欲绝,可岚琪含泪为姐姐蒙上丝帕后,就没再怎么哭泣。她虚弱地被搀扶回永和宫歇着时,曾对环春说:“我把身子哭坏了,谁去照顾皇上呢,我们早晚还能相聚的。” 这话终究悲伤,太医送来安神药,好歹让娘娘踏实睡了一晚。隔天宫里为布贵人准备身后事,所有的事有条不紊地照着规矩做。但因太后已在弥留之际,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力物力来应付钟粹宫的事,倒是永和宫、景阳宫的几个孩子先后来吊唁过,其他一切从简。三日后,布贵人就发葬了。 胤禛和十三、十四先后来问过额娘,要不要送她回畅春园,岚琪说她想过了布贵人的头七再走,皇帝那边也是答应的。太后虽然没多少日子了,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玄烨更说,让她在宫里好生歇息几天。 可没想到,头七一过的早晨,岚琪刚从梦中醒来,门前就有人走来的动静,她以为是环春、绿珠来请她起身,如往常一般说:“早膳别准备那么多,我只想喝一口粥。” 却是听玄烨的声音说:“朕还没用呢,一口热奶茶也没有?” 岚琪要坐起来,玄烨却疾步上前按住了她,嗔怪道:“起得那么急,把腰闪了。” “皇上怎么来了,是回紫禁城?”岚琪又惊喜又担心,脑中一个激灵,紧张地问,“太后、太后……” “皇额娘还在,你别瞎想。”玄烨温和地笑着,扶着岚琪慢慢坐起来。底下有宫女捧水执巾地要进来伺候,见帝妃坐在榻上依偎着,忙退了出去。 岚琪伏在玄烨怀中,玄烨道:“好些日子不见你,朕想极了,可是你们姐妹一场,朕对布贵人终究有些亏欠,总不能再辜负你们的姐妹情谊,所以朕不来烦你。” 提起逝者,岚琪不禁呜咽了几声,玄烨哄她道:“逝者已矣,布贵人也不想你伤心,还有朕和孩子们陪着你,布贵人也算走得安稳。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离我们而去,我们更加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 岚琪泪中含笑,道:“这些话,怎么像是教孩子的道理?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本是今天就要回畅春园,可你先来了。” 玄烨道:“朕想你,等不及那几个时辰了。” 岚琪擦掉眼泪,嗔怪:“这种时候,还想着哄人。” 玄烨却道:“不只是哄你,皇额娘眼瞧着要离我们而去,她走后的事一件都不能大意,朕想近半年里,不会再有闲暇。” 岚琪不解:“怎么说?” 玄烨微微笑:“咱们趁还走得动,出去逛逛可好?” 岚琪一怔,再仔细看玄烨,才发现他穿着寻常袍子,是可以到大街上去晃悠的衣衫。换言之,他离开畅春园回到紫禁城,都是微服出行的。 玄烨道:“咱们就到街面上走一走,看看这人间最实在的模样,你可走得动?” 岚琪却掀起玄烨的衣摆,隔着靴子在他腿上摸了一摸,玄烨笑道:“朕健朗着呢,腿脚没有肿,若是不好,怎么敢出门,还不要被你念叨几年?” “这还差不多。”岚琪见他精神极好,到底是点头了,“就半天,咱们早些回园子里去。” 时近隆冬,京城街上不如春夏秋来得热闹,一路上零星才能见几个人。眼下年关还早,也没有庙会集市,玄烨和岚琪携手沿着街边走,只觉得冷清。玄烨不免自责:“方才来时,还见有早市,怎么一眨眼都散了。若知是这样光景,不带你来了。” 路边有店家的门帘被掀起,一股香味散出来。岚琪笑着拉了拉玄烨的手,玄烨便示意身边的随从。有人先上去掀开门帘张望几眼,见没有不妥,才让他们俩走入。里头灶台上刚刚出炉不知什么东西,满室雾气蒸腾,瞧着就兴旺。 店小二见来客衣着华丽仆从如云,殷勤地上来招呼,他们俩在楼上雅间坐了,要了一壶酒几样小菜,刚刚出炉的馒头对半分。岚琪坐在窗下优哉游哉地吃着,回眸见玄烨嘴里塞着馒头正倒酒,她双眼一冷,玄烨哆嗦着又放回去了。 “既然不让我吃,你叫酒做什么。”玄烨不高兴,用茶将嘴里的馒头送下去。 “人家给我们雅间歇着,总要花点银子才行的。”岚琪拍了拍手,坐回来将玄烨上下打量,而后小心翼翼斟了零星一点儿递给他说,“要不尝尝就好。” 玄烨不乐意,岚琪又加了一点儿,跟平日逗着孙子给点心吃似的,玄烨恼了,往她脑袋上一拍:“皇祖母若知你这样欺君,还敢把你留在我身边?” 可提起太皇太后,岚琪却没了玩闹的心情,想到才走的布姐姐,想到当年那一场闹剧成就了今日的一切,自言自语道:“太皇太后当时若震怒将我发配去别处,或生或死,必然一辈子遇不上你,不知如今陪在你身边的,会是哪一个。” 玄烨不假思索地说:“大概朕就是孤家寡人了。”说罢深情地拉过岚琪的手,“咱们是天注定的,没有那次,也一定会遇上而后相守一辈子。” 岚琪晃了晃酒壶坏笑:“就算说好听的,也没有酒吃。” 两人嬉笑着化去悲伤,玄烨吃了几口菜,还算喜欢。岚琪问他:“这些日子我不在身边,你进膳可好?瞧着气色是不错,没有为难梁总管?” 玄烨道:“毓溪在园子里种了菜,每日挑一些送来给朕和贵妃几人,比御膳房采买的好,朕很受用。贵妃她们怕朕不够,还都送来给朕,这几日进膳很好,太医都夸朕了。” 他一时心血来潮,与岚琪道:“咱们去圆明园逛逛,你这个儿媳妇真是,好好的园子竟用来种菜。” 岚琪笑:“既然喜欢,还说什么矫情的话。”于是两人一合计,问店家买了几样特色的菜包好,反正街面上没有可逛的,一辆马车往圆明园去。帝妃突然驾临,把胤禛毓溪吓得不轻,毓溪和侧福晋、格格们都在地里忙着,匆匆忙忙来迎驾时,脚上还沾着泥巴。 玄烨随她们到田地里,田埂上跪伏着几位农家。胤禛说是特地请来教毓溪她们怎么种菜的,说皇阿玛既然吃得喜欢,就让她们好好种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侧福晋年氏陪在岚琪身边,忍不住说:“皇上,我们家福晋每日忙的事可多了,王爷自己要表孝心,却说福晋和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王爷倒是经常闲大半天,也不见来这边应个景,就知道每天问,种的菜可好?够不够送去畅春园?” 玄烨大笑,说儿子是嘴把式。胤禛瞪着年氏,岚琪搂着她笑:“就是该说实话,额娘怎会不知道,你们福晋操持一个家多辛苦。” 此时格格耿氏抱着弘昼过来了,弘昼一见祖父、祖母,便跑上来撒娇。岚琪要抱弘昼,被胤禛拦下说:“额娘,他结实得很,您别闪了腰。” 一旁玄烨却将孙儿抱起来,弘昼咯咯笑着:“皇爷爷,您怎么没把我四哥带回来。” 弘昼口中的四哥,便是养在贵妃膝下的弘历。毓溪的弘晖、李侧福晋的弘昀虽然早夭,但都在皇家序齿入了玉牒,弘晖是大阿哥,到弘时便是三阿哥,弘历、弘昼排第四、第五,家里都知道,这也是给福晋留一个念想。 岚琪抬眸看向皇帝,玄烨道:“今日难得清闲,朕还不曾好好逛你这园子,带朕与你额娘四处走走才好。”又吩咐,“毓溪去畅春园把贵妃请来,带着弘历一道过来。再把十三、十四也找来,都带着孩子来,如今你们园子大,够他们撒野了。” 方才跪伏着的农家早就起身,皇帝让胤禛赏人家银锭子,岚琪笑道:“银元宝虽好,叫他们怎么去花销,难道一辈子供在家里不成?”便又让胤禛派人去称散碎银子并铜钱来赏赐,这才实惠。 玄烨则笑问农户:“朕这天家,三代同堂祖孙同乐,和你们农家里也一样吧?” 这对中年夫妻丈夫是老实人,吓得直哆嗦,还是女人家应的话,说他们村里大家族如何齐聚一堂,四五代人摆十来桌吃饭,说得天花乱坠,更连连称颂皇帝洪福齐天,直叫皇帝龙心大悦。 之后离了他们往园子深处去逛,岚琪避开儿子说他:“哪有人上赶着叫人恭维你的,真真是老头子了,爱听喜庆话。” 玄烨轻喝:“儿子跟前,你好歹也恭维着朕才是。” 胤禛在后面见阿玛额娘说悄悄话,心中十分安慰,原本见父亲来,他有话想说,但见这美好安逸的光景,还是咽下了。 逛了小半天,佟贵妃带着弘历到了,岚琪前去相迎相伴,再过些时辰,十三、十四带着家眷孩子陆续来。那么巧瑛福晋带着孙子在十三家里,她竟乐呵呵地就跟着一道来,被岚琪嗔怪脸皮太厚,玄烨竟乐道:“你总说岚瑛像朕的亲妹子,既是如此,怎么不能来了?” 如此一大家子人,虽不至于如农家所说要摆上十来桌摆到门外头,但也将大厅堂塞得满满当当。毓溪、完颜氏、兆佳氏等都在旁伺候着,玄烨心情甚好,一连饮了三杯酒。岚琪要劝,贵妃朝她摆了摆手,意思是难得高兴,岚琪无奈,略提了几句,玄烨也知道收敛。 之后听十三、十四说笑话,听孙儿们背诗念书,皇帝的笑声不绝于耳。府里的厨子大展身手,一道道菜不断地端上来。毓溪领着下人往各桌摆铜炉锅子要涮肉,却见小和子急匆匆进来,在胤禛身边耳语了几句。 胤禛脸上的喜色顿时散了,到玄烨跟前禀告:“皇阿玛,太医说皇祖母快不行了,这会子回去,怕是见最后一面。”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零星能听见孩子的声响,也很快被他们的乳母捂着嘴。玄烨手里还端着一杯酒,心下一沉,将酒饮下,与众儿女道:“都散了吧,换衣裳到畅春园去候命。” 众人齐刷刷起身称是,岚琪和贵妃一脸严肃地侍奉皇帝离席。胤禛、胤祥、胤祯都跟了去,福晋、侧福晋们领着孩子离开,毓溪也带着两位侧福晋同去畅春园。 眨眼工夫,刚刚还满堂欢笑其乐融融的家宴,只剩下几口铜炉锅子还冒着热气,汤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叫人的心也跟着颤动。 格格钮祜禄氏送走所有人,回眸见空荡荡的大厅,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何等富贵繁华,却再没有一个人享用,此时此刻徒生出的悲凉感,数十年后仍叫她记忆犹新。 而并非太医扫兴,太后当真已在弥留之际,虽未在那一晚就离世,可三日后,终究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皇帝哀痛不已,坚持割辫服丧,哀悼之情,不亚于当年太皇太后离世。因太过悲伤,皇帝再次病倒,众皇子轮流服侍,并由三阿哥、四阿哥主持料理太后身后事。 太后丧礼前后持续一月有余,康熙五十七年的春节,在太后的丧礼中度过,没有任何庆祝之事,待丧礼过后,已是二月光景,皇帝方重新迁回畅春园安养。 而草原之上,策妄阿拉布坦却趁清廷治丧时,举兵侵扰。 讨伐策妄阿拉布坦,迫在眉睫,这些年朝廷虽未选出领兵的大将,但军火粮草皆已预备妥当,皇帝是决心要灭了漠西豺狼,奈何军中无将不得发兵,到今时今日,再耽误不得。 玄烨在畅春园安养到三月,这一次病倒,不能如往日那般养好后比从前更精神。春暖花开时,他依旧气息微弱,且夜里不能安眠,进膳没有胃口。岚琪与贵妃、和嫔、密嫔等人不离左右地服侍,变着花样哄他进食,可皇帝一直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岚琪忧心忡忡地对儿子们说起时,胤禛道:“皇阿玛是为了漠西的事,额娘,您让儿子开口吧,总要有人去打仗,难不成让皇阿玛御驾亲征?做儿子的不在这时候站出来,还等几时?” 儿子是真心实意,可岚琪明白玄烨的决定,他一心一意要送胤祯去西征,他花心思培养了胤祯那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可是十四至今没开口,玄烨大概是怕,若他下旨令胤祯西征,胤祯推病或找其他借口推诿,那样的失望该多伤人心,玄烨到这把年纪,也会怕他自己承受不住。 “额娘,这次不论您答应不答应,儿子决定了。”胤禛等不及母亲的答复,坚决要提出带兵去。岚琪知道拦不住他,而眼下十四那边始终没有动静,她唯有默认了。 这一天,胤禛早起看下人在地里挑几样菜蔬,他要送去畅春园,顺便向父亲提出征的事。毓溪捧着袍子来找他,穿戴好后一并往门外走,毓溪让她问额娘花蜜吃得可好,若是喜欢,她再送一些过去。夫妻俩说着话,外头扬尘带风地有人进来,府里家丁人高马大的不多,毓溪眼睛好,已道:“十四弟怎么一早来了?” 胤禛微微皱眉,迎上去,十四见了他便说:“四哥,我有件事求你。” 毓溪听见这话,猜想丈夫和兄弟一时半刻不会走,索性要自己带着下人往畅春园去送菜蔬。胤禛给她使了眼色,意思是不要在额娘面前多嘴,妻子心领意会,与胤祯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胤禛让弟弟随他去书房,可十四却立定在原地说:“就几句话,四哥你点头便成,不答应的话,我再另寻法子,不用去书房婆婆妈妈坐着说。” 兄弟俩对视着,胤祯早成了大男人,再不是从前惧怕兄长的小弟弟,此刻满面深沉,字字郑重地说:“我想带兵西征,四哥帮我一道去向皇阿玛说可好?” “你?要去西征?”胤禛皱眉。 “还有别人合适吗?”十四豪气干云,自然也有掩藏不住的,对于他犹豫这么久的愧疚。十四心里是明白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他放不下京城的一切,怕自己错失最好的机会。但近日眼看着父亲日日衰老,内心煎熬折磨着,想到那一日在四哥园子里全家齐聚的天伦之乐,胸前就堵着一口气。 今天一早去畅春园请安时,看到太医进进出出地送药,他心里一紧,没进清溪书屋的门,掉头就来圆明园找四哥了。 胤禛道:“只怕额娘舍不得你。胤祯,这一去,三五年也未必能回来,光走到那里,就要好几个月。” “四哥!”十四微微红了眼圈,朗声道,“阿玛、额娘跟前,我只有托付你了,别的人都信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让额娘受委屈,你知道那些娘娘,老九他们,把额娘都恨之入骨的。皇阿玛万一有什么事……” 想想当初为了太子的事,兄弟俩面红耳赤地发生争执,差点儿把父亲气得病倒。如今弟弟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其实他知道兄弟里头,后宫里头到底是什么光景。当初他帮胤禟掩藏贪污的罪证,就该是另有目的,不然此刻又怎么能说得出,万一有什么事,不能让他们欺负了额娘。 胤禛道:“你不来,我就要去皇阿玛面前自荐了,之前就对你说过的,但额娘一直不松口,那时候时局不紧张我怕额娘着急,等到现在,再不能等了。胤祯,你留下,年羹尧升了四川总督,麾下兵马能随我作战,一定能把策妄阿拉布坦剿灭干净。” 他说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朝外走去。十四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严肃地说:“皇阿玛培养我多年,四哥忍心让我辜负他?上一回,是我守着阿玛,这一回,也该轮到四哥你来守着阿玛了。” 胤禛目光深邃,内心有如江海奔腾,不知怎么的,这一刻,他特别希望弟弟能留下。他们明着暗着较劲了几十年,彼此都明白想要争的是什么,可家国天下在眼前,年迈的双亲在眼前,突然就觉得什么抱负理想,都不及骨肉亲情来得重要。这是他的弟弟,是与他身体里流淌着一样血的弟弟。 “不成,策妄阿拉布坦比噶尔丹更狠更狡猾,我跟着皇阿玛上战场时,你还在找奶娘呢,你懂什么?”胤禛语气坚定,几乎是命令弟弟,“你可知道自己对额娘来说多重要,额娘把对你六哥的所有寄托都放在你身上了,你若在那边有个三长两短,额娘怎么办?” 胤祯脸色涨得通红,哥哥目光如炬让他不敢直视,一时意气,竟甩开四哥自己朝外头走去,大概是后悔来找哥哥商量这事儿,要急着先去向皇阿玛自荐出征。胤禛喊他站住,可弟弟飞奔而去,根本不理他。 这一边,毓溪早已到瑞景轩陪着婆婆。弘历每日一早都会从贵妃娘娘那儿过来给亲祖母请安,然后才去上书房。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生得又漂亮,怪不得祖辈们都疼爱他,佟贵妃如今是将他当至宝一般捧在手心的。 弘历走后,岚琪有心提醒毓溪:“弘时他额娘不简单的,你多少看着些。如今看弘历、弘昼受宠爱,她心里不知怎么想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毓溪最爱听婆婆一字一句地教着她把持好一个家,这些年虽然是十四阿哥和福晋们在双亲面前吃得开,可胤禛对她说过其中的缘故。她们婆媳面上不常往来了,心里依旧是母女般亲昵。 此刻毓溪提起十四弟一清早跑去圆明园找哥哥,话才说出口,清溪书屋那边急匆匆传来消息,说四阿哥、十四阿哥分别向皇上自荐带兵西征,皇上这会子召集文武大臣到园子里来,马上要做出决定了。 毓溪手中本绷着绣线,双手不自觉地松开,刚理好的线又缠在一起,她慌张地去挑开。岚琪伸手按住了她,已见苍老却很温暖的手,安抚了儿媳妇的心,她笑着说:“若是胤禛出征,额娘会陪你一道等他回来。若是你十四弟,就把你为胤禛做的软甲送给他。” “是,媳妇记着了。”毓溪眼中晶莹,强忍着镇定说,“额娘,我不怕。”可做女人的,哪有心甘情愿送丈夫去冒险打仗的。 这日过了午膳时分,清溪书屋里还没散,好像已经从简单的选举大将军,谈到了行军布阵、军火粮草以及副将等人手的安排。岚琪气定神闲地等待消息,毓溪在一旁渐渐也平静了。环春第三次来问几时摆膳,门前却说弘历小阿哥来了。 弘历在外头走路,稳重又安静,端足了皇孙的气质。但一进门见到嫡母和祖母,就恢复孩子的天性,跑着扑进岚琪怀里,告诉祖母说他刚刚去清溪书屋请午安,皇爷爷让他来瑞景轩用膳,还叫他带一句话。 弘历站定了,像模像样认真地说:“皇爷爷说,西征的事定下了,等入了秋,就让十四叔带兵去打策妄阿拉布坦。” 事情终于定下了,岚琪到这一刻,反而没有不舍,她相信儿子一定能凯旋,她相信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这天下乱不了。京畿有她的儿子,边陲也有她的儿子。 正式的消息,随着清溪书屋里散了后传入京城,传遍朝野。西征的事终于有了定数,皇帝正当壮年的十四阿哥,将领兵出征。 西征将领有了决定,皇帝心情显然好过之前,进药有了效果,胃口也比前一阵子好,眼瞧着三五日后玄烨的气色养起来了。岚琪信了儿子之前说的,皇帝闷闷不乐,就是为了这件大事。 可皇帝安逸了三五天,朝臣皇子之间也议论了三五天。十四阿哥这几年如何受宠受重用,大家有目共睹,固然委任西征是莫大的光荣和信任,将来凯旋,那功勋,能盖过所有的皇子和宗室子弟,比昔日平三藩剿噶尔丹的分量,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话说回来,此去漠西路途遥远,策妄阿拉布坦磨刀霍霍野心勃勃,一个几乎没有战争经验的皇子背下这么重的担子,十四阿哥的前途虽然一片光明,但太过刺眼的光芒,也容易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八贝勒府中,九阿哥从园子里听得一些风声,一脸冷笑地来告诉八哥:“听说皇阿玛要封他做亲王,那年之后再没动过兄弟几个的爵位,我如今连个贝子都混不上了,皇阿玛对老十四,可真是偏心。” 胤禩道:“一个贝子率几十万大军出征,你服?这是必然的事,倒也不必计较,何况十四的出身摆在那儿,永和宫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在皇阿玛偏心下的?” 九阿哥冷笑:“他三十来岁了,还是个愣头青,这一去,他还想争什么帝位?皇阿玛就是有心把他招回来,到时候老四拦在中间,咳……”他咳嗽两声,朝门外望了望,不死心地回身来对八哥道,“又或者我们拦在中间不让他回来,八哥,接下去,你对付老四,我派人盯着十四,关键时刻把他们俩都钳制住,看永和宫那老货,还有什么本事翻天。太后都不在了,佟贵妃那么懦弱,他们指望不上的,说不定德妃还死在皇阿玛之前。” 胤禩的眼中波澜不惊,可心中早已万马奔腾,他起身走到床边,推开见满园春色,用青青绿意压抑自己的冲动,深呼吸后道:“如今十四还没出征,老四那边本就在园子里闲云野鹤的,他们岂能轻易被我们钳制。这话别挂在嘴边,但凡皇阿玛听到半句,他的小儿子为他去卖命,我们却在算计他和他的老娘兄弟,皇阿玛还能容你我?” 九阿哥哼笑:“什么容不容的,若非还吊着一脉血缘,老爷子早把我们扫地出门了。八哥,他都不给你俸禄不养你了,早就不把你当儿子了。” 这话戳到了胤禩的痛处,其实他到现在还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是纳兰容若的种,有一种卑微的心态,仿佛自己只有做了皇帝,才能抹掉这份可能有的耻辱。而平日里九阿哥说话放肆些,与己无关他都一笑了之,此刻竟为了这句话勃然大怒,转瞬瞪着九阿哥刚要把愤怒的话冲出口,可一想老九、老十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纵然不是什么十足有用的智囊臂膀,也算是他一份依靠,让他不至于在朝堂皇室中形单影只。 便将话锋一转,转到永和宫兄弟身上,说:“咱们不用费力去对付他们,将来两处隔着千山万水,稍有什么事就该让他们互相起疑了。十四此去必然还记挂着太和殿的龙椅,这就是我们能利用的。总之你别轻举妄动,一切听我的安排。” 十四贝子府中,圆明园送来一副软甲,是四福晋遣工匠花费一年的心思打造的,上身轻软却刀枪不入。本是合着四阿哥的尺寸做的,在胤祯身上略短一些,但能护着心门要害。完颜氏感慨着:“四嫂真是有心了。” 胤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妻子道:“之前他们都说,四哥传出想要西征的消息,是为了刺激我去,可你看这软甲,四嫂是做好了准备要送四哥上战场的。” 完颜氏道:“你总算听我的了?不论如何,你和四哥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平日里你爱和谁亲近也就罢了,关键时刻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不说别的,额娘在呢,她能让你们兄弟反目?” 胤祯一向不喜欢听妻子数落自己,可如今远征在即,也有些舍不得。他的妻子虽不比四嫂那般大气稳重,可知冷知热什么都为自己想,平日里夫妻俩总爱拌嘴,可胤祯心里都是明白的。此刻动了情,一把将她搂过来,完颜氏笑着:“这软甲都被你焐热了。” 胤祯却认真地说:“我不在家时,你多去陪陪额娘,额娘一定会想我,你要多安抚她。再有便是,不管出了什么事,你这个做儿媳妇的,可要替我守着额娘,再大的委屈也别怕,等着我回来。” 完颜氏渐渐把持不住,含泪紧紧抱着丈夫的腰说:“你可早些回来。” 此时门外传话,说十五、十六、十七阿哥来了,胤祯知道他们是来给自己贺喜的,擦掉妻子的眼泪,笑说:“赶紧的,准备酒菜,好歹我也是做哥哥的,别叫弟弟们看笑话。” 那之后不久,京城及全国上下,都在准备西征粮草军火的运输,沿途各省各府粮道、盐道都直接受命于皇帝。 时光匆匆,这一年眼瞧着要和儿子分别,日子竟似比往年更快一些。转眼八月,中秋在即,因太后大丧不宜娱庆,但大军待发必然要壮朝廷威严,皇帝还是决定回紫禁城摆了中秋宴,在太和殿宴请群臣,更在那一天,下旨册封十四阿哥为抚远大将军。 想到当年玄烨给十几岁的少年郎赐佩剑,与他说将来做大清的将军,时光荏苒,如今三十而立的胤祯,当众领旨谢恩真正成了大将军。岚琪不禁感怀含泪,一时觉得失态,儿子退下后,便也扶着环春退下,去缓口气歇一歇。 毓溪见额娘退席,迎上来一道搀扶着,退到后头亲手捧了热水给婆婆匀面,又仔细地补了些胭脂。岚琪嗔怪着:“你别给我涂成大花脸了,淡淡的就好。” 婆媳俩说笑着,忽然听外头女娃娃的啼哭声,更有熟悉的声音斥骂着:“哪里跑来的野丫头,真是乱了套,什么人都往宫里带,如今那些大户人家,还有没有规矩,既然不会教孩子,送进宫里当宫女吧。” 是宜妃在骂骂嚷嚷,环春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告诉主子说:“有个小女娃乱跑撞了宜妃娘娘,娘娘似乎把脚崴了,要回翊坤宫去了,那孩子一个人在屋檐底下哭呢。” “宜妃走了?”岚琪问。 “走了,像是崴脚了。”环春应道。 岚琪便朝儿媳妇示意,毓溪走出去,果然见个四五岁的小女娃站在屋檐底下哭,大概是被训怕了,不敢乱跑了,可是又不认得这里是哪儿。毓溪瞧见她生得玲珑可爱,不禁心疼起来,上前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几岁啦?” 小丫头跟着毓溪进来,看到岚琪,像模像样地磕了头。毓溪道:“是马齐大人的侄女,富察李荣保的女儿。” 岚琪惊讶:“竟是富察家的女儿,宜妃也真是的,不问清楚就骂人,皇上知道了也未必高兴,和个小孩子计较。”但转念一想,又吩咐环春,“你去一趟,拿药酒给宜妃娘娘,她说什么你随便听着便是,她没几句话是过心的。”一面则搂过富察家的小闺女,问她,“你叫什么名儿?” 翊坤宫里,因宜妃崴了脚,五阿哥、九阿哥的福晋进来照顾。宜妃满腹怨气,说是个小丫头撞伤的,不免提起了儿孙们,说皇帝如今喜欢弘历,怎么老五、老九家的儿子就不讨喜,让儿媳妇也时常把孩子带进宫里或园子里,要让皇帝看见才是。 九福晋说:“四爷一家子住在圆明园,去一趟畅春园多容易,儿臣离得远,来去麻烦。再者说,贵妃娘娘养着弘历,见天都在园子里,我们老带着孩子进出,别人该说闲话了。” 宜妃便说她们懒,又说她们自私不让她带着孙子,左右都是儿媳妇们的不是。五福晋和九福晋待不住了,借口外头不能失礼,悻悻离了后,五福晋劝弟妹:“额娘就爱念叨几句,咱们听过便是了。” 九福晋冷笑:“她若是好些,五哥和我们胤禟,能这样不如意吗?这几年我跟着担惊受怕,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她老人家在宫里优哉游哉。” 妯娌二人往宴席归来,正见前头四福晋搀扶着德妃,五福晋要上前行礼,被九福晋拉着说:“何必呢,回头额娘又该说我们巴结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福晋没法子,只好和弟妹慢慢走在后头。说到十四阿哥要去打仗了,五福晋隐约听见弟妹说什么“有去无回”,她心里惊得不行。那日回去后告诉了丈夫,胤祺也是寒了心,但又拦不住什么事,唯有告诫家中妻妾,少与弟弟家往来。 第14章 岚琪救爱子 而那日中秋宴散后,不少人拥到十四贝子府祝贺,说胤祯的府邸该改称大将军府,门庭若市,直叫胤祯应接不暇。这时候八阿哥几人倒没有来凑热闹,散席后,九阿哥、十阿哥就跟着他回去了。 胤禟急着告诉八哥,他打听到十四这一路去青海,沿途都是四阿哥的人。年羹尧不必说,新近又收了好些官员,老四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竟也有人能拿得出手。而且那些人都是皇帝钦命提拔,竟不知到底是四阿哥自己举荐的,还是皇帝本来的意思。 胤禟恨道:“这样一来,咱们倒不好下手了。” 十阿哥再糊涂,也多少明白这里头的矛盾,在旁嘀咕着:“老爷子到底怎么想的,没有比他们兄弟俩争得更厉害的了,他这到底是要捧十四还是捧老四,用老四的人给十四弟做后援,这万一有什么事,不是要活生生断他的后路?我就不信他们兄弟俩能那么好,到了紧要关头,能不为自己想?” 这些话在八阿哥脑中反反复复,他也思考着其中利害,暗暗想着,若不挑唆他们兄弟反目,到时候他们先联手摆平其他人,自己的将来,还不定是什么模样呢。 “八哥,不如现在就……”胤禟蹿了上来,比画着抹了脖子。 若是从前,八阿哥一定会让九阿哥别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可今天看着胤禟嗜血的眼珠子,却动摇迟疑了许久。皇帝把整条行军路线上都安排了老四的人,以老四的为人,必然拼死支持弟弟在前线作战,十四可以高枕无忧。但这事儿有利必有弊,稍稍出点儿差错,他们兄弟就该互相猜忌了。想到这些,才慢慢伸出手按住胤禟的胳膊道:“你别胡来。” 但这迟疑的工夫,却叫九阿哥猜出八哥的心思,在胤禩面前没表露,离了八阿哥的家门,立刻就找来心腹,要好好合计一下,老十四和老四,动哪一个才好。 却不知,因九福晋那阴冷的一句“有去无回”,五阿哥那边始终忐忑不安,他既不希望老四或老十四出事,也不愿意胞弟胤禟去涉险。起初是不要妻子向任何人透露,不让妻妾和老九家的往来,但辗转反侧了两日后,心下一横,连夜把妻子叫醒与她商议,这件事一定要传递出去才好。 五福晋是老实人,丈夫怎么说她便怎么做,隔天进宫给婆婆请安,忍受了宜妃一番唠叨后,五阿哥早就派人帮她盯着永和宫的动静,果然午膳后德妃娘娘出去散步消食,这会儿已经去御花园了。 五福晋辞了婆婆这边,从翊坤宫一路赶去御花园,等着接应她的太监把她往德妃娘娘那里领路。五福晋便挨着德妃的近处,假装摔了一跤,弄出了动静。 岚琪这边听见声响,远远看到是老五家的福晋摔了,便带人一道过来。虽然她身边只有环春、绿珠几人,可五福晋也不至于完全没察觉到这边有人靠近,她也不朝岚琪看一眼。 绿珠上前要询问时,五福晋的侍女突然道:“福晋怎么不和九福晋一道进宫,好歹有个人分担,娘娘要赏花差遣宫女就是了,非要折腾儿媳妇。” 五福晋怪侍女多嘴,可提到九福晋,她恹恹地说:“上回和她一起走,说起十四爷西征的事,你猜她说什么,竟说人家‘有去无回’。那模样信誓旦旦的,我是吓得魂都没了,再不要和她一起进出。” 绿珠听见这句,吓得目瞪口呆,转身看主子,岚琪也是一脸怒色,但一转眼就变得柔和,主动上前问五福晋:“没事儿吧,这是摔在哪儿了?” 五福晋这才“看见”德妃娘娘,颤颤巍巍起来,敷衍了几句。岚琪让身边的人送她出去,五福晋却再三拒绝,像是怕被人瞧见一般,岚琪便没再勉强,带着环春她们回永和宫了。 到屋子里坐下,环春端水来洗手,轻声道:“五福晋样子很古怪,您觉出什么吗?” 岚琪净了手,用软布裹着手,回忆方才的一切,问环春:“你觉不觉得,咱们从出门起,就有人盯着。” 环春点头,道:“奴婢才觉得,五福晋像是故意在那儿等着,故意说给咱们听的。” 一盏茶后,环春从外头进来,禀告道:“奴婢刚派人悄悄跟着五福晋,回话的说,五福晋既没有去翊坤宫回话说走了,也没有交代摘花的事。听说早就辞了宜妃娘娘要离宫的,所以根本没什么赏花摘花的事,那侍女胡说的。” 岚琪心里突突直跳,五福晋那些话若是胡说八道,那九福晋说十四要有去无回就该是真的了。老九家的一向阴毒狠辣,她未必不是从胤禟嘴里听说了什么,护犊子的心上来,恨不得把他们剥皮拆骨,向来温柔的人眼底泛起杀气,直叫人看了胆战心惊。环春被主子唤了声,也唬得浑身一颤,岚琪则吩咐她:“把胤祥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九阿哥那边,做事也是雷厉风行,合计了几日后,在不影响十四出征的前提下,决定先动了老四。大敌当前,就是京城再乱,十四也要发兵,而眼下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加之前日中秋国宴,京城里许多官员以及使臣,进进出出人员混杂,出了事要查也得费一番功夫。更方便的是,四阿哥住在圆明园里,每日返家的路途总要经过一些僻静处,出点儿什么事,只怕“在所难免”。 这一日,胤禛如常从紫禁城办了差事,和年羹尧、李卫在兵部走了一圈,分别后照旧坐马车回圆明园。彼时日近黄昏,过了中秋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马车刚刚离了京城热闹的地方,立刻就昏暗了。 马车停了下来,车把式蹲在车轱辘下点灯,那火折子像是受了潮,怎么也擦不燃。胤禛在车里听得声响不断,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可那车把式却不等回话,突然一头栽倒下去,胤禛一愣,猛见从车把式身边站起黑影,那黑衣人长刀一晃,才探头的月光折射其上,一道微弱的银光从胤禛眼前闪过。他迅速放下帘子,握紧了腰际的佩刀,边上小和子也从靴筒里抽出匕首,护在了主子身前。 然而不等黑影蹿上车来,外头却先乱了,只听见一片厮杀声,刀剑相交发出催人心肝的响声。小和子陪在门前稍稍挑起帘子,那么巧正看见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十三爷在与黑衣人拼杀,而他身后少说几百个兵差。那些黑影虽然身手了得,奈何寡不敌众,被活生生压着打,小和子惊呼:“四爷,十三爷来救咱们了。” 胤禛心中大定,立刻挑帘子站出来,看到满地死尸,胤祥正挥剑逼着最后一个刺客,他朗声喊:“胤祥,留下活口。” 可剑起头落,十三到底杀了那人,胤禛不免恼,跳下马车奔上前质问弟弟:“为何不留活口?” 胤祥已下了马车,迎上来,却道:“额娘吩咐,不要留活口。” “额娘?”胤禛惊愕,“怎么和额娘扯上关系了?” 十三撕了一块衣袍,把自己长剑上的血迹胡乱擦了擦,应道:“四哥,我已经暗中护了你好几天了。额娘那日急着把我喊进宫,吩咐我带人保护你,我没有兵马如何行,额娘让我去找阿灵阿,这是阿灵阿从隆科多那儿调的人,都是九门守军的人。其实额娘也不敢确定到底会不会出事,说多一点儿防备总是好的。详细的事,等你见了额娘再说,我要找人收拾这里了。” “你们从九门守军调人手?”胤禛连连摇头,“额娘这么做,有人追究起来可怎么办,你们胆子太大了。” 十三却道:“四哥,若不是额娘,你现在在哪儿呢?” 胤禛浑身一哆嗦,说不出话来。 深宫里,五福晋的事过去了几天,岚琪因交付给了胤祥,放下一半心,闲暇发呆之余几乎想不起来了。此刻正和玄烨一道用膳,两人说说笑笑时,梁总管急匆匆进来,说隆科多报上来的事,把四阿哥遇袭、十三阿哥救他、杀了十几个刺客的事说了。玄烨气得拍下了筷子,可岚琪却让梁总管先退下,玄烨自己先道:“你放心,朕沉得住气,不会气病倒的。” 可岚琪却离了座,在他眼前屈膝跪下了,玄烨一怔,只听她道:“皇上,这件事,是臣妾瞒了您。那天臣妾气昏了头,一心只想保护儿子,找来胤祥商议,他走后才惊觉应该先找您,可稍稍犹豫没敢说出口。到现在,若非真出了事,就不想说了。臣妾一辈子没瞒您什么事,这次私自调动九门守军,罪该万死。” 玄烨听得一头雾水,他毕竟是老了,没有从前的功夫事事都盯在眼睛里,更何况对永和宫从来没有猜忌怀疑,怎么会盯着岚琪做什么事。纵然知道九门守军这几天有些许调动,也以为是例行公事,根本没在意,谁晓得,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玄烨亲手搀扶岚琪起身,她已是热泪满眶,慢慢将自己听见五福晋说的话告诉皇帝。说她当时没想别的,胤禛府里遇袭之后,她偶尔想起来还是提心吊胆的,当时当刻唯一的反应,就是要派人暗中保护胤禛,果然是出事了。 事情说清楚,玄烨反而没了怒意,反问岚琪:“九福晋既然是说胤祯有去无回,你怎么不保护胤祯?” 岚琪道:“既然是有去无回,至少发兵之前胤祯不会有事,总要让他先去青海才行。而胤禛之前就被袭击了宅邸,我是想万一有第二次呢?现在想来,当时一切的决定都是冲动和本能,非要说出个道理,自己也糊涂了。” 玄烨感慨:“你不糊涂,你若糊涂,咱们就没儿子了,朕辛苦了这么多年,就白费了。” 岚琪忙安抚他:“现在没事了,回头咱们和儿子,都处处小心。”又道,“当时吩咐胤祥,若是杀起来了,不要留活口,我是想大军发兵在即,不能有任何事动摇军心和朝廷。如果闹出笑话说皇子互相残杀,十四如何率领大军去打策妄阿拉布坦。皇上,您就把这事儿,赖在策妄阿拉布坦身上吧。” 玄烨微微皱眉,在岚琪额头上弹了一指甲,却含笑道:“你越发有皇祖母的气度和智慧了。” 岚琪却道:“我心里还是害怕的,不许玩笑。” 玄烨便正了脸色,将梁总管叫来,让他宣召四阿哥、十三阿哥进宫,再把隆科多找来。梁总管走后,玄烨道:“隆科多那种人,你也敢信任?” 岚琪摇头:“最先是托了阿灵阿,胤祥手里又没人,你知道的,我能认得几个大臣?是阿灵阿找了隆科多,是他们之间的事。” 玄烨颔首,见饭菜凉了,让环春热汤,好歹安生地用了膳才去乾清宫见人。见到胤禛、胤祥,他交代儿子们,这件事就如岚琪所说,赖在策妄阿拉布坦身上,明日就这么在朝会上说。至于是不是九阿哥作的孽,还要等查明真相,不能光凭九福晋一句话就下定论,这次的事,兴许就是凑巧。而胤禛往后若想保命,像今天这样毫无防备地在路上走,是万万不能了。 玄烨更吩咐:“你们额娘与朕有决定,即便只是眼下的猜测,也不要告诉十四,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让他安心出征。” 胤禛和胤祥必须服从父亲的命令,可直到走出乾清宫的门,胤禛都还没缓过神,十三拍着他的肩膀说:“四哥,你可听说过妇人之仁,有些人不配对他好的,将来……”他停了下,难得露出冰冷的笑容,“四哥,今天我杀得痛快,才觉得解了心里的憋屈,你说我额娘的死,索额图一家子虽然倒了,可我到底没真正做什么报仇雪恨的事。老二那样子,我也不好再去和他算什么账,我心里一直不痛快。不是我非要挑唆四哥你发狠,就是不够狠,才多出那么多的事。” 月光与灯笼的火光交会在他的眼中,像烈焰在狰狞燃烧,可他一合眼,把所有的戾气掩下,与胤祥道:“皇阿玛在,你我是臣子,个人的事都该放在后面,至于将来……”言语间,胤禛缓缓睁开眼,露出的却非冰冷骇人的杀气,反是山河在胸的魄力,字字郑重,“将来,谁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有太监来引路,请二位爷离宫,却见前头急匆匆有大臣来,十三已先道:“是隆科多?” 待走近了,果然是奉诏而来的隆科多,他给二位爷请安,又慌张地问:“四爷您没事儿吧?” 胤禛干咳了一声,随意敷衍了几句,就带着十三走开了。隆科多赶紧跟着进了乾清宫,皇帝却不在书房里,而是在暖阁里盘腿在炕上坐着,摆弄着一盘不知与谁下了一半的棋。隆科多伏地行礼,玄烨让他靠近些,他竟然爬了过来,叫皇帝好生吃惊,皱了皱眉头说:“起来吧,赐座。” 隆科多慌张地坐下,屁股刚沾着凳子,皇帝就问:“原来九门守军是可以随便调给别人的?”他立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伏在地上说:“万岁爷,没有这事儿,这一次,就这一次。奴才也不知道,阿灵阿借了人去,是给十三阿哥使的,要是知道,奴才一定先禀告皇上了。” 玄烨问:“阿灵阿怎么同你说的?” 隆科多低着头,没敢让皇帝看他慌乱眨巴的眼睛,忙把想好的话说:“阿灵阿说有些私怨要解决,问奴才借几百个人打群架的。” 玄烨几乎要失笑,到底稳住了,呵斥:“混账,再说胡话,就是欺君之罪。” 没想到隆科多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胆大包天,竟然再三坚持,是阿灵阿问他借人打群架的,说自己欠阿灵阿一个人情,曾说就是豁出性命也要还,阿灵阿拿这个来问他借人,他想想守城少几百个人根本看不出来,就答应了。 玄烨明知道隆科多扯谎,倒也听得来劲,对着皇帝都能毫不犹豫地撒谎,还有谁糊弄不过去。他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可也是这样的人,最不值得信任,怎么用才能让他乖乖听话,并不容易。 玄烨手里捏着一枚棋子迟迟没落下,黑白棋子都在他手边,似乎正自己与自己对弈。屋子里静了好久,隆科多似乎跪得有些辛苦,稍稍挪动了一下,晃过玄烨的眼睛,他方道:“今晚的话,再生出别的变故,朕就要你的性命。退下吧,这差事你暂且当着,可这一年的俸禄别打算要了,反正你们佟家也不缺这点儿钱。” 隆科多连连叩首称是,起身晃晃悠悠要走时,皇帝突然在身后说:“佟国维还是惦记着他的孙子,国舅府将来到底谁来继承,你自己掂量。” “皇上……”隆科多紧紧皱眉,怎么突然又提起舜安颜了,他以为那小子落魄了,再也不会回来和他抢了。 “走吧。”玄烨看着他,笑意深深,“朕可是很看重你的。” 隆科多眼睛放光,竟又俯首磕头,像是皇帝已经许诺他,国舅府的继承人非他莫属。 夜渐深,京城这一晚注定不太平似的,大半夜总能听见马蹄声在街上飘荡。胤禩几乎是冲进九阿哥府里的,而胤禟也没睡,正满屋子来回踱步,胤禩冲来质问:“是你干的?” 胤禟闷声不响,侧过脸不敢看他,胤禩再问,他才道:“那天看你一犹豫,我就以为你答应了。” 八阿哥大叹:“我是、我是答应了,可我以为你会等十四离京。” 胤禟知道这件事做得不漂亮,可他实在想不通,四阿哥每天连个侍卫都不带就出门,明明是防备松懈,那么好的下手机会,怎么会突然蹿出个十三。而胤祥自从一废太子后不被父亲重用,几乎就成了游手好闲的闲散皇子,今晚他竟然能威风堂堂地带几百人出现,将胤禟派出去的人全部灭口。 眼下他倒是能安心,没有活口能把他供出来了。但这事儿,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怎么会想到,是妻子在五福晋身边不经意的四个字,引得五阿哥暗中给德妃报信。他满腔愤怒的时候,别人却努力未将这件事推向最糟糕的结果。可他未必领情,更不可能感激。 胤禩几乎是警告的口吻,再三告诫九阿哥:“我知道你有能耐,您找得到人,可再也别做这种事,你就不怕将来皇阿玛临走前,把我们都结果了?你若还想扶持我,就照我说的去做。” 九阿哥浑身颤抖,回过身将茶几拍得震天响:“老四到底什么命,连杀他都这么难?” 什么命?八阿哥不禁在心中冷笑,难道真的就是,天子命? 这件事,第二天在乾清门有了论断,策妄阿拉布坦莫名其妙地背下了这个恶名,引得朝臣激愤,震撼军心。但隆科多擅自调动守军,背负了严重的罪名,皇帝让他留职查看,罚了一年的俸禄。隆科多被当众训得狗血淋头,皇帝几乎有要把他逐出国舅府家门的气势,边上的大臣都听得心惊胆战,隆科多更是吓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可是那一晚,皇帝却又秘密召见了他。 这件事,胤祯始终不知道真相,最近忙着西征的事,发兵在即,根本无暇顾及此外其他的事。莫说不与胤禛、胤祥多往来,八阿哥府他也很久没踏足了。可出了什么事他是知道的,这天百忙中抽出半个时辰的空当,策马奔到圆明园,胤禛正在书房与李卫说话,见十四爷来了,李卫赶紧退了出去。 胤祯一进门,兄弟俩还没说上话,他竟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精悍的西洋火枪拍在桌上,说:“这是从前胤禟送我的,我有好几把,从来也没正经用过。”胤祯说着,竟举起枪上了膛,对准一边花瓶砰的一声,花瓶四分五裂,枪响把外头的李卫吓得跳了起来,远远地又离开了十几步。 屋子里,兄弟俩却是很镇定,胤祯笑着说:“这枪虽放久了,还能用,四哥你带在身边吧,不过小心别走了火。” 刚刚弟弟把枪拍在桌上,胤禛就明白,弟弟是送来让他自卫的。此刻胤祯更是拍了拍胸脯说:“四嫂送的软甲,我现在就穿着了,你弟妹说等上了战场穿只怕不习惯,现在就穿习惯,时日久了,就跟长在身上的一样。” 胤禛起身把枪收下,神情严肃地看着弟弟:“等你凯旋,四哥在卢沟桥列阵等你,为你接风洗尘。” 胤祯微微皱眉,仿佛要从哥哥眼中看出深意,他们兄弟算不算是有了默契,大位之争,会等他扫荡了漠西后,回来堂堂正正地争? 秋风阵阵,寒意渐渐侵袭大地,十月时怕冷的已在屋子里烧炭。岚琪有了年纪后,也不如年轻时扛得住寒冷,屋子里早早用了炭炉。这日正与和嫔一道清点宫内过冬用炭的账目,和嫔说十四阿哥是不是就要出征了,岚琪心中一颤,点了点头。 却见环春挑了帘子进来,与二位娘娘道:“皇上刚刚下旨,册封十四阿哥为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岚琪与和嫔都觉得奇怪,这是什么名号,到底是亲王,还是将军? 正如岚琪所奇怪,胤祯的大将军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王,也不单单只是将军,仿佛是独立于王爵官职之外的存在,且将以天子亲征的规格出征。 同时,七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被钦定分别打理正黄、正白、正蓝满蒙汉三旗事务,皇帝更因此大封后宫,如七阿哥生母成嫔,被晋封为成妃,十二阿哥生母定贵人,十七阿哥的生母勤贵人,分别晋为定嫔、勤嫔。 和嫔瓜尔佳氏虽无子嗣,但御前多宠且协助贵妃、德妃料理宫闱之事,同样被晋封为和妃。宫内四妃的规格早在佟贵妃当年就被打破,后来又有良妃,到如今,更没有人计较多一个人少一个人。 但佟贵妃也好,原有的四妃也好,都没有在此次大封后宫中得到什么好处。原以为皇帝如此钟爱永和宫,好歹给一个贵妃的位置,佟贵妃则会像她的亲姐姐一样,至少在皇贵妃位,皇后是不指望了,可结果什么指望都没有。 这事儿,岚琪是不计较的,佟贵妃更懒得在乎,玄烨私下对岚琪说:“朕百年之后,侍奉过朕的妃嫔们,地位尊贵些在后宫日子才能好过些,她们为朕生育了子嗣,纵然一生情分不过尔尔,朕也不能不管她们。” 这话,岚琪是听得的,可玄烨偏偏又说:“你和佟贵妃,将来总有儿子能照顾,朕不担心。你们的尊贵,就让儿子来完成吧。”结果叫岚琪瞪了半天,他不得不苦笑着赔礼道歉,“往后不说了还不成?你啊,仗着小几岁,就可劲地欺负我这个老头子。” 岚琪却依偎在他身边说:“不要再提什么将来,不要再说什么生死,咱们过一年是一年,今儿高高兴兴的,就别担心明天如何,好不好?” 玄烨悠悠地笑着,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笃然答应:“朕听你的。” 是年深秋,胤祯统帅西征之师,向青海进发,皇帝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发兵仪式。随君之王公贝勒等,俱着戎服,齐集太和殿前。不出征之王公贝勒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着蟒服齐集午门外。大将军王胤祯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直接骑马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出发。诸亲王、贝勒、贝子、公侯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皇帝立于城阙相送,胤祯下马望阙叩拜后,肃队而行。 马蹄轰隆,扬起漫天的沙尘,声响仿佛撼动京城上下。紫禁城深处永和宫内,岚琪正在佛堂里诵经祈福。 昨夜,胤祯曾到内宫向母亲辞行,岚琪清晰地记得她当年送玄烨出征时的心情,斗转星移,如今竟要送小儿子上战场。纵然满腔豪迈与骄傲,也难以抵消作为母亲的不舍不安之情,但她努力没有在儿子面前表露,高高兴兴地祝他凯旋,可儿子一出永和宫的门,立时潸然泪下。 玄烨曾说,今昔一别,便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岚琪觉得,未必不是他们母子最后一次相见,她是要生生死死追随玄烨的,可儿子怎么办?他归来之日面对改天换日的世界,要如何应付,自己是不是该留最后一口气,给儿子一个交代? 可外头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十四阿哥以御驾亲征的规格出征,王公大臣皆列队相送,这是开国以来没有哪个亲王皇子受到过的待遇。皇帝亲自立于城阙相送,昔日功高劳苦的安亲王之辈,也从未有过如此殊荣。 大军出征之前,皇帝曾降旨青海蒙古王公,说:“大将军王是朕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既与我当面训示无异。尔等惟应和睦,身心如一,奋勉力行。”再者十四阿哥的帅旗,以皇帝正黄旗规格制作,气宇轩昂迎风出阵,一切都俨然皇帝亲临。 如此三军士气大振不说,大部队还未完全离开京城,已经有传言流窜,说皇帝是选定了十四阿哥为继位新君,这一次让他去打策妄阿拉布坦,就是给他将来君临天下打下最坚实有力的基础。 而胤祯会受到如此高的规格待遇,八阿哥、九阿哥几人也根本没想到。如今十阿哥打理旗务,地位待遇比老八、老九又高了不少,虽然他在兄长面前依旧谦卑憨直,可胤禩、胤禟看他,总是不大一样了。三兄弟倒也不至于生分,只是胤禩意识到,十阿哥有外戚钮祜禄氏庇护,哪怕将来有什么事,下场也不会太惨。皇帝明着打击他和胤禟,却一味地抬高十阿哥,怕是故意做给世人做给他们看的,他和胤禟的将来,也许会比现在更惨。 回过头,胤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几时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恍惚醒来,已经站在与皇帝皇权对立的世界。他曾经问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眼下最可悲的是,他想证明自己,绝不是什么纳兰家的血脉。 事实上,纵然良妃与人私通的谣言一度风传,可没有具体的指向,几乎没有什么人提起纳兰容若。可即便全世界都在传,只要皇帝不信,胤禩就不会挣扎,偏偏他不知父亲到底信不信,而父亲给予他的一切态度,都仿佛在鄙夷恶心着自己的血统。挣扎至今,似乎只为得到父亲的认可。 也许胤禩会后悔,母亲临终前一天,他何必追到纳兰家的墓地,何必去听她最最痛苦的过往。到如今他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仿佛只等有一日君临天下,才能证明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弟。这扭曲的,挥不去灭不掉的奇怪念头,在内心滋长恶化,正一点点吞噬他的一切。 年关将至,隆冬腊月,西征之师离京后,紫禁城陷入了许久未有的宁静。皇帝要入了春才迁回畅春园,除夕元旦都在宫内庆祝,但他若不在乾清宫待着,就是在永和宫歇着不出门。一年一年,宫里至今不衰的话题,就是德妃乌雅氏到底有什么能耐把皇帝牢牢圈在身边,如今同是白发苍苍的老婆子了,怎么他们还能黏在一起。 这一日清晨,荣妃起身,正对着镜中满头花白的自己感叹岁月,吉芯领着小宫女进来伺候梳头,连她都是老嬷嬷了,只站在一旁指挥宫女如何做。主仆俩时不时说几句话,这会子吉芯似乎是见外头有人找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荣妃问她:“老三家又有事了?” 吉芯笑道:“哪儿能呢,三阿哥一家子,如今可不是好好的?是……”她略停了停,打发小宫女下去,拿了梳子给荣妃梳头,轻声道,“是长春宫病了,她们请太医,太医院的不搭理,说储秀宫和妃娘娘也病着,要紧盯着那边,哪里有工夫去长春宫照应。看样子病得不轻,不然也不会来求咱们,主子,您看?” 荣妃长叹:“那些奴才何必如此,终归也是皇上昔日枕边人,皇上也没把她怎么样,他们倒先排挤起来,何况已经是年过六旬的老太婆,他们这样子做,也不怕折福。” 吉芯劝主子不要动气,知道她是唇亡齿寒,一把年纪了更加容易动情动气。安抚过荣妃,便要亲自走一趟太医院,没想到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却是说:“不等奴婢到太医院门前,太医院早就已经派人去了,您猜是谁发的话?” 荣妃微微皱眉,但很快就苦笑:“永和宫?” 果然是德妃派人去给长春宫治病的,她原也不知道惠妃病了,是关心和妃的病情时,听到几句闲话,求证之后果然是惠妃发烧病得厉害,便立刻派人到太医院请人。更撂下话容不得那里的奴才怠慢宫里任何一位娘娘,既是深宫女子,也是皇帝枕边人,岂容他们轻视。如此,只怕往后也无人敢再怠慢。 荣妃一面让吉芯准备些东西,她要去长春宫探望一下,一面叹息着:“人家都说她装好人,可你说一个人要装一辈子,哪有这么容易?可见她骨子里便是这样的,纵然恩怨仇恨分明,但更有一身正气。” 等荣妃坐着暖轿晃晃悠悠到长春宫时,太医刚刚诊视罢出来,在门前给荣妃行礼。她问道:“惠妃娘娘如何了?既然每日请平安脉,怎么如今才刚刚知道病了?” 太医理亏不敢狡辩,只是认罪说他们失职,交代了惠妃的病情,便灰溜溜地走了。得知惠妃是伤风引发旧疾,虽然发烧但不算太严重,只是上了年纪看着吓人。而到了这把年纪,总要有些病痛。 荣妃缓步进了门,久不来长春宫,这里依旧是昔日的面貌,都以为此处大门紧闭,日子一定很苦,纵然气氛冷清凄凉了些,倒不觉得惠妃有多惨。 进门时,惠妃正就着宫女的手喝水,咳嗽了几声聊开了,瞧见许久不见的荣妃进来,苦笑道:“你来瞧瞧我,死了没有?” 荣妃却坐下,看了看几个伺候在惠妃身边的宫女,都是生面孔,可做事细致周到,不禁说:“难得你这里,还有这么好的人。” 惠妃清冷地一笑:“新来没几年,是你们那位德妃娘娘,特地给我安排的人。” 荣妃道:“怪不得你病了,她立刻就能知道,还派人来。” 惠妃咳嗽了几声,摇头:“倒也不是,她们不与永和宫往来,不然何至于去求你?” “你知道?”荣妃干笑,这话显得她并不关心惠妃,若不是长春宫的人去求,也不知几时才会再踏足这里。毕竟眼下大阿哥母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荣妃一向在岸上站着,偶尔几次关心是念旧情,哪能回回都靠在她身上。 惠妃知道是底下的人去求了景阳宫,但后来却是在永和宫干涉下,太医才挪步来给她看一看。方才那太医也口口声声说:“德妃娘娘吩咐了,一定要给您用好的药。”此刻惠妃提起来,一脸不屑,“是不是现在宫里的人,都把她当皇后了?” 荣妃道:“这次大封后宫,我真以为皇上要把她怎么样了,心想哪怕是个贵妃呢,结果什么事儿都没有,就瓜尔佳氏那几人晋了晋,我们这些老的一个也没动,自然我是不在乎了,现在连路都走不动,谁还在乎这个。” 惠妃冷笑:“皇上若要封她做贵妃做皇后,早几十年就封了,何必现在大动干戈,万一将来有什么事,反而害了她。” 荣妃微微皱眉头,惠妃却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软软地瘫倒在枕头上,眼泪湿润地说:“这样活着折磨,真不如死了好。”不知她是说病痛,还是说命运,缓了一阵子才道,“和妃也罢了,那个成妃是什么人?不说七阿哥的娘,我都不记得她是谁了,皇上好端端地提拔两个妃位做什么,你说呢?” 荣妃没和她想一样的事儿,当然猜不出来。这次晋封虽说都是皇子生母,但密嫔有宠却没动,定嫔、勤嫔仿佛只是水涨船高而已。有人议论过,最后都说,大概因为她们是汉家女子。可在惠妃眼中,似乎并不这么简单。 她急促浅短地呼吸着,嗓子里呼呼都是杂音,干瘦的人瘫在床上,荣妃看得直心碎。她再不济,生了病三阿哥还会来瞧瞧,定嫔也会殷勤伺候她,姐妹们隔三岔五地来问候,那才叫过日子,可眼前这位…… 惠妃却自顾自说起来:“宫里有地位的娘娘越多,后宫的声势就越大,太后撒手人寰,皇室就没了长辈,往后你们就是皇族的长辈。皇帝万一哪天走了,一些不清不楚的事,就要你们说了算,说到底,还是大位。” 她说着话略起身想喝水,荣妃递给她,结果喝完水就像用尽了力气似的,又瘫倒下去,慢慢接着道:“和妃膝下无子,一路来受贵妃和德妃的提拔,说白了德妃腾出位置让她在皇上身边伺候,她才能有今天,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在乌雅氏那一边。说起七阿哥的额娘,你记不记得,她是选秀进来被皇上忘记后,跟着昔日的安贵人受尽折磨,是被乌雅氏捡回钟粹宫去的,能生七阿哥也是因为眼眉有几分像乌雅氏,可七阿哥是个瘸子,有资格争吗?” 荣妃总算明白惠妃的意思了,点头道:“若有什么事,她们一定会帮着她。” 惠妃冷幽幽道:“可密嫔、勤嫔就不同,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他们,正当青年血气方刚,就算她们无心,做儿子的未必不动心。我想这一切,都是在皇上算计里的,自然不能让他们子凭母贵。” 荣妃道:“可不是,咱们的一辈子,也都在他算计里的。”玩笑似的问,“你说皇上给十四阿哥这么大的阵仗去打仗,俨然御驾亲征的规格,这是回来了,就要立他做太子了吧。” 惠妃不屑地睨了一眼荣妃,扭过头道:“皇上还能活多久?我这个不出门的人,都知道他病了好几次。” 荣妃摇头:“我不知道,如今都是她们伺候着。” 惠妃道:“皇上若是要立十四阿哥,做什么把他送去打仗,做皇帝要战功何用,打仗不是将军的事吗?你等着瞧,正如你曾经说的,等着有一日给她跪下磕头,喊一声……”那几个字,惠妃终究说不出口,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床褥子,恨道,“若没有她!若没有她!” 荣妃不知道惠妃说“若没有她”是指什么,可她明白,惠妃走这条路,没有乌雅氏,也会有别人在那个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惠妃。就连她自己都不敢奢望,能做与皇帝交心的那一个人,实在要怪,不是自己命不好,是乌雅岚琪命太好。 荣妃往景阳宫回去,远远瞧见前面有四五个太监在飞奔,宫里是不允许随便奔跑的,她刚皱眉头,就看到小男孩在前头跑,如今养在宫里的皇孙,只有弘历一个而已。 且说弘历一阵疯跑,喘着气闯进祖母的寝殿,衣裳冰冷,脖子里却热得冒热气。果然叫祖母责备了,被环春嬷嬷拉去擦汗换了干净衣裳,才往祖母怀里一窝。岚琪问他:“怎么没和皇叔们一道上书房,皇爷爷知道你顽皮,可要拿戒尺打你了。从前还能好好走路,近些时候越来越皮,不要惹你阿玛进宫寻你的不是。” 弘历却道:“皇爷爷说光读书就念傻了,等我们回畅春园再念书,腊月里让孙儿好好玩,身子骨要多活动活动才康健,弘历要长得又壮又结实。”他腻歪着祖母撒娇,岚琪问他和妃娘娘的病怎么样,小弘历能一一说得清楚,聪明又机灵。 可岚琪知道,把他养在宫里,几个小皇叔被管得严,根本不能和他玩耍。而玄烨有心区别开对皇孙和皇子的教养,对弘历是寓教于乐,大多时间都在玩耍。但就他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可其他家的堂兄弟,和自家亲兄弟都在家里念书,过年过节才难得进宫进园子一趟,并不能陪他玩。所以他在宫里什么都好,就是太寂寞。 岚琪每年都写福字,只自己屋子里的人拿去玩,并不招摇赏赐外头。今年宫女太监都说想讨小皇孙的字,岚琪便让拿来大红纸和金沙,教弘历如何用大抓笔。弘历学得很快,虽然笔力不足,胖乎乎的大字圆润饱满,看着就有福。 午膳前,玄烨散了朝来永和宫,因知道岚琪如今精神不好,午前午后都会小憩片刻,没叫底下的人通报打扰,一如既往地熟门熟路来。进门就见几个宫女拿着大福字欢喜地说话,知道岚琪在写字,跨门进来,却见弘历正坐在祖母怀里。岚琪握着他的手一道拿着大抓笔,弘历正欢喜地说,要给家里嫡母和亲娘也送去。 皇帝看得出神,恍惚回到几十年前的慈宁宫,太皇太后也曾这样把着他的手写字,把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了巍巍江山。皇祖母总是念叨,皇家要开枝散叶一代代传下去,如此安宁美好的光景,皇祖母的愿望,是实现了吧。 弘历抬头见祖父来了,立刻骄傲地炫耀他的大字,乐颠颠地拿了大字来给皇爷爷看,却被玄烨敲了脑袋责备:“没规矩。”弘历赶紧行礼,一骨碌爬起来,拉着祖父说:“皇爷爷来瞧瞧我写的字,孙儿写得可好?” 祖孙三人玩了片刻,玄烨就不耐烦了。他从前就不爱让岚琪在宫里抚养孙子,说孩子有一些风吹草动,她的心思就跑出去了,不能专心陪着自己,到如今还是不乐意岚琪被孙子分了心,用午膳时直接打发弘历说:“回储秀宫去陪贵妃娘娘用膳,说皇爷爷问她好,要她多吃一些。” 弘历是不想走的,但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闷闷地离了去。岚琪站在门前瞧着失落的小身影,心疼地怪玄烨:“你就不许我孙子和我吃口饭了?” 玄烨慵懒地说:“你和他吃饭,谁和朕吃饭,朕想和你说说话才来的。” 岚琪拿他没法子,要底下人张罗午膳,坐下慢慢收拾笔墨,看着弘历写的大字,赞叹道:“弘历比他阿玛小时候还聪明,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 抬眸见玄烨眯着眼睛,她忙道:“不说孩子了,你别生气,越来越小气了。” 玄烨笑:“朕刚才瞧你和弘历,就像看到皇祖母和朕小时候,真好。” 转眼已是康熙五十八年的夏天,大将军王春天就从青海转至西宁,其间与策妄阿拉布坦发生过几次冲突,八旗大军气势如虹,策妄阿拉布坦上来就吃了大亏。但有噶尔丹前车之鉴,朝廷不敢松懈也不敢轻易深入杀敌,命大军原地驻扎死盯着漠西,不让他们有喘息动弹,或与外邦勾结的机会。 千里之外战争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军队上下无一刻松懈,可京城之中,似乎随着几次捷报传来后,不知不觉就变得轻松起来。皇帝年事已高,早就不再起早贪黑上早朝,大臣们也不再那么辛苦,除了几位机要官员,偶尔才会被皇帝宣召,大家各司其职。康熙朝近六十年,从来就没这么悠闲自在过。 也是因此,有人说皇帝真的老了,皇帝真的要走了。 然而畅春园里,皇帝气息安稳精神健朗,到如今依旧耳聪目明,虽然行动走路已经变得缓慢,可心情好人看起来就精神。只有来园子里见过皇帝的人,才能明白,老爷子还有活头。 那日,大学士蒋廷锡进献《皇舆全览图》,是皇帝聘请西洋传教士经过经纬度测量绘制而成。以纬差八度为一排,共分八排四十一幅,中原内地各省注以汉字,东北和蒙藏地区注以满文,是中华有史以来,第一幅有经纬的版图。 于是之后几乎整个夏天,皇帝没事儿就带着岚琪或弘历,一道查看地图。玄烨时常指着地图上的地方,告诉弘历他走过的每一处。岚琪渐渐学会如何看,端着西洋眼镜摸索半天,也能找到她和玄烨走过的足迹,他们一一标注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岚琪不知不觉竟也陪着皇帝走了不少地方。 皇帝也并非只在瑞景轩留恋不走,时常将宫里的妃嫔接来住几日,宜妃、荣妃等也有幸在皇帝身边陪过几天,已入暮年大家说说体己的话,倒也安逸。宜妃如今一把年纪,这两年身子不大好,也折腾不动了,到畅春园来回一次,就卧病在床。五福晋、九福晋进宫来服侍自不必说,但胤禟那日进宫,不急着问母亲身体可安康,却是因好久没见过皇帝,特地跑来问宜妃:“皇阿玛可还健朗?” 宜妃心里虽然失望,可还是回答了儿子:“你阿玛好着呢,你若是有孝心请安,就自己去园子里,来问我做什么?” 九阿哥当然不会告诉母亲他要做什么,可他更不会知道,自己不过是在翊坤宫随口问了母亲一句话,就被原原本本地传到畅春园里,皇帝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无时无刻不盯着那几个不安分的儿子,就连大阿哥他都没放松,又怎会错过他们的心思。只是他答应了皇祖母不杀子,更想给胤禛留一些事,将来登基之后,可以树立威严。 康熙五十九年,十月,大将军王奉召回京。因捷报频传,虽尚未剿灭策妄阿拉布坦,但也算战功赫赫,朝臣们请旨要出城迎接大将军王归来。玄烨却说千叟宴上受邀的老人们正从四面八方来,若声势浩大地去接胤祯,只怕耽误老人们赶路,别把他们吓着了,所以驳回了朝臣们的请示,让胤祯如常入京就好。 大将军王于两日后回京,因只是临时奉召归来,并非率军凯旋,没有出征时浩浩荡荡的规模,且皇帝还在畅春园住着,要等千叟宴前几日才会去。胤祯直接骑马到这里,倒是见几个兄弟等候了,弟弟们必然要来迎他,上头的兄长,五阿哥、七阿哥很客气,十三站在一旁,上来拍拍他肩膀说:“又黑又精神,十四,好几年不见了。” 胤祯应着话,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边上瞟,十三看在眼里,道:“皇阿玛让四哥去接人了,你知道那些来千叟宴的老人,腿脚都不灵便,千里迢迢地来一趟,别在路上有什么事。” “我说呢,四哥怎么不在。”胤祯尴尬地笑了笑,当初四哥说好,等他凯旋会在卢沟桥迎他。如今虽是中途归来,也不至于不来见吧,听说是被皇阿玛派去接人了,心里倒自在些。 十六阿哥上前笑道:“十四哥,您先进去,我们兄弟等下午再来,要紧的是,嫂子在园子门里等半天了,你们夫妻分开几年,难道十四哥不想嫂子?” 胤祯往弟弟身上踹脚,笑骂:“混账东西。” 但最终被兄弟们拥簇着进了园子,果然完颜氏在里头徘徊,一见丈夫气宇轩昂地走进来,飞奔上前,夫妻相拥自然有说不尽的话。但胤祯抹掉妻子的眼泪,哄她说:“去瑞景轩等我,我见过皇阿玛,再去给额娘请安,就带你回家。” 夫妻俩暂时分别,胤祯大步流星地往清溪书屋来,在外头等待通报的时候,将门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到清溪书屋外栽种的花草很眼生,等梁公公来迎他时,随口问:“我记得门前原没有那一片花草。” 梁总管道:“是八阿哥来栽种的,您知道,皇上有脚肿的旧疾,这种花草是一味药,最关键也最难伺候。八阿哥在家潜心种出来后,为了方便皇上取用,请旨种到园子里来。八阿哥每日来请安,便顺道伺候这些花草,奴才只派人看着,其他的……” 梁总管还没说完,十四阿哥就已经走开了,他呆了呆无奈地一笑,转身跟进来。 父子相见,几句寒暄后,就正儿八经地说前线的事,皇帝还是皇帝,胤祯虽然觉得父亲又苍老了很多,可气势一点儿没变。他专心讲完前线的事,说年羹尧几人也跟回来了,请他代为请旨觐见皇帝。玄烨点头答应,随口问:“年羹尧很会打仗,而你是主帅,你们俩可有过冲突?” 胤祯道:“他几乎没出过什么大主意,最多一起商讨时提过几个建议,至于他很会打仗,带兵的确很有一套,但没有在儿子面前展露过他的本事,和其他副将没什么两样。” 玄烨点了点头,挥手道:“去给你额娘请安吧。” 胤祯答应下,离了清溪书屋,经过那一丛丛号称八阿哥栽培的花草,停下脚步摘了一朵花看了看,之后随手一丢,就往瑞景轩去了。 这一边完颜氏先到,已经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丈夫的事。岚琪一直欣慰地笑着,待儿子进门,便听他责备妻子:“三十岁出头的人,怎么还这么聒噪,我在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额娘爱清静,你别吵得额娘头疼。” 胤祯一面说着,就在炕前跪下,可见母亲伸手,便顾不得行礼,立刻起身坐到母亲身边。岚琪伸手捧了儿子的脸颊,眼中微微含泪,却骄傲地说:“我的小十四,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什么小十四。”胤祯笑着,“我底下可也有好几个兄弟呢。”但儿子是性情中人,一句话说着竟哽咽,捧着母亲的手心疼地说,“才几年,额娘怎么老了这么多,您瘦了好多。” 岚琪笑道:“上了年纪,自然会老的,若还与你媳妇儿那样年轻漂亮,不是成老妖精了?” 胤祯却责怪妻子:“你是不是偷懒不来伺候额娘,额娘瘦了这么多,你就不知道想法儿做些好吃的哄额娘进膳?” 完颜氏蹭过来挨着岚琪坐,委屈地说:“您看,他还是这样的脾气。” “可你就是稀罕,是谁说,巴不得他早些回来,天天和你吵架玩儿?”岚琪哄着儿媳妇,完颜氏笑靥如花,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婆婆肩头。之后一道听胤祯说前线的事,正经的战事她们不听,不过是些奇闻趣事,足足聊了一个时辰,岚琪才催他回家先歇一歇。 夫妻俩离了瑞景轩,完颜氏喜滋滋地跟着丈夫,可胤祯却突然问她:“八阿哥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 丈夫出征前,曾交代她要留心八阿哥的事,但一别三年,完颜氏哪里能记住那么多,只把眼门前的说了说。胤祯问起清溪书院外的花草,完颜氏道:“皇阿玛和八阿哥的关系,比从前好多了。你出征后他好像天天来请安,皇阿玛不见也照旧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听说八阿哥在园子里陪皇上下棋、散步,还给栽种花草,不过要紧的事一件没有,八阿哥在朝堂也不过做些零碎差事。要说不一样,大概就是和皇阿玛的关系,对了,八阿哥的俸禄去年就恢复了。” 见丈夫听得眉头紧锁,完颜氏担心地问:“我说得不好吗?” 胤祯摇头,挽了她的手一道走,感谢妻子那么尽心,这几天没正事,他说都要陪着妻儿度过。 第15章 海东青之祸 隔天,兄弟几个正式在清溪书屋见了面,与众大臣一道听十四阿哥说西征的事。三年来大小几次战役,他豪迈地对父亲许诺:“皇阿玛,再给儿子一两年,必然提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脑袋回京。” 玄烨笑:“他的脑袋,留在漠西警示那里的人就好,朕可不想见到他。”底下大臣纷纷附和。言语之间,玄烨将几个儿子都看了眼,一面想着胤祯刚才的话。儿子说要一两年,他果然是经历沙场后,开了眼界,吃了亏长了见识,当初他领旗出征时,可是向自己豪言一年就扫平漠西的。当初平三藩、收台湾,剿灭噶尔丹,对付沙俄毛子们,玄烨费了多少年心血才舒展眉头,这打仗,又不是闹着玩儿的。 清溪书屋这边散了,众阿哥都来邀十四去喝酒,胤祯说他随时待命离京,不能喝酒。胤禛想起昨晚年羹尧说的话,他和十三走在人后。胤祥见他们兄弟俩离得远远的没机会说话,便主动要去找胤祯。谁晓得九阿哥十阿哥提前拦了过去,勾肩搭背的,八阿哥在旁温和地笑着:“胤祯,到我家去坐坐,不能喝酒,上好的茶给你准备了,你这三年在外头辛苦了。” 他们几个说说笑笑就走了,胤禛一脸平和,不是很在意。十三却轻哼:“他们真做得出来,就算是客气,也该让十四先到四哥园子里去。” 胤禛云淡风轻地说:“他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没什么差别。”之后便去忙千叟宴的事,眼瞧着大宴的日子就在眼前。 且说皇帝的千叟宴,原定在十月末深秋时,避开酷暑,初秋凉爽时老人们从各地动身入京,在京城享过千叟宴,还能赶得及各自回家过个年。眼下一切都准备齐全,各地受邀的老者已在京城安住下,过几天皇帝就要回紫禁城去准备了。 却没想到,西征大将军到京城不出两天,就有八百里加急追来,说策妄阿拉布坦见清军主将回京,乘虚而入几次挑衅,恐要成势。大将军王接到消息,立刻表示要回去,来去匆匆在京城逗留不过几日,行军之人的气魄,直叫满朝文武称颂。 岚琪担心儿子的身体,这么千里迢迢地来回奔波,但这话只放在心里。这日胤祯来请辞,看着一身戎装的儿子,她只道了声:“小心骑马,千万保重身体。”就再没有别的话,儿子赶着离京,磕了头就走了。岚琪看到完颜氏站在人后偷偷抹眼泪,十分心疼。 而此刻京郊官道上,胤祯策马扬鞭地带人赶路,远远就看到路边几匹马晃悠,上头坐着的人身影很熟悉。不等人快马上前巡查,他已经只身前来,朗声道:“四哥,十三哥,你们在这里等我?” 胤禛翻身下马,十四也勒马下来,兄弟几人走近了,却不急着说话。胤禛上前去看了弟弟的坐骑,看了看那马的马蹄铁,问道:“新上的马蹄铁?马呢,是跟你回来的那匹马?” 胤祯说:“回来让人看了看,换了新的马蹄铁,这匹马是皇阿玛当年赐给我的。” “四哥这匹马,正值青壮,马蹄铁是半年前换的,如今很适应了。”胤禛回头,从十三弟手里拿过缰绳递给胤祯,说道,“你骑这匹马走,你回京虽然走得不急,可这匹马也够累了,只休息了几天,你现在回去必然日夜兼程,你要累死它?或者半路上换马,你舍得把它留在异地?” 十四皱了皱眉头,将两匹马看了看,他的坐骑的确少了几分精神,但马何等忠诚,只要主人还需要它奔跑,就绝对不会停下来。 “别耽搁了,走吧,草料出门前喂饱了,一口气能跑上大半天。”胤禛不由分说把缰绳塞进了弟弟的手,继而去牵过他的马匹,翻身上马后道,“这匹马四哥替你养着,等你回来就还给你。” 十三也上了马,似乎不等十四动身,他们就先要走了。胤禛已经调转方向不急不缓地离开,胤祥赶紧跟上去,冲弟弟挥了挥手道:“十四,路上保重。” 前头胤禛跑快了,十三赶紧跟过去,胤祯手里牵着缰绳。这几天他和四哥没正经说过一句话,可兄弟情,都在心里了。 胤祯定了定心神,翻身上马,回到队伍中带人飞驰而去,扬起漫天尘土,将他与胤禛、胤祥隔开。此去千山万水,不知几时才能归来,而胤禛带着弟弟返回京城,也不知将面临怎样的风云变幻。 而他们兄弟既然堂堂正正在京郊相见,必然会有人看到,更何况二人被多少人盯着看着。不等胤祯走远,不等胤禛回到京中,四阿哥特地去给十四阿哥送行的事,就传遍了。 八阿哥府中,张格格正在八福晋屋子里坐着,一屋子摆着八旗姑娘的画片。一晃眼,他们家弘旺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但是张格格来不过是应个景,福晋说让她参谋参谋,她若真张嘴,就是自讨没趣。张格格早就放弃对儿子的任何权利,只要孩子健健康康,一些事能不管就不管,就是眼门前儿子的人生大事,她也没什么兴趣。 八福晋希望弘旺能娶高门贵族的小姐为妻,张格格心里却觉得,如今八阿哥府不如从前风光,弘旺又是庶出,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摆着那么多皇孙不配,谁家愿意来八阿哥府做儿媳妇。十四爷家里弘春弘明娶媳妇时,京城里多少人争着抢着要把女儿往大将军王府里送,眼下八阿哥府里要娶儿媳妇,门庭清冷,稀稀落落,也不知道福晋上哪儿弄来这么多女孩子的画像和名录。 张格格坐得腰酸背疼时,终于把胤禩盼回来了。胤禩进门见这光景,脱了外衣笑道:“你们瞎折腾,弘旺的婚事,自然是皇阿玛说了算。” 八福晋笑道:“妹妹她心里着急,我才找来给她瞧瞧的,咱们就弘旺一个儿子,不为他张罗,为哪个?” 胤禩看了眼妻妾,张格格笑得不自然,他心里明白,也不愿说破,走上前将名录翻了翻,指了其中一个道:“皇阿玛前日就与我说,选了舒穆禄氏的女儿,等过了千叟宴,就给弘旺指婚。” 八福晋嘀咕着凑上来看,舒穆禄氏她是知道的,满族最古老的姓氏,可朝堂之上并无显赫身世,祖上虽有开国元勋的荣耀,到如今已经有些沉寂了。她不是很满意,但胤禩却在边上说:“皇阿玛选的人,自然是最好的,你别再张罗了,别叫皇阿玛误会我们不满意他的决定。” “自然是皇上说了算。”八福晋很扫兴,不耐烦地喊下人来收拾东西。胤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吩咐张格格:“送茶到书房来,一会儿九爷、十爷要到。” 张格格如遇大赦,赶紧退了出去。胤禩见她离开,却到妻子身边说:“你别不高兴,将来自然有你做主的时候。” 八福晋不解,但见丈夫眼中放光,单比前几天就更有精神,更不要说前几年,她心里一紧张,轻声问:“要成事了吗?胤禩,真的还行吗?皇上他……” 胤禩道:“皇阿玛改期千叟宴,不是为了胤祯离京,他是病了。” 皇帝有没有病,太医院并未发过什么话,但清溪书屋前八阿哥种的花草都被割了。如今再走过来,已是光秃秃的一片,若是说都用来入了药,的确说得过去,但一下子把所有的花草都用了,皇帝这是要病成什么模样? 但岚琪天天伺候在玄烨身边,一点儿没见他有生病的迹象,身体的衰老无可避免,但并没有被病痛折磨,每天还能精神十足地和她拌嘴。只是小儿子离京后,他住在瑞景轩没再挪动过,更连着几天没有见大臣。岚琪起初没觉得奇怪,等听到外头风传皇帝重病,才发现玄烨别有用心。 这日太医院送来汤药,等试药的太监一一尝过无误,才送到皇帝嘴边。岚琪闻着气味有些不同,问道:“皇上吃的药换了?” 太医忙应:“昨日为万岁爷把脉后,与几位太医合计,斟酌着添减了几味药,娘娘真是细心得很,光闻味道就察觉了。” 岚琪笑而不语,伺候玄烨吃罢了药,见他嫌药难吃皱着眉头心情不好,等旁人退下后,在他面前软软一笑道:“可惜如今我不是二八美娇娘,不然能一笑解君愁,皇上若实在是闷了,臣妾让梁总管安排几人来?” 玄烨没好气地说:“她们能闻得出药味有什么不同吗?” 岚琪笑悠悠:“这么说来,还是我好吧,是吧?” 玄烨最爱她的笑容,纵然如今眼角的皱纹已是脂粉也难以掩藏,可逝去的岁月却没有改变笑容里一丝丝的美好。还是当年的模样,还是当年的情怀,那个娇憨的小常在微微一笑,皇帝什么烦恼都抛在脑后了。 玄烨缓过精神,兴起问岚琪:“知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岚琪问:“怎么提起这句话?” 玄烨不屑,慢悠悠从清溪书屋前的花草说起。胤禩费尽心血钻研如何栽种那种草药,朝堂之中无人不赞颂。那东西春夏开花可入药,秋冬根茎亦可入药,一年四季在清溪书屋前随风而动,大臣们时不时走过,都知道是八阿哥的孝心。 岚琪道:“这也不是坏事。” 玄烨睨她一眼:“糊涂。”说到皇帝的脉案,是朝廷机密,他生什么病吃什么药,外人不能轻易知道。虽然胤禩最初说,是无意中听人提起的,他斗胆向太医求证后,才决定为父亲栽种草药。可玄烨知道,这种打着孝心幌子的谎话,毫无说服力,说白了,也算父子间找个台阶下,和解尴尬的关系。 玄烨冷声说:“从前老九一进宫找宜妃,就问朕的身体如何,宜妃不常伺候在朕身边,偶尔见一面,胤禟就急着去问她了。不过这两年,他们不去问了,也不去太医院打探朕的病情了,每天只要来园子里晃一圈,用眼睛看就知道朕好不好。” 岚琪怔怔地听着,把玄烨的话在心里整理了一遍,心中一亮,皱眉道:“难道,是看那些花草?” 玄烨满意地点了点她的脸颊,笑道:“总算还聪明。” 那些花草,旁人轻易伺候不了,一向是八阿哥来打理。梁总管的手下,只是负责日夜监视,不让别人糟蹋采摘,小皇孙郡主们来园子里玩耍,也怕被他们摘去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可对八阿哥他们来说,天天打理的花草,多一株少一棵,都在心里,若是哪天少了,不用问看守的太监,就知道皇帝用药了。 岚琪摇头:“臣妾觉得,这也太难了,八阿哥何以这么自信?如今一整片花草都没了,八阿哥难道会认为你……”那些话她不愿说出口,只道,“皇上太多虑。” 玄烨可是在八阿哥栽种了那片花草后,某日出去散步盯着看时,突然发现这背后可能隐藏的目的,这比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还管用。 的确是牵强的事,可正因为牵强,八阿哥正大光明地做着。莫说现在怀疑他以此推测父亲的身体,便是真的,玄烨也奈何不了他,连岚琪都不信的话,天下人怎么信?而这,就是胤禩绝对会这么做的底气。 岚琪说:“八阿哥就不考虑,会不会被你发现,然后假装骗他?” 玄烨道:“所以这几年,朕与他之间的关系,不是缓和了很多?连弘旺的婚事,朕都安排好了。” 虽然觉得很牵强,可岚琪心里已经发寒,玄烨的推断几乎没出过差错,他更是把每个儿子都看透了。而岚琪只不过了解自己的孩子,觉禅氏曾说,八阿哥但凡好,她绝不会利用儿子,换言之在她眼里,八阿哥也不好。 她轻轻一叹,伸手给玄烨顺顺气:“别提了,提起来心里沉重,想想我这辈子活在太皇太后和你的保护下,自以为看尽风云历练极深,真把我一个人丢出去,真不知是什么光景。” 玄烨却得意:“现在知道了?你离不开朕的。” 可这句话,能有太多太多的意思,若是皇帝走在她前头,哪怕多一天多一个时辰留她独自在人世,她都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光景。 玄烨见她眼圈泛红,不禁搂过来,温和地说:“好好说着话,怎么要哭了,一把年纪了,还有那么多眼泪?” 岚琪努力笑道:“我本来就不爱哭,一辈子攒下多少眼泪?现在老了,时常就管不住了。” 玄烨道:“可是朕,想你一辈子都欢欢喜喜地笑。” 两人相依相偎说话的工夫,外头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环春进来想告诉主子下雪了,见帝妃二人依偎着,悄悄又退了出去。 门前值守的小宫女,头一年从南方来,瞧见下雪兴奋得不行。环春宽厚,叮嘱别乱跑,就放她们去园子里玩耍。看到小姑娘们欢喜地奔跑出去,环春恍如隔世,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主子。 此时身后突然有人拍她,环春一惊,竟是主子出来了。岚琪见下雪了也很惊喜,但先吩咐她:“万岁爷睡着了,你带人在这里守着,我去贵妃娘娘那儿一趟。” 环春应道:“只怕一会儿风雪大,娘娘好歹披一件斗篷。” 岚琪不逞能,站在屋檐下等她去取,环春又派了可靠的人跟着,将主子裹严实了,才敢往风雪里去。好在风不大雪也不大,漫天雪花飞舞,娘娘款步离去,高贵稳重的背影,果然不是方才鲜活靓丽的小宫女能相比的。而她自己,也早就成了当年苏麻喇嬷嬷那般,在宫里德高望重的存在,皇子皇孙,都拿她当长辈般尊重。 内心正感慨时,听得里头皇帝在问:“环春在外面?”她赶紧应声进去,担心地问:“是奴婢方才进来取斗篷时,吵醒了皇上?” “朕没睡着,本打算哄你家主子歇一歇,哪知她跑出去了。”玄烨指了指茶水,示意口渴了要喝,环春忙端上来,等再取丝帕要给皇帝用,玄烨却要她别忙,且问,“你跟着娘娘多少年了?” 环春笑道:“万岁爷不记得了?娘娘当了常在第二天,奴婢就到钟粹宫了,要说多少年了,万岁爷和娘娘多少年,奴婢就比您少一天。” 玄烨却笑道:“朕和她相识,并不只在那年元宵,何止少一天?” “是。”环春心中一笑。 “环春,你的身体可还好?”玄烨问着,示意她搬张凳子自己坐下。 环春远远地坐下,这是她几十年的习惯。虽然敏妃娘娘是个特例,但永和宫里的年轻宫女一向都有不单独伺候圣驾的规矩,便是不得已,伺候罢了也要远远地离开,环春亦如此自律。 玄烨看着,不禁笑了:“你坐得老远,朕看着怪累的,坐近些,朕有几句话交代你。” 环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坐下后便道:“万岁爷请吩咐。” 玄烨再问:“你身子可好?” 两次问这句话,环春已经猜到皇帝要交代什么事,笑着说她很硬朗。原想说比娘娘要健朗得多,好让皇帝放心她能照顾好主子,可又怕皇上听了不自在,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而玄烨眼中充满了期许,一副要托付大事的神情,让环春忍不住心酸。 玄烨果然是道:“你若能像苏麻喇伺候皇祖母那样,也好好地伺候岚琪终老,朕将来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环春心中有数,娘娘是不可能像太皇太后或太后那样颐养天年的。太皇太后年轻守寡,扶持儿子孙子指点江山,几百年也难再出如此伟大的女人。而太后是生来富贵命,且与先帝无感情,能活着,自然是要好好活着才行。 可她们家这位怎么成,她一心一意,都在一个人身上,离了他,只怕是生无可恋,根本不需要环春伺候什么,将来若能赏她多陪伴一天,已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下雪了?”玄烨忽然问,坐起身稍稍推开暖炕上的窗户,果然见雪花飞舞,自言自语道,“太和殿前,不知几时能积起厚厚的雪。” 环春则关心道:“皇上小心风吹了着凉。” 玄烨笑:“朕是老了,年轻时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跑,也不会着凉,如今却禁不起一阵风吹。”他放下窗户,竟对环春道,“朕多想守护她到最后一刻,可身体怕是撑不住,而朕心里,更没有勇气去面对离了她的日子。” 环春鼻尖发酸,低下头,紧紧闭着双眼,生怕自己会落泪。 玄烨又道:“环春,朕走后,千万别让人欺负她。” 环春几乎咬破内唇,才压制住想哭的冲动,努力笑着说:“万岁爷可别说这样的话,娘娘听见又要发脾气了。至于娘娘会不会被人欺负,皇上,四阿哥他们能答应吗?” 玄烨点头,又笑:“她如今脾气越来越大,都是叫你们宠的。” 环春道:“是皇上宠了娘娘快五十年,奴婢算什么。” 玄烨一笑:“已经快五十年了?” 再有四年,他们在一起就整整五十年了,多少人没有活过天命之年,而他们相守就已将逾五十载,若是再多十年,便是一个甲子。可便是一个甲子玄烨也不觉得长,他还怕下辈子找不着她,这辈子再长久些该多好。但问:“外头还有谁在?” 环春说梁总管的大徒弟在,皇帝便把他找进来,说若这雪接连不停,就去紫禁城瞧一瞧,太和殿前是否有积雪。反正现在也不在宫里议政,往后太和殿前别让人走动,等着把雪一天天攒起来。 可这日的雪是迎冬的,天气尚未寒冷,白雪落地即化,之后几天阳光灿烂,更见不到积雪。玄烨每日晨起总是问下雪了没有,可自从那天飘了些雪花后,整个腊月也未见落雪,到正月里好容易接连几天的大雪,可皇帝要摆千叟宴,太和殿前必然有人走动,就积不成了。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皇帝在畅春园过了除夕,才迁回紫禁城。千叟宴选在正月十六,避开了元宵节,宫里的人本以为要忙碌两天,不想皇帝却说,千叟宴就在后一天,不用再过元宵节。自然这元宵节,他只想陪一个人过。 唯可惜那天太和殿前没有积雪,反而多是薄冰不好行走,偏偏一清早天未亮,皇帝就要带德妃娘娘去太和殿。梁总管只好命人一路用热水浇灌除冰,可玄烨又嫌他们在前头碍手碍脚,将他的手杖咚咚敲在地上,让他们赶紧离开。 岚琪搀扶着玄烨,说他:“发什么脾气,人家还不是怕你摔着,就是你不老实,大冷天跑来这里做什么?” 玄烨尚精神,只是行动略慢,一步步稳健地朝太和殿走去。立在高高的台阶下,举起手杖指那匾额,道:“幼年第一次来时,觉得太和殿那么高,渐渐年长,就再也没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又觉得它变高了?” 岚琪毫不客气地说:“你成了老头子,连个头都小了,眼里看出去的世界,当然不一样。” 玄烨不乐意:“总是把老头子挂在嘴边,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登太和殿,是我把你抱上去的?” 岚琪笑靥如花,摇头道:“瞧瞧是不是老糊涂了?”她往身后指,笑着说,“这边积雪过膝,我走几步就陷下去,你是抱着我走过这条道儿。”可再回过身,与玄烨四目相对,人家正深情地望着自己。玄烨苍老的眼眸里,是沉淀了几十年的情意,到如今越来越纯粹,仿佛最后的年华里,连江山社稷都靠边了。 “原来你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我以为你忘记了。”玄烨心满意足,牵起她的手,转身拾级而上,笑悠悠地说,“如今没力气抱你了,可还有力气和你一道走上来。” 他们走得很慢,花了当年数倍的时间,才爬到了顶上,刚好东方露出晨曦,黄澄澄的太阳晃晃悠悠从天边升起。年轻时他们一道来看夕阳,如今年迈了,却来迎朝阳。 金黄的阳光落在他们脸上,朦胧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仿佛能在这一刻回到年轻的时候。岚琪听见玄烨说:“不知来不来得及,还有好些事,很想和你一道做。” 岚琪笑道:“咱们坐在一起说说,就很高兴了,何必费那精神各处去跑?咱们还一道登了五台山,登了泰山,田埂河堤边走就更不计其数,难道这些事,现在都跑出去再做一遍?” 玄烨望着她,淡淡血色的双唇微微一动,但没说什么话,不乐意地转过脸去。 岚琪见他不高兴,更乐了,问:“这么小气,我又说什么话惹你了?” 玄烨眯眼看日出,满怀憧憬地说:“赶得及把这些事再做一遍,便是饮了孟婆汤,也能记住一两件。” 岚琪笑出声,身为女子身为帝妃,她好久好久没在外头大声笑了,侍立在太和殿底下的宫女太监都能听见。德妃娘娘那一阵儿高兴,后来传给别人听,几乎就成了当时当刻皇帝许诺了她江山传承的事。 可大殿之上,再不是昔日不敢和皇帝并肩的小常在,岚琪搂着玄烨的身子,想做他的拐杖似的,紧紧搂着说:“玄烨你老实说,小阿哥们的额娘,你是不是也这样哄来着,从前听你哄宜妃高兴,叫我听得一愣愣的,几句话就能让她忘记自己是谁。” 玄烨满面笑意,脸上被阳光晒得热融融的,却道:“朕是哄她们的,可对你,全是真心。” 岚琪则笑:“你看张口就来,我也信你是真心了,真的一辈子对我说话,只管哄我高兴。” 那一天,帝妃俩去过太和殿后,又到别处晃了晃,太监宫女殷勤地伺候着。皇帝年近七十,德妃娘娘也过了六十岁,两位老人家大冷天到处晃悠,真叫人提心吊胆的。最后把四阿哥请进来,胤禛不得已劝双亲,要保重身体,反被玄烨呛道:“你如今,倒是要管起老子、亲娘了?” 胤禛不敢再多嘴,交代了几件千叟宴的事,就等着明日开宴。京城里聚集了那么多老人家,他还要分派人各处去问好不好,都一把年纪了,别到头来好事变成了坏事。 他离宫时,隆科多正好带人巡查经过,殷勤地上来说:“四爷若是得闲,微臣请四爷去喝酒,京城里眼下最热闹的去处,那家老板还是内子的亲戚呢。” 胤禛睨了一眼,冷声道:“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喝酒,明日那么多老人家进宫,一路沿途的车马安排都忙不过来,还喝酒!” 这事儿和隆科多没关系,他明天只要负责关防就好,也知道四阿哥辛苦,连声道是。但四阿哥一走开,他就一脸不屑的笑意,把手下叫过来交代了几件事,就赶回家脱了官袍,要去逍遥自在。 而隆科多所说的地方,既然是如今京城最时兴热闹的所在,宗室官家子弟必然多有光顾。那么巧,这天闲着没事儿的九阿哥和十阿哥,正在那里临窗喝酒,居高临下,远远地瞧着紫禁城附近的动静。 此刻十阿哥手里端着酒壶,看到楼下门前一阵热闹,冷笑道:“九哥,隆科多来了,他胳膊上还停了一只海东青,他可真能嘚瑟,怎么不牵一头豹子来遛街?” 楼底下,隆科多大摇大摆地进来,嚷嚷着要开了楼上雅间儿。店家迎上来尴尬地说有客人,但九阿哥十阿哥方才不让他们轻易报出姓名。隆科多自视国舅府的人,一般没有谁敢抢了他的风头,便冷笑:“是哪位爷,倒让我瞧瞧。” 便听十阿哥在楼梯口叫他:“佟国维怎么不来,听说他已经起不了床了?” 隆科多见是十阿哥,不免一惊,店家在身边轻声嘀咕:“九爷也在,佟爷,小的没骗您哪。” 可隆科多虽然有些尴尬,心里并不曾把这两人放在眼里,只是到了眼门前,该有的礼数不能不当事儿,便忙把海东青交给手下奴才,赶紧上楼来。果然见九阿哥、十阿哥一身常服坐在雅间里,桌上只零星几样小菜,可见只是消磨时光,并不为酒菜而来。 胤禟打量了他一下,问:“十爷方才说你托着一只海东青,怎么没见?可是不想给我们开开眼?” 隆科多忙道:“微臣怕惊扰了二位爷,那畜生还没驯好。” 十阿哥冷笑:“那你就不怕带在街面上,扑了老弱妇孺?” 隆科多连声解释:“脚上拴着链子,扑不了。” 十阿哥啐了一口,骂道:“那还不拿来,叫我和九爷瞧瞧,我们还不如老弱妇孺了?” 隆科多尴尬极了,赶紧吆喝奴才上来,那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脾气不小。十阿哥问他打哪儿来的,隆科多说:“是侄儿舜安颜从热河送来的,他也是新得的,没来得及驯,就送来了。” “好好的,送这个给你做什么?”十阿哥伸手想摸一摸,却被翅膀扇到了手,他气得骂骂咧咧,“畜生。” 九阿哥却问道:“说起来,你们家舜安颜,真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隆科多道:“在热河,微臣也好些日子没见了。”一面见九阿哥示意他上前,便小心翼翼托着海东青靠过去。九阿哥伸手也想看看,那海东青不愿被人触碰,又凶猛地扇动翅膀,羽毛飞扬,连隆科多都迷了眼睛。 “畜生。”胤禟似乎被扇痛了,竟猛地一伸手,死死掐住了海东青的脖子,大力往边上一摔,把连着胳膊的隆科多都拽了过来。隆科多在桌角上撞了一下,等他缓过神爬起来,竟看着九阿哥活生生折断了海东青的脖子。 隆科多目瞪口呆,十阿哥却在边上鼓掌笑:“九哥力气可真大,看这畜生还怎么扑腾。瞧瞧,我手上被刮了两道口子。” 胤禟将死了的海东青扔在地上,不屑地朝隆科多看了眼,拍拍手道:“伤害皇嗣,就是人也要砍头,何况一只畜生,你心里别不高兴,回头爷赏你一对,你这算什么东西,真正威猛的海东青,还轮得到我动手?舜安颜逗你玩儿的吧。” 隆科多明明知道,他们不是冲海东青来的,他一直都为四爷当差,办差时没少和九爷的人起冲突。他们国舅府老早支持四阿哥,废太子那会儿把八阿哥往死路上逼,提起来都是仇。 而隆科多不知道的,还有那年他借给阿灵阿,阿灵阿再借给十三阿哥的兵马,当时杀了的刺客都是九阿哥的人,他卖个人情动动手指头拨了几百人马,却坏了九阿哥多大的事儿。 事后隆科多没去问明白十三阿哥到底带兵杀了什么人,就是不想再牵扯进去,他心里留着的还是一本糊涂账。可胤禟知道啊,他知道是九门的人坏了他的好事,就是隆科多派的兵。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现在不过是掐死他一只鹰,恨不得掐死他才好。 “我和九爷还要喝酒说话,你跪安吧。”十阿哥从盘子里抓了片酱牛肉丢在海东青嘴边,它动也不动,惹得他大笑,“真没用。” 隆科多捡起那只海东青,朝二位爷行礼后,便躬身退出了雅间。他走下楼梯时,店家迎上来,一见刚才还唬得人不敢靠近的海东青软绵绵地挂在隆科多手上,不禁问:“佟爷,这是怎么了?” 隆科多朝他递过去,吓得店家往后退,他冷笑:“要不要拿去炖汤,孝敬上头二位爷?”随口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一个激灵闪过,眼底露出狡猾的冰冷,朝上头哼了声,拎着死了的海东青,大摇大摆地走了。 隔天千叟宴,应邀与皇帝共享盛宴的六十五岁以上老者,满蒙汉共千人,是名副其实的千叟宴。酒席从乾清宫门前往外摆开,声势之浩大,超过当年太后过寿。这里头所有的事,都是诸位皇子们管,岚琪半点儿没插手,只和御膳房的人商议过菜品,其他的事就一概不知。到这天也不愿去前头凑热闹,只在景阳宫和荣妃说话。 却是皇帝来请她们,而宜妃摇摇晃晃地跑来,也说:“你们都不去,我也不好去了,显得我爱凑热闹似的,皇上都来请了,赶紧一起去。贵妃娘娘比我们年纪小,都在换衣裳准备到前头给皇上敬酒了。他们说了,是万岁爷提前庆祝七十大寿呢。” 一句提前庆祝七十大寿,叫荣妃听了不自在,责备道:“好好的提前做什么,这是哪个传出来的话,皇上没动气?” 宜妃不知道,摊手说:“你们去了不就都晓得了,哪怕就看一眼也好,乌泱泱的人,那酒桌排得都看不到边。” 岚琪身上虽是常衣,但正月里本就穿得喜庆,倒也不想去换了。她不愿到人前就座,说:“我就和你们去露个面,咱们在暖阁里坐着,有好吃的拿进来多好,外头可是一千个人哪,我不想被他们上看下看的。” 宜妃哼笑:“都是老太婆了,还在乎这个?” 等荣妃换了衣裳,去钟粹宫把成妃几人也叫上,岚琪和荣妃共乘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往前头来。在乾清宫后头等到贵妃、和妃几人,才一同到了御前。果然几位娘娘一到,列席的人纷纷起身,一千多个人齐刷刷地站起来,把宜妃吓了一跳,笑着对皇帝说:“这要是一千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可就有意思了。” 玄烨也不恼,反而道:“你若能年轻几十岁,朕就办一次,你也坐到里头去。” 玩笑话说罢,佟贵妃也不愿在这里扎眼,姐妹们退到乾清宫暖阁里,摆了几张桌子。前头席面上一样的酒菜搬进来,宜妃却说:“我们又不缺一口吃的,去拿几副牌来,我们要玩的。”她朝贵妃和岚琪瞟了眼说,“除夕元旦都没在一起过,我们在宫里闷得慌,今日让娘娘和姐姐陪我们玩几副牌,不算过分吧。” 岚琪很大方,喊自己的人说:“我没带钱,赶紧回去拿。” 宜妃见岚琪乐意陪她,倒是有些意外,想想一把年纪了,儿子们都不可靠,还不如老姐妹们凑合着过,说说笑笑把牌打起来,难得一片和谐。可才摸了两副牌,永和宫的人刚刚送来几吊钱,梁总管就亲自跑来,脸上笑得很尴尬,哈腰走近几位,道:“德妃娘娘,万岁爷请您到前头去。” 听说皇帝只叫岚琪,宜妃刚刚还挺乐呵的,一下子变了脸色,甩出手里要打的牌,冷笑:“贵妃娘娘在呢,皇上怎么不寻贵妃娘娘?” 佟贵妃看着手里的牌,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吧,反正我也不会拿主意,劝皇上少喝几杯。” 岚琪欠身示意,到门前环春为她披上大氅,缓缓往外走。离开暖阁稍远后,梁总管就凑在岚琪身边道:“皇上请娘娘过去,是四福晋、年侧福晋家的老大人们要向您敬酒,娘娘只管敷衍着就是了。要紧的是……”他左右看了看,轻声道,“一会儿阿哥们轮番献礼,到八阿哥时,不论皇上发生什么事,您都不要惊慌,万岁爷心里都是明白的,就怕假装出什么事,却把您吓坏了,才特地让奴才先来给您说清楚。” “什么事?”岚琪听着很不安。 “阿哥们的礼物,都是提前先送进来的,一会儿就该是让阿哥们献礼的时候,奴才先过去打点。谁知几个看守的小太监却哭着对奴才说,他们不小心撞翻了八阿哥送的礼物,里头竟然摔出来一只死鹰。”梁总管脸色很不好,气息颤颤地说,“奴才去看了眼,真真没错。刚刚回禀给万岁爷,皇上当然动了气,闷了半天后,说照旧让阿哥们献礼。但让奴才把您请出来,别的也不在乎了,就怕一会儿皇上出点儿什么事,把您吓坏了。” 岚琪听得糊里糊涂,但有一点明白,玄烨若有什么事,都不是真的,她不要害怕,可始终觉得不安。到了前头,年遐龄几人来敬酒,她笑着应付了几句,弘历弘昼跑过来缠她,她就索性留下了。 没多久,三阿哥上前说他们兄弟都预备了寿礼送给父亲,玄烨点头说呈上来看。岚琪心里一颤,便打发孙儿们:“弘历,你领弘昼去暖阁里,给贵妃和几位娘娘请安。” 俩孩子便往后头去,这边陆陆续续搬上来装着寿礼的箱子。皇帝富有天下,奇珍异宝玄烨见过无数,每次收儿子们的礼,看的都是心意,也每次都把皇子们折磨得很痛苦。 最先送上来的,是十四阿哥千里迢迢送来的大石头。说是让皇阿玛过目,之后他要拿回去做界碑,请父亲为他题字,好篆刻上去。 玄烨指了岚琪笑道:“你看看你的儿子,到底是给朕的贺礼,还是朕给他东西?那么大的石头运来运去,他也不嫌麻烦。” 众人皆笑,待奉上笔墨,皇帝亲笔题字后,三阿哥、四阿哥的礼物陆续呈送上来。四阿哥每年都是亲笔字画,又不富贵又没新意,玄烨早就不期待他能送来什么亮眼的东西了。兄弟们挨个儿下去,就轮到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的礼物摆在前头。岚琪刚生出的几分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不自在地去看皇帝,玄烨却乐呵呵地笑着:“胤禩,你今年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一面扬手道,“快请宜妃娘娘一道来看看。” 底下太监立刻去请,这边八阿哥屈膝道:“儿臣送皇阿玛的,是沉香木雕的弥勒佛,是一块难得的老料,儿臣请能工巧匠花费九九八十一天雕刻而成。” 有小太监上前去打开盒子,八阿哥低着头没看,只听得周遭一片惊呼,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礼物得到了众人的赞赏。声音却突然慌乱起来,竟然有人喊着:“护驾!护驾!” 后面宜妃刚得意扬扬地跑来要和皇帝一道看胤禟的献礼,前面突然乱糟糟一片,大批的侍卫涌过去,吓得宜妃抓着桃红的手问:“出什么事了?” 不等她再靠前,十几个太监来开道,让她靠在路边。宜妃四处张望着,桃红突然惊呼:“主子您看,万岁爷被抬出来了。” 宜妃朝桃红指的地方看过去,惊见皇帝不省人事地被抬出来,她惊恐地以为皇帝……心里一抽搐眼前发黑,竟咚的一声也倒下去了。 好好的千叟宴,大殿里闹得一片乱,外头享宴的人还不知什么事,三阿哥、五阿哥去安抚老者们,不让事情传出去。而刚刚在大殿里看到的人,也被勒令不能乱传,自然能在皇帝跟前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大臣,他们也等着,怕皇帝这一口气背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角落里八阿哥身边跟着几个侍卫,他们没有束缚他,可八阿哥整个人都呆滞了。 千叟宴继续,就算人心惶惶,也要努力维持着皇家的体面,可殿内的人都已经明白,这一闹,怕是要出大事。 方才四阿哥跟着一道送皇帝回暖阁,九阿哥也跟了过去,这会子从后面回来,看到八阿哥和几个侍卫站在角落里,他冲上前骂道:“你们要干什么?” 胤禩恍然醒过神,按住他说:“你别激动,他们例行公事。”更着急问,“皇阿玛怎么样了?” 九阿哥道:“皇阿玛缓过来了,那几个娘娘都围着转。你知道的,永和宫那个在,还有谁插得上手?我额娘也晕过去了,你说我额娘这会子晕过去干什么?” 胤禩算是松了口气,可不等他再问话,九阿哥突然朝中间走去,打开了那只箱子,仔细看了看躺在里头的死鹰。突然额头上青筋暴起,重重地把箱子摔在地上,大声斥骂:“隆科多你这个畜生,我活剐了你。” 他愤怒地朝外头跑,把殿内殿外的人都惊着了,五阿哥闻声跑进来拦住他,骂道:“你发什么疯,外头多少人看着?你还想把皇阿玛气晕过去?” 九阿哥眼里冒火,一副要找刀剑去杀人的架势。胤禩眼看五阿哥拦不住,冲上来拉着他说:“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宜妃娘娘晕过去了,你该过去看看。” “八哥!”九阿哥气得血直往上涌,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对胤禩说,“是老四,一定是老四干的,这只死鹰我记得,是昨儿我掐死隆科多的那一只。老四陷害你,八哥,这件事一定要给他闹开了。” 胤禩听得浑身颤抖,见五阿哥要上前来,只好先对他说:“你去翊坤宫等着,等我能脱身了,再来问你。” 乾清宫暖阁里,几位娘娘焦急地等在门外,岚琪亦在其中,并没有如九阿哥说的她在那里别人就插不上手。这会子是太医在里面,还有胤禛、胤祥几个儿子。等了很久才听说皇帝醒了,贵妃几乎腿软站不住,岚琪便劝她先回储秀宫等消息,太医也说皇上是气血攻心,不是旧疾复发,请几位娘娘安心。 岚琪心里知道,玄烨是假装气晕过去的,所以太医查不出病症单单一句气血攻心来敷衍。但试想一下若真的突然看见死物,后果不堪设想。 几位阿哥陆续出来,胤禛劳烦几位娘娘照顾父亲,说他们奉旨去维持千叟宴,并之后安排他们离宫离京,少说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停当。母子分别时,岚琪刻意看了眼儿子,胤禛眼底的迷茫和怒意显然易见,做娘的突然松了口气,她不希望最后的结果是胤禛动手脚陷害八阿哥。 不只岚琪这么想,但凡不傻的,都能想得明白,八阿哥哪怕真的想气死皇帝,也不会选择在众目睽睽下。所以这事儿绝不可能是他自己做的,但是往下查,恐怕牵扯就大了。 眼下皇帝苏醒后第一句话,是不许事件外传,要先把千叟宴办完。于是不论多尴尬,千叟宴总算体面地挺了过去,待热闹散去,紫禁城中一片肃杀。 翊坤宫里,宜妃苏醒过来,见九阿哥坐在边上,心想儿子那么在乎自己,心里正高兴,想到皇帝那样,慌张地问:“你阿玛他?” 胤禟冷声道:“还喘气儿呢。” 宜妃脸色一愣:“混账,你怎么说话的。” 胤禟摇头,仿佛觉得母亲的话很讽刺,凑在宜妃面前说:“额娘,他几时把我当儿子,几时又把你当他的女人了。” 桃红见这架势不好,上前来劝,幸好外头有人通报,说八阿哥来了,胤禟转身就往外头去。宜妃呆呆地坐在床上,苦笑:“桃红,他不是来看我的?” “是……当然是来看您的。”桃红违心地应了一句,直觉得自家主子很可怜。 这一边,胤禩本要探望宜妃,九阿哥拦住他说:“我额娘一向不待见你,有什么可看的,她动不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精神比我们还好。” 胤禩不宜多管他们母子间的事儿,便直接问隆科多的事,听说昨天在京城酒楼里的闹剧,九阿哥恨得眼睛猩红,说:“一定是老四害你,隆科多是他的人。” “既然隆科多昨天和你起了冲突,老四怎么会选在今天就调换我的寿礼?”胤禩摇头道,“他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怀疑他?更何况我如今这境遇,还有什么可坑害的,我连在皇阿玛面前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而这才是老九更不服气的地方,他们好好的,从前为皇帝往国库里搬了多少银子,就这么卸磨杀驴,现在说不要他们就不要了,明明也是亲生的儿子,待遇却天差地别。胤禟握拳恶狠狠地说:“老四肯定是急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却是此刻,有乾清宫的太监匆匆而来,径直找胤禩说:“八阿哥,皇上要您到乾清宫说话。” 九阿哥跟着说:“我也去。” 那太监有些尴尬,说:“九阿哥您稍候,皇上眼下只见八阿哥,回头奴才给您通禀。” 九阿哥作势要打,嚷嚷着:“你们把八哥带去,要冤枉他吗?” 那太监连连往后退,摆手说:“二位爷还不知道吗?刚才有人打开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贺礼,八阿哥说的那尊沉香木弥勒佛,在九阿哥的礼盒里,十阿哥的还是十阿哥的,您的礼物不知去哪儿了。皇上说冤枉了八阿哥,才要请八阿哥过去说话的。” 胤禩和胤禟面面相觑,胤禟好半天才回过神,不可思议地问:“礼盒调包了?” 具体的事儿,要往下查才知道,是宴席散去后,众人开始陆续收拾东西,九阿哥几人的礼盒还都摆在原地,有人无意中打开看,说了句:“九阿哥也送弥勒佛?”这才引起人们注意,发现若是没错的话,被调包走的该是九阿哥的贺礼,而几件礼物又被鬼使神差地摆错了地方。 胤禩赶到乾清宫暖阁,荣妃和德妃正走出来,他立在一边躬身行礼,荣妃道:“委屈你了,你三哥去查了,一定给你个交代,皇上要和你说说话。” “二位娘娘慢走。”胤禩心里很乱。这几年他小心翼翼绝不让自己卷入任何风波,突如其来的麻烦,且任何变故都不为自己所控制,他完全不知道一会儿进去和父亲能有什么话说。 走出暖阁,岚琪听见荣妃叹息,便道:“我和姐姐自己的精神都不大好,把这里交给和妃、成妃,我们歇一歇去。” 荣妃没有异议,只是走时往里看了眼,自言自语似的说:“他从娘胎出来就没见有顺当的事。” 暖阁里,胤禩在榻前行礼,抬头看父亲,他竟然正看着一本折子。见父亲要拿笔,他忙上前伺候,忍不住劝说:“皇阿玛歇会儿吧,您要保重身体。” 玄烨应着,却未停手,等完全撂下,才与他说:“今日的事,你受委屈了。外头不定要怎么传你,可朕暂时不想张扬,你要忍耐几天,待水落石出,一定给你个交代。” 胤禩双眼泛红,屈膝道:“有皇阿玛这句话,儿臣就知足了。” “你起来说话。”玄烨道,“朕这几年用你栽种的花草入药,身子骨好多了,你的孝心,朕都知道。” 胤禛心里一颤,稳稳地站住了。 玄烨又道:“朕的儿子里,数你最有孝心,时时刻刻都在乎着朕的身体和喜怒,你比你的兄弟们,都要优秀,是我大清的栋梁。” 胤禩怎么就觉得这话不对味,只好低头听,不敢随便接茬儿。 玄烨笑意深深地看着他,说道:“太医已经给朕换了药,往后就不再需要你费心栽种那些花草。你身子也不好,等胤祯凯旋,朕还有要紧的差事交给你们,所以这两年,你好好歇着养身体,朝堂上的事暂不必管。从前朕误会你装病,还停了你的俸禄,如今知道你有孝心,那几年的也一并补给你,这是该你有的。该你有的,朕绝不亏待你。” 胤禩的心跌入深渊,父亲最后那一句话,还有半句是要他自己领会的,不该他有的,皇帝绝不会给。 “跪安吧。”玄烨轻轻摆手。外头等候的梁总管已经出现,恭敬地对胤禩说:“八阿哥,您请。” 胤禩的脚下,似千斤重,僵硬地给皇帝磕了头,一步一步挪出去。背过身时,又听父亲说:“毙鹰的事,若查不清楚,你就受些委屈,皇阿玛老了,年轻时有些事就查不清办不了,何况现在一把年纪了。” 皇帝这句话,指代的事情太多太多,八阿哥一时无法领会父亲到底指什么,走出乾清宫时,忽然领悟,是他手里的罪孽太多,才数不过来。 到那天夜里,紫禁城终于宁静下来,梁总管派徒弟来向德妃娘娘禀告,说毙鹰其实是有人嫁祸九阿哥,那几个向梁总管报告发现毙鹰的小太监还隐瞒了一件事。他们其实不只打翻了八阿哥的礼盒,是追逐打闹时,把八阿哥、九阿哥几人的都打翻了,应该是慌乱中放错了地方,就以为八阿哥那盒子里是一只死鹰,而应该是在他们之前,就有人调包了。 环春奇怪地说:“好端端的,坑九阿哥做什么?” 岚琪则问:“不是传说,九阿哥大骂隆科多,这事儿胤禛知道了吗?” 环春点头道:“奴婢派人打听过,宫里人知道的还不多,但昨天京城里的确有个热闹。说是九阿哥和隆科多大人在酒楼里相遇,他掐死了隆科多大人的海东青,九阿哥不知是不是认出来就是那一只,估摸着怀疑隆科多大人了。” 岚琪叹:“好好的,他弄死那只鹰做什么。” 环春则道:“主子,鹰易得,海东青难得。乾清宫那边的人说,这只海东青还是一只幼雏呢。不然九阿哥怕是徒手对付不了那么生猛的飞禽,也不能一眼就认出是不是隆科多大人的那只,哪儿有那么巧,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来?” 岚琪想着今日分别时儿子眼中的神情,胤禛怕是已经气疯,他把玄烨的晕厥当了真,这要是揪出真凶来,不知会出什么事。而九阿哥他们既然怀疑隆科多,未必不疑心胤禛怂恿,胤禛怎肯背负这样的罪名,他势必要查到底的。 “等胤禛忙完了千叟宴的事,让他进宫来一趟。”岚琪说着,心中一个激灵,问环春,“你派人去打听打听,隆科多的海东青是打哪儿来的。” 环春笑道:“娘娘怎么这样上心?只怕万岁爷已经在查了。” 岚琪一愣,有些恍惚,呆了半天才说:“是啊,我在着急什么?” “娘娘早些睡吧。”环春收拾东西,要伺候她入寝,岚琪却跑去推开了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来,环春赶紧过来关上,嗔怪,“主子这是做什么,回头奴婢可要向万岁爷告状了。” 岚琪却叫冷风吹得平静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怕胤禛等不及一些事,做出傻事来,我怕他为了自己,寒了皇上的心。但愿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若敢让皇上寒心,我也不要他了。” 环春知道这是狠话,只怕四阿哥承受不住,但也是娘娘近五十年来对万岁爷的心意。她送岚琪躺到榻上去,温和地安抚着:“四阿哥绝不会的,您多虑了。” 胤禛的确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更恨有人坑害八阿哥之余,再试图把皇帝气死了,心里恨不得揪出元凶千刀万剐。但这几日要维持皇家体面,要把来参加千叟宴的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他心无旁骛地为父亲办妥这件事,忙忙碌碌时,偶尔才会分神想一想。 两天后,最后一拨从外地来的老人家被送回去,他站在城门下刚刚松口气,胤祥策马而来,追到胤禛身边说:“四哥,国舅府出事了,老九带人上门生事,隆科多的人对他拔了刀子,这要闹出多少人命?” 十三阿哥所谓的人命,是指那些对九阿哥亮刀子的,伤害皇嗣,哪怕只是这么比画一下,也是天大的罪过。九阿哥再不如意也是皇阿哥,闹出官司,那些人都没好果子吃。可少说十几二十个人,把他们的家人算上,就是影响百来号人,那么大的事,一定会再次激怒皇阿玛,恶化他的病情。 胤禛带人赶来时,五阿哥已经到了,他再不喜欢九阿哥,也不容许同胞弟弟犯这样的傻事。可是看到隆科多的人气势汹汹地敢对皇阿哥拔刀子,他也咽不下这口气,见胤禛到了,便把这事儿都推在他身上,说:“四哥,总要给胤禟一个交代吧,隆科多这是什么态度,有事说事有道理讲道理,他算是带了几个兵,就不把我们皇子放在眼里了?” 五阿哥极少挑事儿,胤禛也不能不给面子,上前呵斥隆科多的人收起兵刃,但故意避开了问责,反将事情抛回给九阿哥,问他:“你来国舅府做什么?隆科多这么做固然有错,可皇阿玛尚在病中,你也不该来滋生事端,有什么事为何不走公堂?皇阿玛最恨人结私怨动私刑,你不是不知道。” 九阿哥却冷笑:“四哥,您可瞧清楚了,我是老九,我额娘是翊坤宫的宜妃,您当我是十四呢?我不好,也不用您来教?”说罢大声呵斥隆科多,“那只海东青分明就是你的,你还敢不承认,现下你的主子来了,你倒是说,是不是他叫你这么做的?” 胤禛暗暗咬了牙,恨九阿哥心毒,又恨隆科多多事。可现在只是九阿哥几句话,根本定不了隆科多什么罪过,而隆科多肚子里的弯弯肠子何其多,在官场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他还对付不了一个老九? “四爷、五爷、九爷、十三爷,请移驾随微臣到后院来。”隆科多就在等四阿哥来,现在人到齐了,他终于可以开口了,恭恭敬敬把人往后院引,一路上九阿哥骂骂咧咧,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众人到后院,这里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可隆科多却派人拿铲子在一棵树下开始挖。九阿哥问他做什么,五阿哥已经明白了,拦着弟弟说:“还看不懂?” 一盏茶的工夫,挖了过膝深的坑,家丁从里头捧出一只盒子,在众位爷面前打开,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他们捂着鼻子探头看,但见一只死了的海东青躺在里头,刚刚开始有些腐烂,的确是埋下去没两天的样子。 隆科多大呼冤枉,指着九阿哥说:“九爷您看清楚了,这一只才是被您掐死的,您叫微臣一时半会儿上哪里弄来两只一模一样的?” 众人都一愣,九阿哥呆了半晌,却骂:“谁知道你是不是本来就有两只?把这些奴才都抓起来拷问,我就不信他们嘴巴硬得过鞭子,一定是你本来就有两只。” 隆科多气定神闲地说:“九爷,那日在酒楼里,微臣就说这海东青是侄儿舜安颜从热河送来的,您不只要拷问微臣的奴才,该把舜安颜也抓回来,把他的奴才也抓起来拷问,看看到底有没有给微臣送来两只一模一样的海东青。” 五阿哥知道这事儿不会有下文,只好闷声劝弟弟:“行了,皇阿玛说这件事不宜张扬,你要闹到什么地步,别出了事先把你自己送进去。”他说着,朝胤禛躬身一礼,便要带着弟弟走。 胤禟哪里肯服气,但他再没有证据证明是隆科多干的,而皇阿玛的确三令五申不宜外传,唯有嘴里嚷嚷着他会去查,到底是被哥哥拽走了,连刚才隆科多的人朝他拔刀子的事,也忘了追究。 人一走,胤禛回眸看到隆科多像是松了口气,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要送四阿哥到前厅歇着。胤禛说他要去看望卧病的佟国维,等隆科多把他送过去,两人就暂时分开了。 佟国维老了,话也说不利索了,胤禛不过来应了个景,等隆科多离开没多久,就尾随他出来。果然看到隆科多一路往后院来,得意扬扬地看着底下奴才继续把那只海东青埋起来,胤禛冷不丁地在背后问:“你笑什么?” 隆科多一哆嗦,慌张地回身看着他,四阿哥的话却像刀子似的飞过来:“是你干的?” 隔天,胤禛进宫交代千叟宴的事,玄烨很高兴他能安下心来把这件事处理妥善,好歹没为了一只死鹰丢了皇家的体面。可胤禛却屏退了旁人,屈膝向父亲告罪,说隆科多因与九阿哥结了私怨,才弄了这件事,而他想说的是:“儿臣怕您听到谣言,误以为是儿臣怂恿隆科多这么做,皇阿玛当然可以怀疑儿臣,但若真有这样的事,还求您给儿子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玄烨笑:“证明你的清白做什么用?” 胤禛反而被问住了,呆了呆才说:“不想皇阿玛误会儿子,可是……” 玄烨看着儿子问:“你怕朕误会你,就不肯把皇位传给你?” 胤禛整个儿僵硬了,也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被父亲吓着,而是他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他用胸怀天下的心,一步步走到今天,纵然是真心要堂堂正正做人做事,可他想成为皇帝的念头,从未消失过。只是额娘的警句时时刻刻在敲打他,这江山,是皇阿玛一个人的。 “皇阿玛,儿臣愿意承担江山之重,为了大清为了黎民百姓。”胤禛醒过神,不解释也不谦虚,直直叩拜下,道,“皇额娘临终前,您要儿臣向皇额娘解释,什么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字字句句,儿臣铭记在心。” 玄烨笑:“跪安吧。” 皇帝没有给任何回应,胤禛呆了一瞬,却立刻悟出其中的道理,不给回应至少没有否定,不论将来如何,这一刻,父亲并没有误会他。 胤禛退出来时,母亲刚刚从门前进来,他上前搭把手,要把额娘搀扶进去。见身边没有旁人,岚琪道:“舜安颜送来的消息,说他给隆科多送了一对雏鹰,是两只。” 胤禛立时皱眉,岚琪却又道:“不过他说,如今旁人若再问起来,只会有一只。” 胤禛咬牙道:“他也向儿子承认了,儿子刚刚都告诉皇阿玛了。”他似乎向母亲求助,希望母亲能再次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可岚琪却笑:“这样的奴才,将来你可要看着用,他心里只有自己,没有主子的。” 胤禛道:“隆科多一向不是个东西,额娘放心。只是……”他不安地望了母亲一眼,“儿子刚才对皇阿玛说了些话,皇阿玛若对您说,希望额娘别误会,之后儿子再来向您解释。” 岚琪点头不语,转身进了暖阁,待脱下氅衣洗了手,先来瞧瞧玄烨好不好。见他拥着一床毯子在明窗下晒太阳,拍拍身边的位置说:“你也来躺会儿。” 岚琪笑:“我用了膳来的,躺着就不舒服了,梁总管说你还没进膳,我让他们搬炕桌来,我站在边上伺候你可好?” 玄烨懒懒地答应,嘀咕着:“你不来,朕都没心思用膳。” 岚琪不理他,先去吩咐底下送什么来,转眼膳食就准备好了。虽然仍旧是清淡的粳米粥,岚琪知道玄烨吃厌了,配菜用的都是猪肚、鸭信、鹅掌等凉菜,见着一点儿荤腥,玄烨眉头都松了。 她单膝靠在炕上,站在一边给他夹菜。玄烨吃了个半饱,笑道:“你年轻时爱吃肉,见了肉不要命似的,别人苦夏,你夏天没荤腥吃,脸都黄了。” 岚琪直笑:“怎么不记我一些风光体面的事?这些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孙子跟前都不能显摆。” 最近玄烨总爱提她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临了之人的心态,她伤心难过了几天后,决心照旧如往常那样相伴,只要玄烨今天还高高兴兴地活着,哪怕明日就走了,她也没什么遗憾。 说着话,一餐饭吃得舒坦,玄烨又懒懒地钻进阳光里,见岚琪递来帕子给他拭嘴,却趁机在她手上捏一把。岚琪本以为他又要说哄人的甜言蜜语,玄烨却道:“你儿子今天,来问朕要太和殿的龙椅坐了,他说他愿意承担起江山之重。” 岚琪一愣,想到胤禛方才在门前的话,心里扑扑直跳。她当然不再畏惧玄烨的帝王之威,可这是天大的事,多少该怀有敬畏之心。含笑说:“皇上怪他了?” 玄烨摇头:“只是叫他跪安了,朕还不想死呢,答应他岂不是催自己走?” 岚琪责备:“又胡说八道。” 玄烨却云淡风轻地说:“他光明正大来问朕要,虽然问到眼门前,朕心里的确不算太自在,可朕一向说,想要什么就堂堂正正地来要。他这样,就算早十年二十年,朕也未必动气,更何况如今?” 岚琪心里一松,扬起笑容道:“说大话,若是早二十年前他来问你要,你还不把他拖出去打死?我进门时,儿子就说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叫我听了别误会,我还想是什么事,现在听来,不过如此。” 玄烨轻哼:“怎么,听你这口气,朕就非要给他?” 岚琪往他身边挨着,坐在刚才他要自己坐的地方,笑悠悠道:“那你别给啊,再攥个十几二十年的,我照样天天陪着你。” 这话,是想玄烨长命百岁,岚琪明知道不可能,总觉得哪怕多一天也好。玄烨当然听得出来,要把帝位传给胤禛,是他的心愿,岚琪是想满足他。倘若自己现在说,看中别的哪个阿哥好,要给那一个而不给胤禛,她也绝不会说个“不”字。就是无所谓,才开得起玩笑。 第16章 玄烨你等我 九月重阳,孩子们到畅春园给帝妃请安,一家子正高高兴兴说话,外头有人来通报,说十四阿哥送重阳节的礼,问娘娘要不要呈上来。 毓溪起身过来说:“十四弟一定又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上个月给胤禛送了一箱子石头,说是他亲自在那里捡的陨石,从天上落下来的。” 岚琪已经示意他们把礼物抬上来,东西不稀奇,只是另附了一封书信。女眷们把玩着东西,毓溪有心朝婆婆看了眼。岚琪这边看着儿子的书信,心里一沉重,很不自然地收了起来。 抬起头看儿媳妇们,毓溪早就别过脸去了,她定一定心,问:“胤祯送什么来了?” 完颜氏跑上来埋怨:“逢年过节,哪怕是几句话,他也惦记着给阿玛、额娘送来,偏偏我们几个,他总是想不起来。出去这么多年,上回来去匆匆话也没说上,可千叮万嘱叫他捎信,他就是懒。额娘,十四给您说什么了?” 若是寻常请安的信,岚琪可以给儿媳妇们瞧瞧,但今日不行,她敷衍地一笑:“不过是问候我好不好,等我向皇上禀告,回信时提一两句,要他惦记你们。”又指了孙媳妇们笑道,“你们的儿媳都在呢,要有做婆婆的样子。”便将弘时的媳妇董鄂氏叫到身边,看她柔柔弱弱的,只和她说话,渐渐把众人的注意从十四送的贺礼上转开了。 待儿媳妇、孙媳妇们都散去,岚琪便派人去清溪书屋看皇帝如何,自己换了件衣裳过来,正好密嫔端着洗手的水盆出来交给门前的宫女。岚琪知道,近些日子皇帝身边,除了自己和密嫔她们几人外,一般的宫女太监都不能近身伺候。 密嫔上前行礼,道:“今日隆科多来过,和皇上说了会儿话,走的时候扬尘带风的,真是好笑。”岚琪不语,密嫔将她送进来后,便主动退下了。 屋子里,玄烨正靠在窗下,就着外头的光线看折子。岚琪道:“怎么还没撂下?天要黑了,仔细一会儿头晕。” 玄烨却把折子递给他,笑说:“这个好玩,你瞧瞧,已经批了,就是觉得有趣,拿来再看一遍。” 岚琪接过顺手就放在了边上,道:“我眼神也不好,回头让密嫔妹妹念给我听吧。”说着从袖口摸出儿子的信,垂首道,“胤祯这几天,可给你上折子了?” “向来如此,怎么了?”玄烨问。 “儿子对我说,他向你提出来,想回来,但是你没回应他。”岚琪展开胤祯的信,垂首道,“他问我是怎么了,问皇阿玛为什么不理他,他问能不能回来的事儿,怎么总也等不到回复。” 玄烨却笑:“他是个好孩子,换作别人,等不到回复,就自作主张回来了。可他到底没敢动,他心里想,大概我不理他,就是不想他回来。” 岚琪轻声地说:“他会不会伤心。” 玄烨道:“没法子,难道你想看他们兄弟,互相……”可皇帝不知是不想说下去,还是觉得累了,抬手抵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岚琪赶紧问:“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见他摇头,猜想是忍着不愿说,便起身去门前,让小太监请太医来。可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工夫,等她再回过神,玄烨已经昏睡过去了。 “玄烨?”岚琪走近他,又喊了几声,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只是呼吸孱弱地睡着。岚琪上前为他将毯子盖好,忍不住眼眶湿润,曾经叱咤风云的君主,就这么走到了最后的时光。这些日子他常常说着话就昏睡过去,岚琪知道,他会在某天就这么再也醒不过来,她希望他走时能少一些痛苦,最后的时候,还能应她喊的“玄烨”。 密嫔带着太医进来,见这状况,让太医先下去了。见德妃娘娘抹泪,也忍不住眼圈发红,上前搀扶岚琪在边上坐下,劝道:“娘娘要保重身子,万岁爷也担心您呢。” 岚琪收敛了泪容,含笑道:“皇上自然也是惦记你们的。” 密嫔摇头道:“和妃娘娘她们过来伺候,皇上也总念叨,问有没有人在瑞景轩陪伴您,还说将来让我们多去和您说说话,皇上说您怕寂寞。” 岚琪嘴上扬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密嫔屈膝扶着她膝头劝道:“娘娘,这些日子,您别回瑞景轩了,在这里陪着皇上吧。臣妾让人把您的东西送来,皇上虽然坚持不要您陪伴,总赶您回去歇着,但您不在的时候,皇上总往外头看,问是不是您来了。”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背上,密嫔也哭了,道:“臣妾斗胆说,万岁爷只怕真是在最后的日子了,娘娘您别留什么遗憾啊。” 那之后,德妃从瑞景轩搬到了清溪书屋居住,皇帝已经几乎不理朝政,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阿哥们来请安时,经常遇不到巧的时候。可一两次说皇上睡了不见,他们还能信,天天都这样,有些人就不耐烦了。 这日九阿哥跑回紫禁城,让宜妃过来畅春园看看,宜妃自己身子骨也不好,哪里有精神来,母子又是不欢而散。胤禟闷闷地来八阿哥府,正好十阿哥从园子里回来,也吃了闭门羹,对八阿哥说:“我瞧见他们送吃的进去呢,老爷子该是醒着在用膳的,怎么就不见我?” 九阿哥冷笑:“只怕老爷子是走到头了,永和宫那老货拦着我们,就怕耽误她儿子继承皇位,瞧着架势,必然是给老四的。”他又啧啧,“老十四是什么意思,咱们那么多信函催他回来,他怎么就是不回来?他傻不傻,再不回来,就等不及了。” 胤禩微微皱眉,心里有些燥热,便站到了窗下去吹风。 十阿哥则问:“胤祯前几日不是给八阿哥写信了,他说些什么?” 胤禩指了指桌上,十阿哥走过去看,没看出什么要紧的名堂,问道:“他问八哥花草种得怎么样,什么意思?” 九阿哥夺过来看了半天,拍在桌上说:“什么狗屁不通的,我们不是叫他回来?” 胤禩道:“花草的事,皇阿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是通过入药的数量来推断他的身体好坏,这话他算是对我明说了的。十四那次回来,花草还好好的,他一走就全割了,不知道是十四告诉皇阿玛的,还是皇阿玛告诉他的。而他这是在讽刺我,你们看不出来?” 九阿哥、十阿哥异口同声问:“讽刺你?” 胤禩幽冷地一笑:“我们从来没真心待他,同样,他也从没把你我放在眼里。” 九阿哥重重地啐了一口,急躁地说:“现在清溪书屋被那几个老货把持了,难不成咱们就等着老爷子一命呜呼,让老四上位?” 胤禩双手负在身后,紧紧握拳,指关节都要捏碎了。他冷声道:“还能有什么法子,我们到头了。” 九阿哥大喊:“不成,老四做了皇帝,还有我们的好?不成!” 十阿哥也嚷嚷着,屋子里吵成一团,九阿哥要去找那些谋士来商量,胤禩好半天终于呵斥他们安静,冷声道:“十四现在不回来,早晚还是要回来的,皇阿玛必然是怕我们挑唆他和老四,才把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如今就剩下几口气,还不让他回来,就一定是不想他们起冲突。” 九阿哥明白了什么,阴冷地笑:“十四总要回来吧,比起从前的事,到时候可是再用不着我们挑唆了,就等着他们兄弟打起来,咱们看好戏。” 清溪书屋里,十三阿哥一人来父亲跟前请安,又交出几封信,都是他从八阿哥、九阿哥那边送出去的人手上截下来的。十三道:“皇阿玛,一次次拦截,八哥他们会不会察觉?” 玄烨冷笑,根本没兴趣看信里写什么,只道:“他们就想,哪怕流出去一两封信,也是好的,根本不在乎你到底会不会去拦截。” 胤祥垂着脑袋,轻声道:“皇阿玛真的不让十四回来?皇阿玛,您不怕十四他误会四哥?” 玄烨满不在乎地说:“误会又如何?做皇帝,就要天下人都臣服!你们以为做皇帝多自在,胤祥,给你做,你要不要做?” 胤祥慌忙摇头,单膝跪地道:“皇阿玛,儿臣可是答应您,一心一意辅佐四哥的。” 玄烨笑:“你这性子,也不能做皇帝,对谁都讲义气,到如今还口口声声八哥八哥的,怎么做皇帝?朕当年对裕亲王无情,让明明凯旋的他丢大脸,这种事,杀了你也做不出来。” 十三笑道:“是儿子无能。” 玄烨让胤祥坐到他身边,叮嘱他:“将来你四哥若做什么无情的事,你千万不要阻拦,做了皇帝会很不一样,不是他变了,而是你从前的四哥和你一样是皇子,将来的四哥,就是皇帝了。” 胤祥连连点头,也下了狠心道:“儿子之前也对四哥说,有些事不能不计较,将来总要好好清算。” 玄烨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是约定好,不告诉他朕选中了他做皇帝?” 十三一愣,但马上说:“皇阿玛,儿子没讲啊。” 玄烨笑了,岚琪正好烹了茶送来,见他这么高兴,欣慰地说:“还是咱们十三好,能让皇阿玛高兴。你四哥来说话,父子俩就是吹胡子瞪眼睛,一点儿也没意思。” 胤祥起身,去接额娘的茶,不经意落下那些信。岚琪低头看了眼,上头是写大将军王亲启,她心里一颤,十三已经迅速捡起来了。 玄烨见十三尴尬,便道了声:“跪安吧。” 胤祥把信件收好后,躬身退了出去,转身时听见父亲在说:“就让他当是朕狠心吧。除了这帝位,朕不曾亏待他。”十三心头一酸,赶紧跑了出来。 清溪书屋外,每天都有大臣等着见皇帝,梁总管负责打发,并记录他们要问什么事。这会儿刚和一批人散了,见胤祥出来,便迎上来说:“十三爷,这是要出园子了?” 胤祥揉了揉眼睛,说他要去圆明园见四爷,抬头见几位大臣远去,不愿梁总管问自己为何红了眼圈,岔开话题问:“他们怎么总那么多事要来烦皇阿玛?” 梁总管道:“是礼部来问祭天的事,原是皇上春里提过的,他们一直预备着,但这会儿万岁爷这样,怕是不能成行。奴才一会儿等万岁爷精神好些,再提一提。” 胤祥到圆明园时,四哥还没回家,毓溪直接让十三弟在书房歇着等。胤祥是丈夫身边最牢靠的人,她根本不会顾忌什么。但等胤禛回来时,书房里竟散出一股子烟火气,惊得胤禛和下人都以为走水了,跑进来看,十三正坐在门前烧东西。 小和子吓得半死问:“我的十三爷,您怎么在这儿烧东西?” “你烧的什么?”胤禛上前问,盆里还依稀能见是纸张的模样,他示意小和子来处理了。带着弟弟进门,见他手里有烫伤的燎泡,又让人拿药箱。十三闷闷地坐在一边,一张嘴就红了眼圈,哽咽道:“四哥,皇阿玛真的不行了吗?” 胤禛听得心里发沉,闷声坐到书桌前,心不在焉地将凌乱的书册纸张随手理一理,半天才吭声:“你去见过皇阿玛了?等等,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在烧什么?” “老八他们给十四弟的信。”十三道,“这一年来,我一直都在截他们发出的信函,是皇阿玛的旨意。” 胤禛皱眉:“你怎么没对我提过,一年了?” 十三点头,应道:“皇阿玛不让告诉你,反正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十四赶紧回来,但是皇阿玛不让他回来。刚才我走时,听见阿玛对额娘说,若是十四弟将来要怪,就让他怪阿玛无情,阿玛说他并不亏欠十四。” 胤禛面色深沉,想到毓溪对自己提过额娘收到十四的信函后眼神里的沉重。他知道母亲一定希望十四回来,一定希望阿玛走之前,一家人能整整齐齐。但是…… “四哥。”胤祥起身,站到了桌前,“将来十四若恨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胤禛也不知道怎么办。到这一刻,他仍旧想着,江山天下是皇阿玛一个人的,他只是想做皇帝,可他还没做皇帝,根本不知道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到底是什么心情。就更想象不出,他将来该如何面对失望至极的十四弟,他一定会恨会怨,也许这一切,真的本该属于他。 那日胤祥离了圆明园后,胤禛在书房里待了很久都没出来,下人不敢去打扰,来福晋这边问晚膳怎么办。毓溪亲自过来书房,见丈夫正奋笔疾书,便交代人温些粥等着王爷消夜,他若不提就别去打扰他。 而胤禛那晚去毓溪房里,也没有提他在书房做什么,过后几天一切如常,毓溪自然不会多问。转眼九月匆匆而过,十月时,畅春园和圆明园里,都已经有了萧瑟感。 四季交替,秋去冬来,岁月在花开花落间匆匆而逝。岚琪这阵子安宁地陪在清溪书屋里,竟不觉时光匆匆,那日偶尔被弘历缠着出门晒太阳,才发现外头已经变了季节。她站在门前,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环春从后头悄无声息地给她披上一件风衣,笑道:“万岁爷在发脾气呢,说您就这么穿着单衣跑出来了,也不看看时节。” 岚琪笑道:“我出来走走,我不在眼前又不安生。” 便让环春陪着弘历,她转身回来。玄烨正眼巴巴地看着窗外,见她进来了,脸上就有了笑容,可嘴上却问:“你这才走了几步路,还不如不出去。” 岚琪道:“我想和你一起晒太阳,让他们抬你出去可好?” 玄烨却绷起了脸,固执地说:“怎么行?他们看不见朕,就不敢乱猜朕怎么样了。若是知道朕已经不能下地走路,朝廷就要乱了。朕不出去。” “好好好,不出去。”岚琪哄着,见玄烨头发有些乱,便道,“我给你梳头吧,今天胤禛不是要来,这样乱糟糟的不好。” 岚琪拿来梳子,搀扶玄烨坐起来,两人盘腿前后坐着,岚琪用腿抵着大靠垫支撑在他背后。到如今,皇帝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他这般模样,的确是不能让外人看到的。 玄烨突然说:“朕好像从没给你梳过头。” 岚琪笑:“我才不要你梳头,每次给我戴个簪子,就扎得人头皮生疼,笨手笨脚的。” 玄烨道:“朕只会治理天下,你晓得,朕连扣子都不会系。” 岚琪伏上他肩头,笑眯眯地说:“你这辈子遇见乌雅岚琪,是不是觉得特别有福气。” 玄烨点头,像个孩子似的,说道:“这辈子若能长长久久,该多好!” 岚琪鼻尖一酸,探过脑袋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如今一把年纪,好久都不做这么害羞的事了,玄烨一怔,欢喜地笑着:“你再亲亲?” 门外头,胤禛刚刚到,见弘历在院子里晃悠,把他叫到跟前问为什么不去书房,弘历说是祖母让他来请安的,结果还是被父亲训了几句。环春上前给弘历解围,说娘娘和皇上在里头,让四爷自己进去,她送了弘历阿哥去书房就来。 胤禛谢过环春,径直往门里来,一进门,却见父母依偎在一起。虚弱的父亲躺在了母亲的怀里,母亲正慢慢编着他的辫子,待系上明黄色的缎子,再用梳子理顺余下的头发,温和地说:“好了,要不要我拿镜子,给你瞧瞧。” 胤禛见母亲要起身,他立刻退了出来。外头梁总管带着徒弟刚回来,他便吩咐:“去给娘娘搭把手。”梁总管哦了一声,可不等他问四爷来做什么,胤禛就迅速离开了。 圆明园里,毓溪只知道丈夫是急匆匆从畅春园回来的,可是不出半个时辰,畅春园又有人来,说皇帝召见雍亲王。毓溪嘀咕着说不是才回来,急忙往书房来报信,见胤禛正坐在桌前发呆,她心里有些忐忑,轻声道:“皇阿玛召见你,赶紧过去吧,正好衣裳还没换。” 胤禛恍然醒过神,却伸手摸了摸放在桌上的信,似乎下定了决心,应着妻子说:“我立刻就去,你把小和子找来。” 毓溪见他那么严肃,不敢多问,照着丈夫的吩咐去找小和子。之后在外头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见丈夫出来。她上前给胤禛整了整衣襟,让他骑马小心,可是手却在发抖,不知道园子里这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处隔得不远,脚程快些转眼就能到。胤禛急匆匆赶回清溪书屋时,母亲正在喂父亲喝粥。他松了口气,竟有些高兴,刚刚那么着急,他还以为…… “梁总管说你来过,怎么没见着你?”岚琪问,玄烨正好也吃停当了,她起身道,“皇阿玛有话吩咐你,我到外头用膳。” 胤禛欠身等母亲出去,才走到父亲身边。玄烨是把他找来,要他代替自己去祭祀天地社稷。从前这种事,都是太子干的,因为太子是储君,象征着未来的帝王。胤禛有些紧张,玄烨则笑他:“你不是说,你能担得起江山天下的重担?” 屋外头,岚琪很迅速地吃了几口粥。虽然她身子还好,但如今玄烨离不开她,随时随地都要到他跟前去,和环春玩笑时还说,比带个奶娃娃还费心。 可她用罢了,想到儿子来来回回未必吃过东西,便要来问胤禛愿不愿一会儿在这里用膳,走到门前时,正听儿子说:“皇阿玛,儿臣刚刚给十四寄了信,让他立刻回来,皇阿玛,若是因此延误了军机,您就怪儿臣吧。” 岚琪心头一紧,屋子里静了好久,不知玄烨是说不出话,还是又昏睡过去了。岚琪忍不住要进去看一眼,玄烨终于长长一叹:“你啊,你啊……这样子,怎么做皇帝?” 却不知为何,岚琪热泪盈眶,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动什么,想到那天从十三手里掉出来的信。玄烨一心一意拦着儿子不让他回来,没想到最后却是胤禛做了这件事,这孩子是不懂还是宁愿去面对可能的麻烦,他在成全谁? 环春不知这些事,过来问:“主子,膳食要不要收了,四爷还吃吗?” 岚琪回过神,想到玄烨那声长叹,便吩咐环春:“派人去把胤祥找来,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他。” 环春不解,只能照着吩咐去做。而十三匆匆赶来畅春园,怎么也没想到,额娘要他去把四哥寄给十四弟的信截回来。 如同拦截八阿哥他们发出的信函,拦下四哥的信对胤祥来说轻而易举。可岚琪怕他有私心,下了死命就是追到青海也要把信追回来。果然两天后,胤祥就把信送了回来。 可胤祥在玄烨和岚琪面前哭了,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那么伤心。他的生母早逝,同胞的两个妹妹出嫁没多久也早逝,他对于亲人手足的珍惜,都在这眼泪里。 那封信,在玄烨的要求下,谁也没打开看一眼,皇帝说或许可以留着将来给十四看。而说拦截这封信的,必须是皇帝,他再三叮嘱岚琪:“不是怕他恨你,而是你总要给儿子有一处可以慰藉,不然他太可怜。” 几日后,四阿哥率众皇子、宗室子弟、满朝文武,以天子行祀的规格祭告天、地、社稷。他第一次站在万人之巅,往下看的那一瞬,眼前的恍惚,成了他日后敦促自己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的最大警醒。每当疲倦想偷懒,或贪图安逸时,他都会想起祭祀那天。 原来,站在万人之上,并没有想象中,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潇洒和骄傲。相反,只能看到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你盯着你,责任、压力远远重于理想和抱负,那一天他已经感受到,做皇帝,身不由己。 而四阿哥代为祭天的事圆满后,皇帝像是放下一桩大心事,身子一下子变得更虚弱。原本一天里还能有好些时候是清醒的,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过来,见岚琪在身边,欢喜舒心地一笑后,来不及说话,又会昏昏沉沉睡过去。岚琪对环春说:“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就是出巡在外也要熬夜批折子,现在把这辈子没睡够的觉都补回来了。” 与环春眼中所见的一样,面对皇帝一天天的衰老,相比大臣们的浮躁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想要闯进清溪书院,德妃娘娘表现得十分平静。仿佛不是在伺候即将离世的人,而是如同过去的几十年里一样,每天都带着笑容。 玄烨清醒时,还能进食,总是岚琪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药太苦了,岚琪和贵妃商议后,已经不再给玄烨服用,现在用什么灵丹妙药也无法延续他的生命,岚琪不希望他辛苦了一辈子,临走时还是满嘴的苦涩。岚琪总让环春做些他从前爱吃的,都炖得烂烂的送进嘴里,玄烨吃到熟悉的滋味会很高兴,还伸手摸她的脸颊。 玄烨最后的日子,比想象中要平静,他不呻吟病痛,也不闹腾发脾气。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帝,乖顺地任由岚琪照顾着。但太医说皇上的病,如今应该是很辛苦,可皇上不言不语,兴许就是不想娘娘们为他担心。 岚琪会摸着他的脸颊说:“你不舒服,就喊出来,喊出来就好些了。”虚弱的他只是微微一笑,把用来呻吟的力气,紧紧握着岚琪的手。 十一月,天越来越冷,清溪书屋里早就烧了地龙。玄烨那几天意外地很清醒,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会指着岚琪身上单薄的衣衫问她冷不冷。他知道日子已经在寒冬,窗外的萧条正是寒冷的象征。 岚琪便会用焐热的手捧着他的脸说:“我暖着呢,穿得太多腰肢臃肿,你看着要不喜欢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苗条了。”可明明日夜照顾玄烨,几乎寸步不离,岚琪已经瘦得去年的冬衣都在身上晃荡了。 那几天,大臣们陆陆续续来见了皇帝,岚琪每每规避,都是佟贵妃陪在皇帝身边。朝政她听不懂,但岚琪教她,一旦那些大臣激动了要如何如何,最后就让他们跪安。 十一月初十,隆科多调入畅春园负责园内上下的关防,每日带着侍卫围着清溪书屋转悠。马齐和几位大臣每天天一亮就到园子里,直到入夜才回去。这般架势下,谁都知道,皇帝快不行了。 而十月里四阿哥代皇帝祭天的事,近乎等于昭告天下,皇帝选定了谁做继承人。想想这么要紧的时刻,这么敏感的一件事,皇帝若没有十足的打算,怎么会轻易派四阿哥前往。事到如今,很多人唯有放弃挣扎,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天气越来越冷,可今年的雪却迟迟不下,已在十一月中旬了,不见半点儿雪花的影子。岚琪还幻想着玄烨能带她去太和殿前看茫茫积雪,她一点儿不觉得,玄烨这就要离她而去了。 那天玄烨醒着时,心血来潮要一口炒豆角吃。岚琪笑说堂堂天家,哪里能时刻备着这东西,心里明白他是想起从前的事,便给胤禛胤祥传了句话,儿子们立刻就快马加鞭去城里寻来。可等环春做好了送来,皇帝已经睡过去了。 这一觉,安稳又绵长,岚琪是靠在玄烨身边睡着的,隔天感觉被人摸着脸颊,她悠悠醒来。玄烨说:“你看看外头,下雪了。”岚琪一愣,睡眼惺忪,从梦里醒来的迟钝,让她几乎忘记了今日是何日,仿佛从前在乾清宫歇午觉在他怀里醒来,没有病痛没有离别,没有岁月的流逝,还是那个年轻的乌雅岚琪,娇憨地享受着玄烨所有的宠爱。 她趴到窗前时,腰肢上的僵硬,才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才猛然醒过神,今夕是何夕。便等不及看雪,转身来问:“饿不饿,渴不渴?我让他们送吃的来。” 玄烨却笑悠悠,精神比昨日还好,吩咐:“让隆科多和马齐进来。” 果然,他们早就等在外头了,像是和皇帝约定好了的。半个多时辰后出来,马齐红着眼睛,隆科多也闷声不语,马齐则请岚琪:“娘娘,万岁爷请您进去。” 岚琪回眸看了眼佟贵妃几人,贵妃只是笑:“什么时候了,要紧的是万岁爷高兴。” 进了房内,玄烨依旧在那儿躺着,他很固执,坚决不肯出门,不愿让其他大臣其他人看到他衰老的样子。他说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朝廷和皇室的支柱,支柱不能摇摇晃晃让人不安,要么就轰然倒塌,另有支柱再撑起一片天。 玄烨说:“你把窗打开,让朕看看飘雪。” 岚琪取来厚毯子给他盖上,才稍稍开了一条缝。玄烨嘀咕:“这能看得到什么?” “瞧瞧就行了,你就不心疼我冷?”岚琪坐回来,把手塞进他的掌心,“给我焐着点儿。” 玄烨点头,双手捧起她的手,可是他太虚弱了,身上没有一点儿热气,只能感觉到岚琪的手是暖的,一点点暖进他的心。 “你啊。”玄烨道,“我走了之后,要好好的,千万不要追着朕来,朕可不等你的。” 岚琪心头一紧,垂首道:“你不要我了?我可说过,碧落黄泉生死相随。” 玄烨笑:“听话,孩子们会需要你,你要像皇祖母辅佐我那样,辅佐……” 岚琪点头:“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可是你要等等我,你不在路上等我,我会迷路会害怕。” 玄烨笑出声,抚摸着她的手背,道:“你不要来得太早,朕还想逍遥逍遥。” 岚琪却抽出手,在他手上拧了把,干瘦的皮肉叫人心痛。她笑着说:“休想,绝不让你逍遥。” 两人脸凑得很近,玄烨眯眼笑着说:“再近些,让我亲亲。” 轻轻的一啄,又一啄,岚琪竟然脸红了,埋首在他的肩头,笑道:“老不正经,我一脸褶子了,还有什么可亲的。”她感觉到玄烨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背脊,一下一下轻柔地爱抚着。岚琪刚想笑,却感觉到背上的抚摸力气骤然变小,滑下去后就再也没抬起来。她愣住,想要开口,可心堵着嗓子眼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哽咽出一声:“玄烨?” “嗯……”很轻很轻的一声,钻进她的耳朵,怀里的人仿佛用最后的力气来回应。那一声之后,生命骤然散去,岚琪只是轻轻站起身,玄烨的身体就歪过去了。 耳边仿佛有轰隆声,岚琪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世外。她下意识地把玄烨放平,把他的辫子整齐地摆在枕边,轻轻盖上锦被,将炕上的一切收拾得整洁而体面,俯下身,吻了再无声息的人,含笑摸过他安宁的脸颊,呢喃一声:“等我。”便起身到门外,唤太医进来。 太医进去了,马齐和隆科多也进去了,佟贵妃、和妃进去了,胤禛、胤祥、三阿哥、五阿哥都进去了。一盏茶的工夫,安静的清溪书屋被哭声淹没,安静的畅春园顿时陷入一片哀痛。 外头飘着雪,岚琪把玄烨留给了他们,径直就朝门外去。环春惊慌失措地赶过来,哭着问:“主子,您要去哪儿?” 岚琪平静地说:“收拾东西,回紫禁城,回永和宫。” 环春见主子一滴眼泪也没有,吓得不知怎么好,苦劝着:“娘娘,您到边上缓一缓,别急着……” 岚琪却镇定地说:“先帝发丧,新君即位,所有的事都不能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此时里头有人奔出来,跪请德妃娘娘道:“隆科多和马齐大人就要宣布先帝遗诏,请德妃娘娘进去。” 岚琪晃了晃脑袋,转身继续往风雪里走,只隐约飘过来一句:“我不想听。”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爱新觉罗·玄烨,驾崩。 丧钟在紫禁城响起时,惠妃正在长春宫的屋檐下看雪。轰隆隆震慑心魄的钟声传来,她愣了神,问身边宫女:“什么声儿?” 那宫女已是脸色苍白,倏地跪下去,哭道:“娘娘,怕是万岁爷崩了。” 是啊,这是丧钟,太皇太后去世时,响彻皇城的丧钟也如此摧心肝,惠妃没想到,皇帝走在了她的前头。她们姐妹曾说,有福气的才能走在皇帝前面,她这辈子注定是无福的。 这本该举国哀痛的时刻,惠妃竟狰狞地笑起来,笑得一众太监宫女都吓得以为娘娘疯了。可她笑着笑着就顺着门柱跌了下去,眼泪已是决堤而出,仿佛这一辈子,都没有哭得这么撕心裂肺。 翊坤宫里,养病的宜妃听见丧钟时,咋咋呼呼了一辈子的她,却只是呆呆地流泪。桃红伏在榻边劝她节哀,却听主子喃喃自语:“我是不是输给她了,我这辈子就没赢过她是不是,她也从来没把我当回事吧?桃红,现在谁做皇帝了,是咱们胤禟吗?” 大行皇帝驾崩当天的傍晚,就从畅春园被移回紫禁城发丧,园内妃嫔皇子皇孙皆随行回宫,这是自太皇太后去世后,清廷又一件震撼朝野和外邦的大事。而在畅春园内,马齐和隆科多已经联名颁布了遗诏。皇帝早在不豫之前,就已留下遗命,更在乾清宫内发现满文和蒙语的诏书,诏书内容一致,皆是先帝传位于皇四子胤禛。 新帝当天继位,传召抚远大将军胤祯回京奔丧,命八阿哥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和马齐、隆科多为总理事务大臣。 众人哀痛欲绝时,连胤禩都没想到,新帝会一上来就启用他。他是被先帝撂下好多年的人,甚至在临终前还暗讽他觊觎皇位窥探皇帝健康,被要求在家安养,换言之就是软禁。可如今新帝“不计前嫌”地启用他,胤禩心里震撼了没多久,就明白过来,新帝是要安抚人心,他若不领情,就是他的错了。 而新帝既已继位,大行皇帝留下的后宫妃嫔,也要有所归属。永和宫德妃以新帝生母之尊,被尊为皇太后,皇帝拟上徽号为仁寿。旨意传到永和宫时,太后却以病体为由,暂不接受君臣后宫的叩拜。外面的人纷纷揣测太后这般态度是为了什么,但永和宫里,岚琪只是想安静地一个人待着,这一辈子在皇室里周旋,她早就累了。 阖宫缟素,先帝身后事之隆重,几乎举全国之力。而太后虽不愿接受文武朝拜,但先帝之事,事必躬亲,每日哭灵焚香,皆拖着病体前往。只是一提起皇子皇孙、宗亲子弟要来叩拜,她就说要回去了。 毓溪以雍亲王嫡福晋的身份,随君入主坤宁宫,尚未行皇后册封大典。但皇帝已许皇后之尊,出入宫闱,周边一声声“皇后娘娘”,总让她很恍惚。还记得孝懿皇后临终前对她说,她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人,可如今真的成了皇后,她却有些茫然了。 突然之间,她就是国母,她所负担的,再不是王府或圆明园这么点大的家,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国家,都在她和胤禛的肩上。 宫里的事,先帝身后事,都有规矩可循,乱不了。自从岚琪回到永和宫后,儿媳妇们轮班来相陪,好像就怕她出什么事似的。到后来还是岚琪赶她们走,说她会好好的,若要想不开,在畅春园就随君而去了。 母亲再三说想要清静,胤禛不得已,不让人再来照顾,永和宫里冷冷清清,只有皇帝偶尔会去看望一眼。 那一日,诚亲王胤祉上奏,为尊新君,以避帝讳,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皇帝恩准。而京外传来消息,大将军王带兵回京,距离京城还有十来天的路,有大臣上言要皇帝降旨命大将军王将兵马原地停留,大将军只身入京即可。 胤禛思量了半天后,却下旨意,让十四把兵马留在京城外就好。 从起用八阿哥,到让十四阿哥把兵马带到城下,新君的胸怀可见一斑。虽然有传言先帝遗诏颁得不够光明正大,清溪书屋里有许多说不清的事,可新君的态度摆在那儿,他是堂堂正正继承帝位,不怕有人不服。但十四阿哥之前受先帝何种恩宠待遇,以帝王亲征的尊荣带兵出征的事,世人都看在眼里,如今依旧记忆清晰。可世易时移,四阿哥已经是帝王,不知十四阿哥奔丧而来,是何种心情。 转眼已是隆冬腊月,腊八这一天,本是每年宫里都会热闹的日子,今年轻悄悄的,白皑皑的皇城里,连一点儿笑声也听不见。一清早,岚琪照旧往先帝梓宫去哭灵焚香,但虽说哭灵,从玄烨驾崩那天到如今,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她哭不出来,她也想哭来着,可就是哭不出来。 贵太妃、荣太妃、和太妃都随行侍立,惠太妃称病未参加过先帝身后任何仪式。因太后和皇帝不计较,旁人也不敢多嘴,每日照旧焚香行礼,简单说几句话便要散了。 这天宜太妃姗姗来迟,她每日称病坐四人软榻,太后和皇帝都念她年迈而默许。可昨晚和九阿哥相见不欢而散,全因她既不想搬去宁寿宫和其他妃嫔聚居,又不想去儿子的府邸,想要守着她的翊坤宫。结果被胤禟指责异想天开,憋了一晚上的气,再来祭拜先帝,满腹的怨怼委屈,直觉得是玄烨对不起她,是乌雅岚琪是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负气的郭络罗氏,被怨恨冲昏了头脑,太后才刚刚叩拜起身,众太妃、妃嫔、福晋罗列其后,宜太妃竟晃晃悠悠直冲向前。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用肩膀一撞,把岚琪撞开了。 毓溪和宫女们慌忙搀扶住太后,可宜太妃像没看到似的,只管扑到灵前大哭,哭先帝丢下她不管,哭她受了委屈无人做主。可她哭得再可怜,别人也生不出同情心。岚琪面无表情地准备要回去,抬头却见胤禛站在了门前。众人随着太后的目光看到皇帝,都慌得纷纷跪下了。 谁也没想到,新君会当众斥责宜太妃目中无人,勒令人将宜太妃送入宁寿宫软禁。那一下闹得很难看,可乱哄哄的哭声喊声里,岚琪仍旧毫不在意地离开了。 回到永和宫,换下衣裳歇着,岚琪靠在明窗前看外头零星飘舞的雪花。环春捧着食盒过来,轻声道:“永安寺呈送的腊八粥,主子要不要进一些?皇后娘娘那儿,还有其他娘娘、福晋那里,奴婢都安排下了。” 岚琪转眸看她,想起做宫女时,和盼夏同床而卧说腊八粥的事,不禁微微一笑道:“盼夏喜欢吃,你送去钟粹宫吧。” 环春放下食盒,道:“成太妃娘娘之前把盼夏送去七阿哥府里养老了,您不记得了?” 岚琪一愣,她怎么不记得了,而提起养老二字,便对环春笑:“结果你陪了我一辈子,到如今还在辛苦,环春,你也歇着去吧。去胤禛家……”她停了下来,竟忘记儿子已经是帝王,转而道,“去十三或十四家里,我看十四这几年不会好,你去胤祥家里,十三家的媳妇性子都好,会好好待你。” 环春含泪,但没应这话,只轻声道:“主子,阿哥们都改名儿了,把胤字改了允字。” 岚琪哦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已经发生这么多事了?”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再过几天,玄烨离开就快一个月了。 环春又道:“十四爷就快到了,主子,是等十四爷来求见您,还是咱们主动下旨,请十四爷过来?” 岚琪动了动嘴唇:“让皇帝去安排,有些事,他们君臣之间说清楚就好了。” 环春打开食盒,到底央求主子吃了两口,盼着能保佑主子长命百岁。可环春又会很矛盾,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岚琪,现在多活一天,对她都是折磨。 腊八粥刚撤下,门前有人通报,说贵太妃和荣太妃到了。岚琪不受朝拜,但一直和姐妹们有往来,她们都是玄烨留下的人,岚琪为了玄烨,也会对她们好。但此刻贵太妃和荣太妃来,是为了方才宜太妃在灵前对岚琪不敬的事求情。 贵太妃说:“若是您动怒,倒也罢了,偏偏是皇上动怒,宜太妃好歹是先帝的人,只怕传出去对皇上的名声不好。” 岚琪淡淡地说:“皇帝何来的名声好坏,敢议论君主,就是欺君之罪。” 荣太妃与贵太妃面面相觑,荣太妃道:“您忍了她一辈子,这件事就算了吧,何况她天天鬼哭狼嚎,闹得人心不安。” 岚琪摇头,郑重地对二位道:“先帝在时,有他护着我,再大的委屈再难听的话,我也无所谓。先帝不在了,我的儿子做了皇帝,就该我护着他。郭络罗氏如今对我不敬,就是对新君不敬,我不能忍。” 太后如此决绝,贵太妃和荣太妃始料未及,但她字字在理,郭络罗氏那么做的确是过了,到如今,也只能让她自作自受。 而皇帝这一震怒,让那些看着皇帝竟然起用八阿哥,认为新君不够霸气,心中蔑视皇帝的人惶恐不安。新君连先帝的女人都敢动,何况他们? 腊月下旬,大将军王抵京,京城上下气氛一片紧张。可大将军王的兵马没有到京城,在远在京城的地方就停下了。其实从他动身回京起,就已经知道父亲驾崩,兄长做了皇帝,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十四阿哥回来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要不就只一条路,起兵造反。 可大将军王所谓的率军归来,不过是一队足以保护他安全的人,光京城的九门守军就能对付,根本没有逼宫的底气。也就是说不管他有多不甘愿,也明白眼前的事实无法改变。 相比之下,那些劝皇帝要防备大将军王的人,显得十分心胸狭窄,皇帝宽容的旨意,才让世人称赞。世间最寒心的,莫过于先人尸骨未寒,活着的人就争抢破了头。若是新君和大将军王闹成那样,就是朝廷和皇室天大的笑话。 十四在先帝灵前哭得肝肠寸断,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八阿哥几人上前劝慰时,他也冷漠地推开了。直到皇帝前来,他们兄弟才说了几句话,想象中的争吵对立,甚至兵刃相见,什么都没发生。 胤禛道:“皇额娘伤心欲绝,你到永和宫去宽慰宽慰,千万不要反过来让额娘安抚你。皇阿玛不在了,往后就该是我们做儿子的守着额娘。” 十四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已经体力不支,刚才痛哭一场,身子轻飘飘地晃着,走到八阿哥跟前时,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倒。八阿哥下意识地伸手去搀扶他,竟被十四猛地推开了。十四踉跄着朝后站了几步,恶狠狠地瞪了老八一眼,转身便大步走开。 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八阿哥尴尬得抬不起头,皇帝轻咳了一声,漠然地走了。 永和宫里,岚琪坐在暖炕上闭目养神,耳听得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微微睁开眼,小儿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面前。他双眼布满了血丝,疲倦的脸上满是悲伤,在门前怔怔地站着。岚琪便抬手说:“孩子,过来。” 十四扑来跪在炕前,岚琪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摸着他冰凉的脑袋说:“没事了,额娘在呢,回来了就好,胤祯啊,你平安回来,额娘就放心了。” “皇阿玛……为什么?”十四闷声哭得浑身颤抖,岚琪抚摸着他的身子,温和地说:“皇阿玛说咱们胤祯是好儿子,你是额娘的骄傲,皇阿玛临终前很欣慰,如今你好好地回来了,额娘更欣慰。胤祯,额娘知道你委屈,可你皇阿玛舍不得你做皇帝,做皇帝更委屈。” 十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母亲。岚琪轻轻擦掉他的泪水,慈祥地说着:“最是无情帝王家,生来富贵的你们,注定要承受身不由己的辛酸。不论是你哥做了皇帝,还是你做了皇帝,你们在额娘心里从没有差别。皇帝只有一个,可我不会因为只有一个皇帝,就只要一个儿子。你六哥若还在,额娘当年若身子好还能给你们生弟弟,再多再多的儿女,都是额娘的心头肉。事已至此,你不甘心也好,委屈也罢,额娘会陪着你一道承担。” “那天,我和四哥都请命出征,皇阿玛选了我,我就知道……”十四说到激动处,哽咽得不能言语,抓着母亲的手不停地颤抖着,“皇阿玛不理睬我,不让我回来,我就知道!我都知道……额娘,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儿子的疑问,谁来答?岚琪不知,她能做的,就是放开全部怀抱来接受她的儿子,他的怨他的恨,通通在自己怀里化开才好。耐心地听着儿子的话,耐心地陪伴他安静下来,长途奔波累到极致,又情绪波动巨大的胤祯,渐渐就没了力气。 环春听得屋子里没动静了,红着眼睛进来瞧瞧,却见十四阿哥伏在炕上像是睡着了,主子正要给他盖毯子,她赶紧上前搭把手。岚琪拿过帕子轻轻擦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心疼地说,大概几天几夜没睡了,和当年送重病的皇上回来时一样,累得睡过去,打雷都醒不了。 “十四爷是在您这儿,觉得安心呢。”环春道,“若是别处,十四爷怎么肯睡过去。” 岚琪欣慰道:“那就好,皇上说了,怎么也要让儿子有一处安心地。” 环春一愣,主子这句话里的皇上,一定是说先帝吧。主子最近时常精神恍惚,记不得从前的事,更记不得眼前的事,她一直都没有哭,果然是个坎儿。看着好好的,说话有反应,进膳也还算好,但环春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身边的人很不真实。 数日后,京城依旧平静,大臣们议论着过了腊月,开年后新君改什么年号,皇帝则下旨封八阿哥允禩为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十三阿哥允祥为怡亲王,十二阿哥允祹为履郡王,已废太子允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命隆科多为吏部尚书。 然而,所有人都以为先帝驾崩后,必然朝纲不稳后宫大乱,可一切都平静得超乎寻常,先帝临终前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而整个后宫,也早臣服在太后的仁德之下。新君即位,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也因此,更有谣言传说,说永和宫母子只手遮天。偏偏连十四阿哥都没跟皇帝发生冲突,谁还敢在这时候强出头。 除夕近在眼前,京城连着数日鹅毛大雪,皇帝眼下尚未入住乾清宫,也未临乾清门、太和殿御政,暂住景仁宫议事。如此也方便他往永和宫照看太后。 腊月二十九这天,岚琪早晨醒来时,见窗上投了积雪的影子,厚厚地挡在那里,她稍稍用劲推了一把,窗外早已成了冰雪世界。积雪太厚,唯恐压垮殿阁,所有人都在忙着铲雪,还有人爬在屋顶上。她呆呆地看了片刻,身边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却问了声:“太和殿前,积雪了吧。” 半个时辰后,皇帝正在景仁宫听抚远大将军说青海战事,梁总管急匆匆跑来。新君即位后,胤禛让他再辛苦几年,把宫里的事推上正轨后再退下,梁总管忠心耿耿,帮了帝后不少忙。这会儿和公公从他嘴里听了话,吓得脸色发白,凑到胤禛身边说:“皇上,永和宫的人说,太后娘娘不见了。” 胤禛眉头紧蹙,殿内不少大臣在,他霍然起身,喊上十三和十四道:“随朕来。” 事事严谨的永和宫,竟然会活生生丢了太后,谁也不明白太后到底是怎么走出去的,可当她们发现太后不见了踪影时,已经怎么也找不到了。偌大的紫禁城,太后在这里生活了近五十年,那些年轻的太监宫女,哪里能比太后更熟悉这里的一切。环春年纪大了,没法儿到冰天雪地里找,一时心急脑袋里乱糟糟的,竟想不出主子会去什么地方。她和先帝在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哪里都有他们的足迹。 此时此刻,岚琪拥着氅衣,正孤零零地站在太和殿前,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出门前觉得冷,裹了大氅后就这么走出来了,一直走过乾清宫,走过保和殿,太和殿前空无一人,整个紫禁城萧索得让人心颤。而这里竟没有积出厚厚的雪,记忆里过膝的积雪,果然是要靠玄烨的心思才能有吗? “玄烨你在哪里?”岚琪神情呆滞地问了一声,这里的积雪不厚,绒毯似的铺在那里。可昔日那个踩着雪玩耍的小贵人,不知怎么就跑到眼前来了。 她想了想,慢慢脱下了鞋子,笨拙地弯腰脱掉了袜子,光着脚踩上冰冷的积雪。真是绒毯一般柔软,她渐渐走了上去,大概等脚冰冷了,玄烨就会出现了。 一步一步朝太和殿走去,脚下早就冻得没了知觉,可是玄烨还是没出现。望着高高的台阶,他答应将来自己走不动时,他会背她上去,可是人在哪儿呢,玄烨,你在哪儿? 冰冷的台阶,一步步消失在她的脚下,岚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了,到最后的时候,脚下一软跌坐下去。白雪皑皑,满目缟素,她喊了一声玄烨,没有回应,又喊了一声玄烨,还是没有回应。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再喊了一声,隐隐有些许回音,可那不是玄烨在应她。 当胤禛和胤祯冲到太和殿前,找到就要冻僵的母亲时,胤祯几乎疯了,抱起母亲就往永和宫跑。胤禛已是四十五岁的年纪,体力上远不如弟弟,他跟在身后,看到母亲留在雪地里的鞋袜,一时迈不开步子,站在原地泪如雨下。 永和宫丢了太后,所有人都跪在雪地里等皇帝发落。十四爷抱着娘娘冲回来,紧跟着就来了一大群太医,皇帝来时,手里捧着一对鞋袜。 “你们都起来吧。往后,要更费心地照顾太后,朕若责罚你们,太后必然愧疚,这一次就算了。”胤禛抬头将永和宫上下看了看,但也发了狠道,“下不为例,太后没有不可以去的地方,但你们要跟在身边,再不能让太后一个人离开。” 皇后从门里出来,眼中含着泪道:“皇额娘苏醒了,皇上快来看看。” 胤禛忙跟了进去,小心翼翼将母亲的鞋袜放在一边,宫女正跪坐在炕尾用暖炉焐着太后的双足。太后双颊通红,是冻僵了再回暖后的模样,她微微笑着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胤祯站在一旁闷声不响,胤禛到榻边说:“皇额娘往后想去哪儿,跟儿子们说一声,儿子陪您去,您要去哪儿都成,只求您别一个人。儿子们找不到您……”言及伤心处,胤禛说不出话了。 岚琪眯眼笑着,咳嗽了几声嗔怪:“你们多大了,还要找娘?说出去,该叫人笑话。是,我答应你们,再也不一个人走出去,刚才我就是想透透气,谁晓得走着走着就走远了,宫里真是安静,安静得路上连一个人都看不到。” 胤祯眼中含着泪,而皇帝早就在太和殿前哭过,是听见有人在太和殿前喊先帝的名字,才意识到太后可能在那里。兄弟俩冲过去时,母亲已经冻得快失去意识了,他们心里都明白,额娘是一心一意要追着皇阿玛去,可他们舍不得,也不忍心。 “那一年,我在风雪里走,那雪粒子卷在风里刮在脸上,就跟刀子似的。我被太监们当刺客按在墙角里,皇上坐着轿子走过,他只是挑开帘子想透透气,可一眼就看到了我。”岚琪的目光,从明窗向外看,琉璃窗上蒙了一层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却仿佛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痴痴地说着往事。刚才还好好地和儿子们说话,这会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胤祯和胤禛见母亲沉沉地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要睡,便一道退出来。胤祯抹了把眼睛,问皇帝:“皇上,额娘是不是痴呆了?这几天和她说话,她到后来总是自言自语。” 胤禛无声地摇了摇头,又往里头看了几眼,才轻声说:“额娘是太想念皇阿玛了。” 两日后,过了除夕,元旦那日皇帝君临天下,改年号“雍正”,从此翻开大清新的篇章。仁寿皇太后因伤寒未能接受宗室文武的朝拜,一时又传出闲话。明明宫内一切安宁,皇帝和十四阿哥之间未起过任何冲突,外头却总有谣言散播,说他们兄弟反目,说他们母子反目。皇帝心怀天下不在乎,皇太后听了一辈子的闲言碎语,更不会在乎。 三月里,皇帝加封隆科多、马齐、年羹尧太子太保,封年羹尧三等公爵。一朝天子一朝臣,雍正朝伊始,朝堂上几大权势初见眉目。佟佳氏以皇亲之尊屹立不倒,富察氏开始撑起一片天,年氏日益强大,再有怡亲王为臂膀亲信,雍正帝真正君临天下指点江山。 然而朝堂上任何事,宗亲里任何热闹,都难以让太后提起兴趣,她只是安逸地静养在永和宫里。皇帝曾请太后移居慈宁宫,太后说她昔日在慈宁宫承欢膝下,侍奉太皇太后十几年,太皇太后之尊,岂是后人能轻易比肩,那是太皇太后居住过的地方,她没有资格入主。而永和宫是先帝赐给她的家,她想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日子。 太后如此心意,皇帝没有再勉强,自从他在太和殿前的雪地里捡起母亲的鞋袜,就决心要代替父亲最后守护好母亲。不论朝野舆论的压力多大,也绝不勉强额娘去应付任何不愿做的事。 她不想接受朝拜,就不拜,她不想去慈宁宫,就不去,她想做的事,胤禛竭尽所能满足她,她不想做的事,胤禛不会再提第二次。 岚琪心里是明白的,她生养了好儿子好女儿,不只胤禛孝顺他,胤祯心里的怨怼和委屈,实则至今都没散去。儿子既不愿自己伤心,也不肯向兄长屈服,所以他强忍着不散出来。可这样憋在心里,早晚要出事,岚琪始终放不下心。 四月时,大行皇帝的梓宫要从紫禁城移出奉安享殿,新帝必然亲自前往,临别前一双儿子来辞别。岚琪歪在炕上,懒懒地说:“额娘想亲自去一趟,可已经走不动路,好在你们俩替我也是一样的。胤祯,你去后替额娘留下,每日为皇阿玛诵经,七七四十九天后再回来,可好?” “可是……”十四愣了,他还有朝廷的事要做呢,额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让他去为皇阿玛守灵。 “就一个多月的光景,你是不是坐不住呀?”岚琪笑悠悠地问着,没有强迫威胁的意思,只是和儿子们以商量的口吻说,“是额娘的心愿,我若有精神,就自己去了。” 胤祯心下不忍,忙答应:“儿臣愿意。” 岚琪便笑得很欣慰,让儿子上前,捧着他的大手掌说:“咱们十四,真真是额娘的好儿子。” 但这事儿,真正做起来,却变成了皇帝让十四阿哥留守圣祖景陵,传到京城,自然是很不好听。可皇帝回京后,正式开始在乾清宫御门听政,朝臣们几番和新君磨合,发现新君对国家大事了若指掌。虽然才刚刚做了几个月的皇帝,却并不比先帝差太多。 有人觉得是先帝晚年无力操劳国事,几位阿哥得以历练,而四阿哥是其中的佼佼者,才能有此作为。他们却不知道,早些年的时候,太后已经嘱咐皇帝,在他们兄弟间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四阿哥不作恶不算计,把那些工夫全用来关心民生经济。 太后并没有超凡的智慧和能力去培养一个皇帝,可她的一句话,却让自己的儿子足以有底气傲视天下。 很快,朝野外邦都意识到,大清新君不可欺,雍正帝的行事作风,甚至比康熙帝还要强硬。 那一日,胤禛散了朝来给母亲请安。岚琪正在听弘历和弘昼背书,胤禛在边上冷着脸,吓得兄弟俩都结巴了。岚琪没好气地笑着:“你来做什么,吓着我的孙儿了。”便哄了弘历他们回书房歇着去,说环春嬷嬷一会子给他们送好吃的。 儿子们走开,胤禛才上前道:“他们吵闹,额娘不必应付他们的纠缠。” 岚琪嗔怪:“是我想见见孙儿。倒是你,没事儿就来,我见了才烦。” 胤禛笑:“儿子每日见过您,才能安心。” 岚琪懒懒地说:“总嘀咕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今日又有什么事?” 虽然新君威服四海,已经有执掌天下叱咤风云的气势,但他内心还未真正适应自己已经是皇帝的现实,总是要和母亲说道说道,心里才会觉得踏实。岚琪虽然大部分都听不懂,也能耐心倾听。 今日胤禛说起,他和大臣们商议,决定派年羹尧为新的西征大将军,想必十四弟会不高兴。但他会安排别的事,让十四弟回来后能明白,他还是有用武之地,不让他再领兵西征,并不是排挤他。 岚琪笑问:“你将来,打算怎么对十四?” 胤禛将自己对弟弟的一番期望说了,没想到满面笑容的他,却换来母亲的一句:“只怕这样子,不会有好结果。” 皇帝面色大窘,不知母亲的意思。岚琪则神情严肃,郑重地说:“胤禛,你听额娘的话,不要再给十四任何重要的差事。就像如今让他守灵,把他和朝堂、权力远远地隔开,但要优待他让他衣食无愁,让他去做一个闲散的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做一辈子的兄弟,如今你们还能和睦,是因为额娘还在啊,你明白吗?” 胤禛眼睛泛红,沉着脸说不出话。岚琪却笑:“别再叫你阿玛在天上叹一声,你这样,怎么做皇帝?” 皇帝终是无奈地笑了,重重点头,答应道:“我听额娘的。” 岚琪听见,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刻她觉得,仿佛什么都放下了。 酷暑悄然而至,那日午后,岚琪在屋檐下阴凉处打瞌睡。她近来总喜欢在外头待着,春日是晒太阳,入夏是乘凉,总是呆呆地望着天,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只有环春听主子说过,她觉得玄烨在天上看着她,要是在屋子里,玄烨就看不到了。 这天看迷了眼睡过去,被冰凉的手摸了脸颊醒来,仿佛当年在乾清宫时的光景。岚琪恍惚睁开眼,却是小弘历笑嘻嘻地站着,见祖母醒了,忙拿了诗稿说:“皇祖母,我新作的诗,皇阿玛称赞我了,让我拿来念给您听。” 岚琪含笑,见小孙儿满头的汗,心疼地说:“这样跑,要中暑了,进去问她们讨一丸人丹吃下去。” 弘历听话地跑进去,但不多久,却拿着一方小盒子出来,好奇地问:“皇祖母这里头是什么?怎么拿封条贴了。” 环春追了出来,着急地说:“四阿哥,您顽皮了,皇上知道可要生气的,快把匣子还给奴婢。” 岚琪看着那盒子,却笑了,伸手说:“有什么稀奇的,叫他看看便是了。”一面从弘历手上接过来,用指甲挑开封条,打开时道,“这是你皇爷爷留给皇祖母的话,是皇祖母一辈子遵守的皇命。” 弘历凑上脑袋要看,嘴里正问是什么,忽然一阵风卷来,在盒子里卧了几十年的纸笺已发脆发黄,风一吹,就往天上飘。弘历着急地追出去,嚷嚷着:“站住,别跑……” 岚琪眯眼看着那纸笺往天上去,越飞越高,嘴角扬起幸福的笑容,不自禁地朝天上伸出手,远远地,却仿佛把那纸笺握在了手中。 “玄烨……”她轻轻一唤,抬起的手从天空滑落。 弘历突然听见盒子落地的声响,他转身看,见皇祖母躺了下去。此刻风停了,纸笺恰好落在他跟前,弘历弯腰捡起来迅速跑回皇祖母身边。可是皇祖母睡着了,他再怎么喊,皇祖母也不会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