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洛景和》 楔子 三棱飞镖、箭尾的雉鸡翎、鲜血、山崖、风声、树枝…… 猛地惊醒,光已经顺着窗棱攀上眼眸。睁眼的一瞬,愁容掩盖住了一双桃花眸子里的谨慎。 “你醒了?”面前的姑娘名唤宁羽,一身青绿衣衫,眸子里的锋芒揉进几缕温柔,“那日在京城山上捡了你,见你受伤便带回了庄里,你如今可记得自己身世?” 摇摇头,只觉得头昏脑胀。晃悠着站起身来,心里的疑问比宁羽更甚。为何落崖?从何处而来?记忆里那处四进院落又是何处…… “不妨随我去见过父亲和母亲,母亲通些医术,或许能帮上你一二。”宁羽开口,在前面不紧不慢的引路。 七月的山野,草木的清香腾满了山庄,粉墙黛瓦氤氲在漫山风岚之中,蟋蟀隐在丛里鸣叫,吹着初秋的号角。 “这姑娘极肖我一位老友。”见过这落崖姑娘的宁陌如是道。 霁宁庄主江清霁亦是点头回应,“若不是京城青家那姑娘还好好儿的在府里待着,我倒要以为这姑娘是青洛那小团子了。” —郦国?京兆— 京城夏雨连绵,哪怕是前一日的痕迹也早就藏进泥土深处,再难寻出半点。到了秋日里,自是难寻累月前的蛛丝马迹。 来人一身月白袍子,翻身下马,直奔悬崖边儿上踉跄奔去。 崖壁侧面儿孤零零的长了那么一棵树,树枝子上飘着一条红色锦布,已经被晒得褪色。青浦眼尾颤了颤,飞身而下。 眼见着就要扑下去,青浦甩了个铁爪子甩上悬崖,顺势一荡,两只脚对着崖壁一撑,抬手儿把锦布捧到手里——杭罗。 江南那边儿绫罗绸缎多的很,这杭罗最适夏用,透气轻薄。自家妹妹最是贪凉,每年四月便要穿罗织的马面百褶裙。若是白日里出门儿,准得是穿的轻减点儿,一身儿裤裙短坎儿就奔街上跑。 嘴角的笑终究被眼尾的伤痛压下,青浦顺着崖壁一路荡了下山。 山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青浦无奈攀回崖上,方才收了绳子站定,身侧便闪出一人,“公子,东南战事又起,将军令您领命带军。” 第001章 茉莉花开染夏意 落月残凋扰朝熹 京城五月,方过了柳絮漫天的时候,护国将军府内的白茉莉花抢着铺满街巷。自打当朝圣上于景和三年放开了坊市界限,街边小铺便斥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栀子花嘞......姑娘不买点儿缝在香囊里?” “这五毒月里,姑娘再来点儿艾草,青家郊下庄子里种的,质量您可踏实儿的放心!” 那红衣姑娘闻声驻足,抬起头来看向商铺的老伯。因着练武的缘故,红衣姑娘把头发束的老高,再加上早早挑起来的个子,若不是小脸儿还稚嫩,身量也不足。这才能看出尚是九龄、幼学的孩童。 “小姐......”开了口,这老伯才想起来,自家这小姐那可是京城一顶一的名人——头年她那嫡亲的哥哥连中三元,一时间风头无两。 年初那会儿,圣上方才赐了郡主的殊荣,那二百里的封邑更是在江南那方寸土寸金的地界儿,就是和宫里那位自小荣宠的太原公主也是比得的。 “郡主!”那老伯说着就俯身要拜,“郡主有何吩咐?” 当朝早就废除了奴隶制度,老伯也不过是受雇于护国将军府,按月领些月钱。 “老伯伯,快请起,我不过是凑巧路过......”看了看摊铺上的香囊,一眼便定格在了最边儿上摆着的一个墨蓝色的三角绣夹竹桃香囊。 等到目光扫过一旁摆着的金线茉莉香囊,红衣姑娘终是抬起手,亲手取了那香囊,嘱咐了一句随身的书童,“叶子,取两贯钱来。” 五月的京城就是这样火热的连花都褪了颜色,哪怕夜里一现的昙花,也只敢独自在染上些许来自星辰的月白。 老伯看着面前的自家小姐,那是打心底里自豪。整个儿京城又有几个公子、小姐的能生得这般美貌,又早早习得一身武艺? 把茉莉花香囊挂在腰间,额上被薄汗结成细绺儿的碎发被风打散,好一双灵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落寞。 “郡主,今儿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身边的书童叶子看着今日自家郡主好一番不对劲儿,半晌儿终是问出口。 抬起手来看了看指缝间墨兰的丝线,红衣姑娘可算是开了口,“且回去罢!” 到了府门口儿,便又徘徊了半晌儿。看着府内通明着的灯火,抬起步儿的同时,眸子沉了下去。 星落云霁,朝阳把府里的白茉莉染的橙红,半弯下弦月被太阳的光芒逼到了角落里。看似日月同辉,却不免生得几分萧条。 借着晨露的润泽,清早本是少有尘沙的,今日不知怎么的,风吹眯了眼睛,等到红衣姑娘垂眸眨了眨眼,眼角就挂上半滴似有似无的晶莹。 别看俸禄不少,逢上年节更是有好一笔封赏,护国将军府如今的主人青墨铮又与当今圣上有着族亲的关系,称得上半个皇亲国戚。这府里的陈设倒是低调的很,至少不会把门都搞个楠木之类的。 推开榆木的五福门,移步入内,抬眼便看见半年多不在府里的青浦和青墨铮背着身正在聊着什么。 “洛儿,怎得今日这般早就来了书房?” 第002章 故时城池今犹在 新人府里旧人来(一) “死了?” “回父亲,死了。”伸手探了探鼻息,青浦站起身来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书房里赫然摆着方才进来那姑娘的尸首,饶是青墨铮如今看着那及肖青洛的面庞,心下依旧不免恻忍。 方才红润的面庞没了血色,嘴角淌出半口鲜血,比口脂尚且艳红几分。 “嗯。”青墨铮应了,微闭了眸子,半晌儿未再开口。 父亲不语,青浦便默立一旁。待到父亲蹙眉,青浦这才复又开了口,“父亲,可需孩儿往宫里去一趟?” “去罢!” 深揖了一礼,退后两步,青浦转过身去,眼瞅着便要迈步跨过书房门槛儿,倒是被做父亲的张口叫住。 “洛儿何时回来?” “宁羽嫌孩儿没护佑好洛儿,偏生要让她那弟弟宁轩带着一队山庄里的人士送洛儿回来。” 听出自家儿子青浦言语中那点儿埋怨,思及此事总归是自己没看好洛儿,叫洛儿偷跑出去凑热闹,这才闹出这档子事儿来,做父亲的到底不甚好意思笑出来。 见父亲面有忧色,青浦自是填补了一句,“宁羽那弟弟年纪与孩儿相仿,倒是江湖里有个有缺公子的名号,这武功合该是不俗,父亲不必忧心。” 霁宁山庄庄主江清霁当年与众江湖少年携众起义军在前朝内忧外患之时击退了异邦,还了这片山河一个清净。 后来又嫁了青家军里年少盛名的宁陌。一来二去,就算是江湖人士自古不与朝廷人士相交,也好歹不可能与青家断了联络。 “嗯……”青墨铮颔首,从书案上拎起装了湖笔的螺钿漆器盒子,“把这笔给皇上带过去,你爹我留着也没用。” “往后莫要再给你爹我带这些,府里上上下下也就你一个舞文弄墨,给我用着也是糟蹋。” 接过父亲递来的盒子,青浦继续等着父亲后边儿的话。 青墨铮也不过三十有五的年纪,但到底是在军营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年。 饶是打景和二年承了世袭护国大将军位,现今在京兆断断续续待了七、八年,有些个糙话隐了去,豪爽的性子是半点儿没改,开腔儿便有不少话说。 “年初为了瞒你母亲,皇上帮了不少,进宫记得好生谢一番恩典。” 自家女儿被掉了包,当爹的不可能常与女儿生活,也好歹是打一招一式里那么点儿生涩看出来了。 当母亲的,更不可能察觉不出。 年初那段日子,青洛尚且下落不明,白兰苕对自家丈夫与女儿的异常亦是看的清清楚楚,倘若没了当今圣上郦璟打掩护,做母亲的早要肝肠寸断,一病不起。 “是,父亲。” 青浦应了父亲的话,转身儿踏着绣了祥云纹的官靴,也不及换上正三品的紫色官服,一身皂布直缀,上了轿子就往宫里头赶。 大清早儿叶子就被自家郡主甩下,那是打心底里担忧郡主又和前番似的跑丢,害将军好找。 “将军。”叶子性格跳脱,青家上上下下也没单纯把叶子当个书童来看,全当做是一家人,“将军,郡主又不见了。” 青墨铮平日里不愿意听人家叫家主,若是往日里,叶子这一句“将军”,保证青墨铮乐乐呵呵。 张口刚想叫叶子进来,便瞧见书房里横着的尸首,青墨铮清清嗓子,“你且休息,用些早饭,不必忧心洛儿。” 第003章 故时城池今犹在 新人府里旧人来(二) “浦儿来了?”虽说如今青浦早在朝廷任了正三品中书侍郎,皇帝私底下还是按平日里的称呼来,不论那些个君臣。 “你爹又带东西给我,我这儿还有好些个东西打算给他呢。”郦璟母亲乃是青家当年收养的孤女,郦国的开国皇后。面对自家人,郦璟也不摆架子。 “便等洛儿回来一并给府里送去罢……”提起青洛,郦璟想起今日青浦的来意,示意青浦把近来这些事儿的来龙去脉讲讲清楚。 皇帝手底下消息来源那肯定是不一般的多,按理就青家这档子事儿,早就该闹清楚了。 奈何不想给自家人平添猜忌,再加之青家乃是自前朝一直承下来的武将世家,郦璟也就没想着往青家安插什么人手,只靠着青浦传递消息。 “那姑娘名唤程池……” “程家,乃是前朝旧臣。” 郦璟听罢,微微颔首。在自家人面前,倒也不掩盖情绪,一抹犹疑挂上了眉峰。 想当年程家也曾与青家一同于白朝为官。奈何白朝末期皇帝昏庸,比肩桀纣,听信佞臣之言。 青家为白朝皇帝排挤,退出朝堂不久,程家便因为莫须有罪名三族抄斩,至于最后留没留下活口儿,因着外敌犯境,青家人自是没得时间考虑了。 若是敌国细作那还好解释,若是程家人却实是令人费解——程家也不至于愚忠到三族尽灭,却依旧想着光复白朝。 “那日父亲与我造了份假城防图,放松看管,叫程池偷了去。这才早早解了边关之急。” “想来程池在这背后之人眼里,不过是一枚棋子,用过便丢了。面上当是打小儿便照着洛儿的模样修整,下着番苦功夫,自然是图谋不浅。” 见微知著,逻辑分明,青浦把这些日子打探到的,具数禀给了郦璟。 要说起来,若不是这年月皆追求情投意合,全京兆高门贵女想嫁的必是青浦。不过即便如此,全京城有女儿家的,无一不求神问道,指望着青浦将来成了自家女婿。 武将世家出身,又凭自己本事连中三元,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便轻而易举拿了个中央三省正三品的官儿当,那真真是文武双全,功成名就的好儿郎。 “想来洛儿那日遇袭,与程家……和其背后之人脱不了干系。” 听着青浦分析过后,郦璟复又颔首,在殿中央踱步片刻,转过身开口道,“那尸首如何处理的?” “交与父亲处理了。当是寻处冰窖先行存了,来日自程池服的毒里能寻些线索。” “好。”郦璟旋即移步案侧,提笔下了一道暗旨,“便将西郊永定河畔那处冰窖拿去府里用着,暂且委屈府里的冰窖存放程池的尸身。” “谢陛下。” 青浦照礼要长揖谢恩,郦璟照例抢在前面伸手把侄儿捞了起来,别看动作和蔼,口中却是佯怒道,“浦儿又拘着这些虚礼,到叫我这做叔叔的难堪!” “方才你说洛儿正往京兆回来,倒是何时能到宫里来?皆是自家人,只洛儿一个愿意与我亲近,便是你父亲,好好儿一个大将军,也扭扭捏捏拘着那些文官的虚礼。” “明日早朝,我倒要把我那好表哥留下来,好歹与我促膝谈上一两个时辰。” 青浦听着,只觉得到底表兄弟一个样儿,不过而立年岁,便如同老小孩儿一般耍上小性子了。 “你也是,小小年纪便这般老成持重,事事礼礼皆没个及冠孩童的模样。” 第004章 故时城池今犹在 新人府里旧人来(三) 大清早儿,天尚是白蒙蒙的。不知谁家的酒肆茶舍还未熄了前夜的灯烛,宁轩就带着青洛进了京兆城内。 除了前些年宁陌带着自家孩子来找青墨铮叙旧,宁轩也没机会来京兆一游,今儿送青洛回护国大将军府,便既借着机会来京兆停些日子。 要说起这宁轩,江湖上有两句诗:“武凌闲人非闲人,有缺公子未有缺。”先不提头句言说何人,这第二句说的,便是宁轩。 一身儿月白圆领袍,衣摆拿银线绣了江波纹案,腰上环了蹀躞,别了把镶着青田石与石榴石的短匕作防身之用。 武能济世,文雅之气亦是不俗,若说青浦是朝廷里的如玉公子,宁轩无疑也是江湖的一代天骄。 虽有个“有缺”的自号,实则不过是怕名满则溢,以名掩名罢了。 “糖葫芦啊喂……” “酸梅汤,解暑酸梅汤咯。” 街边儿摊铺的吆喝声在街巷铺陈开来,钻进行人耳中,勾起少男少女携铜钱而往的心思。 “可需我去买些酸梅汤来与你?”青洛这些日子和宁轩一同习武、学医,一来二去,自然熟络,宁轩也全当青洛是亲妹妹来看。 “不必,府里爹爹自是备了冰镇的酸梅汤,外面卖的皆是些烫口的。”到底还是个未及九龄的孩子家,青洛不免贪些凉食。 娘亲拦着,生怕吃坏了肚子。爹爹由着,父女二人凑一起将酸梅汤藏到冰窖里去,又趁着白兰苕不注意,躲到练武场去偷饮。 “酸梅汤倒是个好东西,只是江南湿潮,暑气反倒没有京兆这般熏蒸,酸梅汤亦是解暑的良方。” 宁轩母亲江清霁乃是江湖人士,所在门派也称得上是玄门一支,山、医、命、相、卜五门里承袭下来,只余些医术。 到了江清霁这一代,基本上只剩下些养生之道,宁轩自小受了熏陶,也略通一二。 “嗯,回去管爹爹讨些,府里的桂花可要比这摊铺上的多上许多。” 如今日子近了至日,白日里的暑热能浸到人骨子里去。京兆各家府里自然是早都备了解暑的酸梅汤与各式冰点,皇帝郦璟给将军府另赐一处冰窖便是供其日常之用。 “那你可要个糖葫芦拿来吃?”好容易有了个妹妹,宁轩只道是宠着才是。 “府里的厨娘连橘子也能做成糖葫芦,山楂的酸牙。” “倒也是。” 霁宁山庄也不穷,要什么便有什么,如今想想,宁轩真觉得这一年多来青洛受了委屈。 “是我偷跑出来凑哥哥踏马游街的热闹,反倒给爹爹和哥哥添乱,让娘亲忧心,宁轩师兄莫要为洛儿忧愁。” 休看青洛武功天赋奇高,这些舞文弄墨之事,是真真得了做父亲的真传——方才这一番话,都是青洛愁眉不展想了一路,才说与宁轩的。 想起那日青浦交待的来龙去脉,宁轩便知道,哪怕没了青洛此番上街寻热闹之事,那背后之人自还是要寻个机会加害青洛,借此潜入青家,打探布防机密。 “洛儿莫要再纠结了,师兄和你哥哥、爹爹、娘亲,皆心疼你这般。”揉了揉青洛发顶,宁轩只觉得还未束发的垂髫小人儿甚是可爱。 “倒是以后,切记要听将军和你浦哥哥的话,这番是未出什么大事,若是你真个没了性命,到叫你亲人和叶子他们这些何以度过余生?” “是,全听师兄的。” 青洛不是那些听不进去言语的幼童,习武之人本就洒脱大方,点头应是,便是当真听了进去,也不消宁轩忧心。 第005章 青洛远归千里回 郦崇近学百般催(一) 往年这种日子里,平日郡主起身便唤自己取来两碗冰点,二人分食。一连几日未寻得自家郡主,叶子也不免得心生奇怪。 今日去厨房取冰点的叶子空手而归,青浦听了,下了朝便从宫里讨了两份回来。 端着手里的冰点,没人争抢着吃,奶香的醇厚都少了几分,闲来无事的叶子皱着眉头满府的转悠。 不知青洛何时回府的青墨铮亦是诓着叶子,说青洛到了宫里去。叶子总觉得这两日将军怪怪的,好似瞒着自己什么。 细说起来,叶子本也算不上府里雇来上工的姑娘,原乃是当年青家军早些年一位姓秋部下遗孤,名唤秋叶,如今入了青家姓,唤一声青叶。 把这姑娘养在家里,陪着青洛,虽是个伴读书童的身份,也权当是家里嫡亲的姑娘养着,青洛有的,亦有青叶一份。 虽比青洛大上几岁,青叶依旧是个贪吃的,平日里零嘴塞满了衣袖,所幸常随着青洛练武,不至于胖了去。 “郡主!” 见自家郡主打府门进来,尚在府里庭院皱着眉徘徊的青叶撒腿奔来。 眼见有人向青洛奔来,宁轩下意识把手抚上了短匕,盯着青叶奔来的方向。 青叶沉浸在自家郡主回府的喜悦之中,倒是对宁轩的敌意丝毫未有察觉。 “叶子总皱眉不好。”青洛方才进了府门,便看着青叶眉头紧蹙。 听着青洛主动开口,浑身紧绷,生怕这师妹又被人袭击了去的宁轩才算是放松下来。 手里的冰点无处可放,青叶看着失而复得的自家郡主,便要把手里的冰点递上去,“郡主,你可算是回来了。” 即便平日相处的时间不短,青叶到底对青家的武功没那么熟悉,也只觉得郡主这一年与自己生分了些许,平日里少了不少笑闹。 “哪里来的冰点,叶子你倒是与我些许。” “郡主,你终于回来了。” 进了城,青浦早就派人和宁轩会了面,将家里这些前前后后之事说给了青洛听。 青墨铮本不想把这些腌臜、勾斗事儿叫不及九龄的幼女知晓。 倒是做哥哥的觉得有了这档子事儿,再加之自己做了中书侍郎,将来家中护国大将军的位子还要洛儿自己来担,这些朝堂内外的事儿早晚也要卷进去。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了解这些腌臜事儿不过为了自保。 宁轩本是彳亍良久,也不知如何与青洛开口说这档子事儿,小姑娘未见过打打杀杀,这种任务失败便服毒自尽者,真真要将小姑娘吓了去。 莫看宁轩犹豫,青洛听罢,面容倒是丝毫不见异色。 “那日我被追杀到崖巅,若非那树救了我一命,如今我亦不在人世。” 青洛看的通透,反倒安慰起宁轩来,“师兄,兵书里曾道兵不厌诈,这实算不上什么腌臜事。” 青洛觉得冰点不爽口便具数给了青叶,青叶便抱着两盏空碗,想去给自家郡主讨些冰镇酸梅汤来解暑。 府里的冰窖拿去存了尸体,自不能用。西郊的冰窖运冰过来无处放置,这几日只摆在屋内降温。 做哥哥的好一阵头疼,偷偷潜出府去,打算着到宫里再讨两碗冰镇的桂花酸梅汤来。 方才近了大殿,便听里边儿皇帝正失了分寸,拍着桌案训着郦崇,“你明日若说不去和孟夫子习书,便不要……” “皇上,青侍郎求见。” “你且去你母后那里,我待会儿再与你算账。” 第006章 青洛远归千里回 郦崇近学百般催(二) 郦崇终还是把孟老夫子气的胡子都立了起来。 原因无它,孟老夫子的朝廷里的守旧派,除了前朝留下来这亟待改观的重男轻女,引经据典那些事儿是一门儿灵。 自打郦璟登基改元景和,帝后恩爱,宫中未有妃嫔,以至于郦璟唯二的子嗣郦岚、郦崇姐弟二人,便乃是一母同胞。 女儿有才,文武亦可更胜男儿。先母后与发妻文武双绝的郦璟深谙此理,朝局稳定便着手女子入仕。 按理讲,这般崇尚变革的郦璟自不可能将老古板孟箐捧若上宾。奈何朝里寻去,实没有若孟箐一般,将古书吃的通透的。 郦崇总做些空想,郦璟便想着寻这么位老臣能磨磨儿子的锐气。便也如岚儿那般,治国理政的点子语出有据。 郦璟方才进来,便见郦崇与孟老夫子辩驳,孟箐早被气的面色渐红。 “陛下,这……这……” “哎!”孟箐一抚胡子,当着皇上的面儿猛地甩了袍袖,“陛下,老臣愚钝,实是难以教导殿下,还望陛下另谋高就。” 孟箐没孩子,膝下只有个哥哥、嫂子去世留下的侄儿,名唤孟明际,如今约莫和郦崇一般年纪,亦是叛逆不吝,日日叫做叔叔的头疼。 若是在郦璟看来,孟明际不学无术,文武不通,这般年纪便上街寻戏院听曲儿,倒是郦崇都应该自愧不如。 家中有难教的侄子,若是再添上郦崇,确是让孟老夫子难做。郦璟好一番劝慰,终于送走了叹着之乎者也,念着三纲五常,又满口诗书礼义的孟箐。 郦璟忽然便觉得理解了儿子。 古来文官常有那些撞柱死谏者,于朝堂之上泣涕泗流,倒是比他们口中瞧不上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深闺怨妇还要难看上几分。 把孟箐请回了家,郦璟刚舒口气,便看着自家儿子开始头疼。 先帝广开后宫,子嗣众多,皇三子郦璃乃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弟弟,自小闲云野鹤,偏爱山川医药,通诗词歌赋。 自郦璟登基,常年不在京兆,反倒游历四海,更是给国师捡回个徒弟来,顺带着蹭了些占星卜象的书走。 虽有个贤王的名号,倒实在是个贤王。郦璟本不想叨扰这般闲人,但看了看面前正对着古籍指指点点的儿子,想起青家那位险些因着贪玩儿丢了命去的洛儿…… 郦璟当时便唤了贤王留在自己身边传信之人,只道,“叫姓璃的莫要耽搁,半月之内回来京兆,速速进了宫来,耽搁一日,这西戎供来的秦艽、红花、雪莲、木香、天府、锁阳、罗布麻便没了他研究的份。” 传话儿之人方要离去,郦璟又填补一句,“便是国师那里的古籍也没有他一张纸的份。” 亲兄弟自是懂亲兄弟,据说贤王郦璃为了按时回京,跑晕了两匹马,跑烂了三辆马车。 当然,这自然是后话。反倒是郦璟把这话说给青浦,传回护国将军府之后,那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母亲和哥哥自是欢喜的,白兰苕和青浦笑得直掉眼泪。可算是有个能让洛儿读些个诗文的在京兆镇场子了。 但论愁者,青墨铮还属实算不上数儿——青洛和青叶听闻要到贤王京郊的府中学那些诗书古语的,便誓要趁着贤王郦璃回京之前这段日子,可着京兆吃喝。 第007章 贤王曾师真仙士 国师徒儿月家子(一) 宁轩并不急着回山庄去,江湖上近来风平浪静,再没了白朝末年乱世之象。 两个姑娘家拿剑带匕的便上了街,京兆自青洛出事复又加强了治安,更不至于闹出什么旁的事端来。 东家买些个零嘴,西家买些个甜汤,累了便往茶楼歇脚。 顺着茶楼二层打眼往下一看,青洛便瞅见那对街摊铺——说是射中了靶子便能选件礼物,更是把京兆城里极不常见的白毛狐狸当做了头奖。 眼睛那么一扫,白狐通体没有半根杂毛,往哪儿那么一趴,青洛都能对那些个被晦涩难懂的史书批判的帝王报以同情。 狐狸的叫声好似被谁欺负了去似的,隔着街都能听见笼子里传来阵阵委屈呜咽。 “郡主,若是把那狐狸赢回去烤了吃,倒是个新奇事儿。”也不能怪青叶好吃,来青家之前在吃喝上吃了不少苦头,现今如何也不能短了嘴。 宁轩这两日看青叶极不对付,总觉得自家师妹遇袭和青叶管顾不周有着极大的干系。 且不说旁的,好歹青叶比自家师妹大上那么三两岁,也该对这些危险事有些个预判…… 青叶方才所言,宁轩是极想说上两句,表达不满的。毕竟饶是有缺公子,也总有些孩子气。 念及青浦所说,宁轩也不愿意触及人家那些个伤心事,心里腹诽一番,到底是没有言语。 “叶子,你不觉得把狐狸养在家里更有意思?”看着对街的狐狸,青洛放下一贯铜钱,拉着青叶便起了身,“宫里面皇后娘娘养了只长毛的波斯猫,还是自西戎新辟的商路运来的。” “前岁进宫去,我倒是看了一眼,还不如这白狐来的实在,倒是京兆城这边难得猎到……” “我听爹爹说,东北边境倒是漫山遍野的跑,可野性大的很,想要猎到活的,那是极不容易的。” 从茶楼的阶梯缓步而下,青洛今日穿的一条十二破裙,鹅黄和酒红相间,绣上了些茉莉花的纹样。 上身儿酒红的半臂,再加上缘边,皆是这时节穿着最清凉的湖绫所制。 这十二破裙和半臂青叶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颜色上用了青叶最爱的青绿两色来搭。 湖绫的一套衣裳便要至少五贯钱,绣工精致的便是十五两银子也难买,足见青家对旧部下遗孤和自家女儿的宠爱几何。 所幸白兰苕弟弟白兰亭在江南顺着京杭运河承了官营盐铁酒的生意,算是挂着皇商的牌子经营,给外甥女儿订两件好衣裳,着实不算难事。 从茶楼到对面儿摊铺,青洛便看见俩方才在铺子上射偏了五箭,箭箭脱靶的谁家书生,与摊铺主人争的面红耳赤。 “这边要十五支箭,我们三人,一人五支。” 见来了新客,铺主人当时便把原先的客人晾在一旁,堆上一脸笑意来收青洛三人的钱。 “一支二十个铜板,十五支合该是三百个铜板。” “先与我支箭看看。” 京兆城里善骑射的贵公子,或是同习文武的世家小姐并不少,这白狐可爱的紧,必少不了豪掷银钱争取。 如今倒是不少人灰头土脸离了场,世代从军的青家人自然怀疑到了箭上。 看着面前三人穿着不俗,铺主人心道:又是好一笔银钱入账,富户人家公子、小姐金贵的很,习骑射都是生怕箭羽有那么一点儿刺破了手。自是看不出弓箭有什么异样。 欢欢喜喜的把弓箭一并递上,确是未曾料到青洛方才接过羽箭,便蹙起眉头。 第008章 贤王曾师真仙士 国师徒儿月家子(二) 青洛上手儿一摸,心下便有了决断。却原来这箭杆被铺主人做了手脚,椭圆形的切面,必然导致离弦后力量偏转。 莫看手感并不甚是明显,放到深山那群以狩猎为生者手里,更是不影响发挥。 可京兆这些个公子、小姐的,多是蜜罐子里宠大的。别说这箭杆不齐整了,便是用了别家的箭矢,恐怕都能脱了靶。 看着手里的箭羽,青洛愣了半晌——自己当时落崖失忆,师父好不容易帮着自己忆起了身世,倒是被追杀到落崖那段记忆至今尚是零星片段。 “郡主,郡主。” “叶子,你......”本想让青叶也随着射箭来赚个彩头儿,转念想起叶子大大咧咧的性子,生怕直接便对着铺主人嚷上一句,把这箭杆上的手脚直接挑明。 虽说青洛仗着身后宠爱和自己那些本事,也足够在京兆横着走。但这铺主人敢这般作为,难保背后没有什么势力。 论江湖和朝廷上,谁人背景大,青洛自然没输过。但敢在天子脚下这般行径,必是有恃无恐。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回去把这事儿原原本本的与自家哥哥讲了,倒是能与皇姑夫朝堂里除去些毒瘤。 青洛最终以三十支箭,最后一组五箭五中红心拿了头彩。 白狐被从笼子里放了出来,本想吃烤狐狸肉的青叶抱着一坨软绒绒的狐狸,直接把脸埋了进去,“郡主,您今日这箭怎生脱了靶?” “你拿到手里便知道了。”青洛只笑着把箭杆的异样说给了青叶听,全然没有提起自己刻意放了水。 走出三、四十步远那铺主人约莫是听闻不到的地方,青洛这才又补了一句道:“那箭杆被铺主人做了手脚,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哦。” 青叶颇为诧异,平日里若是遇到了丁点不公,自家郡主早都要冲上去了,今日为何这般?“那郡主你......”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旁默默听着的宁轩捂了嘴,顺手儿把手里的蜜饯也塞了进去,“师妹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头脑不灵光的干姐姐?” 被人捂了嘴的青叶本是不愿的,刚想挣扎反抗回去,便被口中那酸甜堵了嘴。也罢,也罢,吃人家嘴短.....待到果香刺破那一层沙甜沙甜的蜜糖壳子,整个儿漫到了鼻腔,钻到了灵魂里,“唔,这蜜饯哪里买的?” 宁轩没搭理青叶,转过头儿去叹了口气——望着自家师妹,即便是江湖上未有缺的有缺公子,也要自叹不如,“师妹,这世间可还有什么你不会?” “那是自然,五音不全,不得阵前高歌。诗文不通,哥哥总道我那字倒像是哪位世外高人画符一般模样。”说起缺点,青洛的坦然劲儿倒比说那些刀枪剑戟的擅长事儿更坦然几分。 做师哥的未再言语。师妹那字,宁轩还是有幸见过几次的,着实是......改日找青浦讨些个不伤人的说法去罢! “我过两日便回去了,倒是师妹你莫要落下那些医术研习。虽说如今百姓安和,无人愿起战事,但难保夷族何时心思有异。” “虽母亲与我,令尊、令慈皆愿你从不需用上这医术,但若有朝一日,当真阵前杀敌,犹是个自保的本事。” 看了一眼抱着白狐,没心没肺的青叶,宁轩又交待起来,“听闻贤王爷郦璃曾拜世外高人为师,医术卓绝,师妹莫要错失了这机会。” 说话间,街头好一阵热闹,却见一顶轿子顺着街奔宫里头而去,这轿子青洛看着眼生,一时间当真是想不起京兆谁家府里的轿子有这般纹样。疑惑间,倒是听见周遭百姓皆是叽叽喳喳的谈着些什么。 第009章 贤王曾师真仙士 国师徒儿月家子(三) 方才进了府门,青洛一行三人便被青浦叫了去。 “我这次出门带了叶子一同出去,师兄也一道陪着……” 把青叶怀里的狐狸抱到了青浦书案上,青洛打算将今日上街所见说与兄长听:“不过有件事倒是要说给兄长听。” “不急。”自家妹妹急着解释的模样煞是可爱,青浦把书案上的白狐又递还给了青叶,方才继续说道,“倒是有件事要说与你们听。” 身为外人的宁轩正欲回避,被青浦拦下道,“方才我送了书信给山庄那边,正逢月家长子归京,月家想要大摆宴席,邀各家前去。” “正巧儿你来了京兆,倒不如一并去了。皆是些年龄相仿的公子、姑娘,也定是玩的来的。” “好,那我便晚两日回山庄去,也好让师妹陪着,在京兆转转,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郡主才没有时间呢,这两日晨起,郡主连武都没有练,便陪了你出去。”把白狐抱高了一点,狐狸很乖的趴着,任由青叶摆弄。 青浦本正待继续说下去,便感受到自家妹妹目光灼灼,只想着早些去凑热闹。再听了青叶这话,便想着要与洛儿聊聊,怎生贪玩耽误了习武。 “月家那孩子自小走失,前些年为国师收了做徒弟,算到身世,才算是认祖归了宗……” “这些年与国师云游四海,如今回京兆继承国师之位。多年未归,月家家里皆是宠得紧。”青浦看着面前三人好生交待了一番。 “衣饰府里皆会齐备,洛儿和叶子便莫要带着随身的兵器往人家接风宴上去了。”说罢,青浦伸手指指青洛与青叶身上带的那些个短匕、双剑之类的物什,“具数放在府里罢!” “国师是今日午时进来城里的?” “早朝时分,陛下道是国师在京兆城百里外。”微垂了眸子,不过一瞬,青浦又添补了一句,“算来午时应当是到了京兆城里,只往宫里头去了。” “那就是了。”青洛颔首,说话间还未忘了伸手摸摸青叶怀里那白狐,“今日我们在街上方才赢下这白狐,便逢了国师的轿子。” “我本还说呢,这是谁家府上的轿子,却原来是国师回京了。” 事情交代清楚,青叶抱着白狐往将军夫人白兰苕那边去了,宁轩只道是青叶做什么也不稳妥,便要跟着,吵吵闹闹的一同出了青浦的院落。 “青洛。” 哥哥叫了自己全名,虽不知是哪里又做了错事,叫哥哥抓了个正着儿,青洛还是抢在青浦说教前陈起了今日街上的事儿。 “坊市放开后,经商少了限制,这些年来倒是本本分分,未有这般事。若是当真如此……恐怕此人背后确有些势力。” “但此等行为不像是图谋大者背后指使,不过是奸商小民,仗势欺人罢了,洛儿你不必多想。” “倒是有一事,为兄要与你谈谈。” 听着哥哥三言两语分析了街上那事,青洛确觉得自己尚是涉世未深,反将这鸡毛小事,当了件大事来看。 青洛还未及反应自己做错了何事,做哥哥的也不卖关子,“与朋友交,固然不错。心性爱玩,也非错事。” “倒是你将来是要袭咱们将军府的正一品武职的。领兵打仗,非只是靠兵书那些计谋,若不勤武,道是士卒陷阵,将军拖了郦国后腿,何以交待于缴纳赋税的百姓?” “洛儿,你虽尚幼,然理不分老少。为兄今日说的,你当好生记着!” 第010章 月家安然难自若 苏氏少年自承漠(一) “若儿?若儿!”方才与妹夫谈过,转眼幺女便不知去向。 世代文墨书香,到了这一代,倒是出了月若这么个舞刀弄枪的女孩子。 平日里月若便与青家那郡主交好,月安照常不在府里,却也深知自家姑娘脾性,也不消担心。 月家如今的当家人月安照官居从二品河南府牧,承了皇恩,全家俱数在京城生活,只月安照一人赴任河南府。 此番月家长子回京继任国师之位,皇帝早朝时便表明态度,要亲临月家,参与新任国师接风宴,月安照这才返京张罗,今儿便是趁早儿来通知自家妹夫。 苏泽荀饶是官小了点儿,但待月安然不薄,只可惜月安然福薄,次子还未出世便一尸两命。 生了这般事,旁人都要以为月、苏两家必然离了心。月安照虽是心疼先妹妹早逝,到底也是未把这事儿怪到妹夫头上。 人生生死死皆有定数,便是再好的大夫也救不回命薄人。月安照不怪苏泽荀没看好自家妹妹,只怪自己没再多待妹妹好些。 至于早产夭折那孩儿,月安照是打心底里心疼,也自然知道做父亲的心中伤痛难掩,多年来也不忍提及,便也是很少踏入苏府大门。 月安照想着,苏泽荀对自家妹妹委实不错——如今长子苏承海一十六岁,苏泽荀也未尝续弦另娶。 这长子更是培养的不错,这般年纪便在去年的殿试上得了二甲第十名,就算和青家那位响彻京兆的状元郎比来,也不遑多让。 “若儿倒是不知又往哪里去了,若不是家中管着,倒是要上房揭瓦。” “今日来此多有叨扰,我且让茉儿将若儿寻来,便回府去了……”老父亲生怕女儿将人家府里东西弄坏,家里宠着惯着皆是好说,去了旁人家里,好歹不能惹出乱子来。 唤自家二女儿将若儿寻回,月安照便与妹夫继续谈起接风宴之事。 饶是多年未见,月安照却也想不出甚么可与苏泽荀谈的。 先妹过世,两家的交集也不过是膝下孩儿。苏承海已然及冠,月英又是这几年方才寻了回来……好像,委实没甚么好谈。 一语间便连抬三番茶盏,双方皆是在等月茉带月若回来,也好各自散去了事。 “爹爹!”月若与青洛一般年纪,莫看性子活泼,在爹爹面前倒是依旧爱撒娇。 “爹爹,我……” 自家女儿话音未落,月安照便站起身来,拉过女儿,生怕月若又惹了什么事端来。 “爹爹……今日端茶水那个小弟弟看着有几分面熟,方才女儿和他谈了许久,不知能否从姑爹这边讨去?” 可算是没惹出什么祸端,月安照长舒了一口气,复又反应过来自家女儿方才所说。 谁家能入屋端茶倒水、近身的,皆是主人家肯信任的,自然不好开口讨要。 月安照正待给自家姑娘讲着道理,苏泽荀便已经笑着起身道,“那小奴不值得若儿讨要,若儿若是想要寻个灵巧的,姑爹这里有的是。姑爹付了钱,若儿带回府里用便是。” “只是那小奴笨手笨脚,恐怕伤了若儿。” 如今早就没了卖身做奴的,官府更是明令禁止贩卖奴婢。如今府里上上下下合该都是些拿着月俸,随意去留的。 月若本就看着这姑爹不顺眼,听了这一句“小奴”,心下愈发不快。 第011章 月家安然难自若 苏氏少年自承漠(二) 苏泽荀口中那小奴随着月家人离去被唤了来。方才进了门,那小奴便一矮身跪在地上,垂着头膝行往书案挪去。 被钳制着抬起头,却见那副面庞与苏泽荀有两分肖像。若是月安照此时还在苏府,细细端详一番这小奴极肖月安然的面貌,便也要不由得怀疑起十年前那夭折的小外甥是否还活在这世上。 血缘当真是可怕的东西,这份牵系甚至能让只见过姑姑画像一眼的月若,只肖一眼,便觉这小奴面熟的紧。 “莫要觉得写了篇文章与海儿,谁人便要承你的情。若非你害死了安然,海儿有母亲教导如今何至于如此。” 话毕,那小奴被一把甩开。苏泽荀更是取了帛巾来拭了手,扔到一旁去。 到如今,但凡月安照听了,都会确认这小奴的身份,便是那与先妹一同辞世的外甥,苏承漠。 漠者,清也。当年取了这名字时,月安然便不肯,生怕夫君重视长子,薄待了次子……为今却是当真成了冷漠。 幼学的孩童本应在书斋读着圣贤书,更何况京兆从四品少尹之子?日日做着伺候人的活计,还要替嫡亲的哥哥铺路。 本应当是响彻京城,风光无限,却只得俯首于父兄面前,动辄得咎。 若是苏承漠生在月家,是断然不会有如此遭遇的。但凡苏泽荀不把妻子意外早产造成难产身亡怨到一个还未有意识的孩童身上…… 可惜世间没有若是,更不可能有但凡。自幼纯孝,复又为苏泽荀控制了思想的苏承漠把母亲的死全承在了自己身上,任由父兄如何对待,也不曾生过旁的心思。 “便是我苏泽荀在世一天,也绝不可能把你这个害死生母的畜牲当做儿子来看!” 下手儿的人儿未有回应,苏泽荀全当做是无声反抗,言语之间尽是诛心之言。 此时此刻的苏泽荀尚不知有一日,自己恨不得回到此时此刻,把地上那孩子拥进怀里,将一切都弥补回去。 然而,苏泽荀此时显然还不肯放过面前的幼学孩童。 “今日你这畜牲还妄想骗若儿那孩子把你带走?” “这一切皆是你欠安然的,只要你在世一日,便永远偿还不清!” 只是口中的怒骂显然难解苏泽荀心头之怒。抬手拎起书案上的茶盏,半盏凉透的茶直接泼了苏承漠一个淋头。 纯孝没有换来哪怕一丝饶恕,心头的酸涩泛起,苏承漠眸子里的苦楚确是做不了假。 “何时我与你说话,竟允你不回应了?”莫看苏泽荀是个文官,对待自己这“儿子”,却是轻则拳脚相加,重则棍棒鞭笞。 这般对待,自是绝非寻常人家对待儿女所为。如今律令严明,便即是富贵人家对待拿了月俸为家中工作的,也是断然不敢如此。 “大人,奴不敢。”出生便“夭折”了的人,怎么会有户籍?母亲去世,父兄不认。苏承漠在郦国的身份,便是摆不到明面上的黑户。 被苏泽荀一脚踹到右肩,苏承漠不自觉的向左侧倾倒。还未来得及直起上身,便听见父亲自桌案抽屉里取东西的声音…… 苏承漠深知今日又不能善了,默默垂了眸子,掩去那份对亲情的渴望,本应灵动的眸子,空余下空洞无神的双目。 苏府门外,却是另一番光景。 “爹爹,爹爹,那小公子若儿看着当真是眼熟,和爹爹都有几分肖像呢!” 月安照从未怀疑自己那外甥还再人世,自然只觉得自家姑娘不过是见那小孩子顺眼罢了,只拿着手里的吃食哄着。 “与你姐姐茉儿分着吃些,回了府里,叫你娘亲亲自督着府里的厨娘做鱼与你们姐妹二人吃。” 只觉得爹爹没听进去自己的话,月若心下打算着——改日唤青洛陪着,往苏府里再看看那小公子去。 第012章 孟氏墙头明阳过 苏府檐外寂雨落 (一) 这几日孟家上上下下皆是不好过。 孟箐孟二老爷,那日打宫中回了家,本就忿忿,谁知方入了府门,便听闻侄子孟明际出了孟府,也不知去了哪个酒肆,惹得人家舞女硬是要悬梁自尽。 自门生郑知岑那里听了这遭事,孟箐急火攻心,当时便病倒了。倒是皇上郦璟当即就派了御医进到孟府给孟箐医治。 孟明际父亲孟郬为国捐躯,做妻子的悲恸伤身,次年冬日里便受了风寒一病不起,不及年节便撒手人寰。 侄儿幼年失了双亲,孟箐心疼之余,也未放松了教育。奈何那些圣贤语就仿佛进不到孟明际的耳一般,任孟箐如何,也不见孟明际有所改观。 那日孟明际方才回府,便被孟箐差人带到孟郬夫妇牌位前跪着思过。 半个时辰过去,孟明际也只是低着头,只字不语。 孟箐知侄儿习武,不愿祠堂里的阴寒伤了侄儿的身体底子,复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又差人送了碗姜汤,把孟明际唤入房内。 “你可知今日人家清白姑娘因你之过欲自尽寻死?”靠着玉枕半倚榻上,孟箐咳了两声,面含怒色,以手猛敲床榻,“你可知你那些轻浮行为,险些害去人家性命?” 孟明际进屋,方才要跪下身去,便早被孟箐唤了起身,此时既不承下过错,亦不辩解,依旧低垂着眸子,不加言语。 “咳咳咳……” 虽说是朝中老臣,孟箐也不过四十有三的年纪,但本就着了暑热,又为侄儿这么一气,到底身子是不舒服的紧。 “先兄阵前杀敌,庇佑大郦江山百姓,以身殉国。怎生有了你这般……” 孟箐气的够呛,又是连串的咳嗽声响起。咳嗽声停了,孟箐心中苦闷,不由得长叹一声,也未等来孟明际回应一声。 “叔父。”孟明际奉了盏茶,浅唤了孟箐一声,除此再无它话。 看着面前一身靛青锦衣,头上簪了花,腰间挂了香囊的侄儿,复又嗅到那自孟明际进了门便四散开的酒气,为叔父的终是不愿再让侄儿如此这般下去。 孟明际做了这般事出来,且不说什么败坏门庭,便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不在人世,孟明际这般,孟家何以复存? 为叔父的狠下心来想要给侄儿一个教训。读书人那套轻描淡写的惩戒显然是管不住孟明际的,倒不如送到军营里去——若是犯了军法,自有人让他长记性! “来人,把公子请回屋去,将近来习的书抄上百遍。” 唤了人来,孟箐看着面前的侄儿嘱咐道,“书抄不完,便莫要想出府去的事了。何时抄完了,何时明白了,便去青家军里待上两年,磨磨这性子罢!” 孟明际可能未必会在事上认错,但叔父如何罚,便都承着,从不言不。 “是,叔父。” 转身退了下去,也不消人来“请”,径自回了屋。 “知岑啊……”心仪的门生进了屋门来,孟箐望着素色的天花,疲惫之色难掩,“我愧对兄长啊!” 这边孟明际方才遣退了众人,便取下簪花丢在一旁。 捻起衣袖轻嗅,复又放下。孟明际嘴角藏着两分自嘲。 暮色将锦袍的色彩映上孟家府邸的灰墙,望着窗外久久不语的孟箐便见郑知岑踉踉跄跄,也不顾得什么君子仪容,便冲了进门。 “孟大人,公子……公子又翻墙出府了。” 第013章 孟氏墙头明阳过 苏府檐外寂雨落 (二) ?且不提孟明际复又翻墙往了哪里而去,倒是月若自苏家回来的第二日,便正门入,墙头出,拉着青洛便往苏府后院跑。 “月若!”青洛停了脚步,说什么也不肯跟着月若往前走了。 “今日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便往外奔。” 叹了口气,月若这才将前番往苏家的见闻一一据实说了,默默盯着青洛,只等个回应。 有了自家那遭子事,青洛早不似前年那般幼稚,将兵书里的全放在纸上。不论官场上,亦或是仁义道德背后那些腌臜,青洛也知了不少。 听罢月若所言,青洛心下有了猜测,“莫非你那表兄尚且在世?” 月若望向青洛的眸子猛然睁的大了些,继而沉思片刻,方开口道,“我们且快些走。” 青洛知月若也是个伶俐的,这般端倪自不可能看不出。 一路往苏家而去,月若半晌儿忽地开了口,“我四岁那年在祖父书房里见过姑姑画像,如今隔的久了,记忆便也模糊。” “而后祖父去世,院落便上了锁……”拉着青洛疾奔的月若停下步伐,原地站了。 “自姑父家回来,我本是不敢肯定的,只觉那小公子面熟的很。便特地借着寻书的缘由,往祖父书房去了一趟。”说罢,月若微微瞥眉,“那小公子果真与姑姑有七分肖像。” “你可想过与令尊言说此事?月伯伯绝非迂腐之人,断不会将当年那事怨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府中上下……便是全京兆,皆以为表兄早夭,与姑姑一同去了。如今无有实证,自是无人敢信。” 月若这话说的自是有道理。若是无凭无据的,月安照便带了人往苏家府邸好一番搜寻,莫说落了苏家面子,便是月家也落得个仗着官职欺压下官的名声。 且不说若是苏承漠当真随着母亲一同去了,便是打草惊蛇,反倒害苏承漠白白丢了性命。 月若不敢做这傻事,只好暗地里去再寻那小公子一番。若是亲口认了,月若便想方法先将那小公子带出苏府才是。 言语间,已至苏家府邸。照例翻上墙头,顺着黛瓦疾行。 “洛!”一眼便看见那熟悉的身影,月若正待指给青洛看,便见青洛已然翻下墙,进了苏府里去。 六月里的京兆城实在是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便是站在那里,待上半炷香的功夫,也要让人汗流浃背。 更何况此时于露天打扫?便是不害了暑热,尚是好的。 冬日里恼人的单衣,到如今反倒成了苏承漠难得的救赎。汗水顺着鬓发淌至地面,方才落地,便被太阳蒸干了去,可怜的人儿却是连拭汗的功夫都难得。 本应该初具少年模样的苏承漠,如今身量倒是还比不得月若,便是藏入灾年的难民堆里,也不易分辨的出。 一片阴影……两片阴影。 苏承漠手下不敢停了洒扫,却不由得微微打起颤来,佝偻身子,感受蜷缩带来的安全感——确是以为何时又做了什么,惹得大人与公子不快。 “你……” 听出声音是那日来的月家小姐,苏承漠僵着的身子才算微微直了起来。 月若带着青洛绕到苏承漠的面前时,苏承漠依旧低着头。 云划过天上的太阳,映入月若眼中的光也跟着颤了颤,“你可是姑姑的孩子?” 第014章 孟氏墙头明阳过 苏府檐外寂雨落 (三) “奴不敢高攀月姑娘。” 此言一出,莫说月若,便是青洛,亦是蹙了眉,张口不知如何言语。 “你是安然姑姑的孩儿,我的表兄。” 月若不再给苏承漠自轻自贱的机会,将话一字一顿的说给了苏承漠听,“你是承漠表兄。” 即便是亲近的友人,也总是别人家的家事,青洛到底不好胡乱掺和,默默立在一旁,由着月若自己处理。 “月姑娘,奴无名……”眸中的光与希冀早被父兄日复一日的磋磨尽数抹去,苏承漠亦是将母亲去世的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 “月姑娘想来是认错了人,奴卑贱,不敢攀附。” “苏公子早就随着生母去了,月姑娘节哀……奴还有工要做,请月姑娘和郡主早些回府罢。” 听苏承漠直接唤出自己身份,青洛愣了半刻,便听苏承漠复又添补一句,“奴那日在街上见了郡主一面,故而认得。” 眸里点上笑意,青洛颔首不语。苏承漠哪里可能名正言顺的出了府去,复又恰巧见了自己? 方才那抹云悄声捎来了天际一片阴暗,雨还未至,风已然悄悄吹进了空旷府邸。 苏承漠不肯承认身份,月若自然也拿他不得办法,看看苏承漠,又看看青洛,好一阵起急。 “郡主和月姑娘请回罢,这般入了苏府,到底是不合规矩的。”见惯了苏承漠的卑微模样,到不知尚有还有如此一面。 无功而返,月若无奈的紧。被直接道破了身份的青洛,也不知如何是好。 旁人的家事,苏承漠又不肯承认自己身份,如何也是不好和自家父兄说的,还要月若自己想办法。 况且苏承漠身上还是有几分武功傍身,若非情愿,苏家父子一对文弱书生,当时拦不住的。只是这苏承漠的武功不知是何处习来,倒是不似官家儿女习来防身的功夫。 “若妹妹,我们且先走罢。”天将欲雨,院里落叶眼见着又要让苏承漠废上好一番功夫,月若出来良久,又要家人忧心,青洛便决意拉着月若回家。 “可……” 雨眼见着已然在地面绽开,月若忧心苏承漠就这般冻坏了,偏生要将随身携出来的件油衣给苏承漠披上。 “月姑娘,这恕奴不能受。”侧开身子,苏承漠躲过了月若伸来的手。 “既叫我声郡主,叫若妹妹声姑娘,便接着这油衣,于我们而言,左右也不过是些银钱的事。” 月若不善言辞,又比青洛小了两月生。青洛虽觉得这油衣给出去,许是一遭祸端,但到底是友人一番心思,若是当真惹出了事,月若下番便不会这般强要苏承漠收了。 一如来时,青洛与月若翻墙出了苏府,只留苏承漠呆立在院中央,怀里抱着那件油衣,望着月若身影消失的方向。 这是苏承漠头一次感受到亲情——想来还是月姑娘不知道自己害死了母亲……夫人罢,不然如何也不会原谅自己这般罪人的。 那油衣苏承漠没有动,藏在衣服里,生怕淋了雨,在自己那阴潮的住处便发了霉去。 雨这般大,也没有掩住京兆的暑意。苏泽荀正在书房里等着儿子的轿子回来,早就让家丁备好了热汤候着。 后院没个避雨的地儿,只苏承漠一人依旧拿手捡着叶子,旁的家丁早就往屋里避雨。 一道身影晃过,落在苏承漠身旁,停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因由远至近的脚步声而隐入雨幕。 第015章 花簇正中月清濯 百草向阳梦蹉跎(一) 这两日衙门方才抓了个女贼,倒也是稀奇。不知牢里关押问出了甚么,今日正要提审,青洛清早便想带着青叶一同凑热闹去。 只可惜午间便要往月家赴宴,晨起练过武,青洛便被拉去梳妆。 皇帝亲临的宴席,有官职的,自要按制来穿。 五德王朝之说自千年前有之,正因五行当中水克火,如今郦国取代了白朝,算下来便当属于水德王朝,故而以玄色为尊。 上至天子、皇子公主,下至郡王、县主,服饰皆是以玄色为主。 虽说青初云乃是青家养女,未有生身的血缘,但到底也是族谱里青家认了,官府户籍里定了的青家人。自姑奶奶这里算,青洛这郡主的身份也绝非是皇帝郦璟乱安的。 如今青洛尚幼,自未有旁的官职、诰命,便依了郡主的身份赴宴。 为了赴宴,仅穿好这一身合乎郡主身份的冠服,还不提梳妆绾发,便折腾了青洛一个多时辰。 作为护国大将军夫人的青洛之母白兰苕,也是少不得一品诰命那一身行头。 头戴点翠牡丹珠翟冠,身着云霞雀纹云锦褙子,脚上一双穿珠金线云纹凤头履,好不华贵。 倒是京兆六月里如此打扮,真真是更添了几分暑热气来。 所幸如今郦国律法不似白朝那般轻女子,亦算是免了一身冗服之后,那只图男人一时喜乐,便自小委屈出的三寸金莲。 母女俩还未整理齐备,青墨铮那边也属实是不好受——平日里带兵打仗也好,在府里与妻儿共度岁月也罢,几十年来随便惯了。 逢了年节,当今圣上郦璟多是只在宫里头摆家宴,众臣皆被放回家去过节。 贤王四海云游,难得回京兆一趟,便是算上先帝贤妃、淑妃之女,合来没个十人八人的家宴,青家人入宫,也不消穿得这般繁复。 如今一身武将朝服在身,青墨铮颇是拘谨。窥镜自视,青墨铮更是只觉处处变扭。 “夫人那边好了么?” “还未……将军莫动,这玉带还要别在腰间。” 任由家丁鼓弄着衣饰,青墨铮梗梗脖子,捋捋衣袂,复又抬起手,压一压衣领,只想宴会莫要开了才是。 这般此一比,平日里需得上朝的青浦那边恐怕是最轻闲自在的了。 今晨的朝服便穿在身上,补了半个时辰的觉的青浦便起得身来,开始张罗今日贺礼。 东西自然是早就备好了的,白夫人弟弟白兰亭早就自江南一带购了些稀奇物件送来了将军府。 与青洛同辈的白家女儿白霜染在江南那边随了个斫琴琴师习琴,这番白家便也特地购了三把古琴,一并送到了将军府。 当中一把锦布裹了的伏羲琴用料讲究,琴身以川蜀蜀州县房梁上的老桐木一体成琴,琴弦亦是特地选了苏湖吴县的桑蚕丝线当做原料。 金丝楠木的岳山,配上翡翠琴轸,若非国师乃是玄门道人,这岳山上定是要镶金点缀了。 工艺这般讲究,虽非什么南海珊瑚,东海珍珠,作为将军府送给新任国师的贺礼,到底也不失体面。 说起这伏羲式的琴式,便要提起隔过白朝的鸿朝,鸿朝鼎盛时期有名琴“九霄环佩”,后因战乱消失世间。 这九霄环佩琴历代主人无一不是封侯拜相,千古流芳。伏羲琴式亦随之闻名,叫文人雅客争相竞购。 这般琴送与新任国师,想来于人于琴,皆算不得埋没。 万事齐备,只待乘上轿子往月家府邸赴宴,便听街上又是好一番喧闹…… 第016章 花簇正中月清濯 百草向阳梦蹉跎(二) 虽说孟箐作为守旧派,与月家在朝堂上实属不对付,但皇帝的面子在那里摆着,孟箐拖着孟明际,便来了月府。 方才见孟明际捧着贺礼踏入府门,府里家丁便传与月安照听了。 “茉儿,若儿,记得离孟明际那小子远些,京兆城里的纨绔只数他了。”拉过一双女儿,月安照好一番叮嘱。 月安照不是迂腐人,但也断然看不上孟明际这般不学无术,拈花惹草的,“前两日城东那酒坊的舞女便被逼的险些自尽,谁家好儿郎能做出这般行为!” 说起来,毕竟是文墨世家,虽出了月若这么个好武的,月茉却是京城闻名的大家闺秀,行事大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好生点头,福了身,月茉这才离开。 倒是月若,哼哼哈哈的应了,心里却满不在乎——便是那纨绔来了,也不过是一掌劈过去,到叫他哪里寻胆子再祸害人家姑娘! “阿嚏。”孟明际早就被人背后骂的习惯了,除却叔父平日里的念叨还能被听进去,旁人说什么,也不过耳旁风。 京兆高官多,小辈里纨绔子弟自也少不了,孟明际便即混迹其间。 “西边方才开了家酒坊,里面那舞女说是教坊司出来的亲自教的,改日砸些银钱,春宵一度……” 皆说人不可貌相,莫看这白面公子,一身锦袍青衣,倒也能说出这般言语。 孟明际嘻嘻哈哈的应了,眸子里没有半分笑意。委身其间,心下也不知想着些什么。 众人落座,月英随着皇帝的轿子一同进了月府。 虽是弟子归家的大宴,老国师依旧未至。 皇帝本打算大办的国师继任仪式被老国师以劳民伤财为由否了,只道是一国之师,非为名誉。 故而将月英交到皇帝手上,老国师便南下寻座有缘之山静修去了,如今也不知到了何处。 宾客贺喜,帝王上座,莫看如今月英不过十五六年纪,到底也无人敢失了礼仪。 “父亲,母亲。”揖礼拜过父母,月英施然入席。 常年与老国师生活,月英极其规矩,不若那边青洛好一阵哈欠,青叶忙着吃喝,更不似那边一群纨绔推杯换盏。 玄门中人席间不语,皇帝见月英落座,自是未再开口打扰。 月英的接风宴,自不会有不长眼的摆牛肉、大雁之类的物什入盘,倒也不用忧心。 行如风动,坐似盘松,一饮一啄,好一个风光霁月贵公子。皇帝郦璟看了,心里只盘算着怎么诓回去做女婿。 岚儿那般文武双全,少有治国谋略,若真寻个少年郎配了,除却青浦,便也只剩下这月英堪堪配得上。 老父亲心中自家女儿自是举世无双,决不能白白便宜了谁家小子去。 “国师继任乃是大事,这般草草……” 郦璟坐在主位,心里正盘算着给自家宝贝女儿找个配得上的女婿,底下愣是有不长眼的就这么张了嘴。 抬眼一扫,是夜家那不省心的,“今日乃是新任国师接风宴,休提这些旁的。” 夜淑妃当年便是如何也不肯听兄长之言,偏生要与范贵妃为伍。 郦璟登基三年,夜辉煌自知有了庶妹那一遭,君臣定有隔阂,便即告老还乡。长子名唤夜玉苍,如今留在朝中,任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夜玉苍既无父亲的知进退,更是与守旧派混到一起。若非当真有些利民的建树,郦璟一早便想贬了官,踢回家去。 揉揉眉心,这下除却青家一行,便是郦璟也不愿意再待。 第017章 花簇正中月清濯 百草向阳梦蹉跎(三) “便是那番的歌女是贼人,此番的舞女你又如何解释?” 宴罢,辰时那会儿街上喧闹的源头便也传到了众人耳中。做叔父的看着面前不学无术的侄儿头疼的紧。 “小小年纪,竟还要与那些纨绔学着喝花酒……” “你若是胆敢去,叔父我便是打断了你的腿,后半辈子尚是养的起你的。” 孟明际听了,不曾解释,只留叔父吹胡子瞪眼,亦是无用。 前两日方才狠狠心想要把侄儿送去军营里的孟箐,这两日又变了主意。 当年先兄便是在战场上送了命,虽说现今国泰民安,但孟家到底赌不起断子绝孙的可能。 思来想去,孟箐终是不敢把家里唯有的子辈放手出去,“军营你也不必去了,明日起,叔父我便按祖上的定的家规管教与你,若有不端,依家规处置。” 听了叔父所言,孟明际眸里的光复又暗了几分,手把本就容易出褶子的丝锦袍袖攥得褶皱。 面前的侄儿肯紧张,孟箐也算是舒了口气。好歹家规高悬,孟明际有所畏惧,亦能收敛几分,不至于让先兄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别过头去,孟箐生怕见了侄儿如小时候先兄先嫂故去时那般泪眼,再融了他这好不容易才硬下来的心肠。 叔侄二人虽是心思各异,却有一天得以殊途同归,却到底是古稀暮年,相望泪眼。 宴罢客归,饶是宾主尽欢,也要主家废上好一番功夫,收拾了残羹冷炙,将席间事物一一归位。 青家父女为皇帝郦璟捎入了宫里,贤王方才便派人传了信儿,如今已然进了京兆府辖内,郦璟自要提前安排一二。 到宫内落轿处前,在轿子里好歹还能休憩上一盏茶的功夫。 倒是月家人,自寅初便忙了起来,如今已过了未时,还不得片刻歇息。 “兄长,你可能教我些术法?”青洛平日里总读些星象、山川的古籍,一来二去,月若亦是起了兴趣,“便是些寻物的,平日里常有寻不到的,倒是好生占了时间去。” 月英与国师四海云游,哪般姑娘皆是见过的。江湖与玄门的姑娘皆如月若这般直率,倒是比高门府邸里那些尚守着前朝遗俗的姑娘家好相与的多。 自打进了京兆府,便少见这般洒脱姑娘。不少高官家的深宅闺秀皆是往月英身旁靠,只盼着借此得了月英这国师青眼,带着自家平步青云。 自家妹妹率真,委实让月英欣喜,笑意挂上眉梢,原本清冷面庞,亦是吹上了人间烟火色。 “倒无什么不可,不过是寻个物件,也不是什么害人的术法。往书房里取了纸币,为兄与你写了便是。” “倒是平日里也不消寻些什么,若是当真找不见,倒不如长长记性,放在何处。”月英看得出自家小妹有困惑难解,可月若不问,月英自也不主动提来。 “多谢兄长。” 面对多年难见一面的兄长,月若到底还是有些生疏。更何况月英周身那股出尘的清冷气,更是拒人千里。 方才走出两步,月若便即回过头来,颇有些拘谨道,“只是……兄长,平日里府里素用些荤油,可消与母亲说了,叮嘱一番?” “不必,过了廿四便无妨了。”看着自家小妹,月英难得浅笑。 前任国师师承正一道,不同于京兆府这边的全真一脉,正一道士不消观里常住,不消禁荤腥,亦不消与断俗世姻缘。 若非如今正处六月,乃是雷斋之月,今日宴上月英亦是不消忌荤腥的。 过了廿四,出了雷斋月,除却牛、狗、大雁、乌鱼、龟,月英便没有什么禁忌了。 第018章 璃王欣归席师座 璟皇寞久伴帝祚 贤王郦璃原本早两日便应该到了京兆府的地界儿,可巧儿在太原府逢了前任国师,拿药材换了个调理体寒的方子来。 这方子也不是为了旁人讨的,贤王此举正是为了郦岚。 当朝圣上与皇后育有一子一女,长女郦岚尚在母亲腹中时,郦璟便为听信谗言的亲父贬为庶人。 当时的前太子妃,如今的皇后,怀胎三月便为安王党羽追杀,在郦璃掩护之下,一路逃至东北郡境内。 如此一来,郦岚自出生便带了体寒的毛病,所幸年少习了些武功,大拟于常人无异。 如今贤王郦璃归京,教两个是教,教三个自然亦是教——平日里自习诗书、武艺的郦岚也一同被交与了贤王郦璃。 “皇兄,信中说……” 贤王郦璃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自家皇兄堵住了嘴,“国库里有的药材你尽管取。” 也罢,拿人家到底手短,“那皇兄需得与臣管教之权,一个个金尊玉贵,到叫臣这师父如何教导?” “允了,允了,近来崇儿当真叫我头疼。”郦璟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岚儿如他这般年纪,便已然能与我写上策论来了。” “平日里的折子,岚儿也能帮上一二……” 提起郦岚,做父亲的心中总有愧疚。自小体寒,无数太医诊过,只道是但凡再有差池,恐怕终身难孕。 如今郦崇虽是有治国之才,但到底没郦岚踏实。便是脑子再灵光,莽撞毛躁的行事,比起做帝王,倒更合适能臣之位。 即便如今下了女子可入仕的召令,但到底根深蒂固的陋俗改不了。欲使郦岚继承大统,本就不易。可若是郦岚难以有后,这帮大臣自是如何也不肯了。 到底还是自己未有能力,害得妻儿如此,郦璟心头发闷。 “皇兄,殿下的本事臣回京路上也有所耳闻,雨水方过,一场春寒,东北郡安龙县那边害了冻灾,倒是殿下出了主意,这才解了一方危难。” 看得出皇兄愁虑,郦璃也是不劝,“到底殿下年纪还小,再加之自幼聪慧,复又为皇嫂与公主疼宠,莽撞也是自然。” “便是岚儿迁就惯了他!”提及此事,郦璟便是无奈,“四岁那年,冬至方过便敢去湖上冰嬉,若非岚儿及时见了,如今……哎!” 便是皇家,为父母的亦是希望孩子得以扛起江山百姓,到底要求是高了些。这点郦璟心中清楚,却也不得不如此要求于郦崇。 正如青浦那日与青洛所说,家国百姓之重担不得不扛,便不能有半分心生懈怠,不能有半分任性随意。 平民百姓最欲来世生身帝王家,却不知帝王家亦有难解的悲哀。生身帝王家,少能有郦璟与贤王郦崇、青家这般关系。 便是郦璟日日望着与皇弟、青家子辈亲近,却也深知,若非这般若即若离,持礼有度。也难保那一日自己在皇帝之位做的久了,便开始疑心功高盖主、忧心军权旁落。 “你今日便在偏殿歇下罢,舟车劳顿,晚膳已过,酉正我便传些你平日里爱吃的。”尽管心中清楚,到底君臣界限隔出疏离,郦璟依旧不摆起架子。 “皇兄还是陪皇嫂罢,不必专门陪了臣。”郦璃细抿了口茶,“此番臣回京兆来,便是要待上三年两载,不必刻意……” “自是少不得你皇嫂。”郦璟正色,掩了嘴角笑意,心道:自己这弟弟自小便是如此,倒是与青浦没什么两样,“你皇嫂倒是比我还常念着你几分,怎得少的了你皇嫂?” “且先去偏殿换身衣裳,到了酉正自有人去唤你。” 看看自己匆匆往京兆赶来这一身平日里种草药时穿着的布衣,贤王郦璃也自觉不妥,忙告退去了偏殿。 第019章 郦十六身在未为祸 夜嘉芙心扉与言说 贤王郦璃沐浴更衣,虽未着朝服,却亦是一身合制的玄色衣袍。 内里乃是件玄色素缎制成的交襟襦衣,搭上件银竹纹花软缎制成的襦裙,腰间拿云海浪涛的缂丝裙带系了,复又在外面披了件松鹤织锦的大氅。 墨发高束,当中一支玉簪将头发具数拢了起来,便是鬓角也未有一根乱发。 见了弟弟这般模样,郦璟也不免忆起当年…… 曾几何时,母后尚在,弟弟便同如今崇儿这般,于母后和自己宠爱之下成长,亦曾如崇儿般质疑循规蹈矩。 物是人非,岁月却到底把当初的二人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郦璟不愿拘着弟弟,一道莲花鸭签特地做给郦璃,吃罢,闲谈几句家常,便预备着将人放回偏殿休息去。 “皇兄……臣,这几日可否去见见……” 郦璃欲言又止,皇帝郦璟眸中亦是含着几分复杂。 “左右也是血亲,如今年纪也时日无多,璟,你们兄弟二人一同去罢。”皇后夜嘉芙在一旁开了口,此间未有旁人,众人却皆是同打哑迷般提起那人。 说起来,今日宴上惹皇上不快的那位夜玉苍与夜嘉芙尚且有几分亲缘上的联系,当初夜辉煌告老还乡,也未尝不是为了帝后和睦。 夜辉煌有一嫡亲的弟弟,名唤夜灿炎,当年随着青家军一同打下了郦国的天下。 当是时,郦国方立。边境诸国欲趁虚而入,夜灿炎便随妻子秋家一家戍守边疆。留下如今的皇后夜嘉芙,便战死沙场。 自古外戚与皇帝之间的权力之争,无异于相权、储君与帝王专权之间的矛盾。便是无心,也难保有一日生了嫌隙。 夜辉煌在此事上看得通透,早早便退出了官场。至于青家,先皇太后已故,皇帝又需青家练兵戍守边疆,便是外戚兵权在手,亦与如今亲政的郦璟构不成威胁。 且说这边皇后夜嘉芙的话说出口来,在场三人皆是愣了片刻。 “自幼子琦便遭厌弃,到如今,我看倒是不必了。”按理以皇帝郦璟待郦璃而言,本不可能以字相称,显得这般生分。 奈何“璃”之一名本就是先皇后与先帝离心而得,只这“子琦”一字,乃是先皇后早早为郦璃备下,为兄长的郦璟便也常以此相称。 “便是如此,也不必这般。”许因自幼失了双亲,皇后夜嘉芙对亲情很是看重。 “便如前朝夜玉苍那般,亦是本宫伯父之子。饶是本宫再看不过,到底也是本宫堂兄。” 皇后夜嘉芙不再以我自称之时,往往便是皇帝郦璟不得不听之事。 长叹一声,放下手中银箸,郦璟方才要开口,夜嘉芙便继续道,“我知你要道什么……” “皇家薄凉尽人皆知,自古皇家便不缺负心之人。但到底在万民唾骂之中,你私底下保了这份亲情。” “莫说什么生不如死,辗转难眠,若你心里没了这份血脉之情,与你不愿成为那人复又有何异?若是当真那般,我如今定是早便离你而去。” 话到如今,夜嘉芙依旧未曾言明那人身份,但席间三人皆是心照不宣。 “若是母后尚在,亦不愿你兄弟二人留了毕生之憾。” 皇后夜嘉芙说罢,便是不再言语,郦璟亦默然良久,忽而起身唤道,“掌灯。” 夜色中,便只见两人着玄袍疾行,手自掌灯,不知往何处去了。 第020章 自古皇家多凉薄 而今帝王长践诺 郦国皇宫里头,虽不至于到了通明如昼的地步,却也好歹得以看清前路。 皇帝郦璟与贤王郦璃各自提了盏灯在手里,两簇光便一路从紫宸殿曲折回转,过三清殿,越太液池,到了清思殿附近。 自郦璟、郦璃二人离了紫宸殿,皇后夜嘉芙饮尽杯中清茶,凤辇便一路浩浩荡荡回了清宁宫…… 郦璟信守总角之诺,如今阖宫亦是仅有皇后一人。因而太极宫过了太液池,便鲜有人踏入,周遭宫殿更是并未燃灯。 待到两盏跳跃着的烛火消失于夜色之中,清思殿便只余下一片寂静。泛蓝的月光洒满清思殿庭院,更添几分肃萧。 手已然抚上门扉,轻叩一二,门内无人应声。半掩着的门扉,轻推便可径自而入。郦璟却如何也未推开,只默立原地,直叫人急恼不得。 所幸,不及半盏茶的功夫,郦璟复又叩门,不待人回应,便推门而入。 郦璃紧随皇兄身后,跨过门槛,进了屋内。回身掩了门,方才察觉屋内竟如清思殿庭院一般昏暗。 屋内老人于榻上起身,秉了烛火,将屋内灯烛一一点亮,笑意挂了满脸,风霜刻下的沟壑亦没了尖锐棱角,端是一副和蔼模样。 “父……父亲。” 郦璟不曾张口,倒是郦璃先唤了一句。 丽元二十年,先皇后青初云被先皇郦十六褫夺封号之时,郦璟尚为太子,于社稷无过,只凭嫡庶身份,先帝郦十六便是意欲杀之,也好歹要编个由头。 以至于郦十六心头不满皆是倾注郦璃之身,那时的先皇对郦璃是动过杀心的,若非郦璃及时离了京兆府,往边境而去,恐怕那时便已然丢了性命。 诗书古理,便是郦璟、郦璃这般心存变革新思的,也逃不开君臣父子情义——换言之,何时何日父杀子,于旁人眼中到底尚可受之,若逢大义,更得“大义灭亲”之名。 而倘若以子弑父,便是千年万载,如何缘由,恐怕亦是鲜有人得以接受。即便山河社稷,亦欲求两全之法。 郦璃语罢,屋内三人俱是默然良久。 先帝郦十六自知成王败寇,若非郦璟心中念着血肉至亲,如今自己何以年近古稀? 但到底帝王薄情于郦十六身上尽显。饶是郦璟这般,郦十六望向郦璟眸中尚难看出三分爱怜。 郦璟方才出生之时,帝后和睦,想来郦十六亦是欢喜。而后十余年,恐怕早便耗尽了那份父子天性,只余自古帝王与太子之间那份不得善终之缘。 “夜深了,秋冬需的物什朕自会遣人送来。” 见便见过,郦璟如今看着昔日里明堂叱咤的父皇,到底也再没什么可说。 转过身,对着茫然失措的弟弟,郦璟言语多了几分柔软,“子琦,你若是愿意,便诊诊脉罢。” 郦璃颇有些恍惚。如郦璟一般,那些隔阂早便深深刻在脑中,杀母之仇与血亲父子之间的矛盾,真真叫人头痛。 平安脉请了,先皇早些年征战沙场,身子骨到底硬朗,若是无了旁的,便是这般再活个一二十载亦不是难事。 但一朝自顶峰碾入尘泥,此等落差郁结于胸,如今的先皇,不过五载,恐怕便会驾鹤西去。 推门将出,郦十六于榻上开了口,“我当年是负了你母亲,但最是无情帝王家,有朝一日,你亦会如此……” “朕与嘉芙举案齐眉,谈何相负?” 郦璟并未回头,与郦璃一同取了门外提灯,往来时路上去了。 第021章 崇文馆里诗词朗 太液池畔琴声扬(一) 天方破晓,卯初时分,青洛不情不愿的走到如今还无人入主的东宫。 “郡主,崇文馆在这边。”前方领着的侍卫乃是军营里选拔出的苗子,对青家人以及这位郡主自然有所听闻。 “嗯。”青洛颔首,随着侍卫的步子快走了几步,青叶便紧跟在后。 下身一条靛蓝杭罗与霜白如意纹妆花纱叠织成的裤子,外层的妆花纱随着青洛前行飘飖,塑出周遭风之形状。 复看上身那件群青云鹤纹杭罗褙子,藕荷色的蜀锦包边更是平添了几分贵气与雅致。 且不提与皇室的关系,单靠青洛母亲白兰苕那嫡亲的弟弟白兰亭一家在江南的生意,青家便不缺这些各地来的好东西。 青家更是从不亏待青叶,一身衣服除却没有郡主这重身份,穿不得玄青之色,从料子到制式,与青洛的一般模样。 “郡主,崇文殿便在前面,若是郡主打算在附近转转,属下便先行回去复命了。” 离着崇文殿尚有二十来步的样子,那侍卫见青洛不情不愿的模样,心下虽不敢腹诽,却也知道这郡主恐怕并不打算现在便进了崇文殿去。 “好,我这便进殿去,你且回复命罢。”青洛不愿给那侍卫添麻烦,疾步往崇文殿走去。 还未跨过门槛,便见庭院里郦岚已然寻了处石墩半倚着。 “洛儿妹妹,皇叔父还未到……”郦岚与青浦只小两岁,如今已然是十而有四的年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复又是文武傍身,便是谁家男儿来了,亦是要自愧不如的。 自郦岚这里,心知皇叔父郦璃绝非那种能误了时辰的人。便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也定然心中提前有所打算,不会在头一日便不守时。 本就是来与自己众人讲些圣贤书的,若是头一日便迟了,哪里还会有所威严? “嗯,那我们便在这里等先生罢。”师者为师为父,还未正式拜师,青洛便只唤郦璃一句先生,“或许先生先去处理了什么旁的事。” 说话之间,青叶已然自寻了一处坐着,问过青洛可否需要,便拿着糕点径自吃了起来。 若是说起来,青洛和郦岚此前并未见过几次,更何况那时青洛尚幼,还不懂什么旁的。 自青洛坠崖失忆至如今,青洛与郦岚二人已然两载未见,此番目光交错的刹那,皆是微微一笑。 无论青洛,亦或是郦岚,心下具是明了,对方绝非空架子。 “嗯,想来皇叔父应是有什么打算。”青洛只是听说宫里面那位皇子殿下郦崇气走了不知道几位先生了,身为郦崇的亲姐姐,郦岚深知那弟弟有多难缠。 换言之,郦岚亦想如郦崇一般肆意,却深知自己身为皇家长女,父皇又有心提高女子地位,要做出何等表率。 而郦崇便是于郦岚的庇佑下,得以恣意。 对于弟弟这般模样,郦岚心中亦是有忧的。若是自己这身体当真难以留后,满朝文武,大半不会让一个难以绵延子嗣的皇室子女登上帝位。 父皇母后恩爱,年龄复又愈加大了,能继承大统的,便只剩下郦崇。 到那时,弟弟这般肆意妄为又当如何?便是父皇不放心,让自己摄政辅佐,难保有一日姐弟离心,到叫如今尚虎视眈眈的倭国、南泰有了可乘之机…… 复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贤王郦璃依旧未至,倒是太液池那边一阵琴声随着湖波漾入了崇文殿。 第022章 崇文馆里诗词朗 太液池畔琴声扬(二) 随着琴声一同被送来的,不止于太液池清凉水汽,更有一位江湖打扮的青年,大步流星入了崇文殿。 “贤王殿下让公主殿下、郡主和青姑娘先往殿里寻了各自桌案,案上有两篇诗文,请公主殿下、郡主和青姑娘自行诵读……” 那青年不卑不亢,非是一般侍卫模样,顿了顿,复又提醒到,“待到贤王殿下到了,便要考校背诵。贤王殿下要草民代为将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有错便要抄书。” 在场三位,除却郦岚还有心情询问那青年如何称呼,方才分糕吃的青洛与青叶皆是一愣。 “草民名唤武凌,当不上公子之称,与同村的兄弟一同得了贤王殿下相助,因着略通武功,便留在了贤王殿下身边。”面前无论郦岚还是青洛都是有身份的,武凌便自称一句草民。 郦岚知道武凌只说了个大概,但皇叔父那里自己不消担忧,旋即让武凌去寻贤王郦璃复命了。 方才武凌所言非虚,至于本不相干的江湖人士与朝廷贤王之间又是有过如何一番故事,那便是另外之事,如今暂且不提。 “洛儿妹妹,叶子妹妹,我们便一同进去罢。” 郦璟与夜嘉芙每日要处理的不少,便是没有后宫的琐碎事交给夜嘉芙管着,但身为皇后,这宫中用度便足够夜嘉芙忙的,自然不会有心情往太液池去弹琴。 能在在太极宫中这般自由的,便是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了。而如今郦璃与郦崇皆是未按时出现在崇文殿,便说明了一切。 在场三人,便是平日里看起来糊里糊涂,只想着吃的青叶,亦非等闲人,自然皆是心中有数。 “嗯。”青洛难得有怕的,与青叶拉着手,对视一眼,皆饱含慷慨赴死之意。 看着这两位妹妹,郦岚也不免被逗乐。 其实若是论起血缘关系,缘着青初云乃是青家收养的孤女,青洛与郦岚其实并无血缘之亲。倒是青叶本是秋家女,与郦岚倒是有三分血缘。 当年若非郦璟还未掌控朝局,青家为先皇流放尚未归京,再加之青叶不知为何执意留在青家,如今也合该是养在夜嘉芙膝下,得个郡主位分。 当然,若是哪日青叶变了主意,这郡主的位分自然亦是少不了的。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诗》中未必篇篇有其用处,但如今无论是青洛三个姑娘家,亦或是郦崇,《氓》之一篇,皆是于有朝一日有所用处。 太液池那边的琴声未歇,三个姑娘早便开始诵着第二篇文章。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此篇自鸿朝创出时便被奉为骈文经典,乃是骈文中少有集辞藻与词意与一体的大成之作。 莫看青洛不擅诗文,却绝非文墨不通,若是愿意记的,更是过目不忘。 不过嫌弃古人那副指点俗人的口吻,只道是各有其路,不愿嚼那些之乎者也,倒是与郦崇一般思路。 硬着头皮背下去,也所幸贤王郦璃选的这第二篇并无什么的“之乎者也”、“以兮”之类平白惹人头疼,更多些史书上的东西。 青洛和青叶好歹也能有心情记下去,而郦岚这边更是早就在几年前尽习了《诗》中三百篇,《滕王阁序》这等千古名作,更是早就熟记。 如此一来,一众三人便只待贤王郦璃自太液池那边,将那不省心的郦崇带到崇文殿这边来了。 第023章 总角小儿非言妄 而立君子确语长(一) 贤王郦璃本就是闲云野鹤,便是教这些诗书文章亦是有独特的法子。 自郦崇于太液池亭中方才见到皇叔父时的颇不情愿,到如今口是心非,一脸不情愿,却到底沉下心听上两句,不得不说郦璃是当真有办法。 与武凌同村那青年约莫较武凌小不上两岁,与武凌却不甚相熟,不过是武凌归村途中所遇,一来二去方知是武村同村人士。 此时在崇文殿庭院里相对而坐,亦是未有什么好聊。抬头对视一眼,武凌笑着颔首。 “这有何用?史论可以治国,兵书可以安邦,文人墨客之乎者也,不过是上表之时那些无用的请安折子罢了。” 平日里郦岚从皇帝那里分担些次要的公事,郦崇亦是不被放过——那些请安折子饶是写得再洋洋洒洒,也不过是皇帝随口一句“朕知道了”。 郦璟没空耽误,中书草拟召令、门下审核、乃至于尚书执行,谁人也没个空闲,便只剩下郦崇这般闲人在自己殿里画圈圈。 “殿下可还记得方才太液池畔,殿下因小王琴音驻步之时小王所说?” 按理说,便是身为皇子,如今到底是未封王。如此一来,不论是与有了太原公主封号与封邑的皇姐相比,亦或是早就得了亲王爵位的贤王郦璃相较,都谈不上什么身份。 更何况郦璃乃是郦崇皇叔父,“小王”一称,虽是郦璃于皇兄一脉尊重使然,但听进郦崇耳里,无异于自家父皇怒极反笑时那一句“殿下”。 “皇叔父折煞崇儿……” “可这辞藻文墨本就是无用功,何必长久相传?”站起身来长揖一礼,面前毕竟是长辈,更非前朝那些老古板,郦崇为方才自己莽撞言语表达了歉意。 “平日里谁人亦不会之乎者也满口……除了那些前朝的守旧大臣,日日将这些所谓圣人先贤所说的挂在嘴边。” 不同于平日里惯会吹胡子瞪眼的古板先生,贤王郦璃并未打断自己这皇侄儿阐述思想。 “可那些所谓圣贤语,又有几分当真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抬手翻开一旁案上的《论语》,熟稔的翻出一页。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先帝广开后宫,重文轻武,险使我大郦一朝而亡,若父皇无改其道,则我大郦何在?大郦江山旁落尚是小事,若外敌来犯,百姓必然流离!” “大厦一朝而倾,绝非先皇所欲,父皇为保大郦江山而改父道,谈何不孝?” 随手将《论语》掷于案上,复又拾其《滕王阁序》那一纸文章,以手指点,“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 “如此这般谄媚之语,何尝不是朝廷勾结贪腐之来源?又何尝不是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之始?这般文章,饶是有凌云之志,又未尝不是满身尘俗,即便流传千古,又与当今士人有何益处?” 郦崇慷慨激昂,言语头头是道,更是道出了青洛与青叶二人心声。乃至于二人在一旁听得险些拍案而起。 “方才太液池畔,小王言殿下身为皇家子女,莫要因个人好恶而轻易决断。”听罢郦崇所言,郦璃面带笑容,默默颔首,“小王本以为殿下不过因喜琴便以之陶冶情操,殿下恶诗文,便言之无用。” 个人好恶确与郦崇不喜诗文有所关联,郦璃于太液池畔那一曲亦不过是教育郦崇的开端,怎可能当真以为郦崇只因个人好恶便妄断至此? 更何况,若是一国皇子仅因个人好恶,便肆意至此,便当真是国之将亡。 “如今看来,殿下更是因心系江山社稷而于文客骚人笔下诗文多有不满……” “既然如此,那小王便与殿下说说这其中道理罢!” 第024章 总角小儿非言妄 而立君子确语长(二) 京兆城即便是过了处暑尚且谈不上清凉的天,在这夏末时分可谓是如同蒸笼一般。 正午时分,崇文殿周遭的草木微垂着打蔫,倒是空气里斥满了被太阳腾出的芳香,一路飘飘荡荡钻进了殿内。 “诗词骈文虽状似辞藻华丽,无有用途。但纵观今古诗文,择其善者,未必不能见其中独到之见解。” “便是《岳阳楼记》中''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滕王阁序》中''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何者不得教化如今士人?” “其中确有无用之处,但即便如此,若是为官之材,自有辩驳。” 贤王郦璃这话便是指,若是入仕之人连这般分辨能力尚且没有,复又何以脱颖而出? “自古存者便有其道。殿下可知如今皇兄推崇变革,却为何朝堂之上守旧派老臣尚且撑起半壁江山,甚者更是官居高位?” 未给郦崇留时间思考,郦璃便继续说道,“有旧方才有新,制衡方可得发展之策,为君者,并非只消思考于己可否有其用。” “即便所谓圣贤语未必合今时所需,未必不含徇私之情,却到底可以古鉴今。前朝崇法,百姓叫苦不迭,我大郦奉道为先,百姓休养生息,而今安居乐业。” “若是不自圣贤语中寻其需变之处,只肆意而行,便是空中楼阁,无土之台,何以九层?” 郦岚心知自家弟弟嘴缺的莫过于此,即便有一人可抵千军之智,无以基石,又何以长久? 不知是当真将郦崇说通了,亦或是一时间郦崇还未及质疑,整个儿崇文殿静了片刻。 “可是先生……” 沉默间,青洛已然站起身来揖了一礼道,“先生,莫提太原公主殿下与殿下本就无暇,便是学生这般平日里刀枪不离手的,这诗词歌赋学来又有何用?” “饶是陶冶情操,便是看来本就头疼,倒不如登高览物,放肆舞剑。更何况这诗文常是些无病呻吟,壮志难酬,亦少见当真投笔从戎者。” 郦璃虚空向下一按,示意青洛暂且坐下。却见一旁郦崇看向青洛的目光已然骤然亮了起来。 “于公主殿下以及殿下而言,诗文中常有针砭历朝时弊者,为君便得以避之。”莫看是青洛之惑,郦璃却是先对着郦崇如是说道。 青洛这疑惑自然不只是自己一人的,方才郦崇在纸上叫青叶传给青洛听的动静儿早便为郦璃看了个正着儿。 “更何况诗文最能书写内心思绪,习之可以通晓今古,了解而今臣属百姓所思所想,谈何无用?” “皇叔父,便是如此,那般辞藻复又有何用?” “辞藻本是无用,不过与内涵之上更使人欣赏,易于通传于世罢了。”便是郦崇有何等问题,郦璃依旧面不改色,挂着一抹便是寒冬尚可融冰霜之笑意,当真君子如玉。 “为君者,为将者,皆为驭下之道……若是比之臣属尚且不如,又何以使臣属信服?” “皇叔父,即便为君需与文客论高下,为将者,又何须白白浪费了岁月与这诗词歌赋?” “案上《石钟山记》殿下可曾阅过?”郦璃自案上将一纸《石钟山记》拾起,“暂且不提其中所欲言说之大道意,只提这文中所谓石钟山者。” “为将者,非是只消通些武艺,战策,便是这星象天文,山川大河,亦需通晓一二。” “《水经》所不完备之处,这诗文尚且得以质之,加以补全……” “倘若一日敌军借此溃散我大郦士气,为将者便需证之,方得以重鼓士气。如此这般诗文歌赋比比皆是,又谈何无用?” 十几名师尚难解之题,如今倒是为郦璃只消一日,便初见成效。青洛、青叶与郦崇皆非固执己见之人,经此一番,多有改变。 第025章 日月辗转由文彰 年岁悠悠何图将 饶是处暑的秋风带不去京兆城的暑热,可太极宫里除却太液池的清凉,更是有冬日里储的冰块儿,到底是不会任暑气侵进崇文殿的。 “皇叔父,这荷叶性凉,而大米微寒。如此说来,夏日里常有的那道荷叶粥,皇姐便不宜多饮?” “师父,这里……” 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草药医脉,郦璃的本事绝非那些寻常先生可比的,便是宫里的藏书,都未必有郦璃涉猎齐全。 有了青洛年前这一遭,皇帝郦璟便心道是叫自己这弟弟尽可能多教些,难保那一日便用上了。 这几日下来,青洛便知如今这师父,贤王郦璃的医术,比之霁宁山庄庄主江清霁只精不逊。便也真真的奉郦璃为师。 趁着郦璃自基础教起,两位殿下照着书本背诵之时,青洛也便得了机会多向师父求教。 郦崇自小儿便得皇姐郦岚庇佑,小几岁时,便是平日里有了什么错处,郦岚也总想了法子帮上一二,免了郦崇被打手板之苦。 如今郦崇亦是心中处处为皇姐思考,自认有皇姐在上,没什么人会向自己下手,便即是学这医术,心思亦不在什么有朝一日可以用在自身,倒是满心想着皇姐胎里积下的这寒气来。 秋去冬来,崇文殿里的冰块儿换成了炭炉,还要半开着窗户将烟气尽数散出去。 不远处太液池里的荷叶早便只空余焦枯的杆子,莲藕亦是早便成了那一盘盘浇了桂花糖的糯米藕,端给了宫里人,赐给了朝廷臣。 临近冬至时分,好一场鹅毛大雪落满了屋檐。满眼的红墙与琉璃瓦被雪磨平了锋利棱角,便是天上人间也莫过于此。 晴空无云,蓝天吹去了片刻的温暖。雪方才融化成水,便钻到地底下去。 眼见着晴空远去,寒意便争先恐后的从砖路下面冒了出来,便是手炉与狐裘,尚且难抵。 “贤王殿下……”郦岚身边的侍女一阵小跑,可算是及时到了崇文殿替郦岚告假。 “公主殿下身子一直不大好,这几日下了雪,天寒得厉害,今日晨起公主殿下便觉得不适,想来这一两日都要在殿中歇息,还望贤王殿下允假。” 对于自己这侄女儿的身子,郦璃自是清楚的很。便是后天再多的武功傍身,暖药温补,底子上的问题,还是极不易好的。 更何况这两日雪化天寒,身子骨弱的大人尚且不好受,要害了风寒去。郦璃更是听闻民间不少耳顺之年的老人,一朝辞世。 如今郦岚身子不舒服自然是正常的,不然那日遇了前任国师,郦璃亦是不消特意求了方子…… 冬春再替,这般时光便是一载年月倏忽即逝。 郦崇与青洛依旧对那些辞藻华丽的诗文充满了怨念,郦岚的身子亦是慢慢调的好了些许。 倒是青叶,习了医理便名正言顺的做些药膳,欢天喜地的吃,和蒜苗似的又窜了两窜,倒是也没胖了去。 青洛时不时有了闲心便担忧月若那边,那个自幼便未感受亲情的苏家公子如今可还康健?月若可还应付的来? 可惜郦璟和青家父子早便达成共识,只想着自家姑娘、小子的能成了材,少几分弯路与坎坷。青洛四人便是旬休也不过半日,放回家去吃了晚饭,便又回宫里温习课业。 岁月悠然,各自成长。转眼便又是一年冬至。祭天大典之后,青浦传了皇帝郦璟的口谕,急匆匆的便将父亲青墨铮请入宫中。 第026章 京城肆意俏红妆 齐鲁英姿好儿郎 青墨铮进了紫宸殿之时,郦璟尚在殿中踱步。 “陛下。”对着郦璟一拱手,青墨铮垂首等着郦璟的回应。 心中焦急的郦璟并未听见侍卫通传,此时回过头来连忙虚扶了一把,“皓毅兄不必多礼。” 郦璟自打彻底控制朝局,召青家回京后,旋即便断了宦官入宫之路,宫里皆是自禁军拨来的忠心不二的士卒充当侍卫。 当年那些宦官,尚且在世的,亦是得了一笔赏赐,出了宫去,了却余生。 自古宦官、外戚轮番做大之例屡见不鲜,郦璟亦未尝不是凭借先皇后当年于宫中众宦官有恩德在先,方才得以绝处逢生。 况且宦官一职本就不利社稷之发展,如今后宫未有旁的女子,帝后更是相濡以沫,宦官之存在便没了必要。 如今的大郦国富兵强,便是有正事,郦璟还是与青墨铮从妻儿到年岁增长所带来的力不从心,闲话了几句家常。 青洛和青叶近几日于宫里的表现尽数被郦璟抖落给了青墨铮,本想着一同讲讲育儿之策,怎生得年长的岚儿和浦儿便那般不消做父母的操心。 那想到当爹的笑呵呵的颇为高兴,只想着哪日与贤王亲自道谢。 皇帝郦璟那叫一个郁闷,心道自己这表哥怎生得如此大大咧咧。洛儿和叶子俱是同自家那不省心的儿子闹在一起,青墨铮竟是也不觉得忧心。 “爱卿,朕听青侍郎说,此番平倭……爱卿欲携郡主同去?”郦璟换了称呼,打算说正事了。 倒不是别的,青洛到底还小,即便是有了年前那一遭,郦璟也不免担心。 谈及正事,青墨铮正色道,“是,臣打算带着洛儿同去。” “此去山高水远,洛儿那孩子可还能吃得消?”郦璟微微蹙眉,战场随时便是生死,便是将来青洛要承这护国大将军位,此时便随父出征,也未免早了些。 “习武女儿,未有那般柔弱。” “边关可非是京兆,前一刹那尚是笑颜晏晏,刹那便是以身殉国。”郦璟顿了好半晌儿,这才复又说到,“洛儿便是经了那生死一遭,到底还是未曾见过战场上……” “洛儿到底还小,皓毅兄不妨还是将洛儿留在宫里,随着子琦多学上些,将来亦是用的上的。” 不待青墨铮回应,郦璟便径自道,“皓毅兄可是心意已决?” “陛下,洛儿虽小,但既为郡公主,护佑一方平安,本就是为青洛之责。” “更何况,洛儿是要承臣这护国大将军之位的……臣不知那一日何时到来,更不愿洛儿到时候白白领着朝廷的军饷和俸禄,却只能纸上谈兵。” 说罢,君臣二人沉默良久,还是郦璟率先开了口,“既如此,朕允了。” “只是……表兄要好生将洛儿带回来,我不愿你们谁有了闪失,到时候我便是见了母亲,我亦是有愧。” 身为皇帝,郦璟懂得身处高位有多少身不由己,亦是不免想起自己那一双儿女。 便是郦岚能力出群,自己却不敢轻易立储。若是有朝一日郦岚当真难以有后,朝中那群大臣不肯善罢甘休,郦岚一朝失势,便该何去何从? 青墨铮这边决定好,郦璟便也应了,只待大军整备,便可出征御敌。交待两句,郦璟便放青墨铮去军营准备。 倒是郦璟此时想起这两日郦岚与自己所说,心中也不免踌躇——或许是时候让郦崇成长了。 第027章 边关战鼓吹角长 城阙炊烟烽火茫(一) 若是说北夷进犯,战前至少还懂得修一封战书,双方准备齐备,撤走边境城中百姓方才开战。 其目的无外乎土地与百姓,再加之北夷国境之内多冻土,庄稼难以生长,向南扩张亦是求生存之地。 但东倭之人显然不守此道。倭国进犯,只赶着郦国节庆之时——无论百姓或是士卒,此时的心思大半在团圆。 冬至乃是节气之首,皇帝祈福新年五谷丰登,四境之内无有旱涝蝗灾的日子,举国上下颇为重视。 眼见着又是年关,有钱些的人家已然开始操办。没钱的百姓家,也省吃俭用些,指望着年里头能吃上两顿带肉的饺子。 倭国偏偏挑了此时进犯,那当真是上至郦璟,下至为朝廷孤独园里的孩童,亦是唾弃不已。 唾弃无用,到底还要启程。两匹匹西戎进贡的大宛马齐头并进,青洛便随着父亲一同往军中去了。 至于青浦则留在京兆,作为革新一派领军人物,继续与朝廷上那帮顽固老臣制衡。 青叶则是被皇后扣下来,陪着白兰苕与自己,平日一则是解解闷儿,二则,也能免得白兰苕日日忧心。 郦国在湖广、闽南一带海域有水军镇守,而齐鲁这边却只有征东军在。 先帝在位后期,于武将之打压愈甚。 当年青家军里本可堪重用的将才,除了最初急流勇退的顺利抽身而去,留下的不是被抄家、流放,便是无奈退隐。 郦璃登基以来,征东大将军之职更是空缺已久。武举选不上人,硬要从还未整顿过来的征东军里矬子拔个将军出来,郦璃亦是不肯。 再说青洛这边,郡主的身份在军营里只能是个被哄的孩子,一群上阵杀敌的战士,不会因着青洛一个郡主身份便听任青洛指挥。 更别提征东军里还有先帝在位时,因着各种缘故被迫充军的。自然是对有着皇室身份之人,没有半分好感。 况且军营中的女兵本就本朝头一遭开的先例,许多士卒更是大字不识,哪里听说过什么鸿朝的女将军这般历史? “洛儿,陛下昨日本是想封你个正五品的游骑将军,爹爹没应。”身侧的女儿骑在马上,忆起比自己还是要矮上不少,便是自己当年初入军营之时,亦是比洛儿如今大上几岁的。 “但到底你自小学的,便是为将之道,若是从兵卒做起来,到底是委屈了你……况且你这郡主的身份,正九品的仁勇校尉还是做得的。” 青墨铮当年不是没从兵卒一步步走起来过,自家女儿到底是自小娇惯,与一群平日里不修边幅的汉子待在一处,也是不妥。 “洛儿,你是女儿家,如今这世道便是陛下提高了女子的地位,上千年来的陋俗亦不是那么容易改的。” “若是想有朝一日堂堂正正的继承你爹爹我这大将军的位置,便要做出一番旁人比不得的来。” 青洛颔首,这些道理她本就是懂的,兄长亦是讲过不止一次,“是,爹爹,孩儿明白。” 便是如何早慧,如何成熟,到底还是那般稚嫩模样,青墨铮看着女儿,心底亦是无奈。 为君为将,肩负山河,怎敢肆意? “洛儿,你记住,进了军营,爹爹便只是将军,不是父亲。为兵者,军令如山,便是父命亦不可违。” “身为校尉,当身先士卒。若是犯了军法,便是父亲亦保不住你。” “洛儿,若想在军中立威,终究是要靠你自己的本事……” 第028章 边关战鼓吹角长 城阙炊烟烽火茫(二) 饶是快马加鞭,一日也不过二百里路。从京兆府到齐鲁郡的地界儿,便是骐骥,亦要跑上四五天。 倭国进犯,无论青家父女,亦或是皇帝,皆不放在眼中。弹丸小国,举国百姓充军尚比不过西北军、镇南军、征东军三军总和起来的常驻兵将。 为了免于留在京兆的白兰苕过于忧心,夜嘉芙直接将月英请进了宫。 便是夫君出征的日子比在自家生活的日子还要长,但战场瞬息万变,再加之女儿不过十一岁的年纪便随军出征,白兰苕依旧是担心的。 夜嘉芙心底清楚得很,也不消打扰白兰苕,是夜便携月英登上宫里最高的三清殿。 “五星分天之中,而积于西方,负海治国用兵者利。” 听罢月英所言,夜嘉芙也不免随着忧心起来,“负海之国……那岂不是此战于倭国有利?” “负海之国,非环海治国。郦国疆域辽阔,东南抵海,可谓负海之国。”不同于师父,月家本就是大郦臣子。更何况青洛那姑娘与自家幺妹自**好,月英亦是顾不得那些道破天机的后果。 再者,天意本便不可能助纣为虐,即便早有天定,便如郦国这般,也到底是率着四境百姓扭转乾坤,灭白朝、逐异族,而王中原。 “况千百年前四境非一统,故而得了这负海之国的说法……” “嘉芙谢过国师。”有了月英的话,夜嘉芙心下也是放心了不少。 月英抬手揖了一礼,随着前来带路的侍卫一同出宫去了。 且说这边父女俩带着三百轻骑作为先头部队,自京兆连行四百里,无论人马,皆是要歇上半日修整。 大批人马停在城中到底不妥,便只好在冀南县寻了处郊野扎寨。 轻骑图的便是迅猛,齐鲁本是富饶之地,有着广阔腹地,东莱阵前不缺补给,大军只带了两日所需。后两日用的,便要派兵将往城里采买。 “将军,末将请求往县城采买军中所需。” 青洛爱玩、好吃是真,行军打仗之时自然不可能为了一己之需便扰乱大局,此时请求同众兵将往县中采买,亦是有着自小事躬亲,于军中获得认可的意思。 此番带出来的轻骑大多不是青墨铮原先的部下,便是受过青大将军的训,对青墨铮本人自然是佩服的。 可若是到了青洛这里,到底嫌弃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姑娘,便是能骑着马,走上这几百里,旁的能有什么本事。被派去采买的兵将,自然是不愿带着青洛同往。 青洛此言一出,有官职、能站在将军帐中的,若不是好歹顾着青墨铮的面子,当时便有可能出言讥讽。 “大将军,郡主便是懂些用兵之法,到底还是个总角小儿,从此地到县城要二十里路,如今天色已晚,到时候受了风寒……” 同为校尉,那将士比青洛高上一个品阶,此时这意思已然很是明显——若是这柔弱的郡主害了风寒,到时候大军若是为她一人暂缓行军,害得战事延误,便是区区一个郡公主,亦是担不起的。 身为将军,自要守在帐中。因着景和十年那遭事儿,青墨铮本也是不放心青洛随着采买的将士同去的。 可如今青洛请命,能力却为军中将士质疑。青墨铮便是不放心,也只得遂了青洛的意。 若是这般采买小事尚不能做得踏实,且不说众将士如何看这十岁的校尉。 便是青墨铮,亦是不敢轻易将这将军之位,交给未来的青洛。 “本将允了,青校尉便负责采买一事罢!” 第029章 边关战鼓吹角长 城阙炊烟烽火茫(三) 众将士皆是没预料到平日里谨慎为上的大将军,竟是允了青洛一个小丫头进城采买。 甫一进城,县中百姓见了众将士,皆知是为国杀敌的,哪里肯收钱。家里有的没的,哪怕自己不够吃,也情愿都捧给众将士们。 一来一回,一个时辰,自是没出什么岔子。 青洛身为郡主,封邑的税收都在自个儿手里。私底下买了几十斤肉,肩上负了,随着众人回了军营。 一路上众将士对青洛自是爱搭不理的,见青洛扛着个袋子,也是都不好说什么。 可算安安稳稳到了营帐所在,青墨铮见到青洛入帐禀报的那一刹那,悬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 “本应是五石粮食,一石笋,二十斤猪肉,十五斤猪油,怎生得平白多了四十斤的肉?” 帐外负责清点的校尉,正是一个时辰前,青洛请命之时任什么也不愿意的那位正八品宣节校尉,“将军派发的银钱不足以多买这四十斤的肉来,莫平白拿了人家百姓的东西。” “县里百姓挣钱不易,若是拿了人家的,便还回去,不然本校尉添补上亦不能白白拿了人家百姓的东西。” “军法本就明令,不得平白抢掠、私取,便是盛情难却,亦是要留下银钱的。”抬眼扫向面前的众将士,“若是现在站出来,不过是二十军棍,便做罢了,若是……” 下手那小卒悉悉索索不知正做着什么,宣节校尉一眼瞪过去,便听回应那人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小的不知……” “只是,青校……郡主亦是随着去了,恐是郡主不知有此军令,私下里收了,也……” 青洛在帐中听着,全然没有走出去的意思。帐内除却青墨铮,另有一位从四品的宣威将军,附带两一位从七品的校尉,一位从七品的副尉。 除却青墨铮,皆是不着痕迹的往青洛这边看了看。 “将军,末将用的是自己封邑递上来的税收。”青洛适时行了一礼,报上了情况。 声音不大,只帐中的五人得以听得清楚。 青洛言罢,那宣威将军不可查的轻笑了一声——到也不是对着青洛,反而是帐外那一个时辰想着抓青洛错处的宣节校尉,此时弄得人心惶惶,查清了事实后,又该是何样表现? “小的……小的……”帐外那小卒话音刚落,便瞥着一旁的林子,那副模样周遭的将士们见了,皆知是如何了。 “去罢,丢人现眼!” 呵走了那小卒,宣节校尉扫视了一眼面前的众士卒,朗声道,“既然如此,那本校尉便寻了郡主去问!” 进得帐来,旋即便行了一礼,“将军,郡主随军而行,可消按军营里的规矩行事?” 青墨铮轻嗽了两声,“那是自然。” “身为仁勇校尉,自当作出表率。” “若是郡主犯了军法,该当何处?”宣节校尉步步紧逼,到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想着把青洛这个拖后腿的趁早逐回京城去。 “自是依军法处置。” “既如此,将军,郡主私收百姓钱粮,按军法当革除官职,受三十军棍,逐出军营。” 青墨铮听着这宣节校尉一板一眼,险要笑出声来。倒是宣威将军看着这愣头青无奈开口,“青校尉自己买来与众将士吃些好的,是给了银钱的。” 宣节校尉闻言一愣,“如此,倒是末将唐突,还望将军恕罪。” “宣节校尉恪守军法,何罪之有?且下去歇息吧。” 且说自冀南一路向海,直到青墨铮坐镇,擂起战鼓,直叫沧海颠覆之时,东莱之战放算打响,倒也无甚么旁的事。 战事方起,到底还消些时候方能平息,京城那边动静,却也着实不小。 第030章 问斩夜玉苍下狱 牵连姚风致弃妇(一) 若说孟家二老爷孟箐有什么看不惯的,头一个是那群不大的小子为代表的革新一派。 第二个便是当今皇后夜嘉芙……以及夜家。 于夜嘉芙,孟箐不过是恨屋及屋,再加之民间皆传皇帝乃是畏妻,这才使得后宫空虚。 孟箐平素为郦璟唤了往宫里议事,更是见过皇后坐着一旁,连朝中要事亦不消回避之时。 而于夜家,则是积怨已久。一则是夜家夜辉煌在朝时乃是革新一派领军人物,官位更总是压着自己一头。二则夜玉苍无能,庸庸碌碌,却多少因着家族荫蔽,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位。 孟箐从不掩盖自己于这两者的厌恶。是以,朝堂之上尽人皆知。 于是乎,今日早朝孟箐长揖一礼后复又提起夜家之时,皇帝郦璟不过是心有不耐,面色平平,欲找个由头直住孟箐所言。 “陛下,这便是证据。” 得了郦璟的意思,左右将孟箐手里的东西递了上去。 郦璟微微蹙眉,方才将孟箐递上去的一大叠纸翻了三四页,便置于案上,开口道,“孟卿,这是何处呈上来的?” “回陛下,微臣有一门客,名唤郑知岑,乃是寒门子弟,景和四年的二甲第三十四名。” 言罢,不待郦璟开口,孟箐复又道,“便是夜玉苍于朝考之上诬陷郑知岑夹带经文,平白没了进士的身份,十年寒窗毁于旦夕。” “杖刑二十更是毁了身子,如今每到四季交替之时,便极易害了病去。”孟箐惜才,说起话来不免忿忿。 说起郑知岑,郦璟早没了什么印象,但提起景和四年科举上作弊一案,郦璟却是记忆犹新——夜玉苍不同于其父,素来是得过且过,未有什么大功勋,倒是那次…… “孟卿呈上来的这些证据里,极言夜玉苍借身为皇后堂兄的身份卖官鬻爵、收受贿赂,不法的勾当做了个俱全,旁人畏于其身份不敢上报。” 孟箐方欲点头应是,便听郦璟继续道,“可朕直到夜卿虽是比不得其父那般,却也勤勤恳恳。便是在地方任上,直至调回京兆来,亦未曾有过什么出格之事。” “孟卿可查验过这些证据?” “确有。”孟箐颔首,“便是燕厝燕主事亦是能为微臣作证的。” “虽说微臣与燕主事政见不和,于此等大事之上,亦是为有什么分歧的。” “燕卿,孟卿所言可是属实?” “回陛下,孟中丞所言,微臣确可为证。孟中丞承给陛下的,微臣皆曾过目,更是私下里前往查探……确有其事。”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虽是不敢明目张胆,窃窃私语者自是不少。 心知皇后夜嘉芙与这堂兄的关系同陌生人无什么两样,若不是逢了年节要将夜辉煌与堂姐请进宫中叙旧,恐怕与夜玉苍无甚么交集。 夜嘉芙平日里提起夜玉苍往往只有一句,“我那堂兄不堪重任,阿璟你切莫因着我与伯父的面子,便给了他高官。” 夜玉苍私底下敢不敢做这些事,郦璟心里自然有数。便是夜玉苍那种为官尚且自顾不暇,平日里连曲意逢迎尚且不会的,除却对自家妹妹过度的爱护,旁的是没有胆子,亦没有本事做的出的。 如今孟箐证据确凿的在朝堂上参了夜玉苍一本,倒是让郦璟颇为头疼。 “此时朕知道了,下了朝便遣人去查,定会给众卿家一个交代……”此番之事,牵扯到了皇后母家,于朝廷之上亦是一番大动荡,郦璟只觉太阳穴随着脉搏腾腾直跳。 “时辰不早了,众卿家先退罢。” 郦璟此时只想着赶紧退了朝,与皇后商议一番,“青爱卿且留下。” 第031章 问斩夜玉苍下狱 牵连姚风致弃妇(二) 夜辉煌到底是在官场上混得久了,对于自家儿子夜玉苍的本事心中早便有数。 皇帝郦璟急匆匆带着青浦回了紫宸殿,方才踏入殿中,便看见夜嘉芙拿着一纸文书坐在书案旁,只等着自己回来。 “这是?”接过夜嘉芙手中的文书,郦璟不及看,便开口问道。 “我那堂哥本事不大,若是庸庸碌碌一辈子尚算好的。这有了官职,早晚会生了事端……”指指郦璟手里的文书,夜嘉芙复又说道,“伯父早有预料,仲秋宴过后便给了我。” “本想着我那堂哥没有本事做事,应当亦是没本事捅娄子的,便未与你说。” 看罢文书所写,郦璟于这夜老爷子的感谢之情,当真是难以言表。 文书上撇开了皇后夜嘉芙与夜氏的关系,夜辉煌更是以夜嘉芙先父夜灿炎不循祖道,改文习武为由,将夜灿炎一支逐出夜家。 如此一来,夜嘉芙与太原夜氏没了关系,余下的身份,仅是当朝追封的夜灿炎夜大将军唯一后人。 “伯父那边早便于我那堂兄选择入朝为官之日将之自宗谱上除了名。缘着我那庶姑母的身份,伯父才另写了这文书。” 郦璟阅毕,复又听了自家妻子的解释,心下明了,旋即便将文书递与青浦,“浦儿,你且看看,其中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下了朝,郦璟便又是那个将侄儿权当自家孩儿看待的叔父,“若是没什么不妥,便且放在一旁,与叔父谈谈于此事的看法。” 青浦接过文书细细阅览一番,两朝老臣在文书上出不了纰漏,况本就是为了夜嘉芙才特地写的,自然不会出了问题。 “夜玉苍那边,伯父的意思是,倘若有一日出了事,便由他自己担着,不消旁人劳心费神为之脱罪。”见青浦将手中文书看毕,夜嘉芙如是说道。 “可到底是血亲,想来嘉芙你亦是不愿夜玉苍便如此为人诬陷了去。” 郦璟深知夜嘉芙重情重义,便是平日里如何洒脱果断,逢血亲之事,心头亦是乱如麻。 “孟中丞虽与我夜氏一族本就不对付,但到底不是那种是非黑白不明的。”趁着方才青浦阅览文书之时,郦璟早便将早朝上的事原原本本说与夜嘉芙听了。 “便是当年伯父尚在朝中之时,二人虽是日日不对付,却也到底是惺惺相惜。” “孟中丞为人中正,若非我当真知道我那堂哥是何等畏缩,到真要以为他干出那些龌龊事来了。”夜嘉芙轻叹一声,“如今这问题便只可能出在这位自云我那堂哥瞧不上寒门子弟的郑知岑身上了。” 莫看如今太原夜氏乃是大族名门,几代人前有何尝不是布衣百姓?况夜家家训严明,段然不可能出了忘本之事。 郦璟复又询了青浦意思,见侄儿亦是点头称是,便遣了人暗查。 夜玉苍履历并不复杂,查起来亦是不消几日的功夫,郦璟只待手下人查齐备了,便也好给朝中大臣一个交代。 冬日里的京兆,寒风仿佛可将人自平地卷携至空。星辰与月皆为乌云所笼,看样子,京兆城的冬雪将至…… 殿门大敞,锦袍的衣袂随风摆起,借着灯烛望向桌上记了晦涩难懂文字的书,锦袍的主人眉峰微蹙。 第032章 问斩夜玉苍下狱 牵连姚风致弃妇(三) 夜玉苍下狱了,与朝堂之上拖下去,秋后问斩。 按律便是直接拖出去斩首亦是不为过的。而如今年节将至,不宜杀伐,便要等到处暑天地始肃之时,再行问斩。 且说郦璟与夜嘉芙再如何不肯相信,却到底没有证据为夜玉苍翻案。 物证难寻相悖之处,若是栽赃,定是下了好一番心思。至于人证,燕厝与郑知岑本是同科,朝考正于郑知岑侧旁不远。 至于郦璟派人查探出的证据里更是有一张夜玉苍字迹的字条。夜玉苍更是直接认下这字条便是当年自郑知岑处收没的。 “陛下,郑知岑当年为奸人所害,无缘仕途,还望陛下开恩,还了清白。” 方才定了夜玉苍的罪,郦璟由心底的无力,孟箐便已然开口为郑知岑求恩典。 “那便赐郑知岑进士出身,孟卿可满意?” “陛下……” 孟箐与燕厝难得的站在同一战线,皆是开口为郑知岑求一份早应得的恩典。 “陛下,即便当年之事乃是夜玉苍凭一己之私诬陷了郑知岑去。然未经翰林院,亦非一甲,直接任职自是不妥。”青浦适时站出,驳斥孟、燕二人之意。 “臣以为,应待今年文举出榜后,另郑知岑参与朝考,若是到了标准,便入翰林院为翰林学士……” “至于恩赐,微臣以为金银布匹便是。” “青爱卿所言极是,众卿家可有什么异议?”郦璟抬眼扫视一周,视线复又于孟箐身上停下,“孟卿以为如何?” 重臣皆知此已然是郦璟底线,具是于青浦带领之下行礼到,“陛下圣明。” “如此,便按青爱卿所说的去办。赏郑知岑白银百两、宋锦一匹、杭罗一匹,湖绫半匹。” “微臣带知岑谢陛下隆恩。” 郦璟打心底还是尊重孟箐的,虚浮一把唤孟箐起身,“孟卿不必多礼,众卿家可还有什么要事?” “陛下,夜玉苍如此大罪,便是与皇后娘娘无了关系,那这夜家……” 也不怪姚风致在这个时候触皇帝霉头,实是夜玉苍亲妹夜玉萌乃是姚家嫡妻。 夜玉萌乃是姚老爷子强要姚风致娶的,夫妻二人更是不甚和睦,姚风致更是娶了侧室。 如今此言,亦不过是恐怕牵连。 “夜玉苍早便不是太原夜氏人士,有何谈牵连?况自朕登基以来,便主张清减刑罚,一人之事,若非与家族之利有关,又何必牵连三族、九族?” 夜玉萌这丈夫待妻子如何,郦璟心中有数——这治家乱者,复又何以安天下?故而这姚家家事,夜嘉芙早便具数告知。 “更何况前朝竟有牵连十族者,残暴无道,昏君而已……” 顿了顿,郦璟的视线与姚风致交汇,“难道姚卿要朕做那暴君?” “臣不敢。” 早朝终是结束,郦璟回到紫宸殿还有奏折满案,也所幸夜嘉芙闲暇之时能从旁分担一二。 “去将这些折子给岚儿送去……这五册便与崇儿送去,这般年岁也当是时候了。” 且说这边郦璟终是将诸事安排妥当,那边姚府里便起了风云。 “夜氏,你这妒妇!” 夜玉葫正在屋里看着自家儿子姚熙今日方才临的《兰亭集序》,心下满意,正要亲手备些糕点与儿子,怎料姚风致便这般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趁着夜玉葫还未回过神来,姚风致一掌掴于夜玉葫面颊之上,“若非你那哥哥,你这妒妇本就该为本官休了十几年。” “如今你那哥哥倒了台,你这妒妇……”姚风致的歇斯底里为忽然推门而入的姚熙打断。 “娘……亲。” 第033章 问斩夜玉苍下狱 牵连姚风致弃妇(四) 姚熙这一进来,姚风致到底是有所顾忌,未再与夜玉萌动手。 扫了一眼儿子,复又瞪向夜玉萌。便是这儿子姚风致亦是极不喜欢的,若是夜玉萌无所出,自家煦儿便不必低人一等为庶子。 “你好自为之。”留下一句话,姚风致去寻自己那身为心上人的侧室去了。 “娘,父亲他……”姚熙性子柔,典型的读书人,今朝正备着参与开春的殿试,那套父子君臣刻在心里头,到底不敢轻易违抗父亲。 “无事。”夜玉萌摇摇头,看着进屋来的儿子,只愿姚熙莫要在将来随了姚风致去,“熙儿,你来找娘可是有什么事?” “娘,今日孩儿在街上听说舅舅被下狱了,秋后问斩……”姚熙看着母亲面颊上的指印道,“娘,是因为舅舅的事父亲才如此么?” 自家兄长的事,夜玉萌知道皇帝已然是尽力留了余地,至于姚风致,这些年来夜玉萌以是受够了。 最初那些年,看着夜辉煌的面子,姚风致到底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夜辉煌辞了官,姚风致便不顾姚老爷子劝阻,娶了侧室进门。 有着姚老爷子撑腰,再加之自家哥哥的地位,姚风致亦是不敢给夜玉萌脸子看。夜玉萌便也为了儿子,忍着这不知好歹的丈夫。 姚老爷子年事已高,前年为姚风致气的大病一场,便去了郊下养着,道是若有朝一日姚风致做了什么出格的,便遣人寻了自己回来主持大局。 如今……自家哥哥下了狱,便是未曾牵连家族,夜玉萌的身份亦是与姚风致门不当户不对了。 “娘没事。熙儿,娘到底不能永远陪你,万事还要自己小心。” 听着自家母亲的话,姚熙心中咯噔一下,忙道,“娘莫说那丧气话,便是父亲未给您求来诰命,熙儿将来也要让您同那些诰命夫人坐着一同,平起平坐。” “好,娘信熙儿……”眼见着一旁的侍女递了个眼神给自己,夜玉萌对着儿子淡淡一笑道,“殿试要紧,熙儿不必担心娘,熙儿且去读书罢。” 姚熙行礼别过母亲,自去了书房温习。方才那侍女便往夜玉萌处密语一番。 “如此,带我修书一封,劳烦你那弟弟给公爹送去。”夜玉萌面上露出一抹自嘲,古人肯杜撰什么潘金莲,却不知为丈夫竟是常做那陈世美。 “夫人……保重。” “嗯。” 送走了那侍女,夜玉萌倚于榻上,回忆起当年父兄恨不得将天下能寻到的具数给了自己——就连父亲那门客晏惑,亦是如亲妹妹般待自己。 可自打兄长将晏惑赶出夜府,姚家送来聘礼……一切便彻底改变。 靠在榻上,不觉便是月闯窗棱,月光洒向的地方,一层薄霜带着冰寒之意扑面而来。 宫里已然燃了灯火,好不容易批完了折子的郦璟,检查着一双儿女代为批复的那些折子,正想着与妻子想些办法让崇儿更上进些。 “陛下……”见皇帝短暂休歇,一旁的侍卫行礼开口道。 郦璟一听这口风便觉头疼,忍下不耐道,“说。” “宫外面传进来,说是孟中丞那侄儿不知去了何方,现下孟中丞急火攻心昏了过去,府里求陛下赐太医诊治。” “这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孟卿当真是关系则乱……”郦璟长叹一声,罢了罢手道,“传朕口谕,让太医院派两位善医此病的太医去。” 侍卫正要走,便为郦璟唤住,“另外,叫孟府去孟明际常去的地方寻。今日徒兵往东莱去,孟明际总不可能随军跑了,去调几人随着孟府人找找罢!” 第034章 孟家子东莱奔赴 夜氏女京兆寻助(一) 便是神仙亦不敢说事事如己所料,郦璟以为最不可能的事儿,却当真成了真。 遍京兆的酒楼寻了个遍,秦楼楚馆里笙歌漫舞的舞女、歌女更是被突如其来的官兵吓得夜不能寐,可到底是没寻得孟明际半点影子。 孟箐孟老爷子知道这寻侄子的大局尚要自己主持,强撑着病体写了一封封书信,差府里人送到了侄儿平日里常与的那些公子、少爷家中长辈手里。 试问偌大郦国之中,又有谁能比得上如今孟中丞的官位?众家长收了信笺,便把自家那些个不成器的子侄从各处拉回了家,好一番恩威并施,却是连半点消息也没的。 是夜,孟府上下每一个闲人。 一事接连一事,若不是夜嘉芙在身侧分忧,郦璟便是三头六臂,亦是忙不过来。 “嘉芙,你且先歇下罢,明日还要与子琦一同管教岚儿与崇儿,你这一日亦是不轻省。” 身旁的侍卫适时递上了一白玉质地雕了鲤鱼跃波的鼻烟壶,鼻烟壶盖外套了个金累丝五爪金龙,权当做装饰。 里面乃是宫里头太医特地调制的提神醒脑之药,当中自是不缺薄荷、白芷、丁香之类的芳香品。 指尖轻沾,郦璟头脑清明了几分。见夜嘉芙犹在一旁坐着,侍卫亦是单独递上了鼻烟。 夜嘉芙正逢着月事,若是用了活血的麝香,容易亏了气血去,因而不同于郦璟的,夜嘉芙的鼻烟里少了麝香,多了一味安神的檀香。 另外旁的多少,便是郦璟同夜嘉芙亦是不甚知晓了,只有宫中太医随着年节时令增加添减。 早朝前郦璟亦是不能强撑着了,总不能在朝上无精打采,好歹是在夜嘉芙的看顾下休息了一个时辰。 至于孟老爷子拖着病体上了朝,京郊营里这才报上来孟明际参军的消息。 当朝的军法严明,便是孟明际想要伪造个身份参军亦是不可能的。 孟明际便是仗着众人不会想到自己参了军,京郊营里复又知道他们这群公子、少爷如何娇贵,若是家中不同意,端是不可能参军的。 算计着大军亦至冀州境内,皇帝郦璟便不可能为了召他一人回京兆,便冒着涣散军心的风险,以自家叔父焦心为由,召自己回京。 “听说你是孟中丞的侄子?” “孟中丞一个文官,怎生有个习武的侄子?” “这你便不知了罢,孟中丞那嫡亲的哥哥便是个大将军。” 同伍的将士们聊着,讨论的中心虽皆是孟明际,孟明际本人却是半句话也插不进。 “这一看便是在京兆里养娇了的白面书生……上阵杀敌,你当真轮的起刀枪?” 军里的士卒粗人居多,更多些孤独园里养出来无父无母、姊妹兄弟皆无的孤儿,心直口快,哪里想什么后果?一路上尽是些瞧不上孟明际的言语。 便是哪个家中长辈有官职的,在军营里混久了,复又早听说这京兆城中顶出名的纨绔有孟明际一份,亦是不可能瞧得上孟明际,只想着轰回京兆去,免得平白添乱。 这话说着说着便往往变了味道,孟明际未有回应,行伍中人口中便也没了遮拦,言语之间不再只是针对孟明际,继而连带着孟家都没了脸面。 “这些年孟某荒诞事做多了,确是有辱孟家门风,诸位骂孟某便罢了,但莫要拿孟氏说话……”孟明际虽是不大,亦是已然脱了稚气,目光扫视着,行伍中人皆背后一寒。 “孟某确是孟氏一族中的败类,却如何也听不得诸位辱我家门。” 第035章 孟家子东莱奔赴 夜氏女京兆寻助(二) 方才到了冀南地界儿,若不是为了行军,孟明际便早就挨了一番军棍。 便是孟明际将丑话说在了前边,一个纨绔的狠话,又有谁人能听得进去? “就你那流连烟柳地的身子骨,还有什么还威胁我们的?” “就是,有这么个儿子,父亲又能好到哪里去?听说当年不过是个校尉,若不是战死,哪里来的将军身份?” “这孟中丞摊上这般的哥哥与侄儿,亦是可怜至极!” “孟中丞?一个文官,不过入妇孺一般哭哭啼啼,哪里有什么血性?便是京城里那群文官上了战场,指不定是不是倒戈相向。” 自白朝以来,吸取了鸿朝地方割据的教训,每位皇帝无一不是重文轻武,这般局面亦是郦璟登基之后,方才有所改变。 若说部分将领乃是对文官空谈,甚至历朝“议和、和亲、割地”的一味退让而愤懑不已。 军中亦是不乏无知士卒于文官心存怨恨,乃至于口中未有什么好言语。 便是有着军法在上,谁家儿郎又能容忍这般欺辱,更何况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孟明际当时便撂倒了周边言语最为恶劣的几名行伍中人。 军中士兵私斗,自然是有溃散军心之过,况且如此这般擅自行动,绝非军人所应作为。 且不说百夫长本就厌极了孟明际这种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的纨绔,便是军法亦不能容。讶于孟明际身手之后,百夫长上报了实情,孟明际这便欠着军棍继续随大军前行。 “事出有因,然军法不可废。如今战事为先,凯旋之时复为罚过。”带军的校尉听了百夫长的汇报,对孟明际的看法有所改变,“若是立了战功,功过相抵,便即作罢!” 这校尉正乃是与燕厝同胎而生的弟弟燕蓦,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若非父母早亡,当真亦是天之骄子。 谢过领军的校尉,孟明际复又随着队伍行军,心头忆起旧事…… 及至孟明际方至东莱,便与青洛有着好一番不打不相交的兄弟情义且是后话,暂且不提。 倒说京兆这边亦是一波不平,一波复起。 且说这夜玉萌方才寄了信与姚老爷子姚庄河送去,却久不见姚老爷子回姚府主持大局。 便是姚风致日日找了由头便给自己脸色,夜玉萌却依旧老神在在,反倒惹得身侧随侍的侍女急得同那热锅上的蚂蚁。 “夫人,您这般……” “急什么,无碍,无碍。”夜玉萌一笔一划的写着,小楷的娟秀中带了几分挺拔。 “夫人,老爷他禁了您的足,复又罚您抄这劳什子的书……倒不如夫人与老爷和离了罢!” “左右熙少爷年纪也不小了,便是一举夺得个一甲的位子,自立了府邸,夫人得了诰命,亦不消在此处受气!” 说起来当真是可笑,姚风致竟曾是为了给侧室郑娇一个地位,哪怕不和规矩,依旧敢于向皇帝求诰命…… “夫人!” “夫人……当今圣上已然允了女子自立门户,您又何苦留在姚家受这气?” 此事夜玉萌自然知晓,只不过有哥哥那一档子,若是自己做了这先例,却到底要自己那皇帝表妹夫难做。 更何况若是此时和离,那姚风致指不定要做出什么幺蛾子事,倒是害得熙儿平白毁了前途。 再者……哪怕那郑娇没有好德行,煦儿那孩子倒是如了这名字,只郑娇养着,早晚毁了去。 第036章 勇少年一见如故 骁将士沙场埋骨(一) 说来当真是讽刺,倭国拿着鸿朝时候传出去的火药做武器,复又来攻打如今的大郦。 东莱的炮台便是阻挡了倭国船只,亦不可能尽数将倭国士卒挡在大郦疆域之外,其间自是不乏登上齐鲁大地的。 至于倭国的兵器,更是于自鸿朝以来传入的兵器中借鉴了不少,可到底未如而今大郦铸铁发达,韧性与刚度皆是差了不止一个台阶。 “你郦朝可是无人了,竟要俩小儿迎战?” “哈哈哈哈哈……” 孟明际甫一到东莱,便为众将士排挤,便分配到了青洛麾下,此番同青洛率兵出城迎敌,倭国将士见了,具是不屑。 且说青洛这边,提枪策马,缘着这天助之情,自信非常。 前日日暮,东莱城里的人家点起灯烛时分,未见晚霞昭昭,但见海上腾起一层障眼的白雾,今晨更有紫云连天,以至于青洛登东莱城至高之处远眺,见顽云于天际,昭然是雨。 青洛知是海上将起飓风,晨起便报与了青墨铮。多年为将,其中道理青墨铮亦是知晓,倒是由此一来倭国士卒的船只自是不能在海上航行,实乃是天助大郦。 众将士虽是见过青洛以砖瓦设于驻地之外,阻挡了倭国趁白日里的海风火烧连营的计划,却到底不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家能有什么带兵的本事。 “不过计谋而已,若是谁人读上几年兵书又不能呢?纸上谈兵终究没有经验得来的直接,此番是凑巧,却到底耗费时日。” 那宣节校尉到底是不信任青洛一个小儿的能力,青洛请命迎敌之时,便如是说道,“将军若是不担心郡主有去无回,末将亦是没有什么可说。” “可这些士卒的命却不能由着郡主胡闹,他们原是我手下的兵,若是带出来却回不去,末将难以交代。” 话说到这份儿上,到底是看不起青洛的本事,倒是燕厝那弟弟燕蓦开口道,“如此便将我手下的兵与仁勇校尉差使,原属宣节校尉的将士便重新编入。” 阵前短兵相接,孟明际手中的剑便同长了眼一般直往倭国士兵颈项而去。 且挽个剑花抵掉倭国士卒直扎而来的长刀,回身便将剑平刺而出,剑尖直抵咽喉那方未有铠甲相护的脆弱之地。 长刀相向,斜身便将手中长枪送出,与对面长刀相缠。倭国的将领自不可能是下方士卒那般好相与的,长刀收回一尺,借着惯性便将青洛手中红缨枪挑起。 刀枪相持,倭国那将领到底是个年近三十的大汉,若是空借力量,青洛是绝对的下风。 长刀最需力量,那倭国将领用的游刃。青洛手中长枪却亦是正趁灵巧,一时间你来我往,便是青洛于力量上差了不是半点,也好歹相持无碍。 虽说战争之时无什么规矩,倭国人却到底狡猾,趁着青洛与己方将领相持不下,暗地里以手中兵刃直刺向战马后腿。 饶是战马自小便随着青洛,如何护主,亦是抵不住这一刀近乎刺入骨上,后腿不由得向前一跪。 前高后低,重心自然偏移,青洛只好收了与敌方相缠的枪,先解决了马下那倭国士卒。 一挡一崩,将对方长刀振开,青洛正欲侧身将枪向右下扎出,那倭国将领便是趁着此时将长刀劈下,直冲着青洛面门而去。 第037章 勇少年一见如故 骁将士沙场埋骨(二) 长枪扎出,此时青洛已不及收招,只顺势将长枪向天空一抛,右手接了近枪头处的枪杆,借着惯性平抡半周,方好抵住倭国将领这一击。 你来我往,复又是几十回合难见分晓,尚在帐中的青墨铮饶是信任女儿能力,亦是不免心忧。 “将军,此番倭国进犯,未成气候,依末将看,倒是不必过分紧张……”燕蓦开口道,“如今尚未及春日,陡生飓风,自然打得倭国措手难及,实乃天助大郦,断了倭国后来之兵。” “依末将来看,确是没什么必要此时加固城防,调派东南海军。况如今战势实是大郦之绝对优势……” 燕蓦的话方才说了一半,那宣节校尉便已然开口,直接打断了燕蓦言语,“将军!末将以为不然!” “为何?”青墨铮心头亦是有所矛盾,放松确可利百姓生活恢复,然如若倭国大军冒险进犯,亦是东莱一难。 “飓风临东莱之境,便是不经倭国之疆域,亦影响其沿海渔人。”宣节校尉到底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要不哪里来的底气看不上旁人,“然倭国地僻,四面负海,物产难供其百姓之用。” “由此,冬逢飓风,倭国定然破釜沉舟,定欲借此一战,自我大郦掠夺财物、粮食、布帛,以过冬之用。” “攻我大郦,百死一生,自封与倭国,这般天气,亦是百死一生。故末将以为,这倭国断不会善罢甘休。” 青墨铮闻言正色,今晨青洛报上这气象之时,正巧有倭国船只偷渡上岸,自己便不及细想,只道是要上书中央拨下银钱,开粮仓以备百姓之需。 如今这宣节校尉所言,自然是不无道理,青墨铮颔首,正欲吩咐下去,立在一旁的宣威将军旋即开口道,“将军,末将同意燕校尉所言。” “皆是百死一生的结局,倭国若是进犯大郦,往返之间未得什么好处,倒是不如在东倭屿寻一方偏安,便是当真飓风过境,死伤亦是少于自东莱而犯大郦。” “末将……” 帐中武将吵起来亦是能吵得令人头疼,双方各执一词,饶是青墨铮有着绝对的领导权利,亦要权衡利弊,给全东莱百姓择一个良方,自是不敢擅专。 平日青浦随军,与青墨铮权衡利弊,到底容易不少。 此番青浦尚要在京城为皇帝郦璟分忧,青洛又在阵前,青墨铮一番权衡,正欲决断,却见属下正在兴头上,便于帐中踱步。 再说那边战事,大郦军队本就装备精良,更善陆战,倭国士卒基本上与送死无异。 且不说军中顶骁勇、经验丰富的将士,便是孟明际与青洛这般为倭国那将领不放在眼中的“黄口小儿”,亦是于此一战立下赫赫战功。 眼见自己部下残肢、遗骸铺满了战场,便是如那倭国将领般寡情复又自视甚高的,亦是不免为倭王欲使大郦为臣属国之“大计”泪落袍衣。 红着眼斩杀了丢盔弃甲而逃的己国逃兵,那倭国将领拼着拼死一搏的架势策马向青洛直冲而来。 “青校尉!” “青校尉留心!” 青洛尚且鏖战,那倭国将领便提刀直直劈砍而来。 战马疾驰,便是躲过了长刀,复又以手中红缨枪结果了倭国将领的性命,青洛亦是不免因本就伤了后腿的坐骑为狂奔的战马冲撞而翻仰落马。 便是大宛马如何护主,失了重心,也无可奈何往侧旁倒去。至于重心本就偏移出马鞍处的青洛,更是未有不坠马的道理。 “青校尉!” “来人,快请军医……速速报给将军。” 第038章 勇少年一见如故 骁将士沙场埋骨(三) 所幸青洛未有什么大碍,小时方习骑射之时自然有过坠马的失误,青浦便早替父亲将经验教给了青洛。 落马时短暂的下坠倒是让青洛忆起了些前年坠崖之事,那些追杀之人饶是大郦衣冠,行事、动静却到底不似是大郦人士,落崖前短暂交手,饶是对方有所隐藏,其劲力与今日对手的那我国将领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青校尉,将军在帐外。”军医是个姑娘家,无父无母,为前任国师自孤独园里领了出来,传授一番医术,而后便随着贤王郦璃认作义妹,一道四海云游。 此番自郦璃处得了应允,随军来了这东莱。郦璃虽是担忧这姑娘的安危,却也到底未加阻拦,只道是回京便为她求个太医院的职位。 起初来时,这姑娘同青洛一般,众多将士大多不将之看在眼里,只道是贤王义妹亦是皇家人士,便是不可能碰着、供着,只视之不存在,时间久了,自然便回到京城去了。 军中少有的女将士在军中多受排挤,少有什么官职,能得个百夫长的身份便是极不容易了。军中军医亦是不乏墨守什么“男女之防”者,扭扭捏捏,于医治到底无益。 由此一来,倒是让这姑娘在军中积累下了声望,便是旁的将士伤筋动骨,亦是常寻了这姑娘来正骨敷药。 却说回青洛这边,方才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边听见父亲在帐外的同传,忙是坐起身来,等着青墨铮入得帐来。 本以为不过是父亲借着例行的于属下体恤,来探望自己,却不想青墨铮倒是有要事,“洛儿,你且靠着听为父说便是,不必强撑着起身。” 便是青洛再怎么一副我很安好的模样,为父为将,青墨铮亦是知道青洛此时虚弱得狠,不过是为了免得自己担忧而已。 “这些时日在东莱观战、谋划,今日更是与进犯我大郦的倭国士卒正面交锋,洛儿你应当不难意识到他们此番进犯背后目的......” 青墨铮径自去取了些水来,倒在杯子里递给青洛,递与青洛之前,端详了杯子一番,却是一褐红海蓝渐变的钧窑茶杯,“可以啊,洛儿。若是我未曾记错,此乃是前番陛下犒劳军中将士赐下的茶盏。” “这全军有这茶盏的最多不过五人,尤其是宣节校尉这小子,那当真是一直舍不得用,此番倒是给了你。由此看来,你这一战倒是让他这小子折服了。”青墨铮旋即将杯子里的水尽数倾覆于地,将空茶盏递给了青洛。 接过茶盏,青洛便看见了杯底的落款,此时的青墨铮已然新取了一杯水,递给了青洛,复又将今日晨起在帐中所议之事一五一十与青洛说了,“洛儿,为父以为应是防患于未然,只是宣威与燕蓦具是以为多此一举。” “爹爹,洛儿以为,还是应当防患未然。毕竟无事事小,若是倭国当真狗急跳墙,征东军平日疏于训练,便是宣威将军这本该训练征东军将士的从四品将军,亦是因着少有战事而长居京城,缺乏经验。” “饶是我大郦将士骁勇,军备精良,若是为倭国攻我大郦之不备,我大郦确将是寡不敌众。若是那时自京城复又调兵来,路上几日,恐怕不止东莱,便是整个儿齐鲁,亦要落于倭国铁蹄之下。” “可若是此番倭国未至,却匆忙使东莱城的百姓撤往潍县,大军入驻东莱城,定要影响百姓过年,甚至是春种.......恐怕会失了我大郦在百姓前的威望。” 父女二人正就此事利弊择一个两全的法子,帐外却是好一阵喧闹之声...... 第039章 孟儿郎笑眸含苦 郦家女恶言藏祝(一) 便是大郦将士如何晓勇,战场之上哪里可能未有伤亡?写了书信给皇上说明战况,申请朝廷批款,与伤亡将士家属银两。 好不容易稍事休息,与女儿论起后续计划,帐外竟是复又喧闹起来,着实是让青墨铮颇为烦恼。 出得帐去,了解一番原委,青墨铮更是无奈。 方才立了功,转头儿便复又犯了来时便犯过一次的错。饶是说年龄尚小,行军打仗却到底不可能容忍一错再错。 况且若是说前番的私斗尚且有情可原,此番倒是孟明际无理取闹了。 念在立有军功的份儿上,青墨铮做主免了该罚的军棍,本能至少得个百夫长之位的军功亦是一笔勾销。 此番事方才了了,那宣节校尉便要人通传,欲与帐内的青洛言说一番。 已然回到帐中随女儿谈论后续谋划的青墨铮旋即朝着青洛一笑,父女二人心照不宣,倒是要看看这宣节校尉打算如何言说。 “青校尉,本校尉此来是……”便是差了一个品阶,宣节校尉此时亦没了往日的自傲。 本就是来此说服青洛认可自己意见的,转头却恰巧看到一脸笑意的护国大将军,不由得有些紧张,言语尚有些磕绊,“将军,末……末将,有事要与青校,郡,青校尉说。” 若不是时候不对,便是青墨铮恐怕亦是要爽朗的大笑出声,“无妨,有什么要与洛儿说的,便说罢,不必在意我。” 将士们认可了青洛,青墨铮反倒不用那般拘着。青浦小时便是如此,为众将士认可了,青墨铮便只消亦父亲的身份与之相处。 “是,将军。” “青校尉,想必将军与你说了,我……” 那宣节校尉正欲原原本本与青洛再说一遍,青洛便已然默默颔首,趁着对方喘息的空挡儿,开口道,“我已经知道了。” “若是倭国当真拼死一搏,为保东莱百姓免遭战火,确是提早迁入潍县是好。” 青洛将利弊严明,复又点明己见,“我以为,便是担了这失威望的风险,亦是以百姓安危为上。” “若是为难,便由本校尉去做。”那宣节校尉得了青洛的支持,当即是立下了军令状,“我本是齐鲁人士,自东莱至潍县的小路熟悉得很。” “便由将军自京兆调兵,暂不迁移百姓。若见倭国船队靠近东莱,我便率一队轻骑,护送百姓撤往潍县。” 有了极佳的解决之法,青墨铮当即便修了书信,叫宣威将军进帐,一番交代过后,遣人将信笺送往了京兆…… 顽云固空,风已然悄至。海天连片的灰暗,帐中点燃的灯烛方才点起,复又被风吹灭。 孟明际望着天边,与身旁行伍之人说笑——有了战场上的厮杀,到底不会再有人对孟明际有什么瞧不起的看法了。 眼见着帐外那三两具殉国士卒的尸骸,孟明际心中有事。 军中伤亡自是正常,然这般装备精良,死伤者多是些近战步兵…… “孟小兄弟,切莫想了,打打架,逞英雄正常,你李兄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孟明际笑着应了,旋即又被拉去听另一位王兄谈家乡里的事。 灯火融融,若非时而为海风吹灭的烛火昭示着随时可能到来的生死,那城中的炊烟确与京兆无异。 然,此时本应一片祥和的京兆太极宫里,亦是没有消停。 第040章 孟儿郎笑眸含苦 郦家女恶言藏祝(二) “姐……皇姐……” 宫里谁人不知这郦崇殿下乃是阖宫上下捧在手心里的的宝贝,今儿愣是被郦岚以无封号当持臣礼为由罚了郦崇。 郦岚此时便在太液池畔的凉亭品茶,丝毫不管那被自己罚跪一炷香的皇弟如何茫然失措。 听着郦崇的声声呼唤,郦岚眸中划过一丝不忍,转瞬便若无其事起来,“叶子妹妹,你去告诉郦崇,若是再叫,扰了我赏景的兴致,便再加罚一炷香的功夫。” 这些日子亦未曾听这姐弟二人有什么异常事,青叶方才想劝上两句,便为郦岚堵了嘴,“叶子妹妹莫管,郦崇自小放肆惯了,如今大了,却到底要分个尊卑。” 冬日里天寒,青叶只后悔午膳时候未多吃些,只好晚上再要些热汤暖暖,便未有深究,原话传与了郦崇。 地上跪着的人儿哪里遭过这番罪?眸子中的诧异传入偷偷回头观察弟弟的郦岚眼中,郦岚好似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站起身来。 “叶子妹妹,我们回去罢,这边自有侍卫看着,不消费心……”拿起一旁侍女递上来的手炉,塞到青叶手里,“且回去罢,有什么要传的,母后会遣人做了送来。” 郦岚将一切安排的明明白白,青叶迷迷糊糊的便随着郦岚一路往皇后所在的清宁宫去了。 “母后,孩儿便先将叶子妹妹留在清宁宫。只是待孩儿从父皇处回来,想是时辰晚了,便劳烦母后将偏点安排一番,让叶子妹妹住下。” “去罢,莫要劳心这些,夜深天寒,仔细身子。” 妥善安排好青叶,郦岚出了清宁宫便往紫宸殿去,路上嘱咐身旁侍卫绕道往太液池将郦崇唤起来,却到底半路上叫住了那侍卫,亲自往太液池去了一趟。 “皇姐。”郦崇长了记性,见了郦岚便俯身揖礼。 “早这般便好了,何至于受罚?”扫了弟弟一眼,郦岚并未如往常一般和颜细语,“若是想随心所欲,令他人臣服,便要有足够的地位与能力……德不配位终将是高楼无基。” 郦崇颔首,揖礼道,“多谢皇姐教诲。” “去罢,若是他日再这般作为,便不是如此轻罚。” 一路到了紫宸殿,做父亲的早就备了茶水给女儿,复又指了指书桌旁圈椅,教郦岚坐下。 “你到底是去给崇儿讲清了原委。”见女儿将杯中半盏茶水饮尽,郦璟持着描金的青瓷茶壶,任什么也不给郦岚拿去。 “他都这般年岁了,早不是那无知孩童,本就当自己参悟的事……若是这都难以通透,子琦讲的,便当真与狗肚子里去了。” “女儿是狗?” 与郦璟推手般的夺着茶壶,郦岚揪着做父亲的话里错处不放。 “是爹爹嘴快,哪里在说岚儿?”如了郦岚的意,郦璟复又倒了半盏茶与郦岚,“慢些喝,谁人叫你急匆匆的便来了。” “这般打哑迷哪里是教育小辈的道理,父皇难道不怕父子离心,姐弟失失悌?” 郦岚这般话,郦璟哪里肯认,忙道,“今日我罚他亦是讲了道理的,哪里便打了哑迷?可这道理又岂有道破之理。” “如此,陛下这坏人便只叫儿臣一人做了?”郦岚兴致正好,不愿轻易放过郦璟了去。 “我与你母亲怎生便生了你这般牙尖嘴利。平日里满口君臣亲长,这时候却如何亦要给爹爹个骑虎难下。” 捻起一旁碟子里荷花酥,郦璟直往郦岚口中塞去,“且堵了你嘴罢!” 第041章 非是明玉有迟暮 到底彩云送忠骨(一) “夫人,您如今正是好年纪,那郑娇比您不年轻,更何况您这般操劳难道不是为了姚家?老爷怎生便……便道您是人老珠黄!” 姚老爷子还在府里,夜玉苍处还未事发,府里年节筹备还是夜玉萌的事,如今便是妥妥的落到了郑娇手里。 夜玉萌不急,更是乐得清闲。至于姚老爷子迟迟不归,府里但凡受过夜玉萌恩遇的,无不忧心忡忡,生怕哪一日自家夫人便被郑娇那个蛇蝎与府里那个没良心的老爷害了去。 “夫人,如今公子亦是不在府中,老爷若是欺您,我等到底没有身份,反倒拖累了您。” 任身边人如何着急,夜玉萌依旧照常饮茶、赏景,琴棋书画这般潇洒一样亦是未差了去。 离着殿试的日子已然不远,皇帝郦璟为了培养人才,便叫青浦携朝中几位前科进士一同办了专与参与殿试的举人准备的学堂。 方才侍女提及姚熙之事便是缘着这般——姚熙前几日便收拾妥当,往这专设的学堂去了。 “莫要忧心,这些年来我与姚风致早便离心离德,便是如今兄长下狱,我母家失了势,他姚风致复又能如何了我去?” “夫人!” “夫人便是不想自己,也要为熙公子想想……若是您有什么三长两短,那郑娇会如何待公子?” “况且,夫人您是个心善的,总说那煦二公子与郑娇到底是不同的。”身旁的侍女看着夜玉萌一如既往的翻阅着书架上的《茶经》,时不时还要提笔记下些什么,心中的忧虑更甚。 “依我看,那煦二公子便是如今还有德行,亦未必不是装出的模样。有郑娇那般姨娘肚子里爬出来,如何能好了去!” “便是夫人您费尽心力,却到底变不了那血脉里的腌臜去!” “夫人!”那侍女是真的担心夜玉萌,姚老爷子在府中,夫人母家又未失势之时,那姚风致尚且为对夫人好了去,更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一个妾室讨诰命。 所幸当今圣上最厌烦宠妾灭妻,复又最为推崇一夫一妻,意欲变革了这传了几千年的多妾陋习,将姚风致连贬两级,确是大快人心。 若非做侍女的实是看不下去,抬手拦下了自家夫人悠闲阅书的动作,夜玉萌便好似未曾将侍女的话听进去一般,全然没有反应。 “做甚?” “夫人,您便是半点亦不担忧的?”长叹一口气,递了盏不温不凉的茶过去,“便是您不忧心郑娇那些小伎俩,您便不想想熙公子将来如何?” “你怕什么?熙儿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便白白教了他这些年。”接过茶盏的夜玉萌倚在了一旁榻上。 “且不说熙儿,便是煦儿,我这些年从未放松了煦儿那孩子的教育,便是有郑娇那般的血脉又如何?” “且不说我的熙儿尚且有姚风致的血脉,亦能少年有成,便说当今圣上,亦是有着先皇一半血脉,却哪里随了先皇半点去?” “夫人……也倒是我的错,这些年随着夫人,怎的便在这般事上不信任夫人了。” “这便是了,你夫人我的能力,你复又何必担心了去?” “可是,夫人……我不担心旁的,便只要您好好的。等公子高中,夫人便与老爷和离了罢!” “和离?”夜玉萌将手中茶盏置于榻上案几,轻笑道,“若是熙儿与煦儿都成了人,我哪里还会与姚风致留面子?” “你呀,便不必担心于我,只好好的过你日子去罢!” “夫人……” “夫人如何知道?” “你们随了我这么多年,我如何不知?” “改日你成婚之日,若是有幸,我便做你娘家人,为你添上几份嫁妆,也好歹在京兆置办处宅子、小院,你切不能委屈了自己。” 第042章 非是明玉有迟暮 到底彩云送忠骨(二) 次日,京兆晴空如洗夜玉萌早便遣随侍众人下去休息,径自饮了茶,靠在院中铺了狐皮的藤椅之上望天好一阵子,复又回了屋去,取了那《茶经》翻看。 屋内燃了香,和着融融炭火,经久不散,屋内待久了的人未免带了几分倦意。 夜玉萌便这般,手肘在书案撑着迷迷糊糊的头,一股困意将眼眸坠下,手中毛笔滴下墨去,更是将宣纸上写好的字遮盖模糊了去。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姚风致已然欺身逼近,“你这妒妇竟连娇儿腹中孩子都不肯放过?” 却原来是姚风致一如既往毫不知礼的推门而入,冬日的冷风随着姚风致的步子直直灌了进来,这便将夜玉萌的困意具数卷走。 未再给姚风致动手的机会,夜玉萌先一步抄起案上那方歙砚,连着其中方才磨出的墨,一同掷于地上。 原本怒气冲冲而来的姚风致登时向后方蹦去,即便如此,依旧为歙砚落地飞溅而起的墨洒到了还未及褪下的官袍之上。 “你,你你你!” “我如何?”眼见着姚风致的气焰已然被压下大半,夜玉萌信步走到了一旁的榻上坐着,端起桌上那半盏凉透了的茶,浅酌一口。 “你!”见了夜玉萌这般模样,姚风致气极,却到底不知说些什么。 抬眼看到一旁烧着碳的炉子,姚风致毫不文雅的抬脚,炉子里的烧的通红的碳落了一地,见了风,烧的更旺了。 姚风致是鸿朝之后典型的文人,不再有鸿朝那种文武具全,平日里同那些依旧指望着自家姑娘嫁个好人家,娇养在深闺的女儿家没什么两样。 不说手无缚鸡之力,便是那一双手提笔写字亦是可见绵软。这一脚下去,炉子除了滚落在地,倒是姚风致只差抚足呼痛…… 水火无情,滚落的炭火四处皆是,眼见着就要点燃一旁半卷的帘子,姚风致亦是不免慌了。 “火!快,快快……快……快唤人来!” 夜玉萌只看了姚风致一眼,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半盏茶泼向炭火。 “滋啦……” 瞥了一眼依旧闪烁着火星的炭,夜玉萌复又提起一旁的茶壶,将壶中水尽数倾倒。 “滋啦……滋啦……呲……” 火星全数熄灭,炭上冒起一道白烟,摇摇晃晃的飘到了半空。 绕开地上余下的炭火,周遭没什么木制的家具,夜玉萌亦是不担心,径自坐回榻上,全然没有唤人进来的意思。 “你刚才说我什么?” “你,你这毒妇,竟是意欲杀夫!” “那炉子又不是我夜玉萌踢到的,老爷您还是好好说说我又如何了您哪位爱妾罢。”夜玉萌该用的、不该用的敬称用了个全,其中讽刺自是说给听的那人。 “你这毒妇竟还敢提起娇儿!”说起郑娇,姚风致便失了理智,“娇儿那腹中的孩儿便是你这毒妇害了去!” “孩儿?她郑娇不是只有煦儿一个儿子么?何时复又有了个孩儿?” 听着姚风致所说,夜玉萌当真觉得可笑,前年皇上瞧着姚风致不顺眼,御笔一挥,直接外放到了川北县,这方才调回京兆不足两个月…… 若是郑娇这般容易便能怀上,又何至于自生下煦儿那孩子之后,这些年来一直无所出? “果然是你这妒妇!” “若是夜玉苍那罪人早些年为人检举,娇儿如今又何至于要唤你这毒妇一句夫人!” 夜玉萌只淡淡看着,熙儿不在姚府,不至于为姚风致与那郑娇所害——只是熙儿不见这般场景当真可惜,不然倒是看看这般的姚风致,确是省了看戏的银钱。 第043章 非是明玉有迟暮 到底彩云送忠骨(三) “姚卿,朕方才所说,你可有听见?” 昨日方才下了朝,姚风致便在夜玉萌处吃了瘪,整日都在气恼,除却郑娇,便是姚煦都未曾得了好言语。 忽被皇上点了名,姚风致方才意识到自己殿前失仪,想旁的事竟是想的出神,丝毫未曾听清皇帝说了些什么。 趁着揖礼的功夫,姚风致只想着如何糊弄过去,正巧瞥见衣角的墨迹,心头更是恼火,沉下气来方才开口道,“微臣愚钝,还请陛下亲做决断。” 郦璟方才便看见姚风致走神,昨日姚府里那些事早便传进了宫里,今日姚风致这般,郦璟自是早有预料。 “朕自做决断?”若不是因姚家一脉单传,姚老爷子极力培养姚风致,只凭姚风致的资质,哪里考的中进士? “朕叫姚卿做建议,姚卿倒是又推还给了朕……如此,姚卿的俸禄不若一并还与了朕才好!” 郦璟的态度已然颇为明显,殿中众臣肃立无言,姚风致自亦是垂下头去。 “好好好,既然姚卿令朕子做决断,那朕便将将仁勇校尉擢升三级,为正六品昭武校尉。” “昭武校尉年少有为,为我大郦女儿之表率,另赐白银五百两,大宛马一匹,铠甲一副。” 此番事了,郦璟奖励青洛立功的目的达到了,更是在朝堂上借此摆明了对武将与女子的重视。 至于姚风致,惶惶不安良久,郦璟却到底未再搭理。 连自家妻儿尚且那般对待,迟早在政事上出了错漏,若非乃是功臣姚老爷子独子,早便要被去官免职! 青洛擢升的圣旨还未传至军营,便早早送入了青府,青浦还未自督办的学堂归来,便是青府的女主人白兰苕收了圣旨谢恩,心头却是不免忧心。 “叶儿,你说你洛儿妹妹如此年纪便是正六品的校尉,古时伤仲永之流皆是少年成名,却到底难继长久……” “年少自傲,我当真怕洛儿有朝一日亦会那般。” 白兰苕忧心自是不无道理,古时便有的例子,便是自家已然有了青浦那般成就的孩儿,为父母的尤是不免担忧子女。 “您随将军在边关多年,应是知道战场绝非文人竞比诗文那般平静,方才举酒对饮,转瞬便是沙场埋骨,郡主却又哪里可能自傲了去。” 也所幸青叶随着圣旨一道回了青府,若非如此,倒是不知何人方才能劝慰了白兰苕去。 “叶儿说的有理……姨母只盼你安康,未来若是愿随你皇后姨姨在宫里生活,到底比在战场上朝不保夕来的好些。” 若不是女儿有朝一日定是要撑起青家,继承护国将军位,庇佑一方百姓,白兰苕哪里舍得青洛这般出生入死。 至于青叶,既然有的选择,白兰苕到底是不希望夫君昔日袍泽之后再步其父母后尘。倒不如随皇后在宫里生活,远离沙场。 “青叶愿同先考般征战沙场,便是以身殉国,总好过借着先考的荫庇在京兆浑浑噩噩一生。” 孩子大了,自然有了自己思考。换言之,青叶在幼时选择留在护国将军府之时,本就是有了从军打算。 命运天定,白兰苕看的通透,若是青叶有朝一日该是身陨沙场,便是自己拦了,亦未必有甚么改变,倒不如由着后辈自己拼闯。 “罢了,罢了,皆是你们小辈自己的路,我又何必阻拦?”敛好圣旨,白兰苕一路往书房走去,“叶儿你今日怎的突然回了将军府?” “我……青叶与陛下请了命,随军增援东莱。” 第044章 继祖业青叶从军 忍父怨承漠受棍 “敢问这位姑娘,这京兆可是在征兵?”见青叶一身行军打扮,一群约莫过了而立年纪的大汉凑了上来。 饶是已然二七年华,青叶到底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家,便是自持着有功夫在身,这般大汉围了上来,若说心底未有丝毫惧意,亦是不可能的。 青叶拉着缰绳的手不自禁的紧了紧,马儿极通人性的朝着主人靠了过来。 只愣的这一瞬间,那群大汉里便走出一位具有些文人气的,对着青叶揖了一礼道,“方才可有吓到姑娘?我们未有恶意的,不过见姑娘一身戎装,想来当是要往京兆军营里去,这便向姑娘问了路。” “我们兄弟几人自大郦南方来,头一次到京兆来,还不熟路,只是听闻京兆军营招兵,便想着试上一试......若是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海涵。” “无事,诸位壮士既是前去应征,便当是与我同路。京兆的路颇为繁杂,若是迷失了方向,倒是误了事。诸位若是不介意,便可与我一道同去。”青叶此时已然反应过来却依旧未有丝毫放松戒备。 且不说旁的,边忽有人向自己问路,哪里知道这群大汉到底所为何事? 更何况,此番应征并非是寻常人可以知道的,这不熟京兆道路本就是借口,却又哪里知道这问路之人是敌是友? “如此极好,若是姑娘不嫌我等糙人叨扰了姑娘,我等便随在姑娘身后,随着姑娘一道。” 青叶颔首,权当做默认。那边众人谢过青叶便随着青叶一路往京郊大营而去,浩浩荡荡一行人,一路未有什么言语。 过了冬至开始数九这段日子便是京兆一年最冷的时节,便是狐裘锦被亦是难挡风寒。 渐渐逼近东莱的飓风多少亦是对京兆有所影响,这几日来昼夜难见日月,乌云排满了天际,前赴后继的爬满京兆城每一处。 这般天气,寻常百姓或是收了街边的摊铺,或是检查一番田里的冬麦便,便早早回了家中,一刻亦是不愿在寒风中多待。 苏家那瘦弱身影却到底依旧受着本不该怨在一个孩子家身上的罪。忙中偷闲,望着那边墙头,心下不知想着些什么。 “噗啦啦”一声,一只鸽子毫无征兆的飞入了苏家府邸,苏承漠望着四周无人,连忙凑了过去,从鸽子脚下取出一张手指长,拇指宽的字条。 “落叶可寻,蓬莱未至。” 见了这字条,苏承漠放下心来,轻推了推那信鸽,鸽子一如来时一般腾入空中,盘旋飞远。 “你在做甚么?”鸽子一来一去,正将在附近踱步的苏泽荀扰来,“你手里可是拿着什么?” “是府里又有人怜悯你这罪人,给了你什么好东西?亦或是你这畜牲意欲从苏府逃出去?” 苏泽荀说着便疾步而来,毫不顾忌形象的伸手向苏承漠抓去,想要将其手中的东西夺去。 这般事尚是头一次,苏承漠当即将纸条吞了下去。 若是为苏泽荀看了去,定然要以为自己想要逃出苏府……苏承漠定然是不敢冒着般危险的。 “我告诉你,除却为海儿做事,你休想迈出苏府一步……那年往南方办事你便险些诈死瞒过我,这般确是不可能再发生!” 见苏承漠不言语,苏泽荀却丝毫没有放过的意思,“你既然不愿说你手中拿了什么,那我便打到你说。” “来人,将春凳抬上来!” 耳畔的风声愈加尖锐起来,苏承漠抱着昏过去的心一语未发。自己那些兄弟到底是民,父亲的官位再小,亦是官…… 第045章 昼夜替郦岚倾樽 星辰变月英观云 “公主,莫要喝了,若是陛下……” 本朝国师本是当有自己府邸的,到了月英这里,应了皇后夜嘉芙的请求,住在太极宫三清殿的偏殿里,今日路过太液池,便见郦岚喝的大醉。 “莫要管我,便是爹爹来了复又如何?”旁人眼里的太原公主不只是值得敬的,更多的便是畏。 小小年纪便杀伐果断,便是那群守旧派口中说着不肯女子掌权,心底里确是对这太原公主赞赏有加。 孟箐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若是太原公主非是女儿家,确可保我大郦千载无咎……” “可惜女儿家如此,便是牝鸡司晨,定会如鸿朝那女帝,落得个孤家寡人,大厦将倾的局面!” 旁人从未见得郦岚这副孩子家的一面,而郦岚更是从未因自身之事而泣涕。 自生来,郦岚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若是勉强算上婴孩呱呱坠地之时的啼哭,便正好一手之数。 一次为父与亲长失和,一次为百姓流离,除却幼时连郦岚自己都忘记缘何的一次,便只余下如今为弟弟而烦恼。 “公主,便是心中有事,借酒消愁除却可能失了分寸,并无什么益处。”修道之人戒酒,月英深知这酒除却乱性,不过是愁上添愁。 郦岚未有言语,只伸手复又要去拿石桌上的酒壶,正欲提起向口中灌去,便被月英拉下。 “公主便是不怕陛下降责,便不怕陛下与皇后娘娘忧心?” “国师大人莫要管我,且去看你的天象罢!”郦岚虽是喝的酩酊,头脑却依旧清醒。 “公主殿下既知月某是国师,便应该知道月某略通医术,更是受了师父之命,陛下与皇后娘娘,贤王殿下之请,为公主医治。” “公主既是不放心,便要护好了自己身子,将来大郦方才能国富民强。”皇帝郦璟听闻郦岚醉酒,早便赶到了太液池,月英说的极有道理,郦璟便不掺和,只站在一边。 “那又如何?便是我有称帝之能,复有称帝之心,爹爹有传位之意,前朝那些老臣便要给爹爹多大的阻力……” “崇儿他能力自然是有的,只是若如今这般,不过平平,保我大郦百年兴盛亦是可的。” 若非自郦岚小时,方才展露治国理政之智,郦璟便一心要将皇位传给女儿,换作旁人,定是不敢在皇帝尚在时,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语的。 “公主这般自怨自艾,便不觉得将陛下拳拳爱子之心白费了去么?”月英将琴放在一旁石凳上,坐到郦岚身旁。 见郦岚怔愣望向自己,似有所思,月英便拿过其手中虚握着的酒壶,递给一旁站着的皇帝郦璟,“况酒后不得招风,公主若是还肯为陛下与皇后娘娘着想,便早日回去歇着罢!” 良久未见郦岚回应,只听绵长的呼吸声荡开。月英起身,将郦岚交给做爹爹的照顾,弯腰抱起琴,径自回了三清殿。 呼啸的寒风吹散了乌云,做爹爹的将女儿抱回了寝殿,回了三清殿的月英却只在偏殿放下古琴,顺正殿里的梯级上了三清殿的第三层。 “紫微、天府同天……” 近日来的阴云方才退去,便全数挂上了月英眉间,有些仓促的自正殿回了偏殿。 月英在书箱中好一番寻找,取了两本书,复又从匣子里拿了三枚铜钱。是夜,三清殿偏殿灯烛未熄。 第046章 倭国兵东莱围困 宣节人沙场断魂(一) 飓风临近东莱海岸,狂风骤雨吹乱了周遭一切。冬日里的飓风本就少见,如今复又伴随战火而存在,东莱城里百姓自是不免忧心来年的生计。 青叶随军到了距东莱城二三十里之处,便听流言四起,诸如“太原公主身为女子牝鸡司晨,故而天降灾祸”,“当今皇上乃是杀父弑君才得了这帝位,帝星不稳,上天警示”之类的话语竟是在东莱一带民间流传开来。 “这不过是要我们做百姓的送死,这飓风一来,海不能出,来年的庄稼也都随着毁了。” “已然这般,竟是没见到朝廷派下来赈灾的,倒是这一批批的将士往东莱赶。” 听着这般偏离了事实的言语,青叶知道,这背后定然是有了什么变故。有心之人趁着这般机会散布谣言,其目的自不在小。 拉了拉缰绳,趁着青叶发呆这会儿功夫儿啃着路边野草的马儿贴着主人近了些。似是感受到了主人此时内心的波动,马儿伸着头,蹭了蹭青叶...... “飓风登岸了,东倭的船乘着飓风来了!”飓风登岸的速度极快,半个时辰便能前进三百里,方才还隐匿在黑暗中的飓风,转瞬间便裹挟着树枝、碎木与海水的潮气席卷而来。 增援的将士困在东莱城外西北十里地,飓风强劲,风雨呼啸下寸步难行,莫说是行军往东莱海岸增援,便是临时驻军扎营尚且是个问题。 “快逃罢,这是天降预警,不祥之兆啊!” “你们莫在这里守着了,飓风登陆,哪里是人能够抗衡?” 逃难的百姓有好心的,欲要劝服众将士同路逃命,便是家中牲畜亦是不顾,只想着往齐鲁腹地奔逃。 军中已然有临时征召来胆小怕事,本想趁着此番绝对优势的战局立下军功,免得来日讨清闲时候复要服军役的士卒躁动不安起来。 本是为了讨清闲,此时有了性命之忧,头脑里哪还有理智去想什么军规与否,唯有的便只剩下逃命,为这些流民的言语所扰,口中更是不乏霍乱军心之语。 “叶姑娘,我们自是不会走的。既然应召从军,哪里在乎那些风言风语。”见青叶扫向四周的眼神划过自己一群人,那群大汉中主事的忙道。 负责带军来东莱支援的那校尉此时依然是镇不住场子,旋即将目光投向了青叶。 初闻当今圣上给一个无官无职的姑娘家执行军法的权力,众人无一不是当做玩笑来看——便是有如青洛郡主那般人物,亦不过是个例,皇上每逢这般事,当真是糊涂! 可如今,却只青叶未有丝毫慌乱。那校尉亦是自心底服了,倘若哪日有人说一句巾帼逊须眉,他定然是头一个站出来否定。 “凡阵前脱逃者,杀无赦。”没有丝毫迟疑,还未等到那方才随着流民踏出几步的士卒反应过来,便已然殒命青叶朴刀之下。 血溅三尺,有了这先例在,本有做逃兵士卒自是消了心思,浑身颤抖着,庆幸自己并非那最先冲出去的。 “直不百步耳,亦是走矣。军法无情,动了这般做逃兵的心思,便已然是错!”青叶如是说着,心里则是想起方才那波流民来,总觉何处不对,却到底说不清楚,只想着早早与青洛言说。 这般风雨,东莱城自是进不去的,复又忆起那群流民,青叶心下有了计较......只是飓风这般遮天蔽日,倭国的船只更是趁机侵入,青洛那边定又将是好一番苦战。 第047章 倭国兵东莱围困 宣节人沙场断魂(二) “青校尉小心!” 青洛的年岁小,到底身子骨还是轻薄,在这飓风带来的狂风暴雨里,便是有着如何的技巧与力量,也是不由得让人担心起安危来。 “青校尉,您有何指示,交由我们做便是了。” “是啊,这狂风暴雨的,青校尉您要小心才是。” 这段时间来,众将士已然认可了青洛,此番擢升三级,众将士无一不是心服口服。 不同于东莱城西边青叶那里,青洛与父亲先批带到东莱的精兵皆是些战场厮杀多年的,便是战至只余一人,其勇亦可挡千万兵。 更何况,如今不过是迁移百姓这般小事,哪里消一群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老将打退堂鼓? 若非本着速战速决的想法来了这东莱,城中更有百姓需要保护,本是不消援兵的。 “宣节校尉领兵护送百姓往潍县,这般风雨,恐有不测。”这几日,便是就寝之时,青洛亦未曾将兵刃离手,铠甲离身。 “倭国士卒借飓风之力入我大郦,本校尉自当同将军一道坐镇于此。然只宣节校尉一人前往,到底不妥。” 目光扫过面前众将士,恐飓风将自己声音盖过,青洛复又提高了声音道,“众将士可有自愿请命增援者?” 众将士面面相觑,竟是无一人自愿请命。 这般光景,青洛亦是早便料到——众将士皆以为未有上阵杀敌,方才是大郦儿郎所以报效国家。 半晌儿,众将士方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发声,皆是些劝青洛三思的话,却到底无一人肯领命。 “青校尉,还请您三思。” “青校尉,百姓自然随着官兵而行,哪里会出什么乱子?” “正是,末将……” 青洛只淡淡看着,并未言语。且不说早有安排,便只消给了这些将士思考的时间。众将士皆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确是会有人悟出其中道理。 “青校尉,卑职自愿领命。”从众将士之末一路绕到了为首的位置,孟明际知道这事已然耽误不得,朝着青洛揖了一礼,未得许可前便弓着身子。 一路多有人注意到了这功难抵过的孟明际,却无人以为孟明际当真会自愿领命…… “此一役后,本校尉自会请命为你记大功一件。” 复又是半盏茶的功夫,行伍中稀稀拉拉的站出几人,继而越聚越多,约莫有了二三十人之时,青洛当即叫停。 “好,既然众将士自愿领命,那便由孟氏小子领诸位前去增援。” 孟明际领了命,早便准备妥当,当即便带着一众将士出发往东莱城里去。 临分别,青洛与孟明际对视一眼,具是心照不宣,“保重。” “卑职自当以百姓安危为首。” 云愈加低沉,海天向接之处便仿佛要被乌云吞噬,整座东莱城不辩昼夜。 未有半盏茶的功夫,却是艳阳高照,倭国士卒便已然向东莱城围堵而来。 青洛一切早便齐备,往将军帐中汇了,正欲领命带兵往阵前杀敌,忽听有人来报。 “青校尉,青将军,宣,宣威将军……”那士卒已然慌张不择言语,讲起话亦是磕磕绊绊。 “何事?” “何事这般惊慌?” “宣,宣节校尉……” 第048章 倭国兵东莱围困 宣节人沙场断魂(三) “宣节校尉大人为,为流民所击,受了重伤,如今方才出了......”一路奔回大营,便是赶上了这飓风中心片刻的天朗气清,这士卒到底是疲惫不堪。事又紧急,头脑亦是不甚连贯起来。 “如今宣节校尉大人重伤难行,只交余下将士护送东莱城的百姓往潍县去,现应行伍是在东莱城外三里之地。” “那流民如今何在?” 帐中有正一品的护国大将军在,旁人自是不可能率先开口,做那问询之人,青墨铮亦是知道那士卒本就惶惶无措,言语并未如往常般厉声急语,更是示意青洛为那士卒倒上水澄过去。 “多谢青校尉!”附身揖了一礼,接过青洛递来的水。那士卒复又说到,“那流民伤了宣节校尉后,便用短匕在行伍之中伤人。” “趁着行伍中众人不及反应,硬是伤了我们三五个袍泽去。”说着,那士卒猛地往一旁的架着沙盘的木案锤去,“而后那流民便自尽了。” 听罢这士卒所说,帐中诸位无一不是瞥了眉头,军帐中的气氛瞬间便沉了下来——这般行径自不可能是流民所为,定是有什么人混迹期间,意欲趁着这紧要档口,弄出些是非来。 不及讨论如何应对,青墨铮问起了受伤将士的状况,“你们可有将宣节校尉带回驻地?余下受伤的将士们可有大碍?” “校尉他叫行伍众人莫要管他,自己留在了在方出了东莱城不足半里之地......将军,您可否派人将校尉接回驻地?再......再晚些,校尉他恐怕是撑不下去了。”六尺的大汉,在军营中多年都未曾落泪,此时亦是湿了眼眶。 “校尉他反应很快,挡住了那流民,余下的袍泽皆伤的不重,随着行伍往潍县去了。” “昭武校尉已然派人增员,自会将宣节带回来,你且莫要忧心。”青墨铮口中的昭武校尉自然便是青洛,自家女儿对这般事早有预料,为父为将,青墨铮皆是为之骄傲的。 沉默片刻,青墨铮旋即下令,“昭武校尉,宣威将军,你二人且领兵出驻地迎敌去罢,燕校尉暂且留在帐中待命。 “是,末将领命。” 青洛与那宣威将军同时应了,当即出了帐去。便只听帐外整合行伍众人之声断断续续传入,而后只闻军中人马渐行渐远。 “燕校尉且出去罢,同帐中那些伤兵一道谈谈家乡事。”舒了口气,青墨铮将燕蓦遣了出去,这才寻了处地方坐下。 “且坐罢......” 帐中安静的有些可怖,只余下青墨铮与那士卒呼吸之声。其实二人皆是知道,那宣节校尉便是会到驻地,亦只剩下马革裹尸。 便是久经沙场,却无人能真正冷漠到视生死于自然,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儿,青墨铮方才开口,“京兆增援的将士,如今应当亦是在东莱城与潍县之间,倒是不必忧心。” “是,谢将军劝慰。” 继而复又是好半晌儿的沉默,眼见着半开帐门外乌云都渐渐近了,青墨铮亦是未有言语。 “将军......卑职有一言,虽是猜测,或许有所......” “但讲无妨。” “末将以为,那行凶之人确不像流民,看身法倒是像倭国人。” “嗯......” 方才帐中诸将领本就有此猜疑,如今这士卒所说,虽是证实了,倒叫青墨铮心下更为担忧起来。 “你且往军医帐中去看看,若是身体未有什么大碍,便先回帐中休息罢。” 帐中众人具是打发了出去,青墨铮独一人静坐,心中到底翻涌,以手抚额,对阵前的形势倒是忧心起来,更是担忧自己那女儿可是会因见了身边将士刹那生死而心生彷徨。 第049章 倭国兵东莱围困 宣节人沙场断魂(四) 握着长枪的手心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不知是因着飓风天里湿潮的天气,亦或是心中难以规避的忧虑。 饶是心中如何乱如团麻,青洛的理智依旧撑着,到底不敢有丝毫分神。 敌军开始叫阵。初来时青洛是听不惯的,粗言粗语,贬低之言便是不伤人毫发,亦是难免为之激起怒火来。 而这叫阵的目的,便是要对方自乱阵脚。如此一来,随着时间带来经验,便是倭国之人说破了天,青洛亦是得以面不改色,心中更是毫无波澜。 “呵,这般年轻的姑娘家就该在家中养尊处优,何必出来打仗?” 不同于那日狂傲的倭国将领,此番这倭国人倒是颇为善用攻心之术,“便是你们郦国男子都死绝了,亦不应当要一个小女儿家来打仗罢!” “哈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过后,那倭国将士见青洛依旧不为所动,冷眼相视,复又道,“听说你那父亲乃是大将军?” “你们郦国不总讲什么君臣父子,便是这般,让小辈替自己去死么?” “哈哈,啊哈哈哈!”倭国众士卒笑得颇为猖狂,其中阴狡比那顽云里的风雨给人带来的阴森之感更甚。 显然,此番倭国叫阵的这将领换了一种极其阴险之法,离间。 兵不厌诈,便是离间亦是兵法,谈不上道德良莠。但若是如大郦这般国家,到底会以此种行径为耻。 没有胆量正面交锋者并非是错,弱者非原罪,然弱而图谋不轨者,才当真是无药可救。 “何必废这些无用的话?”一个枪花,将背在身后的长枪提在身侧,青洛未给那倭国将领丝毫的好颜色。 “小儿如何,女儿又如何?便是能将你这等侵入他国者诛杀,皆是我大郦好儿郎。” “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狂傲……”那倭国将士眯着眼,从上到下打量了青洛一番,“之前便是我们英勇的武士败在你手中,也不过是一时疏忽。” “看着你这女孩子家不敢动手罢了!” 那倭国将士理念中大郦女子的地位依旧是前朝那般,以为借此得以攻心,却哪里知道青洛自小便是被捧在手心里的。 “不若投降罢!” “投降我大东帝国,我大东帝国的将士一定会爱护你的。” 倭国士卒听闻此言,具是好一番龌龊笑声,以至于周遭赶来的云都被恶心去了大半。 青洛微微眯了眯眼,懒得再与这倭国诸士卒废话,轻拍身下坐骑,提枪便往倭国阵中冲去。 ———————————— “哈哈,啊哈哈哈!”倭国众士卒笑得颇为猖狂,其中阴狡比那顽云里的风雨给人带来的阴森之感更甚。 显然,此番倭国叫阵的这将领换了一种极其阴险之法,离间。 兵不厌诈,便是离间亦是兵法,谈不上道德良莠。但若是如大郦这般国家,到底会以此种行径为耻。 没有胆量正面交锋者并非是错,弱者非原罪,然弱而图谋不轨者,才当真是无药可救。 “何必废这些无用的话?”一个枪花,将背在身后的长枪提在身侧,青洛未给那倭国将领丝毫的好颜色。 “小儿如何,女儿又如何?便是能将你这等侵入他国者诛杀,皆是我大郦好儿郎。” 第050章 孟明际功过再抵 青墨铮凯旋而归(一) “宣威将军,您这是……” 青洛甫一回头,便看见那将敌军将领斩落马下的,正是宣威将军。 这宣威将军于自己幼时便曾与父亲征战,前年东南一战,更是与兄长默契配合,当是知道这消息的重要性的。 “郡主,您可无事?”青洛的话还未说完,宣威将军便率先开了口,“这倭贼当真卑鄙,这般时候竟还想着离间我大郦。” “怎不知想我大郦岂有贪生怕死,背负君父之人!” 手里提着那倭国将领头颅,铠甲袍袖已然泼上血渍,那宣威将军复又说道,“郡主身份高贵,便是如今军中位置弱于我两分,有朝一日亦是要承了大将军位的。” “我这般无家无业之人,到底比不得郡主重要……” “况且我与你父兄征战这些年,亦是有一番交情的,好歹能在这阵前与你护上一二,你且莫要怕,只向前便是!” 军中人皆是直率,青洛自然明白。这宣威将军能做到将军,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平日里阵前并无闲暇,如此看来,待到凯旋之日,更是要好好认识一下这位宣威将军。 孟明际已然带人支援东莱城百姓的迁移,朝廷派遣的增援部队亦是离着东莱不远,如今趁着风雨平静,应当已然与东莱城百姓在城外汇合。 便是未有从那倭国将军口中探听出有用的消息,青洛亦是不消再忧心。 如今尚未尽诛敌军,眼见着飓风更是要卷土重来,旁的事便暂且为青洛抛诸脑后,只待将倭国余下士卒逐出大郦国境。 拉枪冲入阵中,拦、扫、扎、挑,好一番辗转腾挪之间,敌军骑兵便落于下风,摔落下马。 只见青洛一手撑住马鞍,翻身下马,枪尖于那倭国士卒脚踝处一阵左右拨动,只叫那士卒连连后退,便是落在地上的兵器亦来不及捡起。 方才解决了这倭国士卒,转眼却见宣威将军手中长枪竟是断成两截,权当双剑而用,确甚是不熟练,此时已是连连败退。 青洛将手中长枪抛出,旋即喊道:“宣威将军!” 接了枪的宣威将军如鱼得水,当真同封号一般,直叫那倭国士卒知道何谓大郦国威。 拔剑出鞘,一个腕花挡下一旁倭国士卒倏忽之间猛刺来的刀。 趁那倭国士卒重心未稳,青洛一脚蹬出,叫那士卒忙拿刀架住。借此机会,青洛一个翻腕,手中长剑直冲那士卒咽喉而去。 阵前生死本就无常,更何况为一己之私,便侵犯他国者,死亦有余辜!青洛哪里会与这等犯我家国之人讲什么慈悲? 战未毕,云雨复又攀上天际,乌云排满了东莱城外,靠近海岸的地界儿,青洛此时便只想着速战速决。 帐中那边的青墨铮亦是以为迟则有变,趁着这档口,准备唤燕蓦进来,议一议这征东军当是排何人为将领。 “本将以为,我大郦本就未有征掠他国之心,经此一役,本将欲上表陛下,易这征东军之名,燕校尉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将军所言极是。” “昨日本将与青校尉谈及此事,皆以为这征一字当换做安,若是燕校尉认可,那本将便报与陛下了。” 第051章 孟明际功过再抵 青墨铮凯旋而归(二) ?风卷乱云,天便复又是一片阴霾。本是正午方过时分,却是眼见着自海岸漫上来的伸手难见五指。 “你这小子也当真是……”行伍中有位资历老些的士卒开口道,“好不容易立了军功,却总做那些任谁也理解不了的错事去。” “就是,我在军里这么多年了,也是从莽撞小子混过来的,愣是没见过你这样的。” “什么立了大工,小小年纪成了校尉、将军的见过,犯了军令,受不下军棍死了的也见过……”那士卒拿着剑的手比划了两下,颇有些咋咋呼呼,“如今那宣威将军,我们当年一同进的军营。” “便是他初时立的功也不比你多。” 孟明际听此愣了片刻,旋即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什么功不功,过不过的。小爷不过是家里呆不惯了,我那叔父是个老古板……” “但凡有些什么,好一番吹胡子瞪眼,我尚未说什么,竟是自己便将自己气的病了去!” 拎起手里的剑,拔剑出鞘,拿在手里随意抖了几个剑花,“这般无拘无束,便是那军规,也不过用功抵了便是,到底没人管着才是。” 见孟明际这般模样,那士卒好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再不复方才那般轻松模样,长叹一口气,沉声正色道,“你这般时候不在乎你叔父感受,到了我等这般年纪,便是要长辈念着,却也难再见一面。” “我那叔父是个文人,在朝堂上诚是有不少建树,在我这里,说是拘着,却也到底放纵。”收剑入鞘,剑身于剑鞘上镶嵌的铜片摩擦,一阵刺耳的金器摩擦声将周遭暗沉的空气震颤。 “至于我那父母,我方才记事不久便去了,自是没什么记忆。” “我那叔父一者不愿愧对我父母,二者不愿我损了孟家门庭去。”疾走两步,微闭了眸子,藏过眼底深处的愧疚,孟明际自嘲道,“我同孤家寡人亦是没有什么两样,做什么还不是由着心?” 行伍众人再无言语,只趁着骤雨未落,匆忙顺着东莱城外官道寻那护送城中百姓的队伍去。 前方便是一片丘陵,高高低低的山路上积水尚未退去,一众人马踏过的痕迹颇有些凌乱。 “血!”行伍中不知何人喊了一句,“校……” 孟明际顺着那士卒的方向望去,便见路边泥与血混在一团的铠甲——宣节校尉约莫只剩下最后几口气,竟是连面色如何都看不大清晰了。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便是就经沙场的行伍众人,此时亦是不免慌乱起来。若是青校尉未曾遣自己众人增援…… “皆在原地莫动。”孟明际冷静下来,最先喊出了声,“且容我看看……你们可有人愿送宣节校尉回营?” 一边安排着后续之事,孟明际将手中剑自剑鞘抽出半寸有余,踱步向宣节校尉所在之处走去。 探下身子,伸出左手,靠近了宣节校尉脖颈。 本应温热的脖颈已然微凉,脉搏更是颇为细缓,孟明际收回了手,轻轻抖腕,将剑柄上抬,收剑回鞘,微蹙了眉头。 “且来人送宣节校尉回驻地,劳烦军医速速救治。” 方才那般情况,孟明际亦是明白,如此状况本就药石罔效。更何况自此回了驻地,又是一番时间,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回转可能…… “留下三人,余下人随我走!” 第052章 孟明际功过再抵 青墨铮凯旋而归(三) 宣节校尉为行伍中人抬回驻地之时,青洛与宣威将军已然收拾清了残局,鸣金收兵。 “将军上书厚待宣节校尉妻子罢......”见青洛匆匆忙忙凑了过来,贤王郦璃认做义妹这女军医沉默片刻,看向青墨铮如是说到。 青墨铮并未应下,只摇了摇头。 “将军,为何便不可了?便是有支援有又如何,若非......” 见父亲只沉默着,青洛愣了半晌,略带颤抖,浅声唤了句“爹爹”,旋即便见青墨铮阖上眼,颔首道,“宣节本是孤独园的孩子,在军中长大,无父无母。” “曾经在军中有个交了心的女兵,宣节眼睁睁见着她死在了敌手。” “初见时宣节针对你亦是与此有关......不是瞧不起姑娘家。” 父女二人无话良久,青墨铮指挥燕蓦与宣威将军清点伤亡,青洛遂径自回了帐中,枯坐不一会儿,那女军医亦是步入。 青洛独一人坐着,取了绢布擦拭剑上血迹,抬头看了那女军医一眼,并未搭理,复又低下头去做着自己之事,只当那女军医未曾进得帐中一般。 “此等事你日后要见得多。”那女军医自己寻了处地方坐下,也不管青洛是否在听,便开了口。 听闻这女军医的话,青洛手下顿了顿,收了剑,将一旁的长枪拿到手中,却连头亦未抬。 “熟识之人这般离去,莫说你年纪尚幼,便是而立之人如此亦是正常。可你身为军中将领,到底只能将这些埋在心底。” “我虽是医者,随着贤王这些年,确也读了些书。这般道理,青姑娘你当是比我明白。今日姑娘你能有大将军做依靠,有朝一日,仍是要靠自己的。” 站起身来,将手中竹箱放在一旁案上,“青校尉若是明白了,便帮我将这桃花散备好。帐外雨已然下起来了,若是再不去收拾,备了几日的玉红膏便要废了去。” 直到那女军医已然疾步走出帐去。青洛的注意力尚是未从手下擦拭着的长枪上移开。手上的动作停了,默然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儿,青洛方才站起身来,收好了长枪,走到案旁,打开了那竹箱。 竹箱中,炒好的石灰放在陶罐里,呈现一片红色,切好片的大黄还混迹其中,未被挑拣。青洛明白那女军医的意思,站在案旁一边将大黄片挑出放置一旁,一边沉下心来思考方才那女军医所说。 青洛自是不可能没听的,只不过不知如何回应罢了。一柱香的功夫,帐外的风愈发呼啸,石灰里混着的最后一片大黄也被青洛捡出。盖好盖子,青洛提着竹箱向帐外走去...... 飓风已然比来时弱了不少,天地间一片灰白,柔软了许多的雨依旧在尚且未干的地面淌成了一道道小溪。 东莱城外,六七里的地方,孟明际、青叶与互送东莱百姓的队伍聚在了一起,自增援队伍中将那几名大汉选了出来,随着队伍一道往潍县而去。其余人等,随着青叶继续往安东军在东莱海岸的驻地与大军汇合。 往潍县路上,孟明际与那群大汉一道,自那最初一批流民中捉出了倭国奸细。见势不妙,那众奸细未给孟明际等人留下审讯的机会,服毒自尽。 倒是东莱百姓到底为妖言乱了心,亟待青墨铮上表,由朝廷拨下抚恤百姓的银钱来,亦是免得耽误了春耕的东莱百姓生活难以为继。 翌日,乌云尽散,青墨铮安排起安东军后续事宜,以备倭国卷土重来而无患。自潍县归来复命的士卒却道孟明际于归途半路失踪...... 第053章 束发岁尤为布衣 幼学年官拜游骑(一) 大军凯旋,班师回朝,自然不可能为孟明际一人停留。饶是孟明际失踪,安排好了安东军诸事的青墨铮带军自东莱回了京兆,未再停留。 “若是一月后未见孟明际踪影,全当做战死报上罢。”随青叶一路而来那校尉因着处理得当擢升两级,如今正是承了那宣节校尉的名号来,为青墨铮留在安东军练兵。大军离开前,青墨铮如是吩咐了那校尉。 方才吩咐完,燕蓦便上前一步,揖了一礼请命道,“将军,末将请命留在安东军,助宣节校尉一同训练安东军。” 听了燕蓦所说,青墨铮愣了片刻——燕蓦乃是武举考上来的,自己并未与之打过什么交道。若是熟悉的将士倒也罢了,不知根知底的将士,青墨铮到底不敢随便派去训练安东军这一众本就不齐整的士卒去。 “此事待回京之后,由陛下决断......”青墨铮看了青洛一眼,复又说到,“前任宣节校尉魂丧于此,让宣节留在这安东军也是陛下的意思。” 青墨铮将皇帝郦璟搬了出来,燕蓦亦是不好再说什么,拱手谢过,便跟上了队伍去。 这一仗来去皆快,出了东莱,大军一路行至冀州地界儿时,方才是腊月廿三,北方小年。 此时回了京兆,众将士还来得及回家与家中妻子共度佳节,领了军饷和奖赏,亦是能在春节里多包上两顿带肉的饺子。 “你说那孟中丞的侄子怎么想的?有了功就开始肆无忌惮……”行伍中人走着,不免聊起了孟明际,“那小子挺好的,可别当真出了什么事儿去!” “那叫什么,什么酒肉什么的你听过没?” “什么酒肉?” “你自己还未吃饱了,到去操心人家朝廷一品官家的贵公子去,当真是……” “哪里,我是看那孟家小子当真有几分本事罢了。” “就那小子,指不定是不是借着这个机会游山玩水去了……光凭着他那叔父便够他一辈子享福,哪里如你我一般,要在乎什么军功赏赐?” 队伍后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慢慢便从孟明际这里偏到了家长里短。 晚霞嵌进了晴空的一片蓝紫色中,旌旗的墨色招摇着,意欲让风先一步传送凯旋的喜悦。 青洛在马上鼓捣着紫徽昨日方才做好的玉红膏,夕阳洒在铠甲和大宛马周身,柔软的光线将一切都抹平,只剩下温和。 莫看紫徽大了青洛不足一轮,确实是仗着贤王郦璃义妹的身份,比青洛大上了一辈去。 紫徽一名,乃是前任国师为之所起道号,紫徽本就是孤独园里的孩子,便这般叫了下来。 “洛儿,你此番回去,陛下应当便要擢升你做将军了。”青洛满心沉醉与手中瓷瓶,若非这大宛马本就聪慧,恐怕都要落到队伍后面去。 紫徽适时开口,青洛开口方才停下来手中鼓弄,回道,“紫徽姑姑以为陛下会追封宣节校尉么?” “洛儿若有此意,可以为宣节校尉请命,至于允或不允,便是陛下的事了。” 青洛将手中的玉红膏收了起来,复又问道,“紫徽姑姑以为……陛下会允么?” “每个人有各自考量,更何况陛下圣意,又何必去揣度,徒添没有意义的烦恼呢?” 大军一路前行,到了离着京兆城百里之地,忽有一人自道旁出来,虽是未阻拦大军行进,确实是令行伍中人颇是讶然。 第054章 束发岁尤为布衣 幼学年官拜游骑(二) 孟明际便这般跟着队伍一路回了京兆,一路上行伍中人具是未说什么,便是青洛与孟明际闲聊,亦是未曾问起。 虽说孟明际此番所谓算不得逃兵,这赏赐根本是别指望了。在军中无故失踪,不下了大狱,尚且是轻的。 如此一来,行伍中人多不愿与孟明际牵扯上关系,与孟明际自是敬而远之。 大军已然到了京兆郊区,为了不影响城中百姓生活,要在大营候到子夜。 正午方过,未时的京郊晴空无云,连风都甚是轻柔。饶是冬日里,阳光的温暖铺满每一处明亮,到底算不上冷。 “嘉芙,你说孟明际这小子当真有些奇的。”郦璟批着折子,皇后夜嘉芙正坐在一旁读着手中的书。 “有甚么奇的?” “立了功便去一番肆意,到如今混个功过相抵……”扔下手中的折子,回过头来看着并不上心的夜嘉芙,用手挡住了书页,“你看看这折子,就他这般行为,若不是有功,够他死上十遍的了。” 夜嘉芙于郦璟的行为颇为不满,抽出书来,敷衍道,“那他不是有功么。” “哎,你说他这小子到底要做什么?” 郦璟来了兴致,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要与他那叔父较量?” “可我听说,莫说孟卿待他本就不怎么拘着,这孟明际平日里除却放纵了些,也不曾有什么与他叔父作对之处……” 郦璟说着,复又朝着皇后走进,想要拿过夜嘉芙手中的书,叫夜嘉芙好好与自己分析一番。 “你再动一下,休要怪我不陪你在殿中待着了。”皱了皱眉,皇后抬眼瞪了郦璟一眼。 郦璟当时便怂了,收回手来,试探道,“你便与我分析一番……这孟家小子此番作为,难不成是另有隐情?” “我记得他父亲便是死在阵前。”郦璟自顾自的说着,皇后便也将视线越过书页来看着自家丈夫盯着自己来回踱步,“说来,四方安定,死在阵前的将士如今本就未有几位。” “莫非是孟郬的死,有什么不妥之处?当年之事,便是有疑点,亦早就一一解释清了。” “可若是如此,孟中丞早便应该提了出来……” “你且莫想旁人了,那孟家小子要做什么,你便让他做去。”皇后终是听不下去了,将书不轻不重的放在了案上,“倒是岚儿和崇儿那里,你这为君为父的,有多久未曾看顾?” “再者,子时你便要携百官出城迎接青将军他们凯旋,现下先去休息罢,莫要到时无精打采。” “至于这孟家小子,他既然没有立功为官的心思,你便且随着他去……有什么图谋,时刻备着便是。” 夜嘉芙说话间复又拿起案上书本,收拢了奏折,叫一旁侍卫送与郦岚与郦崇,“叫他们二人休得马虎,不然便仔细着他们的皮去。” “孩子都那么大了,你还拿这般言语威胁。”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有军令,不拿这些说话,我倒是如你一般,到如今都舍不得催一催崇儿?” 郦璟不言语了,拉着皇后便要歇息,倒被夜嘉芙毫不留情的甩开,“你且歇着你的,岚儿这两日初来了月事,痛的紧,太医几副方子都不顶事,我且去陪陪她。” 收好了手中书本,夜嘉芙出了紫宸殿,径自去寻了郦岚。 第055章 束发岁尤为布衣 幼学年官拜游骑(三) “擢升京兆青氏女青洛为游骑将军,赏黄金十两,白银千两,另赐杭罗五匹,织金线妆花云锦三匹。” “臣,领旨谢恩。”青洛子武将队中绕至队末走出,长揖一礼谢了恩典,“只是臣封邑缴纳上的税收已然足够臣日常用度。” “若非诸将士不畏生死,前任宣节校尉更是为大郦捐躯,凭臣之力,断不可能赢下此战。” “臣请命,陛下可否将赏赐给臣的金银赐给诸将士?”说话间,青洛长揖而拜,俯身未起。 青洛此言并未提前与青墨铮说明,此时说出来,倒是叫青墨铮都有些诧异。但自家女儿这般年纪便知道军中将士不易,青墨铮更是欣慰的。 “哈哈哈哈,青将军哪里话!”郦璟笑过,忙唤青洛起身,“犒赏军中将士本就是朝廷所应当,哪里消得用将军的赏赐去。” “陛下……臣还有一言。” “青将军且说。” 如今自家女儿亦是官及将军位,郦璟这般称呼,青墨铮一时还不甚习惯,怔愣中,险些开口。 “陛下,臣请陛下按将军礼下葬宣节校尉。” 话一出口,朝堂中立刻分作两派,以青浦、燕厝为首的革新一派旋即站出队伍支持青洛提议…… 至于以孟箐为首的守旧一派,则以为阵前死伤皆有抚恤,前任宣节校尉并无大功,何以越制追封? 孟箐那弟子郑知岑前两日方才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此时亦是站出来反对追封。 “臣以为青将军与前宣节校尉有袍泽之宜,自然以为宣节校尉所为乃是忠勇之至。”孟箐并未开口,郑知岑则是从队伍末端行至前方,揖礼道,“却不想身为统帅,怎能于流民中混入奸细有所失察?” “臣以为,陛下便是不治罪于前宣节校尉尚是好的,青将军所言实是有所偏颇。” 郑知岑此言一出,便是青浦亦有所动摇。 莫看自家妹妹阵前杀敌如何骁勇,于自己人宽宏的很。即便忠勇并全,前宣节校尉于此事上确有失察…… “陛下,臣以为青将军所言并无偏颇。”青浦尚且思考着,燕厝便已然站了出来。 “青将军与前宣节校尉同为袍泽,或许确有偏向。然若无前宣节校尉献策,更是立下军令状,以命相搏,护下东莱城中百姓,如今齐鲁早便乱了去!” “齐鲁乃是税收大郡、粮蔬直供京兆,若齐鲁有乱……” “臣以为……” 郦璟懒得再听一群文人争来吵去,揉了揉眉心,直接一锤定音,“且莫要争了,朕以为青将军所言有理。” “传朕旨意,追封前宣节校尉为勇将军,依正三品将军礼下葬……众卿若有什么异议,上折子” “赐护国大将军青墨铮黄金百两,另赐金柄长剑一把。” 皇帝郦璟说罢主将赏赐,余下赏罚便由身旁侍卫宣读。 “准燕蓦奏,择日往安东军赴任。” “长宁孟氏子孟明际儿戏军法,视其有功在身,故陛下开恩,不予重罚……责令孟中丞严加管教。” 奖赏之后,晚些时候尚有庆功宴在宫中举办,莫说皇上了,便是诸大臣,此时具是昏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