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毒香》 第一章 觞月居 初春,年头的第一场雪,子夜时分洋洋洒洒的下了起来。天明时,轻软的白雪没过了园子里的几条小径,含苞的腊梅一夜之间都开好了。 从景兰漆雕云卷的梨花木小窗看出去,院子里一片素净。 陌衿轻叹一口气,将手中最后一瓣香根鸢尾放入白玉石的小药砵中,双指拈起冰凉的碾支,将新摘下的梅花瓣就着雪水一点一点碾碎。 天已经大亮,瑾袖回来得有些迟了,陌衿不禁开始担心,她让瑾袖去做的那件事本就十分危险,若是出了丝毫的差池,若是……让云娘那边的人发现了,不单单是瑾袖,她连同她这个殇月居十来条人命,都是要保不住的。想到这里,指间的碾支滑落在了地上,“啪”的一声,碎得七零八落。 陌衿的思绪停滞了片刻,脸色比外面飘落的雪花还要清白。片刻之后,外面似乎有踩着雪临近的脚步声,她的眼角才稍稍松弛了一点,慢慢蹲下身去,伸出僵硬的手指将地上的断成几节的碾支拾起,抽出丝帕包了,收在怀里。 此时,瑾袖推开了园子的大门,抱着一包药,欢欢喜喜的进来。远远看见窗前的陌衿,笑着向她招手,拍了拍手上的药包,声音清脆甜美,“姑娘,药取回来了!” 陌衿一怔,那孩子红扑扑的鹅蛋圆脸上露出的笑容,真是比桃花还要红润新鲜呢……是了,瑾袖不过才十四岁。 陌衿也笑着向瑾袖招手,示意瑾袖快进屋子里去。瑾袖抱着药包一路小跑,穿过园子里的白雪,带着清新的晨风扑进门里去。 陌衿在门口等着,瑾袖一进门,她便接过药包放在桌上打开,从墙角的药柜上抽出三个空的药匣过来,挨个儿放好,从药包里拿起一根柴草,掐去头尾枯干的部分,放入第一个药匣子里去。一边动作,一边嘱咐瑾袖脱下满是雪渍的披风,挂在火炉旁的衣架上烤干。 瑾袖嘻嘻的笑着,一边解开领口的系带,亮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甜丝丝的说,“姑娘,你猜我今天碰到了谁?” 碰到了谁?陌衿的心头一紧,繁花小筑里可能撞见瑾袖回来的人,都在她的脑子里转了一圈,无论是谁,对她来说都是不利的。心口忽然紧了起来,却不能让瑾袖这个细心的丫头看出什么,于是过去握住瑾袖的手,拉她到火盆这边来,“手这么凉,先过来暖一暖。” 瑾袖撅起小嘴,把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回去,撒娇般的嘟囔,“姑娘!好歹,嗯,好歹你也猜一猜嘛!” “我猜不到。”陌衿笑着摇摇头,返身回到窗前的小桌前,继续处理药包里的药材,“难不成是你心心念念的无月哥哥?” 瑾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姑娘就会取笑我!早知道不要姑娘猜了。”她虽然否认,眼底却亮起了细碎的小星子,陌衿看得出她是很喜欢无月的。笑着握住她的手,“好了,是我不好,以后不拿这个开玩笑了,好不好?” 瑾袖听她这么说,抓住话头抢道,“姑娘说话算话!以后可不许取笑我了!言归正传,今早我去拿药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彩卿,姑娘还记得她吧。” 陌衿低头,心上大概已经猜到是为什么事。 瑾袖看她不说话,以为她是想不起来了,把脸凑到她面前去,“诶?就是跟着怡姑娘,哦,现在该改口叫国公夫人了。就是跟着国公夫人出府去的贴身丫头,她跟我一起进苑子里来的,上次先生寿辰时,我还带她来跟您请过安的。” 陌衿一边听着瑾袖的话,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抬眼看向窗外,瑾缃和瑾素说说笑笑的正在院子里扫地浇花。回廊的角落,瑾岚正在栏杆后面,似乎和谁在说话,眼角偷偷朝窗户这边偷瞄,陌衿没有回避,遇上瑾岚的目光,猝不及防四目相对,那个瑾岚眼神闪烁,急忙回转脸去,匆匆忙忙的躲到回廊后面。 廊柱后应该还有一个人,从陌衿的角度,只能依稀看见那人一丝素白的衣角,只是飘然一闪,便消失了,想是和瑾岚一起从廊柱后面的小拱门出去了。 瑾袖背对着窗户,依旧兴致勃勃的说,“彩卿说,她们现在国公府过得很好,怡姑娘,啊不,国公夫人真是命好,嫁过去不过两月,已经怀上了身孕,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把她当成宝,彩卿她们几个跟过去的丫头也沾了光,日子过得滋润极了。不过,大夫说国公夫人的胎有些不稳,连皇宫里的太医都请来国公府瞧过了,也没有什么起色,好在先生这次回京特意探望,才得知此事,便带了国公夫人回来让肃大夫给她保胎,彩卿也就一起回来了,今早她就是去替国公夫人拿药的。” “肃大夫开了方子,想来是不会有大碍了。”陌衿知道瑾袖心里担心彩卿,特意安慰她一句,顺手将手里已经处理好的药放回纸袋中拿到药柜前,拉开其中一个药匣子,将药倒进去,顺手将纸袋扔进火盆里,有折身又回来,继续整理第二味药材。 瑾袖一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小嘴一直停不下来,“从前啊,这怡姑娘在咱们这苑子里也是不受待见的,别说南边那吃香得紧的那两个园子,就连东厢那几位姑娘,路上碰见了也是不搭理的。要我说,怡姑娘待人温和,性子又好,对我们这些下人从来不打不骂,嫁到国公府去那是老天开了眼。……对了姑娘,今天的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肃大夫看到药单子的时候表情很奇怪,还问我姑娘用这些药材做了什么。” 陌衿并不抬头,手却轻轻一抖,“你怎么说?” “当然是做香料啊,云姑娘和婉姑娘还有景姑娘园子里用的香不都是姑娘做吗?”说到这里,瑾袖憋不住满肚子的气,连珠炮一样的说开了,“要我说,她们就是会欺负人,三个园子那么几十号人,用的香都要姑娘一个人做,后院子那三口香料缸子,那么大,没几天就让她们给搬空,害得姑娘总是没日没夜的劳累。她们倒好,隔三差五的挑刺儿,嫌弃香料的味道俗了淡了的,我自小在园子,什么样的香没见过,还真就没有比姑娘做的香还好的,她们简直太欺负人了!” “你瞧你,生什么气呢。”陌衿笑笑的说着,心里却想,这个肃大夫大约已经瞧出了什么。 她在配毒。这些药材中,只有一味是做这种毒需要的,别的不过是为了不让人起疑心才加进去的陪衬而已。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心,每次让瑾袖去取药,方子上都只有一味她需要的药,别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配搭,竟还是没有瞒过他。 好在公子说一技精专的人,性情大约都有些古怪。这个肃大夫医术虽好,却向来只看病,不多话,应该暂时不会把她制毒的事告诉那人吧。 这边,瑾袖还在细数着那几个园子种种仗势欺人的事,越说越是生气。 陌衿拍拍她的肩,“先生回来,那几个园子都得忙起来,大约也不会再来找麻烦了。”陌衿将整理好的两个药匣,都放回了立在墙边的药柜里,一边跟瑾袖说,“正好咱们也休息几日,你也可以去偷偷跟着无月了。” “嘿嘿。”瑾袖咯咯的笑了起来,“我会很小心,不会让无月哥哥发现的。” 傻姑娘,能做那人近卫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一个淘气小丫头天天跟在自己后面?陌衿轻笑,公子说,有情才是幸,便是这个意思吧。 想到公子,千头万绪像是洪水一般扑打而来,漫过她的心,要把她撕扯碎了一般,她将处理剩下的药渣用方才的纸皮包了,扔进火盆里,淡淡地香味霎时间弥漫了出来。低头拂了拂身上沾了的药渣,“今天是媛娘的寿辰,我去她那里坐一坐,午饭不必等我了。” 瑾袖听到她提起媛娘,嘴角翘得可以挂上两个水壶了,哀声怨气的说,“姑娘,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眉心堂是个晦气的地方,去了要倒大霉的。云姑娘这么得宠的人,不过是好奇去了一次,先生就差点把她赶出繁花小筑去,要不是她那个大表哥天天来跟先生求情,她早就扫地出门了。就是这样,先生还扣了她一个月的俸银呢。” “放心吧,我不会让别人看见的。”陌衿转进里屋的隔间里去,掀开帘子,小小的隔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香粉,都用精巧的盒子装好了。她挑了一盒梨花雪,藏进袖子里,掀了帘子出来。 瑾袖挡在外面,张开手臂,“我不让姑娘去,现在不比平日里!先生回来了,要是让他知道,可就什么都完了。” 那人是不会赶她出去的。 这一点把握,她还是有的,“你还信不过我吗?” “我……我就是担心……这两天心里总突突的跳,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呢。”瑾袖稚嫩的脸上满是担忧,但她知道是拦不住主子的,长叹一声,“好吧,反正咱们这个觞月居上上下下都不受人待见,想来也没人会注意到咱们的一举一动。” 这话让陌衿的心里愧疚无比。繁花小筑是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地方,所谓得道,就是要让那人喜欢。然而她并不愿去奉承那人,入园一年零八个月,那人一次都没有来过,也从不叫她出席这繁花小筑里任何一个园子的宴席。她受冷落,自然连同她园子的人,也处处受人排挤。 瑾袖看出她的心思,自知说错了话,只能打圆场道,“姑娘若是实在想去便去吧。瑾袖知道姑娘是拿捏分寸的人,只求姑娘答应我,早去早回。” 陌衿点头,“好。” 第二章 眉心堂 眉心堂,陌衿已经去过几次了。第一次进眉心堂,是被满园绽放的菩提莲吸引了,精致而干净的蓝色花瓣,肉质轻薄,花瓣上散开的花茎也能看得分明。公子说,看到菩提莲,会想到她。 会想到她。只为这一句,恨不得在公子的心上种一朵菩提莲,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留在公子心里? 陌衿低头自嘲的一笑,轻轻摇头,公子那样纯粹的人,心里必然也是干净得很的,又怎么可能种得下风花雪月呢。 “前面可是衿姑娘?” 陌衿应声回头,原来是媛娘的贴身丫头芙蓉,今个儿是媛娘的寿辰,芙蓉也难得穿了一件藕粉色的流苏长裙,映得那一张饱满的脸颊多了几分秀色。不过,看芙蓉的表情,却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陌衿等着她赶了上来,便问,“芙蓉,你怎么不在园子里?” 芙蓉赶得满头大汗,似乎是很着急的样子,一把抓住陌衿的手,“衿姑娘,我刚去殇月居寻你,瑾袖说你已经来了眉心堂,呼……还好……还好赶上了。” “怎么,是媛姐姐出了什么事么?”陌衿的心里咯噔一下。 “先生……先生来了,现在正在园子里呢。姑娘让我告诉姑娘一声,千万别进园子。”芙蓉总算是喘过了气来,眼底满是不安和担忧,“姑娘,你说,先生从来不踏进咱们眉心堂一步的,就连别人也不让进来,这次不但先生亲自来了,竟然还带了小公子来。” 陌衿没有说话。 芙蓉一直紧紧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平淡如水的眸子里依然是无风无月,平静得好像掀不起任何波澜,却从来都是那么明亮,好像一束光,可以照进人的心底。芙蓉攥紧她的手臂,“姑娘你倒是说话啊,先生该不会……该不会……要把我家主子安排出去了吧。” 陌衿知道芙蓉在担心什么。一者,近日这繁花小筑里,四处风传二皇子要来挑人的传言,又传那二皇子平日里风评极差,好色好酒,经常出入烟花之地,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情种,纨绔子弟,所以几个园子的姑娘都不愿意被他挑了去,大家心中有数,跟了这种男人,早晚要受冷落之苦。二者,媛娘是这个繁花小筑里少有的漂亮女人之一,年岁虽然长些,但却别有一番风韵,以那二皇子的眼光,也是瞧得上媛娘的。芙蓉自然担心自家主子会被送到二皇子那里,被那浪子糟蹋了。 但陌衿心里清楚,那人是不会挑中媛娘的,如今大夏国刚死了太子,丧期一过,二皇子很可能就走马上任,这么大好的机会,那人定会挑聪明懂事的过去,南边园子里那两个这么得他的心,倒是很可能送一个出去。 “衿姑娘,芙蓉只信你的话,你告诉我,先生来是不是为的这个事?”芙蓉整个人都乱了阵脚,抓着她手臂的手一点一点向下滑,陌衿伸手握住芙蓉的手,稳住她的身子,“先生不会将媛姐姐安排出去的。” 芙蓉听她这么说,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下来,“衿姑娘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陌衿点头,转头看向眉心堂,似乎有人从里面出来了,那人一身素白的衣衫,不染尘埃,干静清冷,竟然将满目的雪也化作了黯淡的虚空一般。也不知是不是陌衿的错觉,那人似乎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向她们这边看了过来,她的心一下子就猝不及防的慌乱了,扑通扑通跳得快要窒息,连视线也浑浊起来。等那一阵浑浊退去,再仔细看时,他却已经转身,身后的发色像是一笔深重的浓墨,染到眼底,就再也化不开了一般,又深又重。 “先生走了。”她淡淡的说,心却像是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一般。 芙蓉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果然是先生从眉心堂出来了,她忽而失去了理智一般,拉起陌衿就往眉心堂跑。 推开客堂的大门,媛娘安好无事,正端端坐在圈椅上,膝上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见他们进来,那小子对他们做了个鬼脸,跳下媛娘的膝盖,钻到高腿的茶案下面躲了起来。媛娘在一旁看着,轻笑着摇摇头,眼角眉梢止不住的疼惜和喜爱。 陌衿看在眼底,没有作声。那个躲起来的孩子,正是这园子里人人都捧在手心里的小公子。他和媛娘,倒是很亲近的样子。 媛娘见陌衿来了,笑着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将她迎进门去,“衿妹妹来了,快进来坐,刘妈已经在做饭菜了,就留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 陌衿见她的表情和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看来那人并没有在这里兴风作浪,转过眼去与芙蓉对视了一眼,略略点头叫她安心,芙蓉这才松了一口气。 媛娘拉着陌衿坐下,便柔声招呼那个躲到案几下面的孩子,“墨儿,都五岁了,怎么还这么认生,还不快出来见过你衿姨!” 这是陌衿第二次见到那位繁花小筑里鼎鼎有名的小公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小家伙呆呆的站在眉心堂大门前面哭得眼泪糊了鼻涕,跟来的婢女不敢劝,只好跪在一旁哭着哀求他离开。陌衿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拧了拧他的小脸蛋,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他抬头瞪了陌衿一眼,咬着糖笃笃的跑走了。 想到这事,陌衿笑了起来,走到案几前面,蹲下身,歪着脑袋看着里面蜷成一团的愣头小子,“吃糖吗?”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糖,拆开包糖的彩色油纸,递给他。 墨儿歪着头,眨眨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糖块,嘟起粉嫩的小嘴,莲藕一般白嫩的小手慢慢伸出来,将要碰到她的手时,一把将糖抓了过去,拿在鼻下闻了闻,伸出乖巧的小舌头舔了舔,眨眨眼睛又看着她,向她摊开手心,“还要!” “那你先出来。” 墨儿思索了一下,有些犹豫,看着手里的糖,又舔了几下,最终还是妥协了,小手把糖塞到嘴里,双手撑地爬了出来。 媛娘轻咳两声,用帕子捂了嘴,纤弱的笑了起来,“难得墨儿这么听你的话,还是你有办法管住他。” 墨儿听了这话,有些懊恼的样子,也不要糖了,蹿到媛娘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膝盖,抬头望着她的温和的笑脸,委屈的眨眨眼睛,“我不要她管我,快把她拖出去杀了杀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瞬间静了下来。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媛娘的表情很是古怪,她俯身下去将墨儿抱起来,坐回圈椅上,表情严肃的斥责道,“墨儿,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以后不许再说了。” 墨儿似乎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错,只觉得受了委屈,抱着媛娘呜呜的哭了起来。 陌衿心想,耳濡目染,是个多么可怕的词,五岁的孩子终也逃不过这个定律。那个所谓的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然当着孩子的面,叫手下杀人吗? 耳边忽然回响起一个鬼魅一般的声音——“那个人啊,冷到根本没有心,到时你便会明白……我对你……是多么的好了。” 这句话让她浑身一颤。 “好了墨儿,不许再哭。”媛娘语气虽然强硬,那双蛾眉和秀眼,还是隐不住心疼的神色。 陌衿在媛娘旁边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安慰道,“他才五岁,往后慢慢教就是了,姐姐不必较真。”墨儿偏过满是泪痕的小脸,偷偷看她,她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喜不喜欢放风筝?” 她知道这小子喜欢风筝,却又没人教他,每次路过他住的思恩堂,都能看见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挂着几只精致的风筝。 墨儿闪着乌黑的眼珠子,定定的看着她,呜咽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嗯。” 陌衿伸手捏了捏他圆滚滚的小脸蛋,眉眼带笑,“我带你去放风筝可好?” 墨儿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的变化,她只是笑着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埋进媛娘的怀里,稚嫩的声音还带了些许颤抖,“媛姨……我可以跟她去放风筝吗?” 媛娘有些犹豫,陌衿看着她,眼神笃定,她也就松了口,捧起墨儿的脸来,抽出一方干净的丝帕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也好。” 芙蓉似乎意识到什么,干咳了两声。媛娘转头,便对她说,“芙蓉,你去书房向先生禀告一声,我带小公子去殇月居坐坐,一个时辰后再送小公子回思恩堂。” “可是……”芙蓉面露难色,也没有动身的意思,看样子是很不赞成这件事。 “也不必事事都向先生说明。”陌衿站起身来,对芙蓉笑着说,“今日小公子哪里也没去,一直在眉心堂。” 芙蓉吓得大惊失色,就连苏管家,她也从来不敢欺骗隐瞒什么,何况是先生! 媛娘也有些吃惊,她抬眸看着陌衿,门外幽白的雪光映在她身上,竟有些刺眼,她有一瞬的失神。低头看了看怀里正满目期待的望着她的墨儿,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媛娘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抱起墨儿,对芙蓉说,“你也不必跟来了,告诉刘妈把饭菜都留到晚上,我带墨儿去殇月居用午膳。” “可是姑娘……” “妹妹,我们走吧。”媛娘抱着墨儿走在前面出了门去。 陌衿伸手握了握芙蓉的肩,“午饭后,叫红莺把媛姐姐的药热好送过来。” 芙蓉静静的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眼底的不安也就慢慢散了,点头应声,“我家主子极少出这眉心堂的门,还请姑娘多多照顾。” “放心。”她说。 芙蓉垂下眼去,轻点了两下头,便转身出去了。 陌衿抬眼,跨出门去,媛娘正抱着墨儿站在雪地里,笑着等她。她觉得媛娘的脸上,仿佛是拨开云雾有了光彩,平日里病殃殃的身子,仿佛也忽然间清爽了许多,眼神里那层薄薄的忧郁,也都散开了。 是因为墨儿吗?媛娘对她说起过,曾经有一个刚出生就夭折了的孩子,那孩子要是活下来,算算年岁,应该跟墨儿差不多大吧。原来那人送给媛娘的生辰礼物,是小公子的陪伴啊。陌衿不信他会有这样温和的一面,却又想不出他这么做是有什么其他目的。他若是真心怜惜媛娘,又怎么会让眉心堂成为这样一个人人避之而不及的地方?他若不是真心,又何必演这么一出没有任何意义的戏码?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第三章 拿人 风声呼啸,雪终是停住了。 一条残花满地,枯叶堆积的小径,从觞月居的后院延伸出来,由于常年荒废,几乎隐没不见,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它通向东北角一个小山丘上的小花园。 这个花园是陌衿前几日散步时偶然间发现的,虽然已经凋敝许久,但还算是宽敞,刻着花园名字的牌匾已经掉落在门旁,淹没在草丛中,被青苔腐蚀,辨不出上面的字了。 陌衿带媛娘和墨儿来这里,一是因为那花园虽在山丘上,却修整得平坦,又处于高地,风势最好,适合放风筝。二是因为这里鲜有人知晓,不会受人打扰。她小心翼翼在那风筝上画上的图腾,一定要顺利放上天,才能与藏在这里的线人接上头。 陌衿并不知道,此时这小花园的假山之上,还有别的人在。那是个男人,着了一身浅色的凤锦长袍,色泽温和却鲜亮,孔雀羽翎绣的一双鸳鸯,相顾嬉闹,展翅欲飞。阔大的广口袖,仿佛灌满了风月,一勾玉带盘丝扣束在腰间,色泽饱满,青翠欲滴。 男子微垂双目,看着花园里嬉笑着放风筝的人。风扬起高束的黑发,应和着翩翩的衣袖襟尾,宛如一副水墨丹青。他不认识这小花园里的人,但却认识那风筝上的白泽鬼面图,窄细的双眸似乎染了一丝寒意,比风还冷。 此刻,陌衿还不知道假山上有人,只是与墨儿嬉闹,墨儿追着她,争她手里的线轴,玩闹之间,孩子童真的笑和少女清脆的笑声碰在一处,叮当作响。 媛娘坐在花园假山旁一块大石上,看他们玩笑嬉戏,笑得释然。她见墨儿的小手紧紧握着线轴,仰头看着风筝,脸上满是快乐的笑容,那孩子许久不曾这样开心的笑过了。媛娘一声叹息,若不是生在乱世,墨儿正该是承欢膝下无忧无虑的年纪……谁知天意偏要弄人,叫这万恶的世道,害得一个无辜的孩子无家可归。 风势越来越大,风筝飞得越来越高,渐渐高过了假山,陌衿似乎看到一袭飘动的衣角从假山上掠远了,正眼看去,那山顶上却什么也没有。想来一个荒园,也不会有人,许是眼花了。 花园墙外,华服男子轻盈落地,仰面看着那风筝一点点高升,白泽鬼面的图案划破灰白的冷空,他轻笑一声,侧脸对身后一直等候在雪地里的男子说,“苏缨,园中这个放风筝的女人是谁?” 苏缨飞身跃过花园的围墙,瞧了一眼,落下身来,拱手道,“这是陌甄将军的遗女,名唤陌衿,或是取了青青子衿之意吧。” “原来是陌甄之女!当年陌甄单骑入我军营斩我大将,害我军溃散连吃几场败仗,丢了几个城池,那马上的英姿,至今想起来都甚是过瘾。这个陌衿,还真有她父亲遗风,敢把鬼灯行的标志放上天,颇有胆识。我还听说,陌甄的名号为玉面神枪,应该是个生得俊俏的人,这个陌衿想来随了父亲,生得有几分秀气水灵。”说到此处,眉眼间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一分,“你家先生得了一把好刃啊。” 苏缨抬眸看了一眼那风筝,冷言中略带一丝轻笑,“苏缨倒觉得,她更像是一把没有柄的刃,虽然锋利,但也无人握得住。” 华服男子微微一怔,长眸中隐住笑意,没在眸底深处,“告诉你家先生,本王就要她了。” 苏缨还要说什么,终没有开口。 华服男子见他面露难色,轻哼一声,走在前面,似笑非笑的问,“怎么?他舍不得?” 苏缨起身跟在后面,沉声道,“既是王爷想要,繁花小筑责无旁贷,这事苏缨便能做主,不必问过先生。只是这个陌衿性子烈了些,又配得一手好毒,单说近日她配出的凝容、止息二味药,便有封人血脉,杀人无形之效。若是还没有调教好就送到王爷身边,只怕……” 华服男子扬起声调“哦”了一声,语气耐人寻味,“我们辛独人最爱的就是驯马,越是野得没了心性的马儿,驯服起来却最是有趣。你只管将人送来。” “是。”苏缨应声,不再说话。 华服男子行了一段,忽又想起什么,笑道,“听说十里外的桃源镇有一个叫桃花坞的酒楼,那里的桃花酒堪称极品,不如明晚你陪我去尝一尝。” 苏缨不做声。 华服男子转过身来,手腕一扬,由怀中抽出一把折扇,展臂“啪”的一声,将扇头打在苏缨的胸前,窄长的眸子里带着笑,“你这身衣裳太素了,得换一件,别又让守门的给拦在了外面。”说罢收回扇子,拿在手掌里,复又往前走,“不用跟来了,明晚子时,我在桃花坞等你。” 苏缨应了声,盯着那一袭华服渐渐走远,微皱的眉心越锁越紧。扬手一抬,候在远处的两个小奴便低着头过来了。 “富贵,去备一件明晚去桃花坞的衣裳。” 两个小奴面面相觑,富贵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问了一句,“是您要穿的?” 荣华也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听说那桃花坞是个谈情喝酒抱姑娘的地方,您一谈情,二不喝酒,三不抱姑娘,干嘛要去?” 苏缨侧脸看了他一眼,“叫你去就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富贵“是是”的应声,使了个眼色给荣华,就下去了。荣华沉思了一会儿,问苏缨,“公子,那我去向先生禀报一声?” 苏缨沉默片刻,吩咐道,“这个不急。你马上去见卫毕,让他带一队人到觞月居外,听候我差遣。” “觞月居?那不是衿姑娘的住处吗?”荣华不明白,这个衿姑娘向来安分,待人不错,也懂得打点些人情事故,素来也不见她惹是生非,不像是会犯大错的人啊,怎么就落到要叫卫毕来拿她的地步? “此事先不要让旁人知道,尤其是先生,快去。” “是。”荣华领命,一溜烟跑去了。 这边,陌衿见天色渐晚,便找了个时机用袖中的小尖刀割断风筝的线,让那风筝随风飘走了。墨儿也玩耍得累了,媛娘抱着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陌衿同媛娘一起走出小花园,沿着小径走回殇月居的后院。 推开后院的门,陌衿抬眼就见苏管家带着一队卫兵,将她的院子围了起来,觞月居里的几个仆人都跪在院子里,被绑了手脚,低着头,瑟瑟发抖。瑾袖见她们进门来,便急忙忙向她使眼色,看瑾袖焦急的神情,陌衿心想,那鬼灯行的风筝,许是叫人瞧见,告到了苏管家这儿吧。 彼时,苏缨正站在园子中央,见他们进来,便侧脸对后面的一个侍卫说了什么,那个侍卫便上前去从媛娘手中抱过墨儿,带出了觞月居去。 第四章 谨言堂 彼时,苏缨正站在园子中央,见他们进来,便侧脸对后面的一个侍卫说了什么,那个侍卫便上前去从媛娘手中抱过墨儿,带出了觞月居去。 苏缨则是冷眼看着陌衿,那眼神锐利如箭,扎在她的身上,似乎要穿透她一般。 媛娘知道苏缨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但她想不通的是,苏缨竟然叫了卫毕来拿人,她带墨儿离开眉心堂,私自来这觞月居是不对,但也不至于严重到要叫卫毕动手吧。谁不知道这个卫毕是个冷血的,被他拿到狱中折磨几日,不死也要残废。 媛娘不敢往下想,只得跪在苏缨面前,哀声祈求,“苏管家,是我要带小公子来殇月居的,先生要罚就罚我吧,不关衿妹妹的事。” 苏缨淡淡看着媛娘,目光冰冷如铁,“媛娘,先生矜你失子之苦,又念你近来久病不好,方应允小公子为你庆生。你明知道先生不许小公子进任何一个园子,为你已是破例,却还恬不知耻的将小公子带进觞月居,你自身难保,又有何资格替别人说情。” 媛娘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 陌衿上前去,扶起媛娘,对苏缨道,“不必为难媛姐姐,今天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放她走。” 苏缨知道先生看重媛娘,不敢伤她,况且他的目的不是媛娘,没必要多生事端,便叫卫毕手下的人让媛娘走。 媛娘哪里肯离开,守在陌衿前面,生怕谁碰了她一根汗毛。陌衿见她这样护着自己,心里升起一阵暖意,媛娘既然这么固执,也只好想个法子让她离开了。 “媛姐姐,今个儿是你的生辰,再怎么也不该受那牢狱之苦。”陌今从袖中取出那盒雪梨香,捧起媛娘的双手,放到她的手心,“这是妹妹调的香,虽比不得那些金银布匹贵重,却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姐姐收下。” 在香盒挡住的暗处,陌衿用拇指在媛娘手心写了“先生”二字,媛娘方才反应过来,暗中向她使眼色,告诉她已经明白该怎么做。 “姐姐既然收下我的礼物,就当还我一个人情,快走吧。” 媛娘点头,“我知道我拗不过你,也罢,我走。但你答应我,好好与苏管家认错求情,求他免了你的受皮肉之苦。” 陌衿点头,“姐姐放心。” 媛娘也知道不能耽搁,便收了香盒,径自出了觞月居,看四下无人时,寻了个偏僻的花径,急忙向先生的书房去了。 这边,陌衿定定看着面前的苏缨,冷声道,“苏管家,我犯了什么错你要拿我问罪?” 苏缨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亮得像是一只小兽。他沉声道,“不过是一具本该烂在黄土之下的尸体,贱如蝼蚁,却还敢大言不惭问错在哪里……我倒想问你,你做对了什么?——若是你那一纸白泽鬼面的风筝叫外人瞧见,这繁花小筑里上千条人命都会白白断送……满门被斩的滋味,你想再尝一次?” 苏缨的语气并不严厉,语速也并不快,然而从那双泛白的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是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刻在她心上。 满门抄斩。对别人来说不过是四个字,但对她来说,这四个字仿佛是一道霹雳,正中心门,那些她想要忘记的画面,又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刀光、飞溅的血、惨叫声、嚎哭声、一地的尸体、被砍掉的手和脚、四处滚落的眼睛、血的腥臭味,乱七八糟的像一张网,把她紧紧捆住,叫她浑身颤抖,无法呼吸。 她深吸一口气,死死的盯着苏缨的眼睛,一言不发。 苏缨垂下眸子,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双眸,眸底的寒意千重。上前一步,伸手捏住陌衿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眸底的寒意凝成一把刀,双唇里吐出来的字,一字一字割在她脸上,“别忘了你的身份。” 陌衿的眼眶烫得发红,却没有泪水,她冰冷的看着他的眼睛,“当然不会。” 苏缨冷笑一声,放开她的脸,吩咐卫毕,“捆起来,送到谨言堂,我亲自审问。” 卫毕领命,上前将陌衿绑了,他高出陌衿两个头,宽出陌衿两个身子,绳子一上手,便将陌衿的身上勒得满是血痕,血渍很快浸透了衣服,一道一道沿着绳索蔓延开。 瑾袖见状,哭得泪人一样,爬过来跪在苏缨面前, 不停对他磕头,“求苏管家开恩,放过姑娘一次,瑾袖愿意代姑娘受任何责罚。” 苏缨身后跪着的一排丫鬟小厮也都纷纷磕头求情,这些人都是从他的园子拨过来的,从前都是他的人。想不到不过一年时间,竟也都违逆他了。 可见这丫头的确是一棵好苗…… 苏缨转身走出殇月居,“谁敢为她求情,或是踏出这园子一步,即刻逐出繁花小筑。” 一声令下,谁也不敢再出声,只能含着眼泪看着陌衿被卫毕的死士押走。 谨言堂是繁花小筑西边一个单独的小院落,砺石围墙高得看不见里面的任何景物,一道水渠环绕院墙四周,墙外方圆十里内没有树木。繁花小筑里的人大多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是总有人在深夜里听到那高墙内有凄厉的嘶喊声,那声音仿佛是从鬼门关传来,叫人无法想象发出这喊声的人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地狱。 繁花小筑有这样的传言,凡是进了谨言堂的人,都不能活着出来。 陌衿很早就听过这个传言,但她并不觉得谨言堂有什么特别,依她的猜想,这或许就是一个刑堂。从前她每次跟父亲行军征战,军营中都会设一个刑堂,在战场上俘获了敌方将领,有时会送到刑堂去,由专人负责刑讯逼供。 这样的地方,她一直都很反感,也为废除刑堂的事跟父亲争执了很久。后来公子对她说,“小衿,有些肮脏的事,你不愿做,就得有人去做。别人既替你做了,便该心存感谢才是。” 彼时公子笑着对她说,“只盼小衿早些嫁过来,往后便由我来护你一生。” 想起这些话,陌衿的身子一阵冰凉,嫁为公子的妻,这种滋味此生必不会体验到了。公子他也必不会知道她此刻身陷囹圄,被七十二种刑罚生生拷打折磨了一天一夜,是何等的凄凉惨痛。他当然更不会知道,那些他所谓的肮脏的事,再没有人替她做,今后都要靠她这双手,一件一件的去完成。这种一步一步走入地狱的感觉,她无法言说,仰头看着铁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 苏缨坐在原处的高台上,双手在膝上合十,仰靠在软椅后背,垂眸看着笼中那个清瘦的女子,浑身是伤,血迹斑斑,却安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从前那些受过七十二道刑罚的人,此刻必然已经奄奄一息,魂不附体,可她自从进了这谨言堂,便不吵不闹,不哭不喊,不昏不迷,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流转着微光,瞬息万变,叫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富贵和荣华站在他身后,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挤眉弄眼的使眼色,富贵踢了荣华一脚,把他向前推了一步,偷眼去瞄软椅上的苏缨,小声禀告,“老大,那个,荣华有话要跟您说。” 荣华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闭了眼,一口气把心底的话都连珠炮一样说了出来,“老大,先生一向不喜欢你对繁花小筑的人用刑,要是让先生知道了……那……” 苏缨微微皱起眉头。 富贵见他不动声色,撇嘴道,“老大,您看,这衿姑娘都已经受了一天一夜七十二道刑罚,就是犯了再大的罪,也罚够了吧?” 苏缨沉思了片刻,眯起的双眸中略敛了几分寒意,食指轻轻敲打在手背上,“荣华,你去把她的衣衫脱了。” 第五章 谨言堂 苏缨沉思了片刻,眯起的双眸中略敛了几分寒意,食指轻轻敲打在手背上,“荣华,你去把她的衣衫脱了。” 荣华一副“老大吃错药了吗”的表情,挑起一只眉毛,瞪大一只眼睛,嘴角抽搐,“老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了,要去花楼子不说,还要脱人家大闺女的衣服!” 苏缨不置可否,侧脸看向荣华,“还不快去。” 荣华点头应了,满脸的不情愿,下了高台,走到关陌衿的铁笼子前面,这是谨言堂里最深的一个牢房,死过很多人,阴气很重的,窄小的四面的墙壁上全是血迹,看得人毛骨悚然,荣华打了个寒战,蹲下身子看着坐在里面一动不动的陌衿,“衿姑娘,你就开口认个罪,向我们老大求个饶,兴许能少受些苦,你这样硬碰硬,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啊!” 陌衿抬起头来,目光穿过笼子的铁栏杆,看向荣华,没有说话。单手解开腰间的系带,脱下外裙,外裙之下是一件无袖的中衣,荣华羞得满脸通红,转过身去仰头看着高台之上的苏缨,“老大我干不了这事儿,你还是自己来吧。” 苏缨淡淡看着牢笼里的陌衿,她也仰头看向他,那眼神平静如水,却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恐惧之色。 苏缨从软椅中起身来,下了高台,摒退左右,连富贵和荣华都赶了出去。他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牢笼的门,和她手脚上的镣铐。一手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抵在牢笼的铁栏杆上,另一只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双眸却是一片云淡风轻。 陌衿只觉得,他的手冰冷如铁,钻心的凉,身子止不住的颤栗起来。他很满意她的反应,双眸一刻不停的在她眼底寻找哪怕一丝的恐惧和屈服,她却仍然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的眼睛,死死咬住下唇,血珠从白齿间渗出,将那双发白的唇染得娇艳欲滴。 苏缨冷笑一声,手掌离开她的身子,摊在她面前,手心躺着一粒血色的丸子,“你如此有恃无恐,是因为这个?” 陌衿的表情一瞬间僵住,这粒血丸子,就是她配出来的毒,名叫止息,她将它缝在贴身衣物的腰线内,只要用手指碾碎,毒气便会散出,无色无味,闻到的人当即毙命。 “如今没有了这东西,你又当如何?”苏缨将那小丸子反手扔了出去,仍是清冷的看着她,眸底掠过一丝嘲讽,呵呵笑一声,伸手握住她的下巴,将脸凑近,在她的唇上吐着幽幽的冷气,“我听说陌家灭门之时,家中少公子尚在外游学,也不知道那些杀人的官差有没有找到他?” 这个毒蛇一般的男人,每一句话都深深钻入她的心底,缠绕,啃噬。 苏缨退后一步,将她上下打量,“十八岁的年纪上,你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你那弟弟,却不似你这般好运,叫人打残了双腿,大病一场,如今瘦得好似一只猴子,整日卧病在床,命悬一线。” 弟弟!陌衿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这一点神情的变化,没有逃过苏缨的眼睛,他忽然凑近陌衿,将她的脸抬起,“你自进这繁花小筑的第一天,我就没信过你已经脱离了鬼灯行,只是一直无从佐证。近来我方知晓你在寻你弟弟,前几日才故意放出风去,你得知弟弟的下落,定然会叫鬼灯行出面替你寻人,就必会与鬼灯行的内应见面。” “你到底想怎样?” 苏缨笑起来,“昨日对你用了七十二般刑罚,打得你皮开肉绽,也不见你开口说一句话。怎么一提起你那可怜的弟弟,你却服了软开了口?也好,这回我算是用对了筹码。你弟弟现在我手上,我可以让你去见他,当然你也要为我做一点事。” 陌衿没有说话,冷冷的看着他。 “这个谨言堂,从前也进来过一个鬼灯行的人,他说繁花小筑里,还有一个他的同伴,他们一旦见到白泽鬼面的标志,便在三日后,到约定地点会面。可惜他还没说出那约定地点是哪里,就扛不住刑罚死了。一想到这个内应每天活在我眼皮底下,夜里真是难以安寝。我现在放你出去,三日后你只需按时带我到那指定地点去,心腹之患一除,我自然会让你去见你弟弟,如何?” 陌衿冷笑,“我既是从谨言堂放出去的,对方自然知道此事败露,岂会来与我相认?” 苏缨摇头,“无妨。我已叫人放出风去,说鬼灯行已经被悉数剿灭。那人自然慌乱,却又孤掌难鸣,就算三日后他不来与你碰头,日后他也会想办法与你联系,届时你只要告诉我这人是谁便可。当然,若你想早日见到你弟弟,也可以主动与他联系。” 苏缨见她不动声色,又道,“你可以拒绝我,但你要知道,你那可怜的弟弟,如今全靠阿肃的药吊着一口气,若是停药两次三次,也许就一命呜呼了,可怜他十六岁的风华之龄,被打成残废已是不幸之极,若是最后还要玉殒在自己的亲姐姐手里……” 陌衿一双眼睛,小兽一般盯着他,满是血渍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的话像是一只只的毒蚂蚁,往她的耳朵里钻,咬得她全身发麻。 苏缨笑了起来,“你也可以不信我的话,若你愿意拿你弟弟的性命赌一把,我倒是不介意的,只是你弟弟的命你输不输得起,还是细细掂量掂量比较好。” 她当然输不起,弟弟若还活着,便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她就算赔了自己的性命,也断然不敢赌这一局。其实,她反倒更想去相信苏缨的话,只要弟弟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 “好,我做。”陌衿点头。 苏缨很是满意,将地上的血衣捡起来,扔到她身上,“穿上,便可自行离开。” 陌衿穿好衣服,扶着墙壁,一瘸一拐的走出了谨言堂。 她刚一离开,右侧角落里,一间密室的门便开了。肃华从里面走出来,看了一眼大开的牢门,淡声道,“她很奇怪。” 苏缨并不知道肃华在这密室里,一时间竟有些无措,想到自己刚才那般逼迫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子,竟叫肃华都听了去,心里有些慌,他知道肃华向来厌恶他做这些事,但他却又不能向肃华辩解什么,话都塞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憋了好一会儿,才生生憋出一句,“你怎么会在这谨言堂的密室?” 肃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清淡,“此处湿冷,适合炼药。” 肃华说完,便不做声了,气氛一下子又沉闷了起来。苏缨听他的语气便知道他是有些生气了,便又找了个话头与他说道,“你方才说,陌衿很奇怪?” 第六章 谨言堂 肃华说完,便不做声了,气氛一下子又沉闷了起来。苏缨听他的语气便知道他是有些生气了,便又找了个话头与他说道,“你方才说,陌衿很奇怪?” “她受完七十二般刑罚,却能自己走出这牢房,常人根本做不到。除非……” “除非什么?” 肃华摇摇头,“没什么……你大可不必抓她来,派人跟踪她,到时瓮中捉鳖,岂不是更好?” 苏缨摆手,“她是个聪明人,向来谨慎小心,若是被她发现有人跟踪,自然不会再去与那人接头。” 肃华淡淡的笑了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肃。” “罢了,我无意知晓你的计划。”他将手里的一个药盒子抛向苏缨,“这药叫不醉不迷,风月之地污浊,你又不胜酒力,早早吃下一丸,可保你不醉不迷。” 苏缨接过药盒子,拿在手里好生瞧了一番,“好一个不醉不迷,但你也知道,我向来只醉过你酿的酒,只迷过你下的药。” “不要?”肃华摊开一只手,淡淡的看着他,等着他,“还来。” 苏缨赔了笑脸,将那药盒子踹进怀里,“要!当然要!多谢阿肃赐药。” 肃华不再说什么,也不看他,径自往前走了。 苏缨追上去,与他并排而行,“你可是得知那王爷邀我去桃花坞,便特意到这阴冷的地牢里,守了一天一夜,为我制药?” “不是。” 苏缨根本不理会他的否定,继续道,“阿肃!你的身子受不得寒气,下次别再到这地牢里来炼药,实在要炼,就差你新收的那个徒弟来,不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才学医术,掌握不了火候。” “……”苏缨闷了一口气回去,“阿肃,不是我说,你若要收徒,多的不是明医之后跪求,你何必收一个一点底子都没有,又长你那么些年岁的……调教起来多不方便。” “无须你挂心。”肃华淡淡的说,语气虽然不重,确有些冷。 苏缨便不敢做声了,一直默默的想着要怎么样向他解释,他才会解气。 两人走到岔路口子,肃华也不等苏缨,转身向另一条路去,“我回药庐。” “我送你去。”苏缨转个身急忙跟上他,他忽然停下,侧过脸对苏缨说,“还不去赴约?” 苏缨干咳两声,“阿肃,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素来不喜那烟花之地……” “别再跟来。”肃华说完,便又顾自向前走了,留下一句“记得吃药”,随风飘了过来。苏缨知道他的气性,也不敢再追上去,从怀中摸出那个小药盒,打开盒盖,拿出一粒,吃了,嘴里溢出淡淡的桂花糕的香气。 肃华的药,每一味都有桂花糕的香味,清甜可口。苏缨望了一眼夜色中渐行渐远的的背影,收好药盒子,向岔路的另一头去了。 夜色正浓,满地银雪,天上一轮明镜似的白月,将雪色照的发光,陌衿走着走着,觉得全身的力气越来越散,眼睛慢慢看不清东西,身体开始失去知觉,精神恍惚之间,仿佛整个人都要融进眼前大片的雪光里,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已经魂归九天,却又冷笑一声,对自己道,“九天?可笑。这怕是去往地狱的路罢。” 话到这里,忽见一身素白的衣衫由远飘近,她看不清那是谁,只当是地狱来的勾魂使者,引她下十八层地狱来了。 那袭白影将她揽入怀中,轻唤她的名字,“小衿。” 小衿!莫不是……公子!只有公子,只有公子会这样唤她。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眼前模糊的脸,手抬到半空,却被一只温软厚实的大手握住,那手好暖,仿佛要融化了她的手心,“公子,是……是你吗?” “你伤的很重,别说话。” 白衣人将轻轻她抱起,护在怀中,也不知是去向何处。陌衿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气若游丝,“阿娘说……人将死时,招魂使者会化……化作他想见的人,原来阿娘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的身子轻轻一顿,低头看向怀中奄奄一息,满脸血渍的陌衿,轻吸一口气,“我不是他。” 陌衿听不清他说什么,只仿佛听见那个声音在一遍一遍叫她,小衿。 “公子,我还不想……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她越发用力的去攥紧手里的衣衫,手心干结的血块被握得化开,染红了白色的领口。 那人没有回答她,抱着她快步前行,消失在了清冷的月色中。 却说前一日,媛娘从觞月居出来,循着小路去先生的书房求救,这园子的人都知道,先生虽从不踏进觞月居半步,也向来冷落陌衿,由着她连同伺候她的那些丫头小厮们受人欺负,但只要是谁伤了陌衿,先生一定会重重责罚。这也是陌衿叫她来求先生的缘由。 偏巧这一日,东边芷兰汀白素的丫头朵儿正要去陌衿那里取香粉,碰巧见苏缨带了卫头领来围了觞月居,自然回去告诉了主子这回事。白素虽然并不把陌衿放在眼里,但之前他芷兰汀一个小厮曾因伤了陌衿被罚出繁花小筑,这事让她扫了面子,她心有不甘。再者,先生虽不喜欢这个陌衿,却又一次一次护她,始终叫她心里不得安生,还不如趁此机会除掉陌衿,以免后患。 白素带了朵儿到觞月居外面,躲在暗处窥探究竟,见媛娘被打发出来,往先生的书房去,她就知道想必先生还不清楚这里发生的事,媛娘这是要去为陌衿求情。她便差了朵儿去拦住媛娘,她则先回芷兰汀去,带了一行人,端了些小点心和一盘棋,去先生的书房,借口要与先生下棋。 书房向来看守的人也不多,白素就让几个丫头候在外面,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媛娘进来打扰。 这边,媛娘正加紧往书房的方向赶,却没想身后忽然蹿出来一个婢女,拦住她的去路。 朵儿一把拉住媛娘的手,满眼泛着泪光,“媛姑娘,可算找到你了。” 媛娘平日里极少出眉心堂,对几个园子里的婢女不是很熟悉,也并不知道她是芷兰汀的朵儿,看她满脸焦急,便问,“你是哪个园子的?找我做什么?” “小公子……小公子他……”朵儿故作惊慌,谁不知这个繁花小筑里,媛娘最是疼爱小公子。只要说小公子有事,媛娘必然慌乱。 果然,媛娘一听与小公子有关,急忙反手拉住朵儿的双手,“小公子怎么了?” “小公子他……哎呀,来不及细说了,媛姑娘还是亲自去小公子的住处看一眼吧,要是晚了可就……” 第七章 解毒 果然,媛娘一听与小公子有关,急忙反手拉住朵儿的双手,“小公子怎么了?” “小公子他……哎呀,来不及细说了,媛姑娘还是亲自去小公子的住处看一眼吧,要是晚了可就……” 媛娘一听就慌了神,转身要走,却又想起陌衿嘱托她的事,左右为难。 朵儿见势,知道媛娘中计,心下大喜,拉起媛娘就往小公子的住处去,媛娘挣脱她的手,“可是我有急事要去见先生。” 朵儿咬牙,索性将形势说得更严重些,“媛姑娘,小公子受了很重的伤,满身是血,哭得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一直吵着要见您,您要是去晚了,只怕连最后一面都……” 媛娘一听,当下就要站不住了,朵儿上前扶住她,“这样吧,您先去小公子的住处,我替您去寻先生,有什么要转达的,您告诉我便是。” 媛娘当下已经乱了方寸,只能依了朵儿的意思,“好,你去书房告诉先生,苏管家带人围了觞月居,抓走了衿姑娘。你务必要将此话亲自转达给先生,要快!” “是,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朵儿假意一路小跑向先生的书房去,待媛娘返身走远了,便换了方向,往大路上寻了附近巡逻的卫兵,让他们速去告诉卫常,媛姑娘疯了,要私闯小公子的思恩堂,她拦都拦不住。这里的卫兵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脚程自然比媛娘快,先她一步到了思恩堂,向卫常禀明此事。这个卫常,正是负责守卫思恩堂的头领,思恩堂向来不许任何人踏入,更何况是个疯女人。于是卫常便带人候在思恩堂门口,一见媛娘来,便叫人拿下了她。 媛娘哭得泪人一般,大喊大叫要进去看小公子,还问小公子伤得重不重,肃大夫来了没。可卫常知道小公子此刻还在里屋睡着,根本没伤,又见她痛苦异常,撕心裂肺的样子,以为这个媛娘的确是疯了,便把她扣压下来。 谁知媛娘一时气急,与那两个拦住他的士兵争执了几回,竟然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卫常便叫手下的人送她回了眉心堂,正要差人去请肃大夫为她瞧病,碰巧朵儿这时过来了。 这个朵儿也是个心思极巧的,躲在暗处看了一出好戏,又见卫常差人去请肃大夫,生怕事情败露,便抢先一步上前去,与卫常说,“卫头领,你这可是要差人去请肃大夫为媛娘瞧病?” 卫常点头,“正是。” 朵儿呵呵一笑,“正好我要去肃大夫那里为我家姑娘求些汤药,不如就由我代劳吧。” 卫常也没有多想,就应了朵儿,带了人进了思恩堂去。 且说媛娘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芙蓉正在旁边照看,她问起小公子的伤势,芙蓉说小公子方才用过晚膳还来眉心堂外面转了转,活蹦乱跳好得很。媛娘这才反应过来,许是出了什么差错。再问起芙蓉那个朵儿的长相,方知道她是白素的贴身丫头,才明白自己是着了白素的道了。 媛娘此时已是滴水未进,身体虚弱得根本下不了床,只得叫芙蓉立刻去找先生,同他说陌衿被关进谨言堂的事。芙蓉照顾媛娘一天一夜寸步不离,这才晓得觞月居出了这样的事,急忙去向先生禀告。 此时,慕容仍被那白素缠着下棋,这个白素的爹是这四海之内有弈君之称的白景,白素从小得了他爹真传,又天资聪颖,竟连他爹最终也败在她手下。白素这等高手,与慕容对弈起来,竟不知不觉过了一天一夜,到深夜时分方才败给了慕容。 此时芙蓉已经被白素的人拦了快两个时辰,到慕容出门,才见到芙蓉跪在那里,芙蓉急忙向他说了陌衿被抓去谨言堂的事。 白素觉得,一天一夜,这个陌衿不死也该残废了,便也作罢,故意做出一副受惊的样子,自责道,“都是小素的错,若不是小素一直缠着先生要下棋,先生便可以早些去放了衿妹妹。”言罢还不忘催促慕容道,“先生快去瞧瞧吧,请您一定将衿妹妹带回来。” 芙蓉知道她在演戏,也不好做声。 慕容沉默了片刻,便吩咐左右道,“都别跟来。”便独自一人向谨言堂的方向去。 过了五里石桥,便见陌衿在远处慢慢向这边过来,看她连路都走不稳,分明是伤得极重的样子,却还强撑着,一步一步的向前,他轻轻摇头,“还是如此倔强。” 慕容飞身迎上去,将她抱在怀里,往自己寝园的方向去。 她在他的臂弯里,锁着眉头,满脸的血已经快要遮住一张清秀的面容。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很轻,轻得仿佛白日里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就连她冰冷的体温,也像极了那雪花的触感,好似抱得久一点,她就要融化消失在他胸口一般。听她口中反复默念着“公子”二字,看她一只血染红的手,死死攥住他的领口,一丝都不敢放松,生怕失去了什么一样。慕容抬眸看着满溢的月色,轻舒一口气,目光被这清冷的月色染得又冰又凉。 他将陌今抱回住处,一个时辰没出房门,为她疗伤。待伤势都处理完毕,他又差了婢女来,为她换下血衣,泡了半个时辰的药汤,换了干净的衣服。 之后便守在陌衿身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陌衿疼醒了过来,感觉五脏六腑被撕裂了一般,这疼痛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抬眼打量四周,这是一处简居,虽然不算小,但一半多的空间都让排成排的木质书柜占去了。剩下的也不过一些简单的桌椅陈设,而她正躺在这简居里唯一一张木床之上,柔软的玄青色床帐勾起了一半,正好露出她的脸。 这个床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成的,有淡淡的雪香,很是舒心。她深吸一口气,那香味便顺着呼吸进入心脾,精神为之一爽。侧过脸看去,前方是一个流云图景的案几,案台上点着一盏烛火,已经染了过半,烛光之下依稀有一个白衣男子坐在那里,似乎是在翻看手里的书卷。 慕容听她的呼吸,知道她醒了,并未抬头,问了一句,“可好些了?” 陌衿听不清这声音,因那灯火太明,她身子又虚弱,也看不清那灯下坐的是谁,只是眯起眼睛,望着光影中那囫囵的白影,觉得那身形有些似曾相识。 慕容合了手上的书卷,起身来,出了门去,吩咐身边的人道,“去肃华那里,告诉他人醒了。” “是。” 慕容又叫人备了车马,肃华刚从东门进来,还来不及打个照面,他只听到通报说肃华进了门,便从西门出去乘车了。肃华进了东门,知道慕容已经走了,便叫了候在门口的一个小厮,将一盒滋血养心丸拿送出去,送到慕容手上。 那小厮领了药从西门追了出去,肃华这才转身进到房中,一进门就看见陌衿强撑着要下床,他几步跨过去,一把将她按住,故意按在她肩上的伤口上,疼得她满头大汗,再没有力气挣扎,乖乖躺回了床上。 “你的筋骨断了几处,才接回去,别乱动。” 第八章 旦月 “你的筋骨断了几处,才接回去,别乱动。” 陌衿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大碍,此刻虚弱不过是受到了凝容的反噬。这味药可以封住人的奇经八脉,正常人服下会动弹不得,若是重伤之人服下,则反而会护住经脉,从而让血流变缓,不至于失血过多,还能渐渐麻痹人的周身,减轻痛感。但次日子时之前,一定要以未成年的幼鹿心脏里的血为引服下护心丹,连服七日,才能彻底解了凝容的毒,否则便会全身毛孔出血而亡。此刻她没死,定是有人知道她服了凝容,取了鹿心血喂她吃了药。 当初她服下凝容,只是为了缓一时之急,不至于被折磨或是痛死在那牢中,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哪怕来不及找到鹿心血解毒,但只要能多挣一分一秒的时间,她也决不放弃。 所幸这个肃大夫的医术精湛,知道她服下过凝容,又懂得怎么解凝容的毒。所幸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鹿心血,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总之这条命能捡回来,多亏了这个肃大夫。 “多谢肃大夫救命之恩。” 肃华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替她把过脉后,只是说了一句,“好生静养一月。”就起身来,出去了。 外面正是三更时分,夜色正浓,肃华抬眼看了看一轮满月,眸中闪过一丝忧虑。 而此刻,苏缨也从桃花坞的窗户之外,看着头顶的明月,手中的酒杯只饮了一半,便有美人上来,为他斟满了,那美人娇俏一笑,“这位爷,可是望着这大好月色,想起了心尖尖上那一位美人?” 苏缨不由得勾唇一笑,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却不是什么美人。” 这边,旦月只手拿着酒杯,笑眼迷离,伸手拉过那个娇俏的小女子,抱她坐于他膝上,揽入怀中,将酒杯喂到美人嘴边,“那你看看,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娇小女子饮了他杯中的酒,拂袖掩唇,“这房间里的姐姐们都是桃花坞里生得最美的,绿莺姐姐曲儿唱得最好,红鸾姐姐舞跳得最美,谁知道您心里惦记哪一个呢!” “哈哈,好一张灵巧的嘴,”旦月放下酒杯,轻轻捏了捏怀中女子的脸,“这绿莺红鸾倒是取得不错,你叫什么?” “小女子名唤紫鹃。” 旦月顺势将那女子放倒在怀中,伸手点了点她的红唇,“倒是那紫鹃鸟儿,也比不上你这般会说话。” 紫鹃脸上一红,拂袖从他怀中起来,袖尾扫在他的侧脸,“王爷真是讨厌,拿紫鹃说笑,欺负紫鹃。” 旦月却并不让她离远了,又将她拉扯回来,依旧拥入怀中,眉眼含笑,“这就算是欺负了你?你这小东西,想是还不知怎样才是欺负呢。”说罢就要低头去咬怀中美人那殷红的小嘴。 “咳……咳……”苏缨连咳两声,放下酒杯,故意打翻了杯中的酒水。 旦月知道他的意思,放开怀中的美人,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甚是扫兴,让他们都散了吧,本王也乏了,今晚你就陪本王在此留宿一夜,明早再走。” 苏缨使了个眼色,那些舞女歌女便都退了出去,他又起身,恭敬的向旦月行了一个礼,“这怕不是不妥,小筑里事多,苏缨怕是不敢在外留宿的。” “本王好不容易得闲出来一趟散散心,还以为繁花小筑是个多么有趣的烟花之地,谁曾想你家那个先生竟是个不识风流的人物,连同你也体统得很,这两日都快把本王闷死了。”旦月起身来,径自走到房间里铺满鲜花花瓣的象牙白玉床上,鞋子也不蹬,和衣而卧,双手枕在头后,“原以为这桃花坞能让本王解一解闷,又被你给搅黄了,简直无趣得很。” 苏缨又对着他鞠了一躬,“苏缨不敢搅扰王爷好事,只是先生吩咐过,现下还是国丧中,万不可……” 旦月闭上眼睛,冷笑一声,“我大哥生前最爱美女与美酒,为他守丧,不是更该多喝美酒多抱美女才对?” 苏缨不做声,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劝道,“时辰不早了,王爷,还是请同苏缨一起回去吧。” 旦月极不情愿的睁开眼睛,翻身坐起,与苏缨对视一眼。垂眸片刻,下了床来,走在前头出了房间,转头对苏缨说,“这床可比你们那繁花小筑的床舒服多了。” 苏缨低头行礼,“是苏缨照顾不周,还望王爷……” “好了好了,一天到晚都这么正经,你累不累?”旦月挥挥手,急匆匆的下了楼去。苏缨跟在他后面,也下了楼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桃花坞,上了马车,向繁花小筑去了。 桃花坞的最高楼上,一位红妆素裹的美人站在玉砌的阑杆前,静静看着马车离去,她身后,那个叫紫鹃的小女子道,“主子,这桃花坞不就是为了这个狗王爷开的吗?他好不容易来了,又为什么不许众姐妹联手杀了他!” 红妆女子拂袖,声音清冷,“他此次来,身份是繁花小筑的客人,若惹了他,那苏慕容岂会放过我们?” 紫鹃神情很是激动,声调也高了起来,“紫鹃不怕死,姐妹们又何曾怕死过?我们忍气吞声活在这烟花之地,不就是为了一雪灭国之耻吗?如今大夏国的长子已死,其余几个皇子也都是酒囊饭袋,唯独这个二皇子还有些实力,我们更该杀了他,叫他们大夏后继无人。” 红妆女子回转身来,握住紫鹃的手,“我知道你复仇心切,但如今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二皇子死了,还会有其他皇子坐上帝位,就算是皇子们都死了,还会有其他皇族坐上帝位,想要大夏灭国,绝不是杀掉一个皇子那么简单。再者,苏缨这个人深不可测,听闻他自小便跟在苏慕容身边,想来武功不会太弱,那二皇子也是常年征战沙场,不可小觑,若是他们二人联手,我们就算人多,也未必讨得到便宜。” 紫鹃低下头去,“主子说得在理,是紫鹃太心急,没有想那么多。” 红妆女子的眼眶中,滚落出一滴泪水,“我知道你们的心意,我答应你们,我一定会让大夏覆灭,以慰我国中千万条无辜百姓的在天之灵。” 言罢,红妆女子抬眼看向夜空中的一轮圆月,都说月圆人圆,可叹啊,这天下,除了黄泉,却再没有可以团聚之处了。 她心中愤恨,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烧,却只能生生按捺住,望着这明月,泪流满面。 紫鹃见她落泪,心中也十分疼惜,只得找了个话题道,“对了主子,上月咱们开楼之时,那繁花小筑也曾送来贺礼,如今各处都答谢完毕,唯独繁花小筑还未回礼,姐妹们知道主子一向对那苏慕容敬畏三分,也不敢自作主张。青蛾姐姐刚让我问一问您,该怎么办。” 红妆女子似是想到了什么,吩咐道,“你叫青蛾挑几瓶上好的桃花蜜酿,下月初九正好是苏慕容的生辰宴,我亲自去繁花小筑回礼。” “是。” 第九章 试探 繁花小筑,慕容的寝居。 深冬雪夜,往日陌衿都会因炭火烧尽而冷醒几次,然而昨夜一连三个火盆围在床边,连夜不灭,暖得她竟梦见了春来花开。 醒过来时,天刚明亮起来,烛火早已熄灭,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她有些口渴,试着翻身下床,到案几前倒了一杯水,水却是温热的,想是有人刚来添过不久,热水顺着喉咙滑下,只觉得胃里暖和了许多。 她也不想再躺回床上,便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册子,坐在案几前,看了起来。这是一本描述东西南北地形地貌,民风民俗的书,上面偶见蝇头小楷写下的批注,有的更正书中的错误,有的补充书中的不足,有的只是纯粹抒发自己的情感,那感情有的真挚有的风趣,笔风却又不沉闷,颇有点意思。翻到一页讲述西南之地有一处百里杜鹃,那批注忽然就密密的多了起来,陌衿的手忽然一抖,为什么这个肃大夫会对百里杜鹃感兴趣? 说起来,这个肃大夫又怎么会知道她从谨言堂出来,在必经之路上等她,带她回自己的寝居,还这么热心的为她解毒? 这一年来,他们之间并无太多交集,说过的话不足十句。她想不出什么理由,让这个肃大夫对她如此上心。 说起来,他不仅知道凝容和止息的配方,还知道解毒之法,记载这些方子的古籍,只有师父有。师父只收过三个弟子,师兄已经不在人世,师姐也已经隐居,那些古籍也随师父陪葬了,这个肃大夫是从哪里学到的? 说曹操曹操到,正想到这里,外面肃华一把将门推开,站在门口,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也不与她说话,只是上前来提起她的衣领,把她拎到床前,丢了上去,顺势抓起她的手腕,摸了摸脉相。 他微微皱了皱眉,侧身对门口端着药碗的婢女招招手,那婢女便进来了,他从袖中滑出一个青色瓷瓶,拉开黑木塞子,对着药碗里倒了一些白色粉末,淡声道,“喝完。” 陌衿接过药碗,将里面的汤药饮尽,余光看着肃大夫将那青色瓷瓶收入袖中。那瓷瓶的色泽和器形,却是师兄往昔喜欢用的,总不至于巧合到这般地步吧? 这个肃大夫一定与师兄有什么关系。 肃大夫见她喝完了药,转身要走,陌衿叫住他,“肃大夫请留步,陌衿有些话,想与肃大夫私下聊一聊。” 肃华是个明白人,屏退了左右,吩咐她,“先躺下。” 陌衿依他的话,躺下了,他便不再说话,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她开口。 陌今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便先试探道,“肃大夫可知道一位医者,名唤扁桓,是扁鹊神医之后。” “知有此人,从未谋面。” 陌衿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那一双堪比清风明月还的眸子,似乎不染这世间一星半点的尘俗。如此清澈的眼神,不像是在隐瞒什么。 “我听说扁桓门下有流云、挽月、容雪三个弟子。其中又以大弟子流云医术最为高明,肃大夫可识得此人?” 肃华拂袖,俯视着她,“你想说什么?” “听闻每年五月初五的杏林之会,许多明医都会去切磋医技,肃大夫也会去吗?” 肃华点头。 陌衿眼底一亮,“我自幼学过一些医理,尤其对制香感兴趣。听闻这位流云大夫也擅制香。若是肃大夫在今年的大会上见到这位流云前辈,还望为陌衿引荐一面,我想当面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肃华默不作声,看着她有小片刻的时间,才又说道,“此人已逝。” 已逝。 是啊,陌衿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难道因为一个瓷瓶的器形很像师兄用的,就把肃大夫和师兄扯上关系,由此证明师兄还活在世上? 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是放不下,不肯承认师兄已经不在了呢? 肃华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陌衿呆滞的看着肃华的背影走远,那一身淡得如水一般的青色衣衫,干净整洁。昨夜里月下灯前,这淡青色竟像是雪一般清白明亮,若不是今日看得仔细,她还一直以为救她的人身着的是白衣。 从前她也很是喜欢素白的衣衫,公子也曾说,她穿白色很好看。陌衿抬袖,之前那一身血衣早已被人换下了,此刻她也着了一身素白的睡服,样式简约,很像她在天山上常穿的衣服。 想起天山,就想起师父和师姐,想起师兄对她的千般好万般疼,想起他最后在她怀里咽气的样子,心又开始痛了起来,痛得眼泪一滴一滴的往外冒,止都止不住,那样好的师兄,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了。 陌衿逼自己不去想那些日子,她以为那时已经在天山上师父和师兄的墓碑前,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再不会哭,谁想都过了这么久了,只不过因一件白衣勾起回忆,心竟然还是如那时一般的疼,丝毫不减半分。 正到这里,陌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两位哥哥,我是觞月居的瑾袖,来接我家姑娘的,烦请二位让我进去!” 这声音,是瑾袖来了,陌衿擦干眼泪,翻身下床,行到房门前将门拉开,见瑾袖站在门外,身旁停了一顶软轿。 看到瑾袖,好像看到了家人,心一下子暖了起来。 瑾袖看见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立刻迎了上来,将臂弯里的一件鹿皮氅子披在她身上,立起毛领,系好带子,又仔细看了看她脸上的伤痕,拉起她的手看到她手背上一道道的结痂,两手的指甲盖都少了两三个,瑾袖的眼泪啪嗒啪嗒就滴落下来,一时间哽咽住了。 陌衿收回手来,挽住瑾袖,“哭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好的,我们回家吧。” 瑾袖的泪一时间止不住,也说不出话来,只得频频点头,扶着陌衿上了软轿。 轿子出了慕容的寝居,过了五里小桥,绕过敛雪池,就到了觞月居。陌衿觉得有些奇怪,那个肃大夫的住处像是远一些的,也许是轿夫的脚程快,才到得快吧。 下了轿子来,瑾袖扶着她回了房间去,一进房间,看到三盆炭火围在床边,竟与肃大夫那里一样,这个肃大夫倒是细心,知道她此刻体虚,最是不能受寒,连火盆也没忘叫人添置。 瑾袖扶她到床上躺下,她又要坐起来,瑾袖不许,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哽咽着说,“方才去接姑娘时遇见了肃大夫,他说姑娘一定要躺下静养一月,不能随便乱动。” 第十章 试探 瑾袖扶她到床上躺下,她又要坐起来,瑾袖不许,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哽咽着说,“方才去接姑娘时遇见了肃大夫,他说姑娘一定要躺下静养一月,不能随便乱动。” “我的身子,我最知道,没有那么虚弱。”陌衿将被子掀开,要起身来。 “不行。”瑾袖又把被子盖了回去,“姑娘要是不依瑾袖,我就去跳那敛雪池去。” 陌衿拗不过她,看她如此伤心,也不好再动,只得顺着她的意思,“好了,我躺着就是。只是还有一月就是先生的生辰宴了,几个园子都要用香,后院那几个香粉缸子必定要添满的。咱们本来就缺人手,如今我又下不了床,你还是去眉心堂一趟,请芙蓉找几个帮手过来。” “快别提了,芙蓉姐姐现下肯定要忙着照顾媛娘,想是没有空来帮手了。” “媛姐姐怎么了?” 瑾袖坐到她的床前,连连摇头,“这两日四处都在传言,说媛娘得了失心疯,硬闯小公子的住处,让朵儿撞了个正着,现下已经叫卫兵禁足在了眉心堂。我猜想,定是前日小姐被抓去谨言堂,媛娘受到了惊吓,这才得了这样的怪症……如今先生刚出门,苏管家又不在,肃大夫一直照看姑娘,也没空去瞧一瞧媛娘的病。” 朵儿。陌衿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被关进谨言堂一日一夜,都不见媛娘找那人来救她,她心里已经知道定是媛娘出事了。刚才叫瑾袖去眉心堂,也是为了叫她探一探媛娘的情况。 原来是白素那芷兰汀的人在作怪。这个白素也是够狠,不放过她也就算了,连媛娘这样园门都不出一步的人也要害,简直令人发指。 “先生出门了?” “是呀,就在昨夜,听说是三更过后出的门。” 这么晚还要出门,想是出了什么急事,一时间怕也难回来了。陌衿只能吩咐瑾袖道,“你去请肃大夫,到眉心堂去瞧瞧媛姐姐的病。” “刚才碰见肃大夫,我已经同他讲过了,想必这会儿他已经去了。”瑾袖伸手替陌衿掖好被角,心疼的说道,“姑娘就别担心这些事了,好好休养才是。” 陌衿知道瑾袖是真的关心她,看这小丫头熬得两个黑黑的眼圈,想来自打她进了谨言堂,这丫头便没有合过眼吧,方才又哭得那么伤心,整个眼眶都红肿起来。 陌今想,今后的事只会越来越危险,她不愿意连累瑾袖为她担心操劳,一定要找个好的时机,将瑾袖送出繁花小筑,找个好人家嫁了。 瑾袖忽然想起什么,对她道,“对了,瑾岚送来了一盒活血化瘀的膏药,说是从前在先生那儿得来的赏赐,先生给的定是极品。姑娘先小睡会儿,洗澡水热了,我伺候您洗净身子,再上一些膏药。” 陌衿点头。 这个瑾岚一向对身边的人极好,尤其对她更是格外用心,伺候得极为周到,但她看得出,瑾岚跟这个觞月居,不是一条心。 陌衿曾经怀疑过她是云娘那边安插过来的眼线,但这一次她进谨言堂,瑾岚没有通报消息给云娘,不然依照云娘的性子,早就兴风作浪起来了,说明她不是云娘的人。 “姑娘,你这又是在想什么呢,身子虚呢就该多睡觉,想得越多越是伤神。”瑾袖起身来,往香炉里添了一些安眠的香,转回头对她说,“这个是方才肃大夫给我的,说是如果姑娘不肯睡觉,就点一些,一定要让您多休息,身体才能快些恢复。” 这个肃大夫,真是太过有心了,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想来瑾袖自小在这繁花小筑长大,应该知道很多肃大夫的事,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瑾袖,我觉得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说,肃大夫的医术这么好,去做个太医或是开个医馆都是可以的,为什么要留在繁花小筑呢?” 瑾袖一边取出火折子点燃香炉,一边笑道,“可能是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了吧。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时,苏管家就带肃大夫进繁花小筑了,说是他的远房亲戚,家中遇了些变故,投奔苏管家来的,这一住就是七八年。先生和苏管家一向都看重他,小筑里的人谁不钦慕他的医术和人品,时时也都敬他爱他,就是再淡泊的性子,也不可能没有感情的。” 七八年前,正是大燕前朝皇帝驾崩之时,时局动荡,出些变故也是有可能的。 “那想来他也许是哪位官家的少爷,又或是某个富商的公子,也不知是家中遭了什么大难,竟然流落到这边陲小地来。” “传言说,肃大夫是名医世家出身,祖上是专给皇帝陛下看病的太医,至于遭了什么难,可就不大清楚了,总不是什么好事。” 陌今略略点头,“都说伴君如伴虎,想是因了什么事故,触怒龙颜了吧。”她又问,“只是不晓得,肃大夫的医术是家学所传,还是师从名医。” 瑾袖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这倒从来没听谁提起过……”她忽而又想到什么,“不过我倒是听说,肃大夫前几日收了个徒弟,是从外面来的,好像比肃大夫年长两岁,生得还怪俊俏,叫什么……什么桓,对对,景桓。” 这件事陌衿也听到过些风声。 彼时瑾袖的小心思忽然活络起来,茅塞顿开的样子,嘿嘿的笑起来,“姑娘干嘛一直说起肃大夫的事啊?我听说姑娘从谨言堂出来,一直是肃大夫在照顾您。莫非……姑娘心生感动,就对肃大夫动了情?” 陌衿楞了片刻,笑道,“瑾袖,你就不要拿我取笑了,我这条命没丢在那谨言堂,反倒要被你冤死了。”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瑾袖将香炉端过来,放到床头小案上,返身坐到陌衿床边,嗔道,“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姑娘长命百岁,阿弥陀佛。” 两人一来二去的闲聊几句,也不知是不是肃大夫给的那安眠香起作用了,陌衿渐渐觉得眼皮很沉,似乎有些睡意,便对瑾袖说,“你也累了这么久,先回房睡一觉吧。” “我不累,我就在这里守着姑娘,等姑娘睡着了,我再走。” 陌衿掀开被子,对瑾袖道,“瞧你的样子,也知道是累极了的。你不愿回房,就同我挤一挤好了。” 瑾袖一时间懵了,连连摆手,“这怎么可以,我是奴婢,您是主子,奴婢怎么能跟主子睡在一张床上,不行不行。” “你不睡,我就起来陪你坐着。” 陌衿说着,便掀开被子要坐起来。瑾袖急忙将她拦了回去,满脸愁容,“姑娘真是要我折寿了,我这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 “没关系的,又不是在别处,在自己家里还讲究这么些俗礼做什么,”陌衿伸手去拉瑾袖,“我心里早就当你是妹妹了,姐妹两个睡在一处,没什么不妥。” 瑾袖只好乖乖听话,脱了衣衫,钻进被窝里。陌衿拉过被子替她盖好,瑾袖转过身子来,抱住陌衿,“姑娘不像姐姐,倒像是我的娘亲,从前我就是这样抱着娘亲睡的,嘿嘿。” 陌衿也翻过身来抱住她,“傻丫头,睡吧。” 说完这句,已经抵挡不住困意,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得外面有人一边敲门一边大喊,“姑娘!姑娘快醒醒,着火啦!着火啦!” 第十一章 失火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得外面有人一边敲门一边大喊,“姑娘!姑娘快醒醒,着火啦!着火啦!” 陌衿惊醒过来,一睁眼,便见整个屋子火光翻涌,浓烟滚滚,炽热的烟尘全堵在喉咙里,咳也咳不出,叫人窒息。她的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怀中的瑾袖,瑾袖还睡着,全没有醒来的意思。她想叫醒瑾袖,却发现喉咙被锁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僵直了一般,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那个迷香有问题!要不是她自小便在各种药堆里打转,对毒药迷药都有些抗性,这会儿只怕跟瑾袖一样,连醒都醒不过来。 眼看火势烧得越来越大,陌衿急得全身都被汗湿透了,那烟雾很快就迷住了她的双眼,烧得她的眼睛好痛。 她能听到门外人声嘈杂,许多人都在叫喊她出来,也有撞门的声音,可是繁花小筑里样样东西都是精心炮制,这门也相当结实,门栓又粗又重,哪里那么容易撞开。 眼看火就要烧过来了,陌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身体收得更紧一些,低下头卷起腿,尽量将抱在怀里的瑾袖护住。 滚烫的火舌舔上了她的额头,痛,钻心的痛。陌衿的尽量扭动身体,用自己的背挡住烧过来的火苗,护住瑾袖。那火苗很快燃了她的头发,还好被汗湿的衣服烧得没那么快,抵挡了片刻,但最终那火焰还是烧穿了衣衫,烧伤了她的后背。 烈火焚身的痛,比那七十二道刑罚,要强烈十倍百倍,每一刻都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血肉,而每一秒都仿佛是千年万年那么的长,她只想那火焰快些将她烧死,死了便不痛了,也不必再理会这世间的纷扰,反倒是一种解脱. 只是可怜怀中的瑾袖,不过才十四岁,本该是豆蔻年华,大好时光,却白白搭上了一条性命。 就在陌衿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房间的门忽然被撞开,接着她便感觉到冷水从头到脚浇湿了她的身体,刚才还灼痛的地方,瞬间冷得刺骨,仿佛是落入了千年的寒潭之中,锥心的冰凉。 水汽驱散了些许浓烟,陌衿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氤氲的雾尘里,有一团白影向她靠近,她以为那是阎王的鬼灯,这里已经不是人间,自己已经身在黄泉了。 正这么想着,如梦境一般,黑暗中升起一团亮光,慢慢化作师兄的背影,他走在一条狭窄的月光一般的小路上,走得好快,陌衿一路跑着,在后面追他,一遍一遍的呼喊:“师兄!师兄等等我,我是阿容啊!师兄难道不认得阿容了吗?” 可是无论她怎么撕心裂肺的喊,他就是听不见。陌衿飞快的追赶,跑啊跑啊,跑到全身都没有了一点力气,却还是离他的背影越来越远,那背影越来越模糊,化作一团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小衿?醒了吗?” 陌衿缓缓回过神来,原来这里不是地狱,刚才那道亮光,是一片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落在了她的眼睛上。陌衿觉得好刺眼,下意识便伸手去挡那光,一只温软的大手将她的手拿住,轻轻握在手中,慢慢放回身侧,一个柔和却略带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的眼睛被火气熏伤,须用冰蚕丝包着药将养几日,那药须见一些光,才能发出药效。” 陌衿偏过头去,适应了一会儿,才感觉好些了。那只手握着她的手,轻轻放回到她的身侧,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开,“可有觉得疼?。” 陌衿想,这个白衣男子对她说话的语气,倒像是与她熟识,然而她想遍了她认识的人,却也想不出这是谁。 对了,瑾袖!也不知她伤得重不重,陌衿心下一沉,微微开口,气若游丝的问,“瑾袖……怎么样了?” 慕容的目光一滞,布满血丝的眸子轻轻闭了一下,曲放在身前的手虚握了拳,微微一抖,“你的第一句话,却是在问别人,你可知……自己伤得有多重。” 听这语气,他这是在生气吗?为什么要生气? 慕容轻吸了一口气,方才放松了拳头,睁开眼睛,低声道,“有你拼死护着,她自然没有什么大碍,正在旁边的屋子睡着。” “我想去看看她。” “不行。”慕容一口回绝,“你只顾着别人,只好我来顾你。”他知她不死心,便又一字一字的对她说了一遍,“我不许你去。” 陌衿的心脏忽然砰砰跳了起来,他的语气,听起来是责怪,却其实是心疼。这种熟悉的感觉,像极了……像极了……师兄! 陌今伸出两只手去,抬到半空,摸索着要去寻这个声音的主人。 慕容便也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陌衿把手抽出来,摸了摸他右手的手背,平整、柔和,没有她要找的疤痕。她不死心,用尽力气抓住那双手,“让我摸摸你的脸。” 她要,他便给。 慕容微微俯身,将脸放入她的双手中。陌衿的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轻轻掠过他的眉毛、眼角、鼻梁、双颊、嘴唇,这是一张轮廓分明,光洁美好的面容。 然而,她的心却深深的沉了下去——不是师兄。 也对,师兄是在她的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尸身是她和师姐亲自放入棺椁中的,棺盖上的钉子还是她一颗一颗敲订死的。师兄死了,真的死了,人死又怎么可能复生。可能是刚才那个梦境太过真实,一时间才会恍了神。 陌衿收回手来,绷紧的全身一下子松懈,身上各处都痛了起来,从碎掉的筋骨到被火烧伤的皮肤,这一具身体好像已经要被拆散了架,没有一处是舒畅的。她自幼学医,自然知道,先是那七十二道刑罚,加上凝容的毒,又来一场火,这一次着实伤得不轻。 慕容见她皱着眉心,似乎很疼的样子,长眸里闪过一丝微动,“我为你施针,可暂时止一止痛。” 陌衿轻轻摇头,“你……是谁?这是……哪里?觞月居可还有别的人受伤?” 第十二章 照顾 陌衿轻轻摇头,“你……是谁?这是……哪里?觞月居可还有别的人受伤?” “嘘。”慕容将手指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点,“等你好了再问不迟。先把药喝完,再睡一会儿。” 慕容说着,便端起放在床前小案上的药碗,放在掌心,用内力催热几分,又端到唇边尝了一点,温度正好,便拿了汤碗里的小玉勺,舀了一小半勺的药水,小心翼翼的喂她喝下,再用手指拈起袖角,拂去她嘴角的药渍。如此反复十几遍,才把那半碗药喂完。他又取来另外一碗,一样的喂她喝了。 这一碗不是药,是血,陌衿尝得出那血水里,还有护心丸的药味,他这是在为她解凝容的毒。 难道是肃大夫?不对,肃大夫的声音不似这样的低沉。对了,瑾袖不是说起过肃大夫收了个徒弟,叫景桓,也许正是此人。 从前陌衿刚入师门的时候,大病初愈的病患,师父也常交给她照料,直到病患彻底康复。那时师兄和师姐已经可以开方子了,就由他们为病患诊治,开了方子,药由她来煎,照顾病人服药和日常起居,这样比整天对着书本要学得更快。这个法子,在医界也算是常见,想来肃大夫也是循了这个法子,吩咐景桓来照顾她。 喝完药,慕容放下药碗,又轻问了她一次,“真的不用施针吗?” 陌衿摇头,身上的痛虽然难忍还,但凝容之毒还有六七分没有除,现如今她的奇经八脉都被封住,痛感自然也被压制了七八分。 接下来的几日,凝容的毒一日一日的清除,她会一日比一日更痛,到实在忍不住时,再请他施针不迟。 慕容猜到她的心思,也不再多劝,“如此,你便先睡一会儿,我出去片刻,晚些时候再来。” 陌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得他先对她道,“若你想我留下,我便留下陪你。” 陌衿心想,左右他们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又不是缠缠绵绵的小夫妻,何必说这么近的话,叫她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她摇头,先是硬生生的叫了一句“景大夫”,又觉得自己故意叫他大夫,意图澄清自己同他不过是医患关系,这么样疏远他,好像有点小气。 可能他只是因为可怜她伤得很重,作为大夫,说话做事才格外小心一些,那她又似乎太矫情了。 慕容听她这么一叫,知道她将他错认作了别人,微微垂下双眸,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有一些苦,有几分无奈。 陌衿听他没什么反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了片刻,她才又对他说,“景大夫若是忙,差觞月居的人过来照料可好?我更习惯由她们陪着。” 慕容一时有些失神,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只答了她一个“不好”,便出门去了。 陌衿静静听着他开门,关门,与门外的人低声交谈了两句。他的脚步很轻,慢慢的离她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了。 四周忽然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双眼上的冰蚕丝很凉,蚕丝里的药膏也很凉,窗外的阳光也是凉的。 她的世界,如今也仅剩下这一团氤氲的亮光了,除此之外,她对周遭的环境一无所知。这里太安静,也太陌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外面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那个景大夫回来了,心下一紧。 然而听响动进来的人似乎是在添置火盆里的碳,她方才回过神来,问那人道,“请问,这是哪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的话,这里是茴香斋的东厢房,现在刚过午时。” 说话的是个男声,陌衿又问他道,“这位小哥,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姑娘唤我四九便好,说来姑娘睡了也有快一日了。” 那么明日就是和鬼灯行的内应接头的日子。想来,这场火灾十分蹊跷,像是有人故意要置她于死地,否则怎么会用迷香。也许那个内应知道了苏缨的计划,为了自保,故意纵火。即便不是,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明日也不可能赴约了。 这次贸然行动,确实有失妥帖,差点害了媛娘和瑾袖。不过好在也算有所得,苏缨说知道弟弟的下落,无论是真是假,她都得再想个筹码,与苏缨再做一笔交易。 “姑娘若没别的吩咐,四九就先下去了。” 陌衿叫住他,“四九,可否麻烦你替我向苏管家带句话?” 四九答道,“苏管家出远门了,近几日都不在。” 出远门了?这个时候? 陌衿追问,“是去了哪里?” 四九摇头,“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姑娘还是不要问了,方才先……景大夫交代过,说您身子很弱,需要多休息,叫小的们尽量不要与姑娘多交谈。姑娘就不要为难小的了吧,小的这就先下去了。” “好。” 陌衿应了声,那个四九便收拾了碳灰,出了房间的门去。 看这个四九对景桓言听计从,也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头。想来他还是有些本事的,不然肃大夫也不会收他做徒弟。日后与他相处,还是谨慎些为妙。 约摸傍晚时分,房间的门被推开,有人进来,陌衿很认真的听了那人的脚步声,很轻,应该是景桓没错。 慕容关上门,听她的呼吸声,知道她醒着,便走过来,在床边栖身坐下,双指轻轻扣住她的手腕,探了一下她的脉相。 他的表情不是很好,垂下双眸,微凉的目光安静的停在她的脸上,双唇微启,似乎要说什么,停了片刻,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陌衿也什么都没说。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慕容便起身来出了门去。 陌衿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整个房间又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她轻舒一口气,手腕上他手指方才碰过的地方,温度渐渐的凉了下去,让她觉得有些冷。 这边,慕容走出茴香斋的大门,径自向西行绕过几重回廊,进了一个无人的小花园中。园中有座假山,下面有一道隐蔽的小门,慕容从那小门进去,走过一条细长的甬道,尽头是一个暗室。 第十三章 冲突 这边,慕容走出茴香斋的大门,径自向西行绕过几重回廊,进了一个无人的小花园中。园中有座假山,下面有一道隐蔽的小门,慕容从那小门进去,走过一条细长的甬道,尽头是一个暗室。 这是一个会客厅。此刻厅内的两排梨木圈椅上,坐着几个中年男子,见慕容进去,都起身来向他行大礼,他从圈椅中间的织锦毛毯上走过,踏上三个白玉石阶,回转身坐到正中的一把宽大的太师椅上,单手略略抬起,“各位请坐。” 几个中年男人这才起身来,向身后的圈椅上坐下。 其中一个坐的靠前的,又站起身来,躬身拱手,向玉阶上的慕容行了礼道,“在下吏部尚书方琼,这几位是户部尚书侯迅、礼部尚书孙玉文、其子礼部侍郎孙景常、兵部侍郎谢一铭、井向。诸位同方琼一样,都受过苏先生救命之恩,愿为先生效犬马之劳。” 慕容起身来,向众人回了一礼,“言重。各位都是朝廷重臣,远途跋涉到这西南偏远之地,一路辛苦。” 井向冷哼一声,“呸!国都亡了,还什么狗屁朝廷狗屎重臣,那皇帝老儿舔着脸要认呼延老贼做爹,把汉人老祖宗的脸都给丢干净了,如今辛独人当我们是案板上的死鱼,要杀要剐比放个屁还容易。这番景象,还瞎扯什么朝廷重臣?” 谢一铭一把按住井向的手,低声道,“井兄,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在苏先生这样的高人面前,什么放屁这种粗俗的话,还是少说点。” 井向不满道,“你们都说他苏慕容厉害,我只当他有三头六臂呢,眼下看来不过是个酸不拉几的小白脸。” 谢一铭啧啧两声,“哎,你这张嘴,真是又臭又硬……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苏先生四下奔走,上上下下的疏通关系,刀口下救了你我一命,这会儿咱们的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救命之恩没齿不忘,这个道理总还是作数的吧?” 井向不买谢一铭的账,绷着脸,双手抱臂,“老子也没求他救我。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救谁杀谁那都是算计好的,这条命迟早还不是要我还的,哪里来的恩情?再说了,喝过墨水的疯狗也还是只疯狗,早晚是要咬人的。” 方琼见气氛有些尴尬,先开口劝道,“井侍郎,大家出仕为官,无论文武出身,不都是盼着有个清明盛世,人人安居乐业嘛!” 侯迅也正色道,“国将危难,你非但不同仇敌忾,反而恶语中伤,挑拨离间,也不知是何居心。” 井向听不懂他这些文绉绉的词,心里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话,越发来了气,一把拍在坐骑的扶手上,噌的一下站起身来,那椅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井向也不管这些,指着侯迅的鼻子大骂,“他大爷的,当年老子跟着陌大将军在前线打仗,一场仗打个七八天,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杀得眼红手软,最后弟兄们的尸体埋了整一片的小树林子。好不容易打胜了,你们这群饭桶说什么求和为贵,送地送金银送女人给那呼延老狗,可知他那些将士刀口,有我兄弟千条人命!你还有脸来教训本大爷!你再瞎叨叨一句,老子非一拳打死你!” 侯迅气得面红耳赤,连连摆手,“罢罢,山野鄙夫,冥顽不灵,安可与为伍!” “你骂谁呢?”井向当真抡了拳头就要冲过去打人,谢一铭急忙上前阻拦,方琼看了一眼那孙玉文和孙景常,二人却丝毫不动声色,端端的坐着,连隔岸观火都算不上,好似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二人无关。 他又看了看玉阶上素白衣衫的男子,那人也是不动声色,静若高云,一双窄眸微微俯视,睥睨一切,目光如止水一般,不流不转。 方琼无奈,只得又转去劝侯迅道,“侯老弟,大家都是一个朝上共事的人,你就忍一忍,说两句好话,让井侍郎消消气。” 侯迅一脸不屑,“要打便打要杀便杀,老夫向来不畏死不贪生,岂能怕他一介草莽匹夫?” 井向一听更是恼火,一拳将拦住他的谢一铭打飞出去。 谁都知道,井向井侍郎力大如牛,平日里使的那把寒铁重剑少不得也有个百来斤,因此手臂上的力气尤其了得。 谢一铭被打飞出去,当即滚在地上,一时间竟爬不起来。这一拳要是落在那文弱的侯迅身上,保不齐会弄出人命。 说时迟那时快,井向已经抡满了拳头,向侯迅那边飞身过去,大喊道,“老子今天非打死你这只狗不可!” 侯迅也不避让,面上一点没有慌张的神色。倒是方琼慌了,怕真的闹出人命,只能将身子挡在侯迅面前,沉声大喝道,“井向!你还不住手!”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道风声从玉阶之上“嗖”的飞下来,正中井向的手臂,他的身子被那道力打飞出去,忽然就失了重心。他试图控制住身形,但那道力又霸道又强劲,叫他根本不能平衡身形,整个人在空中被仰面翻了一翻,“啪”的一声摔了个狗啃泥。整条手臂又酸又麻,疼得他青筋爆出,冷汗直冒。 谢一铭瞧出了点门道,细看向玉阶之上那人。素衣男子正轻落长袖,双眸水一般的沉静,看不出半点波澜。好似他根本置身事外,与这一切毫无关系。然而他身旁的案几上摆着的一盘棋和两个棋盒,其中一个盒盖却是大开着。谢一铭当下明白了,方才正是他以内力弹出了一个棋子,击中井向手臂上发力的筋肉,将他打倒,控制住了局面。 一枚棋子,能做暗器伤人,需要极深厚的功力。而且要让棋子弹出之后,直中对方的筋肉,又要避开要害的穴骨,不至于伤人,不仅需要眼力极好,还需要对内力极为纯属的掌控。 这个苏慕容太不简单了。原以为他只是个白面书生,想不到身手却远在他们两个武将之上。谢一铭惊出一身冷汗,爬起来去扶在地上打滚的井向,悄声对他道,“井兄弟,这位苏先生的身手了得,你收敛着些,不要胡来。” 井向此刻痛的说不出话,只得由谢一铭扶着,坐回了椅子上。 方琼虽然不懂武功,但也大体也猜到是苏慕容打中了井向,毕竟除了谢一铭,这里都是些文官。侯迅仍然默不作声,绷紧的身子微微松沉下来。 慕容正襟而坐,双眸清冷,对井向道,“苏某既是这里的主人,便有义务保得客人周全。井侍郎,多有得罪了。” 第十四章 为她 慕容正襟而坐,双眸清冷,对井向道,“苏某既是这里的主人,便有义务保得客人周全。井侍郎,多有得罪了。” 井向冷哼一声,不予理睬。倒是谢一铭很客气的回话道,“苏先生见谅。井兄弟这个人向来就是这么个火爆脾气,置起气来谁也管不住。但他也不是有心生事,还请苏先生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放在心上。” 慕容垂眸,对谢一铭道,“无妨。” 闹了这么一出,气氛有些尴尬,方琼见众人都有些僵持,便率先打破僵局,向慕容道,“方琼斗胆,想问苏先生吩咐我等来此,所为何事?” 慕容沉声道,“听闻左秋名左侍郎被贬谪到播州,苏某望各位倾力相救。” 孙玉文似乎是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句话,站起身来,对玉阶上的慕容行了礼道,“玉文不才,犬子更是平庸无能,不能为先生分忧,就此请辞。” 孙景常也随父亲站起身来,面向慕容行了礼。 慕容点头,“既是如此,慕容也不强留。二位远道而来,我备了一份薄礼,名唤九花玉露丸,已送到二位马车上,也算一尽地主之谊。” 孙景常听到这个名字,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跪倒在地,向慕容连磕了三个头。孙玉文也是老泪纵横,向慕容深深鞠了一躬。 慕容拱手回了礼,与孙玉文对视片刻,轻轻点头,孙玉文明白这是许他退出去了,便侧过身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儿子道,“常儿,走吧。” 孙景常不多话,起身来,扶着老父亲的手,两人一起出了暗室去了。 余下的人一头雾水,方琼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先生,这九花玉露丸是何方神物?” “一味药而已,只是需要的人,比旁人觉得珍贵些罢了。”慕容答了,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在座的诸位,可都愿意助我救人?” 谢一铭率先站起身来,拱手道,“愿为先生效犬马之劳,但凡用得上我谢一铭的地方,还请先生直言。” “多谢。”慕容拱手回礼,“谢侍郎轻功了得,救人之事要多仰仗你的轻功了。但目前具体的营救计划还未完善,我尚不清楚押解队伍的人数、武力、路线等细节。这个还望方尚书多打探,我毕竟不是朝廷中人,多有不便。” 方琼点头道,“苏先生放心,这个包在方某人身上。最迟三日之内,我一定将细枝末节书信相告。” “有劳。”慕容也向方琼拱手致谢。 井向不等慕容开口,顾自先对慕容道,“救人的事算我一个。虽然我看不惯你,但你救的是我们大燕的人,我井向还不至于黑白不分。” 慕容向井向也拱手,井向偏过头去不看他,对着空气回了一个礼。 此时方琼对侯迅道,“有劳侯尚书查一查这位左侍郎可有妻女,是否连妻女也受牵连入了奴籍,若是入了播州的奴籍,那么想必也是随行一同到播州,那便一起救了吧。” 大家都表示赞同,慕容见状,便道,“半月之后,我再将详细的计划书信告知各位。届时,望各位莫忘今日之约。” 方琼起身来,对慕容道,“我等定然言出必行。既然大事已定,我等就先行告退了。” 慕容起身来,向各位都微微低头,拱手行礼,“如此,便有劳诸位。苏某安排了马车与暗卫,送诸位返京。” 众人都纷纷回了礼,表示感谢。唯独井向转身头也不回的就走,谢一铭跟了上去,其余的人也都各自退出去了。 人都走了,慕容的身子一沉,几乎有些站不稳,他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闭上眼睛,胸口剧烈的起伏,好似根本坐不住,要从那玉阶高座之上跌落下来。 此时肃华从暗室旁边的小门进来,似乎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上前去将事先准备的好的一粒药丸给他服下,片刻之后,他的呼吸才慢慢回转过来,微微睁开了眼睛。 肃华连连摇头,沉声道,“你的血太少,快过不了心了,莫再取给她。” 慕容轻笑,“那时的情形,寻幼鹿心取血为她解毒根本来不及。唯一能替代鹿心血的便是人血,我只能这么做。” “你既知七日之内不可再换他人的血,却还要如此糟蹋自己。日日割血,你的身子根本受不住,还不肯好好服药,你瞧你现下的模样,脸色比死人还难看。”肃华说着,双指点在他的手腕上,为他把脉。 慕容轻舒一口气,“昨夜我去送婉怡……那孩子哭了一夜,我……便忘了吃药这回事。”说起这个,他的双眸中流转过一丝黯淡的微光,转而熄灭在眸底深处。 肃华收了手回来,从怀中拿出银针袋,在旁边的棋盘上铺开,抽出三只细长的银针,扎在他的头顶,“自己都快死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慕容无言以对,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肃华又取出三根银针,依次扎在他的眉心、人中和心口,扎针之时,瞥见他的后背全被血染红了,蹙眉对他道,“你的背上全是浓血,这几日还是穿黑衣的好。” 慕容早就觉得后背灼烧难忍,可能是刚才用了些内力弹出那棋子,血气有不足,经脉有些逆行,才让后背的伤势愈发严重了。 “易肤后留下的创口虽然大,但也不至于会化出脓血吧。这几年,你的医术退不了不少。”慕容笑了起来,却扯得心口一阵剧痛,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肃华取了银针,收回针袋子里去,“亏你笑得出来。说得难听些,你如今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徒有皮囊,内里没一样好的东西,还妄求什么?还取笑谁?再者,她烧成什么样子,与你有什么相干?” “她是个女儿家,万不可毁了容貌。” “相貌不过一张皮囊,有什么要紧。” 慕容垂下长眸,眉眼微低,“我是不在意,但旁人不会不在意,我不能让她在人前受半点异样的目光。再者,她终究是要嫁人的,不能为着这个,叫好人家辜负了她。” 肃华轻哼了一声,“好人家?这乱世,哪里来的什么好人家。还不如你娶了她,不是更好吗?你的皮在她身上,你的血在她心上,世上的夫妻还能有比这更亲近的?” 慕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那又如何,她的心不在我这里,我还能强迫她不成?” “荒谬!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连命都不要,你简直是疯了!” “师弟!” “别叫我师弟。”肃华摆手,走在慕容前面,下了玉阶,回身问道,“那日在你的寝居,她问起流云的事,想是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慕容摇头,失笑道,“她将我错认成了你新收的徒儿景桓。待她伤好再……再告诉她吧。” 肃华垂眸,没有多说什么。便是说了,他也不会听。 等慕容也下了玉阶,肃华便走在前面,向暗室外面去,淡声道,“苏缨被你赶到北冥之地办事,何时回来?” 第十五章 探病 肃华垂眸,没有多说什么,等他下了玉阶,便走在前面,向暗室外面去,淡声道,“苏缨被你赶到北冥之地办事,何时回来?” 慕容咳嗽两声,“那小子有你撑腰,我能赶他去哪里?是他自己去的。” “他自己认错……甚是稀罕。”肃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看着慕容,“就因为伤了你的心头好?” 微凉的夜风迎面而来,拂过他白色的衣袖,吹干后背上斑驳的血迹。他抬眸,倾泻而下的月色,浸透清风流云一般的眉眼,眸中流转的微光,星星点点,恍若漫天的繁星,“就因为伤了我的心头好。” 肃华轻笑一声,脸上却不染一点笑意,“也算世上无双了……你对她。” 慕容一笑置之,跟在他后面出了假山前面,行到小园前面,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再说话,走出小园,慕容便向肃华道,“她的性子好动,我不放心,去看看她。” 肃华淡淡的说,“你后背少了一整块皮,又不好生静养,肉已经腐了,半个时辰的药澡必须要泡,否则全身溃烂,你便死了。” “今夜你咒我三回了。”慕容转身,摆摆手,“放心,澡我会泡,药也会按时服。我也差人去北冥,叫小缨回来了,最迟下月初便该到这里了。” 肃华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走远,一向云淡风轻的双眸中,隐隐浮起一丝忧虑。 为她,只怕慕容这剩下的这半条命,迟早也会不保吧…… 这一边,一袭清冷的白衣行走在夜色中,月光微凉,风也微凉,他的身子和手更是冰凉。行到敛雪池边,更深露重,水雾飘渺,那双清风明月般的眉眼,也被这冷雾凉透了一般,寒到心底。 慕容瞥见水中的月色之上,一道黑影掠过,便停下脚步。那黑影落在他的身后,静立,他侧身,对那黑衣人道,“这一次婉怡送来的情报,除了左秋名,还有一件:叶臻与藏锋的人见面频繁,你去暗中查一查此事。” “无月明白。” 慕容复又前行,无月跟在他身后,踏上五里桥,他又问无月道,“觞月居失火一事,查到什么了?” 无月几次要开口,又咽了回去。慕容便已经猜了个大概,也不再问他,只对他道,“此事便不再追究了,但只此一次,若她再伤小衿分毫,谁都保不住她。” “还是主子对她说明吧,我……不想见她。” 慕容点头,“也好。见面太多,她对你便越是放不下。”抬眼见前面就是茴香园了,他便对无月道,“不必跟来了,叶臻那边探清虚实即刻来报。他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凡事多加小心。” “是。”无月领了命,飞身遁入黑影中,消失不见了。 慕容行到茴香园东厢房的门口,怕吵了陌衿睡觉,摆手示意守在门口的四九不要做声,轻轻推了门进去。 陌衿睡着,也不知是发了什么噩梦,脸色煞白,呼吸凌乱,痛苦挣扎,慕容飞身上前,袖风一甩将身后的门带上,落坐在床边,将冰凉的双手搓热,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好烫。 慕容当下便唤了四九进来,叫他去西厢房门口的凉井打了一盆井水来,将帕子在冰凉的井水里沁湿了,拧到七分干,小心叠好,放置在她的额心。又将另一方帕子打湿,为她擦拭脖颈、手心和脚心。 忙了一夜,天明时分,她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慕容握住她的手,听得她迷迷糊糊的说了什么,他凑近一些,才听清她在喊,公子。 公子。 慕容失笑,放开她的手,轻轻取下她额上的帕子,叫了四九进来,把水盆和帕子都收拾了一番,吩咐四九道,“不要告诉她,我来过。” “是。”四九的眼眶红红的,声音也有些嘶哑,“先生,四九瞧您眼睛都熬红了,后背上……还有好多血……四九已经叫人去寝居,让他们备了药汤,先生请回去泡一泡,好好睡一觉吧。这里有四九守着,先生放心。” “你倒是有心。若是旁边厢房里那个瑾袖醒了,叫她来见我。”慕容起身来,一时间有些晕厥,四九急忙去扶,他摆摆手,“不要紧。” 话音刚落,竟一口紫黑的浓血喷了出来,染透了白色衣衫的领口。 四九吓坏了,慌慌忙忙要去请肃大夫来,慕容叫住他,抬手将血渍擦去,对他道,“咳咳……你留下来好好照顾衿姑娘,旁的事你不必做。” 四九没办法,只能叫了人来,送慕容回去。 目送慕容离开,四九心里埋怨,又不好发作,只能又气又恼的坐在门口,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天已经蒙蒙亮了。 隔壁厢房忽然冲出来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从里面冲出来,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见了他就疯了一样抓着他的衣领问,声音嘶哑的问,“我家姑娘呢?我家姑娘在哪里?” 四九拉开她那双脏兮兮的手,将她瞧了两眼,“你就是瑾袖吧,先生说让你醒了就去见他。不过现下先生正在寝居休息,你先去等着吧。” “不,我哪里也不去,我要见我家姑娘,莫非……莫非她已经……”说到这里,瑾袖的眼泪一滚而出,身子也消沉了下去,脚下瘫软无力,一下子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嘴唇泛白。 四九见她的样子怪可怜的,低身去扶她,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衿姑娘她没事,在里面屋子里睡着呢,但先生说了,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去打扰。我是不能放你进去的。” 瑾袖听到这个话,才好似活了过来,哽咽着连连向四九磕头,“求你了,让我进去看一看我家姑娘吧,只看一眼,只看一眼我就走!” 四九强行把她扶了起来,“你求我也没用,不如去求求先生,或许先生看在你们主仆情深,就许你进去照顾衿姑娘也说不定。” “对,对,我去求先生!”瑾袖恍然大悟,跌跌撞撞的推开四九,踉踉跄跄的向外面跑出去了。 她刚出去没多一会儿,后面就又进来了一行人,四九瞧见走在前头的好像是云姑娘,穿得一身的绫罗绸缎,头上插了三支不同色的翡翠步摇,由贴身的丫头扶着,后面跟了两个丫头,三个小厮。 四九瞧她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看就是来生事的,叹了一口气,暗自道,“这下有得烦了。” 第十六章 探病 四九瞧她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看就是来生事的,叹了一口气,暗自道,“这下有得烦了。” 惜云一行人前前后后,浩浩荡荡的走了进来。 走到院子中间,惜云左右打量了这小园子一番,偏头对贴身丫头珠翠叹道,“我倒不知道,小筑里还有这般风清雅静的地方,你瞧瞧这院子的几颗梧桐树,生得多好。” 珠翠笑道,“几颗梧桐算得什么,咱们落霞间的杏树可都是先生亲手种下的,那才叫稀罕呢。” 惜云眉笑颜开,又往前面来,一眼看到守在厢房门口的四九,那眼里的笑意忽而又凝滞了,轻挑唇角,带了几分皮肉假笑,上前去向四九道,“这不是矜霜阁的四九小哥吗?怎么不在先生身边伺候着,却守在这里?” 四九向她低头行了个礼,“四九见过云姑娘,回姑娘话,是先生差四九在这里守着的。” 翠珠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白了一眼四九,小声对惜云道,“姑娘,这个陌衿也不知什么来头,上次白素的人得罪了她,先生便把那人罚出了小筑去。先生平日里对她冷淡,我看都是幌子。您瞧瞧,这才受了多大点伤,先生便连贴身伺候的小厮都叫过来守着她了。” 惜云冷冷回了珠翠一个眼神,她便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了。 惜云深吸一口气,眼角眉梢满是不爽,高声对四九道,“我听闻衿妹妹病了,特来瞧瞧她,把门打开吧。” 四九双手握在身前,站到正门口前面,正色道,“先生交代过,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进这个门。四九也是奉命行事,还望云姑娘不要为难四九。” 珠翠一听这话,跳起来便指着四九的鼻子骂道,“你是个什么身份,竟敢阻拦我们家姑娘?连苏管家都要卖几分面子给我落霞间,就凭你也敢在我家姑娘面前放肆?” 惜云将一双手伸直,挑起眉头,低下眼来,翻来覆去瞧着自己的手背和掌心,一言不发,也没有要管珠翠的意思。珠翠得了默许,愈发蛮横起来,叫身后跟来的两个小厮道,“你们两个,去把门撞开。” 那两个小厮上前来,四九挡在他们面前,“这可是先生的命令,你们是要造反吗?” “这话可就不中听了,”惜云抬眼看向四九,笑里藏刀,阴阳怪气的道,“小四九,你也不必搬先生出来压人,我与衿妹妹情同姐妹,如今她病了,我来瞧一瞧她,不见得有什么不妥吧。回头我自然会去同先生说这桩事,先生难道会因为我爱惜自己的妹妹,责罚于我?” 那两个小厮开始还有些为难,听主子发了话,就肆意起来,要硬闯进去。四九气得吹胡子瞪眼,拼死抵抗,与那两个小厮扭打在一起。 场面混乱之时,厢房的门却从里面开了。 众人一时间都愣住,只见一身素衣的女子,头上缠着绷带,双眼蒙着白布,静静的立在门口。 四九见状,撒开那两个小厮,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买进门去扶住陌衿,“姑娘,您身子弱着,可下不得床啊!四九扶您回去躺着。” 陌衿放开四九的手,站在门前,对着外面冷声道,“云姐姐来看我,我怎敢闭门不见。只是我在这里养伤,房间里都是些散不去的药味,姐姐若是不嫌弃,就请进来坐坐。” 惜云见她包扎得像个白布做的人偶,连眼睛也受了伤,这才相信她是真的被火烧了。被火烧过的人,必然样貌全毁,毛发尽无,想来日后也不会招人待见,天下哪个男人会要一个毁了容的女人? 惜云会心一笑,由珠翠扶着上了台阶,走到厢房门口,里面确实有股子难闻的药腥味,叫她闻了很不舒服。她咳嗽两声,止住脚步,冷冷看了一眼陌衿,“妹妹伤得这样重,叫姐姐好生心疼啊,还是快回去躺着吧,姐姐就不进去叨扰了。” 说罢转头向珠翠使了个眼色,珠翠会意,从袖中取出一盒膏药,递给了四九,“这是我们家姑娘送给衿姑娘的玉花膏,对火伤最是有效。” 四九上前一步收了药,转交给陌衿,陌衿握在手里,对惜云欠身道,“多谢姐姐赐药。” 惜云冷哼一声,“对了,这火来得也是蹊跷得很,怎么偏生就烧了妹妹的寝居?依我看,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妹妹放心,姐姐会替你彻查此事,若是有人图谋不轨,姐姐一定将那人揪出来,请先生发落,还妹妹一个公道。你就安心养伤,早些好起来。” 陌衿又欠身道,“那就有劳姐姐费心了。” “好了,门口风大,四九,你快扶衿妹妹进去吧,别受了凉。” 四九应了声,陌衿对惜云道,“那我就不留姐姐了,姐姐慢走。” “好好,姐姐改日再来看你。”惜云一边说着,早已经转身,捂着嘴向外面走出去了。珠翠对陌衿阴冷一笑,挥挥手,招呼那些个丫头小厮跟上,一行人出了大门去。 四九见他们走了,急忙关上门,扶陌衿回床上躺下。陌衿道了谢,嘱咐四九道,“方才我在房中点了半根消尘,这香可以清肠排毒,只是功效有些猛,比吃一斤巴豆还厉害。你快去取一些燃过的香灰,点几滴茶水捏成丸子服下吧。” 四九左右看了看,看到香炉那儿的火折子旁边,确实有黑色的烟灰,他想不通,“这屋子里只有些寻常的香料而已,怎么会有姑娘说的这种怪香?” “我用几种香料调配的,加了些枕头里的决明子。” 四九似乎明白了什么,拍了拍脑门,“哦!姑娘这是在教训那趾高气昂的云大小姐呢!她这两年在小筑里兴风作浪,欺负了不少人,四九早就看不惯了,这下正好,叫他们那些人受一阵子苦,免得又来造次生事。”四九大快心头,眉梢都在笑,转而对陌衿竖起大拇指,“往常只是听说姑娘调香是一流水准,今天亲眼见到,果然名不虚传。我不过和他们缠闹了一阵,至多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姑娘这香就已经调好了,而且还是在眼睛不方便的情形之下,姑娘真是厉害。” 陌衿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差一点连累你了,快去取香灰吧,再迟一点就无效了。” 四九连连摆手说没关系,到案头去取了香灰,用茶水捏成两个丸子,自己吃了一个,给陌衿一个,“姑娘也快吃一粒。” 陌衿摇摇头,“好些香我都已经习惯了,对我来说不起作用的。” “高人。果然是高人。”四九把那丸子自己吃了下去,瞥了一眼那三个大火盆,“哎呀”一声叫道,“刚才就顾着和那个云姑娘的人扯了,都没瞧见火盆快灭了。先……景大夫交代过,一定要保证屋子里的火盆一个不灭的。” 陌衿沉默了片刻,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了口,小声问道,“我睡着的时候,景大夫来过吗?” 第十七章 假意 陌衿沉默了片刻,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了口,小声问道,“我睡着的时候,景大夫来过吗?” 四九一边拨弄炭火,一边挑眉回道,“岂止来过啊。姑娘你高烧不退,景大夫守了姑娘一整夜呢,又是嘴对嘴的喂水,又是一遍一遍的擦汗,手心脚心脖子耳根,一处不落,一直忙到快要天明,根本没合过眼,还不让我告诉姑娘这些话,想是怕姑娘觉得欠了人情,但我自然是要说的,不然景大夫不是白对姑娘好了吗?” 陌衿一时无言,脸上热腾腾的。 四九又接着道,“要说起来,景大夫对姑娘可真是用心,连自己的……”说到这里,四九似乎意识到说错话了,急忙住了口,不再往下说了。 陌衿听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事瞒着她,追问道,“怎么不说了?” “哦,刚才火星子炸了一下,吓了我一跳。我是说,景大夫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成日成夜的挂心着姑娘你的伤势,姑娘还是早些好起来吧,四九担心再这样下去,你还没好,景大夫要先倒下了。” “……我会的。” 四九又嘱咐了她几句,出去抱了些炭火进来,添了,便叫她好好休息,出了门去。 陌衿方才想起手里还有一盒惜云给的玉花膏,她摸索着将盒子打开,放在鼻下闻了闻,冷冷一笑,将那玉花膏盖上,放到枕边,翻个身,闭上眼,思索一些事情。 门外,四九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栖身坐在厢房门口,双手拢在袖口里,呵了一口气,看那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腾。 不多一会儿,大门口又有人来探病了。 这一次是白素,披着一件白狐皮的小氅,穿了一件素色的衣裙,挽了一个垂柳髻,怀里抱着一只暖炉,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朵儿,向这边行了过来。 见了门口的四九,白素欠身行了一个礼,眉眼带笑,“四九小哥,白素这厢有礼了。”朵儿也跟着主子向四九欠身行礼。 四九站起身来,对他们回了礼道,“素姑娘也是来探病的吗?” “方才来的路上遇见了云姐姐,她已经对我说了先生不让来探病的事,但我还是不放心,想过来瞧瞧,我也不为难四九小哥,只想问问……衿妹妹她现下情况如何?伤得重吗?” 四九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挠了挠头,“我也不是大夫,不好说。总之,素姑娘也不必担心,衿姑娘的身体已经渐渐有好转了。” 白素向虚掩的窗户缝隙里瞥了两眼,隐约见床上躺着一个人,想必就是陌衿了,正好她看时,陌衿动了动身子,应该是醒着。 白素知道陌衿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原以为谨言堂一事,这女人不会有命活下来,没想到她这么大本事,居然保住了一条命。前日知道觞月居失火,白素心里盼着她一命呜呼,没想到她不仅活了下来,如今还让先生对她这般呵护有加,连贴身伺候的小厮都派来守着她。 也不知道朵儿去拦媛娘的事她知不知道,就算现在不知道,以她的能力,以后迟早会查出来的,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一定要想办法除去才好。但当下,没有对付她的万全之策,只能先将息着,以和为贵。 白素想到这里,收回眼来,故意提高了音量道,“原本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就失了火呢!我同云姐姐说起这事,她也觉得很可疑,要彻查此事。我就对云姐姐说了,既然大家都知道我园子里一个不懂事的小厮得罪过衿妹妹,便从我先查起,免得旁人闲言碎语的,伤了我同衿妹妹的和气。” 陌衿听得很清楚,也知道她故意这么说,是在暗示这件事不是她做的。白素是个聪明人,知道审时度势,即便陌衿知道朵儿拦下媛娘这回事,但究竟没有什么把柄,治不了她,而白素现下也没有好的机遇对付陌衿,便向她抛了橄榄枝,要求和。 陌衿心里明白,这只是缓兵之计,即便这一次失火与她无关,但她早晚会拿出手段来对付自己。 这边,四九也听明白了白素的意思,知道她的话是说给屋子里的人听的,他便连连点头应声道,“是是,素姑娘向来想得周到。” 话都说清楚了,白素也不愿多留,对四九道,“四九小哥也是辛苦,这么冷的天儿还要守在门外。”说罢把身上披的雪狐小氅解开,递给朵儿,吩咐道,“把这披风给四九小哥拿过去。” “是。”朵儿接过那披风,恭敬的递给四九,四九没有接,回了一个礼道,“这是先生送给您的披风,整个繁花小筑只有这么一件,四九哪里敢要,还请姑娘拿回去吧。” “既是送给我了,当然由我做主,四九小哥就不要同我客气了。”白素说完,便向朵儿使了个眼色。 朵儿看懂了,将手里的披风又给白素披回去,劝她道,“姑娘,这到底是件贵重物品,先生是担心姑娘体弱,才送给姑娘御寒的,日后要是先生问起,姑娘说给了旁人,先生心里大约也不好想。” 白素故作生气的样子,训斥道,“你这丫头,我做事难不成还要你来教?” 四九瞧戏也瞧够了,便抢先道,“素姑娘,您还是不要为难四九了,朵儿说的对,这么贵重的东西,先生问起也不好交代。” 白素得了台阶,自然要下的,“那……也罢,我这里有个汤婆子,四九小哥若不嫌弃,便拿着用吧。” 朵儿很懂事的接过暖炉,递给四九。 四九本来也不想接这个用旧了的暖炉,碍于面子上过不去,还是伸手去接了回来,对白素道了谢。 白素又同他寒暄了两句,便带着朵儿去了。 四九把白素给的暖炉随手扔到屁股下面,刚坐下没一会儿,又来了一波探病的,这院子七七八八的姑娘都赶集一样的来了,想是云姑娘和素姑娘都来过,这些人也都跟了风。 四九又与这群人一阵的寒暄,好不容易把这一波打发走,口干舌燥,正要去喝口水,门口又来了一个客人。 这个人可不好打发,正是这几日住在繁花小筑的二皇子殿下。 第十八章 如花 这个人可不好打发,正是这几日住在繁花小筑的二皇子殿下。 四九暗暗叫了一声苦,脸上堆了笑,向旦月跪拜叩头,“小人四九,给殿下请安。” 旦月并不认得四九是慕容身边的人,摆手道,“起来吧。” 四九起身来,低头拱手,“殿下可是要去百花小榭赏花?百花小榭在隔壁,小人这就叫人来为殿下引路。” “我不去什么小榭。”旦月双手负在身后,抬眼看了一眼四九背后厢房的大门,“听说觞月居失了火,伤了陌衿姑娘,现下她正在这里养伤?” “回殿下的话,正是如此。”四九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的借口打发他走,只能硬生生的道,“只是衿姑娘刚睡下,殿下请稍候片刻,我这就进去叫醒她。” 旦月叫住四九,“既然她睡了,就不要打扰她了。我问你,她伤得很重吗?” 四九想了一会儿,答道,“不轻。” 旦月一时间沉默了,向大门又看了一眼。最终没有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屋子里的陌衿听到旦月走远的脚步声,心下很是奇怪,这个二皇子怎么会逛到她的觞月居去,那里算是很偏的地方了,而且他们素未谋面,他特地找到这里来,关心她伤得重不重,似乎也很不合常理。 正想着,只听见外面又来了一拨人,听声音像是南边几个园子的姑娘,陌衿翻了个身,躲进被子里去,才稍稍安静了些。 片刻之后,她听到窗户外面有动静,以为是哪里来的野猫从外面跳进来了,还没等她钻出被窝,被子却被一只大手掀开,那只大手顺势将她的嘴捂住,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的响起,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姑娘别喊,我这个人胆子小,你喊起来吓到我,保不准怕一时失手,伤了姑娘性命。” 陌衿点头,表示顺从,那只大手松开一些,两根手指在她的侧脸上轻轻滑过,骨节粗略,但不冰凉,还带着一丝隐隐的香气。 陌衿偏过头去躲开,那人又将手伸过来,手指婉转抚弄她额上的几缕发丝,“小生自江南来,姓月名如花,小字似玉。这几日路过贵宝地,听闻繁花小筑里的女子个个生得俊俏,便进来饱一饱眼福。” 一边说着,手指轻轻滑下,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点,俯身在她耳边吐着热气,“我见那些个女子虽然妖娆风流,却不如姑娘你亭亭玉立,好似出水芙蓉一般高冷洁净。我月如花对姑娘你,念念不忘。” 陌衿淡淡的笑了一声,“我如今这副摸样,难为月公子说得出亭亭玉立、出水芙蓉这样的话。小女不才,识得几个专治眼睛的大夫,倒是可以介绍给公子。” 那人咂了咂嘴唇,两个手指在她的脸上一捏,“你这个人颇有点意思,怎么我要轻薄你,你非但不害怕,反倒有心思取笑我?你是真没听说过江南采花贼月如花的名号?”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倒是不假。想不到声名远扬的月公子,竟是这样一位……品味独特之人。” 那人听了,心下越发痒了起来,翻身上床,压在她身上,“你这小嘴啊,厉害得紧!你就当真不怕我吃了你?” 陌衿摇摇头,“我虽然不愿,但也不怕。” 那人低笑一声,“呵,好大的胆子!不愧是我月如花看上的女人。既然话都说敞亮了,那就让我一亲姑娘的芳泽,日后也好留个念想。”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还是一点都不反抗,平静得好像结了冰的湖水。 他一时失笑,这女人冷傲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即便是伤成这个样子了,那骨子里的从容自若还是这般凌厉。低头看着她的脸,微白的双颊,好像开满了枝头的雪白梅花,那只杏色的小圆唇,唇瓣干涸,叫人想把那唇上深浅相间的小纹都一吻而尽。 他低下头去,挨近她,感受到她的鼻息,均匀的扑打在双唇上,引得他的身子轻轻颤抖。他不敢再多看她,翻身坐回床头,背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起来,“我也是自讨没趣,明明猜到你不吃这一套的。” “陌衿无意冒犯,只是见您有心玩笑,不忍驳了您的兴致,还望二皇子殿下恕罪。”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旦月大大的吃了一惊,想来自己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回过头来看着这个谜一样的女人,“难不成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我要来?” 陌衿回道,“不是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是殿下身上的熏香。这香是专供皇子用的金玉满堂。贵在持久,即便是两三个月不近人身,也能维持三四分的香味。前几日就听闻,繁花小筑来了一位二皇子殿下,我想应该就是您了。” 旦月将袖子抬起,凑到鼻下嗅了嗅,笑道,“你的鼻子挺灵,我倒是什么都闻不出来。不过,你既然知道我是皇子,便是轻薄了你,你也不能拿我怎样。” “传闻二殿下不碰两种女子,一是别人碰过的,一是不愿意的。” 旦月的眸中泛起星月一般明朗的笑意,“那是对寻常女子,对你……这些都不作数。你可知,我见你第一眼时,就喜欢你了,阿衿。” 陌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或许这是这位风流皇子一惯用的与女人打交道的法子。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这样大胆的告白,叫人害羞,脸上渐渐生起了红晕。 旦月喜欢看她因为他而害羞的样子,故意凑近她的脸,在她耳边一丝一丝的问,“阿衿,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陌衿别开脸去,推开他的身子,强撑着要起身来,他将她按回去,“你这是要做什么?” “送客。”她答。 旦月又好气又好笑,挑起眉梢,“你也好不惜福,我门前天天都有女人巴巴的想要进来,你倒巴巴的要赶我出去。哎,可怜我为了进来看你,在屋顶上吹着寒风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趁着人多寻到了个机会。我堂堂一个皇子,连翻窗这么掉价的事都做了,反倒惹得你这般不待见,好生伤人。” 陌衿一时无言。旦月见她不说话,又觉得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苦于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好正声道,“说正事,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知道是谁纵火伤了你。” 第十九章 疏远 陌衿一时无言。旦月见她不说话,又觉得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苦于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好正声道,“说正事,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知道是谁纵火伤了你。” “殿下不是在玩笑?” 旦月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双手一摊,“你这个人,说歹话你不信,说好话你也不信。失火那天,我确实在觞月居,一直坐在你房间对面的屋顶上偷看你呢,小阿衿。” 陌衿听他这么说,这么叫她,有些不自在,又不发作,只能忍了一口气,没有作声。 旦月见她唇角动了动,牙关略略收紧,猜到她似乎有些生气,心下竟然意外的欢欣起来,眸中泛起笑意,“本来是想偷看你洗澡的,还没等到那时,倒先瞧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你房间外面走动,在窗口那里贼头贼脑的往里面扔了什么,不多时便有火苗蹿起来了,我正要下去救你,谁想被你们先生的近卫追着缠斗了一番。” 无月?那个时候,无月怎么会在觞月居。 无月向来寸步不离那人左右,所以那人当时也在觞月居? 陌衿又问,“那殿下可看清了纵火之人的样貌?” 旦月仔细想了想道,“我这里有件西洋玩意,甚是稀奇,可以将远景放大,那人的样貌我大概可以画个七八分相似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殿下请说。” 旦月俯下身子去,细细的看着她,勾唇挑眉,“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如何?” “……”陌衿不回答他的问话。 他呵呵的笑了起来,伸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再有两日我就要回皇城了,你可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陌衿点头,“就依殿下的意思。” “小阿衿果然爽快。”旦月眉眼带笑,俯下身子,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等你伤好了,我便来寻你,到时候别忘了兑现你的承诺。” 正好这个时候,慕容从外面推门进来。 从他的角度,无论怎么看,眼前的场面都有些暧昧。他双眸微合,旋身上前,一把将旦月的肩头握住,反手一扬,便将他从床上扯了下来,推出去一丈远,侧过脸,语气冷得像是一把冰刀,“殿下请自重。” 旦月拂了拂肩头的衣衫,见是苏慕容与他动的手,一时有些惊讶。他的印象中,苏慕容是个冰山一样的人,不会笑也不会怒,说话做事一派的体面,对谁都留几分余地,疏远得很。 旦月弯如月牙的眸子中,浮起一丝的戏谑,“阿衿都没有生气,你气什么?难不成你同我的阿衿,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系?” 慕容的心思都在陌衿身上,生怕她吃了亏,只顾着问她,“他可有对你做什么?” 陌衿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但是好歹他是皇子,面子还是要给的,只能对慕容道,“殿下只是来探病而已。” 旦月双手一摊,“小阿衿,你也太不诚实了,我们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山盟海誓也许过了,怎么就变成了‘只是探病而已’?” 慕容的面上虽没有表情,眸中却隐隐暗了下来,多了几分晦涩。 他不同旦月说什么,叫了四九进来,对四九道,“送殿下出去。” 旦月冷哼一声,“你尊我一声殿下,想来还是把我这个皇子放在眼中的,我便以皇子的身份提醒你,小阿衿日后要成为我宫中的女人,你最好不要对她存有什么念想。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旦月说完,看了一眼陌衿,便转身拂袖而去。 四九站在门口,一头雾水,这个二皇子不是走了吗,怎么又会在房间里的?这气氛剑拔弩张的又是怎么回事? 看先生的表情,听先生说话的语气,旁人或许瞧不出什么端倪,但以四九对他的了解,他这是动了怒了。这么些年,难得见先生动怒一次,这个二皇子,想来也是个本事人。 四九见那二皇子出去,也懂事的跟了出去,嘴里念到,“恭送二皇子殿下。” 人都走了,只剩下慕容和陌衿,他不说话,只是立在那里,垂眸看着她。 此刻陌衿满脑子想的都是二皇子那句要她入宫的话,她的后背一阵发凉,只觉得床是冷的,被褥是冷的,手指是冷的,心也是冷的,连声音都冷得微微颤抖,“二皇子要纳我入宫的事,是已经定下来了?连你也知道了?” 苏缨同慕容说起过此事,但他没有任何立场回绝。 繁花小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们豢养女眷,二皇子要他小筑的任何女人,他都不能不给。否则,若是让人知道他对小衿存了私心,不仅这盘棋没有办法再往下走,连她的身世和秘密也会被居心叵测的人挖出来,就是他再护得周全,难保不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他不能让她,再受任何一点伤害。 “你怎么不说话?”陌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能猜到大多数人的心思,至少五六分准,但唯独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对她照顾有加,百般示好,似乎是出于真心,但这真心因为太真,又显得很是突兀,毕竟他们刚认识没几日,就算相处得再融洽,彼此生了些好感,也不至于就这般掏心掏肺了吧。 此刻慕容眼里一幕一幕还是刚才进门时看到的画面,他只能一遍一遍逼自己不去想。 侧身坐在床沿,垂下细长的双眸,眸色如寒夜般清冷,眸底却似乎有一团火,烧着心。隐在长袖中的手,半握起了拳头,语气深而低沉,“小衿,若此事是真的,你可愿意嫁他为妻?” 不愿意。 陌衿将头偏向一边去,“入宫自然是好事,谁不贪慕荣华富贵呢。我只是不明白,先生平日里最疼云姐姐和素姐姐,再不济还有婉姑娘、景姑娘,怎么样也不该轮到我。” “别说这些,我也不问你荣华富贵。我只想知道,在你心中,他可会是个好夫君?” 不想嫁的人,即便是个好夫君,又如何? “他是个有趣的人,或许嫁了他,日子也会变得热闹起来吧。” 宫里可是个九曲十八弯的地方,进了那宫墙大院,自然比这繁花小筑要热闹得多。 慕容并没有多想她这句话的深意,嫉妒往往会叫人失去理智,因为太在乎,所以盲目。 他将她的话当真了,眸中的微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你觉得他有趣?难怪方才他同你如此亲近,你也不抗拒。你对他……” 陌衿将头转回来,面向慕容,轻声问,“景大夫,你问这些,是因为你心中有我?” 第二十章 疏远 陌衿将头转回来,面向慕容,轻声问,“景大夫,你问这些,是因为你心中有我?” 还是因为你也对我有所图,所以才故意接近我? 后面半句,陌衿问不出口,她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 慕容被她问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陌衿深吸一口气,沉声对他道,“无论你心里有没有我,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同你没有可能,你不必在我这里花什么心思,也不必对我好,左右我们不过是医患关系,待我伤好了,再见也不过比陌生人多一两句寒暄而已。” 慕容别开眼去,看向窗外。将入三月,从窗户之间的缝隙中,能看到外面初春的阳光,明媚温暖,院子里草长莺飞,梧桐的叶子也渐渐繁盛起来,一别严冬的萧条。 这一派春景,入了他的眼,却是那般的冷寂,仿佛永远不会有黎明的长夜,千年万年,无星无月,看不到一点光明。 “我心中有谁没有谁,我对谁好与不好,是我的事,与你没有多大关系。你不必觉得负担,也不必有意疏远,左右从一开始我便没有打算走近。”他慢慢的说,每一个字从那苍白的双唇中流出,心便沉下去一分。 他看着她,在心底里默默的对她说:小衿,我从未想过拥有你,但至少让我守着你,不要,不要连这一点权利都剥夺去了,好不好? 陌衿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其实,并不讨厌这个景桓,反倒觉得他十分亲切,正是这种亲切让她觉得恐惧,她害怕同他有任何的牵绊,不想他像瑾袖和媛娘那样,因为她受到伤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道,“那正好,你不靠近,我也不必拒绝,你我之间还能留得一些余地。” 慕容的心口隐隐发痛,一股血腥味从喉间涌了上来,他生生咽了下去,闭上眼睛,稳住呼吸,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一个一个泛白。 陌衿听出他的呼吸不对,假意要翻身,伸手去握床边的横木,试探了几次,抓到了他的手腕,四指扣住他的脉门,正要摸脉。 慕容极快的将手收了回去,强行起身来,一边向外面走,一边说,“我去拿药来。” 他的脚步也不似来时那么轻便,两三步之间,深一脚浅一脚,听得出重心不稳。方才她摸到一点他的脉,虽然不足以判断他的身体状况如何,但大体上摸得出他底子弱,又劳累过度,长时间的费神费心,熬得有些灯干油枯。 陌衿轻叹一口气,四九说得对,她再不好起来,他这样没日没夜的守着她,真的可能会被拖垮。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对他说那些绝情的话,害怕伤了他的心。 片刻之后,慕容推门进来,听他的脚步声,又重了几分。 他端了两个碗,一碗药,一碗血,照常小心翼翼的喂她喝了下去。待她喝完时,他已经支撑不住,眼前开始模糊不清,便强撑着出了门去。 还不到门口,他的眼前已经起了一片细小的黑点,他借力扶在四九肩上,轻声对他说,“关门。” 四九立马关了房门,他便对四九道,“不要声张,叫人来,送我回寝居。” 说完,便晕了过去。四九不敢大喊大叫,默默流着眼泪,去叫了人来,送慕容回了寝居,因为慕容吩咐过,不许他离开茴香园半步,他又只好乖乖的回到厢房门口,守着陌衿。 屋子里,陌衿听到外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走了,似乎是被两三个人驾着出去的。 她闭上眼睛,想着日后调一些好的香,做个香囊给他,叫他日日带着,或许能对身子有些好处。 渐渐的,喝下去的药开始发挥效用,凝容的毒又解开一些,她的身子沉沉的痛了起来,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筋肉,都像是被浸在了冰水里,又刺又胀,叫她根本没有办法再想别的。 一直到入夜时分,这种要人命的痛楚一点也没有消减,反而越来越肆虐,她发出来的汗水,吧褥子都沁湿透了,外面的风一吹进来,被子里就一阵冰凉,陌衿浑身发抖,蜷缩成一团。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像是梦,又痛得太过真实,像是现实,又觉得十分恍惚。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从背后将蜷起身子的她,轻轻抱进怀里,双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后背传来的温度,好似一轮小小的春日,渐渐将她暖透。 慢慢的,身上的痛消减了些,身体才终于放松了一些。她翻过身,窝进那个温暖的怀抱中,一股幽幽的香气,淡淡的流入她的鼻息,像是好多种药材混在一起的味道,是她喜欢的香味。 陌衿舒展眉头,偎在那人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快到正午时分,她转醒过来。 床上只有她自己,没有旁人。 难道真的是做了个梦? 往后的三日,景桓傍晚时分便来给她送药,还是像往常一样同她说话,但话不多。她喝完药后,他便离开,一刻也不多留。 每到入夜,她虽一日比一日疼得厉害,却总能梦见那个春天一般的怀抱,将她拥住,渐渐的,身上的痛就会都消退下去。 第二天醒来,却仍然只有她一个人。 第四日,凝容的毒算是解了,景桓来为她把过脉,又为她摘下了头上和眼睛上的绷带。 陌衿睁开眼睛,眼前先是一片清白,刺痛双眼。渐渐适应了那光线之后,再看,那片清白的光一点一点散开,黑归黑,白归白,周遭事物的轮廓慢慢明朗,忽而那轮廓又像是一团晕开的水雾般,模糊了起来。 她伸出手,放到眼前,只勉强看得清几个手指,连指甲盖都分辨不出。抬眼看向四周,近一些的地方,能大概分得出是个什么物件,远一些的,只是一团一团的光影,根本认不出是什么东西。 抬眼看着面前的慕容。在她眼中,他只是一团氤氲的墨影,高矮胖瘦根本分辨不出,更不用说相貌了。 陌衿有些害怕,双手捂住自己的双眼,手指微微发抖,声音也在发抖,“我看不清,连你都看不清。” 第二十一章 伤愈 慕容心疼的看着她,俯下身去,宽大手轻轻覆盖住她颤抖的小手,将她的手慢慢握在手心,从她的双眼上拿了下来,轻声安慰道,“这只是暂时的,等拿到北鲲鱼目,就能治好你的眼睛了。” 陌衿抽回手来,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必安慰我。” 他说的北海鲲鱼,生长在北冥之地的冰海之中,成年后身体比房子还要大,摆个尾就能掀起两三层的大浪,一口便能吞下三个活人,又岂会乖乖的让人取走它的眼珠子? “我不是在安慰你,你信我,我一定治好你的眼睛。”慕容一字一字的说给她听,要她相信。 陌衿心底竟然真的微微有了一丝希望。她抬起眼睛,看向眼前他混沌的身影,想要努力看清他的样子。 他的脸很白,眉色浓黑。他的手也很白,十指均匀而修长。他头上束着整齐的发冠,没有用发簪。他身上穿着玄青色的衣服,看起来素净沉稳。 这个叫景桓的男人,她很想再看清楚一些,但无论她怎么努力,他的脸在她的眸中仍然只是化开又凝聚,凝聚后又再化开的一团清白。 慕容伸手捻起她耳边的一丝碎发,勾回她白皙幼嫩的耳后,向她笑道,“外面天色正好,你也几日没出门了,我带你出去走一走,可好?” 陌衿隐隐看得出他在对自己笑,她也回他一个笑容,“好。” 慕容扶着她的手,小心的护着她出了房门,告诉她哪里有台阶,哪里有低洼,他们在园子里走了一圈。 外面正是风轻云淡的三月小阳春,暖阳斜挂,拉长的阳光穿透园子里的梧桐枝叶,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陌衿停在一颗梧桐树下,嗅着树叶清爽的味道,抬眼望向渐渐繁盛的树冠,入眼的一片绿色鲜艳欲滴,生机盎然,让她心情大好。 “你笑了。” 暖煦的微风拂面而来,他在她面前低声浅语,“你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也不知是风暖还是心暖,陌衿的脸红了起来,低下头去,“不是说好不说这些吗?” 她分明红了脸,说出的话却还是这般的疏远,他的眉眼微微一凉,低声道,“日落了,很快就会下凉,回去吧。” 陌衿仰起双目,看向墙头上挂着的一团橘红,分明是温暖的余晖洒在脸上,心却被他话里淡淡的清冷裹住,冰凉凉的。 慕容也不再说话,扶着陌衿,慢慢向回走。 快到厢房门口时,她问他,“这几日,我问起瑾袖和媛娘,你从不答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慕容看她的身子恢复得也差不多了,这些事,早晚要同她说明,便道,“没什么事。瑾袖出去办差了,媛娘有我师父照看着,你不必担心。” 他师父,肃大夫! 陌衿忽然站住身子,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抬眼看向他,“肃大夫为什么要照看媛娘?莫不是,她真的……真的得了失心疯?” 不可能,那不过是朵儿陷害媛娘的说辞,媛娘明明好好的,怎么会得了失心疯? 慕容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对她郑重其事的道,“你不要总是挂心别人。也顾一顾你自己,好不好?” “风有些凉了,进屋去吧。”陌衿侧身躲开他握在她肩上的手,要往前走,她的心很乱,脚步也很乱,但她走得很快,像是要从他一点一点筑起来的围墙里逃离出去。 慌乱中,一不小心踩上了门前的一块碎石,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向后仰倒下去。 慕容飞身上前,从后面环抱住她,将她打横抱起,进了屋子里去,放回床上。 不料他腰带上的环扣勾住了她的衣衫,起身来时被那玉勾向下一带,一时失了重心,身子便落在她身上。 四九是个明白人,见此情形,立马就关上了房门,远远的退到了茴香园的大门外去了。 房间里,帘幕般的青纱帐子半遮半卷,香炉里的暖香丝丝盘错交绕,熏得气氛暧昧不堪。慕容与陌衿四目相对,几乎看得清她那双晶莹的黑瞳中,深深浅浅的纹路。 陌衿虽然看不清慕容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身子贴得很近,鼻息中有一丝幽幽的香气,像极了夜里梦中闻到过的药香。 她的双手轻轻抓住他的袖角,“是你吗?” “什么?” 陌衿羞红了脸,声音小得像一只蜜蜂,“这几夜,每夜……都来这房里的人,是不是你?” 慕容唇角微扬,夜一般深邃的瞳中,亮起一点碎星般的微光,“每夜都来这里?做什么?” 陌衿的脸越发红了起来,“抱……抱着我……入睡。” “只是如此?”他伸手,指腹拂过她眉心的一点凹陷,那是火伤留下的痕迹,尽管为她换了肤,被火伤得重的地方,免不了还是留了一点疤痕。 他心疼,低头吻在她的眉心,“若是我,便不只是抱你入睡而已了。” 他的话语暧昧,他的鼻息与她的混在一处,一浪热过一浪。他一点一点低下唇去,靠近她的唇,越来越近…… 陌衿慌忙别开脸去,将小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别这样。” 她的力度不大,却似把他推得好远好远。 他的身子微微一僵,也不知是苦笑一声,还是叹息一声,手指拂开缠绕在腰带玉扣上的衣角,撑起身子坐起来,拉过被子替她盖好,轻声道,“不早了,我该走了。” 话音刚落,正好外面来了一个小厮,在外头禀道,“陌衿姑娘,二皇子殿下有件临别礼物相赠,特意差小的送来。” 慕容叫四九接了那礼物,送进来。 陌衿要起身来去接,慕容不许,将她按了回去,点了她的穴道不让她动。 他亲自从四九手里接过那东西来,是个画筒,他拉开盖子,抽出里面的画,展开看了,眉心微蹙。 “你怎么能看别人的东西。”陌衿有些生气。 慕容将那画卷起来,收回画筒里去,“生什么气,左右画的又不是你。” “是谁?” 第二十二章 醒悟 “是谁?” “一个女人。” “二殿下对我说过,他瞧见过纵火的人的长相,画像上的,就是那人。” 慕容垂眸,“你的眼睛现下还看不清,二殿下一早也已经回皇城了,如今只有我一人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 陌衿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这全然是一副要与她做交易的口吻,她愣了片刻,才幽幽的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原是这样的人。” 他沉声一笑。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 陌衿不想与他交易,她存着一点私心,不想他们之间,变成各取所需的关系。 但既然他连这一点小念想都不给她留,那也就罢了吧。 “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应了我,以后不再处处护着别人,多为自己打算。”慕容看着她,神色严肃。 陌衿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淡声道,“你高看我了,我不是那种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人,你才认识我几日,不懂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当然懂。”他低下身来,握住她的手,语气温软,“小衿,我真的很怕你受伤,你知道……” 你知道你每次受伤,我有多心疼吗? 这句话只能咽在肚子里,烂掉。 陌衿听他的语气软了,她的心也跟着软了,“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自己受伤了。” “好,我信你。”慕容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听到她说出来,他也就放心了,轻轻一笑,松开了握着她手的双手,解开她身上的穴道。 陌衿急忙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指,“你要我答应你的我也应了,你该告诉我,画上是谁了吧?” 他将手抽回来,“我不认识。” 陌衿又伸手去拉他的袖子,紧紧攥住,“你费了这么大的精力为我养伤,难不成是为了要把我气死吗?” 慕容失笑,摇摇头,“我是真的不认识画上的人。” “那你去问四九,他一定知道的。” 慕容将那画轴拿在手中,起身来,对她道,“我就这么一个筹码在手,怎么好轻易给别人看?日后我还要拿这个要挟你的。” “你!” “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可以回觞月居,我已经叫人送了药膏过去,火伤处每日擦一次,三日泡一次药澡。”慕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面走,悠悠笑道,“是你说在路上碰到,可以与你寒暄两句。若真遇见,别装作两不相识。” 陌衿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要去拉他的袖子,“你等等。” 他侧身让开,垂下眸子掩过眼底的一抹无奈,将画筒并在身侧,快步走出了厢房去。 陌衿下床去追他,但他走得很快,她才跟出去两三步,那墨黑的长影就消失在了一片光亮之中,这感觉,像极了梦中她追着师兄跑,却永远都赶不上他的场景,那种失落和无助一下子涌上心头,叫她冷不禁吃了一跌,半歪着身子坐在冰冷的地上,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她害怕了。 在这个繁花小筑,她孤立无援,忍气吞声,每日都小心翼翼,活得像蝼蚁一般,对谁都不敢得罪,退让三分,最终那些人还是要来害她。 若不是有人告密,苏缨怎么会得知她与鬼灯行的内应联系之事?若不是白素阻挠,她怎么会受尽七十二道刑罚,服下凝容,日日痛不欲生。若不是有人想要她的命,她又怎么会受这一场火伤,到现在还不敢看桌上的铜镜一眼? 还有瑾袖和媛娘,因为她的软弱无能,一个无凭无故成了失心疯,一个差一点连命都没了。 最后连景桓,也要站到她看不清摸不着的那个对岸。她以为至少他,至少他是不同的,她的直觉从来没有错过,这一次却错得彻头彻尾,她知道一个要与她交易的人,便无论如何不再能进到她的心里。 所以,她害怕了,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绝望。 浸入骨髓的绝望。 片刻之后,四九推门进来,见她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失神的眼睛,呆呆看着地下,脸色发青,嘴唇发白,仿佛是个死人一般,连气都不见出。 他立刻上前来,将她扶起身,送到床边,小声的问她,“姑娘,好好的怎么,怎么哭了。” 四九从没见她哭过,即便是痛的冷汗直冒,咬破了嘴唇的时候,她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陌衿抬起手来,在脸上摸了摸,真的有冰凉的液体,她急忙抬袖擦去,对四九笑道,“我这是高兴的,我的伤好了,终于可以回觞月居了。” “可四九看来,姑娘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陌衿强堆了笑容,仰头看向四九,“这些时日多谢四九小哥的照顾,小哥见到先生,也请代为转达陌衿的谢意。过几日,陌衿定会亲自去思微堂拜见。” 四九点点头,“好,四九一定转达。刚才景大夫交代,姑娘再休养一日,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四九已经叫人去觞月居传了话,让他们打扫干净,候着姑娘。” “有劳了。” 话到这里,陌衿忽而想到一件事,抬眼对四九说,“算算日子,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先生的生辰宴,四九小哥一直跟在先生身边,我想请教小哥,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寿礼?” “姑娘有心。先生他向来不喜欢那些金玉器物,也不中意什么奇珍异石,非要说有什么在意的……应该只有熏香了吧。” 熏香? 四九挑眉,“我一直觉得先生对姑娘照顾,就是因为姑娘这一门调香的好手艺。去年姑娘不是送过苏管家一个香饼子吗?先生闻过一次就整饼都要了去,收在书房的屉子里,想是珍惜,难得拿出来用一次。” 陌衿回想起来,去年刚入夏的时候,她听瑾袖无意间提起苏管家有失眠的小症,便采了些菩提莲,将安息香碾碎了,又加了些龙脑、扶苏,做了个小香饼,差人送了去。 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讨好苏管家,让觞月居的人的日子过得滋润些,但到底不过是件小事,四九不提,她都快忘了。 却没想到,那人会喜欢那个香饼。 这边,四九提议道,“姑娘不如就送个这样的香饼做寿礼,先生应该会很喜欢的。” 第二十三章 被查 菩提莲早就谢了,做不出一样的香饼来,陌衿对四九道,“香饼不耐潮,只适合夏日用。不多时就要入雨季了,我做些香丸子,放在房间里不仅可以熏香,还能吸雨水的潮气。” “姑娘做的香都是极品,怎样都好。”四九乐呵呵的对她道。 陌衿又问,“先生可有诸如失眠、乏劳、多汗一类的小症?若是有,我再对症加一些旁的香料,也有些助益的。” 这份寿礼,当然要多花些心思。她指望着能借这个礼物,让自己入了那人的眼中。她必须得强大起来,才能有与恶人周旋的余地。而这繁花小筑里,一个人够不够强不强势,主要在于那人对她的态度。 四九倒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以为她要感谢先生对她的照顾之情,所以才如此上心。但他心里明白,有些话,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 “先生的身子一向不错,又有肃大夫调养着,没什么不好的小症。” 陌衿暗暗思索,“不错”不代表“好”,只能说是“不坏”。再者,如果真的是好,又何来“调养”一说?“保养”和“调养”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在含义上却大不相同。 四九下意识的用了“不错”和“调养”这两个词,或许只是他的用词习惯,也或许,那人的身子真的不是很好。 四九并没有注意到陌衿眼底流转的微光,继续道,“只是我听先生说起,以前他跟着陌家军在西南边塞驻扎的时候,连日冷雨不断,他染过一回要紧的风寒,自此后每逢雨雪天,双膝就会酸痛,不知这个能不能用香调理?” 听到“陌家军”三个字,陌衿的心忽然一抖,想来四九还不知道陌家军首领陌甄便是她的阿爹。驻扎西南边塞,那应该是她出生的那一年的事,那时他至多也不过才五六岁,还是个小娃娃。 沙场不是儿戏,父亲绝不可能让一个乳牙都还没脱完的小娃娃随军打仗。 是四九说错了吗?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四九没有说错,他也知道陌衿就是陌甄的女儿,他故意说这些,是为了提起陌衿对先生的兴趣,让她多去了解先生。先生对她的心思有多重,四九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许让她对先生多一些关注,两个人之间多一些交集,会擦出什么火花也不一定。 他的想法应验了。 一直以来,陌衿对那人都是避而远之的,她怕多看他一眼,同他多说两句话,自己会忍不住心里的厌恶,当场呕吐出来。 四九这么一说,她对那人倒真的有了一些兴趣。陌家被满门抄斩的前一日,阿爹曾单独找她谈过一次话,说起了一些往事。当时陌衿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只怕那时阿爹已经知道大难将至,才特意找她说了那些话。 那个时候,师兄和师父接连去世,阿爹同她说话时,她烧得糊里糊涂,阿爹的话进了耳朵,却没有留在心里。但她记得阿爹提起过苏燮,印象中阿爹谈起苏燮口吻,像是与他有过一点深交的。 陌衿将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对四九道,“这是风湿的症状,加几味祛湿清寒的香料,应该有些效用的。多谢四九小哥,我看你的额头晦暗,鼻翼湿润,嘴唇却偏干,可能是虚火内滞又外感风寒,若不嫌弃,陌衿也请调一份香相赠,权当是报答这几日你对我的照顾之恩。” “那就多谢姑娘的美意了。”四九笑逐颜开,“那四九就先去添火了,姑娘还是躺下多休养些时辰吧,明天才好有精神回去。” “好。”陌衿躺下身来,拉过被子盖上,闭上眼睛,开始思索一些事情。 窗外夜色渐浓,同一片夜空之下,落霞间的院墙角落,惜云双眼死死盯着线人双手奉上的一支风筝,上面画着的图案。她连连退后两步,后背抵在了院墙上。 珠翠也吓得脸色铁青,上前去一把夺过线人手中的风筝,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图案,一点不错,真的是白泽鬼面! 惜云还没回过神来,微微喘着气。珠翠的手也在发抖,仿佛握着风筝是一团火,她问那仙人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那线人是个中年男子,脸上一道刀疤,带了浓重的口音,“离觞月居不远的小竹林里,姑娘吩咐我们几个仔细搜查,我们一点也不敢怠慢,起早贪黑……” 珠翠打断他道,“不要厚着脸皮邀功了,该有的好处少不了你的。下去找碧香拿赏银吧。记住,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 “是。”那刀疤脸的男子向惜云行了礼,又向珠翠行了礼,偷偷瞥了一眼风筝上的图案,便下去了。 珠翠将手中的风筝递到惜云面前,仔细端详着她的表情,揣摩她的心思,“姑娘,您看这……” 惜云接过那风筝,看着上面的白泽鬼面,眼底闪过锐利的光,“他说是在觞月居附近发现的?” 珠翠道,“风筝不就是随风跑的吗,即便是落在觞月居附近,也不能证明是陌衿做的。” 惜云摇头,“不。一定是她,否则她怎么会忽然之间就被抓去了谨言堂,还是苏管家亲自审的,我还想能是什么紧要的事,原来陌衿那小贱骨头是鬼灯行的人,难怪我一早就觉得看她不顺眼。” 珠翠倒吸一口冷气,“我就说她哪里学来的阴毒蛊术,害得姑娘一连两三日腹痛难忍,泄泻不止,一口饭都吃不进,糟了多少的罪呢!原来她是鬼灯行的奸细,难怪会得一些害人的妖邪法子。” 别说姑娘,就连她和前几日一同去茴香园的几个人,也是一样的症状。旁的不说,就单单是每晚都要起夜十几次,就够得折磨人了。 这一定是因为中了陌衿那个小妖女的邪术! 想到这里,珠翠就恨得牙痒痒。 但恨归恨,珠翠到底还是懂得克制情绪,着眼当下的事的,有一点她没有想明白,“姑娘,若她真是奸细,那苏管家为什么还要放她出谨言堂?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要是被朝廷知道繁花小筑私藏鬼灯行的人,小筑里所有人都要受到牵连的。” 惜云觉得,这件事背后分明有什么秘密,“这一年多她隐藏得那么深,从来没有露出过什么破绽,可为什么忽然之间要做这么冒险的事。白泽鬼面……画在风筝上,放上天……她是想给谁传递什么消息吗?” 珠翠大惊失色,压低声音,“难道说,小筑里鬼灯行的奸细不止一个?” 第二十四章 事端 惜云点头,“看来是如此。只是近来小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有什么消息非要在这个时候传递出去呢?” 珠翠忽然想起什么来,凑到惜云耳边,轻声道,“前些日子觞月居的眼线说起过,陌衿失散的亲弟弟有了下落。想是因为这个缘由,她才铤而走险的。” 惜云倒不知道,她还有个失散的亲弟弟。这个陌衿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惜云一直查不出个所以然,整个小筑,可能只有苏管家和先生知道她是什么人了。 说起来,进繁花小筑的女子,都是苏管家挑选核查的,苏管家办事出了名的严苛,又怎么会收一个鬼灯行的人进来呢? 珠翠也觉得整件事很蹊跷,“按理说,这样的证据不应该留下的,换做是我,一定会烧了这风筝,以免落下后患。” 惜云也是这个想法,这件事疑点重重,她觉得眼前有一张看不见的网,纵横交错,一时理不清脉络的源头和走向。 但她顾惜云岂会甘愿做个局中人,这件事她必须要查清楚。 况且,再有半月就是先生的寿辰,表哥来信说,那呼延皇帝派了大王爷和叶左相来祝寿,一个是皇帝的亲哥哥,一个是当今朝野最是春风得意的相国大人,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这一次的寿辰,万万不能出任何纰漏,断不能让那小贱坯子惹出什么事,牵连到自己。 惜云把那风筝递给珠翠,“先把这风筝收起来,不要收在落霞间,找个隐秘的地方,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 “珠翠明白。”珠翠接了风筝,正要退下去做事,她又叫住珠翠道,“听说陌衿明天就要回觞月居了,让觞月居的眼线盯紧些,就是院子里死了一只蚂蚁,我也要知道是被谁踩死的。” “珠翠一定原话转达。” 惜云心中暗道:陌衿,你这颗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快要有拔去的一日了。你死后,先生眼里就只有我一人了。从前一直是如此,今后也必须如此! 她抬眼,眸中满是杀气,看向夜空中的大半轮冷月。 冷月之下的另一边,衿霜阁的窗户里亮着悠然的灯火,笼在横卧的玉龛香筒里的九罭香条已经燃尽,淡而清爽的余香却仍然袅袅娜娜的游回在灯前月下,将满柜排列整齐的书卷侵染得书香宜人。 容坐在书案之前,垂眸看着手中的一张小字条,上面两行蝇头小楷,整齐排列:呼延拓与叶臻已启程前往先生处贺寿,方琼敬上。 慕容取下案头白玉琉璃灯的罩子,将手中的纸条放到焰火上烧尽,复又把灯罩盖回去。仍旧低头翻看案前的一本书卷,看到紧要处,便提笔在页边空白处写上一两句话。 月明星稀,一两点丝丝的夜风从窗边吹进来,轻轻穿过他脸侧静静垂下的黑发,扑到他的脖颈间,那里本就已经被汗湿透,忽来的一星半点凉意,引得他不住的咳嗽起来。 大约到了子时,咳嗽声仍然断断续续,门外的来人听了,下意识拧紧了眉头,在外面停了片刻,没有作声。 慕容知道是他等的十一来了,便屏住呼吸,不再咳嗽。 十一听里面安静下来,才禀告道,“先生,十一求见。” “进来。” 慕容将竹笔置回笔架上,合上书卷。 抬眸,十一已经进门来,单膝跪地,向他行礼了。他对十一道,“起来说话吧。” 十一应声,起身来,先是去将书案旁边半开的窗户合上了,才又返身回来,拱手道,“回禀先生,画像上的女人已经查到了,此女名唤茵姑。原是桃源镇上醉满楼的妓子,去年与楼里一个叫长琴的男倌相好,二人都赎了身,如今在镇上开了一家香铺为生。” 不会这么简单。 慕容沉思片刻,对十一道,“人可还在桃源镇上?” 十一正要说这件事,“大约十日前,这个茵姑与邻里说老家的母亲重病,他们二人要回去照应,自那以后,香铺没有再开门营业。” 一滴汗从慕容的脸侧滑下,滴落在墨色的衫摆上,抽出书案下面的一个小屉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绣盒,翻开盖子,拈起里面的一丸药粒子,吃了下去。 十一看在眼里,胸口紧紧的。这药他认得,他们手上都有一盒,叫强心丹。与护心丸不同,这个强心丹是受了重伤,身体支撑不住的时候,用来保命的。药效虽强,但对五脏六腑的伤害也很大。 慕容端起手边的素瓷矮杯,喝了一口水,看向十一道,“香铺可有去查过?” 碰到他的目光,十一低急忙低下头去,隐过眼底的悲凉,答道,“已经潜进去看过,铺子里的香格大都没盖上,楼上阁间里的床也没整理,桌椅凌乱,杯子里留着半杯凉水,梳妆台上的金银首饰也都随意摆放着,不像是收拾过要回老家的样子。” 慕容深吸一口气,汗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快要将他的衣摆沁湿,他将胸中的热气缓缓吐出,轻声道,“查一查他们最近都见过什么人。还有,这两人的家世背景,经常同什么人来往,去过什么与他们身份不合的地方,都要查,务必翔实。” 十一又道,“还有一点很蹊跷,这个长琴在十几日以前,去十里外的蓉城采购香料,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邻里问起,茵姑的说辞是,长琴与城里香料总铺的老板在香价上起了争执,一时没有拿到货,便留在城里处理此事,尚不知道她母亲病重的事,她关了铺子后,先去蓉城与长琴碰头,两人再一起回老家襄阳。” 这个说辞倒是没有可疑之处,蓉城与襄阳本就是顺路,但越是看起来毫无破绽的事,越是没那么简单。 慕容沉思片刻,对十一道,“蓉城最近可有出什么事?” 十一思索了一会儿,忽而眼底一亮,“蓉城近来没什么大事,但郢都倒是有一件事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顾都尉抓了一个鬼灯行的奸细,要亲自押解去临安,送到刑部审问。” 慕容冷笑,如此大张旗鼓的炫耀做派,倒真是那个顾怀德会做的事。 到这里,慕容基本可以确定那二人的身份了,许多事也都顺理成章起来。 他对十一道,“你去告诉卫毕,繁花小筑藏了一个外人,叫他带手下的人彻底搜查。此事只能在夜里进行,且一定要隐秘行动,万不能打草惊蛇。” “十一明白。” 第二十五章 还礼 慕容点头,语气转而平和下来,问他道,“我记得你二弟是今年科考,眼下已经在去皇城的路上了吧?家中可有人照料你父亲?” 十一的双眼中蒙起一层水雾,他面对着慕容双膝跪地,毕恭毕敬的答道,“多亏肃大夫开的方子,父亲的身子渐好起来,如今弟媳在照应着。二弟是上个月动身去的皇城,现下应该已经快到金阳了。” “我会吩咐下去,让经途的兄弟们多照应他些,你不必挂心。” 十一深深的向慕容磕了一个头,“多谢主上。” 慕容起身来扶他,身子却已经僵了,没法动弹,只能叫他起来,“无需行这些礼。时辰不早了,你先去卫毕那里吧。” “是。”十一应了声,起身来,向门后退了出去。 刚一出门,只听得里面一声响动,他推门进去,就见慕容伏倒在书案旁。 十一立马上前去扶他,发觉他的身体烫得吓人,一身的衣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十一不敢耽搁,飞身出门,向肃华的宅子去了。 一连三日,思微堂书房的门没有开过。 三日后的清晨,陌衿站在这两扇紧闭的梨花木门前。 她来过一两次,记得那门上镂空的流云图样,雕得线条流畅,弧度雍雅,朵朵飘逸,很是精致。如今她眼睛看不清,那一朵朵的流云虽然看不真切,但闲散飘逸,滚滚东流的气势还是在的,一点都不模糊。 这样的雕功,她只知道师兄有,他做的那些个小物件,每一件都精致可爱,若是小动物,则个个活灵活现,好像下一刻就会眨眼动起来一样。 梨花木的清香时隐时现,似有若无,陌衿觉得,这像极了里面那个人,看似通透,实则城府极深,没人能懂他一二分的心思。 一个时辰了,里面虽有动静,但始终没有人出来过。 又过了一个时辰,有人从里面将门拉开了一个缝隙,将将够把身子挤出来,陌衿只在门扉倏忽的开合间看到房里似乎有一摸清黑色,心上似有一根弦,忽而就震了一下。 四九迎着她过来,下了台阶,对她行礼道,“衿姑娘,你的伤才好,这晨雾又最是凉人,怎么好站在这里等着,也不向里面通报一声?” 陌衿约莫分辨出这是四九,听了他的声音,就确定无疑了。 她等了两个多时辰,先生没有出来,却是四九来,想必是里面在商议什么要紧的事。陌衿是个明白人,便也不再多做纠缠。 她向四九回了礼,“这几日多亏先生照拂,许我在茴香园将养身体,又让景大夫为我疗伤,我是来谢恩的。这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陌衿不敢唐突打扰,想等着先生出来时,再当面叩谢。” 这只是一个借口,她来是为了媛娘。昨日夜里她去过眉心堂,卫常的人里里外外将正门和两个侧门围得水泄不通,根本进不去。 这样的情形,小筑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已经认定媛娘是真的得了失心疯,被软禁起来了。过不多日她就会被送出去,到外面的别苑。 别苑里都是重病无医或是疯傻痴呆了的人。媛娘在小筑有安居之所,又有肃大夫开药方调养身子,为什么要去那病气极重,又成日被闹得鸡飞狗跳的地方? 她一定要向先生求一求,进去眉心堂看一眼媛娘的情形,才好确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是没想到,她等了两个时辰,还是没有见到先生的面,只能想别的法子了。 陌衿从袖中滑出一个锦绣香盒,双手奉上,“这是料峭春,撒一些在床头可以祛浊养神,取一香匙化在饮水中,可以温胃舒脾。听说先生喜欢梅花,我就添了些才摘下的梅花瓣制的花香粉在里头。” 四九上前接过那香盒,对她道,“姑娘这香送的正是时候。先生病了,一连几日都睡着,待先生转醒,正好是要祛浊养神,温胃舒脾的。四九定会把姑娘这份心意,分毫不差的转达给先生。” 四九是在告诉她,先生不是不见她,而是因为病中昏迷着,没有办法见她。 陌衿懂了四九的意思,又向他欠身行了一个小礼,“多谢四九小哥,陌衿就不叨扰了。” 四九将香盒收好,看她左右没有跟来个伺候的丫头,便问她,“姑娘的眼睛不方便,怎么不见人陪着来?” 陌衿答道,“先生的生辰寿快到了,各处都等着用香,觞月居人手不够,我就没叫他们跟来。好在这几日我也适应了,出门认个路,我一个人也做得来。” 四九拱手道,“既是如此,姑娘回去路上小心着些,四九还得进去照顾先生,就不远送了。” 陌衿转过身,又迟疑了一下,停了片刻。四九看在眼里,当即就懂了,“姑娘是想问,景大夫在不在里面?” 她听四九这样问,心下一沉,连四九都瞧出她的心思了,难不成她对那个景桓,是真的动了念? 不,不是这样。 只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师兄,与她相处的方式却又像公子。这两个人,一个是她情之所系,一个是她心之所慕,在她心里都是举足轻重的人,所以她才会处处在意景桓。 陌今侧身,对四九弯眸一笑,“是啊,我有件东西要向他讨回来。不过,他现下应该忙着,这些小事,日后再说好了。” 四九知道她这是借口,偷偷笑了笑,“景大夫不在里面。他本就不是繁花小筑的人,不在这里常住。前几日肃大夫要替媛娘瞧病,抽不开身,才叫景大夫来小筑照顾姑娘的。姑娘病好了,景大夫就走了,现下是肃大夫在里头照看着先生。” 走了,去哪里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外头是做什么的? 这些问题,陌衿不能问,也不想问,她怕知道得越多,越是和他划不清界限。 她与四九又寒暄了两句,便转身出了思微堂的门。 思微堂的东边是衿霜阁,西边是思恩堂。陌衿站在思微堂的门口,偏头看向西方,隔了几棵老槐树,依稀可见思恩堂的飞檐,她还记得上面挂着一只风筝残骸。 陌衿眸底亮起一点细碎的小星子,摸索着向思恩堂那边去。 第二十六章 真假 顺着古槐之间的林荫小道,还没走几步,一个小东西也不知从哪里扑出来,滚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的双腿,仰头看着她,一双五黑的大眼,哭得梨花带雨的,“衿姨娘,衿姨娘,他们说媛姨娘病了,你带我去瞧瞧她好不好,我只瞧上一眼就走,求你带我去嘛!” 原来是墨儿。 陌衿蹲下身子,将这个小泪人拥进怀里去,他的小身子冰凉凉的,还在不停的抽搐。 她伸手拍着他的后背,“墨儿乖,不哭。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躲着啊?止言和明知没有跟着你吗?” 墨儿将粉嫩的小嘴唇嘟了起来,眨了眨满是泪珠子的黑睫,“他们不让我去眉心堂,我就偷偷跑出来,要去书房求先生。跑到这小路上,有个坏人一直追我,我害怕,就躲起来了。” 陌衿微微吃惊。她摸到他的小手,握在手心,轻声对他说,“墨儿不怕,这里没人敢伤你。” 这条小径陌衿走过一次,曲径通幽,各处都是一眼不能及的死角,几颗古槐枝蔓繁绕丛生,交错的枝干正好适合隐藏。若是真有人在这里掳走墨儿,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人想必是在这里藏了许久,终于等到墨儿独自一人跑出来。可墨儿是个聪明孩子,自小就是先生亲自调教着,小小年纪,无论文武功底还是心智和洞察力,已经远比同龄孩子要高出许多。 想是那人以为是个孩子,便掉以轻心,让墨儿察觉到了什么。这片小径又是他常年玩耍的地方,自然熟悉得很,哪里可以藏身,墨儿比那追他的人更清楚。 陌衿将思绪拉了回来,她想不到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打繁花小筑小公子的主意。 这背后,分明有什么。 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内里一定有什么暗线串联着,牵引着一个密谋。 在这繁花小筑,陌衿司空见惯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密谋,她向来只是敬而远之。但这一次,既然她也成了局中的一枚棋子,就由不得她袖手旁观了。 正到这里,陌衿听得不远不近的地方,有脚步声,还有剑从匣子里轻轻往外抽的声音,她从袖中摸出一个棕青色的小粒子,捏碎了,细沙一般的粉末扬在风中,飘散远去,便听得树丛间有人倒下了。 她低头摸了摸依偎在她肩头的小人儿,眉眼弯弯的笑道,“墨儿,姨娘这就带你去见媛姨娘。但是姨娘现在眼睛不好,你可不可以领着姨娘去眉心堂?” “真的吗?”墨儿欢呼雀跃起来,小手勾住她的脖子,在她的脸上大大的亲了一口,“姨娘你对墨儿真好,墨儿长大以后,也会乖乖孝敬姨娘的。” 陌衿拍了拍他他的头,“小鬼头,这才多大点啊,嘴巴就这么甜。” 墨儿不好意思的偏过脸去,嘿嘿的笑。 陌衿站起身来,墨儿拉着她的手,两人有说有笑的,行到了眉心堂外面。 卫常守在门口,见陌衿抱了小公子来,便先向小公子单膝跪地行了礼,又起身来对陌衿拱手行了礼。 墨儿松开陌衿的手,上前几步,站在卫常面前,抬手指向眉心堂的大门,“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声音虽然甜糯,语气却是沉稳霸气。 卫常低头拱手,向他道,“小公子,这是先生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眉心堂。” 墨儿仰头看着他,他的身高刚过卫常的双膝,气势上却生生将这么个身形魁梧的大人压了下去。 他对卫常道,“先生已经许我进去了。”声音洪亮,落落大方。 卫常抬眼看了一眼陌衿,问道,“此话当真?” 陌衿微微点头。 卫常也知道小公子与媛姑娘向来要好,再者,媛娘的寝居已经叫人上了锁,门窗都用粗木条定死了,又有侍卫把守着,小公子就是进去了,也见不到人。 他便吩咐手下道,“开门,让小公子进去。” 墨儿听见卫常松了口,欢喜的转过脸来,对陌衿笑。上前去拉起陌衿的手,对卫常说,“衿姨娘会陪我进去,你们都不要跟进来。” 卫常待要说什么,陌衿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拉近一些,低声在他耳旁说了几句。 卫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对陌衿拱手道,“那就请衿姑娘陪小公子进去,一炷香之后,还请无论如何将小公子带出来。” 陌衿点头,由墨儿牵着,走上眉心堂的台阶,迈入了大门里面。 他们进去后,卫常叫人关了门,抽了几个得力的手下,迅速向思恩堂那边去了。 这边,墨儿牵着陌衿往门里走,她心里惦念着怎么样避开这看守的人,与媛娘说上几句知心话。 墨儿认得媛娘的寝居,带着陌衿一路过去,到了门口,只见四个侍卫守在门口。 那四人认得小公子,便向他行了礼。墨儿松开陌衿的手,“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把窗户和门都用木板钉起来,还不快给我拆开,我要进去!” 那四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领头的深鞠一躬道,“小公子,这可使不得。里面关着失心疯的病人,卫大头领吩咐过,没有先生的命令,谁都不能放人进去。” “放肆!你们数数头上顶着几颗脑袋够我砍的?” 陌衿听墨儿说出这样的话,有些吃惊, 她轻唤一声,“墨儿,你过来。” 墨儿转过身,跑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姨娘,你唤墨儿有事?” 陌衿俯下身,轻声对他说,“让姨娘同他们说,你先别做声。” “好。” 陌衿牵着墨儿的手,上前两步,对那四个守卫拱手行礼,“这四位想必就是卫大头领手下驰雷、掣火、衾霜、逐风四位副官了。” 四人互换了眼色,驰雷对陌衿拱手还礼,“正是我们四人,姑娘是?” 陌衿笑答,“我是觞月居的陌衿,久仰四位副官大名,幸会。” “好说。”驰雷见她从容大方,说话掷地有声,派头倒是不弱,是个人物,也不敢随意打发,便客气的同她说,“姑娘也知道先生的命令,谁都不敢违抗,还望姑娘与小公子,不要难为我们。” 第二十七章 真假 “这个自然。”陌衿莞尔一笑,“四位守在这里也有些时日了,可曾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 “这……”驰雷侧脸与身旁的三个人交换眼色,三人均略略摇头,驰雷面露难色,“未曾听到有什么动静。” 陌衿继续道,“按理说,失心疯的人没有心智,被人锁在房间里,一定会啼哭大闹,怎么会一点响动都没有?” 逐风也对驰雷道,“大哥,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第一日守在这里时,尚能听到里面有哭声,这两日里面一点响动都没有,连送去的饭菜都没动过。” 陌衿听他们这么说,心下便已经一百个确定,媛娘没有得什么失心疯。她不信先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将媛娘关起来?凭什么? 陌衿深吸一口气,稳住气息,“我方从先生的书房过来,先生身体抱恙,肃大夫在那边照顾着,是不是已有几日没来为媛娘诊病了?” 驰雷慢慢低下头去,“……是。” 陌衿听他的语气,气势上已经弱了下去,便继续道,“我和小公子也是为此,才来瞧一瞧的,小女自幼学过些医术,这失心疯的人,若是一时间没了响动,很可能是急火攻心,晕厥过去了,若不及时医治,只怕有性命危险。” 驰雷与其他三人交换了眼色,大家都不敢松这个口。 “四位大可放心,我一个女子,又不会武功,小公子尚且年幼,我们不可能当着四位的面,做出什么事来。我只是担心媛娘的病情,想进去为她诊个脉,喂点药。”她从袖袋中拿出一个针袋,又拿出一个瓷瓶,“若四位不信,可将这针袋和药丸拿去查验。” 衾霜偏头对驰雷道,“大哥,我看就让这位姑娘,进去看一看,我和老四跟着进去,你看如何?” 驰雷最终妥协了,“那好,你和老四同他们进去。” 衾霜和逐风应了声,两人领着陌衿和墨儿绕到后门处,将门上的锁打开,推开门,衾霜走在最前,逐风走在最后,进了屋子里去。 寝居里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墨儿拉着陌衿的手,稍稍走在前头,为她踢开脚边的小物件,到了里间,只见媛娘睡在床边的地板上,头发散乱,衣衫不全,整个肩背都露在外面。 墨儿让衾霜和逐风转过身去,自己脱下身上的小外衣,把媛娘的背盖住,拉了陌衿到媛娘身边,把媛娘的手交到她手里,“姨娘快诊诊看。” 陌衿摸到媛娘的脉门,摸了摸脉相,并没有大碍,只是营养不调,又郁结在肺,所以一时昏厥了。她拿出针袋,摸索着为媛娘施了几针,媛娘便转醒过来。 媛娘见了她和墨儿,一时间难以抑制委屈和伤心,眼泪滑落出来,温热的液体落在陌衿的手上,她听媛娘的呼吸,知道媛娘已经醒了,便示意媛娘不要做声,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是谁害你”四个字。 媛娘在她的手心回了两个字,“先生”。 彼时衾霜听得身后没有动静,便侧过脸看了看,问道,“姑娘,我听媛姑娘的气息,像是已经转醒了,想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吧?” 这个衾霜倒是机灵。 陌衿回他道,“没什么大事,我已施过针,再喂些药,就可以走了。” 墨儿哭得泪人儿一样,却没有出一点声响,整个人扑在媛娘怀里,小身子抖得厉害。 媛娘低头看着墨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墨儿乖,不怕。” 陌衿拿出药瓶,取出一粒药喂媛娘服下,“媛姐姐,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墨儿有我。” 媛娘点头,“衿妹妹,你带墨儿走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逐风返身过来,把墨儿从媛娘怀里抱起来,将媛娘扶上了床去,站在陌衿面前,对她道,“出去吧。” 墨儿不肯走,陌衿唤他过来,将他的小手握住,俯身在他耳边悄悄说,“墨儿乖,衿姨娘眼睛不好,墨儿要给衿姨娘带路的,是不是?” 墨儿乖巧的点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媛娘,拉着她,强忍着眼泪,往门外去了。 逐风锁了门,与衾霜一起,带他们绕回正门处,向驰雷二人说明了里面的情况。陌衿将那瓷瓶交给驰雷,“这个药就请您拿着,若是肃大夫一时间来不了,劳烦您时常照看着媛娘些,若是她又昏厥了,便将这药喂给她服下。” “多谢姑娘。” 墨儿牵着陌衿,出了眉心堂的门。走出去没多远,墨儿忽然停住,抱着陌衿的腿,呜呜的哭了起来,陌衿蹲下身子,将他拥进怀里去,轻抚他的小背。 她眼眶里,也慢慢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刺痛她的双眼。 墨儿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自己擦干净眼泪,对陌衿道,“我送姨娘回住处。” “好,正好我那里还有几只风筝,你挑一只喜欢的拿回去玩,好不好?” 墨儿点点头,眼里并没有笑意,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回了觞月居。 觞月居里,人人都在后院忙着制香,陌衿带着墨儿从前门进去,只有瑾岚迎了出来,将她扶回了这几日住的小书房,她叫瑾岚差个送话的去思恩堂,让他们来接小公子,又叫她去隔间把风筝都取来,墨儿挑了一只老鹰形状的,抱在怀里。 陌衿又从小书架上摸了几本书给他,墨儿很感兴趣,坐在她怀里乖乖的读了一会儿,思恩堂的止言便来了,接了墨儿回去。 瑾岚将他们送出觞月居,嘱咐止言道,“小公子来过觞月居的事,还请不要张扬出去,先生不喜欢小公子去任何一个院子,要是先生知道了,大家都要免不了要受苏管家责罚的。” 止言点头,默许了。 瑾岚看他们走远,又折返回来到陌衿房中,见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瑾岚上前去,为她斟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的桌上,轻轻放下,“姑娘,饮口热茶吧。” 陌衿端起面前的杯子,动作轻慢,一边对瑾岚道,“听他们说,瑾袖出去办差了?你可知道是什么差事?” 瑾岚退在一旁道,“这事说来话长。” 第二十八章 任用 “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瑾袖在跟苏管家之前,原先一直跟着夙姑娘,这位姑娘出园子嫁了人,又辗转到了江西余杭,听说病死在那里了,瑾袖与她情同姐妹,就请先生让她去为夙姑娘守墓三年,先生便应允了。” 跟其他人的说辞一样,想来都是先生要他们这么说的。 陌衿握着茶杯的手一点一点收紧,这个苏慕容,把媛娘害得人不人鬼不鬼,又将瑾袖打发出了小筑,是生是死都不能确定。 活该他病得连日不醒,阿娘说过,做坏事太多,都是要遭报应的。 瑾岚见陌衿不说话,那一双溪水般清澈的眸子,流转着冰凉的微光,又深又冷。她便晓得,衿姑娘与从前不一样了。 瑾岚沉默了片刻,抬眸向她道,“今儿个早些时候,工匠师傅来过,说是姑娘的卧房已经修缮好了,我明日就叫吴叔去请个木匠来,置办一套新的床柜,约摸个十来日吧,姑娘就不必屈就在这小书房里了,卧榻终究比不得床睡着舒服。” 陌衿饮了一小口茶水,吹了吹氤氲的热汽,轻声道,“这卧榻睡着是不怎么舒服。我忽而想起来,瑾袖的房间正好空着,你替我收拾出来,我先暂住个几日。” “瑾袖的房间早就叫人收拾过了,姑娘今晚就可以住进去。”正好说到这里,瑾岚从袖带里拿出一个瓷瓶,递了过来,“这个玉花膏,是上次姑娘从谨言堂回来,我让瑾袖给姑娘用的,正好我去收拾瑾袖房间,见摆在桌上,姑娘可曾用了?” 陌衿放下茶盏,侧过脸来,接过面前模糊的人形递过来的一个冰凉的物件,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又拉开塞子闻了闻,是玉花膏,她合上塞子,把小瓶子收进袖袋,转而对瑾岚道,“劳你费心了。” 瑾岚对她一笑,“我见姑娘也带了一盒膏药回来,盒子上也写着玉花膏来着,也不知是不是同样的膏药?” 陌衿知道她这是故意装傻,“那盒是云姐姐去茴香园探病时送的,和你送我的,是一样的膏药,都是治火伤的。” 瑾岚抬起眼睛来,定定的看着陌衿,“啊呀,我倒不晓得,这膏药是治火伤的,我还以这药是治跌打外伤的呢。都是我不好,没搞清楚状况,就送了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给姑娘。” 送错了?错得这么巧合,偏偏就是治火伤的药?一盒药膏,瑾岚为什么要特意在她面前提起? 陌衿想到一种可能:大约瑾岚送药的目的,就是提醒她有人要纵火害她。如今瑾岚又提起这件事,分明是想告诉她,自己一直是她的人。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 但眼下的状况,瑾袖不在,她眼睛又看不见,确实需要一个会做事的人在身边。整个觞月居,只有瑾岚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做事也十分利索,她既然暗示了要帮陌衿,那么陌衿也就顺水推舟了。 陌衿伸出手去,抓住瑾袖的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掌,“听说你是个遗孤,没有父母兄妹。我在这小筑里,也是无依无靠。我们两个正好彼此扶持。以后,我若好,不会忘记你。我若不好,也不会连累你。” 陌衿的意思,瑾岚当即就明白了。陌衿这是在告诉她,以后她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同进退,共荣辱。她很佩服这个小姑娘的胆识和魄力,敢用人,便敢信人,颇有王者器度。 瑾岚将她的手反握在手心里,“瑾岚自进繁花小筑,就是在姑娘身边伺候,我只认姑娘这一个主子,绝无二心。” 陌衿觉得好笑。绝无二心,那瑾岚你又是在向谁汇报我的一举一动?白素?苏管家?白素势力尚弱,一时间掀不起什么大浪。苏管家当下又不在园子,你能拿我如何? 这话当然不能说,陌衿对瑾岚点点头,“我如今眼睛看不清,有些事还要你帮我跑跑腿。” “姑娘请吩咐。” 陌衿道,“我这里有些回礼,明日你叫瑾缃她们送给各个园子的姑娘,唯独云姐姐和素姐姐那边,你替我去,就说我眼睛不好,不便走动。去的时候,留意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好。” “还有一件事。”陌衿向瑾岚招招手,让她靠近一些,在她耳边轻声道,“围墙东面有一片小林子你可知道?你去那里寻一只风筝,若是寻到,就地烧掉。” 陌衿判断,那时的风向和风速,风筝一定是落在了林子里。苏管家想必已经派人四处搜寻了。如果鬼灯行的内应顾着自保没去取走,或是苏管家的人没能找到,那风筝留在那里始终是个隐患。她的眼睛看不清,不能亲自去寻,只能让瑾岚去。 瑾岚点头,“我这就去。” 待瑾岚出去后,陌衿去了觞月居的小后院。 瑾缃她们几个丫头都在忙着往翻制陶土熏台上的香料,三个做杂役的小厮在给陶土熏台添火,天气虽还冷着,一行人都是满头满身的汗。 陌衿隐约数了一下人数,除开瑾岚,还有一个人不在,方才听瑾岚说叫了吴叔去问寝具的事,所以不在吧。只是吴叔这个人,吩咐他的事非要等个一两日,他才会下手去做的,怎么这次倒如此勤快。 正想着,那边瑾缃已经看见陌衿,迎了上来,说她伤刚好,要送她回去休养。陌衿执意没有回去,而是和大家一起,忙了一个下午,将那三个大香缸子,填了一个半。 大家都说,也只有姑娘在这里,才能将事情理的井井有条,大家做起事来都有条不紊。不然一下午根本不可能做那么多香的。 日暮时分,陌衿叫众人都散了,瑾缃送她回了小书房,彼时瑾岚已经回来,在门口候着。陌衿进了小书房,瑾岚与瑾缃交代了一下布置瑾袖房间的事,瑾缃便下去办去了。 瑾岚进了小书房的门,将门关好,上前到坐在卧榻上的陌衿身旁,轻声说,“林子里没有风筝。” 陌衿点点头。想来,应该是苏管家的人拿去了。 她又向瑾岚说了,哪几个姑娘送哪种香,尤其交代了惜云和白素喜欢的香,叫瑾岚明日就拿出去送。 瑾岚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第二十九章 寿辰 陌衿觉得有些乏了,外面起了风,夹着些湿润的雨水味道,像是要入雨季了。陌衿起身来,将窗户关上,摸回卧榻上,仰头躺下,转眼看向窗前书桌上伏着的一枚铜镜。 铜镜是前日她便向瑾岚要来的,拿来后就一直扣在那里,没有翻开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慢慢走到书桌前坐下,将那铜镜拿了起来。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这小小的镜子,竟然那么重。 她将镜子对着自己的脸,手指上金属的触感冰凉,凉得她的双手轻轻发抖。她将镜子拉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镜子上那张脸慢慢清晰了一些。 镜中人,戴着厚重的假发,就这么朦胧的看上去,跟没有被火烧之前,没什么区别。 陌衿松了一口气。景大夫曾对她说,肃大夫那里有上好的火伤膏药,用一段时日,火伤就看不大出来了,看来这话不假。 她停了一会儿,又深吸一口气,把头上的假发揭去,镜中人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吓得她一抖,将镜子“啪”的一声反扣在了桌上。 以前,公子夸赞过,她的长发比苏皖上贡的极品烟霞黛墨,还要亮泽柔美,若是挽了发髻一定很好看。自此,从不喜欢挽发髻的她,便有心学起各式各样的花髻来。 头发总会长起来的,这倒没什么,只是一想起这么些日子,景大夫一直对着这副模样的自己,心里总觉得不舒服。若是以后都见不到他,那她在他心中,岂非永远都是这个样貌了? 陌衿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伏在书桌上,就那么睡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清晨醒来,觉得腰酸背痛,正好瑾缃来说,瑾袖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叫她过去瞧瞧可还能住。陌衿便随瑾缃去看,她已经好几日没睡过床,一躺下去就没起来,一直睡到正午时分,才起身来,到后院去忙活了一阵子。 快要入夜时,瑾岚回来说,她交代的事都办妥了。惜云和白素那边,一院子的人都在忙着先生生辰宴的事,没什么特别的动静。 瑾岚出去前,与陌衿说道,“姑娘,听说下月,先生就要被大夏朝廷封做国仙大人了,这虽然只是个尊位,没有官爵,但品阶是与侯王一级的。大夏朝廷格外重视此事,这次生辰,皇帝会派使节来贺寿。” 陌衿倒不知道,这个苏慕容还有这样的本事。原以为他是个躲在暗处,不喜欢露面的人,没想到他竟然会被奉为国仙。 瑾岚见她不说话,又向她道,“这辛独人向来迷信,我听说他们大都信什么百香教,每家都有神堂供奉什么百香之祖。那呼延皇帝更是有甚,迷上了天象占卜之术,已近痴迷。论起玄学,燕国上下第一人便是先生,我看以后先生就要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瑾岚这是在暗示陌衿,先生是一定不能得罪的,不但不能得罪,还要像菩萨一样高高供起来。 “这繁花小筑里,连个来送货的都知道,最不买先生帐的就是觞月居的衿姑娘。先生虽一直忍让着,但难保哪一天,外头翻天覆地了,他还会这样迁让着姑娘的性子……” 翻天覆地?有点意思。 “素来姑娘与先生也难有交集,也就是生辰宴这日才能见上一次。姑娘务必珍惜这次机会。依我看,后院那些个香缸子,无非是填满了叫人搬空,又填满再搬空,姑娘无须上心,还是在先生的寿礼上多花点心思的好。” 陌衿笑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要等这雨下来,才能取到我要的一些材料。” 瑾岚从她的笑意中,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姑娘眼睛不方便,有需要瑾岚跑腿的地方,尽管吩咐。” “好。”陌衿说着,抬眼看向外面的夜空,无星无月,一片深黑。 同一片夜空之下。 落霞间的偏厅,惜云与白素面对面坐着饮茶。珠翠敲了两声门,进来在惜云耳边禀道,“方才觞月居的眼线来说,陌衿叫瑾岚去东边的小林子寻什么东西,想是去找那风筝去了。” 惜云暗笑起来,就怕她不去找呢,她既去了,便坐实了鬼灯行奸细的身份。 惜云屏退了房间里的丫头们,只留了白素,她不知道白素来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白素晓得些什么,先问白素道,“妹妹来找我,可是有事?” 白素将玉杯握在手心,食指摩挲着上面的鸢尾花纹,眼中含笑,“惜云姐姐,你我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话直说了。妹妹这次来,是想说说媛娘的事。既然人都疯了,就应该早些送出去才好。” 惜云将茶杯在手中轻轻的回转,“你也知道,那不过是个疯女人。你担心她,还不如担心陌衿那个小贱人。不治了她,总有一日她要骑到我们头上来作威作福。” 白素听她这是话中有话,便试探性的问,“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惜云冷哼一声,“既然你我是一条心,我自然不该瞒你,那个小贱坯子是鬼灯行的奸细。” 白素手里的茶栈“啪”的一声跌落在地,她急忙俯身去拾,惜云叫住她,“一会儿叫下人进来收拾就是了,妹妹别伤了手。” 白素直起身来,“都怪我,大惊小怪的,打碎了姐姐这么好的一个玉杯。” “不打紧,这样的杯子我多得是。”惜云将手中的茶栈放回桌上,“这件事非同小可,妹妹千万不要同任何人说起,你我心里有数便是。” 白素点头,“妹妹一定守口如瓶。只是姐姐,这不是件小事,依我看,还是告诉先生,让他定夺。再不济也要让苏管家知道……” 惜云冷笑一声,“先生有多护着那个小贱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苏官家?哼,他想是早就知道此事,还不是把那小贱人从谨言堂放了出来。” 白素把前后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到底是惜云说的这样,她小心的追问,“那这么说来,我们拿那个陌衿,就没有一点法子了吗?她怀着异心,早晚会对小筑不利的。” “你不来,我也正要为此事去你那儿坐坐呢。”惜云对白素勾勾手,让她凑近一些,低声对她道,“觞月居的眼线回话说,那个陌衿的伤虽然好了,但眼睛被火熏得什么都看不清。如今好比一个睁眼瞎,就是叫人在她的饮水里下毒,怕是她也看不见。” “这……” 第三十章 寿辰 惜云见白素的神色紧张,知道她终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做事一点胆色都没有。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过了河还得花心思拆她这座桥。 “你放心,我不会毒死那小贱人,白白便宜了她。我要她名正言顺的死在我面前,谁都救不了她。” 白素见惜云信了自己的演技,暗自欢喜,面上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她,“姐姐可是有了什么法子了?” “我三叔抓了个鬼灯行的奸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我们正好可以顺水推舟……”惜云靠近白素的耳朵,悄悄的把整个计划告诉了她。 白素点头,“果然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法子,姐姐真是英明!姐姐的意思妹妹也懂了,妹妹自会配合姐姐的计划,一定不让姐姐失望。” 惜云满意的点点头,“好,你有心办好了这件事,日后我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白素起身来,向她欠身行礼,“多谢姐姐。那妹妹就先下去准备了。” 惜云抓住她的手腕,“记住,万事小心,那个小妖女会邪术,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一定不要露出什么马脚,叫她发现了。” 白素点头,“姐姐放心,我晓得分寸的。” 说罢,便向着外面出去了。 ……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繁花小筑的重心都在筹备苏慕容的生辰宴上,各处都是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 临近宴会还有十日左右时,苏管家赶了回来,陌衿听说他风尘仆仆的进了小筑的门,还没来得及换洗,就立刻去了先生的书房,一天一夜没有出来。 陌衿猜想北边是有什么事,但这段时间她的心思都在准备寿礼上,无暇去想那些。 说来,多亏了连日来的阴雨与晴天交替得多,她才有机会采到许多的青松绿苔和新鲜的卷茸,反复的沁湿雨水再晒干,就会有种特别的香气。 旁的香料,从选材到炮制再到研磨,每一样都是她亲力亲为,细致入微,直到宴会的前两日,这香丸才从冷庐里取了出来。 这些事在她眼睛好的时候,不过十日就能完成。 但也正是这细水慢流的日子,让她发现,好些东西,用心去看,比用眼睛看得更真切。 比如一些以前听不到的声音,现在她能听到了,以前熟悉惯了的人和事,现在也都有了另一番体悟。 她有时甚至觉得,这不是失,反而是一种得。 “姑娘,又在想什么?”瑾岚将各式各样的香盒摆满了案几,见她又在顾自思索什么,便催促道,“这些都是礼盒的底样,姑娘选一个,我好拿去做绣工。都快到日子了,得抓紧些功夫呢。” 陌衿挨个摸过了那些个香盒子,大约看了看轮廓,选了一个手掌大小,五个花瓣样式的盒子,对瑾岚道,“这一只不错。你在盖面上绣一对戏水鸳鸯,盒壁绣上大朵的荷花,底面留白,右下角绣上我的名字。” 瑾岚接过那盒子,微微皱眉,“可是……先生向来不喜欢那些鸳鸯花朵的俗物。” “无妨。”陌衿拉开案几下的小屉子,将折起的一张画交给瑾岚,“这是从前我一时兴起画下的,你就照着上头的图案,一样的绣出来。嗯……香盒做两只,一模一样的。” 瑾岚不解,“为什么要做两只?”一边接过那副画来,展开看了。 两只鸳鸯隐在大朵的淡粉荷花,和些许青涩的花苞之间,交颈顾盼,追逐嬉戏。荷叶一片连着一片,与清朗的碧空融在一处,一派的春意盎然。水中一轮朝日的倒影,亦真亦幻。 虽都是画鸳鸯荷花,这一幅,倒真是一点不沾俗气,仿佛是天上的瑶池一般仙风凛凛。 陌衿道,“还有一个,是要送给别人的谢礼。” 瑾岚点头应声,收了画和香盒,便向陌衿请辞,去做绣工了。 陌衿叫人拿了些茶点来,吃了一些,便觉有点乏,打算小睡一会儿。 刚躺下,外面瑾緗来敲门说,来客人了,是苏管家。 他来得倒巧,她正有些问题想问。 陌衿翻身坐起来,穿好外衣,戴好假发,摸到门前去,开了门。 一个人影站在门前,青衣素影,不知是不是在对她笑,她迎出门来,欠身道,“苏管家。” 苏缨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眸中藏着深不可测的笑意,“你的身子恢复得不错。” 陌衿点头致意,“托您的福。” 这句话倒是刺得很,她是在提醒他,莫忘了谨言堂那七十二道刑罚,是他加于她的。 苏缨轻笑了一声,这丫头,一如既往的犀利。 陌衿不等他表明来意,先问他道,“苏管家,前日里路过思恩堂前面的小林子,碰巧遇见一个贼人要掳走小公子,您可问出什么话了?” “卫常是提起过这么回事,听说是你用迷香迷倒了那贼人。这事你做得干净利落,等闲下来,我自要嘉赏的。只是可惜,那贼人还未审便服毒自尽了。” 陌衿不知道是真,还是苏缨有意隐瞒什么。 他也不让她再多问,顾自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往桌前一座,眸中带笑道,“来坐,我有几句话同你说。” 陌衿进了房门,在他对面坐下,苏缨翻过茶盘里一只倒扣的茶碗,提起茶壶往里面倒了茶水,端起来自顾自的饮着,对她道,“闲话我就不多说了。听闻你制香手艺不错,这次先生的寿辰,呼延拓王爷和叶臻叶左相都是座上贵宾。” 陌衿听到叶臻两个字的时候,心脏猛地收缩,全身的骨节一下子收紧。 公子。 苏缨放下茶盏,从袖中拿出一只连着吊坠的小香包,放在陌衿面前的桌上,“外面正流行这种小香包,挂在身上可以祛秽避凶。宫里的贵胄和侯伯府第的公子们都很是喜欢,你也做两个,作为先生的答礼,回赠拓王爷和叶左相。” 他说完,也不等她答,便站起身来,侧脸对她道,“香包的绣袋和坠穗我已经请最好的绣娘和结坠师傅制了,你只用调好里头的香,后日我叫人来取。记住,这是给贵宾的回礼,必须是上佳极品,你可懂我的意思?” 陌衿点了点头,心里满满当当想着的却是公子。 苏缨没再多说什么,向外面走去,临到门口时,又背对着她说了一声,“你弟弟的事,生辰宴后,我自会再找你谈。” 说罢,便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第三十一章 寿宴 苏缨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陌衿仍坐在那里,心跳不止。 直到瑾瑜抱了几支百叶草和扶桑花进来摆瓶,她看那花儿新鲜又娇嫩,才猛然回过神来,叫瑾瑜把那花拿了给她,又让瑾瑜去百花小榭摘些开得好的木槿和凤仙来。春鹃和四季海棠她去年就留了一些,正好用上。 一日一夜,陌衿没有出过小小的调香室,这香她用的心思,不亚于那人的寿礼。待她调好了香,正好瑾岚拿了绣好的香盒来,她便叫瑾岚闻了闻,瑾岚说这香很好,初闻时有如百花繁茂,中调却又潋滟陈郁,越到后头又觉得清新怡人,从未闻过这样好的香。 陌衿也觉得很满意,便用小香囊仔细包好,叫瑾岚送去。她则留下来,将送给先生的香丸子一个一个在香盒中摆放整齐,又把送给四九的香粉装在了另一个香盒中。 收拾妥帖后,人也实在乏了,便回去房中睡了一觉。 这一觉她睡得很长。 她梦到了公子,梦见那些和他在一起的山村古寺,小桥流水,大漠孤烟,飞雪银川。他们时而策马扬鞭,高原上仗剑绝尘,时而顺流而下,乌篷船里吹笛采莲。他带她放天灯,逐水灯,赏花灯,吃遍夜市的美食,看遍山头的日出。时间仿佛变成了他们装在情缘袋里的相思木,不生不长,却不灭不死。 她很开心,一直在笑。 直到次日清晨,陌衿醒来时,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天还未大亮,她却再也睡不着,早早的起身来,翻箱倒柜找了一身她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百褶留仙衣裙,戴上了一对镶了银花的翡翠耳珠,仔细的洗漱一番,又叫瑾岚拿了胭脂盒来,上了一个素雅的妆。 这时瑾缃拿了一顶假发进来,说是景大夫叫人送来的。 陌衿让瑾岚帮她戴上了。瑾缃连连惊叹,说从前竟不知道自家姑娘长得这么好看,恍若天仙下凡。 陌衿出门前又细细的将衣衫的边角褶皱都用手心抚平,腰间挂上了仅有的一枚玉坠子,由瑾岚陪着,向宴厅那边去。 一路上,她想着梦里的那些画面,想到公子的笑容,那双温软若水的眸子,脚下就好似踩着云朵,又轻又软,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在笑着的。 瑾岚见她心情大好,也很是爽心,扶着她一路出了小筑,向宴厅那边去。 宴厅设在小筑西面的聚贤阁,这里是小筑专门接待来客的地方。 宴厅的东西两侧各有两个小偏厅,东侧这个被安置成接寿礼的礼房,西侧那个则是宴会结束后一般的客人用茶点的小憩厅。 绕过宴厅之后有一个三层小楼,顶楼是专门接待贵客用茶点的地方。 陌衿走近时,抬眼看去,心想,宴会结束,公子就会去那里小坐。她将礼物交给瑾岚,让她到东侧的礼房送了礼,自己先进了宴厅。 她来得很早,宴厅里只有稀疏的几个客人。从辛独人的故乡营都请来的歌舞姬,尚在来来往往的整理舞台,瑾岚很快跟了进来,按她的意思,寻了个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扶她坐下了。 不过一炷香后,宴会厅里便渐渐热闹起来。园子里的姑娘们大约都到了,这是个认识达官贵人的好机会,所以人人都悉心打扮了一番。 白素到得是最早的,争着与陆陆续续来的宾客们谈笑。顾惜云来得迟些,同她的表哥李靖一同进来,坐在一处,两人交头接耳接说着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后,慕容由苏缨陪着进了宴会厅。他着了一身白色的长衫,衫摆绣着流云图样的银丝暗纹,束发的羊脂玉冠通透莹润,宛若天成,不做繁复的花样和雕饰,却也不落窠臼的显示出主人尊贵的身份。 慕容还未进门时,宾客们已经纷纷起身来恭候迎接。他进了门,宾客们便自动让出中间的路来。他一路走过厅中红毯,转过身来向众人略略躬身,拱手回礼,便踏上寿台,落座在金玉软椅上。 皇城有名的乐师队,摆出二十三种乐器,翩然奏起带有异域风味的歌曲,舞姬们穿着艳丽的彩裙,手举香袋,在宴厅中回旋起舞。 苏缨端着银制酒盏,在宾客中觥筹交错。慕容则独坐在高高的寿台之上,身子微微靠着软垫,不偏不倚。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极快的就寻到了陌衿坐的角落。 看得出,今日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花容柳眉,恍若一朵不落凡尘的素莲,洁净美好。 一时间,热闹的宴会厅静了下来,一切的声音都不再入耳,一切的人和物都消作烟尘,他的双眸里,只有那个远远的人影,再容不下其他。 陌衿并不知道,此刻寿台之上的人,眸中带着三月轻风一般柔和的暖意,静静看着她并着双膝,双手撑在膝盖上的样子。 她有些不安,时不时的望向宴会厅的大门,只希望公子能早一点来。 慕容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垂眸一笑,唇间泛起一点苦味——她这番用心打扮,这样翘首以待,是为了心心念念的公子罢。 正到这里,外面迎客的洪亮着声音喊道,“恭迎拓王爷!恭迎叶左相!” 宴会厅的人闻声,都停下动作,起身来向门口进来的人行大礼,陌衿也随着人潮起身来,却忘了跪下,双眼一直停在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影上。 只一眼,她便知哪一个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她多希望能看清他的眉眼,哪怕只一眼,也好。 瑾岚跪在一旁,伸手拉了拉陌衿的裙摆,她才回过神来,跟着众人跪了下来。 人群大喊,“恭迎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恭迎左相,千秋万福。” 她也跟着他们低颂,心里却一遍一遍的喊着,公子,公子,公子,公子。 这边,叶臻也是一进门,就看到了呆站在角落里的陌衿,他别开眼,没有故意去看她,随在拓王爷身后,走过红毯,落座贵宾席,余光却一直停在她身上。 第三十二章 审问 拓王爷上了寿台,慕容才从软椅上起身来,向他鞠躬行礼。拓王爷连忙将慕容一把扶住,满脸的络腮胡子笑得一抖,“苏先生可是在皇上面前都不须行礼的人,这礼我可受不起,快请坐吧。” “王爷是上宾,自然该受这一礼的。” 慕容的面上始终带着不近不远的笑意,细长的双眸中明朗如月,净得舒和。细看去时,却又觉得那双眸子越来越深,深到可怕,像是无尽的黑夜,要将人吞噬进去。 呼延拓也是阅人无数,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他的后背一阵发凉,竟不敢多看慕容一眼,返身坐到了慕容身边的软椅上去。 慕容待他落座,也坐回了金玉软椅,微微侧身,向叶臻那边拱手行了礼,叶臻起身来回了礼,复又坐下。这礼数就算都周全了。 穿戴整齐的丫头小厮,端着佳肴鱼贯而入,按着宴礼的顺次将大小菜色、饭食、汤品和酒水上齐。 慕容着筷,从盘碗中拨出少许撰品,置放在桌上,又将少许酒洒在地上,以作祭礼。祭礼完成后,由拓王爷先执碗下筷,众人也纷纷动了筷子,舞姬们便又开始跳起舞来。 宴席结束后,苏缨请了客人们去偏厅喝茶,唯独惜云和她表哥李靖不动,待客人都走完了,慕容起身来要引呼延拓和叶臻去上厅用茶点。惜云瞧准了时机,向身边的珠翠使了个眼色,珠翠便出去了。 片刻后,两个体型彪悍的小厮,提着个人进来,按着那人跪在寿台之下。 李靖领着惜云上前来,拱手禀道,“在下李靖,向王爷请礼,向苏先生、叶左相请礼。” 呼延拓道,“这不是叶左相的内兄吗?”(内兄就是妻子的亲兄弟)却见叶臻目不转睛的看着跪在寿台下的人。呼延拓也顺着看了那人一眼,那是个孱弱的小女子,低着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被两个大汉扣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这人是?” 李靖回道,“回王爷话,这个女人,是表妹在繁花小筑里抓到的鬼灯行奸细。” 此话一出,呼延拓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他看向身侧的苏慕容,语气冷了几分,“苏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惜云抢白道,“还请王爷莫要怪我家先生,先生他并不知晓此事。” 呼延拓将信将疑,看向苏慕容,他不做声,步下了寿台去,站在两个大汉面前,左右看了那二人一眼。那二人脸色铁青,立刻跪了下来,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他的目光移到那个小女子身上,她也正仰起头来,漆黑的双眸明亮如星,一点不露畏惧之色,唇角似乎还带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他眉心轻锁,唤她,“小衿。” 陌衿没有回答他,此刻她有一种错觉,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影很是熟悉,像极了……像极了景大夫。就连这声音,也都有几分相似。 是因为日有所思,所以才会有如此荒谬的错觉吗? 这边,呼延拓随在慕容后面下了寿台来,走到陌衿面前,右手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绑着剑匣的位置。可惜因为是参加宴席,他并没有佩剑,不能当即砍下这奸细的人头,他只好转头对慕容道,“这件事,苏先生无论如何要给本王一个交代。” 惜云要上前说话,李靖暗中拐了她一下,对她轻轻摇头。 此时,叶臻从座椅上起身来,上前几步,对呼延拓道,“王爷莫要动怒,还是先听一听惜云妹妹的说法。” 他的话音一出,慕容就在陌衿的眼底,看到一点细碎的亮星。接着,她的小身子往回缩了一点,头也低了下去,似乎是在害怕被谁看到这副受制于人的模样。 慕容的心,一点刺痛。 这边,李靖对惜云点了点头,惜云得了许可,便上前一步,俯身跪在地上,对呼延拓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禀道,“王爷明鉴,我家先生确实不知此事。皆因这个小妖女会一些妖术,对我家先生下了蛊,借此威胁小女说,若是揭发了她,便要对先生不利。小女这才斗胆向先生隐瞒了此事,忍气吞声到今时今日,还请王爷务必诛杀妖女,为我小筑讨回一个公道。” 慕容不说话,似乎也没听他们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陌衿。 呼延拓见慕容不开口,也就不好说什么。若他带着佩剑,倒没什么可怕的。而今他没有佩剑,又不知道苏慕容是怎么想的,这个人的心思深不可测,万一得罪了他,目下又是在他的地盘上…… 叶臻自然明白各人怀着的心思。他低垂目光,看着陌衿,笑吟吟的道,“我近来学了些观相之术,看这个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面如满月,倒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苏先生,您看我这相观得准还是不准?” 呼延拓对玄学也是颇有兴致,却也是还未入门,不得什么要领。听叶臻这么一说,他也来了兴趣,“是啊,听说苏先生是凡胎仙骨,在玄学上的造诣无人能及,这山、医、命、卜、相五大玄门,尤以相门最难精通,今次正好有幸听一听未来国仙的指教。” 苏慕容没有转眸看谁,唇间淡然一笑,眸底如风如月,“这些终究作不得数。攸关人命,还是将人送去大理寺,审问清楚的好。” 好一个大理寺。 陌衿眼底泛起一丝冷笑。公子提起玄学,就是要大事化小的意思。如今玄学已经大到可以左右朝廷任官选仕了,他苏慕容是要出任国仙尊位的人,只要他肯说两句好话,这件事就大有回旋的余地。 他倒好,要人家把她送去大理寺审问。一句话,既撇清了和她所有的厉害干系,又给自己挑了个深明大义的好立场。 好高明的一个人。好无情的一个人。 不过,如今那大理寺也不是个清净的地方,听说大理寺卿刚被送上了断头台,皇帝也还未指定继任人选,那大理寺必定是乱糟糟的,断不会送她去添堵。 陌衿吸了一口凉气,抬起头来,不紧不慢的道,“先生这话说得在理,我究竟是鬼灯行的奸细,还是再平凡不过的大夏国子民,待送到大理寺审问清楚了,自然会有定论。” 第三十三章 审问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眸底亮起一道光,“若大理寺判我有罪,我甘愿受罚。若我无罪……”她将目光慢慢转向顾惜云的方向,又转回来,仰头看着面前一袭清冷的白影,“这平白无故受的诬陷和委屈,还请你们……双。倍。奉。还。” “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啊。”呼延拓重新将眼前这个小人儿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是听旦月侄儿说过,繁花小筑的女人,个个都是比男儿家还要厉害的角色。不管你是不是鬼灯行的奸细,你这份胆识,本王很是欣赏。” 惜云见着风头不大对,匍匐到呼延拓身边去,向他磕了三个响头,声色严厉的道,“王爷!奸细始终是奸细,您可不要被这种无耻小人蒙蔽了圣明啊!” 呼延拓点头,“嗯,说得对。要真是个奸细,该杀还是要杀的。”他退到后面宾客的椅子上坐下,对苏慕容道,“送去大理寺就免了,既然她是苏先生的人,就由苏先生来审。本王,只要先生给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话的意思,就是摆明了不插手这件事,要苏慕容自己来解决。 呼延拓袖手旁观了,叶臻也不好再参与进来,便也坐到了呼延拓身边去。李靖也不是繁花小筑的人,便也退到了一旁,负手而立,向惜云使了个眼色。 惜云得了暗示,便向门口的珠翠使了个眼色,珠翠便带了个刀疤脸的男人进来,那男人手里拿着一只风筝。两人一前一后进来,都跪下行了礼。 惜云慢慢的起身来,转向众人道,“这是罪人园子里的小厮,众位还请听听他的说法。”说罢,便向那刀疤脸的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又扣了一个响头,伏在地上,带着浓重的口音道,“小的叫吴刚,是觞月居的小厮。前几日小姐吩咐,去觞月居东边的林子里寻一只风筝,就是这只。” 陌衿听出这是吴叔的声音,难怪这个吴叔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他就是顾惜云安插在觞月居的线人。 吴刚偷瞟了一眼陌衿,见她头发散乱,妆也花了,耳上的珠花都扯掉了一只,这活脱脱是个罪人的样子了,他才安了心,把手里的风筝双手呈上。 惜云接了过去,扬声道,“小女的三叔父乃郢都的都尉,叔父上月捉得一个鬼灯行的奸细,拷问出来他们接头的方式。这风筝用火一烤,便会显出鬼灯行的暗语。” 她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宴会桌上的香炉,将香炉取下,端起下面加热的烛台,将那风筝在烛火上一烤,那白泽鬼面的图案之下,显出一排橘红色的字。 她满意的一笑,将那风筝呈给苏慕容,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接。 惜云又将风筝毕恭毕敬的呈给呼延拓看了,呼延拓眸间森冷,语气诡异,将上面的橘红小字念了出来,“生辰宴次日辰时于卧房刺杀狗贼呼延拓。……哟,他们倒是厉害得很嘛。”他将风筝递给旁边的叶臻,“叶左相,这图案可是鬼灯行常用的联络暗号?” 叶臻接过风筝,看了看,向呼延拓道,“叶某与鬼灯行的人打过几次交道,他们的线人之间传信,似乎是用的这种白泽鬼面的风筝。” 李靖在一旁补充道,“正是如此。鬼灯行的人若要互相联系,便会在每月十五将画了白泽鬼面的风筝放上天,只要见到,三日后便会在指定地点接头。” 叶臻又道,“不过据我所知,鬼灯行已经废止了这样的交接方式。想是他们连着几次行动失利,已经察觉到这种交接方式不可靠了。” 公子这是在为她说话,陌衿的心暖了起来,不管旁人怎样,至少公子是向着她的。 李靖接过话头去,“繁花小筑地处西南隐秘之地,素来鲜少与外界联系,这接头方式也许并没有变得那么快。” 惜云眼底亮起笑意,向吴刚道,“你的主人可是眼前这个女人?” 吴刚假意抬起头来看了看陌衿,又深深的伏了下去,“是是,就是她。” 惜云道,“那你认不认得这风筝上的图案?” “小的不认得。” 惜云挑眉,“你既不认得,为什么要拿这风筝来问我?” 吴刚吞吞吐吐的道,“小人是觉得奇怪。主子吩咐小的去寻风筝时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寻到后便要立即烧掉,小人觉得事有蹊跷,就偷偷将风筝留了下来,本想交给先生,可是那几日先生都在书房闭门研学,一律不见人。小的就寻思,这小筑里云姑娘是最有见识的,就拿着风筝去问了云姑娘,才知道……才知道……主子原来是鬼灯行的奸细。” 陌衿冷哼一声,“吴叔,我在觞月居与你说过的话,总不过十句,若我真是鬼灯行的奸细,毁灭证据这么重要的事,会交与你去做吗?” 吴叔吓得不敢抬头,也不敢回她的话。 惜云拂袖道,“你觞月居的人,谁是你的心腹谁不是,自然只有你清楚。退一万步说,难不成你觞月居的人,会来和我一个外人串通一气,做下这么大的局要害你?” “云姐姐心知肚明,何必问我。”陌衿淡淡的答她。 惜云气得手指发僵,恨不得将她那张嘴撕得粉碎,丢给狗吃。面子上她仍端着身段,对珠翠道,“把人先带下去,再带旁的证人进来。” “是。”珠翠起身来,把吴刚扶起来,带他出去了。片刻之后,她又带了白素进来。 惜云见这个白素,这么须臾的时间,已经又换了一件崭新的荷袖小衫,下搭一条藕粉色的芙蓉百褶裙,脸上的脂粉也都重新擦过,连头上的发簪也都换了一遍。 她暗暗冷笑,这呼延拓都可以做她爹了,为了嫁入皇门,她也真真豁得出去。 叶臻却注意到,这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自打袅袅娜娜的扭着身段进门,目光就时不时的往自己这边来,眉目间向他暗送秋波。 他不避开她的目光,与她对视了几次,眸间带着温和的笑意。 白素心里乐得开了花,面上难掩笑容,脚下款款生风,仿佛已经迈进了叶家大宅的朱漆大门。 慕容将这些都看在眼底,不动声色。 白素进来行过礼后,惜云便开门见山的问,“素妹妹,你来说说,那日你路过觞月居时,瞧见了什么?” 第三十四章 审问 白素微微捏了点声音,她的声线本就娇软,这会儿越发的惹人怜爱,“那日妹妹的爹在家书中附了一本新得的《烂柯谱》,妹妹便抱了棋局要去先生书房请教,路过觞月居时,却见院墙内有人在放风筝,妹妹一时好奇,便向里面瞧了瞧,见是衿妹妹在玩耍呢。” 陌衿觉得好笑,这个白素,到这样的场面,连说谎都不忘了炫耀自己的爹和棋艺,也真是个用心良苦的人。 这边,惜云将呼延拓手中的风筝请了回来,拿到白素面前问,“你瞧见的,可是这只风筝?” 白素看了看那风筝,点头道,“是这个风筝。” 惜云追问,“风筝大多一个样子,你怎么确定是这一只?” 白素便答,“旁的风筝总是画些老鹰小鸟的,这一只图案特别,妹妹以前从未见过,于是就留心多看了两眼。” 惜云又道,“你说你瞧见了她在觞月居放风筝,可有谁能证明?” 白素回她,“先生可以作证,那日我确是带了棋局去书房的,还有书房伺候的小厮,都可以作证。我的住处到先生的书房,只有一条路可走。” 惜云道,“那也只能说,你路过了觞月居,谁能证明你有没有看到这风筝?” “那日我带了贴身丫头朵儿,我们还遇到了眉心堂的丫头芙蓉,她也见到了那风筝。朵儿问她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图样,芙蓉的脸色当时就变得很奇怪,我看她像是以前就见过这图案,便多问了几句,她什么也不肯说,还嘱咐我们说不要将看到的说出去,不然会闹出人命。” 陌衿听到这里,再也按耐不住,挣起身子道,“你们要怎么对付我都好,不要牵扯到旁人。” 两个大汉将她压了回去。惜云冷笑道,“哟,衿妹妹这含血喷人的本事真是厉害,我平日里同你有什么过节,要这么大张旗鼓的对付你?”她顿了顿,又道,“我顾惜云行的端坐的直,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要害先生,要害小筑,要害大夏国,我就不能容你。” 白素也对陌衿道,“衿妹妹,往昔我手下的人不知轻重得罪过你,那是我没调教好的缘故,我只有悔过,没有半点埋怨。我白素可以对天起誓,我绝对没有害妹妹的心思,今日不过是实话实说,还望妹妹不要误会。” 陌衿听她们两个一唱一和,倒是演了一出好戏文,只是牵涉到芙蓉,已经触到她的底线,若再由她们这样唱下去,说不定还会牵涉到媛娘,后果不堪设想。 她正要说话,慕容却似乎是早就等这一刻,对外面道,“去把芙蓉带来。” 门口有人应了声,去了。 陌衿伸手要去抓他的衫摆,“先生,这件事与旁人无关,你要怪就怪我好了,我什么都可以认,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求你不要牵连无辜的人。” 她自己也知道,她这一求,苍白无力,又软弱不堪,在公子面前一定丢尽了颜面。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她认了罪,能让芙蓉和媛娘平安,那便认了罪又如何。 毕竟,她是鬼灯行的奸细,她是放过那只风筝,她不冤。 慕容退后一步,眼底的神色深了几分。 她分明答应过,不再为了旁人不顾自己。这才过了多久,便又忘得干净了。她这样,要他拿她怎么办才好。 陌衿见眼前的白影一闪,听到他退后的脚步声,心下只觉得凄冷。不是因为他躲开她的手,只是她又一次感受到被人扼住咽喉,活生生等死的感觉。那种绝望她已经许久不曾记起,是他,让她再一次刻骨铭心的体会到了。 她恨,恨得浑身发抖。她恨自己要向这个她厌恶至极的人低头,更恨自己的命运攥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中,他要她生,她就得生,求死不能。 这边,叶臻见她脸色苍白,呼吸不畅,便起身走了过来,叫那两个大汉松开陌衿。 此刻她身上没有一点力气,那两人一松手,她便跌坐在了地上。 叶臻俯下身去,握住她的手臂,将她轻轻扶起来,对她道,“姑娘,你大可放心,苏先生是何等人,绝不会姑息了罪人,也不会冤枉了好人。” 公子的手扶着她的手臂,陌衿的身子,竟然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一股热流涌上眼底,她生生的压了回去,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在公子面前掉泪。 叶臻却轻言细语的对她说,“你一个弱女子,受了这么些委屈,想哭便哭出来吧,不必忍着。” 不,她绝不会哭,就算在公子面前可以软弱,但在苏慕容面前,她绝对不会掉一滴眼泪。 陌衿欠身谢过公子,“多谢左相大人劝慰。” 叶臻叫其中一个大汉端了宾客席上的太师椅过来,扶陌衿坐下,对她道,“有什么冤屈,好好向苏先生说明白。要知道,这奸细的罪名,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可以冒顶的,必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能定罪。” 公子这是在暗示她,现下不是逞能的时候,一定要耐下心来,看清大局,从容应对。 对,她不能慌,她若慌了,便没有人能帮芙蓉,也没有人能帮自己了。 叶臻见她面色淡然了些,知道他的意思她懂了,便返身回去坐下。 呼延拓对他笑道,“叶左相素有淇奥君子的美称,这‘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美名是没有虚传,果然叶左相对谁都是温润如玉,和煦如风啊。” 叶臻体面的答道,“王爷谬赞,家父常责叶某妇人之仁,不成体统,在此贻笑大方了。” 呼延拓惋惜的摇摇头,“你父亲叶大统领也是值得敬重的人,可惜……不如你这般懂得人情世故。” 叶臻笑道,“王爷,当下还是听苏先生问审要紧,家常闲话事后再聊不迟。” “对对,说得在理。”呼延拓点头。 正在此时,卫常带了芙蓉进来,两人都跪下请了安。 陌衿看着跪在不远处的两个人影,心下一点点的抓紧。 第三十五章 审问 慕容侧身,展臂,将惜云手里的风筝拿了过来,落到芙蓉面前,垂眸问道,“你可识得这风筝?” 芙蓉将那只风筝捡起来,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慕容,脸上的表情不是震惊,不是否认,而是从容,她点头,“我认得这风筝。” 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惜云与白素极快的交换了一个眼色,白素很是得意,暗示她一切放心。 陌衿的手,抓紧了圈椅的扶把,她不知道芙蓉为什么要认。听芙蓉的声音,像是早就知道有人要问她这些,所以才会如此沉稳。 难道这一切都是苏慕容布的局? 慕容复又问她,“你是否鬼灯行的人?” 芙蓉摇头,“芙蓉不敢欺骗先生。小婢的主子媛娘,便是鬼灯行安插在繁花小筑的内应。主子曾秘密与鬼灯行的人接头,被小婢不小心撞见,主子怜我,不忍下杀手,便要小婢也加入鬼灯行,小婢别无选择,只能假意应了下来。小婢是想找个时机对先生禀明一切的,但……主子对我恩重如山,我……我不敢背叛主子,此事便一拖再拖,拖到了今日……” 慕容抬眸,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陌衿,分明是花样年岁,却要搅入这样的乱局中,他微合双眼,复又睁开,一字一字问得很清楚,“与你主子接头的人,是不是她?” 芙蓉向陌衿这边看了过来,那时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陌衿看不清,她只是感觉到跪在那里的影子,莫名的凄凉。 “不是她。”芙蓉摇头,“那人是个男子,个子很高,蒙着面,我当时吓得不轻,没有看的很仔细,确实不知道是谁。” 惜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白素的表情也是十分的难看,两人对视一眼,白素羞愧的低下了头去。 慕容继续问道,“你可曾见她在觞月居的园子里放过这只风筝?” 芙蓉低头道,“那日主子生辰,衿姑娘来祝寿,小公子吵着要放风筝。先生也知道,我们眉心堂种了不少菩提莲,院子里水泽相间,很是危险。主子便带了小公子,去了衿姑娘那里放风筝,拿的就是这一只。” “你主子生辰可是上月十五?” 芙蓉点头,“正是。” 慕容侧过脸,问白素道,“你在觞月居可曾见到媛娘和小公子?” 白素抬眼去看惜云,众目睽睽之下,聪明人一眼就明白了,白素是惜云的人,在等着她的指令。 惜云自知这一次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面色阴沉,对白素摇了摇头。 白素得了暗示,便道,“那日白素只是在缝隙中偷偷看了几眼,里面有些什么人,我着实不敢确定。” 话到这里,厅里的人都听得很明白了。 芙蓉泪如雨下,匍匐跪到先生脚下,伸手抱住他的腿,“先生,求您开恩,饶主子一命吧,她已经得了失心疯,也算是遭了该有的惩罚,再不会做什么害人的事了。求先生网开一面,让芙蓉带主子回乡下老家,芙蓉愿意一辈子侍奉主子左右,不会离开老家半步。” 慕容俯下身,把芙蓉扶起来,眉目淡若风月,“此事,我做不得主。”他吩咐卫常道,“将人押下去,等候王爷发落。” “是。”卫常得令,带了芙蓉下去。 芙蓉时断时续的哭声,像是一根一根尖锐的刺,扎痛陌衿的耳膜,钻入她的心。 陌衿什么都不能做。这一局,分明就是早就设计好的,她也不过同其他人一样,都是别人棋盘上的子罢了。如今她连螳臂当车的力量都不曾有,地位、权势、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强过她,她拿什么同这些人抗争? 她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 叶臻将她的笑看在眼里,眼底亮起一点微光,水纹般渐渐漾开。 慕容也将她的笑看在眼里,双眸中却是万古长空一般空寂,暗无星月。 那边,呼延拓站起身来,摩拳擦掌,向苏慕容这边走过来,挑眉深笑,“既然事情弄清楚了,苏先生打算如何处置?” 慕容转身,对他道,“禀王爷,如那芙蓉所言,那个鬼灯行的间者,确实已经得了失心疯,软禁在小筑内的眉心堂,就请王爷恩赐一碗毒药与她。” “既然是你的人,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慕容拱手,“多谢王爷。” 呼延拓回礼,“好说。” 呼延拓自认白白捡了个便宜,他早就看出那风筝是个假的,只当是来繁花小筑看了一出女人间明争暗斗的戏码。至于那两个奸细,真也罢假也罢,由他交出去也最多也就是杀个头,哪里比让未来的国仙欠下自己一个人情来得划算。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呼延拓故作姿态道,“不过,与那奸细接头的男子,还请先生尽早查出来,一并伏法才好。” “断了线的风筝,飞多远也是要落的。” “如此,我与叶左相就先去主厅饮茶,等候先生一聚。” 叶臻也起身来,李靖跟在他后面,行到慕容面前,对他拱手行礼道,“恭候先生。” 慕容安排了人送呼延拓和叶臻去主厅,送李靖去偏厅。又将厅里不相干的人都斥退,只留下陌衿、白素和惜云。 待众人走远了,慕容冷冷拂袖,侧脸看向惜云。 他的目光仿佛是一道锐利的剑,直刺惜云的心。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都在颤巍巍的发抖,语气早就没了方才的沉着,“先生,我也只是顺理推断,万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一层事实。” 白素也跪过来,扑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声音都在颤抖,“先生,都是白素的错,我不该没弄清楚情况,就把看到的说给云姐姐听。爹爹常教导我,眼见不一定为实,从前白素愚钝不能明白,这一次也算是长了教训,日后定好好馆主自己的嘴,不再胡言乱语。” 陌衿暗笑,这个白素,倒是拿爹这个挡箭牌用得很顺手。 慕容不看她们,径自走到陌衿身边,蹲下身子,轻拂过她脸上凌乱的发丝,眸色轻软,语气柔缓,“小衿,按你的意思,该怎么处置?” 第三十六章 失窃 陌衿看着眼前模糊的脸,不怒不笑。缓缓低下头去,在他耳边道,“方才还疾言厉色的要送我去大理寺,现下怎么又换了一副低眉软目的姿态?先生这又是唱哪一出呢?” “小衿。”他的语气满是无奈。 陌衿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肩,一字一字的对他说,“先生别这么唤我,你我之间,没这么近。” 他的眼底,渐渐冷如灰烬。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唇间带着浅笑,语气冰冷如铁,“这一年你明里暗里护过我几次,虽说是为了我手上的东西,但终究也是份恩情。”说着,她将手上的力度一点一点加重,指尖死死扣住他的肩胛骨,“这一次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先生的两个心头宝,就请先生揣了回去捂热了,好生教导吧。” 她的力气不大,但那一点轻微的刺痛,却痛入心扉。 他屏息片刻,抬起右手,手心覆住左肩上她的小手,“也好,就按你的意思办。” 陌衿感觉到手背上一阵温热,她急忙缩回手去,却仍是慢了一步,右手已经被他握在了宽大的手掌中,冰凉的手背传来他的体温,很暖。 他慢慢站起身子,将她的手放回她的双膝之上,俯下身子,用只有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小衿你说的不错,我是有个心头宝,但却不是旁人。” 陌衿冷笑一声,轻声回他,“先生说笑,不是旁人,还能是我不成?” 他不置可否,只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日子久些,你终会知道的。”便站起身来,向惜云和白素那边去了。 这两个人并没有听见慕容和陌衿说了什么。惜云连那个场面都不想多看一眼,更不想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白素虽然有心要听,但终究也没听出什么所以然。 见慕容返身回来,白素又向他磕了一个头,“衿妹妹若是执意要怪罪,就让我一人受罚好了。云姐姐有什么错,姐姐一心为了小筑,为了先生,断不该受任何惩罚的。” 惜云直起身子来,仰头看着慕容,眼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是惜云做错了,先生要怎么责罚,我绝无半句怨言。只求先生原谅惜云这一次,不要……不要就此对惜云失望。” 慕容淡声道,“自此刻起,谁也不许再提起此事。你们各自回去,禁足一月。” 惜云还在那里跪着,不肯走,似乎是要亲耳听到慕容说原谅她,才肯离开。白素见势头不对,借去扶她起身的时机,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难道要让那个小妖女看了笑话去不成?” 惜云这才缓过了神来,由白素扶着,出去了。 慕容叫了候在外面的瑾岚进来,让瑾岚送陌衿回去,便出了宴厅。 四九在外面候着,见他出来,便迎了上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他又吩咐了四九一些话,四九就退了下去。 这时陌衿也由瑾岚扶着出了门来,她隐约分辨出那是四九的身影,在和苏慕容私语什么,她便大约猜到四九来,说的是什么事。 那日她在眉心堂为媛娘扎针时,将一方纸条悄悄塞给她,告诉了她逃出去的法子,也写明了最好的时机,便是在这生辰宴上——众人的心思都在小筑外面这宴厅里,谁还管得了里面。 这个事,旁人是不能知道的,所以是四九来回禀。 看来媛娘是成功逃了出去。 瑾岚此时正在帮她整理散乱的头发,擦去她脸上的污渍,满眼的心疼,问她道,“姑娘可是受了什么委屈?那两个大汉如此不知轻重,对姑娘这般下这般狠手,日后定要寻个机会治一治他们。最可恨的就是那惜云和白素,她们可是想出了什么幺蛾子要害姑娘?” “没什么,都过去了。”陌衿将思绪收了回来,答她道。 瑾岚道,“我也是这么个想法,她们算得什么,姑娘总不可能让她们两个得什么便宜的。再者,退一万步,先生还在里头,定不会让姑娘吃亏。” 陌衿没有答话,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气味,她便对瑾岚说,“我看像是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是。” 瑾岚一路扶着陌衿回到觞月居,瑾缃和瑾瑜早就在门口候着,见他们一进门,就迎上来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出事了。 陌衿先安慰了她们一番,稳住她们的情绪,“要下雨了,咱们进屋去慢慢说。” 待进到房中,陌衿看到房间里乱作一团,地上横七竖八的,像是她的衣裳和首饰。瑾岚也是惊住了。陌衿将身旁一把翻倒的椅子扶起来,坐下了,对瑾缃道,“瑾缃你先说吧。” 瑾缃急得满脸通红,说话时不自觉的加快了速度,“姑娘走后,我和瑾瑜正在收拾房间,忽然也不知哪里冒出来三个带刀蒙面的黑衣人,两个人用巾子堵住了我们的嘴,刀就架在我们脖子上,还有一个就在姑娘房里乱翻,最后像是从案几那里的小屉子翻出来一块勾玉,拿走了。” 瑾瑜的眼睛哭得像两个小桃子,又红又肿,到现在身子还在发抖,“他们好凶,说要是我们敢对人说起这个事,就要杀了我们的家人。我家里有老有小,小侄子还没满月呢,他们不会真的动手吧?姑娘,姑娘救命啊!” 她越说越是哭得得厉害,几乎要昏厥过去,瑾缃和瑾岚急忙给她顺着后背,你一句我一句的安慰她。 陌衿也对她道,“你放心,他们既然已经拿走了想要的东西,就不会再做什么了。” 瑾瑜听了她的话,才总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陌衿吩咐她们,这件事不能通任何人提起,便叫瑾缃送瑾瑜下去休息了。 瑾岚则留下来,收拾屋子。陌衿走到案几前,拉开小屉子,摸索了一阵,那块勾玉确实不在了。 那是阿爹留给她的遗物。原以为当一块普通的玉放在这屉子里,不会有人觉得是什么贵重品,自然安全。 想来,那块玉阿爹虽然一直随身带着,但都是放在领襟里的,鲜少拿出来,那人既然知道这玉的样子,一定是阿爹身边的人。 第三十七章 见面 再者,虽然小筑的卫兵大多数都调去了宴厅那边,但苏管家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的,这小筑的防御点面结合,五支小队各负责一个区域,地面的巡视有各个时间点不同的阵型,没有疏漏。而小筑里各处的高谢此时便用作瞭望台,空中连成一道覆盖小筑的网,连一只野鸟都不可能逃过弓箭手的眼睛,跟别说是人了。 而四道大门七道侧门都有人时刻看守,只有东面的玉溪小门因为较远,换班时有一炷香的时间无人看守。但那门平日里是不开的,若非有内应在那个时间开门,那些盗贼根本进不来。 陌衿闭上眼睛,将那个时间可能留在小筑的人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能有本事摸清小筑守卫的情况,算准时机去给贼人开门,带他们见缝插针避开巡逻的守卫的,一是苏管家身边的两个贴身小厮荣华和富贵,一是留下来负责守卫小筑的卫毕,还有一个是肃大夫。 荣华、富贵和卫毕都是苏管家的人,不可能会放外人进来。 最可疑的就是肃大夫,上次失火时他给的那迷香,已经足够让她起疑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帮着谁来盗走阿爹的玉,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陌衿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细碎的玉珠子被呼啸的乱风抛打进窗户,落在她的脸上和手上,冰凉凉的。 这边,瑾岚已经差不多收拾妥当,伸手去将窗户关了,过来对陌衿道,“姑娘,那丢了的玉可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陌衿轻轻摇头,“丢了便丢了,没什么的。” 瑾岚也不多问,对她道,“方才进门时,我已经交代瑾夕去水房烧些热水,想来这会水也差不多了,我叫他们抬一盆洗澡水来,姑娘先沐个浴,换洗一身干净的衣裳。” 瑾岚便出去,叫子晨和子暮两个抬了澡盆进来,又去水房提了热水注满。瑾岚要伺候陌衿更衣,她说自己来,瑾岚便退了出去。 陌衿将衣衫解下,踩着浴盆旁的矮脚梯,进到浴盆里,水的温度很舒服。她将头整个埋进温热的水中,身子沉到水底,任由自己漂浮着。直到胸中没有了气,她才浮出水面,长长的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肺部的刺激让她感觉到疼痛,也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 如此反复十来次,直到水变得冰凉了,她才从浴盆里出来,摸索着擦干身体,换上了瑾岚准备好的衣衫。 拉开门,外面风雨正紧,瑾岚守在外头,她对瑾岚道,“陪我去个地方。” “姑娘,这雨太大,怕是不能出门,淋湿了身子会受寒的。” 陌衿摇头,“无妨,我自己去也行。” 瑾岚便去杂具间取了雨具来,又为她披上一件大的密蓑罩衣,为她撑了伞,扶着她往外面走去。 天已经黑尽了,雨下得很大,水很快湿透了鞋面。 瑾袖问陌衿去哪里,她说,去聚贤阁。 瑾袖先是一愣,她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瑾袖没有多问,扶着她一路出了小筑,一路到了聚贤阁外面。 大多数的宾客都是远道而来,会在这聚贤阁小住一晚,次日清晨再返家。 公子也会在这里留宿。 聚贤阁的顶层有太微、紫微、天市三个房间,分别向着太微、紫微和天市三个天垣。太微垣乃帝王之垣,因此太微间是皇亲国戚专用的房间。紫微垣象征着皇宫,各星多以官位命名,紫微间就是朝廷重要的官员来时住的房间。天市象征着天上的集市,若是有富甲一方的商贾或是隐世的名士来访,就住在天市间。 陌衿猜想,公子是朝廷的左相,那么就是在紫微间了。 然而她却猜不到,此时的紫微间内,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一点红烛昏暗摇曳,藕粉色的春帐半落,熏香方才燃尽,暧昧的香气混合着**的气息,漾满了软玉银珠镶就的大床。凌乱的丝被半遮住叶臻的身体,臂弯中躺着的白素已是娇软无力,微微喘息着,白皙的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大人,您这样看着小女,人家都快羞死了。” 叶臻屈指,轻抚过她的柳眉,“这双眉眼,与我一位故人有两分相似,”他低下头去,鼻尖落到白素的发丝间,轻轻一嗅,勾起她的下巴,笑眼迷离,“你身上的香气,也像极了她。” 白素对他媚然一笑,“可是我那个蕙质兰心的衿妹妹?今日在那宴厅,见大人看她的眼神,听大人同她说话的语气,小女便猜出了几分。” 她的手指轻轻搅弄他耳侧的发丝,“小女这眉眼都是照着她的样子描画的,怎会不像她?小女身上的香也是她调的,怎会没有她的味道?若非如此,今夜大人也断不会让小女进您的房间吧?” 叶臻的眸间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你,是个聪明女人。” 白素故作娇嗔,迎上去勾住他的脖颈,亲在他的唇上,“想的是旁人又如何,此刻大人怀中抱着的人可是小女呢。” 说罢便低下头去,挑弄他的身子…… 窗里烛火昏暗,窗外,滂沱的大雨中,瑾岚扶着陌衿,进了聚贤阁的大门。 一楼的厅堂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尚有许多风流名士在这里对饮谈笑,听歌赏舞。 瑾岚为陌衿解开身上的密蓑罩衣,收了雨具。陌衿吩咐她在一楼小坐一会儿,不必跟来。她摸着扶手往楼上去,一层一层的数着,上到了第八层。这里便是顶楼了。 三个的回廊通向三个不同的房间,她走上了中间那条紫微间的回廊。每走一步,心跳便不由得加快一分,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回廊不是很长,走了十来步,就依稀看得见紫微间的房门了。门外没有人看守,陌衿轻轻的走到门前,正要抬手敲门,却听得里面有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个女子在低吟,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听不真切。 陌衿的手停在半空,眼底霎时间一片空洞,呼吸仿佛忽然间停止。 第三十八章 见面 她知道公子娶了妻了,有些事是自然要经历的。却没想到公子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她不怀疑公子,公子做事向来都有他的道理,她相信他不是贪图情欲的人,但她还是嫉妒得要命。 好在没多久,里面便听不见什么声音了,陌衿微微舒了一口凉气,抬手敲门,对里面道,“公子可睡下了?” 叶臻听出她的声音。他没料到有人会来,更没料到来人会是她。他翻身坐起,极快的穿好衣衫,对白素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白素是个懂事的人,自然收了声,翻身下床,替他整理好衫摆。 叶臻吹熄了蜡烛,走到房门前,开了门,见一个清冷的背影。他便晓得,她是听到了什么,否则也不会背对着他,站得那么远。 他轻步上前,从后面环住她的肩,将她的肩背抵在胸口,低下头去,在她耳边,声音嘶哑的唤她,“小衿,你来了。” 陌衿想要挣开,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唯独在他面前,她真的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叶臻将脸贴在她被风吹得冰凉的侧脸上,收紧手臂,把她锁得更深,“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陌衿偏过头去,“公子房中还有人在,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房中有人?”叶臻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低头看着她,“小衿,你可是误会了什么?” “我都听见了,是个女人。”她小声的说,声音轻到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叶臻摇摇头,淡笑道,“我房中不曾有旁人。你可是听到了隔壁的动静,误以为是我了?” “隔壁?” 叶臻点头,“小筑的苏管家早些时候就送了三四个美女进王爷的房间,闹腾了一夜了。” 话音刚落,隔壁确实传来了一阵低吟声,此起彼伏。 陌衿方才落下心来,兴许是自己太紧张了,才会一时间错乱不清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小声道,“我不该这么想公子的。” 叶臻展臂,将她拥进怀中,“傻姑娘,今日在寿宴上见到你时,我还当自己是真的疯了。后来确定你还活着……这一年多,我从未曾如此欢喜过。” 陌衿也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公子,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低头对她温软的笑,“小衿,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成了繁花小筑的人?” “一时难以详尽,待有机会,我再慢慢向公子说明。”她仍旧抱着他,一点都不肯松开,“公子去跟先生说,把我带走,好不好?” 叶臻苦笑,“之前在茶厅时,我已经向他说过了,他却不肯,说二皇子已经向他要了你去。我求他让我见你一面,他说小筑里都是未出阁的女子,不便让我进去。” 陌衿真是恨透了那个苏慕容,他明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公子,不是那个二皇子,他若真的有心成全她,左右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却为什么要阻拦! 她早就对他说过,他想要的东西,她可以给他。她分明早就说过了的,他却不肯放过她。 陌衿想什么都不顾,让公子就这么带她走。但她知道,她不能这么任性,没有繁花小筑的身份作掩护,她出了小筑,就只是个朝廷钦犯的女儿,满门抄斩的漏网之鱼,若有一日被人发现,终会连累了公子。 叶臻知道她的心思,“如今我既知你还活着,定是要带你走的。若你不来,我也要潜入小筑寻你的。你既来了,我这就带你走。” 说着叶臻便拉起她的手要往外去。陌衿将他拉了回来,哭着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公子,我不能跟你走,至少现在还不行。” 叶臻轻抚她的后背,“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一年前我未能守住你,已是恨责至极。今夜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带你走。” 陌衿忍住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舍,将眼泪逼了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公子只要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去公子身边的。” 叶臻还要说什么,她伸出手来,将手指点在他的唇上,轻轻摇头,“从前公子对我好,是因为我们有婚约,但我知道,公子其实一直当我是妹妹。公子的心里装着这天下,容不下什么儿女私情。我从前也就想通了,待成了公子的妻,就一心一意贤内,绝不会贪慕公子的心半分。” 公子与她之间,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旁的夫妻便是一辈子也许也难企及。只要……只要能留在公子身边,她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我不知小衿你,却是这样想的。” 陌衿低头,垂下双眉,“陌大将军的女儿陌衿已经死了,与公子的婚约也就不作数了,公子再不用守着那婚约,为我冒无谓的风险。若是因我连累了公子,我会恨死我自己的。” “可是小衿……” “我已经决定了,公子也知道我脾气倔,就是公子把我掳走,我也还是会回来这里的。”陌衿抬起头来,笑靥如花,“公子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舟车劳顿呢。我看这雨一时不会停了,山路湿滑,公子多保重。” “小衿。” 他握住她的手不放。 陌衿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对他道,“公子等我。”便转身离开了。 叶臻目送她下了楼,便返身回房,关上房门。 白素已经等了许久,见他进来,便又贴身上来,要去解他的衣衫,他摆手对她道,“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 白素嗔怪道,“大人好狠的心,在外头也不知与衿妹妹许了什么山盟海誓,这么快就变了心,不要小女了。” 叶臻含笑,将她拉到怀里,“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分寸。” 白素鼻子里软哝哼了一声,从他的怀里出来,一边去穿衣裙,一边娇言软语的叮咛,“小女已经是大人的人了,大人可千万记得要寻个机会,向苏先生要了小女去。届时大人要的东西,小女自会当做嫁妆带到大人府上。” “好。” 白素系好腰带,喜不自禁的上前来,环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大人可要说话算话,那人家可就等着大人您兑现承诺了。” “好。” 白素得了许诺,便也安了心,正要走。叶臻拉住她,叮嘱道,“回去时小心些。” “大人放心,小女不会让旁人看见的,更不会让衿妹妹碰见。” 叶臻一笑,放开她的手臂,“去吧。” …… 第三十九章 实力 瑾岚扶着陌衿进了繁花小筑的门,一路向觞月居回去。 陌衿不怎么说话,神色有些凝重,瑾岚好几次开口要问,但最终忍了下来。 刚进了觞月居的院门,陌衿忽然停住脚步,抓住瑾岚的手腕,神色沉凝的问她,“你有没有听到弓弦声?” 瑾岚凝神去听,却只听得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雨水“噼啪”打在伞面和蓑衣上的声音,她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弓弦声。” 陌衿对她做个了噤声的手势,两人在雨中停了片刻。 她忽而伸手挽住瑾岚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向后拉回来一步。下一刻,一支飞箭“嗖”的从她们面前穿了过去,钉在了侧后方的一棵梅花树上。 瑾岚的脸色霎时青白。此时只听得又是一声“嗖”的箭鸣,却不是一支箭,而是十支,从她们的正前方和两侧逼近,呈半圆形向她们射来。 陌衿接过瑾岚手里的伞,将伞面对准箭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打落了那些箭头。 趁着这个空档,陌衿抓住瑾岚的手臂,拉着她极快往附近一棵较大的梅花树后隐藏。又是一轮箭雨向着梅花树这边追了过来,“啪嗒啪嗒”的打在树干上。 瑾岚有些吃惊,方才陌衿挥伞时,步子极稳,速度极快,而且若非她的手有足够的力度,那伞骨是不可能借力折断箭支的。瑾岚便是习武这么多年,也没有这么外巧内韧的功夫,一时间倒叫她对陌衿刮目相看了。 陌衿早就猜到瑾岚是会些功夫的,方才瑾岚脚下的流星步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不过当下无暇多想旁的事,她们这定是遭到了弓箭手的伏击了。从箭头飞来的方向看,埋伏的人当是在觞月居的屋顶和两侧的围墙上。 陌衿侧过脸对瑾岚道,“大约十人,都是弓箭手,屋顶四人,两面围墙各三人。” 瑾岚越发惊讶起来,如此慌乱的境地,她竟然清楚的判断敌人的数目和方位,当真难得。她的眼睛明明看不清,心里却像是有一面明镜,连觞月居院内有几棵梅花树,每棵树的方位都一清二楚。 瑾岚从前只知道她的心思通透灵巧,又细密谨慎,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洞察力。 她忽然间很想知道,陌衿要怎么应对这样的局面,毕竟能在大雨里射箭,必然都是高手,应该很难突围。对方有备而来,敌人在暗而我方在明,真是占尽了下风。 陌衿解开蓑衣,从袖中滑出两个小丸子,一个色青如烟,一个黑冷如铁。她将青色的丸子交到对瑾岚手中,“这是水烟寒,遇水即化烟,闻到的人便会中毒。” 瑾岚看着手中的丸子,心中暗道陌衿真是叫她惊喜连连。她对陌衿道,“听说这水寒烟质地坚硬湿冷,一定要用火光弹才能爆开。” 陌衿将黑色的铁丸子摊在手心,“我这里正好有一颗。” “但是这火光弹一定要用特制的火筒打出才能引爆……” 陌衿将那铁丸子握住,对瑾岚道,“若是用箭击中这火光弹,效果同火筒一样。我带着这火光弹出去,借他们的箭头引爆,你躲在此处,见到火光便将这丸子抛入火光中。” 瑾岚拉住她的手臂,“不行,这太危险了。” 陌衿回转头来,对她说,“你放心,我眼睛虽看不清,耳朵却是管用的。” 说罢,陌衿飞身往院中去,那些箭头果然齐刷刷的向她这边飞来。她一边听着箭头飞来的声音,一边躲避,伺机寻一支适合引爆火光弹的箭。 这都是些轻车熟路的事,从前阿爹说战场上明抢易躲,暗箭难防,因此蒙住双眼在箭雨里躲避是她常常都要练习的科目,那时用的虽然都是磨钝了的木箭头,但打在身上也是会红肿疼痛,每次训练结束后,她的身上全是一块一块的淤青和红斑,她也曾埋怨阿爹狠心,但此刻她却明白了阿爹的用心良苦。 这些人的箭,比不上阿爹手下精锐的箭快,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分辨适合引爆火光弹的箭头。忽而她听得一支箭头正对着她的眉心而来,正是绝佳的机会,她寻准时机,停下脚步,将手心的小丸子对准那箭头扔了出去。 顷刻之间,火光弹爆开,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闪避,眼看要被卷入火舌之中。 陌衿暗叹一声糟糕,却不料从远处飞来一个物件,正打在她腰间挂着的那枚玉坠子上,那物件虽小,却带了醇厚的内力,借力打力,将她整个人推出去极远,正好离了火光弹的范围,又不至于让她失去平衡。 陌衿借着余力飞身落下,她扯下腰间的玉坠子一摸,她的玉坠上面还嵌着另一枚玉坠,一碰时,自己那枚玉坠子便碎成了无数细小的玉渣,而嵌进去的那一枚,则裂开成了一大一小两半,躺在她的手心。 她将那坠子收好,鼻间嗅到一阵梨花般的清香,那些箭头忽而就停住了。她知道计成了,便飞身上了觞月居的院墙。 院墙的那一头,屋顶并排站着十个弓箭手,箭头全都齐刷刷的瞄准了她的心脏。 此时瑾岚也飞身上来,挡在陌衿面前,对那排黑衣人道,“叫你们主事的出来说话。” 一袭青影撑着伞,从黑衣人身后走了出来,“都收了箭吧,要是真射杀了对面这个小姑娘,我们可就就都要落得毒发身亡的下场了。” 黑衣弓箭手将箭头低了下来,收回箭支,动作整齐划一。 瑾岚退后一步,笑道,“苏管家到底是有见识的人,认得这水烟寒毒。” 苏缨狐狸一般的笑道,“好说。” 瑾岚不依不饶,“还请苏管家明示,我家主子是犯了什么大错,值得苏管家摆出这样的阵仗来对付她一个眼睛不好的弱女子?” “只是想试一试你家主子的身手而已。不错不错,衿丫头从没叫我失望过。”苏缨抬手做了个手势,那排黑衣人便四散而去,隐入了夜色中。他笑道,“屋顶上雨也冷风也大,有话下去慢慢说。” 第四十章 任务 黑衣人散开后,陌衿隐约看到屋顶上还有一个人影,像是个女子,撑着一把青伞。 苏缨收了伞,飞身落回院中。那女子也收了伞,飞身下来。 瑾岚心中虽是不忿,但到底她也不能拿苏缨如何,只能咽下这口闷气,扶着陌衿一齐飞身落下,一行人进了觞月居的客堂。 苏缨将伞靠在门边的墙头,随意落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那女子也把伞并在他的伞旁,随在他身边坐下。苏缨吩咐瑾岚道,“你去叫厨房煮些红糖姜茶来。” 瑾岚看向陌衿,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苏缨又看向陌衿,雨水淋湿了她的脸和身子,窗口灌进来的风吹得透凉,她禁不住有些发抖,他便对她道,“你先去擦擦头发,换身干净衣裳吧,别着了凉。” 陌衿点头,便回房去擦净了脸,换了一身衣裳和一顶假发,又回了客堂。 苏缨见她进来,便笑笑对她道,“还请赐下水烟寒毒的解药。” 陌衿摇头,“那不是什么水烟寒毒,不过是一味叫梨花落的香丸子,香味与水烟寒有些近似罢了。” 凡是见到火光弹,又闻到梨花香,谁都会以为是中了水烟寒毒,半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便会命丧黄泉。不久前夏国的太子就是死在这种毒下,人人都当是一大奇闻,因此这毒也算是人尽皆知了。 陌衿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她手上根本没有什么水烟寒,这一枚火光弹,是她做来要放给墨儿当烟花看的。只是没想到一日之内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没见到墨儿,这火光弹就先派上了用场。 苏缨唇角的笑意略略僵了些,对陌衿道,“如此便好。那就请茵姑说明来意吧。” 苏缨身边的女子站起身来,向陌衿欠身行礼,“茵姑见过陌衿姑娘。” 陌衿欠身回礼。 茵姑上前来,对她道,“今天这局,是我请求苏管家布下的,我是想看一看,姑娘是否担得起将要进行之事。如今看来,姑娘不但有胆有识,临危不乱,且机智过人,处事得当,懂得临机应变,这件事交给姑娘去做,我是一百个放心了。” 陌衿问道,“茵姑所言,是件什么事?” 茵姑垂眸,“姑娘既是鬼灯行的人,自然知道该晓得结灯者吧。” 陌衿自然知道,从鬼灯行的本营派出来做事的人,叫鬼灯,每三个鬼灯共一个结灯者管辖,只有结灯者知道鬼灯的身份和去向,负责向手下的鬼灯传达本营的命令。 陌衿便懂了她的意思,“茵姑便是我的结灯者?” 茵姑点头,“不错。这些年我和手下一盏鬼灯一直潜藏在醉满楼里,前年上桃源镇的鬼灯一下子灭了许多,我的另一盏鬼灯也暴露了,藏锋担心醉满楼不再安全,便叫我们赎身出来,假意结为夫妻开一间香铺度日。……我与夫君日久生情,便真的成了夫妻。” 说到这里,茵姑低头,轻轻抚摸小腹,“如今我刚有了身孕,却接到了藏锋的命令,要我和夫君去暗杀一个囚徒。我们不想再去做那些损阴德的事,只希望孩子平安出世,日后一起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说到这里,茵姑的眼泪便滚落出来,“若是藏锋晓得我与夫君假戏真做,还怀了身孕,我们一家三口,都活不了。所以我们已经做好了逃亡的打算,可谁知夫君却叫顾怀德那狗官抓了去。我听说顾怀德的侄女是繁花小筑的人,他平日里又很听这个侄女的话。我想着姑娘也在小筑里,说不定能有办法让那侄女出面,救我夫君。” “于是你来寻我,不料我一直没能回去觞月居,你日夜躲藏,还是被卫兵发现,带到了苏管家面前,于是你便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茵姑道,“姑娘是个明白人,该知道我的处境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确实,鬼灯行向来不会动用人手去救已经暴露的鬼灯,这种割肉喂狼以求全身而退的做法,虽然她不喜欢,但却是实实在在管用的。 若她是茵姑,也只能想到这么一个最好的法子,再不济,便只能将着怀孕的身子去劫囚了,后果很可能便是一尸两命。 陌衿点头,“你的夫君,可救出来了?” 茵姑泪中带笑,“先生已经出面救了夫君出来,我们打算明日一早趁着客流返程时,混入其中离开桃源镇。” 苏缨已经饮完了一盏茶,听到这里,便对茵姑道,“好了茵姑,剩下的事由我来同她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准备明早动身的事吧。” 茵姑对苏缨欠身行礼,又对陌衿行了礼,“这份恩情,茵姑一定铭记在心。” 陌衿对她道,“你才有身孕,路途又奔波,多注意身子。” 她返身去,将方才茵姑靠在墙头的雨具递给她,茵姑接了过去,流着泪,出了客堂。 苏缨目送茵姑出了门,便转过目光来,对陌衿道,“先生有意要救这个囚徒,可惜茵姑他们一走,藏锋自然会派别人来做此事,我们便无从知道鬼灯行的全盘计划。我的意思,是让我们的人扮作茵姑和她夫君,岂不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陌衿明白他的意思,她是鬼灯行的人,若要她去顶替茵姑,自然比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要强许多。 “苏管家是要我扮作茵姑?” 苏缨放下茶盏,起身来,“这也是先生的意思。” 陌衿笑了起来,“先生可真是抬举我了,我如今不过是个什么都看不清的睁眼瞎,能替你们做什么事?” 苏缨走到她身边,笑意吟吟的看着她的眼睛,“景桓已经寻到了北鲲鱼目。这次正好让他与你搭档,方便为你治眼睛。我已经同他说过此事,他倒是很乐意。” 陌衿觉得脸上一阵红热,苏缨看在眼里,勾唇一笑,轻声对她道,“我要奉劝你一句,你是二皇子看中的人,万不要学茵姑那般假戏真做,否则对谁都没法交代。……万一你们情难自禁,私定了终身,就索性逃到天涯海角去,此生都别再踏入这片是非之地半步。” 第四十一章 解释 他的话,让陌衿的心陡然一颤,她很诧异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想的是若真如苏缨所言,她与景大夫离开了大夏国,那弟弟要怎么办,还有……公子,旁人不知道,但她清楚晓得,公子他其实,是个很孤单的人,所以她应该要陪在公子身边才对。 转念一想,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虑,难不成她对景大夫真的……动了心吗? 即便如此,她心里也再清楚不过,就是对他有情,也只能早早斩断而已。 “苏管家多虑了,就是您有心让我离开,我也不会走的。还请苏管家应允,待我回来,便让我见弟弟一面。” 苏缨只觉得可笑,世人总是为这般那般的缘由作茧自缚,不能从心而活。先生如此,这个小女子,阿肃如此,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而活! 他眸中浮起一丝森冷,对她道,“只要你顺利完成任务,留着命活着回来了,这个……不难。” 陌衿轻吸一口气,“什么时候动身?” 苏缨笑了起来,“景桓明日一早便会到桃源镇西郊外先生的一处私宅等你。辰时落樱门外,你同茵姑二人一起出城,我已叫人准备了他们二人的画像,也叫他们亲手写了生平详录,你一并带去与景桓。你们尽快熟悉他们二人的身份,三日之后顾怀德便会放出风去说抓错了人,放走茵姑的夫君,届时我会书信告知你们,你们便可以返回香铺了。” “好。” 苏缨忽而又想到什么,对她道,“有件事你该要晓得。今日惜云呈上的虽是个假风筝,但真的那只,也确实是在她手上。先生已经替你拿了回来,处理掉了。你该要多谢先生,这一次若不是先生事先知晓了惜云和白素联手害你的计谋,此刻你怕是已经人头落地了。” 陌衿冷冷一笑,“陌衿自当铭记在心。” 苏缨从袖中拿出一张小字条,塞到她的手心里去,“你若真的有心,日后少做这这些多此一举的事。” 陌衿将那条子展开,上面写着先生的寿辰日期,写了用银针挑破药丸里包裹的消铁水,腐蚀掉门锁的方法,还画着一个通向外面的简易水道图。 这是陌衿留给媛娘的那张纸条。她上次去眉心堂为媛娘扎针时,将一只银针悄悄塞进了媛娘的袖袋中,喂媛娘药丸时,故意放在了她的舌下,外面的包裹的药泥一化,里面就是一颗用薄银片包裹着的消铁水。不止那一粒药丸,她交给驰风的一瓶药丸,都是如此,只要驰风多喂给媛娘几颗,里面的消铁水就足够溶蚀掉门锁。 她问苏缨道,“这字条怎么会在苏管家手里?” 苏缨反问她,“你觉得这字条为什么会在我手里?” 难不成是……媛娘没有能逃出去,叫苏管家的人捉住了? 苏缨见她脸色一时间煞白,轻轻摇摇头道,“不必担心,先生本来也没打算要媛娘的命,本就是要借着鬼灯行奸细的名头让她假死,再叫人护送她出去的。” 陌衿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她越来越摸不透这个苏慕容的想法,难道他陪顾惜云和白素演这么一场戏,是为了救媛娘不成? “先生若要送媛娘出去,有千百种方法,为什么一定要挑这一种?” 苏缨觉得她问话的姿态和语气,颇有些气势,倒叫他有些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了,“你可知媛娘原是庆王爷的正妃,当年循礼门之乱庆王被镇压斩首,先生便将媛娘收留在了繁花小筑。” 陌衿有些吃惊,她是听说过,庆王死后,王妃便下落不明了,却没想到会是媛娘。 “近日有人向朝廷告密,说小筑私藏了大逆罪人庆王的遗妃。朝廷那边虽未听信,日子久了,难免会有些蛛丝马迹叫人挖了去,到底是会出事,所以先生早已有意要送媛娘出去。但若小筑无缘无故送人出去,反让人起疑,先生便借惜云和白素的计谋,想了这么个法子,一来大家不会怀疑媛娘身份,二来也可以巧立名目安全的送她出去。” 的确是这个道理。当年庆王带兵大肆剿灭鬼灯行,差一点就端掉了鬼灯行的老巢,后来庆王的长子莫名溺死,众人都怀疑是鬼灯行报复所为。结了这么深的梁子,谁也不会把鬼灯行的奸细同庆王的遗妃联系在一起。 陌衿只道那苏慕容是个握着生杀予夺,将人命看作蝼蚁的人,不曾想到他却还有这样一番救人的心思。 “那芙蓉呢?芙蓉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苏缨笑答,“芙蓉又非这一局的关键人物,那些是非自然落不到她头上,时日久了,众人都淡忘时,寻个由头放出小筑去便罢了。” 陌衿垂眸,默而不语。 苏缨仍带着笑意,双眸弯如朔月,“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眉心堂下面有水道,且一定通向外面?” “眉心堂养的菩提莲,在静水中根本不可能存活,一定要有流动的水源。那么池塘下就一定会有通向外面的水道,且这水道还不能过长过细,否则池塘里的水根本活不起来。我知道眉心堂外面有桃溪河水的一个分支流入,那水流入口处一定就是水道的出口,再多留意下眉心堂的地势,下面的水道走势也就能猜到七八分了。” 苏缨点头,眸中的笑意一点一点加深,“原来如此。……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等等,”陌衿叫住他,将手里握着的两块碎玉摊在他眼前,“方才多谢苏管家出手,我才能全身而退,这玉原物奉还。” 苏缨将她的手推回去,“这不是我的东西,你且留着吧。” 陌衿一愣,难道方才除了苏管家,还有别的人在?会是谁? 苏缨拿了门墙边的伞,叹了一声,“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何时,洪涝无情,多少田地又要遭殃了。” 陌衿也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目送他出了客堂,她便叫来了瑾岚,将方才的事同瑾岚解释了一遍,也告诉了她要去顶替茵姑身份的事。 瑾岚原也没打算多问,陌衿却主动与她说明,这叫她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好似如沐春风一般。 陌衿嘱咐瑾岚,她不在的时候,时刻留意惜云和白素那边的动向,待她回来再同她说明,又同瑾岚交代了一些细碎的事,便回了房间,睡下了。 第四十二章 金竹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 雨水串成珠子,顺着矜霜阁的房檐落下,打在一朵粉红色的伞面之上,伞下的红妆女子面如银盘,黛眉朱唇,一双杏花小眼分得略开,鼻梁虽然不高,鼻尖微微的一点翘起却颇有些可爱。 她的臂弯中抱着一个小酒坛子,酒封上画着一枝桃花。她将那酒坛子护得很仔细,身上的红衣湿了几处,那酒坛子却没有落上一点雨渍。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想见的那个人,始终没有露面。快到子夜时分,矜霜阁的门扉才打开了,四九从里面出来,对那红衣女子拱手行礼道,“金竹姑娘,你都在这里等了一个晚上了,我家先生都说了不见客,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金竹笑了笑,“无妨,我会等到苏先生肯见我为止。” 四九摇了摇头,暗自叹道:又是一个多情种,免不了要伤心咯。 他对金竹笑道,“不如这样,姑娘将寿礼交给四九,四九转交给先生,姑娘有什么话,四九也可以一并转达。” “也好。”金竹将臂弯里的酒,小心的交到四九手上,“麻烦小哥哥转告苏先生,金竹是为了柯洛倮姆而来。” 四九也不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只记下了读音,返身回去,向慕容说了此事。 彼时,慕容正坐在书案前写字。听四九说起“柯洛倮姆”,他方才抬眸,放下手中的玉笔,对四九道,“东西放下,请她进来吧。” 四九应了声,将那一坛酒放在了书案边上,出去请了金竹进来。 金竹一迈进门,便见一袭素白如雪的身影,坐在一方雕了一支雪梅的紫檀长案前,素衣宽松,青丝微拢,面如清风,眸似明月。 他抬眉的一瞬,双眸中有如漫天的星河般,璀璨耀眼,叫人移不开目光。 慕容只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而对门口的四九道,“送些茶点来。” 四九应了,便下去了。 慕容一手挽住长袖的下摆,一手揭开长案角上的香炉顶盖,执起绾香木将龛笼里未能散开的香屑碾碎,“金竹姑娘可是知道了柯洛倮姆的下落?” 金竹一时看他看得失了神,她从未见过谁弄香的姿态如此好看,宛如高天上的行云,溪谷里的流水。 慕容见她不答,抬眸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金竹的脸一下子便红了起来,急忙别开目光,低下头去,“先生方才……说了什么?” 慕容垂眸,重复了一遍,“金竹姑娘可是知道了柯洛倮姆的下落?” 金竹不敢抬头看他,一直望着地面,“金竹也是偶然得知,佐洛举的一个旧部,叛逃到了中原,这个人原是佐洛举的心腹,想必知道柯洛倮姆的下落。” 慕容放下绾香木,盖上香炉,“那姑娘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这个我不清楚,但我晓得他有个极容易辨认的特点。不过,苏先生要先答应金竹一桩事,金竹才肯说。” 金竹虽是在同慕容谈条件,但气势上孰优孰略,却是显而易见的。 慕容沉默了片刻,问她道,“金竹姑娘想要嫁我?” 金竹的耳根子也已经烫了起来,她不敢与他对视,依旧低着头,“我耶朗国若是没有被灭,父王也是有意将金竹嫁给苏先生的。您的义父都已经按照我们耶朗的习俗,将竹叶酒送到了我闺房门前……” 慕容打断她的话,“慕容福浅,此生是不能娶妻了。” “为什么不能娶妻?” 四九已经端了茶盘在外面候了一会儿,听到那金竹情绪激动在里面问先生为什么不能娶妻,他便进了门去,对金竹道,“姑娘还不知道吧,下月我们家先生就要被封为国仙了,当然不能娶妻。” 金竹有如被一道惊雷击中,失了魂魄一般,“可是……可是我听说,国仙的星月阁里,是可以有侍奉起居的巫女的,金竹愿意做先生的巫女。” 四九叹了一口气,“这星月阁的巫女么,是要十位天官在星象盘上推演上三日,才能最终定下来的,金竹姑娘若是有这个缘分,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也不好强求,您说是不是?” 金竹有些站不稳,四九放下茶盘,过来扶了她一把。她的表情扭拧,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既是如此,那金竹便再想个别的要求,待我想到时,再来与苏先生说。” “也好。”慕容提起夹在白瓷小座上的玉笔,继续落笔写字,“四九,送客。” 四九应声,扶着失魂落魄的金竹出了门来。四九见她心痛不已的样子,便劝她道,“姑娘也不必太伤心,先生对您还算是留了情面的,旁的许多姑娘,先生是见也不会见的。” 金竹强颜一笑,“多谢小哥哥宽慰,金竹心里有数。如此,金竹便先走了。” 四九将她的伞拿了过来,递给她道,“夜路湿滑,姑娘当心着些,恕四九不远送了。” 金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眼泪扑朔朔的滚落出来,极不情愿的转身,向院门外去了。 金竹离开后不久,苏缨便从侧门进来,与四九摆摆手打了个招呼,推门进了矜霜阁去。 慕容正好写完那一封信,将笔洗净,放回玉架子上挂起来,对进门的苏缨道,“她答应了?” 苏缨向他拱手行礼,“答应了。我总觉得这丫头心思虽然细腻,也懂得隐忍,但她的想法太多,不好把握。这次的事不能有丝毫的差池……” 慕容将干了墨迹的信纸拿起来,折了装进信封,“她是个知道分寸的人,你可放心。” 苏缨低头,“是。还有件事回禀主上,媛娘已经隐秘送出去了,买来的那具尸身,是阿肃亲自易的容,也当着众人的面处理掉了,现下媛娘已经是入了土的死人,没有人会怀疑。” “肃华人在何处?” 苏缨从袖中拿出两个药瓶,一红一白,上前一步放置在慕容的书案上,又退回身来,“这是阿肃让我交给主上的药,红色内服,白色外用。他还留下一坛上好的花胶,我已经叫人放在马车上了。” 第四十三章 青鸾 “他何时回来?” 苏缨答,“阿肃想是因为冰芝的事置您的气了,一两个月应该不会露面。” 慕容失笑摇头,“那冰芝是你从极北之地拿回来的,你倒没生气,他却气什么?” 苏缨拱手道,“我也是气的,只是在主上面前不好发作而已。” 慕容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将头低下去,不做声了。慕容起身来,将手里的书信拿起,绕过书案,递给他,“我走后,务必处理好这些事。若有紧要的事,寻个妥当的时机,告知于我。” “是。”苏缨双手接过书信,收在了怀中。 慕容点头,复又问道,“玉呢?可有找到?” 苏缨知道他说的是方才陌衿给他看的那块碎玉,那玉是主上自小就从不离身的护身玉,为了救她免受火光弹的伤,主上竟然毫不犹豫就将那玉抛掷了出去。 所以他才不喜欢陌衿那个丫头,主上为了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不顾。他故意把玉留给她,也是为了让她终有一日明白,主上为她做了不少的事,救她也救了好几回。 他别开脸去,冷冷道,“没能找到,想是碎成了渣,被雨水冲走了。” 慕容知道他在说谎。那玉佩质地冷硬,他使出的力度绝不至于将那玉打碎。再者,苏缨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他的心思慕容能猜个七八分,那碎玉一定还在小衿手上。 苏缨停了片刻,见他不说话,忍不住问道,“方才主上也在觞月居,又为何不肯现身?” 慕容眸底漾起轻柔的笑意,如今小衿正是气他的时候,以她的脾性,若他出现,兴许她就不会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他答苏缨道,“去看了看墨儿这一月的功课如何,顺便告诉他媛娘离开的事。” 苏缨知道主上挂心小公子,便对他道,“小公子懂事,将来必然能明白您的用心。” “但愿如此。” “若无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此次行动,主上还请万事小心。” “好。”慕容返身回去,坐到书案前,翻开没有看完的一本书卷,看了半页,并不抬头,对还在门口欲言又止的苏缨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苏缨抬眼偷瞄了他两眼,清了清嗓子,“那个,我是想问主上,为什么不干脆坦白自己的身份,而要借着景桓的身份与那丫头见面?” 慕容翻过那一面书页,目光在字里行间游走,“你可听过买椟还珠的故事?” 苏缨不解,“……听过。” 慕容又翻过一页,“若我看重的本就是那木椟,珍珠对我来说是件不该要不能要的东西,我是不是该还回去。” “话是如此,我还是不懂主上的意思。” 慕容抬眸,烛火中那双深邃的瞳,浸满了夜色。 小衿于他而言,便是那颗珍珠。他不能要她,却贪心想要多一些与她相处的时光。但人心不是木椟和珍珠,可以泾渭分明,他只能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接近她,最后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离开,她才不至于受伤。 毕竟,他的命是向天借来的,多一日是一日,便是活不过明天,也怨不了谁。他若是告诉小衿自己就是她的师兄,到他死的那一日,她又要再痛苦一次。 苏缨等着他回答,他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对苏缨道,“你下去吧。” 苏缨虽然琢磨不透,但也不好再多问,便拱手向他行了礼,退出了门去。 …… 翌日,返程的客流络绎开始动身,人声、马声、车声自天明十分便开始喧嚣不绝。 一辆出城的轻便马车上,陌衿微微掀开一点车窗的青布摇帘,从缝隙看出去,能看到高大城门模糊的影子,渐渐被抛在身后。 马车在大路的分叉口,拐入一片葱郁的树林,停了下来。 茵姑与夫君青鸾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此刻茵姑才松开夫君的手,从怀中取出两幅画像和两封书信,轻轻放在陌衿的手中,“苏先生要我转交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该交代的事,方才我也都与姑娘说明了,姑娘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陌衿将书信都收好,对茵姑道,“没有什么了。二位还请多保重,但愿此生,不再相见。” 茵姑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青鸾握住她的手,对她道,“娘子先下车,我与陌衿姑娘还有几句话要说。” 茵姑点头,便先下了车去。青鸾看着妻子的背影,眸底漾满了温柔。 陌衿见他不说话,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先问道,“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我是个忘性大的人,许多事,须臾便不记得了。” 青鸾垂眸,“姑娘可知晓青鸾图腾?” 陌衿倒吸一口冷气,“莫非你是……” 青鸾的双手紧紧握紧了衣襟,“姑娘猜得不错,我父亲便是当年庆王麾下林晞大将军。既然姑娘知道青鸾图腾,想必便是陌甄将军的女儿了。” 陌衿不答她的话。 青鸾又道,“几年前在黔灵山丹枫寺,我曾无意间见到陌将军与一个年轻小公子切磋武艺,关系亲近。今天见到姑娘,才想到那时那个小公子,便是姑娘女扮男装。不过姑娘放心,那时与我一起在丹枫寺修炼的同伴,都已经不在世了。如今除我之外,应该再无人知晓姑娘的长相。” 陌衿的手在袖中半握,“还望林公子不要同旁人说起我的身份。” “我也是大逆罪人之子,同姑娘的处境没有什么不同。”青鸾的眼中,尽是无奈和凄凉,“说来不怕姑娘笑话。我时常觉得,庆王殿下,陌大将军,我的父亲,还有众多白白牺牲的兄弟,都在天上看着我,我非但不能继承他们的遗志,却只想着与心爱之人安隅一方……”说到这里,青鸾的眼中落下一滴泪水。 陌衿懂得他的处境。要成为鬼灯行的鬼灯,必须经历什么,她也是亲身经历过的,那是种灵魂炼炉一般的东西,从那里出来的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征服了它,磨去人性里最珍贵的东西,当然便可以变得强大。要么屈服于它,放弃所有的追求,只向往平淡安稳的日子。 第四十四章 蜜意 此时看得透彻,当初那些事,却依然鲜活的历历在目,陌衿的眼眶也渐渐红了起来,“我娘去世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去寻仇,那时阿爹拦住我说,阿娘最大的心愿,不是我替她报仇,而是希望我开开心心的过好以后的日子。所以你不必有罪责感,天上的英灵是不会怪罪于你的,你和茵姑能一直幸福下去,才是他们所望。” 她的容恕和宽慰,对青鸾来说,无疑是一计最好的良药。他滑出袖中的一把小匕首,挽起长袖,割开手臂上的一道伤疤,剜出里面的一把小小的金钥匙。 他将那钥匙同小匕首裹在衣摆里,擦干净了血迹,一同交到陌衿手中,“这把金钥匙是父亲临死前交到我手中的东西,这些年我暗中查了许久,一直没能查出它的用处。而这把匕首,是陌甄将军赠与我的成年礼,如今我把这两样东西都交给姑娘,也算是相识的缘分。” 陌衿紧紧握住他的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不要放弃,就算是为了茵姑腹中的孩子,你们也要努力活下去。相信阿爹他们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们一家人平安的。” 两个人的手都轻轻的发抖,片刻之后,陌衿放开青鸾的手,对他笑道,“快下车吧,茵姑还等着你呢。” 青鸾点头,起身来,对她拱手行礼道,“姑娘珍重,若有缘再会,再与姑娘痛饮长谈。” 陌衿也起身来,向他拱手回礼,“一言为定。” 青鸾转身,下了车去。陌衿掀开车窗上的布帘,见他牵着茵姑上了另一辆停在林中的马车,沿着山间一条小路,向远处去了。 她放下帘子,手中反复摩挲着那把匕首和钥匙,对外面的车夫道,“我们也启程吧。” 车夫应了声,跳上马车,调转车头,向城郊驶去。 一路上,陌衿的思绪时断时续,她想起了许多往事,那些尘封许久的记忆像是窖洞里藏着的酒,愈沉愈烈,每每回想,都像是要醉了人一般,让她恍惚不已。 马车一路飞驰,驶入一条满是梧桐的深巷中,停在一座古香古色的宅子前,车夫打开车门,对陌衿道,“我们到了,姑娘请下车吧。” 陌衿深吸了一口气,将钥匙和匕首收紧袖袋里,起身来。 车夫扶着她下了车,将她的手转而交到了另一只宽大而温暖的手中,她抬眸,模糊的视线中,是她熟悉的笑颜,指尖持续传来的他的体温,像是一只小鹿,奔向她的心门。 “小衿,许久不见了。”他说。 他的声音依旧带了几分嘶哑,语气却是轻快温和的,恍若七月的阳光白云,暖融融的触碰她的耳朵。 她低下头去,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回他一句,“许久不见了,景大夫。” 他复又将她的手握住,吩咐车夫道,“一路辛苦了,先带马去后院喂些粮草吧。” 车夫应了声,便去脱马套了。 慕容牵着陌衿走到宅门前,索性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迈上石阶,进了门去。 在他怀里,她一动也不敢动,红着脸,低着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看在眼底,唇间浮起轻柔的笑意,故意走了一条较远的小路,绕到西厢房她的住处,将她抱进房间里,才肯放她下来。 陌衿双脚一落地,便下意识的退开几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借个由头问他,“你到了许久了?” “没见到你之前,是觉得有些久,不过见到你,便又不觉得久了。”他向她靠近几步,双眸中亮起月色一般柔和的微光,眸底的笑意恍若流云般轻软,“小衿,我有了北鲲鱼目,你的眼睛终于可以好起来了。” 所以他才开心得像个孩子,就因为终于可以治好她的眼睛了。 陌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对他道,“谢谢你。” 慕容牵着她的手,到窗前的木椅上坐下,从贴身的衣袋中取出一盒膏药,和一个针袋,都放在一旁的木桌上。 “我这就为你施针,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他解开那盒北鲲鱼目制成的膏药,将银针袋子铺开,抽出一支针来,蘸取了一些膏药,轻轻捧起她的脸,“闭上眼睛,别怕,很快便好。” 陌衿闭上双眼。针落,那种疼痛锥心刺骨,她的身子止不住抽搐起来,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叮嘱道,“疼就抓紧我,但千万不能乱动。” 陌衿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扣住他的腰,第二针,第三针……到第十针落下,他的腰侧已经被她抓得青紫,殷红的液体,流满了她的整张脸,也不知是血还是带血的泪。 施完了针后,他收好药膏和针袋,抽出一方丝帕擦去她脸上的血渍,心疼的将她拥入怀中,“再忍两日,便不用再施针了。” 陌衿的身子扔在瑟瑟发抖,上齿咬破的下唇渗出了血,口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引得她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紧。 她的气息颤抖着,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忍得住。” 慕容放开她的身子,手指轻抚过她眉心的一点凹陷,对她道,“睁开眼睛看看,是不是好了许多。” 陌衿微微睁开双眼,忍过一阵刺痛,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了许多,这北鲲鱼目果然是奇药,只施针一次,她的视力就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清晰的下颌线,微微突出的颧骨,高挺的鼻梁,眉头笔直眉尾微落,一切都与她想象的样子不同。 但那一双眼睛,恍若万里长空中的清风明月,又似九霄之外的流云飞雪,却是与她想象的如出一辙。他的眸中,似乎有夏日里的花团锦簇,有寒冬里的清霜白雾,那雾气散开后,她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倒影,沾满了他的所有目光。 只那一瞬,一切又都模糊下来,亦真亦幻,时清时暗,看不分明。 慕容见她的瞳仁收缩不定,便伸手覆住她的眼睛,“别太集中去看什么东西,否则会适得其反,再过两日便能彻底好起来了,那时再看不迟。” 陌衿拉开他的手,“都听你的。” 第四十五章 蜜意 慕容握住她的肩,“今晚和明早再施两次针,你的眼睛就能恢复九成的视力了。” 陌衿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你。只是,能不能告诉我,这北鲲鱼目,你是怎么得来的?” 她笑的时候,就连窗外的景色都亮了几分,他也笑了起来,微微垂眸,答她道,“用十年交换来的。” “从没听说过,世上有什么东西还能用时间来交换的。”陌衿站起身来,对他道,“你不想说便不说,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慕容牵起她的手,“你是担心我,为这鱼目吃了什么亏?”他摇摇头,“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陌衿要收回手来,他早就知道一般,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已是正午了,早时我叫厨房做了些花糕,此刻应该做好了,去尝一尝如何?” “你先放手……再说。” “不放。” 慕容拉着她的手,往门外去,陌衿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落他一步的距离。一片阳光忽然从密闭的云层中洒落出来,落在他们身上,她的视线清晰起来的一瞬,看到他们两个落在地上的影子,牵在一起的手好像是一种羁绊,将两个人的影子连成一体。 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她只顾看着地面,没注意到他停了下来,便正正的撞入他的怀里去,地上的影子也碰撞在一起,合二为一。 他低眉,她抬眸。有一阵微风轻轻吹过,吹动他耳侧的发丝,与她头上的锦带。风过,留下一缕梅花香,萦绕鼻息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了下来,万物皆化作虚有,他的眼中只有她,她亦如此。 一片梅花徐徐瓣飘落,停在慕容的肩上,陌衿才恍然回过神来,仰头一看,他们正站在一棵梅树之下。 慕容也仰起头,看那偶然飘落的几片素白,落了一两点在她的发丝间,他笑,“你看这棵梅树,虽已年逾古稀,却开得如此繁盛,我初见时便知,你定会欢喜。” “你怎么知道我定会欢喜?” 他笑而不答,复又牵起她的手,绕过小院的池塘,向后庭的一处湖心小亭去。 快到小亭时,天色又暗了下来,洋洋洒洒下起了小雨。 慕容将袖子拉起来,挡在她的头顶,护着她进到亭子里,扶她坐下。 白玉石的小圆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盘梅花糕,一壶热茶,一笼香龛。 慕容拈起一块花糕,将她的手展开,放在她的手心,“尝一尝。” 陌衿咬了一小口,梅花的香味溢满唇齿,细软的花糕入口即化,酥软爽口,不甜不腻,这个味道,她怀念了许久,没想到能在这里尝到。 慕容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可还喜欢?” “喜欢。”她笑着点头,“以前师兄也……” 陌衿住了口。也不知为什么,与他总是会无意间就变得亲近起来,像是熟识多年一般,,可以没有拘束的说话谈笑。 慕容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他垂下细密的双睫,掩过眸底的微动,“你这位师兄,是个怎样的人?”细想起来,从前在一起的时日虽然多,他却一次都没问过她是怎么看他的。 陌衿眼底升起一片暖意,想起师兄,心底总是和煦温暖,有如三月春风。 “我的师兄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子。”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别的话语来形容。 慕容勾唇一笑,眼底映入亭外荷塘里的枯枝,“天下最好的男子,不该是你的心上人?你的师兄,比他还好?” 陌衿咬了一口手中的花糕,眼底溢满了清甜,“师兄是不能同任何人相比的。” 她见他不说话了,便对他道,“你不吃一块吗?” 慕容轻轻摇头,倒了一杯茶,拿在手中饮了一口,“我不喜甜食。” 陌衿听出他好像心不在焉,便问他道,“景大夫心中,可是也有这样一个人?” 他抬眸看向她,“我与她自幼相识,她是个果敢坚强的女子。” 听了他这番话,她的心里分明有什么情绪。是她说过不要他的真心,又不愿他把真心交与别的女子,所以觉得自己很卑鄙,却还是忍不住知道更多,关于他们之间的故事。 越是想知道,越是不敢问他,怕他说了,会忍不住去想象他与另一女子在一起的画面。 “既是如此,景大夫为什么要趟这浑水。我若是你,便放下一切,带她走得远远的。浮世功名算得什么。景大夫可曾听过一句话,只羡鸳鸯不羡仙。” 慕容手中的茶盏一动,茶水溢出来了些许,“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她拿起面前的杯盏,饮下杯中的茶,也不知为什么,这茶的滋味有些苦涩。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想什么,慢慢放下茶盏,却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转而道,“茵姑的书信交与我,你的眼睛不能看得太久,我读给你听。” 陌衿见他无意再说这个话题,便将袖中的书信和画像都拿了出来,交给慕容。 他展开画像,看过后,解开香龛的盖子,将画像引燃,丢了进去,又将书信展开,读给她听了,也将书信扔进了香龛去,燃尽后才复又盖上香龛的盖子。 茵姑将一切都写得很详尽,从初识到相许,每一个有意义的场景,每一句动心的誓言,就连二人第一次同房的情景也都写了下来。他读完信,陌衿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绯红。 不可否认,那是个让她怦然心动的故事。 他见她不说话,便先开口道,“此刻起,我们便以夫妻相处,可好?” 陌衿微微低下头去,略略点头,毕竟时间不多,必须得尽快进入角色才行。 慕容又拿起一块花糕,拉过她的手来,放到她的手心里,“再吃一块。” 陌衿点点头,将花糕拿起来,咬了一口,慢慢咽下。 他伸手拂过她唇边的发丝,“你若喜欢,我叫厨房每天都做……娘子。” 娘子。 听他这么唤她,陌衿差点被花糕哽住,咳嗽了两声。 他坐到她的身边来,一手轻拍她的后背,一手端起茶栈,小心的送到她唇边,“先喝口水。” 第四十六章 夫妻 她喝了一口茶水,他笑吟吟的对她说,“娘子慢些吃,为夫不同你争。” 陌衿差一点连这口茶水也喷了出来,斜眼看他,这家伙一定是故意捉狭打趣,拿她开心呢!她一时气不过,便回了他一句,“多谢夫君。” 谁想他非但没有难为情的意思,反倒十分乐得消受她这一声“夫君”。 “外头雨也停了,为夫送娘子回房,我们小憩片刻。” 陌衿将身子往外头移了移,尽量离他远一些,“你要回房休息,自己去便是,我还不累,要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茵姑也同你一般,回绝过青鸾。” 此话一出,陌衿就知道大事不妙,那时青鸾已经对茵姑动了心,茵姑却还只认假夫妻的身份,青鸾便将抱回房里,硬是要与她同床共枕睡一个午觉。 果然她想得不错,慕容起身来,将她抱了起来,带回了房间,放在床上,自己也翻身上床,睡在她旁边,“你的眼睛定要多休养,且睡一会儿,晚些我叫醒你。” “吃了睡,睡了吃,又不是养小猫小狗小豚……”她小声嘀咕。 他附到她耳边,轻声问,“娘子可是有话?” “没……没话。”她将身子将里面缩了缩,尽量不要挨着他,闭上眼睛,“我睡了。” “嗯。”他替她盖好被子,等到她的呼吸沉稳均匀下来,他便下了床,去书案前坐了,写了两封书信,将其中一封拿到门外,叫人寄了出去。返身回到房间,将另一封书信握在手中,到小书架旁抽出一本书,翻开扉页夹在了里面,又放回书架上。 此时慕容好似听到熟睡的陌衿在呓语什么,他坐到床边,看她似乎是发了什么噩梦,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拉过袖子替她擦去额上的冷汗。 她紧蹙的眉头,慢慢松开,呼吸也平稳了下来,轻轻的唤了一声,“公子。” 他将她的手握紧一些,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体温,冷得发抖的陌衿便翻过身来,钻入他的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额头贴在他的下颌。 他解开外面的衣衫,将她冰冷的身子包裹进来,抱住她的后背,唇间浮起暖笑,微微低头,将双唇贴在她的眉心,收紧双臂。 陌衿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他抱在怀里,偷偷抬眼,见他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仔细看去,他的睫毛好长好密,像是两把小扇子,十分可爱。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垂眸,目光正好落在他的肩窝处,他的锁骨很好看,她悄悄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光滑的肩窝,咯咯窃笑起来。 一抬头,却看到一双温软的眸子正看着自己,陌衿急忙低下头去,脸红到了耳根子。 她要翻身起来,他锁住她不让许她挣开,“娘子强行要抱我,解了我的衣衫,摸了我的肩窝,忽然就要起来了?” “我……我什么时候抱你,解……解你的衣衫了?” 他低头示意她自己瞧,陌衿低头看时,发现他的衣衫确实被解开了,刚才醒来时,她的手也确实环在她的脖颈上,这么说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了。 究竟是做了什么梦,竟然……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陌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 “哪个?” “你……” “我?” 陌衿不知道要说什么,纠结了半天,对他道,“我们还是分开睡吧,以后我睡地铺,你睡床。” 慕容轻轻一笑,“娘子是怕我做什么,还是怕自己对我做什么?” 她羞得说不出话。 他笑着将额头抵在她的头顶,“晚饭想吃什么?为夫亲自下厨,做给你吃。” 陌衿的小身子缩成一团,被他抱得暖融融的,快要化开一般。身子一热,好像真的有些饿了。 “花糕。”她答。 “除了花糕,还想吃什么?” “笋芽炒青菜,青豆四花汤,芙蓉蛋羹,还有……麻婆豆腐。”这些都是师兄常做给她吃的,也是她最爱的吃的。 慕容点头,“好,我这就去做。” 陌衿是故意为难他的,谁叫他总是捉弄她。 慕容去了厨房做饭后,陌衿起来简单的整理了一番,看到房间里有一个小书架,她便来了兴趣,到书架那边,看了看上面的书。 虽然只是个小书架,但上头的书倒是天文地理、神话历史、论理讲经,都涉及一些,她随意抽出一本《五灯会元》翻开,里面写了好些蝇头小楷的批注,这笔迹,同肃大夫书房里的笔迹一样。 她又抽出几本别的书,翻开看了,里头的批注都是一样的笔迹。 苏管家说过这是先生的私宅,但这书上为什么都是肃大夫的笔迹? 她正疑惑时,那书的扉页里掉出来一个信封,她拾起来拿在手上看了看,信封素白,上面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而是画了一支带雪的梅花。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拆开了那信封,将里面的信纸抽出来,读了。 这封信是一个落款为一挽梅馨的人写给心上人阿容的信,写信的应该是个男子,他说虽然明白心上人对自己无意,却还是想买一条小船,船上种满花草,顺流而下去到海角天涯,每日与她看日出日落,尝遍天下的美味,看遍天下的美景。 然而他却害怕这样的日子只是昙花一现般的短暂,更害怕独自留下心上人一个,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封信,字里行间如行云流水般舒畅,情真意切,叫她感动得将要落泪。她把信折好,封了回去,夹回了扉页间。 这个一挽梅馨的字迹,和书中的笔迹字体一致,应该就是肃大夫了。他的心上人原来叫阿容,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女子,叫他如此倾心。 说来也巧,她在药庐里学医时的名字也叫阿容,初看时还以为是写给她的。 陌衿失笑,觉得自己越来越荒唐,竟然开始为这些儿女情长的事频频心动。公子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对她很失望。 她将书插回了书架上去,觉得眼睛有些疼,便到小圆桌坐下,闭目养神。 第四十七章 石桥 没多久,慕容便推门进来了,后面跟了几个丫头,端了她要他做的几样菜,都放在了小圆桌上。 陌衿正好饿了,端起碗筷便吃了起来。慕容也端了碗,不停的给她夹菜乘汤,看得旁边伺候的丫头们又是羡慕又是偷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不能让他丢了面子,也给他夹了一棵青菜,他笑着温柔的看她,她便红了脸,低头刨饭。 他的手艺真的很好,闲淡正合她的口味,比起师兄来一点也不差。 吃完饭,他为她施了针,休息了片刻,便要和她去小庭院里散步。 傍晚时分,正下着绵绵春雨,古宅里弥漫着薄薄的水雾。他为她撑着伞,闲庭信步。 她的眼睛此刻已经能看得完全清楚了,就愈发的贪图这雨中古宅的每一处景致,青砖绿瓦,石墙拱门,弯弯的小桥,微扬的檐角,在雨中别有一番韵致。 风很凉爽,雨水莎莎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连绵不断,偶尔有一两点细碎的水珠扬在她的脸上,叫人惬意。 她很开心,开心到想要抛开雨伞,拉起近在手边的他的手,与他在雨里奔跑,就像从前她和师兄那样…… 慕容看得出她心情很好,他也知道她会喜欢雨时这古宅的景致,她笑,他便也同她一起笑。走到石头拱桥的正当中,他握住了她的手,两人停下脚步,面对这面,他低头看着她,语气轻软,“小衿,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陌衿抬头碰到他温热的目光,只觉得心间一颤,急忙低下头,别开眼去看那石桥下的潺潺流水上,一面纸伞,与伞下两人的倒影。 “你说。” “若你那位师兄要带你遁世隐居,你可愿同他去?” 他的目光诚恳而真挚,好似很期待她的回答,而他的语气却是那般的轻,像这雨雾一般飘渺不定,好似很没有信心。 那一刻陌衿的心像是破了一个缺口,掩藏了许久的情绪都从那个缺口涌了出来,涌出了她的眼眶,她急忙抬手擦去,仰头看着他,笑言,“我的师兄已经不在世上了。” 慕容见她落泪,心脏像是要爆裂一般,疼得发紧。他深吸一口气,“是我不好,不该问你这些。” 她摇摇头,“不要紧。”沉默片刻,她抬眸对他道,“为什么问这个?” 他也别开目光,看向水中两人的倒影,“只是忽然想到,便问了。” 从侧面看去,他的睫毛长而细密,双眸黑白分明,干净明亮,像极了师兄的眼睛,师兄的双眼本来就与公子有七八分相似,看着他,像是看着师兄,又像是看着公子,她的心不觉又颤抖起来。 陌衿在心里敲响了警钟,逼着自己将那些无谓的情绪都抽离出去,强硬了语气,对他道,“我也有事想问你。” 慕容听她的语气冷了,他眸中的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 他放开她的手,垂眸看着她,“你问。” 他的手才松开,风便将她手背上残留的温度散尽了,她微微将手蜷缩起来,隐在袖中,与他淡然对视,“二皇子赠与我的那幅画,究竟画的是谁?” 慕容知道失火这件事她是一定要查清楚的,索性借此机会,自私一次,“我若告诉你,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从此刻起,你要真的将自己认作茵姑,将我认作青鸾,你的夫君。” 他说得笃定,陌衿知道这一次,他没有说玩笑话,他是认真的。 即便他不提这个要求,她也是要这么做的,卧底这种事,做戏不做全套,稍有差池便会叫他们两人都丧命。只是她心里抗拒太早进入茵姑的角色,她抱着私心,想要多一些以自己的身份和他相处的时光。 不过既然他不肯,她也就只能将那小小私心放下了。 “一言为定。” 慕容却笑了,她看不出那笑是欢喜还是悲凉,只觉得他的双眸忽然间深邃起来,好似无星无月的夜空,藏了许多谁也看不透的秘密。 “早些时候你给我看了茵姑的画像,二皇子那副画上,也是她。” 茵姑! 陌衿的身子霎时间冷了起来。她想起失火当时,她醒来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草烟味,她一直以为那是书架上的书本被火烧过的味道,现在想来,那是醒神香。 这醒神香丸是鬼灯行的人常带在身上防迷香用的,也只有鬼灯行的人有。所以二皇子说见到茵姑在她房间的窗外鬼鬼祟祟,扔了什么东西,想来便是茵姑见到她房中失火,又不能声张暴露自己,只能扔了一粒醒神香进来,想让她苏醒。 这件事,在马车上时,茵姑分明是有机会对她说的,却半个字也未向她提起。 还有,那时瑾岚向她暗示,自己提醒过她将要失火的事,她便追问了几次瑾岚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瑾岚却也一直缄口不言。她以为就算瑾岚不说,只要知道画像上的人是谁,这件事也能水落石出。 现在看来,事情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茵姑瞒着她,瑾岚瞒着她,火灾后瑾袖出了小筑,媛娘被冤枉得了失心疯而被软禁……这一切分明都指向一个人——苏慕容。 只有他能让茵姑和瑾岚闭口不言,只有他能将瑾袖赶出小筑,只有他能让媛娘坐实失心疯的罪名。 也只有他,仿佛是她存活的世界唯一的主宰,翻手风覆手雨,可以一瞬间将她的所有努力都化作乌有,叫她进不得攻,退不得守,没有安宁可言。 慕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对他的误会,不是一时间能解释清楚的。他很无奈,也很心痛,然而最让他没有办法的,是无论任何时候面对她,他所有的压抑的感情好似都要喷薄而出。这世上,唯独只有她,会如此轻易就让他濒临失控。 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捧住了她的侧脸颊,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陌衿尚未回过神来,他的微凉而**的唇,已经贴上了她的唇瓣。 第四十八章 耳朵 她的身子一颤,本能的想要往后躲。他索性将伞抛开,顺势把她揽入怀中,不许她后退。他的低垂的双眸中,回转着灿若繁星的光芒,似流云般翻涌,霸道的侵占了她的眸底,叫她避无可避。 微风中,纸伞飘飘然翻下石桥,落在迎面而来的水流之上,仰起的伞面宛若一朵素洁的百花,被青流托举着,顺势而下。 石桥上,蒙蒙的细雨如糖霜一样洒满了他的睫毛,叫人心生怜爱。她看着他星夜一般的双眸,渐渐由狂热变得温柔,化作一棵轻软的羽毛,摩挲着她的心。 他的唇,近乎小心翼翼的,只是轻轻挨着她的唇,不敢再进一步,却又不舍得离开。他的心跳近在咫尺,与她的乱在一处,扑通扑通的拍打着心门。 一瞬间,雨雾将天地变作一片混沌,她的思绪渐渐抽离,不知不觉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 而他,却只能将对她洪流一般的情和欲,收敛了再收敛,逼自己清醒着再清醒。所以不敢闭上双眼,怕会忍不住,索要更多。 直到两人的发丝都被雨水沁湿,慕容才放开她的唇,微微后退一些,柔声对她道,“惟愿终此一生,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这是青鸾对茵姑说过的,唯一的一句情话。却正是这样一句简单而真挚的话,让茵姑终于放下心结,将此生的情缘都托付给了他。 而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如此深情,一时间竟叫陌衿分辨不出,这是别人的故事还是自己的真实。 眼前这个人,好像春日里的阳光,总是倏忽间就照进了她的心房,如此的温暖,叫她贪恋,也叫她害怕。除了公子,她还从未对谁有过这样的情愫。 不,即便是公子,她也只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仰慕,从不敢奢望什么回应。对他,她却贪心的想要更多,甚至是他的全部。 “夫君。”她轻唤一声,这是她放纵又放纵,从心底最深处,涌上喉头的不由自主。 他笑了,霎时间万物都褪作黑白两色,白的是小桥与绵延的雨雾,黑的是飞扬的青丝与他的双眸。 他抬起微微**的长袖,擦去她脸颊上的雨渍,“回去吧,怕你受凉。” 陌衿轻轻点头,“好。” 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下了石桥,他微微停步等她,待她与他并肩,他便轻轻牵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雨快停了,他与她在水雾弥漫的庭院里漫步,回到厢房时,已经快要入夜。 将要进门时,陌衿晃眼看到左边的墙角下似乎有一团白茸茸的东西,她定睛看去,那是一条清白的尾巴,蓬松松的蜷成一个弯,她走近了一看,是一条纯白的小狐狸,尖尖的耳朵,长长的鼻子,两只小眼睛眯成月牙的形状,正窝成一团,睡在房檐下避雨。 慕容也跟着她过来,瞧见那小家伙睡得十分沉,便对陌衿道,“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陌衿也是这么想的,寻常的野狐狸,还没等人靠近,已经逃得没了影。这小家伙,人都走到它面前了,它仍一动不动。 慕容俯身将它抱起来,递给陌衿,“你瞧瞧看。” 她从他怀中接过那毛茸茸的小家伙,抱进房里去,慕容跟着她后面,也进了房间。 陌衿坐在圆凳上,将那小狐狸放在双腿间,仔细替它诊了一翻。慕容则去衣柜里拿了一方帕子,替她擦干净头上和脸上的雨水,又拿来一条薄被子,在桌上团成了一个小窝。 她抬眸,笑着对他道,“这家伙,也不知是偷喝了谁家的酒,这是醉了。” 他喜欢极了她的笑颜,连同她眼底那一点细碎的微光,也让他的心颤动不已,“再过半月就是桃花祭,好多家户都酿了桃花酒,那酒味甜,它可能当做蜜糖水,喝得多了些。” 陌衿点头,忽而想起什么,随口道,“我师兄的酒量比这小狐狸差不多,那时我和师姐总是偷偷在丸子放些酒糟,他只吃上两三个,就会醺得要回房去睡觉。” “是么。”他也随她一起笑了起来,“这小家伙醉得厉害了些,要为它醒醒酒才好,正好我这里有一粒回魂,不如便给它吃了,如何?” 陌衿一怔,他说回魂。 这个药便是有一次她和师姐做酒酿丸子时,一个在药庐里养伤的小孩子到厨房玩耍,贪嘴吃了将尽半锅,醉得不省人事,还好她发现得及时,便做了醒酒的药丸,给那小孩子吃了。 回魂的名字,还是她取的。按理来说,除了师兄和师姐,没有人知道这个丸子的做法,更不可能晓得这药丸的名字,景大夫怎么会有这个药丸的? 看到她的反应,慕容忽而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只因与她相处时,不必防备什么,不必隐瞒什么,也不必计算什么,好似回到了从前,她仍是他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这世上,也只有她,会让他这样的没有一点办法。 “怎么?你觉得不好?”他问。 若是他向她解释,陌衿反倒觉得可疑,他如此坦荡,定是不知道这药丸的来历。 她将小狐狸放到他圈起的小窝里去,抬眸问他道,“倒不是不好,只是我学识浅薄,没听过你说的这个药。” 慕容唇角微扬,她装作不知道回魂,是在向他隐藏自己的身份。这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 慕容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药袋,从里面拿出一粒丸子,一手抚摸着那只小狐狸的背,一手将那药丸子放在小狐狸的舌下,偏头温和的看向她,“知道回魂的人确实不多,不过世上许多良药,也都无从追究来历。只要能救人治病,便可用。” 这个景大夫,一句话就回避了许多问题,简直同他那个师父如出一辙。她若是再追问这药他是怎么得来的,倒显得突兀,只能点头道,“景大夫说是好药,便是好药,我自然放心。” 他在她旁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耳朵,“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养在身边?”他知道她喜欢这些小动物,从前在药庐,师父管得严不让她养,现下正好有这个机会,就顺着她的心思好了。 第四十九章 暖夜 果然陌衿很开心的答应了,她也伸手摸它的另一只耳朵,“我不大会取名字,你来取吧。” 慕容垂眸看着那小狐狸道,“它的耳朵在狐类中算是生得极好,就叫它耳朵好了。” “耳朵,挺好的,就叫耳朵。”陌衿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抚着小狐狸的后背,“小耳朵,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好不好?” 她说的是“我们”。慕容笑了起来,伸手覆住她的手,“有你疼它,当然是好的。” 陌衿羞得脸上通红,收回手来,起身去拿了火折子,将等点上。慕容也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将等罩子盖在她点亮的烛台上,一点萤火将整个桃花丝罩晕染得粉嫩,将她的小脸蛋也映得格外可爱。 他看着她,目不转睛,她的脸愈发烫得厉害,别开视线去,对他道,“那边书架上有好些书,我去挑一本读一读。” 他拉住她的手,“你的眼睛不能长时间看字,你去选一本,我读给你听。” 她不好意思的低下眸子,略略点头,“好。” 慕容同她一起去到书架那边,她挑了一本《洛阳伽蓝记》拿给他,他们坐到床案边,偎着烛光,他读,她听。 不知不觉蜡烛过半,已是快到子夜,他合了书,放回书架上,去打了盆热水来,为她洗脸,又打了洗脚水,将她的双脚抬起,脱了鞋袜,放到水盆里要为她洗脚。 陌衿有些不好意思,将脚往后缩了缩,对他道,“我自己来吧。” 他将她的脚轻轻的拉了回来,温柔的替她洗着,也不抬头,只是笑道,“只是洗个脚,你便如此害羞,一会儿还怎么同睡?” 同……同睡? 陌衿的手心微微出了一层细汗,“那个……不是说好了,我睡地铺,你睡床的吗?” 他将她的脚抬起,用干净的布擦干了,又去衣柜里拿了叠放整齐的一套衣裤,放到她身边,眸底含笑,“我出去洗漱,你换好睡服便先躺下吧。” 这是根本不听她说话的节奏,陌衿等到慕容出了门去,急匆匆换好了睡服,爬起来去衣柜里找棉被什么的准备打个地铺,谁曾想,她把那两个大衣柜都翻了个遍,里头根本没有多余的被子。 她正要出门去叫人拿被子来,一开门,正撞见他在门口要进来,他便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抱回床上去,返身回来关了门,吹熄蜡烛。 陌衿刚爬起来要下床,便见凉水般的夜色中,他褪去了上身的衣衫,露出整个后背。她先是害羞的别开眼去,忽然觉出哪里不对,再转过眼看时,他的睡服已经拉过了肩头,她光着脚跳下床去,将他的睡服扯下来一些,伸手摸上他的后背。 一摸之下,她的眼泪忽然间就滚落了出来。 他的后背全是凹凸不平的絮肉,虽然已经结的血疮已经脱落了不少,但还是叫她心疼得快要死掉。她摸得出,他这整个后背的皮,是被人生生割开揭下来的,虽然那人的刀法和手技都很高明,但是再高明的刀法,该疼的还是一分也不会少。 便是当时服了麻痹神经的药,药效过后,还是免不了要折磨上三五个月的,尤其一到这样的阴雨天气,背上便会疼痒难耐,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噬,那种滋味,不是旁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慕容将衣衫穿好,系上腰带,见到夜色中她如月光般白皙的脸上,有一行清亮的泪水。他抬袖为她擦去,声音低沉而嘶哑,“别难过,真的不疼。” 这伤可不是说不疼就不疼的,陌衿抬眸问他,“上过药了吗?”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方才在外面已经上过了,我也是学医之人,你不必为我操心。” 这一次,她没有回避他的吻,细细看着夜色中他的双眸,仍是清风明月一般,叫人移不开眼,“你告诉我,是怎么受的伤?” “今日太晚了,改日我再向你说明。”他一边说着,拉着她走到床边,对她笑道,“你习惯睡里头还是外头?” 陌衿顺从的答他,“我睡外头。” 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欢喜,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床的里面,自己翻身上床,睡在外面,拉过被子来盖好,侧过脸看着她,“你睡觉时也不甚安分,我怕你半夜翻下床去,还是我睡外面好了。” “这床这么窄,谁睡外头都可能翻下去的,我是怕你的伤……” 慕容侧过身来靠近她,将她的小身子揽入怀中,“这样靠近一些,就不怕翻下去了。” 陌衿没有推开他,就那样让他抱着,一动也不敢动。 他觉出她的身子僵硬,好似十分紧张,便寻了个话题同她聊了起来,“方才那书中,提到了宣武皇帝立的景明寺,说那里青台紫阁,浮道相通。虽外有四时,而内无寒暑。房檐之外,皆是山池。松竹兰芷,垂列阶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 “你只看过一遍,便都记得了?”陌衿记得师兄的记性也很好,医书至多看两遍,便能将里面的方子一字不落的默下来,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与师兄一样过目不忘的人。 他答,“之前看过一遍,今日是第二次。两次读到此处,都觉得那景明寺是一奇处,很想去看看。” 陌衿也觉得那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若是有一天能到洛阳城,便去寻一寻那寺好了。” “那便一言为定了。”他说着,感觉到她的身子已经放松了下来,他便也安心了,对她道,“不早了,睡吧。” 陌衿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偷偷睁开,去看他睡了没,谁知他好似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小动作,一双月夜般的眸子,含了几分轻暖的笑意,将她的目光捉个正着。 她急忙别开眼去,乖乖的闭上眼睛,不敢再睁开了。 她的身子在他怀里暖得很舒服,渐渐的,困意袭来,她下意识的将头埋进他的怀中,闻到一丝药香。 第五十章 寻医 这个香味,便是她在茴香园养伤时,每夜来抱着她那人的体香。原来不是梦,真的是他,每夜都来陪她,熬过那些最难过的时光。 陌衿喜欢他身上的药香味,淡淡的,舒人心脾,很快便能让她放松下来,渐渐的,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慕容等她睡着了,才闭上了眼睛。 这一年多来,每一个夜晚,他都不曾睡得踏实。要想的事很多,常常不知不觉,便已是将要天明了。唯独有她在怀里的时候,他都会觉得格外的安心,能一夜无梦睡到天明时分。 但这一夜,整个后半夜,他几乎没有合眼。 陌衿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连他的衣衫都将要被她的汗水沁湿,他忙前忙后的照顾她,为她去厨房里生火熬药,施针喂药,又打了好几盆水来,替她降温。 直到破晓,她的烧方才退了下去,他的心也才落了下来。 陌衿转醒时,第一眼入目的,便是他熬得有些青黑的眼眶,他的眼底满是歉意和心疼。她知道他是在责怪自己,一定要带她出去散步,让她淋了雨,才会发这一场高烧。但其实他不知道,和他在雨中散步的每一刻,她都是开心的,像个孩子一般的开心。 慕容见她醒了过来,便笑着对她道,“醒了,好些了吗?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为你眼睛施过针了,现在还疼不疼?” “不疼。” 他屈指将她脸侧的碎发勾到耳后,“我做了五子粥,这就去热一热,你多少吃一点。” 陌衿心疼的问他,“你一夜没能好好休息吧?” “不打紧,你稍稍等我片刻。”他仍是笑着,她却分明看得出那笑容满是疲惫。 慕容去了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回转来,一口一口的吹凉了,喂给她吃。其实陌衿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将那一碗粥都吃完了,笑得眉眼弯弯的,夸赞他熬的粥好喝。 她对他的心疼,却叫他愈发的自责。但自始至终,他没有对她说一句抱歉的话,而是极尽所能的对她关心照顾。 她和他一样,都是不喜欢说太多话的人,所以彼此都懂得,有些事,不是只有靠说,才能让对方明白的。 陌衿觉得,这份默契很难得,她忽而庆幸那一场大火,让她有缘结识了这样一个人。他们虽然都是这覆巢之下、乱世之中的身不由己的人,但却因为有这一份默契,而互相吸引,互相依靠。 她的心很踏实,所以才能发自内心的笑着,对他道,“这是第二次,要你彻夜照顾我了。” 她没有再对他说“谢谢”两个字,慕容看着她的夏日般美好的笑容,仿佛催开了他心上所有的花,他柔声对她道,“下一次,换你来照顾我。” 陌衿咬了咬下唇,表情很认真,摇摇头道,“我不要照顾你。你好好的,长命百岁便好。” 她一句话,正正刺中他的心,他别开眼去,不答她,转而道,“耳朵一直没醒过来,你再睡一会儿,我带它去看看兽医。” 陌衿掀开被子,下了床来,要去穿鞋。慕容将她的双手拉住,他知道拦不住她的,便对她柔声道,“你要去,也得先换一身衣服。”说罢便去衣柜里拿了一身干净的素色柳袖流苏裙给她,他则出门去,叫小厮准备马车。 陌衿换好裙子,开了门,慕容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她去抱了耳朵,与他一同出门上了马车,他们没有带随从,只让车夫驾车,去了最近的兽医馆。 谁知那兽医馆关着门,敲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门。他们又辗转了两三家,也都是如此,整个芙蓉镇的兽医馆几乎都走遍了,到最后一家时,才有个小学徒出来开了门,对他们说这几日新上任的监察使大人家的彩翎凤尾鸡病了,所有的兽医都被召去了邺都,一时之间不能回来。 那小学徒见他们确实着急,便对他们道,“不过,临乡城隍庙外有个姓白的山野郎中,听说不管是人还是畜,都可以接诊,你们若是着急,便去那里碰碰运气好了。” 陌衿见那小学徒说起这个白郎中的神色和语气,像是另有些不可言说的意思在里头,想来这个白郎中也不是个轻巧便能应付的角色,但是耳朵要紧,还是得去会一会此人。 慕容也是这个意思,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出城,到了临乡的城隍庙外,四处打探白郎中的住处,终于在庙外山后的一处茅草屋里,见到了这位白郎中。 这人大约二十出头,却满脸的胡渣,一身布衣打了不少不同颜色的补丁,脚下一双草鞋,看起来穷困潦倒。 彼时,他正在捉一只四处逃窜的小猫,原本就潦草的小土院,被弄得鸡飞蛋打。几个药材篮子散乱在各处,里面的药材乱七八糟的洒了一地,缺了口的水缸歪斜在一块小石桌底下,里面的水将土打湿,和成稀泥,沾了那白郎中一身一脸。 那只小猫逃窜到慕容脚边,他轻唤了一声,它就安静的不动了,乖乖坐了下来,用头去蹭他的脚,他俯下身子去,将那小猫抱起来,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和眉心,小猫很是欢喜,连连叫了几声,舒服的眯起眼睛,十分享受。 这边,那个白郎中站在院子中央,沾满稀泥的双手叉了腰,微曲了一条腿,将门口这一男一女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陌衿怀中抱着的小狐狸,唇角勾起一抹怪笑。 慕容上前去,将小猫放回草屋旁边的猫窝,又伸手摸了摸它的背,那小猫便乖乖的躺下了,再不乱跑了。 第五十一回 白吃 他返身回来,走到那白郎中面前,对他拱手道,“在下景桓,请教阁下尊名。” 那人抬起手抓下脸上沾的一个草根,扔进嘴角咬着,一把扯下慕容腰间挂的玉牌,拿在手里看了两眼,忽而笑了起来,偏过头吐掉嘴里的草根,对慕容道,“我姓白,单名一个吃,吃饭的吃。” 白吃将手里那块玉踹到怀里去,“见面礼我就收下了,但你这病,我可看不了。”他转身指了指陌衿,“你媳妇的病,我倒是可以给看一看,也不保证能治好。” 陌衿一愣,她是有病不错,但这个白吃为什么说景大夫有病? 慕容抬手,将他指向陌衿的手臂轻轻按了下来,“家妻与在下都不劳费心,只是家妻怀中那小白狐,因误饮了些酒酿,一直未能苏醒,还请白郎中诊治。” “哦,原来是找我治狐狸的。”白吃啧啧摇头,向陌衿那边走过去,慕容先他一步,从陌衿怀中抱过耳朵,等着白吃接过去。 白吃见这人如此护内,只当他是个耳根子软的,奚落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去接他怀中的狐狸,而是转头对陌衿道,“你今年多大了?” 陌衿答他,“十八。” “十八……好年纪。”白吃挑眉看了一眼慕容,似笑非笑,“你这小媳妇倒是生得水灵,说话声音也好听。我说了,要是给她看,我是乐意的,至于狐狸么……恕我没什么兴趣。” 白吃摆摆手,转身往茅草屋里去,陌衿在他身后道,“本来治病救人就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若只是凭着心情决定救谁不救谁,就不是医者之道了。” 那白吃忽而仰天笑了一声,转过身来,“哈!你这个小娘子有点意思。”他双手一摊,“我嘛,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认识一个,什么医道不医道的,我不懂。” 慕容淡笑,眸如星月,“那猫窝低下垫着的《黄帝内经》和《神农本草经》,封皮都磨破了,里面写了不少注解,另还有好几沓写了药方的宣纸,想来那方子也是白郎中开的吧。” 学过医的人都知道,这两本书是岐黄学派的学徒必要精细研读的书。 陌衿看向慕容,与他对视一笑,多亏了他观察入微,才能看出这个白郎中的师门。即便他否认那书是他的,开的方子总不会是别人写了放在他这里的吧。 慕容又道,“素问岐黄学派讲求万生平等,不因一花一草贫贱而弃之不顾,也不因病患身份高低尊贵而差别对待。白郎中既是岐黄中人,自然不该拒诊。” 白吃这才重新将这个缁衣如夜,眉目如月的男人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到底这人学识不错,说话条理清晰,语气平稳,又观察细致,方才他轻易就管住了小公主,白吃还当只是些旁门左道,不屑一顾,这会儿他不得不重视起这个男人来了。 他斜睨着慕容,“就算你都说的对,偏偏我这个人呢,最不喜欢谁在我面前摆些大道理,我就是拒诊,你能那我怎么样?” 陌衿就料到他会这样说,这个人很像是一条滑溜溜的泥鳅,要捉住不是那么简单的,但若是给点饵料,他便会自己游过来上钩。 慕容也看透了这一层,“既然白郎中不喜欢谈大道理,那我们就说点实在的,你开个价吧。” “哟,听这话音儿,今儿个是来了贵客啊。”白吃摩挲着擦掌心,咧嘴笑了起来,黝黑的皮肤之下露出一口白牙,“开价倒是没问题,只是怕你付不起。” 慕容不动声色,眼底仍是一抹不亲不疏,不远不近的淡笑,“家妻是不能作条件谈的,除此之外,一切好说。” 陌衿的脸微微一红。 白吃与慕容对视一眼,不觉心底一寒,那双眼睛,好像能把别人心里的想法都看透一样,他怎么就晓得,自己确实是在打这小姑娘的主意呢。 白吃伸了个懒腰,“十两黄金。另外让你的小娘子留在这里帮把手,那茅草屋里还睡着五六病人,我一时忙不过来,她替我捣捣药看个火,总不是什么难事吧?” 慕容回绝道,“我说了,家妻除外,一切好说。若要帮忙,我可以搭把手。” “你?”白吃打了个呵欠,懒懒道,“你当然是有别的事要做。这东边五里外有一座小乌山,你去那山上采十株血薇果来,你这狐狸才有得救。” 血薇果盛夏里才会成熟,如今刚入春,连花也不见得能开几朵,哪里来的果子? 即便是真有果子,那血薇果也不是这么容易采到的。血薇长在早晨有阳光,过午便阴暗潮湿的地方,且开花一定要见血,所以通常都是在狼穴或熊穴里偶尔能发现一两株,就是翻遍一座山也难找到十株那么多。 慕容自然知道这些,他垂眸,思索了片刻。 “怎么?做不到?”白吃双手一摊,“你看,我不是不愿意救你那狐狸,是没办法救,要我说呢,这狐狸嘛,漫山遍野都是,就是白狐数量少些,耐心寻个几日,总是能找到的,你娘子要真喜欢得紧,再养一只便是。” 陌衿轻轻扯了扯慕容的袖子,抬眸对他道,“他说得对,以后再养一只便是。” 慕容将耳朵交到陌衿怀中,对她温柔一笑,“回马车上等我,最晚酉时我一定回来。” 说罢,他便要带陌衿往外走。 白吃上前一步拦住他们,“哎,说好的条件是黄金十两,她留下帮我,你去找药材,缺一个,这笔买卖都做不成。” 慕容要说什么,陌衿先对他开口道,“我可以留下来帮手,只是我不放心你……” 他在她的眉心轻轻一吻,“放心,不会有事的。” 陌衿对他点了点头,双眸清澈,没有一丝迟疑和动摇,“我信你。只是……”她稍稍移开目光,语气轻和,声音略低,“只是你知道的,耳朵固然重要,但是最要紧的……还是你。” 他的眸底忽然就暖了起来,便是将三月花海,六月华夜,九月金穗,这些岁月里最好的都敛在眼底,也比不过眼前这个眉眼微垂,双颊绯红,轻言软语的可心人。 “我知道的。”他答,对她轻柔一笑,便转身向外面去了。 第五十二章 伤患 “我知道的。”他答,对她轻柔一笑,便转身向外面去了。 白吃见他们两个那眉眼间的甜蜜劲儿,像是刚成亲的小夫妻,但两人说话的方式,却又好似相识多年的旧友,叫他有些琢磨不透。 陌衿目送那一袭青黑的衣衫远去后,转过身来,见白吃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与他对视,问道,“白郎中不是说有病人要照顾?” 白吃被她这么直接的眼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眼神清澈干净,好像山间冒出的清泉水,不染什么杂志,与她对视好像会让他心底那些污秽的东西原形毕露,他便不敢再看她,转身向茅草屋里面去,“跟我进来吧。” 陌衿抱着耳朵跟在他后面,先后进了茅草屋去。 一进门,她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入目的是一张茅草铺就的大通铺,铺上紧挨着六个光着上身的男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好多处不同程度的刀剑伤,伤口虽然简单的处理过,但都还未完全结痂,看起来像是才受伤不久。 这茅草铺本就很小,一张大通铺已经占去了大半空间,剩下的只是一个破旧的药柜,上面的小药屉被抽得七零八乱的,药材也落得到处都是,地上除了散落的药材,还有好些染血的纱布,乱糟糟的散落在各处,叫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白吃踩着满地的凌乱进去,对身后的陌衿道,“你随便找个地方,把那小狐狸放下,然后就过来帮我换药吧。” 他这么说时,陌衿已经将耳朵放在了窗台下的药柜上,他看她时,她正在挽袖子,露出两只莲藕一般皓白的手臂。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走到第一个病人前面,拾起落在地上的剪刀,两下便将那人腰上缠绕的绷带剪断,一点不曾碰到纱布下的伤口,动作又快又准。 白吃彻底呆住,“你这手法比我还老练,原来你也是个行家。” 这边,陌衿已经从墙角的药匣子里取了新的纱布过来,对他道,“当不起行家二字,只是学过一些皮毛而已,金创药在哪里?” “什么?” “没有金创药?那止血草总该有吧?”陌衿听他不言语,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眸看向他,“也没有吗?那艾叶、白芨、紫珠、大小蓟总有一样吧?” 白吃回过神来,从怀里去了一瓶金创药扔给她,“接着。” 陌衿伸手接住,将药均匀上在伤口处,用新的纱布包扎好。她的速度很快,包扎得也很稳当扎实,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已经处理好的第一个人身上的六处伤口。 白吃看得呆了,她的手法又轻又快,六处伤口都包扎完,伤者竟然没有痛醒过来,这样的包扎手段,别说是他,就连他师父也不一定有。 陌衿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手上,她移到第二个伤者面前,拾起剪刀剪开纱布,一边问他,“白郎中不做事吗?” 白吃感觉额头和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抬袖擦去,拿过她放在一侧的剪刀,也开始为眼前的伤者剪开纱布。 等他包扎好这个伤员,陌衿已经从处理好了两个伤员,待要包扎下一个时,忽而听得茅草屋外有整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带着金属撞击的声音,陌衿放下手中的纱布,转眸看向白吃,“这些都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官兵追来?” 白吃不敢瞒她,“都是陌将军的旧部,流放途中遇了埋伏。” 陌衿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她将那六个遍体鳞伤的人又看了一遍,只觉得手心一热,脸侧滑落一颗汗珠。复又拾起纱布,继续包扎伤口,对他道,“继续做事。” 白吃也拿起纱布来,便听得外头有人掀了草帘子进来,是个百夫长打扮的高个子,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斜眉歪眼,一进来便怒喝一声,“都给老子别动。” 陌衿放下纱布,迎了上去,对那人欠身行礼道,“这位官大哥,可是为了刺史大人的召医令来的?您是白走一趟了,我家兄长是个江湖郎中,治一治山野小兽可以,但万万是不敢造次为刺史大人的爱宠诊病的。” 那大个子斜眼将她打量了一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妹子,我可不是为了那些琐事来的。近来有几个朝廷要犯逃了出来,哥哥我是奉命来捉拿逃犯的。” 白吃迎上来,赔了笑脸,从袖中摸出一锭银两,悄悄塞到那人手中,好声好气的道,“哎哟官爷,瞧您说这话,都快吓破小人的狗胆了,窝藏逃犯那可是死罪,小人还没娶上媳妇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那样的事呀。” 那人掂量了一下手里银锭的分量,满意的笑了起来,将银子悄悄收进了腰带里,啐了一口口水,“小子,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吧,那桃花坞里的朱鹊是我的老相好,下次你去找他,报我张鹏的名号,她一定给你打个折,再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白吃连连点头,“是是,多谢张大官爷抬举,小人真是三生有幸。” 张鹏正要作罢带兵离开,瞥眼晃了一下那大通铺上的几个男人,却忽而警觉起来,又折返身,抡起胳膊将白吃拨到一旁,过去查探了那几人的伤口,眼底冒起一阵森冷的青光,手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上,“这几个人是什么来头?受的什么伤?” 陌衿上前一步,对他道,“回官爷的话,这几个都是邻村的猎户,昨个儿上山去收兽网和兽夹子,正巧碰上一头熊,几个人都被那熊打伤了。” “熊?这附近山头,很少听到有熊活动。”张鹏的剑略略往外抽了一点。 白吃手中也悄悄握了一枚消魂钉,脸上仍然堆着笑,“这几日连日大雨,邻几个村子好几处山头都发了山洪,将山下的农田阉得没剩多少,众人只能去山上猎野味吃,那熊没了吃的,自然要四处游窜,谁知被这些个倒霉蛋碰了个正着。” “胡扯!”张鹏怒喝一声,抽出手里的长剑,剑刃压在了白痴的脖子上。 第五十三回 戏码 白吃大惊失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连磕头求饶,“官爷饶命啊,小的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英明神武的官爷面前说半句假话。要是……要是官爷不信,就把这些人全都抓去大牢里好了。” 陌衿急得直跺脚,“哥哥,你怎么这样说,都是村里的熟识,你怎么能让官爷抓了人去?” 白吃啐了一口口水,指着那铺上的人道,“我呸!去他娘的熟识!前日里我去问他们借几个铜钱使,那李大和二狗子劈头盖脸把我臭骂一顿,杨老五还端了他媳妇的洗脚水泼我一身……我肯救他们,他们就该烧高香了,难道还要我不要命替他们求情?” “哥你借钱做什么?难不成你又去赌坊了?”陌衿气得红了脸,指着白痴的鼻子又是哭又是骂,“上月的家用都让你拿去输光了,还嫌不够,你还要借钱去赌,家里欠了多少债你不知道吗?爹娘都被你气死了,你怎么还是不争气!啊!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陌衿流着泪,扑倒在张鹏面前,抓着他的裤腿,哭道,“求官爷一刀砍死我吧!我活不下去了。” 张鹏收了剑,一脚踢开陌衿,“滚一边去,吵得老子耳朵疼。” 看他这样子,像是信了这一出戏。白吃才将手里的消魂钉收了起来,爬到张鹏脚边去,“官爷,我听说交出朝廷钦犯,上头总是要给些赏银的……不知道……” 张鹏啐了他一口,“你这老烂货,还要他娘的赏银?老子赏你一脚!”说罢一脚踢在白吃的腰上,把他掀翻在地,按着剑出了茅草屋去,将外头的一队兵士带走了。 陌衿听外面没什么响动了,便去扶滚在地上“哎哟”喊疼的白吃。他似乎是真疼,她轻轻解开他的衣衫,之间被那粗人踢过的地方,红肿了一大片。她返身去药柜里寻了些消肿散淤的药,放在口中咬碎了,敷在红肿处,又扯了纱布替他包了。 白吃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做完这些,一双杏花眼底隐着两分邪魅,唇角勾着莫名的笑意,他忽而将她的一只手一把捉住,“小娘子,你唤作什么名字?” 陌衿也不抬眼看他,另一只手在他的伤口处拧了一把,疼得他“嗷呜”一声叫了起来,松开了她的手,她起身来,继续去料理那些伤员,不与他说话。 白吃待那一阵疼痛过去,又厚着脸皮蹭了过来,黏在她身边,语气带着笑意,“哎呀,小娘子莫非是戏子来的?方才那一声哥哥叫又真又切,心都快被你叫酥了。” 陌衿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想说话,不如说说,方才你为什么说我家夫君有病?” 白吃退到药柜旁边,双手向后一撑,坐了上去,将身旁的小白狐抱起来,摸着它的皮毛,叹了一声,“要说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的面色和呼吸不同于常人,一定是有问题。你学的都是正经医道,自然瞧不出什么……总之我提醒你,你那个夫君,邪乎得很。”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眸来看着白吃,“怎么个邪乎法?” 白吃五个手指挨个敲打在白狐的背上,“怎么说呢,他身上那股子冷傲霸气,一看就是习惯了捏着别人做棋子的。他那种人不会被谁左右,却能左右任何人,久而久之心也就变得冷硬,你就是万般柔情放在他那儿,他也不会对你有半分真心。” 陌衿低头继续处理伤口,手指却微微僵硬起来,“你的意思是,他对谁都只是逢场作戏?” “也不完全是,”白吃停下手指上的动作,眼底的诡笑愈来愈深,“在你还对他有用处的时候,他会拿出一些真心来哄你,等到你没用的那天,那些真心也就作废了。” 陌衿冷笑一声,“在你看来,真心是能想给就给,想收就收的?” 白吃双手一摊,“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话说在前头,等到他不要你那一天,你可以随时来我这里,你要多少真心,我都愿意给你。” 陌衿只当他是瞎说,不接他的话,转而道,“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现在外面一定还有别的抓捕官差,这一队糊弄过去了,下一队也许就不吃这一套,你那几颗消魂钉解决不了十几二十个兵士,若是失手被擒,你是不是当真要将这些人都交出去,顺便领个赏金?” “你的眼力不输给你那个夫君嘛。”白吃放下怀中的小狐狸,跳下药柜来,向她这边走过来,拾起剪刀帮她剪下包扎的纱布,“他们在我这里是不安全,而且我的药也不够为他们治到伤好,是要尽快转移才行。” 陌衿知道从前阿爹手下的一个右参将,在被流放的途中打伤了押解的官兵,和手下三十多个人逃到了这一带来,那个右参就是本地人,是阿爹驻守在西南边塞时收在麾下的,他一定清楚哪里可以藏身。 陌衿闭上眼睛,在脑中默了一遍西南边塞图,大概猜到了一个地方,是最适合三十人左右隐藏的。她睁开眼睛,拿过一块干净的纱布,咬破了手指,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图,交到白吃手上,“待他们能下地走动了,便让他们去这个山谷。” 即便那个右参将没有带手下逃到那个山谷安居,那里也很适合这几个伤员隐蔽休养。 白吃将那图展开看了,仰头哈哈的大笑几声,他忽而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陌衿定定的看着他,语气平稳而清淡,“你如果想救他们,就按我说的做。” 他慢慢放开她的手腕,“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必。” 其实,她才是要感谢他,救了这些随同阿爹出生入死的人。 六个伤员已经都换好了药,陌衿觉得还可以帮他做点什么,便开始收拾茅草屋。白吃始终在一旁看着,时而搭把手帮个忙,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第五十四章 正邪 到日暮时分,快接近酉时了,景大夫却还没有回来。陌衿有些担心了,出了门去,站在院子门口,等他。 白吃站在茅草屋门口,将后背靠在草壁上,双手抱臂,取其一条腿,一双杏花眼不离她片刻,她的每个小动作,他都看得很是仔细。 陌衿觉得,时间很久没有过得这么慢过了,她开始设想各种他遇到危险的场景,每想过一种,都觉得后背发凉,于是又在心底安慰自己,他一定平安无事,下一刻就会回来了。 反而复之,她便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让他独自去冒那些危险,为什么没有陪他一起去。正想着,眼底忽而出现了一个青黑色的人影,她定睛一看,是景大夫,他正站在院门口,左手里提着一个布袋。 他也看着站在门口的她,她的脸色有些焦急,是为他担心了么? 两人目光触碰的一刹那,他笑,她眼底却泛起了一点泪光,又怕他察觉,急忙低下头去。 慕容走近了一些,她才抬起头来,将他的脸上和身上都仔细看了一遍,还好没有见什么大伤,她才松了一口气,对他笑道,“回来就好。” 慕容正要说什么,那边白吃已经向他们过来,问他道,“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慕容将手里的布包裹交到白吃手上,“这是十两黄金。”他复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药袋子,也一并给了白吃,“这个与血薇果的效用相同。” 白吃要打开,慕容按住他的手,暗示他不要在这里打开。 陌衿瞧出他的意思,她也很好奇他带回来了什么,便拿过白吃手中的药袋,抽开系紧的丝带,打开了袋口。 里面装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她看清了那东西后,只觉得一阵反胃。 ——那是一块脑浆、一块肝脏和几根肋骨,看大小很像是从刚出生的小孩子身上取下来的。 慕容从她手中拿过那药袋子,重新系好,交给白吃,“此物的用法,不需要我告之白郎中罢?” 白吃接过那袋子,转身向茅草屋后头的药炉子去,他的眸底有冰冷的笑意,这个人分明做了那么冷酷的事,那双眸子却干净得不染一点尘埃,叫他觉得十分的有意思。 待白吃走远了,慕容展臂,轻轻扶住陌衿的肩,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不是幼儿,是鬼阴山的白尾灵猴。” 即便是刚出生的乳猴,也未免……太残忍了。方才白吃说的那些话,好似鬼魅一般,忽然回响在她的耳畔,盘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难道,他真的是个邪魅诡谲的人?难道,自己从来没有真的看清过他? 慕容见她不说话,便又向她道,“若你不喜欢我做这样的事,以后我便不做了。” 她低垂着双眸,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心里没有一点底,连语气也失了一贯的沉稳,有些慌了,“小衿,你要真的气我也好,别不理我,好吗?” 陌衿轻轻摇头,抬起双眸,“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可有受伤?” 猴类十分爱护自己的孩子。鬼阴山的那些白尾灵猴格外凶悍野蛮,攻击速度也很快,又喜群居,若是哪一个母亲的孩子被擒,猴群很可能群起而攻之,鬼阴山的地形又不便施展轻功,多少会受一些伤,况且她还不确定景大夫是不是会功夫。 慕容淡然一笑,“只要你不气我,我就什么都好。” 他这么说就一定是受伤了,陌衿的心一下子抓紧了,语气紧张,“伤在哪里了?让我看看。” 慕容轻巧的退后一步,她便上前一步,要捉他的手,他又再退后一步,她又上前,如此反复了两三次,她再要向前进时,他忽而不退了,而是向她迎上去一步,展臂将她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将她锁在怀中,“我伤在了心上。……你方才怀疑我了,是与不是?” 她点头,“《逆坤方》上写得很清楚,唯一能代替血薇果的便是用幼儿的脑浆、肝脏和肋骨制成的药膏。” 这本《逆坤方》是医界的十大禁书之首,里面记载的尽是些诡谲的药方,虽都有奇效,但用药的材料多半都是禁忌之物。她也是偶然在师兄的书架上翻到过,读了几页便觉恶心,再也读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陌衿眼底忽而一沉,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这书传世的只有一个孤本,你是怎么知道上面的内容的?” “去年皇城来了一队西域的商队,从他们那里买来的。”他从容的答。 慕容确实买过这本书,毕竟这书上的方子都很邪魅,若是流传出去,总叫人心有不安。 陌衿垂眸,伸出小手,轻轻推开他的身子。 “还生气么?回去我便将那书烧了,此生再不用上面的方子,这样可能原谅我?”他小心翼翼的问。 陌衿不是生气,是方才他抱她时,她感觉到他右手有些奇怪。她拉过他的右手来,掀开衣袖,上臂有三道深深的伤疤,应该是猴爪子抓伤的,还渗着血。 她仰头看着他,“还说没受伤?” 慕容见她如此担心自己,开心极了,星月般的双眸展开柔和的笑意,“也不疼,我便没细看。” 不疼?唬谁呢!陌衿知道他是怕她担心,也是担心她受委屈,才会为了尽快赶回来,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疗伤。 陌衿转回茅草屋中,拿了些金创药和纱布出来,替他包扎了伤处。落下袖子的一瞬,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了下来,她急忙低下头,用手擦去。 “回去再为你换好一些的药。” 他见她落泪,心底一疼,垂眸细细看着她,“娘子不生我的气了吧?嗯?” “就生你的气。你要是再受伤,我便……我便……” “便如何?” “便休了你。”她拂袖侧脸,似乎是很认真的样子。 他挑眉,“这话的意思,是说你已经将我认作夫君了?” 陌衿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丢下一句“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便绕到草屋后面,去看白吃制药。 第五十五章 身份 这边,白吃已经将药羹调好,端了出来,正好碰到陌衿进来,他便将那一碗血糊糊黏稠稠的东西交到陌衿手上,“你拿去给那小狐狸吃一些,我再来施针,保准半个时辰内它便能醒过来。你先去,我同你夫君有几句话要说。” 陌衿看了他一眼,他冲她咧唇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放心,他可不是会吃亏的人。” 慕容也对陌衿说,“我正好也有几句话同他说,你先去吧。” 陌衿便拿了那药羹,进了茅草屋里去。 白吃对慕容拱手,躬身行了个礼,“如今这样的乱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拿出十两黄金,不是高官就是巨富,之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公子多多包涵。小人斗胆,敢问景公子是哪家少爷?” 慕容出门时便叫人传信给苏缨,查了这个白郎中的底细,他原是素有圣手回春名号的柏旃庭之孙,名唤柏弛远,年幼时因太过顽劣,又不按正统医道的路子行事,闹出过一次人命,自此柏家几位族长和他的爷爷便将他逐出了家门。 柏弛远这只断了线的风筝,反倒更肆无忌惮起来,凭借脑子灵光,行医时虽都是些野路子,到底还是奏效的,因此与黑白两道都扯上了些关系。传言前年上他因同京城里一大恶霸的夫人惹上感情债,遭人追杀,便藏到了这个地方来,做了个江湖郎中。 苏缨给慕容的回信上写道:此人可收为己用。 慕容也正有此意,他眸底微微潋滟一丝清凉,“白公子言重。几年前杏林大会上有幸与令尊论辩,受教许多。却未料白公子言语行事,与令尊相去颇远。” 这么快就查出了他的底细,却又不肯自报家门,这个人真是让白吃越发的感兴趣了,他直起身子来,唇角勾起一点邪魅的笑意,“受教许多?我看您带回来的这些东西,倒不像是能从我那一本正经的爹那里,受教的人。”他的尾音带了些戏谑的笑意。 慕容不置可否,淡声道,“既然白公子肯制了这药羹,便是同道之人。”他稍作停顿,眸底浮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微光,“沁岚姑娘生得的确美艳,却还是不如白公子的总角竹马……那位思思姑娘,我也曾见过一面。” 白吃的面色忽而就沉寂了下来,外面所传都是说他和京城少霸黄非的女人沁岚有染,为逃避追杀而隐姓埋名,这个人竟然能将思思也查出来,他的后背忽而一凉,鬓角一滴汗滑了下来,语气也少了先前的油腔滑调,认真起来,“你是在哪里见到思思的?” “一年前,江南。” 白吃默念了一遍,“江南……”似乎是若有所思,不再说话。忽而他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还带着自嘲,听来像是哭腔,“原来是去了江南……原来是去了江南……” 他似是癫狂了一般,猛地期身压上,从袖中滑出一枚消魂钉,将尖利的刺头对准了慕容脖颈上的动脉,“她现在哪里?” 慕容不为所动,也不看他,微微摇头,“她沿江而下,我溯流而上,只是一曲之缘而已。” 白吃的眼底红得像有一团火在烧,厉声道,“她的船上,有没有别的男人?”他分明是在威胁慕容,语气却好像是在求他说出那时的情景。 慕容的唇边慢慢浮起一点淡笑,“是个姓孙的公子。” 白吃手中的消魂钉,一瞬间便从滑落在了地面,手臂也从慕容的肩上垂落下来,失魂落魄的样子与之前判若两人。 到了摊牌的时候,慕容俯身去拾起那枚消魂钉,收到袖中,对他道,“思思姑娘似乎抱恙在身,当是活不过三年。” 白吃的眼底一紧,转身抓住他的领口,怒不可遏,“你住口!你知道什么!只要我拿到……只要我能拿到……” “南陀山千年参皇。”他不紧不慢的接了白吃的话。 白吃放开他的领口,激动得双唇都在发抖,“这几年我一直都没能找到南陀山的位置,更别说什么千年参皇……难不成,你有?” “我有。” 白吃“扑通”一声跪在慕容面前,向他磕了三个头,“我愿意拿命来换。” 慕容一笑,“我要你的命何用。” 白吃匍匐到他脚边,伸手抓住他的衣摆,仰头哀求他,“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就是要我为奴为仆,做牛做马,我也愿意。求求你,求求你,把参皇给我。” 慕容将他扶了起来,“参皇虽宝贵,于我也不过是个束之高阁的物件,我可以给你。” 白吃一愣,他竟然什么要求都不提,就肯让出那么珍贵的宝物,叫他一时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值得我帮。” 白吃豁然一笑,原来这个人看中的不是那些身外之物,也不是他的医术,而是要将他收为己用,要他做个俯首称臣的小跟班。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路,“承蒙抬爱,此恩我柏弛远一定牢记在心,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公子尽管开口便是。” 是个聪明人,一点便通,慕容点头,“好。只是你须知道,那位思思姑娘经年体弱,受不起这味补药,须得有南陀山阴的地虺胆汁为引。” 白吃信他,“公子可知这南陀山的具体方位?” 慕容垂眸,“参皇非我亲自采来的,具体的方位,只有那位采参人知晓。” “求公子告之那人的下落,我一定寻到此人。” 慕容对他道,“倒不用寻,此人便是令公子的祖父,柏老大夫。” 白吃的脸色又白转青,复又由青转白,一瞬间变了好几种色调。慕容在一旁沉默静立,只是静静的等着,果然没过多久,白吃便下定了决心,“待我为你们那只狐狸扎了针,处理好这里的几个伤患,便回家一趟。” “好。”慕容顿了片刻,又道,“若你问到那山的所在,还请告之。” “公子又是为何?”白吃笑了起来,“你可不像缺什么的人。” 慕容不置可否,转身向茅草屋那边去了。白吃随在他后面,跟进了茅草屋里去。 第五十六章 扇子 陌衿抱着耳朵,站在夕阳前的茅草扉户下,阳光照在她的侧脸和她怀中雪白的银狐身上,叫他的目光一滞,她真是美到让他近乎窒息。 他回想起她唇瓣的触感和甜美的味道,好想,好想将她拥入怀中,再吻她一次,这一次,吻得更深一些,索要得更多一些。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陌衿的脸绯红一片。 慕容的呼吸都颤抖起来,他上前一步,低头吻在她的眉心,失笑道,“你总是这样,忽如其来的好看得,快要了我的命。”他的声音嘶哑中带着无奈,好似真的是她的过错一般。 白吃就在他们身后,慕容也旁若无人一般,只看着她一个人。陌衿垂下双眸,将耳朵递给慕容,“你抱去请白郎中施针吧。” 他接了过来,转交给白吃,两人看着他为耳朵施了针,便抱了耳朵上了马车,返程回家。 快到梧桐巷时,陌衿看到路边有一个贩卖字画折扇的小摊贩,她便叫停了马车,下车去,向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买了一把折扇。 那书生问她要画什么,她想了想,便念了一首词,那书生便提起毛笔,在雪白的纸扇上写下了她说的词句:蝉落黄昏烟霞蔚,初识君白衣,飞絮萦柔、青丝半绾,不尽十里春水相思意。雪覆长亭孤月明,楼高人独倚,叶褪秋红、袖笼寒香,难将一觞浊酒对别离。 慕容也下车来,立在她身后,听她说着对那个人的相思,长睫掩过眸中难以名状的神色。 那个书生落了笔,将折扇上的墨迹吹干,合了起来,递给陌衿,“敢问姑娘,这是什么词牌?这样的词阵和韵脚,在下从未曾见过。” 陌衿低头浅笑,“不是什么正经的词,随性而作罢了。” “好一个随性而作!”那书生佩服得向她拱手拘礼,“情之所至,最是动人处。姑娘这词写得一片真心,那位白衣公子,定是个有幸之人。”他忽而转向陌今身旁的慕容,“不知词中所写的,可是这位公子?” 陌衿回转头,迎上慕容一双清风明月的眸子,他看着她,轻轻点头,话却是对着那书生说的,“是我。” 她一愣,他却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伸手拂过她的长发,“娘子,这扇子我们买不起,我身上没有银两了。” 陌衿忽而想到什么,转身问他道,“说起银子,我还没问,你哪里来的十两黄金?” “我自然有办法。”他略略摇头,“你就这么瞧不上你的夫君?” 她摆摆手,“我可没有瞧不上你的意思,你这么厉害,怎么忽然就连一把扇子也买不起了?” 他被她问住,笑得无奈,“你啊!” 陌衿把头上的簪子拿了下来,那上面镶着一颗南珠,虽然不大,也不是什么上等品相,到底也能抵得过一把扇子的钱的。她将簪子给了那书生,“这个你可还能入眼?” 那书生没有去接她的簪子,“我这扇子不过十文一把,姑娘这簪子怎么也值个一二十两银子,我不能收。这扇子,就当我送给姑娘了。” “这可不行。”陌衿将簪子放在了他的案台上,“不如这样,你再为这个一穷二白的公子画一面扇子,就算是我赠给他的礼物,如何?” “也好。”书生提起笔来,忽而想到什么,将那笔转过来递给陌衿,“若是相赠之礼,便请姑娘下笔吧。” 慕容觉得甚妙,“他说得对,既然是赠与我的礼物,当然要你亲自下笔才好。” 陌衿当然要拒绝的,“我不会作画。” 他接过书生手中的笔,拉过陌衿的手,将笔放到她手里,又将那摊开的扇面拿了过来,放到她面前的案台上,“无妨,你画什么,我都喜欢。” 那书生也附和道,“这与姑娘作词是一样的,重在情真,不拘泥好与不好。”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倒是像排演过的戏码一般,陌衿骑虎难下,只得提起笔来,随意在上面画了一支梅花,花下寥寥几笔勾勒了一个背影,是她印象中他站在梅花树下的样子。 她放了笔,他却提起笔来,在那背影之旁,又加了几笔,勾出了她的剪影,两人在花下牵手徐行,长衣飘飞,发丝如墨,似神仙眷侣一般。 书生将那扇面上的墨迹吹干,合了起来,双手呈给慕容,他接了过来,收回袖中,拉起陌衿的手,返回马车上。马车一路飞驰,停在了梧桐巷的老宅前。 …… 东南,某处深林山坳,座落着鬼灯行的本营。 连日阴雨绵延,将山中的树木洗出茂密的新芽,逐渐遮住了二层的小竹楼。 楼上,一袭长袍的男子,高束着黑发,一张青竹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坐在竹栏杆之上,背靠着栏柱,屈起一条腿,提起手上的一壶梅子清酒,仰头将酒水倒进喉中。 身后一个婢女模样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娇俏可爱,肤白体纤,面色红润,乖巧的碰上一盘蜜饯,“尊上,这是新制的果脯,酸甜可口,最配梅子酒了,您尝一尝。” 男子看了一眼那盘蜜饯,随手推开,“你们女儿家最是喜爱这些东西,拿去与你几个姐妹分了吧。” “芙蓉谢过尊上。”叫芙蓉的小丫头把盘子小心捧在怀里,退了下去。 片刻后,一个身着紧身黑服的男人上了楼来,向那慵懒饮酒的男子单膝跪地行了礼,“灵犀拜见尊上。” “说。” “无月昨夜来回了话,青鸾放出来了,茵姑和他已经回了香铺。但……这茵姑与青鸾似乎是假戏真做,还怀上了青鸾的骨肉,属下认为应当将他们二人抓回来,再另行安排计划。” 面具之下,男子的双眸蕴开一片深重的水雾,唇角勾起邪魅的弧度,声线低沉,“无妨,安排了谁去接头?” 灵犀答,“夏章旬要我请示尊上,安排他和凤鸢去接应。但属下认为,夏章旬此请有私心,且不说他和茵姑的关系,这凤鸢同青鸾……。” 男子仰头将翠玉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饮尽,打断他的话,“就让他们去。” 灵犀猜不透这个谜一般的男人究竟是在做什么打算,不过他不怀疑尊上的判断,因为尊上从来没有错过一次,他拱手道,“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第五十七章 来客 “站住。”男子坐起身来,将酒壶置放在横栏,单手搭在屈起的腿上,转头看着灵犀,“听说,我要送给七皇子殿下的美人,生生的让你给逼死了?” 灵犀的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忽地跪倒在地,向那男子磕了三个头,“尊上息怒,属下不过是与她言语了几句,谁知那是个性子烈的女人……” “言语了几句?”男子戏谑的冷笑,“我倒不知你这么能耐,几句话能让一个好端端的姑娘跳了湖,是什么厉害话,也说给我听听?” 灵犀吓得浑身发抖,再不敢多嘴,只得一个劲的叩头认错,额头都磕破了,鲜血直流。 “这么喜欢磕头啊,那就多磕几个吧。”男子飞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瞬时隐入竹林中,不见了踪迹。 灵犀却不敢停下,一直磕到血从二楼一滴一滴落到一楼的小院子,旁人也只敢看着,不敢去劝,到他流血过多昏厥了过去,才有几个小厮上来将他扶了下去。 …… 天色微亮,香铺二楼的隔间。 低矮的软铺临着一扇圆形的小窗,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陌衿的脸上,她渐渐转醒过来。习惯性的向右看了看身侧,昨夜拥着她入睡的人,已经起身了。 她掀开被子,穿好衣衫,端过梳妆台上的铜镜,看了看易容的花胶有没有发干,景大夫说这个花胶是世间少有的极品,一次易容可以维持十来天左右。 确认花胶没有问题后,她下了楼来,将铺子里那些香格子都打开,查看里面的香料。昨日卖了多少,她便补些新的进去。 待她摆弄得差不多了,慕容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她爱吃的鳜鱼羹。 见她已经起身来了,他便笑着招呼她到店子前面的案台后去,将那鱼羹放在案台上。 陌衿过去,他让她坐下,把鱼羹端到她手上,让身到她身后,为她挽发,语气轻柔,“昨夜折腾得那么晚,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她一边喝着热腾腾的鱼羹,一边同他说,“我觉得,以后每晚我们都可以做一次,昨夜是做的有些长,以后时间短一些也没关系。” 慕容失笑摇头,“你真觉得有趣?” “我以前从来没做过这样的尝试,你是从那里学来这些本事的?”她吃下最后一口鱼羹,偏头问他。 他挽好了她的发,为她斜做了一个蓬松的花苞,用一只檀香木的簪子斜斜插了,素雅中带着些雍容,与她很配。他满意的笑,答她道,“有些事不用刻意学,便能晓得。” “可是连我自幼学调香,也不曾想到把辣粉、花椒、香灰这些不起眼的东西调配到香里去,竟会是那样独特的味道,你是怎么想到的?”她转过身来,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几乎每一日都会出乎她的意料,带给她许多惊喜。 慕容接过她手中的空碗,“也许我便是他们供奉的香神,为了心爱的女子,才下到这凡间来的。” 陌衿撇嘴,“你总是这样。” 他呵呵的笑了起来,“我去洗碗,你可以到后间去,闻一闻昨天我进回来的那两味新料,你定会喜欢。” 陌衿点点头,去了后间,取下放在架子最上面的两个香袋子,一个写着“茴香”,一个写着“迷迭”,这茴香的味道她一直很喜欢,宫廷里御膳房的厨子拿它做菜,她却喜欢用它来调香。而这个迷迭香,是很难得的制香材料,通常都是外域来的商队偶然会卖一些。 对于制香的人来说,有好的原料是一件尤其值得开心的事,小筑里的那些香料也算得上是上品了,但前日里景大夫去城里进回来的这批货,都是精益求精的极品,做香料卖掉,反倒让她觉得可惜,索性她便在这后间里造了一个小小的制香台,自己做一些香。 耳朵很喜欢这个小小的香台,每日白天它出去玩耍,到入夜时分必会回来吃景大夫为它准备的食物,然后央求着陌衿与它逗乐一会儿,就自己乖乖的跑到这个小香台上,盘起大大的尾巴,呼呼大睡。 今天耳朵也出去得很早,这会儿已经不见了影儿。陌衿把昨日烘烤了一夜的制香炉打开,取出里面的香柱,拿出来整齐摆放到外间的铺子里。 正到这里,外头进来了一男一女,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两人的样貌和着装,那个男子边上来便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热切的叫她,“茵妹,茵妹,多少年不见,快想死你夏哥了。” 那个女子则在后头抬袖掩面,一双桃花般的眼睛含情脉脉的看着他们二人,嗤笑了两声,声音妖媚酥骨,“老夏,你都快把你这妹子抱折了,好歹让人家喘个气儿啊。” 这个叫老夏的人才放开陌衿,将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遍。陌衿觉得这个人很可能便是鬼灯行来接应的人,之前茵姑在信中提过此事,但却没有明确的说来接应的人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听他叫自己茵妹,那女人又说是他的妹子,那应该是以茵姑哥哥的身份来的,陌衿便回叫了他一声,“夏哥。” 这个叫老夏的人复又把她抱住,在她耳边轻声道,“好一声夏哥。阿茵,你好狠的心。” 陌衿回想了一遍茵姑写的那封信,其中没有提到有这么一个叫老夏的熟人,她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好在此时,景大夫进了铺子来,那个女子一见了他,眼眶里便滚落出两行热泪,话也不说一句,径自扑到他怀里去,将他死死抱住,哭腔中带着欣喜,“我的好青哥儿,一别经年,你可是愈发的俊朗挺拔了。” 比起青鸾,景大夫是要高大挺拔一些,看来这个女子与青鸾从前也是相识的。 慕容回抱住那女子,眉眼带笑,“凤娘,你也愈发的美艳了。” 凤娘!陌衿一怔,这个凤娘是青鸾入行花楼的介绍人,名义上她是青鸾青梅竹马的恋人,凤娘曾坦言此生最爱的便是青鸾。在青鸾笔下,多少对这个凤娘是有些感情的。在他父亲被杀那段最痛苦的日子,是凤娘照顾他,开导他,两人也曾有过一段感情,因为什么没有在一起,青鸾没有交代。 第五十八章 旧人 也许茵姑和青鸾都没有想到,本营那边会派这两个人过来。本来执行任务的鬼灯之间,就是要避免太过亲近的关系,也不知这一次藏锋那人是怎么打算的,为什么派了这么两个人来接应。 无论如何,既然他们熟识茵姑与青鸾,便更要处处小心,不能叫他们看出破绽来。 她正想着这些,老夏的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你夫君可有向你说起这个女人?据我所知,他的第一次全都给了这个女人,第一次爱,第一次恨,第一次……呵,你懂的。” 他的手忽而肆无忌惮的摸上了她的小腹,“听说你有了身孕?以前凤娘也为你夫君怀过一个孩子,他却还不晓得呢。” 陌衿一惊,这么说来,藏风已经知道茵姑和青鸾假戏真做的事了,依照规矩,是不会留他们活口的,这个藏风,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叫人猜不透。 这边,老夏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慕容的眼,他放开凤鸢,一把拉过老夏按在陌衿小腹上的手,“你既是我娘子的大哥,我便也尊你一声夏哥。” 老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随意应付了一声,要收回手来,谁想手腕在他手里丝毫拉扯不动。他这才转头看了慕容一眼,这小子那双眼睛,像是冻了万年的冰锥,直往他头皮最深处钻扎,叫他后背一阵发凉。 老夏用了先是用了三成的功力,手腕还是被慕容拿在手里,动弹不得。慕容稍稍用力,他的手腕仿佛要被捏碎了一般,疼得他咬牙切齿,脸色发白。 凤鸢似乎看出什么,急忙上前打圆场到,“青哥儿,老夏和我一路过来,也有些乏了,我看你们这铺子也小,我先同老夏去街头那间客栈休整一会儿,午时再来。” 慕容这才放开了老夏的手,对凤鸢道,“也好。” 与他四目相对时,凤鸢眼里千般柔情万般疼爱,陌衿都看在眼底,她知道景大夫也该晓得这个凤鸾的心意。 凤鸢上前执起陌衿的手,“瞧瞧我这忘性,只顾着和青哥儿说话了。我的好妹妹,这位是青哥儿的娘子吧?生得可真水灵,我叫凤鸢,算是青哥儿的姐姐,你也可唤我一声凤娘。” “凤娘。” 凤鸢欢快的应道,“哎,我以后就随老夏你唤一声茵妹,不知你可介意?” “随凤娘喜欢。”陌衿答。 凤鸾与陌衿随意寒暄了两句,又转到慕容那边,与他说了几句知心的话儿,说是午饭要给他做几个从前他爱吃的小菜,要他们一会儿也一道去客栈吃饭,之后便同老夏去了客栈。 他们一走,慕容便像平常一样,绕到柜台之后,从屉子里取出账簿和一把算盘,开始核算昨日的盈亏,算珠之间碰撞出噼啪的清脆声响。 陌衿也返身去了后间,把新添的两味香料拿出来,到香格前面,犹豫了片刻,问慕容道,“这一味迷迭,你说归到哪种香型的格子里才好?” 慕容手上扔在打算盘,抬起眸来对她一笑,“娘子觉得它是什么香?” “我觉得这香味像是花木一类的。” “那就放在花木一类的格子里好了。”他停了算盘,低下头去弄了一会儿笔墨,提起笔在账簿上记下了一些数字,又对陌衿说,“咱们昨日终于盈利了六钱三分,多亏了娘子制的香,卖出了好价钱。” 陌衿摇摇头,“我只是做着好玩,是你说要拿出来卖的,价钱也是你定的,我对经营店铺什么都不懂,这功不能记在我头上。” 这时街市上也逐渐热闹起来了,陆续有买香的人进到铺子里来,慕容便会叫陌衿到柜台后去收账,他则在店子里忙前忙后,又是介绍、又是装袋、又是添补香料。 到了正午时分,他便关了店铺的门,对陌衿道,“那家客栈,若我猜得不错,是一处鬼灯行的据点。” 陌衿从柜台后出来,“依照鬼灯行的行事风格,接头一定是在据点,他们请我们去客栈,我想你猜的应该不错,一会儿他们便会先验我们的身份,再谈任务的细节。” 说起这个,陌衿终于忍不住,问他道,“你与凤鸢也是第一次见,怎么却能一眼认出她来?” “她看我的眼神,若是别的女人,眼中不会有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他将铺子里的事都收拾妥当,见她一直不说话,便问她,“怎么了?” 陌衿有些在意,所谓做戏做全套,他们要完全进入角色,就要把所有的情感也一并代入角色中,也就是说,青鸾必须对那个凤鸢有情。 “青鸾这名字,想来也是那个凤鸢取的,这么相似。” 慕容眸中一滞,旋即眸底漾开一片春日般和煦的笑意,“娘子不喜欢,我便改一个名字。” 陌衿垂下眸去,觉得自己有些无理,“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随口一说。” 慕容过来牵起她的手,“走吧,去客栈。” 另一边,客栈里早就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大堂里吃饭的全是鬼灯行的人,二楼上潜伏着黑衣剑客和弓箭手。接头是个风险极大的事,藏锋向来都是格外留心,如果来据点接头的鬼灯有丝毫异样,那弓箭手和剑客便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杀死。 而判断鬼灯是否有异样,每一次都是藏锋亲力亲为。 一想到那个藏锋,陌衿的耳边又会想起他那句蛇蝎鬼魅一般的话,“那个人啊,冷到根本没有心,到时你便会明白……我对你……是多么的好了。” 她的心陡然一颤,他的手在她脸上留下冰凉的触感,无论她怎么样去忘记,也忘不掉。 陌衿忽然觉得一阵厌恶,胃里翻江倒海,快要压制不住,便松开了慕容的手,到路旁的一棵大树后面,吐了起来。 慕容跟到她身边,她把他推开,“你别过来,我吐一会儿就好了。” 她是怕他觉得脏,然而慕容怎么可能觉得脏,他去附近一家绸缎铺子里讨了一碗热水来,待她好些不再吐了,便喂给她喝了一点,轻抚她的后背,对她道,“漱漱口,再稍稍喝一点,但别喝多了。” 陌衿照做了,他便将昨天盈利的六钱都给了绸缎铺的老板,谢过他那一杯水,返身回来将浑身无力,脸色苍白的陌衿打横抱了起来,“我们先回去。” “不要,若是错过了接头的时间,整个计划都会取消,这是鬼灯行的规矩。”她说完,轻舒一口气,对他道,“我没事的,大约是昨日没睡好的缘故,你放我下来吧。” 慕容不肯放她下来,抱着她走到街口,进了挂着两排大红灯笼的悦来客栈。 悦来,很普通的名字,同这家客栈一样,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桌椅陈设看不出人和特点,连里面吃饭喝茶的人,都是普通得一入人群就再也寻不出的脸。 客栈掌柜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见他们进来,便堆了笑脸,让跑堂的上来招呼。 跑堂的小哥大约十七八岁,生得面白耳净,迎上来对他们道,“二位客人,本店客房已经满了,要是住店请到别处。要是打尖儿呢,你们看,这会儿客人也挺多,恐怕要等上一两个时辰,不如就请到别家去吧。” 慕容将陌衿放下来,对那小二哥道,“我们找人,早些时候住进来的一男一女。” 那店小二将他们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转头看向掌柜的。那掌柜的一直有意无意的观察着他们二人,与那店小二对了一个眼色。 小二便问他们道,“二位可是从江南来的,我姥姥家就在江南普陀村的风雨桥旁,你们可曾去过那里?” 这是接头的暗语。慕容便对那小二道,“我们是从江南来,我娘子就是普陀村的人,但不曾听过什么风雨桥。” 小二又问陌衿道,“这位女客官原来也是普陀村的人,我姥姥姓张,做针线活很厉害,在村子里也小有些名气,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 陌衿点头,“小二哥说的可是张家那位苏绣世家出身的张奶奶,我记得她不住在什么风雨桥旁,而是住在烟霞巷尾的张家老宅。” 暗号都对上了,那小二便抬了抬手,楼上一排剑客的长剑都收回了剑鞘,弓箭手的箭头却仍是瞄准着他们的。 掌柜的出了柜台来,那小二便吩咐他道,“老忠,去把店门关了。” “是。”老忠得令,便去关了店门。 小二又对那些吃饭的人道,“你们不必拘束,酒菜不够只管吩咐老忠添一些,今儿个算是尊上慰劳各位,都不必拘谨。” 一众人都起身来,向着二楼正中央行了个礼,齐声道,“谢尊上赐食。” 那小二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来,又转而对慕容和陌衿道,“我是鬼灯行的行灯左使启明。” 两人一齐向启明拱手行了鬼灯行特有的礼数。 “不必拘礼,楼上说话。”启明转身,示意他们跟上来,慕容将大堂的格局一眼扫过,心底大约就有了数——这是个死局,很难脱身。 上到二楼,转过楼角,楼梯背后有一间很小的隔间,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即便是注意到,也会以为这是不过是个杂物间。 启明在门上按着节奏敲了几下,里面便有声音道,“进来。” 启明推开门,走在前面进了房间。陌衿和慕容随在其后也进了里面。 这个房间从外面看是个极小的空间,里面却是和联通了左右的一个大房间。说是房间,不如说这里更像一个会客的地方,布局摆设都很像是客堂。 房间里没有窗,四壁各挂了几幅山水画,临着东面那一副画前站着一个男子,背对着他们,正微扬了视线,看着那幅画。 画上是山间灼灼的桃花,有一处隐在花中的寺庙飞檐,檐下挂了一口黄铜的小钟,在风中微微倾斜,钟前有一袭僧袖,支起敲钟的小木锤,看着那画,仿佛真能隐隐听到寺庙里的钟声,很是清净。 画上的题字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那画前的背影,却是如地狱的鬼魅一般:一身诡谲的深紫色长袍,衣角绘了一支艳红如血的彼岸花,黑色长发拢在身后,用一只白泽鬼面的束带束起,那鬼面狰狞,双目血红,张着尖锐獠牙,似乎要将人活活吃了。 前是清净佛寺,后是魑魅鬼影,说不出的异样感,叫人不禁后背生寒。 启明走到房间中央,向那背影单膝跪地,行礼,“尊上,人到了。” 慕容注意到陌衿的脸色有些异样,她的身子好似在轻轻发抖,他握住她的手,她抬起眼来看他,他回她一个温和的笑,她的心便安了一些。 画前那人正好转过身,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青竹面具之下,隐过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他展袖上前,从半跪着的启明身边走过,到陌衿面前,将握在慕容手里的她的手扯了出来,抬在唇前轻轻一吻,“许久不见了,茵姑。” 他说“茵姑”两个字时,故意压低了声音,那个语调听起来似乎是知道了什么,陌衿的心陡然一颤。 他觉出她的手在轻轻发抖,眼底的笑意越发深了起来。他放开她的手,看了看她,又行到慕容面前,看着他,“怎么,林大公子不向我行礼?” 慕容正要行礼,他忽而又一把扶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呵,不过玩笑一句而已,礼就免了。” 他拂袖返身,走过启明身边时,微微抬手示意启明起身。他则径自到堂上的正座上落了座,单手搭在羊皮扶手上,对启明使了一个眼色。 启明返身,似乎是要出去,走到陌衿身边时,忽而极快的抓住了陌衿的手腕,两指扣住她的脉门。慕容觉察出什么,便也极快的在身后抓住陌衿的另一只手,输给她一些内力,改变她的脉动频率。 启明摸出了喜脉,便对陌衿道,“鬼灯行的行规,第三十四条,是什么?” 陌衿的心扑通扑通直跳,面上却仍然淡定,背出了行规的第三十四条,“鬼灯无情,违者必杀其情种,再行死罪。” 第五十九章 旧人 也许茵姑和青鸾都没有想到,本营那边会派这两个人过来。本来执行任务的鬼灯之间,就是要避免太过亲近的关系,也不知这一次藏锋那人是怎么打算的,为什么派了这么两个人来接应。 无论如何,既然他们熟识茵姑与青鸾,便更要处处小心,不能叫他们看出破绽来。 她正想着这些,老夏的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你夫君可有向你说起这个女人?据我所知,他的第一次全都给了这个女人,第一次爱,第一次恨,第一次……呵,你懂的。” 他的手忽而肆无忌惮的摸上了她的小腹,“听说你有了身孕?以前凤娘也为你夫君怀过一个孩子,他却还不晓得呢。” 陌衿一惊,这么说来,藏风已经知道茵姑和青鸾假戏真做的事了,依照规矩,是不会留他们活口的,这个藏风,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叫人猜不透。 这边,老夏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慕容的眼,他放开凤鸢,一把拉过老夏按在陌衿小腹上的手,“你既是我娘子的大哥,我便也尊你一声夏哥。” 老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随意应付了一声,要收回手来,谁想手腕在他手里丝毫拉扯不动。他这才转头看了慕容一眼,这小子那双眼睛,像是冻了万年的冰锥,直往他头皮最深处钻扎,叫他后背一阵发凉。 老夏用了先是用了三成的功力,手腕还是被慕容拿在手里,动弹不得。慕容稍稍用力,他的手腕仿佛要被捏碎了一般,疼得他咬牙切齿,脸色发白。 凤鸢似乎看出什么,急忙上前打圆场到,“青哥儿,老夏和我一路过来,也有些乏了,我看你们这铺子也小,我先同老夏去街头那间客栈休整一会儿,午时再来。” 慕容这才放开了老夏的手,对凤鸢道,“也好。” 与他四目相对时,凤鸢眼里千般柔情万般疼爱,陌衿都看在眼底,她知道景大夫也该晓得这个凤鸾的心意。 凤鸢上前执起陌衿的手,“瞧瞧我这忘性,只顾着和青哥儿说话了。我的好妹妹,这位是青哥儿的娘子吧?生得可真水灵,我叫凤鸢,算是青哥儿的姐姐,你也可唤我一声凤娘。” “凤娘。” 凤鸢欢快的应道,“哎,我以后就随老夏你唤一声茵妹,不知你可介意?” “随凤娘喜欢。”陌衿答。 凤鸾与陌衿随意寒暄了两句,又转到慕容那边,与他说了几句知心的话儿,说是午饭要给他做几个从前他爱吃的小菜,要他们一会儿也一道去客栈吃饭,之后便同老夏去了客栈。 他们一走,慕容便像平常一样,绕到柜台之后,从屉子里取出账簿和一把算盘,开始核算昨日的盈亏,算珠之间碰撞出噼啪的清脆声响。 陌衿也返身去了后间,把新添的两味香料拿出来,到香格前面,犹豫了片刻,问慕容道,“这一味迷迭,你说归到哪种香型的格子里才好?” 慕容手上扔在打算盘,抬起眸来对她一笑,“娘子觉得它是什么香?” “我觉得这香味像是花木一类的。” “那就放在花木一类的格子里好了。”他停了算盘,低下头去弄了一会儿笔墨,提起笔在账簿上记下了一些数字,又对陌衿说,“咱们昨日终于盈利了六钱三分,多亏了娘子制的香,卖出了好价钱。” 陌衿摇摇头,“我只是做着好玩,是你说要拿出来卖的,价钱也是你定的,我对经营店铺什么都不懂,这功不能记在我头上。” 这时街市上也逐渐热闹起来了,陆续有买香的人进到铺子里来,慕容便会叫陌衿到柜台后去收账,他则在店子里忙前忙后,又是介绍、又是装袋、又是添补香料。 到了正午时分,他便关了店铺的门,对陌衿道,“那家客栈,若我猜得不错,是一处鬼灯行的据点。” 陌衿从柜台后出来,“依照鬼灯行的行事风格,接头一定是在据点,他们请我们去客栈,我想你猜的应该不错,一会儿他们便会先验我们的身份,再谈任务的细节。” 说起这个,陌衿终于忍不住,问他道,“你与凤鸢也是第一次见,怎么却能一眼认出她来?” “她看我的眼神,若是别的女人,眼中不会有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他将铺子里的事都收拾妥当,见她一直不说话,便问她,“怎么了?” 陌衿有些在意,所谓做戏做全套,他们要完全进入角色,就要把所有的情感也一并代入角色中,也就是说,青鸾必须对那个凤鸢有情。 “青鸾这名字,想来也是那个凤鸢取的,这么相似。” 慕容眸中一滞,旋即眸底漾开一片春日般和煦的笑意,“娘子不喜欢,我便改一个名字。” 陌衿垂下眸去,觉得自己有些无理,“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随口一说。” 慕容过来牵起她的手,“走吧,去客栈。” 另一边,客栈里早就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大堂里吃饭的全是鬼灯行的人,二楼上潜伏着黑衣剑客和弓箭手。接头是个风险极大的事,藏锋向来都是格外留心,如果来据点接头的鬼灯有丝毫异样,那弓箭手和剑客便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杀死。 而判断鬼灯是否有异样,每一次都是藏锋亲力亲为。 一想到那个藏锋,陌衿的耳边又会想起他那句蛇蝎鬼魅一般的话,“那个人啊,冷到根本没有心,到时你便会明白……我对你……是多么的好了。” 她的心陡然一颤,他的手在她脸上留下冰凉的触感,无论她怎么样去忘记,也忘不掉。 陌衿忽然觉得一阵厌恶,胃里翻江倒海,快要压制不住,便松开了慕容的手,到路旁的一棵大树后面,吐了起来。 慕容跟到她身边,她把他推开,“你别过来,我吐一会儿就好了。” 她是怕他觉得脏,然而慕容怎么可能觉得脏,他去附近一家绸缎铺子里讨了一碗热水来,待她好些不再吐了,便喂给她喝了一点,轻抚她的后背,对她道,“漱漱口,再稍稍喝一点,但别喝多了。” 陌衿照做了,他便将昨天盈利的六钱都给了绸缎铺的老板,谢过他那一杯水,返身回来将浑身无力,的陌衿打横抱了起来,“我们先回去。” 第六十章 接头 “不要,若是错过了接头的时间,整个计划都会取消,这是鬼灯行的规矩。”她说完,轻舒一口气,对他道,“我没事的,大约是昨日没睡好的缘故,你放我下来吧。” 慕容不肯放她下来,抱着她走到街口,进了挂着两排大红灯笼的悦来客栈。 悦来,很普通的名字,同这家客栈一样,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桌椅陈设看不出人和特点,连里面吃饭喝茶的人,都是普通得一入人群就再也寻不出的脸。 客栈掌柜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见他们进来,便堆了笑脸,让跑堂的上来招呼。 跑堂的小哥大约十七八岁,生得面白耳净,迎上来对他们道,“二位客人,本店客房已经满了,要是住店请到别处。要是打尖儿呢,你们看,这会儿客人也挺多,恐怕要等上一两个时辰,不如就请到别家去吧。” 慕容将陌衿放下来,对那小二哥道,“我们找人,早些时候住进来的一男一女。” 那店小二将他们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转头看向掌柜的。那掌柜的一直有意无意的观察着他们二人,与那店小二对了一个眼色。 小二便问他们道,“二位可是从江南来的,我姥姥家就在江南普陀村的风雨桥旁,你们可曾去过那里?” 这是接头的暗语。慕容便对那小二道,“我们是从江南来,我娘子就是普陀村的人,但不曾听过什么风雨桥。” 小二又问陌衿道,“这位女客官原来也是普陀村的人,我姥姥姓张,做针线活很厉害,在村子里也小有些名气,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 陌衿点头,“小二哥说的可是张家那位苏绣世家出身的张奶奶,我记得她不住在什么风雨桥旁,而是住在烟霞巷尾的张家老宅。” 暗号都对上了,那小二便抬了抬手,楼上一排剑客的长剑都收回了剑鞘,弓箭手的箭头却仍是瞄准着他们的。 掌柜的出了柜台来,那小二便吩咐他道,“老忠,去把店门关了。” “是。”老忠得令,便去关了店门。 小二又对那些吃饭的人道,“你们不必拘束,酒菜不够只管吩咐老忠添一些,今儿个算是尊上慰劳各位,都不必拘谨。” 一众人都起身来,向着二楼正中央行了个礼,齐声道,“谢尊上赐食。” 那小二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来,又转而对慕容和陌衿道,“我是鬼灯行的行灯左使启明。” 两人一齐向启明拱手行了鬼灯行特有的礼数。 “不必拘礼,楼上说话。”启明转身,示意他们跟上来,慕容将大堂的格局一眼扫过,心底大约就有了数——这是个死局,很难脱身。 上到二楼,转过楼角,楼梯背后有一间很小的隔间,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即便是注意到,也会以为这是不过是个杂物间。 启明在门上按着节奏敲了几下,里面便有声音道,“进来。” 启明推开门,走在前面进了房间。陌衿和慕容随在其后也进了里面。 这个房间从外面看是个极小的空间,里面却是和联通了左右的一个大房间。说是房间,不如说这里更像一个会客的地方,布局摆设都很像是客堂。 房间里没有窗,四壁各挂了几幅山水画,临着东面那一副画前站着一个男子,背对着他们,正微扬了视线,看着那幅画。 画上是山间灼灼的桃花,有一处隐在花中的寺庙飞檐,檐下挂了一口黄铜的小钟,在风中微微倾斜,钟前有一袭僧袖,支起敲钟的小木锤,看着那画,仿佛真能隐隐听到寺庙里的钟声,很是清净。 画上的题字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那画前的背影,却是如地狱的鬼魅一般:一身诡谲的深紫色长袍,衣角绘了一支艳红如血的彼岸花,黑色长发拢在身后,用一只白泽鬼面的束带束起,那鬼面狰狞,双目血红,张着尖锐獠牙,似乎要将人活活吃了。 前是清净佛寺,后是魑魅鬼影,说不出的异样感,叫人不禁后背生寒。 启明走到房间中央,向那背影单膝跪地,行礼,“尊上,人到了。” 慕容注意到陌衿的脸色有些异样,她的身子好似在轻轻发抖,他握住她的手,她抬起眼来看他,他回她一个温和的笑,她的心便安了一些。 画前那人正好转过身,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青竹面具之下,隐过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他展袖上前,从半跪着的启明身边走过,到陌衿面前,将握在慕容手里的她的手扯了出来,抬在唇前轻轻一吻,“许久不见了,茵姑。” 他说“茵姑”两个字时,故意压低了声音,那个语调听起来似乎是知道了什么,陌衿的心陡然一颤。 他觉出她的手在轻轻发抖,眼底的笑意越发深了起来。他放开她的手,看了看她,又行到慕容面前,看着他,“怎么,林大公子不向我行礼?” 慕容正要行礼,他忽而又一把扶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呵,不过玩笑一句而已,礼就免了。” 他拂袖返身,走过启明身边时,微微抬手示意启明起身。他则径自到堂上的正座上落了座,单手搭在羊皮扶手上,对启明使了一个眼色。 启明返身,似乎是要出去,走到陌衿身边时,忽而极快的抓住了陌衿的手腕,两指扣住她的脉门。慕容觉察出什么,便也极快的在身后抓住陌衿的另一只手,输给她一些内力,改变她的脉动频率。 鬼灯行的情报网如今已是不容小觑,这么重要的任务,自然会要处处都更留心些,茵姑怀了身孕的事,鬼灯行只怕早就有了消息,他们顶替茵姑的事,鬼灯行可能也听到了些风声,启明若是没有摸出喜脉,他们的身份就暴露了。所以他必须用内力改变陌衿的脉相。 启明摸出了喜脉,便对陌衿道,“鬼灯行的行规,第三十四条,是什么?” 陌衿的心扑通扑通直跳,面上却仍然淡定,背出了行规的第三十四条,“鬼灯无情,违者必杀其情种,再行死罪。” 第六十一章 接头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怀上他的骨肉?你以为什么事能瞒得过尊主?”启明从袖中滑出一把利刃,交到陌衿手上,“既然你也晓得规矩,就当着尊主的面,杀了他,然后自行了断吧。” 在那个鬼影面前,陌衿无法思考,眼前一幕一幕血腥的画面,耳中一句一句的轻言冷语,都像是一条条小毒蛇,咬住她的心,啃噬撕扯,让她快要窒息。 手上冰冷的刀柄,激得她的身子一阵冰凉,当初也是这样一把刻着白泽鬼面的银匕首,在她手里,沾满了鲜血…… 慕容看得出她的反应有些反常,他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对那高堂之上紫服锦袍的男子淡声道,“你行事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当不起藏锋二字。” 藏锋眼底一滞,略略坐起身子来,“这句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慕容淡声道,“从哪里听来不重要。” 藏锋将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诡异,“我当不起藏锋二字,你的意思,你当得起?那这鬼灯行尊上的位置,我是不是要让给你林大公子坐一坐?” 慕容的双眸平视前方,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入目,“如今的那个位置,谁坐不是一样?” “你!”藏锋显然是被激怒了,眼底翻腾起一片森冷的煞气,声音也阴寒了下来,“这些话是谁叫你说的?” 慕容轻轻摇头,“没有谁。” 两人一番对话,陌衿都听在耳中,渐渐的心绪也平静了许多,此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外头都是这么说的,尊上不信可以出去听一听。大家都说,自从鬼面尊者消失又回来后这几年,鬼灯行没有什么事是尊上您做了主的。” 提起“鬼面”这个名字,藏锋的表情微微一僵,茵姑和青鸾在鬼灯行中只是普通级别,不可能知道“鬼面”的存在,难道真的是外头流传了什么话头? 启明在一旁听着,这些谣言确实是有的,但有几分可信,他也不是很清楚,他的表情有些迟疑,也不多说什么,而是细细的看向藏锋,暗中观察着藏锋眼底的情绪变化。 藏锋鬼魅的一笑,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里,笑罢,他顿了顿,俯身向前,压低声音,双眸中看不出是喜是怒,“旁的事我再做不了主,要了你们两个的小命,还是可以做主的。启明,动手。” 陌衿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前一刻她已经捏碎了一颗无色无味的小丸子,这丸子也不稀奇,走动江湖的人都会常备一些在身上,名叫散功丸,一刻钟之内,只要调动内力运功,就会立刻浑身瘫软,无法动弹,半个时辰之内若没有解药,便会经脉逆行,暴毙身亡。 这种小丸子做法简单,原料也都是平常的药材,她做了许多,都揣在袖袋里,就是为了避免今天这种情况发生的。而且这些迷香毒丸之类,她大都改进过,用起来方便,也没有颜色气味,难以辨别。 启明飞身上前,便要去锁陌衿的咽喉,却不料人还未到陌衿面前,已经颓然倒地,浑身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连手指头都动不了,连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瞪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两个人。 与此同时,慕容轻快的拿过陌衿手里那把银刃,手腕灵动一转,那刃便向着高堂之上去了,他只用了外功,却能将那刀刃打出去这么远,陌衿一时也看得有些呆,不用一点内力就能做到这样,就连阿爹也不可能,这个景大夫又让她刮目相看了。 藏锋虽然已经知道不能贸然运动,但他若不去接住那支直指眉心而来的剑刃,只怕脑袋要开花了。他只能调动内力伸手去接那刀刃,虽然只用了三成内力便接住了,但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轻松,他也试出来这只剑刃是用外功打出来的,上面没有丝毫内力。 这样惊人的功夫,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藏锋将那银刃扔在了地面上,仰头哈哈的笑了起来,拍手道,“你们两个,倒是学了不少本事。碧落要是还在,一定会欣喜教出来的徒儿如此上进。” 碧落这个名字,叫陌衿的心忽然一颤,她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慕容的袖子。慕容当然也看明白了当下的局势,只是他没想到她会去拉她的衣袖,这个小动作,从前她被师父责骂,或是跟他下山时闯了什么祸,便会这样躲在他身后,小手扯住他的袖角。 慕容将她的小手握进手心里去,暖着她冰凉的手背,目光则仍是向着高堂之上,淡声道,“你本无心取我们的命,又何必逼到这般境地,不惜赔上两条人命。” 慕容说的不错,若是藏锋真的有心要取他们的性命,只要他一声号令,外面那些弓箭手,轻易就能取了他们的性命。 他一早便看出,这是一个死局,但见到藏锋那一刻,他便晓得,这个死局活了。 陌衿也想到外面一定有弓箭手暗中埋伏,她只能逼藏锋动手,那么就有了制约外面那些人的把柄,她只是没料到,藏锋这样一个手上沾满了无数血腥的人,会有意留他们的性命。 藏锋想要起身来,没想到那一丸散功丸的威力如此之大,他竟然双手无力,撑在扶手上的手,滑落了下去,他整个人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他失笑,“不错,很不错。一命换一命,解药拿来,你们便可以出去了。” 慕容转头与陌衿对视一眼,对她轻轻点头。陌衿便拿出来了解药,给启明服下一粒,剩下的一粒她留在了启明手中,“一炷香之内这毒便能解了,到时候你再喂给他吃吧。” 她也不抬眼去看那紫袍加身的男子,只是恨不得早一点离开这里。 藏锋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等等,我有话要单独同青鸾说。” 慕容留下一句“无话可说”,便牵着陌衿的手,推门出了房间,下楼去。 楼下一片觥筹交错的喧闹声,倒是将楼上那个安静小隔间里发生的一切都掩盖了过去。 凤鸢早就在楼下候着他们二人了,见他们下楼,便上来热情的挽了陌衿的手,眼睛却一直向慕容脸上瞧,嘴里一声一个“青哥儿”喊得格外亲切。 “你们可算来,我下厨做了两个青哥儿最爱吃的菜,倒是忘了问你的娘子爱吃什么了,真是不好意思。” 陌衿接过话头,“不要紧,他爱吃的我也爱吃。” 凤鸢脸上有一丝不悦,但仍是堆了笑,斜睨了陌衿一眼,放开她的手,干脆顿了顿脚步等着慕容,与他并排走在一起。 陌衿也顿了脚步,走在他们后面,眼看着凤鸢要伸手去拉景大夫的手,景大夫总是轻巧的避开,没有让她挨着一点。 陌衿的眼底不自觉的漾起了一点笑意。 他们行到靠窗边的一个桌子前,上面摆了三个菜一个汤,确实是青鸾的书信上写过他爱吃的那几样菜。关于这个凤鸢,青鸾在书信中也提到过,但记得并不是很详细,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个凤鸢会来与他们接头。 至于那个夏某人说起的青鸾和凤鸢的关系,陌衿看着这一桌菜,似乎有些相信了。青鸾与凤鸢之间,只怕真的有过肌肤之亲,凤鸢怀了他的孩子也是可能的,为了不让鬼灯行的人发现,凤鸢离开了青鸾,至于那个孩子是生下来还是做掉了,还需寻个机会再问。 正想到这里,那个夏某人来了,四人两两相对落了座。慕容当然是与陌衿坐在一方,他向小二要来了一碗白粥和一碗热水,将白粥放到陌衿面前,又夹了一些青菜放进那碗热水中洗了洗上面的油渍,再放到热粥上,嘱咐她,“慢些吃。” 是因为方才她吐了,他才做了这许多,怕她又不舒服。 陌衿又一次想到了师兄,从前她也常常肠胃不爽,若是受了寒,偶尔也会吐。师兄也是用同样的方法为她洗掉菜上的油。 她的眼底忽而一热,一种怀旧和感激的心情在她的心间弥漫开。但想起方才楼上,景大夫诸多奇怪的表现,她不禁又后背一凉,这个人真的如那白吃所言,是个深不可测人。她忽而觉得,自己从来不曾了解过景桓这个人。 陌衿端起碗来,埋头慢慢吃菜和粥,期间一直没有抬头。 饭间,老夏与凤鸾一直在讨论这个桃源小镇的景色和风俗,说这里的生活悠然闲散,过起来应该很是舒心,可以延年益寿,也想在这里嫁娶一个良人,生几个孩子。 陌衿听着,觉得他们言语中满是讽刺的意味,她不接话,也不做声。 倒是景大夫与他们说笑了几句,她也没去看他的笑是真还是假,只等的他说话的语气很是和气,似乎是很享受这午饭时光。 他演戏怎么可以演得这么好,有那么几个瞬间,陌衿有些恍惚,好似真的是青鸾坐在这里,而不是她熟识的那个景大夫。 这一顿午饭,陌衿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长,到饭局结束时,她只吃了小半碗白粥,两棵青菜。那凤鸢一直向景大夫自责,说是厨艺不好,让他的娘子失了胃口。 老夏也来关心她,问了许多,她随口答了几句,便对景大夫道,“我有些乏,我们回去吧。” 老夏忽而笑了起来,“明左使还没同你们说吗?今日起你们就要住在这间客栈了。茵妹,我此次的身份是你的亲兄长,凤鸢是你的嫂子,她体弱多病,你和你夫君留在客栈照顾几日,也是情理之中的,若不如此,街坊邻里反倒要说你们薄情了。” “也好。”慕容点头,“这里都是自己人,议事也方便许多。算算日子,左秋名应该快到桃源镇了,具体的计划也该要定下来了。” 老夏倒是觉得他很明白事理,与他当初设想的风流巷中花面郎君大相径庭。这个青鸾长得虽算俊俏,那双眼睛也生得极好,但却不是个烟花柳巷的小白脸,到底是个心里有数的。 这越发激起了老夏心底的妒恨,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茵儿抢回来,无论对手多厉害,他是定要做到的。 慕容早就瞧出了他的心思,凤鸢想来也是他特意寻来的,好让青鸾与茵姑心生嫌隙。不过老夏这样的人,慕容不会放在心上,凤鸢的心思就更为单纯了,不过是为了一续前缘而已。 他笑对老夏道,“娘子身子不适,我先同她回房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她好点了,我们再来商议行事计划。” 老夏点头,“是该好好休息下。” 凤鸢要说什么,老夏没有让她开口,抢先一步叫了掌柜过来,那掌柜的叫李宰,老夏请他带他们去了后院的厢房,本来给他们安排的是靠左的一间,慕容以靠近饭堂稍嫌吵嚷为由,没有住进去,而是挑了最右的一个雅间,牵着陌衿的手,进了房间去。 凤鸢便跟着要进去,慕容返身便关了门,叫她吃了闭门羹。 她心头一阵凄凉,竟然低低的哭了起来,陌衿在里头听得很清楚,她问他,“要不要出去哄一哄?” 慕容伸手在她的鼻尖轻轻一点,“你想不想我出去哄她?” 她别来脸去,不说话。 他见她似乎有些严肃,便不再打趣,拉过她的手,到香帐半卷的双人木床边坐了,侧过脸细细的看着她垂下的双眸,“是身子不爽吗?让我诊一诊脉,可好?” “没有,我只是担心耳朵。” 慕容知道这不是真话,但他仍顺着她的话头道,“晚些我回去一趟,将耳朵抱过来。还有你的治眼睛的药,我一并都熬了,做成小丸子带过来。” 他伸手要去拂她耳边的几缕碎发,她下意识的偏头避开。他的眸中一滞,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垂下手来,目向前方,“你想问我什么,就问吧。” 既然他说到这里了,陌衿也就不再难以启齿,她的双手扣在一起,两个拇指轻轻揉圈,“之前我只教过你鬼灯之间和结灯者面前的礼数,没有教过你在行灯左使面前要怎么行礼,方才你却做得很好。” 第六十二章 坦白 他不说话,等着她把疑问一次说完。 陌衿接着道,“你知道藏锋不是鬼灯行真正做主的人,这些事只有鬼灯行里的人才晓得。尤其那一句‘你行事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当不起藏锋二字’,我看藏锋当时的反应,应该是以前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整个鬼灯行上下能对他说这句话的人,只有鬼面尊者,但那人没有谁真的见过,你又是怎么听到这段对话的?” 他沉默。 她又道,“方才你使出那把银刃的功力,天下没有几个人能达到。” 他还是沉默。 她又问,“隔间里那副山寺桃花的画,与你在那把扇子上的画风是一样的,你的画为什么会挂在那里?上面的题字,提走折展都很像是肃大夫的笔迹,你们师徒和鬼灯行是什么关系?” 慕容侧过脸来,依旧是一双清风明月般的双眸,目光轻柔,映在她的脸侧,“所以,你究竟想问什么?” 她侧过脸来,迎上他的目光,“你是什么人?” 他反问她,“你希望我是什么人?” 陌衿被他问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他在她的眼底看到了害怕,迷茫,不信任,还有失望。他的心忽然一下子就收紧,他想对他说明,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始,这就像是一局下过了一半的棋局,要撤回其中一个颗子,就连着这一盘棋都要重新来过。 他最害怕的是,如果他向她说明一切,她会像从前一样,为了他去向这个世界妥协,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对她来说,更来得安全。 慕容的眼底也乱了,她看得出,他心里有些很复杂的想法,她伸手覆盖住他的手背,轻声对他说,“我心里是喜欢你的,虽然我不敢,也不愿,但喜欢就是喜欢,心是不会说谎的。你问我希望你是什么人,我希望你是个善人好人,我也希望你是个坏人恶人,那样,我就有所有的理由,不去喜欢你了。” 因为,善人她配不上,恶人她爱不起。 慕容眼底风云变幻,他笑,笑得有些苍凉,“我是好人又如何,恶人又如何,我问你,你希望我是什么人?” 初夏的午后,蝉鸣阵阵,燥热不堪,屋子里熏过寻常客房常用的香,床帐和被子都带了些皂角的味道。 陌衿有些恍惚,她的手心出了一层汗,**了他的手背,她说,“我希望你只是个陌生人。其实,你故意接近我,装作喜欢我,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我喜欢了你,是我输了。但我要告诉你,我不会成为谁的棋子,就算我喜欢你,也不行,你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 外头的阳光正是一日中最好的时候,窗纱半卷,窗户半开,挡不住热气一浪一浪的翻涌进来,想是要下暴雨,才会这般格外的热得腻湿。 慕容拂袖,窗户关了,窗纱落了。 他将陌衿压倒在被子上,抓住她的两只手腕,一双红热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嘶哑干涩,“你可以说某个公子,你可以说你的师兄,你甚至可以说,希望我是你的夫君。为什么?小衿,为什么你却要说,希望我是陌生人?” 他可以是任何人,但他不能只是陌生人,曾经他以为可以做到,但他做不到。 眼前的她的脸,白皙中透着一片绯红,透明的小绒毛细细密密,十分可爱。她的眉心微锁,她的唇瓣,一开一合,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她的身子瑟瑟发抖,她的目光中有不解、有愤怒、有仇视,但更多的是恐惧。 她害怕他。 慕容似乎疯了一般,想要她,他想要她。 “小衿,我可以不是谁,可以不是任何人,唯独不可以,只是你的陌生人。”他把心底最最真切的恳求说给她听。 她忽然就安静了,眸中的神色变得复杂,他不想去看透那双眸子,因为看的太透,他就会理智起来,此刻他最不想要的,便是理智。 “你对我若有半分真心,也不该这样的。”她低声说。 半分真心?他笑,岂止半分?岂止半分!他说,“你看到的,就只有这么一点?小衿,我来告诉你,到底有多少。” 他锁紧她的身子,低头吻上她的唇,一只手总起她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在她的腰上轻柔抚摸。 她的身子一颤,低声呻吟一声,他趁机撬开她的珍珠小齿,长驱直入,巧取豪夺,彻底霸占了她的唇舌,叫她进不得退不得。 正到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是个不熟悉的声音,“二位客官,小店免费送的酸梅汤来了。” 慕容沉声道,“滚!” 声音不大,却吓得那人不敢再搭话,轻悄悄的走开了。 他停了下来,放开她的手腕,坐起身来,“我去铺子里一趟,晚些时候回来。”便起身来,出了门去。 他走了许久,陌衿都没能回过神来。她是被他的大胆的动作吓到,还是被那一声“滚”镇住,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她清楚的是,他一直在克制,克制了又克制,克制到他的身子在轻轻发抖,他的每一个动作看似疯狂,力度却都很轻,是怕伤到她。 如果对一个人无情,不可能放轻所有的动作,更不可能停下来。她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无情,所以她懂得,他对她,是真心的,甚至比她想的真心还要多。 只是,他到底是谁?这么多的真心不可能是在一时之间积累起来的,他是在从前就认识她了,而且很早之前就喜欢她了,她却想不起来,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陌衿在柔软的,散着皂角香味的丝被上,望着陌生的床顶防空,呆了一个时辰。 之后老夏来敲门,在外头说,送了些养胃的药过来,她没有应声,也没有去开门。老夏在外头说,凤鸢跟着青鸾去了药铺,他说他们会发生什么可不好说。 陌衿的心忽而就燥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卷到被窝里去,逼自己睡一觉。 门外老夏见她久久没有动静,就走了。一直到快要入夜,外面的天都黑尽了,才有人推门进来。 陌衿一直迷迷糊糊没有睡着,此刻她却分外清醒,听着那个人卷起窗纱,推开窗户,走到床边,坐下。 慕容将睡着的耳朵放到床头,伸手将她盖过头的被子,轻柔的拿开,露出她的小脸来。 熟悉的声音依旧温和,“怎么睡了这么久?身子可舒爽些了?晚饭吃过了吗?也没开点窗,闷着了没有?” 陌衿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急忙偏过头去,他还是看见了,伸手拂去她的泪,却没想到她翻身坐了起来,一把将他抱住,呜呜的哭了起来。 她含糊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只是轻轻将她抱住,“天太热了,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陌衿放开他,不顾满脸的泪痕,看着他,又把刚才那句话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你们在药铺……” 她不是不放心景大夫,她是不放心那个凤鸢,哪怕只是握了他的手,她都忍不下去。若是……若是…… “没有。”他答,“我没让她跟来。回来晚了,是为了给你做这个。” 他从袖中滑出一只小小的蝴蝶,虽然是木雕,但却栩栩如生,好像真的要飞起来一样。他把小蝴蝶放到她的手心,又摸出来另外一只木蝴蝶,摊开在手心,“你的是梁山伯,我这个是祝英台。” “这是……” “是赔礼,也是信物。”他收起手中的木蝴蝶,垂下双眸,“午时我有些过分了,怕你还生气,不肯理我,便花了点时间做了这个梁祝木蝶。我羡慕他们,死后还可以化作蝴蝶,长相厮守,如此自由自在。” “从前我和公子……”她顿住了,没有往下说。 他抬头,拂去她脸上的泪痕,眸色如月光般轻柔洒在她的眼底,“小衿,我对你从未有过半点虚情假意,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的目光真挚,她点头,“我信你了,阿桓。” 阿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除去这些伪装? 他却也不急,慢慢来吧,“你还可以唤我公子,师兄,夫君,我不介意像谁,也说过我可以是你的任何人,只要你开心,把我当做谁都好,我不求在你心里有一席之地。” 他顿了顿,颓然一笑,“你我相处,你不必有任何的顾虑,我对你虽有隐瞒,但我绝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利用你,小衿。” 陌衿的心忽然就抽痛了一下,她把木蝴蝶收进贴身的袖袋中,伸手握住他的手。 这是头一次,他的手好凉,比她凉了许多。 “……你在我的心里,会留很久很久。”她说。 他只是淡淡的笑着,看着她,并不说话。 这一夜,他拥着她,两个人说了许多话,从南边的亭台小楼,说到北边的大漠荒原,他们约好,等他们老了,就一起看遍山河风光,吃尽天下美味。 临睡前,她又问他一遍,“所以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他问,“你愿意等吗?” 陌衿点头,“要等多久?”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等到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真的要等到他们都老了,才能等到所谓的天下太平吧。 她翻身趴在他身边,夜色中,看着他明月一般的眼睛,“若我不想等呢?” 他伸手点在她的鼻尖,“那我就带你走,去西域楼兰,去北疆雪岭,去南海孤岛,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一辈子不受苦。” 只是,他虽有把握能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却没有把握,能陪在她身边多久。 也没关系,他有许多种药可以让她忘记他,再为她寻一个好人家,让她在没有他的日子,也有人照顾,不会孤单。 只要她愿意,他什么都可以。 陌衿想起了许多不能走的理由,怎么去控制心中的想而不能,她很清楚,“我哪里也不去,我要留下来,等着看你说的天下太平。” “说不等是你,说等也是你,你啊,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他低头吻在她的眉心,“花胶我也带了一盒过来,你今天哭得脸上的假面有些化了,明日我再为你补一补。” “好。”陌衿忽而想到什么,又问他,“你说,这个左秋名重要之处在哪里,为什么苏慕容那个人要费这么多精力救他?” 苏慕容那个人。 她对自己的评价,原来是这样的陌生,语气中还带着几分鄙夷。 “左秋名是个营造方面的奇才,他祖上从立国之初便是工部的一把手,皇宫十六苑、各处皇陵以及各大山岳的祭祀台,图纸都出自世代左家人之手。” 陌衿眼底一亮,“这么说来,大燕开国之祖光武帝的陵寝,是左秋名的祖上画的图纸?” “是。” 这就说得通了。 光武帝开创燕国时,国库虚弱,又连着发了三年的水旱灾,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看眼国将不国,相传彼时有一位仙人托梦给光武帝,告诉他西南处有一座金山,光武帝便亲自带了人马到西南来开山,真的开出了一个大金矿。 那个金矿,上千的矿工一年不休不止,才算是采尽了。燕国靠着这笔财富,扩充了粮仓,改良水利土壤,强健军队,国家渐渐富强起来。 但光武帝强大燕国所用的金子,还不到那矿藏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他没有留给子孙,而是带入了陵墓中。 至于光武帝为什么要这样做,民间有无数种说法,最广为流传的,便是说是那位仙人托梦时叮嘱光武帝,死后定要将金子葬在土下。 但陌衿猜想,彼时燕国国力已经蒸蒸日上,这些金子一时派不上用场,留下反而会滋生不必要的祸乱,光武帝也是为了稳定国家,才将金子带入了墓葬,日后用得上的时候,再让子孙去取来用吧。 第六十三章 坦白 所以光武帝陵从选址到建造,除了工部的尚书和负责营造的工匠外,没有任何外人参与,就连光武帝自己也从没过问过一句。那时营造的工匠,竣工时全都做了陪葬,工部尚书在光武帝归天后,也自缢而亡。 唯一知道那金子所在的,大概就是左家后人了。难怪这么些年,左家世代都是工部尚书,历代皇帝对左家的人也都是毕恭毕敬,从不敢得罪。 陌衿恍然大悟,苏慕容想要这个左秋名,无非也是图他手上的陵墓构造图和位置图。难怪他看不上自己手上的那点筹码,与左秋名手上的东西想比,她的倒显得不是那么急迫了。 慕容知道她能猜到大部分的事情,他便只是补充道,“不止是光武帝陵的图纸和入口,还有皇宫十六苑的构造图。” 陌衿不解,苏慕容要皇宫十六苑的构造图做什么?燕国都城已经南迁了一年多,新的皇宫也已经建造完毕,北边那座旧的皇宫,如今已经是大夏国的皇帝和子孙居住了。 难不成……他是想要的不是燕国,他想的是颠覆大夏? “难怪你说,要我等天下太平。你早就知道那人的想法了吧。”陌衿这才想通了,景大夫这般身手,这样睿智,为什么甘愿屈居苏慕容手下,为他做事。 原来是因为,他们所图的,都是这片天下。 慕容握紧她的手,侧脸认真的问她,“你不愿与我浪迹天涯,便与我一起,创天下太平,可好?”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建议,陌衿笑了起来,“那要看你请不请得起。” “你要什么?”他失笑,“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 她看着他的眼睛,“真的?” 他点头,“真的。” “我要你一句真话。”她将头埋进他的肩窝, 他偏头垂眸,看着她的长睫,“对你,我说的大都是真话。” “这句真话我留着,以后再问你时,你定要答我。” 慕容将她揽入怀中,“好,都依你。” 陌衿忽而想到什么,又问他,“铺子这几日还开吗?” “开早上半日,你可以贪睡些时日,我回去顾着就好。”他心疼她的身子,开铺子营生虽不是什么耗费心血的事,但到底要起早贪黑,青鸾和茵姑究竟也不是善于经营的人,香铺上一次总账还是在半年前,这半年一直亏损,到昨日,店子的账上才进了第一笔盈利。 对慕容来说,扭转亏损不是什么难事,这样的状况也算是白手起家了,他一样可以在一年之内就把这小小的香铺做大做强,不出两三年,他们可以开第二间、第三间香铺。 若是在这小小的桃源镇没有太大的发展,他可以卖了铺子,去大城里买一间店铺,无论店面大小,他都可以盈利的。 这不是什么难事,对他来说,这反而是一件极为单纯的事,最重要的是,有她在身边,她是他的娘子,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是,他知道这不过是妄念。茵姑和青鸾的身份,本就不是普通人。他倒是希望他们是普通人,开个香铺营生的普通夫妻。 陌衿心里也很喜欢那个香铺。在那里虽只住了几日,但街坊邻居都格外热情,也很忠厚朴实,只是做个普通的商人,虽然也有些尔虞我诈,但到底比那繁花小筑要清闲许多,左右不过是银子上的事,无关性命。 她喜欢铺子里的每一味香料,她喜欢站在香格前,闭上眼睛去闻每一个格子里放的是什么香料,虽然每次都能猜中,她也觉得很开心。 更重要的是,她喜欢看景大夫每日晨起给他做饭梳头的样子,她喜欢看他给客人介绍香料时从容自若的样子,她喜欢看他在柜台后打着算盘记账的样子,她喜欢看他每日给耳朵细心准备食物的样子。这么一想,她喜欢他在香铺里的每一个样子。 “我不贪什么睡,我和你一起去铺子里。”她说,带了几分嗔意,“你总是小瞧我,我哪里就那么柔弱了。分明……分明自己的身子还不如我,也不晓得多顾着自己。你才该多贪睡一些,铺子晚些开便晚些开好了。” 慕容听出她的语气里的责怪,实则是她在为他担心。 这几日她好似也不再是小筑里那个处处小心,事事留意的陌衿,而真的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初嫁少女,眉眼间会带着纯真的笑,说话时的语气也自由活泼了许多,他喜欢这样的她,如同从前那个爱笑爱哭的她一般真实可爱。 “不可以的,本就只有半日的营生。这家店子可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客栈,两间房的开销不低。”他说。 当然,老家来了客人,房钱是该他们出的。 陌衿忽而笑了起来,“那十两黄金的诊费,难不成就是你所有的积蓄了?” 她假意叹了一声,打趣道,“难怪世上女子都想嫁给富豪公子呢。你看,咱家连买一把扇子也要我拿南珠簪子去换,家里来了亲戚,连住店的钱都出不起。刚才也不知是谁说要带我去天涯海角,不让我吃苦呢。” 慕容笑了起来,翻身压在她身上,“你这样调皮,要罚你了。” 陌衿一怔,旋即也莞尔一笑,“夫君息怒,我再不敢了。” 他低头在她的眉心一吻,“下次可就要亲别的地方了。”他翻身躺回床上去,偏头对她说,“睡吧,明日一早我叫你。” “我想吃你做的五子粥。”她笑意吟吟的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那五更就要起来熬了,你不是说要我多贪睡一会儿,多顾着自己么?” 陌衿在他的脸上极快的亲了一口,“你这样调皮,下次我就要亲别的地方了。” 慕容反诘道,“极好。下次,下次你打算亲哪里?” “……你到底做不做五子粥了?” “你再亲我一下,我就给你做。” “不要……” “那就不做咯。” “……亲哪里?” “唇。” “不要……” “那就不做咯。” “……可是真的想吃。……那,你不要动。” “好。” …… 官道上。 日照当头,暑热难耐。 一个武官行头的魁梧大汉,四十岁出头的年纪,满脸络腮胡子,骑在一匹高大的兔头马背上,挥汗如雨,不时解下腰间的水袋解渴。 马儿行走的速度不快,皆因后面跟着两队兵士,都是徒步行进。兵士分作两段,前面六人,后面六人,中间是一辆囚车,车里铺就了些干草,一个瘦弱的青年男子蜷缩在干草堆上,面色苍白,唇如白纸。 如此闷热的天气,没有人他喂过一口水喝,一整日下来,也不过是日暮时分扔给他一个馒头充饥。风雨来时,兵士们倒是有盔甲遮挡,囚车里却是丝毫没有遮挡。 如此行走了一个半月,青年男子早就熬得不成人形,此刻更是热得浑身发着恶汉,却止不住瑟瑟发抖。 他的话不多,也不呻吟哭喊,兵士们虽然满意他这一点,但到底这趟发配的差使路途遥远,从未离开过皇城的禁军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因此有些怨气时,也都撒在这青年囚徒身上。 领队去驿站里喝酒弄女人时,守囚车的几个兵士多会打开囚笼,对那囚徒拳打脚踢一番,起初还是轻的,后来也不理那么多,拳脚越来越重,只图一时撒了心中的闷气。 这个青年也不叫喊,也不反抗,就如死人一般任他们踢打,身上早就是遍体鳞伤,旧伤未愈新伤又加,如此到了青州时,他高烧不退,就只剩了一口气吊着。 走在囚车旁的一个兵士,见他已经一整日没有动过,怕他死了,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弱得几乎快没有了,那兵士便一路小跑上前去,向那高头大马上的领队报告,“胡大人,那小子好像快没气儿了。” 那胡领队啐了一口口水,暗骂了一声,对那兵士道,“喂他吃颗强心丸,前头到了青州,再找个郎中来瞧。” 兵士一抹头上的汗液,回道,“胡大人,强心丸吃没啦。” “什么?三瓶都吃光了?”胡领队转头看了一眼囚车里那团脏兮兮的东西,又啐了一口,骂道,“吃了三瓶强心丸还能喘气,真他娘的命硬。” 兵士一路小跑,热得满脸通红,干脆解了头上汗湿的头盔,“胡大人,到底怎么办?” 离开皇城前,户部的范尚书亲自找来他交代,千万不能让这犯人死在路上,他也收了人家的好处,不能不把事办好呀。退一万步说,范尚书岂是他一个小小领队能得罪的起的人物! 胡领队心头烦闷,扬起马鞭一鞭子一鞭子的抽在那兵士身上,“老子警告你们多少回,要打要骂都轻着些,不要给老子搞出人命来,你们都他娘的当耳旁风了是吧?” 那兵士一边躲鞭子,一边护着头,不敢还嘴,脸上被抽出了几条血痕。 胡领队打了几鞭子,气也撒了,又扭头看了一眼那囚车里的人,扬鞭道,“全体听令,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青州。” 兵士们极不情愿,但见着刚才同伴被抽鞭子,也不敢啰嗦,只好乱七八糟的应声,“是。” 胡领队在前头加快了速度,后面一行队伍,也加快了脚程,跟了上去。 …… 鬼灯行的暗哨和联络网,确实十分强大,不过两年时间,已经叫陌衿刮目相看了。左秋名还没到青州,鬼灯行就已经得到消息,说是左秋名的身体状况欠佳,押送的队伍要在青州寻一个郎中替他诊治。 他们自然安排好了人,以郎中名义去为左秋名诊病,以藏锋的性格,这一次只是刺探情况,不会贸然下手,他必要安排得万无一失,才会实行计划。 据青州那边反馈过来的消息,左秋名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好,但因为他服下了许多的护心丸,身体虽然孱弱,但血脉异常的虚强浮躁,只要稍稍用一点毒,很快便能游走全身,渗入心脾,致人暴毙而亡,也正因为如此,毒素分布不均,很容易沉积在皮肤里,在尸体上留下尸癍。 藏锋要的是行事隐秘,毕竟左秋名一家历朝历代都有人做过工部尚书,在朝廷里人脉不少。左家在民间也有不少的旧友,毕竟营造这门事,黑白两道的人只要是有些权势,都是免不了要做一些的,因此左家门前从来都是人流熙攘,来求一方图纸的人络绎不绝,而左家所出的图纸,从来不叫人失望。 藏锋是个处处小心的人,鬼灯行不可能公然与这些势力为敌,因此要杀人,就只能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让外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至于藏锋为什么要左秋名的命,陌衿猜想,或许是这个人知道了鬼灯行一个要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是绝对不能公诸于世的。如今左家失势,正好是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只要左秋名死了,这个秘密就再没有人晓得了。 这种事,藏锋是最喜欢做,也罪擅长做的。陌衿心里想得很清楚,将来有一天,她迟早要与藏锋为敌,若是能握住这个筹码,胜算也会大一些。 所以在营救左秋名这件事上,陌衿是站在繁花小筑这边的。暗杀计划的指定,她十分的上心。她和慕容并不是此次暗杀计划的主角,老夏才是。 要夺过这个主动权,必是要费些心思的。正好老夏提出用毒的计划不可行了,陌衿便寻了个时机,私下向启明提起,可以用香来代替毒取人性命。 启明一开始也是没有把握,陌衿便带他去了马棚,他亲眼见到她用一粒小香丸在牛的鼻下左右移了三下,那头牛就轰然倒地,慢慢没有了气息。 陌衿又叫人去请来了兽医瞧过牛的尸身,那人没看几眼,便断定死去的那头牛是突发心梗而亡,属于自然死亡。 启明很是满意,这个暗杀计划的主角,自然就从老夏变成了陌衿。 详细的方案,也是陌衿和慕容两个人一点一点商议定下来的,计划成形后,启明觉得已经十分详备,也十分可行。便直接向已经回到本营的藏锋请示,不过才两日,就得到了回复。 本营与这里几乎跨越了整个夏国的国境,竟然两日就能传达,再一次印证了鬼灯行情报网络的密集和迅速。 第六十四章 祭典 藏锋给的回复,不出意外,是让陌衿和慕容全权负责此次计划,启明和老夏等人尽全力辅助他们。 如此一来,刺杀计划就全盘落到了陌衿和慕容手里,那么相应的再去制定营救计划,就比见缝插针要来的稳妥得多。 这件事,让慕容真正的看到了陌衿的心思和能力。繁花小筑里,她是有意在隐藏自己的实力。小筑里的她,他多少还是有七八分熟悉的,但这一次出来他才发现,她变了许多,成长到他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地步。 但这种变化和成长,让他觉得心疼。他却不能问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也正是因为这个,他的想法也渐渐变了许多,也许他想给她的保护,已经多余。她虽然还未强到可以翻云覆雨,但以她如今的能力,保护自己是绰绰有余的。 计划实行的前一天,慕容和陌衿还是一早就出了客栈,像平日一样的去香铺开门做半日的生意。 到正午时分,慕容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做账,陌衿去后面的制香小间,做好了明日要用的小丸子,小心收回袖中。 出来时,慕容正好合了账本,抬头看着她,眉眼带着柔和的笑意,“我有话想问你。” 这么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倒是和往日不同。她轻轻点头,指了指二楼,“上去说。” 慕容关了店门,拉着陌衿的手,上到二楼的小阁间。 阳光透过雕花的小窗,将窗扉上的花纹印上了他一袭深玄青的长衫,他牵着她手的背影,已经看成了习惯,却仍然每一眼都不舍得错过。 他停在光影之中,转过身来,握住她的双手,“你觉得我要问什么?” 陌衿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 “那为什么要上来这里?”他轻轻笑了起来,眉眼间满是星辉一般的明亮。 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红了脸,“……我喜欢这个小隔间,想上来再看一眼。” 任务结束后,他们便不可能再回到这间香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们可以在这个狭小却温馨的空间里,独处一时。 这几日她总是在想,若是任务结束后,他们便再没有这露水夫妻的缘分。再次相逢,连开口要说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便是想要问你,”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轻和而真挚,“小衿,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陌衿看着他眼底如星空般的广袤和清明,忽然觉得自己将要迷失在那眸间。他问她想要什么?此刻,她心里的答案,竟然只是这个眼前人而已。 “我想与我弟弟一起,做我父亲没有做完的事。”她答,似乎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能沉溺在他的柔情中,忘记了更重要的事。 慕容的手垂了下来,长睫挡住眼底的神色,“好。”他重新抬起双眸,“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 “师兄、公子和你。”她笑了起来,眼底那一丝笑意却有些失真,“我是个贪心的人,是不是?” 他轻轻的点头,认真的看着她,“是很贪心,但也没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忽然问这些?”陌衿返身回去,到床边去整理了一下被子,拂去枕头上面落的灰尘,见他不说话,她转过头来看向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等他回答。 慕容看着透过窗户的阳光,静静落在她身上,眼底满是笑意,“我怕失去你。” 他说,他怕失去她。 这句话,陌衿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的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后,她回忆起他的这句话,才晓得他此时,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境,在面对她。 但那时,一切好像都迟了些,太迟了些。 …… 次日,桃源镇一年一度的桃花祭前三天。 在这初夏的时节,月老庙里一株千年桃花树,竟然开了几多桃花。这棵树是桃源镇的宝树,相传当年有一个少年曾在这棵树下,与自己心爱的女子私定终身,后来那个女子嫁为他人妇,这个少年便终日在树下苦等,等到生命终结。 自此,这颗桃花树再没有开过一次,千年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开花。 大家都传,这是月老显灵,让那少年等待的女子魂魄归来,少年的英魂才终于得以安息。因此今年的桃花祭,自然格外的热闹,月老庙里搭了好大的戏台,从早到晚戏不停,许多人都去那里看戏、许愿、求姻缘。 陌衿和慕容也去了那个庙会,自然不是去求姻缘的。 每年桃花祭,有一个重头戏。女孩子们除了来求姻缘外,还有许多人是为了应征月老庙的祭典神女而来。只要是未婚的单身女子,都有可能被选作今年桃花祭的神女,刺史大人会亲自为选为神女的女子送上月老庙祭坛里的香灰,这个香灰化在水里涂抹在身上,一年之内人体都会香气四溢。 偏偏这香气,是大夏国七皇子最喜欢的香,因此每年得到这个香的女子,都会被请去七殿下的极庆殿里喝杯茶,若是生得有几分姿色,便会被皇子殿下留在宫中,封个美人。如今正得宠的那个萧奉仪,便是由这条路子,先封了美人,接着就入了品。 其他的女子虽也有留下来,大多只是几夜风流,等到七皇子腻了,就寻个眉目送出宫来,或是随手就送给了某个公孙贵族。 便是如此,还是有许多的民间女子前仆后继,为了争这一次机会,挤破了头。 听说今年桃源镇里正大人的女儿年满十五,到了出阁的年纪,也要来应征祭典神女。偏巧刺史的表妹,也是青州知州大人的女儿,也要来应征神女。两个有权有势的家族,论背景都是势均力敌,谁家的女儿能成为神女,是个未知数。 神女的候选之人有十个,是由月老庙的庙祝祈愿三日后,由月老托愿选出的。前些年倒是不论门第,谁家女子都可能中选。但自从三年前七皇子开始请神女入宫后,这些年的神女候选,都是官家权贵,或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家里的女眷。 因此今年的神女候选之人虽然仍是十人,但凡是明眼人,从月老庙门口停的马车就能瞧出来,有两辆候选神女的马车镶金钻玉,车夫穿戴整齐,都是上好的布料,车子也比旁人的高大许多,今年的神女想必就是这两辆车的女主人之一了。 从那两辆车上先后下来的女子,一个年纪稍长些,香裙玉带,脂粉浓艳,满头的珠翠步摇,另一个年轻一些,生得白净清秀,穿得也稍显素净,脂粉盖不住细腻柔白的肤质,一点绛唇圆润可人。 两个人都有小丫头子在一旁扶着,都要进庙门去,却都不肯相让,你挤我我挤你,丫头之间也是你掐我我推你,最终那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在推搡中被绊倒,跌在了门口,滚落在了庙门前的台阶之下。 此时,另一辆并不起眼的小马车停在了庙门不远处,一袭青玄衣衫的慕容从车上下来,回转身,伸手将陌衿也签下了车。 忽而听得远处一阵骚动,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着庙门过来了,那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被惊扰的鼠蚁,四散逃开,各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陌衿还未看得清,便见一匹高头大马像是失了控,向着庙门疾驰而来,她尚来不及看清马上的人,只是看着那马再向前几步,马蹄就要踏在台阶下那个小姑娘的身上了。 那马儿的身形矫健,速度极快,身上还批了战甲。陌衿垂眸,将双指拿在唇下,吹出一道声响,那马儿听了这一声响声,忽然间就像是被点了穴道一般,扬起前蹄,停了下来。 马上那人并没有料到这些,来不及反应,便被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生生摔在了地上,滚落出去很远。 这时,台阶下面那个小姑娘,也由小丫头扶了起来,两人躲到一旁去,吓得脸色苍白,啼哭不止。 落马的人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天,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 不过片刻之后,后面便追上来了一队人马,见状纷纷勒停了马匹,都下马来围到那人身边,却没有人敢去扶,十几号人都默默为其中一个年级稍微大一些的中年男人让开了路,让他上前去,将那落马的人扶了起来。 那人扬手,身旁的人便退到了他的身后去,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人群道,“方才是谁吹的马哨?” 有人在那边喊,“是她是她,是这个小姑娘。” 人群的目光“唰”的一下都聚集到了陌衿身上,她不紧不慢的对那落马的人说,“是我。” 那人嘱咐手下不要跟来,自己慢慢的走近一些,将眼前这个小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将她身旁的玄衣男子看了几眼,浓眉一扬,对陌衿拱手道,“在下月如花,江南侠义之士,敢问姑娘芳名?” “茵姑。”她答,拉过身边慕容的手,“这位是我的夫君,青鸾。” “哦。”旦月冷淡的瞟了慕容一眼,目光并不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而是仔细的看着陌衿的双眸,“你这双眼,与我的心上人,生得很相似。” 旦月叹了一声,眼底溢起一片深不见底的水雾,“陌上人如玉,衿袖藏暗香……我有许久不曾见到她了,心中甚是想念,今日得见姑娘这一双秀眼,当真是解了在下相思之苦。” 慕容听着他说话,双眼却一直不离开陌衿的眸子,他似乎有些紧张的,在她眼底寻找哪怕一丝的微动。还好,她眼底平静得如水一般。 “公子既然自称侠义之士,莫要再在街市上骑马,伤了人就不好了。”她说。 旦月殷勤点头,“茵姑教训的是,刚才要不是你驯服了我的马儿,只怕真是要伤人了。请问姑娘是从何处学来……” 陌衿不等他说话,径自从他身边走开了,慕容跟在她身后,向着庙门口那个跌了一跤的官家小姐过去。 陌衿向她微微欠身行礼,“这位小姐,可有受伤?” 这个小姑娘一双眼却只是落在慕容那双眸子里,失了魂一般,半晌没有作声。慕容对她勾唇,轻轻一笑,她便要昏厥了一般,嘴里念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眼睛……” 陌衿看向慕容,又看向那女子,对她道,“我叫茵姑,这是我的夫君,青鸾。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慕容向那女子拱手,她便也回他一个欠身礼,难掩满脸的失望,转而对陌衿道,“原来是你的夫君,你真是好福气啊茵姑。刚才谢谢你了。” 她似乎并不想与陌衿多说什么,转身要走的样子,慕容便多问了一遍,“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那小姑娘当即就转身回来,满脸羞红,怯生生的低下头去,声音娇小,“小女姓常,名唤思乐。” “思乐,好名字。”他随口一说,她便乐不可支,脸上的笑意快要溢出来了。 陌衿便不做声,看着他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又说了一些有无关紧要的话。景大夫解了腰带上挂着的小香包送给常思乐,她颤抖着双手接了过来,将贴身用的丝帕抽出来,作为回礼送给了景大夫。 旦月在一旁抱臂,留意着她的每一个小动作,甚至连她眼角眉梢的一个表情,都看得仔细。他看了许久,不动声色,唇角慢慢扬起一丝笑意。 那边那位中年男子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跟了上来,在他耳边轻声道,“二殿下是看上这个民间女子了?” 旦月头也不回的答他,“李公公,你真是懂我,我么,许久之前就看上这个民间女子了。” 李公公随着旦月的眼神,看向那边的小女子,“那要不要请回宫中……” “要请也是我亲自去请,这件事你不用操心,带他们先回去吧。”说完便向前走了几步,李公公要跟上去,他抬手一摆,“都别跟来,这是命令。” 李公公便不敢再上前,只能对那些近卫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隐在人群中,暗中保护二殿下的安全。他自己则站在庙前,静静的看着,等着。 第六十五章 又见 旦月走到陌衿身边,双手抱臂,弯身,低下头去,嗅了嗅她耳后的气息,方才他便觉得她的味道很熟悉,近了一闻,他便已经有九分确定,她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 算不出多少时日没有见她,只觉得身体里每一寸筋肉,骨子里每一点骨髓,都在叫嚣着对她的思念,他从没有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个人,也从没有如此深的喜欢过一个人。 而现如今,偏偏有了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就站在他面前。 旦月挑眉,手肘靠在陌衿的肩头上,“小茵姑娘,你都有了夫君了,还要来这月老庙求什么姻缘?” “……我不是来求姻缘的。”她欠身一让,叫他的手肘从肩上滑落下去。 他复又搭了上来,对着她的侧脸道,“那你是来看戏的,还是来找人的?” “月公子是来看戏的,还是来找人的?”她反问。 “我不爱看戏,我是来找人的。”他凑近她一些,眉开眼笑的道,“只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我真是高兴极了。” 陌衿白了他一眼,“月公子说笑,小女已经有夫君了,还请公子自重。” “我不乐意自重,我就喜欢轻薄你。”旦月笑嘻嘻的说,“你瞧瞧,你夫君都勾搭上别的女人了,依我看,你还不如趁早另寻良人,我觉得我就是你的良人,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陌衿伸出一个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这里有病。” 旦月“呵”的一声笑,拉过她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心口上,“你说错了,我的病在这里,都是想你想出来的心病。” 陌衿将手抽了回去,“月公子要晓得,我夫君的功夫可不比你差。” “这是什么话。”他眯起一双眼睛来,笑吟吟的看着她,“要是我喜欢你他就要揍我的话,那只能说明他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量。” 慕容虽与那常思乐再说话,心却是在陌衿这里的,他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常思乐也是留意着这个旦月的,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简单的人。 常思乐的父亲爱养马,她自小也受了一点熏陶,认得出来刚才差一点撞到自己的那匹高头大马,是稀少的红毛汗血,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好马,这马儿的主人,自然也不是能小觑的。 可是这个人,却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一眼,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女人身上,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得到了这么好的夫君,又能瞬间就迷住这个身份尊贵的公子? 她不甘心。 “公子何出此言呢。”常思乐笑脸迎上旦月,“别说是夫妻之间,就算只是仰慕对方,若见到仰慕之人与旁的人亲近,心中总是不畅快的,这是人之常情,算不得心胸狭窄。” 旦月这才将这个常思乐看了一眼,对她拱手道,“还没有向姑娘道歉,刚才我的马差一点撞到姑娘,月某这厢失礼了。”他说到这里,忽而话锋一转,“不过姑娘也是会一些功夫的,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跌落在了地上呢?我那匹马儿来时,你分明是有个翻身相让的身势,又怎么没有真的让开了?” 当下都是明白人,慕容和陌衿也早就看出来,方才这个常思乐是故意被挤倒,摔得也十分的夸张,她之所以拦住那匹马,是因为常思乐对红毛汗血不够了解。 常思乐是打算等马儿近了身,再侧身让一让,叫马儿擦伤自己,好让马上的人对她心生歉疚怜悯。但这红毛汗血的速度和力量,她那点轻功,是根本不足以避让开的,到最后只能是惨死在马蹄下的结局。 常思乐还不明白这些,仍以为陌衿是多管闲事,所以连一句真心的谢都没有。 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心里的小九九被人拆穿了,他觉得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也不敢多做停留,寻了个借口,进了月老庙去。 旦月谴走了那个碍事的外人,剩下的就都是明白人了。 他凑近陌衿耳边轻声道,“阿衿,你与这个人怎么就成了夫妻了?你告诉我。” 慕容将方才常思乐送的那方丝巾叠好,收进袖口,双眸平视着前方,目光扫过月老庙里热闹的戏台和人群,没有说话。 陌衿倒是有些诧异,她没有想到这个二皇子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认出她来,“殿下风趣,夫妻不就是拜了堂行了礼就成了的么。” “我不信。”旦月将眼前侧身而立的这个男人从上到下来回扫了三遍,啧啧摇头,“他不是你喜欢的那一类。” “殿下又怎么晓得我喜欢哪一类?”陌衿莞尔一笑,她本意是不想与他多说什么,但是因为景大夫在,心里就变得异样起来,又想与他多说两句了。 旦月倒是不在意这些,他爽朗一笑,对她眨了眨一只眼睛,“我当然晓得,你心里那个人……”他瞟了一眼眼前的男人,语气中带着戏谑,“不就是叶左相叶大公子吗?” 陌衿不知道他竟然晓得自己的身份,她的心一时间慌了,这个人可是大夏国的二皇子,阿爹在战场上与他交锋了不下十次,杀了他多少的兵士,他若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想到这里,陌衿后背一凉,试探性的看向他的眼睛,想要看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 旦月却巧妙的避开了她看过来的目光,转而一步上前,勾住庙前这个男人的脖子,“小子,阿衿不是你能拥有的女人,她从其不喜欢你,以后只会喜欢我。” “殿下玩笑。”慕容不冷不热的回了他一句,转头看向陌衿,“里头有卖你爱吃的花糕,我去买一些,在桃树下等你。” 他说完,便进了庙门去。 陌衿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心里乱糟糟一团,他是生气了吗?自己会不会做的有些过分了?是不是要追上去向他道个歉呢? 旦月挡在了她的面前,认真的看着她道,“你啊你啊,真不叫我放心,不过是晚来了一些时日,你就被别人拐走了。” 第六十六章 抽签 “我不记得,我同殿下是可以这样说话的关系。”她退开一点,目光追着庙门中那一袭清冷的背影,他停在了花糕摊贩前,与那老板说着什么。 旦月又错开一步,挡住她的目光,“你是真动心啦?” “与你何干。”陌衿连“殿下”都不再说,与他冷冷对视,“让开,我要进去寻我夫君了。” 旦月也不动怒,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别气别气,生气容易长皱纹,我又没拦着你的意思。” 他侧身让开出路来,陌衿看了他一眼,他对她一笑。 她迈进庙门后,他也跟在她后头,进了庙里去,左顾右盼,瞧着熙攘的人流来来往往。 庙中院落里,有一株巨大的桃花古树,树干粗大,盘根错节,枝繁叶茂。陌衿抬头看去,枝头上是真的有几点粉红色的桃花,虽然开的不是那么好,但到底是难得的。 古树之下,她的夫君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油纸包好的花糕,正看着她,等着她走近。 她恨不得奔跑过去,一时一刻,都想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脚下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眼看就要走到那树下,忽而眼前有一个扎着花辫子的小姑娘,拦在了她面前,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水灵的眼睛,笑意盈盈。她捧起来一个小竹篮,里面放满了用红色小绳系起来的小纸卷。 “姑娘是来求姻缘的吧,来抽一个姻缘签,这是我们月老庙最灵验的签了,能抽到一对姻缘签的男女,都是月老亲自定下的姻缘,日后定会成婚的。” 旦月从后面一步跨了上来,对那小姑娘道,“那我要来抽一个了。”说着就从那竹篮里拿了一个起来,又对陌衿努努嘴,“你也抽一个。” 陌衿摇摇头,“我不是来求姻缘的。” 那小姑娘从篮子里拿了一个,塞到她的手里去,“拿着吧,月老会保佑你遇到对的人,一生幸福美满。” 说完小姑娘便笑着跑开了,陌衿看着她跑到树下的景大夫身边,对他捧起小竹篮。他抬袖,从里面拿了一个,那小姑娘又回头对陌衿笑了笑,转身隐入了人流当中去。 陌衿握着小纸卷,走到桃花树下,仰起头看向景大夫,“你也抽了姻缘签。” “我也想求一求姻缘。”他说,将花糕递给她,“是梨花和茉莉的,趁热吃。” 陌衿左手接过花糕,右手摊开,里面躺着那只姻缘签,“既然抽了,打开看看?” 旦月也跟了上来,从她左手的袋子里拿了一个花糕,一边咬花糕,一边称赞,“好吃好吃,皮薄馅厚,入口即化,简直人间美味。” 他又要来拿,陌衿欠身避开他伸向花糕的手,“又不是买给你的。花糕摊贩就在那边,要吃自己买去。” 慕容唇角浮起一点几不可见的笑意,他也摊开手上的姻缘签,“打开看看。” 旦月眼疾手快,把他手上的那个小纸卷夺了过去,“我想要你这个,敢不敢和我换?” “随你。”他说。 旦月一笑,“大方。”他把抢过来的姻缘签又还给了他,“其实换与不换,我与阿衿都会是一对,你信不信?” 慕容不答他,双指拉开红色的小绳,红绳随风而落,他手中展开的小纸片上,上面画着半朵桃花。 旦月展开他手上的姻缘签,上面也画着半朵桃花,但与慕容手里那个相比,花瓣要大一些,花开的姿态也有所不同。 两个人都看向陌衿,她将花糕抱在臂弯,拉开红绳,展开那张图画,她的那半朵,比慕容的那半朵大一些,和旦月的倒是差不多大。 旦月将她的那半朵和自己的半朵拼接起来,花瓣纹路的走势严丝合缝,一朵完整的桃花跃然纸上。他点头道,“这花画得真好。” 陌衿一时间怔住了。而慕容的唇边,慢慢浮起一丝笑意,眼底轮转着瞬息万变的流云,复而又归于一片空寂。 陌衿轻轻吸了一口气,眉眼间又冷又淡,“殿下花了多少银子来布这个局?就只为说明我和你有缘?” 旦月将那两片姻缘签小心收了起来,抬头一脸无辜的看着她,双手摊开,“这姻缘是月老定下来的,我可什么都没做。” “你胡说。”小竹篮里这么多姻缘签,怎么偏巧她和他就拿了一对了。 “我这个人做事一向是敢作敢当,要真是我做的,我一定会向你承认的阿衿。”旦月小小的委屈,做无辜状,“你要不信我,再去小竹篮里抽一次,保准我和你还是一对。我和你,是命定的缘分。” “无聊。”陌衿抱着花糕,向戏台那边去,“殿下请自便,我和夫君要去看戏了。” “我也去看戏。”旦月乐呵呵的要跟上去,一只手挡在了他的胸前,他侧脸看向身旁的黑衣男子,轻笑一声,“你拦得住我一台戏的时间又如何,人这一辈子,看一百出戏的时间总是有的,我和她来日方长。” 旦月说罢,便转身,向着反方向去了。 慕容知道旦月不会纠缠,方才他在人群中见到了不少绣在头巾、领口或是袖摆上的梅花印记,旦月的袖口也有这样一枚印记。 慕容垂下双眸,思索了片刻,抬眸,却见那个百褶素裙的女子,手里抱着花糕袋子,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等他。 他的手微微一颤,他便将颤抖的那只手负在了身后,迎上前去,对她温柔一笑,“这是唱的什么戏?” 陌衿从袋子里取出一个花糕,递给他,“梁祝,要去看看吗?” “好。”慕容接过花糕,咬下一点,清甜的香味却勾得喉间一股血腥翻涌而来,他别开脸去,将那清甜和血腥一同咽了回去。 陌衿走在前面,回转头拉过他的手,“来,走近一些。” 慕容握紧她的手,跟了上去,“唱到哪里了?” “正唱到梁祝分别。” 慕容将手里的花糕放回袋子里去,“我不喜甜食。”便什么话也不再说,抬眸看向戏台,那双清风明月一般的眼眸,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 第六十七章 神女 傍晚时分,桃花庙一年一度的神女遴选正式开始。 戏台上唱戏的都退了下去,十个候选的女子一字排开,站上了戏台,面对着台下越来越多的人群,齐齐鞠了个躬。 由于千年桃树开花,大家都认作是神迹,谁也不敢怠慢了。于是月老庙请来了第一届的庙祝,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先生,由现任的庙祝搀扶着,慢慢走上了戏台上去。 老人走到人前,深吸了几口气,声音颤抖着,对台下的人群道,“桃源镇的各位乡亲父老、亲朋好友,又到了我们月老庙甄选神女的日子,今次由我来主持。” 低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可见这第一届的庙祝,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大家心里都是敬重且服气的。 老人喘了一口气,又接着道,“今年,难得庙中千年古树,开了桃花,这是月老大人显灵庇佑。因此今年咱们庙里选神女这一圣举,一定要慎重而又慎重。” 扶着老人上来的本届庙祝接过话头去:“下面就由我们的首届庙祝大人请下月老仙人的旨意,选出今年的神女,还请各位务必保持安静。” 陌衿在人群中,仰头看着那个颤巍巍的老人,伸起干枯的双手,自摸出怀中一面黑漆漆的铜镜,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桃花古树,做了几个动作。庙子里也有人一齐响应,为月老神像供奉了新鲜的瓜果,添了三柱新的香。 老先生的接神旨仪式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毕竟是上了年纪,老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本届庙祝则下了戏台去,接过庙子的人递过来的一个小铜盆,外面画着八卦太极图,里面盛着供奉着在神庙里的三月三的雨水。 庙祝将水盆小心翼翼的碰上了高台,放在老人面前,老人将那面铜镜举过头顶,跪下。 台下的人也都跟着跪下,陌衿和慕容也半跪了下来。 老人将铜镜的镜面从天上翻下,照在了水盆里,似乎看出了水中印出的是哪个女孩子的脸。他慢慢收了铜镜,旁边的青年男子扶着他站起身来。 老人慢慢抬起手,指向人群中,“月老仙人刚才传了神旨与我,今年的神女,不在这十个候选女子中,而是这个姑娘。” 众人顺着老人的手指看过去,之间人群里站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面庞白净,穿着一身百褶素裙,挽了两个重叠的闲云髻,一双眼睛清澈透明。 这么多双眼睛看向她时,她也不怯不羞,脸上舒缓的展开一点笑容,向着台上的老庙祝轻轻摆摆手,“您一定是弄错了,我已经成亲了。” 陌衿拉起景大夫的手,对众人宣告,“这位便是小女的夫君。” 人群里一片哗然,躁乱起来。台上的十个女子也都面面相觑,大家都不敢相信,神女竟然不是从她们这十个人当中选出来的。尤其是常思乐和她的竞争对手赵兮儿,两个人的身份背景,几乎让所有人和她们自己都深信,神女只会在她们二人之间选出。 然而,情况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庙子西院厢房二楼的旦月,与其余几人也都临在窗边,看着下面发生的这一切。这事背后一定是有谁在操纵,但到底与他们今日所商议的事无关,因此也不必太理会。 但当陌衿对所有的人宣告自己的夫君是身边那个男人,而不是他时,旦月的心中还是多少有些不快的。这辈子,他第一次尝到了得不到想要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身旁一个中年男子对旦月道,“这大约是鬼灯行的人做的,庙里有个新来没多久的长工,我今日看着觉得十分可疑,像是以前在本营见过。” 旦月眼底慢慢收紧,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陌衿时,她便是在院子里放白泽鬼面的风筝。那时他们与鬼灯行到底没什么太大的敌对之意,但近来鬼灯行处处针锋相对,颇有几分要与他们为敌的意思。 “黎叔,你叫人去查一查,这个女人与鬼灯行的渊源,尽量查清楚一些。” “是,我这就去办。” …… 这边,老庙祝对众人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待人群安静下来,他才颤巍巍的开口道,“这位姑娘就是月老仙人选中的神女,千真万确。至于有未婚配,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本庙的第一位神女,就是一位已婚的女子。” “是啊,我听说是这么回事。听说那个神女还救了咱们桃源镇一次。” “对对,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也许唯独这两次,才是真的月老显灵也不一定。” “对呀,谁不知道历年选神女,里头都有猫腻。” “偏巧今年桃花古树开了花,又请来了首届庙祝大人,旁的年我不敢说,今年一定是准的。” “若是不从月老的圣意,大家都知道会有什么报应。”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许多,台上那个年轻一些的庙祝,干脆下了台来,走到人群里,人群自然让开一条路,他款款向前,走到陌衿面前,对她拱手,“姑娘既是月老仙人定下的神女,请上台去,与老庙祝一起完成祭祀。” 陌衿没有想到藏锋会安排这么一出,原定的计划,老庙祝会说出今年的神女是常思乐,她便会去跟常思乐套近乎,告诉常思乐怎么样赢得七皇子殿下的心。 女人之间总是容易亲近起来的。若女人之间亲近不起来,那男女之间总是能够亲近起来的,所以方才常思乐对她不理睬时,便是景大夫出面,与常安乐假意熟络。 但谁也没料到,藏锋为什么要突如其来的出这么一招。 除了慕容。就在方才卖花糕时,那花糕的摊主已经将这个情报告诉了他。藏锋的目的很简单,他只是想要试一试陌衿的应变能力,左右大局是掌控在鬼灯行手里的,连老庙祝都能拉拢来为鬼灯行做事,这月老庙里,又安插了许多鬼灯,大约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了。 但他若要改变什么,倒也不是难事,只是慕容有意让陌衿成为神女,到大夏国的皇宫里去一趟,于是便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第六十八章 意外 陌衿抬眸看了看身侧的景大夫,他对她轻轻点头,示意她放心。 只要他说可以,那定是没有什么问题,这个世上能让她如此信任的人,也只有他了。 陌衿向庙祝回了个礼,随同他一起上了台去。老庙祝也向她行了礼,她回了礼。老人向她大致说明了一下需要做些什么。年轻的庙祝字在后头遣散了那十个候选的女子,让她们下台等候。 常思乐是极不情愿的,她方才摔那一下,就是为了故意在赵兮儿面前示弱,若是自己被选为神女后,便可以到她面前耀武扬威,若是自己没选上,她便在众人面前昏倒,说是常思乐把她撞伤了。 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落了空,她更是恨死了这个叫茵姑的女人,那么好的夫君偏就看上了她,就连那个贵公子,也对她这么感兴趣,现下连神女都让她占了去。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让常思乐好不甘心。 从前她以为赵兮儿是她最大的宿敌,如今见到了这个茵姑,她才晓得,赵兮儿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便是不情愿,到底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常思乐只好与其他女子一起,下了台去。倒是这个赵兮儿,一向横行霸道惯了,别说是那些富贵家的公子哥儿不敢惹她,就连桃源镇的地痞流氓,见着她都要绕行。 这样一个赵兮儿,岂能够让神女的名头白白落到一个村妇身上?她当即就不肯下台,站在台上指着老庙祝的鼻子就大骂起来,说老庙祝是老眼昏花,是早就该进坟墓的人,竟然还有脸跑到这里来招摇撞骗。 赵兮儿骂人的功夫是桃源镇出了名的厉害,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她却说的一句比一句顺溜。 骂到后头赵兮儿觉得不过瘾,直接想要动拳头,但碍于对方是个老人,她觉得对老庙祝动手会贬低了自己,左右看了看,台上只有那个新选出来的神女,看起来柔柔弱弱,很好对付的样子。 赵兮儿赤手空拳就向陌衿那边一步跃了上去,拳头向着她的眉心,又快又狠的过去。陌衿偏身一让,赵兮儿的拳落了空,她又收了拳势,脚下一转,向着陌衿的方向追了过去。 她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陌衿根本不放在眼里,她只是挪动了几步,便能灵巧的避让打过来的拳头,赵兮儿便每次都扑了空。 台下的人却根本看不出她会什么功夫,看起来不过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每次都灵巧的躲闪了赵兮儿的拳脚。 赵兮儿越是扑空,越是下了狠力,只恨身上没有带武器,不然她一定当即杀了这个让她一再丢脸的女人。 她的招式越发凌厉,陌衿若不出招,已经没法制胜了,但茵姑的功夫陌衿没有见过,若是施展出了任何的招式,与茵姑的路数不合,鬼灯行的人一定会看出破绽。 年轻的庙祝护着老庙祝躲到了一旁去,台下的人虽然也有想上来帮把手的,但碍于赵兮儿的背景,谁也不敢招惹,于是只能默默的不做声。 此时,赵兮儿已经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这一次她是用尽了全力,若不能出招,陌衿是避让不开的,那也就只能,生生迎上去了。 人群中,一袭黑影飞身上台,挡在赵兮儿面前,在众人都看不到的角度,慕容的手指弹出一道内力,正打在她的丹田穴,将她浑身的力道都打散了。赵兮儿一下子失了平衡,眼看要跌落下高台。 陌衿伸手拉了她一把,将她的身型稳住,她才没有摔伤筋骨,不过是落在高台之下,摔了一脸的灰而已。 慕容转身,整了整陌衿耳边凌乱的碎发,对她轻轻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陌衿也对他一笑,若不是他出手,此刻摔下台的可能就是她了。 慕容对两位庙祝拱手道,“请二位继续主持祭典。”便下了高台去。 台下大多是早就看不惯赵兮儿的人,大家都齐齐拍手叫好,连常思乐心底也暗暗爽快起来,平日里赵兮儿没少找她的麻烦,多亏了这位青公子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可他为什么偏偏已经成了婚呢,若是早一点相遇,说不定此刻他挺身保护的人就是她常思乐了。方才他分明也是对她表现出热情了的,这就说明,他对她是有好感的呢。 常思乐的小心思转了起来,整个仪式过程,她都在想着能用什么法子接近这个青公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哥儿可不少了,唯独缺了这么一个她瞧得上眼的。 常思乐的丫头自小就跟在她身边,从她看那青公子的眼神就晓得她动了那个心思,那丫头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是个多事之秋,便劝阻道,“小姐,你是要嫁入皇宫的人,外面的公子,玩一玩是可以的,可不能当了真。” “我晓得的,只是……嫁进了宫就没得可玩的了。”她抿唇一笑,偏头在小丫头耳边低声道,“你去打听打听,他今夜住不住在庙里,住哪个房间。” “是。”小丫头自然不敢违抗小姐的命令,便下去打听了。 这边,台上的仪式也差不多做完了,老庙祝接过年轻庙祝碰上来的香灰,用香勺盛了一点,放入一个小木盒中,交给陌衿,“这是月老树的树枝烧成的香灰,可洁净身体,你既是今年的神女,每月十五日,不要忘了斋戒一日,以香水沐浴。” “请庙祝放心。”陌衿接过那小木盒。 老庙祝还要进行收尾仪式,陌衿便先下了台来,拿着那小木盒,挽起景大夫的手臂,绕着这座月老庙散了一会儿步。 天色渐暗,他们便回了月老庙的客斋。常思乐也要在这里留宿,陌衿正要去寻她的房间,将神女香送给她,没想她倒是先派了个小丫头过来,说是为今天白天的事要向陌衿道谢,请她一人去房中稍坐片刻。 陌衿拿了神女香,随着那小丫头去了东边的厢房,小丫头说是常思乐还在梳妆,叫她稍微等一些,还送了几盘瓜果来,让她尝一尝鲜。 第六十九章 撞见 坐了约莫有两炷香的时间,常思乐仍然没有出现,她觉出有什么不对,忽而想起来刚才那小丫头去请她时,目光一直绕着景大夫打转,又反复强调常思乐是请她一个人前来,她心下立刻明白了常思乐的心思。 陌衿起身来,一路加快脚步,往自己的房间去。脑海中浮现了许多奇怪的画面,那个常思乐还不知道会对景大夫用什么手段,若是……若是…… 不要!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到了房间门口,她却又停了下来,不敢贸然开门,又不想敲门。 停了片刻,她还是一把推开了门扉。 入目的画面是,景大夫坐在床前,常思乐则正坐在景大夫的腿上,手环勾着他的脖子,衣服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片香肩来。 景大夫的手虽然是放在身侧,没有碰她,但到底他们是坐在床上的。退一万步说,如果不是他默许,凭她一个常思乐,又怎么可能坐到他的身上去。 陌衿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转身关了门,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不断的涌出来,她伸手去摸,全是泪水。 怎么会哭了?怎么就哭了?她想不明白,他们是假夫妻啊,什么都是假的,就算景大夫娶了这个常思乐,她也不能有半句阻拦的话,难道……难道自己真的假戏真做了? 心,痛到颤抖。 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擦掉眼里涌出来的泪水,深深吸了两口气,转身敲了敲紧闭的门扉。 景大夫并没有说话,而是常思乐应了一声,“请进。” 陌衿推了门进去,屋子里的两个人已经坐回了桌子旁的木椅上,她倒像是个外人,显得格格不入。 常思乐见她进来,便起身来对她欠身行礼,“方才是想请姐姐去我那里坐一坐的,才叫采莲那丫头来请姐姐,便又觉得不妥,救命之恩,应当亲自来向姐姐感谢的,于是思乐就来寻姐姐了,谁想……一来一去,竟与姐姐错开了时间,思乐来时,就只有青公子一人在了。” 陌衿想说,我不在,你们不是更好? 她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去,对常思乐也欠身行礼,“思乐妹妹多礼了,恩不恩的,也不必那么讲究了,妹妹的心意我晓得便是。” “既然如此,思乐就不打扰二位了,告辞。”常思乐回头看了慕容一眼,对他眨了眨眼睛。 陌衿看在眼里,没有作声。 常思乐出去后,她返身回去,关了门,许久不敢转过身来,身子轻轻的颤抖。 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 她只觉得哪里有风吹过来,凉透了她的后背,她的心。 片刻之后,一个温热的怀抱从她身后将她拥了进去。她挣了一下,他便松开了双臂,不再去碰她。 她慢慢转过身来,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质问他吗?她有什么资格,以什么分身?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什么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 她垂下眸子,声音有些颤抖,“我有些乏,先去睡了。” 慕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轻轻点头,“好。” 陌衿心里,是盼着他能给一个解释的,但他不肯说,她也就不再多问。她慢慢走到床边,想起刚才他就是坐在这个床头,被另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抱着,心头忽然一阵恶心。 她翻身上床去,拉过被子,盖住大半个头,背对着外面,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常思乐和他亲吻的画面,转念一想,常思乐肩头上的衣服,是她自己脱的,还是他情不自禁做出来的动作? 也不知想了多久,便觉得枕头的一角湿透了,又冰又凉。 慕容也上了床去,挤进被子里,从后面轻轻叫了她一声,“小衿。” 陌衿转过身来,满眼的泪,她不在意他是不是看到她的软弱,此刻她只是害怕,害怕他被别的人夺走。她仰起头来,吻在他的唇上,热泪湿了他的脸和唇。 片刻之后,她移开唇,看着他的双眸,轻声问,“我可以要你吗?”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间怔住。她的温软的双唇复又盖了上来,小身子也翻到了他的上面,那双干净的眼睛,深深的看入他的眼底,小手慢慢解开了他的腰带。 他按住她的双手,“小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藏锋说,要得到一个男人,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恨不得把心溺死,那样就不会痛了。 慕容将她耳边的碎发勾到耳后,语气温和,“傻丫头,你哭什么。方才的事,你若生气了,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你不用解释什么,”陌衿摇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让你成为我的人。” 她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将他的手拉到衣衫里,他的手心是冰凉的,凉得她轻轻发抖。 慕容翻身将她压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的对她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你喜欢我什么样?”她笑了起来,眼泪却从眼角滚落出来,“算了,既然你不愿意做我的人,也就罢了,以后……以后便没有以后了。” 慕容垂眸,没有说什么,翻身躺下,偏过头向着外面,轻声道,“也好。” “是因为那个姻缘签?因为我同别人抽到了一对,所以你就觉得,我与你没有缘分了?”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慕容不做声。 当然不是因为什么签,而是方才陌衿出去后,他接到了苏缨的飞鸽传书,苍山上的那棵银耳松死了。这种树的果子,是他的保命药里极为重要的引子,没有了那种子,他至多还能活三个月。 三个月,实在是太短了,他不能确定他死了以后,她会安全快乐幸福的过完余生。 不求十年,至少,至少给他三年时间也好,可如今,他只剩下了三个月。 这时候常思乐敲门进来,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慕容并没有太在意,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常安乐拉到了床边,她整个人也坐在了他的身上。 第七十章 误会 可如今,他只剩下了三个月,许多事不能再从长计议,他必须安排好轻重缓急,能替她多做一些,便要多做一些。 这时候常思乐敲门进来,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慕容并没有太在意,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常安乐拉到了床边,她整个人也坐在了他的身上。 这时候,陌衿已经推门进来了。 他知道她伤了她的心,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或许由着她误会也好,她对他失望越多,他死了,她才会少几分难过。 陌衿见他沉默,以为他是默认了,便有些心寒,“我不知道你这么信月老的。” “我不信月老,但我信命。”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她听出他的语气不对,便凑过去一些,侧过身将他抱住,“阿桓,信命没什么不好,但是我们不能认命。……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了,有什么事是不能同我说的?” 他转头看向她,“没有什么。或许是方才你同那个月公子太过亲近,我有些醋意。” 她不信他的话,他分明是有什么事瞒着她,难道,难道他是真的对那常思乐有了什么心思?当初他喜欢上她,也是这样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第一次见面便对她有了好感。 难道他喜欢上一个人的节奏,向来都是这样的快么?那是不是他不喜欢谁,要忘记谁,也是这么快的? 陌衿不敢再深想,垂下双眸,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不知道该不该把心里的不安告诉他。 沉默了片刻,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嘶哑而低沉,“睡吧。” 她轻轻点头,闭上眼睛,也许明天醒来,一切都会过去。就算是要承受他不再喜欢自己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不能承受的心痛。 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心中一刻也不曾忘记过。 公子曾对她说,要来的拦不住,要走的留不了,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只是,为什么心会这样痛呢。 …… 第二日一早,陌衿醒来时,身旁已经没有了景大夫。 她起身来,梳洗了一番,穿好衣衫,在镜前挽好了发髻。抬眼看向紧闭的门扉,往常这个时候,景大夫都会推门进来,温和的笑着对她说,羹汤做好了,趁热吃一些。 而今日,门扉安静,外面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却都不是她熟悉的那个。 事还是要照常做的。陌衿拿了昨天没有送出去的神女香,出了门,绕过回廊,去到东厢房,敲了敲常思乐的房门。 常思乐迟迟没有来开门,陌衿听到有人在里头窃窃私语,好像是有男人在她房里。陌衿的心忽然就一下子抓紧,她很仔细的去听时,那男声又低不可闻了。 不是他,一定不是景大夫。 一遍一遍的这样告诉自己,手心还是不由得慢慢握紧。 里面的人似乎是在急匆匆的穿衣收拾,片刻之后,常思乐才来开了门,也不知道方才那屋子里的两人是在做什么,有多狼狈,陌衿见她发丝凌乱,裙摆的系带都系歪了,领口的扣子也扣错了一个。 陌衿向房间里面扫了一眼,门对面的窗户大开着,那男人应该是从窗户跳出去了,窗扉角上有一个没有钉死的钉子,上头还挂了一点布料的碎屑。 常思乐也不请她进门,只是冷冷的对她道,“这大清早的,不晓得姐姐有什么事寻我?可是要来问昨天我和你夫君的事?” 陌衿摇头,拿起手上的神女香,“我是来和你交易的。” 常思乐自然认得那个木盒子,也晓得里面装的就是她做梦都想要的神女香,她伸手就要去拿,陌衿收回手去,笑道,“不要着急,条件谈妥了,自然会给你。” “你想要什么?”常思乐的眼睛一直不离她手上的那个木盒。 陌衿轻轻挑眉,“我要见令堂一面。” “你要见我娘亲?”常思乐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这么简单而已?” 陌衿点头,“时间地点由我来安排。” “这不是什么难事,我答应你了。”常思乐唇角勾笑,“索性你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也再答应你一个条件。” “七皇子的宴请,我可以带你去。”陌衿本想连着宴会也让给常思乐去,她无意与皇宫里的人打什么交道。但此刻,或许是处于私心,她偏偏不想让常思乐这么如意了。 常思乐自然是眉开眼笑,“姐姐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待我想到,自然来找你。你须要晓得,若是你敢过河拆桥,我有许多法子让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她的声音忽然阴冷下来,叫常思乐的后背一凉,这个女人虽然口气很大,但却有种叫人不得不信服的魄力,常思乐懂得什么人不能招惹,便乖乖的点头,向她欠身,“姐姐放心,思乐自然不敢忘记的。” “如此,香你拿好。”陌衿将神女香递给常思乐,“不多打扰了。” 常思乐将那香盒子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扬起一张笑脸,“不送。” “再会。”陌衿轻笑,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时,慕容已经在房间里了,他坐在桌前,见她推门进来,便笑眼温和的道,“这么早便出去了?” 陌衿点头,“去了常思乐那里,她答应了我的条件。” 慕容对这个似乎不是特别在意,厨房里只有白米,做不了五子粥,只能熬了白粥,我摘了一朵桃花,放在了粥里,也不晓得你会不会喜欢。” 陌衿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一碗热粥,心下稍微安了一点:他早起是去为她熬粥了。 她坐到桌前,端起粥来。 他细心叮嘱,“粥刚熬好,小心别烫着。” 说罢便起身来,去房中的书柜上抽了一本《维摩诘经讲》,返身回来,坐下,翻看了起来。 他迎面走过来时,陌衿仔细看了他的衣摆,分明有被挂破的地方,端在手里的粥忽然落在地上,瓷碗“啪”一声碎开,白色的粥泼了出来,落了一些在她的脚背,连同一瓣桃花花瓣,安静的躺在鞋面上。 第七十一章 冷战 慕容急忙放了书卷,过来替她脱了鞋,她的脚背已经烫得红肿,他眼里全是心疼,将她抱了起来,坐回床上,蹲下身子,从袖中取出散热化瘀的药膏,一点一点小心涂抹在她的脚背上。 仰起双眸,却见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他的心口一疼,“很疼么?” “不疼。”她笑了起来,“你的衣服……怎么破了?” 慕容这才起身来,低下头,看到衫摆上被挂破的一点,“那古树枝蔓,想是摘花时被枝条挂破了衫摆。” “嗯。”她不知道是不是该信他的话,凑巧这种事,说有便有,说无便无。她忽而又想起那个白吃对她说,景大夫这个人,是个很邪的人。 是不是真的像白吃说的那样,有些人,真心想拿就可以拿,想给谁就给谁,想收回来时也可以收放自如。 景大夫是不是这种人,她不确定,但至少她做不到。若是如此,最后输的只可能是她。 输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会输,还是放不下。 慕容见她不说话,便轻轻抬袖,擦去她脸颊上的泪。他比谁都清楚,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却连着掉了两次泪,一定是有什么事。他轻轻坐到她的旁边,侧脸,轻声道,“你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她低头看着脚背上白色的药膏,“事情都办妥了,我们回去吧。耳朵一夜见不到我们,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担心。” “好,回去我再做一碗粥。” “不用了,以后我都不喝粥了。”她站起身来,也不顾光着脚,就要往外走。 慕容起身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来,她没有拒绝,点也不看他,垂着双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去的马车上,陌衿一路沉默,将头靠在车窗旁,闭着眼睛。 慕容与她说什么,她也只是简单的答一两句,并不看他。他便也不再同她说话,看着另一边的车窗外,流转的路人和风景,思索一些事情。 两个人一直沉默到客栈门口,下了马车,一前一后的回到房间。 老夏和凤鸢迎了上去,想要同他们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却吃了闭门羹。老夏从慕容脸上并没有看出太多情绪,他也早知道这个人深不可测,所以特别的留意了陌衿的脸色。 陌衿的脸色只是不好看,但到底老夏说不好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凤鸢一眼便看出两个人闹了矛盾。 这正是大好的机会,凤鸢将老夏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交给他一包小东西,使了使眼色。老夏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那小袖包收了起来。 这些偏巧被楼上的启明看在了眼底,藏锋走时便吩咐他要格外留意老夏的行动,若是他做出什么不利于行动的事,要当机立断的阻止。 藏锋果然猜得不错,这个老夏和凤鸢,目的确实不单纯。 他抬眸看向后院的厢房,那里的两个人,又是为了什么闹了矛盾呢?夫妻之间,到底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启明倒也没太在意,转身进了房间去。 这边,慕容在陌衿后面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耳朵一直在房间里等着他们,见到他们回来,它便从床头跳了下来,欢喜的跃上慕容的怀抱里去。许是因为他总是为它准备吃的,耳朵对他便要偏爱一些。 陌衿伸手摸了摸他怀里的耳朵,便走到桌前,坐了下来,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正要喝。 慕容放下耳朵,小家伙便从窗户跳出去玩耍了。 他上前去,将她手里的杯子拿了下来,放回桌上,“隔夜的凉茶,不能饮了。我去叫他们煮一壶热茶来。” 陌衿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仍旧拿起那杯子来,饮了里面的凉茶,放下空杯子,又提起壶来往里面倒了一杯,端起来饮了。 慕容没有阻止她,只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满眼心疼的看着她,“你对我发脾气也好,不要这样对自己。” 她将杯子放下,其实这样的行为她自己也觉得很幼稚,但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只是觉得渴了,没别的意思。”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他和常思乐在一起的那些画面。 慕容把茶壶提远了一些,她又伸手要去够,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叹了一声,“小衿。” “嗯?”她看着他,“怎么?” “你这样,叫我如何能放心。”他的双眸中,有些无奈和失落,更有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若我不在你身边,你不气了,是不是便会好好的对自己。” 她被他戳穿,心中反而生起一团暗火,冷声道,“不过是喝了两口凉茶,你何必问这些?” “小衿。”他叹。 她别开眼去,不看他那双叫她心软的眸子,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回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到底想说什么?想说的话太多,却一句也不能让她晓得。 陌衿还是希望他能给她一个解释,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他们都可以再回到从前。她抬眸看向他,“现在不说,以后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再听。” 慕容沉默了片刻,忽而轻轻笑了起来,“我答应过你,要陪你看天下太平。若我食言,你……可能原谅我?” 既然要食言,为什么还要许诺呢? 她也笑了起来,“景大夫,是我太高看你,还是你太高看我了?” 慕容听懂了她的意思,也不再说什么,转而道,“我出去一趟,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回来时去市集买一些。” “市头有个卖针线的老妪,麻烦景大夫回来时去她那里买一盒针线。”她心里想说的是,别在这个时候离开。 慕容点头,“傍晚前我便回来。” “没关系,若是外头的事忙,你晚些回来便是。”她起身来,对他道,“我去同老夏商议下一步的计划,等你回来再告诉你。” 他眸中微动,到底没有如她所愿的阻止她和老夏单独相处,只是淡淡的说了声,“好。”便转身出了门去…… 第七十二章 下药 陌衿敲开老夏的房门时,凤鸢也正好在里头,两个人似乎是在下棋。 她扫过一眼棋盘,上面的棋局凌乱,黑子攻势凌厉有余,防守却漏洞百出。便是这样,白子仍然被黑子逼得步步败落,虽然狡猾躲藏,也顶多是少被吃去几个子,不能形成有效的反击。 陌衿一猜,这黑子便是老夏落的。她进去时,凤鸢正拿着一颗白子要落。她便上前去,拉过凤鸢的手,将那颗白子落到了另外一处去。 这一子落下,白子便可以进一步反败为胜,不过凤鸢到底是看不明白的,最后还是要落得一场输。 老夏看在眼里,却觉得惊奇,茵姑的棋艺是他教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棋艺已经超过了他了。 陌衿的脑中一片糊涂,根本没有想到不能随便落子这件事。她也没有发现老夏看她的眼神有些怀疑,只是行到桌前落座,对老夏道,“夏哥,我来寻你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这边,凤鸢抬起手被捂住嘴,打了个呵欠,伸展了一下杨柳般的腰枝,起身来告辞道,“正好,你们商量大事,我落得清闲,去补个觉。”一边说着,便对老夏使了个眼色。 老夏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故意问陌衿,“青哥儿不在?要不等他回来再谈吧。” “他出去了,要晚上才回来,我们商量好了告诉他就是。” 她的语气还带了几分生硬,似乎是真的与他吵了架。老夏心底当即就乐了起来,急忙支走凤鸢,“你乏了就去多睡一会儿,顺便告诉外头的人不要进来打扰。” 这话的意思,凤鸢听得很明白。若是往日,陌衿也该听出什么端倪,但这会儿她还在想着常思乐的事,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们在说什么。 凤鸢冲老夏眨了眨眼,就出了房门,关上了门扉。 老夏悄悄从袖中滑出凤鸢给她的那包东西,背对着陌衿装作给她倒茶,将那一包东西全都倒进了茶水里,白色粉末当即就融在了水中。 这个东西,据凤鸢的说法,是青楼里常用的一种迷药,叫做忘忧散。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容易被这药迷住,就好比此刻的茵姑,如此的烦躁,别说是一包,就是小小的一勺,也能让她欲仙欲死了。 老夏将茶水端了过去,递给陌衿,她接过去,放了下来,并没有喝。 老夏坐在她对面,也不着急催她,转而道,“情报已经确认了,左秋明确实是押到常家的私牢里关押。这也要多亏了那位范尚书,要不是他再三嘱咐要好好关照左秋明,常刺史也不会特意将左秋明安排进自家的私牢,格外关照。” 范尚书?只怕不止是这么简单,陌衿晓得范琼与苏慕容来往甚密,这只怕是苏慕容为了营救计划而故意走的一步棋。 私家牢房,到底比公家的牢房要自在随意得多,常府外头的路四通八达,方便救人。苏慕容这只狐狸,算得可真精细。 “既然情报确认了,就如之前商议的那般,我去接近常府的夫人,想办法拿到地牢的钥匙。”陌衿停了片刻,转眼看向老夏,“尊主特意交代,左秋明的尸身要转送出来,这件事,麻烦夏哥来安排。” “我已经叫人去打听常府外围的道路情况了,过不了两日便会来回复。转移尸体的马车也已经准备好了。”老夏端起水杯来,假意饮了一口,让她对这茶水放下戒心“只是,你和青哥儿要安全脱身,我就帮不上什么了。” “这不劳夏哥操心,我们自有办法。”陌衿似乎不愿意多说什么,毕竟知道的人越多,安全性也就越低。 老夏忽而握住她的手,“小茵,正事说完了,能不能同我说点知心话。” 陌衿将手抽回来,“夏哥,无论从前我们是什么关系,如今我是有夫之妇,也已经有了身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你!你怀了他的孩子?”老夏吃了一惊,额头上青筋暴起,情绪有些失控,“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名义上是兄妹,但你也很早就晓得,我们没有血缘亲情。你以为,我一直对你那么好,是真的把你当妹妹看待吗?” 原来老夏是茵姑的哥哥,茵姑在信中只是说跟哥哥关系很好,也没有多说别的什么。连她不和哥哥不是亲兄妹这事,她也不曾提到。 “夏哥,我从来只当你是哥哥。” 老夏的情绪愈发激动起来,“你何必要骗自己!你忘了十岁时,父亲要我去提亲,你多么反对了吗?那时你说,一辈子都要同我在一起,不要我娶别的女人,若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又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陌衿觉得势头不妙,这样下去,老夏很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只好试着安慰他道,“哥哥,那都是幼年时不懂事说的话,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误会?只为这一句误会,我一生未娶,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你啊!” “什么也别说了。”陌衿站起身来,大约是要走的意思。 老夏见势头不妙,急忙拉住她,“小茵你别走,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混账话,你别生气。” 陌衿将手臂抽回来,默不作声。 老夏赔了笑脸,“你坐下,尝一尝这茶再走,好不好?这是今春的白茶,你从前很爱的,我辗转托了许多人,才买到了一小盒呢。” 陌衿不好推脱,只好坐下来,将他推过来的茶端起来,仰头饮了下去,茶是很香,格外的香了一点。对茶她谈不上爱好,所以也并没有觉出这茶水有什么不对。 “茶我喝了,谢谢哥哥,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待她再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双腿发软,后背一热。 这是……情药发作时的症状。 陌衿的身体对许多毒和迷香都有抗性,唯独对情药,因为她从来没有配过,也很少接触,所以没有太大的抵抗能力。 那药的效用发作得极快,不过半栈茶的时间,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浑浊不清,迷乱的视线中,似乎是老夏的背影,走到门前,将门栓落了下来。 第七十三章 和解 再下一秒,那背影化作一团模糊,她努力要看清时,那人影却变作了师兄的样子。 她再三的确认了几遍,那人真的是师兄,她想念了许久的师兄!陌衿开心的笑了起来,轻唤了一声,“师兄。” 师兄向她走了过来,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对她笑着,声音轻软,“是我。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 “想。”她点头,伸手摸上他的脸,“连梦里都想。” 师兄抱着她,像从前一眼,将她轻轻放上了床。小时候,她贪玩不肯睡觉,或是生了病没有力气,或是偷了师父的酒喝醉了,师兄都会抱着她回房里,哄她睡觉。 她伸手抓住他的领衿,“师兄,别走。” 他点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床上,陪着你睡觉,好不好?” 十岁以后,师兄就再也不和她睡一起了,也不许她再随意进他房间,他也极少进她的卧房。今天师兄是怎么了?怎么就上了她的床,师兄的手,为什么这么不安分。 “你……是师兄吗?”陌衿的眼前又重新模糊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眼前的人,分明是景大夫。 她挣扎着要起来,身体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的手在她腰间游走,身体被那酥麻的触感挑起一浪一浪的燥热,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心里分明还生着他的气,身体却还想要更多他的抚摸。 陌衿觉出有什么不对,她伸手抱住眼前这个人,双手在他背后扣住,用指甲掐入自己手背的肉中,一阵痛楚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再看眼前这个人,却是老夏! 此刻的老夏,已经在亲吻她的脖颈,手正在解她的扣子,就快要探入她的领口。 陌衿惊出一身冷汗,极快的从袖中抽出一支银针,扎入了老夏的腰上,只听得他一声闷哼,接下来整个身子都瘫软了一般,从她身上翻落到地面去了。 陌衿就着那支银针,在自己身上猛扎了几个醒神的穴道,剧烈的疼痛让她的神经都苏醒了过来。她挣着翻下床来,手拢住领口,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门那边过去。 就要摸到门栓时,脚踝忽然被一只手拖住,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被那只手生生的绊倒,拖回去半米远。 方才那一针,扎得不够深,也不够准,此刻老夏已经恢复了大半的力气,将她重新压在了身下。冰凉的地面透过轻薄的衣衫,凉着她热得发汗的身子,说不出的舒服。 他俯下身来,一把扯开她的领口,一手扼住她的喉咙,一手继续挑弄她的身子。 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格外敏感,他的手所到之处,苏苏麻麻的触感逼得她快要发疯一般,随时都要失去理智。 那一刻,她是真的慌了,真的害怕了,只希望谁快来救救她。 就在她放弃挣扎的那一刻,头顶上的门被撞开,一个人影进来,将她身上的老夏一把提起,她的意识已经不清醒,好像是听到了老夏痛苦的呻吟声,听不真切。只觉得门外的风汩汩的吹来,很凉爽。 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谁抱了起来,辗转几个画面,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又重新回到了床上。 一切安静了下来,她迷迷糊糊的睡了不知道多久,汗水湿透了床褥,浑身像是一万只蚂蚁在啃咬,那种痛苦,比毒还要让人不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灼热和痛苦却一点没有消减下去,迷乱中她似乎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便下意识的害怕起来,浑身发抖。 那人走近床边,伸出手背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又拉过她的手来替她把了脉。 陌衿已经没有能力分辨对方是在做什么,被他碰到的任何地方,都会愈发的热。 “别碰我!”她失了魂一样的想要喊出来,却没有一点力气,声音微弱到快要听不见。 那人坐在床边,轻柔的将她扶了起来,抱在怀中,“小衿,是我,景桓。” 陌衿不敢去信,此刻身体已经灼热得让她无法思考,方才被挑起的欲望,一阵强过一阵,似乎要将她吞没,她哭得无力,也很绝望,眼泪顺着眼角不停的滑落。 她无力的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角,“别救我。” 慕容办完事回来时,启明便在门口拦住他,将老夏做的事同他说了。他急忙回来,为她诊过脉,算一算时辰,这药效已经是到了要命的时候,若是再晚一点……就真的就不回来了。 情药该怎么解,大家都晓得。他也自然明白她说不要救她的意思,但他又怎么可能不救她。 慕容翻身上床,解开她的衣衫,也解开了自己的衣衫,将她滚烫的身子抱进怀中,轻柔爱抚,她的小身子在他怀中轻轻颤抖,他低头吻上她的唇,吻得激烈而深沉。她忍不住回应他的吻,两个人很快缠绵在了一处。 帷幕半落,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陌衿转醒过来时,自己身子还贴着他的身体,她急忙裹了被子,转身背对着他。 慕容一夜没有合眼,自然晓得她醒了,他从背后将她抱住,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你睡了一夜。” 他没有说谎,一夜之间,他用吻和爱抚,替她解了无忧散的药性。 但毕竟两个人第一次这么亲近的睡在一起,她还是有些脸红,又很懊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衿,你还生我的气吗?”他在她身后轻轻的问。 陌衿只觉得尴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慕容沉默了片刻,将她抱得更紧一些,“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 他的语气,第一次这样的无力,她知道他不会说道歉的话,但她能从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凝重的呼吸中,听出他的自责。 “是我的问题,不怪你。”本来就是自己大意了,在这样的环境中,本该时时刻刻提着心眼,万事都要多留一点意,她却只是为了与他置气,就让自己陷入了这样的不堪中。 “答应我,以后要保护好你自己。” 这一句,陌衿听出有什么不对,总觉得他好像是对自己隐瞒了什么。她翻过身面对着他,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你究竟有什么事没有对我说?” “是有些事,左右也与你相关不大,不说也罢。”他垂眸与她对视,语气轻缓,“小衿,我不在时,最放不下的便是你,我很怕……会离不开你。” 她的脸红了起来,“都是哪里学来的情话,也不害羞。” “不是什么情话。”他失笑摇头,他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心。 陌衿心上还是有些隔阂,即便是与他这样相拥而卧,说一些温柔的情话,她还是不能相信他的真心。他们都是靠着做戏才能活下来的人,真心是不能随便显露出来的。 从前她以为自己很明白这个道理,遇到他后,也曾动摇过,以为他给她看的都是真心,但经过常思乐这件事,她发现自己从来不懂他。 若说害怕,也是她吧,害怕会离不开他,害怕会放不下他,害怕会舍不得他。 “在想什么?”他见她不说话,问她道。 陌衿看窗外大约有些天亮了,便对他道,“想吃五子粥。” “好。”他要起身来,她趁他不留意,顺势扣住他的脉门。这样的脉相,她从来没遇到过,以前在天山她也摸过许多疑难杂症,各种奇怪的脉相也算是司空见惯了,但还真的没有摸到过这样诡异的脉搏。 他停下动作,静静的让她扣着脉,眸中如流云翻覆,唇角一点无奈的笑,“陌大夫,我可还有得救?” “你是经历了什么,这脉相怎么会……”话到这里,她忽而发现,他的脉相与她竟然有几分相似,难道说她经历的事,他也经历过? 她将手覆上他的心口,摸着他的心跳,慕容笑了起来,“你何时变得这样大方了。” 陌衿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没穿衣衫,她的动作好似是有些不雅,便将手收了回去,“你是心疾,我看不好的。……连肃大夫也瞧不好你的病吗?” 慕容轻轻摇头。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心疾是最复杂,也最难治愈的病。若是肃大夫都看不好,天下还有谁能治得了他? “若是我师兄还在,他兴许能……”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叹息一声,“等这里的事结束了,我带你去拜访一位名医。” 慕容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她的师姐,他的师妹。但他晓得,谁也没有办法的。除非…… 他没有再往下想,起身来穿好衣衫,“我去熬粥,香铺也有一日没开了,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好。” …… 客栈二楼,密室之内。 老夏和凤鸢并排跪在高椅之前,椅上坐着神色严肃的启明。他微合双眼,垂下眼眸,盯着眼前这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几个时辰,老夏和凤鸢早已经跪得双腿失去直觉,凤鸢没有学过武功,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脸上满是水珠,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汗,整个身子摇摇欲坠,眼睛也半睁半闭,没有一点精神。 老夏憋得满脸通红,一动也不敢动。启明那双眼睛就好像一把刀子,割在他的脸上,叫他无地自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凤鸢终于再也跪不住,“扑通”一声昏倒在地,老夏要去扶她,启明才开口道,“由着她吧。” 老夏毕恭毕敬的点点头,拱手道,“是。” “你不是茵姑的亲哥哥,这一点尊主早就晓得。你对茵姑的心思,尊主也早就看在眼里,所以吩咐我格外留意着你的举动。”启明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也是个情种,你进鬼灯行也是为了她,说到底,你留了私心。” 老夏的神情有些恍惚,脑中一阵一阵的发涨,身体也基本都麻痹了,他长舒一口气,“我自知犯了错,是不能再留在鬼灯行了,求左使给我个痛快的死法。” “尊主既然让你来,就是要给你个机会,让你改过自新。”启明将一个小匕首扔到地上,“你切掉一根手指,就算是断了与茵姑的情分,日后好好为尊主做事。” 老夏拾起那把刀,闭上眼睛,手起刀落,切下了左手的小指,血流喷薄而出,在启明的衫摆上画出几朵殷红的花。 老夏自己点了止血的穴道,疼得脸色发青,深吸了几口气后,将那匕首上的血在衣角上擦干净了,毕恭毕敬的递给启明,“我夏章旬这条命,以后就是尊主的。” 启明知道这句话是假的,他也不拆穿,冷冷笑道,“老夏,儿女私情不是不能有。尊主交代过,只要你立的功够大,他便把茵姑给你。” 老夏听了这话,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如此便多谢尊上,我定会为尊上效犬马之劳。” 启明点头,“不过呢,一码归一码,凡事还是要照着规矩来。你既然做错了事,便自去向茵姑谢罪吧,若是青鸾要你的命,你也得自己想办法自保,我是没有立场保你的。” “小人明白。”老夏忽而想起什么,对启明道,“有件事,我觉得很是蹊跷,不知道当不当对左使说明。” 启明挑眉,“说。” 老夏应了一声,便道,“小茵自小与我吃在一处,住在一处,她的体态和……身体的味道,我是最清楚的。但方才与她一番亲热,我发现她的身子不如从前丰腴,身上的味道也变了。而且小茵身上没有任何印记,刚才我却在她的后腰上看到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红斑。” 启明打断他,“闲话免了,说你想说的。” 老夏迟疑了片刻,摇摇头,“或许是我多心了。她不是小茵,还能是谁。” 这句话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启明早就觉得这个茵姑有问题,这几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虽然眼神和姿态都与从前无异,连说话的声调和语气也都没什么问题,但或许是一种直觉,他总觉得这个茵姑哪里不对,连同那个青鸾,他也觉得有问题。 这件事,是要彻查了。 第七十四章 无理 芙蓉镇,常府。 府门前两头石狮子端坐,虎视眈眈的望着门前来往的车辆。 这些车子都是四马拉的,车身也都是装饰豪华,车子里下来的人,男的锦衣华服,女的也都是穿金戴银,谁不是左一个丫鬟,右一个小厮的簇拥着,一看就都是些非富即贵之人。 这一场宴请,是常大人提起的,为了庆祝常夫人的宝贝彩翎鸡大病痊愈。 最后一辆驶入常府大巷的,是一辆单马拉的马车,普通的粗布车棚,没有什么装饰,与这一派浮华的调调格格不入。 马车停下来后,上头下来一个打扮得干净得体的妇人,虽是挽了发髻,那双眼睛看去倒是年轻得很,像是十八九岁一般,羡煞了不少官爷和富贾家的少夫人。 但到底与这样的贫民说话是一件掉价的事,因此谁都只是远远观望,私下讨论一番,没有人上前来同这个女子说话。 陌衿站在马车前,轻轻向这些贵人们都点了点头,不跌身份,又不失敬意。慕容随在后面下了车来,手里提了一个果篮,算是贺礼。 虽然是为了一只鸡而来,大家送的大都不是太过精贵的物件,但刺史府宅,岂是能随意出入的,至少还是要个拿得出手的金银玉器之类,双方的面子上才挂得住。 这对看似小夫妻的年轻人,就提了一个普通人家走街串户的果篮,便也敢迈入刺史府邸,明眼人看得出他们来头不凡,那些个没见识的,便会觉得这么愚蠢且没有礼仪廉耻的穷人,也敢来攀高枝儿,简直叫人笑掉了大牙。 两人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慕容与陌衿对视一眼,轻声道,“进去吧。” 陌衿点点头,这时候正碰到常思乐从门口出来迎客。陌衿冷笑一声,早不来晚不来,偏巧他们到了,她就来了,想也不是来迎别人,而是专程来迎景大夫的。 果不其然,常思乐出了门来,与旁人拘礼迎请了一翻,便向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陌衿侧身,伸出手去理了理眼前人的衣衫领口,似笑非笑的说,“夫君好大的面子,连常家的千金也出来迎你了,奴家跟着夫君真是沾了不少的光呢。” 慕容轻笑起来,“你吃醋的样子,也是格外的可爱。”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收回手去,不看他,“旁人喜欢我的夫君,我若不吃醋,倒显得奇怪了。” “是是,娘子说的都对。”慕容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凑到她耳旁轻声道,“其实,你吃醋时的样子,我喜欢极了。” “不害羞。”她低下头去,不好意思起来。 这些亲密的举动,尤其叫那些少妇们羡艳。这些女子,大多家里都有个几个小妾,谁不是为了拴住夫君的心而掏空了心思呢。见二人如此恩爱,面子上装作人前亲热不成体统的嫌隙样,心里头倒是真的眼红得不得了。 常思乐也是分外嫉妒,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自己却得不到,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她挖空心思在他面前降低下身段,甚至是搔首弄姿,却也得不到他的半点回应,难道她生得还不如这个村妇好看,还是她高挑且丰腴的身子比不上这个瘦不拉几的小矮子? 她不甘心啊! “思乐妹妹。”陌衿迎了小脸,对走过来的常思乐笑道,“几日不见,你越发光彩照人了。” “姐姐过奖了。”常思乐欠身向他们二人行了礼,连寒暄都懒得与陌衿多说两句,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慕容,声音甜软糯腻,“这才几日啊,青公子也是越发的俊朗不凡了。” “这不是为了来赴宴,今早才为他刮了胡子,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你是没见过他满脸胡茬,邋里邋遢的样子,一点也不俊朗呢。”她故意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向常安乐宣示主权,这个男人是她的人,只有她才知道他所有的每一个样子。 其实,景大夫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满脸胡茬,邋里邋遢过。他是个玉一般温和洁净的人,从来不会有失礼的一面。 若是真的夫妻,谁没有见过对方蓬头垢面,不堪入目的样子呢。想到这里,陌衿的心里一凉,他们到底不是真的夫妻呢。 常思乐只是尴尬的笑,侧身让出路道,“二位快请进吧,爹娘已经迫不及待要见二位救命恩人了。” 场面话说得倒是漂亮。陌衿觉得常思乐在她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圆滑老成,也是难得的。繁花小筑里许多的女孩子,虽都是受了许多训练,能到她这个水平的,也没有多少。 都说常家夫人是个厉害的角色,从这女儿的调教上,就能看出些端倪来。这个常府,估计也是她在当家。这样的女人,一定要用一个稳妥的法子接近,若是被觉察出对方的接近是有目的,下一步就不大好办了。 进门的时候,陌衿留意到一种很特别的香气,那香中夹杂的一丝种烟火气,似乎是熏香来的,但熏香的香气浓郁而直接,会主动的钻心入脾,而这香却更像是静置的冷香,不厚不腻,不燥不郁,又不似冷香那般紧凑清淡。 若她猜得不错,这是近年才流行起来的炙烤香粉,将冷香磨成粉末,经过特殊处理,放置在特制的炭火炉中闷烤,这样出来的香味,兼有熏香和冷香的特质,十分特别。 但这种手艺,懂的人不多。因为不是谁都能准确筛选适合的冷香,把冷香处置妥帖,还能精确把控炭火的温度。 看来这个府里,有懂香之人。 陌衿思索了片刻,找了个话头问道,“思乐妹妹,我闻到府上也用熏香,不瞒妹妹说,我和夫君也开了一家香铺,若是府上有特定要用的香料,是不是可以照顾一下我们家的生意。” 常思乐暗中冷笑,“家里的香料都是从帝都运过来的,娘亲对这方面很是讲究,连常用的一些香料,也不肯在这镇上买,说是这里气候湿润,香料静置久了,会影响香的质地和味道。” 陌衿明白,常思乐这是在嘲笑她心比天高,妄想攀上常府的生意。 慕容轻笑,“倒也不完全如此。若是懂得如何保存,香料在哪里都是一样。” 常思乐特意绕到慕容身边去,与他相视而笑,亲切的拉住他的手,“原来公子也是懂香之人,母亲见了一定会欢喜的。若是能讨得母亲欢心,以后我家里的香料,就都从公子那里进货,也不是什么难事。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在母亲面前多说说好话。” “多谢常姑娘美意,我与娘子自给自足,倒也不是非要送哪一家的香料才能过活。”他一句话甩了常思乐一个大大的耳刮子。 她倒也不介意,仍是笑意盈盈的往他身上斯磨蹭抵,将声音放低,低到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公子不必同我客气,我们连那么亲近的事也做了,这些算不得什么。” 那么亲近的事,什么事? 陌衿没有说话,也不看他们,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她脑中浮现了他被挂破的衣角。 “什么事?有多亲近?我倒不记得了。”慕容仍是笑眸如星月一般,眼底却不染半点笑意。 常思乐娇嗔一声,“你的娘子在这里呢,真的要我说吗?” “呵,我娘子向来大方,你但说无妨。” 常思乐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到底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便转了话锋道,“难得公子有个这么大方的娘子,我若是公子的妻,早就不知吃了多少醋了呢。” 慕容也没有听她说话,只是偏头看向陌衿,轻声对他道,“娘子你瞧,她也说不出什么,你该信我了?” 常思乐气得牙痒痒,他就真敢当着她的面说这句话呢!好一个男人,竟然这样的不把她放在眼里,还要奚落她,要是得不到这人,她常思乐真是枉为女人! 陌衿也没料到他会当着常思乐的面说这句话,不过心里还是有些开心的,她轻轻点头,“你就不知道私下再说这些吗?当着人家的面,怎么好这么的不知礼貌?” “我一个乡野鄙夫,要什么礼貌,”他单臂将她揽入怀中,“我只想要你。” “咳咳……”常思乐干咳两声,打断他们,“前面就是客堂了,还请二位自重。” 慕容放开陌衿,两人一路说这些小话,常思乐走在前面,袖中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恨不得当即杀了身后这个女人,再将这个男人的腿打断,慢慢的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们没有走正门进去,而是从一个小侧门,到了主人休息的偏厅。 这个偏厅连着客堂,此刻常夫人正在偏厅小憩,常思乐带他们进去时,陌衿见常夫人正在摆弄一个香龛,那是个老旧的铜龛,当下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重铜了,这个龛大约也有上百年的岁月了。 屋子里熏着香,不同于外头那种香,这是普通的熏香,只是用了一种自身带有香味的木笼熏出来,香味便会很特别。 常思乐乖巧的到母亲身边去,伏在她的膝边,笑眼迷离,“娘,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二位救命恩人。” “嗯。”常夫人放下手中的香龛,抬起头来,将眼前的两个人年轻人打量了一番,繁复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动起来,明晃晃的南珠通透莹亮。 她慢慢起身来,对他们点头致意,“多谢二位救了我们家思乐。” 慕容拱手,“举手之劳,夫人言重了。” 常夫人将这个年轻男子又多看了几眼,便斥退了左右伺候的丫头,将常思乐拉到身边去坐下,问她道,“就是这个男子?” 常思乐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点点头,“就是他。” 常夫人沉下脸来,对慕容道,“你好大的胆子,刺史大人的女儿你也敢碰,莫非不怕死吗?” “娘!”常思乐娇羞扭捏的喊了一声,“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喜欢他。” 常夫人叹了一声,“女儿啊!你从前怎么样胡来,为娘都依着你。但这次,你竟然要纳一个有妇之夫作平房,还是一介布衣草民,你叫娘怎么答应你!” 陌衿觉得这对母女也是戏份够足,她冷笑一声,对常夫人道,“夫人似乎是误会了什么,我家夫君没有高攀贵府的意思。” 常夫人拂袖,怒道,“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村妇说话了!管不好自己的夫君,玷污了别人家未出阁的女儿,你倒是有脸站在这里说这大话。” 常思乐急得直跺脚,“娘!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什么玷污不玷污的,我都跟您说过了,我同青公子是两情相悦的,他没有强迫我。” 慕容忽而笑了起来,“月老庙那夜,我记得整夜我都与家妻在一起,常姑娘是不是记错了什么?” 常思乐又急又燥,跑到慕容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骗人!那夜你分明是在我房中,难不成你想抵赖?” 陌衿按下她的手,“思乐妹妹,那夜夫君却是与我缠绵了一整夜,到天明时分我们方才入睡,他又怎么可能去你的房中?” 慕容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偏头看向她,轻柔一笑。陌衿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不看他。 “不知廉耻!”常夫人站起身来,“难道我家思乐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会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不成?” 陌衿觉得好笑,“您女儿的清誉是清誉,我夫君的清誉就不是清誉了?我家夫君向来清明,如今被人莫名赖上这样不好的名声,又岂是开玩笑的?” “哼,嘴倒是很凌厉。”常夫人十分不屑,沉声喊了一声,“来人,给我拿下这个撒泼的村妇,我非撕烂了她那张嘴不可!” 一队皮甲执锐的兵士应声冲进了偏厅,将慕容和陌衿包围起来。 看来这对母女是早有准备,陌衿猜想,若是景大夫从了他们,这队兵士就是用来防着她这个妻子哭闹不休的,若是景大夫不从,这队兵士就会要了他们的命,用这种方式来保常思乐的名声,或许才是常夫人最想要的。 第七十五章 逆转 可惜啊,常夫人的如意算盘是打错了。且不说她不愿意,就是景大夫,也不是个愿意屈居于黔州刺史女婿这样一点蝇头小名的人,他的心有多大,或许一个天下也不够装下的。 那对兵士倒是个个魁梧高大,用的兵器和皮甲都是上等货色,谁都知道常府的家兵向来都是由皇城派调过来的,叶府的家兵。能有这般待遇,都是因着常夫人的身份。 常夫人本名叶萱,是叶臻的堂姑,叶家就这样一个女儿,几个长辈对她自小便疼爱有加。因此叶萱年少时也是个性格霸道的姑娘。到了成婚之年,她不顾家里反对,嫁了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穷书生,便是如今的刺史大人。 刺史这个官,也是叶家出钱向朝廷捐来的,因此这个家是常夫人做主,也没什么奇怪。 陌衿想起来,说起捐官这回事,当还有个好的差使出缺,是江南一带的盐务使,人人都晓得是个肥缺,常夫人也是出了不少的钱力和人力,叶家上下也没少出力,但到底没有抢到这个肥缺,被一个叫孙兴的人挣了去。 孙兴是当时孙玉文孙尚书的胞弟,虽然这件事孙尚书没有太多出面,都是孙兴打着哥哥的名号,还用了一些上得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做下来的,但到底是借了孙玉文的面子,因此叶家便和孙家结下了梁子。 如今叶家得势后,孙家便遭到了排挤,孙尚书被贬,连带整个家族都没落了。 这一点陌衿也是很想不通,公子不像是为了私仇报复有才之士的人,孙尚书在朝为官三十载,为人处世公允正直,没有人不服的。也许,公子也是迫于大势,才不得不随波逐流? “把这刁妇给我拿下!”常夫人一声令喝,将陌衿飘远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她从袖中滑出一粒香丸,捏碎了,等了三秒,按理来说,这迷香应该是要起作用了,但那些兵士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是了,她忘记叶家的私兵,都是要常年服用抗迷香的药物,这些普通的迷香对他们根本不起作用。 慕容将陌衿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那香丸没有作用,他也是早就预料到的,他上前一步,对常夫人道,“夫人且慢动手。” 常夫人抬了手,那队兵士便停下了动作,将兵器齐刷刷的对准了他们两个人。常思乐便不开心了,偷偷拿出了一枚暗器,随意准备要了陌衿的命。 慕容余光扫过常思乐的动作,以常思乐那点功夫,这暗器不构成什么威胁。但他还是害怕稍有闪失,陌衿会受伤,于是便随意用手指凝力,弹出一道气流,打在常思乐的手上,常思乐手里的那枚暗器便落在了地上,“叮当”一声响。 常夫人虽然不会功夫,但叶家出身的人,自小见得多,她也晓得慕容的功夫在常思乐之上,这里的兵士也不定能奈他们如何,她的气焰便也消了一些下去,对慕容道,“你以为会一点功夫便能在我这里逞能?只要我一声令下,常府上下也有上百的家兵,凭你一己之力,能以一敌百不成?” 常夫人不晓得,她面前这个男子,也曾是以一敌千过的。 慕容不同她争执,也不动怒,一双眸子平淡如水,清冷如月,“今日常府宴请宾客,夫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吧,毕竟事关常姑娘的清誉……” 他正正说重了常夫人的心事,这也正是她当下的顾虑。 但常夫人这些年,也算是见过一些风浪,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唬住的人,她冷笑一声,“老身活了这么几十年,还从未怕过什么,你休得那这件事来与老身对峙。” “在下没有此意。”慕容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寸一寸的看得更深一些,唇角带着难以名状的笑意,“夫人要在下做贵千金的平房,这事是绝无可能的,我已与家妻盟过誓,此生除她之外再无二人。” 陌衿听来心下也很是感动,但她却不知道他的话,可以信多少。 常夫人看这个年轻人如此真挚,倒想起了当年她和老爷跪在众位长辈面前的场景,那时老爷也同这个年轻人差不多的年纪,也是这样的坚决说着非她不娶的话。 可如今呢,常夫人的眼角忽而湿润了起来,她不敢再多想,只好对慕容道,“年轻人,大话不要说得太满,一辈子长着呢。” 慕容不置可否,“在下确实未与令千金有任何苟且之事。便是真的有,夫人也不能由着常姑娘的意思,在下与七皇子殿下也有过一面之缘,这位殿下可是从来不碰别人碰过的东西,一杯一盏,一被一席尚且如此,何况是女人?” 天下之人对这位辛独的七皇子都知之甚少,只知他流连美色,却从不用真实身份示人,从他的极庆殿出来的仆人,非聋即哑。而他玩腻了送给别人的美人,对这位皇子也是一个字都不敢提,凡是私下说了他什么话,被他知道的,都是要毒死的。 常夫人既然有意送女儿去选神女,就是为了接近这个七皇子,因为就算他再怎么不好,到底他是最可能成为下一任大夏国储君的人。如今太子的丧期已过,大夏国很快就要再立太子,她女儿日后若是成了大夏国的皇妃,这个小小的燕国上下,还不都要巴巴的贴上来送热脸。 于是常夫人也不敢不听慕容的话,这个年轻人不像是在说谎。 她的语气便软了下来,脸上笑了起来,“倒不知公子是什么身份,竟能与那位殿下如此亲近?” “不过是有缘相识而已。”他避开她的话头,转而道,“家妻已经答应常姑娘会带她去七皇子的宴请,到时我再托魏公公美言几句,这事便好说了。” 一听魏公公,常夫人的脸色立马由阴转晴,“原来是魏公公的熟识,老身失礼,多有冒犯。”言罢便向那兵士挥手道,“都下去吧,叫人沏一壶上好的茶来。” 常思乐眼见到手的人又没了,气得腮帮子鼓鼓,跑到娘亲身边撒娇,“娘,您不是答应女儿,一定要把他给我的吗?” “胡闹!青公子是魏公公的熟识,岂容你一个小丫头放肆!你先下去,娘与这位公子有话要说。”常夫人撒开常思乐的手,目光严厉。 常思乐也是个明白人,见母亲如此严肃,也就不敢造次,毕竟母亲也是为了让她能顺利嫁给七皇子,她便知趣的乖乖下去了。 常思乐走后,常夫人便堆了笑脸,对慕容和陌衿道,“二位可是我们常府的贵人,请坐请坐,适才多有得罪,还望二位莫记前嫌。” “好说。”慕容拱手,落座。陌衿坐在了他的身边,她觉得常夫人是个颇有趣的人,这变脸的速度,倒真比翻书还快。 常夫人也坐了下来,脸上仍是笑意盈盈,“不知公子是魏公公的什么人?” “恕在下不便告诉夫人。” 陌衿偷偷笑起来,景大夫还真是会拿捏常夫人的心思。这种时候,越是说得模糊不清,便越能说明他和魏公公之间有一些千丝万缕又不可明说的秘密关系,这就说明他与魏公公之间,是事务往来,而非亲戚关系,有时候事务往来往往比亲戚关系更能成事。 常夫人对他的期望一下子便高了许多,自然对他另眼相看了。 她起身来,恭敬的向慕容欠身行礼,“公子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能与魏公公那样的人物攀上关系,在我们这个小小的黔州,只怕是屈才了。” “家妻不爱皇都喧嚷,于是我便带她到这西南小隅安居。”慕容晓得常夫人担心什么,便又道,“不过,名利之事,也不是只在皇城才能谋取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手上该有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他在皇城的人脉,也一个都没有落下。 “说的是。”常夫人毕恭毕敬的答。 她之前派人查过这两个人的底,却什么都没查到,她以为这两个人不过是想乡野之人,所以没有什么来历,却不曾想,查不到底细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这两个人来历太大。 陌衿见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谄谀,便觉得越来越好笑。 此时,外头的人送来了热茶和糕点。常夫人又命他们去取来皇城赏赐下来的青芒,这可是平常人家见都不会见到的水果。 慕容辞道,“青芒甜腻,家妻与在下都不喜那滋味,夫人不必叫他们特意送来了。” 大人物,那青芒常夫人都舍不得吃,这二位却说不喜欢吃,这是多大的人物啊! 常夫人连连称是,脸上都快笑烂了,“不知公子和贵夫人喜欢吃点什么,我叫他们送来。” 慕容也不客气,笑道,“家妻甚爱杏仁佛手。” 这是个什么东西,常夫人连听都没听过,只得尴尬的堆了笑,“不知那是什么,还请公子示下。” 慕容轻描淡写的道,“一味小食,七殿下也爱此物,若是夫人有兴趣,我便留下制作的方子。” “好好。那就多谢公子了。”常夫人绕了变天,终于绕到了正题上面去,“也不知七殿下对女子的品好如何?” “这个便要问家妻了,在极庆殿时,她多与女眷在一处,自然比我知道得多。”慕容转头看向陌衿,“不过夫人,今日时间也晚了,芙蓉楼的雅间还定着座,你看……” 陌衿点头,起身来向常夫人欠身道,“小女一介乡野妇人,不懂什么大事,就此请辞。” 常夫人急忙起身来,三步两步上前来拉住陌衿的手,“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您可莫要见怪。” “这我可当不起。”陌衿挣脱她的手,“不瞒夫人说,今日是我和夫君三年婚期之日,却是早有安排了,只能改日再登门拜访。” “既是如此,倒也不好扰了二位的佳期。”常夫人十分失落,“那便改日再请二位小聚。” 慕容起身来,对常夫人拱手,“好说。告辞。” 常夫人要送他们出来,慕容对她道,“夫人留步,我与家妻不过一介布衣,夫人送出来,不合礼法。” 常夫人连连点头,“二位是不想太过张扬,老身明白,如此老身便不送了,二位还请走好。” 慕容也不再多说什么,牵起陌今的手,出了偏厅。 …… 宴请结束后,男人们自然是要聚在一处论一论家国大事,女眷们则都安排在偏厅与常夫人喝茶聊天。 有人说起了茵姑这个人,常夫人就顺着这个话题,有意无意的叫她们多说一些。有个以前与茵姑在同一个青楼做妓子的女人,如今嫁了一个员外爷做小妾,正巧认出茵姑来,便同在座的各位说起了茵姑与青鸾的事来。 “茵姑也是个本事人,在我们楼里,她虽不是头牌,却比头牌的架势还大,平常的公子哥儿就是出再多的银子,也根本不得见她一面的。” 有好事的便问,“这么有身段,想必也是个会些狐媚功夫的。” 那女子便道,“茵姑的狐媚手段,那也是出了名的厉害,听说进了她房间的公子,第二天日上三竿还下不了床,出了她房间,个个都是魂不守舍,自此后再不想碰别的女人。只可惜呢,茵姑从来不接回头客,因此日日都有公子哥儿在她门前求见,也管不得什么脸面身份,只求再进她的房门一次。” “哎,到底是什么法子能让男人这样的魂不守舍,你倒是教教我们。” “我哪里晓得这些。” “我看你是言过其实吧,她若真这么厉害,怎么不嫁个公子王孙的,偏偏嫁了个楼子里的男倌。” 那女子笑了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个青鸾,从前也是个京城里的公子王孙,虽然家里没落了才走上这条路,但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皇都来的人,怎么都比咱这小地方的公子强呀。” “如此说来,这个茵姑也是个颇有心计的,我还真好奇她那狐媚术法是什么,若是肯交给我,保管叫我家老爷专宠我一人,再无二心。” 众人哄笑起来,不过这个人虽然心直口快,但大抵说出了一众妇女的心声。做女人的,谁不得靠个男人呢。 常夫人听着这些话,笑而不语,心里却打起了另一把算盘。 …… 第七十六章 讨教 芙蓉楼,顶楼的雅阁。 慕容与陌衿临窗对坐,她端起面前的热酒,眼看着窗外街道上人马川流不息,夕阳渐落,给人一种安静且充实的感觉。 “芙蓉镇的芙蓉楼可是常年满客,难得你有心,定了这里的雅阁。”她饮了一口酒水,微辣的感觉沿着喉咙往下,落到胃里,“可惜是庆祝别人的三年婚期。” 慕容知道她心里所有的不安和害怕,但他却不能承诺什么,也不能再做什么,只能慢慢的退开距离。 心上又开始隐痛。既然没有了新的药送来,他只能每日减一粒护心丸的数量,这几日心上总是会隐隐抽痛,到忍不住的时候,他才会再服一粒。 这些事,自然是不能对她说的。 “小衿,你在看什么?”他转开话题道。 陌衿摇摇头,举起杯子来,邀他饮酒,“没看什么,来碰个杯吧,为青鸾和茵姑庆祝,希望他们已经找到了安定的居所,希望他们的孩子平安。” 慕容抬起酒杯与她轻碰,饮了一点酒水,放下杯盏,“最近耳朵常常吃得很饱才回来,回来便睡,也不肯再吃我做的食物,兴许外头是有人在喂养它了。” 陌衿仰头将杯中的酒水饮尽,提起酒壶来往杯里斟酒,笑着问他,“你难过么?” 慕容接过她手里的酒壶,“你已经喝了许多,不能再倒了。” “你还没回答我,你难过么?”她端起杯子又饮下里面的酒水,斜睨着他。 慕容垂眸,“难过什么?” “耳朵不吃你做的食物了,外头有人喂养它了,你难过么?”她呵呵的笑了起来,伸手捧住红红的脸蛋,“要是有一天,外头有人把我也娶走了,你会难过么?” “小衿……” 陌衿撑起身子来,越过桌面,凑到他的双眸前,一点一点细细的看着他的眼睛,“你回答我啊!会不会呢?” 夕阳落在她的侧脸,他看着她泛红的双颊,心底却越发的痛了起来,“那我问你,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会多难过?” 陌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住,她将双手负在背后,呵呵的笑了起来,“你是问,要是有一天你死了,我会不会难过得也不想活了?” “……” 她在他的唇上极快的亲了一下,“我当然不会跟你去死,我会活得好好的,将你的那一份也活够。”她忽而觉得不够,伸出双手来捧住他的脸,深深的吻上他的唇,吻了许久才放开,坐回椅子上去,指着他的脸笑道,“你的表情好奇怪。” “小衿。” “为什么要一遍一遍的叫我?”陌衿用手托住发烫的脸颊,“我好像喝醉了呢,呵呵,好不公平,你为什么不醉。” “你想要我醉吗?”他失笑,“我的酒品可不好。” 她点头,“那也没关系”。 她要他醉,他便醉。 慕容便提起面前的酒壶,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又再叫小二送来了一坛陈年的女儿红,拍开酒封,仰头喝完了。 有时候醉与不醉,是看人心的心情,若是不想醉,再来十坛子酒都不会让他有一丝醉意,若是想醉,一坛女儿红便足够了。 从前他常装作吃了几个酒酿丸子便醉倒,也是为了哄她开心,如今她想要他醉一次,他便为她真切的醉一次。 片刻之后,酒意便浓了起来,他便放任那酒意麻痹了神经,心口的疼痛也被麻痹过去,他只觉得头中越来越昏沉,身上渐渐起了热意,便笑了起来。 原来喝醉是这样的感觉,世人都说的不对,醉酒时比清醒时,更要痛苦百倍。 眼前那张绯红的小脸有些模糊,他伸手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睛,只听得她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你真的醉了?” 他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乏力,又慢慢将眼睛闭上,“这酒很好。” 陌衿见他似乎真的有七分醉意了,便问道,“你是谁?” “景桓。” “你和鬼灯行是什么关系?” “……鬼面。” “鬼面是谁?” “……”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便伏在了桌案上,睡了过去。 陌衿叫来小二,要来一张毯子,盖在他的后背,关了窗户,吩咐小二不要吵醒他。她则下了楼来,到附近的驿站,写了一封书信,寄了出去。 繁花小筑所有进出的书信都是要审的,她不能冒这个险。而鬼灯行这边,方才进芙蓉楼时,慕容已经向跟着他们的那个暗哨打过招呼,说是三年婚期难得,希望留给他们两人一点独处的时间,又给了那个暗哨一些银子去消遣,他便撤了下去。 慕容醉着,这是最好的时机。 这封书信,是寄给沈叔的。从陌衿记事起,沈叔伯就已经跟着阿爹了,阿爹做了将军以后,沈叔就提为了参军,衔职虽然不高,但一直跟着阿爹出生入死,是阿爹的心腹之人。 陌家满门被抄斩后,陌家军中凡是将职以上的,全部被杀,参军级别的全部流放,沈叔被流放到了北面的荒州做奴役,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联系过。 也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到沈叔手上,她只是期盼着,阿爹在天之灵保佑沈叔看到这封信,她有许多事,只能托付给沈叔去做。 寄完信后,陌衿便出了驿站,绕到东街的晚市去买了些干果小饼之类的,忽而在街市里见到有卖柿子饼的,她便买了两个,也放到袋子里去,转回了芙蓉楼。 景大夫还没有转醒,她便坐在案前,吃了买来的柿子饼和一些零嘴,等着他醒过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慕容才动了动身子,转醒过来,他抬起头来,觉得脑中昏沉。 一只白皙的小手,将一块柿子饼递到他的眼前,“吃一个吗?” 每个人都有一些偏爱和不喜的食物,慕容最不爱的便是柿子饼,但陌衿偏偏很喜欢柿子饼,他轻轻摇头,把她的手推了回去,“你吃吧。” “你尝一尝,真的很好吃。” “我不喜甜食。”他答道。 陌衿当然记得他不爱吃甜食,但是在她看来,这个柿子饼真的不算很甜啊,她好几次尝试劝说师兄吃一口,他都不肯吃的。 “不算很甜啊,你吃了就晓得了。”她把柿子饼又递了过去。 慕容没有去接,只是笑笑,“睡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便起身来,叫小二进来结账。 陌衿将那个柿子饼吃了,把那包零嘴丢给他,“这些你留着吃吧。” 那里面的干果和小饼,都是从前师兄她喂给师兄吃了后,他没有皱眉头表示反感的,也就是说,有两三样师兄还点头说过味道不错。 比如,景大夫最先拿起来的这块烟霞酥。 又比如,他们在马车上,景大夫拿起来的第二样,蟹黄炒杏仁。 一个人什么都可能会改变,但是口味和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陌衿开始有些怀疑时,景大夫又从纸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凤梨酥,从前师兄说这个好甜,咬了一口就不肯再吃第二口的,这会儿景大夫却连着吃了两个。 慕容是不爱吃凤梨酥,方才酒意还未过去时,觉得胃中空烧,便随意拿了觉得口味还可以的两样小吃,这会儿酒醒了大半,他方才意识到,她给他这一袋子零嘴的用意。 于是,他只能吃下这两个凤梨酥,好让她不再疑心。 陌衿的眸中一片失落,她垂下双眸,问他,“方才你醉酒时,说了鬼面。你认得鬼面尊者?” 慕容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放下装零嘴纸袋子,轻声在她耳边道,“醉话,作不得数。” “酒后吐真言呢,你难道不晓得么?”她追问道。 慕容忽而一笑,“你要我醉了,原来是要探我的底。你的心思那么深,我是不是该担心自己了?” “我心思深么,我不觉得。”她摊开双手,“你的心思才是深呢,深到我都不敢相信你说的话。” 慕容郑重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的对她承诺道,“小衿,我不会骗你。” 只是有些话,只能说一半留一半。但他是真的没有要骗她什么。 “你说了不算。”她摇摇头,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他也不再说话,沉默下来。 …… 常夫人来请了两回,头一回送了一块手掌大小的羊脂玉雕狮子,第二次送来了一匹苏绣锦缎,在这小小的西南小镇,都算是上乘的物件了。 陌衿连着拒绝了两回,却挑了个稀松无奇的日子,主动上门拜访。 常夫人迎到了门口,客套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毕恭毕敬的请了她进去。 两个人到了里间,常夫人请她坐下,便问,“怎么不见青公子陪着来?” “铺子里有些事要他处理,一时走不开。他做起事,我便闲得烦闷,就想到夫人这里来坐一坐,聊一聊家常了。”陌衿不紧不慢的说,抬起面前刚上的茶,喝了一口。 常夫人陪着笑脸,“也好,女人之间说话总是方便些。……上次说的话头,不晓得青夫人可还记得?” “夫人唤我茵姑便好。”陌衿放了茶栈,笑着看向她,“自然是记得的。上次夫人问我,七殿下对女人的品好如何。” “茵姑也是个聪明人,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家思乐性子不如姑娘沉稳,自小身边又许多追求者,说白了,她不会讨男人欢心,我这个做娘的,到底是要为她多做些打算的。” 听了这番话,陌衿心想,常夫人似乎不是那么了解女儿,常思乐在吸引异性方面的手段,也算是不少了,不过要让七皇子那样的人对她感兴趣,确实是还差的远。 这个七皇子,陌衿也是见过一两面的,大约是在四五年前,夏国和燕国还是盟国关系时,呼延大帝曾带了几个皇子来燕国做客,那时候她便跟着阿爹进宫去赴过宴请,在那宴席的间歇,正巧与几个皇子打过照面。 那是她打扮成了阿爹身边的一个副将,是男儿装束,那七皇子偏偏一眼就认出她是个女儿身,对她很是感兴趣,一直追着她追了许久。反倒是送到他面前的那些个环肥燕瘦的女子,他一个也瞧不上,碰也不曾碰过一下。 “若说有什么喜好,这倒不能一言蔽之。”陌衿吊足了常夫人的胃口,却仍然不肯说精要之处,而是话锋一转,“不知道常姑娘可有什么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特殊之处?” 常夫人的心都快吊到了嗓子眼儿,又生生落了回去,脸色不是很好看,敷衍道,“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要说女红刺绣她是一样也不肯学,读书认字她也不肯认真,只会些拳脚功夫而已。” 陌衿点头,“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 “姑娘请说。” 她勾勾手,示意常夫人靠近一些,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一个计策,常夫人听后连连称妙,喜不自禁,恨不得跪下给陌衿磕头了。 “这真是个极好的法子,只是……小女功夫浅薄,也不知能不能有胜算?” 陌衿摆摆手,“无妨,输了才好。夫人这几日便找个武师来,好好磨一磨她的功夫,能过上几招再输,才更有意思。” 常夫人不停的点头,握住陌衿的手,“是是,多谢茵姑指点,若当真成事,日后我们一家不会忘了姑娘的恩情。” “我也将为人母,多少能理解夫人的心情。”陌衿轻轻抚摸小腹,“夫人也晓得,我是个青楼出身的女子,本来身子就不易受孕,我与夫君成婚三年,好不容易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说到这里,她的眼角微微湿润了起来,“大夫说我身子弱,这胎儿很难熬过前三个月,说我一定受不得任何的刺激,也不能太过劳累,所以夫君才带我离开了皇都。也是苦了夫君,我三年不孕,他也未曾纳妾,苦等了三年。若是这孩子有个闪失,我真是无颜面对他了。” 同为女人,常夫人也能明白她的辛苦,“我当年怀上思乐时,也是经历了一场凄苦,险些滑胎,好在这孩子命硬,撑了过来,所以我才如此疼惜她。” 第七十八章 商议 这些陌衿都已经晓得了,根据鬼灯行的情报,常夫人当年怀着常思乐时,常大人在外头遇上了一个家族没落的官家小姐,与她私定了终身。常夫人知道后,气得一连发了五日高烧,孩子差一点没能保住,最后还是叶家出面请来了御医为她诊治,才勉强保住了这个孩子。 听说常夫人最终害死了这个女人,常大人因此与她生了嫌隙,此后便经常在外面与不明不白的女人厮混,常夫人为此终年忧心,郁郁寡欢。 陌衿反握住常夫人的手,“夫人是个好母亲,常姑娘若真的嫁了皇子,光耀门楣,也算不辜负夫人的一片苦心。” “但愿如此。”常夫人将手抽回来,偏头抹去眼角的泪花,“其实,说到这里,我还有件事想要请教姑娘。” “您说。” 常夫人欲言又止,蹙眉停了片刻,终于还是豁出去了这张老脸,问她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已经十年没有进过我的房门了。我听说姑娘在留住男人方面颇有心得,不知是否能传授一二……我没有别的意思,姑娘不要误会。” 陌衿愣住了,她没想到常夫人这么一个人,也会低下眼眉,丢下面子,来问她这样的问题。不过,她在这方面,似乎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呢。她钦慕公子,却不敢妄想得到他。她喜欢景大夫,却不知怎么留住他。 但茵姑在青楼这么些年,总是会有一些心得体会的,若说不出个一二来,倒叫人心生怀疑了。 她沉默了片刻,对常夫人道,“谈不上什么心得,只是不同人不同对待而已。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便给什么。” “想要什么,便给什么。”常夫人将她的话默念了一遍,“这句话说来容易,又有人能做到。” 陌衿点头,“理虽如此,真要做到,倒也不难。” 常夫人抬眸看她,此刻这个中年妇人的眸中已经充蓄了许多的情绪,委屈、不甘、痛苦、执念,陌衿在想,自己看景大夫的眼神,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还望姑娘指点。” “说到底,还是一个舍字。舍得舍得,不舍便不能得。”她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至于常夫人有没有听懂,她就不能左右了。陌衿抬头看天色也不早了,便起身来道,“常大人也该回府了,我就不叨扰了。另一则,七殿下的请柬已到,日子定在下月十五,是个花好月圆的好时候呢。” 常夫人点头,唯唯称是,将陌衿送到了府门,看着她上了马车,待马车走远了,常夫人才若有所思的回了府中,整个人失了魂一般,下人们都纷纷议论起来,也不知这个女客是什么来头,不过是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能将夫人变了一人。 …… 桃源镇来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慕容在南边名叫暮鸿影的小酒楼里,定了个安静的厢房。 这座小酒楼规模不大,也不起眼,平日里客流量不大,老板是个极和气的人。 客人到店后,休息了一整日,到傍晚时分,慕容才到了酒楼,并没有直接上楼去见客人,而是绕到后间的密室里,卸去了脸上的花胶,换了一身白衫。 跑堂的小二送了些书折进来,他便坐在密室中的书案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那些书折都看完了,作了批复。 书折的最后一封,是一封书信,他拆开,是苏缨的笔迹。信上说,肃大夫回来了,还带了个好消息来,他找到了培育银耳松的法子。苏缨已经派人去取了那株死去的银耳松的枝干,或许肃大夫能让那树干重新生根。 慕容回了信,交代了一些琐事,便置了笔,出了密室,将书折和回信都交给小二去处理,自己则上了二楼,敲了敲尽头那间厢房的门。 客人开了门。 见到慕容,那民服打扮的男子便起身来,拱手躬身向他行了个礼,“苏先生。” 慕容微微点头致意,那人便让开了路,慕容跨进门去,那人便关上了门扉,转过身来对落座在茶座上的慕容双膝跪地,“求苏大人饶命!” “郑大人何出此言。” 郑昀伏下身子,向他磕了个头,“国仙的诰天礼已经推迟了两次,这回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推迟的。近来天象怪异,奎封贪狼,鬼冲翼轸,星官们议定月末二十八日寅时三刻是成礼吉时,若是大人不能按时到泰山祭台受封,举行大国祭,大夏国将有大灾降临。” 慕容也晓得,这日的星象确是很诡异,贪狼隐晦,破军犯红,的确不是什么好星象。 “郑大人可先行前往泰山,这里的事一了,我随后便到。”他淡声道,“若没别的事,就此别过。” 郑昀面露难色,“还有一事,几日前的例卜,卜官算出了乾坤易转之卦。此卦事关重大,小人们不知该如何处置。” 慕容眸底微动,唇间浮起一丝淡笑,“你到皇城后,向陛下如实禀告即可。” “……是。”郑昀拱手行礼,“如此,下官便先告辞了。” “时间紧迫,我就不留郑大人了,麻烦大人回去转告天星司众位,苏某此行顺利,已得天启降临,待吉时到来,我告慰天灵后,自会去泰山告之众位天启的谛言。” 郑昀听他如此说,便又跪倒在地,向面前这个神力通天的仙胎凡骨扣了三个响头,“皇命昭昭,天人相感,先生不愧是半仙。” 慕容摇头,“言过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俗,不过上天垂怜众生,因而才借我之口将天命昭告天下而已。” 郑昀又激动又感动,老泪纵横,颤抖着声音答道,“是。” 慕容扶他起身来,告辞了两句,便出了房门,下楼去密室换了衣衫,易容完毕,从密室的地道出到街口的土地庙,坐上早就停庙前的马车,回了悦来客栈。 马车停在客栈门口,他下了车来,便见客栈门前的墙边,一块插迎客旗的石墩子上,一个小女子坐在那里,双手撑着石头,一直脚翘起又放下,百无聊赖的踢弄着藕粉色的石榴裙摆。 这边的马儿嘶鸣一声,那小女子抬起头来,看见马车前站立的男子,目光有些迟疑。慕容与她对视一眼,巷子头便拐出来一个男子,向那姑娘走了过去,姑娘同那男子说了什么,两个人便一齐看向慕容这边。 慕容读了那女子的口形,她在问那个男子:你看那边那个人,像不像苏哥哥? 那男子看了慕容一眼,回她:哪里像了,我看你是想他想疯了。我已经问好路了,走吧。 慕容不再看那二人,径自向客栈过去,在门口却被一只莲藕般白皙的纤细手臂拦住了,他抬眸,便见那个姑娘一双圆润的大眼睛,盯着他的脸和眼睛打量。 那个男子便跟了上来,拉过她来,对慕容施礼道歉,“打扰您了,请进。” 慕容还不待说什么,那个小女子便蹲下身去,掀开他的衫摆,将里面的衫裤扒拉下来一点,正好露出左腰,那上头有一个小小的红痣,细如针孔,肉眼很难分辨。 这点小痣还是让这个姑娘看了去,她跳起来,张开怀抱一把抱住慕容,“我就说这是苏哥哥嘛,苏哥哥你好坏,都不认我。” 那个男子怔住,慕容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当下便明白了什么,拉开那个女孩子,嗔怪道,“小雪儿,你这是做什么,都说你认错人了,还不快放手。” “我才没有认错。”姜小雪抱着慕容不肯松手,红扑扑的脸颊上满是幸福,“这就是苏哥哥,是你太笨,才认不出来。” 这些举动,整个客栈的暗线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启明。 那个男子便点了姜小雪的穴道,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对慕容点了点头道,“我家妹子心智不好,对公子做了失礼的事,还望公子原谅。” “无妨。”慕容拱手回礼,便迈进了客栈里去。 二楼房间的窗前,陌衿将这些都看在眼底,眸底微动。 身后,凤鸢捧出来一个镶着各色琉璃宝珠的银盒子,摆到了梳妆台上,对陌衿招招手道,“茵妹快过来坐下。” 陌衿应了声,过去坐下,看着凤鸢打开那个银盒子,盒子里面有上下两层,上层连着合盖升了起来,这一层是两排小格子,每排六个,装了不同颜色的胭脂和粉黛。下一层摆满了各种的首饰,有簪子步摇,也有坠子耳环。 凤鸢从下层拿起来一对耳坠,给她带上,笑道,“这一对坠子是青哥买来送我的,说是样式虽然简单,但却很是雅致,你带上这个,他一定会欢喜的。” 陌衿也不推辞,笑道,“多谢。” “客气什么。”凤鸢伸手点了一些胭脂,轻轻为她涂抹在双颊,“妹妹的肤色白皙,上一点桃红会显得气色很好。”她又为陌衿点了红唇,用指腹抹匀,“这个茜素红,最适合宴请场合,大气端庄。” “多谢姐姐。” “你是以青哥妻子的身份去赴七殿下的宴请,青哥见到你这样好看,一定会很开心的。” 陌衿听出她话中有话,这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人妻的身份。不过也不难理解,这个凤鸢与茵姑不同,是自小就在青楼长大的,见了太多攀了高枝就不认旧人的女子。 “七殿下也请了夫君一同去赴宴。” 凤鸢有些惊讶,都说这个七殿下是个风流人物,对女子更是颇有些心思的。每一年的神女都是被送进了七殿下的寝殿的,这一次,她以为茵姑也会被七皇子要了去,那么青哥伤心时,她正好可以填补他心里的空缺,那么他们或许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可恨,七皇子为什么又请了青哥一起去,害她唯一的机会也没有了。 陌衿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虽然不喜欢这个凤鸢,但到底她也是个痴心女人,可怜。 “不知道姐姐这些胭脂是在哪里买的?我自出了青楼,便再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听说从前姐妹们常去的胭脂铺也关了门,我便不知道去哪里买了。” “我就从这匣子里拿出一点来给妹妹就好了,何须特意买呢!”凤鸢便去取了一个小秀盒,装了一些胭脂给她,“这个耳坠子你便带着吧,等宴请过了再还不迟。我这里还有一些簪子步摇,你若是喜欢,也可以选一两只去。” 陌衿摇头,“那些就不必了。”她也不是宴请的主角,毕竟常思乐要得了七殿下的赏识,她才有机会去向常夫人开口说一些事,下一步的计划才能继续进行。 凤鸢也不多劝她,“你看,你来了我也没给你倒杯茶。”她提起茶壶要倒茶。 陌衿便起身来,对她道,“茶就不用了,夫君也该回来了,我就不打扰姐姐了。” “也好,青哥见不到你,也该担心了。”凤鸢放下茶壶,将那装了胭脂的绣盒送到陌衿手上,“我送妹妹到门口。” “姐姐留步。”陌衿说完,便不待她送,自己走到门口,出了门去。 下楼时,她瞥眼见到了老夏,他的两只手都包着纱布,一只包着小指,另一只包着拇指,脸色苍白,双眼无神。 见到她时,老夏先是一怔,旋即勾唇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是诡异,看得陌衿心底发凉,她别开目光,看向地面,加快脚步要下楼去。 老夏却丝毫不觉得尴尬,上前来在楼梯中间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上,他在下,他仰头看着她,目光很是奇怪,阴阳怪气的叫了一声,“茵妹。” 陌衿不答她,手里滑出一粒毒丸子,只要他敢再靠近一步,或是做什么非礼的动作,她便叫他死得难看。 老夏倒是规规矩矩起来,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早些时候,我去向你道歉了,可惜你不在,你夫君便切了我的一个手指,说是赔罪。”他把手抬起一只,“也不知道这个赔罪礼,你愿不愿意接受?” 陌衿冷冷道,“让开。” 老夏让开身子,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她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早晚会要了他的命,那时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第七十九章 宫宴 陌衿忽觉一身凉意,加快了脚步下楼去,转过后堂,回了房间。 慕容坐在桌前,手里拿了一本书在翻看,见她进来神色不对,便反扣了书,起身来,迎向她这边过来,伸手关了她身后的门扉,低头看着她的双眸,轻声问,“怎么了?可是常夫人为难你了?” “你要小心老夏。”她道,感觉心口砰砰直跳,抬眸看着他,表情认真,“老夏那人连下药的事也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的,阴险小人,防不胜防,若是他真的要报复你……” 慕容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放心,他伤不了我。” 他许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陌衿发觉,自己贪恋上了他的怀抱,好像是师兄一般的温暖,又好像是公子一般的轻柔,为什么他总是有本事,叫她防不胜防的,轻易就把持不住一颗心。 “我倒很想看看,你没有易容时上些红妆会是什么样子。”他轻声的说。 陌衿一怔,原来他看出来她化了妆了,她从他的怀里钻出来,指着耳朵上的两个耳坠,对他道,“这一对是当初青鸾送给凤鸢的,你须得认着,免得出什么岔子。” “我也送过你一个檀香木的簪子,也不见你戴着,是不喜欢?”他跟着她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她拿起前日从凤鸢那里要来的针线,继续刺绣,他则坐在了一旁,笑吟吟的看着她,“是不是不喜欢?” “问那么多做什么,看你的书好了。”陌衿低头专心刺绣。他则拿起来桌上那本书,继续读了起来。 …… 几日后。 极庆殿中,灯火通明,七色的灯笼挂满了整个宫墙院门,宫婢们两两成行,手里端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来来回回,形色匆忙。 殿内,两排长明灯,燃着幽蓝色的火焰,象牙宝座之上,一个皇袍加身,雍容华贵的男子,后背依靠在两团兔绒方垫上,一手拥着斜靠在他胸口金发碧眼的女郎,一只手接过那女郎递过来的葡萄,仰起头来,用牙齿一颗一颗的摘下那晶莹的珠子,轻轻咬住,再偏头喂给怀中的娇娘。 偌大的荷叶边波斯毛毯上,西域的舞姬穿得火热,跳着热情洋溢的舞蹈,而座上那个男人却没有看过那些舞姬一眼,连嘴对嘴喂食怀中的女人时,他的眼角都会时不时的瞥向右边女宾席上的两个女子。 今日的女宾席上,只有常思乐和陌衿,两人并排而坐,常思乐因此自然会以为七殿下是在看她,毕竟陌衿没有做太多的打扮,穿得也很简单朴素。而常思乐则的衣裳和妆容,都是常夫人精心挑选设计的,这一日她穿的是特意定制的武娘服,修身的裁剪让她的身材显山露水,她自己很是满意。 西域的舞姬跳完了一曲,众人鼓掌,接着陌衿便起身来,向高座上的七皇子道,“小女与夫君请为殿下合奏一曲战时歌,小女的表妹剑舞一支,为殿下及在座的各位宾客助兴。” 七皇子推开怀中的女子,坐正了身子,“许了。” 陌衿与对面男宾席座上的慕容起身来,到乐师队伍里,她拿了七弦琴,他拿了玉笛,两个人对视一眼。慕容的笛声先起,她的琴声也就随之流出,一长一促,一挑一拨,琴笛合拍得天衣无缝。 常思乐翻身从桌上跃起,落到波斯圆毯上,以两指比了剑形,随着音乐耍起了剑法。 这些招式都是常夫人请了镇上最好的武师为她量身打造,每一个姿势都能尽显她婀娜的身姿,不失英气,又不少妖娆。 在座的男宾客们都看得双眼发直,有的都忍不住咽口水了。 七皇子的眸中却没有半点波澜。武曲的节奏越来越紧凑,他竟然飞身从宝座上跃下,亲自参与到舞剑当中来,与常思乐过招。 这一点,陌衿早就料到的。她注视着常思乐的表现,看得出常思乐确实是下了不少功夫,在巧躲和妙攻上做足了戏码,故意稍处下风,又不让七皇子占了太多了优势。 众宾客纷纷拍手叫好。 曲子进去高潮,两个人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多。 但谁也没料到的是,七皇子忽然跃身而起,一招凌厉的劈空掌向着乐师席里的陌衿而去。陌衿正低头抚琴,忽觉一道影子急速的向她这边飞来,出于本能,她双腿托着琴身向由一偏,轻快的移到了另一个琴师矮座上去。 待她抬眼看时,确实景大夫先她一步,拦在了七皇子面前。他单手握笛,另一只手拉过七皇子的手,让身一转,便将飞身而来的七皇子接到了一旁,稳稳站住。 这期间,琴声未断,笛声也未断。下面的宾客的掌声如潮水一般涌来,叫好声一片。 常思乐气得双眼发红,但众人都还看着,她也不好停下来,只能硬着头皮,舞完了这一支剑。 琴声渐落,笛声渐消。七皇子的眼睛却仍停在陌衿的身上,片刻不曾移开。 她抱了琴,还给琴师,对七皇子微微欠身,又对下面的宾客欠身,“献丑了。” 慕容也随她拱手,略略点头。 常思乐也谢了礼。三人各自回到了座位上,宾客们的议论声却仍然此起彼伏,都在互相探问着这三个人的来历。 七殿下走到陌衿身边,对她伸出手来,勾唇一笑,“你随我去上面坐。” 大家都看得出来,七殿下是对这个女人有了兴趣了,许多人都满怀同情的看向同席的慕容,毕竟自己的娘子被七殿下看中,是件十分值得同情的事。 慕容却面无表情,不羞不怒,不卑不亢,他起身来走到陌衿身边,将她牵了起来,又带她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软席,“娘子,你也坐。” 众人都惊呆了,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男人敢跟七殿下抢女人。 冥月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这么大的胆子,敢当中给他难堪。他站在原地,看着对面席位上比肩而坐的男女,眼底浮起阴冷的笑意。 就在气氛尴尬之时,外头忽然有人来报,“二皇子殿下驾到。” 众人又是更吃一惊。连冥月也没有想到二哥会这个时候来。从前他去请,二哥也从不肯赏脸来一次,偏巧他请了三位客人,二哥便不请自来了? 冥月看向陌衿和慕容,眼底的笑意越发的诡异起来。 彼时,旦月已经迈进了极庆殿的大门,一众人急忙起身来,跪下行礼。唯独陌衿和慕容只是起身来,还未下跪,旦月已经对他们摆手,“你们两个就不用拜了,都是老朋友,拘什么礼呢。” 常思乐的脸色如死灰一般难看。冥月倒是仍是一副浅笑的表情,对旦月拱手行礼道,“二哥这几日不是该陪着未来的太子妃游园么,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我未来的嫂嫂可还好?” 旦月上前,对他勾肩搭背,“你未来的嫂嫂是有了,当然,肯定不是那个尉迟婉清。等过些日子,我再带你嫂嫂进宫来,让你拜见。” “哦?这是二哥的意思,还是父皇的意思?”冥月冷笑一声。 旦月摆摆手,“七弟,你说话还是这么犀利啊!这当然是我的意思,父皇可不是那么好说通的人。这不,所以我来求你了。” 冥月轻笑起来,狐狸一般的细眸眯成弯月,“呵,二哥是要我替你收了尉迟家的长女?二哥,你不是求我,是在向我索命呢。二哥想一想,我要是抢了未来的二嫂,父皇可能会打死我的。” “话不是这么说……” 冥月打断他,“你还是先让我这些朋友平身吧,都还跪着呢。” 旦月头也不回,摆摆手道,“起来起来,都回去吧,改日再来。” 那些宾客也不敢多留,便都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旦月对陌衿眨了眨眼,陌衿知道他这是来替她解围的,方才那个情形,依照七皇子的脾性,还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她便同慕容起身来,和常思乐一起,正要退出殿门。 冥月却叫了一声,“茵姑留步,我这里有一把绝世古琴,但请了许多调音师都调不好调子,还请茵姑为我试调一回。” 陌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冥月叫身边的宫婢去取了一把名叫凤曦的琴,亲自抱过来递给她。陌衿去接琴时,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认得你,五年前在燕国皇宫,你是那个兵士打扮的姑娘。” 分明是易了容,他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她一个慌神,不留意间,他故意没把那琴递到她手上,便放了手。陌衿没能接住那琴,琴落在了地上,琴身断成了两半。 她低下身去,抱起那琴,那是一把难得的五弦古琴,可惜了。 冥月却不以为然,仍是诡谲的笑着,“姑娘记得,你欠我一把好琴。我早晚会来找你讨要的。” 陌衿不看他,抱着断琴出了门去。 冥月转身,遇上旦月惊愕的目光,他呵的一声笑了起来,“二哥也心疼那把琴不成?” “七弟,分明是你先松手的,怎么怪人家摔了你的琴?” 冥月摆摆手,“这不重要,总之一把好琴摔坏了。” 旦月撇嘴,“你也太强词夺理了,因果顺序当然很重要。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啊!” 冥月不想和他理论,便笑道,“二哥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帮你那两位朋友,还是真的要我出面替你解决嫂嫂的事?” “别嫂嫂来嫂嫂去的,”旦月一脸的不乐意,“七弟,我是真心请你帮这个忙,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 冥月倒是很乐意要这个人情,二哥现在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日后他若坐上了太子的位置,有些事要求他,他便没有理由拒绝。 但这么容易答应了,这个人情就不够大了,冥月推辞道,“二哥,这个人情还真是不好做呢,父皇近来对我已经是诸多不满,我不敢造次。” “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个了,你的能力二哥心里还是有数的。”旦月眯起眼睛一笑,一双杏目也弯成了月牙形状。 冥月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我就帮二哥这一次,但是二哥,下次我要什么东西,你可别跟我争啊。” 旦月的第一反应是皇位,他仰头哈哈的笑了两声,“那个位置我本来就没有心思坐,难不成七弟你有想法?” 冥月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二哥说话小心着些,我这里可比不得你那儿,盯着我的眼睛多着呢,你可晓得四哥和五哥没少在父皇面前数落我,那些消息都是哪里来的?” “老四老五盯着你做什么?”旦月倒有些不明白了,“你抢了他们的女人?” 冥月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是抢吧,她们要投怀送抱,我只是没有拒绝。” “你呀!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哥哥们留,他们的女人对你示好,你也该拒绝才是,不然哥哥们的脸往哪里放了?”旦月啧啧的摇头。 冥月不以为然,失笑道,“四哥五哥把人家女孩子弄得满身是伤,我是看不过去而已。” “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怎么你都有理。”旦月摆摆手,压低声音,“话说回来,你真的想坐皇位,二哥可以帮你。” 冥月垂眸,笑道,“除了二哥,只怕没有人不想坐皇位吧,我听说父皇近来隔两三日就要召御医觐见,大约是老毛病又犯了,也许拖不了多久了。” 旦月点头,“是啊,父皇近来是身子不大好,心情也不大爽朗,总是唉声叹气。刚才父皇召见我,说是星官来报了个什么星象,意思就是要催促着父皇赶快立太子,问我几个弟弟中谁最可靠合适。” 这些事,在旁人眼里都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从二哥嘴里说出来,倒显得轻描淡写,似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芝麻小事。 冥月倒是好奇,二哥眼里,到底哪个弟弟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二哥怎么说的?” 第八十章 问题 旦月道,“我劝父皇不要总想着百年归天,要长久的活下去,太子当然是要立的,但不急在一时。” 这个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二哥怎么劝都没有用的。 旦月也晓得这个道理,缓兵之计不可能长久,他这几个弟弟里面,就只有三弟是个帝王的料,可惜做了太子没一年,便早逝了。四弟和五弟常年厮混在一起,混得一样的心胸狭窄,一点也不成器。 剩下的便只有七弟了,七弟年纪虽小,但城府却是最深,虽然有一些帝王之才,但到底年纪轻,做事不稳当,早早坐上了太子的位置,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对此,旦月也很是忧心,从大环境上来说,大夏与大燕这些年来征战不断,最终大夏也没能吞掉燕国,只能是划江而治,但双方的财力物力都耗损严重,而北境的戎国乘此机会,崛起得很快,要不了几年,就要成为大夏的心腹大患了。 从夏国目前的国力来看,他们虽然照搬了燕国的朝廷制度,刑法科举也都按照燕国的旧制来制定,连不少官员也是启用了燕人,采纳了不少的精要治国之策,但总体来说国力恢复的速度不快,政体上大致有一些起色,最大的问题就是国库空虚,没有办法支撑军队的开支。 这些问题,哪一个不比立太子之事重要?然而整个朝廷上下,仿佛是中了魔障一般,全心都围绕在了立太子的问题上,叫旦月头疼不堪。 他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便对冥月道,“这些事你不用操心,你帮我处理好尉迟婉清的事就好,四哥五哥那边,你也收敛着些,耗子惹急了也要咬人的。旁的也没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 “那我就不送了二哥了。”冥月拱手道。 旦月摆摆手,“不送不送,你好生养着身子,别又病了。” “好,二哥慢走。” …… 自打出了极庆殿,常思乐就一脸的哭丧相,十分的不开心,气闷闷的走在前头。 出了皇宫的大门后,她忽而转过身来,指着陌衿的鼻子,“你也太老谋深算了,让我舞剑,自己却跑去弹琴,吸引七殿下的注意,殿下他之前分明是对我有意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七殿下喜欢琴胜过舞剑?” 这话从何说起,陌今不是很明白常思乐的想法。她自始自终连看都没有看七皇子一眼,却被说成了处心积虑,陷害他人,自己夺宠,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常思乐沟通了。 倒是慕容轻声笑了起来,对常思乐道,“常姑娘也不必灰心,七殿下不是没有注意到你,你再想办法制造些偶遇,我看殿下早晚会对你有意的。” “想办法?怎么想?皇宫又不是我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常思乐小声埋怨道,面对着慕容,她的女儿姿态便又跑了出来,扭扭捏捏,语气娇嗔,“公子说这话,不是拿思乐打趣吗!” “当然不是。”慕容道,“你进不了皇宫,那就等七皇子出宫,外头天大地大,不比宫里无拘无束多了么?” 常思乐听出来好几层意思来,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乐了起来,“公子真的不考虑入赘我常家,做我的平房吗?你要什么,我娘都可以给你的,就是要个官做一做,我娘也能办到。” “景某没有那个妄心,也没有那个福气。”慕容委婉的拒绝道。 常思乐没有说话,转过身走在前头,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走了没几步,她又转过身来,对慕容道,“你是不是觉得做平房你吃亏了?其实嫁不嫁给七皇子做侧妃,我是没关系的,你要是真的愿意,我可以让你做我的正夫。”她抬手指向陌衿,“不过你得先休了她。” “姑娘似乎是误会什么了。”慕容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眸中的笑意也渐冷了几分,“我对姑娘没有别的想法。此生我只求家妻一人。” 常思乐撇嘴,“我娘说,男人都是朝三暮四的,你现在喜欢她,没准再过几年,你就不喜欢她,喜欢上别人了。” 陌衿倒是欣赏她的这份率直。细想一下,她说的也不错,等任务一结束,她回了小筑,就真的很难再见一面了,他要喜欢别人,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而且,她最终是要去公子身边的,那才是她的归宿。他最终,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宿,这一段夫妻情缘,也只能是逝者如斯了。 这些道理,陌衿心里十分清楚,但到底感情是不讲道理的,她想得再明白,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忍不住被他吸引,想要靠近。靠的越近,就越不舍,越放不下。 她很羡慕常思乐,想对他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她虽然也有许多话想告诉他,但他们之间总隔着什么,叫她没有办法走近他的心。 慕容看出她有心事,便不再和常思乐说话,转而牵起她的手,低头轻声问她,“上车吧?” 陌衿点头,他便扶着她上了马车,再没有理常思乐。常思乐看着他们的马车走远,气得直跺脚,指着那马车恨恨的说,“景桓,你等着瞧吧,我早晚要得到你。” 这边,马车上,慕容问陌衿,“七皇子留你,可是为难你了?” “没有为难,”她轻轻摇头,“有件事我要同你说,那个二皇子从前来小筑住过一段时日,也不知是怎么的,就说要纳我入宫,我……我心里已经有想要嫁的人了,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慕容不答,垂下双眸,“你想嫁的人是谁?” “叶臻叶左相。”她也不瞒他,“从前我与他就有婚约,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我才进了小筑,若非如此,我已经是叶公子的妻子了。” 慕容唇间笑了起来,眸底却是冷如灰烬,“佛家常说,缘不可求,有时当有,无时便无。你们的缘,过去便是过去了,何必强求。” 陌衿摇摇头,“我不信我与公子的缘分就这么尽了。他曾许诺过,要带我看尽天下山河风光,吃遍人间美食,他不会食言。” 慕容的眸色一滞,没有再说什么。 她偏头看向他,“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你说。” 陌衿轻叹了一口气,“我要杀一个人,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回到公子身边。” 慕容已经猜到了她口中要杀的人是谁,他点头,“好。” “你都不问是谁?”她有些诧异。 他摇头,“只要你想,我便帮你做。” 陌衿的双眼中忽而滚落出两行泪,她急忙抬手擦去,别开脸,“我也不是,非要他的命。只是……只是我放不下这恨,当初就是他,害了我家八十七条人命。我想过,我想过饶恕他,但我真的做不到,那时我是眼睁睁看着……看着……” “嘘。”他将手指点在她的唇上,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你的恨没有错,也不必刻意原谅谁,但你要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要总是拿已经过去的事来折磨自己。” 她在他怀中颤抖着,“他在一日,我就一日不能去公子身边,只有他死了,我才能自由。” “又或许,他只是想要保护你呢?”他其实不必解释,只是他贪心的想,无论是什么身份,他都不希望她恨他。 陌衿不停的摇头,“不,你不了解苏慕容,他就是要折磨我,他恨我。” “他能恨你什么?”他笑了起来,有些无奈。 她也笑了起来,眼底却满是愤怒和恐惧,“说来你可能觉得可笑,但事实就是这样荒谬,阿爹年轻时,差一点中了敌计丧命,是苏慕容的义父苏燮出面救了阿爹一命,那时苏燮便要阿爹答应他,若是日后有了儿子,要从繁花小筑挑一个女子做妾,若是有了女儿,就要嫁给苏慕容为妻。” “那也只是父辈的约定,你怎知苏慕容是什么想法。” 陌衿冷笑,“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同你我都不一样,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我不愿嫁给他,硬是推了与他的婚事,他必然心怀仇恨,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我进繁花小筑?难道是可怜我不成?” “也许他不是恨你,而是喜欢你呢?”他笑了起来,一双眸子如星月般熠熠闪耀。 陌衿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是望着整个灿烂的星空,她的心忽而突突的跳了起来,急忙移开视线,落到他那双修长的手上,“没有可能的,你没有听说么,他好男色。” 哦?原来还有这么样的说法,他只知道旁人说他阴邪狡诈,却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些奇怪的传闻。 “所以你要我去接近他,替你杀了他?”他觉得她的想法很有趣,也很大胆。 陌衿摇头,“我还没想好,但先讨个帮手总是好的。” “那,两月为限吧,两个月内,我可以帮你。”毕竟两个月后,他可能没有办法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好啊。”她点头,“就两个月,两个月内,你一定要帮我。” 他笑了起来,“当然。只是,你要怎么找我?” 陌衿思索了片刻,对他道,“我们定个暗号好了,小筑的正门外有一棵梧桐,若是我要找你,就在上面挂一方粉红色的丝巾,你见到了,就在子时到南门外来。” “好。”他伸手点在她的鼻尖,“说定了。” 他的动作自然而亲昵,她羞涩的低下头,从他怀中钻出来,看向窗外,不再说话了。 …… 进入西南边隅,城池越来越稀少,路上的驿站也隔得越来越远。 押解队伍已经连着两夜歇在了路边,兵士们一来受不惯黔地阴湿的气候,许多人都长了水疹,二来连着在路边草地上睡觉,白日又匆忙赶路,士兵们个个累得暴瘦,都不见了刚从皇城出来时的意气风发。 而囚车中的犯人,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动弹过,只吊着一口气,每天有兵士负责将干饼子泡在水里,发得稀烂后喂他喝一点,就这样拖到了芙蓉城外。 傍晚时分,胡领头坐着马儿“踢踏踢踏”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绕过一个大弯路,他忽然勒住马,转身对后头的兵士大喊,“弟兄们,前面就是芙蓉城的城墙了,我们要进城啦!都给我精神起来,加快速度!” 兵士们在荒郊野岭已经受够了罪,听见要进城了,个个都兴奋了起来。 囚车里的人听到这一声号令,也渐渐睁开了眼睛,囚车行过大弯路,他看了看远处的爬满青苔的城门,又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一行人好似饿狗见了肥肉,一路快步到了芙蓉城门下。胡领队翻身下马,将通关的文书给守门的兵士看了,兵士便让他们进了城,告诉了他们驿站的位置。 城墙上,一身单薄衣衫的男子,临风站在高高的炮楼上,看着押解队伍进入芙蓉城。 身后,一个紫衣男子鬼魅般的出现,取下脸上的竹制面具,对那修长的背影拱手,“藏锋见过鬼面尊者。” 男子并不转身,微微侧脸,声音清冷,“事情办得如何?” 藏锋躬身道,“按您的吩咐,都办妥了。” “很好。”男子双手负在身后,“繁花小筑那边,有什么动静?” 藏锋答,“苏慕容近来都不在小筑,说是去灵山求天启,进了山就没再露面,连就任国师的大典都推迟了两次。” 男子点头,“除他外,旁人可有什么动向?” 藏锋摇头,“无月跟着苏慕容去了灵山,我们在小筑里的眼线不敢随意调动,怕暴露了身份。不过,听说苏缨一直在小筑里,几乎没有出过门。小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客人,一切平静。” 男子沉吟片刻,“继续关注着他们的动向,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是。” “你下去吧。” 藏锋没有动。男子微微侧目,“还有事?” 藏锋忍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拱手行礼道,“近来咱们内部有一些不好的传言,说我只是个傀儡尊主,背后一直是您在做主。” 第八十一章 再问 男子笑了一声,那笑声不高也不低,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也这么以为?” 藏锋低声道,“藏锋不敢。只是,从前您确实不曾这么细致的关心过鬼灯行里的事,大小事务,都是交给启明和碧落他们去做。” 男子转过身来,“你是怀疑,尊上的位置我给了你,而不是他们两个,就是为了让你做我的傀儡?” “是。” 男子脸上仍带着笑,“你猜得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若不愿意坐尊主这个位置,我可以换别人来坐,我看你手下那个灵犀就还不错。” 藏锋听他这么说,脸色瞬间煞白,若是让启明来坐这个位置,他也不能说什么,灵犀?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他藏锋便是再不济,也不至于要给灵犀下跪称臣!简直是笑话! 他急忙拱手道,“藏锋知错,以后再不敢多嘴了。” “下去吧。” “是。” …… 悦来客栈,陌衿与慕容正在房中给耳朵洗澡,老夏在外头敲门道,“二位,打扰了,有事请二位去楼上一叙。” 二人大约也能猜到是左秋明入了芙蓉城了,算一算日子,查不多也就是这几日。 慕容将耳朵从水桶中小心抱起来,擦干净了,耳朵便急匆匆的跳上窗台,从窗户跑出去了。 “从刚才起就见它十分着急,也不知是急着去见谁。”慕容叹道。 陌衿示意他,门外还有人等着回话,慕容这才沉下声音,对外头的老夏道,“知道了,你先去候着吧。” 老夏听他这语气,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啊,抬手看了看缺少的手指,火又窜了上来,他忍住火气,回身上了二楼,进了楼梯后的隔间。 启明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正在与一个衣衫褴褛,草鞋破烂的男人说话,那男人背着一个破烂的木箱子,说笑间一脸的痞子气,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启明见老夏进来,便向他道,“叫他们来了?” “叫了。” “那你先下去吧。”启明摆手。 那个男人却好奇的凑了上来,拉起老夏的左手,看了看,丢了,又拉起他的右手看了看,对他眨眼,“啧啧……老哥,你是不是调戏了你老大的女人,才叫人弄成这般模样?” 他毫不客气的上手抓老夏的下裆,老夏急忙伸手去打开他的手,退后两步,怒不可遏。 那男子却乐呵呵的笑了起来,“不动气啊老哥,我只是好奇你那个物件还在不在,看来你老大是个和气人,还没断了你的子孙福。” 老夏气得浑身发抖,上前要与那人过招,启明咳了一声,拂袖道,“让你先下去,听不明白吗?” 老夏这才忍了怒意,拱手对启明道,“是。”斜睨着那个男人,一边往外走。 他冲老夏摆摆手,竖起大拇指,“老哥好走,不送。” 启明也觉得这个人脾性古怪,他亲自去三顾茅庐,送的礼也不少,这个人一样礼都不肯要,也不肯出诊。他不再去了,这人却亲自跑到街市上来,摆了个路边摊子,说是谁他给十两黄金,他就替谁看病。 启明给了十两黄金,他就和颜悦色的跟着来了客栈,刚落脚就管他要吃的喝的,还必须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他都一一满足了,这人才总算是送了口,肯瞧病了。 启明对那男人拱手,“白郎中,要请您瞧的是一位姑娘,她才有身孕,胎气一直不稳妥,想请您开个房子给调理调理。” 白吃找了个喜欢的位子坐了下去,将破破烂烂的药箱往茶座上一扔,“好说好说,人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就见一男一女进了隔间来。 启明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向他们介绍起坐在一旁的男子,“这位是白郎中,听说很擅长女子方面的问题,我专门请来替茵姑瞧身子的。” “多谢。”慕容拱手,转身又对白吃拱手,“有劳这位白郎中了。” 白吃看了看慕容,又看了看陌衿,闭上眼睛,眼珠子咕噜噜的在眼眶里打转了几圈,又忽然睁开,一只脚搭上了茶座,伸出一根指头对陌衿勾了勾,“小娘子你过来,让我来摸摸脉。” 陌衿便走到他身边去,伸出手来。白吃盯着她的眼睛瞧,她也不避开,与他大方的对视,唇角慢慢勾起一点笑意,白吃见她笑起来,表情一怔,旋即他也笑了起来,脏兮兮的黑脸上显出一口白牙。 他把了一回脉,问陌衿道,“孩子多大了?” “二月有余。”陌衿收回手来,放下袖子。 白吃努努嘴,“坐下慢慢说,”又对那边站着的两个男人笑了笑,“你们也坐,都站着干嘛,搞的气氛好严肃。” 慕容坐到了陌衿身边。启明则是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问道,“怎么白郎中摸了脉,也摸不出她怀了多久的身孕?” “你不信我,就别请我来,你既请我来了,当然就不需要怀疑我。”白吃白了他一眼,“先说好,钱我是不能退给你的,这病看不看嘛,倒是可以随你。” “白郎中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启明拱手。 “那就闭上嘴,别影响我瞧病。”白吃摆摆手,转过身来面对着陌衿,将那只翘起来的腿放了下去,俯身单手肘在椅子的扶手上,斜睨着陌衿,“小妹妹,你这胎儿什么问题?” “大夫说是抬气不稳。”她答。 白吃将另一只手“啪”的在大腿上一拍,“小妹妹,不是我吓你,你这岂止是胎气不稳,简直是要滑胎的迹象啊!” “啊?可是之前的大夫说没有这么严重,好好保养就可以母子平安的。”陌衿一脸惊异。 白吃啐了一口水,“呸!那些个庸医能看出什么幺蛾子来!你这气血不足,胎气稀薄,现在看来是没什么,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你就是每天十根人参,都免不了要滑胎的。” 陌衿转过头去看着慕容,一脸担忧,“夫君,你说这可怎么办啊!若是保不住这个孩子,我……我……” “小妹妹不要着急。”白吃笑眯眯的眯起眼睛,“只要吃上我白吃三幅药,保管你母子平安,生个健康白嫩的大胖娃娃。” 慕容也问,“当真那么有效?” 白吃点头,“有效是肯定的,不然我这‘女病克星’的名声是怎么混迹出来的。不过嘛……我的药费都很贵的,不晓得你们出不出得起这个银子了。” “多少钱我都出。”慕容毫不犹豫的答。 白吃拍了拍桌子,“好,就凭你这个豪爽的个性,兄弟给你打个八折,一副药只收你八十两银子,绝对不多要一分。” “八十两也太贵了点吧。”陌衿有些犹豫。 慕容搂住她的肩头,“没关系,为了孩子,再贵我也要试一试。” “夫君……你对我真好……” 白吃站起来连连摆手,“等等等等……你们两个打住啊,不要再如胶似漆的爱来爱去,我鸡皮疙瘩都快掉一地了。” 启明忽而一笑,“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三幅药三百两银子,我来出就是了。” 白吃谄媚一笑,立马端了手边的茶杯,捧到启明面前,“大老板人真好,好人会有好报的,下次有什么病要瞧都可以找我,如果要收债什么的我也可以代劳,总之有事您开口,我保证替您办得妥妥的。” 白吃笑笑摆手,“不必了。您把药方子留下,去柜台拿钱吧。我再叫他们多给你一百两银子,今日的事,还望你守口如瓶。” “好说好说。”白吃乐呵呵的去提了破旧的药箱子,正要走。 慕容叫住他,笑吟吟的道,“白郎中请留步,请问,我娘子腹中是个女儿还是个儿子?” 白吃撇嘴,“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 “女儿。”他答了,懒得跟慕容再费口舌,冲陌衿眨了眨眼,“好好保养身体啊,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来城南城隍庙找白哥哥我,什么毛病白哥哥都能给你治好。” “……好。”陌衿点头。 白吃向她做了个“再见”的姿势,便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隔间。 慕容向启明拱手道,“多谢明左使为我妻女担忧,药费理当由我来出,不好向您讨要。” 启明起身来,摆摆手,“不用客气,鬼灯行里都是一家人。这个白郎中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实力还是有的,他开的方子,可以放心的用。” “一切听凭左使安排。”慕容再次拱手。 启明点头,“左秋明已经入了城,今夜就会关到常府地牢,你们的计划也该行动起来了。记住,你们只有明夜一个晚上的时间,后日一早押解队伍就要离开芙蓉城。” 陌衿起身来,向启明道,“明左使放心,一切按部就班,左秋明活不过明晚。” “好。这件事办成了,尊主的意思是可以让你们两个脱去鬼灯行的身份,为你们在江南一带置办一个宅地,日后你们就可以安心养孩子了。” 启明说完,轻拍了拍慕容的肩,看了茵姑一眼,对他道,“好好照顾茵姑。”便出了阁间去。 陌衿走到慕容身边,待外面的脚步声走远了,她低声在他耳边道,“启明对我的身份起疑了,才会想到要验我是不是真的怀了身孕。” 慕容点头,“好在,明晚便可以脱身了。” 她摇摇头,“我还是担心茵姑和青鸾,藏锋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小筑会安排人暗中保护他们,你放心。”慕容安慰道。 陌衿这才稍稍安了心,与他一起出了隔间,却见门外正正站着启明。原来他根本没有走远,一直站在这门口。 启明面上的笑意似隐似现,抬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两个黑色的丸子,“忘了给你们这个。我想你们都知道该怎么用,若是事情败露,也晓得该怎么做。” 慕容接过那两颗小小的牙毒,当着启明的面放到了牙后,陌衿也将牙毒放好,启明这才让开了路。 两人回到房间,慕容便叫陌衿将牙毒取了出来,交给他,他也将牙毒拿出来,收在袖中。 陌衿问他,“你觉得,启明听了多少去?” 慕容摇头,“你放心,我不会让我们陷入困局。” “白郎中也是你叫来的?”陌衿觉得这件事很蹊跷,怎么偏巧启明就找了白吃来? 慕容答,“是我。”他拂过她耳边的发丝,“小衿,退一万步,若是明日我有什么不测,你不要顾我,按照我们说好的撤退计划逃出去,答应我。” 她将他抱着,“我不答应你。我们谁都不能有事。” “好。”他也抱住她,“那若是百年后,我比你早死了,你也答应我不要难过,好不好?” “不管一百年还是一千年,你都不能比我先死,好不好?”她仰头看着他的眸子。 他不敢回答,眸底有一丝闪烁。陌衿发现了他的迟疑,便追问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他不敢说,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 陌衿将头埋进他的怀里,“若是事关生死,你却选择不告诉我,以后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的。” 他咽下那股血腥,深吸了一口气,对她道,“没有。” “可是为什么你的心跳这么快,还这么不规律。”陌衿顺势要去抓他的手腕,他还是没有避开,让她摸脉。 所谓回光返照,近几日他的脉相虽然不规律,但已经渐渐浑厚了许多。陌衿果然没有能从脉相上摸到什么异样,只是对他道,“你的脉相有些缓促不齐,你自己也是大夫,等闲下来,给自己开个方子,好好调一调。” “好。”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对他道,“还是请肃大夫帮你开方子吧,他的医术是真的很好。” “好。”他笑了起来,“只是常夫人那边,常思乐没能得到七殿下的关注,你要怎么让常夫人许你进地牢去?” “常夫人不乐意,常思乐总是有办法的。”陌衿勾唇一笑,“毕竟关在她家牢里的人是你啊,就算我不去找她,她自己也要会想办法去地牢看你的。” “若她不肯带你同去地牢呢?” “我自然有办法,你一定要及早把地牢那边的事办妥,我们时间不多。”她知道其实不用叮嘱,他也会办好的,但就是放心不下,她不能死,更不能让他有危险。 “好。” …… 第八十二章 救人 常府。 夕阳西照,将要入夜。 院门外的大红灯笼点了起来,丫头小厮们捧着热腾腾的饭菜,从厨往客堂里端进去,排了一桌的美食。常大人和常夫人与胡领头坐在大圆桌前,共进晚餐。胡领队坐在常氏夫妇的对面,他说话时便总是扯着嗓子喊,好似怕对面二位听不见一般。 菜上齐了,胡领队先举起杯子来,声音洪亮,“多谢常大人和常夫人的招待,我这一队弟兄们一路上吃尽了苦口,也只有到了您府上,才算吃上了一顿饱饭啊!” “好说,好说。”常大人被他震得耳朵疼,脸上尴尬的笑着,也端了酒杯,对他说,“胡领队不要客气,坐下说,坐下说。你们这一路辛苦,我自然是应该备一点酒菜招待的,这没什么。” 常夫人也举起杯来道,“这个酒是我自己酿的桃花酒,就不知道胡领队喝不得的惯了。” 胡领队刚坐下,又猛地弹了起来,举杯陪着笑脸,躬身道,“夫人酿的酒自然是好酒,多谢夫人盛情款待!” 胡领队也不是个糊涂人,许多事他也打听过一些的,比如这个常府当家的人是常夫人,比如常夫人和皇城叶家的关系,因此他对常夫人,倒比对常大人更拘礼。 常夫人也是堆着笑脸陪着酒,照理说他这样的小人物,是不必这样大的阵势招待的,可是这个胡领头听说是刑部胡侍郎的堂弟,而这个胡侍郎,又是方琼方尚书的人,况且他还带来了方尚书的亲笔书信,就看在这封亲笔信上,也是要好好招待这个人的。 信上的内容,方才在后堂常夫人和常大人已经看过,主要内容就是方尚书请常大人多多照顾胡领队一行人,尤其多多照顾关在地牢里的囚犯,请他们让囚犯洗个澡,睡两个好觉,照顾好一日三餐。 常夫人接到这封信后,便叫人去接了驿站的押解队伍和那囚犯,都安排到了自己的府中。那囚犯更是安排了地牢里最上层的牢房,还特意命人将里头打扫了一下,安放了干净的被褥,交代好了一切的细节。 她一介女流,不便去地牢与犯人寒暄,便让夫君去见了那犯人一面,嘘寒问暖一番。可惜常大人去时,左秋明处于重度昏迷中,人事不省。 常大人看那左秋明只剩一口气了,吓得急忙回房与常夫人商议,常夫人便请来了芙蓉镇最好的几个大夫,去为左秋明诊治。 偏巧这些大夫都说犯人本身体质虚弱,又经历了这么一段艰辛的路途,已经是强弩之末,活不过当夜,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没有办法,常夫人又只好请了一些江湖术士,连做法的道士都来了,最后还是没有效用,眼见着人就快不喘气了,最后还是一个叫白吃的大夫出面,用了一些牛羊血,还有些奇怪的药材,把这个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常夫人这才安了心,胡领队也松了一口气,两个人都想,只要熬过今夜,明天将犯人送出芙蓉城,凉水镇会有接应的官差来,交了犯人,是死是活就都不关他们的事了,大家都解脱了,因此才有了这一顿气氛愉快的饭局。 常大人对这些事向来不上心,官场上他早就没有多大的追求,一向得过且过,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然而饭局上觥筹交错这些事,常大人是很拿手的,怎么劝酒,怎么让客人高兴,这些都是常大夫的拿手好戏。 客堂内一片欢声笑语,客堂外头的小庭院内的两桌酒席,也是划拳声此起彼伏。这两桌招待的是押解队伍的兵士们,彩色也不差,有鱼有肉有酒,米饭管够,这就够得这些大老爷们吃喝到深夜了。 与常府客堂的热闹形成对比的,是常府的地牢。 此刻常思乐已经等在牢门前很久了,两个官差打扮的人,押解着一个深色衣衫的男子,向牢门这边过来,常思乐见了那男子,脸上当即露出了笑容。但她看到跟在后面一同向这边过来的女子时,又露出了嫌恶的眼色。 陌衿看到常思乐远远等在牢门口,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了。 不等那两个官差走近,常思乐已经迎了上去,对两位笑道,“二位官爷辛苦,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这怕不是妥吧,这是由官衙转来的囚徒,再怎么也要走一走交接的。” 常思乐摸出常大人的官印,摊手道,“转接的公函拿来,我盖了章不就完了吗?” 那两个官差也图省事,将公函拿了出来。常思乐接过去盖了章,递还回去,就算是完成了交接。 其中一个毕恭毕敬的道,“里正大人让小的们转告,大人他无心打扰刺史大人,实在是衙门牢房近来被一群闹市的暴徒占满了,这个犯了小错的,只好转到常府的私牢来。” 陌衿晓得,这些都是鬼灯行安排下来的,目前为止,计划一环扣一扣,进行得很顺利。 常思乐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打发了那两个官差,送了两锭银子。 那两个官差便解开了慕容手上的枷锁,乐颠颠的去了。 常思乐心疼的道,“青公子,这枷锁太重,你看你的手都被弄红了。”说着伸手要去拉慕容的手。 他微微让身避开,对她拱手道,“还请常姑娘带路。” “啊?” “不是该去牢房吗?” 常思乐摇摇头,“不去不去,去什么牢房,公子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客人,我已经叫人收拾好房间,现在就带公子去。” 慕容不动,淡声道,“既是犯了错,就该在牢里,我不去别处。” 常思乐“嗨呀”叹了一声,笑道,“不就是与那些个香贩子起了点争执嘛,他们都是和官府有勾结的,平日里没少给里正送银子,里正当然会偏袒他们,公子一定是受了冤枉的,哪能还让你在牢房里过夜,那岂不是更委屈了。” 慕容摇头,“情是情,理是理,不能混在一处。” 常思乐见他不肯松口,叹了一声,“那好吧,既然青公子坚持,那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牢房。”她偏头看了看陌衿,“你就别跟来了,牢房重地,你一个女流之辈,又是外人,不合适进去。” 陌衿点头,“好。” 常思乐带慕容进了地牢的大门后,陌衿稍等了片刻,见里头有人出来,不多一会儿那人断了一个棋盘进去。 陌衿便离开了大牢门口,循着幽静无人的小径,在外头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了周围的地形和建筑结构,找到了一个秘密小径,便将这条小径画了一个简图,到约定好的围墙边,乘着四下无人,扔给了围墙外潜伏的老夏。 老夏接到了简图,做了个暗响,便去布置撤退的事情了。 陌衿返回到地牢前,等着常思乐。慕容会留她小半个时辰,也就是下一盘棋的时间。只要是慕容开口,常思乐怎么会拒绝呢。 不多时,常思乐便从牢门出来了,脸上笑得灿烂。她见陌衿还在牢门口等着,微微吃惊,旋即满眼的厌恶,上前来对她道,“姐姐怎么还不走啊?难不成要在这里站一夜?” “思乐妹妹这是要去哪里?”她上前一步,拉住常思乐的手。 常思乐要挣开,却发现她的暗力很劲道,根本挣不开,她急得额头渗出汗珠来,“你,你要干什么,再不放开我叫人了。” 陌衿看着她,冷笑道,“你凭什么与我夫君下棋?只有我能与他下棋。你说吧,除了下棋,你还打算对他做什么?” 常思乐也冷冷笑了起来,“这你就误会了,是你夫君要和我下棋的,他还说,其实他早就对我有意,只是当着你这个母老虎的面不敢表明,他今夜要与我饮酒对诗,让我做一些糕点再去陪他。” 陌衿放开常思乐的手,“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都是第几个女人了,我分明警告过过他,他偏不听。”她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压在了常思乐脖子上,“偏要叫我杀了你,他才晓得乖乖听话。” 她的动作又快又准,常思乐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吓得花容失色,“你不要乱来,这里是我家。” “呵,我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你以为他真的是和香贩子起了争执才入狱的?告诉你吧,他是睡了人家的娘子,叫人家抓了正着。” “我……我不信。青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信不信随你。”陌衿冷笑一声,眼中滚出两滴泪水,“都说我茵姑嫁了个好男人,谁晓得他背地里是个什么不要脸的东西!我一而再二而三的原谅他,他反倒变本加厉起来。你以为,月老庙那一夜你房中的男人是谁,我猜不到吗?” “姐姐……” 陌衿将匕首轻轻压下去一点,在她的脖颈上压出一点血痕,“闭嘴,我给你两条路,一是把牢房的钥匙给我,新仇旧账,我到牢里去与他一并结算。二是我现在就杀了你。” 常思乐见她的表情又绝望又认真,知道她没有开玩笑,也不是吓唬她,便问,“你……你打算要怎么与他结算?” 陌衿沉声道,“这是我与他的事,与你何干?小姑娘,我是好心劝你,即便你是想玩一玩,你也玩不过他,还不如早早收手,做你的常府大小姐,不要卷进我和他的事当中来,小心性命都给你玩掉。” 常思乐毕竟是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还没遇到过谁这么对她讲话,一时间她心虚了,也不敢再和陌衿顶嘴,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把牢房的钥匙给了她。 陌衿拿到了钥匙串,便点了常思乐的昏睡穴,将她安放在墙角。拿了钥匙进到地牢里,手中捏碎了一个香丸,牢中的守卫便都倒了下去,睡着了。 第一层的地牢都腾空了,尽头较大的那一间,躺着一个男子,衣裳似乎是新换过,头发也梳得整齐,脸上手上满是结痂,好似是洗过身子,那结痂上没有血迹。 她没有停留,径自从尽头的楼梯转下二楼,二楼所有的囚犯都已经睡着了,应该是她给慕容的香丸子起了效用。 她很快找到了慕容被关的那一间,慕容方才已经记下了那个左秋明的面容,他已经在人皮面具上画好了左秋明的脸。她进来,他刚好收笔,对她道,“老夏的人来了。” 陌衿也听到了楼上的脚步声,她和慕容一同上到楼上,老夏他们四人已经把和左秋明差不多体型的男尸与左秋明交换,见了他们来,老夏便对其他三人点头,示意其中二人抱着左秋明先出去。 陌衿拦住他们,对老夏道,“他身上有许多结痂,需要照着做出一样的伤痕,才不会让人怀疑。” 老夏便又点头,示意他们放下左秋明。 这边,慕容已经在那男尸脸上贴好了人皮面具,陌衿递给他一小瓶花胶,他便拿出捏条来,在男尸的手上做起伤疤来。 老夏一边催促道,“快一些,巡逻的卫队就快来了。若是被发现,谁也走不了。” 正说着,慕容却将手上的花胶瓶子打翻了,瓶子碎开,里面的花胶汁液撒了一地,立刻凝固成了白色的乳胶,不能再用了。陌衿急忙去处理,慕容问她,“还有花胶吗?” “只有这一瓶,是一点也不能用了吗?” 慕容点头。 老夏急得满头大汗,先让另外的三个人先去外面的马车上,调整好车头,他则又催促道,“没有花胶就算了,明左使吩咐过,带不出去就灭口,你们先出去马车上等着,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陌衿对老夏道,“你先出去,我们再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快走吧,再不走谁都走不了了。”老夏推开慕容,将手里的药丸喂到了左秋明嘴里去。 慕容的腿似乎是被老夏这一推,扭伤了,扶不起来,也走不了路。他抬头对陌衿道,“你先跟老夏走,不用管我。” 第八十三章 反转 陌衿当然不可能留下慕容一个人走,她便对老夏说,“你先走,我们随后到。” 老夏是舍不得心心念念的茵姑的,但是危及生命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保命,他扶起左秋明,抱着他就往外跑走了。 陌衿冷笑一声,对慕容道,“你看他,跑得多快啊。” 慕容站起身来,对陌衿道,“做事吧,时间不多。” 陌衿点头,从袖中拿出另一瓶花胶,在那个尸体身上补画着其他的伤疤,方才她已经将老夏带走那个人身上伤疤的确切形状和位置都记了下来。 慕容则返身回到二楼的那个牢房,从草堆里抱出一个人昏迷不醒的男子来,上了楼。 这边,陌衿已经补画完了最后一个伤疤,起身来,一边往外面退,一边毁掉有人进来过的痕迹,退出牢房,锁上牢门。 慕容则抱着那个男子,在门口等着陌衿,两个人一同出了大牢。 一辆马车正好从西侧过来,他们两上了马车,那车便马不停蹄的由原先计划好的路线,出了常府的西侧门。 老夏根本不会想到,他带走的那个人不是左秋明,而是常府地牢里的一个狱卒。慕容与常思乐下完棋,常思乐前脚刚走,他便打晕来锁门的狱卒,为他换上了土台上放着的犯人服,又上了楼去,用迷香迷倒了一楼的守卫,用事先准备好的铁丝开了左秋明牢房的锁,将他抱到二楼去,藏在了草堆里。 他又照着左秋明的样子,做好了一个人皮面具,给那狱卒套上,接着又做好了其他的伤疤。一切结束后,他便将狱卒抱上一楼去,放进了左秋明的牢房,锁上牢门。 回到二楼,他便开始做第二个人皮面具,就是老夏换到尸体上那一个。 此时陌衿正好进来,一切便依照计划一步一步的进行。陌衿先是故意打翻那瓶花胶,慕容又假意摔伤了腿,好让老夏带着那个易了容的狱卒先走。 这个计划天衣无缝。 即便是如此,慕容还是不放心,他不能确定鬼灯行对他和陌衿的身份到底了解多少。所以故意让启明知道了他们是繁花小筑的人,那么就可以完全排除掉这个顾虑。 启明懂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所以刚才来接他们的马车,车夫并不是繁花小筑的人,慕容不认得这个车夫,那么这个车夫一定是鬼灯行的人。 如果慕容猜的不错,这个车夫,很可能是启明。 果不其然,马车并没有按事先计划的路走,而是向着完全相反的街道飞驰而去。 陌衿瞧出了端倪,手中已经摸出了致命的毒香。慕容按住她的手,对她轻轻摇头,比了个手势,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故意对那车夫道,“你走错路了。” 外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回道,“计划临时有变。昨夜子安街的商铺失窃,今日街上有许多官府的人,排查来往车辆,我们只能绕道。” 陌衿便应了一声,让对方放松警惕,以为他们是相信了他的话。 慕容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将车后面的厚帷油布划开了一个正方形的大口子,他抱着左秋明,飞身跳下车去,陌衿急着便从那口子也飞身跳下,马车便渐行渐远了。 那辆车刚走,便又跑上来一辆马车,驾车的人摘下斗笠,正是苏缨。 陌衿与慕容对视一眼,上了苏缨的马车,苏缨调转车头,向着繁花小筑的方向去了。 马车上,陌衿轻舒了一口气,看向慕容,他将左秋明放在横座上,拉起他的手把了脉,微微皱眉,对外头的苏缨道,“再快一些。” 苏缨扬起马鞭,“啪”的一声抽打在马背上,一连抽打了几次,那马儿便加快跑了起来。 陌衿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丸子递给慕容,“这是紫金丹,保命用的,先给他吃。” 慕容接过那丸子,拿在手中迟疑了片刻,陌衿又问,“怎么,你怀疑这药有问题?” 他轻轻摇头,将那丸子喂到了左秋明嘴里去,又点了他的几个大穴,为他疏通经脉,让药性发挥得更快一些。 陌衿在一旁问道,“那天在悦来客栈的阁楼,你知道启明出了门后没有真的走,才故意与我说那些话,暴露我们的身份,就是为了要万无一失,是吗?” 慕容点头。 她有些怀疑,“可是你怎么知道,启明不会当场抓了我们。你又怎么料到,他会依我们的计划,再坐收渔翁之利?” “当你足够了解一个人,便能料到他的所有行动和计划。” “没有意外?” 慕容抬起双眸,看着她道,“没有意外。” 陌衿觉得后背发凉,他有多了解她呢?是不是她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计划,他都能猜得十分的准确,她就好像是赤裸裸的站在他面前,被他看得一干二净。 慕容垂下眸子,继续给左秋明渡内力,轻声道,“你不必担心,我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去揣测对方的想法,只在必要的时候而已。” “什么时候是必要的时候?”陌衿反问。 慕容笑道,“比如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候。”他拂袖,清黑色的衣摆在她眼前飘落,如一只诡异的灵蝶一般,下一刻,她就觉得视线模糊,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了。 “你……这是……做什么?”她才问完这句话,就失去了知觉,栽倒下去。 慕容跨步上去将她护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手指轻轻拂过她耳边的碎发,又触上她细长的睫毛,低声道,“我若不这么做,你是不是打算要用迷香迷倒我和苏缨,然后带走左秋明?” 他一边说着,伸手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拿出了那粒丸子,摊在手心看了看,他猜得不错,这个丸子叫做追梦,碾碎后,闻到的人便会进入此生最美好的幻梦当中,久久难醒。 他将那粒追梦又放回她袖中的小袖袋里去,“傻丫头,你要用左秋明来威胁我,让我许你去叶臻身边,是么?” 慕容猜得一点都不错,陌衿就是这样打算的。 他笑得无奈,“小衿,莫要恨我,我无意会阻拦你去想去的人身旁,只是……唯独叶臻,不可以,我不能让你留在他身边,他会伤你。” 这些话,慕容已经积在心里许久了,还有一句,无论如何想要对她说的那一句,他却不想在她昏迷时告诉她。他将事先写好的纸条卷进她的手心。 马车又行进了一段,他往车窗的缝隙外看了一眼,便将陌衿小心的放在座椅上,对外面的苏缨道,“停车。” 他抱着左秋明下了车,吩咐苏缨,“送她回小筑。” “那主子您……” 慕容偏头看向身侧的一个小宅子,“这处宅子安全,我带他进去。暗卫继续跟着你走,我还有些私事要办,谁也别跟来。” 苏缨比了两个手势,屋顶上和树上一路追随而来的暗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苏缨驾着马车走了,那些暗卫便也都跟了上去。 慕容抱着左秋明,在那个小宅子的门上,敲了三下,又再敲了两下,便有个布衣打扮的男人过来,开了门,让身将他迎了进去。 男人抱过左秋明,慕容吩咐他道,“三七,好好照顾这个人,晚些我会请个大夫过来为他诊治,买药熬药的事也都交给你了。” 三七点头,默默抱着左秋明向厢房那边去了。 慕容站在院落中,做了一个手势,一个鬼影一般的黑色身影便从院中的树荫里走了出来,对他拱手,“主子请吩咐。” “无月,你不用跟我来了,留在这里。若是鬼灯行的人来,便带左秋明转移。” 无月点头,“是。” 慕容又道,“南边城隍庙旁,上次那个白郎中,你带十两黄金去,请他来这里为左秋明诊治。” “是。” 交代完毕,慕容便出了小宅子的门去,向镇子的南边去了。 …… 老夏他们回到悦来客栈后,并没有人来接头,他与其他三人都警觉起来,刚下马车要去打探情况,便有个鬼灯行的人来,与他们对了暗号,告诉他们那个茵姑和青鸾都是假冒的,根本就不是真的茵姑和青鸾,而是繁花小筑的人。 老夏一时间懵了,所以他对茵姑的怀疑都是对的,那个女人的确不是茵姑。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很没用,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人,他竟然没有能认出来。一面又觉得这个假冒茵姑的人确是很厉害,连她的语气、动作、眼神和一些惯有的体态都模仿的那么像。 那个青鸾也不赖,凤鸢好歹还同青鸾睡过几次,也没能认出这个人不是青鸾。 好嘛,他们这是被人当了猴耍。 不过好在那两个人,此刻应该是被常府的士兵抓起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左秋明他们也救了出来,只要把人交给明左使,那尊上答应把茵姑给他的条件,应该还是作数的。 老夏掀开马车的帘子,对那个接头的人道,“这个人就是尊上要的人,你带走吧。” 那人摇头,“明左使吩咐过,你们带回来的人,不是真正的左秋明,他自会去接真的人回来,让你们先去客栈等候消息。” 老夏又是一愣,所以他这一趟不但白跑了,还被摆了两道,做了两回傻子! 这是什么道理!他平白无故丢了两个手指,还被人当猴一样耍来耍去,他气得青筋暴出,握紧了拳头,恨不得要打人。 那接头的人武功在老夏之上,另外两个同老夏一起的同伙便劝他道,“算了算了,夏哥,明左使安排的事,自有他的道理。 “是啊,只要人抓到了,这笔功劳还是算我们的。” 老夏这才松了拳头,对那人道,“明左使什么时候回来?” 话音未落,边听得那边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在悦来客栈门前停了下来,车上的人翻身下车,一把扯掉脸上的人皮头套,扔在了地上,头也不回的进了客栈去。 老夏身边的一个人道,“那不是明左使吗?” “对啊,可是没见他带什么人回来啊!” 另一个跑过去掀开马车的布帘子,吓得脸色青白,急忙招呼老夏她们过去,“你们快来看!” 老夏三两步跑了过去,从掀开的布帘子往车厢里看,只见后车壁上被人开了一个大口子,车厢里连人毛都没一根。 “他娘的!”他啐了一口口水,“这两条毒蛇,老子一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这边,客栈二楼,东头的房间里,启明推了门进去,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寥寥几个字,卷成小卷,召来信鸽,装在信筒里,放飞了鸽子。 鸽子飞过芙蓉城的城楼,落在了瞭望台上,带着鬼面的男子取下信筒,展开里面的纸条,上面写着:计划失败,左下落不明。 他撕碎了那纸条,扬在风中,抓着信鸽的手慢慢握紧,将那只信鸽活活捏死在了手里,淋漓的鲜血顺着手往下流了出来,他便抬起手,舔了舔那鲜血的味道,还算是鲜美。 他将死鸽子扔在了瞭望台的墙面上,抬起袖子,吹响口哨,袖中便飞出几条花花绿绿的小蛇,缠在了那死鸽子身上去,慢慢的,那鸽子就被吃得只剩下了一身带血的羽毛和一具血淋淋的骨架。 男子的眸间浮起诡异的冷笑,打了个响指,那些小蛇便又爬回了他的袖中去。 他暗道,苏慕容,又叫你赢了一次,下一次,我定要你连输都输不起。 “这便是七色虹蟒的幼子吧。”男子身后,灵犀跪在地上,唇间的笑意满是煞气,“听说这种幼蛇比成年巨蟒还要嗜血嗜肉,但凡是闻到一点血腥味,就会如猛虎扑食一般飞腾而出。不过这幼蛇也是出了名的难以控制,尊者真是厉害,竟然不用蛇笛也能将这种幼蛇驯服得如此乖巧。” “奉承的话我也不喜欢听。”鬼面尊者并没有转过身来,声音冷淡而清冽,叫人后背发凉,“你虽是藏锋一手栽培起来的,但我晓得你并不服他。” “尊者明鉴,我灵犀无论是武功还是智谋,哪一点都不输给藏锋,他的脾性暴戾又乖张,下面已经有许多兄弟不服,对他的舆论也都是不好的。”灵犀一点没有给藏锋留面子。 鬼面尊者笑了一声,“好,我给你个机会去办一件事,若是办得好,我就让你坐上鬼灯行尊上的位置。” “尊者请吩咐,灵犀定当万死不辞。” …… 第八十四章 告别 陌衿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 梦中,景大夫和她在一个宁静的小村庄,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阿爹和阿娘坐在席上,接受他们的跪拜,笑颜卿卿。 她没有搭红盖头,只是穿了一身的凤冠霞帔,景大夫也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牵着她的手,与她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当景大夫掀开她的盖头时,她抬起头来时,景大夫的脸却变成了师兄的脸,他无比柔和的叫她“小衿”。可是师兄叫她应该是叫“阿容”的,只有公子才会叫她“小衿”。 她伸手去摸师兄脸上的疤痕,又翻过他的手来,指腹拂过他手上的疤痕,忽而那疤痕像是碎片一样,一点一点剥落下来,她抬头看着,师兄的脸皮也开始一点一点剥落下来,血肉没模糊,她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睁开。 他却一直安慰她道,“小衿,别害怕,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她睁开眼睛,抬眼看向那张脸,那脸忽而又变成了公子的模样,只是穿在他身上的那身喜服,不知为什么,在滴血。 她仔细看去,那一身喜服根本从里到外都是被鲜血染红的,吓得她一声惊叫,从那血淋淋的梦中醒了过来。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陌衿也想不明白,说到底,她大约还是希望景大夫能变成师兄和公子的合体吧。 说起景大夫,好像……好像他……在马上对她用了迷香? 陌衿忽而清醒过来,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子来,发现自己正在觞月居的房间里,盖着熟悉的被子。她环顾四周,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却一点灰尘也没有积,看来是一直有人在打扫着她的房间。 正到这里,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逆着光走进来一个瘦长的身影,陌衿的目光被那光刺到,忽然一阵灼痛,一时视线便模糊了,看不清那身影是谁。 她的第一反应,希望来人是景大夫。 “姑娘总算是醒了。” 这一声,是个熟悉的女声。陌衿揉了揉眼睛,对那来人道,“是瑾岚来了。” “是我。”瑾岚斜身坐在床沿上,手里拿了一个冰袋,递给陌衿,“这是方才肃大夫叫人送来的冰袋,这大热天的,能有这么一个冰袋很是很难得呢,肃大夫交代说要及时敷在姑娘的眼睛上。” 眼睛。对了,她当下是觉得眼睛刺痛,且看不清东西。 瑾岚将那冰袋放在陌衿手里去,她拿起冰袋,在眼睛上各放了一会儿,一边问瑾岚,“我什么时候回来的,睡了多久?” “姑娘是昨日辰时回来的,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时了。” 她又问,“我的眼睛是怎么了?” 瑾岚摇头,“昨天夜里,白姑娘来探望姑娘,我说姑娘太累了还睡着,只让她进来看一眼,谁知我去厨房端茶回来时,她……她拿着针,在扎姑娘的眼睛。” 白素? 陌衿“嗯”了一声,“那肃大夫来瞧过了么,说了什么?” 瑾岚道,“来过了,说是没有大碍,这不是叫人特意去寻了冰袋来么,说是冷敷一下就没事了。” 陌衿思索了片刻,没有说话。瑾岚又对她道,“姑娘走的这些时日,园子里一切安稳,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小公子总爱闹点脾气,来觞月居找过姑娘几次,非要见您一面不可,赖在您房里等得都睡着了,还不肯走。” 陌衿“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瑾岚怔了一下,她记忆当中,陌衿是很少这样开心的笑的。她有意无意的问,“姑娘这趟出去,事情可都办妥了?有什么好的收获?” 陌衿摇头,又点头,“算有也算没有吧。”她将冰袋拿了下来,觉得眼睛清凉了许多,不再灼热了,她慢慢睁开眼睛,视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前是瑾岚那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脸。 这里的生活,这里的人,感觉已经久违了十年一般,让人唏嘘。 她对瑾岚笑道,“许久不见了,你一切都好吗?瑾缃她们也都还好吗?” “姑娘挂心了,我们一切都好。”瑾岚接过她手上的冰袋,放置在一旁,对她道,“我听说过几日先生也要回来了,白姑娘对姑娘你做下的事,到时候先生自然会评个公道。” “先生他出去了?” 瑾岚点头,“是啊。几乎是和姑娘同一时间出去的,一直没有回来。”她握住陌衿的手道,“姑娘这才回来,就遭人如此对待,真是叫人寒心。平日里姑娘也没得罪过白姑娘,也不知哪里就生出了这么许多的恨意,要来害姑娘的眼睛。” 陌衿沉默了片刻,问她道,“白素现在哪里?” “已经叫苏管家拿下了,原本应该关进谨言堂去,也不知苏管家是怎么想的,只是将她软禁了起来,不许出芷兰汀。”瑾岚说着,忽而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条,递给陌衿,“对了姑娘,这是你回来时握在手里的,我替你收了起来,是要紧的东西吗?” 陌衿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排小字,是景大夫的字迹。她将手向后退了退,不让瑾岚看到上面的内容。 那纸条上写着:后日午时二刻,芙蓉镇南,乌江口,不见不散。 后日,就是今天了,她将那纸条收了起来,抬眸问瑾岚,“现是午时几刻?” “三刻。” 陌衿翻身下床,急急忙忙的穿好衣服,套上鞋子,吩咐瑾岚道,“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瑾岚微微蹙眉,“姑娘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芙蓉镇。” …… 芙蓉镇南,有一条乌江,江面不算宽阔,在西南内陆来说,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江了。 这条乌江是大江的支流,但沿江而下就能进入较大的江流,因此也是内陆难得的货运港口。但因为江流不大,船只即便是做得再轻再小,也有搁浅的可能,所以大家选择陆运更多一些。 江口显得十分冷清,寥寥两条船漂浮在水面上,格外平静。 陌衿是第一次来这个江口,但江口周围的地方不大,半柱香就能走一个遍。她到这里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早就过了景大夫与她约定的时间。 她找了一会儿,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迟到了,不怪他没有等她。但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约她来这里,她也很想问他,在马车上为什么要迷晕她,她对几乎所有的迷香都是有抵抗的,只有几种西域的香,她接触的少,因此一闻就会中招。可是这些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陌衿坐在江口拴住两条船的大石头上,双手托腮,一边搜寻着景大夫的身影,一边回忆自己的那个梦境,是不是预示着什么,还是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只是当下自己困在了现实里,反而看不清了呢…… 她一直坐在那里,等到了入夜,江风凉了起来,吹得她周身发凉,打了一个喷嚏。 陌衿仰头看了看夜空里逐渐清晰起来的夜空,漫天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像极了谁的眼眸,好看得紧。她笑了笑,跳下那块大石头,走向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江上那条船,其中一条便亮起了一盏渔火。小小船篷里,一袭清冷的白衣坐在案几前,手中的杯盏里,茶水早已经凉透。 他放下杯盏,从临窗的缝隙中,看着那辆马车走远,唇间浮起一丝苦笑。 无月从角落的暗影中走出来,也抬眸看了看那马车远去的方向,对慕容拱手道,“主子不是等了她许久,为何又不出去与她相见?” 慕容收回视线,起身来,双腿有些酸麻,他扶着桌角,轻轻摇了摇头,停药一日,身体便开始出现麻痹的症状,看来不久,他就只能躺在床上了。 “你去看瑾袖时,又可曾与她想见?”他侧脸问无月。 无月垂下双眸,摇头。 慕容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他道,“白郎中去过小宅了?” “是,已经诊治过,性命保住了。”无月答。 慕容点头,“走吧,也该回小筑了。” “主子。”无月不动,向他拱手。 慕容提起案几上的那盏渔火,行到船篷前面,将渔火挂在了门旁的挂钩上,淡声道,“说罢。” 无月停顿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声道,“那人对瑾袖,似乎……有了……感情。” 慕容的身形一滞,他知道无月对瑾袖的用心有多深,只是出于很多缘由,他们不能在一起。他笑道,“瑾袖也对他有心?” 无月目光呆滞,摇头道,“不清楚。” 慕容笑道,“外面那另一条船是送你的,你现在就可以去带走瑾袖,与她乘船,去你们想去的地方,不会有人想到从水路追人。” “主子你是……”无月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沉默了下去。 “我不怪你。”慕容轻声道。 无月摇头,“我发过誓,到死追随主子,言出必行。” “也罢,船是你的,人你也可以随时带走,你自己做决定吧。”慕容说完,便跨上了岸去。 沿着栽满杨柳的江岸徐步慢行,夜露微凉,江风袭人,他低下头去,轻咳了两声。 抬起眸子,却见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眸子,正看着他。 陌衿方才,并没有回去,马车拐过弯路,她便叫马车停了下来,一直在隐蔽处看着四周的情况。终于,还是让她等到岸边徐徐走来的那个人,她便取了车上的披风,挽在手臂上,迎着他走了过来。 她将披肩披在他的肩头,有些责怪,“江边风凉,也不知道带件挡风的。” 慕容要脱去那披肩给她,她按下他的手,将披风的系带系上,“我不用这披风也没关系,咳嗽的人可不是我。” 她朝手心里喝了一口热气,伸手捧住他的双颊,就着星光,看着他的眼睛,“你的脸怎么这么一直这么冰凉,手分明很暖和的。” 他拉下她的手,握住,“陪我走一走?” “好。” 两个人便并排着,牵着手,走在星空下的江岸。他看着江水缓缓流去,她看着他的侧脸,两个人许久不曾说话。 走了一段路,她忽然站到他的面前去,看着他道,“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欠你许多解释,不少这一个。”他将视线从那黑暗的江面上收回来,也看向她,“答应我,什么都别问,好么?” 他的眸中,像是有清风明月一般,在这江风习习,繁星漫天的夜里,好看到无以复加,叫她的心止不住的颤抖,狂跳起来。 “我不能不问。”她说,看着他的眼睛,红着脸,“如果不问清楚,我就不能再……再喜欢你了,阿桓。” 也好。 慕容轻轻笑了起来,却扯得心上一蹙,他忍了,却还是咳嗽了两声。 “阿桓,咱们还是回马车上去再说吧,这里风太大了。”陌衿心疼的道。 慕容点头,“夜凉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去办。” 陌衿“嗯”了一声,却不动,仍旧站在他面前。风吹起她的一缕发丝,他伸手绾起那一点青丝,笑着看着她,“怎么了,还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叫我来,却不肯出来见我,到底是为什么?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告诉我好不好阿桓!” “小衿,原谅我。”他说。 他要她原谅他,原谅什么呢?是他变了心?不愿意再与她纠缠不清? 她轻吸一口凉气,“好,我原谅你,无论什么,我都原谅你。” 说完,她扑进他的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背,十指扣紧,侧脸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味道,再将这些一点一点的刻在记忆深处。 他也回抱住她,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她只听见风声呼啸,江水缓流,马儿嘶鸣,蝉鸣稀松,还有他的心跳声,轻缓的,震动着她的侧脸。 第八十五章 设计 她仰起头,吻上他的唇,泪水一瞬间滑下,冰凉。 这个吻,深长,**,冰凉,微微带一点腥咸味,如同泪水一般。 许久之后,她的唇离开他的唇,她的身子也退出他的怀抱,她的眼里不再有泪光,而是轻暖的笑意,她说,“阿桓,千万保重。” 他却笑不出来,眼看着她转身,走远,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想要叫她的名字,喉间却忽而哽住。 慕容微微侧身,眸中已经没有了半点情绪,沉声道,“无月,退下。” 无月按下手中的剑,隐进了更深的夜色中。 慕容身侧的杨柳树后,绕出来一个男人,高束着头发,面上带着古怪的笑意,他负手慢慢向慕容这边走过来,声音清冷,“你的暗卫果然是天下第一高手,连他拔了剑,我也一点都不晓得。” 慕容面向那人,笑道,“叶大人,别来无恙。” 叶臻将手里的东西抛给他,他单手接住,叶臻的声音便飘了过来,“这个大概是这世上最后一瓶银耳松制成的护心丸,放在我这里也是无用,听说你急需,就来送你一份大礼。” 慕容道,“礼我收下了,条件你提。” “呵,苏先生果然是个爽快的人。”叶臻顿了顿,又道,“先让你的近卫走远一些,我不是你的对手,左右伤不了你的。” 慕容比了个手势,无月便退远了。 叶臻上前一步,两人高矮几乎相同,他笑吟吟的平视着慕容,“这张假面,我倒有些印象……呵呵,扯远了,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你小筑里那个白素。” 慕容双眸中清冷如这凉水般的夜,“我以为你会两个都要。” “你舍得给我?” 慕容唇间浮起一点笑意,伸手抬起叶臻的下巴,看着他脖颈间跳动的脉搏,“你会舍得让我割断这条脉门?” 他反手要去打开慕容的手,那手却先他一步,收了回来,叫他扑了个空。他也不怒,仍是满眼的冷笑,“这个比喻倒是不错。我爱命,你爱她,你不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跟你抢她。” “疯子。”慕容别开眼,低声道,“玩火必自焚。” “我当然明白,不用你提醒。”叶臻轻轻笑了起来,“许多事,我都应该谢谢你。但只此一件事你该要谢谢我,若我出手,你也知道你根本没有机会赢得她的半分真心。” 这件事,虽然无奈,但到底他说的是事实,慕容不再提这个话题,转而道,“繁花小筑的女人是为大燕朝臣准备的,这一点你最清楚,你想要小筑的人,便要自向燕国皇帝请命。” 叶臻冷笑一声,“这个好办。只要你到时候愿意给人,别的都好说。” “这个自然。”慕容不愿意与他再多说什么,便道,“若无他事,不送。” 叶臻沉默了片刻,忽而又笑了起来,“家父近来抱恙,依我看人老体衰,怕是撑不了一年,听说肃大夫医术了得,我想请他去皇城走一趟。” “下月国祭,我带他一同去皇城。”慕容道。 叶臻又说,“外头有许多关于你们的传闻,你最好还是避避嫌吧。” 慕容摇头,“与你无关,与他们也无关。” 叶臻单手搭在他的肩上,轻笑道,“你这么说,连我都要误会了。好了,天色不早,我就先走了,不耽误你的行程。” 他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夜色中。 慕容等了片刻,待无月跟了上来,他才出了江口,也没有坐马车,仍是步行,到了附近了街道上。这时夜色渐深,酒楼茶楼大都关了门,只有青楼仍旧点着灯笼,热闹非凡,慕容随意走进了一家青楼。 自慕容出了河口,便感觉到有人跟着他,那轻功的步子又快又稳,他已经料到是谁。无月也知道是谁,便没有阻拦。 是陌衿。 她没有走远,而是在河口等着景大夫,见他出来后,便悄悄跟了上来。她知道她的轻功瞒不过无月,便故意在无月面前露了面,无月见是她,知道她无心害主子,也晓得主子必然也已经听出跟着的人是谁,就没有拦下她。 她亲眼看到景大夫进了青楼,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出来。 陌衿的心越来越冷,她不敢去想那楼子里的景象,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那条街。 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 她走后,慕容才从青楼里出来,看着她远去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楼子里的老妈子跟了出来,扑腾着团扇,挽留他道,“公子来坐了这么一阵,又不喝酒又不点姑娘,怎么这就要走了。” 慕容见一个银锭递给老妈子,她一把抢了过来,乐呵呵的寒暄了几句,扭着身子进了门去。 慕容站在两个粉红色的灯笼之下,仰头看着漫天的繁星,停了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拂了拂身上的寒露,再次走进了夜色当中。 …… “什么?你确定你没听错?”顾惜云坐在自家的花厅的团椅上,紧紧盯着面前的珠翠,双手半握了拳头。 珠翠紧张兮兮,偷瞄主子怒不可遏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道,“白素一口咬定是姑娘您指使她去害陌衿的眼睛。” “好大的胆子!”惜云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两个花盆,“好个白素,平日里我待你可不薄,你却反咬我一口,陷我于不义。” 珠翠有些不敢开口,畏畏缩缩在惜云后头,连动都不敢动。 惜云转头看向珠翠,“先生可回来了?” 珠翠急忙回答,“今早回来的,但还不曾出过矜霜阁,苏管家忙着接待西域来的使团,也还未去过矜霜阁,先生应该还不晓得这件事。” 惜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斜睨着珠翠,“你说,白素那丫头没关进谨言堂,而是禁足在芷兰汀了?” “是的,想是苏管家的心思都在使团那里,没空管园子里这些小事。”珠翠见主子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也松了口气,想了片刻道,“要不要叫人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素,给主子您消消气?” 惜云一巴掌挥在珠翠脸上,打得她脸上泛红,“没有脑子就不要乱说话。” 珠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了起来,但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唯唯诺诺的道,“是珠翠错了,姑娘息怒。” 惜云拿珠翠出了气,心里平复了一些,才开始认真思索对策。 苏管家做事向来该一是一,该二是二,不会因为接待使团,而无暇顾及旁的事情。他没有将白素关进谨言堂,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听说最近皇上迷上了下棋,经常召见白素的爹去宫中对弈,难道苏先生是看在白老先生的面子上,才对白素网开一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繁花小筑是朝廷设立的机构,到底还是要顾及朝廷上的风吹草动。 话虽如此,但这件事还是很蹊跷。白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角色,就是要与旁人同归于尽,也是会要对方的命才肯罢休的,又怎么会不痛不痒的去害陌衿的眼睛,还没有害成?这才是整件事的症结所在。 除非,这整个事情都是一个局,而整个局的矛头,指向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顾惜云。 惜云飞快的回转进来家族里发生的事,她忽而想到,前段时间叔父去参加了大夏国七皇子殿下的宴席,还带了两个美人回府,说是七皇子赏赐下来的。看先生的意思,是有意与二皇子交好的,难道是因为叔父站错了阵营,所以苏管家才挑起这件事,要针对她。 若真的是这样,那这淌水就太深了,不是她一个人能趟得过的。 她转身对跪在地上的珠翠道,“你现在去叫他们备车,待我出了小筑,你就去苏先生那里,说我父亲病了,我来不及禀告,先回家一趟,回来后再向他请罪。” “是。”珠翠向惜云行了礼,便出了门去,按照她的吩咐,备好了一辆轻便的马车。 惜云则回到房中,换了一身简便的衣服,便坐了马车走了。 她走后,珠翠便去了苏管家的夙兮苑,这个苑子是小筑里最小的一个宅子,却是几乎所有命脉的控制中心。珠翠战战兢兢的在苑门前,不敢随意进去,等到门口一个小丫头路过,她才开口叫住了那小丫头,请他去向苏管家通报,说是珠翠求见。 那小丫头便进去了,过了片刻,丫头来回说,“苏管家在后院里修枝呢,叫你去后院说话。” 珠翠谢过那小丫头,又从袖中摸了一盒胭脂送给她,那小丫头欢喜的收了,又对她道,“这几日主子心情不大好,你可小心着说话。” “多谢提醒。”珠翠又谢过了那小丫头,便进了里头去。 绕到后院时,她仔细看了看,四周没有人,院中只有苏缨一人,拿了一把修枝剪,在修剪一株盆栽。 她轻轻走了过去,向他的背影行了个礼,“苏管家,珠翠来回话。” “说罢。” “您真是料事如神,我将那些话说给我家姑娘听了以后,她就真的回家去了,我亲眼见到她的马车出了小筑的大门,才来回的话。”珠翠得意的道。 苏缨站起来,转过身,看珠翠的脸上红了一片,他上前一步,走近她,伸手拂过她脸上的红印,“让你吃苦了,待会儿去药房取点消肿的药,就说我让你去拿的,他们自然会给你好的。”他忽而一笑,“这么好看的脸蛋,真叫人心疼。” 珠翠羞红了脸,心里却乐开了花,以为他这是看上了她,她自认还是有一些风姿的,她也不求跟他一生一世,只求能从他这里得到想要的东西,那她也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大胆的伸出手去,握住苏缨的手,眉眼含情的看着他,“不疼,为您做事,就是下了地狱珠翠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反手握住她的小手,勾起声音“我当然是舍不得让你赴汤蹈火的,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要交给你去办。” 珠翠点头,“您请吩咐。” 苏缨将一个小东西交到珠翠的手里,“这个,你拿去放到顾惜云的房间,藏起来,不要叫她发现。” 珠翠看了一眼那东西,倒吸一口凉气,“这……我……” “怎么?害怕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逃脱,身子靠近她一些,“办好这件事,我就满足你一个条件。” “……”珠翠沉默了片刻,另一只手,慢慢伸过去,接过了苏缨手里的东西。 他放开她的手,“去吧,办好了,再到我这里来提条件。” “是。”珠翠将那东西收到怀里,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她返身离开,神色紧张。 她走后,肃华从围墙角落绕了出来,径自走向了那一盆苏缨正在修剪的小苗,他认真的翻开每一个叶子,仔细查看有没有枯萎或是虫蛀的痕迹。 苏缨在一旁看着他,不敢作声:方才他对那个珠翠……也不知道阿肃看了多少去。不对,他一定是都看到了,才会不愿意跟他说半个字。 苏缨偏头叫来了富贵,二话不说让他跪下,“怎么肃大夫来了,你也不来告诉我一声?可是又去哪里偷懒打盹儿了?” 富贵撇嘴,“今个儿分明是荣华当值,您不去吼他,反倒来怪我。” “你还上嘴了!”苏缨拂袖,“去把荣华叫来,我好好问他,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富贵跪在那里不动,斜眼瞟过那边肃大夫的背影,仍旧撇着嘴,“您这又是做什么,拿我和荣华出气吗……我们两个又不是您的出气筒,有本事……有本事您找肃大夫撒气去。” “你!” 富贵朝他吐了吐舌头,飞快的起身来跑到肃大夫身边,抬手指着苏缨道,“肃大夫,你瞧瞧,我家主子又欺负我了,您倒是帮我说说话啊!我们两兄弟自小伺候主子,替他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现在好了,他就这样的对待我们。” 第八十六章 龙应 肃华站起身来,对富贵道,“确是不好。” 富贵故意朝着苏缨的方向,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肃大夫的话,“确实不好!” 苏缨对富贵招手,脸上带着笑意,“富贵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谁傻谁过去,有本事您过来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肃华身后躲,肃华摇摇头,对苏缨道,“算了,让他去吧。” 苏缨见阿肃终于肯同他说话了,脸上的笑意才入了眼中,他对富贵摆摆手,“你先下去歇着,有些事情,等阿肃走了,我自然来找你说清楚。” “谁又不是傻子,我现在告假三日,主子您就找别人伺候吧。”富贵说完,又朝苏缨做了个鬼脸,绕着远路,跑走了。 苏缨上前去,拦在肃华面前,不让他走,低声唤他,“阿肃。” 肃华抬眸,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别开了视线,冷声道,“让开。” “什么时候你叫我让开,我真的让开过?”苏缨赔了笑脸,嘿嘿的耍着一点小无赖道,“你来就只是为了这棵松枝?当真不为别的?” 肃华不看他,视线擦过他的脸侧,平视前方,语气清淡,“事原本倒是有一件,现下看来,倒也不必了。” “什么事?说了我便让你走。”苏缨单手捏住下巴,细细摩挲着,看着肃华的脸,目光不移不转,“你若不肯说,我便留你在这里过夜。” 肃华冷笑一声,“凭你拦得住谁。” “拦不住谁,却能拦得住你。”苏缨上前一步,离肃华很近很近,他原本就比肃华高出一个头来,身形也更魁梧一些,离得这么近,便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肃华的面色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呼吸有一点细小的急促,只是一瞬,难以捕捉。他转过眸子,微微仰头,看着面前苏缨的脸,“我再说一次,让开。” 苏缨见他手中已经露出了一支细小的银针头,要是他再不让开,这一针扎到身上,虽不会伤到哪里,但却是要痛一阵子的。 他却还是不肯让步,沉声笑道,“你明知我最疼的不是身,而是心。你要么就用这针要了我的命……要么,你就要了我这颗心去,左右这两样东西,早就是你的了。” 肃华唇间浮起一点浅笑,终于他叹息一声,收了那银针,从怀中拿出一个腰挂的流苏玉佩,递给苏缨,“听说你将挂玉送给了人,我手头正有闲置的。” 说着,他看了看苏缨腰上新挂的玉坠子,“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苏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玉佩,扯下腰间挂的那个,顺手扔了出去,将阿肃送的这个重新挂了上去,“多谢阿肃。” 他停了片刻,又将那玉佩轻轻摘了下来,摇头道,“还是先收起来,万一那个西域使者又看上了这块,难免惹出些不愉快。” “他要你送了便是,我那里还有。”肃华一面说着,一面抬步要绕过他,向外面走。 苏缨又绕到他面前去,挡住他的去路,“阿肃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再送给别人。”他笑得像个孩子,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阿肃,昨日那个使者送了我一些西域的葡萄酒,留下来尝一尝吧,那酒不醉人。” 肃华摇头,“我去一趟慕容那里,你自己饮罢。” 苏缨就不高兴了,“主子这才回来多一会儿,你就已经在他那里几个时辰了,匀一点喝酒的时间给我,又怎么不好了?” “小缨,莫要赖皮。” 这是幼年时,这个大哥哥一般的人,对他说得为数不多的话里面,最多的一句了。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音调,这样的表情,这样带一点无奈和嗔责的语气,尤其是那一声“小缨”,阿肃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叫过他了。 “阿肃,我不是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苏缨笑着,拉起他的手,往自己的房间去。 肃华要挣脱他的手,有许多种办法,但他最终还是进了苏缨的房间,与他喝了一些葡萄酒,那紫红色的液体,酸涩中带着甜意,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酒也饮了,该让我走了?”肃华放下空杯,起身来要走。 苏缨上前一步,从后面抱住他,锁紧他,借着一点微醺的酒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阿肃,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冷淡,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多看我一眼,多与我相处片刻?你告诉我!” 肃华挣开他的怀抱,沉声道,“你醉了。” 苏缨退后一步,无奈的道,“若我真的醉了,你便走不出这个门了。” “……”肃华没有说什么,而是快步出了门去,走远了。 苏缨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去,渐不可闻,他瘫坐在椅子上,表情十分的痛苦。脑中又浮现起五岁时第一次见到肃华的场景,那时肃华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长得高挑,却很瘦弱。 那时,他不懂事,一直哭闹不停,不肯吃饭,也不睡觉。便是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陪他饿,陪他熬夜,一句话也不曾说,只是静静的在他身边,陪着他。 后来他肯吃饭了,肯睡觉了,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所以从五岁起,只有肃华在他身边,他才会乖乖吃,安静睡。也是从五岁起,肃华便一直在他身边,几乎没有与他分开过。 后来再大一些,肃华便教他认字读书,教他这世间的道理。再后来,忽而有一天,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阿肃便常带他去一些诗社或是蹴鞠社,让他结交朋友,还有意无意的托人介绍一些女孩子给他认识。 也就是那时候起,苏缨渐渐意识到,阿肃对他来说,是任何男人或是女人都不能替代的,别的少年与少女红着脸互传情诗,或是花前月下偷拉小手时,他脑中想的,却只有阿肃。这些事,他只想同阿肃做。 他把这些想法同阿肃说了,也就是从那时起,阿肃便开始疏远他,躲着他,不见他。 那时他才十三岁,少不经事,便初尝了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苏缨不愿意回想这些,便伏在桌上,闭上眼睛,逼着自己不再去想过去的事。 渐渐的,他便睡了过去。 …… 陌衿听说了西域使团的事。 这一支是西域诸国结成的商队,一共有四十多人,规模不算小。从西域进中原,本是可以从丝路到河西走廊再往东边去的。 但如今,东边那座皇都已经是大夏国的都城。而江南的这座新定下来的皇都,才是大燕国的皇城。 西域使团出使燕国,是每年这个时节既定下来的规矩,从前大燕国繁盛时,商团的书目能达到上百人,而如今燕国衰落,使团的书目逐年锐减,今年便只有这四十出头的人数了。 而且使团行经的路线也不能靠北而行,今年是从西南边境进入燕国,小筑正好地处西南,因此接待的使团的任务便责无旁贷了。 使团的人都住在小筑对面的聚贤阁。这座楼的布局精巧,虽然楼看起来不大,却有五十多个房间,刚好能住下这个使团所有的人。 既然是西域使团,那就一定有很多香料和稀奇玩意。既然是商人,有生意就一定要做的。 夜色降临,陌衿早早吹了灯,说是身子不舒服要早睡,吩咐瑾岚她们也早点歇着。起初瑾岚还不肯,说是她的眼睛刚复明,一定要睡在她屋子里,怕她夜里起身什么的看不见。 陌衿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瑾岚,让瑾岚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关上房门后,她摸黑换了一身便服,将压在箱底下的一个金条摸了出来。这是这些年她所有的积蓄换回来的,她小心翼翼的将那金条揣进怀里,打开窗户翻身出去。 出了小筑,对面就是灯火通明的聚贤阁。陌衿想起上一次,她也是站在这里抬头望着对面这座小楼。那时,公子在这座楼中。 她轻吸一口气,走近聚贤阁。 一楼大厅里,仍旧是歌舞升平,西域的乐曲风格迥异,蒙面舞姬舞姿妖娆,特有的西域熏香浓郁刺鼻。 陌衿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她一个中原女子,长得也还不错,深夜坐在这样喧嚣的场合,遇上性情开朗的西域人,自然是要上来交谈两句的。 从前陌衿也与西域人打过交道,虽然不多,但也懂得一些他们的语言和兴趣爱好,不多时便有五六个西域男女围坐了过来,其中有一两个汉语不错的,大家聊起来也就没有那么费力了。 陌衿无意中说起,自己正在寻找一种叫龙应菩提的东西,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石头。中原几乎很少能见到。 “龙应菩提,我们没有听说过。你说说长什么样子的?”一个汉语不错的西域人问道。 陌衿也没真的见过这种东西,只是在一本古老的医书上,说起过远在西天的更西面,有一种叫龙应的菩提子,具体的样貌书上也没有太过仔细的形容。 “我也是从书上看到的,说是一种长了三角眼睛的石头,质地不硬。”她向那些商人道。 有一个西域女人听了那个汉语好一些的西域男人的翻译后,似乎表情一亮,用西域的语言说,她见过这个东西。 那个男人又将西域女人的话翻译给陌衿听,“这位女士说她见过你提起的石头,他们那里不叫龙应菩提,而是叫那伽,而且那个东西也不是石头,而是一种植物的果实。” 原来那不是石头!陌衿汗颜于自己的孤陋寡闻,她又问那个西域女子道,“我到哪里能买到这种果实?” 经过翻译,那个女人却很不高兴,连连摇头摆手,说即便是在她的国家,那伽也是很难得的圣物,要佛寺里面的德高望重的高僧才能加持。她也是佛会时,见到佛寺的高僧带过,那伽代表了圣德和智慧,是不允许佛寺外的人随意流传的,更不允许买卖,那是亵渎佛祖。 陌衿知道了她的意思,向她说明了自己并无亵渎之意,那个东西是用来救命的。 那个西域女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后,沉思了片刻,叫翻译的男子告诉她说,佛祖怜悯众生,若是有缘,她会得到那伽,去救人命。 陌衿道了谢。但信佛,信天,不如信自己,她不能把人命交给天去定夺,反过来说,她要逆天而行,从阎王爷手上抢命。 虽然没有买到想要的东西,但得到了这么些消息也是值得的,陌衿与那些商人作别,出了聚贤阁。 刚行到门口,一个蒙面的西域男子便撞上了她,他神色有些慌张,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匆匆进了门去。 陌衿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有问题,她跟进去时,却四下看不到那男人的影子了。 不对……陌衿伸手摸了摸怀里,金条不见了。 这个人手段虽然粗劣,但动作倒是极快,她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让他偷走了金条,必然是个江湖老手。 在这样动荡的年代,金子对于谁来说,都是关键时刻可以用来保命的东西,所以她在那金条上,涂了一层香粉,就是避免出现这种问题。 陌衿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打开塞子,抖了抖,里面有一只小白虫子,便飞了出来。她飞身上树,一路上跟着那小白虫,绕过聚贤阁,向着后面一个小湖去了。 这个小湖并不大,湖心有个亭子。那小虫子落到了亭子的顶上,不动了。 陌衿落在湖边,拂了拂身上沾染的树叶,看向那亭子里面。 那里头有一对西域打扮的男女,那女的似乎是在低头哭泣,隐隐约约能听到她的哭声,十分哀怨。男子站在女人的对面,将一个金条递给她,说了什么,那女人便哭得更伤心了。 陌衿猜想,这个男子是欠了她什么,又还不起,所以才要用金条来解决。什么东西是还不起的呢?她想了想,也许是感情吧。 第八十七章 金条 但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那金条不是那个男人的,是她在这个乱世唯一的筹码,她不能就这样失去。 若与对方交手,那人轻功了得,若是他要逃,她没有把握能追得上。不能动武的话,那么就只能…… 她思索了片刻,走向湖心的亭子。 亭子里男人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警惕起来,对那女人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转过身来,看着迎面而来的女人。 他当然认得她,方才偷她东西时,就知道她带了钱财,是来交易东西的。他偷了她的钱袋后才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一根金条。他没想到这个看似穿着普通的女人,竟然会有一根金条。 而且与她对视时,她的眼神似乎要将他穿透,他们这一行,看人的眼力是必须的本领,这女人的眼神,看起来就不是个简单的人。 果不其然,他前脚刚进大门,她后脚便跟了进来,好在他早已有意回避,才没让她发现。但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能这么快的找来。 金条!难不成是这金条上洒了什么东西,不然她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就找来了。真是大意了,都怪自己太心急,没有顾虑周全。 不过便是找来了,她一个小女子,弱不禁风的样子,还能把他怎么样了不成? 陌衿倒是没有正眼看他一眼,而是径自向那坐在栏杆旁的女子过去。那个女子慢慢站起身来,看向身边的男子,还未来得及问什么,陌衿的眼泪先落了下来,对那女人说,“我不知道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但这个金条是我夫君借给他的,此事我事先并不知情,现在我只想拿回这个金条,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是用来救命的。” 女人机警的将那金条收好,将陌衿上下打量了一遍,声音有些发抖,“这个不能给你,我也要用它救命,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如果再看不上大夫,很快就没命了。” 原来如此。 陌衿抬手给了那男人一个耳光,“你就是这样做爹的?” “我……” “你别打他,不是他的错。”女人急忙上来拉住陌衿的手,“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但是我的孩子没有错,求你了姑娘,这金子我是真的急用,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来生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我不是活菩萨,这个金子如果只能救一个人,我为什么要去救一个跟我不相识的人?”她挣开这个女人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发抖,就这么一个金条,她尚且没有把握能买到龙应菩提,若是连这个也没了,那……她也就只能等死了。 陌衿不怕死,从来都不怕,但她的命是好几条命换回来的,她答应过那些为她牺牲了自己的在天之灵,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弟弟还没有找到,阿爹的遗志也还没有完成,所以她只能狠下心来,保自己的命。 “你真是个自私的人。”那个女人满眼的绝望,甚至生出了恨意,却没有一点要把金子拿出来的意思。 男人见状,便对陌衿道,“金条是我给她的,你要怎样可以冲着我来,我绝对不还手。如果你等着救命用,宽限我三日,三日之内我一定还给你一根金条。” “空口无凭,我怎么信你?”她看向那个男人。 男人把脖颈上带着的一块玉佩取下来,放在了陌衿手里,“这块玉先抵押在你这里,这是上等品,价值连城,抵你那个金条绰绰有余。你留个住址给我,三日后我定带了金条去找你,换回这块玉。” 陌衿将那玉摊在手心里,她有些惊讶,这块玉竟然与她丢失的那一块阿爹的遗玉有九分相似,无论是形状、质地还是成色,都一摸一样。她又仔细看了上面的刻字,阿爹那一块她记得正面刻着“忠”,背面刻着盘龙纹。而这一块,正面刻着“勇”,背面雕刻的是一条飞龙。 这玉一定与阿爹那块玉有什么关系。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听阿爹提起过这块玉的来历,所以她也不能贸然断定,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可以相信,况且偷盗之人难有实话,便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反倒叫人先起疑。 她把那玉收了起来,对那男人道,“就如你所言,三日后子时,仍在这里碰面。” “好。”那男子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姑娘慢走。” 陌衿转身,迈出去了几步,虽然她是真的不想管这个闲事,但……那个母亲绝望的眼神,叫她心里十分不安,她最终还是站住了脚步,转回身去,又问那女子道,“你的孩子多大了?得的什么病?我懂一些医术,说不定能帮上忙。” “不必了。”那男人显然有些警觉,不愿意透露更多的消息。 女人抓着他的手,“我们瞧了那么多大夫,抓了那么多药,孩子的身子却一天比一天差,不如,不如就让她试一试,反正也就是多抓两副药的事。” 男人有些犹豫,陌衿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松口,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这种情况之下,谁都不可能太相信谁。 她转身要走,那个男人却忽然叫住了她,“姑娘请留步。若是姑娘真有心,那明日一早,我便带孩子到姑娘府上,有劳您了。” 陌衿摇头,“孩子病着,还是我去瞧瞧吧,但是白日里我不方便出门,等入夜后吧,你们住在哪里?我去找你们。” 那个女人听了感激的握住陌衿的手,“那就太谢谢姑娘了。我们是商队里的人,就住在前面这个聚贤阁的二楼。我的孩子六岁,是个男孩,上月起他出过一次水疹,好了之后,身子就一直很弱,吹不得一点风,也受不得凉,整日也没精神,一睡就能睡好几个时辰,有时候我都好怕他……会醒不过来。” 陌衿道,“听这症状,像是水疹没有彻底的好透,又风邪入体所致。具体情况,要把过脉才能定论。” 那个女人听她说的与其他的大夫差不太多,就又失望起来,“他们都是这样说,可是都没有能治好我的宣儿。” “是不是这样,要等把过脉才晓得。”陌衿忽而想起什么来,“看你们都是西域打扮,又在商队里,你们是从西域来的?” 女人的眸色一时间闪烁了,男人干咳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她不要乱说话。女人便默不作声了。 陌衿也没再多问什么,对那男人道,“你先送她回去吧,孩子该急着要找娘了。” “有他婶娘在照看,况且喝了药,已经睡下了。”男人说完,对她拱手道,“差一点忘了与姑娘互通姓名,我叫柳长青,这是我妻子胭脂,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百如昔,家住桃源镇,听说这里有西域的使团,就来瞧瞧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柳长青对陌衿拱手道,“百姑娘,先前多有冒犯,得罪了。” “好说。”她也对他回了礼,“我还赶着回家去,就不闲聊了,明日子时,还请二位在聚贤阁门口等我。” “一定恭候大驾。”柳长青又向她拱手。 胭脂也上前来,泪眼婆娑的千恩万谢。陌衿推辞了一番,便离开了。 她走远后,柳长青侧身对胭脂道,“咱们也回去吧。” 胭脂抬袖擦去眼角的泪,微微点头,“你说,她能救回宣儿吗?” “一切看缘分吧。” …… 衿霜阁。 四九提着两个灯笼,小心翼翼的挂上了房门口。 书房许久不曾点灯了,看着里头亮起来的微光,四九脸上溢满了笑容,他去厨房端了刚煮好的新茶,回到书房门口,对面轻声道,“先生,茶来了。” “进来吧。”里头的人淡声道。 四九端着茶盘进去,讲茶摆放在几案上,倒了一杯端到书桌前,轻轻放在了慕容面前,其间,他时不时的偷瞄慕容,唇上挂着一抹甜蜜蜜的笑意。 慕容正在看书,他放了朱砂笔,端起面前的茶杯,眸光仍在书页上扫着,也没有抬眼,语气平和,“你笑什么?” 四九乐了起来,那手捂住嘴,偏过头去偷偷笑了一阵儿,才又转过脸来,看着慕容,“这段时间啊,四九每天晚上都在想,先生和那位……”四九越说越脸红,他伸出两个食指,慢慢凑到一起,“有没有搂一搂小腰,亲一亲小嘴……”说着他把眼睛闭了起来,撅起嘴,“嘬嘬”的做出响声来。 慕容失笑摇头,从书中抬起眸子,看向四九,眸底如朗月一般清明,“过了下月,你也有一十八了,是到了年纪了。可有了意中人?” 四九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嗽,急忙摆手,“不不不,我还小呢先生,我不要娶媳妇,求您了!” “哦?”慕容勾唇一笑,低下头去,翻过一页书,“可绾霞也过了一十五,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你若不娶,我便另外安排好了。” 四九急得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水,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一跺脚,一咬牙,“先生,您这就是作弄四九呢!您明明晓得,晓得……” “什么?”慕容故意问。 四九脸涨得通红,扭扭捏捏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什么?”慕容又特意抬起眸子来,问他。 四九“嗨呀”一声,深吸一口气,“我就是喜欢绾霞,小时候她就对我好,我也对她好,可是……可是……她脾气太横了,我怕……真娶了她,她天天老管着我……” “你瞎说什么呢!谁要嫁给你了,谁爱管着你了!” 咦?这个声音…… 四九慢慢的转过脑袋,就见门口,绾霞端着一盘糕点,正站在门口呢。她这会儿也是满脸通红,上前来把糕点往茶几上一放,揪着四九的耳朵就小声怒起来,“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就你一天没个正经话儿,先生面前也敢胡说八道,你跟我出来,出来咱们好好说。” 慕容没有抬眸,唇上的笑意却仍是在的。 四九一见大事不妙,赶紧求慕容道,“先生,先生快救救我啊,我要真跟她出去,她非得把我扒了皮拆了骨,扔到敛雪池里去喂鱼不可。” “瞎说什么呢,不要打扰先生看书,跟我出来。”绾霞揪着四九的耳朵,转过脸来对慕容笑道,“先生,这个绿茶酥是刚做好的,凉了就不好吃了,您可千万趁热吃啊。” 慕容点头,“好。” 绾霞便揪着四九往门外去,四九一路喊求饶,到了门口,正好撞见肃华。 四九又连连向肃华求救,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让绾霞揪走了。肃华回头看着他们打闹,忽而想起小缨,他自幼到长大,似乎从没有如孩童般顽皮过,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年岁大了起来,反倒变得…… “阿肃,你来了。”慕容在里面道。 肃华回过神来,走进书房的门,便闻到那新茶的香味,“还是你这里有好茶喝。” 慕容放下书本,起身来,到茶几前倒了一杯茶递给肃华,“怎么,小缨连茶也不招待你一杯?” 肃华接过杯盏,饮了一口,“明前翠芽,别有一番清新。” “我叫四九送几袋给你。”慕容行到窗前,将半开的窗户推开,支好,仰头看向夜空,今夜有月,半圆,无风。 肃华放下茶杯,“这倒不必了。你明日就要启程去泰山?” “小缨说的?”慕容一笑,“他倒是什么都肯同你讲,你都知道了,又何必要问。” 肃华眉间一蹙,“路途遥远,山路又难行,忧心你熬不住。” “无妨。”慕容偏头看向他,“叶臻来过,给了我一些入了银耳松叶的护心丸,足够支撑两个月。” “两个月。”肃华默念了一遍,有两个月固然是好的,但仍然太短,银耳松的生长周期太长,再短也要一年时间,叶子才能成熟入药。 “是短了一些。”慕容回身来,拈起一块绿茶酥,轻咬了一口,茶味溢了满口,很是清爽,“也说不好,或许这两个月,又有别的际遇,可以让我续命。又或许,我明天便死了,人生无常,何必忧心顾虑太多。” 第八十八章 夜聊 肃华微微舒了一口气,摇头道,“我没你想得开。” “不说这些。”慕容坐到案几前,“前些日子墨儿有些受凉,听说你去瞧过了,是否已经大好了?” 肃华也坐了下来,轻轻点头,“你不必担心墨儿。”他的言外之意,是说慕容该多担心担心自己,而不是总为别人操心。 慕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垂眸,“唯独是墨儿和她,我放心不下。” “你休想托孤。”肃华冷言冷语,“你死了便死了,我不会帮你照顾谁。” 他笑,“连小缨也一视同仁?” 肃华不置可否,“我来是同你说,那株银耳松长势不错,你可以安心。” “嗯。”慕容的眼底却不曾有半点愉悦,那银耳松究竟能不能长成,是个未知数,他不敢想得太多,否则真的到没有希望的那一天,他不知该怎么面对。 若是他不在了,小衿和墨儿要怎么办?这个繁花小筑,上千条人命,又该何去何从? “还有一事。”肃华正色道,“前次那个白素扎伤了陌衿的眼睛,这件事小缨可同你讲了?” 慕容尚不晓得有这样的事,他的眼底神色紧张起来,“眼睛……伤得重吗?” “这也是我不解之处。”肃华看向慕容,“且不说白素不是个傻子,就便是她真心傻了一回,要害陌衿的眼睛,断不至于让人当场发现,而且还根本没有伤到任何要害。” 听他这么说,慕容的心才安了下来,他轻舒一口气,“你从前不大爱过问这些,怎么现在也关心起来了?” “一,此事关乎于你的心头好,一碰到她,你毫无理智可言,我自然要多费些心。” 他鄙夷的语气叫慕容又好气又好笑,但却又无力反驳。 “二,此事多半与小缨有关系,他最近也不知在计划些什么,我很是担心。” 慕容笑了一声,答他道,“一,我并没有如你说言那么糊涂,虽然对她我是格外上心一些,但不至于毫无理智可言。二,你的出发点其实无关于一,而是在于小缨,你想让我多关注小缨,知道他的动向,以免他出什么岔子。我说的对吗?” 肃华仔细思索了片刻,默然点头,“那孩子本性不坏,就是想法多了些,难免做一些错事,你多看顾着他,好过他一个人不懂事。” 关心则乱。慕容太明白这个道理,他失笑摇头,“小缨绝非你想得那般不懂事,许多事他有自己的见解,这是好事,何必要他也与我们一般,故步自封,画地为牢。好多时候,我倒羡慕他那般天马行空,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处事风格。” 肃华连连摆手,“你怎样是你的事。你且记得,我只有这么一个在意之人,他有任何的事,无论好坏,功过都是你的。” “如此严苛。”慕容叹道。 “如此严苛。”他点头,“旁的也没什么了,我便先走了。” 慕容起身相送,肃华要他留步,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道,“绿茶酥偏凉,少吃一些。绿茶也少饮,改为红茶吧。” “你一次一次说,也不嫌烦。” 肃华冷冷瞥了他一眼,“说到你肯听为止。” 慕容笑了起来,“人生在世能几时,又何必如此在意。” 肃华懒得理他,留下一句“要死趁早,免得累及他人。”便摔门而去。 慕容知道他是嘴硬心软,世上能有这样一个人,照顾着他的病情,其实远比任何语言都来的有价值了。他返身回到书案前,翻开合上的书本,看了几页,忽而又合上了书,叫了一声四九。 外面没有人应,想来四九还在与绾霞纠缠。他便起身来,推门出了书房,出去了。 …… 陌衿回到觞月居时,已经是深夜。 院子里静谧,各个房间的灯都已经熄灭了。她飞身从打开的窗户跳进自己的房间,月光正透过窗楣斜照进来,洒落一道银白在八仙桌的桌角,月色与那桌角旁的一点白衫融成一体,叫人有些难以分辨。 陌衿没有留意到八仙桌前坐在黑暗中的人,谁会想到这个时候,她房间里会有别的人在。 她散开头发,解开衣带,一边脱衣,一边向床那边过去,路过八仙桌时,猛然瞥见凳子上坐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吓得她心脏几乎骤停。 “回来了。”那人淡声道。 陌衿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她的身上起了一层的寒意,急忙将衣服的系带重新系好,向那人欠身行礼道,“见过先生,先生深夜到此,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来看看你。”慕容起身来,上前一步,走入了那一抹皎洁的月色中。 他的皮肤与那月色交相辉映,黑色的长发没有像平日那样束起,而是简单的从耳旁勾起一束,系在脑后,似乎是就寝前的发式。 再看他的衣衫,也是就寝时穿的宽大睡服,他穿成这样,到她房间里来,有没有惊动任何人,想必也是从窗户翻进来的吧。他的目的是什么? 陌衿警觉起来,稍稍后退一步,仰头一不小心迎上了月光下,那一双眸子。 那是一双明朗的眼眸,连月亮也不及这眸子的一二,那里面仿佛是装下了万古长空,仔细看去,又只能看到一朝风月,静静的停留在眸底,静谧平和,波澜不惊,如水一般轻柔,又如月色一般纯净。 这世间,拥有如此好看的眸子,原本她以为只有师兄、公子和景大夫,现在看来,又要多加一个苏慕容了。 他们的眼睛,都是那种叫人一看进去,就难再出来的眼睛,仿佛要深陷其中,却又身不由己。 “你退什么?”他问。 陌衿听不出他的语气中是戏谑还是责怪,她别开眼,不敢再看他的那双眼睛,“先生进,那我只能退了。” “我进一步,你退两步,还是你过分。”他道。 陌衿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因为她从心底排斥他这个人。她摇头道,“太晚了,先生请回吧,有什么事,明日陌衿再去向先生请教。” “今日事今日毕。”慕容继续向她逼近,忽而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再向后逃,他则挺身上前一步,将她拉到月光之下。 她别开眼去,他便道,“看着我的眼睛。” 陌衿抗拒,不肯如他所言,他便又用命令的口吻说了一遍,“看着我。” 也许是心底对他的惧怕,最终战胜了对他的厌恶,她听从了他的命令,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眼睛。 借着月光,慕容仔仔细细的瞧过她的眼睛,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他才真的安了心,放开她的手臂,轻声道,“没有受伤便好。” 所以,他只是来关心她的眼睛有没有受伤?仅此而已? 陌衿根本不信,便又试探性的问,“先生只是为此而来?” 慕容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目光忽而停滞,片刻之后,那眸中流转起一丝笑意,“不然呢?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外面不是都在传,我好男色么?我以为你是信的。” 陌衿是信的,至少在今晚之前她是信的,但他忽然深夜造访,实在叫她不免多想。 他伸手拉过她肩上的发丝,两指顺着发丝由上而下,“你是信,还是不信?” “传言无所谓信不信的,我只觉得,先生是个清风亮节之人。”她笑。 高帽子都给他戴上了,心底分明那么厌恶他来着,看来这个小妮子是真的有些害怕这,反倒让他起了捉狭之心。 他的唇间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清风亮节倒不敢当,哪个清风亮节的人,会半夜翻进女儿家的卧房,苦等这一两个时辰的?” “先生在这里等我,一定是有什么事要交代,陌衿洗耳恭听。”她试着把话题往正事上引,手悄悄的负到身后去,探入袖袋中,准备拿迷香。 他早就看出她的小动作,也早就猜透了她的小心思,忽而伸手将她的手拉了过来,借力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单臂搂住她的肩头,“我有话要交代你的,但坐久了,忽而便忘记了。”他低头在她绯红的脸侧笑道,“不如你先告诉我,这么晚,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陌衿的手被他钳制住,根本没有办法解开袖袋,她别开脸,“我去了聚贤阁,打算去跟西域人做点交易,但他们没有我要的东西。” “你要什么?”他追问。 陌衿摇头,“香粉胭脂一类的东西,先生不会感兴趣的。” “谁说我对香粉胭脂不敢兴趣?”慕容笑了起来,“从前我还亲手做过香粉胭脂。” 陌衿顺着他的话头继续道,“是为了心上人吧?先生的心上人,一定是个非凡女子,不如先生与我坐下来,好好说一说这位姑娘如何?” “不如何。”他又逼近一些,看着她害羞的样子,他心里莫名的开心,这说明她在心底,还是将他看作男人的,他只是想证明给她看,他不好男色,他喜欢女人。 他喜欢她。 忽而,这种想法又让他觉得十分幼稚,为什么在她面前,他总是这样的不成熟,总是做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事。 慕容放开她,退后一步,“我做香粉胭脂,是为了一个将我看作哥哥的女子,我们从来不是恋人关系。” “可是你喜欢她。”陌衿也没想到,这个阴冷绝情的人,竟然也会有这么温情和无奈的一面。 “又如何。”他失笑,“她心中没有我,但她所慕之人,却不是个能让她托付终身的人。小衿,若你是她……” 他的话停在这里,没有再继续。 陌衿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沉默了片刻,抬起眸子对他道,“先生是个明白人,自然晓得,不该帮别人做任何的决定,是福是祸,都是别人的福祸,她既然做了选择,便应该自己承担。” 慕容摇头,“我活一日,便不会让她受这样的伤。若你是我,你也定会做同样的选择。” 是……么?会做一样的选择么? 是啊,会做一样的选择,当初若不是她自以为是,觉得那样做是为了师兄好,他也不会……也不会…… 她的心猛然一颤,“也许是吧。” “若你是她,你会恨我?”他问出这句话,不等她回答,又自己否定了,“便是恨我,我也不会让步妥协,你……会觉得我自私吗?” “先生都是为了她好,又何来自私一说。”要说自私,她岂不是更自私,连师兄的命都因为她的自私而断送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吗? “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累了?”他看她的面色青白,想到自己也叨扰许久,只是舍不得走,想多看她几眼,多听她说两句话,却没有顾及到她的乏累,“今夜来,只是想看一看你有没有受伤,叨扰许久,你也该乏了,我这就走,你早些休息吧。” 他这就要走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与她论了论情事,就要走了?陌衿一时间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这不是正好吗,他要走,她还要留他不成。 “那我就不送了,先生走好。” 慕容点头,“你要什么东西,跟我说一声便是,不用亲自去商队买。” “好。”陌衿欠身,“多谢先生。” 他又再看了她一眼,便飞身从窗户出去了。 陌衿看得出,他的轻功,不在她之下,甚至可以媲美天下武功第一的无月。这个苏慕容,真是越来越叫她捉摸不透了,就好似景大夫,也是这样的叫她毫无把握。 说起来,两个人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有些相像呢。 想起景大夫,陌衿的思绪便燥乱起来,她停在窗前,想了许多事。她想起第一次与景大夫见面,第一次与他睡在一张床上,第一次他吻她,在那飞雨如雪般的石桥上,第一次他牵她的手,第一次她与他争吵,第一次她怀疑他…… 这些事就像是走马灯,在她的脑中回旋,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解开衣裳,仰头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 第八十九章 边塞 大夏国都城。 金銮殿上,呼延皇帝坐在皇座之上,手里抱着一只懒洋洋的波斯猫,一边听着群臣唇枪舌剑,一边眯起眼睛,打了一个呵欠。 旁边站着的姜公公急忙下了高台,到侧面候着的小太监那里,端了一杯凉茶,悄无声息的送到皇帝面前。 呼延皇帝正要去接那茶,忽而听得下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臣叶臻有本启奏。” 呼延皇帝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对姜公公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姜公公便又端着茶,退到了一旁。 “叶爱卿,你说。” 叶臻拱手行礼,“昨日臣收到燕国使臣来信,说近西南黔州地区有一支匪徒,常侵扰附近居民,烧杀抢掠,搅扰民生。据知州打探,应是逆臣陌甄的旧部余党所为,夏国请求出兵平乱。” “他们剿匪,与朕有什么干系。”呼延皇帝哼了一声,“难不成还想让朕的兵士替他们出兵?” 礼部尚书急忙站出来,回禀道,“启禀圣上,燕国如今是我大夏的属国,当初签订属国协定时,分明陈述清楚,燕国以一切理由出兵,都需征得我大夏的同意。” 呼延皇帝坐正魁梧的身子,粗壮的大手在双膝上一拍,“你们这些人就是能瞎折腾,我堂堂大夏国的江山,是马背上打出来的,还能怕他出兵?他敢跨江打进我大夏来,老子正好打个爽快仗,痛快高兴!就你们一群废物,成天整这么些幺蛾子,你们也不嫌累得慌。” 满朝文武官员触怒圣颜,都吓得跪倒在地,不敢再多说什么。 唯独叶臻仍立在朝堂之上,面上带着笑意,“圣上,话不是这么说的。当初我们答应与燕国划江而治,也是因为先有陌家军切断了我军的补给,后又有北边部落入侵,加之战争经年,人困马乏,因此停战乃是万全之策。” “叶爱卿说对,那就是对的。”呼延皇帝重新斜靠回龙椅的靠背上,抓过身边那只肥软的波斯猫,抱在怀里,摩挲着皮毛,“依你看,这个剿匪的事,朕是准还是不准呢?” “不但要准,而且还要出兵相助。”叶臻拱手道,“燕国是我大夏的属国,且上月圣上还迎娶了燕国公主,封为燕妃,两国关系正是锦上添花的好时机,如今燕国有匪,大夏出兵相助,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臣想,燕妃也会乐于见到圣上如此睦邻的。” 呼延皇帝正愁没有办法逗他的燕国公主开心,听到叶臻这么说,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叶臻看在眼里,“此事若是圣上应允,就请交于臣来处理,与燕国协商以及出兵的细节,都由臣来安排。” “这样啊……也好也好。”呼延皇帝又对兵部尚书道,“兵部的人都尽力配合叶爱卿,听从爱卿安排。另外,传旨下去,这次出兵让旦月领军,立下功劳朕通通有赏。” 底下相关的众人一应道,“臣领旨。” 叶臻眼底浮起一丝冷笑,也拱手道,“谢圣上隆恩。” …… 早朝结束后,叶左相的府邸便热闹起来。 兵部尚书和几个侍郎都前前后后的登门拜访,一些相关不相关的大小官员也都聚到了左府门前,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因此左府总是门庭若市。 此刻叶臻的书房内,却只有兵部尚书一个人,连几个侍郎也只是在书房外候命。 吴尚书是个辛独与汉人的后代,他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辛独的贵族,但他从小跟着母亲在辛独长大,因此虽然姓氏是中原人的姓氏,但从外貌到习性都是辛独人。 吴尚书的父亲是中原流放到西域去的大户人家子嗣,也是满腹诗书,他虽然是武将出身,但自小也读了不少书,叶臻与他交流起来并不困难。 “左相大人,您执意要出兵,只怕目的不简单吧?”吴尚书开门见山的问。 叶臻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想必吴尚书也知道,西南边塞是个势在必得的地方,这次借机出兵,让军队驻扎在哪里,以后有机会再吞掉那一片,对于大夏国灭燕也是好事。” 吴尚书不是很支持出兵,“燕国始祖的皇陵究竟在不在西南之地,尚不清楚,兵部休憩的时间不长,又赶着出兵,我怕不是很合适。” 叶臻冷笑一声,“吴尚书可以怀疑我的判断,但圣上的旨意,您总不至于违抗吧?” “卑职不敢。”吴尚书拱手行礼,“只是按照二皇子的吩咐,兵部的军队都在整编中,此时若要调动军队,整个编制就将要打乱,这件事臣下是做不了主的,还得请示二皇子殿下。” 叶臻点头,“明日我便进宫去,与二皇子殿下商议此事。” 吴尚书有所思虑,但也不敢再顶撞叶臻,只好妥协道,“如此,卑职便先带兵部的人回去,等候左相大人的调遣。” 叶臻叫住他,“吴尚书留步。” 吴尚书不知道叶臻留他的目的,“请问左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家的小女儿,是叫婷姝是吗?今年……也该有十六岁了呢,可许了人家了?”叶臻眸中含笑,他明显看出吴尚书的身型一顿,脸上露出了警觉的表情。 吴尚书停顿了片刻,回道,“小女资质平庸,又从小被我们宠得骄纵任性,难得卢将军家的大儿子不嫌弃小女,已经下过聘礼了。” 叶臻摇摇头,叹道,“可惜了。” 吴尚书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两人沉默了片刻,叶臻抬眸对吴尚书道,“这次出兵,就让卢将军家这个大儿子跟着去吧,左右将来是吴尚书您的乘龙快婿,借此立个功,封个一官半职,也不算委屈了您的女儿。” 他这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吴尚书没有办法反驳,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多谢左相大人肯给卢威那孩子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改日我再同卢将军携他来谢向大人谢恩。” “不必了。”叶臻摆摆手,“让他多跟着父亲练练本事吧,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句话就更蹊跷了,吴尚书琢磨不透,他拜辞了叶臻,便急匆匆的去了卢将军的府邸,讲这件事与卢将军说了。 卢将军也揣测不透叶臻的意思,两个人只好先各自散了。卢将军把卢威叫来,同他说了这回事,卢威倒是想得明白,冷笑一声,向父亲禀告,“叶左相的意思,就是要我死在战场上,再不能回来迎娶婷姝。” 卢将军连连摆手,“哪能是这个意思,叶大人身边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他也从不纳三妻四妾,家里只有一个夫人,婷姝一个小丫头,入不了他的眼。” 卢威哼了一声,“他是看不上婷姝,但有人看得上。婷姝对我说,上次她跟吴夫人去庙里祈福,遇见了一个奇怪的男子,对她穷追不舍,她说那人承诺给她一切想要的东西。父亲您觉得,这个人还能是谁?” “难不成是……七殿下?”卢将军的脸色瞬间煞白,差一点没有站住,“你说婷姝碰见谁不好,怎么偏偏碰见了七殿下!” 卢威接着道,“叶左相问起婷姝,只怕七殿下向他打听了什么,他也明白了七殿下的意思,所以才要我跟着出兵,然后找个时机,让我死在战场上。这样一来,婷姝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送到七皇子那里去。” “这……这可如何是好!”卢将军知道,军令再前,若是抗命,一样是个死字,他上前去,提起架在房间里的那把银环大刀,含着老泪,“威儿,父亲只能……斩断你的双腿,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出征,至少……至少能保住你一条命啊!” 卢威一把按住父亲的手,“父亲先把刀收起来,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有一个人,只要我去见他,这件事就还有转机。”卢威接过父亲的银环大刀,双手架了回去。 卢将军神色激动,“谁?” 卢威摇头,“父亲就不要多问了,我这就出门去见这位高人。只是,父亲一定要瞒住这件事,对谁都说我染了天花,只能在房中诊治,连母亲也不能知道真相。” “好好,都听你的。”卢将军一把抓住卢威的手,“孩子,千万当心啊。快去快回,为父等你的好消息。” “父亲放心,我这就去了。” 卢威从正门出去,回到房间,换了一身夜行装,蒙了面,从房间的窗户飞身出去,上了房檐,飞快的向外面去了。 …… 聚贤阁,子夜。 二楼尽头的房间中,陌衿正为床上一个熟睡的小男孩诊脉。 旁边站着柳长青和胭脂,还有一个粗布衣服,满脸褶皱,村妇摸样的女人,听说是这个小男孩的婶娘。 房间里一片沉默,胭脂焦急的看着陌衿的一举一动,柳长青则稍显淡定。待陌衿诊完了脉,胭脂急忙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双手,“怎么样百姑娘,宣儿他还有得救吗?” “宣儿的体质很奇怪,他肺气燥郁,脏腑都不大顺畅,幼时是不是受过火气熏伤?” 陌衿的问题,胭脂没有回答,而是眼泪一滴一滴止不住的往下落。 柳长青扶起胭脂,交给了那个村妇,让她安慰着些。他则过来对陌衿拱手道,“姑娘果然好医书,早几年家里是试过一场火,都是胭脂她不小心酿成的,对此她非常的自责,一提起此事,她就不免落泪。” 陌衿点头,“这个就是问题所在,要治宣儿的病,首先要调养好他的体质,否则燥郁在体,许多药都没办法进入脏腑,也就没有效用了。” “原来如此。”柳长青恍然大悟,“难怪宣儿每次生病,吃药总是不大有效。那请问姑娘,要怎么样调养好宣儿的体质呢?” 陌衿回想看过的医书,虽然有几本提过怎么样医治火伤瘀滞,但那都是对成人而言,用的都是些不适合孩童的药,若是给六岁的孩子吃了,只怕会落下新的毛病。 她轻轻摇头,“我一时也没有办法。” 胭脂听到这句话,五雷轰顶一般,放声大哭起来,晕倒到了那个村妇怀中。柳长青叫村妇扶她去床上睡下,他的表情也不是太好,“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陌衿忽而想起来,在《逆坤方》里好像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但是具体内容她不大记得了,不确定能不能用在宣儿身上,不过这是目前唯一的一条线索,若是什么也不做,宣儿这样的体质,很难活过十岁。 “我有个朋友懂得一些偏方,我可以替你问一问他。但我也不能保证他一定救得了宣儿。”陌衿将一粒定神丹交到柳长青手上,“这个给令夫人服下,她也不容易,多宽慰她些吧。”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陌衿便要起身离开。柳长青将她送到门口,她忽而问他,“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合适,但……你们都还年轻,为什么不考虑再要一个孩子?” 柳长青的目光有些闪烁,他顿了片刻,才对她道,“宣儿出生时难产,胭脂吃了许多苦头才将他生下来,所以对他格外的疼惜。她如今一门心思都在宣儿身上,我不好再提别的。” 陌衿略略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 “多谢姑娘体谅,那……我就不送远了,我怕胭脂醒来又要哭闹,我得留下来照顾她。” “好。”陌衿答过,便自己下了楼,出了聚贤阁的门。 对面,繁花小筑一片黑暗,毕竟是深夜,大家都睡下了,几乎看不到任何的灯光。她行到正门外面,从怀中拿出一方粉红色的丝巾,系在了门口的梧桐树上。然后寻了一个偏僻的角落,看了看四周无人,便飞身上墙,避开巡逻的卫队,从房顶上移动,向着觞月居回去。 路上,一片死寂般的黑暗中,一点灯光点亮了她的眼睛。 她略略放慢了脚步,仔细分辨了一下,那个亮灯的方向,应该是苏慕容的卧房,叫矜雪阁。 第九十章 来客 鬼使神差的,她忽而想到昨夜,他在她房中等她,与她说了那些话。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话,她却记得很清楚,每一句都没有忘记。昨夜的他,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令人厌恶,不过这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在她心里,仍然是一个与等同于地狱的人。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再也不做任何停留,将那一点灯光远远抛在了身后。 此刻,衿霜阁的卧房,慕容正坐在灯下,外面四九轻轻敲了敲房门,“先生,马车已经备好了。” “好。”慕容起身来,吹熄了蜡烛,推门出去。 四九将一件披风披在他的肩上,“夜里凉着呢。料想那山上也是个湿冷的地方,我在车上又多放了一件厚实一点的披风,还有一件厚衣裳,您要是冷,可记得穿上。” “好。”慕容轻笑,“我外出这几日,有什么事,你就去找苏缨商量。若是觞月居那位有什么事,你就去找肃大夫商量。” “四九明白。”四九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四九又不明白。先生出远门,应该多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怎么又担心起别的来了。” 慕容点头,“我晓得,你放心。” 临到要上马车时,慕容又问身后偷偷抹泪的四九,“许久没有问,你的小妹妹,近来可还咳嗽?” 四九呆了片刻,眼泪“唰”的涌了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慕容,“她两个月前……就不在了。除了先生,我已经没有旁的亲人了,还请您无论如何要保重身体。” 慕容微微垂眸,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拍。 四九哭了一会儿,把鼻涕眼泪都在慕容身上蹭干净了,才放开他,挤出一张笑脸来,“先生快上车吧,四九等着您平安回来。” “好。”慕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四九一直目送着马车走远,才返身回到衿霜阁,这时天边已经微微发白了,他远远看到有个人站在书房面前,好像是来找先生的。 他走近一些,才发现来人竟然是去年就出了小筑,嫁到国公府上去的怡姑娘。怡姑娘为人亲和善良,只是命不大好,嫁过去没有多久,怀上了国公大人的子嗣,后来竟然出了一场事故,孩子没能保住不说,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丢了,还好先生带了肃大夫去,才救了怡姑娘一命。 四九吸了吸鼻子,清清嗓子,上前去对婉怡拱手道,“四九见过国公夫人,这天还未大亮,您是有什么急事吗?” “四九小哥。”婉怡微微欠身,“许久不见了,小哥气色还是那么好。” “多谢夫人夸奖。可是先生不在,夫人若有急事,可以去苏管家那里,找他商量商量。”四九向她道。 婉怡的表情有些失望,她垂下头去,停顿了片刻,又抬起头来,问四九道,“那,衿姑娘在吗?” “在的。”四九有些不明白,什么急事去找苏管家不管用,非要去找衿姑娘? 婉怡知道他有疑问,她笑了起来,“四九小哥,可知这繁花小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当然。这里是朝廷设立的奖励机关,凡是有功的朝臣,皇上都会从小筑挑一个美人送给他,这是朝廷的最高奖励。”四九道。 婉怡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小筑里的姑娘,名义上是皇帝送给朝臣的赏赐,实则都是皇帝放在臣子身边的一枚棋子,窥探朝臣的一举一动,必要的时候,实行暗杀。夏国却不晓得这些门道,以为小筑只是个风月之所,所以也有不少夏国人来小筑要人,朝廷当然是乐于给他们的,我说过了,我们这些人,都是安插在缝隙里的棋子,安插在敌人那里,朝廷岂不是更高兴。” “这这这……这太夸张了,怡姑娘现在越来越会说笑了。”四九尴尬的笑了起来。 婉怡知道四九是清楚这些内幕的,但他是个聪明机敏的人,什么场合,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他心里通透得很。 她向四九说这些,也不是真的要告诉他什么,而是表明她的来意,“想必四九小哥也听说了,二皇子想要衿姑娘,先生也已经答应了。” “这……我听说过。”四九点头。 “那就请小哥告之先生,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最好这几日就把衿姑娘送去二皇子身边。”婉怡的样子很认真,也很严肃,叫四九有些心惊,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先生这次出远门,不方便与外界联系,他嘱咐过,有什么事,可以去找苏管家商议。我看夫人还是去苏管家那里吧。” 婉怡摇头,“我还是先去见衿姑娘。如此便先告辞了,小哥保重。” “也好,四九就不送夫人了。” 婉怡别过四九,径自去了觞月居,四九则是寻思了片刻,向着肃大夫的住处去了。 …… 觞月居。 婉怡坐在陌衿对面。寒暄已过,婉怡也不饶弯子,开门见山的对她道,“我有些私话想要对姑娘说。” 陌衿懂了她的意思,便吩咐瑾岚道,“你带瑾缃她们去看看前几日种下的花草,若是有了杂草,就顺道清理一下。” “是。”瑾岚领命便出了客堂的门,关上了门扉。 陌衿倒了一杯茶,放在婉怡面前,“夫人有话请直说。” “叫我婉怡就好。”婉怡没有去饮茶,神色有些凝重,“我就直言了,昨夜我在老爷的书房看到了一封书信,是黔州的知州呈给夏国左相叶臻公函的一份抄本,朝廷正准备出兵镇压黔州的陌家军旧部。”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陌衿的身份,小筑里只有三人知道,旁人是不晓得的。 婉怡点头,“当然与姑娘有关系。今日一早,便有人来密报,说是夏国皇帝也要出兵协助,领兵之人,便是夏国二皇子。听说先生已经应允将姑娘送给二皇子,我的意思,这件事既然已成定局,姑娘不如早一些去二皇子身边,我怕夏国借出兵之由,做些别的什么……还请姑娘去打探打探。” 婉怡的话需要想一想,才能回答,陌衿思索了片刻,没有说话,而是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慢饮了两口。 婉怡也没有催促,也端起茶杯来,喝了一点茶水,默不作声。 陌衿放下茶杯,抬头看向婉怡,“就依姐姐所言,但这事也得先生首肯。姐姐已经见过先生了吧?” “碰巧先生不在,说是出了远门,不便联络。”婉怡道,“但此事宜早不宜迟,不能等先生回来再办,只好委屈妹妹,自己行动了。妹妹这是为了大局着想,我想先生也必不会怪罪妹妹的。” “小筑的女子是不能随意出去的,我想至少还是要苏管家点头。”陌衿道。 “这个好办。”婉怡笑道,“我就说带妹妹去我那里小住几日,最近老爷迷上了熏香,我也不懂这些,为了讨老爷欢心,自然要请一个懂香的人去教一教我。我如今是国公夫人,苏管家怎么也得卖个面子给我,只要是妹妹点头,我这就去同苏管家说。” “姐姐不忙。”陌衿拉住起身来的婉怡,让她先坐下,又道,“近来小筑里有些不太平。前日里惜云姐姐说是父亲抱病,回去探望了。白素姐姐又因为要害我的眼睛,被先生软禁在了小筑,据她说,是受了惜云的指使。我想这里头,有些什么事情,还需要再捋一捋。” “……先生可知晓此事?” “我听说发生这些事时,先生正好不在小筑,应该是不知晓的。”陌衿道。 婉怡在国公府,知道的消息自然比陌衿多。她想了片刻,对陌衿道,“顾惜云的父亲并没有生什么病,昨日他还到国公府来过……我还纳闷他怎么会来,看来这事同顾惜云回家有关系。” 陌衿也猜到顾惜云这次回家探病是借口,顾惜云应该也能感受到,这个事情的矛头指向了她,对她不利,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借口。 婉怡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她放下茶杯,转过脸来对陌衿道,“近来朝廷大事小事不断,我看要紧一些的,无非是两件,一是出兵西南镇匪这件事,还有一件是江陵之地赈灾的事。顾家一定是与这其中某一件事有牵连。” “江陵之地受灾?什么时候的事?”陌衿忽而紧张起来,瑾袖在江西,正好是江陵一带,也不知有没有事。 婉怡有些惊讶,“这边还不晓得这个消息?都是上两个月的事了,那段时日连连雨水,江陵遭了洪灾。前段时间,在赈灾人选上,朝廷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叶左相的内兄李靖得了赈灾使的差事。” 李靖?公子的内兄?陌衿忽然想到,上次先生寿辰时,顾惜云那个表哥,似乎就叫李靖。所以顾惜云这件事,是同江陵赈灾之事有关系?苏管家是要拿顾惜云做文章,让顾家做出什么妥协让步? 陌衿点头,“这件事,还请姐姐查一查。既然此事与出兵一事没有关系,那就依照姐姐的计划行事吧,但苏先生若问起,还请姐姐帮我说一个慌,就说我不愿意跟姐姐走,再劳烦姐姐请苏管家出面劝解。” 婉怡知道她有她的用意,但小筑里面的事,她不想多问,也无暇顾及。她起身来,对陌衿道,“我这就去他那里,你也不用送了。我今晚在这里住一夜,若是顺利,明日咱们便可以动身去皇城。” “好。”陌衿点头。 …… 傍晚时分,瑾岚正在给陌衿收拾简单的行装,一面有些抱怨,“这怎么刚回来,又要走,姑娘你连好觉都没能睡一个,又要忙起来了。” 陌衿的心警觉了一下,原来这几日她晚上出去,瑾岚都是清楚的。她还是小看了瑾岚,不过这段时间瑾岚所做的事,都是真心为着她的,也不见她再与什么人私下接触,目前瑾岚是个得力的助手。 陌衿在首饰盒里挑了一两支簪子,用帕子包了起来,放进行装里,一面问瑾岚道,“我想带你一同去,只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 瑾岚喜笑颜开,“姑娘真的肯带我去,我当然求之不得。有我在姑娘身边照顾着,大家都能放心许多。” 大家,是说瑾缃和瑾瑜那两个丫头吗?倒是难得她们有心了。要是她们知道江陵遭灾的消息,一定也会为瑾袖担心的。 瑾岚见她默不作声,表情有些凝重,便停了手上的动作,上前握住她的手,“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陌衿摇头,“这里我自己来吧,你也回去收拾一下行装,不过,不要声张。” “瑾岚明白。”瑾岚还是将她的形状收拾好了,才出了门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正到这时,瑾缃神色紧张的过来,在门口向瑾岚去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见她走远了,才一溜烟进到陌衿的房里,关上房门,上来就跪在陌衿面前,“姑娘,有件事,我瞒了许久,但心里总觉得不安,想来想去,还是告诉姑娘比较好。” 陌衿已经将打包好的行装藏到了被子后面,她上前拉起瑾缃来,“你先起来说话。” 瑾缃起身来,紧张得面红耳赤,她凑到陌衿耳边去,小声对她说,“一连两个晚上了,我听到瑾岚房中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陌衿问,“多大年纪的男人?什么样的声音?” 瑾缃想了想,又摇摇头,“听不清,大约是个上些年纪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确实没有听得太清楚。” 陌衿握住她瑟瑟发抖的双手,“瑾缃,你能来跟我说,我很开心。这件事你做的很对,但不能再告诉其他人了。” “瑾岚她,不是在和哪个男人私通吧?”瑾缃仍是一脸的担忧。 陌衿安慰她道,“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得已才托人送些银子物件出去。” 第九十一章 婉怡 鬼使神差的,她忽而想到昨夜,他在她房中等她,与她说了那些话。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话,她却记得很清楚,每一句都没有忘记。昨夜的他,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令人厌恶,不过这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在她心里,仍然是一个与等同于地狱的人。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再也不做任何停留,将那一点灯光远远抛在了身后。 此刻,衿霜阁的卧房,慕容正坐在灯下,外面四九轻轻敲了敲房门,“先生,马车已经备好了。” “好。”慕容起身来,吹熄了蜡烛,推门出去。 四九将一件披风披在他的肩上,“夜里凉着呢。料想那山上也是个湿冷的地方,我在车上又多放了一件厚实一点的披风,还有一件厚衣裳,您要是冷,可记得穿上。” “好。”慕容轻笑,“我外出这几日,有什么事,你就去找苏缨商量。若是觞月居那位有什么事,你就去找肃大夫商量。” “四九明白。”四九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四九又不明白。先生出远门,应该多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怎么又担心起别的来了。” 慕容点头,“我晓得,你放心。” 临到要上马车时,慕容又问身后偷偷抹泪的四九,“许久没有问,你的小妹妹,近来可还咳嗽?” 四九呆了片刻,眼泪“唰”的涌了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慕容,“她两个月前……不在了。除了先生,我已经没有旁的亲人了,还请您无论如何要保重身体。” 慕容微微垂眸,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拍。 四九哭了一会儿,把鼻涕眼泪都在慕容身上蹭干净了,才放开他,挤出一张笑脸来,“先生快上车吧,四九等着您平安回来。” “好。”慕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四九一直目送着马车走远,才返身回到衿霜阁,这时天边已经微微发白了,他远远看到有个人站在书房面前,好像是来找先生的。 他走近一些,才发现来人竟然是去年就出了小筑,嫁到国公府上去的怡姑娘。怡姑娘为人亲和善良,只是命不大好,嫁过去没有多久,怀上了国公大人的子嗣,后来竟然出了一场事故,孩子没能保住不说,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丢了,还好先生带了肃大夫去,才救了怡姑娘一命。 四九吸了吸鼻子,清清嗓子,上前去对婉怡拱手道,“四九见过国公夫人,这天还未大亮,您是有什么急事吗?” “四九小哥。”婉怡微微欠身,“许久不见了,小哥气色还是那么好。” “多谢夫人夸奖。可是先生不在,夫人若有急事,可以去苏管家那里,找他商量商量。”四九向她道。 婉怡的表情有些失望,她垂下头去,停顿了片刻,又抬起头来,问四九道,“那,衿姑娘在吗?” “在的。”四九有些不明白,什么急事去找苏管家不管用,非要去找衿姑娘? 婉怡知道他有疑问,她笑了起来,“四九小哥,可知这繁花小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当然。这里是朝廷设立的奖励机关,凡是有功的朝臣,皇上都会从小筑挑一个美人送给他,这是朝廷的最高奖励。”四九道。 婉怡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小筑里的姑娘,名义上是皇帝送给朝臣的赏赐,实则都是皇帝放在臣子身边的一枚棋子,窥探朝臣的一举一动,必要的时候,实行暗杀。夏国却不晓得这些门道,以为小筑只是个风月之所,所以也有不少夏国人来小筑要人,朝廷当然是乐于给他们的,我说过了,我们这些人,都是安插在缝隙里的棋子,安插在敌人那里,朝廷岂不是更高兴。” “这这这……这太夸张了,怡姑娘现在越来越会说笑了。”四九尴尬的笑了起来。 婉怡知道四九是清楚这些内幕的,但他是个聪明机敏的人,什么场合,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他心里通透得很。 她向四九说这些,也不是真的要告诉他什么,而是表明她的来意,“想必四九小哥也听说了,二皇子想要衿姑娘,先生也已经答应了。” “这……我听说过。”四九点头。 “那就请小哥告之先生,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最好这几日就把衿姑娘送去二皇子身边。”婉怡的样子很认真,也很严肃,叫四九有些心惊,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先生这次出远门,不方便与外界联系,他嘱咐过,有什么事,可以去找苏管家商议。我看夫人还是去苏管家那里吧。” 婉怡摇头,“我还是先去见衿姑娘。如此便先告辞了,小哥保重。” “也好,四九就不送夫人了。” 婉怡别过四九,径自去了觞月居,四九则是寻思了片刻,向着肃大夫的住处去了。 …… 觞月居。 婉怡坐在陌衿对面。寒暄已过,婉怡也不饶弯子,开门见山的对她道,“我有些私话想要对姑娘说。” 陌衿懂了她的意思,便吩咐瑾岚道,“你带瑾缃她们去看看前几日种下的花草,若是有了杂草,就顺道清理一下。” “是。”瑾岚领命便出了客堂的门,关上了门扉。 陌衿倒了一杯茶,放在婉怡面前,“夫人有话请直说。” “叫我婉怡就好。”婉怡没有去饮茶,神色有些凝重,“我就直言了,昨夜我在老爷的书房看到了一封书信,是黔州的知州呈给夏国左相叶臻公函的一份抄本,朝廷正准备出兵镇压黔州的陌家军旧部。”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陌衿的身份,小筑里只有三人知道,旁人是不晓得的。 婉怡点头,“当然与姑娘有关系。今日一早,便有人来密报,说是夏国皇帝也要出兵协助,领兵之人,便是夏国二皇子。听说先生已经应允将姑娘送给二皇子,我的意思,这件事既然已成定局,姑娘不如早一些去二皇子身边,我怕夏国借出兵之由,做些别的什么……还请姑娘去打探打探。” 婉怡的话需要想一想,才能回答,陌衿思索了片刻,没有说话,而是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慢饮了两口。 婉怡也没有催促,也端起茶杯来,喝了一点茶水,默不作声。 陌衿放下茶杯,抬头看向婉怡,“就依姐姐所言,但这事也得先生首肯。姐姐已经见过先生了吧?” “碰巧先生不在,说是出了远门,不便联络。”婉怡道,“但此事宜早不宜迟,不能等先生回来再办,只好委屈妹妹,自己行动了。妹妹这是为了大局着想,我想先生也必不会怪罪妹妹的。” “小筑的女子是不能随意出去的,我想至少还是要苏管家点头。”陌衿道。 “这个好办。”婉怡笑道,“我就说带妹妹去我那里小住几日,最近老爷迷上了熏香,我也不懂这些,为了讨老爷欢心,自然要请一个懂香的人去教一教我。我如今是国公夫人,苏管家怎么也得卖个面子给我,只要是妹妹点头,我这就去同苏管家说。” “姐姐不忙。”陌衿拉住起身来的婉怡,让她先坐下,又道,“近来小筑里有些不太平。前日里惜云姐姐说是父亲抱病,回去探望了。白素姐姐又因为要害我的眼睛,被先生软禁在了小筑,据她说,是受了惜云的指使。我想这里头,有些什么事情,还需要再捋一捋。” “……先生可知晓此事?” “我听说发生这些事时,先生正好不在小筑,应该是不知晓的。”陌衿道。 婉怡在国公府,知道的消息自然比陌衿多。她想了片刻,对陌衿道,“顾惜云的父亲并没有生什么病,昨日他还到国公府来过……我还纳闷他怎么会来,看来这事同顾惜云回家有关系。” 陌衿也猜到顾惜云这次回家探病是借口,顾惜云应该也能感受到,这个事情的矛头指向了她,对她不利,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借口。 婉怡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她放下茶杯,转过脸来对陌衿道,“近来朝廷大事小事不断,我看要紧一些的,无非是两件,一是出兵西南镇匪这件事,还有一件是江陵之地赈灾的事。顾家一定是与这其中某一件事有牵连。” “江陵之地受灾?什么时候的事?”陌衿忽而紧张起来,瑾袖在江西,正好是江陵一带,也不知有没有事。 婉怡有些惊讶,“这边还不晓得这个消息?都是上两个月的事了,那段时日连连雨水,江陵遭了洪灾。前段时间,在赈灾人选上,朝廷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叶左相的内兄李靖得了赈灾使的差事。” 李靖?公子的内兄?陌衿忽然想到,上次先生寿辰时,顾惜云那个表哥,似乎就叫李靖。所以顾惜云这件事,是同江陵赈灾之事有关系?苏管家是要拿顾惜云做文章,让顾家做出什么妥协让步? 陌衿点头,“这件事,还请姐姐查一查。既然此事与出兵一事没有关系,那就依照姐姐的计划行事吧,但苏先生若问起,还请姐姐帮我说一个慌,就说我不愿意跟姐姐走,再劳烦姐姐请苏管家出面劝解。” 婉怡知道她有她的用意,但小筑里面的事,她不想多问,也无暇顾及。她起身来,对陌衿道,“我这就去他那里,你也不用送了。我今晚在这里住一夜,若是顺利,明日咱们便可以动身去皇城。” “好。”陌衿点头。 …… 傍晚时分,瑾岚正在给陌衿收拾简单的行装,一面有些抱怨,“这怎么刚回来,又要走,姑娘你连好觉都没能睡一个,又要忙起来了。” 陌衿的心警觉了一下,原来这几日她晚上出去,瑾岚都是清楚的。她还是小看了瑾岚,不过这段时间瑾岚所做的事,都是真心为着她的,也不见她再与什么人私下接触,目前瑾岚是个得力的助手。 陌衿在首饰盒里挑了一两支簪子,用帕子包了起来,放进行装里,一面问瑾岚道,“我想带你一同去,只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 瑾岚喜笑颜开,“姑娘真的肯带我去,我当然求之不得。有我在姑娘身边照顾着,大家都能放心许多。” 大家,是说瑾缃和瑾瑜那两个丫头吗?倒是难得她们有心了。要是她们知道江陵遭灾的消息,一定也会为瑾袖担心的。 瑾岚见她默不作声,表情有些凝重,便停了手上的动作,上前握住她的手,“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陌衿摇头,“这里我自己来吧,你也回去收拾一下行装,不过,不要声张。” “瑾岚明白。”瑾岚还是将她的形状收拾好了,才出了门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正到这时,瑾缃神色紧张的过来,在门口向瑾岚去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见她走远了,才一溜烟进到陌衿的房里,关上房门,上来就跪在陌衿面前,“姑娘,有件事,我瞒了许久,但心里总觉得不安,想来想去,还是告诉姑娘比较好。” 陌衿已经将打包好的行装藏到了被子后面,她上前拉起瑾缃来,“你先起来说话。” 瑾缃起身来,紧张得面红耳赤,她凑到陌衿耳边去,小声对她说,“一连两个晚上了,我听到瑾岚房中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陌衿问,“多大年纪的男人?什么样的声音?” 瑾缃想了想,又摇摇头,“听不清,大约是个上些年纪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确实没有听得太清楚。” 陌衿握住她瑟瑟发抖的双手,“瑾缃,你能来跟我说,我很开心。这件事你做的很对,但不能再告诉其他人了。” “瑾岚她,不是在和哪个男人私通吧?”瑾缃仍是一脸的担忧。 陌衿安慰她道,“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得已才托人送些银子物件出去。” 第九十二章 反思 “衿妹妹,你这是害羞了吗?”婉怡呵呵的笑着,拉过她的手,“姐姐是认真的,二殿下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这一次虽然是为了刺探情报让你去他身边,但我心里也是有数的,我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就老实跟姐姐说一句,你对二皇子,有没有那个意思?” 陌衿轻轻摇头,“有没有那个意思都不重要,姐姐也了解二皇子,他说了要什么,就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去要,就连我反对,都不见得有用。” “这倒也是。”婉怡沉吟片刻,“可是你也不一定要反对,不管你现在心里有没有他,两个人相处久了,总会有些感情的。就像我对老爷,虽然我心里并不愿意做他的妻子,但日子久了,我也会发现他好的一面,有些事,会替他担忧。” “姐姐倒是看得很开。”陌衿叹了一口气,她偏偏做不到。她可以不计较公子的心是不是在她那里,但她却真的很在乎景大夫的心里是不是有她,这种感觉她是第二次体会到。从前只有一次,她见到师兄和一个陌生女子说笑时,心里有过这样类似的感觉。 她把这归结于占有欲,对生命中重要之人的占有欲。所以她不可能像婉怡这样看得开,因为她与婉怡不同,她是个对一些人和一些事,执念很深的人。 “不是我看得开。”婉怡无奈的叹气,柳眉微垂,眼底黯淡,“是我太心软,先生早就说过,我不适合进小筑,他劝过我很多次,也阻止过我很多次,是我太坚决,结果他说的没错,我如今……走到了他早就预计过的那一步田地。” “我以为……” “你以为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婉怡笑了起来,“我一开始也是那样认为的,先生他是个不喜欢解释自己的人,也不愿意把心给别人看,难免会让人误会。但在他身边,看他看得久了,看到他做的许多事,你就会晓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天下最好的人,这个评价,未免过高了吧。 陌衿不置可否,“我对先生并不了解。” “没有人真的了解他。”婉怡忽而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她便换了话题道,“你与二皇子是怎么相识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陌衿垂眸,“我印象中,他见我第一面时,就好似对我很熟悉了,但我并不认识他,以前也从未见过他。” “有趣。”婉怡轻笑了起来,“或许这便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 对感情之事,陌衿从来没有得心应手过,所以她不懂婉怡这句话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婉怡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有些无奈,有些伤感,有些难以名状的忧虑。 那时陌衿想不到,有一天她也会以同样的表情,说这同样一句话。 …… 大夏国开国以来的首次国祭,在国仙统领的天星司筹划安排之下,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三天的国祭,从皇室到朝臣,乃至皇城的百姓,都参与进了国祭之中。 尤其百姓们对祭奠更是格外的热情,京城里早就传遍了国仙升任的诰天礼上,日月同辉,天降福瑞之星的传言,对这位国仙大人,所有人都抱了至高无上的期待,因此这次国祭,也掀起了整个皇城的空前热情。 对慕容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不好的事。好在于这几年国力不济,百姓们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民心涣散,这次大国祭,是给了他们一个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愿景。 不好在于,慕容心里清楚,所谓天象,他敬畏于之,求知于之,信仰于之,但天象不等于迷乱盲从。正如一颗所谓的灾星或许并不能真的带来什么灾难,一颗所谓的福星也并不能真的带来什么祥瑞,许多事都是要尽人事,而后才能听天命的。 三日国祭,他都站在祭坛上,到了日落时分,才能坐下休息一个时辰,夜里又要再站 一夜,天明时分,再休息一个时辰。 身体快到极限,心却能真的安静下来,思考许多事。这三日,慕容做了许多决定,有大有小,但其中却有一件事,他决定得十分痛苦。 他要让自己的心上人,成为别人的妻子。 若是全盘计划按照他的安排一步一步实现,那么最终该牺牲的都要做出牺牲,而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护她周全的方法,只有这么一个。 国祭结束时,慕容晕倒了,众人都以为这是三日未眠,滴水未进,体力不济所致。 国祭结束后的国宴上,国仙的高位一直空着,星官便是这样对皇帝和众人交代的。 或许只有真正了解慕容的人,比如叶臻,才知道他不是那么容易垮掉的人,这三日的痛楚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片刻都难熬,但对于苏慕容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倒下,是因为他的心累,与身体无关。 叶臻知道苏慕容唯一的软肋是什么,他虽然很庆幸这个强大的对手有这么一个致命的弱点,可以让他攻击。但对于苏慕容,他更多的是羡慕,因为他大约永远不能明白,与一个毫无半点血缘关系的人,产生这样一种超越生死的牵绊,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左相大人,这位是卢剑****将军,也是卢威小侄的父亲。” 叶臻收回看向对面偏殿里女眷们的目光,见吴尚书带着一个武将打扮的人,各执了一杯酒水,站在他的坐席之前,对他行了一个礼。 他轻笑点头还礼,对那个武将道,“久仰卢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左相大人过奖了。”卢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将,不会说话,只是举起酒杯来,说了一句,“末将来向大人请安。” 叶臻也单手举杯,“说来,咱们三人也算是旧识了,当年都在陌将军麾下打过辛独军队。如今我们又都成了辛独的朝臣,这……还真是让人感慨,可叹缘分奇妙啊。” 在大夏国,凡是提到陌家军,谁都要谈虎色变,这一个禁忌了许久的话题,被叶臻这么轻描淡写的提起,叫卢将军和吴尚书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叶臻见他们脸色不好,仰头笑了起来,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再将杯口倒置过来,对二人道,“请。” 卢将军和吴尚书也都饮了杯中酒,气氛微妙,吴尚书便也不好再提卢威的事,对卢将军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多言。 叶臻的余光,将他们的眼神交流都收在眼底,他仍偏头看向那边女眷的偏殿,指了指靠窗的一个小姑娘,“那个,就是吴尚书的小女儿吧?确实生的不错。” 他往杯子倒了一杯酒,对他们举起,“这一杯,我敬二位,恭喜吴家千金与卢家公子喜结连理,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两人的酒杯已经空了,又不能失礼去倒叶臻桌上的酒,两人都有些尴尬。 吴尚书拱手道,“多谢左相大人谬赞。” 卢将军也跟着吴尚书拱手行礼,不敢乱说话,默不作声。 “若是二位不嫌弃,我愿为这对小夫妻做个喜宴,日子就定在卢公子凯旋之日,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叶臻不紧不慢的说,虽然是在问,但言外之意绝对不只是问。 卢将军正要说什么,吴尚书一把把他按了下来,上前一步鞠躬拱手,“承蒙左相大人抬爱,这是他们二人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与卢将军,在此拜谢大人赐宴。” “不必客气了。”叶臻并没有起身,只是探出手去将要向他下跪的吴尚书扶了起来。又 转眼对卢将军到,“卢将军放心,我会好好照看令郎。” 卢将军向他拱手鞠躬,“多谢左相大人。” “外面还有许多贵客等着见大人,我二人叨扰这许久,不敢再多事了。”吴尚书拱手道。 叶臻点头,“也好,改日再请二位一聚,我就不送了。” “告退。” 二人退下后,叶臻又见了别的一些朝臣,大多都是来送礼献殷情,或是有事相求的,到最后一个来见他的人时,他心里原本已经有些疲累,连酒杯也已经空了许久。 他提起酒壶来,却只倒出了半杯酒水,正要叫人来去取一壶新的酒水。 却听到来人一声倩笑,“左相大人,我可不是来敬酒的呢。” 这个声音……叶臻转眸看向坐席前站着的这个女子,一身清秀的打扮,衣裙素净,式样也不繁复,倒是让人耳目一新,他放下酒壶,起身来,走到她们面前,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小衿,你怎么来了。” “公子。”陌衿的手在他的手中轻轻颤抖,她看着他,眼里满是喜悦和幸福,“许久不见了。” 叶臻上前一步,要将她揽入怀中,从前陌衿很乐意也很习惯被他抱住,她会开心得像个孩子一般反抱住他。 然而这一次,陌衿却本能的退后了一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在和除了景大夫以外的男子接触时,哪怕是公子也好,只要闻不到那淡淡的药香,她就觉得陌生。 其实从前公子身上也有药香,是因为那时公子患有心疾,一直要服药。师兄也有心疾,所以也会服同一种药,两个人身上的味道总是很相似。许是现在公子心疾好了,不必服药了,就没有了那药香味。 说来,景大夫身上的药香虽然有所不同,但大体上也有些相似。 巧合吗? 叶臻见她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便又上前一步,强行将她拥入怀中,“小衿,你这是在生我的气吗?” 陌衿这才回过神来,她轻轻推开他,“我怎么会气公子呢。”她仰头看着叶臻,笑得眉眼弯弯,“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你总是爱多想。”叶臻摸了摸她的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不是天真烂漫的扑蝴蝶荡秋千,我不喜欢你想得太多。” 公子说,不喜欢她想得太多。 陌衿又陷入了沉思,叶臻忽而在她的额心轻轻一吻,满眼含情的看着她的眼睛,“只看着我,只想着我,不好么,小衿。” “公子。”陌衿仰头看着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出神,他也看她,满满的柔情似乎要将她融化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微醺的缘故,他有些意乱情迷,慢慢将唇移近她的唇,将要覆上她的。 陌衿微微低头,退后一步,“公子,这里有许多人呢。” 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跟我去人少的地方,好不好,小衿?” 正到这里,只听到后面有人轻咳了一声。 陌衿急忙将手从叶臻手里抽了出来,退后两句,转身看向来人。 只见一个女子娉婷而来,衣裙华丽,妆容端庄,头上戴了名贵的珍珠簪子,和翡翠步摇,生得花容月貌,体态丰腴。 那女子走上前来,对叶臻欠身行礼,“妾身见过夫君,向夫君请安。” 叶臻的眸色恢复了平静,脸上带着轻笑,对她道,“夫人那边,散得有些早。” “倒不是散了,是我有些不舒服,想早些回府呢。”那女人瞥眼看了看陌衿,挑眉道,“这不是陌衿姑娘吗?怎么不在那边和姐妹们说笑,倒来这里了。” 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叶臻的夫人李萍。陌衿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叫李萍的女人,她向李萍欠身道,“见过相国夫人。” 李萍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陌衿一个耳光,脸上仍旧带着客套的笑意,“这一巴掌算是还礼了,你这样伺机勾引男人的小妖精,这礼算是回得轻的。” 叶臻当即拉过李萍来,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翻在地上,步摇都掉下来一支。他沉声道,“夫人说话谨慎些,陌姑娘是我请来的贵客,我看你还是想陌姑娘道个歉。” 李萍没有想到他会当着这个狐狸精的面打她,她爬起来,将那支步摇捡起插回头上,笑眯眯的过来,拉住陌衿的手,“原来是这样,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姑娘,我向姑娘道歉。姑娘心胸宽广,必不至于跟我计较的,是吗?” 第九十三章 巫女 这一切发生得有些突然,陌衿有些应接不暇。 李萍忽然将她抱住,在她耳边哀求道,“姑娘就原谅我吧,不然夫君会气我好久,一月两月都不理我的。” “夫人言重了,是个误会而已。”陌衿微微蹙眉道。 李萍开心的笑了起来,过去挽住叶臻的臂膀,“夫君你看,陌衿姑娘都说不计较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好不好,都是萍儿行事鲁莽,萍儿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萍儿身子不舒服,夫君送我回府好不好?” 陌衿向他们二人微微欠身,“左相大人,相国夫人,小女告退。” 叶臻对陌衿道,“也好,你既在皇城,见面的时机很多,许多话我改日再同你说。” “是。”陌衿答了,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偏厅时,陌衿整个人有些魂不守舍,婉怡正在与别的女眷猜拳喝酒,见她有些不对,便抽了个空,到她身边问了几句。 陌衿只说刚才有些不舒服,出去透了口气,没有再说别的。 婉怡便要带她回去,正在这个当口上,外面有个公公,在偏殿门口张望。 陌衿认出这个人,就是上次在桃源镇月老庙前,跟着二皇子的那个中年男子。那个公公似乎也认出她来,便埋进门来,对她行了个礼,“这位是陌衿姑娘吧?二殿下请您到别殿叙旧。” 婉怡推脱到,“陌衿姑娘身子不爽,我正要送她回去,还请李公公回禀二殿下,改日婉怡再带陌衿姑娘亲自来向他赔罪。” 李公公还未来得及挽留,婉怡便拉着陌衿出了偏殿,转角下到一口,径自向宫外去了。 笔直宽阔的宫道上,往来的人络绎不绝。 婉怡挽着陌衿的手,问陌衿道,“你知道我的用意吧?这男人呢,就是要先吊一吊胃口,你百般不从,他越是千般珍惜,日后才不至于看轻你。” 陌衿笑了起来,“还是姐姐懂得多。” 婉怡偏头看向她,有些吃惊,“你在小筑里,没有学过这些?” 陌衿摇头,“没有学过。” 婉怡有些不可置信,她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问她,“那你都学了些什么?” “琴棋书画都学一些,刺绣女红也学一些。”除此之外,她还去书库里翻看了许多制香制毒的书,和好些医书,天文地理也都看一些,长长见识。 “只有这些?”婉怡问的有些蹊跷。 陌衿不解,“还应该有别的什么吗?” 婉怡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于是随意叹了一句,“先生对你是真的好。” 与苏慕容有什么关系? 陌衿理了理思绪,又问婉怡道,“姐姐是说,我比小筑里的其他女孩子,少学了一些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学的?”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男女之事了么?难道说,小筑的女子,在男女方面上的学问,都是苏慕容教出来的?这种事,他无论怎么教,对未经历过男女之事的女子来说,总是一种不大愉快的体验。 所以婉怡才会说,先生对她好么?就因为他没有亲身教她什么是男女之事? 陌衿觉得之前对苏慕容的那一点点好感,忽然之间荡然无存,对他的厌恶和反感,却增加了不少。 “先生对我好么?我倒是没觉得。”陌衿笑得有些尴尬,或许在旁人看来,他处处为她,偏袒她,是为她好,但只有她知道,他不过是想要她手上的那张地图。 地图她可以给他,但他要的却不仅仅是那张死的地图,他要的是她这个活的地图。这些事陌衿心里十分清楚,却不能对外人说起,因此外人觉得苏慕容对她好,只会让她觉得可笑。 婉怡沉默了片刻,对她道,“先生对谁都很好,但对你是不一样的。他的心思都藏得很深,你与他隔得远,所以看不明白而已。” 看不明白。陌衿看得太明白了,苏慕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不过,有些事,无法说明,所以也不能反驳,她点头,“也许是的,先生他是个心思很深的人,是我太浅薄了,不懂他的深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婉怡正要解释,忽而听得后面有马蹄声飞驰而来。 陌衿回转头,见是二皇子骑在马上,正向她们这边过来。 婉怡拉着陌衿的手加快了脚步,做出似乎不想跟二皇子说话的样子。 旦月果然急了,飞身下马,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她们两个人的去路。 今日,他难得穿了一身正经的皇族大袍,头发也隆重的束了起来,又是冠又是冕,又是发簪又是束缨,终于有了皇子的风范。 旦月习惯性的略过寒暄,似乎同她十分熟络,开口便道,“阿衿,我听李公公说,你身子不舒服?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太医院,让太医们给你瞧一瞧,可好?” 婉怡呵呵的笑了起来,“我说二殿下,您心疼衿妹妹我可以理解,但您想一想啊,今日是国宴,太医院哪里有太医在?” “我去把几位太医都请回去太医院,这没有什么难的。”旦月道。 陌衿抬眼看着旦月,“我不是皇宫里的人,不敢劳烦太医为我瞧病。况且也真的没有什么,只是有些乏累了,回去休息一下便好,二殿下不必去惊扰太医了。” “好好好,你说了算。”旦月说着,环顾四周,招招手喊过来一旁路过的一个宫女,对那宫女道,“你去我宫里,就说我一会儿要请贵客回去,叫他们先准备准备。” 那宫女正要走,陌衿叫住她,“这位宫娥,二殿下是玩笑之言,还请宫娥不要当真。” 旦月啧啧叹了两声,最终还是让那宫女去忙自己的事。 “你啊,在宫女面前也不肯给我留几分面子,我这个二皇子在你面前,什么都不是。”他略略摇头,有些无奈,“那这样,我作为你的朋友,邀请你去我家坐一坐,喝口茶聊聊天,你总该赏个脸吧?” 婉怡对陌衿道,“殿下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推脱,好像真有些说不过去,要不你去殿下那里坐一坐,晚些时候我派车来接你?” 陌衿知道婉怡的意思,她点头道,“也好,正好有些累了,不想马车颠簸。” 旦月的表情忽而就亮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满是笑意,他拱手向婉怡道,“这个人情就算我欠你的,以后一定还。” 婉怡也拱手回道,“好说。不过既然衿妹妹是我带进宫来的朋友,还请殿下多为照顾,一定让我衿妹妹开心,否则倒都成了我的不是了。” “这个自然。” “那我就先告辞了。”婉怡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陌衿一眼,便转身去了。 旦月也不多说什么,拉起陌衿,带她到马儿前面,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又扎下马步,双手扣在一起,似乎是让她把他当做上马凳来用。 陌衿上下看了他一眼,“太小看人了吧。” 说罢,她便翻身上了马,拉起马缰,扭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肚,马儿便跑了起来。 等她骑着马走了很远了,旦月才回过神来,眼眸里全是笑意,他飞身上前,赶上马儿的步子,也翻身上马,坐在了她的身后,双手环住她的手臂,握住了缰绳。 陌衿微微侧脸,笑道,“殿下果然好功夫。” 他低头在她的耳朵上咬了一口,“你可真狠心,要是我不会功夫,这会儿岂不是只能在马后头傻追?” 陌衿有些不太习惯,但她不能拒绝,毕竟她的目的就是要与他拉近关系,她笑,“那样不是很好吗?” “好哇,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现在可是在我的马上,要再这么调皮,可别怪我把你拐到别的地方去,把你锁起来,再不放你走。”旦月一边责怪,一边却笑得很开心。 陌衿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很喜欢与她在一起。他是个直爽的人,至少对她,没有遮掩,没有面具,没有不能说,也没有刻意隐瞒,与他相处起来,因为简单,所以心里很是轻松。 “许久没有骑马了,我很开心。”陌衿转头对旦月说。 他听她这么说,故意绕了远路,就是为了让她多骑一会儿马。 而这条远路,正好要经过天星司。 此刻,慕容正坐在星月阁的窗前,旁边的案几上,摆放着一个针袋,和一笼熏香。 烟雾轻袅,他的手穿过白雾,抽出一支银针,绕到侧腰,找准穴位,扎了下去。 一支、两支、三支……二十支银针,扎满了他上身的穴道,细微的汗液慢慢渗出,他的面色渐渐如一张白纸,没有一丝血色。 慕容微微闭上眼睛,却听得外面有马蹄声,还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的笑声,隐约从院墙外绕过。 那声音他是认得的,他睁开眼睛,循着笑声看去,能看到马背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被另一个高大的男人拥在怀里,她回头看向身后高大的男子,她的表情是笑着的,笑得那么快乐。 在他面前,她也笑,但却很少这样开怀大笑。 慕容的心忽然一滞,眼底渐渐变凉,眼神追着那一闪而过的身影,追了好远,最终再看不到什么,也再听不到什么。 他低头,将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抽拉出来,每一根针上,都带着淤黑的血渍。被针炸过的针眼也有暗红的血点凝结。 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慕容穿上衣衫,呆坐了片刻,外面有人在门扉上轻轻敲了敲,禀道,“国仙大人,星官们都在仪象大殿等着了,让我来请大人去一趟。” “何事?” 那人回道,“是关于星月阁侍奉巫女的事。” “好。” 慕容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将垂落的长发扬手一绾,便开了门,出去了。 仪象大厅里,所有的星官都已经到齐,见慕容进来,纷纷起身向他行礼。 慕容回了礼,行过大理石地面铺就的日月交汇图,走上国仙的主座,转身落座,对座下的众位星官道,“侍奉巫女的人选,向来都是由各位星官承接天旨,此次还是要劳烦各位费心了。” 井宿星官上前一步,对慕容躬身道,“回国仙大人,昨夜月盈之时,星官们已经开启了镜花水月的仪式,到方才,巫女之位终于落到了井宿的位置,结合占卜的卦象来看,此次巫女的人选,已经算是定下来了。” 另一个天象司仪也上前一步,“这个女子,本命井宿之星,出生于南桓与北冥交斜四分之天的黔州,时辰为冬月初七子时三刻。” 慕容的眼底流转过一丝微光,他垂眸,“如此,便请户部查出此女的姓名,再派人去黔州相迎。” 天象司仪道,“已经查过了,户部给的回信……确实有一个女子符合这一条件,但……” “但说无妨。” 天象司仪看了看左右星官,他们都垂着头,表情凝重。天象司仪深吸一口气,回禀道,“这个女人,正是陌甄之女,名唤陌衿……陌家满门抄斩时,听说已经……杀头了。” 慕容的手在袖中轻轻握紧,“天意如此,巫女之位,或许注定要空着了。” “这怎么能行!”天象司仪当即否决道,“侍奉巫女是一定要在星月阁里的,这是天星司的规矩,不能破坏。” 慕容的唇间浮起一点笑意,“依各位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天象司仪又看了看各位星官,他们仍然低着头,默不作声,他抬袖擦了擦额头和侧脸上的汗珠,“我认为,应该挖出该女的尸身,用黄土掩埋,封入棺材,摆放在星月阁的地下宫殿中,如此也好过星月阁里没有阴身存在。” 这样当然是不可行的,陌衿的坟墓是一座空坟,不能让人挖。 慕容摇头,“死者已逝,不能安息于土,反会招致戾气。” 北斗星官站了出来,拱手道,“国仙大人所言极是,我也认为此事不妥。不过巫女还是要有的,我建议让户籍再去查一查,有没有生辰相近的女子,也能照顾国仙大人的起居,总好过一具尸身。” 天象司仪不再说话,似乎是同意了北斗星官的意见。 其他众位星官也都不说话,这件事,无论怎么做,多少都有不妥。 第九十三章 人命 大家的意见似乎都统一了,却又有一个亢宿星官站出来,声色俱厉的反对重新找一个巫女来顶替的事,“侍奉巫女乃是天定的,怎么能找别的女人来代替呢,这样做是违反天意,要遭到天谴的!我不同意,坚决不能同意。” 慕容沉默了片刻,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座下的星官,眼神里藏着一点深不可测的微光,众星官也猜测不透他的意思,都只是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一句。 最终还是郑昀站出来,对众位星官道,“依我看,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能草率了事,不然对我们整个天星司都会不利,对国仙大人,也会又不好的影响,毕竟侍奉巫女是要长期在国仙大人身边的,我们还是再另行商议一个对策,再请国仙大人定夺。” 慕容略略点头,“也好,巫女之事,不必操之过急。” “怎么能不急呢!”天象司仪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国祭结束后,天星司马上就要安排太子的封禅大典,这件事名义上是礼部的人主持,但最终还是我们来具体落实敲定许多细节,如果侍奉巫女的事情不能妥善处理,国仙大人阴阳不调,就不能参与太子封禅大典。” 众人都纷纷议论。 “是这个道理。” “不错,不错,必须处理好巫女的事。” “我也赞同,星月阁乃是天星司之根本,不能阴阳不调啊!” 郑昀看大家的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好再推诿,他抬眸看了看高座上的慕容,慕容也看向他,仍是不动声色,这会儿,连郑昀也有点看不透高台之上那人的心思了。他也就不敢再说什么,而是默默的退了回去。 北斗星官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向天象司仪道,“司仪大人,您是统领我们星官的司仪,您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才好……” 天象司仪默然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慕容,“天星司的统领是国仙大人,还是请国仙大人为我们指明一条路吧。” “我昨夜见一颗明星入了紫微分野,或许这就是天意。”慕容淡声道。 郑昀道,“是是,我想大家昨天都看到了这一天象,我认为国仙大人说得在理,这确乎是一个天启,而且我近几日还看到荧惑偏移,大约暗示此事将有转机,我们还是静待天降旨意,再做定夺比较好。依我看来,不出三日,必然还有会新的天象出现,到时我们再商议对策不迟。” 这总算是一个可以服众的理由,天象司仪见大家都默不作声了,便道,“朱雀枢仪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其他三位枢仪有何看法?” 青龙、白虎、玄武三位枢仪都表示赞同。 天象司仪便拱手对慕容道,“此事,还请国仙大人听取天意以示下。” 慕容起身来,对各位拱手,“如此,我就领受众位星官的意见,这几日若有新的天启,我自当示下。” 星官们纷纷对他拱手鞠躬,目送着他从高台上走下,出了大殿去。 众位星官也都陆陆续续的出了门,郑昀松了一口气,与天象司仪并肩而行,出了门后,他便对天象司仪道,“司仪君,算起来,你我也看了二十多年的天象了,还真是少见近来这纷繁变幻的奇异之象。” 天象司仪压低声音,叹息了一声,“天下未定,诸星都不安本分。依我看,这一次太子位之争,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郑昀也叹了口气,“我看二皇子的星象,晦暗得很,只怕最终还是七皇子……” “未必。”天象司仪摇头,“这次侍奉巫女之事,我看便会成为二皇子的转机。” “此话怎讲?” “天机不可泄露,你就等着瞧吧。”天象司仪冷笑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郑昀也知道有些事,不该问就不要问,知道得越少,相对也就越安全,他便换了话题,与天象司仪说起了旁的事。 末了,郑昀要同天象司仪分路而行时,他忽而叫住郑昀,意味深长的对郑昀道,“我自来便对你说,你一旦过了四十五岁,必行大运,我看这位国仙大人,就是你的贵人,日后你定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天象司仪的话,郑昀不敢不听。他是整个天星司,观相之术最为精深的人。 “我不求什么青云直上,你我朋友多年,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郑昀回答。 天象司仪摇摇头,“时势造英雄,有些事,由不得你的心。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天命有昌盛之时,便会有衰落之时,你的克星尚未出现,此时还可以放心的为所欲为,待到你的克星出现,也就是到了该收心的时候,那时无论你权位再高,也要放下,才能活命。” “这些话,你从前为什么从未同我说起。”郑昀有些惊讶,心里不安起来。 天象司仪没有回答他,而是与他告了别,两个人分了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郑昀回到家,七岁的女儿欢喜的迎了出来,他陪着女儿和妻子吃了饭,又在后花园里又玩了一阵,为女儿折了些花朵,戴在头上。 到天黑尽的时候,家奴来报,说是外头有个穿了孝服的男仆要见他。郑昀顿时脸色大变,出到门外,果然看见天象司仪的小童在门外,哭得很伤心。他上前去,那小童便把白底黑字的讣告帖子拿给了他,带着哭腔道,“郑大人,我家大人突发旧疾,已经归天了。” 郑昀的双脚一软,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他又想起天象司仪之前对他的叮咛,顿时觉得后背一阵发寒,急忙去到后堂,与妻女作别,换了一身素服,赶去天象司仪的府邸吊唁。 郑昀到时,已经有许多人在灵堂前面候着了。因为天象司仪去得突然,灵堂也是仓促之间布置起来的,就布置在客堂里。郑昀看着门楣上的白绫飘飞,又见灵堂当中旧友的棺材,不免觉得内心痛苦,眼泪流了出来。 此时外面报丧的人大喊,“国仙大人到。” 所有的人都转身向着大门这边,恭敬的鞠躬,拱手行礼。 慕容穿了一身素白,头发高高束起,脸色清白,从外面跨步进来,径自走到灵堂前面,迈进门去,接过天象司仪的妻子赵氏递过来的三柱香,点燃了,双手持香,插在了棺材前面安放的香盂里。 他拱手向那棺材行了三个礼,也不知为什么,那三炷香竟然当即就灭了。 赵氏便失声痛哭起来,说是死去的夫君显灵了,这也是要请国仙大人为自己伸冤。 郑昀当即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便上前去扶住哭到差一点昏厥的赵氏,“嫂子不要如此激动,先平静一些,再好好说话。” 赵氏哭了一会儿,才平静了下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向慕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国仙大人,我家夫君死得蹊跷,他这是死不瞑目,在求大人为他做主伸冤啊!” 灵堂外面前来吊唁的人,全都议论纷纷起来。 慕容将赵氏扶了起来,问她道,“夫人稍安,还请寻个说话之地,我们再细谈。” “是是,我是个妇道人家,到底不懂规矩。”赵氏擦了擦脸上的泪,把大儿子招呼过来,叫大儿子为众位吊唁的客人请香致谢,自己便带着慕容和郑昀绕到灵堂后面的偏厅。 赵氏请他们二人坐了,自己则跪在地上,一口一个冤屈,又哭了起来。 郑昀上前去,把赵氏扶了起来,扶到一旁的座位上坐下,安慰她道,“嫂子先别哭,有什么内情,都告诉国仙大人,他一定会为安大哥做主的。” “多谢郑兄弟,你安大哥平日里沉默寡言,交友不多,难得有你这么一个莫逆之交,与他情深义重。”说着,赵氏又嘤嘤的哭了起来。 慕容不说什么,只是看着赵氏哭,郑昀劝。 片刻之后,赵氏总算是稍稍平复了心情,便对慕容说出了实情,“国仙大人,我家夫君今日从宫里回来,就一直在观星室里头没有出来过。到晚饭时间,我叫大儿子去喊他吃饭,敲门敲了许久他都没开,我还以为他又看星星看得入了迷,便亲自去敲门。” 赵氏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不愿回想起那个场面,但又逼着自己,慢慢说了下去,“我去也敲了许久的门,里面却仍然没有什么动静,我有些担心,就叫下人来把门撞开,却看见……屋子里头……” 赵氏说到这里,停住了。郑昀追问道,“屋子里头怎么了?” 赵氏的泪落了下来,“屋子里头有一个女人,我夫君正趴在那女人身上,两个人赤身裸体的,在做……那种事。” “……”郑昀显然没有想到赵氏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干咳了两声。 赵氏又接着道,“我那时气急,进去便要打那个女人,夫君他竟然护着那个女的,反倒给了我一巴掌,我一气之下,便跑走了,回到房间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谁知……我刚装好包袱,就有下人跑来敲门说……说夫君……暴毙身亡了。” “竟有这样的事。”郑昀听这个赵氏的说辞,难免怀疑到了那个女人身上,“嫂子可有扣住那个女人?” 赵氏摇头,哭得更伤心了,“等我回去看时,只见夫君倒在血泊中,光着身子,眼角鼻孔里都是血……像是被毒死的。那个女人早就没了影子……我夫君一定是叫那女人害了……一定是这样的……” “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呢!”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那个女人年纪比我大儿子不相上下,我不想让两个儿子知道,他们的父亲背着家人做出这种事来,所以……我只能瞒着,等到能为我夫君做主的人来,才敢把实情都说出来。” 说到这里,赵氏匍匐到慕容的脚边,抓着他的衣摆,哭得撕心裂肺,“还请国仙大人为我夫君做主,惩处真凶,让我夫君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啊!” 慕容俯下身去,将赵氏扶起来,转身让她坐在他坐的位置上,侧脸对郑昀道,“此事先不要外传,我会暗中调查。” “多谢国仙大人肯为我夫君伸冤,这样我就安心了,安心了。”赵氏抓住慕容的手,激动得快要晕厥过去。 慕容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问她道,“夫人向我说一说,这个女人的样貌如何?” 赵氏回忆了片刻,对他道,“这个女人大约十七八岁,眼睛又黑又大,皮肤雪白……我看到她的后肩上有一颗很大的红痣,其他的我也没有太注意,那时我很伤心……”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值得留意的事?” 慕容点头,“天象司仪是我天星司的人,这件事我自会查清楚,还请夫人少安毋躁,切记守口如瓶。” 赵氏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再同别的人说起此事,还请大人尽快查处真相,以慰我夫君在天之灵。” “夫人放心。”慕容松开赵氏的手,侧身对郑昀道,“还请郑大人在这里陪着夫人,我就不多留了。” “是。”郑昀拱手,应声。 慕容便出了偏厅,他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飞身上了屋檐,到了赵氏口中说的那个 说到这里,赵氏匍匐到慕容的脚边,抓着他的衣摆,哭得撕心裂肺,“还请国仙大人为我夫君做主,惩处真凶,让我夫君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啊!” 慕容俯下身去,将赵氏扶起来,转身让她坐在他坐的位置上,侧脸对郑昀道,“此事先不要外传,我会暗中调查。” “多谢国仙大人肯为我夫君伸冤,这样我就安心了,安心了。”赵氏抓住慕容的手,激动得快要晕厥过去。 慕容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问她道,“夫人向我说一说,这个女人的样貌如何?” 赵氏回忆了片刻,对他道,“这个女人大约十七八岁,眼睛又黑又大,皮肤雪白……我看到她的后肩上有一颗很大的红痣,其他的我也没有太注意,那时我很伤心……”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值得留意的事?” 慕容点头,“天象司仪是我天星司的人,这件事我自会查清楚,还请夫人少安毋躁,切记守口如瓶。” 赵氏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再同别的人说起此事,还请大人尽快查处真相,以慰我夫君在天之灵。” 第九十四章 暗道 慕容点头,“天象司仪是我天星司的人,这件事我自会查清楚,还请夫人少安毋躁,切记守口如瓶。” 赵氏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再同别的人说起此事,还请大人尽快查处真相,以慰我夫君在天之灵。” “夫人放心。”慕容松开赵氏的手,侧身对郑昀道,“还请郑大人在这里陪着夫人,我就不多留了。” “是。”郑昀拱手,应声。 慕容便出了偏厅,他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飞身上了屋檐,几个纵越,到了赵氏口中说的那个观星室。 从屋顶上看,这是个结构奇怪的房间,若非懂得机关窍门的行家,是不可能看得出这个房间的问题所在的。慕容看了片刻,便将整个结构图了然于心,他没有进那个观星室,而是绕到西南院墙,飞身落地。 从这里能看到观星室屋顶的一角,正对着那只角,有一颗桑榆。慕容计算了角度,在桑榆偏南三步,他俯身揭开了一个埋在荒草之下的地道入口之门,下到了地道里去。 若赵氏所言不假,这个地道,便是那个女子进入观星室的途径了。 地道里深黑,慕容从袖中拿出一个长明火的火折子,点亮了一点火星,慢慢向前行进,到了地道中部的时候,道路分成了两条,一条通向一道黑色的门,另一条通向一道白色的门。 若是选错了,很可能要葬身此处。 慕容抬头,头顶上隐约有一些什么印记。他将手里的长明火送回火折子里去,烛火熄灭的一瞬间,整个地道的石壁上都现出了幽蓝的光点。慕容一看便知,这个地道里的光点,是星位图。 再看那两道门,黑色的门上,有一弯朔月,而白色的门上,则有一轮太阳。 慕容看地道里十二星天分野的纵横之象,推测出这是两年某一日的星象,再根据那一日的天干地支推算,这个星象应该出现在夜里,正好是朔月当空之时。 他走向有月亮印记的那道门,轻轻推了一下,那门似乎是封死了,一动也不动。 慕容环顾了四周,门前左边的石壁上有五排凹陷进去的小孔,每排十个,他伸手探了探,每个孔里面有一个小机关,可以按下。 再回头看走上来的几个阶梯,每一个上面都有一些光点,从上向下看过去,正好也是一副形象图,根据这个星象来推算,处在石壁小孔位置上的,应该是北斗七星。 慕容按照星象的位置,在那小孔里,按下了北斗七星的七个按钮,旁边的石门就升了起来。 从这石门进去,是一条通向上面的石梯,每一级梯子上都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走完这一道长长的石梯,推开尽头的门,就进入了一个小房间里。 这里,却并不是观星室,而是一个起居室,有一张小床,一个案几,一套茶具。 慕容走到窗前,拉开遮得严实的窗帘,外面的景象触目惊心。 窗户外面,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包并排隆起,没有墓碑,只有洒落满地的钱纸。坟头的压坟石不算很旧,坟上的杂草也有人及时清理过。 房间里有一个道小门,通向这个坟地,他没有打开这个小门,而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小坟包,看了许久,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正到这个时候,身后忽然有一个重物向他砸了过来,他侧身让开,伸手接住那个重物,拿在手里一看,是一个茶壶。 抬眸,之间眼前一个皮头散发,烂衣赤足的女孩子,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表情惊恐万分的看着他。 他将茶壶放下,上前一步极快的点了那女子的穴道,她便昏倒在了他的臂弯里,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回那张脏乱的床上,抬起她的手,双指搭上脉门上,摸过了脉息。 这个女子患的是精神上的疾病,应该是受了什么重创,或是遭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承受不了,失去了理智。 慕容抽出针袋,为她施了针,女子微微转醒过来,似乎一时间之间恢复了神智,她看了看慕容,又环顾四周,忽而好似想起来什么,忽然抓住慕容的手,“我娘呢,我娘在哪里?”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才能带你去找你娘。”慕容道。 这个女人似乎努力在回想什么,忽而她像是害怕极了,浑身发抖,蜷缩成一团,眼泪止不住的从眼角滑落下来,嘴里小声的默念,“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慕容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安静的睡了过去。他收好针袋,将她打横抱起,抱出了密室,抱着她飞身上了屋檐,出了安府。 在安府外面的街巷尾,他寻了一处四下无人的角落,飞身落下,唤了一声,“无月。” 一个鬼影一般的人,便从角落的阴暗里走了出来,对他拱手道,“主子请吩咐。” 慕容将怀中的女子交给无月,“带她回西郊的私宅,今日晚些时候,肃华的马车应该能到那里,你把这个女子交给他。” “是。”无月应了声,抱着那个女子,飞身走远了。 慕容站在柳树下思考了许多事情,最终他想到了姜小雪,那个孩子的心智比起这个女人,也不算好到哪里去,却直到如今还在满世界的找他。 他亏欠了许多人,尤其亏欠最多的,便是她了。 慕容叹息一声,轻轻笑了起来,这是唯一一笔他欠下的而没有能还的债。既是如此,那就让他试着还一还吧。 …… 皇宫,无名殿。 陌衿正跟在旦月后头,看着他书房里排得满满当当的书本。 旦月带她走到最前头的架子前面,这几个柜子都是摆放的古籍珍本,好多还是秦汉时期的竹简。他小心翼翼的抽出一个竹简,拿给她看,“这个传说是最早的香料制成方法,你不是喜欢香么,送你。” 陌衿接过那竹简,轻轻展开,里面用篆体文书刻着一个方子。这个香的名字叫做故梦,只要点燃此想,入梦时便能回到最快乐的时光,见到最想见的人。从前她在师兄的书架上见到过记载这个房子的一本书,但那书上记录的只是这个方子的残本,几乎不可用。 她记下了上面的制作方法,将竹简卷好,想要放回书架上去,但是书架高过她的头顶,她踮起脚尖也够不到。 旦月拿过她手里的竹卷,放回书架上,两个人的距离因此拉得很近,他垂眸看着她,光线里有细小的尘埃漂浮,落在她细长的睫毛上,叫他喜欢得入了骨。 “怎么,你不喜欢这一卷?这里还有许多古简,你挑你喜欢的拿去好了。”他笑着,宠溺的看着她。 陌衿轻轻点头,别开眼去,“殿下这样挡着,我什么都看不到。” 旦月“哦”了一声,让开了身子,绕到她身后。她仰头,伸手拉过竹简中间夹着的小布条,上头写着许多种古香的名字。 猝不及防,他忽而从后面环住她的肩膀,双手将她扣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侧脸认真的看着她,“阿衿,我真的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回应我呢?” “殿下想要我怎么回应?”她也侧脸看着他,笑问道。 旦月很严肃的回答她,“我要你做我的王妃。” “姻缘天定,若我与殿下有缘,自然会成为你的王妃。”陌衿顺着他的话头道,心里却想着,她是不会嫁给二皇子的。 “你忘记在月老庙我们抽到的姻缘签吗?你一定以为我做了手脚,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们的缘分是天注定的,你一定会嫁给我,也只能嫁给我。”他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我可以发誓,除了你以外,不会再娶别人。” “我不要什么承诺。”陌衿摇头,“说这些也还为之过早。时间不早了,婉姐姐应该来接我了,谢谢殿下带我参观书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以后我还能再来这里吗?” 旦月放开她,笑道,“求之不得。你要是肯来,我愿每天亲自去接你。” “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旦月拉起她的手,“阿衿,我能感觉到,你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很开心,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对你始终如一。” 始终如一。 这四个字,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让她感慨。若是景大夫也能始终如一……算了,何必去想他呢。 “我送你出去。”旦月握着她的手,出了书房来,她一直想要挣开他的手,他却握得很紧,不让她挣脱。 她有些恼怒,“殿下,这里到处都是宫娥,你这样不大好吧?” 他转头对她眨了眨眼,“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迟早是我的王妃,她们迟早都要习惯的……别说是牵手了,以后更亲密的事,难免也要撞见一两次,谁让我就是无时无刻的想要和你亲近呢。” “你……亏你也说得出口。” “呵……你终于肯叫我‘你’了,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旦月笑得爽朗,眸中也是干净透明,没有半点掩藏,“以后,你还会习惯更多的事,我有时间也有耐心,可以慢慢等。” “……”陌衿不喜欢他的热情,却也不讨厌他的热情。她只是羡慕,羡慕他可以这么肆无忌惮的去追求一个人,明目张胆的去喜欢一个人,他把内心所有的感情都明朗的摆在她面前,要她看得清清楚楚。 而她却不能,像他这样自由的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她身边的很多人,也都和自己一样,需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活成别人的希望的样子。 他,却像是一只高飞的鹰,无拘无束,海阔天空。 旦月回头,发现她的眸中带着一点光,正看着他的双眸,他灿烂一笑,“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是陷入了我俊朗的样貌之中难以自拔?” “殿下。” “嗯?” “或许,我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喜欢你。”陌衿轻轻一笑,趁他愣住的时候,挣脱他的手,走到了前头去。 那边,婉怡派来接陌衿的人正好过来,她便跟那人走了,出了宫殿的大门。 等旦月回过神来时,却只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宫墙的转角,他追了出去,她已经上了马车,再看不见了。 他在车后面喊了一声,“阿衿。” 车窗轻轻被推开,她从里面探出头来,对他一笑。 那时他明白了,什么是一笑倾城。 佳人远去,他却依旧站在原地,久久失神,他想,他对她的喜爱,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比唐咕山的山峰还要高,比加纳措的碧水还要深。 辛独人,爱就爱得炽热,他血液里滚烫的情感,快要把他的心烧化了,他想把所有的喜欢都说给她听,说给每个人听,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恼羞,却也很甜蜜。 原来这就是情感,原来这个东西,真的会让人失去理智。 旦月回转神来,叫人牵了他最爱的马儿,翻身上马,追着陌衿的马车去了。 …… 安府又热闹了起来。 一个小丫头,在打扫后院的时候,发现了一具赤身裸体的女性尸身。 这件事当然只有赵氏、郑昀和少数几个家丁知道,没有敢传出去,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当赵氏带着郑昀去到后院,掀开盖在那女尸身上的裹尸布,露出女尸的脸时,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刚纳入后宫不久的陈美人。 要说这个陈美人,宫里没有人不晓得她。她是烟花柳巷出身的女子,是七皇子在微服出巡时从外头带入宫里的,七皇子还没来记得享用,倒先让当今皇上撞见他们两个人在御花园的水池中嬉戏。 皇上看上了这个陈美人,就要到了自己的后宫,一连宠幸了一个月,谁知这个陈美人真是个厉害角色,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些妖媚手段,竟然朝九晚五的耳鬓厮磨,男欢女爱,生生的把年事已高的皇帝给折腾病了。 第九十五章 追来 御医最终只得请出了长公主,才把这个陈美人从皇帝身边支开了,自此她便失了宠,听说她却很不以为然,每日同宫女太监们厮混在一处,搅扰得整个后宫乌烟瘴气,她还同臣子们幽会,她的房间里半夜经常会传出一些暧昧的声音。 久而久之,甚至有许多不正经的男人慕名而来,只为一亲她的芳泽。最后还是长公主出面,把这个陈美人打入了冷宫,自此宫内便清净了许多。 谁曾想,她会这样一丝不挂的死在安府后花园的杂草堆里呢? 郑昀一再嘱咐几个知道这件事的下人,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个陈美人再**,始终没有叫人抓过现形,但若是她与安大人真的有染,这可是实打实的罪名。 别的不论,就说父亲睡了皇帝的女人,安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就再不会有任何的仕途了。 “嫂子,这个女人,是不是你在观星室里见到的那个?” 赵氏面色苍白,轻轻点头,“就是她。郑兄弟,你可晓得这女人是什么来头?” 郑昀把陈美人的事同赵氏说了,她惊得更是面如死灰,“这么说来,夫君还真是受了狐狸精的迷惑……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嫂子,这件事必须就这么算了。你想一想啊,陈美人再怎么也是皇上的女人,她与安大哥发生了那些事,就是对皇上的大不敬,这个罪名,安家可承受不起啊。”郑昀苦口婆心的劝到。 “那……难道就让我夫君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赵氏说到这里,一阵哽咽,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郑昀急忙又安慰了一阵,待赵氏的情绪平复下来,他便对赵氏道,“目前紧要的事倒不是这个,既然国仙大人应允了会彻查,迟早会查出陈美人的事,若是因此连累到了两个侄儿,可就麻烦了。” 赵氏一听会连累到自己的儿子,当即就慌了,差一点昏倒。郑昀只好劝她道,“嫂子莫要着急,我这就去天星司求见国仙大人,把陈美人的事同他说明,我想,他也不是个不近情理的人,应该会帮你出出主意。他现在是举国上下的大红人,在谁面前说话都是管用的。” “国仙大人真的肯帮我们安家?”赵氏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个硬脾气,从来不会对谁示好,也不懂得应酬说好话,背后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她没有把握这个国仙大人会不会真的肯帮安家。 但是郑昀心里清楚,这件事只能求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出面处理了。而且这里面诸多蹊跷的事情,没有办法解释,依靠赵氏和他,根本没有可能完全查出事情的真相。 他叫来了下人,让他们好生照顾着赵氏,就出了安府,向天星司去了。 …… 夏国和燕国的皇城,隔着一条渭明河。 河面不算很宽,两国较好后,便修起了一座长桥,横跨两座城池的大门。 燕国南迁时,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反对将皇城设在这里。夏国的兵马若是打过来,那就是直逼燕国的心脏。 那时庆王爷还在,是他力排众议,把皇城安置在了这个地方。 国公府就是庆王原来居住的府宅,它正好在城北临着渭明河的地方,若是对方的敌军一入城门,最先踏平的就是国公府。 庆王也就是以此理由,说服了大众,将都城安在了这里。 旦月还记得那个伟岸挺拔,英姿飒爽的人物,他曾找庆王私下喝过酒,聊过许多事,庆王是个真正的良师益友,教会了他许多的东西。 有一次喝酒时,他曾问过庆王,为什么要把皇城安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庆王的回答他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他告诉旦月了一个叫破釜沉舟的故事。他说,如果真的退到安全地带,那么安于现状的人,就很难再有雄心壮志,去收复燕国丢失的土地,让离开家园的百姓重新回到自己的生养之地。 他还说,夏国的都城也临着这同一条河,他日后领兵打过来,也是个捷径。 旦月一直相信他们会有这么一次正面交锋的机会,但最后,却传来了庆王叛乱被杀的消息。他不相信那样的人,会贪图这么个毫无意义的皇位。 如今站在国公府的门前,旦月觉得有些凄凉。门楣上还挂着庆王奋笔疾书的“还我河山”几个大字,然而听一听这座府邸里的莺歌燕语,醉闹喧嚣,他只觉得,那块牌匾应该是在愤恨哭泣。 一个官家模样的人迎了出来,见他身上穿着皇家的袍子,自然不敢怠慢,毕恭毕敬的问道,“这位贵客,请问您是来与我家老爷会面的吗?” 旦月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皇袍,再看了看那官家紧张兮兮的表情,摆手道,“贵客?你误会了,我这一身是戏服,我是前面万花楼戏班子里来的,我叫月如花,是来拜见府上一位陌衿姑娘的。” 管家一听是个戏子,马上变了脸,直起身子,拿眼角上下瞥了瞥旦月,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回去,“哦,那你门口等着,我叫个人进去报一声。” 说罢就召来了一个小厮,说了两句,那小厮十分不情愿跑腿的样子。旦月摸了摸袖子,这一身衣裳没有袖袋,自然也没有带什么银两,他只好对那小厮说,“麻烦你了,见到陌衿姑娘后,你问她要个碎银子的赏钱,就说是我要她给的。” 小厮一听有银子拿,就乐颠颠的跑去了。不一会儿,他果然拿了一个碎银子,过来对门口的旦月说,“陌衿姑娘请公子进去说话。” 旦月跟着那小厮进去,绕过几个院子,到了西南边的厢房。这里安静,只有蝉鸣鸟叫,倒是个好地方。 那小厮带着旦月走到一个房间前面,对他道,“请进。” 旦月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他推开门,却见婉怡坐在里面,正端着茶水饮着,再没有旁人了。 旦月连门都不准备进,只是在门口拱手道,“在下不是来见夫人的,告辞。” “月公子,我这国公府的大门,可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婉怡笑道,“再说了,衿妹妹是我的客人,你想要见衿妹妹,也得先拜见我这个主人,才是正理。” 旦月也笑了起来,“夫人说的是,倒是我失礼了。月某在这里给夫人请安,不知我的小阿衿现在何处,我想见她。” 婉怡起身来,走出房门,将他一把拉了进去,按在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先听我把话说完。” “看样子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夫人请说。”旦月知道婉怡在夏国皇宫里的人脉很广,不然夏国的国宴,也不可能邀请她一个燕国的国公夫人参加。 “你家里出了事,你到不着急,还跑到我这里来问我出了什么事,你心也是真大。”婉怡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叫左右伺候的人都先下去了。 她微微侧身,对旦月道,“殿下还不晓得吧,你们天星司死了人了,是个叫什么天象司仪的人,消息刚传过来。” “天星司又不是我的辖域,与我有何干系。”旦月双手一摊,“我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人死又不能复生。” “话可不是这么说。”婉怡挑眉,“殿下不认为这件事,与太子之位有什么关系吗?” 旦月是个不怎么喜欢想许多复杂的问题的人,对许多事,他都漠不关心。但说起太子之位,这件事就不能小觑了。 “听夫人这话,像是知道点什么内情?”他试探性的问。 婉怡抬起手,袖子拂过他的脸,“殿下真是说笑,您身为一国的皇子,尚且不知道内情,我一个外人能晓得什么。我只是告诉殿下一声,现在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还是早早回去比较好。” 旦月抓住婉怡的手,“夫人要是不说,我就不走了,等那边发现皇子失踪了,派人找到这里来,再接我回去好了。” 婉怡撇嘴,“你这个人真是赖皮,一点都不像是皇家的人,成天就知道嬉皮笑脸,不要面不要皮的。” “好说好说。”旦月放开婉怡的手,“我也是相信夫人的能力,从您这里听来的消息,比我从那些什么什么朝臣里听来的要真得多,细得多。” 婉怡翻了个白眼,“算你懂些道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去查一查你那个花心的爹宠幸过的一个女人,叫陈秋月。” “好。”旦月点头,“多谢夫人提醒。那……我现在是从这里回去呢?还是……你让我见一见我的心上人,再走呢?” 婉怡叹了一声,“你一路追到这里来,我怎么好让你就这么回去呢?她在隔壁的房间等你呢。” 旦月对婉怡拱手,起身来就迫不及待的要走,婉怡一把拉住他,“殿下,你要来就来真的,可不要跟我玩什么虚的,衿妹妹是个好女人,你要是给不起真心,就不要去招惹她,否则,我头一个不放过你。” “若不是真心,我能追到这里来吗?”旦月笑了起来。 婉怡慢慢放开手,“男人都是一时兴起,你瞧瞧你那爹。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可是对你放心不下的。” “你对我放心不下,还能对小阿衿放心不下吗?她要是肯接受我,那就说明我是个好人,你说呢?”旦月对婉怡眨了眨眼。 “你不了解女人。”婉怡摇摇头,“我也不同你解释,你也未必能懂,我只告诉你,不要因为你是皇子,就觉得高人一等,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真心,将谁谁都玩弄在鼓掌之间。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伤我衿妹妹一分,保准有你受不尽的苦。” “你又不是她的娘亲,又不是她的家姐,怎么管得这么多。”旦月打趣道。 婉怡呸了他一声,“你以为一定要是亲人,才能做亲人的事吗?懒得同你多费唇舌,你去吧,省得在这里碍我的眼。” 旦月呵呵的笑了起来,对她拱手,便出了房间,转到隔壁房间的门前,他伸手敲了敲房门,里面那个熟悉的声音应道,“请进。” 旦月推门进去,又不开心了,本来以为能与她在一个房间里独处片刻,却没想到她房间里还有许多人在,似乎都是她的朋友,看样子,都是些富贵人家的夫人。 这一堆女人见了旦月,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他这么个长相,在哪里都算得上人中龙凤了,自然是招人待见的。 陌衿见是他来了,便向他招招手,“刚才有人来说,月公子来找我,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坐吧。” 旦月犹豫了片刻,没有进去,“不了,都是些女眷在,我一个男人也不方便进去打扰,改日我再来单独找你。” 有好事的女人忍不住了,上来抓住陌衿的手问她,“这位公子是什么人?怎么还穿着皇袍呢?” 旦月不等陌衿回答,自己先开口道,“月某这厢有礼了,本人月如花,前面楼子里唱戏的小戏子,刚来皇城不久,还请各位夫人多多捧场。” 众位女眷一听是个戏子,有的嗤之以鼻,有的兴趣盎然,有的想入非非。 有两三个女眷上前来,将旦月拉进了门去,又是请他坐,又是给他端茶倒水,还有的甚至上前去,亲自喂他吃水果。旦月推也不是,拒也不是,左右为难。 陌衿在远处看着,笑而不语。 旦月的目光穿过人群,与她对视,向她求助,她才上前来对众位女眷道,“各位姐姐,还请给我一点时间为月公子把脉。” “把脉?” “他得了什么病?严重吗?” 陌衿笑道,“说起来,也说不好严不严重,总之就是……男人那方面的事。” 有一个心直口快的,立马接了话头,“难不成是不举?” 一句话羞红了当场所有女眷的脸,她们都纷纷避让开了,没有人再多说什么。 陌衿不否认,那就是默认了,这些有所企图的女眷,也就不再对旦月纠缠,让到了一边去,抱团说自己的悄悄话去了。 第九十六章 女眷 陌衿在旦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叩了叩两人中间的茶案,“月公子,手拿上来。” 旦月把手抬起来,挽起袖子,把手放在茶案上,闷声道,“我这种病,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能治得了?” 陌衿看出他有些不开心,便笑道,“你是怪我扫了你的面子,还是当真瞧不起我的医术?” “我哪里敢啊!”旦月又嬉皮笑脸的弯起双眸,凑到她耳边悄悄笑道,“我举与不举,反正都是你的夫君,这面子你不替我找回来,日后她们都是要同情你的。” “你!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陌衿的脸有些红。 他就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她越是害羞,他越是欢喜,“小阿衿,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你看我,就这么什么都不顾的追着你来,连衣裳也来不及换,还得骗人家说我是前面楼子里的戏子,你说这笔账我不记在你那里,还能找谁讨要去?” 陌衿懒得和他贫嘴,她收回手去,正色道,“月公子没有什么大碍,多吃几服药,就能好起来了。” 那些女眷听了,都拿帕子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旦月倒是大方的冲她们笑道,“各位可都听到了啊,我这个事情就算是解决了,各位口下留情,不要传得太难听,我日后还要娶小阿衿做媳妇呢。” “你胡说什么!”陌衿起身来,对他道,“好走,不送。” “气什么呢,你明明晓得,我要心疼的。”旦月慵懒的站起身来,故意抬手揉了揉心口,“哎哟,我现在心口这里好痛,痛得要死了,你快给我瞧瞧,我是不是得了相思病,一想到要和你分开,就要病入膏肓了。” 一众女眷都笑了起来。陌衿羞得恨不得点了他的哑穴,叫他没办法再说一些让人难堪的话。她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使劲拧了拧脚跟,“月公子忍着啊,这叫以毒攻毒。” “啊哟哦,你这个女人,怎么下脚那么重啊!痛死我了。”旦月抱着脚背,在原地打着圈圈,疼得挤眉弄眼。 陌衿又怕是真的没有掌握好力度,把他踩伤了,有些不好意思,态度也软了几分,“你要是真疼了,就……找人扶你回去好了。” 旦月就是要她心疼,她一心软,他便放下脚来,极快的跨步到她身边,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眉眼弯弯的笑道,“这就不疼了,你就是治我病的良药。” “咦……月公子真是会讲情话。” “就是就是,这……连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都要脸红了。” “要我看啊,衿妹妹就跟了月公子也不错,他虽是个戏子,但对你倒是一片痴心呢。” “对对,我们姐妹几个别的不敢说,给你们保媒总是办得到的。” 陌衿又急又气,瞥了旦月一眼,“你再不走,我就再不理你了。” 旦月嘿嘿的笑了一声,“走走,这就走,小阿衿,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可别再叫这么多女孩子来了,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她们听了会害羞的。” “呸!就你没个正经!”陌衿抬脚又要去踩他的脚背,这回旦月事先料到了,灵巧的闪避开,向着门外迈步出去,转头对里面的人道,“各位给个面子,明日千万别来打扰我和小阿衿啊!” “你还不快走!”陌衿在里头气得直跺脚。 后头一众女眷笑得更开心了,等旦月走了,有几个夫人便上前问陌衿,对这个月公子到底有没有那个心思,她们还真的愿意给陌衿和这个月公子保媒。 她们喜闻乐见,陌衿便也不好断了她们的念想,通过这件事,能迅速拉近同这些夫人的关系,也是不错的结果。 因此她没有刻意的去否定,也没有承认什么,只是羞红着脸,什么都不说。那些夫人见到这么单纯的情爱,都欢喜得紧,立刻就要去找媒人来说亲。 陌衿这时才去阻止她们,“小衿谢谢各位夫人的好意,只是我答应了早亡的双亲,为他们守孝十年,十年之期未到,不敢擅自嫁人。明年……若是他能等我到明年,再说好了。” 毕竟都是女人,许多夫人也有了孩子,听了这话自然是心疼她得不得了,都好言劝慰了几句。陌衿一一谢过,一来二去的,与这些夫人的关系就拉进了许多。 女眷们又唱曲、弹琴、作诗、闲谈了一阵,散场后,有两三个妇人特地留下来,向她讨问治疗旦月那个病的方子,陌衿写给了她们。 还有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姐,等人都走完了,又折返回来,问她怎么能得到心上人的回应。 陌衿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但看她如此殷切又苦楚的样子,又心有不忍,只能告诉她,若是真的对对方有意,又不知道对方的心意,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去向对方说明自己的恋慕之情。 少女羞涩的点点头,也没有再问什么,转身跑走了。 婉怡正从外面进来,便问陌衿道,“这是谁家的丫头,怎么脸红成那样了。……不对,你怎么也脸红成这样了?” “没……没什么。” “怎么心神不宁的,在想什么?”婉怡坐了下来,看着她问。 陌衿想起了常思乐,不由得感叹道,“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两个女孩子还真是天差地别呢。” 婉怡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有再多问什么,而是转而聊起了旦月,“怎么样,二殿下见你时说了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就是那些不正经的话。”陌衿垂眸。 婉怡摇摇头,“这样可不行,你一定要成为他的心腹,成为他最信任的人,才能真的拿到我们想要的信息,现在时间紧迫,你要抓紧一点。” 陌衿明白婉怡的意思,“他说明天还会来,我明天向他告辞,说在你这里长住不合适,他定会留我,我就可以顺势入宫。” 婉怡赞同,“是个不错的法子,我这边尽量配合你,不过你也要小心,若是叫他起了疑心,就不好办了。” 陌衿道,“我明白。” “话说回来,今日请来的都是日后对你有帮助的女眷们,你和她们相处得如何?”婉怡也知道那些夫人们,有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也有烟花柳巷的三教九流,要真的相处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陌衿轻轻一笑,“姐姐放心,我与她们很融洽,不算是太亲近,但也不至于疏远。” 这样的距离是最明智的,一个人不可能跟一个圈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处好关系,只能是亲疏之间留一点余地,可进可退。 这个丫头,果然是个聪明人。 婉怡这就放心多了,她便起身来,“周旋了这一天,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好。我就不送姐姐了。” …… 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不在掌握之内的。 慕容此刻面对的这件命案,就是这么个情况。 郑昀来找面见他,说了陈美人的尸身在安府后花园被人发现的事。这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郑昀离开后,他便传了暗信给小筑的人,让他们去查陈美人的背景家世,以及与她关系密切的相关之人。这需要点时间,于是慕容便去了一趟皇宫。 皇帝正在和白素的爹白景下棋,白景与夫人是老来得女,因此年事颇高,已经是头发花白,精神却还矍铄,双目看起来神采奕奕。 慕容进去时,特意嘱咐身边的公公不要通报,等到这一盘棋下完,他才走进殿中去。 呼延皇帝见是他来了,急忙起身下座,上来迎接,他拱手要行礼,皇帝一把拉住他,安抚道,“朕说了多少次,国仙见朕免一切礼数。您是天神下凡,在这宫里,不必对任何人行礼。” “是。”慕容点头。 白景也恭迎了迎了上来,站在一旁,向慕容行了个大礼,“草民白景,拜见国仙大人。” “白老不必客气,请坐。”慕容拱手回礼,对白景道。 呼延皇帝又嗔怪他,“国仙,你向朕都不必行礼,对别人怎么能行礼呢。” “是,苏某考虑不周。”慕容谦和的样子,呼延皇帝心里还是喜欢的,若他真的一点礼数也不讲,呼延皇帝反倒没有这么的喜欢他了。 “怎么,国仙这个时候来见朕,是有什么大事?”呼延皇帝一边拉他过去坐下,一边问道。 慕容落座后,对呼延皇帝拱手道,“回圣上,我天星司的天象司仪应天而逝,天星司的日常无人主持,我想请圣上下旨,定了下一任的天象司仪。” “这个不必来跟朕说,朕都下了圣旨,天星司一切事物由国仙全权做主,朕什么也不过问。”呼延皇帝对慕容道,“不过既然你来都来了,正好来陪朕与白老对弈一局,我就不信我们两个人还赢不过他。” “这……草民认输。草民曾与国仙大人对弈三局,一平两负,再下几局,也没有胜算。” “哦?国仙竟然这么厉害!”呼延皇帝抚掌大笑起来,“那朕更要好好的观摩观摩了,来来,朕为你们亲自收拾好棋子,看你们下一盘。” 慕容起身来,“恭敬不如从命,但,既然是圣上主持此局,赢家自然要赏的。” “赏!赏!国仙说赏什么好?” “我要一个免罪的权利,日后无论是谁犯了什么错,都不能罚。”慕容眸底带笑。 呼延皇帝略略思考了片刻,双手在腿上一拍,“好,就依国仙的意思,不过……要是谁输了,一样要有惩罚。”呼延皇帝把桌上的酒杯端了起来,“输了的人,就自罚三杯。” “好。”慕容应了,便上前去。呼延皇帝让开位置,他坐在了白景对面。 白景显然不大愿意与他对弈,毕竟是在皇上面前,他这么大年纪的人,输给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确实有些丢颜面,但慕容却似乎志在必得。 也罢,从前三次对弈,他拼尽全力那一次,与慕容打了个平手,这一次,也不一定就会输。 白景却不知道,慕容与他下了三次棋,却是照顾了他三次,就是赢也只是赢个一子半子,给他留足了面子。 这一次,因为有赌注在,慕容就不能从容应对了。三炷香的时间,棋局胜负已定,慕容赢得干净利落,杀伐果断,最后他还是给白景留了一些余地,才没有让他输得太惨。 一盘棋下来,慕容仍是眉眼带着和气的微笑,而白景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身子僵硬,手脚发抖。 呼延皇帝直呼过瘾,仰头哈哈笑了起来,“国仙的棋艺果然是高明!朕今天算是见识到了英雄本色,来来来,赢的人我赐免死金牌,输的人愿赌服输,喝酒。” 慕容领了金牌,却拿过白景手里的酒杯,替他饮了三倍罚酒,“白老年事不低,不宜饮酒,苏某代劳了,方才多有得罪,承让。” 白景明明是输了,却输得没有一点不悦,他佩服这个少年的棋艺,更欣赏他的人品。 两个人一起拜别了呼延皇帝,出了殿后,白景叫住慕容,对他拱手道,“方才多谢国仙大人礼让,没有叫老夫颜面尽失。” 慕容回礼,“好说,您是前辈,若不是为了这枚金牌,我也不该多有得罪,见谅。” 白景摆手,“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老夫没什么好说的。我叫住国仙大人,主要还是想说一说我那个不懂事的女儿白素。” 慕容知道他想说什么,“白素是我繁花小筑的人,任何事都该按照我小筑的规矩来办,白老即便为她求情,我也不能越俎代庖。” “我明白,但……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命根子,她年纪小不懂事,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我这个老头子愿意为她赔罪,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还请苏先生无论如何放过她一次。” “小筑不会冤枉谁,也不会偏袒谁。”慕容眸中仍然带着谦和的笑意,“白老您不必担心,真相查清楚后,若是她真的害了别人的眼睛,小筑虽有小筑的法度,但也不至于要了人命。若是她受了冤屈,我亲自向您赔罪。” “这……好吧。”白景也不便再说什么,面脸愁容的去了。 第九十七章 留宿 常思乐最近有些闷闷不乐,因为她的爹和娘最近一反常态的和睦。常大人不上朝的时候,都陪着常夫人在街市或者自家花园里闲逛,破天荒的给常夫人买一些首饰簪子什么的,而常夫人则是每日都笑逐颜开,乐得不可开交。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爹娘相处的常态,在常思乐印象中,爹和娘一直是不相往来的,见面了也只是互相蔑视对方一眼,连话都不说一句。娘病了,爹也只是在门口嘱咐婆子们好生照顾,连门都不迈进来一步的。 这两日倒好,爹居然连着两夜在娘的卧房里过夜,两个人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让常思乐觉得有些恶心。 爹在外面养了不少的女子,都是些年轻貌美的,有的年纪比她还小。初初知道这些事时,她才十岁左右,即便那时心里有所不快,久而久之也就渐渐习惯了。再者,娘亲这个人脾气本来就不好,少有女子的温存体贴,常思乐也觉得爹不喜欢娘是正常的。 现在一切忽然变了,常思乐有些难以接受。前些日子,爹外头那些个女子,三天两头的往家里来,吵着闹着要见爹,从前娘是见一次叫人打一次,往死里打,这回娘竟然亲自去把她们都请进门来,养在家里,还说什么择日给她们办个简单的喜事,让她们风风光光做妾。 最反常的是,爹竟然不同意纳妾,说是这些女人都上不得台面,只留在家里供他们吃住就好了。 这些事情,从前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常思乐想去问她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每次临到娘的房间门口,总能听到爹和娘在里头欢声笑语,她觉得反胃,就不想进去了。 所以常思乐最近很困扰,外头讨好她送来的一些个风流美男,她一个都没有留,唯独只有一个人她常去找他玩乐,这个人就是月老庙的一个少年侍奉,名唤瑛哥。 这个瑛哥生得唇红齿白,身子虽然瘦小,但力气很大,每次他们独处一室时,他都会迫不及待的把常思乐抱起来,压在桌子上或是墙上。常思乐喜欢他的野蛮,她感到被人强烈需求的快乐,也喜欢抗争不过他的霸道时,服软的感觉。 他们两个人,不必有那些的讲究,只要在一个屋子里,就可以昏天暗地的不顾一切。 只有瑛哥,才能让她释放所有的情绪,无论她哭或是笑,瑛哥都不会问什么,也不会在意,而是一心扑在她身上,图着眼前身体上的愉悦。 这一日,两个人厮混到了半夜,常思乐缠绕在瑛哥身上,娇滴滴的对他撒娇,“瑛哥,我听说庙祝让你去南边的野庙子里送香火银子,你这一去,再没有谁陪我了。” 瑛哥将常思乐拥在怀中,“我就去小半个月,就回来的,我不在时,你可以找小楠或者小昌陪你,我又不会生气吃醋。” “你为什么不生气吃醋,难道我和别人做那种事,你也一点都不在意吗?”常思乐气得咬他的肩。 瑛哥笑了笑,“我是个什么身份,当然不可能高攀上常家大小姐,既然是露水情缘,我自然不能对你要求太多。你要和谁玩,是你的事,只要你记得我,时常来和我玩,就可以了。” 常思乐喜欢他的坦白和洒脱,旁的男人费尽心思想要和她长久,巴不得独占她,只有瑛哥不同,她喜欢瑛哥。 “那……你喜不喜欢我?你说心里话!” 瑛哥沉默了片刻,“你要听真话?” 常思乐在他的怀里轻轻点头,“当然了,你不许骗我。” 瑛哥笑道,“你是个漂亮姑娘,比正经的小姐要放浪许多,比楼子里的女人又要干净许多,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瑛哥见她有些不高兴,他也不去哄,只是换了话题道,“上次你要我翻窗,躲的那个女人,怎么再没见她来过月老庙了?” 常思乐在他的脸上一拧,“好哇,你对她动了心思了?” 瑛哥任她拧着,笑呵呵的道,“不是不是,只是因为躲她,翻窗时挂破了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我想在她身上偷点银子弥补弥补而已。” “真的?” “当然是真的。”瑛哥搂住常思乐,“这些日子我越想越觉得不爽快,你好歹告诉我她是个什么人,住在哪里,我定要出了这口气,才肯罢休。” 常思乐沉吟片刻,瑛哥就作恼怒状,“不曾想你这么小气,连这些个都要计较吃醋,难不成我以后娶了妻,你就不肯同我来往了?” “你别生气啊!”常思乐哄他道,“我哪里不肯说了,这是我对她知道得也不是很多,只晓得她是个楼子里出来的女人,和她夫君好了以后,两个人开了一间香铺,就在芙蓉街上。” 瑛哥眯起眼睛,似乎在想什么。常思乐便问他,“你真要去偷他家的银子?” “有这个打算,不过……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瑛哥搂住常思乐,“好了,你这个小妖精,今晚把我折腾得这么累,明天我还要赶早路,让我睡一会儿。” “我才不让你睡呢……” ……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陌衿从国公府出来以后,就进了宫里,住进了旦月的常乐殿。 她的房间安排在离旦月的寝居最近的偏殿。这里的格局和皇宫一排阔气的景象不同,而是一处宅院,里头一间主房几间偏房,前后都临着一个小花园,里头有假山池塘,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开,亭台楼阁都有个一两处,是个精致的小宅子。 陌衿很喜欢这个小宅子,住进去以后,最让她觉得惬意的,是这个小宅子的西门直通旦月的书房,她随时可以去书房里看书。 旦月有时候出去,不出去的时候,都追在她后面,连她看书时,他也要在一旁看着她,好像怎么看都不腻似的。 这一日一早,旦月便出了门去,说是皇帝召他上庭,要派兵给他,为的就是西南荡寇这件事情。旦月走后,陌衿便又去了书房,她前日里偶然看到旦月把宫里送来的信札物件等,放进了最里头一个上了锁的柜子。 平日里锁的钥匙他都随身带着,偏巧这一日他把钥匙交给了陌衿,说是晚些时候户部会送一些例行文书过来,叫她帮他收到柜子里。 旦月走了没多久,果然户部的人来了,送了几分文书过来,她便代旦月收了,打开柜子,放了进去。 这个柜子分为两层,第一层都是无关紧要的一些文书手札,第二层则放了较为重要的一些折子。陌衿拿起面上那个折子打开看了,这个正是与西南荡寇有关的一些计划和内容。陌衿读完折子,原封不动的放回去,合上抽屉,锁了柜子。 这次荡寇,原来真正的目的,是要夺取西南要塞的控制权,夏国会在那里留下不少的兵力,以防寇为由屯兵养将,日后若是北下南上,夹击燕国,那燕国绝无还手之余。 这个情况,陌衿写了一封信,叫瑾岚带出宫去,亲自交给婉怡。她则去后院里摘了一些花,拿到厨房,做了一些花糕。 旦月回来得有些晚,一回来就倒在了寝殿的床上,闭目养神。陌衿端着花糕去他的寝殿,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酒气,她叫左右不要惊动他,拿着花糕走到玉龙大床前,撩起床帐,取了一个块花糕放在他鼻下晃了晃。 旦月单手搭在眼睛上,面色有些疲乏,闻了这清香的花糕,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意,伸手一扯,便将床边的陌衿拉到了床上来,另一手不知何时已经接过了她手上那盘花糕,放在了床头。 陌衿回过神来时,他嘴里已经叼了一块花糕,俯身笑吟吟的看着她了。 她被他的身子钳制住,动弹不得,有些生气,也有些慌乱,“你这是做什么?” 旦月笑了起来,将嘴里的花糕咬去大半,两口咽了下去,满足的对她道,“这是你亲手为我做的,对不对?为什么?难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愧对于心的事?” 陌衿确实是有些理亏,毕竟她利用了他的信任,窃取了那么重要的情报。 “你怎么知道的?那钥匙是你故意留给我的?” 旦月的表情有些迷糊,脸颊被酒意熏染得潮红,嘴里一股子酒味混杂着花糕的清香,笑眼迷离,“阿衿,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嗯?” 他答非所问,陌衿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是真的醉了,也是,今天这种宴请,必然有许多人来向主帅敬酒,喝多一点也是有的。 她有些心疼,伸手捧住他的脸,“殿下,你醉了,睡一会儿吧。” “我醉了么?”旦月呵呵的笑了起来,“大概是醉了,不然,你怎么会舍得摸我的脸。” 陌衿羞得要把手收回去,他却按住她的手,“摸都摸了,又收回去做什么。”他翻身躺了回去,反手伸开一只有力的胳膊,压住陌衿的身子,“今晚你就在我这里睡,我不许你走。” “荒唐。”陌衿试着动了动身子,谁曾想这个二皇子,便是喝醉了,力气还那么大,一点不肯放她走,她挣了许久,他反而翻过身来威胁她道,“你要是再反抗,我就抱住你,然后亲你。” 陌衿是真的怕了他了,也不敢再动,他这才翻身躺平,将手收到身侧,扣住她的手指,“你就不要做别的打算了,快睡吧。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花糕等明早我再吃,好梦。” 话音刚落,他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陌衿想要抽回手来,轻轻一动,他便微微皱了皱眉头,将手扣得更紧一些。她不好再吵他睡觉,只能由着他牵着她的手,就那么将就了一晚上。 她一夜没睡,他倒是睡得十分的沉,呼吸均匀,浑厚有力,听着他的呼吸,渐渐的,她的心也平静下来,开始思考许多的事。 想了很多之后,她侧脸看向身边熟睡的男子,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嫁给他,不是那么不可能的事。 其一,她若真的做了王妃,便能知道许多的重要消息,无论是传递给鬼灯行还是繁花小筑,都是对燕国有利的事。 其二,二皇子不是什么大恶人,相反,她越发的觉得他是个好人。这段时日住进他的宫中,她对他逐渐有了更多的了解,才知道他是个爱笑且细心,懂得关心照顾别人的人。他总是表现出一副浪荡公子的样子,但其实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他很懂得尊重女子,对宫女亦是如此。 其三,这个宫中,氛围很好,因他从来不摆架子,下人们都是一团和气,偶尔还敢同他玩笑两句,她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与繁花小筑的压制完全相反,显得自由而快乐。 三条理由,足够她去做一个决定了。但是这个决定却因为两个人而变得尤其的困难,公子和景大夫。 公子还好说,她想去公子身边,不是图他的情爱,而只是为了帮他完成大业。景大夫却……让她有一种背叛了他的感觉,虽然他们不是真的夫妻,那段夫妻情缘却是真实存在的,让她没有办法忽视。 可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有这种感觉,景大夫对她,却是说放下就放下了。 想来想去,只觉得胸口越来越沉闷,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枕边人便醒了过来,转头关切的问她,“怎么了?是凉着了吗?是我睡着的时候抢了你的被子?” 陌衿见他的眼睛都还肿着,整个人睡眼惺忪,这样的状态下,还不忘关心她,她心底一暖,笑了起来,“没有被子可盖啊,你整个人睡在被子上,我又扯不动。” “啊!”旦月一惊,弹起身来把被子让了出来,给她盖上,又再躺了回来,嘿嘿一笑,“抱歉抱歉,让我的小阿衿受凉了,要不你等我一下,我去厨房给你煮点姜汤,暖暖身子。” 陌衿摇头,“不必了,我不冷。” 第九十八章 决定 “都怪我喝多了。”旦月伸出三个手指,“我旦月今天就在这里起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喝多,不然照顾不好我的小阿衿,可是天大的罪过。” “哪有那么严重。”陌衿拉下他的手,“你别吵嚷了,再多睡一会儿吧。” “还是小阿衿心疼我。”旦月满足的一笑,翻身躺平,睡了过去。 陌衿将被子给他盖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感觉到他的手环了过来,从后面轻轻将她抱住。是怕她离开吗? 她知道,如果天亮了她还留在旦月的寝居,那么即便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外人的眼光也会改变了,从此她就是旦月的人,就再也不可能去公子身边,也不可能与景大夫再有瓜葛。 思考再三,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为了实现阿爹的遗愿,为了太平盛世,她可以让步,可以牺牲,可以成为她不愿意成为的人。 想好了这些,她翻过身来,正迎上旦月一双如水般清澈透明的眼睛,她还未开口,他先对她说道,“什么都别说,因为如果你开口说要走,我没有理由留你。” “我不走。”陌衿笑道,“我可以做你的王妃,但你也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旦月欣喜的竟然落了一滴泪,他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去擦了那滴泪水,又转过脸来对她笑道,“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就是一百个条件我也满足你。” 陌衿摇头,“不必一百个,只要两个就行。第一,我可以做侧妃,甚至可以不要任何名头,但我要干涉你的每一个政务上的决定,你也不能向我隐瞒朝堂上的任何事。” 旦月郑重的对她承诺,“正妃也好侧妃也好,我只要你一个,别的女人,我一概不会娶。” 陌衿垂眸,“第二,你必须成为太子。” 旦月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这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觉得皇子这个身份有什么好,我甚至想过要隐姓埋名,远离呼延皇族,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些话你可能在戏本子里听得多了,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低头在她眉心的疤痕处亲亲一吻,“唯独因为你,我开始庆幸自己的皇子身份,若不是因为这个身份,你不可能让我接近,跟不可能嫁给我做妻子。阿衿,我答应你,我会成为太子,日后会坐上皇帝的位置,只要你要,江山社稷算得了什么,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摘下来给你。” 陌衿心底是感动的,“你这样说,我岂不是成了妲己褒姒貂蝉了?” “这三个是什么人?我不认识。”旦月装作不懂中原文化,抱歉的一笑。 陌衿知道他不过是故意揶揄,他的书房里那么多史书,翻得边角都烂掉了。 果然,他下一句便接着道,“我只知道纣王幽王和吕布,都是勇敢的人,为了心爱的女人,可以逆天遁地,一意孤行,生杀予夺,不顾一切。” “你在旁人面前这么说,总要骂你一句不成体统,离经叛道的。”陌衿笑道。 旦月满不在意,“那些个老顽固,理他们做什么,人活一世,最重要是开心两个字,别的都不要管。”他伸手在她的鼻尖一点,“不是我说你小阿衿,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经了一点,不能随性而活,我都替你累得慌。” 陌衿不置可否,朝他吐吐舌头,“谁都像你这么样不愁吃穿,坐享其成,那便谁也不累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的身世你是不知道,说出来你可能都要哭的。”旦月呵呵的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贫嘴,免得又惹你生气。” “知道就好。”陌衿转过脸去,轻声道,“有些困了,我睡一会儿。” “好。” 第二日一早,旦月牵着陌衿的手从寝殿里走出来,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宫里。说是那个在外面风流成性,却从不娶妻的二皇子殿下,破天荒头一遭把女人带入了宫里,还同睡了一晚。 这个传言对旁人来说是个有趣的谈资,大家都在纷纷猜测是怎样一个女人,能降得住二殿下这样的人。就连尉迟婉清这样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尚且被他拒之门外呢,可见这个女人确实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了。 这些话传到慕容耳朵里,不过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传话的人正是一直陪在姜小雪身边的男子,名唤于青。于青有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的本事,无论在哪里,总是有本事第一时间知道许多的小道消息。 那时姜小雪正趴在他的脚边,双手伏在他的膝盖上,脸靠在手上,笑得十分甜蜜。 慕容低头对她道,“小雪,你可还喜欢这里?” 姜小雪扬起一张笑脸,对他点头,“喜欢啊,苏哥哥在的地方,我都喜欢。苏哥哥,好多天之前于青带我去找你,可是等了你好久你都没回来,于青说我的药吃完了,所以又带我回去吃药了,真是可惜。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老夫人,还有一个小姑娘……” 姜小雪一旦说起话来,就难得消停,而且她说的话大多没有什么逻辑性可言,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内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只有慕容每次都会耐心的听她把话说完,有时候她能说上半个时辰,他也从不打断她。 于青是个急躁脾气,但他也不会太过强硬的叫她别再说下去,他会换个方式提醒她不要说得太多。此时姜小雪已经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于青便对她道,“剩下的故事我来跟你苏哥哥说,小雪儿你饿不饿,我们先让苏哥哥带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好饿了。”姜小雪愉快的站起身来,拉起慕容的手就要走。 慕容将她拉了回来,对她笑道,“小雪一路过来有些累吧?我让他们送到这里来。” “不累不累,想到要见苏哥哥,我一点也不累。”姜小雪一高兴就喜欢不停的说话,吃饭的时候,她又把见到了一个和苏哥哥一模一样的人的事说了一遍,“那个人连那颗红痣都和苏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于青还非说我认错了人呢。” “那时,是我不便认你。”慕容说着,往她的碗里加了一些鱼肉,“多吃点鱼。” 姜小雪对于青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于青你就是笨,哼!不给你吃鱼。” 于青摊手,“不吃就不吃,你爱吃都留给你。” 姜小雪夹了鱼肉到慕容碗里,然后低头刨饭。她吃得并不多,其间还吐了两次,慕容又叫人为她准备了一碗热的羹汤,喂她喝了一点,便叫于青抱她去睡下了。 星月阁是一个两层的小阁楼,楼下是一个书屋和一个客房,楼上是主房和一个观星室。姜小雪不肯在楼下睡,非要跟慕容睡一起,慕容就让于青把她抱上了楼。 他陪着她睡下,等她睡着以后,才轻轻起身来,到房间外面来与于青说了几句话。 于青是个不怎么多话的人,除了和姜小雪在一起时陪她说得多一些,和旁人一起时,他话极少。 便是这样,他还是主动问了慕容,“不知先生这次让我带小雪儿来,是为了什么?今日接待我们的一个星官说,最近天星司在选侍奉巫女。” “小雪就是最佳人选。”慕容抬眸看向远处,淡声道。 于青沉默了,不再说什么。慕容知道他的心思,“你不愿小雪牵扯到是非中,我亦如此。但凡有旁的法子,我不会这么委屈她。” “小雪是先生未过门的妻子,先生莫要忘记这一点就好。”于青说完这句,便拱手行礼,退了下去。 慕容自然记得姜小雪与他有着一个不可忘却的婚约,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打不开的死节。他欠下的许多债,这是最大的一笔。若不是小雪的生辰与小衿只相隔一个时辰,他也不会把小雪牵扯进来。 另一方面,看到暗室里那个无人照料的疯女人,他心底也有许多不安,觉得亏欠小雪太多,若是将她接到身边来做侍奉巫女,能好好照顾她,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对小雪目前的心智来说,能与他在一处,就是最大的快乐了。 所以侍奉巫女的人选,只能是小雪,这是保住小衿,又不让自己陷入困境的唯一办法。 慕容下了楼来,出了天星司,去了常乐殿。 此时旦月与陌衿正在用早膳,下面的人通报国仙大人来见,陌衿正夹着的一个包子落到了桌子上。 旦月俯身将那包子夹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扔到嘴里去,“不能浪费粮食。” 两个人草草吃了一些,旦月便将陌衿带去了客堂,请了慕容进来。 慕容迈进门来,对旦月拱手行了个简单的礼,旦月也起身来向他回了一个礼,陌衿也跟着起身来,行礼。 抬起头来,她的目光正好迎上慕容的目光,四目相对,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她从他平淡若水的双眸中,觉出一丝阴郁。 只一瞬,他的目光便轻快的移开了。 陌衿却一直不能从他身上移开双眸,她看着他走到客座旁,落座,抬手端茶,呷了一小口茶水,又将杯子放回原处。 他的动作看起来好熟悉,陌衿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是哪里来的熟悉感。 旦月看她一直看着慕容,有些吃醋,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自己,“你都快把人家的脸看红了,国仙大人自然是出了名的俊朗,但总不能这样盯着人家不转眼吧。” “我哪有!”陌衿红了脸,低下头去。 旦月哈哈的笑了起来,对慕容道,“我这里可不欢迎你啊,你一来就把我夫人的魂勾了去,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哄到手的夫人,要真看上你跟你跑了,我岂不是要哭死。” “呸!你不能说点正经话!”陌衿瞥了他一眼,抓起一个果脯扔到他身上去。 旦月接住那果脯,扔进了嘴里,一边咬着,一边对慕容道,“说正事,国仙大人来我这里,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慕容几不可见的轻吸一口凉气,“是有件事。今日圣上召见,殿下出兵西南荡寇时,命我同行。” 旦月道,“既然是父皇的命令,我自然要听的,出兵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国仙大人也稍作准备,与我们同行。我会让他们备一辆轻便的马车,不过行军打仗,没有太多的讲究,衣食住行比不上在宫里,国仙大人要做好吃点小苦头的准备。” “有劳殿下费心了。”慕容起身来拱手道,“如此,我便告辞了。” “等一下。”陌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竟然脱口而出,这种本能就好像那个人真的是景大夫一样,叫她舍不得。 慕容停下脚步,侧过身,风轻云淡的看着她,“你要说什么?”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先生说明。”陌衿只好硬着头皮道。 慕容看了看旦月,他向慕容微微点头,又对陌衿道,“我去外面等。”说罢便出了门去。 旦月走后,陌衿向慕容欠身行了个礼,“先生,我进京来的事,想必苏管家已经同您说过了。” “不曾。”慕容淡声答她,叹了一口气,“皇宫里不比小筑,凡事都要多加小心,二殿下是个聪明人,你要做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他这般让着你由着你,是因为对你有意,但你自己要有分寸,不要做到连他也保不了你的地步。” “我知道。多谢先生。”陌衿顿了顿,又问道,“不知道景大夫近来在不在小筑,还是也在皇城?” 慕容静静的看着她,“他是肃大夫的徒弟,我如何知晓。” 陌衿分明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冷淡,从前他不是这样的态度,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来皇城,没有知会他一声,他有些不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先生对我没有别的话说了吗?”陌衿试探道。 慕容摇头,“没有,你自己万事小心。”说罢,就出了门去。 第九十九章 偷看 陌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愣了有足足半柱香的时间,直到旦月进来叫她,她才回过神来,眼眶却不知为什么,有些灼热。她急忙低下头去,不让旦月看到。 旦月当然看到了,但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牵着她的手,对她道,“我带你去尚衣间量量尺寸,叫他们给你做几身合适的宫服,连夜赶制出来,明日我就带你去拜见父皇,告诉父皇我要娶你的事。” “别闹了,二殿下。”陌衿甩开他的手,“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说娶就娶,说嫁就嫁吗?” “不然呢?”旦月见她脸色不好,似乎是有些生气,他便委屈起来,“小阿衿,你就是生别人的气,拿我当出气筒。” “才……才没有呢。”陌衿一口否认道。 旦月又嘿嘿的笑了起来,凑到她身边,“不过我愿意做你的出气筒,你可以打我骂我踢我推我,总之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好了。但是……你一定要跟我去见父皇,不然过几日你又改变主意了,不肯嫁给我了,我可怎么办?” 陌衿又好气又好笑,呸了他一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说变卦就变卦啊,我都做了决定了,不会轻易改变的。” “那可说不好。”旦月皱起眉头,“不过既然你真的那么抗拒,我就再给你一些时间好了。也好……等我这次荡寇回来,正好立了功,娶你也娶得有名有份,父皇自然不会委屈了你。” “我不怕受什么委屈。”陌衿摇摇头,“你好好的去,好好的回来,比什么都强,不要总想那些有的没的。” 旦月清了清嗓子,正声道,“反正,今天不管你怎么说,尚衣间是一定要去的,先去量了尺寸,叫他们慢慢做就是了,精工出细活,做久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好好好,都依你。”陌衿知道拗不过他,这个人是个牛脾气,固执起来谁的话也不会听,要是不依了他,他便要缠她一天,软磨硬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旦月听她答应了,眉开眼笑,挽起她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去。” “嗯。” 尚衣间在皇宫的西南角,规模不算很大,但里头的监管和裁缝们都忙得不可开交。 旦月带了陌衿去时,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有个公公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那公公说,因为国祭时圣上封赏了许多朝臣,好些物件都要尚衣间来赶制,又加之天星司才来过人,说是星月阁的侍奉巫女已经选定了,两日后就要举行诰天礼,这礼前礼后的衣裳加起来,多多少少也有个四五套,都得要精细的做。 旦月有些不悦,对那公公说,“这些事不必同我诉苦,我也不催你们,只要在我回宫之前把几套衣裳给我做好就是了。” 那公公连连称是,带了陌今到里间去,叫来了裁缝给她量好了尺寸。 陌今顺便问了一句,“那位侍奉巫女,也来量过尺寸了?” 那公公站在一旁,恭敬的回答,“还未曾来过,国仙大人方才来看过布料,说是达不到天星司的标准,他会亲自准备好料子,再带那位巫女大人过来量尺寸。” “哦,这么细致。”陌衿自听说了侍奉巫女一事,就一直在猜测这个女子会是谁,然而越是猜不到,越是好奇,她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能让苏慕容这样的人首肯,愿意让她陪在身边。 陌衿自然想不到,这个人原本应该是她。她也想不到,慕容此刻内心所受的煎熬,她只是好奇,好奇到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看这个侍奉巫女是个什么样的人。 陌衿便说想去宫里四处转转,旦月便陪着她闲逛。 两个人逛到了天星司门口,陌衿便说想进去看看,但又不想惊动苏慕容。旦月便带她从后门附近飞身翻墙进去。 这里正是星月阁。 陌衿有些惊异,这是巧合,还是旦月已经摸透了她的心思,知道她想来看看这个巫女,所以才特意挑了这么一处地方翻墙,一进来就可以看到星月阁的二层阁楼。 她还没有开口问,旦月已经拉着她躲到了一旁的树丛里,捂住她的嘴,“嘘,别出声,这个天星司是皇宫里唯一不受管制的地方,若是被他们发现我们两个偷溜进来,连我皇子的身份也难保不会被他们扣下。” 陌衿点头。 旦月又指了指星月阁的二楼,压低声音道,“天星司里只能有一个女人,你看那二楼上那个姑娘,一定就是那个巫女了。”他啧啧了两声,“长得还挺水灵可爱的。” 陌衿顺势看过去,二楼的栏杆前面是有一个小姑娘,年岁看上去比她小一些,正伏在栏杆上,双手托腮,焦急的望着远处,似乎是在等谁。 片刻之后,那小姑娘的表情亮了起来,她笑着向楼下不远处的人打招呼,大声喊道,“苏哥哥,苏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陌衿顺着小姑娘招手的方向看去,一袭白衣素净如雪,忽而就映入眼帘,叫她心口忽然一跳。 她眼见着那一袭白衣的男子,仰眸对楼上的小姑娘笑。那小姑娘便急忙忙的转下楼来,跑到他面前,扑进他怀抱里,将他一把抱住,笑得满脸红晕,“昨晚我一直闹腾,苏哥哥都没睡好,我还以为苏哥哥生我气了,才会一大早不叫醒我就走掉了。” “苏哥哥想让小雪多睡一会儿啊。”慕容伸手揉了揉怀中小姑娘的头,宠溺的笑道。 那笑容,那语气,让陌衿想到了她的师兄,从前师兄也是这样的笑容,这样的语气,这样轻柔的抚弄她的头发。 “想不到这个冷冰冰的苏先生,还有这么温情的一面。”旦月叹息一声,转头对陌衿道,“好了,看了看够了,咱们走吧。俗话说得好,此地不宜久留。” “俗话说得好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陌衿纠正他,“不过此地不宜久留是对的。” 旦月拉起她的手,悄悄往后退,飞身越过院墙,离开了天星司。 慕容抬眸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其实他早就发现有人躲在树丛里了,却没想到,是他们两个。 或许这就是天意,若她误会了他和小雪之间有什么,便是正好断了他的念想。慕容想到这里,略略苦笑。 姜小雪看到他不开心,就捧起他的脸,捏了捏,“苏哥哥笑一笑,我大哥从前总对我说,要是苦着脸,就会倒大霉。” “你记得你的大哥?”慕容没想到这两难年,在她身上用了那么多药,竟然渐渐的开始起效用了,她的记忆好似正在一点一点的恢复,或许再过些时日,心智也能渐渐好起来。 姜小雪仔细的想了想,又摇摇头,“大哥是谁?我不认识,我肚子饿了,苏哥哥带我去吃好吃的。” 慕容也不急,凡事总有一个过程,只要开始想起来,就是一个好的开端。他双手拿下姜小雪放在他脸颊上的两只小手,对她笑道,“好,你去敲一敲于青哥哥的房门,叫他一起去吃,好不好?” “不好不好,他总是凶我,我不要和他一起吃饭。”姜小雪拉起慕容的手就要往前走,慕容失笑摇摇头,将她拉了回来,“小雪,不许这样,于青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你可不许任性。” 姜小雪垂下头去,耸了耸消瘦的双肩,“那好吧,我听苏哥哥的。” 她正要过去一楼的客房,于青却从里面推门出来,走到她面前一把拧住她的脸,“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有了苏哥哥就不认我了,是不是?” “哎哟,痛痛!”姜小雪连连哀号,于青放了手,双手抱臂,“小雪儿,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陪你玩了。你苏哥哥总有许多事要做,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你自己想好,到时候你无聊了,要怎么办?” 姜小雪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你跟我玩是很好啊,只是你不要那么凶嘛,人家苏哥哥就从来不凶我。” 于青义正言辞的道,“你不犯错误的时候,我凶过你吗?” “没……没有。”姜小雪嘟起嘴来,“那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跟我们去吃好吃的好了。” “不去。”于青返身回到房里去,“啪”一声关上了房门。 姜小雪委屈的泪光闪闪,回头看看慕容,他温和的对她笑着,示意她去敲门。姜小雪点点头,抬袖擦了眼泪,走到于青的门前,伸手敲了敲门,“于青哥哥,你……你,你真的好凶哦。”话还没说完,就“哇哇”的哭了起来。 于青在里头听到她哭,心一下子就软了,拉开了门,走出来拍了拍她的头,“好了好了,小雪儿别哭,我不凶你了。” 姜小雪一把抱住于青,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于青哥哥大坏蛋,坏蛋坏蛋!呜呜呜……” 于青也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再哭就不带你去吃好吃的。” 姜小雪果然马上住了哭声,仰起头来,泪眼婆娑,“我不哭了,我要吃好吃的。” 于青抬起袖子把她眼角的泪擦干,牵起她的手,“走吧,跟着你苏哥哥去吃美味。” 慕容看着两个人,唇间浮起淡淡的笑意,转身走在了前面。 于青牵着姜小雪,跟在了后头。 …… 转眼到了出兵西南的日子。 旦月率领两个平日就跟在他身边的副将、两个参军以及一支精锐的军队,从皇宫开拔,浩浩荡荡的向燕国挺进。 军队后面,跟着一辆轻便的马车,这是辆轮轴高大,骨架却很轻柔的军用马车,车身用特殊的厚实布料覆盖了一层,普通的箭支不能穿透。两匹健硕的军马披着战甲拉车,车夫也是皮甲执锐,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状态。 车里坐着两个人。 慕容一袭白衣,手中握着书卷,一页一页翻过书页。 坐在他对面的少年,瘦小可爱,面色白净,眉目清秀,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时不时的抬起来偷偷瞟他一眼。 军队行进到城外第一个驿站时,天色已经晚了。慕容同这个少年一路无话,到驿站时,马车停下来,他合了书本,递给对面的少年。 少年抬起头,表情有些惊讶,迟疑着没有去接那本书。 慕容又对少年道,“《千金药方》,你不是一直想看这本书的么,小衿。” 陌衿分明是易了容的,不为躲别人,就为了躲苏慕容。她此次出来的身份是照顾旦月起居的随从,但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此行的目的,一来是无论如何阻止夏国在西南边塞屯兵,二来是她想以一个陌生的身份接近苏慕容,多了解了解这个人。 却不曾想,不过一天,一句话都未曾交谈,他却已经识破了她。 这个人,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过于了解她呢? “我……我不叫小衿,大人可以叫我百如昔。” 慕容要收回书去,她却还是忍不住,把书接了过来,按在怀里,“那个……既然大人肯赏小人一阅,小心就收下了。” “呵。”他竟然笑了起来。 在他面前,陌衿总是很紧张,她清了清嗓子,对他道,“大人笑什么。” “笑我认错了人。”慕容有些无奈,她一定要用一个陌生的身份与他相处,他便依了她。这样,他也可以退开一步,不把她当做小衿。 “到了,下车吧。”慕容提起车上的油灯,掀开厚重的车帘,下了车去。 陌衿跟了出来,但是这个车有些高,她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下用轻功,毕竟她的身份是常乐殿里的小太监,若是会功夫,不免叫人怀疑。 慕容转身,看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下车,他便返身回去,对她伸出手,“我扶你下来。” 陌衿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愣了一会儿,最终她还是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由他牵着跳下了马车,却不想重心不稳,栽到了他怀里去了。 他极快的推开她,却又关切的问,“还好么?” 第一百章 出征 他极快的推开她,却又关切的问,“还好么?” “还好。”陌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装作崴了脚,又栽到他怀里去,这一次她抱住了他的双臂,不让他推开自己,仔细的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 令她失望的是,他身上闻不到药香,而是有一股熏香的味道。她闻得出,这个香味正是她做来送给他的寿礼。 他竟随身带着她做的香,看来真如四九所言,他是欣赏她的制香手艺的。 陌衿放开他,“小人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你是二殿下的人,凡事还得有个分寸,要分得清什么事是你不该做的。”慕容冷冷道,言罢便提着油灯,上了台阶,进了驿站的门去。 陌衿愣在原地,仔细想来,苏慕容还从来没有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告诫过她什么。 苏慕容是个何等老练明白的人,她在否定自己是陌衿时,就已经摆明了要以一个新的身份同他相处,他对她如此冷漠,也是按照她的意思来的,所以不能怪他什么。 陌衿忽然觉得自己如今越来越患得患失了,出来小筑的前几日,她还忍不住偷偷去探望了墨儿,明知道这是小筑最大的禁忌,但她还是不由自主。那孩子在睡梦中还在落泪,叫她心疼的不行,她当即就想带墨儿走,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照顾他一辈子。 这般的柔肠似水,是她的致命弱点,她也为此付出过许多代价,但无论如何,她无法真的冷漠起来,心总是不能真的硬如磐石,她很怕日后再付出惨痛的代价,她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牺牲了。 “百内侍,怎么还不进来?二殿下找你呢!” 陌衿抬头,见是二皇子的左副将秦四。秦四又对她招手,“怎么还发呆呢?莫要让殿下等急了,快进来伺候着。” “是。”陌衿点头,进了驿站去。 …… 顾家。 顾惜云已经在家里住了有段时日,一直没敢回繁花小筑,期间她叫人去打听那边的动向,得到的回府都是小筑没有什么动静。 此时,顾惜云正陪着母亲去静禅寺上香祈福,一路上顾夫人都在向她抱怨近来心底不安,总是做不好的梦,说得顾惜云的心里也有些慌张起来,对顾夫人发了一通脾气,顾夫人这才安静下来,不敢再多嘴了,只是不住的叹气。 静禅寺在雾灵山的半山腰,路又难行,顾惜云本来是极不愿意走这一趟的,无奈她近来在家闷得发慌,又不敢出门,实在是憋得有些难受,正好静禅寺远离闹市区,她不用怕有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可以好好的透透气,这才答应了陪母亲来的。 顾夫人出门前已经提醒过顾惜云,山路难行,叫她换一身便服,再穿一双方便的鞋,顾惜云偏不肯听,好不容易出门一次,当然的要发髻满头,华服重钗,再蹬一双绣花小高鞋了。 到了静禅寺的时候,顾惜云的发髻被树枝挂得凌乱不堪,身上的裙子也被踩烂挂破了好几处,裙摆上全是泥土和残叶,又狼狈又不堪。 顾夫人去上香时,顾惜云便非要去厢房里重新梳头,清理一下污渍。 厢房是连排的一溜小平房,因为是寺庙,所以修得很简单,每个房间一扇门一扇窗,紧邻着另一个房间。 惜云路过隔壁房间时,从大开的窗扉里,看到一个男子正坐在那里,埋头画写着什么东西。这个男子不是寺庙的僧人,穿的虽然都是粗布衣服,但这面白耳净的模样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静禅寺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因为山高路远,平日里很少有人来这里拜佛,若不是母亲与这里的方丈有缘,她们也不会来这里的。 惜云当即便觉出,这个男子来历不凡,她靠近一些,偷偷去看窗前书桌上的宣纸,男子的毛笔仍在雪白的宣纸上弯曲折拐,纸上是一个奇怪的图案,顾惜云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那是个斗拱图。 她恍然大悟,前段时间桃源镇跑了一个朝廷钦犯,便是从前的工部尚书左秋明。这个人,恐怕很可能就是那个被劫狱逃走的左秋明。 顾惜云急忙回到房间去,与跟着来伺候她的丫鬟换过了衣裳,又重新挽了一个丫鬟的发髻,吩咐那丫头在房里不许出来。 她则出门来,故意摔倒在那男子的门口,惨叫一声,“哎哟。” 左秋明正在专心致志的画图,并没有听到外头的叫喊声。 惜云见他没有反应,只好抓着小腿对他喊,“公子,这位公子,我脚受伤了,能不能帮帮我啊!” 左秋明仍然没有抬头。惜云随手抓起一个小石子,扔进了窗户里去,正好砸在左秋明的脑袋上,他这才停了笔,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俯身去拾起了那枚小石子,摊在手里看了一会儿。 惜云又喊了他一声,他才抬头,看到了窗外跌倒在地,表情有些痛苦的女子。这才急忙起身去开了门,到惜云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姑娘,你还好吗?” “谢谢公子,我……我还好,就是腿好痛,走不动了,能不能先到公子的房间里坐一坐?” “好好,我扶你进去。”左秋明扶着惜云进了房间去,房间很小,只有一个凳子,他便扶她坐到了凳子上去。 他又去倒了一杯水给惜云,“姑娘先喝口水,歇一会儿或许就好一些了。” 惜云委屈的点头,接过水杯来喝了一口水,又扭头看了看一旁书桌上的斗拱图案,装作不认识这是什么,故意问他,“公子这画的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呢。” 左秋明指了指房梁,“就是屋顶上的这个东西,叫做斗拱。这里的建筑风格很特别,斗拱也很特别,我闲来无事,就把这斗拱画了下来。” 惜云点点头,“这么说来,公子是个工匠,还是从外地来的工匠啦。” “是啊。”左秋明点头,“我是从皇城来的,不过从前也早就想去四处看一看,可惜没有机会,好在发生了一些事,给了我这个机会,所以想把见到的觉得有趣的东西都画下来。” 听到这里,惜云已经基本确定他就是左秋明了,她呵呵笑了起来,“今日真是感谢公子热心相助,我叫婉桃,是顾府上的丫头,不知道公子该怎么称呼?” “我姓左。” “左公子。”惜云慢慢站起身来,“我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我家小姐还等着我去伺候呢,不能多留了。多谢左公子,告辞。” 左秋明扶她站起来,送她到门口,与她告了辞。他便又回到书桌前,提笔继续画斗拱了。 顾惜云回到房间后,坐立不安,这个天大的秘密,竟然无意间被她撞见了,真是天赐良机。无论小筑那边苏管家是在做什么打算,至少她要把这个左秋名握在手中,做一枚棋子。无论左秋名是先生安排在这里的,还是鬼灯行的人安排在这里的,只要她能控制住他,就等于掌握了极大的主动权。 她急忙写了一封书信给父亲,要丫头带着书信即刻回府。 大约傍晚时分,顾老爷带着一队人马上了灵雾山,把这个静禅寺围了个水泄不通,说是要捉拿朝廷逃犯。此时惜云便偷偷跑到隔壁房间,对左秋明说有人来抓他了,说是自己知道有一条隐秘的下山小路,可以带左秋明下山。 左秋明便跟着惜云出了门,绕到静禅寺的后门,从那里下了山去。 顾老爷算着时间,差不多女儿已经带走了人,才叫人进去搜寺,弄得鸡飞狗跳,哭嚎满院,当然这只是做戏,闹了一阵子也没有抓到什么人,便又带着人走了。 这边,惜云带着左秋明一路沿着后山的小路下了山来,她把他带到了一个农家小院,看里面出来了一个中年农妇,她便对左秋明说那是她的婶婶,让他在这里等一等,她进去和婶婶说收留他们几日。 左秋明点头,嘱咐她多小心。惜云觉得这个傻大个子是完全相信了她的话,便放宽了心,上去偷偷给那农妇赛了些银子,叮嘱了那农妇几句,说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与情郎私会被小姐发现了,要打死她,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与情郎逃了出来,请农妇收留他们几日。她还对那农妇说,这几日以婶侄相称,免得旁人起疑心。 农妇心地纯良,见她可怜,就答应了下来,她便拉起农妇的手,感激道,“婶婶,这一次真是麻烦你了,我们不会住很久的,过几日就离开。” 那边左秋明听到她这么说,又看到她对自己招手,便进了门去。农妇将堆放杂物的小隔间腾了出来,说是可以让他们将就几天。 左秋明虽说是大户人家出身,年纪轻轻就做了工部尚书,没有吃过半点苦头,但令惜云意外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嫌弃这个又脏又乱的杂物间,反而主动挽起袖子收拾里头的杂草灰尘。 惜云要去帮忙,他便对她说:“女孩子家不要做这些脏活累活,况且你才崴了脚,还是到院子里去坐一坐,我很快便能整理好。” 顾惜云就听了他的话,到一旁坐着,看他收拾房间,赶走了一批蟑螂鼠蚁,又去后院的茅草堆里抱了些柔软干净的干草,铺好了,累得满头大汗。 他坐在门口的吐阶上休息了片刻,惜云过去,抬起袖子要为他擦汗,他便把脸伸了过去,笑着看向惜云,“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被他们捉去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朝廷……” 惜云一把捂住他的嘴,左右看了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声一点,不要叫人听见了。”她确定那农妇没有在附近后,才对他小声道,“我从小见了太多你这样的公子哥,你一看就不是穿布衣的人,又是从皇城来的,又会画什么斗拱,我就瞎猜了猜,没想到真的撞见有人来抓朝廷钦犯。静禅寺就你一个外人,自然是来抓你的了,前后一联系,就猜到你的身份了。” “婉桃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左秋明对她拱手道,“这次我欠了姑娘一个人情,你尽管说想要什么,我能回报的,一定尽力回报。” 惜云知道这个时候一定要拒绝,便是真的想要什么,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她笑道,“得了得了,你一个落魄的公子哥,我能指望你什么?” 左秋明也笑了起来,“是啊,是我问了奇怪的问题。不过婉桃姑娘的恩情,我会记在心里的。” “你不是也扶过我吗?扯平了。”惜云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婶婶要不要帮忙做点家务,你收拾好了就先进去躺一会儿。” “不,我去四处转一转,看一看这里的房子都是什么构造。”左秋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可能忘记时间,你不用等我吃饭,要是晚了你就先睡,我在里头用隔板隔出了两个空间,你睡里头,给我留个门。” 惜云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他呆头呆脑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不就白忙活了吗。 “那也行,我陪你去吧。” “也好,那我们走吧。” 左秋明走在前头,往那边的几户人家去了,惜云跟在他后头,一路小跑。他身材高挑,走得很快,惜云跑得有些吃力,叫他慢一点,他当下是慢了下来,下一刻就又忘了,步子就又快了起来。 跟了一段路之后,惜云累得直喘粗气,左秋明却仍是精神百倍,一个人可以绕着一个农家矮房转悠四五圈,嘴里还念念有词。惜云见他是真的是个有些痴傻的人,便寻了个石头坐了下来,对他道,“我是在走不动了,你看完这一家,不如我们就回去吧?” 左秋明连连摆手,指着前头那一户人家,“不不,那边还有一家,是石板砌成的房子,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在这里坐一坐,我去看了就来,我们就回去。” 第一O一章 怀疑 “也好,那你快去快回。” 左秋明答了一声“好”,就向那石板房去了。惜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先是绕着那个石板房绕了三四圈,然后走到正门去,敲开那户人家的房门。 他进去了许久,也没有出来。惜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正要起来去那家看看,就见左秋明被人家推搡了出来,一个农夫追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是个淫贼。 惜云急忙迎了上去,将左秋明护在身后,对那骂人的农夫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骂人?” “骂人?我还想打人呢!”那农夫气得满脸通红,指着左秋明的鼻子,“你这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怎么偷看我家闺女洗澡呢!” 左秋明对那农夫解释道,“老丈你误会了,我只是很想看一看那间房子的结构,你女儿的裸身在我眼里还不如墙上的一块石板,我看了也不会走心的。” 那农夫听了这话,气得操起屋子旁边摆放的农具,就要过来大人。惜云急忙迎了上去,按住那农夫,悄悄对他说,“老丈你别介意,我夫君人有点傻,他说话虽然不好听,但说的都是真话,他是真没有那方面的心思。我这里有点银子,你先拿着,回头我好好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错了。” 农夫收了银子,脸色才好转了一点,“我家闺女的身子都叫他看了去,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再给我十两银子,我把闺女卖给你们,不然留着她也是给我丢人。” 惜云当即就翻了脸,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银子,“老丈,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啊,你要再这么无理取闹,我一分钱也不给你,还要把你高到官衙去,说你强卖女儿。我可是在大户人家做差的,就连县老爷在我们老爷小姐面前都要低头的,要真把事情闹大了,对你也不好。” 农夫听了惜云的话,吓得脸色发青,急忙向他们两个道歉,“噢哟,原来是大户人家上的人,得罪得罪,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二位大人不要置气。” “你明白道理就好。”惜云把那银子递回给农夫,又摸出一个银子来给他,“这样足够了吧,你就是真的卖女儿,也卖不出这个价钱来。” “够够,够了。”农夫接过银子,喜笑颜开。 惜云拉起左秋明的袖子,“我们走。” 两人走了一段,左秋明忽然停了下来,对她道谢,“你又救了我一次,真的十分感谢。” “不必客气,不过……你还是要注意一些,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惜云不得不劝他一句,不然他再捅什么篓子,她又得给他善后。 左秋明点头,忽而爽朗一笑,唇红齿白,双眸清明,倒叫惜云有些可惜他是个傻子。 “我知道了,下次我不会再这么莽撞。”他说完,就又往前走,回头对她说,“刚才路过的时候我看到那边有个有趣的屋顶,上头用石瓦堆叠了一个凤凰模样的标志,我过去瞧一瞧,你慢慢跟来。” 惜云摇摇头,“你小心着些,别又惹什么事出来。” “知道。”左秋明抬起手来背对着她摆了摆,加快了脚步。 …… 半个月后,夏国的军队与燕国的军队在西南的芙蓉镇汇合了。长途跋涉,加上两支军队要统一到旦月的管辖之下,有些交接和磨合需要时日来处理,因此军队便驻扎在了芙蓉城外,停留三日。 旦月担心陌衿住在军帐里休息不好,正好慕容在芙蓉城有一处私宅,旦月的意思,就让陌衿跟着住过去,吃得好睡得好,他才放心。 既然是二皇子亲自委托的,慕容也不好拒绝,于是陌衿便住进了那个私宅。 对这个私宅,陌衿很是熟悉,这里有太多她和景大夫的回忆。是在院子里那棵梅花古树下,他笑颜卿卿;是在那座雨雾中的石桥上,他吻了她的唇;是在厢房的门前,他抱起耳朵交给她,说要与她一起养它;是在这里,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夜里说不完的悄悄话。 这些,对于景大夫来说,也许已经过去了,再不算什么,但对于陌衿来说,却是那么的刻骨铭心,难以忘记。 所以当她再次站在古宅的大门前,看着里面熟悉的景致时,她的心止不住的颤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往里面再迈出一步。 慕容走在她前面,见她停在了门口,回转身望着他,清白的衣衫冰凉如雪,“怎么,不进来?” 陌衿回过神来,别开眼,不让他看出她眼底的波动,“我落了点东西在马车上,大人不必等我,先进去吧,我随后跟来。” “也好。”慕容叫来了一个小丫头,对她道,“你在这里等着,待这位百公子取了物件来,便请他去东厢房挑个合意的房间住下。百公子有什么吩咐你们做的,都尽量满足。”说完,便先行离开了。 陌衿看着那一袭清冷的素白渐行渐远,到那颗梅花古树下时,那白衣停住,略略抬头看向梅树的枝丫,已经过了花期,自然没有什么花看,他却仍看了许久,才复又前行而去。 这一停留,让陌衿想起了那一身玄青色的背影,说起来景大夫的背影也与苏慕容有七八分相似…… “百公子,您不是要去取物件吗?”旁边的小丫头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动静,便问她道。 陌衿回过神来,对那小丫头摇头,“不取了,麻烦你带我去东厢房吧。” “请随我来。” 陌衿跟着那个小丫头,绕过一个长长的回廊,穿过一个雕花拱门,到了东厢房。陌衿挑了一间面朝着小拱门的房间,那丫头便进去收拾了一番,请她住下,又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陌衿想了片刻,对那小丫头道,“我想吃厨房做的花糕。” “花糕?”那小丫头迟疑了片刻,但也没有说什么,便应了声下去了。 陌衿在房间里走动了一圈,这个房间里也有一个小小的书柜,刚才她看过的几个房间,也都有类似的嵌进墙里的小书柜子。这一间的书柜里,放了一些闲杂的小说、游记之类的书籍,陌衿抽了一本翻了翻,上头也有蝇头小楷做的批注,字体仍然是她在肃大夫的房中见到的那种字体。 她开始怀疑,这字是不是肃大夫的字,如果不是…… 正到这里,有人在打开的门扉上轻轻敲了敲,陌衿抬头看去,正是刚才那个小丫头,她的表情有些尴尬,站在门口低着头,欲言又止。 陌衿对她道,“有什么话请直说。” 小丫头顿了顿,对她道,“回百公子的话,厨房的人回话说,并不会做什么花糕。请问您还想不想吃点别的,比如糖饼、糖葫芦一类的。” 陌衿也愣了片刻,才对那小丫头道,“不用了,你去忙吧,我好清静,不用在这里候着。” “是,那午饭时间我再来请公子。”小丫头向她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陌衿仔细回想了一遍,当时景大夫带她来时,对她说过的话。他说,他早些时候叫厨房做了花糕,现在应该做好了,要带她去吃。然后他带她去了湖心小亭,在那里她吃到了好吃的花糕…… 这个小丫头,却跟她说,厨房的人不会做花糕。是会做花糕的人走了吗?如果不是…… 陌衿起身来,一路问了人,找到了厨房去,向厨房的人打听了一下最近是否有人手调动或是离开的情况,厨房的人说没有。她又问了问花糕的事,厨房的人回她的话和小姑娘的话一样,没有人会做什么花糕。 忽而一个老妇想到了什么,对陌衿道,“上几个月前,倒是有个小伙子一大早来借了厨房,好像是做了花朵形状的糕点,还一直叫我们放到蒸屉里,说是过半个时辰送到湖心亭去。” 陌衿的心猛跳了一下,果然是这样,那花糕是景大夫亲手做的。 她谢过了那个老妇,出了门来,又向路上的丫头问了苏慕容的住处,那丫头便带她去了。他住的房间,正是在上一次她与景大夫住的那一间的隔壁。 有好好的正房不住,他为什么要住这里?陌衿向那丫头打听了一下,每次苏慕容来这宅子,都是住的哪间房,那丫头说她是新来的,不是很清楚。 陌衿便没有再多问,她在慕容的房门前,来回踱步,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去敲开了慕容的房门。 他打开房门,见到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简单问了一句,“是住的不习惯,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住的地方挺好的,也没有别的事。” 陌衿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便避开,淡声道,“那便请回房歇息片刻,有什么想吃的告诉厨房去做,若是累了,便叫人打些热水来梳洗后,小睡一会儿。” 他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他的语气客气而又冷淡,叫人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但又得体到让人感觉不到刻意的疏远。 陌衿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慕容便退回房中,要关门了,她一把按住门扉,抬头看着他清风一般孤冷的双眸,“我想吃花糕。” 慕容眼神一滞,旋即笑了起来,“公子可自吩咐厨房做,同我说做什么呢?” 陌衿眨眨眼睛,仰视着他的笑眸,“我刚才去问过厨房,他们不会做,我听说,大人您会做花糕。” 慕容反问她,“是听谁说?” 陌衿摇头,“大人先告诉我,您会不会做花糕?” “我会与不会,与公子什么关系?难不成公子想让我为你做一份?”慕容冷笑一声,“那恐怕要叫公子失望了。” 陌衿从他嘴里真是什么话都套不出来,不过这个结果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对慕容道,“昨日二殿下无意间说起,随行的军医有一个水土不服,要留下休息。殿下让我问一问苏先生,您在这里人脉广,有没有懂得医术的,可以填补空缺。” 慕容听她不再叫他“大人”,而是以“苏先生”相称,便知道她此时是以陌衿的身份在同他讲条件。他的目光便柔和了许多,语气也轻缓了一些,“我知道你想要景桓来,不过小衿你要清楚,这次前路凶险,你叫他来,只是置他于危局之中。” 陌衿的心思他没有看错,她知道肃大夫远在京城,慕容手下只有一个景桓可用。她也想过叫景大夫来,前途未卜,也许会让他陷入危险,但她有必须要见景大夫的理由。 陌衿低声道,“我自然不会让景大夫涉险的,我是想说,白郎中也许是不错的人选,可以叫他来。但我确实是有些私事要见景大夫,若是先生肯行个方便……” “你是以小衿的身份要我帮你,还是义百公子的名义要我帮你?”慕容轻声问。 陌衿垂眸,“以陌衿的身份。” “好,那我便帮你。”慕容点头,“一路奔波,你也累了,回去小憩片刻。” “我还好,倒是先生你……你的脸色很不好,肃大夫远在皇城,你要多保重。”陌衿说出这话后,自己都有些惊讶,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逢场作戏。 对于一个屠杀了她全家的人,她如果是出于真心,何地自容?若是逢场作戏,为什么她心里会真的有些担忧? 这种矛盾的心情,叫她扭曲不堪,或许是真的有些累了,她便向慕容拱手,“我先回房了。”说完便逃跑一样的跑走了。 慕容看着她的背影走远,才关上了门扉。他身后,苏缨抱着耳朵,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眸中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意味深长的看着返身进来的慕容。 慕容走进来后,他便起身来,向慕容躬身行礼,“主上,这小狐狸是现在就送出去养着,还是……” 慕容点头,“由你带出去吧,好好找个人收养,莫要委屈了它。” “是。”苏缨应了声,又道,“是否真的要把景桓叫来?还是……” 第一O二章 疑心 “叫他来吧,你好好同他交代,不要叫小衿看出破绽。”慕容正说话间,耳朵从苏缨的怀中挣了出来,跳到他的怀中去,小脸扑在他的胸口,蹭了蹭,发出一声低吟,似乎是在向他撒娇。 慕容脸上浮起宠溺的笑容,他伸手摸了摸耳朵的头,它便乖乖的眯起眼睛,不动了,似乎很享受他的手抚摸头皮的感觉。 苏缨在一旁看着,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主子养宠物,主子处理事情的铁血手腕他是见识过的,没想到在这只小狐狸面前,主子竟然会有这么温和的一面,苏缨眼底的神色微微流转。 慕容等了片刻,待耳朵慢慢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才将耳朵交给苏缨。苏缨抱过耳朵,向他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 陌衿回到住处时,旦月已经在屋外等着她了。 她没有回房,而是同旦月一起散步。两个人绕着这座古老的宅院漫步,旦月总是保持着和她一致的步调,总是侧着脸笑着看向她。 他说许多话,她则偶尔回应两句。 走到那座石桥之上时,陌衿停住脚步,垂眸看向桥下潺潺流过的水流,表情落寞。旦月见她一直心情不好,似乎是有心事,幽幽的道了一句,“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必挂在心上。” 陌衿抬头看着旦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反正不是想我。”旦月双手一摊,摇摇头,“只要不是想我,就不是什么重要的想法,你都可以不去理会。” “这是什么道理。”陌衿被他逗笑了,“殿下真是风趣,说这样的话,也不会觉得羞人吗?” 旦月双手抱臂,眯起眼睛,撇嘴,“我喜欢你,光明正大的希望你只想我一个人,有什么好害羞的,难道你喜欢谁,会希望他总想着别人吗?” 陌衿一笑,“是啊,情感从来就是最直接最真实的,不能掩饰,不能刻意,可有的人,为什么能把一颗心掩藏得那么深,叫人怎么看都看不透。” “掩藏得深就说明不是真心。”旦月单手支起下巴,“你瞧瞧我,我对你的心意怎么藏都藏不住,无时不刻都表现得那么明显,这才是真心。” “殿下你真是……”陌衿无奈的叹了一声,复又向前走下了石桥。虽然心里还是有许多未解的愁绪,但被这个二皇子瞎搅和一场,竟然好受了许多。 旦月追在她后面,赶上她的脚步,与她平行,“不开玩笑了,我来找你,有件正事要跟你说明一下。” “殿下请说。” 旦月道,“这一次,夏国和燕国这么大张旗鼓的出兵,目的是为了震慑对方,敲山震虎,逼他们自己乱了阵脚,从山里头跑出来和我们干仗,但你看看,我们进军西南,竟然没有遇到一处阻碍,合兵之事也进行得有条不紊,对方这样按兵不动,叫我有些不安。” 陌衿觉得旦月说得有道理,不过她并不意外,毕竟在这里藏匿的所谓山贼,是跟着父亲镇守过西南边塞的旧部,不会不知道敌明我暗是最有利的局面,当然要按兵不动。 她笑道,“殿下同我说这个做什么,我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兵法。” “你不懂兵法,但是你聪明,你说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旦月看她的眼神十分真挚,看来是真的在向她征求意见。 陌衿忽然有种复杂的心情,与这个真心相信她的人站在相对的阵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发现自己的心里多少会有些自责。当然,她大可利用他的信任来达到一些目的,但这不是最好的办法,这份信任,她也不打算背弃,毕竟这个男人,很可能要与她走过漫长的一生。 她侧目对旦月道,“如果你不打算留兵驻守西南边塞,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哈,我就喜欢你这份直爽,说得也在理,毕竟你是燕国人。”旦月忽而想到什么,微微锁眉,“我还是小看你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屯兵西南边塞的事?这可是军事机密,知道的人没有几个。” “你当真不会演戏。”陌衿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怎么可能把存放机密柜子的钥匙给我,而里面正好有关于西南边塞屯兵的各个细节?向来办事沉稳的二皇子殿下,不会做这样的事。” 旦月没想到她竟然猜得这么通透,自嘲的摇摇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不过说到底你是信不过我的,我虽然没有看别的文书,但也能猜到重要的文书你都已经收起来了,那个密柜里,只有这一份称得上真正机要的机要文书。”陌衿转头看向他,眸底泛起一点微光。 旦月仰头呵呵的笑了起来,伸手在她的头顶上轻轻一拍,“这一点你猜错了,我既信任你,自然不对你存什么秘密,不会做这样小人的事。不过我很开心你没有看别的文书,这说明你不是一个贪婪的人。”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殿下不久就会晓得。”陌衿似笑非笑的看着旦月,“殿下还没答应我,屯兵之事到底如何?” “我名义上虽是这次出兵的大将,但你也应该猜得到,真正做主的人并不是我。”旦月倒是毫不隐晦,“这件事是叶臻的主意,他有什么心思我是看不透,不过我猜这件事与苏慕容多少有些关系,不然叶臻也不会在父皇面前一再提起要苏慕容随行。” 陌衿倒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她相信公子做事自然有他的理由,但是这个理由如果是和苏慕容有关,那么就是与繁花小筑有关,就是与她有关,那就有必要知道公子的计划了。 前行了几步,她转头对旦月道,“我想写一封信给叶臻,以你二皇子的名义送出去就是加急快报,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到皇城。” “这倒不必,我们前脚出了皇城,叶臻后脚就跟来了,相信这个时候已经快到芙蓉城了。”旦月挑眉笑道,“那小子心思深得很,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哦?”竟然有这样的事,公子他,竟然跟着他们来了? 看来整个局不仅仅是关于屯兵西南,还有很大一部分和苏慕容和繁花小筑有关。 陌衿觉得有些讶异,这种明面上一套,背后里一套的行事风格,与她认识的公子有所不同。公子做事虽然手段硬朗,虽然也是步步为营,盘算细致,但向来光明磊落,不会做这种两面三刀的计谋。 还有上次,在国宴上公子对她说,不喜欢她想得太多。可是从前公子分明说过,她行事太过随心,这本是好的本性,但遇到不同的事,有时便会变成鲁莽,凡事都要多想几分。 连师兄从前,最常叮嘱她的一句话,也是三思而后行。 所以是公子变了,还是她从来就没有真的了解过公子,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景大夫一样? 陌衿转眼看向旦月,想起他刚才说的话,藏得太深,就不是真心。是公子没有对她真心,是景大夫没有对她真心,还是她没有真的看透过这个局? 一时间脑子里千头万绪,所有似明似暗的线索都纠缠到一起,编织成一张严密的网,触一根而动全局。她站在网的中央,什么都看不明,如果有一个方法,可以抽身出来,脱离这个网,或许就能看清楚所有的真相了。 陌衿将思绪抽离回来,对旦月道,“那不如你安排我去见叶臻一面,知己知彼才能从容应对。” “好,不过现在还不行,等我安排周全,确保你没有危险,才可以。” “叶臻是个很危险的人么?”她不明白旦月的用意,难道在旦月眼里,公子是个阴狠毒辣的小人,需要这样去防范? 旦月垂眸,以她从来没有听过的阴沉语调,轻声叹气,“他就是条毒蛇,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我见过他一两次,不像你说的这样。”陌衿不希望听到谁说公子不好,“或许是你不了解他?” “是你不了解他。”旦月诡异的一笑,“正好,这次你去与他打个交道,便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日后便好与我联手对付他。” 陌衿垂眸,不做声,在事情没有弄清之前,她不可能答应任何人对付公子。 旦月见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再提这件事,而是转了别的话题,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两个人散了一会儿步,旦月送陌衿回了房间,就离开了古宅,回了军中。 …… 几日之后,陌今见到了景桓。 他穿了一件与往日不同的衣裳,依旧是素黑,就站在那颗梅花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的枝丫。 从背后看去,他似乎清瘦了一些,显得有些陌生。陌衿站在远处,静静看着那个背影,她想叫他,一开口喉咙里却有些哽咽。她便走向前去,轻轻拍了拍眼前人的肩。 那人转过身来,看向陌衿,淡然一笑。 陌衿的笑意却凝在了唇边,他的眼睛好陌生,他的眼神也很陌生,就连这个笑容,也好陌生,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景大夫。 她退后一步,垂眸,轻轻的吸了一口气。 景桓上前半步,抬起手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怎么了,小衿?” 他的声音也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只有那一句“小衿”,有几分熟悉的味道。陌衿慢慢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阿桓,你可看见了树上的那一方丝巾?” 景桓的手从她的肩头滑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侧,“那几日我出去办事了,待我回来时才见到你的暗号,可惜那时你已经出了小筑。” 他记得他们之间的暗号,那应该是景大夫不错了。 陌衿垂眸,“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景桓将她轻轻拥进怀中,“让你担心了。” 景大夫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她亲近了,陌衿轻轻嗅了嗅,他身上没有熟悉的药香味,而是有一股衣服洗过后的皂香味。 或许是新换了一身衣裳的缘故。 景桓放开陌衿,牵起她的手,“我特意同苏先生要了我们从前住的那一间房,陪我去吧。” “好。”陌衿应了声,却发觉他牵她手时,有些不同往日。以前他总是会将她的整个手都握在手心里,这一次,他却只是生疏的握住了她的手指部分,好像是第一次握一个陌生人的手一般。 陌衿抬眸,看着这张熟悉的侧脸,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又似乎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吃饭的时候,她故意提起许多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旧事,他又都知道。 这个夜晚,陌衿整夜没有睡着,她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就这样想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有合过眼。 大清早,她便去了景大夫那里,却正好碰见苏慕容在院落里一方石桌前看书,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进来,她便也没有过去打扰,径自上前去,敲了敲景大夫的房门。 没有人应。 她返身正要离开,却听见那边一个清冷的声音飘然而至,“景大夫一早便去了厨房,你可以去那里寻他。” 原来他注意到她了,陌衿向他欠身行礼,“抱歉,打扰苏大人了。” 慕容并没有抬头,翻过一页书,轻声道,“不算打扰,正好我也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陌衿前行到石桌之前,对他道,“苏大人请吩咐。” 慕容仍旧是看着书,“二殿下既然有意要你出谋划策,你便去做,有什么需要,无论是人还是物,你只需同我说一声,我会帮你。” “不需要。”陌衿拱手道,“没别的事,我先退下了。” 慕容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像是无奈,又像是宠溺,陌衿仔细看去时,他的脸上又似乎找不到任何的表情了。 “这个承诺,随时有效。”他说。 陌衿点头,转身要走,忽而又停住脚步,偏过脸对身后的人道,“希望先生不要忘记此时此刻说过的话。” 慕容的手轻轻一抖,此后的一个时辰,手上的书本再没有翻过一页。 …… 第一O三章 真实 陌衿去到厨房的时候,景大夫正端出来一盘热气腾腾的花糕,见到她时,他便笑了,将那花糕递到她面前,“趁热吃一个。” 花糕刚做出来,是要凉一阵子,才能成形,那时口感才会好。果然,景大夫去拿那花糕时,花糕一瞬间就碎掉了,掉了一地。 陌衿俯身去拾掇,双手却止不住轻轻的发抖。 她几乎可以确定,他不是景桓,但他一大清早来为她做花糕,却又是为了装作景桓的身份,显然是有人指使的。 是谁指使的?是那个她熟悉的景大夫吗?可笑,她甚至不能确定,她认识的那个景大夫,是不是真的景桓,如果是,那么这个假冒的景桓是谁?如果不是,那么那个景大夫又是什么身份呢? 一切搅成一团乱麻,她感到害怕。不是因为她自己处在这样一个混乱不堪的局面当中,而是因为这个局所关涉的,是她在意的阿桓。 公子变了,阿桓变了,这个世界真真假假难以分辨,让她的心也纷乱起来。 这边,景桓将那盘花糕放下,俯下身来将她扶起来,“你快别收拾了,我来吧,都怪我太心急了。” “不怪你,是我错了。” “你有什么错。” 景桓不解,陌衿却不向他解释什么,而是抬眸对他一笑,“我忽然想到房间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花糕先凉着,我晚些时候再来厨房吃。” “我叫他们给你送过来便好。”景桓笑道。 陌衿点头,“也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景桓没有留她,目送她走远后,他便向自己的房间回去。走到院落中时,苏慕容叫住了他,问起了花糕的事。 景桓向慕容说明了情况,又道,“我分明是按着先生交代的法子做的,却不知道为什么一拿就碎掉了。” 慕容合上手中的书,轻叹了一口气,“我分明同你讲过,花糕做成,需凉一盏茶的时间。” “我算了时间,约莫有半栈茶了,我以为已经差不多了,正好她来……” “罢了,你回房吧。”慕容起身来,向外面走去。 景桓拱手向他的背影行了个礼,便返身回了房间去。 …… 陌衿没有回房,而是向宅子里的下人们四处打听耳朵的下落。 离开这里的时候,景大夫说已经托人将耳朵送到了这里来,这是唯一一处它熟悉,又有人可以照顾它的地方。 陌衿一来便问过,这里的人却再三推诿,最终她再三打听,才知道耳朵前些日子是养在宅子里的,但这几日被人带出宅子去收养了,因着苏慕容说不喜欢狐狸。 她便又打听了耳朵送到了哪里去,却没有人知道耳朵究竟是被谁收养了,还会不会再送回来。 她几乎问遍了宅子里的所有人,直到最后才从一个外面送杂货进来的老汉那里打听到,早几日似乎是有一个人抱着一只白色狐狸出门。 几经周转,她终于打听到了那个抱着白狐狸的人,去了东市一个老兽医的私宅。 陌衿便去了东市,找到了那个老兽医,他起初还不肯承认收过白色狐狸,但谁也没料到,耳朵十分激灵,听到陌衿的声音,便从窗户里跳了出来,跑到了她的身边。 陌衿抱起耳朵,那老兽医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承认了前些日子是有人送了这只白狐狸来,托他好好照看几日,还给了一箱的银子,叫他对这件事缄口。 陌衿要带走耳朵,那老兽医却无论如何不肯。陌衿知道他困不住耳朵这小家伙,也就没有同他争执,果然,她前脚刚出老兽医家的门,耳朵便从院墙上的窗洞跳了出来,跳到了她的怀里去。 陌衿抱着耳朵,上了马车,一路不停的回到古宅。 此时,慕容派出去的人,才刚到老兽医家的门口。他则站在那棵梅花树下,等着耳朵被送到远处去的消息。 没想到,他等到的,却是陌衿抱着耳朵,推门进来。 耳朵见到他,立刻从陌衿的怀里跳了下来,极快的蹿到他身边,他俯身将它抱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便乖乖的眯起眼睛,又委屈又开心的叫了几声。 陌衿呆在了原地。就算她不认识景桓,耳朵不会认错。 可是现实却让她震惊而又无措,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苏慕容会是她认识的那个景大夫。她回想起在繁花小筑第一次见到景大夫,那时候她的眼睛伤了,什么都看不见,他来照顾她,她就以为他是景大夫。 但他为什么不向她说明身份呢?为什么要用景大夫的身份留在她身边?若她不把耳朵抱来,他打算瞒她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 一瞬间,心好像被千百道雷电击中,那种难以言喻的背叛感和失落感,让她浑身发抖,难以呼吸。 慕容抱着耳朵,心疼的看着她,他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这样让她发现真相,他能想到此刻她有多难堪,有多绝望。他想安慰她,但该用什么安慰呢?语言?动作? 不,她的个性他了解,她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小衿。”他轻声唤她的名字。 陌衿转过身去,不敢看他,也不敢听他的声音,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只想逃开这个现实,这个她无法接受的现实。 一袭白影跃入低垂的眼眸,她微微抬头,便见耳朵在那白衣人的怀里歪头看着它,它能够感受到她的不安,小眼睛里满是心疼,低声哼了两声,伸出白色的小爪子,挠了挠她的袖子,似乎是要她抱的样子。 陌衿没有去抱耳朵,也没有听清那白衣人对她说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她记得的,只是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至于梦到了什么,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再次醒来时,她的衣衫和被褥都已经被冷汗湿透,身上却热得发烫。 睁眼时,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床前,朦朦胧胧,她的心底,即便是这样的不能接受苏慕容,却依然希望那人是她熟悉的那个景大夫。 她才意识到,现今之下,他是最令她心安的人。 “阿衿,你醒了。” 这个声音,是旦月。陌衿的心忽而空了一下,她失笑,笑自己是那么的愚昧可笑,到这样的境地,还是会被那个人玩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阿衿,你笑什么?”旦月伸手擦去她额头上的汗,轻声问道。 陌衿摇头,“没笑什么,殿下怎么会在这里?军中事多,殿下怎么能在我这里耽误这么久。” 陌衿说着要起身来,旦月将她按了回去,“你还发烧呢,不要乱动。正巧军中来了个白郎中,说是苏大人介绍来的,我就把他叫来给你瞧了病。” “白郎中?他人在哪里?” “他为你扎了针,开了药方,我便让他先回军中了。”旦月端起手边的药碗,“正好你醒了,我喂你把药喝了。” 旦月喂药给陌衿的时候,她想了许多事,好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现下都有了解答,但还有一些零碎的小头绪对不上号,陌衿直觉觉得,苏慕容的身份,还另有蹊跷。 这个人究竟有多少重身份,她无法确定,但她不会忘记,陌家上下那么多条人命,都是这个人亲手夺去的,无论她心里多喜欢景大夫,这一点是绝不能够原谅的。 “你啊,就是喜欢强撑着,有什么不舒服就该早一点说出来,瞧瞧,把自己累病了,害得我心疼得不行,还不能怪你,你叫我怎么办?”旦月半开着玩笑,语气亲和,眸中带着笑意。 他这么一说,陌衿倒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只好对他说了声抱歉。 旦月呵呵笑了起来,“知道抱歉就好,以后你要对自己好一些,也怪我,不该把自己的难题抛给你,问你讨什么意见,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过,好好把身体养好。” “不,殿下答应要让我去见叶大人,就一定要说话算话。” 旦月怕她着急,只好应了下来,“好好,怎样都好,当务之急你先恢复好了,不然就是叶臻站在你面前,你也没气力和他说话了。” 陌衿点头,“我知道,殿下放心。还有……那位白郎中,其实也与我有过一些交情,他为人轻狂了一下,但到底是医术过人,也没有害人之心,殿下可以对他委以重任。” “既然是你推荐的人,我当然信得过的。”旦月替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好了,你好好睡一觉,我先回去军营,明日早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不必了殿下,军中不可片刻无将,不要为了我失了威信。” “若是连自己的亲信都照顾不好,还哪里有什么威信可言?”旦月起身来,对她一笑,“你放心吧,我自有我的分寸,不会让你成为红颜祸水,遭人唾弃的。” 陌衿真是服了这个旦月,什么时候他都喜欢开玩笑,总是叫她哭笑不得。 旦月开门出去的一瞬,陌衿分明看到有一袭清冷的白影在门外。 这个感觉好熟悉,她从前在繁花小筑时,也常见瑾岚在暗处与一袭清白的衣角会面,那人……不会就是苏慕容吧! 这么说来,瑾岚是苏慕容安插在她身边的人!难怪她总是猜不到瑾岚是谁的眼线,原来是他!这个人原来一直暗中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再细想想,为什么觞月居失火的时候,苏慕容的近卫无月会正好在那附近?也许不是正好,而是瑾岚知道了她有危险,特意告之了苏慕容,他才会赶来的。火场中,她朦胧看到的那个救她的白衣人,应该也是苏慕容了。 所以她醒过来时,身边守着她的,是苏慕容,她将他错认成了景桓,他便以景桓的身份一直留在她身边。 为什么呢?他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也没有想要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甚至他表现出来的那些真心,都真得似乎并不虚假,他对她的那些好,也都不是假的。 只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难不成他是真的喜欢她? 想到这里,陌衿笑了起来,苏慕容会对她有什么恋慕之情?想一想都觉得可笑。 那么他为什么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陌衿想了许多,除了那张西南边塞图以外,她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苏慕容对她如此上心。他如此看重那张图,或许图里还藏了什么秘密,是父亲没有告诉她的? 她想到了青鸾离开时,交给她的那把小金钥匙,或许这把钥匙,和这张图,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所以苏慕容才会花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这是目前唯一可信的解释了。 陌衿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是时候找个理由,去见师兄一面了。 …… 二日后,军营外。 卢威站在飘飞的营旗之下,对面前的白衣背影躬身行礼,“禀告先生,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军士的汤中加了那几味草药。” “你做得很好。”白衣人转过身来,仰眸看向迎风招展的军旗,“叶臻已经到了芙蓉城,你多留意军中有异动的人,这些人很可能是叶臻安插在军中的棋子,当然,你只需暗中观察,万不能打草惊蛇。” 卢威向慕容颔首,“卢威明白。” 慕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递给卢威,“这是令尊昨日送来的信件,让我务必交到你手上。” 卢威恭敬的上前接过信件,“多谢先生。” “若说谢,许多事还要谢你,我非军中之人,众多事务都要你去办,辛苦了。”慕容向卢威微微颔首,清风明月一般的双眸中,平静而深邃。 卢威感动的浑身颤抖,当即单膝跪地,“是我向先生求救在先,先生愿意相助,卢威感激不尽。即便不提这救命之恩,单是先生的心胸和眼界,就已经足以叫卢威为您肝脑涂地,能遇见先生,为先生效命,是卢威此生之幸。” “言重,得你相助,是苏某之幸。”慕容说的很轻,但意义却很重。 第一O四章 意图 卢威知道,苏先生虽然从来不说那些好听的话,他的每一句话都平实而轻淡,但却有种无以言表的渲染力,叫人听了之后,心里一阵清凉。 卢威拆开手中的信,慕容转身回避,卢威对他说,“先生不用在意。”旋即拆开信看了上面的内容。大体上是父亲对儿子的牵挂和问询。 信件末了,卢将军说起了北方的异动,似乎是北方的异族见到夏燕两国调兵,有些蠢蠢欲动,不过得知主要兵力并没有离开皇城,北方也就安静了下来。 卢威将这个消息告知了慕容。 慕容并不意外,北方的几个部族刚统一,前两年尚满足于一些小恩小惠,这两年北兆王的儿子继位,一直四处联系各个部族的头领,煽动他们进军中原。上次苏缨去极北之地时,也曾与这个信任的北兆王面谈过一次,苏缨回来时,用了穷兵黩武四个字形容他。 “当下北方尚不会动兵。” 卢威听慕容这么说,心里才安了下来,他最不愿见的,就是两国征战,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安生日子的百姓,又要流离失所。 慕容知道卢威担忧什么,他也忧心着同样一件事,能化尴尬为玉帛,是再好不过的事。 卢威微皱眉头,“听说叶臻跟来了,也不知他又要做什么打算,这个人老谋深算,无所不用其极,先生小心些为妙。” 叶臻为什么来,慕容当然是明白的,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危机都能先预见,然后预防,一切只能随缘而行了。 慕容向卢威道,“你也多留些心。” 卢威点头,“还有件事,二殿下最近在四处打听西南边塞图的事,我听说自从陌甄将军因逆谋罪被诛,其满门被屠后,就再没有人见过这个图了,不知道先生是否知晓此图的下落?” 慕容垂眸,“我会尽力助殿下得到此图。” …… 西南山地,地势复杂,山脉连绵而纵深,其间沟壑众多,视线不佳。若是敌人盘踞山顶,则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而西南的诸个边塞,都分布在隐秘的山间,若是有人能占据这些边塞,那么西南之地,无人能攻入。当年陌将军便是凭着这些边塞,阻挡了西来敌人的入侵,保住了西南一带免受战乱之苦。 这副西南边塞图,是陌将军亲手所绘,一直当做军事机密收藏,直到他去世,也没人知道这幅图究竟存放在何处。 “这些传闻你想必比我知道得多。”一身便服的旦月,笑吟吟的看向身边小个子的男装少年,伸手要去勾少年的脖颈。 陌衿偏身让开,“月公子说的,和我知道的也差不了太多。” “真的吗?”旦月眼底的笑意逐渐加深,探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可不信你的话呢,陌大小姐。” 陌衿愣住,她不知道他这句“陌大小姐”是什么意思。 旦月趁她发愣之时,顺势勾住她的脖颈,将她拉到怀里来,像要好的少年一般窃窃私语,“你猜得不错,我早就知道你是陌甄将军之女,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问你要那张西南边塞图,我也知道那图不在你手上。” 原来旦月早就知道她的身份,陌衿有些诧异。 旦月笑道,“大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啊,我可不是处心积虑的接近你,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陌衿觉得这个旦月很神奇,每次都能看透她的心思一般,不过她相信旦月的话,他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接近她,他的情报也很准确,她手上确实没有西南边塞图。 “那你叫我出来,说要打听西南边塞图的下落,又是为什么?” 旦月呵呵的笑了起来,“这里有一家叫桃花坞的酒楼,楼里的桃花酒好喝得很,我特意带你来小酌几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你!”陌衿真是对这个二殿下毫无办法,军情这么紧急,他还有空出来吃喝玩乐。 “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既然有好酒,当然要抽空出来品一品的,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这好山好水酿出的极品佳酿了?”旦月笑得眉眼弯弯。 陌衿叹了口气,掉头要走,旦月拦住她,“别生气嘛,你不是要见叶臻吗?我听说他今晚会来这家酒楼约见旧友,你不如乘这个机会与他见一面好了。” 在酒楼见面,既不是叶臻的势力范围,也不是二殿下的势力范围,大家都会觉得安全,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 陌衿这才停了脚步,转身看向旦月,“你究竟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做事的?” “喝酒做事两不误,有什么不对吗?”旦月嬉皮笑脸的冲她眨眼,“你放心,你去见叶臻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喝闷酒,绝对不招女妓来陪。” “招不招女妓随你,不必同我说。”陌衿走在前头,心里想着怎样与叶臻碰面为宜。 旦月有些怏怏不悦,一把拉住陌衿的手,将她拉了回来,低头看着她的双眸,“我对你来说,就当真这么无关紧要?” “是。”陌衿看着他的眼睛,开口便答。她不希望他对自己抱有什么期待,毕竟她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 旦月的表情,先是愤怒,转而渐渐变得无奈,最后只剩下哀伤,他抓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阿衿,你听好,就算是天绝地灭,我也不会放开你,无论你怎样看我,我都不许你从我身边逃开。”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你的?” “当然。”旦月眼底一亮,“你大可以告诉我实话,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好的期待,至少让我明白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陌衿反手握住他的手,“在我心里,你是未来的太子,是要登上王座的君主,是会为天下开创一片盛世的王。” 旦月的眼底忽而覆盖住一片浓郁的阴霾,复又一点一点散开,他笑了起来,低声叹道,“原来是这样。” 她放开他的手,“让你失望了?” “若非如此,你又怎么会留在我身边?”旦月似乎心里一下子清明了,“不过也好,至少我知道了将你留下的方法,你放心,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陌衿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再对视,他眼底的真挚和执着,让她觉得自己很过分,竟然利用他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过,这是一条必须要走下去的路,就算是要她下了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也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去做,只要能迎来太平盛世,无论什么事她都愿意去做。 旦月将手从她的手里拿了出来,伸手握住她的小肩,在她的额头上亲亲一吻。街市上人来人往,他也不在意两个男子打扮的人如此亲密,会招来旁人怎样的眼光。 倒是陌衿忽而脸上一红,四下看了看左右路过的人流,低下头去,嗔道,“你这是做什么!” 旦月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笑道,“就知道你会脸红,就喜欢看你脸红。” “无聊。”陌衿扔下一句,顾自跑开了。 旦月跟在她身后,眸中的笑,带了几分凄凉,但更多的是对这份感情的豁达,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放开她,这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他相信他们最终会白头偕老。 她现下或许对他没有感情,那又如何,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让她爱上自己,即便她心里有了旁人,又如何,只要她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正想到这里,陌衿忽而倒了回来,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来对他说,“你要的图,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给我三日时间,我去拿来给你。” “你……” “我是认真的,不过这件事只能你一个人知道,这三日你不能叫人跟踪我,当然你也不能打听我去了哪里。” 旦月点头,“好。” …… 桃花坞。 五层的小楼,顶层只设有一个房间,方便一些私密的会面在这里进行。 叶臻坐在临窗的位置,手里握着一只白瓷小酒杯,轻轻呷了一口杯里的桃花蜜酿。 一袭白衣推门而入,轻步走到叶臻对面,落座。 叶臻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将白瓷酒杯推到慕容面前。 慕容并没有饮酒,而是随手将面前半掩的窗户推开,看向楼下喧嚣的街市。 叶臻笑着看向他,“近来面色不错,那株银耳松,看来长得极好。” “我说过,你可以接手鬼灯行,只为收集情报,不能妄作他用。”慕容转回眸,看向叶臻,“藏锋性虽鲁莽,但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看你来都知道了。”叶臻冷笑一声,放下茶杯,“你对鬼灯行的事,知道得不少。” 慕容眼底一片森冷,“若你执意要如此,我便不再说什么,以后也不必再见。” 叶臻垂眸,“你我兄弟一场,我欠你许多,那株银耳松,就当是我对你的偿还,日后你的命,你好自珍重。” 慕容忽而淡笑,“你若真念及兄弟情分,不会要苏缨拿冰芝与你手中的北鲲鱼目做交易。” “你这个人,也是有趣。冷酷时令人发指,多情起来又不顾性命,为了一个女人,你甘愿拿自己的命来换一双眼睛。”叶臻似笑非笑,看向窗外,“这便是你我不同之处,最终我能活下来,而你不能。” 慕容不置可否,淡声道,“此刻下如此定论,为时尚早。”他顿了片刻,接着道,“你见我不会只是为了几句闲言罢?” “算是忠告吧,你的命,出了这芙蓉城,我便要定了。”叶臻回转头来看向慕容,“这句话你定要放在心上,就留在城中颐养天年,其他的事我会帮你做完。” “你所谓的做完,我不能苟同。”慕容站起身来,“也劝你一句,及时收手,不要去碰不属于你的东西。” 叶臻忽而怒了起来,抓起桌上的白瓷杯盏,狠狠的扔向墙面,杯子摔得粉碎,一点瓷片弹在了慕容的侧脸,挂出一点血痕。 “为什么不属于我?你也有资格去要,是你自己不要而已!” 慕容却淡笑起来,双眸里的清风流转,眸色如月般清冷,“罢了,你好自为之。”说完这句,他便不再多作停留,行到门口处,打开了门扉。 一个小男子正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似乎有些无措。 慕容看着那小男子,她也抬起头来看向慕容,表情有些讶异,更多的是迷茫。 “小衿,你……”慕容脱口而出,下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当然是因为她心心念念的公子在这里。她不是来见他的,而是来见叶臻的。 他的眸中一点黯淡,唇角却依旧留有温和的笑意,“进去吧。” 陌衿看着他,那双眸子是她熟悉的感觉,一个人就算易容的手段再高明,连眼型都可以改变,唯一变不了的,就是这双眸子,他的眸子里,像是清风明月一般,干净温和,不染一丝杂质,叫人看了心底便会柔软而温暖。 陌衿不停的在心底告诫自己,面前这个人不是景桓,而是苏慕容。但心上仍然有某一处被他淡而柔和的笑意戳中,也不是酸还是疼。 “我……” “不用解释什么,快进去吧。”慕容侧身让开,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她的身边轻飘而过,好像一阵风,又好像一片素白的云。 陌衿好像伸手抓住那袭飘然的白袖,然后最终她还是握紧了拳头,任他慢慢走远,下了楼去。 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却见公子正站在门前,笑眸如星一般,静静的看着她。 她不自然的一笑,“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进来说话。”叶臻侧身让开,邀她进门。 陌衿心底有一丝犹豫,这个人让她觉得陌生,让她根本不想迈进这个门。但最后她还是妥协了,毕竟她此次来的目的,就是要问清楚一些她想要知道的事。 叶臻倒是没有起什么疑心,请她坐下后,将那杯慕容没有喝的酒推到她面前,“这桃花蜜酿清甜可口,你尝一尝。” 第一O五章 坦白 “公子最近真是变了许多。”陌衿端起那个白瓷杯子,嗅了嗅里面的酒水,“从前公子从不让我饮酒,公子自己也不喜饮酒,怎么忽然之间,公子喜欢上酒了?” “你喝过便知道,这酒好喝。” 陌衿轻呷了一口杯盏里的酒水,“是很清甜。” 叶臻又取了一个杯子,倒满了酒,仰头饮尽,“这一杯,我敬你,连这里也能找来,不愧是小衿。” 陌衿放下酒杯,“我来是向公子请教一些事情。” “什么?” 陌衿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我记得父亲曾经亲手将西南边塞图交给公子,请公子安放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地方,现下我们要进军西南边塞剿匪,那张图对我们来说就格外必要了,我此番是应二殿下之求,来求公子,将图借我看一看。” 叶臻紧盯着陌衿的眼睛,一丝都不肯放松。 陌衿也回视他,目光笃定,毫不闪避。 叶臻轻笑起来,“是小衿要的,我又怎么会不给呢。只是那图不在近处,实在不方便拿给你看。” “既是这样,也不要紧的,我也没有抱太大的期待,毕竟那图父亲交代过,除了公子以外,谁都不能看的,公子也只是谨遵父亲的遗愿而已。” 叶臻点头,“难得小衿这么懂事,从前我就说过,希望小衿早点嫁入叶家,以后就由我来守着你。” 陌衿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他伸手握住她的放在桌边捧着茶杯的手,低声轻柔道,“小衿,我这次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你。” 听到这句话,陌衿抬起双眸,定定的看着叶臻的眼睛,“公子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叶臻仍旧满眼笑意,“只要你我联手除掉苏慕容,就再没有谁可以阻碍我娶你了,你愿不愿帮我?” 陌衿点头,“当然愿意,公子你知道,我是多想到公子身边去,若不是苏慕容一再阻拦……” 叶臻眼底的笑意逐渐加深,他握紧了她的手,“若不是他阻拦,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小衿。你可知,我每日想你,想得好苦。” “公子,你这么说,我会害羞死的。” 他伸手点在她的唇上,“不要说这个不吉利的字眼,你若有事,我大约也活不下去了。从前我没对你说起我的心意,是因为我以为你知道,没想到你却误会我对你无意,小衿,是你错了,我若对你无意,又怎么会愿意娶你为妻呢。” 陌衿的眼角滚落一滴眼泪,“只要能去公子身边,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叶臻抹去她眼角的泪,“别哭,详细的计划我已经定好了,不过现在你还不必知道得太详细,具体的事到时候我自会通知你。” “好。” 叶臻站起身来,走到陌衿身边,她站起身来,他便将她拥进怀中,捧起她的脸,低头吻在她的眉心,“我想要你,小衿,现在就想要。” “公子,你醉了。” “我是醉了。”叶臻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抱上了桌面,俯下身来,笑得暧昧,“我早就醉了,为你醉得神魂颠倒。” 从楼下看上来,大开的窗户边,正好能看到两个人暧昧的动作。 叶臻的目光越过陌衿的耳边,看向楼下,一袭素白的衣衫果然站在那里,仰头正看向他们。 他对那白衣人冷笑,复又看向陌衿,捧起她的脸,要吻她的唇。 陌衿没有反抗,而是伸手关上了窗户。 楼下,慕容紧盯着那两扇紧闭的窗扉,袖中的手轻轻发抖。他不敢去想窗户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但他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阻拦她想要做的事,毕竟那是她喜欢的人,他有什么资格去妨碍呢。 慕容只是站在原地,约莫半栈茶后,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返身进了芙蓉楼的大门。 刚进门,却正好碰见从里面出来的陌衿,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上前一步将她拥进怀中,眉心紧锁,呼吸紧蹙,在她耳边低唤了一声,“小衿。” 陌衿试着推开他,他却抱得越来越紧。 周围的人都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毕竟她是一身男儿的打扮,她强行推开他,对他使了个眼色,“别人都看着呢。” 慕容失笑,“左右传言中我便是有断袖之癖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你!” 他这么不正经的样子,反而叫她觉得熟悉,她在他的脚背上一踩,“让开,我要出去。” 慕容呵呵笑了起来,侧身让开。她要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复又一把捉住她的手,“小衿,谢谢你肯下楼来。” 陌衿收回手来,“别动手动脚的,我可没有断袖之好。” “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慕容放开她的手,任她出门去,走远了。 慕容正要出门,却被一个甜软的女声叫住,“先生留步。” 他没有转头,只是微微侧脸,向身后走上来的人点头,“金竹姑娘,久违了。” 金竹走到慕容面前去,扭头看了看身后渐渐走远的小男子,呵呵的笑了起来,“原来先生是因为这个男子,才拒绝金竹的。” 慕容不置可否,淡然道,“见笑了,若无他事,苏某便先告辞。” “柯洛倮姆的事,先生不想知道吗?” 金竹的话音刚落,慕容便站住了脚步,侧脸看向金竹,“姑娘想好了要什么?” “先生不如在我这里饮一杯茶,有些事,咱们慢慢谈。” “好。” …… 将要回到住处时,忽然一袭黑衣人拦住了陌衿的去路,她手中滑出三支银针,停下脚步,警惕着对方,好在对方并没有杀意,而是扔给她一封信件,便飞身而去了。 说是信,这不过是一个空白的信封,里面没有信笺,信封上也没有一个字。陌衿将信封拿到鼻下嗅了嗅,有一股姜汁的味道。 她转到一个小巷子里,在路边的一口井边,用水桶打了一些水,将信封小心展开,平铺在水面,一炷香后将信封拿起来,再在上面撒上一点特制的药粉,便慢慢显出一些奇怪的符号来。 这符号便是鬼灯行的鬼灯才懂的暗语。当初陌衿就是凭借这一点,知道顾惜云根本没有能破解那只风筝上的密语。顾惜云说是用火烤出来了字,而且不是鬼灯行的暗语,凡是对鬼灯行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在说谎,所以那时没有个一人相信顾惜云的话。 这封信上的暗语不过只有一句,说的是鬼灯行的掌灯者,也就是鬼灯行的头领藏锋已经因病隐退,继任的人是藏锋手下的灵犀。 藏锋病退是不可能的事,藏锋对那个位置多看重,陌衿不是不知道,别说是病,就是死,他也会死在那个位置上。而灵犀这个人,不足以成事,若不是背后有人支持,依凭他是不可能逼退藏锋的。整个鬼灯行上下,有能力逼退藏锋的,只可能是一个人——鬼面尊者。 至于这个鬼面尊者的身份,陌衿有个大胆的猜测,但却无法证实。不过无论是不是他,当下鬼灯行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如今的鬼灯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这一点陌衿看的很清楚,所以她一直在想办法脱离鬼灯行。 一路想着这些事,回到私宅门口时,远远便听到前面有人一直在叫嚣吵闹。陌衿走进一些,便见一个穿着布衣,光着两条粗圆臂膀,不停的砸门,还一边大喊着,“你这个卖国贼,给老子出来,看大爷我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 陌衿上前去,轻拍了拍那大汉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来,怒气满面,瞪着她道,“哪里跑来的黄毛小子,不要挡着老子诛杀卖国狗贼。” “您口中的卖国狗贼,难道是……” 那大汉满头大汗,声音洪亮,“还能是谁!当然就是住在这里的苏狗,堂堂燕国子民,去夏国做什么狗国仙也就罢了,竟然还带着夏国的军队深入我大燕西南腹地,不该诛杀吗?” 陌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请问您是?” 大汉冷哼一声,“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姓井名向。” 陌衿忽而笑了起来,“原来是井大人,果然如传闻一般,是百年难得的忠义之士。” 正到这里,那边追过来一个一身劲装的高瘦男子,上来便一把抓住井向的肩,“老井,你这是做什么,走走我们先去喝一杯,有话慢慢说。” 井向一把甩开男子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谢一铭,你他娘的再拦我,老子连你一起打。” “好啊,你打,来来,往我这里打。”谢一铭指着自己的脸。 井向当真一拳挥了过去,将谢一铭打翻在地,谢一铭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又乐呵呵的凑了上来,勾住井向的脖颈,“好啦老井,气也撒了,闹也闹够了,走走我请你喝酒去。” 井向一拳出去,气也消了不少,垂下头去默不作声了。 陌衿对二人笑道,“这个巷子口便有一家不错的酒楼,名唤归雀楼,里面有不少的烈酒,我听说其中有一种叫千觞醉的好酒,又浓又香,想必能对二位大人的口味。” 谢一铭转头看向旁边说话的小男子,“这位公子是?” 陌衿对她拱手,“小人物,不足挂齿。” 谢一铭摇头,“能在这里遇见,便不可能是什么小人物,不过公子……不,应该是位小姐吧,咱们早晚江湖再见。” 陌衿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井向能一眼看穿她是女扮男装。 井向也有些吃惊,重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原来是个女人,我说怎么生得这样瘦弱白净呢。” “二位大人见笑了。”陌衿对二人拱手,“这顿酒饭就记在我的头上,二位告诉归雁居的老板,就说有一位叫百如昔的人请二位喝酒,他自会好酒好菜招待二位大人。” “百如昔……有趣有趣。”谢一铭向陌衿拱手回礼,“如此,就多谢百姑娘了。” “不客气,二位请。” 井向也向陌衿回了个礼,便同谢一铭一起离开了。 陌衿在小宅的门上敲了几下,里面便有人应声开了门,将她迎了进去。陌衿心想,这些人果然是苏慕容的人,连什么样的叫门能开,什么样的不能开,也都一清二楚。 正想着这些,回到住处时,景桓等在她的房门口,见她来了,便笑了笑,迎了上来,“小衿,你总算是回来了。” 陌衿礼貌的回他一笑,“景大夫不用再刻意接近我,我已经知道你不是我熟识的那位了。” 景桓吃了一惊,旋即释怀一笑,“姑娘果然是聪颖过人,先生和苏管家百般交代,我也自认做得很仔细了,却还是没有能瞒过姑娘。” “两个人真的很熟悉了,认不出来倒奇怪了。”陌衿垂眸,“我反倒希望真的是你。” 景桓淡笑,“那不如你我二人重新认识一遍好了,在下孙景桓,现下跟着肃大夫学医。” 陌衿微微欠身,“见过孙公子,小女姓陌名衿,公子可依旧唤我小衿。” 景桓回以一礼,“闲话就不多说了,我听说姑娘就是西南之地生长起来的,请问姑娘有没有听过扁桓之事?” 陌衿警觉起来,“这个人我倒是听说过,不知道公子想要打听什么?” “我听说扁桓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名号分别是流云、挽月、容雪。外传扁桓离世后,没多久流云也病逝了,自此挽月和容雪便不知下落,姑娘对此是否知道些什么呢?” 他知道得已经很多了,看来是常年都在打听天山药庐的时,陌衿笑道,“公子打听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肃大夫的医术还不够高明,您还想另谋高就?” 景桓摇头,“实不相瞒,挽月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能拜入肃大夫门下,也是挽月姑娘的情面,这两份恩情,我是定要偿还的。” 原来是为了换师姐的救命之恩,陌衿觉得这个景桓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有这份报恩之心,也说明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 陌衿是很想帮他,不过师姐的去向她也不甚清楚,即便是真的知道,也不会这么贸然告诉他的。 第一O六章 酒局 “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但到底能不能打听出什么,就靠缘分了”。 景桓听她这么说,已经很满足,拱手鞠躬,“多谢姑娘肯帮我这个忙,无论能不能再见挽月姑娘,这份恩情我都会报答您的。” “不必客气。”陌衿欠身回礼。 景桓的脸色像是安定了许多,看来他是真的很道,“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不送。” 陌衿刚要进门,却有个兵士打扮的人急匆匆的赶过来,满头大汗的对她道,“百公子,殿下他与人争执起来了,还请您快去街口的归雁居看一看吧。” 旦月与人争执起来了?旦月近来是很爱去归雁居,与人争执起来倒是第一次,难不成……是与井向起了争执? 陌衿应了声,便同那兵士一起,去了归雁居。 这个酒楼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小楼子,平日里客人不多,老板是西北大漠的汉子,性格耿直,他的酒也如他的性子一样,好爽刚烈,有些爱好烈酒的人经常来这里喝酒。 陌衿第一次来,便是因为闻到了酒香,父亲生长在西北,很爱喝这样的酒,她便进来尝了尝,果然是好酒,不仅是酒,这里的菜色也都带有西北的风气,她便常来吃些父亲爱吃的菜色,一来二去,与老板也就熟络起来。 旦月也很爱这里的酒,陌衿带他来过一次之后,他也就成了常客,有时自己来,有时带一两个副将参军,或是一众兵士来,人多起来时,难免有些吵闹争执,但都没有闹出过什么大事。 依照旦月的性格,便是手下闹了事,只要对方不过分,他还是以和为贵的,不知道这一回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连他也和对方争执起来了。 迈进归雁居时,陌衿没有见到任何争吵的局面,而是几张酒桌拼接在一起,一众人围在桌前举杯喝酒,勾肩搭背,喝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席间,竟然还有井向和谢一铭,两个人已经酩酊大醉,却仍然喝得不亦乐乎,正与他们碰杯的人,便是旦月。 他倒是面不改色,笑意吟吟,转头见到陌衿站在门口,他便笑得更开心了,放下酒杯走到她面前,“你怎么来了?” 陌衿转头看了看身后跟进来的传话的兵士,那兵士见到这一团和气的景象,显然也是一脸不解。 旦月当下就明白了前因后果,拍了拍那兵士的肩,“小鬼,你倒是机灵啊,知道去向百公子求救。” “刚才您几位都拔剑了,小的也是不得已才……”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做得不对。”旦月将那小鬼头的头拍了一下,“郑宇啊,从今往后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我就想要一个机灵一点的小鬼头做贴身护卫。” “殿下竟然记得小的姓名。”郑宇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要向旦月下跪。 旦月一把将他扶了起来,“男子汉不轻易掉泪,要像你哥哥一样,做个英勇之人。” 郑宇不住的点头,“殿下还记得我哥哥,您真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好了好了,别哭了,去那边自罚三杯去。”旦月把郑宇推向了酒桌,那边自然有人将他拉了过去,端起酒杯递给了他,他便与他们喝了起来。 旦月搓了搓手,摸了摸后颈,“那个,其实那小子有些夸大其词了,把剑是有的,但是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不是那种随意闹事的人……” 陌衿转身就要走,旦月一把拉住她,“阿衿,你别生气别生气嘛,有话好好说。” “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不胡乱喝酒了?” 旦月嘿嘿一笑,“有几个兄弟吧,生辰都在今日,这么巧合的事,你说我怎么能不带他们出来吃喝一顿呢。” “理由还不少。”陌衿甩开他的手,“以后别再叫我把脉,我也不会给你开药方了。” “别啊。”旦月又一把拉住她的手,委屈的伸出两个指头,“我就真的只喝了两杯,天地为证,骗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陌衿一把捂住他的嘴,“又胡说什么!” 旦月拉住她的手,“不说了不说了,我也没什么大病,再说,那些个伤口都是陈年老事了,喝一点酒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陌衿的脸色又冷了下来,“皮肉上的伤口是没什么,但你几处脏器上的伤,根本没有痊愈,这些话我有没有同你讲过?” 旦月急忙道,“讲过,我都记在心里呢。” “你放手。” 旦月并不放开她,反而将她拉到了酒桌前,对大家道,“来来来,大家敬我们百公子一杯。” 众人都纷纷端起酒杯,井向和谢一铭见到是她,也都上来寒暄了一番。旦月笑道,“原来二位是百公子介绍来的,这真是……缘分啊!” “中原有句老话,叫不打不相识嘛。”谢一铭举起酒杯,“我先干为敬。” 井向也仰头干了一杯。旦月将斟满了酒水的酒杯递给陌衿,他自己则去向老板讨了一壶茶来,倒了一杯茶,“我身上还有伤,就以茶代酒了,来来,大家举杯,敬百公子。” “敬百公子。”众人也一齐应声。 陌衿端着酒杯,白了旦月一眼,仰头饮尽了杯中的烈酒。旦月拉她坐下,又有人往她杯盏里倒了酒,酒杯刚满,就有人来敬她酒了。 这些日子,她在军中也积累了不少人气,并不是因为旦月对她的态度,而是因为她确实在军中帮了不少人的忙,谁有什么难处,都会来找她倾诉,依照她的法子,定能解决问题。因此向她敬酒的人络绎不绝。 陌衿也不好推脱,只好陪他们饮了许多杯酒。渐渐的,她想起了从前在父亲军中,她也是作男子打扮,与众军士围坐在一起喝酒,大家不分彼此的痛饮,那种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几杯酒喝完,她也放开了心怀,便开始回敬众人,不知不觉,一顿酒局竟然就到了深夜。 旦月送她回来时,她一路上都笑得很开心,确实许久没有这么开怀畅饮过,心底痛快得很。 到了私宅时,陌衿转身对旦月道,“殿下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也好,楼子里还有几个醉得不省人事的,我得回去看看。”旦月又嘱咐了她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便离开了。 陌衿敲了敲门,片刻后有人将门开启了一点小缝,她便轻巧的钻了进去,还没回过神来,便被谁一把抱住,拥在了怀里。 霎时酒意吓醒了一半,她正要挣开,却见一双清风明月一般的双眸,正细细的看着她,眼底满是柔光。 耳边传来陌生又略微熟悉的声音,“小衿,你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陌衿与他对视,高空一轮明月从他身后照在她的眼睛里,将她的眼神也染得清明透亮,温婉柔和,“我能出什么事,你……这么晚了,还在等我?” 慕容轻轻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陌衿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拉开他的手,摇头道,“二殿下带我去喝酒了,就在前头的归雁居,我们人多,来回喝了几轮,时间就晚了。” “嗯,没事就好。”他的声音里,忽然多了几分凉意。 陌衿觉得夜风有些冷,见他穿得又很单薄,不免心底一痛,“夜深了,外面凉,回去用热水泡泡身子再睡,免得受凉。” “你的身子不如从前,再不要饮那么多酒了。”慕容对她轻轻一笑,转身要走。 陌衿忽而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先生留步,我有话要同你说。” 慕容停住脚步,“夜风下凉,来我房里谈吧。” 陌衿有些犹豫,慕容转身向前徐徐而行,走得并不快,似乎是在等她,她便跟了上去,随他一起回到房间。 两人对坐,他伸手碰了碰茶壶,还是温热的,他便倒了一杯茶水给她,“你要说什么?” 陌衿停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转眸看向他,“我觉得,叶臻这个人,有问题。” “叶臻?”慕容也倒了一杯热茶,饮了一口,“什么问题?” “先生对我的身份熟悉,我也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想必先生也知道,我与叶臻,是自幼定下的姻亲,我们私下关系也是不错的。但分别两年不见,他似乎与从前有诸多差别。”陌衿先是试探性的说了这些。 慕容听着,也猜透了她的小心思,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别说两年,就连一朝一夕,都会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陌衿觉得这句话像是话里藏话,但看他的表情,又像只是说两句知心话与她听,她放下茶杯,又道,“性子可能会变,但记忆不可能变吧?方才与叶臻见面时,我问起一些旧事……我也就不隐瞒了,父亲去世时,叶臻也是在场的,父亲亲手将西南边塞图交给了我。然而我同叶臻说父亲将图交给了他,要找他借图来看时,他没有否认,还说图放在远处,不便取拿。” 慕容静静的听着,没有作声。 陌衿仔细观察着他眼底的变幻,这个人却又太沉得住气,眼底只是静默如夜,清亮如月,毫无波澜,他偏头看向她,“所以你认为这个叶臻,是个假的?” “我从前以为景大夫是真的,后来发现那不过是先生的一个假身份而已。这次或许是借鉴了经验,变得敏感起来。”陌衿似是在说笑,但每一个字都是在戳她的心。 慕容知道她怪他,请轻舒了一口气,“小衿,许多事我也情非得已。你说叶臻是假的,你希望我怎么做?” “先生是不是鬼灯行的鬼面尊者?” 她忽而抛出这么一个问题,让他有些讶异,但也不过是一瞬,他转而轻笑,“如今不是。” 如今不是,就是曾经是。 原来如此。 难怪近来鬼灯行变得如此之多,原来是因为换了头领。从前碧落姐姐接任掌灯者时,鬼灯行尚有一息生气,碧落姐姐归天后,忽然出来一个隐匿了多年又复出的鬼面尊者,扶植藏锋做了掌灯者,自此鬼灯行便开始变得面目全非。 陌衿也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去繁花小筑,监视苏慕容和苏缨一举一动的任务。 无奈她真的进了繁花小筑后,与鬼灯行的联系却被彻底切断了。她当初还疑心,为什么会有人对鬼灯行的联络方式那么熟悉,才会这么游刃有余的切断她与鬼灯行的所有来往。 如今她知道了答案,原来苏慕容,就是那个隐匿了的鬼面尊者。 这么说来,当初她那么容易便进入了繁花小筑,也是因为苏慕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由。苏慕容早就知道她是鬼灯行派来的间者,当初让她进入繁花小筑,或许只是为了她手上的那张图。 “我希望先生查清楚叶臻的真实身份,若他是假的,那真的叶臻去了哪里。”陌衿心里很担心公子的安危,若这个假的叶臻冒充了公子,那么公子现在被囚禁起来的可能性很大,她一定要救出公子。 慕容知道这件事不能真的查下去,否则她就会知道许多她不该知道的事,他摇头,“我对你好,是因为答应过你父亲,会代替他照顾你。至于叶臻,我对他不敢兴趣。” “先生认识我父亲?”陌衿难以置信。 慕容点头,“家父与令尊早年间是挚友,令尊出事前,曾特意嘱咐家父对你多加照应,如今家父不能完成这个嘱托,自然由我完成他对令尊的承诺。” 他说的应该是他的义父苏燮吧。父亲很少提起这个苏燮,因此陌衿对苏慕容的话不敢断定真假,不过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自年幼时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很少提起从前的事,她也不敢多问。 “但我可以拜托的人,只有先生您了。实不相瞒,叶公子与我虽算不上青梅竹马,但也是幼年便相识的关系,我与他私交甚好,实在不能看他受任何的委屈。先生若肯替我彻查他的下落,我可以把西南边塞图交给您。”陌衿只好亮出底牌。 第一O七章 掘坟 慕容迟疑了片刻,他实在不忍心叫她如此担忧,“也好,那我就替你查,至于那图,你若真的有意拿出来,就交给二殿下吧。” 陌衿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他难道真的不在意她手上的图? “那……就多谢先生了。我就先回去了。” 慕容起身来,去取了一件挂在架上的披风,过来为她披上,系上了系带,“早些休息,不要又胡思乱想。” 那一刻,陌衿嗅到了他身上隐隐的药香味,那种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她好想扑到他怀里去,告诉他心里的苦楚和郁闷,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只是抬头对他一笑,“先生也早些休息。” 走到门口时,她忽而停住脚步,侧脸问道,“我家被满门抄斩时,我记得先生也在场,是您亲手砍下了我父亲的头,我说的对吗?” 慕容垂眸,“是。” 陌衿便不再多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慕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口一阵发紧,一口浓血喷涌出来,染红了清白的衫摆。 无月从暗影中走出来,递上了护心的药丸,他轻轻推开无月的手,“不用。” “主子,您已经三日未服药了,再这样下去……” “不碍事。”慕容深吸了几口气,运功调理了一下内息,对无月道,“将药收好,先下去吧。” 无月收好了药盒子,对他拱手行礼,便隐没在了暗影之中。 …… 西南之地,有一处山脉纵横南北,因为传言这是天之尽头,所以这里的人们将这座山称为天山。 陌衿从记事开始,便已经在天上深处的一处草庐生活了。 自小她便是跟着师父和师娘过日子,父亲和母亲每月都会来看她,接她回家去住上几日,又送她回来,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在自己家里过日子,非要到山里来,后来她才明白,那是因为她有很严重的心疾,若不每月治疗,就会活不下去。 师父的医术高明,但却是个十分严厉的人。好在师娘很温和,甚至比她的亲娘还要温婉贤惠,对她又百般照顾,因此她很是依赖师娘,到她六岁师娘去世之前,她几乎没有吃过什么苦。 后来娘亲和师娘先后离世,便由师兄和师姐照顾她,两个人都对她很好,也从来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尤其是师兄,从来对她都是百般顺从,她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到师兄离世,师父又病逝后,她家里被满门抄斩,师姐也不知下落,这座草庐,便空成了一个废弃之所,没有人再来过。 重新站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草庐之前,陌衿以为她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破败的景象,已经塌陷了一半的屋顶,和荒草丛生的屋墙。 然而荒废了许久,这间草屋竟然完好无损,与她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她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的陈设也是一成不变,一尘不染。 不止是主房,就连几间卧房也都完好无损,后院连接着的两个大通铺的病房和几个单独的小病房,也都好似一直有人在打扫一般,没有任何颓废的痕迹。 陌衿四处寻遍了,也不见有任何人的踪迹,只在杂物间找到了一些清扫用的工具,也没有沾染灰尘,像是有人才来打扫过。 她之所以回来,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今日是师父的祭日。或许是师姐也来祭奠师父,顺便把草庐清扫整理了?说不定师姐一直没有离开太远,所以草庐才会一直保存到现在,还如旧日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陌衿的心一阵悸动,她转头跑出草庐,向师父的坟墓跑去,心想着也许师姐还没有走远,还在师父的坟上为他上香。 然而当她跑到师父的墓碑前时,只见到一杯清酒,一盘师父生前爱吃的清炒小笋尖,菜还是热的。她四处观望,恍惚间半山腰处似乎有一点白影闪过,待她仔细去看时,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很是失望,回到师父的坟前,扑坐在地上,看着师父的墓碑,眼泪不知不觉掉落出来,一颗接着一颗。 天色快要转暗时,陌衿才起身来,向师父跪下叩了三个响头。之后她又去了不远处师娘的坟墓,墓碑前,有一支师娘喜欢的小雏菊,她跪在师娘的墓碑前,把许多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一边说一边掉泪,两个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 循着天边的一朵火烧云,向前再走一小段,便到了师兄的坟。 这个坟,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杂草,坟前一样摆了一盘清炒小笋尖。陌衿记得师兄爱吃的不是这个菜,而且奇怪的是,师兄的墓前没有墓碑。 她分明用自己的血做了朱砂,为师兄写了墓碑,是她亲手,为师兄立下的碑,怎么会不见了呢? 陌衿匍匐到坟边,开始用手扒开坟堆的黄土,直到太阳完全落了下去,月亮高高升起,她的双手都破烂得满是血渍,师兄的棺材终于完好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伏在棺木上,已经再没有泪水可以从身体里流出来,冰凉的棺木贴着脸颊,她只觉得难以呼吸。 “师兄,对不起,原谅阿容这样来打扰你,等阿容到下面啦见你时,你要打要骂,阿容都会听凭师兄处置。” 陌衿又那样停了许久,直到棺木渐渐被她的体温捂热了,她便把手上的血渍擦干净,从袖中滑出一把精致的小钳子,将棺木上的钉子一根一根小心的拔起来。 推开棺木的一瞬间,陌衿的心好似沉到了万丈深渊,因为棺木里放了特质的香囊,因此里面的尸体并不会腐坏,但她亲眼见到的,却是一具没有脸皮的尸身。 这已经很让人意外了,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具尸身根本不是师兄。虽然没有了脸皮,但师兄的身高和体格,她不会记错,这具尸体很是瘦小,根本不可能是师兄。 师兄的坟墓里,躺着的不是师兄的尸体,那么师兄的尸体去了哪里?这个躺在这里的尸身,又是谁? 陌衿惊出一身冷汗,许久又没能回过神来。 等她慢慢恢复意识的时候,东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她忽而意识到,尸身是不能见阳光的,无论这是谁的尸身,死者为尊,她便又急忙在棺材里搜寻了一阵,好在她亲手放进去的陪葬品都还在,她很快便找到了那张折叠整齐的羊皮图,收入了怀中。 乘着太阳升起之前,她又重新定好棺盖,将黄土填埋好,堆起了新的坟墓,在坟上压好了两块坟头石,一切处理妥当之后,她一起身,忽而一阵晕眩。 伸出双手一看,指尖还在滴血,她便拿出止血的药膏来,将双手涂抹过了药膏,又用干净的丝帕包好,又拿出一瓶养身的药来,吃了两粒,才感觉好一些了。 下到山脚,行到等在那里的马车前,车夫见她摇摇欲坠,满身沾满了尘土和血渍,吓了一跳,便急忙上前来扶她。 陌衿只说了不到半句话,就昏厥了过去。 …… 这边,简便的马车上,慕容和肃华并肩而坐。 肃华看向马车,齐人高的芦苇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掩藏在里面,像是一辆马车的顶棚,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慕容,对他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一辆马车?” 慕容没有看过去,只是轻轻点头,“是小衿的马车。” “所以你才提早了来,就是为了避开她?”肃华这才明白了慕容昨日便提早来这里的用意。 慕容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她许是要掘坟了,阿肃。若真如此,她便会知道墓中躺着的尸身不是我,依她的性子,一定会追查我的下落。” “那不是正好,你便到她面前,对她说清一切。”肃华放下车窗的帷幕,转头看向慕容,“事到如今,你就是想瞒,又能瞒得住几时?” “我只是……不愿她难过。” “你瞒着她,才会更让她难过。你处处对她好,可曾想过,这份好或许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肃华叹息一声。 慕容转头笑道,“你又何尝不是对小缨好,却又一再避开他?” 肃华垂眸,“那孩子不同,他的脾性乖戾,若真的感情用事起来,只会极端行事。” “你我都明白,这些不过是借口,你不敢面对他,我也不敢面对小衿。”慕容说完这句,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良久,肃华才又开口对他道,“你父亲的旧疾,怕是好不起来了,过不了秋天,也许就会离世。老伯也算是寿终正寝,你不要太难过。” 慕容点头,“我知道。若不是你去京城这一趟,或许连秋天都……” “你放心,我已经开过处方,尽量让他不受病痛的折磨,安安乐乐的走完最后一程。” 慕容没有再说什么,肃华也不再开口,两人一路无言。 …… 陌衿转醒来时,床边坐着一个人影,朦朦胧胧看去时,那人影很像是她一直想念的师兄。或许是知道了坟墓里的那具尸身不是师兄,她担心师兄的尸身不得安放,才会心有所思,产生错觉吧。 她抬起手来想要去揉眼睛,一双手却温柔的握住她的手,“你的手伤了,不要乱动。” 这个声音,是苏慕容。 陌衿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逐渐看清了那张脸,在柔和的烛光之下,那脸的皮肤泛着匀净而柔和的光泽,好似养护得十分仔细。 “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会……” “嘘……不要说话,你太累了,该好好睡一觉才是。”他柔声道。 陌衿快要融化在这熟悉的语气之中,她多希望哪怕有那么一刻,可以忘记他是苏慕容,可以将他看作是景大夫,那么她一定会埋进他怀里,告诉她此刻自己有多么的害怕,有多么的担心。 “你安心睡,等你睡着,我便离开。” 陌衿慢慢闭上眼睛,手里却不自觉的攥住了他的袖角。 屋子里熏了安神的香,没有多久,陌衿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慕容起身要走时,却发现她的手仍死死的攥着他的衣角。 他将手覆住她的小手,握在手心里,她的手才渐渐松开,反而扣住了他的手,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他伸出另一手,抚平她额上的褶皱,“阿容,别怕,我在这里陪你。” 陌衿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唤她“阿容”,这是师兄才会喊她的名字,好似师兄又回到了她身边,像从前每次她做噩梦时一般,握住她的手,她的心安定了下来,才慢慢的睡沉了。 慕容又等了一个时辰,见她睡得安稳了,便轻轻放开她的手,放入被中,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起身来,开了门出去。 门外,旦月背靠着墙,单曲着一条腿,双手抱臂,似乎正等着他出来。 慕容对他拱手,“二殿下。” 旦月上前一步,语气严肃,“她已经答应过我,要做我的王妃,不止如此,她还会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你是不是应该避嫌。” “目下她仍是我繁花小筑的人。”慕容淡声道,“此处是我的私宅,殿下夜间徘徊在我的人房门外,颇有不妥,请回。” 旦月有些生气,但又怕真的争执起来,吵到里面睡觉的陌衿,到底还是忍住了,冷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慕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门扉,垂眸,轻吸一口凉气,徐徐离开。 …… 陌衿将从师兄坟墓里拿出来的那张图,交给了旦月。 这张图只是个副本,是父亲叫师兄临摹下来的。师兄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见过一次真图,便将这图临摹了出来,他将图给了陌衿,说是必要的时候可以保命用。 师兄下葬时,正是乱世,陌衿担心这张图会落在敌人的手中,便将这图作为陪葬,放在了师兄的坟墓中。 此时拿出来,是为了此次出兵顺利。 对方看来也是采取了按兵不动的策略,一直躲藏在暗处,没有这张西南边塞图,山中处处都可能成为陷阱,为了旦月的安全,她不得不将这张图拿出来。 第一O八章 进军 叶臻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动静,或许是还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慕容和陌衿都劝旦月早些出兵,以免夜长梦多,旦月心里也是同样的打算。 拿到图的当日,三人在一起商议了一下,圈出了三处对方可能藏身的地点。当日晚,旦月便下令军队分成三支,分别由他、慕容和陌衿带领,秘密开进西南山地。 慕容和陌衿都是熟悉地形的人,旦月手里有那张图,因此三路兵马很快就深入了山中腹地。 陌衿带的这一支队,副将是常年跟在旦月身边征战南北的胡人,名唤一辰。年纪与旦月相似,体型健硕高大。也许是旦月交代下来一定要照顾好她,这个一辰从出兵开始,一直跟在陌衿左右,寸步不离,时刻警惕。 行军到山中时,夜已经很深了,天色一明,在显眼处很容易暴露,于是陌衿便向一辰建议在山坳里安营扎寨,等天明了观察好四周的情况再行动。 一辰叫军士们就地安顿下来,大家尽可能的聚拢在一起,也不能点火。天色已经要亮了,大家便坐在一起闲聊,有一个人说起了一件事,让陌衿很是在意。 这人本是个本地人,住在老鸦山附近,后来辗转到了北方,因为各种缘由加入了夏国的军队。他说最近有人来向他打听老鸦山上有没有一种叫螣蛇的东西,说那人还画了一张长着一对牛角,身上有三队小翅膀的蛇,拿给他辨认,说那便是螣蛇。 没有人见过这种奇怪的蛇,大家都觉得十分惊奇。 当然不可能有人见过这种蛇,所谓螣蛇,是陌衿从神话古书里拼凑出来的形象。她便问那人,“他为什么要找这个螣蛇?” 那人答他,“我也这么问啊,那位丈人说是用来救人的。” 一句话戳中了陌衿的心,大约三年前,她的心疾发作,连师父都说无力回天。阿爹来接她下山,那时他不愿师兄难过,便骗他说,阿爹已经派人去老鸦山找一种叫螣蛇的的东西,这个蛇的胆汁可以治百病。 这么一句哄三岁孩童的话,师兄这么聪明的人,却真的相信了,把螣蛇当做了救命稻草,自己去老鸦山寻了几天几夜,累得不成人形。 这件事,只有师兄知道。 “来寻螣蛇的人,长什么样子?” “是个中年男人,长得高高瘦瘦的,留着一点胡子。” 听这个描述,很像是繁花小筑里的九伯。这个九伯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听说他一直在外面,替苏慕容寻一味奇药。 奇药,难道说的就是这螣蛇的胆汁?苏慕容怎么会知道螣蛇?难道他与师兄也是认识的?师兄的尸身不见,难道与他有什么关系? 陌衿忽而想到在山腰间见到的那一袭白影,或许打扫草庐,祭奠师父和师兄的人,便是苏慕容?那师兄的尸身不见,或许也和他有直接的关系。 他和师兄,会是什么关系呢? 正想到这里,忽然有人指着对面的山头,惊呼,“那边好像有人,快看!” 天色渐亮,众人朝着对面山头看过去,果然有人影攒动。一辰当即下令,“伏倒待命。” 众人当即全都伏倒在了草丛之中,没想到下一刻,便有无数的箭头从那边山顶上射了过来。好在这边也都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军士,大家极快的用盾牌组成阵型,循着后路向山坳的背面撤退。 陌衿看了一眼插入地中的箭,箭羽的裁剪很像是陌家军用的箭。她便交代一辰带众人隐蔽好,自己绕过山坳背后,向对面山头过去。 一辰开始是不同意她孤身犯险,但军中不能没有将领,他实在不可能撇下众军士跟陌衿去,又执拗不过她,只好与她约定,三个时辰之后在山脚下见面,如果见不到她,他就带众军士杀到对面山头。 陌衿与一辰约定好后,便独自想循着隐蔽的小路向那边山头行进。快要到敌营时,有一个巡逻的小兵发现了她,将她捉了起来。 陌衿没有反抗,对那兵士说了一句暗语,那兵士愣住了,“你怎么会知道陌家军接头的暗语?” “自己人,带我去见你们头领。” 那兵士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与那个拿了陌将军佩玉的公子是一起的吧?头领正在与那位公子议事,我这就带你过去。” 陌衿一惊,她一直没想明白是谁窃走了阿爹留给她的玉佩,现在想来,最有可能的便是那个叶臻了。苏慕容寿辰时,他正好来了,她的玉佩便失窃了。或许准确来说不是失窃,而是他用什么威胁了苏慕容,所以才那么容易进入小筑,那么容易得了手。 难怪他一直没有动静,原来他手上握了这么一张王牌。 “如此,就多谢这位大哥了。” “好说,跟我来。”那位兵士没有对她存什么戒心。 陌衿从袖中滑出一丸香,捏碎了,没过多久,带路的兵士就倒在地上,睡了过去。陌衿接下他的铠甲和头盔,穿在身上,一路躲藏着面孔,绕到了军帐的后面。 趁着巡逻的人走开了,她便用匕首将军帐的布划开一个小口子,向里面望去。果然见叶臻与一位将军坐在帐中对饮。陌衿没有猜错,那位将军便是前段时间逃走的右参将。 陌衿印象当中,这个人姓由,是个性情直爽的人,跟着阿爹学了许多打仗的法子,但没什么心机,见到阿爹的玉佩,当然会以为是自己人。 不过叶臻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她到现在还是不清楚,便侧耳仔细听着里面的对话。 “刚才公子让我们伏击的那支军队,真的就让他们逃走,不用追击?” “那一队不是重点,如今还有两队,分别在伏虎山和落雁山,伏虎山这一支对我们虽够不成威胁,但带队的人是夏国二皇子,若能斩杀他,自然是为我大燕除害。而落雁山离我们很近,不出一日便可能找到我们的据点,因此我的意思是,先做掉落雁山的这一支,再左右包抄,除掉伏虎山的那一支。” 好个叶臻,一箭双雕,真是狐狸一样的狡猾。 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公子,公子做事虽然也讲究计谋,但绝不会这样背后伤人。 正听到这里,那边巡逻的卫兵过来了,陌衿只好压低头盔,离开了军帐附近,守在一旁的角落。 半个时辰后,叶臻从军帐里出来后,径自离开了。 陌衿便到了军帐前面,求见由将军。 好在由将军从前是跟着陌将军手下的,对底下的人,几乎是有求必应,即便是一个刚入伍的小兵士,要见将军,也不是什么难事。 由将军很快便让陌衿进了帐中,陌衿不向他行军礼,而是欠身行了个女子的礼数,他觉得有些奇怪,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把上,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陌衿抬眸,与他对视,“由参将跟了陌将军那么久,应该知道他有个女儿吧。” “你……你是……”由将军有些迟疑,更多的是诧异。 “我便是陌将军的女儿,陌衿。”陌衿对他一笑,“阿爹虽然很少向外人提起我,但由伯您应该是知道的,我记得阿爹还带我见过由伯,只是那时我的身份是跟在阿爹身边的小参军,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由朗将陌衿的面容仔细的打量了几遍,好似真的是从前见过的那个常跟在陌将军身边的小参军,“原来你是……” “对,我其实是阿爹的女儿,不是什么小参军。” “原来如此!我前几日收到老沈辗转寄到我家中的书信,说陌将军的两个孩子都还活着,想不到会这样让我见到。” 由朗的老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滚出来,当即向陌衿双膝下跪,“都怪我没用,若是当时我在将军身边,一定死也不会让将军被那些狗官们……我对不起陌将军,更对不起你啊!” 陌衿急忙上前去扶起由朗,眼里也不由得一热“由伯不要这么说,阿爹是被奸人所害,你没有什么过错。如今由伯好好的活着,就是阿爹最愿意见到的事了。” 由朗抹去眼角的泪,叹道,“哎……若是将军还在,若是庆王殿下还在,如今这天下,岂会是这般模样。我们这些人,已经是强弩之末,还能有什么用!” 陌衿摇头,“由伯别这么说,我这次来,便是要与由伯商议一件重要的事。” “请说。” 陌衿请他到一旁坐下后,向他拱手行了个军礼,“由伯,有句话虽不中听,但到底是事实,如今能保百姓太平的,是夏国而非燕国。” “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夏之战,我们消耗了太多的国力,实在经历不起任何战乱了,而夏国尚有富余之力,若真的遭受北方入侵,只有夏国能报得天下太平。” 由朗冷哼一声,“你这么说,就是要叫我帮那帮辛独狗贼吗?难道你忘了陌将军的遗志了吗?” “当然不敢忘。”陌衿再次向由朗拱手,“那请问由伯,阿爹的遗志是什么?” 由朗正色道,“当时是保我大燕国天下太平。” “天下从来就不是某一国的天下,而是所有人的天下,无论是燕是夏,只要能保得一片盛世,便是阿爹和庆王殿下的遗志。”陌衿说的斩钉截铁,由朗的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层寒颤。 她停了片刻,又接着道,“我再问由伯,西南之地原本也是所谓的蛮夷异族,与夏国辛独族并没有不同,如今西南收归大燕,不也是一片太平吗?” “这……” “夏国的都城里,有辛独人,难道就没有中原人吗?据我所知,两族交好,互通有无,互相尊重,便是如今夏国的现状,这不是很好吗?那些意图挑起两族战争的人,不过是以民族之名满足一己私欲,意图扰乱天下的恶贼,由伯也想做这样的恶贼吗?” 几句话问得由朗接不上话,老脸憋得通红。 陌衿也不着急,静静等着由朗去想。 片刻之后,由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啊,庆王殿下和陌将军从前便常对我们说,咱们虽然身为军士,但为的并不是打赢多少场仗,而是为了护卫太平,为了打倒那些意图挑起事端,不顾百姓安危的恶徒。” “由伯能想到这些,便是真正懂阿爹的人。”陌衿对由朗行了个庄重的军礼,“若您真的想得通透了,便也该知道,夏国的二皇子不能杀,我可以用我的人头担保,他日后一定会是个明君。”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由朗点头,“但方才那位……” “不过是个贼,偷走了阿爹留给我的玉佩,又意图偷走这天下的太平。”陌衿冷笑一声,“不过我不会让这种人得逞,相信由伯也不会让这种人得逞的。” “原来那玉佩是他偷去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由朗连连摇头。 陌衿点头,“我会尽量避免夏国的军队留在西南边塞,我们自己的军队本,保卫皇城都不够,不可能会留下来,所以我的意思,不如由伯您主动归降,我会尽量向夏国那位皇子请求让您和您的军士们都留下来,驻守西南边塞,这样既可以避免双方伤亡,也可以保卫西南安定。” “好,我这就写一封降书,就劳烦您带去给那位皇子。”由朗转到一旁去,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陌衿。 陌衿收好书信,对由朗道,“这几日一定要注意隐蔽,若不是我亲自来,谁的话都不要相信,尽量不要和任何人交锋。” “放心。” 陌衿拱手,“那就拜托由伯了。” 由朗上前来扶起陌衿,“不要这么说,陌将军在天之灵保佑,才让我见到了您,日后您就是我们的新领袖。” “不敢当。其实,世上很少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毕竟当下我仍是大逆罪人之女,是一条漏网之鱼,还望由伯替我隐瞒身份。” “当然。” 陌衿辞谢过,又道别了一番,便出了军帐。 …… 第一O九章 死计 落雁山。 天明时分,卢威命众军士拔营,向山中腹地开进。 慕容立在山腰处,望向远处的高天,云淡风轻,是个不错的夏日。 “落雁,不是个好名字啊。”一个矮个子的参军站在慕容的白衣之后,双手叉腰,“大雁从天上落下来,不就是死了吗?” 卢威从后面拍了那参军的头一下,“瞎说什么,这种话也能随便讲?” 那参军小声道,“就是觉得兆头不好,我昨晚梦见了我去世的娘,她说要接我去她那里住,吓得我后半夜都没敢睡着。” “你身为参将,不知道动摇军心是斩头的罪吗?”卢威又拍了那参将的头一下,“快去整顿装备,省得你在这里胡言乱语的。” 那个参军闷闷不乐的去了。 卢威走到慕容身后,对他拱手道,“已经落实了对方的具体位置,先生看要不要联络其他两支队伍?” “不必,我们按兵不动,此处地形于我方不利,若是贸然行动,正好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慕容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传信兵从小径里爬了出来。 见到慕容和卢威,那人便连滚带爬的过来,禀告道,“栖凤山我军遭袭,对方用箭,我军来不及闪避,伤亡惨重。敌军现在雁嘴崖附近扎了寨,一辰头领让我通知您速去支援。” 慕容的手陡然握紧,他上前一步,问那传信兵,“百公子可还平安?” “百公子……不知下落,生死不明,我们沿途找寻,也没有发现尸身,许是……许是被对方俘虏了去也未可知。” 慕容俯身拉起那传信兵的衣领,“回去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是,小的这就回去传话。” 那传信兵爬起来要跑走,慕容叫住他,“慢着,你回去告诉一辰副将,一定不要寻仇,退到安全的地点隐蔽,等着殿下的指令。” “是。” 那传信兵跑走后,卢威上前一步,“我去,先生放心,我一定会救出百公子。” “你留下。” 卢威还要说什么,慕容轻轻摇头,“无须多言,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先生!” 慕容没有回头,径自入了草丛里的小径,渐行渐远。 …… 陌衿下到山脚时,一辰带着军士已经扎好了营寨。 见她回来,一辰的紧绷的表情才稍微缓解了一点,上前来将她打量了一番,确定她没有受伤,才问道,“进展如何?” “对方要降,降书都写好了。”陌衿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拿给一辰,“这封信要立刻交到殿下手上。” “好。” 一辰叫来了一个传信兵,叫他立刻拿了书信去见殿下,一刻都不能耽搁。 正到这里,却有一个传信兵从山上忙忙慌慌的跑了下来,正是方才去见慕容的那一个。他急忙忙的跑到一辰面前,对他道,“不好了不好了,落雁山我军遭到敌方突袭,如今正在雁口崖激战,还请一辰头领前去支援!” 陌衿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便开始七上八下。她才拿到了由伯的投降书,由伯不可能出兵去落雁山。除非是他们遭遇了真正的山匪,但若是山匪那样的乌合之众,不至于会僵持不下,还要来请求支援。 但听到两军激战,陌衿便很是担心苏慕容的安全,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她不敢往下想,从前她想过要他的命,如今他真的命悬一线了,她却心软了。 陌衿将一辰拉到一旁,悄声对他道,“这件事有些蹊跷,我方才从山上下来时,对面落雁山上并没有任何动静,我怕其中有诈。” 一辰道,“那我带两个人去看一看。” 陌衿摇头,“这一代的山路我熟悉,由我去最合适,你们就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她瞥眼看了看那个传信兵,对一辰道,“这个人先扣下,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犯险,殿下交代过……” 陌衿打断他的话,“容不得我们犹豫了,若真是有敌情,我便向你发火光弹,你见到信号便领军来助阵。” “可是……” “没有可是,你根本找不到上山的捷径,若我军真的出了事,等你到时,已经迟了。”陌衿一边说,一边挽起了袖子,留下一句“等我消息。”便钻入了草丛中,消失了踪迹。 …… 雁口崖的地形崎岖险峻,十分复杂,两处小山堡将一个狭长的马蹄状低地围拢,低地临着一个悬崖,若是在两边的小山堡上设下埋伏,进入低地的人没有可逃之处,必死无疑。 陌衿偷摸上了山堡,躲在远处,果然见有黑衣弓箭手在两边埋伏。她到那里时,弓箭手的弓已经拉满了,每个人的弓上都搭了三支箭。 叶臻站在她对面的山堡上,俯视着下面,似乎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她寻了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山堡下崖口的情况。 那下头有两个人,一个瘦小个子的人,穿的衣服和她一样,蒙着头,双手被绑在身后,正跪在崖口边上,嘴里似乎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一直含糊不清的在嘶喊,听得出似乎是个女人的声音。 被绑住的女人面前燃着一道火油,将她隔离在了崖口上,她又被蒙着头,若是稍有不慎,乱动几下,眼看就会掉到万丈高崖下。 那道火油的另一边,一袭白衣正抱着满怀的树枝往火油里抛洒。 陌衿认得这种树枝,长期生长在阴冷湿暗的地方,枝丫里吸纳了大量的水分,不仅可以灭火,而且树叶一旦遇到侵扰,便会释放出绿色的汁液,这种汁液会在火油上形成一道阻隔,将火油扑灭。 这种树只在西南山地有,而且数量极少,这一片的山地,或许也只找得到一两株,而且书本上根本不可能有记载,只有长期生活在附近山上的人,才可能知道哪里找得到这种树。 苏慕容不是西南生长的人,繁花小筑起初也不是在西南建立起来的,转移到西南来,也不过几年光景,苏慕容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树的存在? 她正想着,下面火油的火苗已经渐渐熄灭了,滚滚的白烟呛得两岸的弓箭手都有些不适,眼里不住的流泪。 陌衿离得稍远,没有被那浓烟熏到,她很清楚的看到下面那袭白衣极快的扑进了浓烟中去,片刻之后,他便扶着那女子走出了浓烟,因为怕那女子的眼睛被烟火熏到,因此他并没有摘下她头上的头罩。 正到这里,对面的叶臻抬手,再放下,他身边的一个弓箭手便将手里的箭射了出去,三支箭头齐齐插入了那个女子的身体里,她当即跪地,倒在了苏慕容的怀中。 慕容抱住那女子,似乎在哭泣,那女子渐渐不动了,他便大呼了一声,“阿容!别睡,千万别睡。” 听到这一声“阿容”,陌衿整个人如被雷电击中一般,足足愣了三秒。 此刻,对面叶臻的手再次抬起,所有的弓箭手便又将箭头对准了慕容。 见到这一幕,陌衿才恍然回过神来,她正要飞身下去为慕容挡箭,那边却有一个声音大喊了一声,“阿衿!” 循声望去,飞身向慕容那边过去的人,正是旦月。 他从慕容怀中抱过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轻轻脱下那女子的头套,陌衿隐约能看清那女子的长相,显然是易过容了,与她真的十分相似。 她才明白叶臻设下的这一局,原来是要利用她,一箭双雕,一举除掉旦月和苏慕容两个人。 师兄,她的师兄没有死!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决不能让师兄有事! 虽然心里万般着急,但她还是逼自己冷静下来,一定要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越是这样想,心里越是着急,脑中竟然一片空白。陌衿根本没有注意到,叶臻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小衿。” 她惊得起身,一把冰凉的匕首已经按在了她的脖颈上,她偏头,“你怎么……” 再看向对面,那个叶臻仍然还在原地。她才明白这不过是叶臻设下的局,对面那个人根本不是真的叶臻,只不过是引开她注意力的一个摆设。 “你真是设了一个好局啊,公子。” “好说。”叶臻轻笑,“在酒楼时若你没有拒绝我,我不会这么对你的,小衿。你心里不是有我吗?你不是一直想成为我的女人吗?为什么还要拒绝我?” 陌衿觉得好笑,“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 “哪里可笑了。”叶臻冷笑一声,“真正可笑的,现在才开始呢。” 他向下面喊了一句,“二位,你们的心上人在这里呢。” 旦月和慕容一齐抬头,见叶臻将陌衿扣在身前,一把匕首抵在她的脖颈间。他笑道,“方才不过是与二位开个玩笑,那个女人只是个普通村妇,这个才是你们的小阿衿。” 慕容一早便清楚这是个陷阱,只是一看到陌衿那身衣服,他所有的判断瞬间崩塌,只是担心她有没有受伤,会不会受伤,别的便没有多想。 他伸手摸了摸旦月怀中那具尸身的耳后,果然有一道痕迹,顺手接下那女子脸上的皮面,果然是个陌生女人。 旦月看到这里,愤然起身,指着上头的叶臻大骂,“大逆不道!你叶臻是个什么身份,竟然敢图谋不轨,妄图要夺走这天下。便是把天下给你,你要的起吗?” 叶臻不与他争论,只是侧脸对旁边的一排弓箭手点了点头,那些弓箭手便从隐匿的草丛里站起身来,将箭头对准了下面的人。 对面那一排弓箭手,也顺势站了起来,瞄准了旦月和慕容。 慕容慢慢站起身来,仰头看向陌衿,两个人眼神交汇时,陌衿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在心底默默的喊了无数次“师兄”。 慕容对她淡然一笑,轻轻点头,示意她不要害怕。陌衿心底便安静了下来,她也对他轻轻一笑。 叶臻将他们的眼神交流看在眼底,冷笑一声,“好了,到你选择的时候了小衿。若你选谁,我便让他们杀了另一个,你就可以和活下来的那一个长长久久,白头偕老了。” “你!”陌衿一动,那把匕首便嵌入了她的皮肉里,血沿着匕锋一点点滑落下来。 旦月上前一步,指着叶臻大喊,“阿衿,你别听他胡言乱语,他若不是为了一箭双雕,又怎么会把我们两个人都引到此处来,无论你选谁,他都会杀了我们两个。” “哦?殿下是这么看我的。”叶臻轻轻摇头,“那要让殿下失望了,我这个人做事向来随心,小衿你若选了,或许我只杀一个人便罢了,若你不选,那你们三个都得死在这里。” “既然如此,你逼我选,又是何必呢?” 叶臻沉吟一声,“便是为了叫下面的某人看清楚,他这一生只为了一个女人付出,到最后这个女人到底不会顾及他的生死。”他丝丝冷笑,在陌衿耳后吐着气,“最终你还是会选二皇子殿下的,不是吗小衿?” 陌衿看向师兄,他的白衣从未像如此这般刺眼过,他的样貌虽然已经不是她熟悉的师兄,但每每看到那双眼睛,她便知道,那是师兄看她的眼神。 慕容仍是淡笑着,他将手按在了心口上,好似是在对她说,她所有的想法他都明白,她所有的选择,他都会体谅。 还有,他心里,一直都会有她,无论生与死。 陌衿都懂,她笑着流泪,回答叶臻道,“你说得对,我最终还是会选二皇子殿下。” “愚昧啊。”叶臻偏头对那些弓箭手道,“杀了他们两个。” 弓箭手的箭头雨一般的落下,慕容与旦月两个人的身手都很轻快,旦月抽出腰间的佩剑,挡住了部分的箭头,两个人背靠着背,都只是受了一些轻微的擦伤。 陌衿转头,怒视着叶臻,他只是笑了笑,“放心,这些箭头上都啐了毒,只要见血便会侵入身体,不过我不会让他们死那么痛快,这种毒完全发作需一天一夜,这期间当然会受尽不少的痛苦。” 第一二O章 解毒 “有句话,叫夜长梦多。还有句话叫当断不断,后患无穷,我奉劝你一句,要杀谁,现在就做个决断,在这里结束这一切,否则日后你绝对会后悔。” 陌衿这是在激他,这个人喜欢游戏的感觉,更喜欢在游戏中看人挣扎,而自己高高在上的感觉,她这么说,他便更不会轻易的杀了谁,只要能争取到时间,一切就还有可能。 果然,叶臻笑了笑,对她道,“只要有你在,无论什么时候,要取他们的命,都是易如反掌。” 陌衿沉默了,她没有办法反驳,毕竟师兄和旦月确实是因为她才陷入这样被动的危局。若不是因为关心则乱,师兄和旦月都不可能会轻易就落入圈套,因此险些丧命。 自那时起,陌衿便懂得了一个到道理,若是真的想要保全关心她的人,那么只有一条路——就是切断与他们之间的联系。但是她也明白,师兄和旦月这两个人,都不是可以推离身边,从此就不相往来的人,他们对她的关心,甚至已经超越了对自己的关心,方才那个局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如果她真的想要保全身边的人,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除掉所有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人,比如这个叶臻。 陌衿笑道,“公子说的对,但公子也请记住我的话,从此刻起,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拿我做要挟,来危害任何关心我的人。我发誓,我一定会杀了你。” “哦?那我便更不能杀你了。苏慕容因你变得愚钝,呼延旦月因你变得鲁莽,这两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趣味,倒是你,我很想与你较量一场,或许有点意思。”叶臻伸出舌头,在她的脸侧舔了舔,“嗯,滋味不错,我也对你发誓,我一定会让你自己爬上我的床。” 陌衿觉得恶心,但她没有闪躲,这一刻被人欺凌的滋味,她一定要好好记住,“好,那我们就来较量一番,看是你赢,还是我赢。” “有意思,那我就放了你,也放了那两个人,你们大可以联手起来对付我。不过你转告他们二位,下一次若是再这样轻易就输掉,我一定不会再留他们的人头。”叶臻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扔了一颗解毒的药丸给她,“我只能给你一颗,以你的医术,想必很容易做出另一颗的。” 说完,他抬手一扬,两边山堡上的弓箭手便收了弓箭,隐没入了草丛中,消失了踪迹。 陌衿回头,身后也已经空空荡荡,只能看见晃动的草丛,慢慢变得安静。 她飞身下到山堡之下,慕容和旦月已经有些站不起来,她几步跨到二人身边,急忙将手中那一粒解药用指甲掐了一点,放进嘴里。 这一粒药,内含的东西很简单,不过三味寻常的草药,和一味微毒的毒药。这毒药叫愁入肠,是一种青兰色的藤蔓,毒性很烈,只一片叶子便能杀死一头牛。 陌衿不知道这一粒解药中愁入肠的剂量,若是少放一点,便起不了任何作用,那人还是会慢慢被折磨而死。若是多放了一点,便会致人当即毙命。 那个冒充公子的恶人,真是个病态的疯子,竟然拿性命来与她开玩笑。 陌衿不能拿旦月的性命来冒这个险,她把那一粒解药喂进了旦月的嘴里。旦月服了那药,便沉沉的睡了过去,而师兄的唇角已经慢慢渗出了黑色的血渍,这是毒液流遍全身的表现。 她不敢去看师兄的双眼,毕竟关键时刻,她选择了舍弃他,而保全别人。 “师兄,你等我,我去找草药来解你的毒。” 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手腕,她抬眼,便见一双温柔如水,明亮如月的眸子,正含着暖笑,看着她的眼睛,他的声音也是那般的柔和,似羽毛一般在她心上划过,“小衿,不必勉强自己,我生我死,都不是你的过错,你不要太自责。” 陌衿沉默了片刻,用颤抖的声音问他,“若换做是师兄手上有解药,我和二殿下中毒,你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慕容没有回答她,放开握住她的那只冰凉的手,“你可记得,师父从前常说你对制毒和制香都很有天分,只是有时不敢放开心去尝试,这一次,你便只当我已经死了,放开心去想去试,师兄一直相信,你是天下第一的毒香师。” 陌衿有些哽咽,她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目光,只对他道,“师兄,等我。”便离开了那里。 走出雁口崖,她先是拉了一个信号弹,让一辰的人先来保护旦月和师兄。她则没入了一旁的草丛中,去找那四味草药。这一片山,从前她也常来采药,不出半个时辰,四味药都在她一路走一边编起来的草篮子了。 她采了足够她试药的数量,这里最近的能制药的地方,就是草庐了。但她不放心师兄的状况,便又返回了雁口山,此时一辰已经带了兵士上来,带走了旦月和师兄,只留下一个传信兵在那里等她,告诉她,一辰已经将人都带下了山,在山下的营帐中等她。 陌衿这才放了心,附近能制药的最近的地方,就是草庐了,她便返身去了草庐。 草庐的制药间,是单独立在西面的一个小草房,平日里这个房间是师父炼药的地方,因为有些药在制做的时候对空气、湿度和温度有很高的要求,因此师父禁止他们进入这个小草房。 这么多年来,陌衿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里。 里面空间不大,有一台完好的火炉,有所有制药所必须的工具,只是上面都蒙了一层灰。看来,来这里打扫的人,多半是师兄了,他还谨记着师门的规矩,所以即便是打扫也没有进来这间屋子。 陌衿去外头拿了一把干草,将灰尘擦拭干净,将火炉点燃,开始制药。 大约到深夜时分,她做好了六个药丸,两个一组,三组分别放了不同剂量的愁入肠,这已经是她最有把握的三个剂量了。她将药丸装进袖袋中,整理好工具,熄灭了药庐,转身正要走,忽然间觉得药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一道亮光。 扒开药庐里堆积的炉灰,一只金属盒子的角慢慢露了出来。陌衿扒开盒子上面的灰尘,取出来一个手掌大小的纯金小盒,盒子做的很精致,四面和盖子上都雕刻着精细的花纹。 这是师父刻做的金盒子。 盒子上面有一个锁眼,陌衿忽然想到了青鸾给她的那把小金锁,她一直随身带着,摸出来插入锁孔,轻轻一拧,盒子果然打开了。 盒子里面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陌衿仔细检查了一遍,里面没有什么夹层暗格,只在盒子底部刻了一个小小的“辉”字。 陌衿放下金盒,又在这个小草房里四处找了一遍,发现很多器具上面,包括药锤和药闸上面,都刻着一个小小的“辉”字。陌衿从来没有听师父提起过与“辉”有关的任何事情。 此刻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就是躺在师兄墓中的那具尸身,他的坟前和师父的坟前,放着同样的清炒小笋尖。 陌衿还想到了一个细节,那具尸身保存的完好程度,回想起来是惊人的完好,手和脚上的皮肤看起来色泽健康温润,她记得去拿那地图时,无意间触碰到那尸体的脚踝,上面的皮肉竟然还有弹性! 她忽然想起了古书上面记载的一种保存尸体的古法,过程极其复杂,需要的物件和材料达到上百种,而制作的过程极其苛刻。尸体处理好之后,一定要放在密闭幽暗的地方,在寒冰床上安放上十年,而且不能见光。 陌衿环顾了一下这个草房四周,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门,关上以后便严丝合缝,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她检查了一下桌上的烛台,里面的油脂是墓穴里用的长明灯,这种灯没有烟气,不会腐坏尸体。 她又看向小屋深处的那张床,过去探了探床底,下面是空的,底部有一个水槽,而床板是一层薄薄的金片,如果在下面放上冰块,低温便可以由那金片传到上面的尸体上,而冰溶化后,水就流进水槽里…… 难怪师父每三个月便会从西域来的商队那里买一种叫月光石的东西,这种石头放进冰块里,可以让水结冰。 所以,师父其实是在这里存放了一具尸身,所以才不许他们接近的。 陌衿进而又想到,那具尸体脖子以上的部分没有皮,这么一具保存完美的尸身,皮肉又不腐,很可能是被揭下来,做成了人皮面具。 细想过这些,陌衿心里一阵发冷,这具尸身同师父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葬在师兄的墓中,而他的皮面是被谁揭下来,又是戴在了谁的脸上? 陌衿一下子就想到了师兄。从前师兄的脸上和手上都有刀疤,手上还好,脸上的刀疤一道一道,横七竖八,若不是从小便与他结识,习惯了他的相貌,平常人都会被他的脸吓到。所以师兄在人前一直是带着半张面具的,就连在师姐和师父面前,他都不爱摘下面具。 只有和她在一起时,她便喜欢去揭下他的面具。而如今师兄的样貌已经变得很不同了,很可能便是戴上了人皮面具。 这么一整理,事情似乎有些清晰了。陌衿将小金盒子收到袖带里,将草房的门关好。 一路上,她都在想这个盒子里原来装的是什么,据她猜测,这个盒子里装的应该是师父从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月光石。 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钥匙会辗转到了林晞将军的手中? 陌衿想不明白,不过当下她最忧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师兄的毒。想到这里,她不仅加快了脚步,平日里下山需要两个时辰,这一次她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 到达军帐的时候,一辰迎了上来,对她说了说旦月的情况,他还没有醒过来,一辰说已经派人去请了军医过来。 陌衿又问了问师兄的情况,一辰沉默了片刻,说了“很不好”三个字。 那一刻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了回去,跑进了慕容在的那顶军帐。 临时的营地,军帐的条件并不是很好,只是草地上安放了一张木板床,上面铺一个薄被子,就再没有什么了。 慕容躺在那单薄的木板床上,睁着双眼,面色发黑,眼眶泛红,浑身发抖,偶然会一阵一阵的抽搐,陌衿上前去,抱住师兄的身子,等他的身体不再抽搐,她感受到一只手轻轻的揉进了她的发丝,“小衿,是你吗?” 陌衿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才发现师兄的眼睛已经因为毒药而看不见了。 她伏在他的胸口,忍住眼泪,轻声道,“是我,师兄,我已经做好了解药了。” “好,你喂我吃吧。” 陌衿拿出三颗大小略微不同的乌黑的小丸子,摊在手心,不知道该给师兄吃哪一颗,“我做了三颗解毒丸,都加了愁入肠,第一颗是一叶,第二颗是半叶,第三颗是半半叶,我……我不知道该用哪一颗。” 她听得他气若游丝的一笑,“没关系,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丢了便丢了,没什么大不了。” “师兄!我才与你相认,你怎么舍得丢下我呢!”陌衿有些恼,她是恼自己,恼她将唯一活命的机会给了别人,而让师兄面临这样的生死之局,她将头埋进他怀中,“我错了师兄,我后悔了,那颗解药,我为什么没有给你!” “小衿,你别哭。”他轻轻在她后背拍了拍,“我现在反倒觉得,这样的黑暗与安静,是这两年来难得的清闲。你也别害怕,依我身上毒性加深的速度,或许半叶那一丸是解药。” “真的吗?”陌衿抬起头来,“可是若错了怎么办?我不能让师兄陷入危险。” 她起身来,将脸凑近师兄的脸,吻上他的唇,轻轻咬破了他的上唇,吞下了唇上渗出来的血液。 慕容要避开,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不许他动。 第一二一章 解毒 忽而心上一紧,她便知道,她身体里已经有与师兄同样的毒了。她便又拿出了另一颗放了半叶愁入肠的药丸,放到嘴里,咬碎了,吞了下去。 慕容全身没有力气,他知道她做了什么,却没有办法阻止她,只是眼角慢慢滑落一地眼泪。 陌今见他落泪,心上疼得越发厉害,她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笑道,“师兄,我从小就是你的累赘,可是你从来没有嫌弃过我,什么时候你都是最顾我的,因此我什么事都依赖着你,直到你不在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从前有多么的任性,对你有多么的不好。” “小衿,不要说这些。”慕容还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但却没有了力气。 药性在陌衿体内开始发作,她觉得手脚开始麻木,这是中了愁入肠毒性的表现。难道是半叶的毒性太大,在解毒之余已经开始毒入肺腑了? 还好,还好师兄没有吃这一粒。 “小衿,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手脚开始麻木了?” “师兄,你怎么知道?” “这毒是我做的,只是我没有把握叶臻有没有换过配方。”慕容淡声道,“开始手脚麻木,那便是解药发挥作用了。” 陌衿开心的笑了出来,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另外一粒半叶的解药喂给了师兄,便全身麻痹,失去了知觉,倒在了慕容的身上。 …… 卢威到了营帐附近时,一辰将他拦在了慕容的军帐外。 一个要进去,一个不肯让步,两个人僵持不下,差一点打起来,最后还是一声“军医来了”,让两个人都收了手中的剑。 来的军医不是别人,正是白吃。 白吃走到两个人面前,大量这两个一身戎装,愣头愣脑的小子,摇了摇头,啧啧道,“都是一路货色,让开让开,不要挡着我的路。” 卢威先让开了,一辰还有些不放心,迟疑了片刻,与白吃大眼瞪小眼,“你真的是军医?为何不着军装?” 白吃个字没有一辰高,他跳起来拍了拍卢威的脑门,“我还穿军服呢?你叫人来说十万火急,晚一步就要出人命了,我还有时间换什么军服?你再不让开,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点时间都被你小子耽误了,里面的人性命不保,那都是你的错。” 一辰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教训过,一时间愣住了。白吃从他身边绕了过去,进了军帐,便见陌衿倒在慕容身上。 他急忙上前去,两只手同时抓起陌衿和慕容的手腕,摸过了脉。 一辰还是不放心,跟了进来。白吃见他在门口发愣,便对他招招手,“看什么热闹啊!快进来帮忙。” 一辰“哦”了一声,便进来了,卢威也跟了进来,见陌衿昏迷着,便转身出去,叫军士抬了一张担架进来,和白吃一起将昏迷的陌衿抬上了担架。 白吃扭头对还愣在门口的一辰道,“你这个木鱼脑袋,怎么还愣在那儿啊,去给我抬张桌子来。” “我这就去。” 一辰抬了将军营帐中用的折叠矮桌进来,拼好,按照白吃的指示,摆在了慕容和陌衿之间。 白吃拿出一个针袋,摊开在桌上,两手一齐取针,同时给陌衿和慕容施针,他取针和插针又快又稳,一辰和卢威在一旁看傻了眼。 施完针后,白吃收了针袋,对他们两个说,“有没有喝的水,最好是凉快的溪水,快拿一壶来。” 卢威点头,“有有,旁边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我去取来。” “快去快去,人命关天,晚了就迟了。”白吃不耐烦的摆摆手。 卢威连连“哦”了两声,便跑出去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卢威便满头大汗的赶了回来,将一壶溪水递到白吃手上。 他拧开壶塞,仰头将溪水倒进了自己的口中。 一辰眨眨眼,“你不是说这是用来救命的吗?你都喝完了那还怎么救人?” 白吃一边喝水一边白了他一眼,等水壶里的水都喝完了,他喘了一口气,对一辰道,“当然是救命了,本大爷连着赶路,又累又热,再不喝点冰凉的溪水,就快渴死热死了。” “你真的是军医?”卢威不可置信的问白吃,又转头看向一辰,“他真的是二殿下重金请回来的那位军医?” 一辰点点头,“好像是的。”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木鱼脑袋,先给我找一间像样的军帐让我睡一觉,你们爱怎么打架爱怎么闲聊都随便,好吗?”白吃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烦躁。 “这就完了?”卢威眨眨眼睛,“不用煎药吃?”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白吃摆摆手,“行了行了,别废话了,快带我去休息吧。” 卢威看看一辰,一辰看看白吃,对他道,“那你跟我来。” 白吃跟着一辰走出去两步,又转头对卢威说,“小子,你中毒了,想要保命,就赶紧跟上来。” 卢威一惊,又不敢不信,只好跟了出去。 一辰带白吃走了几个军帐,他要么嫌脏要么嫌床小,最终挑了一辰的军帐,满意的躺了下去,对跟进来的卢威招招手,“你过来,过来,我有几个问题问问你。” 卢威走到白吃面前,白吃双手枕在脑后,“最近几日是不是总觉得饭菜味道有点怪?” “是。我以为是换了伙夫的关系……” 白吃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根草,扔进嘴里,咬着道,“你每日吃的饭菜都被人下了毒了,这种毒会叫你越来越没有力气,平日里不影响日常生活,但若是在两军对阵中,你一旦使用武力,便会察觉到浑身无力,根本挡不住对方的剑,敌人的剑很容易就刺穿你的胸膛了。” “这……”卢威回想了一下,这次送饭来的人,确实是个生面孔,他没有太在意,想来这个人很可能是叶臻安插在伙房的人,要置他于死地,他若死在战场上,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中毒。 “这什么这,那什么那。”白吃扔给他一个丸子,“这个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生猛泄药,你吃了然后就去清理掉身上的毒吧。” 卢威接过药丸,看了白吃一眼,白吃摆摆手“快去吧,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苏先生他……确定没有危险了吗?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 白吃不耐烦的吐了嘴里的草根,“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毒解了自然就醒过来了呗。” 一辰听他这话,有点动怒,“你……” 卢威按住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你先跟我出去吧。” 白吃叫住一辰,“你等等,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帐子外头守着,我要睡一觉,其间谁都不要来打扰我。” “若是苏大人和百公子有什么异常……” “就是天王老子提刀来了,也不要让他来扰我的清梦,听懂了吗?”白吃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一辰正要与他理论,却听见他已经开始打呼噜了。 卢威轻拍了拍他的肩,“这个人还是有点本事的,你就不要担心了。找个小兵来守着军帐就是了。” 白吃忽而又醒了过来,“别叫那些不懂事的小兵来,我就要你来守。” “你……” “算了算了,”卢威安慰道,“忍一时便过了。” 那边,白吃又开始打呼噜了,一辰冷哼一声,站到了帐子外面去。 卢威又与他多说了两句,回头去看了看陌衿和慕容,两个人都睡着,他便服了白吃给的药,走远了。 …… 陌衿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有人叫她,她朦胧间睁开眼睛,见到白吃一张清瘦的脸。 白吃见她醒了过来,便对她一笑,“感觉怎么样?试着动动身子,看还麻不麻了。” 陌衿挣着坐了起来,白吃没有去扶她,也不许一旁的一辰去扶她。等她靠着自己的力气坐起来之后,他便又问她,“如何?是不是还有些头晕?” “我还好,毒已经解了。”陌衿能感觉到身体里已经没有毒性了,这或许是跟她本来对毒药就有抗性有关。 转头看向慕容,他还睡得很沉,那安详的表情,好像再也不会醒过来一般。 “他怎么样了?”她问白吃。 白吃抓了抓后脑勺,“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你听他的呼吸,难道听不出来他还很危险?” 陌衿垂下头,没有说话。白吃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难听,干咳了两声,又对她道,“是这样的,依我看呢,他一时半会儿是脱离不了危险的,我以前也同你讲过,他的身体很奇怪,虚弱得像是个死人,如今身体受了这么大的创伤,自然是没有你好得快。” “我知道。”她低声道。 白吃又干咳了两声,“那个,你别这么低落,你的身体底子也不好,能捡回来一条命已经是上天开恩了,做人不能够太贪心,至于他嘛……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好起来的。” “我知道。”她又重复了一遍。 “算了算了,我就不跟你申明要不是我施针,你早就死硬了这回事了。”白吃坐到陌衿身边去,“你呢,就不要担心他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是老天要收他回去做天官,就让他去好了,省得在这人间吃苦受累。” 是啊,在这人间,师兄过得不好,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可以有事,他还没有享受过什么快乐,怎么能就这么回天上去了呢? 陌衿看向一旁熟睡的慕容,听着他羸弱的呼吸声,在心底默默的对他说,“师兄,一定要平安无事的挺过来,若你真的去了,阿容便跟着你去,我一定说到做到的。” “你想什么呢?想跟着他去啊?”白吃伸手在她的额头上屈指一弹,“我好不容易把你拉回来,你就想着怎么跟他去啊?你想得倒美,我虽然叫白吃,但我绝对不会白做。” 陌衿低头,失笑,“谢谢你,白郎中。” “咳咳……我现在是军医大人,叫我白军医,或者白大人吧。”白吃理了理衣服,整了整头发,“快叫吧。” “你好吵啊,我想睡会儿,你出去吧。”陌衿意图重新躺回去。 白吃一把拉住她,“睡什么睡,你也不拿个镜子照一照,脸都睡得肿成什么样子了,还睡呢!走走,跟我出去散散心。” “不去,我要陪着他。”陌衿将手臂抽出来。 白吃干脆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扔给了在一旁候着的一辰,“沉死了我了,快抱着跟我出来。” 一辰抱着陌衿,跟着白吃去了军帐。 外头是一片浅浅的夜色,陌衿看到天上有漫天的星辰,闪闪亮亮,习习夜风缓缓吹来,拂过她的面颊,十分的凉爽,确实叫人心情爽朗。 “你看看,这外面多凉快,这星星多好看,你应该感谢自己还活着,才能看到这么美好的东西。”白吃转过头对她说。 陌衿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白吃撇嘴,“你明白个屁,你们这些个木鱼脑袋,一天天总想些有的没的,不知道生命的珍贵,我在这里废再多唇舌,也是鸡同鸭讲!” 他复又向前行,一辰便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 白吃停在一个被风吹落的鸟巢面前,叫一辰把陌衿放下来,他叫一辰把陌衿扶过来,指着脚边那个鸟巢对她说,“你看这里面,你看到了什么?” 一辰看了看,回答他说,“一个破掉的蛋壳。” “我没问你,我问她。”白吃白了一辰一眼,“你想想这个鸟蛋,被风垂落到这里,随时可能遭遇天敌的袭击,还不如索性不要孵出来好了,但它还是要破壳而出,你说为什么?” 一辰又接话道,“因为破壳而出,还有活下去的可能,若是不这样,那就只能死在壳里。” 白吃道,“放屁!说你是木鱼脑袋你还真是!一只鸟能想那么多?它不过只是为了活下去,不管在哪里,不管遭遇什么,就是拼了命也要活下去,这就是生命,可敬可谓的生命。” 陌衿点头,“你说得对,一只小鸟尚且知道破壳而出,寻找生机,我还不如一只鸟。” 第一二二章 绝望 “你岂止不如一只鸟,蝼蚁尚且偷生,你连一只蚂蚁都不如。”白吃啧啧的叹气,“你自己想一想,你这样真的对吗?” “谢谢你,小白。”陌衿轻轻笑了起来。 白吃先是点头,又忽然转过头来瞪着陌衿,“什么小白,不是跟你说了,叫我白大人白军医,你叫谁小白呢?” “一辰副将,我们回去吧。”陌衿对一辰道,转身便走在了前面。 一辰点头,“哦”了一声,跟在了后面。 白吃见两人都走了,扑哧扑哧的也跟了上去,在后头喊,“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 一辰忽然停住脚步,白吃撞在他后背上,正要批评这个木鱼脑袋,一辰转过头问他,“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啊,你怎么知道这蛋壳是刚孵出来小鸟的?” 白吃白了一辰一眼,“说你木头你还真是木头,我哪儿知道这些,不过是为了劝她,顺嘴一说而已,那么较真做什么!” “啊?这样也可以?”一辰一脸震惊。 白吃觉得这个木头简直无可救药了,啧啧的连连摇头,走到了一辰前头,“还不快点跟上来保护我,这大半夜万一有什么刺客袭击本军医怎么办?” 一辰也连连摇头,“哦”了一声,跟了上去。 …… 第二日一早,旦月醒了过来。 陌衿将由朗的投降书第一时间给旦月看过,旦月也不希望发生战乱,即刻便叫一辰扶着他下了床,亲自写了一封招降书,叫最信得过的传信兵去了由朗的据点送信。 陌衿怕路上出什么意外,叫一辰也跟着去了。 卢威不放心,虽然一夜都在茅厕附近徘徊,没有能睡踏实,但他还是跟着一辰去了。 两人回来之后,说路上果然遇到了叶臻的伏击,好在两个人相互照应,书信还是顺利送达了由朗手中,他也很欣慰,说那封信写得十分用心,感人肺腑,他愿意接受招降。 接下来就是驻兵的事了。 旦月的意思,还是让夏国的军队留一部分在这里,陌衿知道他的意思,是真的为了戍边,防止西面敌人入侵,但若是真的留下夏国的军队在这里,那么由伯必然会心生不快,毕竟他没有见过旦月,也不知道旦月的为人,仅凭一封书信,没有办法叫他完全放心的。 陌衿将这些情况都同旦月说明了,她原以为旦月不会这么轻易就听她的,但出乎她的意料,她这么说了,旦月竟然完全同意她的说法,让夏国的军队全部撤回芙蓉城,整顿之后便回夏国去。 一辰和卢威解了命令,便去下令拔营回城。 三天之后,所有出动的三支军队都回到了芙蓉城,伤亡极少,却让西南边塞平稳过度,没有引发战乱。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夏国的都城,呼延皇帝十分满意,不废一兵一卒就完成了任务,朝廷上下都对旦月赞赏有加,而陌衿护住了二皇子殿下一条命,这件事也被添油加醋传为佳话,呼延皇帝当即表示要对陌衿大大的嘉赏。 然而回皇城的路上,陌衿的心情却一直好不起来,她一直陪在慕容的身边,同他说许多悄悄话,给他喂水,喂药。 他没有醒过来,连手指都没有动过一下,呼吸一天弱过一天,有很多时候,陌衿都感觉他也许不会再醒过来了。 回到皇城之后,陌衿一直陪着慕容,回到了星月阁。 刚进入星月阁的门,远远的就见二楼上有一个小姑娘,早就站在那里翘首以盼,见到慕容被抬着进来,姜小雪眼泪哗啦一下便流了出来,急忙奔下楼来,跑到慕容身边,一路跟着担架走,一路哭。 陌衿走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看着那个小姑娘哭得泪人一样,心里十分落寞,看得出她也是真的很在意师兄的。 于青没有过来,而是站在楼下,定定的看着担架上的慕容越来越近,等担架走到楼口,他便上去搭了一把手,将慕容送回房间后,他将其他人都排挤开,自己上前去,将慕容抱回了床上。 姜小雪跪在慕容的床边,泣不成声,一遍一遍的喊着“苏哥哥”。 于青将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拍着,什么都没说。 陌衿也只是看着慕容安静的脸发呆,说不出任何话。 片刻之后,于青示意陌衿出去说话,陌衿点头,随着他出了门来。 于青抽出腰间的剑,搭在了她的肩上,冷言道,“他出去的时候尚且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你最好老老实实的跟我交代清楚,要是漏了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脑袋削下来。” 陌衿将发生的事,同于青说了。 于青才将剑收了回来,扬手给了陌衿一个耳光,“这个是你欠苏先生的,若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陌衿的脸上当即红了一片,她却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她就需要一个人来骂她打她,这样她还能痛快一些。 “多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于青。”于青答,“里面那个小姑娘,叫姜小雪,是苏先生未过门的妻子。” 未过门的,妻子。 陌衿有些惊讶,她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有了一个未过门的妻子。不过那个叫姜小雪的姑娘,倒是单纯可爱,虽然心智似乎有些不全,但到底是个真心的人,或许这样的人留在师兄身边,对他来说才是好的,幸福的。 于青多少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有件事,告诉你也无妨。起初这个星月阁的巫女,按照长老们的计算,应该是一个叫陌衿的女人……我猜,这个人便是白公子你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个世上,能让先生如此不顾性命去救的人,只有你一个。”于青轻轻叹了一口气,“先生身边的人,大多都知道你,大多也都恨你,先生每每露出痛苦的表情,都是遭遇了与你有关的事。所以我想奉劝你,若你真的希望他过得好,便离他远一些。” “我做不到。”陌衿才知道师兄还活着,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她不愿意离开师兄,她对于青郑重道,“以后,我也不会让他再陷入任何危险中,若再次发生这样的事,你可以来取我的头。” “先生若是出事了,我要你的头来有什么用?”于青冷笑一声,“你是个自私的女人。” 他说完这句,便转身推开门,站在门前转头对陌衿道,“你不必跟进来了,这里是星月阁,你一个外人,留在这里多有不便。” 陌衿沉默了片刻,于青不等她回答,便关上了门。 她站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不肯离开,不一会儿便有几个长老上了楼来,见陌衿一个外人站在门口,几个长老都很不愉悦,其中一个对陌衿道,“这里乃星月阁,不能有外人擅入,否则会破坏掉这里的风水的,请回吧。” 陌衿仍然不肯走,那位长老便叫来了护卫,将她拉下了楼,推出了天星司。 她留在天星司的门口,在那里一直坐到深夜,里面依然听不到任何的动静,她很想知道师兄有没有好转,也很怕忽然有御医来这里,那就说明师兄的情况恶化了。 皓月当空,乌鹊南飞,深夜之中,一切比白日里更加万籁俱静。忽而,她听得门里面有一点声响,似乎是有人在说话。 “哎,我听说啊,天象司仪的观星屋子里发现了一条密道。” “嘘,天官们不是都忌讳说这个吗?你干嘛还把我拉过来讲这个?你不怕被天官责问啊?” “哎呀,你知道我这个人爱打听又藏不住事,我们就偷偷说说,不会有人知道的。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到大门来,你放心。” “那……那你说说?” “我跟你说,那个密道里,说是关押过一个活人,还是个女的呢,你说说,天象司仪暴毙和和这个女人会不会有关系?” “我看多半是有关系的,哎你说,星象司仪看起来那么正派一个人,平日里不苟言笑,没想到竟然会私藏一个女人在家里。” “我还听说啊,那个女人现在下落不明了,兴许星象司仪就是她杀的也不说好。” “嘘……好了好了,太晚回去他们会起疑心的,快走吧。” 陌衿听着门里面没有了动静,才慢慢起身来,星象司仪暴毙这件事,陌衿也听说过,一直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后来似乎就不了了之了。前段时间,陌衿也曾四方打听过,甚至动用了鬼灯行的力量,也没能查出来什么,怎么这会又有这些奇怪的传言流出来了? 一定是有人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事情,故意叫人放出风来,但目的是什么呢? 若这件事是真的,那么那个密道里的女人是谁,就是关键问题了。 正想到这里,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秀龙纹的宝靴,陌衿以为是旦月来了,她抬起头来,却见到一张她根本想不到的脸。 “七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冥月眸中带笑,“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天星司是皇宫里最高的地方,赏月不错。只是我没想这个时间,能在这里碰见你,陌姑娘。” 陌衿欠身行礼,“想必您也听说了西南边塞的事,苏大人受伤,其实是以为我,所以我在这里守着,等等有没有好的消息。” “二哥没来陪着你?”冥月上前一步,靠近她。 陌衿低下头去,“二殿下一会宫便去处理一些要事了,这会儿怕还没有议完呢。” “哦,二哥一向都挺忙的,那……我送你回二哥的寝殿吧。”冥月笑道。 陌衿摇头,“不敢劳烦二殿下。” “说起来你也是我未来的二嫂,不算劳烦。”冥月转身走在了前面,“还有,我不喜欢别人拒绝我。” 陌衿也就不便再说什么,跟在了他后面。 一路上,冥月与她聊了一些闲话,还没到常乐殿门口,旦月正好从里面走出来,脸色疲惫,见到冥月和陌衿,他先是一愣,旋即笑脸迎了上去,拉过陌衿的手,“我刚进门就听说你还没回来,正要去找你呢。” “我……” “嫂子在天星司,赏月呢。”冥月眯起眼睛,眸中带笑,“二哥,天色这么晚了,你还在忙,真是辛苦,我又不能为你分担什么,心里感觉十分愧疚。” “这没什么。”旦月回他一笑,“多谢七弟送你嫂子回来,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冥月摇头,“二哥不是知道我有不眠症么?最近犯得很严重,回去了也是睡不着的,不如……二哥请我去你宫中小坐一下,喝几口茶,聊一聊此去西南的奇闻异事?” “好,既然七弟有这样的雅兴,那我自然要奉陪了。”旦月正好有些事要同冥月讲,就请他一同回了宫中。 他先将陌衿送回了寝殿旁的房间休息,劝慰了她几句,便去同冥月到寝殿喝茶了。 两个人一直聊到第二天一早,冥月才从常乐殿出去。 而旦月则先去了陌衿的房门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陌衿没有睡着,听到他的脚步声过来,便起身来去开了门。 旦月见到她满脸憔悴,心里也很是难受,“阿衿,我叫厨房做了几样好吃的,一会儿就送来,你好歹吃一些,再去天星司。” “好。”陌衿点头,“昨晚,你与七殿下都聊什么了?聊了那么久。” 旦月的脸色不是很好,“我现下要去见父王一面,过一会儿我去天星司看看苏慕容,你在哪里等着我,我们再一起回来,到时候我再与你细说冥月的事。” “也好。” 旦月将贴身的腰牌交给陌衿,“你拿着这个,天星司的人再怎么样都会给我这个皇子留点情面,见到我的腰牌,不至于不让你进去探望。” “多谢殿下。” “跟我不必说谢,那我就先去见父王了,你千万吃点东西再走啊。”旦月对她温和的一笑。 陌衿点头,“好,殿下放心去吧,我在天星司等你。” 旦月仍有些不放心,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陌衿去梳洗了一番,换上了女装,厨房那边正好送来了粥,她喝了几口,觉得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便放下了粥碗,出门去了。 第一二三章 幸运 快到天星司的时候,陌衿身边忽然有几位御医打扮的人,急忙忙的从她身边过去了。 她看着他们进了天星司的门,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是太好,陌衿便开始担心起来。 一路小跑到星月阁门口,远远便听到二楼上那位姜小雪姑娘,在门外哭得呼天抢地。于青在一旁劝慰,她几次推开于青,他便不再上前,只是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陌衿跑上楼去,于青偏头见她要过来,便一个闪身上前,扼住了的她的咽喉,“你怎么还有脸来?你难道看不出来,先生他已经……” “不不,不会的,不可能,他一定还活着,他不可能就这么走了,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看看!” 她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哭,但于青却觉得,她的表情比小雪儿那副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还要绝望凄凉。他觉得心里痛快,她就该承受这样的痛苦和绝望,比这更多百倍千倍的痛苦,她也是活该要受的。 “你进去又能如何?你进去先生就能活过来吗?那你进去好了,你进去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你,把你的命抵给他,让他活过来。” 于青拉扯着陌衿的衣衫,“你进去啊,你现在就去,去看看他被你害成什么样子,去看看你是怎么欠下这一条血淋淋的人命,你倒是进去啊!” 陌衿默不作声,任他红着眼眶撕扯着她的衣袖,整个人仿佛垮掉了一般。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真的太痛苦了,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叫她难以承受。 姜小雪忽然站起身来,指着于青的鼻子,“你不要再吵了!苏哥哥在里面睡觉,你这样大喊大叫会把他吵到的,你们都小声一点,不要惹得苏哥哥不高兴了。” 于青揪着陌衿衣衫的手,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他转身回到姜小雪身边,将她拥在怀里,“是我不好,你说得对,我不该这么大声,吵到苏哥哥休息的。那我陪你安安静静的在这里等着,等他醒过来,好不好?” 姜小雪点头,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滚落出来,“苏哥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答应过会娶我,就一定会醒过来娶我的。” 于青说了许多话来安慰姜小雪,她才勉强不哭了,只是呆若木鸡的瘫在于青怀里,双眼红肿无神。 陌衿的眼眶却干涸得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原来绝望到了一个极致,是不会流眼泪的。 那个时候,眼中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没有黑白,没有光明,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毫无意义,只听得见房屋里悉悉索索忙碌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中夹杂着的叹息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开门从房间里出来时,陌衿才回过神来,她上前抓住出来的人的手,嘶哑着声音问,“他怎么样了?” 那位太医只是松开她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头,便带着另外几位太医,离开了。 姜小雪推开于青,冲进了房间里去,于青急忙跟了进去。房间里只剩下一片哭喊声,陌衿不敢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天,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 她也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到破晓时分,有两个脚步声从楼下上来,她转头看过去,两个男子一前一后的上了楼来,走在前面的是白吃,后头跟上来的,是肃华。 陌衿像是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冲上去跪在了白吃和肃华面前,向他们叩了三个头,“求求你们,救救他。” 白吃将她扶起来,肃华也上前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两个人没有对她说什么,也没有承诺什么,便进了房间去。 于青带着姜小雪出来后,白吃关上了房间的门,从门缝里,陌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苏慕容,他的面色已经淤青,没有一点活气,胸口已经停止了起伏,像是已经咽了气。 那一刻,陌衿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被抽空了,这是人生第一次,她后悔自己没有把那颗解药给他吃,是她亲手断送了他的性命。 楼上一阵一阵的冷风吹透了身子,她站在风口上,感受不到身体的凉,只觉得从心底生出来无穷无尽的寒意,渗入骨髓。 一件大衣轻轻盖在了双肩上,陌衿转头看过去,便见一张关切的脸。 “二殿下。” 旦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对不起,我来晚了小衿。我不知道……情况已经这样严重了,我该早些过来,不该留你一个人担惊受怕。” 陌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轻轻推开他,看向房间紧闭的门扉,什么话也没有说。 “小衿,你的脸色很不好,要是里面的人真的醒来了,你又该倒下了。” “殿下的脸色也不是很好,是不是北境又有了什么新举动?”陌衿知道,他来的这么晚,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了,如今能让他耽搁这么久的,也就只有北境的事了。 旦月摇头,“这些事都不重要,你不要操心。” 陌衿还想再问,却也没有力气,即便是问了,以目前的状态,她也不可能帮他出谋划策,她的心里,此刻只有里面那一人的安危,别的再也顾不上了。 旦月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毕竟此刻语言是最苍白无力的,他便沉默了下来,只是默默站在陌衿身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两个时辰后,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白吃走出来,满身是血。 陌衿急忙迎了上去,姜小雪也扑了上来,抓住白吃的衣服,声嘶力竭的大喊,“怎么这么多血,你把苏哥哥怎么了?他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于青上前去拉开姜小雪,哄了几句,她才收了声,安静下来。 白吃看了看于青,又看了看陌衿和旦月,开口道,“这不是血,是罂粟花汁。” “这种东西分明是毒药,还可以用作救命的药?”旦月不解。 陌衿心里清楚,白吃治病的路数都不是那么的正,难免有些邪道,她将白吃拉到一边,小声问他,“你是用了《逆坤方》里的方子?” “你有更好的方法?”白吃反问。 陌衿沉默了片刻,“我只是没想到,肃大夫会同意你用那本书上的方子。” 白吃眯起眼睛,“是他来找我问起这本书的,你也知道,只有这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而且,这个法子是有用的,至少人命救过来了。” 陌衿转头对后面三人道,“先生的命保住了,你们可以安心。” 姜小雪放声大哭起来,于青抱住她,好好的安慰了一番。 白吃对陌衿道,“我可以进去瞧瞧,但我奉劝你最好不要,命虽然是救回来了,但到底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他的样子很不好看。” “我不在意。”陌衿说完,便进了门去。 白吃与旦月对视了一眼,互相没有说话。姜小雪见陌衿进去了,也要跟着进去,白吃拦住了她,与她好说歹说,才安抚住了她的情绪,让她乖乖在外面等着。 这边,陌衿进门后,便见满地都是碎乱的残渍,踩着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残渍,慢慢前行,便见床前帷幕半落,肃华坐在床边。 见她进来,肃华没有起身,而是对她轻轻的摇头,“他很好,他不想见你。” “不不,我一定要看见他平安无事。”陌衿跨步上前去,一手抓住床前的帷幕,正要拉开,却听见床上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轻唤道,“小衿。” 她的手忽然就僵住了,她想要回答,却发现一开口,喉咙便被哽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微弱的声音停了片刻,又断断续续的对她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我怕会吓到你。” 这是什么傻话! 陌衿笑着轻轻拉开帷幕,便见床上躺着一具枯瘦暗黑的躯体,若不是胸口微微的起伏,她真的要以为那便是一具尸身了。 “师兄!”陌衿跪倒在床前,干涸的眼眶燥热得红肿,她想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却被肃华一把打开。 肃华偏头,冷冷的看着她,“他全身的毛孔里流出来的都是脓毒,你碰不得。” “我不怕,让我摸一摸他的脉。” 陌衿再次伸手,这一次肃华将一把刀抵在了她的手心,“若是你又染了毒,我可救不下第二个。” 陌衿这才收回手去,跪在肃华面前,向他磕了三个响头,“多谢肃大夫救命之恩,还请您告诉我,师兄的具体情况。” 肃华没有去扶她,冷声道,“他中了毒,没有及时解除,毒气攻心。即便是你做出了正确的解药给他服下,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可能的,我分明是在毒发时间之内给他服下了解药,常人……” “他不是常人。他这副身子,能苟延残喘都已经要我倾尽心力,更别说中了这么烈的毒,又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你住口。”肃华打断她的话,沉声道,“若没有别的事,请你出去。” “阿肃。”慕容气若游丝的叹道。 肃华也对他冷声道,“你也住口,你是当真不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那我再说一遍给你听,你现在五脏都有毒血,若不好好休息,排毒不畅,活不过明天。” 陌衿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是我冒失了,我这就出去,不打扰师兄休息。” 肃华没有应声,也没有起身来送,只是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陌衿明白肃华对她生气,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离开,但还是转身,退出了房间。 旦月站在门边,她出去后,他便走到她身边,轻声问了一句,“他还好吗?” “好还。”陌衿点点头。 那边,姜小雪倒在于青的怀中,睡着了,白吃正握着姜小雪的手腕,为她把脉。 陌衿走过去,白吃见她来了,便收回手来,抬头看向她,“这个小女娃,长得倒是可爱,可惜有点傻。” “你闭嘴,小雪不傻,她只是……生病了而已。” 白吃伸手在于青头上一拍,“你才闭嘴,没大没小,本来我还想治一治这小丫头的病,你要是这个态度,那我可就不乐意了。” 于青听了他这番话,犹豫了片刻,便好语气的对白吃道,“老大,是我没大没小,老大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家小雪儿,您可以救?” 白吃抖了抖袖子,装模作样的道,“救是可以救,但是你态度这么恶劣,我不想救。” 陌衿拉了拉白吃的袖子,“你真的能治?” “那当然了。”白吃咧嘴一笑,“如果是你开口呢,我当然会好好的给这个小丫头治病,我们什么关系啊,你说是不是?” “哦,那既然这样,我拜托你治好她。” 白吃爽快的点头,“好,没问题。”他转头告诉了于青一个方子,让他按照这个方子来给姜小雪配药,说完了方子后,他笑道,“这方子的药要一年四季才能凑齐,你个愣头青,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耐性。” “放心,多谢。”于青向白吃点了点头,也向陌衿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旦月站在陌衿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要不要随我回去休息一会儿?” “殿下要走了?” “明日早朝还有些事情要议,之前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陌衿看旦月的脸色也十分的疲惫,知道他也很忙很累,又是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却为了她,一直牵挂劳心,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那殿下快去吧,我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我也这么认为。”旦月点头,“那我就先走了,等早朝结束后,我尽快过来。” “不用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陌衿将身上的外衣拿下来,给他披上,系好带子,仰头看着他,轻柔一笑,“不必挂心我,我自己有分寸。” “看你笑出来,我就放心了。”旦月眼底满是温和。 那一刻,陌衿心里柔软而温暖。 …… 第一二四章 故人 三日之后,肃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这三日之内,只有白吃一日三次进出慕容的房间,其余人谁也没能进去看过他一眼。 陌衿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离开过。 肃华走出来时,正是辰时,天色还早。他迈出门来,便见陌衿背靠着墙坐在门边,头靠在门框上,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表情很痛苦。 他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陌衿的肩。 陌衿转醒过来,抬头看见肃华,她便起身来,对他欠身行礼,“肃大夫,您辛苦了。” “他睡了三日,刚醒,他要见你。” “多谢。” “不必,我不是为你。”肃华冷冷说完,便向楼下去了。 陌衿轻轻推开门,里面已经清理干净了。她走到床边,伸手挽起床前的帷幕,看向床上那个她日夜牵挂的人。 慕容的脸色已经有了好转,但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子仍然很虚弱,连呼吸都很轻微,似乎就要听不见了一般。 她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碰他,只是轻轻坐到了床前,唤了一声,“师兄。” 慕容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恍惚,定了片刻神,才认出床前坐的人是谁,他的眸色便柔软温和了,双唇轻启,“你来了。” “肃大夫说,师兄要见我。”陌衿有些哽咽,她的心里有一万句的抱歉,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慕容轻轻合眼,似乎是累极了,却又很快的睁开,眸底虽然晦暗,却仍是一片温软,“我有一件事要托你去办。” “师兄,你应该要多休息,怎么还想那么多呢?”陌衿对他笑,笑得有些苦。 “这件事很紧要,我算好了时间,差不多就在这几日,那人该有行动了。”慕容停了片刻,又道,“这是我天星司之事,我不放心托付给别人,只能请你来办。……我想你该猜到是什么事了。” 陌衿想起了前几日夜里听到天星司里面的人在说,暗道里找到了一个女子的事,师兄说的大约就是这件事了。她点头,“原来那个传言是师兄你叫他们传出去的。” 慕容轻吸一口气,“那不是传言,是真有的事。那个女子,我叫苏缨去查了,她的身份很特殊,是……燕国的小公主。” 燕国的小公主。陌衿从来没有听过燕国皇室有这么一个小公主。 “既是燕国的小公主,怎么会在夏国,在天星司天象司仪的暗道里藏着?” “这个孩子,是燕国先皇之女,不过母亲出身特别,她的身份才没有能公布天下。”慕容叹了一口气,“她是你姨娘和先皇的孩子。” “我的姨娘?姨娘她不是庆王的妃子吗?怎么会和先皇……”陌衿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但是师兄不会对她说假话,他说是,就一定是这样。 慕容冷笑一声,“你的姨娘做过许多事,这只是其中一件。只是可怜这个孩子,生下来便心智不全,又不得正名,只能偷偷养在宫外。夏国入侵那一年,她就失踪了。” “失踪了?”陌衿想得到,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若是失踪了,那么不是死了,就是被人私藏起来了。可是夏国天星司的天象司仪为什么要私藏一个燕国的公主呢?这个天象司仪,据陌衿所知,虽然是燕国的旧臣,但他的官职微薄,并不是一个得到重用的人,不可能知道公主的身份。 那么,就只能是受人之托了。 什么人想要保住公主的命?先皇已经死了,现在的燕国皇室,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公主的存在,想要保护这个小公主的人,就只会是—— 陌衿惊得心上一紧,“我的姨娘,还活着?” “这个天象司仪,名叫顾明远,少年时曾与你的姨娘有过一段私情。若真是她托顾明远照顾这个孩子,那么得知孩子有事,她兴许会出面救出这个孩子。” 陌衿的手轻轻的发抖,“师兄要我去,找到我姨娘?” 陌衿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姨娘,只是听阿爹和阿娘提起过几次,每次提起这个姨娘,阿爹阿娘的表情都不好,说起她的语气也都不是很好听。他们临终前,都嘱咐过她同一件事,就是若有一天这个姨娘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当即杀了这个姨娘,不要有任何的犹豫。 慕容看出她有些迟疑,他缓慢伸出手来,轻覆在她的手背上,“这件事本该是我去办,但我现在的情况……” 陌衿将他冰凉的手放回被子里,“我知道这对师兄来说,定是件重要的事。交给我去办,你就不要挂心了,好好休养。” “你才是,不要挂心我,有白郎中和肃华在,我不会有事的。”他对她轻轻一笑,“倒是你,几日便憔悴了许多,都怪我,总是让你担心。” “师兄你不要这么说,你能醒过来,我已经很感激了。”陌衿也对他笑,“若是你真的有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慕容轻咳了两声,对陌衿道,“我有些乏了,小衿,想睡一会儿。” 她知道他已经撑了许久,说了这么多话,早就已经很疲倦了,她便起身来,对他道,“那师兄你好好睡一会儿,等你身子好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呢。” “好。你万事小心,不要直接与她见面,只要确认她还活着,确认她的相貌,就够了。若是没有等到她出现,也不要强求,咳咳……” “我明白,你别再说了,快睡吧。”陌衿心疼的替他掖好被角,“我去请肃大夫进来。” 慕容点头。 陌衿对他一笑,便转身出了门来。关上门扉后,她停了片刻,房中隔了一会儿,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知道师兄是忍了许久,当着她的面没有发作而已。 她垂眸,下了楼去。 肃华等在楼下,见她下来,没有与她说话,也不看她,径自上了楼去。 陌衿急忙跟上去几步,叫住肃华,“肃大夫请留步。” 肃华停住脚步,侧过脸来,冷声道,“有事?” 陌衿沉声道,“我方才看到师兄的脸色仍是晦暗沉闷,像是余毒未清……” 肃华嗤鼻轻笑,“陌姑娘医术如此高明,那就请姑娘来为他诊治好了。” 陌衿无言以对,羞愧的低下头,“我不是质疑您的医术,只是……我不放心师兄,想问问您,有没有清除余毒的方法。” 肃华淡声道,“他能活过来已经是奇迹,便是华佗在世,也做不到清完所有的毒。”说完便转过头去,上了楼。 陌衿没有把脉,只是从面色上看出,师兄身体里的余毒大约还有三成,这三成的毒若是不清理完,会慢慢侵蚀五脏六腑,渗入骨髓,寻常人的身体能够拖个五年已经了不得了,师兄他的身子一直不好,从陌衿从前为他把脉的形势来看,若是一心休养什么事都不过问,那么可以活过三年,若是再这么劳心劳力,最多一年就…… 她不敢往下想,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师兄多做一些事,分担一些他的心事,让他不至于这么劳累。 想到这里,她便转过身,向着门外大步的去了。 …… 军机处。 旦月与一众文武大臣商议完了北方兵乱之事后,户部尚书方琼忽而起身,当众提起了旦月的婚事。 “天星司的人上月便已经将大婚的吉时送到了礼部,礼部崔尚书也几次同我说起过,依照圣上和殿下的意思,婚礼虽然可以从简操办,但到底是要花一些时间准备的,崔尚书让我问一问殿下,是不是可以开始着手了?” 旦月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叶臻站起身来,笑道,“这也是一桩喜事,既然天星司的人送了吉时帖,殿下就该让崔尚书早做准备,莫要误了吉时。” 旦月抬眸看向方琼,“也好,你转告崔尚书,一切繁文缛节都免了,尽量的精简过程,办得简洁一些就好。” “是,殿下。”方琼行了礼,坐了回去。 叶臻没有坐下,而是端起了茶栈,对在座的各位道,“国临大喜之事,我们应该举杯,庆贺殿下大婚。” 众臣也不敢再坐着,纷纷起身来,端起身旁的茶栈,对旦月举杯行礼,“臣等庆贺殿下大婚。” “多谢众位大臣。”旦月也起身来,举杯回敬道,“这一杯,也代未来的王妃谢过诸位的盛情。” “王妃?”叶臻似笑非笑,“殿下是说错了吧,圣上只是将陌衿许给了殿下,却从没有说过王妃的位置要给她吧。” 当即便有人附议道,“这个女人的身份低微,让她做王妃,确实不合规矩。” “是啊,王妃的身份何其尊贵,不是名门之后,至少也应该是大家闺秀,这个女子确实不够资格。” “臣也如此认为,王妃之位,须得要识得大体的女子来坐,才能不贻笑大方啊!” 旦月看了叶臻一眼,唇角勾笑,“婚是我成又不是你们成,这些事你们说了也不算,就是父皇说了也不算,你们不必在这里乱嚼舌根。” “殿下!” “叫我爹都没有用。此生我只会娶阿衿一个,你们要执意让她做侧妃也行,反正我不在意正妃之位空上个几十年。” 旦月说完,群臣就都住了口。他们都明白旦月的脾气,一旦是决定了的事,就不可能再改变。 叶臻唇角勾起一点笑意,眼底泛起一丝森寒,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旦月余光观察着他的表情,心底还是有些在意,从此便对叶臻又多了一层防范之心。 …… 陌衿真的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个阿爹阿娘口中,一辈子都不愿她遇见的姨娘。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的胆子如此之大,竟然敢到故去的天象司仪顾明远家去,开口就问顾夫人要人。 顾夫人并没有见过暗道里那个女子,她见到的只是陈美人的尸体,当然这件事也是隐瞒了下来的,宫中没有人知道陈美人已经死了,而且是一丝不挂的死在了顾明远的家中。 但是令人不解的是,这个上门来要人的女人,竟然知道陈美人的事,还以此为要挟,要顾夫人带她进宫去,到天星司门口,去见国仙大人。 顾夫人当然不敢违抗,这件事她只能保守秘密。所以她别无选择,只好带着这个奇怪的女人到了天星司门口。 也就是在那里,陌衿见到了这个从头到脚用一顶长纱帽遮得密不透风的女人。 这个人小小的个子,说话的声音虽然是刻意变过声,但听得出原来的声音也是清甜可人的,去不想她说出来的话,竟是如此的霸道。 “我要见国仙。”她说。 顾夫人向陌衿说明了身份,又说了大概的情况,对陌衿使了几个眼色,陌衿领会了,便对顾夫人道,“夫人且先回去,我自会好好招待这位贵客。” 顾夫人巴不得脱身,却又害怕那女人会说出陈贵人的事,因此扭扭捏捏,不敢离开。 女人似乎知道了她的想法,转过头去对她道,“无聊之事我不会多费唇舌。” 顾夫人听明白了她的话,虽然也不是很放心,但天星司是个闲人免进的地方,顾明远在世时她尚且不曾进去过一次,可况现在顾明远已经不在了,她更没胆子进这个阴阳怪气的地方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一切拜托这位姑娘了。” 陌衿点头,“夫人放心。” 顾夫人应了她一声,便匆匆的去了。 陌衿没有请那个带着长纱帽的女子请进天星司的门,而是迈步出来,对她道,“想必您也是知道天星司的规矩,外人不方便出入这道观天门。” “他果然是出事了。”长纱下的女人轻笑一声,“不过看你的样子如此镇静自若,想是救过一口气来了吧,不过……他的身子,终不能长久。” 陌衿听这语气,便问她,“您与苏先生相识?” 女子的声线低沉了一些,“何止是与他相识,连你我也认识,陌姑娘。或许我该叫你一声乖侄女。” 陌衿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黑色慕纱下的人,似乎想要看透慕纱后那女人的脸。 女人轻笑起来,“怎么,你不叫我一声姨娘?我虽不是你的亲姨娘,但到底是和你娘一同长大的,你娘唤我一声妹妹,我叫她一声姐姐,怎么到了你这里,辈分就不在了?” “……姨娘。”陌衿叫了一声。 第一二五章 决意 那女人的笑声却收敛了,“你愿认我,我可不愿认你。当年你父母对我做过的事,大约你是不知道的,若是你知道了,只怕这一声姨娘也叫不出口。” 陌衿确实很少听阿爹阿娘提起这个姨娘,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那女人沉默了片刻,对她道,“罢了,我来也不是为了翻旧账的。你尊我一声兰姑,我也尊你一声陌姑娘,彼此都方便些。” “也好,兰姑。” “我来是为什么,你也该晓得的。人交给我,我也就不在这里与你碍眼了。” 兰姑说话很爽快,有几分娘亲的果决,果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陌衿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暖意,虽然不是骨肉血亲,但这个人到底与娘亲亲密无间过,对陌衿来说,她便是这世上唯一与母亲有着密切关系的人,只这一点也让陌衿感到亲近。 “不瞒兰姑,你要找的人我确实不知道在哪里,但我如果想要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兰姑笑了起来,“你倒是个厉害的丫头,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陌衿思索了片刻,抬眸对她道,“只要兰姑摘下纱帽,让我观见真容,我便去问清您要找的人在哪里。” “这个我不能答应你。”兰姑回答得很坚决。 陌衿心里便明白了一些,这个兰姑一定是她认识的,即便不是她认识的,也是个大家都认识的人,不然她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样貌呢? “那就恕我无能为力了,兰姑您请回。”陌衿也回答得很坚决。 出乎意料的是,兰姑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好,你开了条件,我做不到,自然不该再为难你。但你要知道,我兰姑要找的人,就是掘地三尺我也会找到,如今我好言相向你们不肯领情,日后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我就不送了。” 兰姑冷笑一声,“你与你娘,还真是相似得紧,性子烈,脾气倔,还都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这一句,兰姑便转身离开了。 陌衿退回门中,转身靠在门旁的墙上,深深吸了口气,她想起了弟弟。之前她如此急迫的想要见到弟弟,而后经历了许多事,一件比一件让她更不得脱身,直到今日见到兰姑,她才发现,其实在内心深处,她其实不是那么想要见到弟弟。 如今,虽然不见面,但她至少知道弟弟还活着,就算活得不是很好,至少还保着一条命。但若是她与弟弟相见了,那么围绕着她的所有危机都会有可能转嫁到弟弟身上,这一次师兄为她历险差一点丧命就是一次警告。 所以,她一直告诉自己忙完这次就去见弟弟,但其实这也是她内心无意识的想要远离弟弟,等到有一天,她的处境不再那么危险,或许她才能安心去与他相见吧。 这是与兰姑见面,陌衿想明白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便是这个女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找师兄的麻烦,她一定不能让师兄再陷入危局中。 她还想到一件事,原本小公主被顾明远私藏着,就目前的情势来说,未必是件坏事,所以兰姑虽然知道小公主的下落,也没有出面寻人。那么顾明远的死,一定不是兰姑所为,那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促成了顾明远的死呢? 很显然,陈贵人只是为了让顾家闭口不再提顾明远的死,想到搬出陈贵人的这个人,一定是不想有人彻底清查这件事的始终,那么这个人,就很可能与顾明远的死有关。 这个线索,目前是唯一的突破口,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查清楚他的身份是什么,为什么会知道小公主的身份,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顾明远的死与他有什么关系,弄清楚了源头,也许就会有对付兰姑的方法,保得师兄安全。 想清楚这些之后,陌衿返回了慕容的房间,敲了三下门,里面传来肃华的声音,说是慕容已经睡了,不便见人。 陌衿没有进门,转下了楼,正碰见于青和姜小雪上楼。于青见了她,轻轻的点了点头,而姜小雪则上前来,伸手摸了摸陌衿的脸,“你的脸色很不好,我知道你担心苏哥哥,我也很担心他,但是于青说了,不保重身体就是给苏哥哥添乱,我觉得你也应该保重身体。” “多谢小雪姑娘提醒,我会保重的。”陌衿笑道,她感受到这个小姑娘的单纯和善良,心里却越发觉得难过,她不能否认,那是妒忌之情,毕竟这个姑娘说过,师兄将来娶她的。她不是个会说谎的人,那么师兄当真对她讲过这件事,师兄演出必行,将来便一定会娶她。 这种妒意,让她忽然之间明白了自己的心,只是她不知道对师兄的这种恋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幼时便已经日久生情,还是在他成为了景桓之后,才喜欢上了他。不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恋慕之情。 所以她羡慕姜小雪,这个小姑娘敢说敢做,敢爱敢恨,又十分的可爱,她在师兄身边,一定会让师兄过得简单快乐,而她便是再恋慕师兄,终究不可能成为师兄的妻子。 “你怎么了,一下子好像难过了许多,你是担心苏哥哥吗?”姜小雪从怀中摸出一包牛皮纸,打开,从里面摸出一块糖递给陌衿,“你吃一块吧,这是苏哥哥从江南托人带回来的糖,很甜的,苏哥哥说过,生病了或者难受的时候,吃一块甜甜的糖,就会好受一些。” “多谢。”陌衿接过那块糖,轻轻咬了一口,“这个糖,是不是叫冰轮酥?” “你怎么知道,苏哥哥说,冰轮就是月亮,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美。” 于青上前来,拉住姜小雪,“好啦好啦,你一说起你苏哥哥来,就没完没了的,人家也有人家要办的事,你就不要再说了。” 陌衿摇头,“于公子言重了,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反倒是与小雪姑娘说几句话,心里觉得好过一些。” 于青似笑非笑,“我看你不像是好过一些的样子啊。不过你说对了一点,有小雪儿常伴身边,确实是可以宽心顺意,连先生也说过她是他的开心果。” 陌衿抿唇,微微垂下双眸。姜小雪的脸飞起一片红晕,“好啦你不要再说啦,我都要羞死了,走吧走吧,我们去看苏哥哥。” 陌衿对他们微微点头,姜小雪对她一笑,便拉起于青的手上了楼去。 陌衿站在那里,停了片刻,听到楼上开门关门的声音,还听到姜小雪喜气洋洋的叫了一声“苏哥哥”,这么说来,师兄并没有在睡觉,那么肃大夫不让她进去见师兄,只有一个原因——不想让师兄再操那么多心。 她轻叹了一口气,她羡慕姜小雪,可以活得那么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从前的她,也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可是如今…… 也好,能有这么一个人陪在师兄身边,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她便强打精神,走出了天星司,回了常乐殿。 …… 鬼灯行本营。 叶臻端坐在高堂之上,新一任的掌灯者灵犀伏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道,“灵犀拜见鬼面尊者。” 面具之下,叶臻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起来吧。” 灵犀不敢起身,仍然是跪在那里,“不知尊者大驾屈临本营,有什么吩咐?” 叶臻复又道,“你先起来说话,你是鬼灯行的掌灯者,该有的礼数要有,但该有的风度和体面,也还是要有的。” 灵犀这才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来,“尊者说的是,灵犀谨记于心。” 叶臻点头,“我来是要吩咐你一件事,近日会有一位唤作兰姑的人来本营,她吩咐你做什么,就当是我吩咐你做什么,你一定要办好。” “尊者说的,可是柯洛倮姆之事?” 叶臻轻笑一声,“兰姑是西南之人,对这些事比我们要了解得多,她有心要帮我们,我们定要拿出足够的诚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灵犀跪地行礼,“灵犀明白尊上之意,一定替尊上办好这件事。” “很好。”叶臻起身来,走到灵犀面前,将他扶起,“难怪你叫灵犀,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灵犀要跪地,叶臻拉住他,附到他耳边,轻声道,“我不在意你有多大能耐,只要你将我交代的事办好,对我忠诚,掌灯者的位置便永远是你的。但若是你背叛我,想一想地牢里全身瘫痪,苟延残喘的藏锋,你的下场只会比他更惨。” “是是,灵犀明白。” 叶臻放开他,走出去几步,又侧脸道,“还有,你这好色之心也该有所收敛,连芙蓉的主意你也敢打,芙蓉可是碧落的妹妹,碧落人虽死了,到底还有许多旧部,你这么做,不是逼着他们造反吗?” “灵犀知错,再也不敢了。” “知错便改,善莫大焉。”叶臻言毕,便拂袖出了门去。 …… 陌衿在常乐殿,宴请了几次大臣们的女眷。 这些人脉是在婉怡那里逐渐培养起来的,女眷们到底关心的都是香囊香粉之类,要么就是一些能让夫君离不开自己的药,只要把握住她们的这些需求,不难交到朋友。 女眷们聚在一处,即便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也多少能说一些看似不起眼的蛛丝马迹,若是有心去听,自然能听出许多端倪来。 陌衿便从这些女眷的口中,探知了许多关于顾明远和陈贵人的旧事。 顾明远入宫前,曾是一位放浪不羁的游侠,因惹了一桩命案,被流放西南之地,在那里呆了五年,五年后天下大赦,他才重新回到了皇都,正值天星司招募杂役,他便应招入宫,用了十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的星官侍奉,一路升到了天象司仪,很不简单。 天星司虽然相对来说是个公平之处,但到底是在皇宫里,是朝廷的机构,免不了还是要讲一些人情世故,若是背后没有人支持,即便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爬升得这么快。 顾明远背后的人,很可能就是兰姑。他在西南之地与兰姑结识,而他入宫的时间,也与兰姑嫁给庆王来到皇城的时间基本相符。陌衿猜测,顾明远很可能是恋慕兰姑,因此才会不顾一切入宫来,与她有个照应。 所以兰姑将女儿托付给他,就很顺理成章了。 而这个陈贵人的事,陌衿之前就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美貌,关于她婀娜的身段,关于她房中术的厉害,关于她半夜幽会男子。 当然传言多半是言过其实,但也能推断出一定的事实,就是这个陈贵人当初确实有些放浪,但最为重要的信息是,长公主曾为了这个陈贵人两次出面,第一次是将恩宠正盛的陈贵人从皇帝身边支走,第二次是将她打入冷宫。 呼延皇帝有七个皇子,三个公主,但最终真的能出面解决问题的,只有一个长公主,可见这个长公主,是唯一一个能够左右呼延皇帝的人,能左右皇帝,就能左右大局。 而关于这个长公主,这些女眷们都知之甚少,别说是女眷,陌衿曾经问过旦月关于这个姐姐的事,旦月对她也不甚了解,只说这个姐姐从小就不在他们身边,一连几年都不曾回过家。近来几年,也就是为了陈贵人的事回来过一次,在宫中她从不抛头露面,而出了宫,便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陌衿觉得,这个长公主,或许是能够与兰姑抗衡的一股势力,而今除了她之外,陌衿想不到其他人了。 正好再过半个月,便是旦月和她大婚的日子,旦月告诉她,这个姐姐虽然平日里很少与家人团聚,但家人之事她还是很在意的,二弟大婚,她必会提前十日回宫,与礼部一起筹办婚礼的各项事宜。 陌衿可以等,等到这位长公主回来,她的身份是这位长公主未来的弟媳,那么要见长公主一面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她会尽全力说服这位长公主,成为她的力量,那么她也会成为长公主的力量,彼此扶持,共成大业。 第一二六章 北境 天星司,星月阁。 紧闭的门扉外,肃华和白吃临在栏杆前,商议着清除慕容体内余毒的对策。 房门内,慕容坐在床上,手中握着一封书信。这是方琼秘密联系了小筑,让苏缨无论如何要递交到他手上的一封书信。 新的内容一如既往的很简单,只有两行字:北方欲起战事,与燕密谋伐夏。 这是慕容早就料到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北面的动作会这么快,竟然已经开始同燕国联手了,这样下去,三国交战,刚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的百姓又要遭受战乱之苦。 常年战乱,十室九空,真的再经不起任何的动荡了。 但那燕国的国君好大喜功,又不顾百姓生死,一定会和北方联手伐夏,燕国和北方联手,虽然也只能和夏国打个平手,但这就意味着又是连年的战争,无休无止。 想到这里,慕容口中一热,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他抬袖擦去,掀开被子,摸索着下了床来,走到门边,拉开门扉。外面的肃华和白吃见他开了门,都是一惊。 白吃上前两步来,要扶他,肃华则是轻轻摇了摇头,对白吃道,“且不必理会他,能安静这么久,已经是难为他了。” 白吃撒开慕容的袖子,看着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白了他一眼,“你要真不想要这条命,干嘛费我们这么大力气又救你一次?你不知道这个疯子为了治好你,和我吵了多少次吗?” “谁同你吵。”肃华说完,转身行到楼口,“你不是要出去?还不走?” 慕容点头,向白吃拱手,出了门来。 白吃也跟了上去,“你们要去哪里,我也要去啊,这个皇宫好无聊的。” 慕容淡声道,“去见皇帝,岂不是更无聊?” 白吃停住脚步,“那确实更无聊,我就不去三拜九叩了,我去找小陌衿,消遣消遣时光,哎那个谁,回来了继续跟我讨论排毒方案啊!别忘了!” 肃华此刻已经下了楼,背对着白吃白袖摆摆手,当时回答了他。 两个人走出了星月阁的门,白吃站在二楼上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心里也大概明白慕容这么急匆匆的去面圣是有什么事了。 慕容走出门后,便将信上的的内容告诉了肃华,让他回去小筑,告诉苏缨,准备好收网之事。 “所有安排出去的暗线,叫小缨都调用起来,我要知道北国和燕国伐夏的所有计划和细节。” 肃华摇头,“我只是个大夫,我只负责医好你的伤,别的事不要找我。” “师弟!这件事非同小可,只有你去,我才放心。”慕容知道当下的夏国皇宫,全都安插了叶臻的眼线,出了天星司的门,一切的消息和动向都有可能走漏,他此刻只能相信肃华一个人。 “别叫我师弟。”肃华冷对一句,“除了你的身体,我什么都不关心。” 慕容笑道,“你是不放心小缨去做那些危险的事罢。但是阿肃,你须得明白,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国都乱了,家之焉存。战乱一发,多少人会亡命,你身为医者,不该以救人为己任吗?” 肃华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乱国也是你们这些善弄权术之人的过错,为了所谓的天下,你们杀了多少人,我所能救也不过千百之一。” 慕容沉声道,“阿肃,就算你只能救千百之一,小缨你总是在意的吧?若是此次战乱一发,依燕国皇帝的性子,一定会让刚降服朝廷的西南边塞守军率先出兵,配合北方两面夹击夏国,战火一旦波及到西南,你以为小筑会平安无虞?” “……”肃华从来不怀疑慕容的判断,他如此说,事情就必然会发展至此,而且慕容说得对,他不可能坐视小缨陷入困局中。他垂眸,对慕容道,“若我此时离开,你的余毒,只靠白吃一人,无法排除。” 慕容失笑,“便是你在,这毒又能排多少呢?我也是师父的徒弟,我的身体,自然我自己清楚的。” “你也不必要这么悲观,还是……有希望的。” 慕容偏头看向肃华,“你是说《逆坤方》里的续命之术?”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此书最不可信的,就是这篇续命之文了,当初师父不是告诫过我们,一切可变,唯有命数是无论如何不可逆转的,人之消亡,只能延缓而不能反转,白吃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肃华停住脚步,郑重其事的对慕容道,“师父没有成功,不代表我不会成功,我不会重蹈师父的覆辙,我一定会救你回来。” 慕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师父尚且无力回天,即便是肃华真的能做到,这件事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他这条命,不值得牺牲如此之大来挽救。 “我已经是残灯将尽,你只要保住小缨,他能保住小筑上千条人命,我也就没遗憾了。至于天下黎明苍生,我既愿他们太平安乐,却也是实在有心无力。” 肃华沉默了片刻,复又向前行进,淡声道,“小缨和你,我都会尽力保全,我今夜便和白吃谈好排毒之法,明日一早启程回小筑。” “多谢你了阿肃,抱歉将你也拖入了这浑水之中。” “你我之间谈什么谢,你只要别辜负我这番心血,就是对我仁至义尽了。”肃华这是在挖苦慕容,他听得很明白,却也只是轻轻一笑。 肃华停了一会儿,又对他道,“陌衿与二皇子的婚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呼延旦月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小衿托付于他,我心可安。”慕容说起这句话时,表情十分的落寞,肃华看在眼底,心中却也是凄苦万分。 他还要再说什么,慕容伸手在他的肩头握了握,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肃华知道他心里苦,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 “你说,先生下床出门了,还去见了皇帝陛下?”陌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白吃,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肃大夫也同意先生出门?” “你还不明白吗傻瓜,肃华那老古董就是面子上冰冷冷,装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其实他呀根本就拗不过苏慕容,别说是肃华了,那苏慕容是何等人物,他要出门,就是天王老子估计也拦不住。”白吃抖了抖衣服上的褶皱,“哎,我说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好好准备嫁人的事,整天瞎操心别的男人做什么啦?又不是你的夫君。” 陌衿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别过眼去,垂下双眸,“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白吃招招手让她靠近一些,放低声音故弄玄虚,“哎哎,我跟你说个神秘的事情,就你那个先生啊,今早收了一封奇奇怪怪的信件,那信是一只蓝色的鸽子送来的,你见过蓝色的信鸽吗?没见过吧?更奇怪的是,他读这封信把我们都叫出去,自己看完了之后,马上就出门去说是要找皇帝说事,你觉得神秘吗?” 陌衿大约已经猜到是与北方有关了,能让先生这么紧张的事,除了北方再没有别的了。 白吃见她表情不好,又不说话,用手肘了肘她,“我说新娘子,你马上就要成亲了,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不吉利哟。” 陌衿苦笑,“成婚对大多数女孩子来说,或许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对我……无关悲喜。” “我看出来了。”白吃伸手在陌衿的脸上一拧,“你心里根本就没有那个皇子,你心里想的都是苏慕容,对吧?” 陌衿伸手捂住了白吃的嘴,“这里是宫中,你说话小心一点。” “你不否认就是承认啦?”白吃叹了一口气,“哎,你说你眼光怎么那么差,我这么好的人与你朝夕相处,你竟然没有爱上我,而是去喜欢那个苏慕容,他身体里全是毒啊,你要真跟他好了,与他同吃同睡,他还不慢慢毒死你。” 陌衿伸手在白吃的腿上掐了一下,“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我怎么可能……跟先生他……同吃同睡。” “你看看你,脸都红成那样了,还说不想!”白吃啧啧的叹气,“我这次来啊,还有一个事情要告诉你,《逆坤方》里有一个续命篇,里面记载了一个奇特的法子,可以为人续命。” 陌衿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你快说说,是什么样的法子?” “书中记载,次方是彭祖留下的奇方,须得九个男童,九个女童的心血,与九十九味珍惜药材熬制九十九日,熬成一碗浓羹,再设祭坛供奉此羹九十九日,再以挚爱之人的心头肉为药引,给病人服下,就能祛除百病,延年益寿。” “这听起来像是巫蛊之术,不是救命之法啊。”陌衿不大相信,但她其实很愿意去相信,若是可以救回师兄,她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 白吃点头,“看似如此,但你想啊,那《逆坤方》里所有的方子看起来都是毫无道理的,野蛮血腥,但到底都是起作用的,这一篇续命之法虽然看似荒唐,但毕竟是逆天救命,奇特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十八童男童女,挚爱之人的心头肉,这些都是悖逆天命的法子,且还不能确信是不是真的有用,师兄他不会同意的。”陌衿摇头,心里十分的矛盾。 白吃倒是想得很明白,“这个世上,无论你想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只是看你觉得值不值了。若你要做,我可以帮你打听,找来一些体弱多病,活不过几年的童男童女,给他们的父母一笔安葬费,这也不算是悖逆天命,只是……苏慕容那人的挚爱之人,你知道是谁?” “……”陌衿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姜小雪,既然师兄说过要娶她,必然是对她有情的。只是,若真的要姜小雪的命,去救师兄的命,他也不会开心,说不定会恨她。 白吃见她不说话,就故意问她,“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啊?跟我说说?” “那位姜姑娘。”她答。 白吃一听这答案,哈哈的笑了起来,笑了好久,眼泪都快笑出来。 陌衿不知道他笑什么,抬脚在他的小腿上踢了一下,“你笑什么?” 白吃吃痛,也笑不出来了,抱着小腿瞥了陌衿一眼,“我笑你傻,你哪只眼睛看到苏慕容喜欢那个姜小雪了?” “不喜欢她难道喜欢你啊?” 白吃摇摇头,“白痴都看得出来,他喜欢那个肃华嘛!” “……这太可能……吧。”陌衿倒是听过苏先生是断袖的传闻,知道他便是与她朝夕相处的景桓时,她还可以当他是逢场作戏,但当她知道他就是师兄后,就再也没有怀疑过了。毕竟师兄与她是一起长大的。 “怎么不大可能了?便是同一个卧榻睡,同一个被子盖的夫妻,尚不能确定是不是龙阳之好,我之前就接诊过一个得了暗病的人,人家可是有媳妇和孩子的,还不是在那烟花柳巷和男子染上了这些不干净的病。”白吃说得振振有词。 陌衿还是不信的样子,白吃又接着道,“你是不知道啊,我看苏慕容和那肃华,眉来眼去,轻言细语,互相了如指掌的样子,那感觉反正不大对。” 陌衿想了一遍,却实在没有想起师兄说他喜欢过哪个女子,每次问起,师兄总说是有心上人,却又从来不肯告诉她是哪家的姑娘,这却是有些可疑。 难道,师兄喜欢的本就不是女子?所以每次问起这个话题,师兄的表情总是怪怪的,有些无奈,也有些苦涩。 白吃又接着道,“你想一想啊,平日里都是那个肃华整日守着苏慕容,两个人朝夕相对,晚上又睡同一个床,是不是有点太过亲近了?” 陌衿不言语,若真是如此,师兄为什么要说会娶姜小雪姑娘呢?师兄不是那种会伤害别人的人,他不会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去娶一个不爱的女人,而后再背叛她,冷落她。 第一二七章 渔阳 白吃看陌衿又不说话了,心里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只好作罢,也不再提这些闲话,转而道,“说正事,这个法子你究竟要不要用?” “肃大夫怎么说?”陌衿心想,肃大夫多半不会同意他们这么做,这么邪魅的法子,是正派学医之人所不齿的。 “他自然是同意的。”白吃连连点头,“就是他让我来问你,觉得这个法子如何,可不可行。” 肃大夫竟然同意了?这一点出乎陌衿的意料,而且他为什么要让白吃啦问自己呢? “既然肃大夫都认同这件事,那我更没资格说不好了。”陌衿点头,“那……童男童女的事就麻烦白郎中打听一下,若是真有这样的孩子,还得要征得孩子父母同意才好,若是他们不愿意便不要强求,他们若是提了什么要求,也尽量满足吧。” “到时候我需要一个助手,你就来给我做助手吧。”白吃提议。 陌衿答,“承蒙白郎中看得起,我一定尽力。” 正到这里,外面忽然有个人进来,说是有人要见陌衿。 她便让白吃先回去,自己出了常乐殿,殿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用长袍盖着头和脸,陌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瑾岚。”陌衿轻喊了一声,走到那人的身后。 瑾岚转过身来,见是陌衿,便笑了起来,眼中还带一分泪意,伸手握住陌衿的手,“姑娘,终于见到你了。” “自婉姑娘家一别,我住进常乐殿,你回了小筑,我们也有许久未见了。”陌衿叹道,不过也就几个月光景,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如今得见故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情绪难以平复。 瑾岚只是点头,她知道陌衿在这深宫里过得也是度日如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只是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 片刻之后,两个人都平复了一下心情,陌衿才问她,“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小筑有什么事?” 瑾岚点头,“是苏管家让我来的,他有一样东西让我转交给姑娘。”说罢,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玉坠子,放到陌衿的手中。 她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玉坠子,心中一惊——那是家里的祖传玉佩,世上只此一枚,阿爹给了弟弟,她深吸一口气,“苏管家可有要你带什么话给我?” “有。”瑾岚凑近陌衿的耳旁,轻声道,“苏管家说此玉之主染上了疫病,若是小姐要见一面,就去南郊码头,那里有一艘船可以送姑娘走,船家姓王,是个瘸子。” “好,我们这就走,现在就去。”陌衿知道这块玉弟弟不可能离身的,除非……他是真的染上了疫病,而且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了。 瑾岚拉住陌衿,“宫里可不是随意进出的地方,姑娘还是回去安排交代一番,我在这里等着,陪姑娘一起去。” “你说得对,是我有些慌乱了,那你便在这里稍等我一刻,我去去就回。”陌衿说完便跑向了常乐殿的门里面。 一刻钟之后,她便出来了,换上了一身便服,带了一个小包裹。瑾岚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包裹,挎在肩上,“姑娘莫担心,疫病已经基本控制住了,那人一定会平安无虞的。” 陌衿点头,“但愿吧。” 两个人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快马加鞭赶到了西郊码头,找到了那个姓王的船家,正要上船,后面忽然赶过来一匹快马,马上的人还隔得很远,却已经能听到他在马上大喊,“阿衿。” 是旦月。 陌衿示意瑾岚先上船,自己走下船来,站在码头前,等着旦月骑着飞驰而近。 他下了马,扔了马缰便跑到陌衿面前,满头的大汗,身上的便服连扣子也扣错了一排,看得出他是下了朝便换下官服急忙赶来的。 陌衿抽出一方丝帕,伸手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抿唇一笑,“你还是来了。” “当然是要来的,一来为你送行,二来想知道你要去哪里,去多久,危不危险。”他看着她的双眼,眼底泛起柔和的光,星星点点的像是漫天的碎星。 陌衿不由得笑了起来,“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们的婚期很近了,这时候你要出远门,我当然要问问我的新娘子什么时候回来。”旦月笑道。 陌衿将丝帕按在他手心里,“婚期之前我一定回来。” 旦月将那帕子握在手里,“好,你一定平安回来,我会准备好一切,等你回来便迎娶你。” 陌衿点头,“快回去吧。” 旦月上前轻轻在她额头上吻过,便转身上马,策马而去。 陌衿小看他走远,她感谢他的这份真心,也欣赏他的这份洒脱,想到下半生与他为伴为知己,即便是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她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他们会开创一个平安盛世。 转身上船,瑾岚已经站在船头等她了,她上了船,瑾岚便跟在她后面,入了船舱。 船驶离了码头,顺流而下,向着江南行进。 三天之后,船靠了岸。从船上下来的那一刻,陌衿便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从前公子常带她来的一个小渔村,村子名叫渔阳,是个很小很僻静的村落。 她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来这里,住上三五日,她都会舍不得离开。那时公子会带她钓鱼,带她坐上村民的渔船去海里捕鱼,然后做成美味的菜肴给她吃。他还会带她去集市里买一些鱼骨头做的小饰品,还会和她一起编制渔网。 这里的生活很安静,只有海的声音,和海风的声音,简单而又快乐,忙碌而又充实。 陌衿无论如何不能忘记这个小渔村,而按照那封信上的指示,她很快便轻车熟路的回到了她和公子的居所。 那是一个木头小屋,临着大海边,屋子旁边有一颗高大的梧桐,正好可以撑起一片阴凉,树下有一个石桌,两个石椅,她和公子在这里吃饭、编渔网、闲聊纳凉,那些日子的画面像是流转的走马灯,一幕一幕在眼前放映而过,心里又重新体会到了那种静谧和幸福。 原以为一辈子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小渔村,这间小木屋,却没想到…… 第一百二十八章 疫病 在进门之前,陌衿站在门口思索了片刻。 这不可能是巧合,只有公子和她知道的地方,为什么苏缨会晓得,还会安排弟弟住在这里? 除非公子和苏缨也认识,并且公子和他的关系熟到可以把这么私密的地方告诉他。和苏缨关系如此密切的人,第一个当然要算肃大夫。陌衿忽而想起在肃大夫房中看到的那些蝇头小字,她总觉得熟悉,莫非——肃大夫就是公子? 不可能。公子的性子虽然也是清冷,但不至于到肃大夫那样的地步。 第二个人就要算是苏慕容,也就是师兄了。说起来,师兄的性子与公子更近,说话的语气也更贴合,莫不是师兄就是公子? 陌衿使劲摇了摇头,把这些不可思议的想法都甩了出去,伸手轻轻在门扉上扣了扣。 里面有个警觉的女声,若蝉鸣一般的问了一声,“谁?” 陌衿当即就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谁,她转头看向瑾岚,瑾岚的表情也十分惊讶。陌衿伏在门上,轻轻的对里面回了一句,“瑾袖,是我。” 里面安静了片刻,等了一会儿,门轻轻拉开了一个缝隙,里面有一只眼睛似乎是在观察外面来人是谁。 见到真的是陌衿,瑾袖才急忙把门打开,将陌衿迎了进去,“姑娘!真的是你吗姑娘!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陌衿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满是激动,见到她的样子满是憔悴,陌衿便知道她受了苦,便握住她的手,“瑾袖,我很想你,瑾岚也很想你,觞月居的人都很记挂你。他们说,你去为你的旧主子守灵了,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瑾袖看了看瑾岚,陌衿点头,示意她直说无妨,她便对陌衿道,“姑娘,我并不是去为旧主子守灵,而是来了这里照顾一个生病的公子。” “生病的公子?”陌衿抓紧了瑾袖的手,“他人在哪里?” 瑾袖回头看了看,“就在屋里呢,方才好不容易刚睡着。姑娘……就不要进去了。” “那是我弟弟啊,瑾袖,那是我亲弟弟!”陌衿撒开她的手就要往里面走,但瑾袖死死拦住她,不让她进去,“姑娘,姑娘你先听我说,我说完你再进。” 然而瑾袖毕竟没有学过功夫,手上的力度不如陌衿,她还是进了门去,一眼便看见木床上躺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露出的手和脚上面布满了浓疮,就连脸上也生满了疮口。 陌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真的是很严重的疫病,已经是行将就末,不可能再救得回来了,陌衿的双腿一下子就软了,差一点没有站稳。 瑾岚和瑾袖急忙上前去扶住她,瑾袖轻轻叹了一口气,“姑娘,公子的病……已经有些时日了,那时水患严重,许多逃难的人到这里来避难,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带了疫病到这里来,那时公子的身子在肃大夫的调养下已经好了许多,我常推着公子去集市走一走,看看热闹,谁曾想……公子染上了疫病。” 她忽然跪在了陌衿面前,“我那是不知道疫病的事,我就不该推公子去集市,都怪我!其实……我早知公子是姑娘的亲人,可我就是死一百次,都不能挽回公子的命了,姑娘你打我吧,这样我心里或许好受一些。” 陌衿和瑾岚一起将瑾袖扶了起来,陌衿一边流着泪,一边替瑾袖擦泪,“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你快别哭了,我很感谢你替我照顾他,他得了疫病,你没有嫌弃他,还是一样用心的照顾他,我这个姐姐,却什么事都不知道,没有为他尽过一分心力。要说错,也是我错。” 瑾岚忙辩解道,“不不,姑娘别这么说,公子他常说,姑娘你是心怀大志,要做大事的人,他不能完成的心愿,你可以替他完成,因此每次想起姑娘,公子都会觉得特别安心。” 说起这些,陌衿心里越发的难过,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看着床上的弟弟,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滚落。 瑾岚和瑾袖都劝了一会儿,她才好受了一些,也接受了这个现实,擦干眼泪,走到弟弟床边,伸手碰了碰他脸上的一块浓疮,瑾袖伸手要阻止,瑾岚对她摇摇头,“姑娘是懂医术的,自有分寸。” 陌衿回头,对瑾袖点了点头,她还是很不放心,又道,“这次疫病来势凶猛,连宫里都来了医员,也差不出原因,姑娘您还是当心点为好。” “这不像是疫病。” 瑾袖说的不错,这种身体溃烂的疫病确实不多见,陌衿只在医书上见过有几种类似发病症状的病症,但没有一种是疫病引发的。 陌衿将手指上沾的脓液用白色的帕子擦拭了,又摸出一个小瓶子,擦了一些粉红色粉末状的东西在上面,再用银针沾了一点,银针立刻变成了黑色。 “这是毒。”陌衿道。 瑾岚点头,“是西域的魔窟留兰,这种兰草鲜少开花,花色艳丽,有剧毒,若是烘干制成粉末,人吸入后,便会引发身体皮肤溃烂,五脏腐化,最后死亡。” “是,正是魔窟留兰。”陌衿点头,“这种毒带着幽幽花香,很容易被当做是香料,而且毒性只有在遇到硝石粉的时候才能验出,因此即便是宫里的医官,也查不出原因。” 瑾袖恍然大悟,“难怪我日日同公子在一起,也没有染上疫病,原来公子是中了毒,不是染上了病。” 陌衿转过身,对瑾袖道,“有什么地方是他去过而你没去过的吗?” 瑾袖回想了一下,“我想起来了,公子去过一个典当铺,但他没有让我跟进去,之后他又去了一个绸缎庄,也不让我进去,但他出来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买,说是本来要给我做一身衣裳,又觉得庄子里的布料不好看,所以便没有做。” 当铺和绸缎庄都是人流密集的地方,这两个地方当然都要去查的,这个毒不是一般人能够入手的东西,若是在市面上流传,那必定是有人居心叵测的想要挑事,当下谁最盼望着燕夏两国内乱? 第一二九章 陌铭 “可是姑娘,我听说这疫病的流传范围很广,如果是魔窟留兰,这种东西来之不易,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在市面上流行起来,不止是燕国,就连夏国也出现了这样症状的疫病。”瑾岚警觉道,“莫非是有人故意将这魔窟留兰流入市场,要引起骚乱?” “是与不是,一查便知。”陌衿叹了一口气,对瑾袖道,“你带我去一趟那当铺和绸缎庄”。又转而对瑾岚道,“麻烦你替我照顾我弟弟,我与瑾袖会尽快回来。” 瑾岚点头道,“好,姑娘放心去,瑾袖也放心,我也懂些医术,也照顾过类似的病患,有些经验。” 陌衿知道瑾岚懂医术,但她不晓得瑾岚还照顾过这样的病人,她觉得很有些吃惊,但到底是什么情况,现下不是多问的时候,还是先弄清楚毒气的来源,避免更多人因为这个毒而生病。 在去街市的路上,陌衿问瑾岚道,“你可有一直用我送你的香粉?” “有的,我一直都用姑娘送我的香粉,但虽是每天都用,本来也没有几盒,每次就用得很少。”瑾袖忽然恍然大悟,“难道我没有中毒,是因为姑娘的这个香?” 陌衿点头,“我做给你们的香都是加了许多抗毒的药的,长期用着,就是用得少,对大多数轻微的毒还是有效的,你没有直接接触过那毒,只是在弟弟身边间接接触了一点,因此没有中毒。” 瑾袖的面色很紧张,“那姑娘您跟我说句真话,公子中这个毒,是不是好不了了?” 陌衿叹了一口气,眼眶一热,她急忙将眼泪忍了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对瑾袖道,“我会尽力救他回来的,所以我一定要拿到那个毒,才能知道怎么样去解毒。” 瑾袖没有说什么,只是使劲点了点头,“好,我一定会帮姑娘的。” “一会儿去了当铺和绸缎庄,你也不要进去,在外面等我,我不怕毒,你不要担心我。”陌衿嘱咐瑾袖道。 瑾袖道,“姑娘也多小心,他们既然敢公然放毒,就不是什么善类,姑娘不要与他们硬碰硬,多留意着他们暗箭伤人。” 陌衿沉默了许久,在她的印象中,瑾袖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没有这么深的心思,可见为了照顾弟弟,瑾袖这丫头吃了多少的苦头,如今也变得这样小心翼翼了。 “辛苦你了瑾袖,弟弟他多亏了有你照顾,我真的很感谢你。” 瑾袖的面色却变得越来越凝重,复又走了一段,她拉住陌衿的袖子,深吸了一口气,“姑娘,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那时觞月居的火,其实是我放的。” 陌衿不可置信的回头,看着她的眼睛。 瑾袖忽然双膝跪地,低下头去,面色羞愧,“其实,我也是被逼的,她抓住了我的妹妹威胁我,说要是我不按照她说的做,就杀了我妹妹。我是真的不愿意伤害姑娘,我不求姑娘原谅,但请姑娘相信我没有加害姑娘之心。” 陌衿在原地呆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所以纵火的竟然是瑾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俯身将瑾袖扶起来,安慰了一番,等瑾袖不哭了,她才有问道,“那个威胁你的人是谁?” “是……是媛娘。”瑾袖抬起眼,看着陌衿的双眸,“那时我之所以阻止姑娘去眉园,就是因为我知道媛娘不是好人,姑娘与她走得太近,又不设防,她要害你就太简单了。” “是你亲眼所见?”陌衿心想,会不会是有人易了容,媛娘根本不是瑾袖说的这种人。 瑾袖知道她不会信,又道,“一开始她并没有路面,只是用一顶纱帽暗盖着,暗中与我见面,但后来先生知道是我纵的火,便查出了那人是媛娘,是先生亲口同我讲的,他还说我的妹妹已经……染病不在人世了。先生要我将功赎罪,来照顾姑娘的弟弟。” 所以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师兄并不是为了庇护顾惜云和白素,才借纵火之名给媛娘安上鬼灯行奸细的罪名,原来是因为他已经知道媛娘对她做下的事,所以才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不惜让她误会,也要让媛娘离开小筑。 “你离开小筑后,就一直在这里照顾我弟弟?” 瑾袖摇头,“不是的。一开始我和公子被安置在我的旧主子的墓地旁,名义上守灵,实际上是因为那里的气候对公子的身子恢复有好处,后来发了大水,先生就来接我们,将我们安置在了这个渔村。” 是师兄将他们安置在这里的,不是苏管家,也就是说,知道这个地方的人,是师兄! 公子和师兄素未谋面,她又不曾向师兄提起过这里,师兄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这间小木屋呢?陌衿忽然觉得师兄的身份好复杂,他是繁花小筑的苏先生,他是朝夕相处的景大夫,他是死而复生的师兄,那……他会不会就是带着她四处游览山水古迹的公子呢? 陌衿想不到可以推翻这个推测的任何证据,公子每次出现的时候,师兄都不在场;公子的一言一行,和师兄莫名的契合;公子的易容术出神入化,师兄也是;公子的医术精湛,师兄也是。 唯有一点,如果师兄就是公子,那为什么他不直接说明身份,而要以公子的身份与她相处呢? “姑娘,前面就是当铺了,这个当铺是这条街的老字号,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但姑娘还是小心着些。” 瑾袖一句话将陌衿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向瑾袖点头,“我知道了,你在外面留意下四周的动静。” 一炷香之后,陌衿便从当铺出来了,她拿了一块玉交到瑾袖手上,“这是弟弟的勾玉,是他的亲爹亲娘留给他的唯一物件,你拿着。” “亲爹亲娘?公子不是姑娘的亲弟弟吗?” 陌衿摇头,“从血缘上来说,他的确不是我的亲弟弟,他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战死沙场了,母亲在生产的时候也不幸离世,他的父亲是阿爹手下的副将,阿爹就收养了他,那时我才三岁,他也还是个刚出生的婴童,因此从小我就当他是亲弟弟一般,阿爹阿娘也当他是亲生儿子一般养育,从这一点来说,他就说我的亲弟弟。” “既是这样,这玉我更不能要了,这是公子最宝贵的东西……” “傻姑娘,他是为了什么要当这块玉的呢?你们在这里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钱花,他要钱做什么?” 瑾袖摇头,“我不知道,我问过公子,他不肯讲。” 陌衿笑道,“我的弟弟我最清楚,他不讲究穿衣,当掉这块玉,又去绸缎庄,自然不是为了给他做衣裳,必然是为了他的心上之人。” “可是除了我以外,公子没有与别人说过话的。公子也说过,遇见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别人。” “话都说到这里了,你还不明白吗瑾袖,”陌衿轻叹了一口气,“遇见你之前没有喜欢过别人,就是说遇见你以后喜欢上了你。” 瑾袖懵了一阵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陌衿握住她的手,“瑾袖,我知道你也喜欢他的。” “不,我喜欢的是无月哥哥,无月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说过会一辈子喜欢他,我还说过要做他的新娘子。” 陌衿轻轻摇头,“傻姑娘,无月对你是有心,但你对他是不是真的有男女之情呢?你好好问问自己的心。” 好好问问自己的心,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对陌衿自己的说的,苏慕容这三个字,对她来说曾经是地狱,而如今,却忽然变成了她所有的崇拜和恋慕。 便是造化弄了人,自己的心却无法欺骗自己,她爱那个男人,无论他的身份是什么,她的心热切的爱着他,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好了,去绸缎庄吧。” 瑾袖点头,把那块玉死死攥在手里,走在了前面。 快到绸缎庄时,瑾袖回头对陌衿道,“我想好了,如果公子对我真是有男女之情,我愿意做他的妻子,一生一世都和他在一起。” “谢谢你瑾袖,阿弟能有你,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陌家的福气。”后半句,陌衿却说不出口,弟弟他已经行将就末,根本不可能同她结为夫妻。 想到这里,陌衿的眼眶一热,她转身,走进了绸缎庄。 在这里,陌衿碰到了一个她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这个人见她进门,却是一点都不讶异,笑脸盈盈的迎了上来,“衿妹妹,呀,真的是你呀!我还以为是我太过思念妹妹,认错人了呢。” “素姐姐,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白素瞥眼见外面瑾袖也在,便知道陌衿是为什么来的了,虽然昨日是收到了左相来的信,说有不速之客到来,让她尽早关门,换个地方再继续他们的大计,却没想到这个不速之客是陌衿,更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就找上门来。 若不是左相交代过不要伤了这个女人,白素定要叫陌衿出不去绸缎庄的门。 “怎么,你来绸缎庄,是要做几身衣裳穿?”白素忽而凑到她耳边,细声道,“不然,是来给你那可怜的弟弟做寿衣来的?他上次来做了一套喜服,这还没穿上呢,就要换丧服了?” 陌衿的身子一僵,想不到她竟会如此毒舌。 白素面上却仍是带着暖笑,“不说这个,既是妹妹来了,我这绸缎庄的料子你随便挑选,选好了我亲自为你量尺寸,如何?” 陌衿勾唇一笑,“倒不敢劳烦姐姐,我也不是来买衣服的。” 她径自走到香龛前,打开龛笼,用香匙取了一些香灰,拿在手指尖捻了捻,又放到舌尖上沾了一点,转头对白素道,“我是为姐姐这香来的,这么好的西域香,我想问姐姐讨要去,不知道姐姐肯不肯割爱呢。” “既然是妹妹要了,我定是给的。”白素走到里间去,拿了两个袋子,一袋装的是喜服,一袋子装的是香出来,“你也知道,这香是西域来的,没有多少,姐姐手里所有的香都在这里了,你一并拿去。” 陌衿接过两个袋子,“姐姐真是一点就通,香我收下了。再问一句,姐姐是什么时候出离开家的,我可没听说呢。” 这个“家”指的是小筑,白素听得明白,哂笑道,“家?那是你的家,可不是我的家呢。如今我跟着大有前程的人,为他做事,心里觉得又踏实又满足。” “叶左相确是个风流又迷人的公子,姐姐为他做事,一定觉得欢喜吧。” 白素没想到她会猜到这一步,不置可否,“既然妹妹拿了想要的东西,便离开吧,我们也要关店门了。” “姐姐要离开渔阳?” “这些就不劳妹妹费心了,不用我送客吧?”白素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陌衿点头,“既是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 慕容还是听说了陌衿去渔阳的事。 肃华知道迟早瞒不过他,也知道他不愿意让陌衿置身危险中,更知道他不愿让陌衿知道他就是那个她喜欢的公子,但到底纸包不住火,陌衿是个聪明人,早晚会知道这一切,还不如早一点知道,或许她便不会嫁给呼延旦月。 肃华心里明白,若是陌衿嫁了别人,对慕容来说,将是永久的痛苦和折磨,他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折磨. 希望陌衿知道了一切后,会改变心意,他实在不忍看到慕容痛苦。 “阿肃,我要去一趟渔阳。” 肃华反手将要坐起身来的慕容挡了回去,“如今连我一只手也能拦你,你还去得了哪里?” 慕容笑道,“但凡我要去哪里,能拦住我的只有你。” “啧啧你们两个不要你侬我侬的啦,当我这个大活人是空气吗?”白吃撇嘴,甩了甩袖子,把一包银针扔到肃华身上,“你们再这样,我就出去了,你就慢慢给他脱衣服针灸吧。” 慕容笑了笑,“阿肃,传言中我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专宠秀美俊丽的男子,当然最宠的就是你,如此说来,你便是秀美俊丽之最了。” 第一三O章 面具 白吃斜睨着他们,“难道不是吗?你们两个整天腻腻歪歪,我鸡皮疙瘩都快掉一车了。” 肃华不笑也不言,将扔在膝上的针袋拿了起来,扔给慕容,便起身来,走到门前,开门出去了。 白吃看着他走掉,忽然转头看向慕容,“这是撒娇?要你追去哄?” 慕容挑眉,“我家阿肃不喜欢别人哄他,越是哄,他便越是生气呢。” 白吃打了个寒颤,摆手道,“我要出去冷静一下,针你自己扎吧。” 白吃离开房间后,慕容面上的笑意便渐渐隐没,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如此反复了几次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来,褪下衣衫,将手中的针袋解开,抽出里面的银针,在身上的几处穴位扎了下去。 浓血慢慢从鼻孔和嘴角流了出来,全身的毛孔也渐渐开始有黑色的液体渗了出来。 慕容将银针抽下来,消毒后放回针袋中,翻身下床,进到房间中的浴盆中,洗去身上的浓血。 白吃还是从外面推门进来了,见到慕容在泡药浴,便问他,“这么快你就扎完针了?” “针袋在桌上,你可自取去。”慕容闭目道。 白吃走到他面前,双手抱肘依靠在浴盆边,伸长脖子盯着对面慕容的脸,“你扎针可真快啊,我有一天听到你叫肃华师弟,据我所知,那你的医术跟他应该也不相上下,就不知道在思想上你与他是不是也一样保守。” 慕容睁开双眸,“说来听听。” 白吃将逆坤方上的法子说给慕容听了,他却笑了起来,“你同我讲,便是认为我会同意。” 白吃啧啧两声,“你这个人真无趣,什么都能猜到。不错,以我看来,你的格局同常人不一样,你能理解旁人不能理解的事物,因此我认为你会同意用这个法子。” 慕容却笑道,“人活一世,无论长短,终究是要死的,这是谁都不能免的大俗。既是如此,何必要庸人自扰。” “照你这么说,那你还扎什么针泡什么药浴?” “若要你的弟弟妹妹,连同思思姑娘的心来活命,你可愿意?” 白吃连连摇头,“我不愿意。” “多谢你的好意。” 白吃撇嘴,“原来你也是个俗人,那个阿肃有那么好?长得是不错,但那脾气又臭又硬,简直油盐不进,也不知道你看上他哪一点。” 慕容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白吃见他又不讲话了,往黑乎乎的洗澡水里看了一眼,“你现在就是一只大毒蛇,不能和你的阿肃拉小手亲亲小嘴,你不介意,你们家阿肃能不介意?民间多少夫妻是因为这个缘由闹掰的,你就不怕他离开你?” “不怕。” “有勇气。”白吃挤眉弄眼了一阵,见慕容仍是不作声色,便识趣的出门去,“起来吧,洗澡水都要凉了。” 白吃出门后,慕容从浴盆中起身,擦去身上的黑色水渍,白色的巾布慢慢被染成昏黑。他看着那个黑色的巾布,眸底渐渐变得空洞无神。 …… 深夜时分,陌衿端着刚熬好的解药,推门进了小木屋。 瑾袖放下手中正给陌铭擦汗的帕子,接过药碗,细心的喂陌铭喝下了那碗药。瑾岚在一旁把换下来的帕子在水盆里清洗干净,又递给了瑾袖。 瑾袖将帕子递给了陌衿,陌衿接过帕子,侧身坐在床边,轻轻替陌铭擦去头上的汗珠。 没多久,陌铭便睁开了眼睛,他伸手握住陌衿为他擦汗的手,轻唤了一声,“阿姐。” “阿铭,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陌衿说着,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陌铭转头看了看床边站着的瑾袖,对他笑了笑,瑾袖抬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也对他笑了笑。 “真的是阿姐,我还以为……将瑾袖错看成了你呢。”陌铭将视线慢慢转回到陌衿脸上。 陌衿忍住眼泪,“是阿姐不好,没能照顾好你,害你吃了那么多苦头。” 陌铭摇头,“不是的阿姐,要是没有阿爹阿娘和阿姐,我便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阿爹离世时,交代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可是我……” “阿姐,不说这些了,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瑾袖听了这话急了,“公子不要胡说,有姑娘在,公子一定不会有事的。” 陌铭仍是笑看着她,轻轻点头,转向陌衿道,“阿姐,瑾袖很傻是不是?我不在了以后,给瑾袖找个好人家,她是个好姑娘。” “公子,我看到你做的喜服了,你当掉了最珍贵的玉,就为了给我做一件喜服,我知道公子的心意,我不会辜负公子的。”瑾袖当即从那个包袱里拿出了喜帕,盖在了头上,拉起陌铭的手,掀掉了盖头,一脸认真的说,“现在我就是公子的妻子了,以后不要再讲这种话。” “傻姑娘。”陌铭笑得很开心,反手握紧了瑾袖的手,转头对陌衿道,“阿姐,这个傻姑娘以后就劳你多照顾了。” 陌衿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陌铭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交给陌衿,“阿姐,我在当铺还押着一样东西,是阿爹很久以前交给我的,他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如今我时日不多,这件东西就交给阿姐保管吧。” “等你好些了,我们一起去取。”陌衿说着,眼泪又要涌出来。 陌铭笑着点头,微微张开口,似乎要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陌衿的耳朵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只看见瑾袖不停的摇晃着陌铭的身体,他的唇角带着笑,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着了,但无论瑾袖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再睁开眼。 下一刻,陌衿的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一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陌衿昏迷了两天,慕容在床前守了她两天,第三日,估计她快要醒来时,他却叫来了旦月,自己并没有出现在陌衿的面前。 弟弟的离世,对陌衿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她还是强撑着办完了弟弟的丧事。 陌铭安葬在西南的一处山丘,因为是罪人之后,不能立碑。瑾袖一定要为陌铭守灵,陌衿便买了一处较近的田宅,让瑾袖住在哪里,又让瑾岚留下,照顾瑾袖一段时间。 再回到宫中,便听说长公主回来了,要见陌衿。 陌衿稍作梳洗,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裙衫,便去了长公主的云雪殿,陌衿进殿时,便觉得这个云雪殿的名字很奇怪,云和雪正好是师兄和她的从医之名,难道是巧合吗? 她进去殿中时,并没有看到什么长公主,而是见到师兄和师姐坐在一处闲聊。 陌衿上前去,挽月见到她来,便起身相迎,上前来一把将她抱住,“阿容!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师姐!”陌衿也抱住挽月,“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说起这话,陌衿才反应过来,听说长公主的名字便是呼延挽月,而师姐的名号也是挽月,这该不会还是巧合吧。 “师姐你……你就是长公主!”陌衿惊呼。 挽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小丫头,还是一样机灵啊。” 陌衿转眼看向慕容,他便知道她的意思是在责问他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她师姐的身份,慕容便轻笑道,“我也是方才晓得的。” 陌衿听他说话时的声音,气息松散,薄弱稀微,便知道他没有好好休养。她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对挽月道,“师姐,你替师兄诊过脉了吗?” 挽月点头,“你也该明白,人命在天。” “师姐,我记得师父曾传授你一种救命之术,可以起死回生,难道这个法子也救不了师兄吗?” 挽月没有说话,陌衿便一直追问,挽月转头看了看慕容,他轻轻摇了摇头,挽月叹息一声,“我还是告诉你吧,你师兄他……” “长公主殿下!”慕容站起身来,又叫了一声,“阿月,我们三个人难得再见,不要说这些无关的事,不如你同阿容再做些酒酿丸子,我可是馋了许久。” 陌衿走到慕容面前,“师兄,你不许说话,坐下。” 慕容微微皱眉,陌衿伸手将他按在座上,“你要再讲话,我就扎你的哑穴。” 慕容失笑,“好,我不说话。但阿月她也不会告诉你什么,我与她早就说好了的。” “师兄,我不能再瞒下去了。”挽月的表情十分痛苦,“这两年我一直很愧疚,你对阿容的心意,她应该知道的。” “什么心意?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挽月抽出两根银针,极快的刺入了慕容的穴道,他便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了。 “师姐?” 挽月拉陌衿坐下,“阿容莫慌,我下手有分寸,不会伤到师兄的。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要告诉你了。” “什么?” 挽月整理了一些思绪,慢慢倒,“我五岁拜入师父门下时,师兄已经是师父的弟子了,他那时才四岁,已经患上了很严重的心疾。过了两年,师父说师兄的心疾有救了,不久后师父抱来了一个女婴,也是天生的心疾,那便是你。” 陌衿不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我也觉得奇怪,便偷偷跟着师父,他把还是婴儿的你抱进了一个小屋子,便是师父不许我们进的那间,之后的一年,师父便经常进出那个小屋子,但从来没有把你抱出来过。” 那个屋子陌衿进去过,她想到了出现在那个小屋子里各种器具上的名字,“师姐可知道一个叫辉的人?”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师父有一个儿子,单名一个辉字,一出生便死了。师父将他的尸身用寒冰保存起来,一直放在那个小屋子里。” “所以……师父把他刚出生的孩子的心脏,换给了我?”陌衿的声音在颤抖。 挽月点头,“是,师父的意思是,让那颗心脏养在你的体内,等到成熟时,再换给师兄。后来你同我们一起长大,师父对你也有了感情,就不再想这个置换之法,而是一直在寻找新的法子给师兄治心疾。” 陌衿转眼看向慕容,他的双眸静静的看着她,温和而柔软,像是清风明月一般。 “次年,师父终于找到了一味可以治心疾的药,用了十年将药制成,师兄吃了那药后,心疾也渐渐好转,但没过两年,也不知是不是男童的心脏在女子体内不合,你的身体渐渐出现了血败的症状。” 是,陌衿记得,那段时间她总是浑身酸痛,每夜都做恶梦,睡不踏实,而且还总是在夜里鼻孔出血,流出的都是浓血。 “师父和师兄为了救你,就……用过血的方法,将师兄身体里的血都换给了你,他血中有那味药的药效,所以你活过来了,而师兄却……” 所以师兄之所以会死,并不是因为什么疾病,而是因为他将血都给了她! “师姐,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旁人如果说这些,便是天方夜谭,但师父的医术你是知道的,为人换心换血,你也是亲眼见到师父做过的,你知道他做得到。” 陌衿点头,师父确实有这个能力。 “我也是方才听师兄说,才知道师兄下葬后,师父便将他的尸身抱去了小木屋,用相同的方式保存了师兄的尸身,之后有一天,有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子来求师父救治,这个男人就是师父要找的正好契合师兄心和血的人,师父便用这个男人的心和血救活了师兄。” “那个人是谁?” “是……是谁我也还没查清楚,这件事以后再说吧。”挽月抽回那两只银针,慕容轻舒了一口气。 陌衿上前关切的问,“师兄,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慕容对她轻柔的笑。 陌衿看着慕容的脸,轻声问道,“师兄你的脸,如果我猜得不错,也是那个男人的脸吧?你的坟墓里躺着的那句男尸,没有脸,你是用他的脸做了人皮面具,是吗?” “人皮面具是师父做的,略有些改变。” 第一三一章 婚前 陌衿仔细看了看慕容的脸,忽而想起看到的一副画像,“这是……夏国故去的太子呼延新月的脸,只是师兄本来的颧骨没有那么高,所以在制作面具的时候按照师兄的脸型稍微修改了一些。” 慕容点头,“是的。” “那手上的伤疤呢?”那道伤疤是师兄小时候她从树上摔下,师兄去接她,被牙断了手不说,整个手掌还被树枝贯穿了,之后留下了一道伤疤,一直都没好过。 慕容笑道,“那伤疤不是好不了,是我不愿意让它好,给你留个教训,让你以后不要做危险的事。” 陌衿一下子就没了底气,小时候确实调皮,若不是师兄每次都帮她救她,她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而师兄每次都替她遭了不少罪,她垂下眸,“对不起,师兄。” 慕容伸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一点,以往的每一次她犯了错,他都从不责怪,只是轻轻点一下她的鼻子。 陌衿终于忍不住,扑进了慕容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失去弟弟的事情,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太大的打击,让她变得无比的脆弱。而这个时候有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为了她甚至连命都可以舍弃,她还有什么好顾及好在意的,他就是那个从小陪伴着她长大的师兄。 他不止是师兄,他还是景大夫,他还很可能是……她恋慕的公子。 “师兄,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就是公子?” 慕容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转而看向挽月,“再过几日就是阿容的大婚之日,都要嫁人了,你瞧瞧她,却还是这般的爱哭。” 挽月也很为难,一边是师兄,一边是自己的亲弟弟,她只好叹道,“新月历来是最疼旦月这个弟弟的,可惜他却不能为旦月主婚了。” 慕容道,“阿月,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轻轻推开陌衿,擦去她眼角的泪,轻言细语,“好了阿容,再哭眼睛该肿了。” “师兄,我还有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带兵来抄我的家,他们说告密庆王造反的事也是你做的,这是真的吗?” 慕容的表情微微凝滞,语气也严肃了几分,“告密之事是我做的,带兵去抄陌家是皇帝亲下的旨意,我不能抗旨。” 挽月也不解的问,“师兄不是贪图富贵权势的人,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为了天下太平,不得已而为之,但做过便是做过,我不辩解什么。”慕容看向陌衿,“小衿,我欠你太多,这条命还给你,也算是扯平了,只望你不要恨我。” 陌衿的眼泪止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挽月上前来,拿出一方手帕替她擦干净眼泪,“阿容,师兄这么做必然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的,不要怪师兄。” “可是我陌家上千条人命,不单是陌家,这件事牵连了多少人命,难道天下太平是要用这么多条人命去换的吗?五十步笑百步,这个道理师兄不会不懂吧。” 慕容沉默不答。 陌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片刻止后,她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留下一句“师姐,我改日再来看你。”便出了殿门去。 此后的几日,陌衿去了一趟渔阳。船是傍晚时分到的,弟弟走得突然,没有来得及去取走弟弟押在那里的东西。 陌衿打开弟弟给的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押东西的凭条,她用那张凭条,从当铺取出来了一个很大的木盒子,没有任何装饰,木头也有些破烂,很是普通。 陌衿用信封里装的一把小钥匙打开了木头盒子,里面装了几块布料,看起来像是蜀绣,还是较为名贵的。 取出那些蜀绣,陌衿伸手敲了敲箱子的底部,发现有暗格,这个暗格里藏了一个很小的金匣子。 陌衿忽而想到青鸾留给她那把金钥匙,她一直随身带着,便拿出来,对着金匣子的锁眼探了进去,轻轻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金匣子的盖子开了一个缝。 打开盖子,里面有一封书信,陌衿迫不及待的打开书信,这个笔迹她见过,是陌衿在肃华的书房见到过的蝇头小楷,这信是写给阿爹的,上面写了一个严密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名字叫做暮鼓。 庆王殿下当年文治武略都十分高明,又深得民心,皇帝对这个弟弟十分警戒,一直想借各种名目杀害庆王殿下。 庆王为了保全自己的手下,便和皇帝达成了协议,自己领受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削去皇姓,贬为平民。信上所写的只是收受贿赂这样一个罪名,却不知为什么变成了逆谋篡位。 信上还转述了庆王给阿爹的话,让阿爹无论如何安排好庆王旧部的去处,庆王殿下还安慰阿爹说,只要燕国太平,没有内乱,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信尾的署名,是苏慕容。 这封信,是师兄写的,而个字迹是肃大夫的字迹! 回想起来,那时从肃华的书房回到觞月居,轿子走的路程很短,那并不是错觉,而是本来那就不是肃华的书房,而是师兄的书房。 从一开始,她就错把师兄的字认成了肃大夫的字。 师兄并没有要陷害庆王殿下,而是在这个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陌衿的后背一凉,急忙启程回宫,她要去向师兄问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船赶了一天的水路,终于在晚上到了皇城。陌衿进了皇宫,便向天星司去了。 到了天星司门口,守门的人却告诉陌衿,国仙大人出宫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而呼延皇帝的头风发作,白吃和肃大夫都被召去给皇帝治病了。 等了许多天,师兄都没有回来,陌衿也四处打听过,都没有任何消息。 大婚在即,许多事情也都忙碌起来,因为呼延皇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怕自己死了,儿子要守孝三年不能办婚事,便下令将婚事提前了几日。 陌衿知道辛独一族有个祖传下来的规矩,凡是要继承大位,必须先成家有了子嗣。呼延皇帝这场病来得突然,有恶化得极快,大臣都在催促立太子之事,呼延皇帝心里想立旦月为太子,但是旦月尚未娶妻,更不用说子嗣了。 退一万步,便是没有子嗣,向继承大统,也一定要成了亲,这也是有先例的,呼延皇帝的父亲是独子,当年也是父亲暴毙,即刻接受了统领的位置,但那时他也膝下无子,只娶有一妻,所以如果是娶了妻,接受王位也是可以的。 这么看来,呼延皇帝是有心要将王位传给旦月的,否则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旦月,立她这么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女人为正王妃,这也是走投无路了。 为了这场婚礼,师姐这几日一直都在奔走忙碌,陌衿知道师姐是真心为了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才处处这般小心细致。 而旦月因为许多国事要忙,与陌衿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每次见面,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开心,像个孩子一般的开心。 婚礼的前一天夜里,慕容回宫了。 他没有去天星司,而是去见了陌衿一面。那时天色已经很晚,半轮明月挂在高空,薄薄的云雾萦绕四周,看上去很美。 陌衿开门出来时,月下那袭白衣如雪的男子正好回转身来,月光勾勒出他的侧脸,好似一幅画卷,亦真亦幻。 “小衿。”他叫她的名字。 陌衿上前去,走到那月下之人的面前,抬头望着他星月般的双眸,“师兄,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小雪想要吃南疆的糖饼,我便带她去了。”他轻描淡写的说道。 陌衿垂眸,“好吃吗?” “我不喜甜食,不过小雪很爱那甜味。”慕容从怀中取出一把折扇,递给陌衿,“这是那时你我画的折扇,我如今怕寒,不能扇风,也用不着这个了,就作为你的新婚礼物,送给你。” 陌衿接过那把折扇,展开,雪白的扇面上,画着花下一对背影。 她合上折扇,已经大概明白了师兄的意思。还扇如还情,师兄是想了断与她之间的情愫。陌衿的心中一阵发紧,她将扇子拿在手中,扇子的轮廓刺痛了手心。 “明日还要早起,早些睡吧。” 慕容转身要走,陌衿看着那素白的背影,心中一颤,她上前一步,抱住了他的后背,将脸贴在他的背心,“师兄,我不该怀疑你,我不该怪你,我怎么会那么想你,师姐说得对,你是怎样的人,我该最清楚的,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慕容的身子一僵,他微微侧过脸,柔声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小衿。” “我在梅花古宅里读过你写的一封信,信上说你想买一条船,带着心上人远走他乡,过平静的日子。我记得那时你当真买过一条船,你是要打算带谁走的?” 慕容慢慢转过身来,轻声道,“小雪。” 陌衿的心忽然空了,又冷又空,“你真的会娶姜姑娘为妻吗?” 慕容点头,“言出必行。” 陌衿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看得很深,“那……你喜欢她吗?” “小雪天性纯真,很像幼时的你,同她在一起,我很自在。”慕容笑答。 “人总要长大的,师兄。”陌衿退后一步,“或许我应该唤你一声,公子。公子曾说,愿早一些娶我进门,愿一辈子守护我不受伤害。这话可是假的?” 慕容沉默片刻,轻轻摇头,“我不是什么公子,小衿,你认错人了。” “我从前就奇怪,为什么公子身上会有很重的熏香,而在好几次我们一起淋过雨后,那香味散去,公子身上便又有师兄身上才有的淡淡药香。我现在晓得了,公子与师兄本就是同一人,你就是公子,对吗?” 慕容伸手在陌衿的鼻子上一点,“阿容,你的公子叫做叶臻,而我姓苏,不姓叶。且你与公子朝夕相处过,若是我易容成公子,那么长久的时日,你怎会一点看不出破绽?” 是,即便是人皮面具,朝夕相处也不可能不露出破绽的。公子确实是公子,那张脸是不可能假的。 “两个不同的人,怎么会长得一模一样?公子便是公子,师兄便是师兄。” “可是……” 正说到这里,一个公公追了上来,示意在大婚之前,陌衿不应该和男子会面太长时间,慕容便告辞离开了。 陌衿回到房中,一直在想师兄说的话,从道理上来说确实师兄不可能是公子,但是从她的感觉上,师兄和公子就是同一个人。 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呢?是因为姜小雪吗?公子与她是有婚约的,如果他承认自己就是公子,那么就不能娶姜小雪了,是因为这样吗? 师兄有那么喜欢那个姜姑娘吗?不过除了这个姜姑娘,陌衿还真的没有见到师兄对谁那么好那么亲近过。 陌衿当即换了一身深色的便衣,从窗户外面上了屋顶,翻墙出了常乐殿。那袭白衣还没有走远,她便飞身跟了上去。 一路跟到天星司门口,正要跟进去,一个黑影闪了出来,挡住了陌衿的去路,她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无月。 无月拦住她的去路,低声道,“姑娘请回吧。” 陌衿知道不是无月的对手,她便问他,“你一直跟着师兄,那他的一举一动你是最清楚的,你告诉我,师兄同那个姜小雪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主子的私事我不便多言。” 对付无月,多说无益,陌衿亮出了袖子里的小匕首,“你不说,今天我们就好好的打一架,直到你把我的腿打断为止,否则你就让开,我亲自去问姜姑娘。” “姑娘莫要为难无月。”无月始终没有拔剑,显然是不肯与她动手。 陌衿看准了这一点,将匕首刺向了无月,他单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陌衿反手挡开,与他缠斗了几个回合,无月看出她是当真要和他打的,刀剑无眼,他怕真的伤了她,只好住了手。 第一三二章 再见 “姑娘停手,我家主子照顾姜姑娘,是受人所托。也算是……归还欠下的债吧。” “什么债?” 无月缓缓垂下头,“人命债。” “你说清楚一些,究竟是什么人命债?” 无月叹了一口气,“姜姑娘生过一场大病,咽过几回气,都被她的心上人救了回来。那人带姜姑娘去了天山,请名医扁桓救她一命,扁大夫的条件便是,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所以姜小雪的心上人,便是故去的夏国太子,呼延新月。 无月知道她聪明,说到这里应该已经懂了七分,不过既然都说出来了,那就索性都说完,他便继续道,“那人把命换给主子,也有一个条件,便是要扁大夫救活姜姑娘,而且主子必须照顾娶姜姑娘为妻,照顾她一辈子。” 这也是,太子未了的一个心愿吧。既然命给了师兄,自然希望师兄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姑娘如此聪颖,怎么会看不透主子的心,他心里从来没有过第二个人。”无月侧身让开一条路,“你该去找的人不是姜姑娘。” 陌衿似乎被无月点醒了,她飞身而去,直奔星月阁。 此刻,慕容刚写完了一卷卷宗,正要起身来,去窗边看看月亮,吹吹夜风。 一个人影却从打开的窗户里飞身而入,他下意识的摸出银针向那人影射了出去,但针离手的下一秒,他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慕容一个飞身上前,挡在了陌衿面前,将她环抱住向一侧让身,还是避之不及,被自己扔出的两枚针刺中了肩和后背。 陌衿伸手拔下那两根针,“师兄,你明知针上有毒,为什么还要替我挡。” “你没听过,以毒攻毒么?我现在体内还有不少余毒,再多一些也不嫌多。”慕容说完,一口浓血吐了出来,陌衿吓得面色惨白,她抓过慕容的手要替他把脉,他挣开,“我没事,你扶我,到那边的凳子上坐一会儿,便好了。” 陌衿扶他过去坐下,她跪在地上,脸伏在他的膝盖上,侧向一面,不让他看到她的眼泪。 慕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傻丫头,又哭什么,眼睛哭肿了,明天就不好看了。” “我不嫁了。”陌衿抬起一双泪目,定声道。 “怎么又闹起来了。”慕容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好了,你不要在我这里留太久,我身上有毒,与我太近总是难免会染上一些,对你不好。” 陌衿不动,“师兄,就算你不承认你是公子,那也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心里是喜欢我的,我也知道我心里是喜欢你的,我想陪在你身边,我不想嫁人,我们……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小衿,我同你讲过了,我会娶小雪,你也嫁该嫁之人,你我之间,再也不过如此了。” 陌衿使劲摇头,“我不愿意你娶别人,我也不愿嫁给别人。” 慕容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陌衿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星月一般柔软的双眸,写满了无奈、痛苦、不堪和绝望,她知道,他内心的挣扎与疲惫,不比她少。 她笑了一声,擦掉眼泪,站起身来,说了两个字,“大局。” 慕容轻轻点头,也说了同样的两个字,“大局。” 陌衿转过身去,声色凄凉,“我若嫁人,必是真心的嫁人,你若娶人,我也当你是真心的娶人,你我从此便真的不过如此了,你也不后悔?” “太迟了。”他说。 “这世间的事,本就没有刚好,也不会合了谁的心意。”她笑着说,“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若是不能死在一处,九泉之下,奈何桥前,你我都要等着对方。” 慕容迟迟没有说话,陌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天地为证,风月为凭,不可反悔。” “小衿。” “从此以后,别再叫我小衿。”陌衿留下一句,便飞身从窗外离开。 窗前的桌下,留下了一瓶祛毒护心的药。虽然已是杯水车薪,但慕容还是拿过瓶子,取出一粒药丸,吃了下去。 仰头看向窗外的月色,美不胜收。 心,却是空得灌满了冰冷的夜风,将一颗心,吹得呼呼作响。 …… 皇子大婚,举国庆贺三天。 婚礼十分的风光,就连卧病在床许久不曾露面的呼延皇帝,也亲自出了面。 婚礼之后的第二日,皇帝便颁下诏令,封呼延旦月为夏国太子,对其他的几个皇子给了爵位和封地,让他们即刻离开皇宫,前往封地。 第一个出宫的皇子,便是冥月,他走时,宫里的东西没有带分毫,美女也都一个没有带走,甚至连伺候的婢女也没带几个,只是一骑白马,扬长而去。 一个月后,呼延皇帝驾崩,旦月登基。以叶臻为首的朝臣,却不让旦月立刻立后,只说守丧期间不宜筹备立后喜宴,陌衿也劝旦月,凡事以大局为重,现下最重要的是安臣心,定民心,不能和大臣们闹得太僵。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最紧要的,是让新的朝政早一些成形,国家才会长治久安。 接下来的三个月,陌衿一直帮旦月在做这件事,叶臻虽然有所阻挠,但苏慕容也帮了许多忙,因此三个月后,叶臻的势力被削弱了许多,朝政基本稳定,夏国逐渐稳定了下来。 但在此期间,陌衿也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是叶臻带领着一个秘密组织,一直在和北方蠢蠢欲动的外族暗中勾结,意图趁着夏国新君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要扶植一个新的皇帝。 叶臻看中的人,很可能就是七皇子冥月。 当年庆王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祸乱,才遭了那样的不幸。陌衿一定不许这样的事发生,叶臻的野心很大,夏国只是他的第一步,日后他必定是要吞并燕国,再回头咬死北方的外族,绝对不能让他步步为营,给这天下又带来连年的战乱。 就在这个时候,慕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醒着的时间渐渐少了。陌衿去看过他几次,境况一次不如一次。有两三次他正好醒着,便与陌衿说了一个他布下了许久的计划。 繁花小筑如今在燕国有许多耳目,而他又是夏国的国仙,旦月对燕国没有敌意,而陌衿又是夏国的王妃,以后很可能是皇后。 慕容布的局,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燕夏两国必须联手对付北方,重挫北方的力量,然后再让燕国皇帝交出皇位,燕国成为夏国的一个行政属地,才能长久的免绝两国再次交战。 前些日子,慕容是带姜小雪去了南疆,但吃糖饼是次要的,他主要是去拜访南疆的孙氏族群,孙家祖上是燕国开国功臣,孙家几代人一直在燕国担任重职,德高望重,只是到了孙玉文这里,他看不下去燕国朝臣昏暗,才主动请辞,避到了南疆。 孙玉文做过燕国太子的老师,太子对孙玉文的话言听计从,这对将来的大计十分关键。 但无论慕容怎么劝说,孙玉文都不愿意放弃国本之念,绝不肯做灭国之贼。慕容劝说再三,吃了多少回闭门羹,也没有放弃,终于打动了孙玉文,他同意了慕容的建议。 现在剩下的事情,便是燕夏两国联手攻打北境。 这件事慕容同陌衿商议过两回,两个人都认为,应该先发制人,攻其不备。兵贵神速,当下就该与燕国结盟。 正好燕国的户部尚书方琼近来升至了御史台,若他说要与夏国联手,燕国朝堂便会好好的考虑这个提议,方琼一直十分信任慕容,他写了一封书信给方琼,这件事便基本成了,只等方琼回信便好。 果然,不出三日,方琼便回了信来,说燕国皇帝已经同意与夏国联军共击北境。 但联军之事不能以伐北的名义进行,未免打草惊蛇,所以燕国只是借恭贺夏国国君登基之名,由方琼带着一队文官一队武官来夏国送贺礼。 十日之后,燕国的贺喜使者到达夏国,旦月亲自去迎接,两国之前也有联军的经验,因此在讨论联军方案时,并没有遇到太多阻力。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事情都商议定后,方琼便待人回了燕国。 这件事做的很隐秘,但叶臻还是起了疑心,明里暗里打探了几次,陌衿知道叶臻会有所动作,便做了许多事情来隐瞒,最终消息还是走漏了,叶臻连夜出了皇城,去了北境。 第二日,陌衿便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媛娘写来的,她说自己过得很苦,又染上了疫病,希望陌衿去探望她。还说当年纵火加害陌衿都是无可奈何,希望陌衿听她亲口解释。 这封信是一个陷阱,还是媛娘真的有苦衷呢?陌衿想去问慕容的意见,他却已经一连睡了两天。最终陌衿还是决定不去见媛娘,旦月已经决定三日后便出征,这期间有许多事情要安排。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陌衿有了身孕。这个消息是一早太医例行诊脉时查出来的,陌衿自己也诊过脉,是喜脉不错,这个时候她不愿意冒任何的险,她只想让这个孩子平安出生。 这个消息,在旦月出征的前一日,陌衿告诉了他,他开心得像个孩子一般,抱着她转了好几圈,又哭又笑。 而那一日,慕容也转醒了过来,入夜时分,他穿着一身的铠甲,来到了陌衿的房门前,敲开了门。 旦月见状,没有说什么,只是关切的问了问他身体的状况,便出了门去。 慕容进门来,对陌衿笑道,“小衿,你……有身孕了。” “你都听到了。”陌衿看着他一身的戎装,心里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你也知道你的身体状况,是不能长途跋涉的,更不用说随军出征了,每日风餐露宿,也许根本到不了北境,你就会……” 慕容没有答她,而是轻声道,“听说皇上出征之前,皇妃你都会为皇上擦拭铠甲。” “是。” “小衿,可否为我也做一次。” 陌衿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知道无论她怎样劝阻,他都会随军北伐,这一面,也许就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她轻轻点头,叫婢女打来了一盆洁净的井水。这边,慕容已经褪下了铠甲,陌衿便用帕子仔细擦拭着铠甲上的甲片,冰冷的触感刺痛她的指尖,直入她的心。 她擦得很慢,但最终还是擦完了,他没有去拿那冰冷的铠甲,而是将她拥入怀中。她扬起脸来,他便吻在她的双唇上,柔软的唇瓣轻轻贴合,如此温暖。 许久,他才移开了双唇,“小衿,好好照顾自己。” “你真的要去吗?一定非去不可吗?” 慕容没有回答她,只是退开一步,拿起铠甲披在身上,转身出了门去。 陌衿看着紧闭的门扉,心痛得像是要撕裂一般,有一种将要失去一切的感觉。 果然,半年后,陌衿等来了凯旋而归的旦月,也等来了一具冰冷的棺木。 慕容死了。 他没有留下一封书信给她,也没有留下一句话给她,就那么安静的走了。 旦月说,这一次得胜,多亏了慕容的计策和用兵,那段时日他仿佛是好了一般,精神矍铄,与兵士们同吃同住,而最后一仗胜利的消息传来,他便合上了双眼。 旦月说,他走得很平静,没有任何痛苦,叫她安心。 陌衿没有哭,这是意料之内的事,她只是平静的走到那具棺木旁边,跪下身,轻抚棺木,低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此时,肚子里孩子也好似在与他相识一般,动了起来。 陌衿笑了,“乖,苏爹爹睡着了,不要吵他。” 旦月走过来将陌衿扶起,两个人看着棺木被缓缓抬走,仿佛是走进了光里,走入了云中。 …… 伐北一战大获全胜,一年之后,燕国皇帝驾崩,太子没有登基,而是向夏国抵上了请愿之书,愿意放弃皇位,让燕国成为夏国的一个行政区域。 孩子出生的那一日,陌衿收到了叶臻从牢中送来的一封信,信上写明了他和慕容的关系。他们两人,其实是同胞双子。他们的母亲当年被辛独的首领掳去后,便怀了身孕,回到燕国后,燕国皇帝容不下她,便下令处决她,就在行刑的前夜,她生下了一对双子。 苏家和叶家分别收养了这两个孩子,取名苏慕容和叶臻,而苏慕容自幼就患有心疾,便送去了扁桓那里医治,慕容天赋异禀,五岁时便已经能诊治不少的疾病,当年陌甄之妻难产,还是个娃娃的慕容便奉师父之意去到军中,替陌甄之妻接生,还替这个女童取了名字,叫陌衿。 所以带着她去四处游览名山大川的人,真的是师兄,他以他最真实的样子与她在一起,却只能以叶臻的名字与她相处,因为她与叶臻有婚约,因为她曾对他说过,她喜欢的人是公子。 陌衿知道,叶臻之所以告诉她这些,是要让她心痛。 他的计谋确实得逞了,一年后,陌衿病倒了,太医来看过,肃大夫和白吃也来看过,都说是忧思成疾,终不得治。 这个病拖了两年,终于还是在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陌衿闭上了眼睛。 …… 陌衿做了一个梦。 她浑浑噩噩的走在一条狭长的暗道上,走了好久好久。 忽然前面一道幽幽的光影逐渐明亮,她看到星星汇成一条河流从天而降,流入前面一座浮桥之下,那桥上写着三个字——奈何桥 桥前,站着一个清白的人影。 陌衿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那个幽冷的背影也慢慢转过身来。 “小衿。”他站在桥头,迎着她,向她伸出双臂。 陌衿跑上去抱住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阿娘说,招魂使者会变作生前最思念的人,在奈何桥前等我。” 她抬起头,笑靥如花,“阿娘没有骗我。”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