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墟》 序章 关于《白墟》 序 其实你一直都被束缚着。 长久以来你一直想冲破什么,想逃脱什么。你以为这个世界无限大,你可以抵达任何一个你所想要抵达的地方。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你终于发现你所站立的土地,其实不过方寸。 然而更为残忍的事,有些东西不是你明白了,亦或是顿悟了就一定会发生改变。 每个人都仿佛是那只在如来的左掌中晕头转向的猴子,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经飞了十万八千里来到了天涯海角,可实际上他哪都没有去。 世界就是如此,从来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般美好。通往采摘花朵的小路荆棘密布,千山万阻,每个夜晚都从那片蓊蓊郁郁的森林里涌动出让人胆寒的兽鸣。 世间的规则亦是如此,就像是拥有一个梦想是很美好的事。所以我常常认为成功是很重要的,因为成功了你就可以放下长久以来你沉闷疲惫的执念,成功了你就可以任性地选择你要或不要,走或不走。无需踌躇。 但是你要清楚地知道,你的梦想最终很可能不会成功。 所以我认为最最重要的事实上并非成功,而是当你知道你很有可能无法成功时你还要不要坚持下去。 这是我所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也定然会有它的答案。 而《白墟》承载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她不仅仅是一部哲思魔幻小说,不仅仅是讲述的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关于两个种族,一场战争的故事。 我更愿意把她当作一个有血有肉,有泪有笑,有呐喊有拼搏的故事。 从另一个角度上看,《白墟》同时讲述的还是一个关乎理想与坚持,情感与青春,热血与不拘的故事。她描画了许多许多怀揣着不同理想的人,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情感,他们的长啸。 我要呈现的这个形象即是背负这些的人——他在远行的路上寻找从前的理想。即使被打倒,也不会被打垮。 关于上面那个问题,我不需要答案。 因为我早已有了答案。 楔子 九州大土从前常年战火不断,六国并驱于其上,正史所称“荆都乱世”。 六国本来势力均错,故而连年征战不下,再加上西北尚有巫族蛮夷窥伺,这样的局面只得僵持了三五百年。 直到四百年前,六国之一荆天国诞下一位皇子,这种局面才如同锈斑满布的沉重铁链被世界的巨手缓缓拉开。 荆天国诞下的这位皇子叫定光,名号荆琛王。关于这位开朝之君,后世记载了三个特别的典故。 第一个典故是荆琛王八岁那年。 当时在位的荆天国君,也就是荆琛王的父亲,为荆琛王找了一个大师当作老师。这位老师在之后的岁月里名气大躁,有着“定国之神针”之称,更是被后人评为“遗百万雄军所未能得也”。 按理说大土各国都应遍布天下寻求名师以增助国力,可当时诸国的状况却是极为微妙。桀、游、齐乐、古琴、午阳、荆天六国,因为僵持太久,索性众人就以当时之版图划分了土地,也不太尽针锋。 加上当时还有一件微妙的事在悄无声息中起到了对这种状况发生的决定性因素,那便是诸国的帝王因为政治环境过于稳定,执政者皆已年近古稀。但其个个都乐于修习长生驻颜之术,肌理之中尽是腐朽,也不清理朝政。这可愁坏了底下已经双鬓泛白,都已有了子嗣的太子了,更为可笑讽刺的是其中有齐乐和游国的国君甚至都有了重孙。 所谓争久必和,和久必争,沉寂了几十年的九州终究又要迎来改天换日的那一刻了。 一些皇子终于纷纷觉醒,开始实施一些举措以助自己登上王位。 荆琛王的父亲荆越王就是如此。 荆越王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在风起云涌、暗波沉浮的荆天禁宫深处年龄最小的他却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 也许是他天生就是一个政治家亦或谋略家,在九州历一千一百二十三年,他以仅仅三十岁的绝对优势,在众位神态各异的皇亲复杂的眼神中登上了荆天国的皇位,国号“齐荆”。意思是齐天与荆。 那一年,荆天国甘霖不断。 与其他只知道一味渗透权力借以篡位的皇子不同,荆越王在他们正与皇兄弟勾心斗角的这几年走遍山川大地寻找治国人才。因为他的野心并不仅在于成为一国之君。在其他人还为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想的,却已经是六国统一之后的事了。 他荆越王深复野心,立誓要做个古往今来九州大土第一开朝皇帝。只可惜因为种种原因,他没能成功,不过却是为了他的儿子统一九州作下了深厚的基础,当然这都是后话。 荆越王目光虽极为深远,可像世间所有伟人成为伟人之前一样,他也曾对自己是否能真正一统天下产生过质疑。 于是在唇齿焦挪间,荆越王想到了“慎明”二字。这二字本是荆天国开国之君荆楚王所刻于荆天国皇宫大殿之上的,意为要重视历代贤臣,可到了这一代,祖宗的教诲早被一心只为争得皇位的众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讲到这就还有一点不能不提一下,那便是荆越王年轻时好在山水间游玩。一是真正寄情于山水,还有一点更重要的,不言而喻那便是以此转移皇兄们窥伺的视线,在他们尔虞我诈中悄然壮大着自己的实力。 就在这个时候荆越王遇见了一个人,重九炀。 这重九炀便是之前所提到的那个政治大家。要说到这重九炀,可真正能用“万古之才”来形容。 重九炀是古琴国的子民,只不过因为一些原因脱离了古琴。来到南方深地于苍山潜于山水,一心研究史学。 要说这重九炀也是个心志坚定之人,尽管已经到了弹指间天下风云变的才学地步,也颇具野心,渴望能辅佐一位与自己兴趣相同的千古圣明之主。可他执意认为自己火候还未到,需要悉心潜意地再加锤炼。 直到他遇见了出游于苍山正值弱冠的荆越王,这冥冥之中便悄无声息地渗透了一些饱含历史色彩的浓浓墨迹。 荆越王本是皇室大家,自小就涉猎群籍百册,满腹经纶自不必说。而那重九炀又是从年幼起就通读古今史绝,自然也是远超常人。 两人于山间偶遇,寥寥几句,便觉相见恨晚。一夜把酒畅谈之后更是毫不犹豫地结为金兰之交。 荆越王在看出重九炀露出了欲想辅佐圣君的念头,便告诉他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重九炀其实早已推测出荆越王便是当今荆天国四皇子,之前的推量也是为了试试荆越王的意欲如何。现如今既已明了,便兴然相许,道:“等你登上皇位那日,我便出山寻你,助你抱枕这九州大江南北。到那时,便没有什么能阻止你前进的路了。” 当然,任重九炀如何博识古今,通晓圣理,也决然算不到荆越王会英年早染怪疾这一说。同样,这也是后话了。 这一次出门游乐回来,荆越王便更加期盼那一刻到来地开始了一些动作,十年的布局,棋子一步步地悄无声息沉浮于荆天皇宫的各个角落。 而这期间,荆越王白龙鱼服进往于苍山的次数还极为不少,每次回来,便可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深深的期望,而其行事却也越发低调。 只为了这一段伯牙子期的知己之遇,荆越王常常一人在独处深宫的夜晚望着天上皎洁而又萧瑟的明月,口中细细念叨着什么。 这些都是在其皇兄们手握一众太监还自以为是的勾心斗角中悄然进行的,十年的暗流涌动竟然没一个人发觉。 直到荆越王身披银甲,手持荆狮王印,背后依附十万铁军,立于荆天宫门前时,众人才在融融春光中觉醒过来。 那一日阴云密布天阙,让那还沉溺于歌舞升平之中的满城皇亲心神胆裂。 终于,陈腐了几百年岁月的九州,要变天了。 这之后发生的故事便如上所言,两年后,荆琛王降世。 事实上在立新皇的当日,荆越王就马不停蹄地去找了重九炀。可到了于苍山,见到重九炀,他却只说了一句话便让荆越王无奈班师回朝,他说:“你终于是成为了你所要成为的人,而我的才学还未达到,所以,请再待我三年。” 回朝后的荆越王深知刚刚经历过改朝换面,国局不稳,不好太动筋骨,便亲自研磨治法,从肌肤上入手切除一些顽固已久的污秽。 而荆琛王却又是一个上天赐给荆天国的礼物,这要从荆琛王一个月时的抓阄之仪说起。 当时桌子上摆着数值不清的金银珠宝、象牙翡翠,也有名传千古的诗书集画、琴谱乐章,还有金算盘、银簪子等一些杂物。众人将自己的小主子荆琛王摆在桌子上,只有一个月大的荆琛王却未曾将一眼目光停留在那些东西上,幼小的他咧嘴笑着,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抓住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当世第一名匠司徒继所打造的六大名器之一,宝剑“帝辰”,另一样是荆狮王印。 三十四岁的荆越王注视着他,沉默良久。 荆琛王自小偷偷往荆天国最重要也是品类最繁盛的藏书室跑,私下研习了许多史书古籍,也许是天纵奇才,竟也能看懂不少,而这一切都不为日理万机的荆荆王所知。 直到荆琛王四岁那年,重九炀终于一身青衣踏进了荆天的皇宫。 重九炀一边为荆越王出谋划策修订法规,一边受荆荆王之命教导荆琛王。 当他第一天踏进荆琛王的私殿,听到那一句低声自语的“国强民弱,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必在弱民。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后,举目望见那面相稚嫩的小童,不由惊愕当场。 呆愣许久,他面色转由狂喜。 只因他曾对荆越王说过:“我这一生,有两件事想要做。一是能辅佐一位千古圣明之君,与其尽享天下之极乐。二是能有一良材,承袭我苦读之成果。” 荆琛王的天姿绰约,让荆越王也不由惊喜万千,但觉这十几年的不苟执念所带来的疲惫在这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荆琛王也是不负二人所望,醉心于博识古今,几乎是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所以常常能看到荆越王轻举着已然沉睡的他,吹灭摇摇欲坠的火光,轻轻放在了床上,为他掖好被角,然后慈祥地看着他悄悄离去。 可就在荆琛王十二岁那年,异变陡生,不过四十余岁的越荆王突然怪疾,倾尽了天下之名医却也无济于事。 床前,只立着二人,即是荆琛王和重九炀。 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千百成群的素服衣官悲声成号着“鼎成龙去,鼎成龙升”。 暴雨连下了三天。 因为荆越王在位只有一子,所以十二岁的小小荆琛王便在风涌浪动中一无反顾地登上了王位。那一年,九州历八百四十七年。 从此重九炀的身影在朝政上越来越少见了,终于在荆琛王十六岁那年消失了踪影。 朝下百官众说纷纭,有人说重九炀见荆天国君太过稚嫩所以不愿再浪费自己的才学在一个少童身上,远遁他处。也有人说重九炀与荆越王金兰之交,见荆越王故去心丧如死郁郁寡欢地独隐深山。 知道事实真相的实际上只有十六岁的荆琛王。 那一天,厚密积掇的乌云遮蔽了大半个荆天国。 重九炀来到紧皱眉头正观摩朝奏的荆琛王面前,在他惊愕莫名的眼神中慈祥地望着他,对他说:“你自小天资聪慧,现已学得我尽数真传,也算是我一心愿了了罢。既已心愿达成,我便已了无牵挂。年轻时曾立志辅佐一王攻卓大业,可如今我才发现那对我来说已经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顿了顿,他目中露出追忆之色:“你父亲年轻时常与我说人之一生不过百载,一求知己与共,二求驰骋所及。可他实在是走得太早了啊…我隐藏心绪四载,就是为了能让你不受影响,一心向学。现如今你的能力已经足以担当起这份大业,我也该去做一些我现在所想做的事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和你父王的期盼,完成统一天下之大计。”说罢,深深看了措手不及的荆琛王一眼,大袖一挥,再无悲喜之色,走入了风雨飘摇之中。远远地,在那看不清景物的风雨中蓦然阵阵苍凉的大笑。 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荆琛王自此更是不露面于朝廷,偶尔的出现也不过寥寥几句便又再隐去。据《荆天历》正史记载,这位荆天子早年常常在书房一坐就是好几天不出门,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更有的人说这荆天子无心理会朝政,几百年的荆天国终于到了覆灭的时刻。 而终于有一天,这位荆琛王走出了深宫,手御荆狮王印,步出巨殿之外,犹如一把通天长枪,直指这天下最厚密的云翳。 之后的几年里,荆琛王颁布了诸多改革法令,其中最著名者便是“荆虎师则”,这法书对将士许诺一旦立功,便可加官封爵,世袭土地。由此大大激发了将士们的立功雄心,加上荆深王亲自投身建造攻城器械,最有名的便是“铁屠牙”,是当时最沉重,杀伤力最强的攻城器械,一发便可穿透铁水浇灌的城墙。荆天国的军力一飞冲天。 在这紧需物资支持的时刻,荆琛王却是又做了一件匪夷所思,胆大至极的事:停收赋税三年。要知道在战争前夕,要是军费不够,这种影响足以覆灭一个正冉冉上升的国家。但荆琛王就是下了这么一路赌棋,他几乎搬空了国库,甚至不顾一些先皇之臣万般劝阻连眉毛也不皱一下地贩卖了一些珍贵的诸代皇帝遗留的文物给了其他五国,而得来之钱全部犒劳三军。使得有些文书大臣在私下大骂他“大逆不道,千古昏君”之类的话。 听到这些,这位荆天子却是置若罔闻,连眉毛也不抬一下。之后的一年,荆琛王却是做了一个让后世不得不叹为观止的举措:那便是只带寥寥数人,亲自出使他国。 这却是荆琛王再次下的一步狠棋,离间。 以自己性命为筹码,只为当初那两人湖潭般深邃的眼神。 也许是荆琛王天生便真有三寸不烂之舌,亦或是六国局面的僵持确实让众人颇感不耐的大势所向,毕竟这货币不同贸易就极为麻烦,更别说六国各不尽同的文字了。其他五国果然被他搅得如一滩暴雨后的黄泥,随风起浪。天下再次隐隐因为这个人而呈现出一片铁马冰河之势。 而荆琛王却是不显城府地再次等待了一年。这一年其他五国小有摩擦,大有征战,而一些明慧之人却渐渐注意到,这些战阀中荆天却少有参与,不由抚须长吟。 五国连年征战,财力军力都大有损耗,渐渐露出一副萎靡之态。就在这时,在这百姓安乐,师如虎狼的时候,在这其他五国因战乱民不聊生而荆天国上下一片繁盛景象之际,荆琛王出兵了。 积蓄了近十年的军力这一次倾巢而出,仿佛一群群遮天蔽日的远古巨兽,千里之外就能感受到的微微震动。荆天这一虎狼之师以一种势如破竹之态,像一把锋利的长枪,在灼人心神的光华中一举挑上五只病虎,这些本就在安乐中度了数十年的国家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随时绷紧神经极力改头换面的荆天的对手呢。 终于,在天下黎民敬畏的三五之礼中,荆琛王仅仅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就攻破了其他五国,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内地统一了天下,史称这场战役为“荆天之战”。 荆天国从此定都荆天都,国号“琛炀”。从此天下统一了货币统一了文字,九州大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土,也因此荆琛王被后世传扬千秋盛名。 九州立朝的那一日,万里无云,骄阳高照,天上地下一片许久未曾降临的耀眼明媚。 人们看着荆琛王站在都城最高的九重阁上,俯眼南望。 那里,有一座山,名为于苍。 后世评论荆琛王,无一不是赞誉。他一不暴,但凡敌军投降一概缴枪不杀,解甲归田便可,而这条举措也让荆天的农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昌荣。 二不庸,在位至开国不足十年,便百废待兴,举国荣光,还创下统一天下之壮举。 三不昏,在位几十年从未有过沉迷酒色一说,而是兴修水利,广施善行,为这之后的几个盛世作下了极为重要的铺垫。 光这三点,便可称他为这百年来无人可逾越的千古圣君了。甚至至于后世,有人还用四字对其评论道:“前后无古人与来者,千秋万世之圣君。” 可这说到荆天之战,就不得不提一下在这荆琛王深居宫宇为了天下大计废寝忘食苦读史书之时另一件潜移默化繁衍而生的东西了。 那便是,妖。 这之前提到过的六国战乱时期,发生过许多闻名内外的战役。这些规模较大的战役每一场都会造成无数生灵涂炭。而就是因为这种天下大怨的气氛下,九州诞生了一种新的种族,妖族。 妖族的诞生说法很多,有的说它们是是人与兽之间的生命,流转着两种血液;也有的说它们的历史其实和人类一样久远,但起初实力太过羸弱,只好潜藏在黑夜之中,而世间一些无法解释的奇闻异事都是它们搞得鬼……但其中荆天国官方正史却说他们是冤孽的产物。但是考虑到妖族在荆天国眼中钉肉中刺的地位,这个说法就不得不令人想到是否掺杂了人族立场的颜色了。 但不管他们是如何降生,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们本来都是这世上的生灵。在日积月累中一些明悟到某种规则的物种便开始了进化。当然这些物种中能成妖者大多为能自由移动的活物,在漫长的岁月里终于可以像人类一样能够直立行走,并且进化出了双手与智慧,甚至已经可以口吐人言,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而妖族中人经历岁月婆娑,已经极为睿智,一些大妖懂得此时如果被人类发现会是如何的后果,便隐忍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等待妖族一天天的壮大。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妖族发展最膨胀的时期正逢荆琛王设计兵讨六国。在这样的环境下,人族并没有精力探寻与统一天下此等大计全然无关的事物,于是妖族开始像人一样组建军队与部落,打造兵器与盔甲,从落后到渐渐有了坯模,逐渐开始走上了妖族真正的康庄大道。 等到几十年后,妖族终于有了与人族抗衡的实力,他们开始展头露脚,这时人类惊恐地发现这样的兽头人身的怪物渐渐出现在九州各个版图时,他们已经无法掌控这样的局面了。 于是短暂的安宁之后,人和妖成为了新的和平的割据点。 而我们的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 第一章 风雪生措 九州大土上有一个盛会,佛宗大会,每九年举行一次。 这是九州上最盛大的集会,据说前往其中的佛门弟子,亦或是向往大乘佛法的文人墨客,站成一列可以从胄俞排到即墨。 而佛宗大会召开的地方,就是九州上最靠北的陆地城市,冰屿城。 冰屿城北临雪见海,南近凤凰山。固此呈现出一片奇特的地理景象。凤凰山常年属秋,庞大的山体表面被一片片炽热如阳的赤色枫叶遮蔽满满,在夕阳渐沉的下午从远处看,仿佛一座只传闻于画卷中的神殿楼宇。 因为凤凰山植被生长覆盖太过茂盛,因此鲜有人居住。却也因为这个原因,这又是一个隐者骚客所钟爱之处。但缘由临近午阳岗,故此时不时会从灌木中钻出一两只铁爪猫妖或是红袍狐妖,所以在这里的隐士为了保全性命,只得放弃这片大自然的瑰宝,悻悻离去。而最后留下的,除了一些能人异士,就是一些不怕死的放浪形骸之辈。 距离冰屿城最近的陆地都城即是秋豸郡,只不过这中间夹的便是横贯九州大陆的第一长流,深堑。 深堑横跨白墟,西起于九徂峰,流经重牙、即墨、荆天、秋豸、胄渝、南离、州郡等九州大城,向东一直至于雪见海的东域。洪流激荡,源远流长,据记载至今这条磅礴大河也未曾有一次断流干涸过。 谈到这九州诸城,以荆天都为最。 荆天都即是荆天立国以来的首要都城,位居中部偏西北。九州皇城便身处荆天都深腹地带,荆天最大的兵权便在于此,尤为著名的是这里每一代荆天国君亲自拥揽的“荆羽禁师”。再说这荆天都地理环境也极为优越,处于深堑的中上游地方,也因此商贾业平日热闹非凡,仅次于胄渝。 冰屿即在荆天都的东北方,胄渝都的西北方,不过都隔着一个面积辽阔的地方,秋豸郡。 冰屿虽然地理环境较为恶劣,但是平日文人骚客游览者极多,不是泛舟就是炉酒正沸。还因为这里是佛宗大都,佛祖出生的地方,也因此往来香火的善男信女并不算少。种种原因再加上地域广布导致冰屿和附近的其他小城不同,反而也是出奇的热闹。 而这热闹,数之前所说的,佛宗大会为最。 荆天历四百一十二年,第十四届佛宗大会在冰屿的静谧梵音中悄然睁开了未有波澜的沉睡了九年的双眼。 冰屿城外·雪见海 茫茫又无尽的大雪落在地上,在这片土地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长纱,恍如一条静伫在岁月长河里悄然沉睡着的雪兽,静静伏在这样锋利又冰冷的风雪里,只有呼吸起伏声依旧如故。 风很大,雪也很大,万里土地望不到边的银霜之色。 此时,在这如海洋一般浩瀚的雪地里,有一列细小的黑点缓缓移动着。 仿佛沧海中之一粟,在这白色霜降的天地,那列黑点看起来很明显而前进的脚步却缓慢到微不可查。 画面不断放大,那是一群向北而去的僧人。 队伍约莫有数十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脸上须发结满冰霜的老僧人,长长的眉毛和胡须被风雪镌刻上一圈又一圈的冰碴子,甚至有些都填入了他脸上沟壑般深深地皱纹。这的确是一个老和尚,但从他的步履看来却不像是个年迈老者。只见他右手拄一高大的金色锡杖,杖间填着雪,而其身上的浅褐色僧袍也快被染成了白色。 他向前走着,眉宇中透露出一种坚定的气息,脚步不徐不疾,在深深地雪地里抬起又落下,仿佛为后面众僧指引出一条坚实而稳妥的道路来。 背后众僧大多还是青壮年纪,一个个也昂着头望向遥遥的前路,看不见边际的前路,以及不远处那个瘦弱却仿佛一座大山般的背影。 这是朝圣,亦是修行,众人深知如此,所以逆风而行。 风雪愈大,众人也渐渐有了些力竭的感觉。 那前方老僧望着那从苍白天宇上愈演愈烈的雪花,念叨几声,驻足回头对众僧说道:“我们已经步入了雪见海,再往前数里便有一座庙宇,可前去那里暂缓休息。” 众僧一听,皆是面露微喜。 其中有一人却说道:“师父尚且能坚持,我们也定是坚持得的。” 众僧埋头一看,却见是一小沙弥,约莫七八来岁,此时双耳已被冻得通红,小脸上也布满一层厚厚的霜,连嘴唇都已经被动的微微有些颤抖了。 那老僧望向小沙弥,目光变得柔和了些,他微微点头,随即望向众僧道:“弘川尚有八岁,便随我们穿越雪域渡往佛都,皮肤龟裂却未抱怨过一句,苦修之心如此,你们怕是也得心生惭愧了。” 众僧顿觉羞愧万分,赶忙低头道是。 老僧微微笑道:“也罢,你们中绝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随我参往这佛宗大会,路远途遥,风雪载行,此地气候委实恶劣,你们如此毕竟也是情有可原,走罢,到那庙宇之后休息片刻再起脚赶路。” 众僧这次不敢面露喜色了,一个个作严肃抿嘴状,让那老僧不经摇了摇头笑了出来,随着众僧也笑开了,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连气氛融洽了许多。 越往前,风雪便更是变本加厉地四处乱撞着,叫人几乎睁不开了眼。那被叫做弘川的小沙弥也被另一个中年和尚揽在了怀里,众人举步维艰,但脚步却无半分迟疑。 终于,不知道是那个和尚实在是忍不住了,在看到前方的那个黑色小点后,惊叫一声:“到了!” 众人定睛一看,不由都暗喜了一把,向前的脚步也更快了。 眼见那屋宅轮廓的黑点在视野中越来越近,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了对光和火的强烈期盼,不由纷纷脚下使力。 到了百步余处,已能看清那黑点本身的面貌,却正是一所小小的庙宇静静伫立在彻天彻地的呼呼风声中,仿佛一座风中的巨石纹丝不动。依稀能看见里面闪烁的微弱火光,让众人不经神色一振。 终于,众人抵达了那庙宇门前。 庙宇的墙面和屋檐已经相当古老,涂满历史划过的痕迹,一道道墙皮已被刮破,露出里面显露出来的红砖。 风雪措。 那庙宇上匾牌也极为破旧,上面却印着三个正气磅礴的大字。 众人正亟不可待地等待老僧的允许,却见老僧正望着那牌匾,眯着眼,目露追忆之色。 忽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师父,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弘川。再顺着他所指的地方望去,果然是看到有一个什么东西,像是一条巨大的虫,在那庙宇外的一角缓缓攒动。 有一惊叫声忽从人堆中响起:“莫非是妖物?”众人顿惊。 “休要胡言乱语。”老僧沉声道,“不会是妖,这雪见海中已经十几年未曾出现过妖迹了。走,我们上前去看。”说罢也不理众人,大步前去。 众人只得苦着脸,踱步跟上。 老僧走的极快,到那黑影前一看,发出一声低呼,吓得后面众僧脚步不稳险些滑倒。 只见老僧弯下腰际,抱起了那黑影,转过身来面色古怪,众人望向老僧怀里所抱之物,都是一愣,傻在了当场。 因那之物,竟是一婴儿。 老僧微微皱眉,环顾四周,可能看到的却只有这茫茫雪海,不由略带疑惑地叹道:“这孩子……是个弃婴么?可这偏僻之处,方圆近百里怕是都未有人家住,这弃婴又是何处来的?” 身后一个行僧上前一看,语气中充满愤懑,道:“况且这向前一步便是这风雪措,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狠心,连放入这寺院的一步都未有踏出,在这样寒冷的门外就把这孩子放下!” 众人一听不由皆是气愤难平,为这小孩的遭遇叹惋不已。 那老僧将那孩子的脸用手护住,却感觉一阵阵的温热从手心传来,那孩子在襁褓中已然睡熟,以体温看来将孩子放在这的人似乎只是刚离开不久,老僧又向四周张望了张望,可入眼的还是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号令众人入寺暂作休息。 众人按着次序入了寺庙,开始端详周围的光景。 这是一座一眼就能看出年代久远的寺庙,沿墙一圈圈的古老络纹已经无声地证明了这点,众人望向四周,却见那寺院虽然看上去较为古朴,但却又十分干净。 “风雪措往前数百里,向后数百里,乃是这无尽雪域中唯一的寺庙。冰屿前的这段路途,温度尤为低寒,往来行商或是僧人便是疲乏寒冷时可在此处暂缓歇脚,稍作休顿再行上路。而往来之人,凡于其中者,待休憩毕时,定会为了下一个来此处的人打扫干净,这未成文的规矩倒是延续了相当之久。”老和尚解释道。 众僧双眼明亮,都不由为这无言中的善意往来感到心暖,连那跟随了一路的寒意,仿佛都驱散了不少。 众僧开始忙了起来,或是拾掇好堆在寺院一角的禾草,开始生火取暖,或是拿起倚在墙角的长穗扫帚伏身打扫,准备着在此进行片刻的休整,待风雪小一些,再行上路。 第二章 故去重归 老和尚坐定,皱紧眉头仔细望向那怀中的孩子,却见他嘴唇红润,脸色也很正常。干枯苍劲的大手轻抚额头,却也没见发烫之类的症状。那孩子不像是冻坏的,反而看上去只是正在熟睡,不由轻咦了一声。 火点着了,发出劈里啪啦的炸响声音,散乱出星星点点明亮的火星,寺庙里顿时暖和了起来。众人都围着火或立或坐的休息着,飞扬在空气中渐渐消灭的火星和此刻庙宇外飘散在空气中的大雪仿佛身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但都终归沉寂下来。 老和尚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虽然心有疑惑,但看出孩子确实只是在沉睡,也便安心下来。 就在众人正安神休顿的时候,庙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之声。老和尚手中正在不停地转动着的棕褐色佛珠微微一顿,良久又开始转动起来。 却是一伙人走进了庙里,一时间,本不算太大的庙宇被挤得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 带头的是一面目慈善,身宽体胖的中年人,头上戴着个毛毡大帽,身上穿了一件灰色长袍,反而是有些像僧袍。再往后看去的众人,都是无发,众人了然原来这也是一伙僧人。 可就当众人中有些年长的和尚看清那领头的胖和尚面貌时,不由都是面色微微一变。 那胖和尚走近了,看见微火休息的众人,也是微微一愣,在看清那坐于中间的老和尚面貌时,一顿后不由露出了个一个与他之前形象差别颇大的笑容:“衍和尚,你倒是来得早,是赶着早来丢人来了吗?” 众人本见那胖和尚面相和善,心中刚刚生出亲近之意,听到这句话,不由都是脸色一变,纷纷怒视向那和尚。 衍和尚微闭双眼,手中佛珠缓缓转动,道:“狮牙,休要胡言。” 狮牙大嘴一咧,不由笑道:“莫非不是?我记得上一届佛宗大会你可是被人驳斥地面红耳赤夹袖而去啊。” 衍和尚淡淡道:“我当年佛法尚浅,即不如人,自然退去,又有何怪。” 狮牙伸出肥胖的手指,指着衍和尚大笑:“恬不知耻,恬不知耻,自己佛法不精便借由其他,当真是恬不知耻,师父一个样,徒弟也一个样。” 衍和尚眉头一皱。 “无知顽徒!你这混账当真是僧中败类!莫以为我们不说便是怕了,不过是为了给你留个面子,既然你自己不知羞耻,衍和尚不愿提起,那便由我来说!”却是衍和尚旁一年长和尚看不下去了,破口大骂,衍和尚见了也不阻拦,看来是因其侮辱先师微微有些动了怒。 那年长和尚怒目圆睁,继续说道:“三十年前,大会上先师一语道破你师父通缘僧人心中魔障,你师父通缘自是知晓了自己犯下的错误,面壁而终,此为孰过?我想大家不言便知。而便因此,你这混账便心怀怨恨,对我重钟寺做的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莫非真以为我们不知吗?!只不过是衍和尚见你失去师父,心中不忍,才一直不愿与你撕破脸面,可你仍不知悔改,反而三番五次自己来找麻烦。这口气,衍和尚能忍下去这么久,我晤滔却是忍不下去了!”说罢,大袖朝天一挥。 狮牙仿佛是被戳中了痛荆,咬牙切齿道:“饶是如此,我也无发释怀心中所怨,只因为…你们害死了师父!” 晤滔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即不由冷笑一声:“狮牙,你可知道你如今模样?” 狮牙一愣,晤滔不再看他,反是转身招手,向人群中喊道:“出来,弘川。” 只见众僧中走出一七八岁大小的沙弥,目中正闪烁着未曾遮掩的怒意望向狮牙。 晤滔手轻轻抚着弘川的背,望向狮牙,道:“这是我院中年纪最小的行僧。”说完,也不顾狮牙疑惑目光,又手指狮牙,目光望向弘川道:“弘川,这是什么?” 弘川道:“这是一亵渎佛祖之俗物。” 晤滔道:“何以见得?” 弘川道:“步往朝佛都,身为苦行僧,却惧寒怕冻,头上戴着兽毛所织之帽,脚上穿着狗皮所制之靴,此为一之过。身为我佛弟子,却贪嗔痴无一不及,此为二之过。如此二过,于佛于僧,便足以人人得而斥之。” 狮牙自知理亏,心生惭愧,却不知道如何反驳,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这时,从狮牙背后的众僧中却是走出一个和尚。生得一双豹眼,明亮异常。方正刚硬的脸部轮廓仿佛一把巨大的斧子,浓密黑色的胡茬布满锋利的下巴,让人一眼便觉此人不凡。 “小和尚年纪不大,倒是生的一张利嘴,不过嘛,你这话却是错了。”那走出的和尚道,他以“你”相称时又故意加重了语气,让人没由来地感到一种粗犷之意。 顿了顿,那人接着说道:”你口口声声不离佛,那和尚倒是要问问,于你而言,佛在何处?” 弘川自幼生长于佛院,耳濡目染中,自已有了向佛之道,当下不假思考,少年心性展露无遗,张口大声道:”佛即在你三焦之上,又在你六腑之中。若是尔等亵渎佛祖之徒,佛必刺你三焦,灼你六腑!渡你入阿鼻地狱,永世未得超生!“ “弘川。”衍和尚终于张开了眼,打断弘川的话。弘川自知失言,埋头不语。 衍和尚慢慢站起了身来,道:“既已休息好了,便即刻起身吧。”却是对众重钟寺僧人说的。 “且慢,”那粗犷僧人却是走上前一步,笑着道,“大师麾下徒弟既然羞辱了我,我仸照也不是什么滥好人,这笔账却是要算的。” 众人一听这话,不由纷纷露出鄙夷神色。刚才众人都有目共睹,那小和尚只是口齿犯了些冲,况且又只是一七八岁小童,根本算不上什么羞辱,再看这粗犷和尚,面相轻浮,分别是耍起了赖来。 衍和尚目光平淡,望了他一眼,手中念珠缓缓转动,口中问道:“那仸照师傅以为如何?” 仸照咧嘴一笑,道:“我要大师与我论法一二。” 衍和尚目光依旧平静,道:“如何论?” “便接着之前我与你徒儿所论内容继续下去吧。”仸照道。 衍和尚点了点头,道:“那仸照师傅以为佛在何处?” 仸照顿时双眼漫出一道精光,指着衍和尚道:“你是佛祖。”众人皆惊惧,唯衍和尚默然不语。 只见那仸照又指着自己,朗声而言:“我是佛祖。”众人露出一二鄙夷之色 却见紧接着仸照又指着天上飞过的雪鸟,道:“那也是佛祖,”众人之中忽有那么一两个人露出明悟之色。 衍和尚目光微微变化,道:“你的手是佛手,你的脚是驴脚。” 仸照面露喜色,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大赞道:“正是!” 衍和尚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一潭亘古不变无起波澜的静谧湖水,他深深望了一眼仸照,道:“你很不错,只是…还是太年轻。你现在的想法想必不会长久,只是一时因寄之托,却终将未有结果的。于此时,我说了这些你也不大能听进去,所以,你便以你自己之心所向而去吧。佛法即已论完,让老身不由兴感,我的徒弟还需要早些安顿,那么在下就此别过。”说罢,拄起长杖,道一声“起程”,面无悲喜之色向前走去。 众佛僧都让开一条路,就这样让衍和尚走了出去,后面跟着一众僧徒。 大雪依旧悄无声息地落向地面。 良久,后面忽然传来仸照的叫喊声:“你是逃跑了吗?你不要跑,你告诉我,真相是什么?”他的声音仿佛一道巨大的铁锤击中石面,响彻在整片白茫茫的天地中。 可衍和尚并没有回应。 仸照大喊:“我会击败你!” 站在一旁的狮牙在愤懑之中插上一句:“就像九年前一样!”却引得仸照闪过一丝不快之色,抿着嘴不再看他一眼。 衍和尚大步向前走去,置若罔闻。 众人都知道前往朝圣的路途极其遥远,就如同知道这冰屿的大雪是不会停的一样。 巨大苍白的天阙下,漫天刀刃般锋利的风雪充斥在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上。仿佛进入了一个悄无声息,只有你一个人存在着的世界,你会产生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错觉,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你,这里除了你没有一个人。 走了很久的众人双腿都如灌了铅般的难以抬起,一个个原本整洁的灰色僧袍上都璇上了一圈一圈的深色的霜痕,没有遮蔽的脸上也被白色的霜雪漫出疲惫又坚毅的轮廓。 衍和尚呼吸略微有些疲惫,双眼似乎比之前更蒙上了一层薄雾。深厚的修为支撑着他本已年迈的身子继续向前行进,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怀里依旧安静的生命,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小小婴孩竟然不受这风雪影响能兀自酣睡这么久,难道这是一命中佛缘?衍和尚微微了然,呼出了一口热气,转瞬就凝成了白霜。 一旁的年轻和尚几次想接过他怀里抱着的孩子,可都又被他摇头拒绝了,只能无奈又尊敬地跟着那个年老而又苍劲的身影继续前行。 又走了许久,衍和尚身影缓缓停驻了下来,众人也停下,都已经被冻得四肢没有了知觉,满脸的白霜下一双眼珠含着深深的疲倦和渴求。 “看到了么,那前面的小点便是冰屿了。”衍和尚的声音从队伍最前头传来。 弘川到底是个七八岁的少年,忍了这一路天寒地冻已经实属不易,全靠他天性毅力极为坚韧忍受了下来,此时看到目的地已到,少年心性便意料中的展露了出来,欢喜的声音道:“终于到了!” 众人也都是舒了口气,眼里淌出更深的对光热的渴望,这几天的苦行赶路已经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和印象。 衍和尚看向那白色苍茫大地上的一小个几乎微不可察的黑点,眼中露出追忆之色,道:“这冰屿于这大地,不过一蜉蝣。人于这冰屿,也不过蜉蝣。人生之百载,白云苍狗,路未拾遗,千百年如之一瞬。何为人生之所向呢?即使荣华富贵,驰骋天下,生老病死,安乐如意,这数百年后不过都是一抔黄土罢了。可怜,可怜。” 半晌,一旁响起一声音,却是小和尚弘川。 白霜覆满了他细密的眉毛,嘴唇几乎被冻得失了颜色,风雪在他身后呜呜地涌动而过。 他说:“师父,弘川以为这话说的不尽对。”一旁一个略微年长的和尚吓了一跳,忙扯了一把他的袖子,道:“休要乱言,师父的境界你怎会懂得,快回来。” “释缘,”衍和尚摇了摇头,随即慈祥的目光投向这个年龄最小,却性子极为坚毅的小和尚,看向他那被厚厚雪霜覆盖下面坚毅的目光,“弘川,你有什么想说的?” 弘川甩开释缘的手,炽热的目光与这天地间的霜降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他目光中闪烁着明亮的火光,那是一种新生的朝阳的气息,他声如安塞响起的第一道鼓声,道:“人之一生,虽然百载。可这一生,人经历酸甜苦辣,爱恨交离,歌过海潭百章,诵过明月朝露,爱过山川相缪,痛过这郁乎苍苍,又何叹哉?况大丈夫尔,就应立于着天地间,捧山泉与明月,驰骋所及,星汉相迎。这样,也不辜负来此一遭了!” 那声音并非震耳欲聋之属,却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恍惚间众人眼前的雪山似乎裂开了一道口子,炽热的火星从那里纷漫而出。 衍和尚神情一顿,不再言语,转过身道了一句:“走吧,该赶路了。” 恍过神来的释缘怪罪地推了一下弘川,道:“你看,你惹师父不喜了。” 弘川嘟囔了一句,跟上众人响前的脚步。 晤涛走到衍和尚身旁,语气有些强行掩饰的激动:“就是在这里吧,那样的场景也曾出现过。” 衍和尚眯缝着眼睛,脚步一深一浅。 第三章 冰屿寒音 巍峨巨大的黑岩城墙在眼中愈来愈近,像是一头屹立在苍茫风雪中孤独的巨兽,影子渗透进厚重的雪地,仿佛几百年的岁月只是一晃而过,就不见了痕迹。 弘川望着这如兽牙般此起彼伏的城墙,粗犷而又生硬的青黑色墙壁透漏出的森森气息,好像一座看不见顶峰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半张着嘴,一时间感觉像是丢失了什么,愣了半晌,听到前面传来招呼自己的释缘师兄的叫喊声,才敢忙跟了上去。 衍和尚将刚刚递出去的文牒收入包袱,右手行了个佛礼,微微颔首,守关的年轻士兵也赶忙回了个礼,道:“大师一路辛苦。” 衍和尚微微一笑,道:“善哉善哉,朝圣之途何谈辛苦,应是诸位将士,在这天寒地冻之时依然不忘戍守国土,大荆能有英杰如此,才真是叫人佩服。” 年轻士兵也不知为何,被这和尚一番话过后便觉心窍生出暖意,不由心中暗暗惊叹,更是恭敬的紧,看了众人一眼,忙笑道:“大师还是领着诸位小师傅快进城休息吧,佛宗大会于九月九日,三天后开始,大师还可于都城游历一番。” 衍和尚又行一佛礼,道一声:“有礼了。”拄起长杖远去。众人紧随其后。 见众人走远,那士兵旁另一个较胖的问道:“这和尚是谁?真是奇怪,来参加大会怀里还抱个婴童。” 年轻士兵目露崇敬地望着逐渐远去的一干人背影,道:“我也不甚清楚,不过要是我能有大师这种修为,想必也就不用只做个守门小卒了。罢了罢了,又来人了,别光顾着闲扯了。”说罢,紧了紧甲衣,走向人群去。 “这寒音寺乃是天下第一大寺,僧弥千万,巍峨不已。大会即是在此举行,而来此参加大会的众僧也会被相应得安排到房间。”衍和尚边走,边对众人解说道。 走了不久,一座气势磅礴古朴的寺院外墙便映入众人眼帘,约合十人张开双臂宽的大门正上方挂着一副牌匾,三个大字端正地刻在上面。 寒音寺。 众僧都眼中都露出一抹庄严的光芒,“这便是了么,天下第一寺。” “那座高塔我远远就看见了呢,就想着该是这寺中的,果不其然。”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寺啊,实在磅礴恢弘。” “那是,这里是朝佛都嘛,可是佛祖诞生的地方啊。” …… 门口的两位僧侣面色端立,目不斜视,望向众人身着僧袍而来,都前来迎接。 互相行了个佛礼,其中一人面目俊逸,举止潇洒,让人生出好感,另一个看上去就有一些木讷了。 那俊逸小僧双手合十,佛珠倚挂在手臂上,走上一步对衍和尚道:“我是方生,这是我师弟方士,我们奉命于这第十四届佛宗大会召开之际于大寒音寺梵兰门接待往来朝圣僧徒,大师若是方便,请出示一下寺院书帖,让我们带领贵寺前往休息的地方。” 衍和尚回了个礼,一旁的晤涛将一叠红色文书从背囊里取了出来,递给了那方生。 方生微微弓着背,双手接过文书,目光在其上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关上还给了晤涛。他点了点头,微笑着对衍和尚等人说:“重钟寺的贵客请跟着我这边来。”然后转身示意方士留在门前等待其他客人。 方生微微侧身,道:“诸位这边请。”便带着众人走入了佛寺。那名叫做方士的僧徒,虽然看上去木讷,但是在衍和尚路过身旁时,也是微微躬身示意,目光望向那怀中的婴儿,露出一个好奇而温和的眼神。 进到寺院入眼处是一棵巨大的松树,扭曲着躯干停伫在周围拥簇着青石砖的一方深褐色泥土里,它的背后是一片灰白色石料雕刻出来的岩石墙壁。墙壁中央雕了一个大大的“佛”字,周围的空间比较空旷,四角分别雕着四个同样大小开放着的莲花。这雕刻图案虽然寻常,但是总让人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弘川瞪着眼睛打量着那墙壁,心里不由嘀咕:“这图案与佛字本来应是柔和大气,可这墙上的…...却总让人觉得有股肃杀之意,每一片柔软的莲花花瓣弧部都像生了许多细小锯齿,真是奇怪。” 积雪大部分被清扫到了两旁,可天上依旧纷纷漫漫而下的雪花又填补上了刚刚空出的地方。 众人打量着庭院,走过那墙壁,又是一个椭圆形的门洞,两旁摆着两盆小树苗,有白色的雪堆积在上面。 走过门洞,又走过一段细细长长上着深红色漆面的小道,不知道穿过多少大大小小的圆门,让第一次来此的众人不由暗暗咂舌这佛寺的面积广布。 终于,再一次穿过一个比之前所以门都要更大的椭圆形门洞后,众人来到了一个无比宽广的区域。 视野所及是青灰色的石砖齐平地铺设在地面上,前方的不远处十几个灰色的小点缓缓移动着,仔细辨识便能看清那是清扫地面的僧人。 目光再往前,便会被一样东西情理之中也意料之中地吸引。 那是一座高大的青色石塔,顺着数上去数到十八层便看不清了。冰屿本就属高原地带,所以天看上去很低,云层大片大片厚厚地像是绵羊的尾巴,遮住了塔尖的部分。从远处看,仿佛是一根寒铁铸成的巨大长枪向上高指苍穹,枪尖直直刺入云端。 本就是乌云坠地,风雪飘摇的光景,大风呜呜地从背后卷袭而过,吹起众人身上的僧袍,在北方冰雪封山的天空下猎猎作响,像是一张张灰色的旗帜铺张在沉重又寒冷的风中。 “朝云塔。”衍和尚低语。 方生点了点头,眯着双眼望向那高入天云的巨塔,深吸了口气,对众和尚道:“这里就是寒音寺的中心,那座塔便是朝云塔,传闻佛祖降世时,天边的裂缝流出红色的熔岩,冰屿的大雪还只是其中迸出的火星,大地倾斜着,海水漫及了所有的地方。佛祖见此灾致使生灵涂炭,心中不忍九州大土承此无源业祸,便伸出他的左手,张着五指,遮住了这天的缝隙,持平了这地的颠簸。从此佛法广进无边,天地间也是一片安康。而这朝云塔,便是九州五观之一。” 衍和尚微眯双眼,没由头地低吟了一句:“问佛生莲何处是,不问朝云问来去。” 方生愣了愣,似乎是没听清,于是偏过头问道:“大师,您刚才说什么?” 衍和尚淡笑着摇了摇头,道:“那座观天台如若我记不错便是寒音台了吧。” 众人望去,不远处有一座高高耸起的巨大石台,下面密密麻麻叠着数十座阶梯,因为颜色和地面是一样的,一时间反倒是没有注意到。 方生点头:“那是寒音台,大师您重钟寺一脉一直以来属主论寺,自然不会记错。” 衍和尚沉默了半晌,道:“我们一路劳顿,还请方师弟带我们找个地方暂作歇息了。” 方生一听,连忙侧身,道:“是方生失礼了,还请诸位再跟随于我,不远便是宿舍了。”说罢挪步走去。 众人感叹了几句这中土难见的奇观,紧随方生而去。释缘走了几步,发觉像是少了什么,左右瞅了瞅,才看到弘川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不远处层层叠叠,浩渺入天的朝云塔,不由低声呼唤道:“小师弟,快走了。” 连喊了几声,弘川才猛的回过神来,呆呆地望了一眼声音来源处皱着眉头的僧人脸庞,双眼中逐渐有了焦距,愣了愣,迈步跟了过去。 释缘看着走在身旁的小和尚,问道:“弘川,你刚才看什么去了。” 可弘川却是皱着眉头,未有答语,良久,道:“师兄,你说这天上的是什么?” 释缘愣了愣,笑着说:“这天上么…自然应该是神仙了吧,像是什么琼宇神殿,重明丹宫…诸如此类的仙家楼宇,还有那至善至尚的西方极乐净土吧。” 半晌,没有收到弘川的答复,释缘疑惑地转过头望去,却见弘川又是落在队武后列,歪歪地跟着队武向前,而脑袋却看向逐渐远离的那座巍峨高塔。 忽然,释缘看到弘川眼中闪现出了一种奇丽的光彩,那片光彩仿佛是彩虹化成的一把巨斧,要将那漫天的乌云以及它身后的天空一斧全然劈开,露出里面那个目光所渴望找寻到的东西。 不知不觉中,释缘的脚步也渐渐停了下来,他逐渐紧缩的瞳孔里倒映着那样一个画面。 一阵猛烈的寒风夹杂着漫天的大雪仿佛一条巨龙一样划过那个看上去羸弱的身体,簇拥着低沉而威胁的怒吼,一圈圈地盘旋在那个少年的头顶。 少年死死望着那座伸入云层的塔尖,像是渴望着要从那条厚厚的乌云边缘线中,看到一丝什么钻出来。 第四章 叶落伽蓝 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三天里,天下各处的虔诚僧人亦或是心怀敬畏的朝圣百姓,都从九州各地聚集到了同一个地方,冰屿。 平日里不甚繁华的冰屿城,从这一天起将会被来自五湖四海的外来朝圣者注入最滚烫和新鲜的血液。而这样的血液灌输,每九年才得一次。 大大小小的街巷铺装满炽热如火的红色挂饰,在一片片茫茫的白色中显得极为显眼,以及各种各样与佛有关的图画或是木雕,都被店家呈列在那一片鲜艳的红色中。城市里到处都是人影和说话声,不多不少正到好处,让人不觉得吵闹的同时给这北方最北的大陆城市带来一片祥和和喜气。 而今天,便是第十四届佛宗大会开启的第一天。 弘川站在镜子前,双手拉了拉自己灰色僧袍的领口,漆黑的眼珠像是总是不满意自己的打扮。 一旁的释缘看到他这个样子,笑着说道:“师弟你虽然是第一次参加佛祖大会,不过不必紧张,等会上台好好抓住为兄的手便行。” 弘川一听,忙转过脸去望向释缘:“师兄参加过上一届大会?能否给我讲讲呢?” 释缘想了想,道:“这佛宗大会,可以说是九州大土上为数不多的大会之一,情形那是相当的壮观。你会看到那个寒音台所在的广场上起起伏伏的全是人,但是大会却会出奇的安静,因为大会要求会间只有寒音台上参论佛法的寺院可以发言。” 弘川道:“那上一届……情况怎么样?” 释缘听到这话,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面色不由微微一顿,叹了口气:“上一届一开始,师父本来几乎是无人可敌,出来应战的人没说几句便被师父给讲的面红耳赤,到了后来,师父甚至发问而无人敢应。”说到这,释缘面目露出些许愤愤之意,紧接着说道:“可那狮牙…...就是前几天遇见的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和尚,好像说了什么戳到师父痛处的话,当时师父听罢愣了愣,随即就一言不发地走下了台没有再参加论法。” 弘川也是回想起了那个胖和尚,面上不由也露出不满之色,哼了一声:“那贼和尚,真是讨厌的紧。”还想说些什么,远处就传来呼唤二人的声音。 “外面有人声,看来是要出发了。”释缘说道,“师弟,我们走吧。” 弘川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跟着释缘走出了房门。 虽然燃着炉火,可冰屿寒冷的气候依然使房间内流窜着一簇簇的冷意,落到人的皮肤上仿佛有小针轻轻刺中一般。衍和尚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床上那似乎是熟睡着的小小身影,半晌,像是是在自言自语:“你这孩子也真是奇怪,这都好几天了还在睡,要不是你还有呼吸,我还真不敢确定你是不是还活着呢,连郎中来都说你没有问题......大概真是老和尚想多了吧。” 衍和尚声音顿了顿,目光丝丝缕缕透出一点柔光:“世间异闻者奇多,你这小孩也算一个吧。初生就现此异象,想必以后也定然会有过人之为。你我既在那冰天雪地中相遇,也自然是有些缘分。” 衍和尚又顿了顿,像是在考虑着什么,半晌,他露出一丝微笑:“也罢,你出现在茫茫风雪中,身后就是寺庙却又被人搁置在外。既然你命数如此奇异,此次大会便也带你去瞧瞧吧。”说罢,像是拿定了主意,终于释然地将包裹着孩童的襁褓抱了起来,右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然后拿起来驻在墙角的金色锡杖,步履稳健地朝着门外走去。 众人方才还唧唧喳喳地相互小声议论,看到衍和尚威严的面目从房间内探了出来,便立刻停止了交谈。 “众僧徒,第十四届佛宗大会即将开始,贫僧这里有两句话想与各位相嘱。”衍和尚望着面前面相严肃的众和尚,“佛宗大会的规则是寺院两两相论,在互相辩驳中领悟佛法真义。我重钟寺自创寺以来,已经度过了一百三十余年的春夏秋冬。寺下佛徒万千,香火绵源。而如此的原因,是因为我重钟寺的开寺师祖流鱼僧人。” 衍和尚望着下面聚精会神的众僧,轻轻叹了口气:“一百二十六年前,人和妖最惨烈的‘靖川之战’结束的那年。这场两个不同族类为了土地和生存展开的战役,持续了整整七年,才终于结束。结果虽说是人族胜了,可你们都知道,人族的伤亡却也有三十万余。那场战役…...第三代妖王率领的妖族大军南下,翻越白墟,卷土而来。最终妖族落败,遁入万妖谷中,人族损伤惨重,也不敢相追击。” 忽然,衍和尚怀中熟睡的小孩竟是打了个响鼻,衍和尚微微一愣,埋头看下去,怀中婴孩闭着眼,正如之前一般呼呼大睡,似乎刚才那声是他听错了。顿了顿,衍和尚又抬起头,继续讲了起来:“那场战役,伏尸百万,靖川的土地上几近被尸体所覆,遍地哀鸿,野兽悲泣嘶鸣,九州大土上透着前所未见的悲怨气息。这时,寒音寺第五任方丈大苦和尚走了出来,带着一百多位僧人,于佛祖出生的地方,冰屿深处打坐作法,以此超度大战中死去的亡魂。那场作法持续了整整三天,作法的僧人纹丝不动,水米不进,只是诵法。终于,作法结束了,那一天,大苦和尚睁开了久闭的双眼,久久望着头上的天阙叹了口气。然后…...” 衍和尚的声音微微一顿,那不远处院内的一棵大树上一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吹得颤颤巍巍。 “大雪从未停止过的冰屿,在那一天,雪竟然停了。”衍和尚神色变得悠远神往起来,“众人见那天生异象,急忙跪拜于地,事后当人们走上前去时,才发现大多僧人竟然都已经冻僵了身体。而我们的师祖流鱼僧人,便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自此我重钟寺声名远扬,广进善行尚德高僧,佛门便也渐渐发展的大了起来。而长久以来,我佛寺在佛宗大会论法中一直是众寺之首,万僧之向。我衍和尚,重钟寺第四任方丈,如今带领你们前来参加第十四届佛宗大会,于寺于众,于我于民,于苍生于天下。我不求你们能一惊冰屿,只希望你们能记住,永远不要忘记一句话,那便是----你们是重钟寺的僧人!”说到最后几个字,声如洪钟般弥散开来,听得众僧人双目中仿佛酝酿着闪电和火焰,灼灼的燃烧起来。 “定不辱师命!”众僧齐声高喊,个个突目昂首。 “启程!”衍和尚右手锡杖在青砖地上一敲,印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院内大树上的那片枯叶终于掉了下来。 第五章 雪中论法 一列一列身着僧袍的僧人走上面积宽阔的寒音台,周围广场上虔诚的朝圣者和其他观阅论法的僧人也源源不断地从寒音寺的四个门内走出来,仿佛融化的雪水一般缓缓流淌到整个寺院的最中心。 很快广场就被人群占满了,感受着四处投来的眼神,弘川不禁有点微微紧张,他有点不自在地悄悄瞄着人群,右手紧紧攥着释缘的衣襟。 待众人终于安静了,一个面相和善的年迈和尚走到了寒音台最前面,这时,旁边一列僧人中也走出一个极瘦的老和尚。 “秋蝉和尚你倒是愈发瘦的不像个蝉了。”面相和善的和尚笑了一句。 “你古甘不也愈发胖的不像个杆子了么。”瘦和尚淡淡地回应。 古甘呵呵一笑,忽然面色猛然变化,大叱一声:“秋蝉你手中锡杖是何物所铸!” 秋蝉微微一愣,明白过来原来论法这就已经开始了,当下淡淡回应:“是金。” 古甘道:“身为佛门弟子,为何犯此贪戒!” 秋蝉道:“是何贪戒,秋蝉不明。” 古甘道:“有金铸杖,为何不广施津民!” 秋蝉笑了一声,道:“古甘,我且问你,你韬光寺门前不远便是一集市?” 古甘一愣,点了点头:“那又如何?” 秋蝉又道:“集市上野鸟,乌龟,鱼虫,贩卖者极多,是与不是?” 古甘顿了顿,又点了下头,道:“不错。” 秋蝉听到这里,发出一声冷笑:“偌大集市,贩鸟兽者几不盛目,我只见你韬光寺金碧辉煌,香火繁盛,却不见你门前集市上千百生灵有何自由之说。你即是言我金铸锡杖不泽百姓,你倒是告诉我为何你眼中只有佛寺金碧辉煌而不管门前生灵死活?” 古甘仿佛是胸口被重击了一拳,良久,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就算是…...买下了集市上所有的生灵放生,可天下这么多的生灵...…那么多的生命处于灾难,我又如何去管…...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只怕管不过来吧。” 秋蝉愣了愣,随即只是冷笑,不再答言。他本已是胜券在握,古甘所言虽然属实,但秋蝉所言也确是不争的事实,而且秋蝉还占了理字一说,古甘倒是暂且输了一局。 古甘心中不甘,微一思量,走上一步道:“秋蝉,你可还没说你金铸锡杖之事呢。” 秋蝉道:“至此你还说这个,可笑。既然你依然执迷不悟,那我再问你,佛身由何铸?” 古甘道:“寺外佛身青莲造,寺内佛像金石铸。” 秋蝉道:“既然佛像金石所铸,为何我锡杖不能由金铸?” 古甘大喊一声:“佛身尊贵,于尔如何?” 秋蝉道:“佛言,‘我,人,众生,皆是空性,不一不异。’这话难道你古甘未曾听过?你修研佛法这么多年,可悟性若真是如此倒真是白白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 古甘面色一红,眼睛却是不敢转过头去看周遭的同寺子弟,良久,面色一颓,转身走了回去。 释缘看过这场论法,心中觉得十分厉害,半晌,回过神来后,转过头去想看看自己那小师弟是不是也看的呆了。可转过头一看,却发现弘川双眼十分明亮,仿佛有人无端地在那里面放了一把火,乘着大风熊熊燃了起来。释缘皱了皱眉头,这小师弟自打进了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就一直无端地变得神神叨叨的,难不成是冻坏了脑袋,想到这释缘才发现弘川的身体似乎正在微微发抖。 释缘忙对着弘川问道:“师弟,你是身子冷么?要不要我去帮你拿件衣裳?”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师父看你这样大个孩子也会理解的。” 弘川却是头也不抬,说道:“依师兄来看,这场论法是谁赢了?” 释缘一愣,道:“自然是秋蝉大师。” 弘川道:“论佛法,是秋蝉赢了。”说完这句话,顿了顿,他的语气忽然变了,“可若是论输赢,却是古甘赢了才对。” 释缘不解,问道:“为何?” 弘川道:“秋蝉通晓佛理,齐物之理尽在心中。但是刚才的论法,那古甘有一言,却是万锥不辩之言,只是古甘刚才已被秋蝉搅乱了心神,没有把握运用才导致输了这场论法,而那秋蝉也是看出了那点,所以刚才他的神色才会顿了那么一顿。” 释缘还是没有听明白,但感觉好像有那么两分道理,不由觉得这小师弟倒真是天资绰约,竟能看出连他都不能看彻的佛理,正欲答话,却是见场上走出了那么一个人。此人大耳体胖,面相和善,却正是狮牙。 只见那狮牙走到寒音台中央,和善的笑了笑,温和之下涌动着凛冽之意的目光却是向重钟寺一众人看来。 弘川奇道:“这么快就该我们了么?” 释缘面带不快的看了看狮牙,解释道:“论法的对象一般都是大寺与大寺间,小庙与小庙间,而这论法也可以是点出寺院名字进行论法的,这一规则大多是为了那种之间实力相近的寺院进行论法。” 众人目光看向重钟寺等人位于最前的那名老者,正闭着双眼,大雪落满了一身,像是在他身上围绕着的一圈一圈的白色翎羽。 衍和尚的双眼缓缓张开,他叹了口气,从蒲团上站起了身来。 “狮牙,你还是看不透啊。”衍和尚发出一声叹息。 狮牙冷笑一声,道:“衍和尚你还是少废话罢,今日我便再将你像九年前一样辩得夹尾逃窜。” 衍和尚双眼微垂,道:“请罢。” 狮牙哼了一声,想了想,开口道:“衍和尚,我且问你,怎样才算立地成佛?” 衍和尚淡淡道:“若能一切随他去,自是人间自在佛。” 衍和尚这话端的是精妙无比,要知道狮牙正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所以处处针对衍和尚。而若把狮牙比作一把把齐声而出、寒光凛然的刀剑,那衍和尚这句话就仿佛是一面轻柔却万刃难侵的网,让众刀剑没了用力的地方。 狮牙咬了咬牙,又道:“那成佛,又为了什么?” 衍和尚道:“为了四大皆空。” 狮牙问:“为何要四大皆空?” 衍和尚道:“为了冲破虚妄。” 狮牙一愣,随即神色竟是微微暗了下来:“如何冲破?冲破这万亩三千尺的天?还是冲破这九州五万丈的地?你口口声声大言不惭说要冲破虚妄,可你何时何地不是被虚妄所累?呵...…我算是看出来了,对于这不可抗争的命运来说,你什么都无法做,你唯一能做的…...只有认命。” 衍和尚听罢,沉默不语。 狮牙见状,冷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突然,人群中传出了一个声音。 “也是为了守住虚妄。”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八九岁大小的小和尚。 狮牙看着那个略有些熟悉的小脸,忽然想起来了对方的身份,冷笑道:“是吗?” “当然不是!”那个声音想也不想,大喊出来。 “小和尚胡言乱语,真是找打!”狮牙没好气的说道。 释缘急得满头大汗,低着头不敢看众僧的目光,手不住地戳着弘川的背。 “哎呀,师兄你不要戳我了。”却见弘川气恼地转过头对释缘喊道,后者的脸一下子就像是在染缸里染了一染,变得通红。 衍和尚置若罔闻,缓缓闭上了眼睛。 弘川掉过头,稚嫩的小脸露出一个不协调的恶狠狠神色:“你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怎么就说我胡言乱语,我看你才是找揍!” 众人一愣,都用惊奇的眼光看向小和尚。 狮牙面色一窒,冷笑道:“那我倒看看你想的是什么?” 弘川却是开口一笑:“我不说,你又怎么看得到我想的是什么?” 狮牙一愣,随即大袖一挥,道:“小和尚耍嘴皮,快闭上嘴回去站好罢。” 弘川正欲开口,却又是一道声音从人群传出。 “禅宗佛教讲求‘四大皆空’,‘空’是禅宗佛教哲学中的最大追求和至高境界。而‘破’即是‘空’,也就是破除一切,让一切束缚都烟消云散,从而才能到达‘空’的境界。衍和尚刚才说冲破虚妄,即是这个意思。而小和尚又答守住虚妄,是因为‘破’本来就是一种欲望,一种表达出心底最渴望的‘我要……’的一种欲望,这和‘空’本身抛却尘世的状态却又是背道而驰的。所以这样看来,‘空’又并非为‘破’,这就构成了矛盾。从最终看来,‘破’和‘空’,实际上,是两个看似相同却截然不同的路,小和尚,我说的对么?” 衍和尚猛地睁开了眼,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却是走出来了一个面相粗犷的和尚,明明是天寒地冻的大雪地却是坦胸露怀,像是一点也不畏惧这种蚀骨般的寒冷。 仔细一看,那人不是仸照却又是谁? 第六章 春阳融雪 弘川听完这一席话,听得不明不白,但又感觉听上去像是极有道理,少年心性又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不明白,便鼻孔朝天,哼然不语。 衍和尚的目光像是一潭幽深的湖面,良久,他开口道:“仸照师傅,望勿入水。” 仸照双眼极为明亮,谈笑间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要是想到河对岸,怎能不入水?” 衍和尚顿了顿,半晌,叹了口气,道:“是了,你终究是个要渡河的人,可你准备好要面对一段你恐怕难以承受的苦难了吗?” 仸照一笑,道:“人生于世,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所以你需要随缘而变。不要因为众生的愚钝,而引来了自己的烦恼。不要因为众生的无知,而贬驳了自己。衍和尚,我有一疑惑希望能你帮我解答。” 衍和尚微微点了点头:“但言无妨。” 仸照道:“如何证道。” 衍和尚道:“一切唯心造。” 仸照一顿,语气陡然转急:“那你唯心所造了么?”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句话却正戳中了衍和尚心底隐藏的那道伤口,衍和尚只觉得仿佛有一道巨大的白色闪电从头脑中一划而过,几十年的光阴一幕幕以流光般的速度从头脑里一闪而过。 是了,坐在蒲团上,耳目四面方,想都不用想就可答出的话,如何证道,即是唯心造,可是猛地思量起来,自己真的是一直顺着心中最深处的东西而衡量自己的作为了么? 这一句话问的一直以来都是气定神闲,面无悲喜的衍和尚一时间哑口无言。 一旁早就胸中愤懑不已的狮牙终于逮着了机会:“衍和尚,你字字句句不离唯心造法,那我想问问,你的师父,禅和尚,却也是唯心造法吗?若真是如此,当年佛宗大会上,你师父出言相激几十年的好友----我的师父,致使我师父回寺后郁郁而终,却又算得上什么作为?若你师父当真是唯心所造,那岂不是心中带邪,更有何脸面自称僧人!说到这,上一届也倒也没见到禅和尚,怎么,他是心怀愧疚不敢以面示人了不成?” 气氛陡的尖锐起来,重钟寺弟子一个个只觉得心中像是有什么在挠一般,恨不得上前为师父解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人群里一个年轻和尚皱了皱眉头,转过头向旁边一年老和尚问道:“师父,这…….” 年老和尚看起来地位不凡,周围拥簇着许多和尚。他淡淡地看着场内,摆了摆手。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婴儿的笑声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众人都是惊奇,这佛宗大会上哪来的婴儿?是那些朝圣者为了给孩子谋个佛缘带上的孩子发出的笑声么?循着声音望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衍和尚的怀里。 自打一开始,众人就都看到了衍和尚怀里抱着一个东西,可那东西动也不动,而且这是佛宗大会,衍和尚又是一代高僧,谁也想不到他怀里抱着的竟是一婴儿。 要是论及心中的情绪,谁都没有此时衍和尚的心情起伏之大。仿佛一道道惊涛骇浪,在巨大的声势中结成高高的海浪,丝丝缕缕的波纹中都涌动着毁灭的气息。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慢慢出现在海面上,摧毁着,扭动着,吸扯着一切无章可循的东西。 那座长久停留在海面的礁石被一瞬间碾成了粉末。 衍和尚双眼发出了前所未见的亮光,良久,他张嘴道:“我小时候,我的父亲常常带我去林中看那些树的叶子。有的季节,树的绿叶中总会夹杂着一些黄色的叶子。 树有年轮变化,叶有绿黄更替。这世上的生命,每一个都是从混沌中出生,在沉寂中灭亡。那么我的心是什么呢?” 伏照站在那里认真听着,紧紧皱着眉头。 “你降临到这世上,你是这世界的心脏。”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衍和尚的目光分明垂着,投向那个他怀里的婴儿。 “如果永远认识不到这一点,就永远无法做到唯心造。” 说完这句话,衍和尚微微一顿,将头转向狮牙,面无悲喜之色:“你师父狮心当年一念之间犯下大错,深犯佛法大忌。我师父与你师父为友数十年,不忍见狮心一错再错,终而不起,便在大会上与你师父狮心论法,想由此让你师父清醒。可谁知狮心终究放不下,这才郁郁而终。可你是否又知道我师父听闻在狮心病终后不久也陡然生疾,再也没有醒来么?” 狮牙身子一顿,目光忽然失去了焦点。他咽了口口水,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定是你怕论法不成才编造出来唬人的!” 衍和尚淡淡道:“信与不信全在于你,你应当知道我不可能拿师父之事胡言乱语。再者,难道你真的以为上届大会是你论赢了吗?你仔细想想便应该能想明白。” 望着面色变幻的狮牙,衍和尚轻轻叹了口气,却是不住摇头。 “受教了。”站在一旁的仸照终于开了口,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再没有了丝毫骄狂,而是透露出真诚之意。 衍和尚伸出右手,行了个佛礼,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转过身去,向着之前摆手的老年和尚行了个佛礼,道:“长因大师,我寺即已论法结束,便先走了吧。” 长因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也得看看你那些小徒弟们作何想法,若想继续观摩观摩倒也不是坏事。” 衍和尚点点头,道:“确是。”说罢转过头望向寺院弟子。 释缘左右看了看,小声低语了几句,转过头来对着衍和尚道:“弟子们已经大开了眼界,也受了不少益处,所受之识还需多多揣摩才是,听了太多反而不美,一切都听师父安排吧。” 衍和尚听罢,淡淡点了点头,转过头看向长因。 长因笑了笑,道:“你这倒委实是些好徒弟。” 衍和尚笑了笑,不作言语。 长因抬起原本垂在一旁的右手,摆了摆。衍和尚又行了个佛礼,不再停留,转身带着重钟寺众弟子向场外走去。朝圣的人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个宽阔的通道,一路上不少人行着跪拜佛礼,口中念念有词。 衍和尚却是理也不理,若是仔细观察,定能发现他眼中闪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他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怀中婴儿的身上,而并非湿滑的石砖地上。 狮牙回到了原来的队列中去,双眼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仸照则看着衍和尚的背影,皱着眉头思索,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似的,却终是没能说出口。 台上却是又站着两个和尚,不时地口沫飞溅,但都已不如方才精彩。 忽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随后众人也都惊异地大呼小叫起来。 “这雪…...怎么好像停了。” 第七章 凤凰山上 秋豸郡·凤凰山·五步林内 今天风很大。 五步林满地赤红的枫叶被风簇拥而起,仿佛一条条披着赤鳞的小蛇,剧烈的风息声中喷吐着若有若无的寒意,缱绻地潺流过遮天蔽日的高大树干,那一段段盘虬交错的枝桠像是一个个被欲望缠身的人的肢体,千奇百怪。 林中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刹,枫叶般赤色的墙面,乌青色的瓦砾屋檐。南向院外那株和这古寺年龄一样悠久的菩提树依旧还是很茂盛,深绿色浓密树叶堆砌起的树冠像是一道矮小的山峰,每当正午时光,炽热的太阳光线会透过星星点点交落的树叶缝隙,涌动出纷纷漫漫的细小光斑,仿佛一只只舞动在空气里飞跃的露珠,浸透在大树厚实宽厚,裸露在地面外的树根以及漫地葱翠的柔嫩绿草上。 古刹内庭院纵横,古树盘踞,佛光浸溢,如溯如潮。 经历岁月斑驳的宽大木门呈现出一幅饱经风霜的古棕色,头顶几尺的地方高高拄着一个牌匾。 重钟寺。 此时正是大好时光,漫天柔和的阳光从云端天际倾洒而下,仿佛起伏的海潮洋流溯淌过微微潮湿的空气。 院中站着百十来号于阳光下极为耀眼的和尚,个个身着灰袍,精神矍铄,目光明亮。这些和尚此时正在呼喝声中步履如一地踢打着拳法,几乎人人动作都整齐一致,没有人快上一分也没有人慢上一分,若是从上面往下望去,很是壮观。 于众人最前方,却是一个身穿淡灰长袍的和尚,脸上轮廓极为锋利,透出一抹坚毅之色。此人每一拳打出,下面的百十号和尚便跟着长啸一声,照着上面和尚的样子打出拳去。 正在这和谐不已的打拳时刻,忽然,众人的拳势却是齐齐一顿。 “晏流!”那上面教拳的和尚提着裤子发出一声怒吼。 却见一个少年身影,在众人晃神间,笑着跑向了远处。 台下众人回过神来,面色各异,开始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 “二师兄又被晏流那小子垮了裤子。” “这可是这月第七回了啊,还又是在打拳的时候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垮掉的,我说姚木师兄哪惹到那小子了,怎么被整的这么惨?” “可不是吗,不过晏流那小子虽然顽皮,但是能这样让二师兄丢丢脸我们还都是挺高兴的,谁让二师兄平时尽干些缺德事。” “不过我看这么多次了,晏流小师弟却依旧这么不受约束,应该是大师兄的缘故。” “那可不是?寺里谁不知道小师弟在大师兄和师父眼里就是块宝,含在嘴里都怕化喽。” 姚木听着下面的议论声,面色越来越难看,蓦然大喝一声:“都吵什么吵?有那点力气赶快给我继续练,怎么?力气足得很?不好好做回头一个个脱了衣服给我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去!” 众人一听,赶忙止住了嘴,继续拉开架势做了起来,这二师兄虽然老是被小师弟欺负却报复无果,但对于自己这些新入门的年轻和尚却是说什么绝不含糊的,还是老实点得了。 姚木看了台下重新开始打拳的众人,哼了一声,思量了片刻,甩开袖袍大步往远处走了。 寺院的后院,一间幽深的房间里,淡淡的烛香带着丝缕烟雾卷积在空气里。屋里坐着一个老和尚,身上干燥的灰袍散发出一股轻柔的沉香木气息。 老和尚的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和尚,面容和善,高大英俊,可眉宇间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忧虑之色。 “师父,自从上次冰屿城论法后回来,您身子便落下了这顽疾,这些日子也吃了不少的药,可怎么就是不见好呢?”年轻和尚语气有些焦虑。 老和尚发出两声笑声,又跟着咳嗽了起来,年轻和尚连忙伸出手拍了拍老和尚的背。 “勿要担心,嗯...…释缘啊,怎么没见晏流那孩子?”老和尚轻轻推开释缘的手臂,轻声问道。 这老和尚正是衍和尚,当年一趟冰屿论法之后归来,身子便落下了风寒的病根,可却是怎么治都治不好,也并不知晓其中原因。那怀中小孩如今几年的时间,也已经脱离了襁褓,满地乱跑了起来,如今却也是寺院中不成名的小师弟,至于为何说不成名,那却是衍和尚的意思。 “晏流…...一大清早就没看见,估计又跑到哪玩去了吧。”释缘道。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释缘抬头望去,走来的却是二师弟姚木,看着姚木那满面抑制不住的怒气,释缘微微感觉自己已经好像知道了原因。 “师父,晏流那小子呢?没在这吗?”姚木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打量了打量,像是在搜寻什么。 “晏流?哦…...呵呵,那孩子又惹什么事了?”老和尚咳了两声,笑着问道。 看着二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再加上这段日子自己的遭遇,姚木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直窜上胸腔。 “我说师父,大师兄,我这些日子的遭遇你们也都知道啊,晏流那小兔…...孩子平日里有事没事就往我身上瞎搞,还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我这...…我这都快在师弟们面前没脸了。” 释缘看着姚木急得面红耳赤的样子,不觉笑了起来:“晏流一大清早我就没见踪影,怎么,他又怎么你了?” 一听这话,姚木本就心中愤懑,更是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 听罢姚木的话,释缘又是温和地笑了笑:“晏流这孩子,虽然顽皮了些,但是本性不坏,我想他老是这么针对你也是有你的原因吧。” 姚木一听,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一下子就知道自己这位大师兄又开始向那小师弟袒护起来,刚想说话,就被一旁衍和尚的声音打断了。 “好了,晏流那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又能怎么着你这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这么大个人了,还不嫌丢人,和一个小娃娃扭腰撒气的。” 释缘一听,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姚木一撇嘴,心道那好啊,你们也知道那兔崽子十一岁,我们十一岁的时候师父何曾对我们这般宽容,都十一岁了还垮人裤子…… 不然你们来试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几年隔着几天,要么裤子被垮一次,要么就是洗完澡僧袍不见了气的呆在澡堂里面捶胸顿足又不敢出去,还有就是隔天清早起来发现脸上不知怎么又是一层来源不清的泥,甚至有时还有些奇怪的臊味,要是换成你们你们还能忍?! 要不是我佛法精通,潜心坐定,一般人早被折腾疯了。更重要的是,我这一不敢动手二不敢动嘴的,简直就是供了一太老爷,隔段时间还得上交一顿折腾的。姚木越想越生气。 “行了,”衍和尚咳了两声,又开口道,“那孩子也不能不教导教导,要是大了没个约束也不行,若是他再来找你,你便教训教训他,但切记不可动真格的,让他吃吃亏也就罢了。” 姚木一听顿时双眼一下子仿佛打火石生火时摩擦出的火花一般亮了起来,立刻如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满面通红地说了声“弟子先行告退”就急不可耐地转身跑出了门,让释缘不禁想起前些年一个商队路过寺院进来时吹得一首《庆丰收》。 “师父,晏流那孩子身上没点功夫,万一这姚木下手没个轻重,打伤了可怎么办?”释缘有些忧虑地问道。 衍和尚微微闭上了眼睛,道:“就是因为晏流这孩子自小不喜欢学武,体中内力又一直无法如常人般驱动。而如今年龄也不算小了,早该到了打打根基的时候。便让姚木稍微管教管教他,这一来,让他吃点亏说不定就有了学武的想法。二来,这几年姚木也确实受了些委屈,虽然他也确实做了些触犯清规的事情,但晏流的做法也委实愈发的有些不受约束了,也好让他约束约束。 再者,晏流这孩子除了我安排与他的一些分内作业外没再吃过什么苦。一直在这凤凰山上待了十一年都没怎么下过山,故而十一岁了还做出这些孩童般的举动。 姚木这孩子虽然是有点不守规矩,但心地也是不坏的,心中也是清楚分寸的。让他们年轻人互相交流交流,也是很好的取长补短的方法。况且,你难道忘了晏流那孩子最爱跟的小家伙了么?” “唔…...弘川么,要说弘川也确实是个硬茬,那孩子委实直了点,不过倒是和晏流处的挺好的,有弘川在情况倒是好了一点。不过想想弘川在晏流这么大的时候,可已然比我大多数师兄弟都要强多了了。” 衍和尚明白释源的言下之意,他是想让自己督促晏流勤加学习,当下只是笑了笑。 释源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之后问道:“师父,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久以来一直都不准晏流下山,这样一来,只怕晏流将来有一天出去后会遭遇不少困苦。” 衍和尚听了这话,眼神中忽然出现了一抹异色。 释缘看在眼里,犹豫一阵,道:“释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衍和尚沉默一阵,道:“你说。” “师父你这样对小师弟,并不像是在保护他,反而像是……像是要关住什么。” 释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坐在那里的那个老和尚像是忽然间苍老了一些。 后者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而这次,他只是说了一句话,一句释缘听不太懂的话。 “灾难还未降临的时代,魔鬼在幸福的摇篮里沉睡。” 说完这句话,衍和尚便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释缘在困惑中离开了那间重钟寺历代方丈处理寺院大小事务的房间。 他看了看头顶,正午的太阳在丝缕白云的遮掩下高悬在碧蓝的苍穹之上,仿佛一座正在沉睡的火山随时都会苏醒。 第八章 晏流弘川 “师兄,你看这只大不大?”一个十一岁模样的黑发少年手里抓着一只黑色小鱼,被猛烈挣扎的鱼甩了一脸的水。 “哟,这个是挺大的,不过…...哎...…晏流你怎么又给放了。”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和尚皱了皱眉头,一脸惋惜地说道。 “不然干什么?给你你又不能吃。”晏流挽了挽微微打湿的袖子,意犹未尽地睁大眼睛往急速流淌的小溪里到处乱瞄着。 少年和尚愣了愣,道:“我虽然不能吃,但是可以拿回寺里养啊。” 晏流见寻鱼未果,干脆脱了小小的布鞋,挽起裤腿,将小脚放进了溪水里。 “可是它们也会难过呀。”一路向前的冰凉溪水将少年的脚推来推去。 “啊?”少年和尚愣了愣,一时间没有理解过来晏流是什么意思。 “弘川师兄,自从我有了记忆以来,我就一直在这块五步就能跨出的寺院里,每天看着师兄们练功打拳,清扫佛堂。门前那些大树的叶子掉了又生,长了又落,太阳一天天变成月亮,可我从来没走出过这个地方,最远也不过是这道院后的溪流。我甚至有些时候以为,这个世界也不过就是这样大小,不过方寸的土地人来人往。可每当这些时候,我就会很难过,感觉身边像是总是少了什么,自从大师兄教会我识字读书之后,每到我读书的时候,我就又能学会许多东西,可是我总有很多疑问。” 晏流望着自己浸在溪水里的小脚,双手撑在地上,然后转过头望向愣在背后的弘川。 “师兄啊,你有父亲和母亲吗?” “呀,天上乌云这么多,要下雨了,师兄,我们快回去吧。” 书上写着,一个孩子首先要做的就是对父母恭敬,要学会孝敬父母,体谅父母的难处,在父母需要帮助时一定要力所能及的出手相助。 可是,师兄啊,我的父母在哪里呢? 既然生我,为何在每晚夜深,我哭着想见到他们的时候却哪怕连一面也看不见呢? 天空闪过一道巨大的闪电,天边涌动而来轰轰的雷鸣。 晏流身体顿了一顿,奇怪地转过头看向拉着自己衣服的弘川。 “晏流,我…...也没有父母。” 哗啦啦,漫天的大雨从云际毫无保留地向地面坠落而去,豆大的雨滴打到晏流的眼皮上,让晏流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么大的雨,你们两个又跑哪里去了?”释缘微微皱着眉头,语气却渐渐柔和起来,“快去把衣服换了,记得把身体擦干,然后去食堂…罢了,外面雨这么大,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们把饭拿过来。”说罢又望着传来震耳欲聋的暴雨声的外面,回屋拿了把油纸伞出来。 “记住啊,把身体擦干,换上套干净衣服。”又叮嘱了一遍,释缘打开油纸伞,皱着眉头望了望声势惊人的大雨,迈步走了出去。 渐渐的,释缘淡灰色的身影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渐渐消失了。 “喏,这套衣服你换上吧,我看了一下,这里没有你能穿的衣服,你就先将就一下,不然怕要患上风寒了。”弘川手里拿着一套僧袍,递向了披头散发的晏流,身上的雨水一滴滴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清脆声响。 晏流点点头接过了衣服,可眼睛却一动不动地望向旁边的书橱,上面摆着的一本本订册的各色书籍。 “大师兄这里好像又多了几本新书,是前几天路过的那些客商留下的吗?”晏流望着书橱,脸上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落到衣服里面。 “先快些把衣服换上,不然要感冒了。”弘川走过来,手里拿着的毛巾使劲揉搓着晏流黑色的头发。 “师兄,为什么师父都让你们都剃了头能当和尚,而我就不行?”毛巾下传出晏流的声音。 “一天问这问那的,”弘川撅了撅嘴,手上的毛巾继续揉动着,干燥柔和的毛巾一点点汲取进水分变得湿润起来,“不当和尚不也挺好的吗,想去哪便去哪,能游荡江湖能娶媳妇,还能…还能当将军。”弘川拿着毛巾揉搓晏流头发的手变得缓慢了起来。 像是感受到了弘川的异常,晏流微微翘起了脑袋,问道:“师兄你想当将军吗?” “嗯,想啊。”弘川回过神来,手上的毛巾又开始动了起来。 “为什么呢?”晏流问道。 “为什么…..因为当将军可以手执长朔,身披坚甲,以一己之身直入敌军,于万军从中斩敌方旌旗,正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弘川微微笑道。 “那…..将军,就是可以冲破世间束缚的人了吗?”晏流语气微微高了点。 “唔,也可以这么理解吧。”弘川道。 “那我也要当将军!”晏流大喊道。 弘川愣了愣,笑道:“那可得先把武功学好才行。” 晏流一听,愣了愣,面色开始变化起来,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良久,咬牙道:“那我还是不当将军了,弘川师兄啊…..你还知不知道还有没有做什么其他人的也一样可以冲破束缚的啊?” 弘川皱了皱眉头,道:“你就那么不喜欢学功夫么?” 晏流立马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一般,还没完全擦干的头发甩出细密的水珠,在空气里飞跃出去,撞击到硬物身上水花四溅。 “到底为什么呀?学功夫挺好的啊,又能强身又能报国,还可以当将军。”弘川疑惑地问道。 “学武功累死了,而且我就是不喜欢功夫,我其实觉得看些书本有意思的多了,又好看有时候又能让我学到很多东西。”晏流说道。 “就你呀,还感触!我看你真是人小鬼大,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连识字都还不会呢。喏,头发擦干的差不多了,其他地方你自己进屋去擦,换上衣服后出来吧。”弘川把毛巾拿了起来,递给晏流。 晏流撅了撅嘴,少年心性展露出来:“哼,反正我不练功,就要看书。”说完,把头一甩,抱着衣服和毛巾走进了里屋。 弘川笑了一笑,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门外。 卷积于空中浓郁灰色的乌云,翻卷之中从云端缝隙中透露出一抹炽热明亮的闪电,一刹那整个庭院像是被激荡起厚厚的尘埃,在随之而来低沉而轰然声势惊人的雷声中,仿佛被一道高高的海浪打翻,糅杂着那些微不可见的呼吸重新归入潮湿扭曲的空气里。 弘川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片天空,眼中倒映出一道道巨大的苍白色闪电。他的右手不自如地移至自己的左胸前,那里,与周围平整肌肤截然不同的凸立着几条狰狞的刀疤,而那刀疤,似是组成着一个字。 第九章 梦入神机 “师兄,这袍子有些太大了吧。”晏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弘川转过头去,看到那个托着一地灰袍,五官拧成一脸的少年,一下笑出了声来。 看见弘川笑得捧腹模样,晏流撅起了嘴,双手好不费劲地从袖子里抖落着伸了出来。 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两人都是微微一愣,弘川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摸了摸肚子:“咦,大师兄怎么还不来,我都快饿死了。” 晏流刚准备咧开嘴反笑回去,一报之前被笑之仇,又是一阵与之前相似的奇怪声音响了起来。两人又是一愣,晏流脸一红,也模仿起弘川之前的动作摸了摸肚子:“就是,我也快饿死了。” “这个饿那个饿的,贪玩的时候怎么没听见你们说饿的话?这么大的雨,路上也挺不好走的。衣服都换好了么,快来吃饭吧。”从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人双眼一亮,向门外望去,不是释缘又是谁。 晏流一听吃的来了,蹬蹬蹬托着长长的衣袍就跑到了释缘刚刚放下饭盒的八仙桌前。 “晏流穿的这衣服也委实太大了点吧。”释缘看见晏流一身的行头,不禁笑了笑。 晏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早已饿的招不住了,一把打开饭盒的木头盖子,光着手就抓了两片山笋放到了嘴里。 “喏,拿筷子。”释缘从一旁拿出两双筷子,递给了二人。 弘川倒还好,不过也是有些饿了,于是两个人头立刻埋下头对着饭盒狼吞虎咽起来。释缘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书架旁,开始打理起架子上的书来。 嘴里包满东西的晏流一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放东西,一边回头望了望,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师兄,我想找你借几本书看,行不行?” 释缘理好最后一本书,拍了拍书的封面,转过头,道:“又想看书?上次借你的那本看完了么?” 晏流忙点了点头,道:“看完了看完了,那本书里的辞藻十分地好,但是我最近想看些有趣的。” 释缘道:“哦?有趣的?你想看什么有趣的?” 晏流想了想,又塞了一口菜,边嚼着菜边道:“最好有本神仙啊,鬼怪啊,之类的。” 释缘笑了笑,道:“对嘛,这才符合你这小娃娃的性格,上次你竟然向我借了本诗集,我只想你大概是去看了看热闹。”顿了顿,又道:“不过神仙鬼怪的书…...我好像还真没有。” “没有?”晏流有些失望,手里的筷子都不再伸向菜了,弘川见状连忙赶着大吃了几口。 “可是平日里那么多往来的客商,不是有时会带些书来吗?”晏流还有点不死心。 释缘道:“话虽如此,可往来的客商带来的大都是些别寺的佛经经书,再甚者也不过是些诗集文篇,哪有你想要的那些神仙鬼怪。” 晏流听了,不由有些失望,转过头去,忽然发现饭盒竟然已经空了,呆了片刻,目光望向望天的弘川,刚想大喊,忽然就听到释缘又说了起来。 “好像……倒是有那么一本……我想想。” 晏流一听,也忘了追究饭菜的事,毕竟是孩童天性,注意一下又被引到了自己关注的地方。 “你等等,我找找。”释缘想了想,转过身去埋下身子在书橱下面翻找了起来。 半晌,释缘的手里握着一本书又站了起来,转身对着晏流说道:“这本书好像倒是有些你想看的,这是很久前师父让我随意搁置的,本来都快要忘记了,方才你这么一提才让我想起来。喏,你想看就拿去吧。” 晏流一听,惊喜万分,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小步跑向释缘,结果衣袍太长,跑动中被衣摆绊倒在了地上。 释缘和弘川见状,忙跑过去扶持。 “呀,你急什么?又不是不给你。”释缘微微皱了皱眉头,道。 晏流只是摇了摇头,话也不说,眼睛像是着了魔般的望着释缘的手,他的手缓慢却有力地手伸向了那本书。 封面微微泛黄,一股历史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片浸泡在岁月中跌宕起伏的古老树叶,从书页中若有若无的某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让晏流不禁呼吸加快了一些,那像是某种召唤,让晏流的身体莫名其妙地一颤。 封面上竖直一列地紧紧排着三个黑色的大字,第一眼看上去仿佛平淡无奇,不过是三个写得方方正正的大字,不过第二眼看去,却让人感到那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每一笔都似乎带着一种无形的压抑,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仿佛是一座山,又好似是一柄剑。 《妖王录》。 晏流翻开了第一页,只见书页上有这样一副画像。 那是一个人的身影,极长的黑色头发散落下来,微微闭着的双眼,锋利的轮廓中面无悲喜,身上此起彼伏隆起的一块块惊人的肌肉,背后生长着一对巨大的双翼,仿佛那漫天遮蔽天空的乌云。他双腿微微弯曲,小腿上隆起的肌肉看上去充满了爆发力,右手倒拿着一把黑色的巨大长剑,长剑拄在地面上,其上顺着剑身排列着的怪异符文烂若星云。 他就站在那里,像是他手中那把锋利无比的长剑,下一个瞬间就能斩碎一切阻挡着他的东西。而再看上一眼,又觉得他像是一块黄昏下沉睡的岩石,明明没有表情的脸上却仿佛让人体会到的一种渗到人骨子里的疲惫和无奈,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推倒在地上。 晏流感觉自己的心神仿佛都要被吸进这幅画里,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些难以呼吸,不过那更像是他自己不愿意去呼吸一般。 他怕他一个呼吸就惊醒了这书页上的男人。 他的目光渐渐向下,看到了几排小字。 我看见那只狐狸被风浪卷入了大海 她嘶声鸣叫双眼充满恐惧 她尝试拼命地呼救或是将头仰向天空 可是下一秒那片海浪就掩盖住了她的一切气息 松树说狐狸会死是因为天注定的 每个人都会死的这都是天注定的 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东西仿佛你眼前这片天空你只能远远看着它诅咒它愤恨它不给你一条活路 但是你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我有些困惑天是什么东西 不过听上去我总有点想要毁掉它 “晏流。”释缘将书往下一拉,露出晏流怔怔入神的双眼。 释缘轻轻推了推晏流的身子,道:“你怎么了?” 晏流猛地回过神来,双眼渐渐有了焦距,可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看向手里的书本:“没…没什么,大师兄,这书可真好看,我先回房里了。”晏流忙收起了书,然后就回头往里屋里跑去。 弘川疑惑地微微偏了偏脑袋,问道:“大师兄,晏流这是怎么了?” 释缘摇了摇头,而后又温和地说道:“这孩子竟然对书籍这么热衷,难不成我们寺里还要出个秀才了。” 弘川笑了笑,道:“晏流天资聪慧,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就是不爱练武让人有些担心…...哦,对了,大师兄啊,为什么晏流不需要剃度呢?” 释缘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师父不让,师父也没怎么给我说过这事。” 弘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门外依旧大作的风雨。 重钟寺偏西的一座佛堂里,此刻正燃着烛光,佛堂正中央摆着几个牌位,都是寺中先辈的牌碑。 衍和尚坐在牌碑下面的蒲团上,一直微闭的双眼忽然缓缓睁开了。 良久,他默默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晏流跑回房内,喘了口气坐到了床上,目光再次临及到怀里的那本书上。这本书给晏流带来的感觉极为特殊,和之前他所有看过的都有一种不一样的感受,可究竟是哪里特殊他却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那仿佛是见着了一个许久未曾见过的熟人。 或者说,像是血脉交融的亲人。 晏流不知从何处由来的紧张渐渐缠绕上他的躯体,他深深吸了口气,伸出微微泛麻的手指翻开了那本书。 又端详了半晌第一页的那幅图画,晏流翻到了下一页。这一页上没有了图画,却是密密麻麻紧紧排列了一小段字。 天地沉醉,亘古知味 星辰沉醉,殊途同归 乌云沉醉,雨过山堆 大海沉醉,唯见唐颓 天地生锁,万物于中 星辰缱绻,贪图与共 乌云坠地,山挡海移 大海荒凉,趟地狗谁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 星辰何用,不能明辉 乌云何用,不能唤雷 大海何用,不能潮回 天地如此,何不斩碎 星辰如此,何不挑飞 乌云如此,何不击溃 大海如此,何不腾退 四万五千泥泞路,转水转山转佛塔 湔裙红砂如彀上,西风多恨吹眉弯 这其中有许多字晏流都不大认识,可是当他看到这些密密麻麻如蚂蚁般排列在泛黄纸页上的小字时,像是有一团漩涡出现在心底,未知又渴望,散发着仿佛夏日大海里灼热的潮湿气息。 再往后翻了几页,却都是如上的段落句子,晏流越看越觉得酸涩难懂。无论他是否真在这方面有天分,他也毕竟还是个孩子,没过多久他就抱着那本书缓缓地睡了过去。 漫天的乌云遮蔽住了此时应该出现的落日余晖,风从未有关紧的窗户内悄然无息地探了进来,柔柔地划过晏流的头发和鼻尖。窗外的雨依旧是下着,门外也没了之前交谈的声音,空气里静静孤立着一种阴天独有的气息,仿佛轻柔的淡水湖畔的水泥海藻懒懒地流过一条碧绿的河,雨水顺着屋檐一滴滴急速地坠落到地上。 晏流的眉间渐渐出现了一丝褶皱,呼吸也微不可查地急促了起来。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仿佛是站在天上,从最高的地方俯瞰着一片看上去辽阔又苍茫的褐色大地。 他仿佛睡了很久,在苏醒之后,双眼还保持着惺忪的状态。他渐渐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从山谷远道而来的风划破天空涌动进彩虹的声音,是从天上跌宕坠下的阳光,淋成一片热带雨林的声响。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无法张嘴说话,也似乎忘记了思考,只是睁着双眼看。 看着这片大地。 以一种目光,从月朗星疏到云翳密布,情绪像森林一样生长出来,蔓延过他缓缓睁大的双眼。 他看见一座巨大巍峨的火山,孤立在万里平坦的荒原上,像是一个不愿睡去的巨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神态,眼中的血丝是滚滚流淌的炽热岩浆。 忽然间天上降下了大雪,连绵不绝的风雪坠落到地面上,还没触及火山的山壁便在空气里悄然蒸发。 后来天上聚集了许多乌云,那上面仿佛是站着十万天军,而那座火山便是一只不羁的妖魔。 于是又下了雨,依旧是那样,雨水到达半空就变成了沸腾的水蒸气,仿佛记忆苏醒一般转头张牙舞爪地飞向乌云。 再后来,又出现了风,上苍仿佛为一个小小妖魔自己却无法镇压而起了怒意,便降下了冰雹。 那些冰雹似乎凝结了天下最寒冷的气息,却是冲破了之前的束缚----成功落进了火山口里。可是然后呢?然后什么都没留下,就像什么都没出现过一样。火山口中滚烫的岩浆依然在明亮的火星中,摇晃着,翻腾着,仿佛在嘲笑着那些欲想毁灭自己的人的无力。 上苍仿佛也放弃了,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跑了。 晏流感觉自己像是闭不上眼睛,他只能一直望着那座火山。 春过夏至,秋转冬移。 直到有一天,在短暂的三秒性失忆后,他忽然看过去。 却看到那座火山已经几乎看不出了本来样貌,通体覆盖上了一层层厚厚的枫叶,周围也早已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川,而早已被一片片茂密而广阔的树林所替代。 忽然一个声音在晏流耳边响了起来。 他说,你看见了么,这世上每一个东西,纵使他有反抗上天的能力,却最终无法反抗命运。世上最残忍的东西莫过于时间,它创造一切,也毁掉一切。当你经历过千山万水,斗转星移,当你自以为到达了遥远的地方,脱离了本来的生活,你最终都会发现时间最锋利的那条边缘线依旧停靠在你脖颈之上缓缓发出沉闷跳动的动脉上面。 你被宿命安排,无处可逃,也无处可去。 晏流四处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忽然觉得天暗了下来,却是今天的日落到了。 第十章 少年蔡武 重牙都·太乙山 一个人,葛衣布鞋,卧在半人高的草丛里。 这时若是走来一个人,看到这幅情境,定会惊慌失措地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一个死人。 因为那个人已经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僵卧在那里好几个时辰了,就连跳到其头上暂作休憩的小虫也没能察觉自己是停留在一个活物之上。 一只野山羊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几十步以外的地方还存在着另一个生命。山风悠然吹过,山羊的毛发也随着风轻轻飘动,它站在那里,悠然进食着山坡上的青草。 实际上,它在这吃了也已经快有好几个时辰了。那些浸着香甜汁液的青草在它的口腔内被反复咀嚼,然后混着泥土的气味一同进到它的胃里,将后者填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大好,又或者是今天的青草格外美味,那只野山羊一开始还有些警惕性,吃几口便抬起头来看看四周,可没过多久,便渐渐开始放松了警惕,大快朵颐起来。 又过了一会,盛满了一整个胃的青草开始发酵,一阵午后的微风吹来,困意出现了。 它看了看周围,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精神上的困倦和胃里的饱和感引诱着让它选择就卧在原地,在这明媚而舒适的阳光下小憩片刻。 而就在它闭上眼睛不久,忽然空气中划过一道怪异而迅疾的声响。 一支铁箭在那声音中直插入了它的喉颈。 野山羊惨叫一声,眼睛猛地大睁。四肢一下子窜了起来,可过度饱和的胃让它四肢发软,想要跑起来真是难以为继。就在这时,另一支铁箭又至。这一支直直穿透了它的后腿。野山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四肢因为强烈的求生欲望而胡乱扑腾,搅得尘土滚滚。 那原本僵卧在地上的少年一下子跳了起来,也不管满身的酸痛,发足就向那野山羊狂奔而去。 野山羊看着那个手里抓着长弓的人类,惊慌一叫,整个身子一下子猛地翻了起来,浑身一颤,就要带伤奔逃。要知道,山羊虽瘸,可要是真跑起来,区区一个小孩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就在这时,那原本如常奔跑的少年忽然踩中地上一块凸起的岩石,整个身子都向那野山羊飞扑而去。在野山羊的余光所及之处,在它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中,它看见那少年正搭箭于弓,而那箭尖,就静立在自己的眼前。 四目交合间,箭已出弦。 铁箭带着弓弦迸出的惊人的力量直直贯穿野山羊坚硬的头骨,鲜血和脑花一并倾洒在半空。野山羊的整个身子在一秒还保持着向前奔逐的姿态,而下一秒就贴着地横飞而出,卷着烟尘在地上翻了六七个滚才堪堪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只有眼皮还有些轻轻颤动。 蔡武在地上打了个滚,消去了那方才前扑的力气。他跑至那野山羊的尸体旁,看上去很是开心,一边绕着那尸体走动一边伸出手比划着什么。过了半晌,他将长弓背到背上,又将钉在山羊身上的铁箭一根根抽出来擦干净,再装进自己的箭袋里。做完这一切后,他俯下身子,将羊摆正,然后转过身去,将山羊拉起来,使劲拖到了自己的背上。 他要背着这头猎物回去。 可毕竟是个少年,要背着一整头羊端的有些吃力,所以走着走着,背就变成了拖。蔡武咬着牙,每一次使力那山羊的尸体便向前划出一点距离,而在其之后,一道长长的血印如同古老的符号一般也出现在了被碾得颓然的草地之上。 他就这么走了两个时辰,终于实在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开始大口喘气。但当他回头看见那只羊时,却又咧开嘴笑了笑。 就在这时,蔡武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惊觉地站起身来,忽然眼前一黑,却是因为猛然站起导致的晕眩。他眼不能视物,心中大乱,急忙从背上摘下长弓,抽箭附于其上。几秒过去,眼前渐渐又亮了起来,他看见有两只狼正面对着自己,立于不远处一动不动,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蔡武心中大乱,却又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虽然他跟父亲打猎之时也偶尔遇到过猛兽,但多是形单影只的豺狼,多数时候父亲甚至能从一开始就察觉到猛兽出没的痕迹,从而躲开这种遭遇。而这两匹狼是从刚才自己走来的那个方向而来,明显是顺着那山羊的血迹找到自己的。他本想着尽快拖那山羊回去,侥幸心起,也就懒得清理那血印了。 从居住的村落到这也就一个半时辰的路,可他没想到带着这么大一头羊竟然如此拖慢自己的速度,以至于走了两个小时都还没走过一半的路程。 而这种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能几天都不会出个人影。 想到这,蔡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着弓的右手慢慢抬了起来。 那两匹狼一左一右,呲着牙,狠狠盯着蔡武,喉咙里发出阵阵威胁的低吼。这种野山羊对于这些肉食者来说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搁在平常,以这野山羊的脚力,它们要想吃到它可是很不容易的,更不必说人了。 上一次进食人肉还是在几个月以前了,可一想起那种味道,它们依然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蔡武看着那两匹步步紧逼的狼,额头上渐渐分泌出细碎的汗珠。 那两匹狼虽然对自己手里的弓依然有着忌惮,但这仅仅只是能抑制其不立刻就扑上来,可依然无法阻止它们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长这么大,自己动手捕过的只有野兔之类的小野物,就今天这只山羊已经是这么久以来他捕过的最大的猎物了。更不用说独自面对两匹狼。 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从五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外出打猎,六岁便开始修习弓箭。他天资聪慧,不管什么箭术,一学便会。九岁的时候箭术就已极为娴熟,射一些静物几乎已经称得上没什么差池。 可就算这样,他遇上这样两匹行动迅捷的野狼,活下来的机会也依然很渺茫。 那两匹狼看对方是个小孩,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长啸一声,大张着血盆大口齐齐向他扑来。 蔡武见状,慌忙将引弓射箭,可手一抖,长箭斜射而出,却是射歪了。 这一箭阻了一阻其中的一匹狼,而另一匹眨眼间却已然来到了蔡武的面前。后者大吼一声将少年扑倒,少年拼命支起长弓,死死卡在狼嘴里,让它无法下口。从狼嘴里泛出的带着恶臭的涎水滴落在他脸上,几乎让他窒过气去。 但为了活下来,他却不得不大口呼吸。 那一丛从泛黄的狼牙仿佛倒刺一般生长在口腔内壁,若是有猎物被它们咬中喉咙,只一会便会没了动静。 蔡武奋起一脚,狠狠踢中狼的腹部,后者哀叫一声,向后跳开。他一得自由,立马手脚并用地爬将起来,转身就要逃跑。可他还未完全直起身来跑出几步,便感觉到背后涌来一阵热潮。 转瞬之间,一股大力就将他狠狠地向地面压去。 他大张着嘴,双手拼命地向前伸出,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但那里没什么能让他抓住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一阵风吹过他的面颊,蔡武忽然明白过来。 他可能会和所有死在十一岁这年的少年一样,死于这样平凡的一天。 第十一章 太乙山下 蔡武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从背上传导而来的压力却仿佛忽然间消失了一般。 但他不敢确定,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 直到他听见那个声音。 “已经没事了。” 是个温热的声音。 蔡武猛地睁开眼,抬起头,看见了一个男人。 那个人一身白衣胜雪,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泛出一圈光边,蔡武抬起头,强烈的日光下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那光落进他的眼睛里,依稀间让他感觉自己如在梦中。 他背上背着一把剑,其上刻着一个“玄”字,方圆枘凿,正气凛然。 “那两匹狼已经跑了。”那个男人说着,伸出一只手。他的声音如此地醇和,像是三月的春风。 蔡武愣愣地看着那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半晌,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回头看去。 背后的丛林里,风吹着草叶在空气中轻轻摇摆。那两匹狼已然没了踪影,只有那只羊的尸体还停留在原处。蔡武跑到那羊的旁边,二话没说将那只羊就扛到了自己的身上,尽管小腿有些发颤,但他依然咬着牙强撑起身子,开始半背半拖着那羊向前走去。 白衣男子看着蔡武,有些发愣,待蔡武走得近了,才忽然道:“你要背着这个走?” 蔡武闻言,身子顿了一顿,他停下来转过头去,这下他看清了男子的长相。一张清秀的面孔,轮廓却显得坚毅,一对眉毛犹如两把未出鞘的长剑,凌而不厉。 总的来说,这是一张英俊的脸,第一眼看去会让人想到太乙山上的阳光和绿树,以及午后太乙山下的溪水。 “不准备道声谢吗?”见蔡武不说话,男子笑了笑,“怎么说我也是救了你一命。” “谢谢。”蔡武沉默一会,对着白衣男子说完这句话,转过头去,准备继续上路。 白衣男子又是一愣,而后失笑道:“你这人倒有些有趣。”顿了顿,又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蔡武瞥过男子的肩头,正看到他背上那把剑上刻着的字,忽的身子一顿。 “你是山上的?”蔡武问。 白衣男子闻言,目光微动,点了点头:“怎么?” 蔡武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道:“去那里很难吗?” “哪?哦......太乙观吗?”白衣男子抓了抓头发,“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不算难吧。每年观内都会组织考试,你如果想进观的话可以去试试。” 蔡武听了这话,沉默一阵,似乎显得有些犹豫。白衣男子看了看他身后扛着的死羊,道:“我看你小小年纪,箭术就已如此了得,想必通过山上的考试也不会太难。我叫游鸿钧,将来若是能在山上碰见,叫我一声师兄便是。” 蔡武双眼动了动,收回目光,道:“谢谢。”说完这句,他继续拖着羊向前走去。 游鸿钧看着少年渐渐走远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可随即又耸了耸肩,转过身面向背后的大山,眯起了眼睛。 “终于还是回来了吗,太乙。” 那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峰之上,若是仔细看,你能看见在那绿树成林的地方,坐落着一幢幢纯白和朱红的楼宇。它们被层层林海所包裹,像是生长在森林里的神迹。 蔡武走得上气不接下气,终是看见了村子的轮廓。他停下来歇了歇脚,可一想起卧床在身的父亲,他就立马深吸了口气开始继续赶路。 此时天色已然将晚,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镀着一层薄薄的蓝膜,瑰丽又让人感到无端地哀伤。 蔡武正走着,忽然瞧见村外空地上,一群与他一般大小的孩童在熙熙攘攘地互相打闹着。看见他们,蔡武低下头,向上提了提背后的山羊,速度加快了些许。 那群少年约莫十几个人,大的比蔡武大了有三四岁,小的却也比蔡武小不了几岁,若是把蔡武也排在里面,他应是算小的。 正当蔡武避之不及的当口,那群少年却也刚好认出这个身形奇怪的怪人正是平时总被他们排挤在外的猎户家的孩子,蔡武。而当他们看清其背后竟然背着一只羊后,便互相使了个眼色,慢慢走了上去。 “哟,闷葫芦,这是要上哪去啊?这么着急。”带头的一个约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边走一边笑道。 蔡武神色一紧,却也不答话,只是脚下又加快了些。 “嗨,怎么永康哥问你你不说话呢?”那带头少年身旁一个较矮的少年眼睛尖些,跑到蔡武前面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不动了。 蔡武走到他面前,一句话也没说,侧过身子就准备绕过他走。那少年忽的伸出手,抓住蔡武的肩膀,大声道:“跟你说话呢!哑巴啦?” 蔡武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攥着羊的两只前蹄。 “行,不说话也行。”刘永康背着手走上去,走到蔡武的面前站定,“你把这羊留下,我们就放你走。” “不可能。”蔡武说得言简意赅。 “得,我看你是不想回去照顾你那躺在床上快要饿死的爹了。”刘永康努了努嘴,对着众少年一边指着蔡武一边摇着头道,“啧啧,蔡家真是作孽啊,生了这么个孽种。先是把他娘克死,现在又不管那因为他而受伤的爹的死活。真他娘的作孽!兄弟们,今天我们就也来当当这打抱不平的好汉,教训教训这小畜生!” “对!教训教训他!我娘说了,这小子天煞犯孤命,总有一天都会把我们给害咯!把他赶出村子,别让他害了我们!”那矮个少年立马挥舞着手臂高声应和。 “对!让他滚!” “把他赶出村子!” “怪物,赶紧滚蛋!” “就是,我爹自从他出生以来就犯了腿疼病,都不能好好下地干活!全都是因为他!” “揍他!揍死这个怪物!看他还能不能害了我们!” 众人像是煮沸的开水,一边你一言我一句地叫嚷着,一边挽起袖子大步向着蔡武走去。 那个瘦小的身体,在比他高出好几个头、壮出几倍的少年的包围中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攥着山羊的两只前蹄。 卖了这只羊,爹就能吃顿好的了。 当整个世界都披坚执锐地用锋利的兵器将他一步步推向悬崖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却只有这个念头。 不知为什么,在被众人扔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当泥土和血液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冲入鼻腔时。 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胜雪,长剑负身的男人。 那个人是与他那么不同啊。 他高大、他瘦小。 他强大、他羸弱。 他在山上...... 是了,他在山上。 在那些如雨点一般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时,蔡武的眼里忽然闪过了什么东西。 只是无论是那时的蔡武还是那时的少年都不明白。 魔鬼还未降临的时代,世界在幸福的摇篮里沉睡。 第十二章 饭堂与妖 秋豸郡·凤凰山 晏流这一觉睡的很沉,到第二天起来已经是太阳高照的上午了。他慢慢倚着床坐了起来,只觉得喉咙干渴地厉害。 双眼四周打量了打量,屋子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若是屏住呼吸静下心来听,依稀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师兄弟清晨练功的呼喊声,以及被凤凰山上遍山小虫养的几乎飞不起来的胖麻雀的鸣叫。 晏流深深吸了一口气,窗外探入的青草气味混着泥土的潮湿气息缓缓进入鼻腔,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微微僵硬的身体,忽然听见地面上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晏流低下头看去,却是那本《妖王录》掉到了地上。他俯下身,把书捡了起来,想了想,又把它塞到了枕头下面。 做完这些之后,他走到窗户前贪婪地吸了一口弥漫着花草芬芳的空气,当望到那高大的褐色树木时,他微微愣了愣神。这棵树让他想起了昨晚上做到的梦。 那个微微有些诡异,真实到让他感觉甚至不是梦的梦,像是一颗种子埋进了他的心底。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梦。 那个梦——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时期。 在晏流更小一点的时候,梦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梦。 他常常梦到一些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地方,一片自己从来都没有去过的森林,一座跟凤凰山截然不同的高山,一座城池,千万匹马,人声鼎沸。 一开始的时候他常常会被一些噩梦惊醒,因此在那时候,梦对于他来说是一件让他极为苦恼的东西。 当他把这件事告诉衍和尚时,后者一开始也只是笑笑说人在幼生时期灵性最强,梦境往往是和自然的交流,让他无须在意。到后来当他再去找他的时候,后者却往往总是沉默。 可好在随着他年龄的增长,那些梦也仿佛被生生抽离一般渐渐消失在了他的夜晚里。 直到昨天晚上,那种消失已久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某种沉睡在自己体内的东西一下子又苏醒了。 想到这,晏流身体忽的一顿,他在那里僵了片刻,转过身去,目光投向刚才藏书的地方。 那块套着竹片的枕头,静默在上午的阳光里,似乎散发着与以往不同的气息。 晏流咽了口口水,缓缓走过去,他俯下身去,刚要细闻,却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他这时才察觉身上正隐隐也有股相同的臭味,但却有不知道这味道从何而来,他正想因为自己的多虑而发笑,肚子却突然叫了起来。 “吃饭大过天。”晏流揉了揉肚子,心想书上这话说的果真没错。 前往饭堂的路两边都栽种着高高大大的香樟树,厚大的树叶重叠在一起,树枝却生长的七零八落,但缘由树叶极其茂盛,倒让人不觉难看,反而体现出一种丰硕之态。 晏流一路走到饭堂,偌大的房间里基本上已经没有人了,大小一致的木头桌子按顺序一个接一个地整齐排列在屋内,桌面都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 晏流撇了撇嘴,轻车熟路地走进厨房,果然黑色的大铁锅里还静静地躺着两个白面馒头,旁边放着一碗已经搁凉了的稀饭。 晏流知道这是大师兄特意给自己留的,于是走过去抓起馒头便啃了起来,左手时不时端起稀饭喝上两口。 吃完一个馒头,他感觉略微有些饱了,随即右手又伸向另一个馒头。刚咬了两口,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响亮的脆响。受惊之余,馒头一下子卡进了喉咙,晏流抱着脖子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脸憋得通红。 好不容易连吞带吐地把卡在喉咙里的馒头清理干净,晏流似乎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半分钟前那种“难道今天小爷要死在这了”的念头还挥之未去。 他皱着眉头转过头去寻找令自己差点噎死的罪魁祸首。 目光在四周打量了打量,却是什么人也没有,再往下一看,他看见地上散落着一地瓷碗的碎片。 晏流几口喝尽了稀饭,一口把剩下的小半块馒头塞进嘴里,而后朝着那堆碎片走去。 “咦?这碗怎么掉下来的?”他使劲咀嚼了几下,咽下嘴里的馒头,疑惑地看向地上的碎片,又抬头望了望桌上摆的很靠后的一排瓷碗,“难不成是老鼠?啧......我得先把这碎片清理了,不然师兄们来定然会以为是我干的。” 想到这,他赶忙拿过倚在一旁橱柜上的扫帚几下把碎片扫进了簸箕里。然后便提着扫帚和簸箕往橱柜后面走去,那后面有一个门,直通饭堂后面的小路,顺着那条小路走一直能通到仅离寺院外一墙之隔的一块地方。 晏流走到一堆草垛前,把簸箕里的碎片倒到草垛旁的小坑里,用草掩埋了一下,这才舒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晏流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愣在了当场。循着目光望去,草垛旁似乎有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动来动去。 从小听闻师兄们教诲凤凰山上妖怪出没,不过只要不出寺庙就没问题,因为一般的妖怪见到佛堂一类的地方都会兀自远离。可面前这个...…怎么看都不是个人啊,难不成...…真的是妖怪! 晏流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几分钟前那个念头又浮现在了脑海里,不会吧...…我今年才十一岁,连这凤凰山都还没怎么下过,还想着长大后见见寺外大好河山,游个大江南北,不会今天就这么交代在这了吧...… 想到这,晏流脚下微微发力,准备随时开跑,可腿仿佛在热汤里泡过一样,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正在这时,那毛茸茸的白色身影忽然不动了,晏流一口气差点憋死在胸口,正欲开溜,却见那毛茸茸的东西抬起了头,尖尖的两只耳朵抖了抖,微微一顿,转过了头来。 看见那两颗黑糯米也般圆圆的眼珠,晏流急中生智,倒在地上装起死来。 这招本是姚木以前用过的,话说那次姚木本是接了师命,从寺中出去,下山到最近的一个镇上采办货食,结果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头黑瞎子,当时就想起前辈说过的话,野外遇到野熊就趴地上装死,这样熊就不会动你了。于是他赶忙往那地上一趟装起死来,结果还真躲过一劫,回寺院后就开始和师兄弟们绘声绘色地胡诌起来。 不过这件事倒是给年纪不大,却从未出过寺院的晏流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此时便一下子从他脑子里闪现出来,不过他并没有在意“遇到‘熊’就躺地上装死”这种细节,而是只记住了后半句话。 憋得快要岔气了,晏流才忍不住微微眯起个眼睛看看外面的情况,却发现先前那个白色事物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才猛地吸了一口气,从地上坐了起来。 “可吓死我了!还好我比较机智,刚才那就是传说中的妖怪了吧。别说还挺可爱的…...” 晏流回想起了之前自己闭上眼前的那一幕,那只“妖怪”想起来面目倒也不是师兄们传的狰狞。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土,正想转身往回走,可是少年心中对未知的探索欲却仿佛一条条藤蔓那样从心底悄悄探出了尖来。 他本就见得少,再加上之前那“妖怪”的外貌在晏流心中也没留下多少可怖的印象,终于还是没能抵抗住好奇心的诱惑,咽了口口水,探着脚尖往草垛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走了几步到了草垛面前,晏流目光搜寻了一下,却见那白色“妖怪”之前躺着的地方颜色明显比周围的草要更深一点。晏流疑惑地又走了几步,这不走还好,一走又是吓了一跳。 因为那“妖怪”并未走远,竟是藏在了草垛的另一边! 晏流只觉气血上涌,正欲发足狂奔,心里想着以后打死也不因为好奇而往危险地方乱走了。可他的目光一顿,却是停留在了那白色“妖怪”身上,双眼中惊恐之色渐渐褪去。 “咦?它受伤了吗?” 却是看见那白色“妖怪”的背部左侧有一道深红的半长伤口,周遭的白色毛发此时也是被从那伤口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 晏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目光端详了那“妖怪”半天,手指慢慢地伸了出去戳了戳它的身体,随即仿佛触电般地伸了回来。 “呀,果然是妖怪!竟然用法术刺中了我的手指。” 晏流另一只手抱着伸回来的手指,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却不知那只是寻常野兽毛皮发出的静电,倒反以为是什么妖怪的奇怪法术。 晏流不禁有些迟疑了,若是自己的师兄们还有师父知道自己抱了一个妖怪回去...…他又低头看了看那“妖怪”,双眼正紧紧闭着,嘴巴微微半张,露出里面细密的一小撮尖牙,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 想了想,晏流一咬牙,弯下身抱起了那个“妖怪”。 “师父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虽然是个妖怪,但怎么说也都是条生命,想必师父并不会怪罪于我的。”晏流感受着手掌内传来的温热想着。 “妖怪”软软的躯体抱起来也不算十分吃力,它的尾巴却是十分地大,仿佛一只蓬松的莲藕在半空中轻轻摇晃着。一股淡淡的野草清香混着血腥气进入到他的鼻腔之中,见它伤的似乎极重,他当下也再不迟疑,抱着它就往回处赶。 一路小跑回大师兄的住所,阳光渐渐突破云层照射下来,少年的汗水在空中轻轻盘旋,坠落到地面,摔成晶莹的粉末。空气中的微风在少年愈来愈快的双脚中来回涌动穿梭。一起一伏的胸膛隔着一层灰袍微微感受到胸口传来的淡淡暖意。 以及这里的高阳万里,小路独晨。 第十三章 只是白狐 晏流喘着粗气将那小兽的身躯轻轻放到床上,踱步思索了片刻,眼中忽的亮了起来。他赶忙跑向书橱,蹲下身来拉开下面的柜子,其中果然全是药材。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晏流皱着眉头翻着柜子里的药物,汗水从额上静静滑落下来,“找到了!” 晏流惊喜地看到手里一个小小的暗红色圆盒,双手一拧打开了盖子,顿时一股草药的清香从盒子中溢了出来,“这就是大师兄自己炼制的伤药了,每次师兄们练功受伤都会要一些涂抹...…不知道有没有用。”晏流想了想,手里端着小盒子走回了床前。看着面前身体微微发抖的小兽,目光中多了一抹担忧之色,随即不再迟疑,用手指在盒子中的药膏上抹了一抹,涂到了小兽身上的伤口地方。手指刚一触到它的伤口,那小兽的身体便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连脸上的“五官”都仿佛揉成了一团。 晏流的手也抖了抖,看了看小兽的痛苦景象,忽然想起小时候大师兄给自己喂药时的情景,随即他看向那小兽,声音微微柔和道:“再忍一下,这些药抹完你就会好起来了哟。”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晏流的话,那小兽紧紧闭着的双眼好像微微睁开了一下又闭上了,身体的颤抖也渐渐停止了。见到这种情景,晏流舒了口气,右手又是稍稍在药盒内抹了抹,小心翼翼地涂到了小兽的伤口处。 虽然当手指触及小兽身体时它依然颤抖了片刻,但持续时间并不是太长,且并非那么严重了。 晏流只觉得手掌心中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看着药膏差不多覆盖到了小兽伤口的每一个地方,他吁了一口气,然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身走向先前去过的药柜,翻出一团纱布。 晏流手里拿着手感微微有些粗糙的白色纱布回到床前,低头望了望小兽毛色无光的身子,轻轻地道:“来,只要用这个包住伤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好起来了。” 此时看着小兽的晏流,心里已经没有最初对它的恐惧感,反而被某种不知名的感情所替代。打他出生以来,基本未曾走出过寺院,最远也不过寺院后山的一条小溪,当然这是师父的要求,连一贯疼爱自己的大师兄也未曾帮自己说辞过什么。从一开始,晏流就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数也数不清的疑问和好奇,唯一能帮他解答这些疑问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书。 于是从他开始识得字的那天开始,就不停地看书,看一切自己看得懂的书。几年下来,虽然未曾见过外面风景,但从书本中了解到的一些东西倒可能是山下那些人生活了几十年也不一定能知道的。 刚给小兽包扎完毕的晏流,缓缓伸出手伸向小兽的身体,在半空中顿了顿,继而轻轻落下抚摸起小兽的毛皮。入手有一种淡淡的暖意,小兽温暖的体温从毛皮中弥散到他的手掌心。晏流的眼中透出一股浓浓的柔意,心中总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欣喜。 “初次见面啊,我叫晏流,你叫什么呢?”晏流微微弓起身子,手在小兽的脖颈上轻轻抚摸,目光不由打量起小兽的头部来,此时小兽仿佛已经睡着了,胸膛缓缓起伏着。 “咦?这会仔细看起来...…这个妖怪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晏流望着小兽莫名眼熟的脸部特征,不由愣了愣,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身跑向大师兄的书柜。翻找了片刻,从众多拥挤的书本中抽出了一本书来。 《百灵志》。 晏流双眼闪亮地翻了翻书,终于目光在其中一页停了下来。 “唔…...狐狸?”晏流目光顿了顿,转过头望向那个侧躺在床上的小小身躯,双手慢慢关上了书本,“这应该是狐狸没错了,看来不是什么妖怪,倒是我想多了。”不过随即咧嘴一下,想道:“不是妖的话,不就更好了,反正我无聊得紧,说不定还能陪我玩呢。”晏流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走过去给那似乎睡熟了的小兽盖了一层薄被,自己走出了门外去。 “我得去给它找点吃的东西,方便它醒来后能吃到些东西好得更快一点。”晏流心里想着走出门去,转身轻轻关上了门。 许久后,这里只有微风轻轻吹过,树叶在地上慢慢滑行,发出微不可查的细小声响。 晏流路过饭堂,走过一个挂着“滔觉措”的堂院前,却不见了众位打拳的师兄们,他心想今天倒是放的挺早的,可随即他又听见里面仿佛传来人声,心生好奇,便向那边靠了过去。这“滔觉措”本是用来给寺中师兄弟们在此停留参悟佛卷用的,到了后来新修了另一个更大的堂院时,这里便被用来当作迎接往来商客,或是往来拜佛的善男信女暂作休息的地方。 晏流正欲跨进堂内,便听到有几个人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不由微微竖起了耳朵听了起来。 “就是这个原因,众位高僧可否方便让我二人进去查探查探,一来是为贵寺院革除一些危险,二来也好让我兄弟二人交了差事,免去主人责罚。”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声音底气中厚,让晏流脑海中不禁出现了一个满面络腮胡子,虎首豹眼的形象。 “小僧知道施主一片苦心,只是寺中有明章规定,倒是不太方便二位在本寺寻找东西。”晏流一听,听出这是大师兄释缘的声音,“若真是如二人所言,寺里进了妖怪,寺里僧人倒是不怕,况且出家人无害于妖,妖也是不会伤害出家人的,劳烦二位牵挂了。” 晏流听过二人这寥寥数言,他本就十分聪慧,听罢便已猜出大半了。 “看来那只白狐就是被这些人所伤,真是可恶。不行,一定不能让他们进寺里搜查。”晏流眼珠一转,嘴巴拉开了一小个弧度,“看我如何为你出气。” 第十四章 前因后果(上) 高乘风此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本是青川镇知名商贾之家曹家的大总管。曹家是染坊大家,因为家主的妹妹是当今皇上的一个嫔妃,平时深得君王欢心,高兴之余,便让曹家把这一带的染坊织业都给揽了下来。 那曹家家主曹人薛自然大喜万分,这几年时间便是赚的风生水起,满钵财宝,本来一个普通商贾之家短短几年便蹿到了上流,隐隐在这重牙都的一个小小县镇青川镇里有了点土皇帝的感觉,平时行事也是嚣张跋扈。镇上的人因为惧怕他们的权势,也没什么人敢站出来。 因为曹家的染坊织厂的分布较广,又属于他一家独揽,销量有了保证,因此货源经常需要从其他大都城运来。而平时做着这些运输布料一类事情的都是曹家账房的人去做的,可这前几天曹家家主曹人薛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让账房的人一一核实这些年的支出,结果自然不言而喻,整个账房的人次几乎都被调换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次出门置办货物的事就交给了高乘风这个在曹家干了好几年的大管家去干。 高乘风本是胄渝灵宿山人士,自小出来闯荡,到秋豸城干了好几年的戏班子,也还混过几日的捕快,因为自小腿脚轻快,又在机缘巧合下习得了几招上乘轻功,不久就在江湖上出了名,人称“追风燕”。后来遇了些事,惹下了点罪祸,便进山林做了个绿林好汉。等外面的事情平息得差不多时,他才又出来。 而那时的他已然厌倦了之前刀光剑影的生活,便独自一人到了重牙城的一个小县城青川镇打拼。本身他的实力就算不俗,再加上这些岁月江湖里的摸打滚爬也颇有些圆滑,便顺顺利利地进入了曹家。几年干下来,也确实没让曹人薛失望,便让他做了大总管,成为其手下最得力的爪牙之一。 这次他是从外面运了布料回来,足足装了二三十辆马车,因为队伍里也有几个不俗的高手坐镇,这一路上虽然是遇到了那么几个劫匪,倒也是有惊无险。 就当他们到了凤凰山腰,离青川镇只剩下几十里路路程时,之前来青川投奔他的一个堂弟高成阳告诉他,他到附近遇到个猎户,那猎户见他是个商人打扮,也没怎么在意,就告诉了他最近有人在这附近见过一只雪狐出没,看毛色应该是上品,他也是过来碰碰运气。 一只雪狐在黑市上也是有价无市,重金难求,只因这种动物已经极其稀少,而且速度极快,常人几乎连看都没看清它长的什么样子便没了踪影。高成阳一想到这里,不由就有些意动了,自己和堂兄这平常在曹家虽然好歹看着也是个管家,可一年的银两加起来不过也是二十几两黄金,要不是自己个还经常从公银里拿出来一些“借用借用”,还真不够自己二人酒池肉林的花销。 高成阳当下心中微微定夺下来,对猎户不留痕迹地笑了笑,回到了队伍里,把这事悄悄给高乘风一说。高乘风听罢,心中虽然也有些痒痒,可是倒没有马上下决定。高成阳一看这当时就急了,开始各种天花乱坠地鼓动起高乘风来,把得了钱后的潇洒生活给高乘风那么比划了一比划。最后惹得高乘风也是钢牙一咬,决定干了。 可虽是决定干了,自己是受了曹家家主之命运回这批货,自己一时也找不到好的理由不送抵家门前。加上在这路上因为休息已经耽误了许多行程了,这若是送了回去,等再出来便已有些晚了,要是到时候让其他人捷足先登那就不好了。 高成阳连忙在一边怂恿,反正这离青川镇也不远,这么多人出不了什么岔子的,先让他们送回去便好。 于是高乘风唤来一个手下还算机灵的伙计,给他吩咐了几句,让其务必完整地把货物送回曹家,又编了个故事说自己兄弟高成阳染了怪病,他要先将他送去就诊才行。安妥好一切后,高乘风便和高成阳匆匆离开了队伍。 不知是不是高成阳前几十年时间赌钱几乎没怎么赢过,所以今天一下子转了运,他们没走出多远路竟然就看到了一个白色毛茸茸的小身子在一条小溪边埋头静静喝着水。 当时一股气血就从胸口涌上了二人的头部,高乘风可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对着自己的兄弟高成阳比了个“嘘”的手势后,指了指前方的小兽身影,蹑手蹑脚地悄悄朝那个身影缓缓靠近了起来。 可谁知刚走了几步,高成阳脚下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低头一看却是踩在了一杆已经断掉的树枝上。高乘风当时就心道一句不好,果然看到那雪狐转过了头来,两颗黑珍珠也似的目光只是轻轻一顿,身子就瞬间化作了一道白影顺着溪边往远处跑去。 高乘风轻功已是不俗,但高成阳却不尽然,身体在戏班子里时还算不错,不过这几年奢靡的日子过下来早已不如当年了。当下高乘风毫不迟疑,也不管高成阳,一个箭步出去,飞也似地冲向那白影。 一开始信心满满的高乘风越追心却越沉了下来,自己这身轻功自学成以来,几乎没遇上过什么能比得过自己的速度,而前面那白影在视野中却仿佛越来越小了。高乘风暗道一声邪乎,自己也不是没见过跑得快的野兽,倒是从来没见过如此异兽,若是活的,其价值远不止千金了,想到此处,他双眼一亮,更是加紧了脚步,运转着浑身的气力向前追去。 可谁知那雪狐竟也是丝毫没有减慢的意思,反而是越来越快。更何况其身材矮小,在这茫茫森林中倒更有了些优势。高乘风见状,心中焦躁不已,想来自己今日是追不上那异兽了,可就当他快要放弃时,忽然眼前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 第十五章 前因后果(下) “我怎么把这个忘了。”高乘风双眼一亮,右手伸向腰际那把插在刀鞘中的刀柄。 他猛地向前提速,一把抽出刀来,向远处渐渐要消失在视线中的身影奋力一掷,刀仿佛一道巨大的旋风带破空之声脱手而去。 这却是早年高乘风在一次江湖仇杀后顺手找到的一本残卷秘籍,这招是其中唯一一个有着完整记载的招式,叫做“白虎望川”,是灌注全身气力于一手甩出手中的刀去远距离杀伤敌人的招式,只是若是内力不醇厚之人用罢此招甩出刀的那只手会酸痛不已,甚至还可能出现浮肿现象,据说这是单手无法负荷太强的力量所导致的脱力现象。 却说那一招“白虎望川”高乘风基本上就没用过几次,其中大多数原因是因为他来到青川镇有了稳定的身份,也不需要与他人大动干戈,就算到了需要之时他也不会动用这招。因为一旦找不好时机掷出刀去,他极有可能就白白丢失了武器。真可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他却没想到今日竟是有了用武之地。 刚才那一刀灌注了高乘风全部的气力,想必即是是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也应该能伤到那小兽,只是因为距离的缘故并不能直接将其斩杀于此,高乘风此时有点被逼急了,也只能病急乱投医,破釜沉舟地甩了这么一刀。 他歇了几息时间,又纵身而起,向前跃去,不久便看到了他插在地上的胡刀,不由面色浮上一层古怪之色。 看着刀尖上的一抹血迹,高乘风啐道:“糟了,我怎么忘了,若是伤了它的皮子,可就不值钱了。” 正当高乘风在原地有些气恼之时,后面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乘风转头一看,却是满头大汗,向着自己跑来的高成阳。 “大…...大哥,怎么样了?”高成阳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皱着的眉头旁一滴滴的汗水从额上流了下来,这刚才一顿跑可真是要了他这老命了。 “跑了。”高乘风有些气恼地撇了撇嘴,“不过我伤了它,它应该是跑不远,我们在这附近仔细搜查搜查。” “伤着了?哈,那太好啦!那小家伙跑得还真快,没想到这样大哥都能追上,真是厉害,厉害!”高成阳一听,顿时大喜,也开始奉承起高乘风来,不过忽然面色一愣,仿佛想到了什么,“可若是伤着皮毛…...那可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啊。” “无妨,找到后我们可以圈养起来把伤给他养好再卖出去,实在不行,就想办法给它糊弄糊弄,一时让那些买的人看不出异样就行了。再说了,就算是让他们发现了,你觉得他们敢找咱们的茬吗?” “哎,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是大哥高明!小弟佩服,佩服!”高成阳听罢,哈哈一笑,继续起刚才的奉承来。 高乘风听在耳里倒也是十分受用,不过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就没有再多浪费时间。他将手一挥,道:“行了,先找到那狐狸才是正道,你我分来开找,若是看到血迹便相互提醒一声。” 高成阳连忙点头答允下来,和高乘风分头找了起来。 随即这俩人便埋着头在周围搜寻了起来。这周围是一片一片的灌木丛连绵拥簇成一堆,给他们的搜索无疑又增添了许多困扰。 此时正是酷暑时日,只是缘由这凤凰山地理居北,倒是不如中土那般炎热,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天上的太阳也变得毒辣了起来,却已是日上三竿的光景了。 高乘风兄弟二人撸起袖子,撑着腰微微休息片刻。那高乘风还好,可那高成阳却是早已经忍受不住,额上的汗水如小虫一般蜿蜒地流过他有些微微发福的侧脸,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得半湿了,可却不知是不是那狐狸千金的诱惑,一向吃不了苦的他此时却是咬着牙,眯缝着眼睛扒开草丛找着线索。 “表哥,你快来看这个。”高乘风已经渐渐感觉有些不耐,后颈被太阳晒得略微发烫,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惊喜的破音嗓子,高乘风一愣,惊喜地转过身去。 “表哥,你快来这看看,这有血迹!”高成阳只觉得自己之前在百花楼听曲赏戏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高兴,他双手正撑着一摞杂草,脸上的汗珠又一颗掉入了泥土。 高乘风几步走过去,却见那杂草丛中染着几滴斑驳的血迹。 高成阳在一旁稍稍冷静了一下,用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却不知为何这血迹隔了这么远才显现出来。” 高乘风却是知晓原因,道:“这狐狸速度极快,血在此处落下也不足为疑。走,我们顺着这条路望前走走。”高成阳连忙点头道好。 又往前走了不久,却又见到一处血迹,这不由让二人心中大定,眼中充满掩饰不住的喜色。 一片云朵被风轻轻吹动,缓缓挡住了天上倾洒而下的烈阳,大地上一下子暗了下来。 两人跟随着那血迹一路前行,走在前面的高乘风忽然念念有词:“这前方却是有个有些名气的寺院,那狐狸当属异兽,想必也是通些灵性,也许是进了那寺院。” 两人顺着血迹走去,一直走到了那寺院的一面红色墙壁前,血迹也正是在离那墙面三五步处消失了踪迹。 高成阳大喜,心知那狐狸就在此处,当下就准备翻墙而入。一旁的高乘风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轻喝一声:“你这小子想钱想疯了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是进去之后被人抓在当场又当如何?” 高成阳道:“那……” 高乘风眯了眯眼睛,半晌,道:“你与我从前门进去,之后一切见我号令行事。”高成阳赶忙点了点头。 这便有了之后晏流遇到的一切遭遇了。 释缘微微皱了皱眉头,望着面前这两个身着袖口纹花,脸上露出一抹和善亲近神色的男人。自刚才这二人入寺后,就一定扬言是来追拿什么妖物,可释缘毕竟也是通惠之人,心觉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劝诫二人回去,这二人却又是执意不肯,而他性格生来和善,对方行举又不算太过过分,要把他们赶出寺院又不合礼数,当下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二位大叔说的是不是一只全身毛色雪白,身躯幼小的一只狐狸?”背后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可这声音却让高乘风兄弟二人同时精神一振。 高乘风转过身去,却见眼前出现一个少年。他眉头微微一皱,道:“对,小兄弟,你见过?” 晏流点点头:“见过啊!” 高乘风闻言一喜,一个声音却比他还快。 “在哪?”高成阳绷着双眼,半张着嘴问道。 晏流圆溜溜的双眼转了转,道:“我那会在饭堂吃饭,瞧见它在寺院墙上跑了会,又跳到了寺院外的树上,然后就不见了。” 高乘风闻言微微一愣,思索了片刻,心道:“方才我入寺时留心观察了观察靠近那面墙的墙角,确实未见丝毫血迹,而那寺院外大树成群......看来这小孩所说并非虚言。不好!耽误这么久,不知那狐狸却是跑到何处去了,得赶快追赶才是。” 他心中有了猜度,拉住一旁还欲上前询问的高成阳,对着二人做了个揖,道:“我兄弟二人打扰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妖怪下落,我二人便不再叨扰了,告辞。”说罢,在另外两个寺院弟子的伴随下火急火燎地出了寺院。 晏流心中不由偷笑,释缘站在原地想了片刻,问晏流道:“晏流,你真的见了那狐狸?” 晏流摸了摸肚子,道:“啊呀,快开饭了吧,师兄你早上给我留的太少了,不行,这会我要提前先去饭堂,师兄再见!”说罢,头也不回地溜出了房门。 释缘微微一愣,不由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背后丝丝缕缕清幽的烛香在佛堂内轻柔地翻卷。 晏流一口气跑回释缘的寝房,走到窗前想要看看狐狸的情况是否好了一些,却见床上早已没了那小狐狸的踪影。晏流不由大急,心道:“它伤的那么严重能跑去哪里呢?要是跑到外面遇到那两个歹人可就不妙了。不对..…应该还在屋内!只是怕这个陌生地方罢了。”想到此处,晏流便开始在屋里一些隐匿的地方一边喊叫着一边找寻起来。 忽然,床下仿佛传出一阵蟋蟋蟀蟀的声音,晏流微微一愣,随即大喜,只见床下的空隙内慢慢探出一个白色的脑袋,两只耳朵直直立在脑袋上,黑珍珠般的眼睛望着晏流。 晏流蹲下身子,伸出右手,缓缓探向那只狐狸,在其手指离那狐狸不到一掌距离时,那只狐狸忽然目露凶光,猛地向前一口咬住了晏流的手。后者“啊呀”一声,下意识地将手往回一抽,但刚一动又停在了那里。 “别怕,别怕。这里很安全的,那些坏人都已经走了。”晏流一只手撑在地上,他一边咬着牙,一边使语气尽量变得柔和,“看来似乎是好多了,大师兄的药还真是好用,唔...…”那狐狸虽小,牙齿却尖利,血一滴一滴顺着晏流的手指向下滴落。后者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头上甚至都泌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依然对着那只白色的狐狸笑着,“你一定饿了吧,但我的手是不能吃的哦。别害怕,你松开我,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也不知那小狐狸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晏流,但眼中的凶光却已然开始渐渐褪去,嗓子里威胁的嘶吼声也压低了些。终于,白狐张开了嘴,松开了晏流的手。 晏流对着狐狸笑了笑,然后站起身:“别害怕,你在这好好呆着,我这就去给你找些吃的。”说完这句话,他才向自己的右手看去,两个牙印清晰地印于其上,两个小洞向外流着血,其中疼痛自然不言而喻。 晏流咬着牙,从释缘的医药箱里翻出药膏和绷带,悉数敷上。上药的时候尤为疼痛,他甚至感觉到鼻腔内出现了一种异味。缠绕好纱布后,晏流又看了看床底,那只白色的狐狸盯着他,呲着牙。 他看着它笑了笑,道:“你等一会。” 此时的食堂人头攒动,人虽然极多但却并不吵闹,众人都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一上午的劳累后都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好好应付一下下午还有其他需要做的事情。 晏流跑进食堂后径直朝厨房走去,进了厨房后却见掌厨的和尚正背对着他削着一只山笋,桌子上摆着几个碗,有几个是空的,还有两个碗里一个装着满满一碗烫熟的山菜,另一碗里装着一碗米饭。晏流蹑手蹑足地悄悄靠近那个桌子,一手一碗将那两只装着食物的瓷碗,转过身慢慢地朝门外走去。 “哎哟!”背后传来一声惊呼差点把晏流吓得将手里的碗丢出去,他脑子里立刻绞尽脑汁地开始了编造各种能想到的理由,缓缓转过身去,却发现那个和尚正抱着自己的手指背对着自己抽搐着身子,晏流立刻明白原来是那和尚切到了自己的手,他吐了吐舌头,赶忙快步往外走去。 出了门晏流头也不回地往释缘的住所跑去,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内,又唤出小狐狸,把那碗山菜往它面前一放,转身关上门后自己也坐在地上,拄着筷子吃了起来,说道:“吃吧,这是新鲜的山菜,师兄们早上才采摘的呢。” 那小狐狸对着那个碗嗅了嗅,抬头望了望晏流,圆圆的双眼顿了顿,然后便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晏流见到这情景,不由哈哈一笑。见它吃的这么香,晏流的腹部不由自主地发出奇怪的响声,却也是饿了。 屋内一人一兽坐在石砖地板上不顾形象地吞咽着食物,时不时传出一个少年的欢笑声:“慢点吃,还多着呢。” 都正午了,窗外的鸟却还是不知疲倦的欢呼雀跃。 第十六章 黑色笼子 重牙都·太乙山 一间破旧的茅屋,屋子内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两把凳子。 蔡武坐在床前,吃力地将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扶了起来。 那是个男人,五官因为病痛的侵蚀而变得狰狞可怖,他歪着一张嘴,口水不住地从其嘴角流出来,因此蔡武在他的领口垫了一块布,好让他舒服一些。 “爹,我回来了。”蔡武忍受着身上的痛楚,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背后,“我这次打到了一只羊。” 和在外面迥然不同,在这里,他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看着他,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嘴里发着“啊、啊”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 “爹......” “你爹是看你一身的伤,心急!”蔡武背后的墙角里一直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女人,生得又高又胖,足足比蔡武要高上好几个头,她的一只胳膊甚至比后者两个大腿拼在一起还要粗,“小武,你给麻姨说,是不是村里那些小子又欺负你了?” 蔡武紧紧抿着嘴,摇了摇头。 “不是,这些,都是我抓山羊时摔的。” “摔成这样?”麻姨将信将疑,“小武,我知道你心疼你爹,想让你爹过的好一点。但你也不要太拼命了,你说你,伤成这样,哪还敢让我们放心。万一下次出去碰见个狼啊虎的......你可让你爹咋整。” 蔡武沉默一阵,道:“麻姨、爹,你们放心吧,我自己有分寸,不会跑太远的。”其实他自从几个月以前就从来就没有再村子方圆十里打过猎,只是他们也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麻姨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孩子,也真是命苦啊。你娘要是还在,你爹那时就不会在割草的时候摔下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唉,你说,当时你们要是不去采那害死人的弥罗该多好。造孽啊造孽。” 蔡武没有说话,但从他紧攥的拳头就能看出来他此刻心里的痛苦。 可以说,他的命运就像是一个漆黑的笼子。 而这只漆黑的笼子,从他七岁那年开始,就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蔡武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家中为了给他治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蔡武原本还有一个没什么印象的哥哥,叫作蔡文,也是因为得了这个病而死的。 有一天,蔡武的父亲在山崖上发现了一株万金难求的弥罗果,原本感到绝望的家一下子又有了希望。可那山峰奇险,极有可能失足坠下。但为了蔡武能活下去,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都不想放弃。 就在蔡武的父亲与母亲一同攀附在那山崖上想要去摘那弥罗果时,一阵怪风忽然吹了过来,他父亲及时抓住了一块山岩,但他母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刚拔下那株弥罗果,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踩空了悬崖。 带着那株弥罗,她永远地沉睡在了那个黄昏的谷底。 后来他听说,那天原本有两个过路的太乙观弟子,原本是有能力救下他的母亲的,但却熟视无睹,看着她摔了下去。 可说来也奇怪,虽然他父亲最终没能得到弥罗果,但蔡武的病却莫名其妙地在几天之后就自己痊愈了。当他父亲看到这一幕时,却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蔡武的母亲一死,家中的重担就全压倒了他父亲身上,为此他母亲以前的工作现在都需要他父亲来完成。其中之一就是每个夏天要割的龙草,这种东西是牲畜很好的食物。 当他父亲后来又攒钱买了一些牲畜后就很需要这种东西,多割还能多赚些钱。因为这种龙草茎部较为坚韧,并不好割,所以许多人家都是靠支付一些低廉的价格从割的人那里购入。 在蔡武九岁那年的夏天,山里下了很久都没有下过的暴雨。原本蔡武的父亲那天并不准备出去割龙草的,但那几天接连下雨,原本并没有什么储备的粮草也都被牲畜吃尽了。为了牲畜不被饿死,蔡武的父亲在那天还是去了山上割草,结果因为踩滑从山坡上滚下来摔坏了身子,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了。 为了给他父亲治病,家里再次一贫如洗,却依然没能让他父亲再次站起来。 从前他们家还算得上富足的时候,他父亲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猎户,甚至在他小的时候还有一个奶妈。那个人就是麻姨。 麻姨是个寡妇,她的男人早些年间害了和蔡武七岁时一样的病死了。自从他父亲也出事以后,麻姨见他们生活艰难,便搬来和他们一起住,照料着他们父子二人的生活。也正是因为她的到来,他们的生活才不至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可也是自那时开始,村子里关于蔡武的流言就传开了。 说他是天煞星转世,会带来灾难,凡是和他有所关联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一夜之间,蔡武就像是被流放的囚徒,所有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忌惮和厌恶。 在有些时候的早晨醒来,当蔡武走出房门,就会看见自己房门上被白色粉末涂写的“滚出村子,怪物!” 又或者是放在房子后面突然被点着烧成一片灰烬的龙草,那些毒打与咒骂。 生活是黑色的,而他,从很早以前就不再相信命运了。 “蔡武啊,我说你就别拗了。你能抓住这羊,就说明你习武的底子好。当年那事谁也闹不清楚,也很有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就去参加一次太乙观的考试吧。要是能成为太乙观的弟子,每个月都能领到钱,你不用这么拼死拼活的,你爹也能活得更舒坦。你老这么个样子,我和你爹担心都快要担心死了。”麻姨对着蔡武语重心长地说道。 蔡武沉默一阵,站起身来,道:“麻姨,我先去把这只羊给卖了,你帮我照看下我爹。”说罢,也不等麻姨回应,就转身拖着那羊走出了屋子。 麻姨想拉住他却没能拉住,连喊了几声,蔡武却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只是向前走。她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像是一只没人要的小狗。 叹了口气,她坐到了蔡武方才坐的凳子上,看着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的那个男人久久无语。 蔡武走到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深吸了口气,山羊的尸体从他的背后滑落,躺在地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灰色的天空,忽然蹲坐在了地上,将头埋进手臂里。 他的肩膀轻轻地颤抖,像是黑色的笼子永远也看不到光的间隙。 山间的春末,风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边穿行跳跃,像是一条条不安分的游鱼,吞食着从行人体内飘出的热气。 蔡武在一路上神态各异的目光中将那只死山羊放到案板上,案板后面的那个男人愣愣地看了两眼案板上的死羊,半晌,望向蔡武:“这是你打的?” 蔡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屠户看了那个瘦小的少年几眼,清了清嗓子,道:“我想想啊......八十......” 可还没等他说完,就被其一旁站着的膀大腰圆的妻子拽了过去,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半晌,才转过身来,面色有些古怪。 他妻子见屠户神情,哼了一声,对着蔡武道:“十文钱,爱卖不卖!” 蔡武眉头皱了起来,盯着那屠户道:“上次那两只山兔也是十文钱,这只羊也只值十文?” “那是......”屠户有些支支吾吾。 他的妻子双手叉在胸前,开口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反正我们只出十文,你如果不想卖,可以去别处,看看会不会有人收你的。”说着,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十枚铜钱,一并叠到桌上。 蔡武闻言,心中明白过来,他定定地站在那一会,拳头紧紧攥着。衣服被风吹得轻轻摆动,脸上的伤口和肿包隐隐传来疼意。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松开了那只紧攥的拳头,将桌子上那十文钱装进了口袋,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会不会太过了一点?”等蔡武稍远一点,屠户对着妻子道。 “过什么?”他的妻子瞪了他一眼,“你难道忘了陈婆子说的话了吗?那小子天煞犯孤,但凡和他有些联系的都指不准会被他给害了!能买他的东西就不错了,还敢讨价还价?要是被村里人看见,指不定以后都不来我们店里买肉了!”她音量 并不低,像是故意说给某人听的。 “嘘,你小声点!”屠户看了一眼蔡武的背影,对着他妻子急道,“他得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怕什么,又不是就我们一家这么想!”妻子撇了撇嘴。 蔡武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走着,握着钱币的拳头攥的很紧。 他的头顶之上,落下了荆天历四百二十三年春末的最后一场雨。 第十七章 天象初现 秋豸郡·凤凰山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晏流将碗叠在一起放在桌上,皱着眉头看了看屋外的天空,道:“又要下雨了,这几天倒真是大雨不断。只怕是山下有些村子又要受些灾祸了。” “我方才才从山下回来,晏流你这话却是不错。”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晏流一惊,抬头望去,却是弘川刚刚迈步走进了屋门。晏流心中一跳,偏过头望向小狐狸所在的地方,却发现先前卧着那小兽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心中不由微微舒了口气。 “怎么了?寻什么呢?”似乎是发现了晏流有些异常,弘川出口问道。 晏流忙摇头道:“没什么,不过师兄你说…...你下山去了?” 弘川听罢,也没多想,只是点了点头道:“对啊,我今天一大早下的山,和几位师兄一起去山下采购些米粮。听见山下的老人说,又要下大雨了,让各家村民夜晚需警醒一点。唉,我看到山下那些村民心里真是难受,有些屋顶都是漏的,只怕今夜那些村民们又要睡不踏实了。” 晏流听了弘川的话,虽然从未走出过院门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可不知为何心里也升起一丝难过,一时间气氛都有些低沉起来。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吗?”晏流抬起头,望向弘川。 “嗯,很苦。我还知道有许多老人的子女都去了外面参军打仗,那些孤单的老人衣服都几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不是这里一个洞就是那里一个洞,唉,虽然寺里经常会送些衣物下去,不过毕竟人单力薄,这些又不仅仅是我们一方面去做就行的。我都看到有些师兄看着他们偷偷抹眼泪的呢。”弘川叹了口气。 晏流闻言,半张着嘴,一直以来都不曾愁过衣食的他似乎有些难以想象那样的景象。 弘川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道:“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我想当将军么?” 晏流点了点头。 弘川道:“我看着那些受苦的人,想到世人尽管身负命运的苦难,可是却依旧能在灾难中咧开嘴欢笑,是因为他们拥有的东西比生命还要珍贵吧。我想…...对于我来说,这样的东西,就是理想了吧。可是...…” 随即,他声音微微一顿,笑容有些苦涩:“可是和尚谈什么理想呢。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荒野之地的寺院中,念着一生难懂的经,看着漫地的枫叶,拄一方锡杖,敲一块木鱼,然后…...便没有其他了罢。” 他的声音不算响亮,但也不算喑哑,在这不大的几方寸屋室内却宛如一道春风柔柔和和地探进了晏流的耳际。可那春风中包裹着的微不可查的香酥花粉却让晏流忍不住想打个喷嚏流出眼泪来 “那为什么不去还俗呢?”晏流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那晚他目光所及看到的那幅黑色描边的画,那个伫立在天地中的坚毅身影,背后的巨大双翼,以及他背后似乎一瞬间黯淡无光的风云沧海。 天地沉醉,亘古知味 星辰沉醉,殊途难归 乌云沉醉,雨过山堆 大海沉醉,鱼落雁坠 天地生锁,万物于中 星辰缱绻,贪图与共 乌云齐生,遮天蔽日 大海荒凉,趟地狗谁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 星辰何用,不能明辉 乌云何用,徒露唐颓 大海何用,北舟南归 天地如此,何不踏碎 星辰如此,何不击溃 乌云如此,剑挑飞灰 大海如此,山石相堆 斗转千回八万里,昨夜惊坐起 披风沐雨三千年,犹作白夜行 终有一日,披灰袍,骑白马,踏破万亩山阙 须晴时,当世间,纵饮深堑 当最后一个字音结束在唇齿间时,晏流才仿佛是被惊醒了一般,愕然愣在当场,自己刚才自己无意识念出的小令,却不是自己昨天晚上看过一遍的《妖王录》其中一页么?为什么自己看了一遍就背了下来,就仿佛...…仿佛是在自己体内孕育的生命。 晏流一下子怔住了,却没料想此时弘川的心里更是如惊涛骇浪一般翻卷起涌。 弘川自小在寺院中长大,从有意识以来,脑中便有一个无法抹去的痕迹,那便是他的师父,那个慈悲如洋的山下人们口口相传的活佛,重钟寺第四代方丈,衍和尚。 对弘川来说,那是一座山,也是一片海。 在他困倦力竭的时候,可以躺在山上休憩,在他心如沸水的时候,可以潜入大海平息。他被告诉自己那只在记忆湖泊最深处模糊不清印象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当年他们与衍和尚结下善缘,衍和尚眉宇起伏间决定将他带回寺院养育成人,授他佛经,予他木鱼,让他潜心生长在这片宁静又茂盛的森林宫殿里。 在这里,他不会被风雨淋湿,也不会被太阳暴晒,他守着自己的一方土地,心里怀着躁动不安的感激,生活了十几年。 可是那山他翻不过去,那海他不能游尽。 他是一个被世界点着的少年,而现在的一切却像是要让他熄灭。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想要的东西他的师父衍和尚并不能给予他。 于是他开始迷茫,困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呆坐在无人的院落里苦想,在碎风划过脚踝的时候静默地站立。 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他心中早已经埋下火种的另一片异火宛如花骨朵一样随时等待绚丽地燃放。 只是他不知道他全身上下那些跃跃欲试的火种早就已经无法再被约束下去了,一天天晚上像是有一头渴望自由到极致的困兽要从他双眼中跳出来,可是他依旧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甚至令白天的师兄弟们毫无察觉。尽管那些火种已经被海水浸泡的肿胀起来,但是一粒火星就能让它瞬间得到燃放。 晏流的话无疑就是那粒黑暗中沉寂落下的火星,而他这样的言语早已不是第一次在弘川耳朵中惊雷一般炸响。 这一刻,弘川的双眼本来看上去平静的地面忽然颤动起来,那里,正冉冉升起一座巨大的火山,喷薄的烈焰从那里如蛇信一般森森喷吐而出。 释缘手里端着一叠经文,一言不发地站在衍和尚旁边,一动不动地等待他打坐结束。 衍和尚闭着双眼,看上去仿佛是安静地睡着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一道又一道树轮般的皱纹。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行将就木的年迈老人,可是下一眼却让人觉得他像是一颗静静停立在一片绿色湖水上缓缓散发柔光的太阳,目光所及让人感觉像是身坠暖阳。 房间里恬静如春水般的气息轻柔地在空气中游动,释缘目光愈发恭敬起来,在这里,他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他的导师,而是一尊背后竖着一圈皎月般圆光的活佛,慈悲和善良从他的双眼中柳絮一般无声地飘洒而出,好似能振奋这一寺院都练功练得略有些疲惫的僧人。 忽然间,释缘本来平静的双眼中瞳孔微微一缩,一串急促的咳嗽声打破了屋内原有的祥和沉静。 衍和尚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正欲询问的释缘,又咳了两声,一抹浑浊的泪光出现在老人眼角。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呼了出来,目光仿佛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可隐约却在那大海中,像是能看到几处风雷中愈来愈急的漩涡。 “释缘,你去把晤涛大师请来我房中一叙。”衍和尚声音听不出悲喜。 释缘顿了顿,点头应了下来,便转身向屋外走了去。 衍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总归要来。”微微凹陷下去的双眼在阴影中重新闭了上来。 没有多久,衍和尚重新睁开了双眼,这一次,他的双眼又重归之前波澜不惊的平静。 来者也是一个年迈的和尚,白绸般的长眉倾斜下来,脸上的轮廓给人一种刚烈之色,此时他面色有些不自然,看上去也有些话想要对衍和尚说。 衍和尚望向晤涛背后的释缘,道:“释缘,你先去忙你的吧,我和晤涛有些事情要谈。” 释缘闻言,应声退出了屋室,走时不忘关上了门。 晤涛神色有些怪异,想说什么却又似说不出口。 “你也看出星象不妥了么?”衍和尚淡淡地道。 晤涛点了点头,眉头紧皱着,道:“西宫白虎昂宿犯冲西方胄宿,致使天象错位,北方星池倒置,成乱军并起之象,这却让我有些看不透,这天下尽数荆天所管辖,哪来的乱军?是百姓起义?可这几十年虽然民怨不断,却还不至于起义的地步。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北方的夷族和西北方的妖族了。这两个地方最近几年都是不安生,那些蛮夷仗着幽王昏庸无道,开始迅速壮大兵力,只怕现在的荆天有些难以为继了。” 衍和尚听罢,眉头微微一皱:“是昂宿么?为何我观之所得是毕宿?说到这,我第一次观象时所观却是娄宿,我料想必定不是什么巧合,而定是有所原因的,没想到却真是如此。”当下,微微沉吟起来。 晤涛道:“那你的意思是…...天象紊乱所致?” 衍和尚摇了摇头,道:“我感觉不似有那么简单,但无论如何,胄宿移位却是不争之实。胄宿为猛恶宿,代表野心。此宿隐喻所替之人多半为王侯将相之属,乱象之时所代天下乱世不久将至。这些倒还不至于让我担心,只是......” 晤涛咬了咬牙,道:“看来我推想的没错,此胄宿移位之后的星位...…正是所指这秋豸北境。” 衍和尚似乎有些疲惫,闭上了双眼,道:“晤涛,你可知现在离一百多年前那场三代妖王殒身的大战有多久了?” 晤涛一愣,想了想,道:“约莫有近一百四十余年了。” 衍和尚未曾答言。 晤涛眼皮一跳,声音微微低沉了些许:“你的意思莫不是...…” 衍和尚睁开双眼,道:“妖王殒身之日,相隔一百二十六年,天下降生下一代妖王。传闻妖王并非妖族中人,而是天地间虚浮的灵气和兽化妖的几百年时间累积的怨气相伴相生,于天地间最有灵性之死物上,降生于之大地。据说妖王初始与常人无异,只有到了觉醒的那一天,风起云涌,天下也不再太平。每一次的妖王觉醒之日,都是九州祸乱之时。” 晤涛道:“那你的意思,是这胄宿即为妖王所指?” 衍和尚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在我年轻时遇到过一个异人,他告诉过我一些关于妖王的事情。妖王所生即是逆去天地命数的产物,超脱于六界之外,不受天命所束缚。所以,很妖王之事也许并不能以星宿之法来推测。” 晤涛听罢,埋头陈思起来,眉头紧紧竖成一个“川”字。 衍和尚缓缓地道:“晤涛,你先回去吧,我忽然想到一些事情,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晤涛听了,神色犹豫着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半晌,应了一声慢步出了房门。 衍和尚望着目光中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慢慢转过头去望向那屋内闪亮的烛火,心道:“蜷缩在西北角落的那个鬼宿…...希望…....是我看错了。” 在飘着淡淡细烟的空荡房间里,衍和尚又一次闭上了双眼,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屋内的烛火忽然开始飘忽不定。 第十八章 龙窟沙海 北疆·龙窟沙海 这是一片由金黄色的海。 一簇簇黄色的粉尘在空气中成堆地移动,由其堆砌而成的山丘也随着风改变着状貌。 视野所及除了漫漫黄沙之外别无他物,像是一头巨大的野兽,整座沙漠都是它的躯体。 刺眼的日光从天上散落,灼烧着本已经滚烫的沙粒,而在夜晚,它们又会冷得让身处其上的人感到如坠冰窖。 在这样庞大的沙海,平日里除了驼队或是不得不行经的客商外几乎无人敢涉足。因为一旦第一脚踏上这片沙子,他的命就已经交给了上天。 同时因为生长环境的苛刻,以及地理位置的特殊,围绕着它刚好隔开了许多地域。在这座沙海以南,便是荆天最靠西北的土地——即墨的边陲;而在其以北的地区,则被各种各样的种族所占据着,包括北夷之中的白狄、佈彧、丘戎、犬昇等等生活在北方的少数民族。 以及,妖族。 这里是生长在白墟以北的荒凉地带,和中土的稳定秩序不同,在这里,力量的地位比其他东西要来的重要得多。 在这样的地方,只有力量才能让你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而在这样广袤的沙漠之中,最重要的东西自然就是水源了。 在龙窟沙海里,分布着大大小小数百座绿洲,是给予进入这座炼狱的人不可多得的生命供给之处。 而月湾则是这数百绿洲之中最大的一处,从即墨最北的城镇丰都出发,到白狄的聚居地摩州,这座名为月湾的绿洲则是必经之路。而渡过这片沙海的行旅也大多是两地往来交易的商旅,因此这座绿洲就显得更加重要,也当属龙窟沙海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此时正是骄阳高挂,万里无云。 碧蓝的湖水倒映着湖岸两旁的青草绿树,以及其上蓝色的天空。阳光倾洒下来,仿佛在湖水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在微风之中闪烁着晃人眼的金光。而这一潭看上去凉爽的湖水事实上并没有给这块灼热的沙地带来多少的清凉,地面上依旧蒸腾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气。 而到了晚上,这地方的气温却又足以把人冻僵。 湖岸一旁被绿草所覆盖的地方,此时正停驻着一行人。 他们约莫十几个人,都是行商打扮,头上戴着草编的帽子用以遮挡沙漠里毒辣的阳光,穿着葛麻制的衣裳来使身上尽量不那么燥热。 此时他们正靠在绿荫下乘凉,以度过一天中沙漠里最为酷热的时候。 风徐徐吹来,划过湖面,带来些许凉意,但在这种境地并无什么显著的效果。 商队里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奇异地长着一对碧绿的眼珠,脸上的须发也都不是中土的黑色,而是棕红色。他看着视野里那块仿佛被热气烘烤至扭曲的金黄沙地,咒骂道:“这鬼地方,真是来过一次就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简直是要把人活活给烤死!” 另一个看上去有六十来岁的男人,脸上撇着一对八字胡,一头短短的掺杂着黑色的白发只有将帽子取下来的时候才能瞥见。他取出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撇了撇嘴,道:“波列夫,你老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记得上一次你也说过这句话,这次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又来了。还不如省点力气,多眯上几眼,等太阳稍微小些也就该上路了,你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呆上几个晚上吧?” 波列夫闻言,面色微变,道:“陈克,你要我在这种鬼地方过夜......老天,还是算了吧。” 陈克闻言,露出一个无精打采的笑容,头颅微微后仰,靠到了背后的树上。正当他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陈老爷子,这地方晚上很难熬吗?” 陈克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一个年轻人。一头黑发盘在头顶,露出细长的脖颈,一对黑色的眼睛微微眯着,不像是受了正午热气的影响,反倒像是在度假。他袒露着胸口,露出矫健且轮廓分明的肌肉,滴滴汗珠凝滞于其上,很快又将被阳光蒸发。 陈克回忆起说话的这个年轻人叫做徐杨,之前聊天的时候他说他父亲姓徐,母亲姓杨,他取二人姓氏做名字,因此叫徐杨。这是他第一次跟着跑商,是丰都的赵官人介绍来的,说他父亲以前是其手下的一个佣人,后来因为意外死了,念着过去的情分,便为他的儿子谋了这么条生路。 但让陈克感到有些疑惑的是为什么要给他谋这么条生路,因为沙漠行商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除开沙漠中经常出现的种种意外,更甚者还有马贼出没,真是称得上危险重重。不过唯一可观的是报酬的确颇为可观,所谓风险越大,利润就越大,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 “小徐,你是第一次跑商,可能还不知道这沙漠的可怕。”陈克道,“先不说这白天的沙漠,我想你肯定已经见识到了。就单说这晚上,晚上的沙漠可远比白天还要可怕。就你身上穿的这么点,要是不加些别的盖上,你肯定是活不过当晚的。” “很冷?”徐杨问道。 “当然冷,晚上的龙窟沙还可是这北疆境内最冷的地方了,就是你身后这面湖,到了晚上也得结冰。要是人生生睡一晚上,第二早醒来就冻僵了。”陈克道。 徐杨面色一紧,看上去似乎有些担忧。 陈克看在眼里,不由对其看低了几分,但面上却笑道:“小徐,你不用担心。既然赵大官人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定然会保护好你的安全的。这趟你只管跟着我好好学,下次你就熟悉了!” 徐杨闻言,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多谢陈老爷子了!”顿了顿,忽然他又压低声音问道:“老爷子,咱们这趟都装了些什么呀?怎么同行的还有六个护卫?” 陈克道:“就是糖料、丝绸什么的,这六位爷只是正好也要去摩州,便与我们一起同行了。咦,怎么,赵大官人没和你提起过此事?” 徐杨想了想,摇头道:“赵老爷没和我说过,我不知道。” 陈克摆了摆手,道:“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徐杨点头称是,然后支撑着身子站起来,走到陈克边上,从背囊里取出一盒卷好的烟叶,从中取出一支,给陈克点上。 “陈老爷子,以后还要多和您学习,您多担待着点!” 陈克抽着卷烟,笑道:“好说,好说!”然后拍了拍徐杨的肩膀,对着一旁休憩的晚辈道:“看见了吗,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多学学人家!一天也不知道给我老头子点根烟。果然是赵大官人手下出来的,就是有眼力见!”一旁靠在树上的众人闭着眼,只当做没听到。 陈克哼了一声,正要对着那群晚辈开骂时,忽然在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有人来了!” 陈克心中一沉,抬眼望去,远处的沙丘上烟尘滚滚,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马正往这边赶来。 他一把拿起波列夫递来的一个小圆筒,正向着那队人马。半晌,他将那小圆筒取了下来,说了一句话。 “所有人,备好家伙,马贼来了。” 第十九章 异变陡生 一行人走了三日三夜,到了第四天的正午,早已是人困马乏,只有骆驼依然显得没精打采,像是浑不在意似的。 陈克砸吧了砸吧干裂的嘴唇,转过头看了一圈,见众人都已是疲乏不堪,身子随着骆驼的行进而左右晃动。 身子好些的,只是紧闭着嘴巴,看向那些沙盗的眼神中尚自保持着清醒和警惕。他们在这种沙海里走过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遇到过的各种危险以及残酷的生存考验都使他们时刻保持着醒觉。 可面对这些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沙盗,自然心中也都是没什么底的。只是看起来目前他们暂时不怎么需要他们的性命,而是另有所图。 但队伍中的人身体素质良莠不齐,也有的看上去像是快要撑不住了。 比如那个长着异色眼瞳的色目人,波列夫。此时他正半张着嘴,眼皮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地向下坠,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似得。 陈克眉头微皱,一拉手中的缰绳,减慢速度向着波列夫靠去。 “欸,别睡!”陈克拍了拍波列夫的肩膀,“在这里睡着,你就永远也醒不来了!” 波列夫闻言,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紧锁着眉头,道:“陈克,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身上一会冷一会热的,很难受。” 陈克仔细看了看波列夫,只见他面如菜色,眼窝凹陷,却是有些脱水的征兆。他赶忙取出水囊,递到后者嘴边,道:“喝些水。” 波列夫接过水囊,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但没喝几口,他就眯缝着眼睛从嘴里将水囊抽离出来。 一滴滴的小水珠滴落下来,却是没水了。 波列夫摇了摇脑袋,把水囊还给陈克,道:“多谢老哥了,我感觉好一些了。” 陈克看着他模样,又四周打量了大量,见有不少人都有此种迹象。他顿了一顿,对着走在不远处的胡安喊道:“胡安!” 胡安微微调转马头,道:“怎么了?” “还有多久才到?”陈克指了指身边的同伴,“走了这么久也没再见过一块绿洲,我这些弟兄们可都挺不住了。” 胡安一时没有答话,只是抬眼看了看四周,面色似乎也有些难看。 陈克见他模样,心下一沉,道:“你们该不是迷路了吧?” 胡安沉默一阵,忽然苦笑起来:“不瞒您老爷子说,我们好像的确是迷路了......我们为了找你们,提前半个月便从流沙窟出来赶到月湾,没想这半个月沙丘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陈克闻言,指着胡安,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们......你们是不是蠢?这沙漠之中地形每天、每个时辰都可能不一样,你们也在这沙漠中活了十几年了,连这种道理也不清楚?” 胡安也微有些气恼,道:“我们在来处是插了些旗做标记的,但那些旗子现在不见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陈克队伍中那名叫作马全安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冷笑一声,道:“莫非还能有鬼不成?” 他这话本是为了讥讽胡安而无意说出,但其一落地却让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 半晌,胡安率先打破了沉默:“老爷子,你说,该不会是......” 陈克眯缝起眼睛,久久没有回应,过了一会,才道:“胡安,你们骑的沙行驹恐怕再撑不了几天了吧?” 胡安闻言,面色微微一沉。他身下的这种马品种特殊,宽掌厚背,体高比寻常马匹大上许多,速度却比其他马匹更慢,但若是放在沙地之中,这种沙行驹却要比那些马都要珍贵万分。可即使是这沙行驹在沙漠中耐力更强,也终究比不上骆驼。若是没了日常补给,很快也会倒在这茫茫沙海中,化作一堆白骨。 “是啊,沙行驹远没有骆驼那么能扛。”胡安看着陈克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但陈老爷子你也知道,为了活下去,我们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陈克沉默一阵,然后徐徐道:“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帮我们走出去。” “什么办法?” 陈克道:“我可以帮你找到水源,但你得保证我们的安全。” 胡安点点头,道:“如果你能找到水源,我胡安绝不伤他们一根汗毛。” “不,我不是说这个。”陈克道,“我是说,保证我们的安全。” 胡安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看着陈克的眼睛,久久不语。 陈克不再看他,跳下骆驼。众人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他稍微往旁边走了一些,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快要临近正午的太阳,然后忽然单膝跪倒在地上,伸出右手在沙地上开始游走。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胡安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 陈克在地上画了一会,一个奇怪的图案渐渐出现在了沙地上。他干渴的口腔内使劲吸允着,而后“噗”地一声吐出一口稀薄的口水,正吐在图案正中央。他紧锁着眉头,突然双手交合,开始做出一连串奇怪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 一阵风吹过来,众人的衣裳开始轻轻摆动。 陈克双眼猛然大睁,他低喝一声,伸出右手,拍在了那图案正中央。 紧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原本平凡无奇的沙地突然开始兀自凹陷,一道道小蛇一般的凹槽凭空出现在沙地之上,而那些凹陷下去的沙槽又仿佛汇流一处的支流,最终聚在了一起,笔直地指向一个方向。 陈克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段沙槽,足足看了好几分钟。 而众人望着这惊异的变化,都失去了语言。他们只想是不是自己生了幻觉,但很快又清楚地明白过来,这并非幻觉。那些沙槽确实存在,都是被那个看上去有些年迈的老头变出来的。一时间,他们盯着陈克,也不知他是人是鬼。 “往西三十里,有一块水源,我们可以在那休息。”陈克站起身来,身子有些颤巍巍的,像是耗费了很大的精力。 胡安看了他半晌,道:“我算是知道大哥为什么这么需要你了。陈老爷子,你竟然会式术,不简单啊。” 众人闻言,恍然过来,原来陈克刚才是施展了传闻中的式术。 说到这式术,因其来历久远,当世者没几个能说的清。一种最受认同的说法是曾经人族中有一批信玄者在人与自然之间的规律中获得明悟,所创造的一种能通过自身精神来调动周遭气息的术。 但缘由人体天生羸弱,无法支撑起过强的气息律动,且这种式术古老、稀少,对施术者的自然亲和力要求较高,因此鲜有人能施展一二。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种听上去诡秒莫名的式术也只是远远的存在于人们的传闻之中,而并没有多少人能亲眼所见。 陈克显得有些疲惫,他慢慢骑上骆驼,坐稳了身子,看向胡安。 “一些在沙漠里救命的小把戏,不足为奇。”陈克看着胡安,道,“我只希望胡二当家能信守诺言,保护好我一干人等的安全。” 胡安笑道:“那是自然。就算陈老爷子不说,大哥的任务在身,也不能怠慢不是。” 陈克点了点头,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胡安笑着看了前者几眼,也不多说,催使缰绳转过身去,向着西方走去,那一众沙盗也都跟着他动了起来。 陈克转过身子,对着众人道:“一会都警醒点。”众人都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目光越发恭敬了。在这种境地,陈克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可以称得上是神灵的存在。要想活下去,就得跟紧了他。 陈克见众人都了解了,于是也摆了摆缰绳,准备动身。 而就在他余光一一掠过众人的面孔时,他忽然注意到那个叫作徐杨的青年。 后者神色淡然地看着漫漫黄沙,右手轻轻拍着身下的骆驼。 风吹过来,他的发丝缕缕飘动在开襟的胸前,像是一个园丁在某个午后闲庭信步到自己的花园。 一行人走了许久,正值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刻。虽说陈克先前在地上定位寻水的招数有些让人称奇,但众人其实依然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走着,毕竟这队里恐怕见过式术的也没几个,都只是单单听说过罢了。再者说了,对于走过沙漠的人来说都明白,要在沙漠中寻水,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那太阳毒辣的紧,落在人的皮肤上,仿佛一把剪刀要一寸寸剪开人的皮肤一般。众人都半张着嘴,壶里的水早都喝干了,如果再找不到水源,他们可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终于,塔塔木忍不住了,调转马头,对着陈克有气无力地喝问道:“老头,你不是说往这西边走有水吗?怎么走了这么久,我连个树影都看不到?” 陈克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可能是没力气说话了。 胡安道:“继续走吧,我相信陈老爷子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看玩笑的。”这话虽然是对塔塔木说的,但他却一直紧紧盯着陈克,这次却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众人又走了一会,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看那!”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不远处,有一个黑色的小点孤立在这片金黄之中,格外显眼。 塔塔木先是一愣,随即狂喜道:“是绿洲!”当下急不可耐地使劲一甩皮鞭,一人一骑当先向前冲去。其后的沙盗也都催马,跃跃欲试。 胡安见状,心知阻拦不住,只好放任其行。 众人见状,皆是面露狂喜,涌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陈老爷子。”胡安转过身,竖起个大拇指,“佩服。”然后又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陈克也不多言,甩了一甩缰绳,带着其后的行商,一同往着那绿洲赶去。 眼看塔塔木飞快地往那黑点冲去,在偌大的金黄沙面上也渐渐变成一只黑色的小点,胡安也催马,走在行商的后面,似乎是以防这些人会忽然逃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塔塔木化作的小点忽然急停而止,随后的十几个沙盗也都陆续停了下来。 紧接着,只听几声瘆人的惨叫从那个方向传来,回荡在空旷的沙海中,不一会就消失在了风里。 “塔塔木!”听到这声音,胡安面色一变,猛地拉住缰绳。其他人听到这声惨叫,也都是齐齐变了脸色,停了下来。 刚才前去的十几个沙盗只回来了六个,他们跑在后面,反而得了一条性命。 “什么情况?”胡安想咽下一点口水,但嗓子干得几乎分泌不出一点点来。 “二......当家,三......三当家他......”一个沙盗已然面无人色,握着弯刀的右手斜斜指着绿洲的方向,口齿不清。 “快点说,到底怎么了!”胡安打断道,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响彻在耳蜗内部。 “二当家,有......有妖怪!三当家他被妖怪给杀了!”另一个胆大些的一口气说了出来,但嗓音也是带着颤抖。 胡安闻言,瞳孔微微一缩,半晌,他才出了口气:“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时,原本沉默着的陈克忽然开口了:“二当家,咱们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就算不被妖给杀了,我们最终也会被渴死。不如我们走过去瞧瞧,若是真有妖,想必我们此时逃也是逃不掉的。” 胡安听了这话,定定看着远处塔塔木尸体的那个小点,半晌,道:“陈老爷子说的有理,那我们......就过去看看吧。” 众人虽然有些犹豫,但此时只把他们当做主心骨,自己已然全然没了主意,听他们所言,便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一同前去。人多些倒也许还有些活下来的机会。 一行人缓慢地向着绿洲那个方向走去,方才那几个沙盗的尸体在众人的眼中越来越近。 等他们完全走近了,看到那副状貌,队伍中忽然传来几声干呕,紧接着便有人吐了出来,少而又少带着血丝的涎水从他们的口腔内滴落进沙地,不一会便被暴热的阳光蒸发。 那几个沙盗此时可以确认已然是死了。他们大半大半的身子被掩埋进沙子里,有的只露出一个头,有的只露出两只手。 塔塔木看上去是最惨的,他整个身体中唯一露出来的部分就只是他那半张脸。已经没有了光泽的双眼剧烈地向外凸出,嘴巴大张着,脸上的褶皱因此而显得更加清晰,缕缕沙粒藏在其中,看上去在他死前还是经历过一段为时不长的挣扎。 绝望、恐惧的表情被生生凝固在他的脸上,让人不由地想要猜想在他最后一次看向这个世界的眼睛里他究竟是看见了什么。 胡安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向陈克,道:“老爷子,你能看出点什么吗?” 陈克看着那几具尸体,紧皱着眉头,道:“像是流沙,但他们有的人口鼻都露在外面,又不像是流沙致死的。”顿了顿,他摇摇头,道:“我看不出来。” 胡安闻言,咬了咬牙,还未说话,陈克一旁的那个中年男子马全安就开口问道:“陈老哥,那依你看,我们这会该怎么办?”众人一听,皆是打起精神看向陈克,此时此刻,唯有这个生活在这沙海中三十多年的老头才有可能救他们了。 陈克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舔了舔他干枯开裂的嘴唇,道:“绕开他们,继续向着绿洲走吧。” 胡安此时也没了什么主意,只好点点头,同意了陈克的决定。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绕过那群沙盗的尸体,继续向前行进,这次倒是风平浪静,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 等他们又走出了不少距离,周围依然没有半点奇怪的动静,就仿佛这茫茫沙海中只有他们这一群人似的。 抬起头,绿洲已然就在眼前。 众人定定看着那片绿色,心中却忽然升起一种错觉。 那仿佛就是炼狱中的一片净土,抑或是,炼狱的中心。 第二十章 沙海之妖 众人有惊无险地抵达绿洲旁,看着那汪清澈见底、倒映着湛蓝天空的湖水,哪里还管其中是否潜藏着什么危险,皆是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胡水边闷头痛饮,像是恨不得一头扎进那湖里似的。 胡安强忍着口渴,看着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这才下了马,向着那湖走去。 清凉的湖水一入口,干枯了许久的嗓子仿佛阳春三月的白雪一瞬间消融了一般,从上到下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感觉之中。 胡安喝了个半饱,又伸出双手揽着湖水洗了把脸,这才像是活过来一般舒了口气。 他看了看陈克,后者坐在湖边沙地上,眉毛上的水珠一滴滴地往下滴落,笑道:“陈老爷子,多亏您了。”语气中一点也没有丧弟之痛,仿佛刚才死的塔塔木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陈克摆了摆手,道:“胡二当家,先别给我老头子戴高帽子了。你先说说,我们此时应当怎么办吧。” 胡安闻言,脸上笑容一僵,这才想起此时处境,他沉默一阵,看向陈克,道:“陈老爷子,你有什么法子吗?”他们虽属沙盗,但若是在这沙漠里迷失了方向,与常人其实也并无什么差别。 陈克眯起眼睛,看了一圈周围,见众人都齐刷刷地望着自己,像是想要从这听到些能唤起他们希望的字眼。 “我这几十年在这龙窟沙海里,也不是没有迷过路,但所幸都不是偏差太多,那时又有我师父带着,所以基本也没出过多大的乱子。”陈克沉声道,“可有一次实在是不行了。沙漠里刮了黑风暴,我和驼队走散了,几天都没喝一口水。” 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着过去,然后他继续说道:“但就当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人?”胡安打趣道,“在沙漠里?陈老爷子你确定不是幻觉?” “对。只是一个人,没有坐骑,甚至也没有什么行李。只是腰里别着一袋水囊,只不过那囊里装的却是红葡萄酒。” “这怎么可能?”马全安打断道,他虽是跟了胡安不短的时间,但这事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说起,“一个人,连骆驼也没有,就一袋酒,怎么可能走出这龙窟沙海?” 陈克眯着眼睛,缓缓站了起来,众人的视线也随着他渐渐升高。 “起初我也这么想。我只当自己是临死前出现了幻觉,但那人用他那袋酒救活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袋酒简直就像是喝不尽一样,不管我喝多少都仿佛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莫非......就是那个人教你的式术?”胡安忽然道。 陈克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他传给我的那式‘五行寻水诀’。在教给我没多久之后他就离开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但后来想起来......却觉得他可能就是‘沙鬼’。” “沙鬼?”胡安瞳孔微微一缩,“......沙鬼真的存在?” 那个叫作徐杨的青年却忽然问道:“沙鬼是什么?” 众人神态各异,有知道沙鬼的都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望向陈克,还有些不知道的都抱着和徐杨一般的疑问,等待着他们知道的人的解答。 马全安道:“沙鬼你都没听说过?传说龙窟沙海里住着一个鬼怪,经常害那些通过沙海的人的性命。然后将那些死在沙漠中人的灵魂囚禁起来,变作他的手下。我只想这是编出来哄小孩玩的......” “可是如果真如你所说,沙鬼是专害人性命的,那又为什么会救陈老爷子呢?”徐杨追问道。 听了这话,马全安也答不上来,只得将目光转向陈克,等待着后者的答复。 陈克看了看他们,然后转过身走到骆驼身旁,从其身上的行囊中一边取下水囊,一边说道:“我也不知道原因,也许是那沙鬼性格乖戾,好恶由己,又兴许是那人并不是沙鬼。总之,我活下来了确实真的。在之后的日子里,我靠着这‘五行寻水诀’在这龙窟沙海混迹几十年,倒几乎没再出过一次岔子。” 他走到湖旁,环视一周,看了看众人,道:“你们可知这是为什么?” 众人都是摇头。 “为什么?”胡安问道。 “因为,我靠这寻水诀,早已摸清了这龙窟沙海部分路线上大大小小的绿洲水源。对我来说,他们就如同你们流沙窟在沙地里插的用来定位的旗子。”陈克说着,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打开一个水囊,弯下身子,将水囊沉到湖水中去盛水。 “也就是说......”胡安眼睛一亮。 “也就是说,陈大哥已经辨认出这是哪了!”马全安想的分明,忍不住一拍手,大喊出声。 众人一听这话,都是喜上心来,原本积郁在心头的恐慌全都一扫而空,更有甚者甚至眼角隐约有了泪花。 “陈老爷子,若此次你能带我出了这沙海,从此你陈老爷子就是我胡安的大爷!”胡安拍了拍大腿。 陈克笑了笑,道:“大爷倒不必,只要胡二当家能保全我们一行人安全,尽早放我们回去,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胡安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就当众人都沉浸在这劫后余生的欣喜之中时,一声巨大的怪响仿飞湍瀑流一般忽然炸响在众人耳旁。 陈克只觉得一股怪风袭来,耳间一阵啸鸣,随后他就看见了那一张怪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两只灯泡一般的眼睛斜张在脸的两侧,一颗颗细小而锋利的牙齿露出嘴间,绿色的皮肤仿佛一整块袍烂的海藻黏在身上,滑腻地反射着头顶射下的光线。 陈克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他的整只手臂便已经被那只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怪物吞进了口中。 从那湖底突然跃出这样的怪物,一时间众人都愣在当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却都乱成一团,倒退着想要逃命。 马全安离陈克最近,他见那怪物咬住陈克的手,当即抽出别在腿间的小刀,大叫着向那怪物冲去。 那怪物头上的眼睛一动,吐出陈克的手,躲开了马全安的奋力一刺。 马全安用力过猛,而那怪物又极为敏捷,这一扑之下扑了个空,他整个人都扑倒在沙地上,翻了几圈才停下来。 陈克倒在地上,血顺着胳膊不住地向下流去,渗进沙地里。刚才幸好马全安上的快,不然恐怕此时他的胳膊已经不长在他身上了。 胡安到底是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的,没过多久就首先冷静下来,向着众沙盗吼道:“不要怕,这只是一只鱼妖!”众人定睛细视,那怪物的头果然像是一只鱼,只是大了些,可其身子却瘦小精干,两只爪子如同人手,只是之间的璞还较为明显。 在这里的人大多还是见过妖的,毕竟这边陲地界,都身处白墟以北,尤其还是这蛮荒地界,妖也不见得是稀有之物。甚至在丰都的集市上,偶尔也能见到一两只被捆住身子的妖的踪影。 见到来者原来是一只鱼妖而并非众人所想的鬼怪,当下都是舒了一口气。那些沙盗得了胡安的命令,也都拔出弯刀,向着那鱼妖缓缓靠了过去。 正当那些沙盗向鱼妖靠得愈来愈近之时,异变陡生。 前面几个沙盗脚下的沙地忽然变了形状,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有什么东西从沙地底下猛地飞窜而出,带着几声撕裂肉体的沉闷声响。 当众人再度向那边望去,却只见前面那几个沙盗只是僵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有几个模样奇怪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可能是因为弓着背的原因,他们的身形极为矮小,倒像是几个十来岁的孩子。 但在场的众人当然不会傻到真以为他们是人类。 尽管他们头上戴着斗笠,身上也穿着不知什么材质的衣裳和短裤,可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比他们脚下踩着的沙地颜色要深上许多的暗金色鳞片,以及四肢尖利的爪子,无一不向外宣示着他们的身份。 妖。 正当众人大张着嘴,盯着这群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因为恐惧而忘了移动时,方才那几个沙盗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却是已然身亡不知多久了。 众人看着那洒了满地的鲜血,几乎将金黄的沙地都要染红,心智脆弱者甚至快要把刚才喝下去的那大半肚子水连着胃液一齐都给吐了出来。 后面的沙盗见自己的同伴突然暴毙,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后退去。 这时,胡安忽然抽出腰间弯刀,向前走来。 “不要怕,那只是几只鼠妖!流沙窟的弟兄们,聚在一起,跟我一起杀了这几只畜生,为三当家他们报仇!”他过的本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见敌人并非所谓的沙鬼,而只是身处这边陲地界屡见不鲜不知被自己杀过多少的鼠妖,心中怯意顿时大减,提着刀就向前走去。 流沙窟的沙盗见自家二当家勇猛如此,当下也都是士气大涨,皆是紧握着弯刀,微弓身子,将那几只鼠妖包围了起来。 离其中一只鼠妖只有几步距离时,胡安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都跳在了半空中,手执弯刀向那鼠妖砍去。 而那只鼠妖只是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对眼睛。 在看到那对眼睛的一瞬间,胡安心沉了下去。 “快跑,那是沙蝎鼠!”背后传来陈克的嘶吼。 下一秒,胡安就看见原本站在那的那只鼠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极为轻松地避开了他那奋力一刀。 鼠妖小腿一曲,然后借着伸张的爆发力,一对爪子猛地向着胡安的胸口刺去。 胡安瞪大眼睛,看着那对锋利的爪子在视野中越来越大,却没有丝毫办法躲开它。 就在这时,他只觉眼前一道灰影一闪而过,然后他就整个人都扑倒在了地上。 胡安捡回一条命,但其他几个沙盗就没那么幸运了,在几声惨叫中不是被那些爪趾抹了脖子就是洞穿了身体。 胡安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转过身去。 只见那个本在陈克商队里看上去平淡无奇的黑发青年,此时正趴在那只差点杀死自己的沙蝎鼠身上,右手紧握的匕首正插在后者的左胸之上。 躺在地上的鼠妖发出尖利的惨叫,挥舞着锋利的爪刃扫向那黑发青年。后者原本踏在前者腿部的右脚猛地发力,带着插在鼠妖胸口的匕首一齐从其身上跳将起来,在半空翻了个空翻之后稳稳落到了地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众人几乎只觉眼前一花,那只原本狰狞可怖的鼠妖便躺在了地上,血从它左胸处源源不断地向外流着,那一刺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它的心脏,再过不了多久它便会停止挣扎,变成一具掩埋在黄沙之下的尸体。 其他鼠妖听着同伴的惨叫,身子都是一颤,黑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怯意。 “快上马!”徐杨转过身,对着众人喝道。 众人回过神来,赶忙手慌脚乱地向自己的坐骑跑去。 “不要骑骆驼!”徐杨道,“骑马!” 陈克也回过神来,大喊道:“听他的,都上马!” 众人赶忙又弃了骆驼,向着那些沙盗所剩的二十余匹沙行马跑去,其中有的刚才在鱼妖冲出水面时受了惊,离众人并不是很近。 徐杨和另外一个商队中的年轻人,以及那六个护卫都还算镇定,手里一边拿着兵刃准备随时迎击一边向后疾步退着。 反观沙盗那边,为了抢先骑上最近的马,他们手里的刀子甚至开始向着同伴的背后砍去。 就在这时,徐杨的背后却再度传来惨叫。 他转头望去,却见那些原本已经跑到马前的人身旁此时却出现了更多的鼠妖,皆是刚从沙地里钻出来的。他看着眼前的漫漫黄沙,心里一沉,不知还有多少沙蝎鼠藏在其下。 正想着,前面忽然又传来一声惨呼,却是那六个护卫中的一个被前面的鼠妖扑倒在了地上,被后者一爪洞穿了喉咙。那鼠妖杀人,血腥如斯,简直就如同宰杀牲畜一般干净利落。 徐杨低呼一声:“快走,不要恋战!”然后便发足狂奔,直向一匹沙行马而去。 就快要到那马前时,徐杨只觉脚下沙地忽然一动,他心底一惊,右脚一旋,整个人生生向一边翻去。就在他刚离开的那块地方,一只鼠妖窜地而出,差一点就将他刺了个透心凉。 徐杨刚一落地,脚下就猛地发力,犹如一把脱弦之箭冲向那鼠妖。他身在半空,右脚已然出现在鼠妖面前,下一秒,他就将那鼠妖一脚踢飞了出去,后者直直摔出几米开外,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挣扎着要爬起来。 徐杨一个箭步翻身上马,其后那个和他一同撤退的年轻人也跟了上来。 徐杨伸出手,将后者拉上马来,向前细看,胡安和陈克就在不远处,也是刚刚上马。他催马向着那边赶去,一只鼠妖猛地向其扑来,他却是理也不理。 那鼠妖眼中掠过一丝精光,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发现自己的爪子忽然凝在了徐杨的侧脸前,却是再也无法向前半分。 他心生疑惑,低头一看,却见自己的下半身已经跌落在了地上,只有上半身还悬在半空。 坐在徐杨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看也不看那鼠妖一眼,缓缓将沾着鲜血的朴刀收进了刀鞘。 “将军,神鹰已经出发,不日沙狐便将到达。” 第二十一章 无束为妖 秋豸郡·凤凰山 天阙繁星密布,无数的星星或明或暗,连接成一条条静滞不动的银色河流,每条细长的河流之间却仿佛总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将它们互相推挤而开,永远无法交织汇入新的生命。 它们就这样安静而孤独地互相相望,俯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静静听着他们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不发出声音,不闭上眼睛。 晏流将闪动着明暗火光的油灯小心地竖立在床头,然后将手伸向枕头底下,轻轻取出了一本已经微微泛黄的书本。 看着这本书,晏流仿佛呼吸都微微急促了起来,他的双眼倒映出一旁明明暗暗的灯光,那里仿佛正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苏醒。 手指捻起书的页角,微微粗糙和干燥的触感绵延到晏流指尖。他的神色看上去仔细而急切,双眼愈来愈亮,嘴唇漫上一道道干枯的细小裂缝。 人类是软弱的。 人类之所有能成为强者,是因为他们体内一直涌动的兽性。 这让他们感受到生命和血液的灼热气息在他们体内长久未衰地汩汩流动着。 这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个体。 让他们感觉到一种错觉,自己不受天命所管束,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这才促使了人类的力量像是树木变成森林一般蓬勃地生长和扩张,随着他们的野心和身为野兽所伴随的孤独与自私交织的锋利羽翼。 而他们只是自欺欺人,一旦他们得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他们就会变回软弱,他们就会失去斗志,然后被天上降下的一道惊雷夺取一切。 人类就是这样愚蠢而可怜的生命,他们注定只能被天用牢牢的锁链捆住喉咙和脚踝。 这是惰性使然,也是兽性的丧失,对生命这两个字眼的理解越来越淡薄的注定。 晏流的目光越来越深遂,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一颗遥远的星球,在深邃的宇宙里朝着一个命运刻定的方向缓缓转动着疾驰而去。 随着他的双眼在最后一个黑字处稍稍失去焦距,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翻到了下一页。 这一页同样是几行小字,间距却极为宽阔,几乎能填补满整页泛黄的空白。 妖是什么? 它们其实和人类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他们体内弥留的兽性更为蓬勃,也就是对生命这个词眼的体会更加深刻。 而我大概不算妖,但是我从睁眼看到这片天空的那一天起,我仿佛就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我苏醒在一座桃花林中,大雨滂沱。 师父白发胜雪,头上的紫金冠从未消失过任何一处他走到的地方,就像是一颗紫色的菩提树,宽广而浩瀚的树干。 我问师父,妖是什么? 师父未有回答,只是露出温和的笑容着拍了拍我的头。 我又问师父,为什么你一直戴着这座头冠? 这次师父张嘴了,他说,屁大点小娃子一天东问西问,还不如把你那柴劈好,每天扛到山下卖的钱都能管饱你的肚子,老是寻觅那些空无归处的东西做什么。 于是我转身离去,到樵房劈柴,喂马,想着有一天我是不是也能周游世界。至于为什么要加一个也字,我其实也不清楚。 这里是最东边的山峰,也是靠近南边的山峰,它唤作于苍。每天第一缕晨光便是从这里出现,然后穿梭过漫长而遥远的大河,到达九州大土的另一边。 道观一直很平静,因为只有我和师父二人。 我们二人每日的起居饮食主要靠我抗到山下卖掉的柴禾支撑,其次就是去山下主修算命在我看来不过是招摇撞骗的师父。 可是缘由于苍山离海不远,所以也有过涝灾导致的饥荒,师父卖掉了观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赈荒,还让出了那座一半牌匾不知道去了哪里的道观留给了山下的灾民。 灾年的一个黄昏,他走到我面前坐下来,对我说,你应该能体会到些许了吧。 我问,什么? 他埋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的声音显得平淡,我不是人。 我愕然,然后直到太阳快要落下山了我才回过神来。 师父的声音传来,他问我,你怕了么? 我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的背说,师父,其实这几天来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令我对你的人格有了改观,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 然后师父喷了我一脸唾沫。 他说,他不是人,他是妖。 我说,师父你不要逗我,妖不都是长得一副兽首人身的么?哪有师父你这样玉树临风的。 他背对着我笑了笑,说,其实妖很羡慕人类,因为人类有很多他们没有的东西,也是他们一直以来所渴望的东西。妖族羡慕人间,因为那里的繁华和平和远远比他们所身处的荒原山峰,风餐露宿的生活要好得多。有欲望这个世界就会发生改变,所以妖族就有了些秘术可以让妖化作人形。妖族中有许多妖渴望着人类的生活,也对人类抱有微妙的善感,所以他们改变了人形,隐入人间,混在人群中过起了人类的生活。 我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师父你就是这样的妖咯? 师父沉默良久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忽然说道,你不是以前问过我几个问题么?问我妖是什么,问我为何一直戴着头上这顶紫金冠。 我点了点头,说实话这些问题已经困扰了我许多年。 师父沉默了半晌,我就站在他背后静静地等着,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我知道是那些被洪水冲走家园的难民。 最终师父终于还是开了口。他说,我其实并非对人间有多大的兴趣,在我的家乡,常年在空中旋转的黑风从来未曾消失过,气温永远是那样令人恐惧的慢性毒药,白天夜晚差距惊人的气温无声地摧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没有能建造出稳固建筑的能力,只能忍受着太阳的暴晒和风雨的吹打。这种时候我其实常常都对人类产生浓浓的恨意,恨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同时,我也产生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想法。我亲眼看着我的同类在从天而降的巨大雷霆中双眼充满渴求和恐惧地化成了灰烬,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生灵能躲得过这样的灾难,于是那一天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有没有人能逃脱,有没有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于是我就来到了人间,走遍了人间许多地方,最后在这山下捡到了被遗弃的你,那一天我忽然觉得人类也是如此,而且他们的生命更为脆弱,比妖族适应自然的能力更是差了许多,而他们所身处的世界…那些灾难与我见过的一般无二。 师父叹了口气,他面朝着天边就要消失的日光边缘说道,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讲了许多也让我明白了许多。那是一个真正看透这片帷幕的人。他告诉我,妖是这世上最纯净的生命。 你问我妖是什么,那我便用他当初告诉我的话在这里回答你。即使是尖锐锋利的羽箭洞穿了妖族的胸膛,他们也会举起为了自由和生存需要举起的战刀。 即使是巨大汹涌的海啸浪潮临及妖族的头顶,他们也不会像人类那样跪在地上求天保全。 我终于知道,原来像这样,世间没有什么能管束的东西,都有一个名字,叫——妖。 师父转过身来,他的丝缕白发从那束紫金冠下散落出来,他望着我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像是洪灾之后重归平静的水面,他对我笑着说,你问我为什么一直戴着这紫金冠。 到现在却也是不用再戴了,我已经厌倦了,取下这紫金冠我就会变回妖身,我要回到妖族,我要让这天下万千笑不出之生灵,无论是人亦或是妖,都能逃脱这天命的束缚! 我不知道为什么屏住了呼吸,我看见一只巨大而美丽的紫色飞鸟在我面前,于那片霞光中迈出了步来。 夕阳终于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之内,仿佛被什么遮挡住,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 晏流看完这一页,毫不停歇地又翻向了下一页。 师父走了,我带着仅有的一些盘缠,我想我终于可以周游世界了。 我一路向北走,看过了许多人的欢笑,也见到了许多生命的消逝。我像是遗传了师父的思绪,我看着那些人,露出憨厚笑容走在田野上的纤夫,微风里步伐轻盈的孩童,坐在河边一个午后安静等待着鱼竿抖动的年迈生命。我忽然就在想,是不是所有生命,最终都有一个去处,就像是万千条河流汇入到一个海口,这些大地上欢快悲伤而沉睡着的鲜活生命。我走在目光所及呼吸起伏的路上,是不是所有的方向都会像是那样,通向同一个宿命? 在我走的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无法再举起双脚的时候。我忽然想道,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么?目光所及,无边无界,万里长空,秋雁南飞,可我却不能再进一步? 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一个身影。 他走到我面前,明亮阳光下乌黑的长发在我模糊的双眼中透出一层层柔和的光圈。 他说,我来接你了。是一个轻柔又清亮的声音,仿佛白雾缠绕在山上的苍梧。 我问,接我去干什么? 他说,去迈下一步。 -你是谁? -他们叫我妖王。 又一页看过去,晏流忽然被窗外大作的雨声惊醒。 黑夜仿佛一头顽固的野兽,空气中浸透出它在风雨下因为寒冷发出的阵阵颤抖,但是它依然屏着呼吸,孤独又僵冷地体会着存活的意义。 晏流将书放在床上,走到窗边。倾斜着下的冰凉雨丝不断打到他的脸上,让他稍稍从刚才昏暗的灯光中清醒了些。拥裹着泥土气息的潮湿晚风不加停歇地涌进他的鼻腔,仿佛朝草原飞奔去的野马一直窜入他的胸腔,他微微闭上眼睛。 “这么大的雨,那只小狐狸去哪里了呢?希望它能平安无事吧。”窗外风雨愈来愈大,仿佛绵绵不尽地欲想淹了整座山峰。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敲门声。 “晏流,你睡了么?”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询问。 晏流一听见这个声音,忙道:“没,我还没睡。师父,你怎么来了?”他转过身子,向着门口跑去。 刚刚接近门口,那扇门却是从外缓缓打开了,要不是晏流刹的紧,就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你这孩子,别太疯了,小心撞破了头。”衍和尚慢慢将油纸伞收了起来,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将它斜倚在了门口。 他望着站在门前的晏流,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听你大师兄说你又在找书看?这么暗的光就不要看了,要是弄坏了眼睛,以后你可都没得书看喽。” 晏流一边拉着衍和尚进了屋子,一边笑道:“不打紧,不过师父你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衍和尚道:“如何?没事师父就不能来么?你这小家伙不来看看为师,那为师就只能来看看你了。这么晚了,你在看什么呢?”他的目光忽然移向了晏流背后的床榻上。 晏流暗道不好,偏了偏自己的身体,想以此挡住衍和尚的视线。 “是《妖王传》啊。”衍和尚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沉了沉,他抬起手摸了摸晏流的脑袋,“藏什么?” 晏流眼见瞒不过,只得吐了吐舌头,对衍和尚支支吾吾道:“我料想师父也许不准我看...…所以...…不过师父,我觉得那本书真的很好看,而且我觉得也并没有什么坏处...…” 衍和尚道:“若是我当真不准你看呢?” 晏流一听,心中又紧张起来,目光也有些飘闪了。 衍和尚见状,哈哈大笑一声,拍了拍晏流的头,道:“放心吧,这书是为师得来的,为师自然知其好坏,你便放心看吧,不要看太晚便是。” 晏流闻言,心中不由松了口气,顿了顿,他略有些疑惑地问道:“只是…...师父,你不讨厌妖吗?这本书似乎是写妖的啊。” 衍和尚笑了一声,道:“妖又如何?妖对我佛门弟子可向来是避而远之的,不然你觉得在这荒野之地,又为何只有这么一座重钟寺呢?如今大多妖的形象不是从书上得来,就是从他人口中听来,佛曰:‘诳语勿听。’这也是我们出家人应该有的德性。” 他顿了顿,忽然又道:“晏流,你又如何看妖呢?” 晏流愣了愣,自己看过的一个个字在脑中闪电般地一一划过。 “原来像这样,世间没有什么能管束住的东西,都有一个名字,叫做——妖。”语气轻柔却字字铿锵落地。 衍和尚的笑容忽然僵在了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微微眯着的双眼处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的眼睛。 “天色确实是有些晚了,你也该早些休息了。从明天起你就不要一天到晚地玩了,为师会让你师兄给你安排些任务。对了,为师那里还有许多记载世间奇人异事的书本,你要是想看了就自己来拿吧..…过个几年你就得下山了,你要早些做点功课才好。”衍和尚站起身,对着晏流说道。 听到最后一句,晏流先是一愣,忽然眼中出现了难以压抑的光彩,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声音似乎都有些微微颤抖了:“下山?我可以下山了么?” 衍和尚微微笑了笑,道:“再过些日子,到了你该下山的时候,你便自然要到山下去。你还有许多未经历过的事情需要去翻越,去徜徉。它们在你不远的未来,等待你跋山涉水,披荆斩棘,走到它们的面前。” “你还很年轻。”他摸了摸晏流的头。 晏流愣了愣,他似乎看见衍和尚眼睛里闪过一些莫名的颜色。 “好了,那为师就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师父,您也要早些休息,不要太过操劳了。”晏流望着视野里的那个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已经显得那样苍老了。仿佛行将就木的生命,终将归入永恒的沉寂。 走到门前的衍和尚身子忽的顿了顿,随即拾起油纸伞,身影逐渐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窗外的雨声依旧发出恍如滚滚流沙坠落到深海细密而又深邃的声音,雨滴像是承载着冲破某种阻碍的速度,冲向大地。 即使下一秒粉身碎骨,乘风而去又何惧涂地。 第二十二章 劈柴修行 风雨交杂漫漫思绪的一夜过去,明亮的阳光从窗户缝隙中透进屋内,照射到晏流微微睁开的双眼上,光线中片缕飞絮在空气中轻轻飘动,窗外落英满地。 想起昨晚衍和尚说过从今日起会有些任务,晏流揉了揉眼睛,下床洗漱。 打开门看到门外泥土边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水洼,每个水洼中都倒映着天上愈来愈炽热的太阳,融化在微风吹过水面便揉起了的波纹上。 晏流伸了个懒腰,阳光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毛茸茸的暖意漫进每个毛孔,鼻腔中弥散着淡淡的花香气息。他忽然睁开原本眯着的双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一夜的风雨交加,也不知道那小狐狸昨晚有没有找到能躲避风雨的栖身之处。”晏流低声嘀咕了两声,关上房门,朝寺院内的饭堂走去。 到了饭堂,只剩下数个和尚还在匆匆忙忙地吃早饭。 此时离早上练功的时间已经不差多少了,因此那几个和尚都是埋头大口大口地吞着馒头。 晏流径直走向厨房,轻车熟路地打开锅盖,拿出里面准备好的两个馒头和一碗稀饭,让晏流有些诧异的是今天竟然还有碟小菜,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坐在一旁就吃了起来。 吃了一会,背后传来厨房门开合的声音。晏流循声转身望去,咀嚼了一般馒头的嘴巴顿了顿。 来者却是姚木,晏流的二师兄。 姚木心里微微透出一股喜意,心想小家伙果然在这,看我今天如何报你辱我之仇。 心中虽是这么想,脸上却是不能透出来的,他咳了一声,板着一张脸望着晏流说道:“晏流,你吃快些,吃完了好做事。” 晏流眼皮微微一跳,抹了抹嘴,道:“师父让你来给我任务?” 姚木背着双手,道:“是的,师父觉得你平时散漫惯了,要我安排你做些杂任。每日任务各不相同,总之,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嘴上这样说道,他心中却是想着,我不能动手教训教训你,逮着这么好个机会我怎么可能放过,哼哼,小子,你就等着在我手下脱一层皮吧。 晏流看着姚木的表情,心中顿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赶忙问道:“那我今日做些什么?” 姚木看了看晏流,道:“你吃完了么?吃完就随我来。” “吃完了。” 姚木见状,说了一声:“跟我来吧。”然后自己就先转过身往外走去。 晏流放下手里的空碗,又抹了一把嘴,然后站起身来跟着他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晏流大张着嘴巴望着地上堆的像是一座小山丘柴禾,心中想到这一天果然来了。他目光缓缓游移到姚木脸上,望着那个依旧板着的脸上透出的发亮目光,嘴角向下撇了撇。 “这些柴禾,每块都要劈开,赶到中午前要劈掉一半,要是没有完成那就继续劈,自然午饭也没得吃了。”姚木耸了耸肩膀,“没问题吧?” 晏流哼了一声,他平日本就和姚木极不对脾气,当下自然不愿服输,道:“当然没问题!” 姚木微微点了点头,在转过身的瞬间嘴角向上弯了弯。 晏流坐在木桩上,扫视了一圈柴堆周围,然后走到一旁,拾起那把躺在青石地上的斧头。那斧头入手微微有些沉,以他一个十一岁少年的臂力,若是挥一上午只怕会有些难度。 晏流右手持着斧子,左手竖起一块木柴,然后咬着牙奋力地举起斧头向木柴劈去,应身斧头半入柴身。他舒了口气,刚想把斧头抽出来再劈,却发现斧头竟是卡在木柴中间拔不出来了。 他一脚踩在木柴上,一脚撑在地上,咬着牙想要将其拔出来。 好不容易拔出斧头,结果用力过猛的斧头落下正砸中他自己的脚,幸好不是斧刃朝下,不过饶是如此也是让他痛叫了一声抱着脚趾在原地转了几圈。 好容易缓过来后,晏流望向那劈了一半的木柴,半晌,他又坐回来之前的木桩,一手持着木柴,一手举着斧头,再次劈下。这次是劈着了,也成功轻松地拔出了斧头,可是却和之前劈的那道口子错开了一点点…… 等他终于成功劈开一块木柴的时候,头顶的太阳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可爱了,毒辣辣的阳光在万里无云的天空晒得他后颈都微微发烫。 擦了一把汗,晏流眯着眼抬头望了望刺眼的阳光。他轻吐一口气,又抓向一块木柴。这次倒是有了些经验,劈得也较为顺畅了,没有多久便又劈开了一块。 之后的劈柴过程,他竟然开始觉得有些轻松。只要他好好盯着木柴中央,然后找准时机一斧头劈下去,所有的柴禾都是应声而断,屡试不爽。 临近中午的时候,晏流的面前已经散落开了一大片劈开的木柴,同样散落开的还有他已经湿透的衣裳背部的汗水。他摇了摇早就酸痛的手腕,虎口处像有数不清的小虫怕冻一般。头前梳好的头发也丝丝缕缕散出不少,都被汗水粘湿在额头前,后颈似乎是被烙过一样发出火辣辣的痛感。 晏流望了望地上的柴禾,都快开饭了不过才刚刚劈了三分之一。 想起姚木临走前的目光,他咬了咬牙,有些颤抖的左手又抓向下一块木柴。 远处树荫下倚着高大树干手里端着一碗饭的姚木望着远处那个时不时抬起手背擦一擦汗水然后继续劈柴的少年,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露出欣慰的微笑。 虽然腹中传来的饥饿感那么清晰,仿佛一只只锋利厚大的牛角在顶着自己的胃,晏流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斧头。一次次挥起斧头劈过木柴,尽管当每一次斧尖触及地面的时候他似乎都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抬起手臂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再一次抬起来。 汗水在空气中飞溅出去,然后蒸发,太阳微微收敛了些,天空上出现了一些飘聚而来的乌云。手臂上传来的感觉让晏流觉得这似乎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手,从思绪纷扰到此时的大脑空白。 他的头脑中响起乱嗡嗡蜂鸣一般的声音,从一开始想着姚木对自己说过的羞辱的话和眼神,到自己生活在的这片几乎未踏出过的土地中的近十年,仿佛穿梭过日日夜夜,四季风雪,漫长的日月洪流中鼓动起熟悉又陌生的躁动记忆,一直到那个身影在他脑中竖起后一切杂乱的思绪方才戛然而止,万里空白的地面上只有那样一个身影。 他的黑色头发散落下来,微微闭着的双眼,锋利的轮廓中面无悲喜,身上此起彼伏隆起的一块块惊人的肌肉,背后生长着一对巨大的双翼,仿佛那漫天遮蔽天空的乌云。他双腿微微弯曲,小腿上隆起的肌肉看上去充满了爆发力,右手倒拿着一把黑色的巨大长剑,长剑拄在地面上,其上顺着剑身排列着的怪异符文烂若星云。 他就站在那里,像是他手中那把锋利无比的长剑,下一个瞬间就能斩碎一切阻挡着他的东西。而他又像是一个渐沉黄昏下沉睡的岩石,明明没有表情的脸上却仿佛让人体会到的一种渗到人骨子里的一种疲惫和无奈,仿佛一只蚂蚁都能将他毫不费力地推倒在地上。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风月何用,不能饮食。纤尘何用,万谷其中。变化何用,道法自成。面壁何用,不见滔滔。棒喝何用,一头大包。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像是极远处传来,又像就道在耳边,一个让晏流感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仿佛雪山上流下的第一道清泉,又像森林里第一朵在春雷中盛开的花朵,让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手中的斧头落在了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晏流在一声巨大的雷鸣声中,酝酿在胸腔的灼热气息推动胸膛剧烈地起伏。 天空不知道何时变得灰蒙蒙的像是又要降下暴雨,而空气依然让人感到燥热。 晏流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目光淡淡略过地上已经倾数劈尽的木柴,缓缓地忍受着关节处的酸痛站了起来,忽然眼神微微凝在天空的某一处,念念有词。 半晌,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一般,晏流眯起双眼,感受到手臂和腰腹上传来的阵阵酸痛感觉,不由吸了一口凉气,可是进入鼻腔的全是浮动在空气中湿热的水分。 他抬头望了望天,一瞬间感觉身体无比的疲惫,仿佛一个奔跑了几日的人,双眼像是灌了铅似的都快要睁不开了,天上乌云一片,他心道要下雨了。 一天的疲惫却是让他连进食也没了欲望,甚至连思考刚才那段声音是从哪里出现的都没了兴趣,只是想着能躺在自己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当下他略微活动了活动身体,便咬起牙关一瘸一拐地打起剩余的精神往自己屋室缓缓走去。 到了屋子里,身上早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大片大片的水珠汇成细小的水流从他沾染在额头上湿透的黑色发丝上顺着脸颊流向脚底,掉落到青石地面上印出一滴滴的花朵络纹般的水渍。 可是此时的晏流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和兴趣再去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脱去衣服再细心的擦干身上了,犹如一只千百年来未曾合过眼的生命,当他依靠着仅剩的力量移动到床前,原本就一团混沌的大脑便立刻如断了线的纸鸢,一瞬间一切的东西都无踪无影,化为一片虚无的泡沫。 晏流两眼冒出一丝火花,随之便只剩下一片黑暗,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身上的水珠浓墨入纸般逐渐沾湿了床面,印出千姿百媚的画来。 这只是雨水的落痕么,还是少年千百个夜里辗转徘徊在巨大苍茫银河中无尽的渴求。 一个人的生活,就好像万里苍穹之上降下的漫漫浩大又渺小的一滴雨水。每个人的生活所代表的那一滴,背后拥裹着相同亦或是不同肆虐又缱绻的骤风。每一滴雨水都仿佛是一支锋利无比的银针,它们势若破竹地冲破这片沉睡者幻想的空气,冲向那片它们一直拥簇着巨大厚重无比希望的绝望。 每个人都是一支针,它们渴望将最自己柔软的东西无限地展示在外面每一个投向他们的面孔,隐藏着自己初始所镌刻着的尖刺,梳理它们,抚平它们。而在汹涌起伏向前奔跑的人流中,这些狰狞凶狠的尖刺开始渐渐地从看上去本已经犹如温柔的幼兽般的皮肤上生长出来,去伤害,去放弃,去推开珍重的东西。 然而当每个人都选择了锋利的刺时,他们都忽略了眼中闪动的那片柔光。 每个人都是雨滴,循着自己移动的轨迹向前万马奔腾,却将自己和另外的雨滴越离越远。这是人们诞生痛苦的原因,同时也是走向独自一人征途的注定。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这铺造出他们自己的路,这无关于任何人。 当晏流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他皱着眉头,慢慢睁开双眼,一片刺眼的阳光让他将刚刚张开的双眼又赶忙闭上。他吸了吸鼻子,发现干地厉害,嗓子也发疼,想坐起身来,四肢及腰腹撕扯肌肉般强烈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咬着牙坐起来之后,晏流轻轻吐了口气,静静地等待刚才肌肉带来的剧痛快些过去。他想抬起手捏一捏另一只胳膊,却发现连手都几乎抬不起来了。站在床上半晌,他才又努力尝试站起来,小腿微微颤抖,身上的衣服还有大片是湿的,粘在身上仿佛是趴着一只蜥蜴,极为难受。 晏流一瘸一拐地缓慢走向脸盆,那里是昨天洗脸还未倒去的水。他咬着牙微微埋下身子,忍着双手带来的剧痛捧起水来往脸上撒去,水滴一滴滴从他手指的缝隙中漏进脸盆,水面上一圈圈涟漪被滴落的水滴打乱。 深呼吸了一口气,用毛巾缓缓擦过脸,晏流向门外走去,一天没有进食已经让他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就在脚步快要踏出门槛时,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闪进了屋子。 “小狐狸?”晏**神微微一振,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声。 却见一只通体雪白,柔软的尾巴耷拉在桌子下的幼小狐狸正四脚站立在青石地面上,嘴里衔着一大片碧绿的未知名草叶。 “你怎么在这呀?嗯?这是什么?”晏流蹲下身子,看着匍匐在地面上的白狐嘴中衔着的草叶。 “你叫我…...把这些草叶榨出的汁敷在我身上?”晏流目光古怪地望着地上那只聪慧地有些过头的白狐,良久,眉头却是舒缓了下来,“你在这片林子中出生长大,想必这些东西你都是熟悉的......那就多谢啦。”说罢伸出手去接白狐口中的药草。 忽的,晏流目光一顿,抚了抚白狐身上的一道隐藏在白色皮毛下深红的伤口,道:“你怎么又受伤了…...是你帮我采药时受的伤?”白狐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微微转过头去,伸出粉嫩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白色的毛发。 晏流抬起手抹了抹白狐的头,后者像是很受用似的微微眯起了眼睛。 半晌,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道:“那我就先去敷药咯。”话音落下,又是倒吸了口气,身上的肌肉刚刚又抽搐了一下,发出钻心地疼。 他忍着疼痛,微微眯着眼,强打着笑容走向床边。 背后的白狐忽然停止了舔舐皮毛,转过头望向晏流的背影,圆圆的黑色眼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三章 如梦似真 “到底要去哪呀?”晏流一边哼哧哼哧地跑着,一边压低嗓子对着前面那只白色的身影问道。 可后者只是一言不发地往前跑着,因此晏流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它后面。 身体的酸涩感还尚未消除,小臂的肌肉在甩动中传来阵阵疼痛。可即使是这样,当午夜凤凰山的晚风划过他的皮肤时,他却感到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欢呼雀跃鼓动在他的双眼之间。 这种仿佛探险一般的夜行,自三年前弘川被师父派去守戒堂后就再也未曾感受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浓厚的夜色包裹下,晏流却仿佛有一种如鱼得水的自由感。 月光披在他的身上,如同一卷长袍。 跑着跑着,晏流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起来。因为他发现那只白狐竟是将自己带到了和它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饭堂的后院。 白狐慢慢在那面墙前停了下来,转过头,看向晏流。 “你想让我出去?”晏流愣住了。 白狐像是点了点头,又或者只是抖了抖身子,它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冲向不远处的一颗大树,足下轻点几次之后,便稳稳站在了那面墙之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晏流咽了一口口水,月光倾斜在大地和那只狐狸的身上,投进他的眼底,像一道宇外极光照进海水深处。 那座墙。 只要能翻过那座墙,他就能看见墙外的世界了。 一股热气一下子升至他的后颈。 他盯着那棵树,忽然开始动了起来。 世界如此之大,而我却不能再进一步? 这种话......要现在的我来认同还太早了些吧。 就算它说进了很多人的心里,但对我来说,这么累的事......还是到时候再说吧。 黑暗中,他的嘴角向上勾了勾。 “棒喝何用,一头大包。面壁何用,不见滔滔。” 晏流指尖方触树干,脚下便猛然发力。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已然身在树杈中间。 脚下一滑,他大叫一声,一把抓住了旁边的一颗树干,疾停其上。 感觉到脚下传来实物的安全感,晏流舒了口气,他拍了拍胸口,连呼几声好险,可忽然间,他愣住了。 他缓缓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地面,然后估算了一下二者之间的距离。 “为什么我会爬的这么快......” 正当他愣神间,那只白狐却用爪子划拉了划拉墙头上的砖瓦,像是在催他快一点。 晏流看了看它,只好暂时收起自己的疑惑,站直了身子,准备跳到墙头上去。 可这不跳还好,在他奋力一跃之下,整个人仿佛一只飞扑向前的小兽,笔直地朝那墙外冲去。那三四米高的强,若是从其上坠下去,不死只怕也伤得不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晏流在大叫中忽然发现自己停住了。 他大张着嘴,喉咙里的声音渐渐褪去。扭过头向前看去,地面还在离自己一两米的位置。然后他发现是自己的脚卡在了墙头的瓦片上。 “我的天......好险啊。”晏流吁了口气,想伸出手擦擦额头的汗,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感觉到脚尖处的那些瓦片轻轻颤动起来。 “不是吧......”他露出一个倍感艰辛的表情。 下一刻,他便面孔朝下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大地的怀抱。 虽然也觉得自己下意识用脚卡住砖瓦有些出乎意料,但晏流也只是把这归咎于幸运一词,也没再多想。他站起身来,揉着自己因为率先着地而承受了大部分力道的左臂,然后来回活动了一下,察觉到没什么问题,这才舒了口气。 他看了看身后的高墙,良久,轻轻叹了一声。 “好像是出来了。” “不,不是好像。”他眯起眼睛,然后看了看身前的土地,“确实是出来了。可是,为什么......我从前没想到过呢?” 明明可以再进一步,却为这一步苦等了十一年。 晏流感觉到小腿被什么东西轻轻顶了一下,低头看去,却是那只白狐。 他看着白狐,半晌,像是松了口气:“好了,我们出来了。现在去哪?” 白狐看他一眼,较小灵动的身子向前跑出几步,然后回过头来,像是在告诉他让他跟着自己。 晏流看着那只白狐,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在这只狐狸的眼睛里所看到的东西,和在看人的时候所看到的东西似乎没什么不同。 那只白狐见他站在那里迟迟不动,便转过头兀自向黑夜中跑去。 晏流愣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挠了挠头,心中自嘲道:“想这么多没用的干嘛。” 他看了一眼生长着月光的森林,脚步微移,迈开步子奔向那个白色的小小身影。 “你应该在月光下狂呼号叫,在天地间留下你的声音。” 他在奔跑时,想起书中的这样一句话。 你尚还年少,还有一生的时光可以去徜徉,去相遇,去追寻。 时间的确是很沉重的东西,它们压得人喘不过气,压得人分崩离析,压得人竭斯底里。 它们让人痛苦,让山风悲鸣。 可你尚还年轻,时间的沉重那是未来的事,它们对于现在正在飞驰的你根本无计可施。 你大可在月光下狂呼号叫,你应该在天地间留下你的声音。 于是在那些晚风扑向自己的瞬间,在月光划过眼底的瞬间,在层层树影和群山飞速倒退的瞬间。 他狂笑了起来。 就仿佛从来都没有什么能困住他一样。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山前。 山上的泉水缠绕着月光流下来,汇成溪流。 白狐在溪水中的岩石上跳来跳去,时不时停在其中一块上,伸出爪子撩拨水底装睡的蟹,乐此不疲,就像是回到了家里。 漫山的树,漫山的花果,漫山的细风和碎语。 原来这些就是世界的原貌吗? 晏流半张着嘴,看着周围的一切。 月光从山顶随着清泉一同泄落下来,飞鸟的影子在波光潋滟中滑翔,经过水底的石子时它们依旧毫发无伤。 游鱼像是睡着一般停滞在水里,直到晏流的脚底触碰到水底的细沙它们才恍若从梦中惊醒一般向前动了动,然后再次进入短暂的睡梦,等待着下一次被世界唤醒。 狐狸躺在溪边,闭上了眼睛。 晏流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它伤口尚未痊愈就执意要跑出来了。 因为......世界实在是太美了啊。 书里的一切都像是活了过来,就在他的身边一呼一吸。 山上是这样,山下一定也是一样吧?说不定还会更好。 他忽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山了。 整个世界的人,整个世界的树,整个世界的乌云和大地。 都应该是在等待着他的归去。 他这么想着,像那只狐狸之前所做的一样,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四章 五行唤生 就当晏流在这样的夜晚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的脸上摩擦。 一开始他只是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想要躲开那种企图叫醒他的茸毛,可随后那个毛茸茸的东西又从另一边摩擦起他的脸,而且这一次比上次仿佛更急切。 晏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入目却是一对黑漆漆的圆眼睛。 “小白,怎么了?” 白狐见他醒来,一口咬住他的袖口,向着一旁扯去,像是要他动起来。 晏流愣了一下,看着白狐有些焦躁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于是便跟着站了起来。 白狐又咬着他的裤腿扯了一扯,然后甩了甩头,像是在指示方向。但奇怪的是它反而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晏流感到有些奇怪,但看白狐跑的慌张,当下顿了一顿,想起方才白狐的反应,他看向白狐甩头的那个方向,那里坐落着几块不小的岩石,每一块都有两三人宽。晏流心下一动,莫不是白狐是想让自己躲在那石块后面?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让白狐这么惊慌呢? 就算曾经奄奄一息也未曾出现在它身上过的眼神,究竟......是什么东西来了。 晏流想到这里,按着白狐指示的方向跑去,将身子隐藏在了其中一块岩石后面,探出头去,看向白狐跑去的方向。 如果它是要让自己躲起来,为什么自己却往那边跑了过去呢? 就在他困惑间,忽然从那个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晏流向下压了压身子,只露出眼睛,向着那边定定望去。 只见一个小小的白影从那片林子中狼狈地飞扑而出,在其背后跟着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飞速追赶着前者。 天色太黑,借着月光晏流依然只能看出那身影应该是个有些偏瘦的男人,他一边发出怪异的啸叫一边紧跟着前方那团白影。从距离上看,似乎并没有落下多少。 晏流心底一震,他认出那白影正是白狐。 白狐的速度他是见过的,可以说长这么大他几乎没见过有什么东西的速度能和它相比。 但此时紧紧跟在白狐身后的那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黑影,速度看上去竟然丝毫不慢于前者。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白狐肯定会被那黑影赶上。 那人到底是人是鬼? 晏流右手紧紧抓着衣服的一角,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颤抖。 要出去吗......可就算出去了,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很可能没能救到它,反而自己和它都会陷入危险...... 就在晏流天人交战的当口,一声断喝突然炸响在晏流耳边。 “虎八,不要追了!”那声音来自刚才白狐跑出来的方向,明明离自己很远,却像是在自己身后喊出的一般。 那原本追着白狐的黑影听到这个声音,身体在夜色中微微一滞,速度渐渐减慢下来。 白狐速度丝毫未有所减慢,一头钻进前面的树丛中不见了。 晏流心神震动,循声望去,却见方才那个地方此时又多出了三个身影。 “虎八,在任务中你也胆敢如此胡闹,不要命了吗?”四个身影中的一个说道,听声音这就是刚才那惊喝的人。 “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之前追白狐的那个身影转过身,向回走去,“你要是怕被人发现,我觉得你刚才那喝声倒更容易让人发现。” “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虎三冷道,“你可别忘了,这次任务可是甲级二等。虎一特别嘱咐了,必须保证没有任何纰漏地完成。你这样玩忽职守,万一出了岔子,你担待得起吗?” “我当然知道!”虎八道,“只是我觉得刚才那只白狐有些问题,所以我才想抓来看看。” “虎三,虎八说的有道理。”站在最左的那个黑影道,“如果是寻常的狐狸,哪里能跟逃过虎八的追捕?” “虎七,我可没被甩掉!”虎八怒道,“要不是虎三这家伙喊住我,它这会早在我手里了!” “好了,不要再多说了。”虎三左边的那个人影开口道,“这次任务的队长是虎三,一切听他指挥,不要再擅自行动了。” 虎八听了这人的话,哼了一声,不再作声。 虎三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又看了看四周,道:“是这没错了吧?” 虎七从怀里拿出一个黄色的符箓,将右手的大拇指放至嘴前咬了一口,然后将渗出的血涂抹在了那符箓之上。 半晌,只见符箓之上出现了一层淡淡的血色纹路,在黑夜里烂若星文。 “是这没错。”虎七抬起头,道,“若我所料不错,就在这山下。” 虎三闻言,道:“好,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结阵!” 他话音刚落,几个身影便瞬间动了起来。 晏流瞳孔微微一缩,心跳猛然加快,因为他发现那五人之中其中一人所行进的方向正是自己的位置。 所幸那人在离他藏身的岩石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身子。可就在晏流略微松了一口气的当口,他忽然发现那人似乎朝着自己藏身的地方看了过来。 一时间,晏流心中一紧,只觉浑身都僵硬了起来,他赶紧将身子缩向岩石后面。 “虎九,你在干什么?”虎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虎九顿了顿,收回目光,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晏流见许久都没有发生异样,心中终是舒了口气,这一会功夫,他只觉背后的衣服都湿透了。犹豫了半晌,他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暗自观察起来。 五人几息之内已然分别站定,身据五方,呈五行之态,立在夜色之中,犹如五座雕塑。 在他们中间,像是摆着什么东西,晏流细瞧之下才依稀辨认出那是什么东西的尸体,血肉模糊地堆置在那里。 晏流看着他们举止怪异,听其对话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浑然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但借着月光,他却依稀看清了离自己最近的这个人的模样。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有些像是风衣,双手耷拉下来,肩膀微有些宽阔。 他脸上戴着一个怪异的面具,上面画着一只咧嘴大笑的老虎。 在夜色中,他们的肩膀一下下地抖动着,十指一次次地相互交错,双手开合之中比出各种奇怪的手势。 他们站在那里,只是重复着这些怪异的举动一言不发。 五个人,五张面具,五张不同的虎面。 在黑色的夜空之下,这座平日里原本人迹罕至的山林此时却显得分外诡异。 晏流感到每一分每一秒都过的无比煎熬,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放在温水里的青蛙,明知道再待下去会被开水烫死,却又无法从里面跳出来。 就在他七上八下的当口,原本死寂的黑夜终于被打破了。 五人最终停在了一个互不相同的手势之上,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空无一物的森林里忽然卷起一阵怪风,滞留在地上的土块碎石也都随风飘在了半空中。 晏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怪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他隐约感觉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虎三不知念叨了些什么,只见五人同时单膝跪在地上,伸出右手置于嘴前,一口咬下,沾着自己滚烫的鲜血,他们将五指按在了地下,左手却各结着一个不同的印。 “五行唤生术,一度封印,开!”虎三暴喝一声。 原本暗自偷窥的晏流瞳孔微微一缩。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 以五个人为点,向内延伸出一条条暗红色的纹路,仿佛一条条细长的蛇不约而同地朝着阵法的最中心游去。同时五人之间也出现了类似的纹路,划了一道标准到毫无瑕疵的圆弧,将五人连接起来。 五人身上黑色的夜行衣在大风中猎猎作响,风越来越大了,晏流双手紧紧扒在岩石上,感觉自己一松手可能就会被吹飞。 那所围成的血色圆圈内,渐渐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符号,晏流感觉在哪看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五行唤生术,二度封印,开!” 霎时间,那血色阵法光芒大盛,五只暗红色光芒从五人升起,直冲天霄。 原本被搁置在阵法中央的那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尸体之上也冒起丝丝缕缕的光斑,但诡异的是,那具尸体竟然仿佛溶解一般渐渐消散在了这些光斑之中。 五人发出几声闷哼,看上去像是遭受着什么痛苦。但都还是保持着跪姿,等待着那具尸体完全消失。 当那尸体的最后一块骨头也消失在红芒之中时,五人齐喝一声,不约而同地掏出五只如同卷轴之类的东西,置放在自己面前。 “五行唤生术——” 五只卷轴齐齐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五人咬破的手指纷纷在其上横划出一道血印。 晏流瞳孔猛地一缩。 “三度封印——开!” 第二十五章 遮天之影 风仿佛在一瞬间停滞了。 晏流的嘴巴一点点大张。 冲天的暗红色光柱犹如一头巨龙的龙身,直直没入天际。 霎时间,在晏流的视线之内,整个天地都仿佛被洒上了一层暗红的染料。 红色的云,红色的树,红色的月亮。 风在一瞬间又回来了,而这一次,它带着绝对的力量让整个世界都喧嚣了起来。 树叶齐齐摆动的声音仿佛巨大的黑色海浪翻卷,整条如血一般的溪流都随着地上的砂石被卷上了暗红色的天空。 晏流死死抓着那岩石,却感觉岩石也开始轻轻颤动起来。 他心中此时却也如同身下正在剧烈晃动的大地,不可遏地升起一股恐慌感。 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快要走向毁灭,脚下原本坚实可靠的土地下一秒就会变成一摊粉末。 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那五个人的身子此时也被那暗红色的光芒所映亮,脸上的虎面在这种诡谲的红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他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震动中也是摇摇晃晃,死撑着不脱离原本的位置,被染成暗红的风衣仿佛鸟的翅膀,在半空纷飞。 “虎三,怎么反应这么大?”虎八在骇人的声势中扯着嗓子吼道。 虎五也喝道:“这真的是‘碧瞳红莲’吗?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虎三没有作答,看上去似乎他也有些动摇了。 正在此时,原本站在左角的虎七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那声音穿透层层声音帷幕,投进在场每个人的耳蜗,所有人都是心神一震。 “虎七,怎么了?”虎三喝问道。 “我......我的手......”虎七痛苦地叫喊出声。 虎三定睛看去,只见虎七原本长在肩膀上的左手此时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正当他还未回神的当口,却见到了另一惊人的一幕—— 虎七的身子正在被那暗红色的光芒所逐渐吞噬,就如同之前摆在阵中心的那具尸体一样。 在惨绝人寰的嘶喊声中,虎七仿佛被血色的夜晚抽干一般,一点点溶解进了那层暗红。 其他四人看到这一变故,身子齐齐一震,几乎破了阵法。 “啊!我......我的也......” 虎八一声惊呼,虎三转过头去,看到虎八的身子也如前者一般正在融化。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却是虎五的。 虎三面具之后的嘴大张着,尚未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自己原本是受命来到这凤凰山唤醒一只在此沉睡的妖兽“碧瞳红莲”,可突如其来的变化一下子打懵了他。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只“碧瞳红莲”所能制造的声势。 整个凤凰山,不,甚至是大半个秋豸,都可能正因为这场召唤在剧烈地颤抖。 是任务出了问题吗? 难道说......在这沉睡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碧瞳红莲”? 正当虎三因为看见队友的消亡而处于震惊之中时,他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胸口直直刺入神经。 他惊骇欲绝地低下头看去,却见原本完整的胸口,此时却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 晏流死死扒在岩石上,顶着强风向场上看去。 他看见原本五人俱在的那个大圆里此时只剩下了一个身影。 是那个离自己最近的叫作“虎九”的人。 虎九似乎正在挣扎着想离开自己所在的地方,脚下却仿佛黏着什么东西一样让他无法成功脱离。 就在这时,晏流看见虎九的右手之上的皮肤竟然开始丝丝剥落,然后消散在了那些红光之中。 忽然,只见后者伸出左手,一把握住别在腰间的剑柄。 一阵寒光闪过,他的右臂却已被自己齐根斩落。 遭受如此重创,那虎九却只是闷哼一声,左手的剑在空气中狂乱地挥舞,然后猛地刺向那地面。 长剑入地的瞬间,他脚下的东西全都兀自断开,瑟缩了下去。 虎九哪里还敢停留,左手一把抽出长剑,便发足向着那暗红所未能波及的丛丛森林中仿佛逃命般狂奔而去。 只几息间,其身影便消失在了晏流的视野里。 就当晏流感觉快要抓不住那岩石,也要被狂风卷上天际的时候。 天地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晏流只觉脑中“嗡”地一响,下一秒,自己便与那岩石一起离开了地面。 山石崩碎,日月下坠。 那座流下清泉的大山忽然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犹如一条鸿沟。 两道比之前都要强盛的红光从那裂缝里迸出,照亮了整座森林。 晏流重重摔在了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摔乱了位置。他东倒西歪地挣扎着爬将起来,然后抬起头,看到了那副画面。 一个巨大的黑影正一点点从那座山中爬出来。 像是被打入地狱的恶魔撕裂了人间与地狱之间的封印之门,沉睡了一千年的魔鬼从地底爬了出来。 在晏流颤抖的瞳孔中,他看到,那两道照亮黑夜的红光,竟是来自于那头如山一般巨大的黑影的面孔之上。 一声通天彻地的吼声响彻在山谷中,整座森林的鸟兽都因为这声兽吼而停滞了身形,颤抖着身子匍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晏流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那声兽吼几乎让他的耳朵失去了听取声音的能力。 在盛烈的血色洗礼之下,那头巨影的原貌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啊。 它背上生长着一对巨大的双翼,伸展而开足以遮蔽他头顶的整片天空。 不,那不是双翼。 那是一对大到无法可想的,恶魔的双手。 怪物眼中的红光渐渐褪去,露出它的面容。 通体黑色的毛发激荡在暗红的夜空之中,在那片黑色的泥沼里唯一闪动着不同光泽的,除了它那一对猩红的如两片云一般大的眼睛之外,就是那两只暴露在空气中的白色的巨大獠牙。 那个怪物长着一只仿佛狮子的头颅,黑色的长须一直垂到它的胸前,像是从山顶流下的黑色泉水,却被永久地冻结了。 如同四只石柱一般粗大的四肢踩在那座摇摇欲坠的山顶,白色的趾爪犹如山体上突出的山岩,在月色下冒着阵阵寒光。 一只黑色的尾巴像是一条巨蟒盘踞在它的身后。 那一对仿佛恶魔之手的双翼正在渐渐舒卷,像是适应着长久未曾感受过的外面的空气。 地面上,暗红色的纹路已经完全褪去了,风也消失了。 沉默了片刻的山间,摇摇欲坠的树木终于落地,鸟奔兽散。 除了突然光秃的一块空地,以及乱石横卧、树木倾倒,这里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平静。 那只怪物摇了摇自己的头颅,又激起一阵风声。 它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还未完全适应这个世界的光线。 半晌,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它低下巨大的头颅,看向了僵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那个人影。 第二十六章 巨日之夜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晏流只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一般,四肢冰冷地颤抖着,要不是因为恐惧而带来的僵硬,这具身体也只怕随时都会跪倒下去。 那种绝对的威势,被暴戾、冷漠、死亡所浇筑成型的威势,仿佛成千上万的冰冷兵刃同时指向他。 只要他做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小动作,它们就会齐声而下。 那狮头怪物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少年,半晌,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然后它动了。 它伸出自己的一只前肢落在地上,地面传来一阵闷响,卷起滚滚烟尘。 晏流大张着嘴吧,死死盯着前者,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快......快动啊......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身体动不了?! 他看着那个狰狞的巨大头颅越来越近,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身子怎么样也动不了。 因为恐惧。 恐惧像是一双巨手,死死将他攥在手心中,分毫也无法移动。 就当晏流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白色的身影。 “小......小白......”晏流瞳孔微微一缩。 那个幼小的白色狐狸,四脚大大地岔开,一只巨大的尾巴倒竖在身后,原本温顺的白毛此时都齐齐竖立起来。 它挡在晏流的身前,背对着他,死死盯着那头黑色的绝世凶兽,露出一排细小的白牙,喉咙里鼓动着威胁的低吼声。 晏流呆呆地看着那只白色狐狸的背影,大张着嘴巴。 自己不过是为它治了一次伤,为什么......为什么它会就这样冲出来挡在自己面前。 难道它看不出来那是一头什么样的怪物吗? 那只白狐紧绷着身子对着那巨兽,像是对方只要有半点风吹草动它就会扑上去。 可它实际上还没有那只狮头怪的一颗爪趾的趾尖大。 就在这时,那只白狐的身体却突然发生了变化。 它原本硕大的尾巴在轻轻颤动中一分为三,变成了三条。 它的身子像是气球般被吹涨一般涨大了些许,原本纯白的皮毛有些微微泛红。 它死死盯着狮头怪物的眼睛逐渐从黑色变成了赤红,细小的牙也向外伸长了不少。 晏流看着白狐发生的惊人变化,一时间有些失去了言语。 原来......它真的也是妖吗? 虽然白狐有了不小的变化,但和那只黑色的狮头巨兽相比,前者依然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 看着那只白狐,狮头怪物的喉咙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像是笑声。它眯起眼睛,那两朵暗红色的乌云立马从一对圆球变成了两片细缝。 狮头怪物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要抬起之前落下的那只前肢。 白狐见他一动,顿时身形暴动。 晏流只看见一道旋风般的白影直冲那巨兽而去。 “好......快!” 几乎只在一瞬间,白狐就已经出现在了那狮头怪物的前肢之上,它的四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上奔走,就在晏流的愣神间,它又已出现在了那怪物的肩膀上。 反观那狮头怪物,仿佛毫无反应之力,只能等着那白狐爬到自己的头顶。 可就在白狐快要临近狮头怪的头颅之时,后者身子剧烈地一抖,便见那白色的身影被直直摔出,仿佛一枚炮弹似地摔落在晏流的不远处,卷起一片烟尘,没了动静。 晏流看着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变故,心底涌起一股绝望之感。 自己和白狐在这头怪物面前,原来从看到它的一开始,就没有半点活下去的可能...... 狮头怪物的第二只前肢也从那山上落了下来,传来巨大的沉响。 晏流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他看着那怪物狰狞的面孔和没有丝毫温度的双眼,再一次感觉失去了支配身体的能力。 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真的会死! 逃跑吧,快逃!现在逃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留在这里,绝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 晏流咬着牙,想要爬起身来。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白狐身上。 后者已经便成了原来的样子,原本毛茸茸的尾巴像是被抽干水分的树干,无力而了无光泽地耷拉在地上。 可是白狐原本是可以自己逃掉的,为了自己,它才又一次冲了上来...... 晏流看着它紧闭的眼睛,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它咬住自己的手指时所显露的那个惶恐又痛苦的眼神。 原本那样羸弱的生命,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强,变得拥有这样的勇气,站出来面对整个天地? 忽然,他瞳孔微微一缩,想起了衍和尚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只是在那时,自己尚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而只把那当作没用的说教。 “当一个人有了自己所想要保护的人时,他才会变强。” 衍和尚说这句话的时候,眯缝着眼睛,看着远处的晚霞,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从他的袖间滑落,他似乎都没有察觉。 晏流看向那只躺在地上,与自己并未相处过多长时间却毅然而然挡在了自己面前的狐狸。 想保护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也能...... “别死啊,我的朋友可不多。” 在被黑暗吞没前的一瞬间,晏流握紧了双拳。 入目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平原,漫地的花草疯狂的乱长,大地被纷乱杂漫的野花野草缠绕铺满。这是很好的光景,看上去祥和温柔,但是却让人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到底是缺了点什么呢,晏流咂了咂嘴。 这种“缺少着某样东西”的诡异而别扭的感觉不停在他心中滋生,就好像那漫地的野草,潮湿茂盛的花草遮蔽起他的心脏,装点出平静而美好的外表。 但那不是他真正的样貌。 晏流望着那座远处平原上与其他平地不同,微微隆起的山堆,终于知道缺了什么。 缺的是生命,是那种流动的,剧烈跳动的,尽知喜怒哀乐的生命。 晏流的目光渐渐失了焦距,他怔怔的望着那座微微拱起的山堆,上面的杂草肆无忌惮地遮蔽了整片山体,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嚅动。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风月何用,不能饮食。纤尘何用,万谷其中。变化何用,道法自成。面壁何用,不见滔滔。棒喝何用,一头大包。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他的声音很小,却在自己的耳中犹如天边滚滚雷鸣般炸响。 忽然,他的目光有了变化。 里面升起一座巨大燃烧的山峰。 目光所及燃烧着熊熊的火光,天上被炽热的火星堆砌成赤红的银河长流,印出血液般鲜艳灼热的花纹。大地的无尽原野被汹涌的火焰浪潮撕裂成燎燎的火海,视野之中没有什么逃得过这片火焰波纹的漫及。燥热沸腾的空气仿佛被也被点着了,不安分的气息在其中鼓动起涌。 晏流念到,这座火山又活过来了。 烈焰在远处像是一朵盛开跳跃在无际平原之上的巨大赤色花朵,它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生命力看上去很顽强,百米高的熔岩洪流从被烤灼到发出嘶嘶争鸣的火山口喷涌而出,镌刻着暴躁却真实存在的悲喜哀乐撞击到已经红透的长空。 一瞬间的静谧之后,天地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在晏流微微睁大的双眼中,倒映出一道愈来愈大的巨芒。 划破天际,所经之处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从那裂缝中,晏流看到一对缓缓睁开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仿佛沉睡着两个即将苏醒的太阳。 而那太阳,终将点燃一切的不安与沉寂。 第二十七章 灼日之瞳 一对仿佛被黄金浇筑而成的眼瞳忽然出现在黑夜里,犹如两颗正在滚动的炎阳撑破层层黑暗。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那一对狰狞的瞳孔中像是倒映着一只形貌怪异的走兽。 三颗锯齿一般的印记镶嵌其中,在晏流睁开眼的瞬间开始加速转动。 像是在太阳中温养的湖水开始沸腾。 这一次,他抬起头,没有丝毫畏缩地望向那头从黑夜中走出的巨兽。 那只巨大的狮子原本已经遮蔽前者头顶的爪子突然僵在了半空,它猩红的双眸中,暗红色的瞳孔对上了那对黄金瞳。 然后猛地一缩,整个身子都僵滞在那里。 少年心里一震,看着刚才那兴风作浪的怪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好像突然对自己作出了这么大的反应,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自己的双眼之中此时正流淌着一股灼热的气息。 但看目前的情况来说,似乎有了一丝生的希望。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左脚,向着那狰狞可怖的怪物迈出了第一步。 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那只狮头怪物几乎占据了整片森林的身体剧烈地一颤,霎时间往后连连倒退了几步,搅动起阵阵烟尘。 晏流落下的第一步在原地顿了顿,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松开拳头又再次捏紧。 然后他迈出了第二步。 他感到自己眼中的灼热气息越来越浓郁,这让他想起夏日的重钟寺里在太阳底下泛着刺眼白光的青石地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黄金瞳中的那三颗黑色锯齿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像是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圆环。 狮头怪物开始不安地喘息,它想避开那对刺痛他记忆深处某个地方的眼睛,但又像是着了魔似得怎么也移不开目光,只是盯着那双向他传递而来威胁的双眼。 可笑的一幕出现了。 那如山一般高大的狮子面对着那样一个蝼蚁一般的人,在眼中竟然显露出了恐惧。 它死死盯着那个正一步步缓缓走向自己的少年。 忽然,在某一个瞬间,它像是终于绷不住了,猛地压低前身,猩红的双眼圆睁,喉咙在短暂地酝酿而出进攻前威胁的嘶吼之后,它对着那个少年愤怒地咆哮。 如恶魔之手般的双翼陡然大张,带着滔滔飓风,吹得两侧树丛东摇西晃。 它遮住了月亮。 却没能遮住阳光。 晏流倒退一步,但很快他就稳住了身子。 他的头发被大风疯狂地向后拉扯,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转过身去看了一眼,白色的狐狸在那风中如同败絮一般被吹远。 狮头怪物仰天长啸,然后开始猛地向前奔跑。 地动山摇。 晏流转过头来,他很快就摔倒下去,但很快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看着那个头顶凝滞在半空就如同天空一般的巨大黑影,瞳孔颤动着,一帧一帧地缩小。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遍自己之前所经过的一生。 可我人生的十一年其实都不过是在那个方寸大小的土地中绕着圈。 世界很大,我却很小。 能让我回忆的事不多。 如果非要说值得回忆的......弘川、师父、大师兄,还有那些在冬日清晨挂着鼻涕也要起床练功的师兄们。 那时候每天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揣着他们从山下带来的米糖和故事,回到自己的床上,看着漫天繁星,幻想着自己拥有常人所不能拥有的能力,腾云驾雾,翻出这几方天地,前往世界的各个角落游历,拯救那些陷入危险中的少女。 可即使是这样,在每一个踢翻被子陷入沉睡的夜晚,自己也已经感到弥足珍贵了。 可是...... 可是如果啊,如果马上就要从这个世界上离去的话,这些东西也就都得永远消失了啊。 我不想让它们消失。 如果连它们也消失,那我就真的永远在这世上死去了吧。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黑色的锯齿飞速地旋转。 黄金瞳仿佛两团金色的火焰,将要点燃这茫茫黑夜。 “我还不想死啊。” 下一秒,那看上去羸弱而有些消瘦的少年便被头顶扑落的黑暗一口吞没。 北疆·流沙窟 胡安拖着沉重的身子,在两个沙盗的搀扶下艰难的翻下马来,他抬头看了看记忆里熟悉的大门,回头看去,半个月前跟着自己出去的兄弟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一时间胸口被一股复杂的情绪给填满。 “二当家,得亏是到了。”陈克向下倒了倒已经倒不出一滴水的水囊,挤吧着几乎已经睁不开的眼睛,徐徐道,“再晚上半天,老头子我可就真是顶不住喽。” 饶是他在沙漠里摸爬滚打几十年,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了。 但他以六十多岁的身子骨走到现在,怎么说他在沙漠里学到的本领也都好歹算是派上了用场。 胡安强笑了一下,刚想回话,不远处的大门却从里面被慢慢打开了。 里面走出一队人,带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神色的短袍,一只胳膊露在外面。 一头黑发齐齐落在身后,与胡安不同,他生得一张豹眼,让人一眼看去便觉不怒而威。 那人龙虎之步,很快就走到了众人面前。 陈克翻身下了骆驼,商队的人也都跟着他翻了下来,战到骆驼旁边。 “陈老哥,你可算是来了!”曲镇东伸开双臂,用力地抱了抱陈克,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路上可还顺利?” 陈克冷笑一声:“顺不顺利,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曲镇东打量他们一圈,道:“咦?老二,你带出去的其他人呢?” 胡安面色有些难看,顿了顿,道:“路上遇上了沙妖,死了些兄弟......” 曲镇东眉头一皱,道:“算了,这事等会再说。” 他转向陈克,道:“陈老哥,走,先进寨子,寨中已经备好了酒肉,你我这么久未见,今日可要好好喝上一轮!”说罢,吩咐几个喽啰去接过众人的缰绳。 陈克伸出手,道:“曲镇东,喝酒可以,但得让我们先休息休息。我这老身子骨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你要是让我现在陪你喝,只怕喝一半就能睡死了过去。” 曲镇东闻言,只得应允,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安排你们休息,这酒等到了晚上再喝。”说罢,便带着众人向那洞开的大门走去。 那大门是由木头做的,两边缝隙并不很平,沙漠的地带性气候让它们看上去有些干燥。门檐像是被涂抹上了一层油,以此预防风沙会将其变得干枯老化。 由那大门往两边延展去,一座座紧凑抑或舒张的寨墙都是用木头和铁皮胡乱拼凑而成的,从外面看上去,这流沙窟的占地并不算小,也因此称得上附近数一数二的沙盗窝。 徐杨不动声色地抬眼观察着这流沙窟的构造,不紧不慢地跟着众人一同向里面走去。 第二十八章 喋血流沙 一幢屋室,门匾绿底金面,印着三个大字。 聚沙阁。 站在门口的小喽啰负责对众人搜身,在搜到那个色目人波列夫和徐杨时搜出了些东西。 波列夫的衣服里藏着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而在徐杨的衣服里搜到了一柄折扇。 见他们都没带什么兵刃器械,喽啰们方才放其进去。 一行人跟着最前的曲镇东走进门去,四下打量。 屋子很宽敞,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只风干的狼头,双眼被挖去,空幽幽地望着前方,只留得一张布满细牙的嘴,分外可怖。 狼头其下是一副虎皮大椅,大椅前摆着一张长桌。 屋子两边也摆着一圈桌子,那些桌子此时正摆着大酒大肉,肉是鲜红带着血丝的,整块整块被搁置在容器里,每张桌子上都有一把小刀。 “请!”曲镇东走到虎皮大椅上坐了下来,向着站在门口的众人伸出右手。 行商互相望了一眼,然后在陈克的带领下走到四周的桌子前坐下了。 “陈老哥,来,你们为了到这寒舍,一路劳顿,我曲镇东先敬各位一杯!”曲镇东端起装满酒的大碗,对着在座的众人转了一圈,然后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他几分钟前才暴起杀了自己同行等人,可此时竟然笑着对他们敬酒,在座行商看着前者堆满笑容的面孔,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但他们已经许久滴水未进,碍于对曲镇东的恐惧,他们只能将陈克看作此时的救命草,也只有陈克动了他们才敢动碗筷。 陈克面色沉郁,这次出来原本跟着自己的二十几个兄弟此时坐在这的却只剩下七个人了,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丢失大半的货物。 ......那些货物一丢,自己脖子上的这个头也就危险了。 心中愁肠百结,他端起桌子上盛酒的碗,一饮而尽。 烈酒顺着喉咙滚落下去,原本干涸的嗓子更像是被火浇过一般。 陈克皱起已经满是纹路的眼角,咂了咂嘴。 众行商见他动了,也都开始忙不迭地饮酒吃肉,先前进这屋子时陈克嘱咐的话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与其做个饿死鬼,还不如饱着肚子离开这个人世。 徐杨端起碗,只是细饮了几口,然后便也伸出手去切肉吃。他似乎切得很吃力,花了很长时间才切下来几块入口。 等到曲镇东的余光从他身上散开时,后者正抓起肉片丢进嘴里大口咀嚼着,时不时拿起桌子上小盘里的蒜头咬上一口,用以去除肉的膻味。 陈克放下酒碗,半晌才缓过来,他把酒碗放到桌子上,盯着曲镇东,道:“现在该说说了,你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要费这么大力拉我过来。” 曲镇东放下酒碗,看了看他,然后笑了起来:“好,陈老哥不愧为好汉,如此直言直语,那我也就不和老哥绕圈子了。” 顿了一顿,他眯起眼睛。 “听说,老哥你在给北边那群蛮人偷渡官械?” 在场众人听闻此言,皆是一愣。 陈克瞳孔微微一缩,他心知已瞒不住对方,沉默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口气:“看来你已经听到风声了,没想到......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找上的我。” “老哥你也知道。”曲镇东双手杵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我曲镇东是个只对银子感兴趣的人,谁给我银子我就帮谁做事。私贩官械这么赚银子的活计,哪能少了我。” 说罢,他哈哈一笑,又倒上一碗酒。 “老哥,来,再饮一碗!” 陈克盯着他,抬起手,道:“你说的交易,就是指这个?” 曲镇东放下手中的碗,点了点头。 “你要卖给谁?” 曲镇东看着陈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半晌,道:“到底是瞒不过你陈老哥的那双眼睛,不过你怎么就知道我是要卖出去而不是自己留着用呢?” 陈克盯着他,道:“你刚说过,你只对银子感兴趣。” 曲镇东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他端起酒碗,向着陈克示意,后者顿了一顿,却也端起碗来。 二人仰头饮酒罢,将酒碗重重地放到桌上。 曲镇东一抹嘴,道:“既然我们要长期合作下去,那我也就不瞒老哥你了。” 他抬起头,盯着陈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卖给妖族。” 屋子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原本正在饮酒吃肉的众人都是齐齐一顿。 “妖族?”陈克盯着曲镇东,问的也是一字一顿。 坐在陈克身旁的马全安顿时拍桌而起,指着曲镇东,怒道:“曲镇东,我原以为你也就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土匪头子,没想到你竟然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你竟然把武器卖给妖族!” “全安,坐下!”陈克低喝道,但马全安并没有动,只是愤怒地盯着曲镇东。 曲镇东抬起头,后倾着身子,眯起眼睛看向马全安。 “大家都是被放逐在那座城墙以北的流民,人与妖又有什么所谓?”他虽然在笑,却笑得让人心没来由地一紧,“这个世界上其实从来都没有人与妖之分,只有白墟以北和白墟以南罢了。既然大家都是被抛弃的人,讲究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话如同一根根锋利的小针,一针针地扎入在场不少人的心里,切开了一些平日间就隐隐作痛的口子。 谁又不想到那江南水乡过安乐生活呢? 可还不是被那座白色的高墙给生生隔断了。 “不管如何,你这也属欺师灭祖之为!”马全安却余怒未平,“无论是白墟以北还是以南,人与妖从几百年前开始就势不两立。不说远了,就拿现在来说,这丰都地界,有多少人家因为妖族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妖族残害着我们的同胞,而你却将刺进我们同胞身体的东西卖给妖族!曲镇东,你这是通敌叛国之罪!你......” 他话尚未说完,众人只听“咻、咻”几声,空气中几支弩箭飞射而出,两只刺入了他的喉咙,沾着鲜血的箭尖像是小蛇一般从脖子的另一头钻了出来,血珠从其上滴落。 马全安大睁着眼睛,捂着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伸出右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在挣扎中将他面前的桌子踢翻了去,酒水都洒到了地上。 变故陡生,众人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马全安已然倒了下去。 陈克一把扶住马全安,瑕疵欲裂。 “曲镇东!” 曲镇东慢慢站了起来,拿着手弩的右手垂了下去。 “你又懂什么?”他看着马全安,眼神狰狞,“你懂那种一切希望、梦想与你所珍视的人都被一堵生硬而冰冷的白墙所斩断的感觉吗?” 后者跪倒在地上,血泡不住地从嘴里冒出来,顺着嘴角向下流淌。 “我曾经也有着要为人族,我们的族民奋斗的梦想。”他眯起眼睛,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凡是被他目光扫到的,都偏过头去,像是不敢与里面的东西所对视,“可我得到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嘶哑:“我什么都没得到。” “反而被夺走了一切。” “那些我拼劲性命去保护的人,他们却在背地里做着那些肮脏下流的勾当,为了利益,出卖同胞,这才是人类!”他摇着头,笑得让人心悸,“我被我所为了他们而付出一切的人在脸上刻下了这个字,我被他们当做猪狗一般放逐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三十年了,我在这个地方苟且度日,每天看着这片黄沙,我的眼睛里都快能看出沙子。” “现在,你们说说看,我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将我逼进死路的世界躬身?” 第二十九章 深更时分 在场众人听闻此言,皆是沉默不语,一是因为惧怕那曲镇东情绪激动胡乱杀人,二是因为他的话又的确如同小针扎进了自己的心里。 不得不说,身处这种蛮荒之地,心里多少都有些芥蒂。 陈克看了看怀里已然断气的马全安,后者大睁着眼睛,可瞳孔却是空洞地看向屋顶,已经没了神采。他伸手一抹,合上了马全安的眼睛,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望向曲镇东。 “你与他们怎么联系?” 曲镇东站在那,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每个月的二十号,他们会带上银子来流沙窟,带走东西。” “他们要多少?” “很多。”曲镇东道,“但不一定要一次拿出来。” 陈克沉默一阵,然后开口道:“他们既然要从你这里买兵器,肯定要的不是寻常的兵器吧。” “他们要神机弩。” “神机弩?”陈克一愣,然后果决地摇了摇头,“神机弩那是红云谷的东西,我去哪里给你搞。” “神机弩虽是红云谷的没错,但我听说丰都的兵械库里可放着不少存货,那么久不用可连灰都积上了。”曲镇东,“这些地方,只要有银子什么都好说。你也和你那上面的人说说,银子大可放心。” 陈克沉默半晌,道:“他们要神机弩干什么......那可是破军之器。” 曲镇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一步步走到陈克面前,伸出手放在了后者的肩膀上。 “这个世界,很快就要迎来新的那一天了。” 大漠边陲的夜晚是尤为寒冷萧索的,圆圆的月亮悬在头顶,刺骨的寒风如同针毡般刺进众人的皮肤。 在沙漠中,唯一借以驱寒的东西就只有自然最原始的工具——火了。 不断“噼里啪啦”作响的火堆传递出阵阵暴虐的暖意,围着其坐成几个沙盗。 其中大的有三四十,小的不过刚满二十。 众沙盗正坐在火堆旁取暖,时不时喝上一口酒,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可即使如此,也不过是前面酷热难忍,背后寒气逼人。 “邱小蛋子,听说你小子相中了个媳妇?”沙盗中一个一脸黑胡子的大汉露出一口如同怪石般东倒西歪的烂牙,“这他娘的,我们都快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个着落呢,你小子这才多大就还要娶媳妇了?” 众沙盗闻言,都是咧嘴大笑。 一个消瘦的年轻沙盗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容,有些局促地收了收脚,若是走在街上,根本看不出他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沙盗。 “你快看看你石老鬼那口牙,还娶媳妇呢,我看只怕连匹驴都不让你胯。”另一个沙盗讥讽道,众人笑声更盛。 “朱老九,你还有脸面说我。真不害臊的,你快撒泡尿看看你自己的牙,老子的可不比你齐整多了!”黑胡子大汉道。 众人又笑起来,你一言我一句地调侃着。 这时,忽然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众人间,在那消瘦的年轻沙盗旁边坐了下来。 众人看去,却是白天来到流沙窟的那队行商中的两个人。 “各位大哥,小弟徐杨,这是我朋友岳易,初来流沙窟,以后可能要多和各位大哥们打些照面了。”徐杨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这是我自己卷的烟叶,各位大哥若是不嫌弃只管尝尝。”说着,他将手里那一根根烟叶递了出去。 “嘿,这小子上道!”黑胡子大汉接过烟叶,在鼻子前闻了闻,咧嘴一笑,“徐杨是吧?好说好说,都是自家人,你叫我石老鬼就行!” “哎!这烟叶味真足啊!”朱老九嗅了嗅烟叶,看向徐杨,“徐兄弟,你们这烟叶是从哪弄来的啊?”他目光中有些警惕,似乎是个戒心不小的人。 “各位大哥,这烟叶本是带去摩州卖的。这不是遇了沙难了吗?这烟既然卖不了,还不如拿来让各位大哥尝尝。”徐杨道。 “徐兄弟,我看你不错!”石老鬼哈哈大笑一声,拍了拍朱老九的肩膀,“朱老九,你不抽就拿给我,别糟蹋了这么好的烟!” 朱老九斜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向徐杨,道:“徐兄弟,多谢了啊!” “朱老哥客气了,只是一点小意思。”徐杨一边说着,一边将最后一根烟叶递给旁边那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 “我不抽......”对方有些局促地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清脆,倒不像是男子的声音,“谢谢了。” 徐杨一顿,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人。 “徐老弟,那小子就是一娘们,不抽烟不喝酒的,你把他那支给我罢!”石老鬼道。 那年轻人被石老鬼这么挤兑,却也没怎么作声,只是笑了笑,全然没有一个沙盗的样子。 徐杨把烟递给石老鬼,后者笑了笑,放在了耳朵上。 “你这老鬼,真爱捡人家剩的要!”朱老九看着他多拿去一根,有些酸道。 “嘿,就是捡人家的也轮不到你朱老九。”石老鬼道。 朱老九吸了一口点燃的烟叶,看向徐杨,道:“徐兄弟是哪人啊?” 徐杨道:“就是丰都本地人。” “徐兄弟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怎么想起来这沙漠中跑商。” 徐杨顿了顿,答道:“我父亲原是丰都赵进手下的一个佣人,跟着赵大官人干了半辈子。前不久家父去世,赵大官人给我安排到陈老爷子手下办事的。” 朱老九闻言,点了点头,吸了一口烟,默然不语。 徐杨看了众人几眼,道:“各位大哥在这流沙窟呆了多久了?” “我和石老鬼有个七八年了,那边那个,何臭蛇、孙干他们比我们还要久些,杨老弟......有个五年了吧。还有你旁边那个,邱全,刚来不久。”朱老九道。 徐杨点了点头,忽然道:“我看这位叫邱全的兄弟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可能比我还要小些,没想到却已然过起这般快意的生活,真是叫人有些钦佩。” 邱全闻言,微微一愣,还未说话,那石老鬼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嗨,什么快意,都是刀尖舔血的苟且营生,谈什么快意。这小子啊,是先前被二当家带回来的,无父也无母,倒也利落。” 徐杨闻言一愣,看向邱全,却没想这个看上去肤色苍白、面容消瘦的年轻沙盗原来是胡安带回来的。 说到胡安,他忽然想起今天上午自从见了曲镇东后,他的反应都有些奇怪,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徐兄弟,你旁边这位岳兄弟怎的不说话?”朱老九忽然问道。 徐杨看了一眼身旁的岳易,道:“哦,他是个哑巴。” “哑巴?”朱老九微一愣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徐杨笑了一下,就在他抬起头的当口,他忽然看见不远处陈克所住的那件帐篷外,一个人影缓缓走到帐篷前,停顿片刻,走了进去。 看那人身形,却像是胡安。 而这深更半夜的,这胡安单独来找陈克又是有什么事呢。 第三十章 深夜密谈 陈克看着出现在门外的面孔,愣了一愣。 “胡二当家?” 胡安看上去有些疲惫,他看着胡安,道:“陈老哥,进屋说吧。” 陈克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对方这么晚出现在这里的用意,当下只好转身走进了屋,胡安四下看了看,然后跟着其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说吧,胡二当家,是不是又有什么要求?”陈克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然后抬头看向胡安。 后者并未直接答话,扫了一圈屋子,问道:“徐杨兄弟不在吗?” 陈克闻言,眉头微皱:“你找徐杨做什么?” 胡安搓了搓手,神色间有些犹豫。 陈克看对方神情,皱着眉头道:“胡二当家,你深更半夜来这找我莫不是只在这傻站着吧?” “陈老哥……我胡安这一路上全凭了你们几位才没丢了这条贱命,这份恩情只怕无论如何都不能报偿了……”胡安顿了顿,道,“只是我没想到那曲镇东竟然如此狠毒,杀了几位一同前来的兄弟不说,还要把武器卖给妖族……” 陈克眉头一挑,看着胡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胡二当家,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没必要绕这种弯子。” 胡安面色一僵,他盯着陈克看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口气:“陈老爷子,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我就和你直说了吧。” “我要杀一个人。” “杀一个人?”陈克愣了愣,然后压了压声音,“难道是……” “是的。”胡安一字一顿,“曲镇东。”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透着一种复杂的东西,其中生长着如杂草般的仇恨,一束一束,飘荡在黑色的夜空里。 陈克看了他半晌,说出三个字。 “为什么?” 胡安的双手忽然紧紧地捏成拳头,喉结滚动了几下,然后咬牙切齿道:“他杀了我一家。” 陈克眉头一抬,没有出声。 “我本来家住骆山镇,我爹是个石匠,全家都靠我爹的一口手艺养活。在我十四岁那年,曲镇东来到了骆山镇,没过多久就组建了这个流沙窟。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然后有一天,我爹很晚都没回来。”他的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之后镇上的一个大爷过来敲门,说我爹被土匪打死了。” “我娘因为这件事,每天以泪洗面,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从那一天我就发誓……” “我发誓我要杀了他。” “我潜入了流沙窟,做了个小喽啰,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胡安沉声道,“在这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接二连三地提拔我,我也为他做过些事,一开始都是为了接近他……可一直以来我竟然都因为二当家的位置将这个想法搁置了下来,一直没能下手。” 陈克道:“那为什么你现在又突然决定要动手了呢?” 胡安咬了咬牙:“因为他是要把武器卖给妖族!”顿了顿,他又道:“陈老爷子,我猜你也不希望他得逞吧?” 陈克叹道:“人妖之争,几百年来都未有停止过,我自然是不愿意把武器卖给那些东西……你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明日正午。”胡安道,“我已买通了流沙窟大半人马,只要能杀了他,我就会成为大当家。届时我绝对会放你们平安回去,并且把你们之前的损失加倍偿还给你们!妖族的事,从此我们也绝不与其有半点来往!” 陈克看着他,幽幽道:“财物尚能偿还,难道人命也能吗?” 胡安闻言,面色一僵,他尚未答话,便听陈克道:“你放心好了,我会帮你,毕竟我也不愿看到那些东西落进妖族手中。不过你先要说说,要我怎么帮你?” 胡安眼中透出一股喜意,道:“陈老爷子,如果你真能帮我诛杀此獠,你老爷子以后有什么我胡安能帮到的地方,只管吩咐,我胡安力所能及之处绝对毫不推辞!” 陈克伸出手摆了摆,道:“行了,你也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先告诉我你的计划吧。” 胡安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明日你和曲镇东商量事情的时候,想办法和他在聚沙阁独处,到了屋里只剩你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便会带人进去行刺。” 陈克皱起眉头,思索半晌,抬起头来,道:“没问题,我会尽力,不过你那边可别给我出岔子,我这条老命倒无所谓,我还剩几个兄弟,当时带他们出来时就给他们保证过安全带他们回去,到了这步田地,可不能再出事了。” “这个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胡安正色道,“人我都安排妥当了,绝对不会出岔子,只要我看到那些守卫一从门里走出来,我就立马带人行动。” 陈克点了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胡安看上去有些激动,忽然他又问道:“徐杨兄弟呢?” “你找他做什么?” “我见过他杀沙妖,我希望他能帮到我杀曲镇东。” “他……”陈克犹豫道,“这个要看他愿不愿意。”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两人登时均是大惊,胡安藏在腰间的刀更是已经从鞘中抽出了半截。 他们凝神望去,却见徐杨从门间透出半个身子,有些发愣地看着他们俩,半晌,摆了摆手。 第三十一章 深夜密谈(下) 看清来人,二人不由都是松了口气。 “原来是徐杨兄弟。”胡安将刀收进鞘内,笑道。 “徐杨?”陈克看着站在门口的徐杨道,“你在那站多久了?” “站多久?”徐杨愣道,“我刚来啊。哦,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先出去了。”说着,他便准备撤回身去。 胡安赶忙伸出手把他叫住:“徐杨兄弟,等一等。” 徐杨身子一顿,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你先关上门进来,我有一件事想要和你商量。” 徐杨闻言,在那站了一会,像是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将整个身子都踏进了屋子。 “什么事?” 胡安看了看他,道:“我和陈老爷子准备携手杀了曲镇东。我在路上见过兄弟的身手,所以想请兄弟助我一臂之力。”他说这话时,一边向前移动着。 袖口微动,右手手腕后藏着的短匕露出一点点尖来,让陈克看了个分明。 看样子如果徐杨在这说出半个不字,胡安就会为了复仇大计杀了前者,如果前者行迹不轨,将这事告诉了曲镇东,那这个屋子里的两个人,包括那一干行商人等可能都会遭遇不幸。 出乎意料的,陈克看着那缕寒光,却没有出声提醒。 正当胡安离徐杨越来越近时,后者却忽然开口了。 “好啊。” “呃?”胡安先是一愣,随后心底大喜,袖口处的寒光退回了袖内,“徐杨兄弟你答应了?” “嗯。” “如若兄弟能助我击杀此獠,胡安必有重谢!”胡安作了个揖。 “没关系,不用谢我。”徐杨道,“我也正想杀他。” “......”胡安愣了愣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徐杨挑了挑眉毛,“我对你为什么要杀他也并不感兴趣,但我会帮你杀了他。” 胡安沉默了,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 看着那个人淡然如水的眼神,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挫败感,很奇怪。 就像自己为止拼搏了十几年的东西对于面前这个人来说仿佛随时都能办到,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让他心里不是很舒服。 感觉到空气中传来的异样感,陈克忽然开口了。 “胡二当家,既然我们都愿意帮你,你就也得做到之前答应我们的事情。” “你得让我们平安回到丰都。” 胡安转过身子,看向陈克,道:“我保证,事成之后,就派人将你们平安送回去。”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二位了。”胡安对着两个人作了个揖,“天色已然不早,且我不适合在此逗留太久,先回去了。” “明日之事,全看二位了。” 胡安离开后,陈克看向徐杨,道:“徐杨兄弟,这趟浑水你决定要趟了吗?” “不是我趟不趟。”徐杨道,“是不得不趟。” “那曲镇东滥杀无辜,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从今日白天就能看出来,就算离开时他会放了你,但为了让他的生意万无一失,他决计会杀了除你以外的其他知道这件事的人的。为了活下去,我只能拼一把。” 陈克看他几眼,道:“徐杨兄弟,我倒是能理解为什么赵大官人要让你来跑商了,就冲你这个脑袋,再加上你这身手,真是委实不用愁了。诶,对了,你这身功夫是哪学来的?” “赵官人家里的武师,从小我便跟着他一起练功,倒也算不了什么。”徐杨道。 顿了顿,他又说道:“其实陈老爷子才是,完全不必趟这趟浑水,曲镇东需要你,他还要你帮他运武器,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大可撒手不管这件事的。” 陈克闻言,正色道:“将武器卖给妖族这种事,我是绝对不允许的。我本想等大家都安全回去了再将此事报官,但我担心这边陲地界的官匪鱼龙混杂,且那些官兵平日里也没什么作为,很有可能根本不把我说的当成一回事。现在有机会能除掉曲镇东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徐杨一边爬上自己的床,一边背着身子问道:“陈老爷子,我听说你之前在荆天都干过事?” 陈克愣了一下,不知他为什么提起此事,便点了点头,道:“我年轻的时候在荆天都跟随过一位大人,后来遇上小人上位,将我发配到了丰都,从那时候起我就干起沙漠中的营生了。”他说这话时,像是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神色淡然。 “听上去似乎和曲镇东有些像。”徐杨脱了鞋,将身子裹紧被子里,道,“老爷子你就不曾想过回去吗?” “唉,其实我多少明白些曲镇东的感觉。”徐杨吐了口气,“但他走歪了。这几十年了,我早都看淡了。而且,我不相信命由天定这一套。” “哦?”徐杨眉毛微微抬了抬,“是因为你曾经在沙漠里遇到过的那个人吗?” 陈克点了点头,道:“自从遇见了他,我就坚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能够突破一些对我们来说可以称为屏障的东西,甚至是生死。” “突破生死?”徐杨道,“这也太玄了些吧,这世上的生命哪有不死的。” “我不是说不死。”陈克道,“我是说,当天要他们死的时候,他们可以选择不在那个时候死,他们有足够的尊严和力量自己挑时候。” 徐杨想了想,道:“如果真有这样的存在,那这个世界应该不只是这个样子了吧。” “我坚信有,而且并不少。他们就生长在这个世界的某些地方,心里怀揣着平常人早已失去的东西,坚定地向光亮处行进。” “即使有一千个人倒在了这座山下,也依然会有第一千零一个人向上攀登。” “我坚信有这样的人。” 那个苍老的身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本浑浊的双眼里忽然迸溅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就像其中居住的灵魂平日里只是一堆烟,而此时突然燃起了火。 徐杨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收回了目光。 “老爷子,天色不早了,该休息了,明天还要上路呢。” 第三十二章 杀生之日(上) 在两人快睡着的时候,胡安又来了一次,这次他交代了些事宜,还将一个坠子托付给了陈克,说是以防万一,如果他死了希望他能带回镇上给一个女人。 徐杨却认为他回来其实单单只是为了这件事。 第二天一早,曲镇东就派人前来带陈克前往聚沙阁。 陈克暗自嘱咐了几句徐杨,暗示其速去与胡安会和,随后便跟着前来的喽啰一同走了。 徐杨走出屋子没多远,便看见了昨夜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个瘦弱的青年正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见自己出来了,便对自己点了点头。 徐杨走到那个叫做邱全的少年旁边,后者率先开口道:“二当家让我来带你过去。” 徐杨点了点头,便跟着邱全走了。 东绕西绕,绕过许多帐篷,他们终于到了其中一座前。 徐杨抬眼看了看,这帐篷从外看去与周围的并无什么差别,可便于掩人耳目。且位置正位于那聚沙阁的东南侧,更加适合突袭刺杀。 徐杨掀开帘子进去,只见不大的屋子内挤满了人,包括昨天见过的石老鬼、朱老九,以及许多略有些熟悉的面孔,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昨天夜里离他们所住的地方坐的那么近是有原因的。 怪不得胡安敢那么明目张胆的来找他们,其实是因为其周围都早已安插了眼线。 这个胡安,做事还算是心思缜密。 “徐兄弟,你来了。”胡安见到来人,面上露出喜色,但从他的眼睛依然看得出来他此时心中十分紧张。 “是你?”朱老九看见来人,一愣。 石老鬼哈哈一笑,道:“这事真是......” “你们认识?”胡安愣道。 “昨晚上我们坐在那盯梢的时候,这位徐兄弟来过。”朱老九道,“只是没想到原来那个高手就是他。徐兄弟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说着,他作了个揖。 “好了,别说这些了。”石老鬼打断道,“还是快点给徐兄弟讲一讲我们之前谈的东西吧。” 胡安转过身,其背后摆着一个不大的沙盘,此时上面正标画着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标记。 “徐兄弟,你来看。”胡安拿起一根树枝,在沙盘上的某处指了指,“这是我们此时的位置。” “这是聚沙阁。”他移动了一下手里的树枝,指向西北方的一个方形标记,然后又划出一个大圈,套住了包括他们在内的十几个帐篷,“这一圈里都是我们的人。” “具体的作战部署我已经安排好了。”胡安正色道,“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那就是跟着我们一同进去,杀了曲镇东。凭徐兄弟的身手,对付没几个护卫的曲镇东想必不是难题。徐兄弟意下如何?” 满屋子都向徐杨看去,似乎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为什么被二当家如此看重。 “我没什么问题。”徐杨道,“什么时候动手?” “我派了人手监视,只要看到护卫从聚沙阁撤出来,我们就动手。”胡安道。 “那这里呢?”徐杨忽然伸出手,指向那些没被圈住的圆点,“那么大的动静,这些人会坐视不理吗?” “哈哈,徐小兄弟不必担心,这些人中大多被我们下了蒙汗药,此时只怕还在呼呼大睡呢。”石老鬼笑道。 “是的。”胡安道,“这些人不用担心,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聚沙阁附近的那些喽啰,一旦跑出去几个,通知了其他人,只怕事情就没有那么顺利了。要知道,那个男人可不是什么寻常之辈,所以我们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在这个位于茫茫沙海边上的匪寨内,此时正有那么几个身影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各个帐篷间,有的进去一些后便再没有出来。 “二当家,山狗那些人退出去了!”忽然,帘子被掀开,邱全的声音出现在了众人的耳朵里。 “好!看来陈老爷子那边已经成功了。”胡安大喜道,“其他人那通知了吗?” “应该是通知了,我见他们进了帐篷。” “好,所有人准备!”胡安喝道,鼻息有些粗重,“为了人族,今日必要诛杀此獠!” “必诛此獠!” “将他挂在火刑柱上烧死!” “这个人族败类,决不允许他得逞!” 这个边疆北部沙漠中的一个小小寨子,从今天起,它的风向却是隐隐要从此改变了。 站在聚沙阁门口的几个守卫见到一群人手中向着这边赶来,为首的还是二当家胡安。 “二当家,大当家在里面......”当他们看清众人手里提着的兵刃时,不由语气一滞,再看到他们的眼神,登时明白过来点什么。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喊出来,便被一支支弩箭射翻在了地上。 “二当家反了!”还有那么几个站的远些的看到这么一幕,当下退了几步,失声大喊道。 胡安面色闪过一丝戾气,脚下的动作猛然加快,冲上去一刀便将那人砍倒在地。 两把飞斧横飞而出,正中两个喽啰的脑袋,登时后者的脑袋便如开花一般,脑浆迸溅。 “石老鬼,有两下子嘛。”朱老九道,“看来人老了,这杀人的活计还没落下。” 石老鬼哈哈一笑,上前去,将两把斧头从那两人的脑袋上拔了出来。 “这杀人的本事,可跟人老不老没什么关系,不信你等会只管瞧着,看老子今天如何大杀四方!” 围在门外的那些个喽啰看见这幅状貌,早已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皆是手忙脚乱地转身向后逃跑。 胡安手下的人追上去,几下子便将其放倒在了地上。 正当众人杀的兴起,徐杨却忽然站住了。 “不对!” “什么不对?”胡安正自气血激涌,想着马上就能手刃仇人,可徐杨的话却让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马上明白过来你他是什么意思了。 太安静了。 除了他们,其他原本说好一同动手的帐篷此时却毫无动静,仿佛里面没人一般,传不出半点声响。 忽然,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胡安看着那些帐篷,心渐渐沉了下去。 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出现在了他的心里。 就在这时,聚沙阁的门慢慢从里面被打开了。 众人皆是面色大变,转头看去,只见曲镇东站在那里,嘴角带着一丝讥讽之意,淡淡地看着胡安。 在其身后,站着一个人。 陈克。 第三十三章 杀生之日(下) “是你!”胡安只感觉眼前一花,一股晕眩感袭上头顶。 他怎么也没想到陈克会出卖自己。 因为对于陈克来说,助他杀了曲镇东是他非选不可也没有理由不选的一条路。 以他的秉性来说,他根本没有理由会出卖自己。 因此在他机关算尽,已然觉得万无一失的当口,他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地看到这样一只脸。 就在这时,那些原本应该都被自己人所填充至满的帐篷里忽然齐齐被掀开,从里面涌出一群群身负兵刃的沙盗。 胡安面上露出一股喜色,他下意识看过去,可随即眼中便透出一股灰败之色,面孔上苍白一片,他颤抖着嘴唇,腿脚一软,差点向后摔过去。 因为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他所期望见到的脸。 那些人有的赤着上身,有的穿着兽皮软甲,但相同之处在于他们身上都沾染着鲜血。 那些鲜血来自于他们脚下踏着的尸体。 有些尚还活着的人已经被挑断了手脚,嘴中被塞进一块布,他们挣扎着扭动着身体,濒死的看向胡安的双眼中透着一股对生存的渴求和希冀。 那些沙盗们皆是挑着兵器,向着这边迅速围了过来。 “胡安,我这个人,你知道的,十分喜欢记仇。”曲镇东嘴角含笑,从门内踏出步来,“我听说你要将我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你难道不知道,我最讨厌热了吗?” 胡安浑身颤抖着,面色蜡白,说不出话来。 “真没想到啊。”曲镇东走到胡安面前,拍了拍后者的脸,眯起双眼,“你居然是为了杀我隐藏了这么久。啧,说实话,我连你爹是谁都忘了,自然也想不起你是谁。胡安这个名字,只怕是假的吧。” 而胡安只是大睁着眼睛,死死瞪着他。 “我爹叫薛长贵。” “哦,薛长贵。”曲镇东撇了撇嘴,“名字取得倒委实是个好名字。”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胡安眼中忽的迸出一股戾气,他大喊一声,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猛然向曲镇东的脖子抹去。 曲镇东冷哼一声,右手成爪,一把抓住了胡安拿刀的手腕,他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手掌下翻,只听得“咔嚓”一声,后者便发出一声惨呼,刀落在了地上。 却是手腕生生被掰断了。 “我待你如己出,你却要杀我?”曲镇东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背叛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上更加使力。 胡安额头青筋毕露,死死地盯着曲镇东,光是目光就仿佛要将后者生吞活剥。 痛苦的低哼从他喉尖漫出来,可他拼命强撑着,就是不愿意在曲镇东面前喊出声来。 “胡安啊,不,薛兄弟。”曲镇东笑着道,“我发现你这双招子实在是让人有些讨厌啊。这么让人讨厌的东西,不如不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左手,慢慢从腰间抽出短刀,向着胡安慢慢伸了过去。 那些原本跟着胡安一同前来的沙盗,大多已被这状况吓傻了,原本既定好的情况一下子就如同被翻了个底一般与之前所设想的大相径庭,他们大部分人此时都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姥姥的,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石老鬼忽然一拍大腿,喝道,“事已至此,你们难道还以为那直娘贼能放了你们?不想死的,就跟我带上二当家,杀出他娘的一条血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喉结也有些翻滚,看上去他并不如同他所说那般轻松。 “对!石老鬼说的好!”朱老九看上去也有些结巴,“只有拿起武器,我们才有活路!兄弟们,跟着我乱刀砍了这狗贼!” 石老鬼和朱老九提着兵刃向那曲镇东冲去,其余的人一咬牙,明白退无可退,也都跟了上去。 可这世间哪是真如他们所想,还没走近,一行人就已被射成了刺猬。 那胡安见到那些带着挣扎的狰狞和求生的渴望的面孔就那样被生生僵硬在黄沙之中,一时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对不住,对不住。” 他像是在说。 他一下下地低头,每一次低头手腕都因此会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石老鬼在倒下前,将手里的飞斧奋力掷向曲镇东,却被后者挥刀挡开了。 “我......去你姥姥。”石老鬼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吼出声,“朱老九,我欠你的酒钱看来这辈子是还不了了,只有下辈子......下辈子再还!” 然后便传来肉体与地面相触传来的沉重声响。 “急什么?下辈子还也不算迟......”朱老九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道。 可石老鬼并没能听见这句话,他的后脑中了一箭,已经死透了。 胡安紧闭着眼睛,泪水从其间滑落,他只是一次次地低头,像是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动作可做了。 只有徐杨和那个叫作邱全的瘦弱少年离胡安较近,而且并未有什么明显动作,因此倒没受到波及。 徐杨看了一眼邱全,只见后者正大张着嘴,面色一片惶恐之色,定定地望着胡安,却已然是吓傻了。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那曲镇东,手伸向背后。 “看起来还买通了不少人啊?”曲镇东看向胡安,“啧啧,不觉得愧疚吗?让这么跟着自己的兄弟就这样因为你而送了命。” 听了这话,一丝笑容却忽然浮现在了胡安的脸上。 “曲......曲镇东,羡慕吧?” 曲镇东闻言,面上笑容顿时一僵。 胡安见他如此,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起来。 “饶是你再厉害,跟着你的人也终究不是真心服你。没有人愿意为你卖命,所有人都只是把你当做一个有钱的土匪头子罢了!呵呵......不过是条被流放的狗罢,杀了几个人,你就真当你是个人物了?” 说到最后,他喉咙里透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那笑声如同一条条垂死也要咬上对方一口的毒蛇,直探进曲镇东的心底。 曲镇东面容颤抖了几下,眼中透着杀意,半晌,他忽然猛地一刀向着胡安扎了下去,正刺进他那只被掰断手腕的胳膊上。 胡安惨叫一声,像条狗一般呻吟着喘起粗气。 “想死?”曲镇东道,“别急,我们还有大把时间。” 第三十三章 胜者为王 就在这时,那个叫作邱全的少年忽然提着一把弯刀大叫着向着曲镇东冲了过去,因为站的不远,没几步就快到了后者面前。【零↑九△小↓說△網】 曲镇东脸上露出一股戾气,喝道:“都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们!” 说着,他左手短刀猛地抬起,向那少年狠狠扎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少年即将血溅五步的当口,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一个人出现在了邱全的面前,右手反握着一把短刀,刀刃与曲镇东扎下的刀尖稳稳相触,堪堪挡下了后者的雷霆一击。 那人黑发灰袍,淡淡望着曲镇东,面色如水。 邱全的瞳孔微微放大,他看着面前这个人, “果然是你!”曲镇东眼神微微一眯,“看来我所预料的还是不错。不过,没什么用,你们还是得死。” 见徐杨面色不变,曲镇东继续道:“昨天你们刚来流沙窟,在我杀了那几个护卫的时候,我注意其中有好几个人在死前似乎都看向了你,所以我预感你并不仅仅是个行商。但陈克一直阻拦我杀你,我便让你多活了一天。说起来,你这也算赚到了吧?”说到后面,他不由又笑了起来,牵动着脸上的蜈蚣一般的疤痕,触目惊心。 “算是吧。”徐杨道,“可我还没打算要死。”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那外面的沙盗中传来几声惨叫。 那惨叫接二连三地响起,仿佛是有谁在进行屠杀一般。 曲镇东心底一沉,抬眼望去,只见原本站得集中的沙盗此时露出了一条大大的空隙,一个年轻人左右双手各拿着一杆奇怪的大弩。 数之不清的弩箭从那弩上一根根激射而出,就仿佛无穷尽一般。 “神机弩?!”曲镇东惊喝道。 短短不到一分钟之内,那人手中如同蝗虫一般飞出的弩箭就如同割麦子一般射到了几十余人。 那弩箭委实快得邪乎,最重要的是其中仿佛有数不清的箭支。 徐杨瞅见曲镇东失神的空隙,右手短刀推开刀尖,直直向其手腕横削而去。 曲镇东惊而不乱,却是一咬牙,左手的短刀直直向徐杨面孔夺去。 此招极为狠辣,可谓一招豪赌,徐杨若是不躲开,只怕不死也伤。 徐杨眼中精光一闪,在曲镇东刺向自己的瞬间,原本削向后者的短刀临空变势,原来先前那一刀只是虚招,就是要骗得曲镇东露出空隙。 他脚下划出半圆,身子一矮,右手短刀一道寒光划过曲镇东胸口,带起一溜血花。一击即中,他脚下不停,整个身子仿佛贴着后者再次旋转半圈,眨眼间却已来到了他的身后。 刀尖抵颈,胜负已分。 “看来今天不是你的日子。”徐杨淡淡道。 曲镇东僵在那里,左手的短刀还滞在半空。 那名拿着神机弩的年轻人停止了继续射箭,像是弩箭已经用完了。 但那一圈沙盗站在那,却也不敢上前。 两边受制,这才叫大势已去。 曲镇东忽然松开了胡安,后者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邱全赶忙俯下身去扶他起来。 短短时间内,境况陡转,原本陷入必死之局的他们却仅仅因为两个人而反客为主,隐隐间竟已然是占了上风。 就在这时,徐杨忽然感觉背后劲风大起,暗骂一声,只得弃了曲镇东,退出几步之外。 陈克站在方才徐杨所占的位置,平静地看着后者。 “陈克,你......你为什么......”半坐在邱全怀里的胡安面色蜡白、眼神虚浮地看向站在那里的那个原本信誓旦旦地答应了自己的老头。 后者只是看着徐杨,一言不发。 徐杨道:“很难理解吗?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陈老爷子。” “我说的对吗,沙鬼?” 胡安一愣:“沙鬼......” 曲镇东转过身去,看向身后的徐克:“什么意思?” 陈克却只是看着徐杨,眯起眼睛,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徐杨道:“其实并不难看出来。” “之前在沙漠里你曾经用过一招‘五行寻水诀’,借引沙而寻水,你说你是受学他人。你那时提到了沙鬼,而传闻中沙鬼也是控沙索命的。” “就单单凭这点,你就敢推断出我是沙鬼?”陈克道。 “当然不是。”徐杨道,“虽说你们二人都会控沙之术,但要以此给你套上沙鬼的身份,却颇有些不合情理了。我之所以觉得你的控沙之术有古怪,是因为,我记得你那头骆驼上一共有六个水囊。而你从头到尾都只打开喝过五个,即使口渴难忍第六个却怎么也未曾打开。” “流沙窟的三当家死的古怪,像是窒息而死,但其面孔却露在沙子外面。因此我认为是一个精通控沙之术的人先用沙子捂死了他,然后再将其面孔上的沙子清理掉,以此伪装出他们是被妖杀死的假象。” “我之后曾经去你骆驼边查探过,第六个水囊里,尽是沙子。所以你当时虽然身在骆驼之上,但只要你手中有沙,依然可以控制那些沙地的流向。” “那些妖当然也是你安排的,包括一开始胡安他们插的旗帜,也都是你将它们藏起来的。” “而这种种的举动,都是为了给你树立一个主心骨的形象。你想利用众人,所以你让他们意识到,只有你能救他们。当然,你想留下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精彩,精彩。”陈克哈哈大笑,“徐杨,这个名字,怕也只是假名吧。” “你不是陈克?”曲镇东望着身后那人,面上涌出一股异色。 “曲镇东,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进了他的局了。”徐杨道,“若我所料不错,传闻中的沙鬼并不是什么鬼怪,不过就是一只【坤元】罢了。曲镇东你和妖族做生意,却不知他们只是把你当做棋子。等到那批武器出库,银子也到不了你的手上。无论如何,你都只是一个替死鬼。” 曲镇东头上已然布满细汗,他倒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盯着几步外的那个陈克,他看着后者神色,心知徐杨所言皆是属实。 原来一直被背叛欺骗的人都是自己,他当下心中忽然塌下去一块,然后整片都纷纷陷落,如坠地狱。 “真是麻烦,早知道该早些杀了你。”陈克抬了抬眉毛。“原本还想和曲大当家长期做这笔生意呢,看上去只能干上一票大的了。” “你不要想的太多,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徐杨道。 那一众沙盗只见刚才和自己的大当家还是友人的陈克一下子仿佛又变成了敌人,此时皆是如坠云端,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呵呵,徐杨,我承认你很不错,在人族中已是好手。”陈克道,“但你似乎还不太明白,若不是人族这种害虫繁衍能力强盛,数量远超妖族,那荆天都早就被我妖族踏平了。就凭你一个人对上我,是不可能赢的。” 他说着,忽然手里不知从哪捻出一手细沙。 那细沙在他手心旋转不定,没过多久,众人忽然发觉面前的空气里都漂浮起了点点细碎的沙尘。 “也许你说的没错。”徐杨忽然闭上了眼睛。 陈克见他面色平静,心底微微一沉,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操纵起空气中的沙粒飞向远方。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战马奔腾。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看向徐杨。 “但很可惜,我并不是一个人。”那个青年睁开眼睛,与这漫天急旋的黄沙不同,那里面静的像是一面湖水,“我昨晚应该说过吧,陈老爷子,今天你就要上路了。” “至于我的名字......” “我姓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