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掌珍》 楔子 闽寒香悄悄地退出了殿门,转身,脚步轻盈。 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洁净的一丝云都没有,远远的天际有隐隐一行大雁飞过,她的心雀跃着:她也要归家了,真好! 今日是她最后一天当值。 绿萍几个私下里悄悄约好给她饯行,一处当值多年,明日分别,恐再无相见之日,虽有点伤感,但闽寒香此时心中更多的是欣喜。 秋日的落叶踩在脚下唏嗦作响,她快步闪身进了耳房,须臾在矮柜里翻了一个青色小包袱出来。 这么多年,身为张嫣身边的得宠大宫女,她并没有攒下多少东西。 每月,她的俸银都原封不动地拿回了那个家。 琉华宫上下,包括洒扫的小宫女都知道:闽掌珍不爱金玉,不爱钗环,最爱的是银子! 连皇后张嫣平常打赏她用的都是银子! 无他,闽寒香家里穷,一家子的生活全指着她那点俸银过活。 11岁那年,继母添了双胞弟弟。为了一家大小的口粮,家里托人送她进了宫,得了一笔银子...... 她聪颖好学,又肯吃苦,进宫后很快得到主子青眼...... 家里也因她逐渐脱离贫困,上回听妹妹说一家人已在城南置了一处小院子住着,听说,还不错。 她对镜抿了抿发,又踮起脚来关好门窗,屋内登时暗了下来。 她快手快脚地解开包袱,捧出一件红衣来,在床褥上抖开。红色的亮绸底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银色的牡丹,中间一对戏水鸳鸯,栩栩如生,即使在暗光下,也仿佛要活过来似地,亮得耀眼。 她伸手细细地摩挲了一会,就脱了外面的褙子,又脱了中衣,只剩了贴身肚兜,快速套上了这件红衣。料子是丝绸,贴在身上很是顺滑,凉浸浸的。 她来不及欣赏,仔细地抿紧顺平:这是她为自己做的嫁衣,一针一线,偷偷地绣了大半年。 现如今,宫里大歾,这种大红衣裳是不允许出现的。 她不能放在包袱里,明日出宫有嬷嬤要例行检查的。 衣服,她只能贴身套在最里面,外面再层层套上其他衣裳。身为琉华宫的掌事宫女,她这点体面还是有的,那些嬷嬷不会搜她的身。 她仔细地系好腰带,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近十年的房间,终是“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冗长的青砖甬道上,空无一人,她心内甜蜜,并未注意,只低头一阵快走。 迎面过来几个小内侍,她低头习惯地闪至一边。 双方交错而过,她眼角瞥见几双靴子从面前踩过去:黑色的绣云纹靴子...... “是她么?” 忽一内侍转身指着她,她愕然抬头,却是嘴鼻被一把捂住......她瞬间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却见一室昏黑,触手冰凉,湿滑,她努力睁眼,前方隐隐有光线透出。 她惶然抬头:这是在哪里? ......她问出了声音,四周静悄悄地,无人回答她,她又问了一遍。 “这是燕山皇陵!” 终于有人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前方光亮处,一扇石门旁站着一个人影! 皇陵?她的脑袋轰隆一声,身子抖了起来。 她几欲昏厥,疯了一般爬了起来。 “不!” 她嘶叫着。 “轰”地一声,石门轰然合上,她一个跟头摔到了门前,踉跄着软了下去…… 耳边传来缥缈的声音:人齐了!封门!” 一阵轰鸣声响起,原有的一丝光线终于消失殆尽,四周彻底陷进了黑暗之中…… ...... 夕阳西下,天边一轮红日像个圆盘似地挂在天边,朱红的城墙下,停着一辆乌蓬马车。 一个青衣男子,正焦急地盯着宫门,眼见得最后一个背着包袱的宫女走了出来,两个守卫正待关上那扇朱红宫门。 他忙上前,拱手:两位军爷,这后面没有人了么? 一个高个子略年长的守卫不耐地:没了!你没见人都走光了? 说着,招呼同伴,合力关上宫门,木着脸,再不说话。 青衣男子只得回到城墙下,看看已落锁的宫门,无奈转身,一步一回头,马车上的小厮跳了下来:大爷...... ..... 最后一丝残阳打在地上,渐渐与青黑色的地面融为一体。 001表小姐 刚过了立春的上京城,自昨日下晌起,一场冻雨下了来,城内外一夜之间,屋檐下,草垛头,树枝上全都挂满了亮晶晶的冰棱子。 老庙街上,更夫缩着脑袋,头上戴着的翻耳帽子上都结了一层子的冰碴子。他缩着脑袋,敲了最后一邦子,就匆匆往家赶。天已蒙蒙亮,冻了一整夜,这会回家,刚能吃上一碗婆娘熬的热腾腾的米粥。 忽然,临街一扇黑漆小门一下子打开,一个人拢着手匆匆跑了出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他忙稳住身子,待要说上两句,那人却早已跑得远了。 他抬头一瞧:郑国公家的后院,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咽下了到了舌尖上的话。 看了看方才那人跑去的方向,心道是府里有谁生病了?要不这大冷的天,谁愿意跑出去? 一阵寒风吹来,他忙缩了脑袋,跑走了。 盏茶功夫,巷口一通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老大夫被冯管事一路扯着跑了来。许是嫌慢,药箱子径直挂在了冯管事的脖子上。 这大冷的天,两人竟也跑了一脑门子的细汗出来。一进角门,就被一早守候着的大丫鬟雯月一路引了进去...... 穿过抄手游廊,直接进了西厢房。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静静地躺在雕花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床印花被子。 床边脚踏上,歪坐着小郑氏,正用袖子抹着不断溢出的泪,几番扁着嘴想要哭上几声,眼角瞥到一旁冷着脸的韩氏,又生生给吞了回去,只能呜咽了一声,不停地给床上的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掖着被角。 闽寒香此刻正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死亡的气息已经弥漫开来…… 她跌坐在冰凉的墓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嫁衣上的花纹: 桃花好,朱颜巧, 山一程,水一程 凤袍霞帔,鸳鸯袄 三月雨纷纷,四月绣花针 君可见刺绣每一针有人为你疼 君可见牡丹开一生有人为你等 ...... 飘缈中歌声飘忽,这是一首嫁衣曲! 她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直至嘴唇发干,喉咙发黏,再发不出声...... 她渐渐意识模糊,感觉身子飘了起来…… “冬姐儿!醒来!”隐约有人在叫! 她一激灵, “冬姐儿!” 是叫她么? 嘈杂声,好吵,但好亲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其它声音,好久未听到人声了呢。 她勉力睁开眼,有人影晃动,耳边的声音一下放大。 “好了!醒了!” 一声自头顶响起,影影绰绰,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站了起来,吩咐“都散了开去,哭哭啼啼地作什么?”声音里明显带着那么一股子不耐烦。 闽寒香想看清说话的人。 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对人说话的语气有着本能的敏感。 韩氏见她忽睁开了眼睛,意外的同时,随即扯开一抹甚是温和的笑:“冬姐儿,可是醒了?可吓死你母亲了。可有想吃的?舅母让人去做!” 闽寒香看着她和熙的笑容,明显笑意不达眼底,但她掩饰得很好。 身侧有人呜咽了一声,她的目光下移,脚踏上一个身着蓝色素绫对襟袄的妇人,肿着眼泡,抓着被角,一幅想扑上前又不敢的样子。 听得韩氏的话,惶急地转过去,哑着声:“小荷!小荷!” 床尾一个小丫头应声,忙忙地从人群中跑了出去,许是太过急切,大棉裤又太过笨重,掀帘时,差点绊了一个踉跄,韩氏拧了拧眉。 “扶表小姐起来!”她淡声吩咐,身子顺势往床边远了一、二分。 两个身着青色夹袄的大丫头忙一个托着她瘦瘦的背,一个拿了软垫,合力扶搀了她靠坐在床栏板上。 瞧着散着一头细发,脸孔泛白的小姐,雯月心头微酸,细心地拢了拢棉被。 望着这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床边一群完全陌生的人,闽寒香一时回不过神来...... 韩氏见她呆呆地,心下不愉:真是个晦气的。 她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小郑氏什么没落下,这苏暖倒把她娘那幅娇弱不堪学了个十成十。 她勉力压下心中的不耐,拧过身去,往窗外望了望,糊着的棉纸有点旧,有些地方都发黄了,看来,上个月没有更换。这大嫂也是个捧高踩低的...... 她撇开眼,这天冷得,即使出了太阳,还是阴冷,她悄悄地挪了一下脚,脚趾头有点麻,不用说,这屋里火盆子也只得一个...... 她后悔,早知道,那大氅就不该脱了。她耐着性子,已是寅时,大嫂快来了,总不能现在走,这种漏,她是不肯给金氏捡现成的。 门帘子再次被人掀开,她一喜,却是小荷快步走了进来,这回双手端着一个木托盘,稳稳地到了床前:“小姐!快喝点粥罢,还热乎着呢。” 小郑氏忙伸手小心端了过来,用手背试了试,烫了,拿了一边的小瓷勺子轻轻地搅了起来…… 韩氏顺势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喝茶,好在茶水是热的,两口下肚,倒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她一边呷茶,一边抬眼打量房子内的摆设。 看了一圈,心下撇嘴:还真是没有什么了。 心下腹诽:这小郑氏听说当年出嫁时,也是六十四抬的嫁妆。这回来,前后也就隔了四五年的关景,怎就过得这般抠索?能上眼的东西愣是一样没见着? 她可是听说,当年程姨娘可是最得老爷子宠的,跟着在苏州住了三年,听说,那些东西可没少拿。又只得小郑氏一个女儿,出嫁时,那六十四抬嫁妆可是填的满满的。听说,那抬箱子的抬杆都压弯了半寸。 九年前,她带着女儿回娘家,有人见她用骡车装了十几口大箱,搬进了先前老姨奶奶住的院子......姨奶奶早没了,当时老太爷说了句:那就住着吧! 这一住就是整十年,这十年间,小郑氏母女俩就一直在这院里住着。 平时吃用都在公中走,也不见她们有其它什么大的花销。 她好奇,几番打听,未果,旁敲侧击地向郑启清打听,一向温文的郑二老爷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再言语,又恐他多心,遂只得歇了。 但心里却是疑心......那十几口箱子?当年老爷子宠姨奶奶过了头,可是与老太太打了一辈子的擂台,直到长房孙女郑容进了宫,才收敛了。后来,姨奶奶就...... 闽寒香温顺地靠着,后背上半截子离了软软的迎枕,有点硌,脑子却还在糊涂中...... 韩氏终于起身,摞下一句:“好生养着。” 说着,声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外,只余黑蓝色的棉布帘子晃了一下。 见她盯着发愣,小荷忙上前一步:“小姐,可要玩这个?” 她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九连环。 她摇头。 小荷咬了咬唇,又拿出一卷花绳:那玩这个? 一连说了数个,见小姐只摇头,不说话,急了,一急,那嘴就拢不住话:“小姐,别想了,五少爷早就...... “小荷!” 雯月厉声。 小荷一缩脖子,咽下了溜到嘴边的半截子话,往那脸盆架子跟前靠了靠,不吭声了。 小郑氏兀自轻缓地搅着白瓷碗中的红枣粥,竟未责怪小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无事!那本不是我们冬姐儿的错!” 雯月悄悄抬眼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面色平静,并未垂泪,正专注地听她们讲话,长长的眼睫毛一扇一扇的。 心下一松,想着岔开话题,轻笑:“小姐,你看奴婢新采的月季,可还应景?” 门边窗台上半卷着细竹帘,有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又印在桌上的一个青瓷瓶上,里面插着二支艳红的月季,很是鲜嫩,仿佛房间里都鲜活了起来。 寒香目光一瞬,掠过那花瓶子。很普通的一个梅瓶,是市面上寻常的瓷器。最多不超过十两银子。 无法,身为司宝司的掌珍出身,每天面对那末多的珠宝玉器,早已练就了一双慧眼。 为了这个位置,她又下了十二万分的心思去学,司宝司里又有大量现成的宝物仼她练手。其实她的见地一早就越过了她的师傳贺司珍,基本上,只要她一过眼,就能立刻估算出价值,特别是瓷器。她喜欢用银子去衡量这些宝物的价值。绿萍曾经笑她说:“掉到钱眼里去了!” 她不以为意,掉进钱眼里怕什么?关键是要有银子让她掉!不然,只能掉进苦水里。 002一筐桔子 “冬姐儿,来!” 一声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一小勺泛着甜香的稀粥递到了眼前。 闽寒香望着双目红肿,一脸殷切望着自己的小郑氏,猜测这该是本身的母亲了。 她张了张嘴,想要问上一句,却喉咙一阵钝痛,禁不住伸了手去摸。 “嗞”的一声,她皱起了眉头。 “冬姐儿!”小郑氏忙忙地放了手中的碗,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快别动,刚涂了膏药!” 见她发愣,眼睛一红:“你就死了这份心罢!锋哥儿......不是我们能攀上的。你二舅母她......” 她哽咽了一声,低下了头。 二嫂韩氏,最是精明不过的一个人,说话做事样样争先,怎看得上她的冬姐儿? 闽寒香惊愕抬头,望着她。 “是呢,小姐!听说今儿一早五少爷就去了书院,是成贵叔赶的车,连箱笼都带上了......” 小荷的声音低了下去,偷偷偏头望了大丫头雯月一眼。 雯月却破天荒地没拿大白眼珠子瞪她,望着自家小姐,也加了一句:“小荷说的是真的,方才小姐还未醒来的时候,五少爷就已出了门子,估摸着这回已经住下了。听说那白鹿书院离城远,我看这回,二夫人是存了心要......” 后面的半截子话,她咽下了。 那话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说的。 闽寒香一声不吭,喉咙上的痛感似乎是越来越清晰了,连咽口水都痛。 她皱眉,避开了小邹氏端过来的碗,身子往被窝里缩去,脑袋昏沉沉的...... 几人见了,相互对视一眼,噤声,轻手轻脚地相继退出了屋子。 外面冰天雪地,到处都裹着一层透明的亮晶晶的冰罩子,地上也滑得很,小丫头们都避开了结冰的回廊,往那暖廊下去。 鹤祥苑正房内暖意融融,靠窗一溜排着数个大火盆,红红的炭火正烧得旺。 暖炕上,郑老太君斜斜地倚在一个团花长条枕上,青色抹额映衬下圆白的脸上泛着红光,只眼角有些许皱纹。 大丫头喜梅两颊坨红,穿着一件小祆,正跪坐在榻上给她一下一下地松着肩膀。 “这么说,人没事了?” 郑老太太轻皱眉,拿铜钎子拨了一下手炉里的炭,精致的黄铜炉内登时亮起一阵炫目红光。 姑奶奶大郑氏微微倾过身子,接过老太太手中的铜钎子,轻轻置于一旁的花架子上,微笑着答:“是呢,醒过来了,刚端过去好大一碗粥呢!也就那个小“扬州”叫得夸张,我还以为怎么的了呢?也就她以为自家的闺女是个金疙瘩呢?也不瞧瞧自己那一身的穷酸气,竟敢肖想起我们锋哥儿来了。” 她撇着嘴,一张脸与老太太有四分相似。这刻薄的话,也就只有她敢这样大咧咧地在老太太这里说出来了。 郑老太太斜着眼睛,笑骂了一声:“就你这张嘴,哪能这样说人家的?那好歹也是我们家的姑奶奶,这话叫你父亲听了,照样捶你。” 去世的姨奶奶程氏原是“扬州瘦马”,是以大郑氏满口的称呼小郑氏这个庶妹为“小扬州!” 大姑奶奶不以为意,嘻笑着:“母亲你别吓我,父亲整天在草堂子住着,怎么听得见女儿这话。莫不是母亲巴巴地跑去说了,抑或是二嫂、大嫂你们?”她用手挨个指点着。 屋子里一时笑声一片。 二夫人韩氏扫视了一眼微笑不语的大嫂金氏,两人难得的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爽:这个小姑子最是挑事儿。五日里倒有三日里窝在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才是她的家。早知道,当初就该怂恿老爷把她嫁得远远的,整个就一个搅屎棍子,见天地在老太太跟前搬弄是非,这府里什么事情她都要插上一杆子,弄得鸡飞狗跳的。 自从四年前,她夫君纳了一房贵妾以后,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自此,三天两头地回来。她们两个妯娌基本上就在老太太面前说不上话了。 大郑氏笑罢,屁股一抬,挪了挪嘴,喜梅低着头,下了榻,拿了一旁的袄子,退到一边去了。 大郑氏挨着身子坐到了老太太的跟前,伸手拿了小几上盘子里一个橘子在手上剥了,细声说:“母亲这两天又咳上了?听说这怀化橘子最是镇咳,每天吃上那么一个,比那药还管用。我们家晴姐儿昨日也咳上了......我也是听那老大夫说的,只是这个时节,要找这橘子着实不易。母亲快尝尝罢。” 桔子剥好,丝丝瓤瓤的桔瓣托在手中,朱红色的橘皮被随手扔在一旁,热气蒸腾中,登时散了一室清香。 韩氏两人对视一眼,又撇了开去。 果然,郑老太太一把推开递过来的桔子,焦急:“晴姐儿病了?严重不严重?橘子么,红梅!” 一个穿皂色棉比甲的丫头应声进来。 “你去拿个篮子,把那昨儿老大拿来的红橘装了,待会姑奶奶要带走。” 老太太疾声吩咐道。 大郑氏一笑,推托说:“这怎么使得?这可是大哥孝敬您的,晴姐儿怎么好意思用?左右孩子咳嗽,也不是什么大事,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老太太虎着脸:“糊涂!几个橘子,值当什么?晴姐儿的身子要紧,你是怎么当娘的?” 大郑氏这才不作声了,笑吟吟地:“母亲,我再给你捶捶?您这腿还疼么?” ...... 韩氏和金氏两人默默地退出了暖阁,到得门外,一阵寒风灌来,韩氏紧走两步:“大嫂!” 金氏顿住,笑吟吟:“二弟妹!有事么!” 韩氏瞧了一眼后边,几个丫头四五步外跟着,她挤了挤眼,靠近:“你方才也看到了。我们这个姑奶奶可是一下就拿走了大半的橘子呢?” 见金氏面有愠色,轻笑一声:“你也莫恼!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这回,可是我们娘娘特意赏下来的,听说今年宫里统共得了没多少,我们娘娘也才得了两筐,就给了我们府里一筐。这明着是贵妃娘娘孝敬大哥大嫂的呢。大哥孝顺,全给了老太太。谁想到,还没捂热呢?就全到了姑奶奶那儿了?” 韩氏成功地看见大夫人金氏脸上的笑就快挂不住了。 她方轻笑一声,转身顺着回廊一颠一颠地走了。 大夫人定定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脸皮子“刮搭”一声挂了下来,疾声:“走!去看看表姑娘去!” 一行人转出了抄手游廊,往西南角梨落苑去了。 003桃花风筝 四四方方的院落圈起了头顶一方天,与琉华宫碧瓦飞甍,帘幕无重数相比,这个青砖高垒的院子,平整而洁净。 隐隐有暗香若有若无,丝丝缕缕四下散开。又似乎是被这墙给圈了回来似的,萦绕着不去。 原是墙角一枝绿梅今早开了,在这春寒料峭的天儿,枝头已然绽开一粒粒米粒大的花苞。 一个少女正立在墙下,拢着一件石青披风正定定地瞧着。 小脸白得透明,黑沉沉的目光中看不出情绪。 闽寒香,现在应该改叫苏暖,小名“冬姐儿!”是这府里的表小姐,父一早病死,现随母亲寄居在外家郑国公府。 这是她这二日得到的信息。 她望着这株绿梅,眼神恍惚:琉华宫寝殿廊下有一株高大的绿梅,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种下的。遒劲的枝干,很是能开花。每到冬日花开日,满园子的清香。 静德皇后张嫣总喜欢坐在那树下看书,因怕风,就叫她掌了那大骨伞来挡着。 张嫣常看书看得入神,她就盯着那枝上的嫩芽数着发呆。鼻端闻得那阵阵清香,几番要睡了去。 一个冬日,连做梦都是这种香味。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想:“皇后娘娘知道她当日被殉葬么?” 自苏醒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在她的脑袋里萦绕不去。她在出宫前日忽然不见了,张嫣会叫林嬷嬷去寻她么?还有,家里又会寻她么?华明扬呢? 她心里疑惑,又害怕。 心里有太多的谜团,一团团地缠绕在一起,绵绵密密地缠绕不去,赌得人心里发慌:殉葬宫人是有规制的,人数极少,一早就定好的,怎会临时换了人? 那她又是被谁换了?想着暗夜里摸到的那一室的陪葬器皿,她明白,自己是作为器皿陪葬宫女而入得皇陵。 掌珍是不会陪葬的。 掌管着主子金银玉器的掌珍,各宫只得一个。而像她这种能辨识、鉴别不同的珠玉、瓷器的掌珍更加珍贵。闽寒香先前就是司宝司贺司珍的得意大弟子,后被张嫣瞧中,讨到了静德宫。 当时贺司珍很是舍不得,闽寒香是她最为得意的一个弟子,于珠宝玉器鉴赏上很有天赋。原本想要培养她成为下一仼的司珍的。可却横空被皇后娘娘给讨了去。 苏暖叹了一口气,不得要领…… 站久了,双脚隐隐发麻。拢了拢领口的披风,准备回转,忽院门一声响,几人推了门进来。 她愣愣回头,望见一个妇人,正望着她,也是一脸的意外。 妇人约莫四十多岁,细长的眉眼,容长脸面,一身蓝色缎面袄子,头上一根红宝金钗隐在黑色的“兔儿卧”里闪闪发光。 她望着苏暖,不语,忽拧眉,出声:“怎就起来了?” 昨日,她过来,苏暖正睡着,也没说上话,今儿想着再来一趟,这事闹得:明明是二房惹出的烂糟事,她还得在这善后..... 身后门帘子一挑,小郑氏探出半个身子来,一眼望见金氏,大大地扬起一个笑脸,亲热地:“大嫂来了。快屋里请。” 苏暖这才唤了一声:“大舅母!” 金氏正往门里走的身子一顿,甚是意外:这锯嘴葫芦也开口了?难得!看来这一通寻死觅活倒是开了窍了! 她侧转半个身子,见面前女孩正看着她微笑,仰着一张脸,虽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是黑亮,深邃得很...... 她一愣,不由自主展开一抹笑来:“身子可好些了?快进来,仔细再着了凉。” 说着伸过手来,亲热地牵过苏暖的手,触手冰凉,手下一顿,脚步丝毫不停地跨入门里。 小郑氏早已捧过一个糖罐子来,在桌上的茶杯里加入满满一勺子糖。提了茶壶一摸,发现水凉了,又赶着小荷去烧水。 大夫人瞧了一眼光溜溜的凳子,勉强挨了半个屁股在凳子上,扫视一眼房内,见屋内也并无多少热气,又见小郑氏厚厚的棉大衫穿着,脚上也穿得厚厚的棉鞋。 她撇开了眼,拢紧了身上的大髦披风...... 门帘子一响,雯月拎着茶壶进来,却被苏暖一把接了过来。 小郑氏半起的身子顿了回去,看了看同样惊讶的大夫人,缩回了手。 苏暖兀自拎着茶壶,先用手背试了试壶温,翻过桌上一个茶杯来,倾了一点子滚水,先烫了一遍,倒了。 才重新放入茶叶,冲入壶中开水,待得茶叶浮沉了几遍,方浅浅加了一勺子糖。 轻轻推至金氏面前,微笑:“舅母请吃茶!” 一直盯着她的金氏回过神来,观她方才的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竟似是一点不肯将就,这份讲究样......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汤,慢慢喝了一口,入口甘甜,隐有茶香萦绕齿间。她诧异:能用最普通的茶叶泡出这样的味道,只能说这手艺极其娴熟。 苏暖并未注意,又如法炮制,给小郑氏也冲了一杯,“母亲请!” 小郑氏登时就红了眼:冬姐儿这还是第一次主动给自己泡茶喝呢。 她忙低头,借杯中水汽的遮掩,掩下了眼中的泪。 苏暖并非她亲生,乃是苏成君前头夫人所生,听说是生苏暖时难产死了。 隔年她就嫁过去做了填房。 她从小就抱了苏暖在身边养着,苏暖生在腊月,听说那年天气却出奇地暖和。苏成君说了句“乍暖还寒,日初长。就叫苏暖吧!”小名仍叫“冬姐儿!” 姨娘与她说:这个姑娘好好养着,命硬着呢! 她抱了房里来,苏成君出征去时,漫漫长夜,她就与苏暖两人相伴着。 只后来也不知哪个嚼舌跟的与苏暖说了她不是亲生的话来,苏暖大了,竟渐渐与她离了心,不肯与她多亲近。 她心下悲苦,她怀过二个孩子,却都掉了。看过不少大夫都说不出缘故来,经了几次后,也就把苏暖当作了自己亲生的一个样。 直把个苏暖宠得甚是任性。 苏成君病死后,她带着苏暖毅然回了娘家,大半也是为了苏暖着想,希望能借助娘家的力,将来给她谋上一门好亲事。 谁知,苏暖竟会看上二房的锋哥儿。 那日两人在绣房里偷偷头挨头地画着一个风筝,被三小姐撞见,大声嚷嚷了出来,引来了二夫人,当着一众人等一顿冷嘲热讽。 苏暖再任性,到底是个脸皮子薄的小姑娘,怎经得起韩氏那般刻薄的言语...... 一气之下,自己一人关在房里哭了半夜,任她在外敲破了门,喊哑了嗓子,就是不开门。 天明时竟一脖子吊在了梁上。待得雯月发现,身子都僵了,放下来在床上捂了半日,原以为人没了……小郑氏几番昏死过去,都准备也一脖子吊了,随着一同去了。 幸好那个老大夫说她心口还有一口气在,叫她们守着等等看....... 果真,苏暖竟奇迹般地缓了过来! 她小口地抿着,全然不知茶汤滋味,只是觉得甜得紧,一直甜到心里。 也不枉她在这府里笑脸迎人,曲意奉承,如今换来冬姐儿这杯糖茶,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苏暖放下茶壶,就顺势靠在母亲身边,笑微微地听她们讲了一会子话,双目游移,忽然定在架子上的一个风筝上。 大夫人喝着茶,与小苏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眼角却是瞥着苏暖,心下不由赞一声:真是好相貌,纵观这府里,也就容姐儿能与她一拼。怪不得锋哥儿五迷三道地,竟与韩氏顶起了嘴来。 她看了一眼小郑氏,发现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苏暖,很是紧张。 小郑氏眼见苏暖两眼定定地盯着那个风筝,心又提了起来:怎就忘了这茬了。这个风筝就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 苏暖却是愣愣地盯着风筝上的图案:别人的风筝都是蝴蝶,鸾凤什么的,只这个竟然是小桥流水桃花图。她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眼晴下移……忽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趋前几步,及至看清楚了下面那一行题字:庆元三十二年…… 她的脑袋轰隆隆的,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是庆元二十三年殉葬的,如今却是庆元三十二年,九年....... 她的心脏都紧缩了起来:过了九年么?华明扬可在?当年他二十有六,如今该是三十有五。 而她才十三。 她的心中惊涛骇浪:老天这是开得什么玩笑? 牙齿咬得生疼,眼睛也红了起来…… “冬姐儿?” 她回过神,却见小郑氏与金氏两人两双眼睛直直望着她。 004钗子风波 大夫人走后,苏暖急急地跑到梳妆台前,抓起一面钯镜。噘嘴呵了呵镜面,用手细细地擦亮了。 再一次仔细地端详镜里面的这张脸:鼻梁高挺,红润的小嘴,难得的是两边有隐隐的小酒窝,跳动着醉人的光芒。 她着急:这张脸美则美矣,论起来比她原先生得还要美上三分。可却是另外一个人。 华明扬肯定不认得她了! 怎么办? 她扣了靶镜,团团转了一回圈子,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明扬哥哥,她的明扬哥哥还在! 她要去找他,她激动不已,对!就这么办!她回来了,她要去找他。 太医院医正华利辛的府邸坐落在哪里?去寻,去问! 可是,她能出去么? 她皱了眉,如此想着,陡地掀了门帘,往外跑,差点碰上来不及闪躲的小郑氏:“娘?” 小郑氏方才见苏暖一声不吭地躲进房里,心里不放心,送走了金氏后,偷偷地躲在门边掀了门帘子往里瞧,见苏暖像只没头苍蝇似地团团转。 “那个,冬姐儿,你......” “母亲,我想出去!” 苏暖定定地望着小苏氏,眼睛一眨不眨地,心内忐忑,生怕她拒绝。 “你要到哪里去?母亲陪你!” 听说苏暖要出去,小郑氏慌了,这是要去作什么? 苏暖心内一松,看来可以出去。呵,她这是被宫里面给拘得怕了...... 她转身走回了房里,小郑氏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也没什么,左不过见这钗子旧了,想重新拿去炸一炸。再说,在家里闷得发慌,想出去透透气儿!” 她轻轻拢一拢秀发,头发细软,入手软滑。她叉开手指绕了两绕,回头笑着对小郑氏如是说。 小郑氏长吁一口气,笑着:“难得你有这个兴致,今儿天晚了,明儿,明儿我一早去禀了你舅母,派辆马车,我陪你去姣池街的银楼去看一看,顺便再添些新的!” 她心疼地看向女儿,为了怕人闲话,她都不敢给女儿多添些首饰,总是暗暗地比照着国公府的小姐们,轻易不敢逾越了去。 她手里的那几箱子东西,她得留着,不敢都抖搂了去。将来苏暖出嫁就指着这些嫁妆充脸面呢? 她回到东边厢房,掩了门,开了顶箱柜的门,捧出一个黑木匣子来。看了看所剩不多的银票,习惯性地数了一遍,抽了二张银票出来,想了想,又塞了一张回去。又拢了底下一些散碎的银子,与银票一起塞入荷包。 她忙忙地出门去找大嫂了。明儿要用车,今儿得赶早去报备,不然,一准轮不着。 屋子里面,苏暖转身拉开了那个雕花妆奁,一连三层全拉开,瞧了一会,又推了回去。 怪道自己说去银楼,小郑氏那幅表情:统共没有几只钗环,还样式老旧。只里面几只堆纱头花倒是式样还新奇,看着有几分女儿家的娇俏。还有一对耳环,她拿在手里细瞧了:上面镶的倒是两个成色不错的南珠。 她心里默数:二支长钗、三只手镯,二幅耳环...... 刨去那对耳环,统共加起来不值百两银子。 看来还真没有什么家底! 她默坐了一会,起身,认真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整个房间布置得很是素洁,家具大部分是最最普通的那种硬木,那边花梨木架子上瞧看倒是有几样值钱的摆件。她双手托起一个玉石摆件,翻转:果然底下刻着“郑国公府”的字样。 这是不能动的,明显是府里公中摆件,俱都记录在册的。 她又打开了柜子,浏览了一下衣物,料子倒是中规中矩,穿了出去倒也不至于辱没了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 忽目光顿住,伸手扯出了一块桃红的绸缎料子,溜光水滑,她展开一看,是杭绸。 这块料子应该不是公中统配的,据她所知,这种料子并不多。她叠了回去,放在了最上层,想着等天暖了,做件单衫穿。这种料子穿着最是轻薄,以前张嫣常有穿不了的料子赏赐她与绿萍几个,其中就有这种杭绸。 一圈转下来,她有了数:眼下自己无一分私房银子。所戴所用都从宫中走。 自己现在是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自然是不能与国公府的两位正经的小姐比。 所以,她现在要顶顶要紧的是要去找银子,除了找华明扬,这已经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她想过了...... 如果华明扬不认她,她苦涩地安慰自己:她首先得管好自己,不能坐等国公府把自己胡乱配出去。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滑腻,当真是一张好皮相。 况且,她已知晓:这是郑容的娘家!这个长房嫡女,就是琉华宫的郑贵妃。那个与张嫣旗鼓相当,斗得你死我活,面里却谈笑风生,状如姐妹的女子。 这个前世自己每天如雷贯耳的贵妃娘娘,如今却成了自己的表姐。 ...... 第二日,一辆马车从后门赶出,缓缓地往皎池大街上去。 刚出了胡同口,前面就热闹了起来,苏暖早掀了帘子向外望去:入宫十五载,市井的繁华就再也不曾见。留在梦里的也只有11岁之前的印象。 小郑氏回望了女儿一眼,唇边一丝笑意,絮絮嘱咐:头莫伸出去...... 因去得早,银楼上客人不多,听得是要炸首饰,掌柜的把她们请到了二楼。 苏暖掏出了帕子,展开二支钗子,掌柜的接过,正待退下,却不妨身后有人正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掌柜的一让,盘子哗地一声,里头的东西全倾了出来,散了一地。 掌柜忙蹲下身子去捡,顺手就把手中的钗子放在了一旁的鼓凳上。 斜刺里一只手伸出,拿起了钗子,往头上一插,竟要迈脚走了。 一直注视着的小郑氏急眼了,跨前一步:“夫人,您拿错钗子了!” 小郑氏望着眼前这个穿戴富丽的女子,有些错愕。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样一位贵妇人会拿人家的钗子。 那女子一双圆眼一瞪,登时就拉了脸子:“你是谁?谁拿你钗子了?在哪呢?唉,你不要乱讲啊!”说着,拔脚就想走。 掌柜直起腰来,这才发现钗子不见了。 他看着争执的两人,不知该说什么。 那妇人见掌柜的不吱声,胆子大了起来,伸手一搡小郑氏,就要走。 小郑氏急了,伸手去扯那妇人的禙子,“哧”地一声,一块料子给撕裂了开来。 “唉呀!”妇人登时急眼,气势汹汹地:“你赔我的衣服,这料子我刚上身的,最少值五十两银子!你赔!” 她抖着衣衫,反过来扭着小郑氏,她是真心疼了,这身行头可是在铺子里花了五百文租借的,却叫小郑氏给扯破了,可是要照价赔偿的。 一时,她竟忘了她拿了人家的钗子,只一昩心疼起那衣服来。 小郑氏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一时只气得哆嗦着嘴唇,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旁边已是围上来几个看热闹的人,指点着她们两人,窃窃私语。 眼看那妇人气焰嚣张起来,只是扭着小郑氏要赔偿银子。 苏暖轻拉了一下母亲,忽然出声,却是对那呆在原地的掌柜说的:“掌柜的,这事您怎么说?方才我们那钗子可是交到您的手上了,这东西可是从您的手上丢的!” 005找银子1 楼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掌柜的万没有想到苏暖竟突然对着他发难,一时愣住。 那妇人方忆起自己头上的钗子来,骂骂咧咧地往楼梯口退去。 却有那好事的人,把刚才的事听了几分,故意地堵在了那楼梯口,那妇人就被缓过来的掌柜一把给拦住了。 “你就拿出来罢!” 他伸手。 那妇人不干了,环视了一圈:“你说这钗子是你的,就是你的?笑话。难不成这上面还写了你的名字不成?” 周围一阵哄笑声起。 苏暖也笑了起来,指着那妇人说:“你还真是说对了!就写了名字了。” “郑国公府!” 她一字一句地说,说着掩唇而笑:“您可不要说是我们府上的哪位姑奶奶?我不记得有这么一位长辈?” 四周轰然一声,炸开了,有人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早有人一把拔下那妇人头上的钗子,递了过来,掌柜的忙双手接了过去。 那妇人涨红着脸,转身走了两步,看了一下扯破的衣裳,暗道晦气。 “等等!” 苏暖微微笑,手心里递过一块银子:赔你的衣服钱!三两二钱,足够了!这是庆元十八年的提花纱,当年最贵也不过五两银子一尺。 那妇人一愣,意外地看了一眼苏暖,见她双眼含笑,眼晴黑沉沉的,看不到底。 她没有想到,这么个小姑娘竟然那么熟悉这块衣料。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件衣服的价值,只不过为了多谋些银子,随口一说而已,如今见苏暖说得头头是道,心下不免发虚,一时愣住。 又见众人围着,似是要拢过来,一慌,转头跑了,银子也不要了。 小郑氏忙拉了一把苏暖,不赞同地:“你倒是好心!没把她送官,就便宜她了!” “娘!”苏暖轻叫了一声。 旁边一个妇人小心地望了望苏暖母女,讨好地对小郑氏说道:“这位小姐说得对!夫人有所不知,这个李娘子就住在这附近,惯是个”偷儿”。就算真报了官,明日,一准就出了来,进得多了,人家也不拿她当回事了。”又笑笑:“不过,府上可是国公府,这李娘子也是怕了的.......” 一边的伙计也插了一句:“是呀!她就是个浑不吝,浑身上下,有哪一样是她自己的?就她那身行头,说不得就是哪个典当行里租借来的。她哪里穿得起这样好的衣裳?” 小郑氏听得如此说,缓过神来,谢过众人,拉着苏暖的手,去选花样子。 苏暖却是听得心中一动:典当行? 她本就不欲与这个妇人多计较,反正又没有损失什么。多年来,在宫中一直秉承着“与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轻易不把人得罪死。 ...... 经了方才的事,伙计热情地拿了样品来让她们挑。 小郑氏兴致勃勃地翻看着,苏暖瞅了个空档,向方才那个伙计询问了华家的地址,却是不认得。只得作罢,又打探起典当行的情况来,伙计说了:统共有三家,最大的是一家叫“隆祥”的,就在这条街面上...... 正待再细问,见小郑氏叫她,只得回身,低头翻看小郑氏给她挑的一对耳环。 她心不在焉地,手无意识地拨着薄薄的赤金耳环。 这里临近东城,华家应该在西城,只是要多费些时间打听罢了。 不急,反正已过了九年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她也只不过一腔执念罢了,她心里如是安慰自己...... 两人订了一幅耳环,就回了。下得楼来,苏暖眼尖地望到街口斜对面有一家典当行。 她扶着母亲上了马车,又悄悄回头望了望斗大的二个烫金”典当当“字,注目了许久,心中有了主意…… 下晌,小郑氏去了老太太那抹叶子牌,这是每天午后的消遣。此一去,必得二个时辰才回。 “小姐,奴婢害怕......” 屋子内,小荷缩着肩膀,望着一脸笑意的苏暖,小小声地。 苏暖望着胆小的,一脸惊慌的小荷,叹气,就这幅样子,还没出门就露谄了。 她当机立断:“雯月,你守在家里!小荷与我出去。” 雯月看一眼小荷,恨铁不成钢地:忒不争气。小姐要出去,她也是吃惊不小,见劝不了。想着自己跟了去,总心里有谱一点。谁知,小荷如今竟怕成这样子,显见是不行。万一被府里其他人发现了,那才是大麻烦呢! 无法,只能她留下,让小荷跟了去。 她担心地拉过小荷,用眼神示意:“你与小姐去吧,别贪玩,照顾好小姐……” 小荷眨了眨眼,也不知听懂没有,苏暖已是抬脚出去了。她忙不迭地跟上。 两人从后角门,偷偷地开了锁,很快溜了出去。此去不远,就是热闹的大街。 两人一路走着,很快问清了路。苏暖望着“隆祥典当”几个黑字下,两旁“南北客商来南北,东西当铺当东西”的门联,默了一默,抬脚走了进去。 ...... 高凳上的中年掌柜探出头来,望着下面的小哥,哪家的公子哥闲着没事,跑他这里来了? 他溜了一眼,见他两手空空,头不抬:“可有当票?死当还是活当?” “掌柜,你们可要招人?” 掌柜诧异,随即埋头于高高的柜台后:“公子别来我们小店寻开心,这大清早的,刚开张,您来这么一出,这一天的生意都不......” “这是洪承十七年,奉州云窖烧制的青花瓷,此瓶胜在釉色青翠.......” 清脆的声音娓娓道来,苏暖仰着头,正对着围栏里高架上的一尊青花白地细颈瓶细细评说着。 掌柜放下了手中的笔,嘴巴张得老大,这是? 苏暖说罢,转身对着发愣的掌柜:“我说得可有错?” “没错!一丝儿都不错!小哥这是要......” 他从柜子后走出,满面笑容:“小哥,里面请!”一边向伙计使眼色,伙计忙飞快跑进里面去了。 “小哥,请!” ....... 苏暖望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各式玉器瓷器,眼睛发亮:还真有好东西。她不动声色地坐下端起了茶盏。 她也是昨天在银楼上听到那个伙计说起,才萌生了这个想法......如果成了,也是一项收入不是?眼下,她最缺的是钱,总要想法子赚钱,她唯一能做的也是这一点了。 她师傳贺司珍曾经与她说过,好的鉴宝师很少,因为缺少练手的东西,或者缺少耐性与灵气。而她这两种条件都俱备。 “寒香,你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司珍的!” 贺司珍望着她,不止一次地说过这句话。 奈何她当时碰到了华明扬,一心要出宫,当张嫣看到她,提出去琉华宫时,她没有任何犹豫去了。 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求得恩典,放出宫。 谁知....... 她心内黯然。 厚重的锦缎帘子被人掀开,有人进来。是一个瘦小的老者,头戴一顶皮貉帽,身着青色绣暗纹长袍,左手托一小壶。 他目光犀利,落在苏暖身上,转开,又搜寻了一遍,狐疑地:“你家主人呢?” 006找银子2 苏暖一愣,省过来,想是对方见自己一介小儿,自是不信她有此等眼力,必竟这行是要讲资历,靠的是长年的经验积累。她默了一默,暗自警醒:自己大意了!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换了自己也不信......看来得缓着点,别叫人瞧出破绽来才好...... 她起身抱拳,姿态别扭:“老先生请了!” 老者一愣,不相信地:“你?” 紧随在后的前台掌柜这才上前一步:“小公子,这是我们坐堂朝奉,你可以同他商量。” 说着附耳在目光游移不定的老者耳边说了几句,对方点头,一撩袍子坐了下来。 那个掌柜小心从右边一排高架上,小心翼翼捧下一个黑底梅瓶来,置于几上,退后一步,微笑:“公子请!” 苏暖移步上前,只略瞥了一眼,脑中一段信息浮现:圆唇,卧足,肩下收,乌黑润泽...... 剪纸贴花是吉州窑一个特色,主要用贴花的方式留白,随后用细狼毫笔漆加细节部分。 她心下了然。 遂不再犹豫,张口:“这是出自吉州窑的黑釉剔花折枝梅瓶,应该是宋盛丰九年的成品!记得师傳是这样与我说的,可对?” 四周一片寂静...... “咚”地一声,老掌柜放下了手中的茗壶,激动地:“公子师出哪里?怎会......怎会......” 他激动,惊讶。又是满满的不敢置信:怎会?若不亲眼所见,眼前这个才舞勺之年的少年竟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个梅瓶的来历,他拿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可是多方考证。 且,他方才瞧得清楚,这小公子只凭眼看,就张口道来…… 他激动之余,想了想,忽亲自跑入里头架子处,解下腰间钥匙,从最底下一个柜子处拖出一个盒子来。 他屈腿半跪在地,从里边抱出一个黑漆漆的罐子来,小心翼翼像怀抱初生婴儿般,轻手轻脚放到了长几上,仔细放稳了,才弓着身子,“小公子!” 苏暖早巳近前,也是惊讶,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这个东西。 她眯了眼....... “如何?” 旁边老者小心翼翼地盯着她。 ...... 一刻钟后...... “公子的意思是?” 老者亲自倒了茶,一脸殷切。 苏暖微笑,踌躇,心里没底,望了望眨着眼睛的掌柜,狡黠扔过一句:“掌柜的愿意出多少银子?” ...... 半柱香后,苏暖满意,招呼自进来就坐在耳房,已灌了一肚子茶水的小荷,两人出了当铺的大门,待到一转过拐角,就脚步陡然加快:“糟糕,快走!”太兴奋了,都忘了时辰了。 估摸着小郑氏快回来了吧?不知雯月可还顶得住? 身后,二楼一扇窗子悄然推开,老者与掌柜站在窗前望着苏暖主仆消失的方向,狐疑地嘀咕:“竟是住在东城?” “师傅,您刚才许的是否太......” 老者转过来,笑眯眯:“低么?你没看到她的神情,很是满意么?一个闺阁女子,能赚这个数,已是满足了。你一个月才赚多少?况且,这明显是瞒着家里出来的......” 他望着讪讪的徒弟:“你也看出来了,她的本事远胜你我,可惜,我们近段时间货源不足.......以后再说吧!东西多了.....记得,只要她提出加价,答应就是......” 中年掌柜答应一声,望着灰蒙蒙的天,:“师傅,你要亲自跑一趟么?东山那边有新货出来......” ...... 雯月望着小郑氏,强自镇定:“姑娘刚去了园子,说是去走一走,小荷跟去的!” 小郑氏咕哝:“她身子还没好利索,不好好在房里歇着,怎么又跑到园子里去了?” 说着,见雯月心神不宁地,眼一瞪:“怎就不劝着点?姑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怎就由着她......” 话音未落,雯月唉呀一声:“夫人,姑娘的棉衣还搭在外面呢?差点忘了!”说着,提脚往屋子里跑,身后小郑氏也忙跟了进去:“可不能等天黑了,这都是去岁新絮的棉花......我说,都警醒着点儿?唉,真不够让人省心的......” 身后,转角处偷偷转出苏暖与小荷,小郑氏一走,两人快速跑回了房里,三下五除二地换了衣服。刚系上腰带,小郑氏的声音响起:“雯月你怎的磨磨唧唧,就不能快点么?看挡着我的道......” 苏暖示意,小荷忙去掀了帘子:“夫人,奴婢来.....” 小郑氏递过手里的枕头,嗔道:“怎的才回来?这太阳落了,园子里也凉得快!” 话落,见苏暖脸蛋红扑扑地,也就歇了嘴,拉了她往屋子里去。 苏暖见她笑意盈盈,不禁问:“赢钱了?”想着她陪郑老太太几个抹叶子牌,必定是赢了钱的。 小郑氏微微笑,并未搭腔,转发而说起了其他话题来。 一会,雯星过来唤小郑氏,说是二夫人寻她,遂急急起身走了。 雯月上前收拾了桌上的残茶,想了想,望着苏暖,轻轻地说了一句:“姑娘糊涂了?咱们夫人与老夫人她们打叶子牌,几时赢过?” 小荷掀了帘子,正听得这话,说:“这倒是!我们夫人这时可是最大方不过的。有一回,我就站在夫人边上,明明很好的牌,夫人能收了,可她却是装没看见了,硬等二夫人,大夫人都收了,才......被姑奶奶好一通埋怨......我一着急,就说了出来,结果被夫人骂我多嘴!” 雯月:“活该!就你聪明不是?夫人难道不知道赢钱?还不是......” 苏暖听得入神:“怎的不说了?继续说下去。我也听听。母亲什么都瞒着我,也不与我说,倒弄得我整个一糊涂虫似地......” 雯月听得,也就摞了手里的东西递给小荷,认真细说了起来...... 007铜丝纱花 丰台地处岭南,山高林密,气候宜人。故此处的花期较之其他地方要长,除开冬季二个月,其他季节鲜花盛开。尤数红云草蜜与野桂花蜜最为出名。 朝廷专指了丰台花蜜为上贡之蜜,每年分春秋两季上呈贡蜜。后因需求量逐年增大,平南知府苏成君专项指派县令周年庆负责采蜜工作,集齐一定数量后,再统一上交平南府衙。因各家蜜源多有不够,大都向那些养蜂散户征集,时日一长,每家都有了一定数量的蜂农。 朝廷贡蜜量逐年增加,所用大部分是驯养的家蜂,但还是不够,就须另外派人进山割蜜,凑齐数量! 丰台府衙也雇了不少人专门进山采集那野生蜜。 此项工作较艰险,因野蜂巢大都筑于那悬崖峭壁,云雾缭绕之处,所集之蜜大为经年老蜜,甚是难得。 而,那罐子蜜,就是野蜜,里面竟然检出了毒素。 当年上贡后,景意宫汪才人吃了,忽然上吐下泄,后来,竟然掉下一个成形的胎儿来。 皇上怒极,层层追查下来,负责贡蜜的丰台县令周年庆当即斩首,一批蜂农随同赴死。圣上余怒未消,平南知府苏成君也遭带累,革职查办..... 二月后,苏成君又染了风寒,来势凶险,不到月余,撒手而去。 小邹氏强撑着料理了苏成君的后事,那些族人初始还好,时日渐长,见京城郑家并无人来......开始觑觎算计...... 小郑氏千里托人捎信,老国公出面,也不知怎么说的,小郑氏就带着苏暖回了娘家...... 娘俩寄住在娘家,吃住都用着府里的,小郑氏自觉揩了府里的油,占了天大的便宜。 但又实在没有底气说另交伙食费用。她手边确实没有多余的银子让她去撑这个门面。只能是厚着脸皮住了下来。 但她又觉得愧得慌,所以,每次陪大夫人她们玩叶子牌的时候,故意输些银子...... 苏暖听得心头酸涩:小郑氏这还真是煞费苦心。 当年自己才4岁吧?小郑氏也才20不到。一个年轻的妇人带着前头留下的女儿,这尴尬的身份......小郑氏但凡自私一点,完全可以甩手自个回到娘家,凭郑国公在京中的地位,完全可以再嫁...... 她更加觉得今天自己做对了:银子,要多多赚银子!为了自己,也为了小郑氏。 她遣了雯月出去,独自一人小小声地,很是感慨了一通。方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悄悄地趿了鞋子,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看了又看。 如今的自己与原身的自己还真是不像呢?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肌肤细白,一双眼睛依旧黑亮,大大的,倒有几分相像。 她垂下了眼睑,眼眸黑沉沉的,多了这个年龄不应有的东西,那是岁月积淀下来的痕迹,不经意就会流出来,掩不去。 她眨了眨眼睛,忽想到初见华明扬时,他说自己”瘦得跟个竹竿似的”忽然想笑,他可曾知道如今的自己比之当初刚进宫时更加纤瘦。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平板,与孩子并无两样,还是个毛丫头,可他......早成家立室了吧? 她的心又绞痛起来,脸上有泪滑落,一股无边的酸楚涌现:他说,在宫门口等她。 好好儿地,一个医正之子,却偏要去学做商人...... 她唇边浮起一丝微笑:他很有天赋,那时他的生意就做到临近的州县了,想必......他已经成为大秦第一商人了吧? 她眼神迷离:他能做到的,一定能! 窗外有说话声,她推开了,循声望去。 今日开了太阳,但天还是奇冷,院子里许多地方都结了冰块。三五个仆妇正拎了扫把与铁锹在清扫庭院里的那些冻冰。 地面积水的地方冻了滑溜溜的一层,太阳下泛着惨白的光。 她眼见得一个仆妇一脚踩了上去,滑溜了一下,差点摔个大马趴。惶急之中,一把揪住了身边一个妈妈的衣襟下摆,那个妈妈正直起腰来,刚放下手中的畚斗,被她一带,整个人就出溜了下去,“砰”地一声,摔了个结实。引得边上的人一阵哄笑,一边乐不可支地伸手去扯她...... 苏暖忽然展开一个笑容:如此鲜活的画面,她有多久未曾见过了?11岁进宫之后,就谨小慎微,步步小心,各个都带着面具似地,那里可不是个可以乱说话的地儿...... 她忽然觉得心里一松,收回目光,再一次抬头细细地打量起这间房来。以后就得在这里住着了,郑家......如今看来,凭良心说,并不曾苛待了。 自己母女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然,那些族人......雯月说了,当日如果没有郑家,郑家堂伯来收祖屋,自己母女恐怕就要流落街头了。 她站在窗前,习惯性地入了神。门帘子一声轻响,雯月抱了个褐色小篮子进来。 见苏暖站在梳妆台子前,不由上前:”小姐怎的开了窗?仔细冻着,也不披件大袄。“ 说着,放下手中篮子,顺手去拿一旁架子上的一件棉披风,给苏暖披上。苏暖刚没有觉得,现下这披风一上身,立时觉得暖和不少。 她感激地朝雯月笑了笑。这个丫头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 雯月见小姐看着她,羞涩地一偏头,眼角望见一旁打开的盒子,伸出手去,轻轻地合上了:“小姐怎的又翻起这个来了?” 苏暖也偏过头去,望着雯月头上的铜丝纱花:这种纱花她见国公府其它丫头戴过...... 国公府里丫头们的服饰每季都有两套,鞋祙首饰需各自配置。丫头里头有那手巧的,自己去后巷买了那纱来,穿了碎珠自己做头花戴。 各房条件不一,丫头们的头饰也就显出了一二三来。 她披了眼,转身从盒子里找了一朵小珠花出来,对雯月说:“绞了,挑几颗品相好的,串几朵花戴!”说着,自去窗边,拿了绣绷在手,开始描花样。 雯月呆了一会,摸了头上珠花下来:粉色的纱花上面用黄铜绕了几个圈,因无珠子可穿,显得寒酸不少。她托着手上的珠花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