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亦清鸣》 番外·陆决篇一 宋浚生于交州内的一个偏远小村,父亲是地道的农户,过着靠天吃饭的生活。 村里有一赤脚铃医,宋浚自小就喜欢跟在他身后,那铃医见宋浚生得好看伶俐,偶尔会招呼他过去说话。 交谈越多,铃医发现宋浚对他的治人手段有着超乎常人的好奇。 他知道他儿子对他的谋生手段不感兴趣,纵使他医术粗浅,他也想找一个传人,于是询问宋浚愿不愿意拜他为师,见宋浚答应,他立马找到他的父母。 送了拜师礼,宋浚算正式入门,铃医开始教他。 于是宋浚在别人疯玩时,已经开始认字,甚至会跟着铃医爬山涉水,去往其他村落。 宋浚年岁渐大,家中不想失去这一劳动力,与铃医商议后,让他农忙种田,农闲跟着铃医治病采药。 时间转瞬即逝,宋浚长成了健壮少年郎,家中看他到了已经可以娶妻的年纪,替她聘了邻村的一位美娇娘。 妻子很快怀孕,快要成为父亲的宋浚既紧张又期待,总之,他有了奔头,干活更加卖力,每日都是笑盈盈的。 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朝廷大肆征兵,军帖上有他的名字。 一家人不舍告别,宋浚离开村落,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等他归乡,家中只剩两鬓斑白的老母。 听母亲说,他的妻子已经改嫁,而他的孩子溺死在村外的河中。至于父亲,是哀伤过度,病死的。 宋浚走后,几年都没有音讯,他的父亲做最坏的打算,就当他死了,想着孙子才得到一丝安慰,可孙子不过两年就溺水而亡,他悲伤难抑,过度自责,没过几年就重病缠身,药石无灵。 母亲身子也不好,她强撑着一口气等回了宋浚,心愿已了,没过几日就与世长辞。 她逝去当夜,他的邻居听着宋浚悲怆的哭声,心口发涩,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宋浚强打精神替母亲办了丧事,也替父亲重新修了坟,至于他一面也没见过的孩子,他不曾听母亲说起他的埋葬之地,只立了衣冠冢,葬在他父母的墓旁。 距老一辈回忆,宋浚守着坟墓七日,到第八日,墓前就没有看到他身影。 村民猜测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走了,总之就是不清楚。 三十多年后,宋浚回来了,他满头白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叫陆决。 村里人问起孩子的身份,宋浚只说是故人之子,此说法一出,有人信,有人不信。 陆决不喜欢说话,他每日的活动就是捧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 村民若是见到,总会调侃宋浚,说他养了一个公子,当然,偶尔也会提醒他这样不行,农民想吃饭就得种地,读书不是他们这等贫农可以奢望的,请他量力而行,别纵出个败家子。 宋浚听到总会笑着回答,说:“陆决是个乖孩子,不会。” 宋浚的态度很绝对,村民信不过,毕竟那孩子见到他们这些长辈从没有打过招呼,甚至连眼睛都没抬过。 关起门来,宋浚是陆决的师傅,他会教他为人处世,也会教他医术。 可陆决非常有脾气,为人处世他听懂了不会去做,医术上他总有千般疑惑,宋浚根本应付不来。 于是他重操旧业,做起了铃医,拉着陆决奔波山野。 陆决自小就长得白嫩精致,可他总板着一张脸,让人一看便知不好接近。 村落里曾出现过一个胆大的妇人,她见陆决生得好看,想摸他的脸,可才伸出手就被陆决拍了一掌,那声响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妇人觉得没脸,心一狠就伸手过去掐陆决的脸,还笑着对众人说他长得真好看。 陆决面无表情,冷冷警告:“放开!” 那妇人真被他吓到,不知觉放了手,不过之后,她总在背后同别人说陆决是恶鬼转世,会着重描述他那让人心悸的目光。 宋浚和陆决对这事是不知道的。 陆决一天天长大,在那个村落,他没有能说上话的朋友,世界里只有医书和宋浚。 宋浚知道他的性子,没有强求,可他会担心,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虽不是陆决亲父,可他对陆决的情感并不比亲父浅。 于是,宋浚绞尽脑计,想帮陆决交朋友,可他为人太冷漠,没人愿意搭理他。 宋浚发愁,一回到家他就指着陆决说:“阿决,你能不能笑一笑?”他微笑,手比着嘴唇,“像这样。你知不知道我牵线很辛苦的,只要你笑笑,他们一定会喜欢你。” “师傅,我不喜欢卖笑!而且我不喜欢他们。” “卖笑?”宋浚失去冷静,气得说不出话,“谁告诉你这是卖笑?” 陆决抬起手指,指着宋浚,说:“你!” 宋浚记忆回到很多年前,那时的他有一个极讨厌的人,每次看见都不会有好脸色。有次那人讲了个笑话,所以人都笑了就他没笑,若是熟人自然明白他为何不笑,可当时身旁是一个二愣子,他一看见就问你为什么不笑,他记得他当时的回答好像是:老子不爱笑,想看老子笑你给钱啊,不过你给了也没用,因为老子不卖。 “你怎么好的不学学坏的,你看老子现在多爱笑。”说着他笑眯了眼。 陆决一掌挡住他的脸,嫌弃道:“难看!” “难看,也不看看老子是为了谁?”宋浚不爱卖惨,可他实在发愁啊! 陆决这模样,他死了没个帮手可怎么办啊! “你就独!独来独去…”变无敌。 宋浚灵光一闪,忙凑到陆决身边,小声询问:“阿决,为师替你娶个媳妇?” 陆决拒绝:“不要!” “娶媳妇以后,有人给你炒菜做饭,也有人给你暖被窝,这好日子你不要,你要什么?” “阿决自己也能做饭炒菜,也能暖被窝,不要媳妇!要烧鸡!” 宋浚的耳朵只接收前半段,他是睁大眼睛,心里想:不过这点本领就开始神气,究竟是谁给的自信,是他那齁咸的炒菜叶,还是被他踢下床的被褥。 见没烧鸡,陆决扭头,拿起桌上的医术,看得认真。 最终,宋浚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不要就不要!把好人家的娘子放你手里我也不放心。” 过了一段日子,村里有少年郎成亲,宋浚一见到心里就冒出个疑问:就说陆决,长得人模人样,怎么就无人问津? 一回去他就拉着陆决的手说:“阿决,师傅决定给你找一个既好看又能干的媳妇。”话音未落,他就急匆匆地去找媒婆。 可陆决不通人情世故,还干不了农活,更赚不了钱,根本就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当然,上门是可以的。 上门,宋浚当然不愿意,冷静下来的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争一口气,不再继续。 很快,那少年郎的孩子出生,孩子满月当天,宋浚察觉到他大限将至,特地将陆决叫到书案前。 那日,宋浚前所未有的正经,说:“阿决,为师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件大事交代你!” “你我都知如今存世的医典中药草种类共计四千六百三十七种,我想你出去找一找,看世间还有多少未被发现的药材,然后筑成医典,署上名讳,到时为师就可以沾沾徒弟的光,青史留名。” “师傅和阿决一起去!” 宋浚疲惫的摇摇头,说:“为师老了,走不动了,阿决替为师去做,就当是孝顺师傅可好?” 话说到这份上,纵使不舍,陆决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别难过!为师还有好东西给你!”宋浚挑眉,笑得猥琐,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陆决。 “别怕,为师替你铺好了路,这里头可都是女儿家的不传之密,你认真看,仔细看看!”宋浚的眼里发出精光。 陆决翻开册子,上面是图画配文字,一目了然。 篇一,英雄救美。册子上画着一男一女,男人救下女子,女子感念恩情,结草携环,以身相许。 篇二,女为悦己者容。册子上画着一男一女,女子装扮自己,心里想着情郎。 篇三,醉翁之意不在酒。册子上是一男一女一书,女子总拿着书本请教男子,可她的目光总是落在男人身上,分明是有意。 … “阿决,你可得好好学,这女儿家心思不好猜,那里头的学问可多嘞!” “当然,你有中意的女子也可以学习学习,我看有些手段还不错嘞!” 番外·叶娇篇一 叶娇的外祖父出身医药世家,她刚会走路就跟在他身旁晾晒药材,三岁医书启蒙,五岁随外祖父上山采药,因为喜欢,她不怕辛苦,希望未来可以有一天能成为像外祖父一样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医药大家。 她有天赋,也有决心,十三岁那年,她在外祖父的帮助下,配出了一种具有奇效的药粉,名唤晓梦。 只要吸入一点晓梦,不管是人高马大的硬汉,还是武艺高强的侠士,都会陷入昏迷,人事不知。 外祖父知道药粉的效力惊人,若是外传只怕会招来觊觎,所以明令禁止她对外使用。 在宁州西川,叶家做着开采、冶铸铁矿的行当,只富不贵,为求安宁,会花银子打点。 你只想花钱,却不知有心者早已暗戳戳盯上叶家下一辈的婚事。 曾祖父年轻时是县里的铁匠,日积月累,他锻造的技术越发纯熟,最终受人青睐,得以进朝为官,虽只是个小官,但在老家那个小县城里却是件值得称耀的大事。 官场不好混,尤其是像他那样毫无背景的庶民,与那些人相比,总是低了一头,于是他辞去朝廷官职,大摇大摆地回到故乡。 因着这段经历,县里的人都会给他个面子,曾祖父用心经营生意,逐渐壮大,最终奠定了叶家如今的辉煌。 曾祖父在时,会时常提醒家中子弟勿忘初心,总监督他们冶炼锻造,到他满意才离开。 叶家本没有攀附权贵的想法,当有人提出婚事的时候,他们第一反应是拒绝,可他们无心对方却有意。 见软的不行他们就想来硬的,叶家主膝下的独女叶娇首当其冲。 叶娇年纪虽小,但也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她母亲属意自家兄长的儿子,毕竟那孩子她看着长大,人品没得说。 定亲正式提上日程,不想波折横生。 一日,叶娇随母亲去道观还愿,偶然听人说起一株草。 那人说草生得枝叶翠绿,开出紫花,虽不知是什么花,可听说道观中的道长喜欢搜集奇花,所以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卖出好价。 叶娇听他描述,觉得那花外观很像她所知的一味奇药,恨不得马上辨别。 “花在哪?能让我看看吗?” 她自觉失礼,退后一步,说:“失礼!小女子也喜欢花草,不知可否让我一观?” “好啊!”那人皮肤黝黑,开心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叶娇喜出望外,跟着他来到道观后门,后门外停着一辆牛车,男人自竹篓中拿出一株草,递给女子。 叶娇伸手接过,正细细打量,不想一人来到她的身后,一棍子敲晕了她。 等叶娇清醒,眼前是一片漆黑,后脑发疼,身子一动,她意识到手脚被缚。 耳边很安静,她思来想去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没答案便罢,如今更重要的如何脱身。 “有人吗?我渴死了!” 说完之后,叶娇静心聆听,没有回馈。 “我饿死了!”她高声喊道。 “我腹痛!”她痛呼。 一番操作下来,她猜测此处可能无人看守。 叶娇手脚并用,依靠蠕动,一点点摸索出房间的轮廓以及摆设。 此处似乎是一间许久未用的茅舍。 摸清摆设之后,叶娇开始寻找有棱角的地方,努力摩擦捆住她手腕的绳索。 磨了许久,叶娇感到手臂酸软,她歇了一会儿,继续磨。 叶娇忘记了时间,直到听到声响,她拿起早准备好的木头,靠着木柴堆,继续磨。 门被打开,叶娇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害怕紧张让她的心狂跳。 “你们是谁?别杀我!”叶娇声音中的颤抖清晰可闻。 耳边的声响让她辨别出绑匪不止一人,而且又有一人被抓,被推倒在她的身旁。 房门再次关上。 “不知阁下是谁?因何被抓?” “我是县令之子,娇妹你不要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娇妹!这称呼着实暧昧,不过如今更重要的是如何脱身,也不必在意称呼这等小事。 “公子有什么好法子,可否告知?” 男人一愣,说:“等着!我阿耶一定会来救我。” “…” 叶娇感到绳索松动,她心底一松,露出笑容。 双手得到解脱,她扯下蒙眼的黑布,扭头一看,只见身旁的男子靠在木堆上,翘着二郎腿,悠哉地荡着脚。 正是这时,他扭头,正好撞上叶娇的疑惑的目光。 “你…”他站起身,对着门外嚷道,“来人!” 千钧一发一间,叶娇洒出药粉,男子一懵,倒回木堆。 听到门外传来声响,叶娇面对门口,双手置于身后。 “救命啊!救命!他晕了!” 门外走进两个大汉,他们靠近男子,伸手摇动他的身子。 见此,叶娇伸手,将手里的药粉洒向二人。 那二人看着叶娇,身体逼近,叶娇吓得往后退一步,可脚上绳索未解,她往后一倒,屁股落地。 两个大汉摇着头,可如此并不能消除困意,眼皮依旧缓缓落下,身子倒在地上。 叶娇连忙解开脚上的绳索,逃出茅屋。 茅屋位于山上,下山途中叶娇遇上叶府前来寻她的队伍,跟着他们,她见到她的母亲。 叶母见到女儿就是劈头盖脸的教训,着急了一天,训斥之后是一阵后怕,于是将叶娇抱入怀中,好一番疼惜。 叶娇说起山上茅屋的情况,合理怀疑县令之子是为她而来。 叶母知道县令有意替儿子聘她叶娇为妻,可她不喜县令贪得无厌的人品,以叶娇已经定亲为由拒绝了,没想到他们还没放弃。 果然是财帛动人心。 之后,叶母找人给县令夫人传话,道明他儿子的下落,同时放话出去,是她表侄上山采药发现的。 叶母以为这事就算了了,没想到一天两夜后的清晨,县令带领衙役闯入叶府,要求叶娇跟他回去。 叶家有此家业,官场并非无人,只他不爱炫耀,如今县令逼上门来,他只能亮出底牌。 县令怒气未消,可叶父的话还是震慑到他,他不敢妄动。 “前日吾儿昏睡不醒,我只以为他累,可昨日一天他依旧未醒,找医师看过,他们都不知是何病症。我只想知道,叶家女儿究竟对吾儿做了什么?” 他又说:“同为人父母,我想叶兄应该明白我的心情。” “肯定是杨老,娇儿的外祖父总给她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粉,陈兄放心,我这就去请他为令郎看诊。” “那就再好不过了!” 杨老很快来到县令的府邸,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药童——叶娇。 经过诊断,二人知道是他吸入“晓梦”的分量过多所致,给他服下解药便可。 这事发生后,看过诊的医师都对那药粉产生好奇,纷纷递上拜帖,求杨老解惑。 杨老知道外孙女有行医之心,既然药粉已经无法隐藏,不如顺势而为,让世人知道叶娇的炼药之能,为她铺路。 叶娇年纪太小,又是女子,他们不信,可杨老说一不二,他们信他,至少表面相信。 医师提出购买,可杨老不愿,称那药粉功效太强,弊大于利,不适合推广。 不过也不能让众人空手而归,杨老给在场医师一人一份,供他们研究。 之后的一天夜里,叶娇被热醒,一睁眼就看到橘红色的火焰,她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 她倒水将帕子濡湿,披着被褥闯出房间。 进入院子,眼前是一片火海,叶娇边走边喊,可没人回答。 来到母亲的院外,火焰冲天,热浪扑面,叶娇无法靠近,她拎水倒在身上,盖着被子闯入屋中。 浓烟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凭着感觉走到内室,隐约看见床边躺着一个人。 她小心跑过去,触及脉搏,发现母亲已死,一剑割喉。 父亲不在屋中。 叶娇的精神紧绷,一种急迫感扼住她的心,她快步往外跑,在那一瞬间,房梁倒塌,压在叶母的尸体之上,火势继续蔓延。 泪水无声流出,叶娇不管被褥上的火,她冲出火海,将褥子丢在一旁。 头发被烧焦不少,双手有部分表皮脱落,腕间水疱明显,她似乎察觉不到疼,跑向府外。 叶娇嘴里一直喊着救命,直到声音嘶哑,哑得发不出声音,可都没人回答,好似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梦,多像一场梦啊!极致的痛苦,极致的无助,极致的绝望。 烈火过处,只余废墟。叶娇跪倒在地,悲伤无措将她包裹,她才十三岁,不知道该怎么办。 火焰完全被熄灭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官署调查得知叶府众人都是吸入晓梦后被烈火烧死。 不难想出,叶娇想试药,不想当夜起火,一家人都被烧死。 叶娇知道这推论不对,她已经很久没配晓梦了,叶府根本没有存货。 如此一想,外祖父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打听之下得知:就在叶府起火的前一天,杨府一家遭土匪洗劫,无一活口。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得叶娇三魂不稳,七魄不在。 直到现在,叶娇都不敢相信,她的亲人全都死了,她宁愿那是一场噩梦,可无论她如何让自己肉体疼,依旧醒不了。 是真的!都是真的!这让她如何承受。 叶娇本该下狱,是叶父的好友保她一命。出狱后,她茫然地走在街上,路人的目光总是落在她身上,带着恐惧与好奇。 这一刻她知道,西川已无容身之地。 第一章 潜入 蛙声和鸣,漆黑的的湖面上倒映着一点光影,水波微漾,原是一艘小舟轻轻划过,云翳浮动,一轮明月慢慢探出脑袋,船尾渔夫划桨,扬起一片涟漪,反射粼粼波光。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船舱的门帘被吹开一条小缝,隐约瞥见一张白玉般的脸庞。渔夫自风中闻到一股米酒的清甜,又隐约听见一声轻喃。 “娇娇姐,你听…风来了!” “也就你喜欢夜半听风!我觉着这蛙鸣声太吵,恐今夜是睡不着了。”说话人打着呵欠,眉头轻蹙,语调慵懒。 “娇娇姐,你这话可没有多少说服力哦!”说话人微微一笑,挑眉,“这世上还有谁不知道你梦娘的大名—叶娇。” 叶娇声名最初盛于宁州西川,其故事的开始颇似民间传说,却带着一丝讳莫如深的意味,十分勾起人的好奇心,总想着去一探究竟。 有人说她狼心狗肺,生于叶家,享受着叶家的富贵,却利欲熏心,一夜之间将叶氏族人全部焚烧殆尽,令其百年基业顷刻之间覆灭;也有人说她上一世是天上仙,此生于凡间历劫,故而在修仙炼药一途有着无人比拟的天赋,可是她参不透世间百态,太过执着失去得到,所以她坠入魔道;还有人说她是厉鬼托生,祈愿世间无善,恶念长存,所以她喜欢饮血,钟爱杀戮,叶氏一族的性命便是她对魔治凡世的恭迎与献祭。叶娇最为人津津乐道便是她手中名为“晓梦”的药物。 梦娘听闻“叶娇”二字,慵懒顿收,那双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睛凝视的面前的这个人,冷声道:“吾名梦娘,长旻最好是记清楚这个名字。” “叶娇,叶娇…我便是叫了又如何?”尽管叶娇的神色越来越冷酷,可是名叫长旻的女子气息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语调还透着一丝稚气与天真。 梦娘轻轻一笑,伸手抬起长旻的下巴,状似亲昵道:“长旻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那是因为我知道娇娇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长旻抱着梦娘的腰,很是依赖。 梦娘听闻,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轻笑,眉眼温婉。她伸手抚摸着长旻的发顶,喃喃道:“长旻,你要记得,在这个世上,我们孤孑一身,没有人是可以相信的。” 长旻沉声道:“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我都不能保证我可以,又为什么去要求别人呢!只要我可以强大到令人畏惧,这世上又有何人可伤我。”虽然这么说,可是长旻想起年少时求生的艰难,别人憎恶的目光,她也曾经痛过。她曾经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睁大眼睛观望觊觎着别人的人生,当想要而不可得,她曾怨恨过世间的一切,那种感觉如附骨之蛆蚕食她的心灵与神智。然而幸运的是,书本拯救了她,她向往笔者手下那个自由平和富足的世界。 “长旻,该回去了,明天还有任务。” “好!”长旻站起身,心里觉得遗憾! 九个月后,南齐都城武安尚书令郑鹞的宅邸。 “云珠,快来帮把手!”来者一只手中抱看一盆青菜,另一只手拎着一桶清水。她的额尖溢出细汗,眼睛圆而大,很是伶俐可爱。 “来了…来了!”屋内跑出一个身穿灰衣的年轻女子,她的乌发被挽成双髻,右边发髻插着一根颜色晦暗的银色发簪。脸庞线条优美,杏眼桃腮,鼻尖有一颗小痣,娇俏又明艳。 女子才刚走近,就看见木桶中的清水中有几条鱼,这才问道:“青女,今天怎么有鱼?” “大郎君今日和朋友一起泛舟,抓到了几条鱼,心血来潮想吃鱼脍,所以拎来厨房,要我们马上做出来。”女孩放下木桶,擦了擦脸上的汗,语调兴奋。 厨房里的马大娘听到了声音走了出来,看着两个小丫鬟只顾着说话不着急做事,呵斥道:“云珠,还不马上去杀鱼…” “是,我马上去。”云珠马上高声应和,拎起木桶就跑。她可不想继续呆着,天知道马大娘有多啰嗦。 井离厨房并不是很远,等到了地方云珠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拿刀,她看着桶里的鱼,对着他们说道:”小鱼儿,你等等姐姐,姐姐马上就回来!” 不一会儿,云珠从厨房拿刀回到井口,发现桶里的水只剩浅浅的一层,而原本有的几条鱼全都不见了。她看了看周围,发现只有井口附近的地面比较潮湿,而别的地方连水印都没见着一个。 她走到井边,朝里一看便都明白了。 虽然井沿高而井口幽深,但她还是能看见井水中游动的鱼儿。 我是应该下去把鱼捞出来还是对着她们痛哭流涕…看来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云珠,你在看什么?”青女也学着云珠的样子,看着井里,可是她只能看见一片幽暗。她转过头,发现云珠的眼眶微红,泪水溢出眼眶,缓缓划过她白皙娇嫩的脸颊。这时,她的心里顿起怜惜之情,连忙问道:“云珠,你这是怎么了?” “鱼…鱼不见了。”云珠转身指着木桶,哑声道。 青女的目光也跟了过去,看着空空的木桶,她圆溜溜的眼睛划过气愤,握起拳头,怒道:“肯定又是她们。” “那我该怎么办呢?”云珠眼中一片迷惘,她蹲下,闷声抽泣,“我不想被赶出去,家中的生计可都靠我了,若我被赶出去,我阿耶一定会打死我的。”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子,任谁都能感受到她在哀求。 “没事,云珠,我们去求求大郎君。” “不要”云珠伸手抓住青女的手,哀求道:“你也知道我们下人哪里有机会在大郎君面前说话,而且论马大娘的为人,她知道了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青女看着云珠,眼中划过坚定,她反握住云珠手腕,说:“没事,云珠。这件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她忽然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马大娘怕你做不好,所以又让我拿来了几条鱼。” 云珠看到青女身后的木桶,脸上总算带了笑意,她想起自己刚刚的窘迫,忽然手足无措,但还是对青女表达了一下自己对她的感谢。 “大家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我们更需要守望相助。”青女拍了拍手,“好!我们马上杀鱼!不然一会儿马大娘肯定要催了。” “嗯。”云珠重重点头。 郑宅占地广阔,宅邸于此间历过百年风雨,虽经多次修缮填补,不复当年模样,可依稀可以瞥见郑氏一族往昔的风光。郑鹞虽然官居尚书令,可他并不得当今陛下信任,官职早已名存实亡。 郑鹞出生河间郑氏,原也是一大族,可小辈不思进取,等到了郑鹞的的父亲那一辈,族中出现的最大的官便是主簿。他们想更近一步,只能依附于沧州陈氏一族。郑鹞少时便有才名,被家中长辈青睐,得到了去沧州陈氏族学学习的机会。他在读书时便与陈家嫡系走得很近,刚过束发之年便得了举荐可以去朝中为官。当时的郑鹞志不在为官,可父命难违。 郑鹞年轻时为人清正,性格温和,处事张弛有度,公允明断,很得上官的青睐,同时又得了陈氏的助力,短短几年间,便官至刺史。 他在为官期间也不忘学习,每过一个地方,只要听闻当地有德高望重之人,他必上门拜访请教。渐渐地,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最后传到了陛下的耳中。 当时的的皇帝齐宣夙兴夜寐,励精图治,选贤举能…渴望像开国皇帝齐太祖一样,在他的治下,南齐能够再一次开创一个盛世。 二者相见,志趣相投,齐宣给了郑鹞一展抱负的机会。可天有不测风云,齐宣得了急病,身亡了。他未有子嗣,群臣从宗室中选出刚满十岁的齐勇。齐勇年纪尚幼,又不通政事,最终决定朝中军政民生大事由三公协理。 郑鹞在齐成宗(齐宣的庙号)统治时,因其清正的性格,又因成宗的需要,他得罪了不少权贵,在齐勇继位后,他遭到了贬谪,此后十年,他都不曾回过权利中心。建元十年,也是皇帝继位的第十年,郑鹞被召回武安。 在皇帝继位之后的十年,南齐国并不算太平,它北接东梁和西秦,西攘沙域和泽坤山脉,边境常有摩擦,而皇帝势弱,士族势大。郑鹞回朝以后,被任命为左民尚书,余后十年,官至尚书令。 可是随着三公的去世,皇帝开始耽于享乐,追求长生,尤其是交州刺史顾淄献上长青道人之后,他对道法长生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常常在朝堂上不见人影。郑鹞对此深感痛心,他递上奏章请求觐见,可奏章如石沉大海一般不见回应。某一天,皇帝精神奕奕地登上朝堂,先是夸赞了郑鹞一番,赐他太傅一职,命他“全心全意”教导太子,朝中大事由尚书仆射代理。群臣听完即反对,尤以御史中丞周荜最为激烈。皇帝对此大怒,贬周荜职位。皇帝此举群臣皆为震动,最后因为皇帝的一意孤行只得无奈认命。 太子齐炽早慧聪敏,性情沉稳,行事皆有条理,其师更是私下夸赞其心性谦逊,有容人大量,若他为王,吞并收复他国不远矣。可是皇帝并不想有一个那么优秀,直逼他地位的儿子。建元二十八年,皇帝出宫为国祈福遇刺,太子齐炽重伤不治离世。 闻此消息,郑鹞痛哭流涕,悲痛欲绝,一时不支晕倒。此后,他便开始缠绵病榻,提出辞官。 郑鹞的妻子早逝,他之后并没有再娶,所以如今执掌后宅的是其大儿媳姜令。姜今是将门之后,受其父影响,她严以律己,重视规矩。在她的要求下,郑府后院如今条例清晰,纪律严明。 云珠庶人出身,是郑府新招进来的雇工。本来以她的才貌,该在后院的小姐身边做个粗使丫头,可她无权无势,无奈被人塞进了后厨。 正午时分,大郎君所要的鱼脍便全都做好了,马大娘派青女前去回话。 云珠看着青女远去的背影,眸中划过沉思,不过这股沉思马上就被人打散了。 马大娘伸手拍了一下云珠的后脑勺,鄙夷道:“你这种小丫头我见多了,别妄想着一步登天。” “我没有。”云珠眼中含泪,倔强地否认道。 “老娘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什么心思老娘可比你清楚。”马大娘对云珠的否认嗤之以鼻。美人她可见着太多了,无论哪一个不都是想靠着那点姿色一步登天,可大多都是痴心妄想。 听到周围传来一阵闷笑,云珠咬唇不吭声,只能委屈的默默垂泪。可心里全是无奈!入这郑府,真是行事异常艰难。 青女回来的时候看着云珠一个人默默在一旁清洗碗碟,她走过去,伸手帮忙。 “云珠,我知道上午那件事是谁做的了。”青女凑近云珠悄声说道,“是青霞,我听人说那段时间只看到她一个人来过后厨。” 青霞是和云珠同期进来的,只是青霞的姨母早就为她把一切都打点好了。 “青女,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感激你才好。”云珠说得真心实意。可她忘了自己默默垂泪了许久,一开口声音异常沙哑,还带着哭腔,“我也不想哭的,可是它停不下来,让你看笑话了。”说完还笑了,只是笑着比哭着难看。 “我永远都不会笑话你的。”青女说得异常肯定,“要说谢谢,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当初为我说话。” 青女是家生子,在别人眼里是有几分脸面,可是家生子内部也是有斗争的。青女的父亲原来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当年老家闹灾荒,他不得不带着妻子背井离乡逃了出来。可他手无缚鸡之力,当时生活又难以为继,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卖身为奴,隔年青女就出生了,可这样没过几年,她父亲便积郁成疾去世了,没过多久,她母亲也过世了,所以她从小便长在郑府。因其父母早亡,她没有朋友,其他的家生子常常嘲讽辱骂于她,而她与白术的梁子也是那时结下的。 白术的母亲原本是大夫人姜令身边的陪嫁丫鬟,跟着大夫人来到郑府,没过几年嫁给了白管事,生下一女白术和一子白威。白术自小便长得冰雪可爱,性情也活波,大夫人便让白术给她的大女儿做个玩伴。二者自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也非同一般。青女在后厨长大,厨艺十分不错,大娘子看中了她,想调她去身边伺候,可白术自小便讨厌青女,觉得她只适合呆在厨房那种腌臜的地方,于是便使计算计青女。 大娘子生来便喝不得豆制品,一喝必然患病,有一次青女奉上一盅鸽子汤,大娘子喝完便患病了,当时大夫人要拿下青女治她的罪,是云珠站出来说看到有人下药,并指认出下药的人,青女这才平安无事。虽说平安无事,可是之后大娘子便再也没有提过让青女伺候的话了。 晚上,明月皎洁,云珠睁开眼睛,她缓缓转头呼唤青女的名字,听到的只有青女平缓均匀的呼吸声。她起身,自房梁上拿下夜行衣换上,然后推开窗户一跃而出。 郑府浮光院位于内院西南方向,是二夫人孙珺的女儿郑芙的宅院,而青霞就是郑芙的侍女。云珠早就打探清楚了,今夜是青霞值夜。 青霞嫉妒心强,就是因为当初郑大夫人身边的人夸赞了云珠一句容貌,她就时时给云珠找不痛快。 云珠躲在暗影里用掌风吹了一下窗,发现窗并没有被吹开,她只得声动击西,一一迷晕守在门外的婢女,然后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郑芙和青霞都在酣睡,云珠扛起青霞往外走。 浮光院之所以取名为浮光院,是因为其院中有一潭清泉。晨光微曦之时,泉中似有浮光,暖意融融,而此时,潭中映出一轮孤月,也有浮光,可清冷无边。 云珠将青霞丢到潭边,她伸手拎住青霞的鼻子。青霞觉得难以呼吸,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面前有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黑衣人,她吓得想要叫人,可蒙面人打晕了她,她失去知觉。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面前依旧还是那位黑衣人,正想吼叫的时候再次被捂住口鼻,然后再次失去知觉。 等到青霞第三次醒来的时候,她尖叫出声,抬头四望,发现自己正躺在三娘子房间的地上。 “青霞。”郑芙睡眼惺忪,一脸不耐地厉喝:“马上给我滚出去。” 青霞百口莫辩,只能慢慢退出房间。 第二天中午云珠便从青女的嘴里听到了青霞早上被罚跪的消息。 青霞小娘子,你可要撑住啊,这事可还没有完呢! 接下来的几天,云珠并没有去找青霞的麻烦,因为她正在找机会调去二娘子身边伺候。 二娘子郑漪是大房的妾生女,虽然养在嫡母身边,可身份与嫡出还是天差地别。云珠觉得只有二娘子身边还有机会。 第二章 反抗 南齐士庶之间泾渭分明,士族女子皆有读书识文的机会。 郑漪相貌端正清秀,性情温和乖巧,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可她唯独钟爱诗文,以花卉诗文为最。 “花落有时。”郑漪眉头轻蹙,折下一枝惠兰,“你说这被我折断的兰枝,不过几个时辰便萎靡不振,不用几天便零落凋残,她可无尤?” “这兰花没手没脚还无心,怎么会和人一样。而且,若婢子有一天同这株兰花一样被种在泥里,不能动弹,还不如死了。”夏丹回道。 “是啊,谁说不是呢!”郑漪注视着手中的兰枝,喃喃道。花季受四时掌握,花开花落是轮回,是常态,就如同她自己的人生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这条道路上的每一个时点都清晰明了,或早或晚,都会发生,真是乏味。若是主动改变,温室的花如何承受外面的狂风暴雨。真是意难平啊!罢了罢了! “二娘子,听婢子们说花园里的芍药开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夏丹看郑漪眉头微蹙,虽然此举有一种“弱不禁风,娉婷袅娜”的动人之态,可夏丹不愿见她这样。她喜欢看到郑漪在阳光下欢喜的姿态,细碎的光点洒在她柔美的脸庞上。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平日温和怯弱的女子是那般明媚,那般摄人心魄,令人难忘。 郑漪出神了一会儿,她回神之后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轻声说:“那便走!” “二娘子应该多笑笑。”夏丹突然说。 郑漪有些漫不经心的感慨:“惜春之韶华,怜夏之漫漫,恨秋之瑟瑟,独冬之酷寒。年华易逝,你此刻想我多笑笑,我却是只忧花。”而后她看着夏丹,抿嘴轻笑。 夏丹听得一脸糊涂,不过她看到郑漪的笑脸,知足地笑了。正值盛春,园中花团锦簇。郑漪坐在园中的院亭中,看春,看世间的五彩斑斓。 “二妹,你这是在干什么?”女子掩面轻笑,“难道又是在同花···聊天诉苦。” 幼年时的郑漪曾有过与花交朋友的童言趣语,不过时过境迁,如今别人只有对她痴迷花卉、趣同老农的嘲讽。 郑漪站起身施了一礼,温声道:“见过大姐姐,漪不苦,只是看春色潋滟,心中不免有些惊叹,一时出神罢了。” 来人正是郑漪的异母姐姐郑莞,不过大她两月。 “今年同是旧年景,妹妹用的“惊叹”二字难道是在怪罪母亲去年责罚于你,害你错过了春景。”郑莞冷声道。 “漪不敢。”郑漪低头,怯声道。 见到郑漪示弱,郑莞冷哼一声,昂首阔步离去。 待郑莞的身影消失,夏丹立即叩首认错。 “二娘子,婢子不知今日大娘子也会来花园,请娘子恕罪。” 郑漪扶起夏丹,说:“大家同住一个宅邸,避无可避。”随即自怜,“谁教我不过是个妾生女。” 夏丹听闻此话也不知从何安慰,一时有些无措。 “我开玩笑的。”郑漪伸手捏了捏夏丹脸颊的婴儿肥,笑道,“我很感激夫人,感激她给了我一定程度上的公平。”可就算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公平,对于家族来说,她依旧只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她所拥有的一切皆在于她的价值,当她没有价值的时候···至少她现在还有选择。 “我们回去!”郑漪说。 云珠打听之下得知:二娘子为人和善,待人温和甚至有些怯懦,虽然是妾生女,可因为大夫人的态度,她在郑府中有一定的地位,很多小丫鬟暗地里都想去她的院中伺候她,但是比起生母尚在的大娘子和三娘子,她就不值一提了。 青女一进厨房就看见云珠在灶下烧火,她走过去蹲坐在她身旁,低声问道:“云珠,听说你一直在打听二娘子的事。” 听闻此话,云珠蹙眉,一脸厌恶,道:“嘴巴真快!”随即她羞愧埋头,“现在的月钱不够,阿耶又欠赌坊的钱了。” 青女听闻此话有些恨铁不成钢,小声规劝道:“云珠,你应该也替自己想一想,难道你想当一辈子的婢女吗?”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去伺候二娘子。只要在二娘子手下得到一点赏赐,我就可以还清阿耶的赌债,自己也可以有一点体己钱。” “云珠,你可以考虑一下周师傅啊!”忽然响起一道浑厚响亮的声音,唬得两个女孩子齐齐抬起头。 “我去你的。你也不看看周师傅年纪几何。”青女回道。 云珠脑海中浮现周师傅那一脸沧桑的模样,连连摇头,“我就不必了。” “可别看不上周师傅,老太爷最喜欢吃他做的食物,嫁给他,你何止是吃穿不愁。”马大娘在一旁帮腔。她可看到自家的老头子看云珠眼珠子都直了的模样,可得赶紧把云珠嫁出去。 “谢谢马大娘,我心中已经有中意的人了。”云珠面色羞红道。 那水灵模样可把周围男人的心都勾了过去,灶房一时有些安静。唯有马大娘看着云珠冷笑,一脸嗤之以鼻,“不过是一个烧火丫头,也不看看自己的穷酸模样,配周师傅还是你高攀了。”丢下这么一句话,马大娘就离开了灶房。 “她就是嫉妒你,别听她的。”青女说。她看着云珠微红的脸庞,又暗暗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颊,收回了羡慕的目光。 “我也知道。”云珠笑道,接着又神秘兮兮地说,“青女,其实你的眼睛很漂亮,它好似裹着一汪清泉。” 听此,青女想起那些曾经辱骂、贬低、议论她的言论,无法控制地鼻头发酸,可她不想有人看见她的窘态,云珠也不行,所以忙低下头藏住自己泛红的眼眶,随即意识到不对,又抬头看向云珠真诚的目光,说:“你是第一个···”夸我的人。随即她眼眸一沉,气愤道,“其实我都记着呢,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他们后悔。”青女的声音虽然稚嫩,却有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云珠一点都怀疑她的话,从她看到这个女孩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这是一个有决心、善良以及努力的小娘子。 青女再也不敢直视云珠了,小声说了一句“我听见马大娘叫我!”便急匆匆走了。 看着青女离开的背影,云珠又陷入沉思。 郑府纪律严明,如她这般肯定不能随意进出前院,更遑论大摇大摆了,她是应该英雄救美还是苦肉计? 郑家的三位娘子每旬总有那么几天需要去学院听先生讲学,学院中的女先生皆是士族大家出生,其才识品德皆受人称赞。在那几天,她们总是辰时出,申时归。 这天,郑漪似平时一般去大夫人的跟前拜见伺候,不巧正好碰见了郑莞。 自郑漪的母亲去世之后,大夫人为了表示对她丧母的怜惜,特地让她不必去她院中拜见,可没有依靠的郑漪怎么敢,她对待大夫人一丝也不敢懈怠。郑莞最初同郑漪一样,可幼童贪觉,郑莞总是晚到,最后两人没事都碰不到对方。 郑莞见人总有三分笑,她眉目清婉,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可郑漪在郑莞身上从没有体会过温暖,只有笑中寒风,语中冷刀。 “二娘子今日看起来容色不好,可是睡得不好,为了母亲你可得好好照顾自己。”郑莞语气温和,语气熨帖至极。随即她看向大夫人身边的丫头,“母亲近日身子有些不适,你们可得警惕些,别让她沾了晦气。”说到“晦气”二字,那双眼睛有意无意放在郑漪的身上。 大夫人姜令放下手中的杯盏,瓷器碰撞而起的响声在宁谧的空间里异常清脆,二人皆看向声音的出处。 郑莞的眉眼像极了姜令,只是姜令有着郑莞没有的坚毅,嘴唇稍薄,似笑非笑之间更显城府,坐姿板正,颇具威严。 “今日瞧着是有些憔悴了,要不要让李老来给你瞧瞧。”姜令的声音不急不缓,毫无波澜。 郑漪回道:“谢母亲,等会儿我会去看看的。” 看着眼前这一幅母慈子孝的画卷,郑莞抿嘴,紧握双手。 不一会儿,郑漪拜别,郑莞冷眼看着郑漪离开。 尽管同样的话说过数次,得到过很多答案,可是郑莞依旧看不得她笑,看不得她过得畅快,她明明才是这个府里的掌上明珠,而那个人呢,她不过是一介奴婢。 “母亲,我才是您的女儿,您怎么去搭理一个外人,把您的亲亲女儿晾在一边。” 看着面前青涩却又满含怨气的少女,姜令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讨厌她,可你也要知道老太爷当初起家是靠着沧州陈氏一族,陈氏一族对老太爷有恩,而我姜氏一族曾有过庶女之祸,若是不能斩草除根,我愿意给她机会。” 郑莞嘟嘴,气明显消了,她拉着姜令的衣袖,小声开始嘟囔:“您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就是看不得她过得好。” 姜令笑着说:“在我跟前你怎样我不管,可是你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我知道了。”郑莞吐了吐舌头。 看着面前这个灵动欢快的姑娘,姜令想起了过去很多美好的时光,她不习惯煽情,今日心间却涌起了浓浓的不舍。 “时间过得真快!没几个月你就是别人家的了。” “您在说些什么呀!我不理您了。”郑莞无法继续这个话题,她羞涩扭头。 姜令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提醒道:“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去学院!” 郑莞赶紧端正神色,轻施一礼。 “女儿拜别母亲!” 郑家三位娘子都是一起去学院,郑莞在大夫人那里耽误了时间,等郑莞到外院的时候,郑芙和郑漪在客厅已等候多时了。 郑芙一见着郑莞就站起身,高声笑问:“大姐姐,你不会是睡过头了?” 郑芙年幼,郑家二房仅有她一个女儿,说是二房的心头宝也不为过,所以颇受宠爱,也养成了她单纯活泼爱促狭的性格。 郑莞讨饶:“芙妹,你可放过我!最多你以前看上的那枚金石耳环我送你了。” 郑芙也不拘礼,一语谢过。 学院离郑府并不远,仅仅只隔了两条街。三人戴上幕篱,一起上了马车。 青女自晨起时见过云珠一次,之后一直没有看见她,打听之下才知道云珠有事归家了。 云珠的家在南齐都城郊外的一个小山村里,一家人靠着种田为生,农闲时也会进城打打杂工,原本也应该能生活的不错,可云珠阿耶迷上了赌钱,疏于农务,一家人入不敷出,束手无策之下,家中空闲的云珠只好进城赚钱,所幸云珠运气不错,正好撞见郑府招工。 村头的大娘一出门就看见村头小道上缓缓走来的云珠,忍不住关心道:“云珠回来了!城里的主家怎么样?” 云珠抬起头回道:“我回来看看阿耶,主家还不错。” 大娘明显被勾起了兴趣,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实。 “老婆子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贵人,贵人是不是都穿金戴银?也不晓得那什么脂什么液的是个什么味道···”大娘嗒一下嘴,咽下一口唾沫。 云珠被逗笑了,道:“哪有什么琼脂玉液,贵人们和我们平头百姓平时吃得没甚区别。” “云珠,今天你回去可要小心,我好像看见隔壁村的那几个打手朝你家去了。”大娘喜欢云珠对她的尊重,心头一软,小声提醒着她。 “谢谢大娘,我知道了。” 看着云珠纤细的背影,大娘不免有些唏嘘。毕竟当初李老头一家过得不错,云珠不用像穷苦人家的闺女——为了生活抛头露面,她只需要每日安心打理家务,只等到了年纪便找着好人家嫁过去······ 云珠还没有进家门就听见屋里传出哭闹声,她顾不得别的,连忙闯了进去。一抬眼就看见她年迈多病的母亲跪倒在地上,低声悲泣;她身边跪着一个小女娃扶着她,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瞪着屋中的外来者;一名身穿短褂的青年男子扬起扁担,不过他的扁担被一个大汉抓在手里,青年男子气愤地发出低吼;造成眼前这一切的男人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打斗之外的人不是邻居就是村民,他们嘴里劝解着,却无一人上前。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小心我报官。”云珠冲向前,推开青年面前的大汉,挡在青年的面前,怒视着面前的四名男子。 “报官!”汉子一脸讥笑,“所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是报官了又怎样。”他摸了摸下巴,上下扫视了云珠一番,又说:“我倒是不知道李老头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把她抓起来。” 两个汉子上前抓住云珠的手臂,青年男子想帮忙,可是另一个汉子立马拦住了他,小女孩逮住了机会,随便抱着一条腿就咬,使尽了全力。 那汉字吃痛,抬腿一甩,试图将腿上的东西甩出去。 云珠抓住了机会,挣开了挟制,她一脸哀求地望着围观的人群。 观望的某男子回神,他振臂一呼,“李大头怎么说也是我李花村人,在李花村的地界怎么也容不得外人欺负他,不然以后我们怎么立足。” 话语一尽,立马有人附和,一两人对付一个,战成一团,混乱中,青年男子看了云珠一眼。 四个大汉毕竟是打手,普通农家汉子根本就不是对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村民们皆躺在地上痛呼哀嚎。 领头大汉吐出一口血沫,看向云珠,云珠警惕心起,立马转头就跑,几个汉子立马跟上,不料青年男子拦路,可他并不是对手,三两下就被人击倒在地。 第三章 搏取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大汉拎起李老头出了院门,随意丢在地上,想起今日的憋屈,他提脚一踹并对着远处大喊:“你再跑,老子今天就废了他。” 因为疼痛,李老头睁开眼睛,宿醉下不清醒的脑子一时理不清眼前究竟是什么情况,待他抬眼,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也理解了他说的话。 “云珠!”他立马哭嚎,“你救救阿耶···” 田埂上的云珠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远处的两个人影。 看到云珠停下脚步,汉子一笑,身边人立马跑向云珠。 待他走近,同样想起今日的憋闷,抬手就是一巴掌,嘴里还嚷道:“跑!我叫你跑,你给我跑啊!” 汉子的一巴掌使尽了全力,云珠一时不查,被扇进了田埂旁的水田中,不仅弄污了衣裳,发簪也被甩了出去,发髻凌乱,半张脸埋进泥里,沾了污垢,嘴角也溢出鲜血。 汉子自泥中将云珠拎了起来,拖着她走向领头人,丢在他的面前,拍了拍身上凌乱的衣裳,道:“张哥,这小娘们还真是个硬骨头。” 男人用尽全力的一巴掌,不管是打在哪个小娘子身上,也不会像云珠这般不哭不闹。 云珠半张脸上的巴掌印又红又肿,她冷冷看了打她的男人一眼,随即盯着名为张哥的男人。那目光肆意又决绝,好似濒死的野兽,宁死也会从你的身上撕下一片肉来的。 “给我带走。”张哥不看她,即使他欣赏她,可他不会为了这短暂的“欣赏”放弃自己的几年多的苦心经营。 “去哪儿啊!”有人问道。 “当然是琼香苑啊!你是不是傻!”有人回道。 云珠咳嗽几声,弱弱说道:“你们不能这样做,我是郑太傅府的丫鬟,我爹欠你们多少钱,我会还给你们的。” “你哄谁呢!郑太傅府是那么好进的吗!”大汉一脸不信。 “我在太傅府里有关系,最好你们杀了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云珠狐假虎威,威胁道。 张哥沉思一会儿,说:“你说的最好是真的。你爹共欠八十两,今日我们兄弟不能空手而归,你得先还给我们十五两。” “我应承你们,可是你们得先把绳子解开。” 云珠早就算计好了,她回去的路上一定会遇上郑家二娘子。 “大姐姐,你是没看到那董弱弱的脸色,真是太畅快了。”郑芙拍着手掌,哈哈大笑。 董弱弱是郑芙为董香君取的诨名,她是度支郎中董禄的嫡生女,同郑芙同岁。郑芙天真烂漫,不知人心险恶,她曾在课堂中炫耀她父亲赠与她的礼物,不料却被董香君嫉恨。 董香君生来体弱,有一日她自己打开窗户受了寒风,第二天告假,之后传出她患病的消息,一切都很正常。谁料等郑芙知道消息的时候,关于是她害董香君患病的言论早已传遍了整个书院,郑芙何曾受过这种气,只等董香君来书院的那天同她争辩。然而,天不遂人愿,董香君再一次诬陷了她,因为在她面前董香君吐血了。 那件事很快惊扰到了郑芙的父亲郑衿,郑衿亲自带着郑芙去到了董香君的府上请罪,郑芙自此也记恨上了董香君,还给她起了诨名以示贬低。 “听旁人说这位董娘子生母早逝,继母待她极为苛刻。”郑莞作回忆状,娓娓道出了她听过的董娘子。 “活该!说不定她娘就是被她给害死的。”郑芙下了定论。 “郑芙,不可妄言。”郑莞呵道。 郑芙回怼:“孟子说,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罢了。”郑芙抱着手,一脸自得。 “这是这样用得吗?”郑莞抓着郑芙的双手,挠她的胳肢窝,逗得郑芙笑得停不下来,不断求饶。 马车忽然停下,没有防备的两人身子往前冲,郑漪伸手抓住了郑莞的手,郑莞前倾的身子得以停下来。 “我是不会感谢你的。”郑莞有些不自在,她戴上幕篱,拉开轿帘,出声问:“马车怎么停了?” 郑莞的贴身丫鬟春茗还没有回话,青霞抢先答道:“回大娘子,只是有一条狗拦了道,奴婢马上去驱赶它。” 郑莞点头,“你去!” 青霞一眼就看到跪在马匹前的小娘子是云珠,她心中没有惊讶与怜惜,只有将她打入地狱的决心。 “还不把她给拖走。”青霞给侍卫下令。 侍卫上前的时候云珠嘴里喊着救命,可身子却直直地往马车那边冲,侍卫一时没有拦住,青霞立马过去抱着她往一边拉,可她力气不及云珠,反被云珠推到在地,另外几个丫鬟看到如此混乱也过去帮忙。 “求贵人做主···”云珠跪在马车前,先是全方面的展示了自己肿得像猪头的脸,再加上一身狼狈,最后表明了身份以及主家。 这时候张姓男子追上来了,可惜为时已晚。 郑莞早已拉开轿帘,看见了云珠的凄惨模样,她心中本就不忍,又听闻她是郑太傅府上的人,于是马上令侍卫前去报官。 “云珠,我已报官,你有何冤屈可向令长明诉,他自会秉公办理。” 云珠双眸含泪,拜谢郑莞。 世事百态,如今她如愿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故事。生命,在于争与不争。争,她胜了。不争,不过归于尘土。然而,世事难料。 云珠状告那几人动用私刑,而她一身狼狈就是最好的证据,因为背靠郑太傅,那几人得到最为严苛的惩罚,李老头的债主上堂直接表明免了李老头的赌债,而张大汉几人不过是他的弃子,命同草芥。 云珠顶着那张脸走进了郑太傅府,一路上,人们总是先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漠然地低下头。 “哟!这是怎么了!不会是那张脸惹祸上身了!”看见云珠那模样,马大娘不免冷嘲热讽一番。 听到声音,青女走了出来,她看着云珠那红肿的的半张脸,一时惊住了,不敢上前,随即她转身离开。 云珠泪眼朦胧,幽怨地望了马大娘一眼,马上又似害怕得垂下了头。 “你这个小贱蹄子!”马大娘感受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她哪里不明白云珠的算计,冲动下扬起了手想打云珠。 “马小莲,你住手!”同在厨房做事的另一个仆妇伸手拦住了她,质问:“云珠哪里招你了,你怎么打她?” 马大娘见此,破罐子破摔,昂首挺胸道:“老娘就是打她怎么了!老娘还不能打她么!” “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马娘子跟前,更不该生了这么一张惹祸的脸。”云珠一脸悲愤,脆弱落泪,虽模样有损,但她那双如凝秋水的双眸此时看起来更让人惊艳。 云珠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生而为人,一出生就决定了阶级,让本来身为草芥之人拥有了他怎么也无法保护的东西,这不知是恩赐还是诅咒。 “马大娘,还是算了!” 马大娘看着这群人,只觉得心中气愤至极却怎么也无法发泄,她指着云珠说:“你给我去剥春笋。” 终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云珠只好去剥笋。 剥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稍不注意笋壳就会在手上划出一道伤痕,在厨房,手总是离不开水,它会让伤口一直无法愈合,最后留下一道丑陋的伤疤,这样,永远都没有机会伺候贵人了。 青女拿到药膏,立马就来找云珠了。 “我今天听说你回家了,这是你家人打的吗?” 云珠摇头,笑,“不是,是赌坊的人打的。” “不知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青女将药膏递给云珠,又问道:“你今天怎么和马大娘杠上了?你这样,以后否想在她手下有好日子过了。” 云珠接过青女手中的药膏,心里想:我就是要这样啊!不破釜沉舟又怎么会有更多机会呢! 青女的厨艺很好,挨不过云珠的请求,悄悄给她做了一批桃花糕。云珠也不厚此薄彼,给那天帮过她的人都送了一份,当然也包括郑家三位娘子。她近日来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得到郑二娘子的贴身丫鬟夏丹的注意。 夏丹是在年幼时被卖入太史府,可是现在府中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身世。 她是庶民出身,父亲不仅是个酒鬼,还是一个赌鬼,每日赌输了就会喝酒,喝醉了就会打妻儿,有一天她的母亲被活生生打死了,而她也被卖给了人牙子。云珠曾经亲眼见过夏丹停步注视着酒馆,那厌恶的目光让她知道夏丹从来没有忘记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同是赌钱,同是打人,对于夏丹来说皆是不想回忆的童年记忆。对于这种痛苦,云珠想,她们应该会是相同的感受,她想她可以来拯救她,拯救她这个弱势且无依的女郎。 云珠早就见过夏丹,可是她们真正的见面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傍晚,云珠捧着手帕,虔诚的等在夏丹的住所前。 “你是云珠。”夏丹问说得很肯定。 云珠咧嘴一笑,说:“是,我是云珠,我们曾经见过。”云珠好似无意伸手抚摸了她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脸,也露出了她手上还未愈合的伤痕,“云珠想上次多谢了各位姐姐,今日是特地来谢谢夏姐姐的。”说完,她捧起一张手帕,“云珠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希望夏姐姐不要介意。”她一脸真诚的看着夏丹,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其实我没有帮你什么!”夏丹实话实说。 “云珠看见了,夏姐姐你拦住了婢女们,云珠知道,你帮了我。”云珠看着夏丹,知道夏丹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收下了。”夏丹接过手帕,缓缓展开,发现麦青色的绢布上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鱼,她一脸爱不释手,问:“这是怎么绣的。” “夏姐姐想学么?如果想学,云珠一定会将你教会的。”云珠言辞真诚。 夏丹知道受之有愧,可是她又是真的喜欢,“这怎么好意思!” 云珠摇头,一脸的满足,“没事,就当是为母亲找个传人。” 若夏丹没有窥见云珠悄悄扫了她双手之后的一脸沮丧,她还真的信了云珠的说辞。不过她实在觊觎云珠的手艺,心里默默决定让云珠来郑二娘子身边帮忙。 “还是不了,你的手绢我很喜欢,谢谢云珠!” 得到夸奖,云珠的脸色漫上绯红,她看着夏丹说:“不用客气!”说完便提出了告辞。 夏丹始终记得那个单纯容易害羞的娘子,第二天她见到郑二娘子就提起了云珠。 “云珠,是上次那个被虐打过的娘子吗?”郑漪也并没有忘记云珠,稍一提起便想起来了。 “就是她,她的刺绣手艺不错。”夏丹拿出了云珠昨天送给她的手绢,递到了郑漪的手里,“她昨日来感谢婢子,这是谢礼!”夏丹似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前几日云珠也在院门前拜见,看不见二娘子,临走时还给二娘子您叩头道谢来着,送来的桃花糕也被婢女们分完了。”然后她抬头看了看郑漪,发现她并未动怒,又说:“那婢子倒是个记恩的。” 郑漪轻点了一下夏丹的额头,道:“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容易被她给收买了,我倒是好奇她是个什么模样。“当日的郑漪只在马车中听见了云珠冷静却又略带嘶哑的吼声。 郑莞和郑漪都已经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只郑莞早已定亲,就等年岁到了嫁过去,而郑漪却是被退过婚的娘子。她被退婚的原因还是郑鹞被升为太子太傅,如今,皇帝对于郑鹞的处理,任谁都可以看出他失了圣心,可郑氏一族只有一个郑鹞。 一夜之间,春雨覆盖万物,郑漪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开口吟道:“细雨落不止,檐前声不停。苑中残花落,微雨碾红泥。” 一路向东,湿漉漉的青石板让郑漪想到了幼年时:她那时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从一块青石板跳到另一块青石板,母亲很有耐心,会看着她微笑。现在从天而降的雨幕好似是一个天然的幕篱,她不再顾忌,一蹦一跳地走了一段路。忽然,她停下步伐,心里明白她已经长大了,不该做出那样出格的举动。 夏丹的眼微湿,她伸手一拭,不知是泪还是雨。 似平时一样,郑漪屈膝一礼,“见过母亲。” “坐。我有话要说。”姜令说。 郑漪坐下,敛首作恭听状。 “莞儿的亲事已经定下,今日我们来商量你的亲事。” 郑漪的心一紧,不过面无异色,“一切皆听凭母亲做主。” 姜令叹口气,继续说:“你的父亲你也知道,他在为官一途上毫无建树,在加上你祖父的身体一年是不如一年,二房曾向我建议送你为妾···” 听此,郑漪的脸一白,紧紧握住自己手。 “不过我并没有答应,虽然你自小不在我的膝下长大,但是你也叫了我十几年的母亲,我并不忍心。中书郎中王沦有意聘你为妻,他是吏部尚书之子,若不是妻子新丧,以他之位,你根本就没有机会···”姜令停顿了一下,“你的父亲已经答应了。” 郑漪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了,她呼吸加重,愤恨难忍,但她也深深明白,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任何反抗皆是徒劳,比起为妾,续弦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虽然明白,可是郑漪的心里还是委屈,她想哭,也想她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了。” 郑漪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去的,她只是觉得累,想躺在床上,等着一觉醒来,她会发现刚刚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第四章 愿成 微雨沾衣,气温骤降,悲恸致泪湿枕巾,第二天,郑漪不可避免的感染了风寒。 夏丹在一旁看着,明白人微言轻,只能尽心尽力伺候,希望能缓解自己的无力感,也能让郑漪感受到她并不是一个人。 “夏丹,你知道么。当初李曹郎来府中求亲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郑漪脸上浮起一缕苍白的笑,随即哀叹,“终究是算计来的,它不属于我,所以我没能守住。” 夏丹心里摇头。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一天她第一次看见二娘子笑得那么明艳,那一天也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郑漪伸手拂走眼角的泪。“我就知道会这样,可我还是想着会遇到一个知心人,我中意他,不介意他的一切,他也不在意我的出身,愿意对我好。” “二娘子,李曹郎在那个时候退亲,他根本就不是一个良人,王大人虽然丧妻,可他家境殷实,年纪是比你大了些,可他知道疼人啊。”说话的人是郑漪的奶娘。她姓周,是郑漪母亲去世后,姜大夫人安排过来照顾郑漪的。 “可他都能当二娘子的爹了。”夏丹忍不住低声嘀咕。 周婆子立马伸手拧起夏丹的耳朵,骂道:“你这个小丫头懂什么!还不去快去干活。” 夏丹迫于周婆子的威势,连连点头,待周婆子松手,她捂着耳朵跑了出去。 待夏丹走后,周婆子将郑漪搂在怀里,耐心劝慰道:“我知道二娘子你心里苦,可谁叫我们生而为女。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嫁到一户好人家,王大人有权有势,你又是正头娘子,这对于你来说,已经算是一条很好的出路了。” 夏丹一路埋着头走到大厨房,不巧在院中角落看见了正在剥笋的云珠,没料到此时云珠正好转头发现了她,看着云珠脸上灿烂的笑容,她轻轻放下的抬起的脚后跟。 “不知夏姐姐什么时候有空?”云珠跑过来,腼腆一问。 夏丹一开始有些糊涂,随即恍悟,同时心里浮起忧虑。“二娘子病了,我这段时间都没心思想别的事情。” “夏姐姐对二娘子真好。” 夏丹有感而发。“这算什么,二娘子对我才是真的好,我恨不得所有的苦都能替她承受。”她摆了摆手,“不说了,二娘子还等着我回去,我先走了。” 远远看到云珠与人相谈甚欢,青女并不想去打扰,待看清夏丹模样,青女才想起今天在府里听到的流言,她等到夏丹走后,靠近云珠,弱弱发声。 “云珠,你这是打通夏丹的关系了?可是听说二娘子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青女的声音打断了云珠的思路,她回神,凄凄一笑。 “青女,你知道么,我每日都在提心吊胆。家母多病势弱,我害怕我一回去就看到她的尸体,还有我的小妹,我不想有一天她被父亲卖掉,我更害怕自己未来某一天会后悔,后悔自己明知道结果却什么都不曾做过。” 青女心里原本就对云珠有诸多不舍,正想劝诫她,可是如今听她一席话,她心里深深觉得是她太过自私,心里不免浮起愧疚,更多的还是对云珠的疼惜。 “云珠,我帮你。” “有你这句话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云珠说得肯定。 “那好!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现在,我帮你剥笋!”青女走向剥笋处。 “你帮我,不怕马大娘看见吗?”云珠跟在她身后。 “不怕!” 世有傅王二姓,皆为世家大族,势力庞大。王沦一系属蓟郡王氏一脉,他背靠王氏,得先辈荫蔽,仕途是一帆风顺,不止王沦一族,整个王氏族人都是众多底层士族、庶民争相讨好的对象。 如今王氏一族的领军人物是王魏,他是蓟郡王氏一族的嫡系,少即好学,博览群书,已官居丞相,称王录公。 郑王两家的亲事只是口头定下,并未交换文书,故两家人选定了吉日,行纳采之礼。 这天,风和日丽,整个郑府都洋溢着喜庆的氛围,已经出嫁的郑娘子也早早回了娘家。 郑娘子名蓁蓁,她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亡,当时的郑鹞因忙于政事,对郑娘子疏于照看,见此,她的外祖母与郑鹞商议后,便将郑娘子带在身边照顾,这也慢慢养成了郑娘子张扬偏激的性子。她憎恶父亲,却与两个哥哥关系极好,待年纪到时,她的外祖母做主将她聘进了府里,现已有了一儿一女,日子和顺。 郑鹞早年奔波劳累,齐太子之死点燃了那条导致他身体迅速衰败的引线,如今静心养病之际,他依旧无法控制心中那股隐痛,乍一听说郑漪因大儿郑裕的口头之诺被许了出去,他气愤难当,骤然昏厥,身旁人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郑府的二夫人孙珺一拍手掌,婉言嘲讽:“大哥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这王家人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呗!” “孙珺。”郑家二老爷郑衿呵斥道,说完,看向他的大哥郑裕,道:“父亲的身体是越发不好,我知道大哥你是想攀上王家,可是王家与我郑家自父亲那辈起就有宿怨,你答应那王沦的亲事,不是将漪丫头往火坑里推么!” 郑裕也并非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只是他自小受尽宠爱,哪里能接受别人给他提意见,更何况是小辈,这下,心里是越发觉得自己没有错,恼怒道:“郑漪是我的女儿,在家从父,我让她嫁她敢不嫁。” 郑衿看郑裕固执己见,不思其过,心里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向里间。里间是郑鹞的寝卧,他走到郑鹞的床边,询问道:“吴大夫,我父亲可还好?” 吴大夫只是闭目,摇摇头。“郑大人这是气急攻心所导致的晕厥,只是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容乐观···” “可还有法子?” 吴大夫站起身,走向外间,郑衿紧随其后。 郑鹞晕倒在以他为天的郑府可是大事,家中小辈都聚集在客厅,静待消息。 看郑漪愁眉呆坐在一旁,郑秩走到一旁宽慰道:“阿漪,你不必忧心,王大人虽年纪略大于你,可他是个有才之士,我听同窗盛赞过他温良慷慨。” “小叔。”郑漪惊得站起身,随即埋头,掩饰自己。“父亲既已做主,漪并无忧虑,如今我更担心祖父的身体。” 说起郑鹞,郑秩也只剩下沉默。 郑秩是妾生子,他出生时主母已逝,所以他是在亲生母亲的膝下长大。这么多年来,他的母亲一直陪伴在郑鹞身边,而郑鹞也没有续娶,因此府内一直都有流言称郑鹞是为了他们母子才没有续弦的心思。因为流言,他从小就没少受过欺负,若郑鹞出事,他与他的母亲不知如何才能在这郑府中立足。 “小叔不用过于忧心,祖父一生为国为民,于社稷民生有功,佛祖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郑漪作祈祷状。 郑秩强作欢颜,好似得到了安慰。 郑漪紧握着双手,焦急等待着屋内的消息。 “送吴大夫回去。” 听到了郑衿的声音,一行人立马涌了过去,七嘴八舌开始发问。 混乱中,郑蓁蓁正好撞上了郑鹞的妾室。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脸红,郑蓁蓁嫌弃地拍了拍衣袖,好似沾上了脏东西。 妾室瑟缩了一下身子,退后一步。 郑漪看着这一幕,行动一滞,神思不属,还是强撑起精神了解祖父的病情。 待郑衿打发了身旁的人,就看到郑漪皱眉,独自站在人群之外,他也是听幼女说起过大房两姐妹的关系不妙,又想起今日大哥的言论,心里不免浮起同情,可也只是同情而已,他摇摇头,走向一旁。 孙珺眉眼精致有神,嘴唇轮廓明显,乍一看,颇具娇态,她身段玲珑,皮肤白皙,自有一股丰腴之美。此刻,她站在郑漪身旁,突然出声:“二娘子,你说这大嫂也真是悭吝,看她为郑莞那丫头定下的夫家,我都替她脸红。” 与郑莞定亲是骠骑大将军莫雄之子莫林,莫家是将门,虎父无犬子,莫林小小年纪就被封为越骑校尉,文武全才。 “是郑漪没有福分。” “虽然你不是大嫂亲生,但你是记在大嫂的名下,和郑莞没甚差别,听大哥说你这门亲事是他做主,可你也知道大哥一直都没个正经主意,要说这里面没有大嫂参与我可是不信。”孙珺拉起郑漪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说:“我知你自小就腼腆,是不是拉不下脸?没关系,只要是你受了委屈,告诉叔母,叔母一定会替你做主。” “多谢叔母!郑漪命该如此,并不觉得委屈。”郑漪埋头,小声说道。 听此,孙珺恨铁不成刚,一脸不快。 郑莞早听姜令说过,二房叔母早就不满她主持中馈,所以只要一逮住机会就会下绊子。看到郑漪和孙珺聊天,郑莞不难猜到她们在做什么,长辈她不可以出言冒犯,可教导妹妹是长姐之责。 “这门亲事虽然只是口头定下,但这也不是我们郑府可以反悔的,郑漪,若是你真的为自己打算,最好是安心待嫁,不要听信奸人之语,不然只会横生波折,亲事不保,到时恐怕只有宗庙出家一途。” “漪知道,多谢姐姐。” 孙珺看了两姐妹一眼,最后笑道:“倒是我枉做小人了,既然你自愿,那我也不再多言。” 看到孙珺离开,郑莞也不多留,施施离去。 “二娘子,你还好吗?二老爷说老太爷只是气急攻心,如今需要静养。” “夏丹,你上次说的云珠可还在,将她调来我的院子。” 夏丹一脸懵,不知二娘子怎么会想到云珠,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很快做出了反应。“在的,我前几日还见过她,不过她那双手全是伤痕,怕污了二娘子的眼。” “没事!待此处的事一了,你就带她来见我。”郑漪的眼神清亮,彷佛下了决心。 云珠这几日的事全是剥笋,以致于她现在是一见到笋就想吐,不过痛苦是没有尽头的,她只能重振旗鼓继续剥笋。 “云珠,笋剥得怎么样了?”马大娘出声问道。 云珠怎么可能向她低头,却又是真的不想再剥笋了,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盒,递到马大娘的跟前,说:“马大娘,这东西我也不能要。”随即一脸娇羞,“还有替我谢谢张大哥,多谢他替我剥笋。”‘张大哥’名张继祖,是马大娘的夫君,俩人同在大厨房做事,平日张继祖见到云珠总会多看几眼,近日越发大胆,有时甚至会出言调戏。昨日为了与云珠拉近距离,张继祖在云珠的身旁替她剥了几根笋,不过没占着什么便宜就离开了。 马大娘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黑,她一把夺过云珠手中的瓷盒,急匆匆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见马大娘拧着张继祖的耳朵走了出来,对着云珠命令道:“云珠,你进去给我剁肉。” 云珠有一瞬的呆滞,最后只能无奈去往厨房里,做着她并不想做的事。 剁肉有尽时,可马大娘对于云珠要求没有尽时,肉刚剁完,云珠又不得不去劈柴。劈柴不过一会儿,马大娘便带着一个俏丽女子来到柴房前。 俏丽女子出声问道:“你可是云珠?” “婢子正是,不知姐姐找婢子何事?” “你收拾收拾,二娘子点名要你过去伺候。” 说完这话,云珠面露喜色,她看着马大娘,问道:“马大娘,婢子还要劈柴吗?” 马大娘皮笑肉不笑,咬牙道:“当然不用,你快跟着小娘子去!” “不知姐姐怎么称呼?”云珠一边走一边问道。 俏丽女郎步履缓慢,沉静回道:“小娘子称呼我为夏桑便是。” “桑姐姐,真的是二娘子要婢子吗?感觉像做梦一样。”云珠一脸激动,特别想要倾诉。 夏桑并不多话,一路上多是云珠在说,不知不觉,两人到了郑漪的漪澜院。初到漪澜院,云珠一脸紧张,她低着头,默默跟在夏桑的身后,待见着夏桑行礼,云珠跪下叩拜,说:“云珠拜见二娘子。” 郑漪早瞧见了样貌,心里不免得有些惊艳。云珠五官精致,最为出彩的是那双眼睛,秋水凝波,清澈无澜,她的身材纤细却不见羸弱,身上有一股子别样的鲜活气,算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我听夏丹说你擅刺绣,可愿来我的漪澜院?”郑漪收起情绪,轻声问道。 “我愿意,我愿意。”云珠回答得真诚又急切。 “你同夏桑一样是我身边的二等丫鬟,你先跟着夏桑学习一下怎么伺候。” “是!” 第五章 及笄 野色连山碧,时光似木流。岁月匆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今天是郑莞举行及笄礼的日子,为了这一天,整个郑府月前就开始准备。到了这一天,家中宾朋满座,郑莞的闺中好友也一同前来贺喜。 青丝指尖绕,红粉脸上敷。朝有清新万象,暮有瑰丽霞光。红颜有色,宛若太阳初升时充溢活力的万象更生,又似绚烂绮丽的暮中霞光。 “莞姐姐今日真是漂亮!”说话人一脸惊叹,随即一脸艳羡地感叹,“真是羡慕你,家中关系和睦,秋后又要嫁给莫小将军那般的好儿郎。” 说话的人名楚,其父是朝中的左民尚书——窦其章。窦楚的母亲是姜令年少时的闺中好友,郑莞和窦楚两人自幼相识,故而积累了深厚的友谊,以至于后来窦楚母亲过世,二人关系也不曾疏远。 郑莞缓步走到窦楚的身旁,拉起她的手,安慰道:“徐表哥也是个英武儿郎,所幸伯母早有安排,你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所谓青梅竹马,当如是也!” 窦楚瘪嘴,略带怨气地说:“你看,你也知道他就只有英武!” 郑莞早知她是这般人,不过还是扬了扬眉头,笑道:“他也不止只有英武啊···”她皱起眉头,百思也不得其优点。 “徐表哥自是英武不凡,他虽憨厚却诚实有责任心。我最欣赏他的一点就是他武艺高强,窦妹妹,若是你看不上他,我可是很愿意嫁给他的。” 窦楚看到来人,连忙躲在郑莞的身后,瞪了说话的女子一眼,说:“表哥最喜欢我了,他不喜欢你。” 来人身着蓝衣,肤色并不算白皙,可那双眼睛明亮又有神,她抱着手,一脸笑意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 女子是莫林的同胞妹妹莫姮,生于将门,有着不输男子的铮铮铁骨,家中也并不限制她,所以她自小学武,如今已有小成。 这话一出,窦楚立马皱眉,愁容满面,最后无法忍耐,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见窦楚一走,郑莞看着莫姮,温声取笑道:“你怎么又逗她?” 莫姮随手拿起了郑莞梳妆台上的首饰,随意摆弄着它们,听到郑莞的话,随口回道:“你我对她都是知根知底的,若无徐家表哥,窦楚能如现在这般么!我当徐度是兄弟,不想他的努力和付出白费,这窦楚你不刺激她一下,她就是不知道好歹。” “兄弟?你就不怕伯母知道,她如今可是很挂心你的亲事,若是她现在听到你刚才的言论,你说过的话恐怕会成真哦!” 听到这话,就算莫姮再无所谓也满心无奈,说:“我一点都不想嫁人,我想像祖父那样,成为一个保家卫民的英雄。” 看着莫姮,郑莞不可避免地有些惋惜,对于发生在莫姮身上的事,感同身受。“我知道。”知道你的理想,也懂你的坚持,可是世间,身不由己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多到要耗尽气力才能坚持,可有时就算是耗尽心力,最后得到的也不尽如人意。 “大娘子,二娘子求见!” “让她进来。” 郑漪今日身着一身嫩黄色衣裙,逆光中款款而来,平日里怯懦的神色不在,添上了几分耀眼与温柔。 郑莞看着逆光而来的女子,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也是郑漪最让她厌恶的地方。 可凭什么,她是天之娇女,生而为嫡,为什么会嫉妒一个庶女?难道只是因为幼年时父亲对她的恩宠么,可是看看现在,恩宠不在,她们之间已是云泥之别,为何还是嫉妒她! 郑莞迎了上去,那张颜若桃李的脸堆满笑容,问道:“二娘子,今日怎么来了?” 看着郑莞笑得如此灿烂,郑漪有些无措,她拿起手中的礼盒,递在郑莞的眼前,说:“今日是姐姐的及笄之礼,这是漪为你准备的贺礼。” 郑莞伸手接过,拉着郑漪的手,让她坐下,为她沏茶。 郑漪不明所以,不敢相信也不敢接受郑莞的好,迫于情势,她跪坐于席,见郑莞亲手沏茶,立马站起来想要分担。 郑莞看着郑漪一脸的无所适从,又看了看自己沏茶的手,心里忽然明白,有些伤害已经造成,她不会因为你一时示好而消失,它需要时间去慢慢愈合,而有些事情,你永远也无法回头。 郑漪自小就是一个机灵聪敏的孩子,她阳光,美好。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个精灵,她远远看着那三个人,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人,而她不过是个局外人。那一刻,她觉得那个女孩是罪人,是她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所以她不受控制的嫉妒她。就算后来她失去了一切,嫉妒也不曾消失,可是现在看来,因为嫉妒,她不曾得到过什么,反而在一直失去。她失去了冷静,失去了平常心,所以她不曾看到嫉妒之下的虚弱,她的虚弱。如今,时过境迁,过去的就都过去! 郑莞沏好茶,将茶水放在郑漪的跟前,说:“这算是谢礼!”说完,看了一眼桌边的礼盒。 郑漪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怎么忽然这样对她,想起以前的你,可永远不会这样,这是想通了?”郑漪一走,莫姮就开口问道。 郑莞看着郑漪远走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是啊!想通了。”本就云泥之别,不堪作比,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你知道跟在郑漪身后的侍女是谁吗?”莫姮在看到那个女人的第一眼,就被她吸引了过去,不仅是因为她的容貌,更多的是一种直觉。直觉告诉她,那个女人不是一般人。 郑莞一脸疑惑,倒是郑莞的贴身侍女青茗回道:“那是云珠,原先在厨房做事,现在被二娘子提拔在身边伺候。” “云珠···”莫姮咀嚼着这个名字。 看着莫姮的态度,郑莞的心中一紧,开口问道:“这婢女可是有异?” 莫姮也不想郑莞在她的大日子里担心,而且一切都只是她的直觉,没有任何证据,想了想,说:“没事,只是觉得那个人不是一般的漂亮。”漂亮的女人莫姮见过不少,可是没有一个人让她觉得奇怪。丫鬟们低着头走路,皆是步履轻盈,气息和缓。可炎炎夏日,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汗珠,可是唯有那个人,她的呼吸好似更轻,胸前不止毫无起伏,连一滴汗液也无,不知是天赋还是她本就有异。 “是吗?”郑莞将信将疑,毕竟她从没注意过郑漪身边的小婢女,至于她们漂不漂亮、美不美,她都不知道。 “是啊!是啊!时辰快到了,我们出去!” 屋外阳光明媚,小道旁的花圃开满小花,各色蝴蝶于其上翩跹起舞,油纸伞下的女子停下脚步,注视着那些美艳的蝴蝶。 云珠看着郑漪停下脚步,学着郑漪一样望着那些蝴蝶,可是她不懂郑漪为什么看蝴蝶,忽然想到可能是郑漪喜欢这些看起来漂亮的小东西,于是建议道:“二娘子可是喜欢蝴蝶?婢子去帮你抓来。” “不必了。”郑漪摆手,同时又伸手指向花丛中的一朵藏在角落里的稚嫩小花,问道:“那朵小花看起来如何?” 云珠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看着那一朵,回道:“虽然细弱,可它依旧盛开。” “较之那朵如何?”说完,手指又指向另一朵花苞更大,开得更加饱满的花朵。 “我觉得那朵细弱的花色更加娇嫩,二娘子现今所指的那一朵花苞虽更大,可看着略有败势,说不定明日就会谢了。”云珠看着郑漪笑意盈盈的模样,心中一紧,明白自己操之过急了。 郑漪微微一笑,说:“同根而生出的花朵,根败了,再鲜妍的花也会凋谢!花朵的大小在于这株植株被施了多少肥,更在于···”郑漪停下,眼睛向上看,指了指天。“老天爷。” “哦!”云珠状似赞同地点了点头。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刚刚那一瞬间她有多紧张。郑漪投来的目光好似在说“我看透你了哦”,虽然只是一瞬间,可是云珠知道,郑漪有着自己的怀疑,也有着自己的智慧,她并不怯懦。同时在那张看似怯懦的面孔下,她观察着一切,这其中,也包括她。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郑漪又看了一会儿鲜妍的花朵,随后慢慢走向前厅。 郑莞的及笄礼恢弘而盛大,不少朝中贵妇都盛赞郑莞的风姿,字笄者为其取字为乐颐。 这天不久之后,王沦便派人送来了聘礼,两人的婚期也算是订下了,日子是九月份,正好是郑漪及笄礼之后两月,郑莞婚期后一个月。 郑莞和郑漪二人生日正好差来两个月,待郑漪及笄礼时,场面并不如郑莞一般盛大,却也不算差,字笄者为其取字为元平。 郑莞自及笄礼后便安心呆在自己的院中,这天是郑漪隔两个月以来,第一次正式见到她。 耳挂明月珰,腰佩翠琅玕,皓腕约金环,珠光宝气,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郑莞在一旁看完了整个及笄礼,等郑漪闲下来,她才拿出自己准备的礼物,递给她。 “元平,圆满平安,倒是不错。” “谢谢姐姐!”郑漪施了一礼,接过礼盒。 虽然曾经嫉妒过郑漪,可是她真的将她看作妹妹。 郑莞脸色不变,可心里的想法已经千回百转,最终化为一句:“郑漪,你要好好的。” 郑漪的心思也在千回百转,最终也只剩下沙哑的一句,“漪会的,谢谢姐姐!” 长久以来,单方面的怨怼,在郑莞的释然中画上了终点,可是她们却因多年的针对再也无法放下心防。余下的时光,只是这样了,也只能做样了。 一个月以后,郑莞身着鲜红色嫁衣出嫁了,郑漪远远看见了姐夫莫林的模样,那个人比她想象的更加出色。 多年来,和郑莞对比着过日子,郑漪也曾怨过,可是除了怨怼上天,她还能做什么呢?就这样恨着! 第六章 出嫁 夜已深,万籁俱寂!郑漪仰躺在床上,她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可是杂乱的思绪怎么也没办法抑制,她忧心着自己的未来。 天不曾亮,掩着床榻的帐幔被丫鬟们拉开,房中烛火通明。郑漪自浅眠中苏醒,她睁开眼,眼眸中不见任何迷蒙。 “二娘子,该准备起身沐浴了!” 郑漪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理了理衣襟,伸腿穿鞋。 在浴室洗净了身子,郑漪便被丫鬟们带着去梳妆打扮。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挂着的鲜红色衣袍,心中不免有些波澜。 阿娘一辈子都谨小慎微,尽管在那段她最受宠的岁月,她也是谨守本分。 郑漪画好妆,束好发髻,穿上嫁衣,坐在闺房等待,等外面说“吉时到”时,她才走出闺房。忽然,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自己生身母亲生前居住的寝屋,屈膝跪地。 “女儿拜别母亲!”郑漪眼中含泪,深深叩首!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来到前厅,郑漪第一次见到了王沦。他面容和善,留有长髯,那双眼睛清朗温润,尽管只是匆匆一瞥,郑漪却对他印象极好,心里信了郑秩说他温良慷慨的言论。 王沦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新婚妻子,女子的面容还很稚嫩,可气质沉稳,一举一动都轻缓端庄,可他对于这个妻子并无期待。 两人上前,拜别了女方的高堂。 郑漪坐上花轿,跟着王沦离开了她生活数年的郑府。她曾经很想离开,可等真正离开之时,心里却有千般万般的不舍。 她猛然转头,折断了自己回望的视线,同时,她的心里也浮起紧张。 “老爷长得真好!”夏丹也看到了王沦的外貌,心里除了意外更多的是满意,她低着头,和身边的云珠窃窃私语。 “这王大人出生蓟郡王氏,以前听闻,王大人博学多识,没有想到这他竟是这般模样!”云珠或多或少有些意外。 “你以前还听说过老爷的名头!”夏丹惊道,不过马上放低声音,“老爷为人如何?” “传言说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为人慷慨,却最是不羁,不按常理行事。” “那你知道他妻子为何而死?他们成婚多少年了?家中是何人主持中馈?” “我不知道,夏姐姐!” 夏丹沉思,初涉陌生地方,她也很紧张,如今郑二娘子算是高嫁,可名门望族里规矩最多,她也害怕身边这些丫头们紧张无措,被那些个蝇头小利迷了眼,不得不出言提点身边的单纯的云珠:“我们这些做丫头的,主子好,我们才能好,一切要已主子的利益为重,知道吗?还有,我们进去尚书府之后,一定尽快把里面的情况弄清楚。” 云珠点了点头,说:“丹姐姐,我知道了!” 一进尚书府,郑漪的陪嫁便被尚书府内伺候的丫头带到了王沦的院子——新安院,安置好嫁妆,几人便等在新妇的婚房前。 云珠请示过夏丹以后,混进了尚书府的婢女里头。 尚书府占地广阔,平时还好,如今因为王沦的婚事,原本府上拥有的婢女有些忙不过来,所以尚书府向别处借来了一些婢女,也就造成了近段时间尚书府里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就算云珠混在人堆里,别人也只是看她一眼,并不会多加怀疑! 尚书府是书香门第,府中景观多雅致,所见花卉多为珍异,亭台楼阁,逶迤长廊,精巧别致,非同一般! 云珠出门以后,见到的皆是忙碌的行人,忽然,她被人拉住了手腕。 “你们这些小丫头,真是一刻不盯着你们,你们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来人拉着云珠的手,高声抱怨道。 女人身穿灰白色衣裙,看着二十来岁,面色红润,手掌并不粗糙,身上配有玉佩,脖子上挂着的青石玉坠,手腕上戴同色系玉镯,头上插着金玉簪子,不华贵却也不泯然众人。 此人该是府中管事之流。云珠想,想着的同时她也开口回道:“是奴婢的错,府中太大,小婢不慎迷了路,不知姐姐怎么称呼?如今是去哪里?” “一个小丫头,好奇心别那么重,你只需要跟着我便好,不该看的别多看,不该问的别多问。” 云珠埋头称是。 宴客时,最忙的除了前厅便是厨房,女人远远看见云珠姿色不错,便想着将他拉到男客区,让她立在一旁,充当侍女。 “你只需要给客人添酒便行!”女人自桌上拿起酒壶,放在云珠的手上。“机灵点!” 云珠只负责斟酒,事情还算简单,只是她要做的事想做成却不是那般容易了。 喜宴里除了邀请尚书大人朝中的同僚、还有亲戚以及一些王沦结交的朋友,大家觥筹交错,你来我往。 眼中所见的皆是陌生面孔,观其衣着与配饰,云珠倒是有些想法,只是无人帮她验证。 正想着,忽然被一声轻咳声惊醒,云珠不着痕迹的一看,发现原本离她有点距离的侍女竟站在她的身旁。 侍女看着她,轻声警告道:“紧要场合,你可不能懈怠。”随即她用眼神告诉云珠,她会盯着她的。 云珠尴尬一笑之后,挺直腰杆,正视前方。 正是此时,院子的拐角处露出一抹紫影,云珠微转头望过去,只一眼,她的心跳就有一些不受控制。 来人身长八尺有余,肤白似雪,眉如利剑,眼蕴寒星,鼻直而挺,唇颜如烈火。晚风轻拂,其墨发飞舞,衣袂轻扬,观其人,似魔似仙,非人间。 “早听闻郡公擅音律,不知我等可否有幸听郡公弹奏一曲?”一男子站上前问道。 男子身穿墨绿色长袍,面容俊秀,姿态合宜,只那双眼睛太过轻浮。 “那齐宁献丑了。”男子的语速有点慢,但声音很是悦耳动听。 丫鬟们的动作都很快,不一会儿,场景便布好了,男子洗净手,盘坐在垫子上,抬手开始抚琴。 其琴声空灵澄澈,你静心听,似乎还能够感受的灵魂的颤动,琴声好像在给予你一场酣畅的洗礼,你能清晰的感受到琴声中传来的愉悦与畅快,让你周身一松,与之共鸣。 声音忽然停了,云珠睁开眼睛,就看见一红衣男子的手臂抬起了男子的双手,他的脸色并不是很愉悦,反而可以说是冷厉。 “王景,你给我滚出尚书府,告诉你阿父,就说我王沦此后不想在武安城中看见你。” “小叔,我错了!”俊秀男子跪地,哭丧着一张脸认错。 “给我拖出去。”说完,他屈膝跪在男子的跟前,“不知郡公大驾光临,王沦未曾远迎,是一错;郡公亲至,王沦不曾亲身招待,此二错;家中小辈不懂事,出言折辱郡公,此三错。王沦有罪,望郡公责罚。” 男子弯腰将王沦扶起来,说道:“疾之今日大婚,齐宁只是来贺大人的新婚之喜,至于奏曲一事,是宁一时技痒。” “郡公大德!”王沦拜谢。 难道他就是传闻中的皖南郡公。 说起他不得不提的就是齐国的皖南长公主,长公主是一个得才兼备、文武双全的人物,齐国本弱,是她拿起长枪,奔向战场,击退外敌,宫内为夺位动乱,也是她出马平息,护住新帝,她一路伴着新帝成长,新帝成年之际,她二话不说,直接宣布退回边境,守卫齐国疆域,最后死于征战之中。 她身上唯一值得诟病的地方就是她强娶当时的西秦国师。 长公主死后,年幼的孩子便被接回了朝中,被封为郡公。 他虽是长公主之子,可长公主已死,年岁久了,不提起大多已经忘记了长公主,一个没有庇护的孩童,他除了长公主留存的威名,什么都没有。 他家无恒产,空有其位,有时知道哪家办了喜事,他会亲自到场,只是为了喜宴能够让他大餐一顿。 想着传言,云珠看着盘坐在远处正在用餐的美男子,竟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她勉强忍住了。 齐宁似有所感,他抬头四顾,发现并没有人在关注他,只当是自己太敏感了。 待到夜深人静时,安排好所以的客人,收拾好桌椅,云珠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她的住所,开门的响声惊动了屋里趴在桌上小憩的夏丹。 一听到声,夏丹便醒了,一见着云珠,便急切地问道:“云珠,你这是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本想去打听打听,谁知道被拉去前院伺候,给客人端茶倒水,等他们散场了我才能离开,累死我了!”云珠揉着自己的肩,抱怨道。 “那你洗涑一下,赶紧休息!”夏丹想着今天一天的忙碌,也是累得想赶紧睡觉。“明天你可得早点起床。我们还得去伺候二娘子。” “我知道了。”云珠送夏丹到门口,正想再送她一程,被她伸手拦住了,最后只得目送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天还未亮,云珠睁开眼睛,她穿好衣服,梳好自己的头发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正好撞见夏丹。 “昨夜是夏桑值夜,今天我们早点去换她。”虽然夏丹这样说,可云珠能看出来她的脸色不好,应该是她昨夜担心了一个晚上。 云珠难得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昨晚一夜好眠,她并不是一个称职忠心的婢女啊! 等洗好脸,云珠特地回了房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让她充血,显得疲倦一点。 “云珠,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夏丹一见着云珠便惊到了,连忙问道。 “都是我刚才不小心,水不小心进眼睛了。”云珠一脸悔意。 “没事就好,我们赶紧走!” 郑漪睁开眼睛后一动不动,待身旁传来动静,她立马闭上眼睛假寐。 “来人!” 屋内传出声音,夏丹便领着云珠和另两个丫头一起进了屋子。夏丹在前,云珠走过之时,两个丫头不着痕迹的看了云珠一眼。 一进屋便瞧见了王沦独自在一旁穿衣,郑漪站在一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珠端着水盆伫立在一旁,另两个丫头上前去为王沦梳头。 夏丹上前去握住郑漪的手,郑漪抬头看着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走到了屏风后,换好衣裳以后才出来。 郑漪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昨夜王沦对她说过的话,一时不知是酸涩多一些,还是羡慕多一些。 洗涑好,夫妻二人便一起在正厅用饭,却是不料婢子来报说王沦的女儿王姸睡梦中哭个不停,醒了之后哭泣也停不下来,乳母不忍,便命人来禀告王沦。 王沦的原配妻子于元君为他生下一女一子,女儿捌岁,儿子王瑔叁岁,目前养在王沦母亲的膝下。 他不发一言,示意郑漪不必跟来便离开了院子,两个婢女也跟着他一起离开。 “二娘子…”夏丹为郑漪感到委屈,多余的却是什么都不敢说。 陌生的环境,不苟言笑的人,都需要时间去了解,去适应。 “没事。”郑漪对着夏丹笑了一下,狠狠咽下口中的食物。 郑漪带着婢女正想去拜见阿姑,不料王沦带走的两丫头之一青蒲回来了。 “夫人,四爷说要夫人等他回来一起去拜见长辈。” “这天也不早了,我怎么好意思让长辈久等,你侯在这儿,等四爷回来,你让他来找我。”郑漪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可…”青蒲还想再说,看着郑漪毫无情绪的眼神,哑了口。 走了好一会儿,夏丹心里有些害怕,也想试探一下郑漪对于王沦的态度,几经犹豫,还是开口道:“夫人,我们真的不等吗?” “他能等得,可我等不得。”说完,对着夏丹笑了,“古往今来,你何曾见过阿姑等媳妇的。” 夏丹也并非是不明白,只是她更想着她的二娘子能够夫妻和顺。 郑漪望着天,轻叹了口气,说:“我何尝不想一切都按照我预想的来,只是他最会磨人,我只得受着,寒来暑往,竟有些习惯了。”说完,又是清淡一笑。 夏丹顿住,她觉得二娘子似乎不一样了,可是哪里不一样她却是说不上来。 不出意外,尚书大人一家都已经在堂中等候,郑漪刚到,便被侯在那的丫头带进了厅中。 郑漪双膝跪地,脊背挺直,双手合揖,盈盈一拜,嘴中吟道:“郑漪见过阿父。”说完,奉上茶盏。 候在一旁的待女见状,接过郑漪手中的茶盏,递到尚书大人王畴的跟前。 王畴须发青白混杂,容色冷硬,眉头紧皱,瞧着是个不爱笑的人物。 他接过杯盏,浅饮一口。 对着一旁的老夫人,郑漪行了同样的礼。 老夫人墨发中夹带着些许银丝,面容和蔼可亲,她望着你,嘴角是一抹善意的轻笑,看着对儿媳十分满意。 老夫人迫不及待的接过,饮了一口,抬头说道:“阿缘,过来!”说着,勾了勾手指。 阿缘,是在叫谁?郑漪自问,却是不敢四处查看。 “阿绵,这是沦儿的新婚妻子,郑漪。”一旁的老人温声道。 老夫人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看着郑漪,不变的是慈祥。 “郑漪,过来让老身瞧瞧。” 郑漪跪在她的身旁,一靠近,她便拉起郑漪的手。 老人的手心干燥又温暖,郑漪恍惚明白了什么。 她褪下自己腕上的金镯,套在郑漪的手上,郑漪想还回去,却是没有想到老人的力气出奇的大。 后来,郑漪被老人带着见过大伯哥、二姑姐、三伯哥和两个妯娌还有一些小辈。 郑漪一一看过去,除了不明真相的小辈,那些人的的眼中皆是高人一等鄙夷和冷漠。 第七章 隐秘 等郑漪再次见到王沦,已经接近正午。 她原本想着,等事情结束,她一定会问一下他为什么离开时一句话不说,却要等一会儿才差人回来让她等。可是与那些人见面以后,郑漪却是不敢再问,她愿意维持一份表面的平静与安宁。 等郑漪回到自己的院中,她趴在窗边,看着天穹下翱翔的雄鹰,轻跃而起的飞鸟,忽然说:“夏丹,我想我的花了。” “知道二娘子最是喜欢饲养花草,婢子早已经叫他们收拾好了。二娘子院中的花花草草,婢子是一个不落的带着这里来了。”说起花草,夏丹略有些兴奋。 “幸好有你,我都忙忘了。”郑漪一脸感动地看着夏丹。 “这是婢子应该做的。” 花草同郑漪的嫁妆一起被运来了尚书府,郑漪同丫头们一起搬运花草来到院中。 一天一夜没见过天光,花草们都有些萎靡不振,郑漪看着奄奄一息的花草,一脸心疼。 见此,夏丹也是一脸心疼。她忙跪下请罪:“婢子应该早点将它们拿出来,请夫人责罚!”众丫头齐齐跪下。 “婚期临近,万事匆匆,得丹之周全,吾感大幸,今虽有小瑕,然瑕不掩瑜,丹赐银二两,余者钱五百。” “谢夫人!”众人转悲为喜。 傍晚时分,王沦押着女儿王姸,牵着儿子王瑔来到了郑漪的跟前。 王姸是一脸的不乐意,然年纪尚幼,做出的动作自有一股子天真的娇态。 儿子王瑔长得虎头虎脑,抱着父亲的大腿,偷偷瞧着眼前的身着红裙的大人。 王沦一个眼神,一儿一女便上前行礼。 “见过母亲!” “不用多礼,快进屋!” 郑漪没有想过会在今天见到王沦的一双儿女,然王沦有心,她也不会冷眼相待。 到王沦这个年岁,女子脸上的神色难逃他的眼睛,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总会相见自然不在乎早晚,姸儿还没有接受母亲已死的事实,又因为我守丧期间与你定亲成婚而怨恨上你,若她对你出言不逊,你尽可告知与我,我自会教训她。瑔儿虽年幼,但能跑能动,家中有乳母,平日教导自有我,你大可不必忧心。”男人的嗓音低沉和缓,很是温柔,可他看你的眼神直接又锋利,好似必须得到一个准确又坚定的答案。 “嗯,妾知道了,夫君忙碌,妾自会尽心侍奉阿姑。”他竟说得这般直白,郑漪自然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 如今这般,恐怕不是想让她见见他们,而是未雨绸缪,担心她乱说话,污了他们姐弟的名声! 可她何至于此! 郑漪原本还以为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可今天她才明白,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摆放在屋内的器具,若不是还剩一点用处,恐这器具也是不需要的。 她是该感激自身还有一点利用价值么! 郑漪对着镜中的自己冷淡一笑。 深夜,整个新安院陷入沉寂,自暗处猛窜出一黑影,不过一瞬间,消失了踪影。 黑影跃过高墙,停在破旧的院落里,院落的角落有一棵渐枯的木槐,黑影慢慢靠近那棵木槐,最终在枝叶最茂密处停下。 “娇娇姐,是你吗?”树下黑影说道,“我们都好久没见了!” “长旻,是我!”茂密的枝叶里传出一道声音,圆润,丰满,散漫。 “我已经混进了尚书府,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郑太傅的两个孙女真是好造化,一个嫁到了将军府,一个嫁到了举国皆知的王氏一族…” “郑莞的身边都是亲信,我没办法靠近,唯有郑漪,姜夫人不重视她,我才有机会。好在,我赌赢了。” “蓟郡王氏一族久盛也,族人依其势,专横跋扈,鱼肉百姓,朝廷官员不加惩戒制止,反而任其施为,既然如此,我等又何须忍耐,他不仁,就别怪我等无义。主人命我们查其党羽,等待机会。” “是!” 长旻原是孤儿,无名无姓,后来被乞丐收养,乞丐姓温,便为她取了温娴一名,然而,在某一个很平常的上午,乞丐被人打死了。长旻记得之后的她一直都在流浪,一路上她啃过树根,喝过雪水,挨过打,当然也打过人。昏暗的天空,寒酸瘦削的人群,冷漠绝望的眼睛…填满她的童年记忆。后来,后来她便遇到了叶娇,她穿得并不艳丽,可长旻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一团炙热的火焰。 “云珠,你在想什么!” 夏丹的声音打断了云珠的思绪,她看着夏丹,说:“我在担心夫人,不知道老爷会不会跟着夫人一起回门。” 云珠会有此疑问,完全是因为今晨王小娘子咳嗽不止,拉着王沦不肯让他离开。 “若是老爷不去,夫人也完全没有办法,如果这样,大娘子肯定又要得意,你不知道那些个小丫头话说得有多难听。”一旁的小丫头夏棠说道。 夏棠和云珠都是跟在郑漪身边的二等丫头。 “我瞧着老夫人很喜欢夫人,要不要去求求她?” 听到这话,夏丹的神色有些难看,马上骂道:“你这个小蹄子,在这儿腚都没坐暖就想换地方,那地方是你能想的么!” “我没有!”小丫头委屈。 “夏丹姐,别生气,夏菊有口无心,她知道错了。” 夏菊听到有人帮她说话,立马附和,一脸悔意。 “哼!最好是这样!” 最后,还是郑漪亲自去王姸的祥澜苑过问王沦,王姸得了王沦诸多保证才松开手。 坐在马车上的王沦闭目养着神,窗外的行人的轮廓影影绰绰,可郑漪高涨的情绪并不受影响,她喜欢听人们忙碌的生活,看外面广阔的天地。 郑漪知道她的母亲最是懂规矩,不会落下把柄。果然,不出所料,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不在意,她也不会失礼。 王沦率先下马车,他一反常态地停在原地等着郑漪,见郑漪伸手,竟主动拉起,扶她走下马车。无例外,得了郑漪一枚意外的眼神。 管家适时出现作揖,恭敬道:“见过王郎中,王夫人。今日是夫人回门之日,夫人特地安排老奴出来相迎,请。” 二人随管家进入府中。不管年纪官位阶级,王沦身于甥婿,自是要矮郑裕半头。此刻,郑裕见王沦对他作揖行礼,他心中十分满意知足,严肃的脸上有了灿烂的笑容。 “王郎中,太傅想见见你,你跟着夫君去!”见郑漪也想跟着去,姜令忽然又说,“郑漪留下。” 秋高气爽,园中草木枯黄,落叶纷飞。 姜令屏退左右,缓缓开口:“我想你母亲应该从没有告诉过你,她出自沧州陈氏一族。陈氏一族,曾经也辉煌过,你的母亲很不幸,生于陈氏败落之际,不曾享受过陈氏的权势与财富,反而要背负起陈氏崛起的希望。我确实可怜她,所对于你,我从没有想过加害。” 郑漪沉默。 “今日,见王郎中对你极好,我也就放心了,我对你虽比不上对郑莞,但我却敢说一句,对于你我无愧于心。” “是,郑漪感激您。” “那你为何留下周乳母?是在怪我未曾阻止过婚事吗?你知道,虽说当日你父亲是在酒醉中许诺王郎中婚事,可话已经说出口,他是读书人,更是官场中人,没法改口,更何况你才被退婚,若是再来一次,要如何承受!”姜令苦口婆心,换位思考,难受处还会皱起眉头,一脸痛意。 “郑漪知道,不敢怨怪父亲,母亲待漪如亲女,女儿自不会怨恨于你,至于女儿的乳母。”郑漪抬头,一脸坚定,“女儿视乳母为亲母,女儿嫁人,不敢令母劳心伤神,更何况乳母年纪不大,尚可再嫁,今日女儿大胆求母亲做主,给乳母寻个好人家。”说完,屈膝跪地做揖。 “可你身边只剩下那些不经事的丫头,如何能成事,我已经为你寻到了几位婆子,你去挑一挑,满意的留在身边伺候。” 郑漪面露挣扎,最终开口说:“郑漪身边已有夫君安排的婆子,若是女儿回去辞了她们,要如何同夫君交代。”着急处,郑漪六神无主,绞着自己的手指,可是又实想遵从母亲的想法,她无奈求助,“母亲,您帮女儿和夫君说说!女儿怕他生气。”说完,眼中含泪,仿佛真的害怕。 姜令沉吟不语,终是说道:“既然王郎中已有主意,那便这样!你好好的。哦!你祖父想见见你,你自去!” 郑漪已走,姜令瞧着她的背影,身边屏退的丫鬟婆子回来了。 “二娘子瞧着还是老样子。”一样的谨小慎微,小心翼翼。 “是啊!毕竟我没给过她机会,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郑漪是经历过姐妹阋墙,可那些完全无伤大雅,关于宅院里的明争暗斗,她从没有经历过,在姜令看来,她的所有反击都是本能,看着着实稚嫩有趣。 院中秋意浓浓,百花残败,唯菊盛尔。 几人来到郑鹞的书房前,郑漪在这里见到了祖父的亲信——郑鹜,她脸上浮起笑容,敬爱又亲近。 “郑漪见过族叔。” 郑骛见到郑漪,冷肃的脸放柔,虽无笑容,可眼神柔和温暖。 “郑漪,来了!” 只是一句话,却令郑漪鼻头一酸,她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这句平淡而又理所应当的问候了。人们慢慢走向归途,距离让关系逐渐疏远,记忆褪色,可曾经的情谊却是留在心中,久久难忘。 “族叔近来可好!”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打开,二人一同看过去。只见王沦走了出来,待走近,对着郑骛点了一下头,便站在他的身旁。 郑漪对于见祖父,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她无措的望着郑骛,郑骛对着她点头后,郑漪才松开捏紧的拳头,深吸口气,转身走进书房。 书房里光线有些暗,鼻尖萦绕着一抹素雅清淡的墨香,细闻,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 “阿漪,过来!”里间传出的声音低沉沙哑,尾音微颤。 郑漪循声而去,只见祖父跪坐于席,正看着他。 老人须发尽白,皱纹横生,面容憔悴,与几月前她所见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郑漪正想行礼,老人伸手,说:“过来。” 桌上放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老人将木箱推到郑漪的面前,他的脸上满是惭愧与忧心,说:“郑裕德行有亏,我已经教训过他了,王氏一族与我有嫌隙,恐怕你在王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郑漪打开箱子,发现里头装着的都是地契、房契之类的文书,她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敢受老人这么大的礼。 “祖父倒是想做你的依靠,可祖父年纪大了,撑不了多少时日。我知道郑裕是什么德行,经不住事,硬不起来,姜令贤淑沉静,虽非你亲母,却是比郑裕要强上不少,若今后王沦敢对你不起,你自可回来,我交代过郑骛,族中自有你的位置…” 听此,郑漪的眼泪不受控制的自眼中流出,哑声道:“不会,祖父一定会长命百岁。” 郑鹞轻笑,“哪有什么长命百岁!我一生跌宕,虽不能说无愧无悔,但却是无憾。” 最终,郑漪还是受了郑鹞的礼,临出门时,郑鹞唤了一声“阿漪”。 郑漪回头,看着那道瘦弱坚毅的身影,答道:“祖父,郑漪在。” 郑鹞的眸光几变,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叹息一声,回道:“你走!” 此后的时光,郑漪偶尔会回想,当初祖父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可斯人已矣,终成憾事。 第八章 冲突 自嫁过来以后,郑漪每日都会去老夫人的落华苑中,陪她饮茶说话。在这短短几天,郑漪罕见的体会到何谓岁月静好。 尚书大人王畴的三女王汐曾经嫁与石原郡公刘玄之。没想到刘玄之这人虚有其表。他脑袋空空,为人蛮横荒淫,故不到而立之年猝死于马上风。刘母怨怪她不作为,留不住丈夫,所以未到出丧之日将她休弃回家,同一天,王汐害死丈夫的传言满天飞。 她想解释却无能为力,所幸家中尚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也想过再嫁,可弑夫的名声传得太广,就算有父亲出面警告,也只是平添笑谈。 思虑颇多,时光也在思虑中慢慢流逝,不知不觉,十五年过去了,王汐轻抚着脸上不再紧致年纪的肌肤,想着平日里听来的嘲讽之词,怨恨突起,难得解脱。 “阿母,描妆之术,还是让阿漪来!她风华正茂,正好相宜。” 郑漪笑吟吟道:“祖母慈眉善目,气韵天成,我瞧着像是神仙,脂粉是俗物,也就我这俗世之人爱涂。” “阿姐看着年岁不过二八,说是我的亲姐妹也不为过,只郑漪不若阿姐一般天生丽质,只得用这俗物来遮遮丑。” 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 王汐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她将脂粉盖上,看着她的母亲,说道:“阿母,阿嫂每日忙忙碌碌,都没甚时间管教王嫣,前几天我还看到那个野丫头打鸟爬树,今天看郑漪纯孝和顺,要不要让她去帮帮阿嫂?”说完,悠哉地靠在桌旁,看老夫人沉思、郑漪伤脑筋。 郑漪被这个姑母吓得连连摆手,不经思考,直接说道:“阿姑,郑漪从未接触过中馈之事,实在难堪大责。” 王汐听此,高声嘲笑道:“我还道姜令是个贤妇,没想到也是一妒妇。” “王汐!”老夫人喝道,脸色不佳。 王汐见此,连忙跪下认错。 “王嫣确实养得有些野了,只是你们也知道,我不能让阿嫂难做,这件事我还要考虑考虑,你们自去!”老夫人皱着眉头,一脸乏意。 郑漪、王汐二人也知情识趣,告辞退下。 老夫人没有考虑出答案,但是收到风声的王家大夫人焦颂却是气得将手上的茶杯摔了出去,怒骂道:“这老婆子真是宠过头了。” 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如何生气,而是让那个老太婆打消自己的主意。她站起身,来回踱步。 侍候的老婆子适时上前说道:“奴婢有一计。” 焦颂看着她,示意她过来悄悄说。 翌日,郑漪又来到了落华苑拜见,不巧,正在门外碰上了姒妇焦颂。郑漪正想问候一声,可对方已然拂袖而去。 她慢了几步,正进门时,正好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元君已去,身为长辈,自然需要对她留下的孩子多加疼爱,可儿媳瞧着弟妹的态度,实在是气愤难忍,一定要说点公道话。自她嫁进来以后,对瑔儿毫无关切之情,对姸儿也没有多加教养…”说着,还抹起了眼泪,“元君在时,妍儿是个多懂事可爱的孩子,可阿姑你知道么,她现在竟然开始撒谎打人,被儿媳人赃俱获还嘴硬不肯承认。” 郑漪走了进来,对老夫人行礼后,直接辩驳:“是,儿媳承认没有对她们两姐弟多加看顾,可阿嫂你也要知道,郑漪是新嫁妇,孩子们还不能完全接受我,我不能只考虑我自己心安,忽视掉他们的感受。还有一点我想问,这府中的丫鬟婆子们是吃干饭的么,难道他们平日里只管伺候?”她凄然一笑,“郑漪自知身为庶女无法与妍儿做比,可郑漪幼时,母亲顾及不上,皆是乳母教导,若乳母无教导之责,那要她何用,您说对不对?” 焦颂还想再说,却被老夫人一句“住口”封住。 “我听着郑漪说得极对,妍儿尚幼,若她的乳母不当大任,尽可卖了她。” “是!” “虽说乳母有错,然郑漪亦有错,今后郑漪会尽心教养两个孩子。” 对于郑漪的态度,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姒娣二人退出落华苑的会客厅,站在厅外互看了一眼,终是焦颂忍不住先开口:“你不要以为是你赢了。” “不管阿嫂信不信,郑漪真的从未…” “别跟我保证,我可不信。”焦颂忽然凑近郑漪,又说,“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不安分。”说完,也不管郑漪是个什么态度,快步离去。 当晚,王姸无可避免地被她父亲罚跪祠堂,等她熬了一夜出来,发现自己的乳母竟然被卖了,求到伯母处,终于得到了答案,心里对郑漪的恨意涨到了最高点。 “啊!”一声惊呼,然而才张嘴,立马就被人捂住,只发出了一声闷响。 “丹姐姐,你这是不想活了。” “这是谁干的。”夏丹看着平日精心侍弄的花草全都拔出来,随意扔在地上,其中有几株还被踩过,泥巴上还有脚印,心里是又怒又心疼。 “看着脚印就知道,是昨天来的那个小丫头。”云珠撑着自己的下巴说。 两人围在这儿许久不动,看到这个场景的丫鬟都涌过来了,人一多,涌过来的自然也越来越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都没事可做吗?散开!”夏丹厉喝。 听到这话,众人四散。 夏丹等着屋内的传唤声,一听到,她马上推门进去。 夫妻二人已经着好衣裙,夏丹快步靠近郑漪,低声说起了今晨发生的事情。 “夫君,妾有话要说。”郑漪忽然开口。 王沦回首,眼神示意郑漪有话直说。 “夫君请随妾来。”郑漪将王沦带到了她安置草木的地方。 “妾平日里没什么爱好,唯独钟爱草木,这些皆是妾亲手所种,算算时间,妾侍弄他们已有三载光阴,今日忽然被毁,妾心痛惜,望夫君能够给妾一个交代。” “你希望我怎么做?”王沦问道。 郑漪抬头看着王沦,说:“自是希望作案者亲手救活他们。” “去把王妍叫来,不用管她态度。” “是。” 王妍被带来新安苑的时候正在抽噎,一见到王沦马上抱着他的手放声大哭,嘴里吼道:“郑漪的这些婢女骂我,还打我,肯定是郑漪下的令。” 听到王妍的话,去请她的丫鬟马上跪下,说:“婢子没有。婢子去请小娘子的时候她并不想过来,婢子们不得已将她抬来。婢子保证在这途中并未说过任何恶言,更没有打小娘子。” “说谎,她们说谎。”王妍委屈大哭。 “够了!”王沦气得青筋爆起,怒吼。 王妍被王沦吓得呆滞,睁大眼睛看着他,偶尔传出一声抽噎。 王沦蹲下,抓着王妍的双肩,问道:“你是不是当阿父是傻子?” “是她们先欺负我。”王妍逞强。 “她们是骂你了?还是打你了?王妍,我可不想听你那些假话。”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语气声量也加重了,再问,“她们有没有打骂你?” “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王妍说了真话,可她更觉得委屈,眼泪直流,“我想阿母,你让她走,让她走好不好?” “王妍,今天,我郑重地告诉你,她不会走,她就是你阿母。” “她不是,不是。” “我确实不是你阿母,可我是你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没想过抢走你阿母的位置,我也抢不走。你现在是在伤心难过什么?难道我已经让你们忘记她了吗?这个暂且不提。就只说你为什么踩死了我那么多的花木?”说到此处,郑漪是一脸痛心,看着王姸一脸的眼泪鼻涕,只觉得嫌弃。 “谁叫你赶走我的乳母。” 郑漪看了王沦一眼,转身离开,最后停在院中的屋檐下。 过了好一会儿,王沦带着王姸出来了,看王妍状态,好了不少,就是那双眼睛有些肿。 王妍跪在郑漪的跟前,说:“王妍有错,向母亲请罪。” “你将拔出去的草木种回去就行。” 这天,王妍一天都在种花,她不觉得乏味,只觉得好玩。 接下来几天都是晴天,经王妍踩踏过的花木都活了过来,只是花枝姿态并不是很好看。 傍晚,又是用饭时分,今日王瑔的胃口很好,早早下了席。 王瑔在前面走,乳母跟在他身后,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他,忽然她觉得腹痛难忍,叫住了云珠便把孩子交给她。 云珠也学着乳母,跟在他的身后,谁料到这小孩竟然去抓郑漪好不容易才救活的草木。 “小鬼头,谁让你去抓的?”云珠赶紧抓住王瑔的手,发现还挺软的,又捏了几下。 王瑔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面前这个丫鬟紧紧抓住,他冷脸斥责:“大胆!”可那张稚嫩的小圆脸故作的冷漠,怎么看怎么好笑,就连他的声音,也是奶味十足,毫无威慑力。 不过云珠还是放了手。 “你是不是要拔草?你拔来做什么?是要吃吗?你是属什么的?三岁了…你果然属兔。”云珠逗他。 “聒噪!”王瑔转身离开。 看着王瑔那不堪其扰的小眼神,云珠是吃惊又疑惑,她蹲下同他争辩:“你这个小鬼头竟然说我聒噪!我哪里聒噪了?我不过是问你一下为什么伸手拔草,拔别人用心种的草是不对的,你是想被揍吗?” 还没有人敢在王瑔面前这么教训他,当即心生不满,学着平日里乳母的动作,指着云珠,说:“你…你坏。” “你也坏。” 坏丫头是要打板子的。王瑔心中牢记着乳母对它说的这句话,当他听见云珠指责他“坏”时,以为她是想打自己板子,当即反驳。“我不坏,你…坏丫头。” 云珠笑着点头,“我是坏丫头,那你是好丫头吗?”说着,笑得更加张扬。 “我是王瑔,不是…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云珠无所谓。 “你坏!打!” 云珠轻拍了一下小孩的屁股,摆手道:“我也不想打的,是你让我打的。” “你…我…你…” “我打你,我真好!你是想说这个吗?”云珠继续逗他。 “坏,你坏。”王瑔话说不清楚,又挨了打,开始大哭。 “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哭了,我给你看个宝贝,我可没给别人瞧过。” 王瑔止住了哭声,睁大了眼睛,一脸好奇。 云珠先是蹲着转身,然后,一张鬼脸出现在王瑔的面前。 他先是呆滞,而后嚎啕大哭,嘴里还嚷道:“丑八怪!” 此时,王瑔的乳母回来了,先是抱着王瑔安慰,待安慰好后才看着云珠,似在等候一个解释。 “是奴婢的错,稍不注意,小郎君被这个吓到了。”云珠展示出手帕包着的那条毛毛虫,皱着一张脸说:“真的难看,难怪小郎君被吓哭了。” 怎么会被鬼脸吓哭呢,不是应该被逗笑么!幸好没扔掉这条虫,不然还真不好找理由。 见到虫子,乳母也是一脸嫌弃,看云珠一脸老实,也信了她的话,不过还是警告道:“小郎君怕虫,以后注意些。” “是!” “坏!”王瑔睫毛挂着两滴泪,指着云珠,说。 “确实坏,我会教训它的,小郎君放心。”云珠一本正经,回答得很郑重,不似她逗小孩时的嬉皮笑脸。 “打!” “我会使劲打它的。”小鬼头,她怎么会打她自己呢!不过哄哄他是可以的。云珠心里偷笑。 第九章 更替 秋去冬来,花园中只剩下褐色的枝干,光秃秃的一片。 “夫人,您瞧,下雪了!”这可是冬日的第一场雪。 郑漪也看到了,只是她情绪没那么外放,不过轻扬起的嘴角可以看出她也很开心。 每逢初一十五,她还是会去拜见老夫人,只是陪她说话的时间变短了很多,现在多是照看王瑔。 王瑔聪颖,已经开始启蒙,平日里这事多是王沦在做,只相处的时间愈长,王沦愿意对郑漪交付几分信任,将王瑔交给她。毕竟他也不是每天闲到没事可做,只关注小儿的教育问题。 看着小孩在花园里散步,夏丹忽然有感而发:“婢子从没有见过似老爷那般人,对待孩子之事不管大小,皆亲力亲为。” “这样不好吗?”郑漪问道,随即又说,“毕竟他是他们最亲的人了。” 郑漪想起了自己丧母之后的那一年。她当时很难过,多想她的父亲可以来看看她,最好是抱一抱她。她等啊等,等啊等,可是最终等来的却是她的父亲与别人享乐的消息。当时的她很傻!不相信,然后跑了出去,结果可想而知,她的父亲嫌弃她一脸苦相,坏他兴致。 她心碎之际,只想得到一声安慰,可是他给她的却是一次重击,让她魂飞魄散,终身难忘。 见到王沦温言安慰儿女的画面,郑漪并不嫉妒,只觉得羡慕,羡慕那两个孩子曾经得到过父亲的爱。 若是她与他亦有一子,不知道会不会得到相同的待遇,若是他的爱只给特定的那个人,那她的孩儿岂不是很可悲,罢了!罢了!不想了。郑漪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尽管如此,可是她的思绪却是不受她控制地继续蔓延。 她倒是可以去讨他欢心。不!为何要讨他欢心,就他那张老脸哪那值得她去讨好…不行,绝对不行!郑漪,你要冷静,这世上除了情爱,还有家族,你要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家族兴衰远比情爱重要的多。 郑漪捏了捏太阳穴,她的心绪逐渐归于平静。 夏丹转头,远远见到云珠在远处对着她招手,她走过去。 待她回来时一脸沉重,对着郑漪说:“刚才太傅府传来消息,老太爷昨夜已薨。” 郑漪觉得在此刻,她的灵魂与躯壳仿佛已经分离,身体痛到极致,泪流满面,难以呼吸,可是理智觉得难以相信,不可接受。 她不相信那个疼爱她,会替她考虑的老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觉得夏丹说得不过是无稽之谈,反驳道:“祖父走了?定是母亲见不得我好,故意骗我。” “夫人,婢子知道您难过,可现在婢子想您应该去见见老太爷。” 郑漪伸手擦干自己的眼泪,说:“是,我要回去看看,祖父定然还等着我。”说完此话的郑漪立即疾步离去,有目的性地走到马厩,直接拦住牵马的小厮,上马牵缰一气呵成。 随她而来的丫鬟跟着她跑了一路,最终还是没跟上,只能望着郑漪策马而去的背影。 “夏桑,夫人不在,府里的事交给你了,云珠,我们走。”说完,便拉着云珠跑了出去。 郑漪一到太傅府外便看见郑府一片素裹,她的心沉了下去,将缰绳扔给门仆,疾步走进了郑府,一进祖父院落,就看见堂中灵堂已经布置好。 郑漪见此,她的心更加沉重,混沌的脑子也清醒过来了。 “郑漪,你来了!”同样的话,听在郑漪的耳中却是不同的感受。 此刻,郑漪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外嫁女,别人只当她来吊唁,不会想到她做着替人归置、为人送终的梦,这件事没有先例,也没有情理可讲,她终归是外人。 祖父是郑漪在母亲去世后,于这个冷漠疏离的郑府,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 她知道是他在暗中照顾着她,姜令不敢动她也是因为他的警告,在那个老人眼中,她并不是不提一提的庶女,而是堂堂正正的郑家人。 可祖父没了! 郑漪的眼泪顷刻之间决堤。 “阿漪,你无需太难过,从伯父去世并未受苦…”话还未尽,郑秩却是说不下去了,他想起父亲的态度,咬紧下唇,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郑漪听到他的称呼,抬起头看着他,只见到他脸色苍白,右脸颊略显红肿。 “小叔父,为何你唤祖父为从伯父?” “阿漪,你应该唤他做从叔父。父亲已经将他过继给他的族弟。”郑裕说,语气似有不满。毕竟父亲新丧,余下三年都需要丁忧在家,可现在倒好,郑秩那小子被过继,丁不丁忧完全和他没有关系,亏老爷子还否认为那母子不娶的流言,现在倒是人赃并获,真是偏心偏到骨子里了。 落雪纷飞,誓不停歇。 郑鹞也曾经是肱骨重臣,早朝之后,穿着素服前来吊唁的人渐多,正午时分,陛下齐勇也来了,他并不多留,只走了一个形式,对此郑氏子孙感恩戴德。 雪中走来一位身着素裘的伟岸男子,他墨发染雪,神情肃穆悲痛。 “见过营阳郡公。” 傅岱,字孟石,袭爵营阳郡公。他生于豫州,少即聪慧,博览经史,沉着机敏,官居大鸿胪。 “子鹓一去,吾又该与何人清谈?” “郡公节哀!”郑衿强忍悲痛,说,“父亲生前也说起过郡公,言郡公宽厚博识,与之相识是一生幸事。” “子鹓亦是吾一生挚友,他去时可有受苦?” “家父是睡梦中与世长辞,并无痛楚。” “节哀!” 郑氏族人对来人点头示意。 来人是郑鹞的亲家公姜守成,他曾被齐成宗封为上将军,一生峥嵘,今已年过六十。他身后跟着的是骠骑将军莫雄一家。 而后郑二夫人的娘家人也来了。孙珺的父亲是太常孙晟,他八面玲珑,善于专营。最后王畴带着王沦前来吊唁。 郑漪在屋里不见郑秩的身影,猜想他定是躲在角落里偷偷哭。 记得年少时,她因丧母而哭,郑秩却是因为受不了侄子的嘲弄而哭,完全忘记了他才是长辈。 郑漪正想着,往密地而去,果然在那里看到了正偷偷抹泪的郑秩。 “从叔父,你不必太过难过,祖父会那么做自有他的道理。”郑氏英才百年来也就出了祖父一人,他一去,那二人必须丁忧回家,三年之后,不知朝中还有没有郑氏一族的位置。“弱者自怜,强者自强,元平觉得祖父是希望你实现抱负,成为栋梁之材。” “我只觉得自己不孝…” “诸佛法身,入一切心想,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从叔父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郑秩的眼神一亮,激动地站起身,说:“我明白了。” 郑漪点头。就当是感激你曾经对我的安慰!虽然毫无用处。 丫鬟忽然来传话,说王侍中等着郑漪回家。 “阿漪,我会努力,将来成为你的依靠。” 郑漪对着他施了一礼,缓步离去。王沦等着她肯定是为了教训她,她该想个什么理由让他住口呢!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郑漪来到郑府大门,还没出去就看见王沦站在马车旁,自己身边的两个婢女跟在他的身后,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待走进,郑漪发现王沦的面色极为难看,那双温润的眼睛满是阴鸷,郑漪甚至听到他咬着牙发出的低吼。 “你最好是跟我走,不然我不保证在这门口做出什么事来。” 郑漪一脸奇怪,她没办法理解王沦为什么会对她如此生气。 若是有错,她也是只犯了“未经同意,擅自出门”的罪过! 在上马车的时候,郑漪才看见她的侍女双手是被绑起来的。 “她们到底犯了何错?”郑漪走过去想要将绳索解开,不料被王沦抓住手腕,无法挣开。 “夫人,是小郎君,小郎君他出事了。” 郑漪回头看王沦,发现他眼底的责怪与怨恨。 “我没有做过,我…什么就不知道。”郑漪摇着头,她想象不到王瑔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想。 王沦握住郑漪的手腕,逼近她,郑漪害怕地退后,直到退无可退才停下。 “你说不知道就可以抵消吗?我真的是受够了你一脸无辜的嘴脸,瑔儿是你在照顾,他是在你手上出事的,你最好祈祷他无事,不然我一定,一定会让你偿命。”说完,甩开郑漪的手,独自上了马车。 娇嫩的手背狠狠砸在车轮上,发出一声闷响,郑漪手背一痛,收手时发现手背的八个骨节外的皮肤已经青紫。 “夫人,你没事!” 郑漪从没有如此痛过,她苦涩地摇摇头,说:“不痛!” 待到那股肿胀的痛意减弱,她才伸手爬上马车,拉开门帘进去。 “是妾身对不起你,你要惩要罚妾身都认,只求你能告诉妾身小郎君究竟怎么了?” 王沦一见到她就控制不住地想发火,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烦躁,索性眼不见为净。 他闭上眼睛,表明自己的态度。 郑漪也是个知情识趣之人,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言。 可是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于是拉开窗帘,想找夏丹问问情况。 “你不必找她们,我已经将她们分开关押,以防串供,待审问出结果,我自会处置,不止她们,还有你。” 王沦一回到尚书府,不等郑漪了解情况,便将她带到新安院,关押了起来。 此刻,郑漪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 第二天,所以的丫鬟都被抬了回来,只有一个丫鬟不见人影。 看着婢女们个个遍体鳞伤,郑漪的心里很内疚,一脸歉意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是婢子的错。”众人异口同声。 待她们安置好,郑漪先是找到夏丹,发现她语焉不详,然后找到了夏桑。 “夫人当日离开,丹姐姐便跟着您去了,婢子慢了一拍,没跟上,当时婢子实在担心您半路上有事情要交代时找不着人,便也想着跟去,婢子离去时是有交代夏棠、夏菊二人照看好小郎君的。之后,婢子跟上后正好看见夫人离开,丹姐姐让我留下同老夫人交代一声便同云珠一起跟着夫人去了,然后婢子就去老夫人的院子,等婢子回到花园的时候,小郎君已经摔倒,一脸的血,陷入昏迷。” “所以当时在场的只有夏棠和夏菊是吗?” 夏桑回忆了一下,说:“还有小郎君院子里的婢女青竹。” “青竹是王沦安排伺候小郎君的,她不可能离开,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夏菊。” 郑漪来到夏菊的房间时,她正抱着枕头在哭,见到郑漪,她忙擦干眼泪,想要起身。 “你不用起来了,我来就想问一问你,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离开之后,夏丹姐立马跟着夫人您离开了,夏桑姐交代婢子和夏棠照看小郎君后也跟着离开了,小郎君很乖,我们都愿意照看他,后来,青竹说天气冷了,她要回院子给小郎君拿一件避寒的衣服,所以她也离开了。小郎君看天上下着雪,便同奴婢和夏棠说…说…”说到此处,夏菊情难自禁,眼泪不停地流出,“说夫人的花会冷,让婢子回去给它们加件衣裳。婢子当时没有想离开,就和小郎君说,花不会冷,它们喜欢雪,您看天上下雪了,和婢子回去,好不好?小郎君不愿意,他说想看下雪。婢子说哪儿都可以看。他还是不愿意离开,后来他说他渴了,奴婢子不得不回去给小郎君倒水。然后婢子也走了,等婢子回去的时候,花园大乱,小郎君摔伤了头,夏棠也死了。”想到此处,夏菊难过得要死。 听此,郑漪的心里也不好受,她艰涩地开口:“夏棠怎么死的?” “听人说是一刀毙命,小郎君可能看到了凶手。” “没事,都过去了,小郎君吉人天相,他一定会没事的。”郑漪虽然这样说,可是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把握。 老天爷,一定要保佑王瑔平安无事,若他无事,她余下的一生都愿吃斋念佛。 一日没有好消息,郑漪一日难得到安宁,她只能寄希望于神佛,每日抄写佛经,焚香祷告。 第十章 为师 王沦想着郑漪的婢女都回去了,她应该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发展。他承认他那天很不理智,做了一些冲动的事,听仆妇们说这几日郑漪要了许多纸,他好奇她在做什么。 他支着灯笼,逐渐靠近新安院,只看见门口随风摇晃的两盏灯笼和灯笼下的两个百无聊赖的仆妇,里面是一片漆黑。 “见过老爷!” 王沦应了一声,慢慢走了进去。 院中很安静,王沦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曾经这个园中喧嚣热闹的景象,他推开门,发现正寝内透出暗淡的烛光,他埋头整理自己的着装,与此同时,咳嗽了好几声,可郑漪并没有出来。 没办法,他只能推开那一扇门。 女子衣着素雅,埋头趴在书案上,手肘、脸庞下压着凌乱的书页,一旁还放着一叠纸。 王沦随手捡起地下的纸,咋一看,发现字迹挺丑的,细看之下,全是佛经。他走到书案的旁边,翻看那一摞纸,上面排序凌乱,字体稚嫩,内容确是佛经无疑,此时,他正好看见郑漪垂在一旁的右手。 整个手掌的背部局部呈暗紫色,略微肿胀,上面有油光,应该是上过药了。 他的手指点在郑漪撞伤的手背上,睡梦中的郑漪疼得皱眉,慢慢地,她睁开了眼睛。 “夫君怎么来了?”尚处在迷茫中,她的声音很低,王沦低下脑袋才得以听清。那张尚稚嫩的小脸一览无余,没有故作的端庄柔顺,瞧着有几分本属于她的无邪与清丽。 忽然,她睁大眼睛,急忙问道:“可是小郎君不好了?” “瑔儿已经醒了,是你的侍女保护了他。”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绷紧的神经一松,郑漪是又哭又笑。 “这件事的起因是青竹瞧见阿兄的小妾如姬与人私相授受,那小妾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便收买人想杀了青竹,谁料青竹那日不在,你的侍女与青竹身形相似,所以成了替罪羊。” “那么多日子不选,为什么偏偏选在那天?” “是如姬收到了消息,知道你已经离开尚书府,她才决定动手。” “如姬如何处置?” “大兄已经处死了她。” 郑漪想知道那杀手是如何混进府的?一个深闺妇人如何找的杀手?青竹是何时看到的如姬私相授受的…她还有很多想问,可是已经有了结果,王大人也不是傻子,线索必定是没有疑虑。 “夫君回房安歇去!妾身还有几页经文没有抄完。”郑漪左手整理好书籍,她左手执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 王沦实在看不下去郑漪写的字,他跪坐在郑漪的身后,伸手握住郑漪执笔的手。 郑漪吓了一跳,毛笔往前划了好大一笔。 “专心!”王沦提醒她,“我四岁时写的字都没有你写的字丑。” 两人挨得并不近,可郑漪觉得王沦的话像是在她耳旁说的,格外低沉。 “妾身写的字不差,只是妾身右手无力,不得已用左手写。” “那日是我不对,不该在不知真相的时候对你发脾气,不过我说的也没错,瑔儿确实是你在照看,你一句话不交代就走了,置我王府于何地。”见郑漪许久没有说话,他放柔嗓音问道:“右手可上过药了?” “夫君还是去歇息!按夫君这速度,我们今晚都别睡了。”郑漪实在受不了王沦的龟速,说。 “我陪着你,就当是为瑔儿祈福。” 郑漪的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承认有错,可是能被人理解,真的很开心!因为她真的,真的没有恶意。 云珠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喜欢那个小鬼头,不想他活不下去。 她穿好衣服,从房间里偷偷摸摸走了出去。 王瑔住在新安院西边的清风朗月轩,云珠正好看见守门的两个仆妇转头,她马上紧靠墙边,藏进暗影里。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越过高墙,疾驰向西。 清风朗月轩中烛火通明,院门处守着两个仆妇,院内还有两个丫鬟,透过明亮的轩窗,云珠还看到一个微胖的剪影。 她跃上屋顶,揭开瓦片,内室除开死角,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室内的微胖女人是王瑔的乳母,她正在低声啜泣。 “那狗娘养的如姬,我可怜的孩子,伤口那么深,也不知道会不会破相,若是破相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伤口很深,这可怎么办?云珠摸着下巴,心里想着。 云珠找好角度,正好能看到王瑔安详地躺在床上,胸前的起伏轻缓,脸色苍白却不惨白,应该是性命无忧。 “曾经听梦娘说,世间奇药皆汇于皇城,不知道医署里是否有祛疤的良药?”云珠的目光望向宗正府的位置。 云珠藏匿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来到宗正府。 “竟然有这么多高手!”宗正府并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她自身后掏出面具,覆盖其面。 面具是特殊材质做成,它能够解掉梦娘的“晓梦”。她自怀中掏出手帕,扯掉面具的下巴,下巴尖端有一个螺旋开口,云珠拧开开关,将藏在下巴里“晓梦”倒在手帕上,然后将下巴归置回原位。 云珠来到一个暗卫的身后,伸手就捂住他的口鼻,顷刻之间,他就失去了抵抗力,云珠将他拖到一旁,后面她用同样的方法制住了不少暗卫。 太医署在哪儿呢? 云珠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她不懂里头的构造,分不清哪是哪。 忽然看见一间屋子里有烛火,如果里面有人,云珠想她绝对不会弄晕这个人。 她跃上屋顶,小心翼翼地掀起瓦片,一打开,她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屋中是两个大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她还认识,是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皖南郡公。 皖南郡公被铁链锁在床上,他的胸膛袒露,胸前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鞭痕,心口处还有烙疤,可他脖颈以上的肌肤雪白,鲜血染上他的红唇,给他添上几分妖艳,那双寒如冷星的眸子此刻染上刻骨的恨意,桀骜又危险,他的额上溢出汗液,浸湿他的青丝,浓墨重彩,堪称绝色。 另一个男人五官不错,可眉眼的毒辣阴鸷使得他整个人的气质走向阴险凶狠,他捂着自己的耳朵,指缝间是他粘稠未干的血迹。 云珠跳下屋顶,闯进了屋子,不等对面开口,化拳为掌,攻了过去。 男人也并不是软柿子,他接下面具人的一掌,面具人转手一掌将男人推了出去,虽柔,却是有千钧之力。男人退后几步,知道面具人不好对付。 “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见男人想跑,云珠立马抓住他的肩膀,他侧身躲过,云珠一脚飞踹,男人伸手挡住,正想抓住之时,云珠收脚,另一脚而至,直把男人踢到柱子上才停下。 男人也打出了火气,他挥拳,拳头气势汹汹。云珠让开,抬脚又是一踢,男人收手挡住,你来我往,一时分不出胜负。 终究是云珠更胜一筹,他将男人的双手折断,踩在地上。问:“你们这儿的药房在哪?” “你再近点,我告诉你。” “小心!” 男人的嘴里吐出银针,云珠闪躲,同时一脚踢在男人的脑袋上,将他脖子扭断,不过片刻便断了气。 云珠找到了钥匙,为皖南郡公解开了手腕。 他脱身之后对云珠作揖,说:“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听到“侠士”二字的云珠很开心,她摆手,说:“郎君过奖了!” 脱身之后的皖南郡公眼睛里没了恨意,只有“皎皎天上月”的清冷明亮。 他是当朝郡公,那人怎么看都是一小吏。 “你怎么会被他抓来,你的胸口…” “说来惭愧,我手无缚鸡之力,却生得这般颜色,一些官吏见无人替我做主,便会对我多加欺辱,这小吏更过分,竟然…竟然有龙阳之好。刚才我听侠士要找药,这医署我熟,我带你去找。” “我想找祛疤效果好的。” 云珠跟着皖南郡公找到了药房,只是云珠怎么找都没找到药膏。 “侠士,你看这是不是你要的东西。”皖南郡公奉上来一个瓷盒,“这是玉容膏,既可祛疤又可养颜。” 云珠伸手夺了过来,她打开盖子,闻了闻膏体的味道,是一股苦涩的药香。 “多谢!” 两人出药房时,一道剑光划过,云珠立马推开皖南郡公,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剑抵抗。 一时间,剑光四射,清脆的碰撞声不停。 云珠的剑很快,不过几个呼吸间就抹了对方的脖子。 “我们快走!”她拉起皖南郡公,飞跃而去。 墙外无行人,云珠也没有听到后面有追兵,她收起自己的剑,拉着皖南郡公就走。 “不知有没有追兵,我送你回去。”毕竟云珠不想这男人半路被人劫走。 一路上也无聊,云珠也确实对那伤口有一点好奇心,“你胸口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皖南郡公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他嘴角扬起一抹嘲弄,说:“因为我不听话,这是惩罚。” “你打不过他吗?”云珠觉得这世间就只有两种选择:你强与不强。强者受人尊崇,弱者受人欺压。 “他们人太多,我打不过。” “我教你啊!只是你年岁大了,没办法练得像我这般厉害。告诉你哦!我可是至今毫无败绩。”云珠如开屏的孔雀,卖弄着自己。 皖南郡公停下,跪在原地,对着云珠叩首。 “齐宁拜见师父。” “你不用拜我为师,我不喜欢收徒,我教你功夫,只是想你能够保护自己,最好也能保护他人。”云珠扶起他。“白天我有事要做,只能晚上过来教你,你可别被人抓走,让我扑空。” “齐宁谨遵师命!” “你再叫我师父我可生气了,你可以唤我长旻,也可以叫我鬼面具,我都不介意。” “多谢长旻对我施以援手!” “好说好说!” 第十一章 试探 雪落了一夜,天地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 各房各院的丫头们看着此等壮阔景象,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惊叹与兴奋,她们皆一脸疲惫地拿起扫帚,开始扫雪。 “昨夜下那么大的雪,我就猜到今天要起得非常早。”夏菊打着呵欠,手上的动作不停。 云珠扫雪的同时,伸手自地上抓起一拳头的雪,随手丢在一旁的树枝上,受击的树枝轻轻颤动,抖落了大片的雪。 几个小丫鬟见云珠如此,也学着她的动作,只是很多都没她的准头,或者没她那样的气力。 “让你们扫雪,可不是让你们玩乐的。”忽然的一声警告,众丫鬟忙收敛起兴奋的神色,变得顺从又老实。 云珠自知是她起得头,怎么能见旁人替她受骂,连忙解释道:“丹姐姐,天太冷了,让我们动一动,暖和起来后,手指也不那么僵,扫雪更快了呢!” “这也不行,不然让别人看到,还不编排我们新安院的人没有规矩。” “那是他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就见不得我们伺候了一个好主子。” 这话倒是说到夏丹的心坎里去了,不过她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赶紧扫,雪把路都挡不见了,别让主子起来看见,到时,主子生起气来。我可不会替你们说话。” “这就扫!”云珠那身力气不是摆设,以一敌三,不在话下。 几人扫出了一条大道,又将院门外的青石小路也给扫了,还撞见了园中扫雪的奴仆。 奴仆对着这群年轻貌美的婢女微笑,几名婢女羞得红了脸,云珠不曾注意这些,她只看着远处的洁白出神。 他的皮肤雪白,不知比之银粟何如? 随即,她的脑海里闪过那人胸膛上惨不忍睹的伤痕,心中不由地猜测着是何人如此残忍。 “云姐姐,我们快回去!” 云珠随意地点了点头,跟随她的步伐。 难道是因为北枭卫? 皖南长公主的强大并不只是因为她的聪慧与英勇,若无武力权势,她如何能在以男人为主的朝堂上立足,且无人敢违逆。 她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自她出生起就备受恩宠,她的母亲出自名门卢氏,卢氏多好斗,其母年轻时就以善辩闻名于南齐,其外祖父当时更是举国皆知的定北将军。皖南长公主少时读书学文时,曾在课堂说过“收回东梁,再夺西秦”的豪言壮语,她的老师并未因她的稚言取笑于她,反而替她找来了习武师傅,尽心教导她。 当时的南齐势弱,为求得安稳多次上供金银珠宝、和亲于各国,虽有成效,然边境之地的国民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后来,公主长大了,想要“飞出皇宫,建功立业”的心思渐浓。于是她请求皇帝让她出征,皇帝以“你是女子”为由拒绝请求,她以“建功立业男人可以,为什么女子不可,我自幼习武练剑,并不只是爱好,我想当一个战士,与南齐军士同立,我更要让世人知道,公主不是只有一身娇肉,养尊处优,她存在的价值也不仅仅是和亲,她也可以执剑卫国,视死如归”回击。皇帝一巴掌打在公主的脸上,他是自责、痛心又愤怒,后来,公主被监禁。 得此结果,公主并不难过,她心里深深明白她的想法太过大胆与狂妄,得不到父亲与士大夫的理解再正常不过,可她真的很想···没有方向时,她会在心中自勉:路是人走出来的,且公主上战场也并非没有先例。 最后,是公主的母亲给了她机会。她独自带着她母亲的亲笔信去到了她外祖父定北将军所在的地方,开启了她传奇的一生。 东梁与西秦败后,皆对南齐俯首求和,每年奉上大量珠宝金银。虽皖南长公主已经去世多年,可东梁与西秦至今都不敢随意提起她的名号。也正是皖南长公主已死,日子久了,东梁和西秦有联合之势。 击破东梁与西秦之后,长公主的目光投向了西北的沙域,所以她成立了北枭卫。北枭卫骁勇无匹,在莫古之战中,沙域被其击退数百里地,长公主率人追击,不料中了埋伏,中箭而亡。她死之后,皇帝想收回北枭卫,可北枭卫已经完全消失在莫古的黄沙中。 齐宁是长公主之子,关于北枭卫,他应该是知道一些事!难道是皖南长公主之死另有隐情,所以他是怎么都不肯暴露北枭卫,可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等等,那么他几岁啊?云珠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她预估了一下。 如今是乾元二十八年,往回溯,公主的遗体被运回来是永兴十一年,而齐成宗死于永兴十三年,那岂不是,岂不是说他已过而立之年。 云珠震惊地捏紧拳头,实在难以相信那个肤如白雪的男人竟然已过而立之年,亏她还觉得他长得娇嫩漂亮。 当夜,新安院熄掉了最后一团火苗,云珠悄悄爬出了自己寝居,越过高墙,向长公主府奔去。 冷风呼啸,那风如细针一般刺在脸上,不是一般的痛,这时,她的心里开始后悔昨天的冲动,不过只是想想,毕竟她也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云珠落地,揉了揉自己冻僵的脸,忽然,她听到破空之音,连忙收手,闪到一边。 这时,又出现一个黑衣人,他挥剑就是一砍,云珠赶紧躲。 招数皆为杀招,云珠连连后退。 她并不想和他们对上。 不料,暗处又涌出三个黑衣人,云珠不想打,只能退出长公主府,霎那间,消失在街道中。 云珠偷偷伸出脑袋瞧,发现那些人没有追上来。她松了口气,松口气的同时怪上了齐宁,打算再进去要个说法。 “郡公,你真的辜负了长旻对你的信任。” 若他没有那般好的颜色,云珠在遭受完那些凶狠的招式以后,一定会直接离开,可谁叫那人长得好看,还是长公主的孩子,她愿意对他多点包容。 云珠靠着她灵活的身手和诡秘的步法,成功躲过外围影卫的查探,等她来到内院,却不知齐宁在哪。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回头真的是意难平,只能劳自己受累,一间一间地慢慢找。 忽然,云珠听到了琴声。 这可能是信号也可能是陷阱。云珠有些迟疑,不过她想到长公主府守卫如此森严,猜想齐宁身上可能有些东西正遭人觊觎,愿意再给他一点信任,随即跟着琴声的指引而去。 朝阳殿是齐宁的居所,它邻水而建,四周皆有守卫。 这时,云珠是真的想撤退,不过她还是顽强地爬了起来,决定坚持下去。 云珠找到了守卫巡逻之间的空隙,进了朝阳殿。 门外守卫森严,可朝阳殿中并无守卫,云珠甚至没有看到一个婢女。 “来郡公这地方,真辛苦!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你是怎么想的?” 琴声戛然而止,齐宁站起身,对着云珠作揖,说:“劳长旻辛苦,守卫并非我所愿,亦非我安排。” “郡公院中这副景象,你应该先告知我一声,让我也有一个准备,不至于如今日这般无措。” “昨日听长旻说起武功一事,齐宁太过兴奋,忘记告知长旻我的境况,是我的问题,望长旻不计前嫌,原谅我这一次。”他奉上茶盏,置于云珠身前。 云珠伸手接过,忽然想起他的年岁一事,此念一起,那双眼睛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量起男人的脸庞。 这是一张让人惊艳的面孔,当你看他的第一眼,会觉得冷酷、难以接触,是岭上之花,云中皎月,可你只要与他交谈,会发现他说话极为熨帖温柔,可换一个角度想,若她是一个不懂武功之人,受他之邀来到公主府,恐怕如今已是刀下亡魂。所以他究竟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为之,若是真的忘了,她也无话可说。若他是故意为之,那真是心机又歹毒。一有念头,她的眼神由打量转向探究。 齐宁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声问:“长旻,可是我的脸上有东西?” 云珠收回自己的目光,说:“郡公,长旻没有想到郡公的年纪竟然有那般大了,这般年纪学武恐怕收效甚微,且练武很苦,长旻担心郡公的身体无法坚持。” 齐宁有些意外云珠的话,可面上无异——他的面容上只有肉眼可瞧见的失落,不一会儿,那双眸子开始变得晦暗无比,一脸苦笑,自嘲道:“三十三,确实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云珠自是见不得他这般落寞的模样,连忙解释:“郡公,长旻此话绝无贬低之意,只长旻怕郡公后悔,习武一途,容不得半分轻慢和懈怠。” “长旻,自见了你,我的心才重新活了过来。我每日生活在长公主府,看到的只是上面那片窄窄的的天空,我不知道世界有多辽阔,也不知道莫古在哪个方位。你知道吗,在这数年的光阴中,我从没有拜祭过我的母亲,关于我的父亲,我的脑中更是一片空白,我控制着不让自己发疯,我每天都在卑微地恳求上天,给我一个奇迹,让我挣脱束缚,去我想去的地方。” 虽然知道他的话略有夸大,可那颗藏在胸膛下的心还是一颤,她看到那双眼睛中有泪,那双眼睛在向她乞求。这一刻,云珠好像读懂了他,她看到他的哀伤,明白他的痛苦与无助,更在那个眼神中得到了一些她想知道的答案。 云珠教齐宁如何运功,如何在日常中锻炼自己的力量,关于招式,云珠没有教他,毕竟一栋房屋,地基最为重要。 齐宁不告诉云珠他府内守卫森严一事,确实存了试探的心思,他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有多强,她能不能达到他的要求,毕竟这世间有太多华而不实的人了。 可他要如何保证她在未来的时光里,不会抛弃与背叛。 是该杀了她吗? 黑暗中,齐宁扪心自问,再也睡不着。 第十二章 算计 冬日寒凉,郑漪紧了紧衣襟,踏进落华院的屋中,一进去,守门丫鬟立即关上了屋门,顿时一阵暖意袭来。 郑漪脱下身上的兔毛披风,云珠立马上前将披风捧在手里。 想着自己来的应该挺早,却是不想,二夫人竟然已经跪坐在老夫人的下首。 “阿姑!” 见到二人前来,老夫人喜笑颜开,让她们坐下。 “快到年节了,阿嫂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老夫人随口问道。 大夫人听到老夫人的话,心中并不认为这是关切之语,反而觉得是谁在老夫人跟前嚼舌根,当即瞪了端坐在一旁的二夫人一眼。 二夫人一惊,捂着自己的心口。 大夫人见到二夫人的动作就想翻白眼,她性子急,最是厌烦这些佯羞诈鬼的人。 “云静可是心口疼?需不需要我为你唤府医?” 二夫人轻轻放下自己的手帕,温言细语:“云静只是觉得屋子里有些闷,并无大碍。” 闻言,大夫人命令道:“帮二夫人把她身后的窗户打开,让她通通风。” 窗户一打开,屋外的凛冽冷风自身后直直吹在身上,身着薄裳的二夫人冷的打了个哆嗦,连忙说:“不闷了,快关上。” 对于大夫人此举,老夫人也并非没有意见,只是她更想二夫人受折磨,毕竟二夫人才是他们母子离心的罪魁祸首,更气得是偏她还不自知,每日都会出现在她面前刷存在感。 要说罚她!可就她那个破身子,不知是惩罚她还是自己;就说侍疾,不知是老太婆伺候她还是她伺候老太婆;日积月累之下,他那二儿子可不与她离心。 可男子大多是负心薄幸之辈,中意你的时候是朝思暮想,海誓山盟,可一旦得到你,年岁一久,你就是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就说她那二儿子可不就是这样,听闻如今正盛宠那姚姬。 大夫人这时才想起来落华院的目的,想起前段时间听到的消息,她觉得她必须让王嫣在老夫人面前长长脸,于是开口:“前几日,我瞧见王嫣写得字已有风骨,今日特地请阿姑点评。”后面的婢女识趣地拿出文章,递到老夫人跟前。 大夫人当然也想让她两个妯娌羡慕羡慕,自然给了她们一份。 老夫人年轻时酷爱书法,写了几十年,如今说是书法大家也不为过。 “虽说王嫣是有些孩子气,可她是真的喜欢书法,每日都会练几个时辰。”说起女儿,大夫人神色满是赞许与自豪。 二夫人放下手上纸张,道:“我家王婧每日最多练一个时辰,手腕就酸的不行,不知姒姆有什么好法子能让王嫣练字数个时辰,告诉云静,云静也好回去试试。” “笔酣墨饱,娟秀多姿,在她这个年纪写成这样,甚有天分。你每日让王嫣来我院中,我来教导。” “多谢阿姑!”大夫人一脸惊喜。 二夫人看着大夫人,一脸幸灾乐祸。 “元君在时,王妍也会每日练字,不知如今练得怎么样了。”大夫人忽然问。 “妍儿天分不够,如今也只是临摹,比不得嫣儿。” 大夫人话只是试探,整个府中都知道王妍于书法一途没什么天赋,若郑漪回答得语焉不详,恐怕老夫人就知道她对王妍没有多加关心照料。 “若是真的毫无天赋,字写得端正就行,无需强逼,史之大才,也并非全是书法。” “郑漪明白,只是妍儿想着祖母可以,她觉得自己也行,所以每日早起练字,虽无大成,但也有收获。” 老夫人点头,很是满意。 “说起王妍,我忽然觉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着瑔儿了?” 大夫人的这句话一出,整个室内出奇的安静,众人面色也是一变。 可说话的人并没有察觉这一变化,依旧按照她的思路来。 “他可是病了?” “好了!焦颂,你这是耍威风耍到我落华院了。”老夫人丢出手中的热茶,正好砸在大夫人身旁的地上,里面的热水溅到她的腿上,虽说不痛,她的心里却觉得完了。 大夫人连忙跪下请罪,心中惶恐,余光瞥见郑漪,发现她正悄悄抹泪。 她也并不是傻子,稍微一想,便都全明白了。这个女人,恐怕就等着她! “回去禁足半个月,扣半年月银。” 听到这话,大夫人的心一松。只要不夺走她的管家之权便好。 “退下!” 众人皆告退。 一出院子,见旁边没有外人,夏丹心中庆幸,“幸好夫人早就禀告老夫人小郎君的事,不然今日大夫人肯定咬定你不撒手。” “在这个世上,活得久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我出生郑府,又是四房继室,就算老夫人再糊涂也不会让我当家,姒姆其实可以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机会。”郑漪叹息,“真应了那一句,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可若是夫人在这府中没有权势,那些墙头草岂不是会捧高踩低。” “确是如此,可我并不是孤身一人,我有老爷,有嫁妆,还有你们,我以前是担心,可自那次见了祖父之后,我知道我尚有退路。若未来真走到那一步,我就回衡阳郡,置一片农田,种上花木。偷得浮生半日闲,岂不快哉!” 夏丹看到郑漪眼中的坚定,她知道她不是说笑。 “夫人你定要带上婢子。”云珠在其身后点头附和。 郑漪轻点夏丹的额头,说:“你这是在盼着我和离吗?” “不是!婢子绝无此意,只希望夫人不要抛下婢子。” 对于这句话,郑漪无法保证,虽说她想着种花木,可这世道对女子是何等严苛,她觉得未来回到衡阳郡,若她不想再嫁,定只有出家一途。 “你我一起长大,我可不忍心看你一辈子伺候我。” “夫人对婢子恩同再造,婢子自小就发过誓,这辈子都是夫人的人。” 郑漪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她能做的就是让身边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好结果。 云珠曾经查看过王沦的书房,她的书房里除了公文就是他写的文章,当然她还偷偷看见了一副美人图。 没想王沦一副刚正不阿、凛冽苍桧的模样,私下竟偷描美人图,瞧那上面提的诗句,恐怕是用情颇深。 郑漪,她若是想安然地呆在尚书府,恐怕只能寄希望于王沦是一个表里如一之人。 当夜,云珠又去了长公主府,她让齐宁演示一遍昨夜她教的东西,然后指出他的一些小问题。事情解决之后,她立马奔去王丞相的府邸。 夜里虽然下了雪,可这并不影响云珠查看丞相府的守卫有什么规律。 她曾经也去查过,王丞相的书房可以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想进那个地方,只能等待机会。 今夜的王丞相府似有些不同。云珠一攀上高墙就有这种感觉。 丞相府外围的守卫与以往相比并不算严密。 是按照原计划行事还是该趁此疏漏之机直捣黄龙。最终,云珠还是决定进去,毕竟机会难得。 就算外围守卫如何疏漏,可是书房重地,依旧如往昔。 可也正是如此,云珠知道这里面一定藏着很重要的东西。 他找准机会,迷晕暗卫,拖到暗处,换上了他的衣服。 书房的守卫是书房入口处的两个侍卫安排固定不动,每队奴仆们巡逻的路线必然会经过书房,除开明面上的,书房暗处也有暗卫,他们分别守卫除开大门外的四个方位,四个暗卫两两之间相互监视,也共同监视着屋顶。 感觉时间够了,云珠赶紧出现在那位暗卫的目光中。 暗卫看着远处正对着自己打手势的影卫,了解他刚才消失是因为藏得深,放下了心中的怀疑。 她故技重施,接连迷晕了四个人。 同样的伎俩只能用一次,希望这次能得到有价值的消息。 趁门口的侍卫不注意,云珠跃进了高墙,直接进了书房。 同王沦的书房一样,书桌上堆着公文,云珠翻阅一遍,内容很是稀松平常,后面的书架上有一些字稿,是他写的文章。 云珠看着那些书上的磨损痕迹,一本一本开始翻,在一本名《春秋》的书中找到一封信。 云珠赶紧打开。 信中所写的大致意思是皇帝宠幸了他的小儿媳,小儿媳怀孕了,不日即将生产,而他有意让自己侍妾的孩子代替儿媳的孩子入宫,若那孩子得了皇恩,他们就可以计划杀了皇帝… 云珠赶紧将信藏进长靴中。 信没有落款,应该是还没有写完,书桌上的砚台中墨渍未干,毛笔也没有归置。 难道说是正在写信的时候出了什么急事,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他信都来不及写完就…难道是他儿媳正在生产。 云珠赶紧出去。 丞相府内的归鸿院忙得热火朝天,屋外是心急如焚的丞相,屋内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孕妇躺在床上,她面色惨白,形容痛苦,那双手紧紧拽着产婆的手。 “不要…”孕妇嘴里发出哀求。 “夫人,你不能憋着,不然孩子生不出来,你也得死。”产婆手上一个用力,孕妇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 “不!” 孕妇没办法控制自己,她感觉那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身体。 她哭嚎,向上天发出恳求:“不!” 可老天爷并没有听到她的哀求,那孩子出生后就哭,声音还极为响亮。 产婆看着女子身下止不住的血,拿出干净的布给她止血的同时对外面吼道:“不好,夫人在出血,止不住。” 对此,丫鬟们早有准备,赶紧端上来一份止血汤药,给女子服下。 可服药以后,女子的血还是止不住地流,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完全消失。 产婆将生出来的小郎君抱出去,可除了王丞相,竟无一人上前来查看这个小婴儿。 “下去领赏!”王丞相转身将小孩交给身边的管家。 云珠赶紧跟着管家而去。 只见管家出了内院将孩子交给了一个一脸横肉的汉子,他长方脸,鹰钩鼻,眼神凶狠,瞧着不是个善茬。 “将他拿去喂城外的狼,最好是当场看他被啃食殆尽。” 汉子接过孩子,走了出去。 云珠跟着他。 他骑着马,靠着令牌出了城门。云珠看着城门上稀疏的守卫,心中一喜,借力攀上城楼,同时借力跳了下去。 城楼的守卫们只感觉身旁掠过一阵香风,正想瞧仔细,却陷入混沌。 出了城门的汉子放慢速度,直接伸手开始掐婴儿的脖子。 云珠直接射出暗器。 汉子明显听到了破空之音,他将孩子抱回怀中,策马挥鞭。 云珠又射出暗器,它们击中马儿的背部,马儿痛得前蹄腾空,骤然加速。 汉子为了制住马儿,只得将手中的孩子狠狠砸了出去,云珠赶紧趁机接住。 这世上不能再多一个恶人!云珠做出了决定,他将孩子放在一旁的草地上,跟了上去。 远远看见不远处隆起一团黑影,云珠停下脚步,忽然,她闪到一边,回头一看,刚才她所站的地方正插着一把大刀。 刀被拉了回去,汉子挥刀砍了过来,云珠连忙闪躲。 必须速战速决,不然等王丞相反应过来,肯定会派出大批人马来追杀她。 又躲过一次刀锋,云珠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刀又砍过来了,为了躲避汉子攻势,云珠连连后退,此时,汉子的刀又扔了过来。 正是时候,刀一落地,云珠趁机抓住了那条连着刀柄的链子,往后使劲一拉,没拉动,云珠只得松手翻滚,躲过刀回收时面对她的刀锋。 飞刀再次袭来,云珠一闪,同时发出暗器。 他闪身躲过暗器,刀也在回收,云珠射出暗器,改变了刀的方向,汉子连忙躲,云珠伸手执刀,挥刀一砍,汉子的左臂被划出一道伤痕,皮肉处传来的痛意并没有让他虚弱,反而令他疯狂,他开始甩链子。铁链如长鞭一般,挥一下,地面就是一道狼狈的伤痕。 云珠丢出手中的刀,汉子一闪,躲过刀锋的同时往回拉刀,趁此机会,云珠近身,伸手就是一掌。 汉子和云珠对掌,两者皆受击后退,而那柄被汉子拉回的刀被汉子使力刺向云珠,云珠伸腿一踢,刀又被踢回去,汉子闪躲并且放弃拉回兵刃,两人赤手空拳打了几个回合,终是云珠找到了他的弱点,一指卸掉气力,云珠丢出暗器,器如飞花,高速旋转而去,直接割断他的脖颈,深深嵌入他身后的老树躯干。 云珠自他腰间夺过令牌,抱着孩子回城,正在路上时,发现大批人马正往城外跑,她只能躲在草丛,静候时机。 城门是没办法进了。 她只能故计重施。所幸城墙上的兵卫未有变化。借力上墙,迷晕守卫,又借力跃下,云珠悄悄消失在暗影里。 丞相府丢了孩子,肯定会发动城中守卫一家一户地找,她该把孩子藏在哪儿呢?云珠看着怀中的孩子,觉是棘手。 小孩闭着眼,孱弱又娇小,云珠不知道她做的对不对,可她想要给他一条活路,余下的就只能看运气,“小鬼头,我尽力了,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你送到长青道人的道观,因为只有他才不怕王丞相。”当然还有另一条路,可是云珠不愿为了这个小小婴儿放弃她曾经的努力,更不愿连累郑漪。 云珠趁着夜色将孩子放在了长青道观中三尊殿中的三清老祖的神像前的祭台下。 在离开时,她回头看了孩子的方向一眼,然后撕下布幔铺在地上,正想写下他的身世,可怎么也无法落笔,最终放弃。 街上巡逻的军士很多,云珠小心翼翼地躲过了他们的多次搜捕。 时值深夜,军士开始每家每户进行搜寻,所有武安百姓皆点燃家中灯火,光明作烽火燎原之势迅速蔓延,云珠只能跑向那些漆黑又悠长的小巷。 忽然,一块石头自小巷中袭来,云珠疾步往前,可马上一支长枪自云珠身前掠过,嵌进墙根。 云珠停住。 随着长枪而至的是一名身着青铜色盔甲的将士,他眉目坚毅,动作迅猛果决。 他一握起长枪就扫向云珠。云珠后仰躲过,这一下,他立即做出反应,收回长枪攻势,转为突刺,站起身的云珠不得不侧身躲过,他长枪一摆,云珠定住下盘,拿出汉子的刀一挡,然长枪之势依旧将云珠击退了几步,云珠的手也被震得有些酥麻,不等反应,锐枪又至,云珠挥刀而战,难分胜负! 云珠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将手中的刀扔向将士的脖子,将士挥枪一击,趁起机会,云珠跳上高墙,跃上屋檐,那将士见此,紧紧跟上云珠。 这人追得紧,必须甩开他。 云珠自屋顶跃下,随意拿起一根靠墙放置的竹竿,竭力向将士胸前推去,将士挥枪挡住,竿身一震,云珠趁机收势,转手又是一推,将士被击后退几步,云珠持竹竿上前挥舞,将士应对得游刃有余。 竹竿被折断了,漫天的黄色粉末,云珠丢出暗器,正想跃上高墙,却没想到将士扔出长枪,虽然已经立即做出反应,可枪头还是划伤她的腹部,在这之后长枪的攻势依旧不停,最后插入泥墙。 云珠顾不上自己的伤,匆忙离开。 第十三章 危机 还好提前将竹竿内放了黄沙和迷药,不然今天还真不好收场。 云珠来到了厨房,拎着烈酒走到平日里斩肉的地方,先是脱掉自己的外衣,露出她的腹部。 肉眼可见,她腹部有一道狭长的伤口,很狰狞。 她伸手直接自上方沿着伤口从左到右倒下烈酒,虽然动作很快,可她依旧痛得咬牙颤抖,青筋隆起。 她撕下衣服的一角,将伤口包扎好。 而后她给烈酒兑上水,放回原位。 厨房归置好之后,她才回到新安院寝居。 将身上的黑衣全都脱下,收拾好以后,她又用清水洗了一下伤口的外圈和自己身上的血迹,洒上伤药,再次包扎好,才安心躺下,慢慢沉入梦乡。 睡不到一个时辰,云珠睁开眼睛,捂住自己的伤口爬起来。站起身后,先是解开布条,查看自己的伤口情况,又洒了一次药粉,将伤口再次包扎,为了防止伤口破裂,流血不止,她将月事带系在腰间。 安排妥当之后,云珠拉开门,拿着铜盆走了出去。 夏丹一出门就注意到女子直不起来的腰板,正打算上前敲打女子的脊背以示提醒,可女子一回头,她就惊得忘记了自己打算做什么。 那张面容毫无血色,眉头微蹙,如水双眸染上疲惫,瞧着毫无生机与活力。 夏丹拉起云珠的手。 指如寒玉,冰凉透骨。 “云珠,可是下腹绞痛?若实在难受,我替你向夫人禀告一声,今日让你休息。”夏丹猜想云珠是来了月事才如此痛苦,口中难免责怪道:“你知道自己近日要来月事,怎么昨日还和那些丫头胡闹。” 云珠回之一笑,说:“多谢夏姐姐关心,云珠没事。”因为受伤,她的中气不足,声音也十分微弱。 夏丹心中有意帮她,谁料对方就是不领情,可瞧着她虚弱憔悴还强撑的模样,着实不忍,只能用强。 “你不让我帮你,难道是怕我抢你的月银不成。”怕她介意,夏丹取笑道。 “云珠并无此意,只是想着这些都不过是小事,不敢劳烦夏姐姐帮忙。”她说的正是她心中所想,格外真诚。 上午,王沦去上朝之后,郑漪带着侍女们去王瑔的清风朗月轩,打算去和他说说话。 “你知道吗?这武安城出了个丧心病狂的贼人···”说话的人小心翼翼,似在害怕会惊扰谁,“昨夜王录公家遭贼了,不止抢了银子,还打伤王录公,更残忍的是他杀了王录公刚出生的小孙子。” “啊!那贼人真是丧尽天良!” “听说昨夜还出动了宿卫军搜寻,不过听说只打伤了那个贼人。” “没抓住!” “可得赶紧把他抓住···” “听说现在抓住他,赏银,这个数!”说话人伸出手指。 “五百两!” “是五千两白银!” … 众人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内传出的说话声。 声音不大,却很乱。 夏丹轻咳一声。聚在一起的丫头听音四散,嘈杂的环境立马安静下来。 “婢子会同乳母说说这些丫头!” 郑漪微微点头,径直走到了室内。 王瑔的乳母看见了郑漪,连忙行礼!她的话语使王瑔抬起头来,见是郑漪,他立马跑过去抱着郑漪的大腿,闷声道:“阿母,瑔儿很想念你。” 郑漪躬身抓起王瑔的小手,蹲下与他平视,柔声说道:“阿母也很想念小郎君。想他今天吃了什么?伤口还痛不痛?” 王瑔没有同王妍一般对郑漪表现出排斥,反而多有依恋。郑漪也在慢慢相处中喜欢这个孝顺知礼的孩子,将他看作是自己的亲人。 “杏仁露,瑔儿吃了杏仁露!” “小郎君吃东西的时候也想到了夫人,特地让婢子给夫人留了一碗。”一旁的乳母忽然出声,让身旁的丫头把杏仁露端上来。 郑漪的眼一热,将小孩抱进怀里,嘴里同时说道:“多谢瑔儿!真是个好孩子!” 对于郑漪的话,王瑔听得很开心,喜形于色。 “来。”郑漪牵着王瑔的手,“阿母给你念故事听!” 云珠的眼睛一直注意着王瑔的额头,可王瑔的话和动作却让她有些牙痒痒。 郑漪你就主动牵,她拉你的手就说她大胆,臭小鬼! 不过云珠心里还是有一种难言的欣慰。 虽然王瑔的额上还有疤,却是好了不少,相信再过不久,疤痕就会恢复到不细看根本就瞧不出来的程度。 云珠对那药膏很有自信。 几人来到书房,郑漪将王瑔抱在腿上,开始讲解文章,多是通俗易懂的小故事。 陪王瑔吃过午饭,郑漪便牵着他去王姸的祥澜院,考察她的功课,虽然只是形式,却是郑漪不得不做的形式。 “夫人,不好了…”门外忽然传来惊叫声。 “何事如此惊慌?” “是宿卫军,他们来了。”说话人指着外头,“老太爷让人去外院集合!” 定是血迹!云珠的心一惊!虽说回来的路上已经止血,可难保渗进衣服的血液不会滴落在路上。 府中的奴仆少说也有上百人,众人聚在一起,皆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宿卫军包围了尚书府,为首的将领是深受皇帝宠信的武卫将军许俭,他的侍卫站在一旁,牵着几只大狼狗。 “许大人,府中奴仆皆在此处,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许俭看着院中神色惊慌的众人,心中很是满意,对着自己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立马上前,将手中的狼狗放了出去。 狼狗如脱缰的野马窜在人群之中。面对凶恶的狼狗,众人心中惧怕居多,虽然有的人闭着眼睛假装看不见它,可急促的喘息恍惚就在耳畔,立马被吓得双腿颤抖,瘫软倒地,甚至失禁。 狼狗先是撒欢似的跑了一圈,后面就接连扑倒数名奴仆,其中多为婢女。 宿卫军将男仆押到一旁,不待他们多加辩驳便是挥刀一砍。 “许将军!”一声厉喝,王尚书怒目而视。 许俭发出一声冷笑,说:“宁杀错,莫放过!本将受陛下之命搜寻贼人,就地惩戒,王大人可是认为有错?” “许大人有何证据证明他们与那贼人有关?廷尉断案尚讲证据与律法,你…”还未说完,便被许俭截断。 “本将于此事上有先斩后奏之权,王大人若有疑问自可去询问陛下。” 当即气得王尚书甩袖而去。 剩下的多为婢子。她们看着宿卫军一步步靠近,皆吓得跪地求饶,眼泪糊了整张脸,云珠自然也在此列,她面有惧色,而后吓得瘫倒在地。 宿卫兵将婢子们押起来,此时狼狈的众人看在许俭的眼中颇有一种梨花带雨的娇媚,不由得嘴角轻弯。 可这模样在众多婢子眼中俨然是恶鬼,那抹笑意也不过是在判处她们死刑,于是更想跪地求饶,可被押着的众人根本无法跪地,只能不断地绝望哭喊。 云珠咬牙忍耐,攥紧自己的拳头。 郑漪不顾劝阻,执意冲上前问道:“不知将军的狗如何判处他们有罪?” 听到是女子的声音,瞧着模样还如此可人,心中有了耐心,回道:“昨夜贼人被打伤,身上自然有伤,我的狗能闻见人身上的血气。” “郑漪觉得将军此举对于女子不公平,众人皆知,女子来月事时,身上自有血气。”说到‘月事’二字时,郑漪努力克服自己的羞耻之心,竭力做到客观公正。 许俭只觉得无聊,说出的话也带了点冷漠的味道。 “这与本将军何干?本将军只知道她们与贼人有关系,甚至还有可能是同伙。” “郑漪没办法罔顾那么多人的性命,若将军今日一意孤行斩了这些婢女,郑漪就是拼得不要颈上的头颅,也要为她们讨个公道。”郑漪的眼睛好似燃了星火,她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许俭从不觉得这堆人里有昨夜的凶手,杀人就两个目的:一为震慑,二为交差。至于那些女子,他也只打算抓回取乐,众人皆知他许俭就爱美色,今日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憨人,竟然敢当众落他的脸。 “夫人真是傻的可怜又可爱!” 说再多也不过是徒然,他许俭不受任何人威胁。 “带走!” “许俭,我府中人是犯了何事,竟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抓人。”王沦冷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听到许俭耳中俨然就是警告。 “奉陛下之命,前来抓捕昨夜的贼人。” “那抓到了吗?” 许俭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众多婢女,笑得一脸得意,“常听闻尚书府内多殊色,今日一瞧,果然如此。” 这话一出,尚书府中众主人脸色一黑。 “今日你若敢带走一人,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王沦不管什么君子之道,直接开口威胁。 此人就差把王姓人的头顶当做五谷轮回之地了,若再不说话只怕会被他踩在脚底。 两人怒目相视,终是许俭败下阵来,说:“王沦,算你狠!”说完,便带着兵卫离开,去往下一个府邸。 被丢下的婢子一脸的悲喜交加,泣不成声,连忙跪下向王沦磕头道谢。 新安院被选出来的就两个人,一回到院子两人立马跪在郑漪身前,磕头道谢。 “没事便好!”当时说话也不过是凭借着一腔孤勇,如今也是心有余悸。毕竟那将军长得凶神恶煞,那双招子一看向她,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第十四章 后事 如浓墨般浓稠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忽然,自半空中打开一扇门,一瞬间,刺目的光笼罩整个世界,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世界开始颤抖坠落,最后光芒碎裂,恍惚进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中遍布金银珠宝。 意识慢慢苏醒,忽然感到一股让人胀痛的尿意。 他想到自己梦中的财宝,不去管那股难忍的尿意,闭上眼睛继续睡,可下腹那种胀意实在难熬,只得起床。 屋外很冷,男子冻得打了个寒颤,连忙跑去恭桶处,拉开裤腰带,只觉舒爽畅快。 拉好裤腰带回去,途经三清殿时,感觉好像听到怪声,只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他摇了摇脑袋,又走近了几步,发现三清殿内确实有怪声,吓得他赶紧跑回自己的大通铺。 “师兄!师兄…”他摇着身旁的熟睡的男人,轻声呼唤。 男人一巴掌呼过来,闭着眼眼睛嘟囔:“快睡!” “有鬼!三清殿有鬼!”他神情惊惧,音量也加大了,身边的师兄弟们都被他一惊一乍的声音惊醒。 “自己吓自己,肯定是风声。”其中有人说,说完,眼睛立马又闭上了。 “鬼,肯定是鬼,我听见了他的惨叫声。” 男子心中已有结果,旁人的随口一说根本没法让他改变主意,可心中着实害怕,只能紧紧扒着旁边的师兄。 他的师兄实在受不了这个一直发颤的胆小鬼,无奈起身,打算去三清殿看看究竟是何情况。 看男子穿衣,他问:“师兄,你这是要去哪?” “我去看看你口中的鬼长什么模样!”男子丢下这么一句,拉开门走了出去。 就算心中再害怕,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去冒险,连忙下床穿鞋,不料却一脚踩空,摔在地上,疼得他一声惊呼。 不过师兄更为重要,他只能忽视掉皮肉之痛,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刚到三清殿外,就听到了里面传出的怪声,师弟躲在师兄的身后,颤巍巍开口:“师兄,你听到了吗?我们别进去了好不好?” 师兄的脸色未变,没管师弟的话,直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殿内香烛齐燃,照得犹如白昼,目所能及之处,并未有异常。 “师兄,我咋听声音是三清老祖发出来的!”师弟说完,连忙跪在蒲团上磕头,心中那股恐怖也在此刻全消,嘴里喃喃自语道:“三清显像,老祖有灵…” 他师兄并不像师弟那般好骗,直接掀开桌布,就看到桌下有一个包裹着幔布的婴儿,婴儿面色通红,正发出稚弱的啼哭。 师兄将他抱了出来。 “师兄,是孩子!怎么是孩子?” “这孩子肯定饿了。” 长青道观能成为武安第一道观,除了长青道观的开创者长青道人受皇帝恩宠外,更多的是它赠医施药。 道观内的师兄弟们多是平头百姓,会进入道观也只是因为这里有一口饱饭。 “夜里还剩一碗粥,我去热热。” 师兄查看了小孩,发现他好手好脚,并没有缺陷。 师弟看师兄动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肯定是活不下去了,不然也不会送来道观。”可才说完,就见师弟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 他说:“以前百姓也会送一些婴儿来道观以求成仙,可他们都被师傅送走了。” 师兄看着怀中的孩子,摸了摸他的脸蛋,嘴角微扬,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 “我们也得把他送走,这里留不住孩子。” “师父带着师兄们和陛下清修,管不了我们,我们把他留下好不好?”师弟眼巴巴地望着师兄。 “没得商量。”师兄一口回绝了他。 “关于这个孩子,你也别到处乱说,知道吗?” “为什么?师兄们也很喜欢孩子啊!”师弟一脸单纯。 他自小就在道观中长大,得到了师兄们的照顾与偏爱,养成了他这副单纯善良、不知人间险恶的模样。 “我怕他们最后舍不得,如此,还不如最开始就不曾相见。” “我明白了。” 喝上米汤的孩子立马就不哭了,张着嘴等着喂食。 “只喝这个不行,明日需要去买些羊奶。” 忽然,二人皆抬起头,因为他们听见了敲门声。 “师弟,把孩子放到暗室。” 暗室,一间隔音极好却看不见光的房间,是对犯错者的惩罚之地。所以平日里,大家都不会去那个地方。 师兄拉开道观的大门,就看见外面站着数位军士,还没等他说什么,一队人马就闯了进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他跟在他们的身后,怒问。 一位身穿青铜色盔甲将士拦住了他,说:“在下姓周名镇,今夜有一名凶犯在丞相府犯下大案,手段极为残忍,我们正搜捕于他。” 将士手持长枪,气势如虹,师兄迫于威势,不敢多言。 通铺上熟睡的道长们都被军士们吵醒,一起被带到院中。 军士暗地里对将士摇了摇头,然后撤回将军的身后。 将士面向众人,说:“劳道长辛苦,此凶犯非良善之辈,若有怀疑之人,道长自可去衙门禀告。”将军作揖后,带着将士离开去往下一户人家。 只余下众多不明所以的道长们,面面相觑。 “都尉,你与那贼人交过手,可有看清他的样貌?” “若是知道样貌,我们还需要这样满大街的找吗?” 周镇能碰上云珠,也只是偶然。 他晚上喝了一些酒,出来巡逻不久就想撒尿,所以不得不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解决,正好撞上了那个凶犯。 没想到那凶犯武艺超凡!而他与他对战时不够小心,中他鬼蜮伎俩,真是此生之恨! “那人约七尺五寸,身材瘦削却有力量,肯定不是一般人···”听到这话,身后一人拿出一张纸,纸面是一团模糊的人形黑影。 “都尉,你说得可是这人?” 将军一滞,马上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可他又不想自己的属下低看他,若无其事地说道:“那只是草图,我明天就画给你。” 翌日早朝,皇帝罕见的来了朝堂,严厉地呵斥了昨夜弄得满城风雨的周镇,命武安将军许俭搜查凶手。 “陛下,近年来,江州、豫州一带经常出现身戴鬼面具的游侠,他们打击罔顾法度的地方豪强,虽然行事嚣张,可效果极好。听闻昨夜进入丞相府犯案的凶犯身带同种鬼面具,不知这王丞相是做了什么,竟招来那些人?”朝堂上,某位王丞相的政敌忽然说。 “大人此言差矣!那群人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所做所言皆不足为信,且杀害朝廷命官本就是大过,微臣建议派兵镇压。” “臣附议!”一群大臣跪下请旨。 “哼!说得轻巧!分明就是两州刺史无能,臣建议重置两州刺史。” “且不说游侠善藏匿,单说游侠在百姓心中的威信,是刺史们比不得的,自然不配合派兵搜捕。” “分明是两州刺史太过柔顺懦弱,应该杀鸡儆猴以作警告,臣就不信那些百姓会更看重游侠的性命。” “不配合官兵搜捕,臣看根本就是刺史对于百姓所受之苦置之不理,臣建议两州刺史,能者居之。” ··· 听着听着,皇帝是越来越不耐烦,索性让他们都闭嘴。 “众卿所言皆有理,许俭,寡人命你七日之内将凶犯抓住,晨门分尸,以警法外之徒。” 许俭上前领旨。 “刘阜,寡人的清虚殿如何?” 起部侍郎刘阜回话:“回禀陛下,臣已经命人动工,相信来年六七月即可建成。” 皇帝大喜,连赞几个“好”字。 接近年底,自然要准备各州官吏的考核,所以就算再想去做他的修仙大业,他也得看完手中的奏折。 散朝之后,许俭跟在周镇的身后,忽然开口:“早听闻周家枪法卓绝,不动如山,动如雷震,不知何时可以讨教一番。” “在下的枪从不轻易使用,许兄若是真想与我一战,我持棍如何?” 许俭的脸一冷,问:“周兄可是瞧不起我!” “在下从没有这样想过,只在下一拿起长枪,心中便有无限战意,必要分个你死我活,这不就有违切磋之心么。” 许俭不以为然,觉得周镇太过自信以至于自大,心里决定明日定要教教他怎么做人。 “拿起你的枪,明日一早,来我府中。”丢下这么一句话,许俭负手而去。 周镇摇摇头,哂然一笑。 走出晨门,其左长史邹奏已经等候在城门之外。 长史一见着周镇,马上上前,悄声说:“大人,您今日给我的画像我都已经交给画工,相信过不久就能贴满武安城中的各个角落,还有,今日搜捕有收获,我们在城西看到几滴血迹,他肯定藏身在城西。” 周镇伸手拿过长史手中的画纸,说:“小邹,这件事你别管了!” “别管?”邹奏一脸困惑,随即问道:“可是因为昨夜没抓到人,陛下责罚于你。” “陛下已将此事全权交给武卫将军,我们要以他为主,我现在立即将此事去禀告于他。” 第十五章 借势 今夜没有来!为何没有来? 齐宁望着窗外的湖面,手掌靠着下窗樘,手指慢慢收紧。 一站不知道,等他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他常年白皙的脸颊上浮起两团粉红,平时红润的嘴唇染上暗色,虽美貌不减,可瞧着有些滑稽的意味。 他的面色平静,好似毫无波澜,可那双藏在袖下的手能够窥见他内心世界一角,好似并不如表面一般风平浪静。 他和衣而眠。 第二天一大早,他洗漱好,打开屋门。 门外候着的是伺候他已经将近五年的婢女,名唤苏苑,才貌俱佳,文武双全。 “公爷!”她轻施一礼。 齐宁未看她一眼,负手离开朝阳殿。 苏苑连忙跟上。 这就是她能跟在齐宁身边的原因。不多言,更不多问。 齐宁并不管她,只慢悠悠地走在前面 府外的大道已有行人,他们步履匆忙,齐宁看了一眼,又埋头走自己的路。 来到开阳街,他先是去了雅音阁。雅音阁是城中最受欢迎的乐器店,多有收藏一些古琴与残谱,平日也有一些鉴赏器乐的活动,是齐宁最喜欢的地方,平日里得空了总会来看一眼。 店中掌柜见着是齐宁,马上大礼相迎。 “公爷!” “胡掌柜,近几日不曾来,此中可有收到残谱古琴?” 胡掌柜是一脸的喜笑颜开。虽说郡公不怎么买东西,可他琴艺了得,听到耳中也是一大享受。 “前日正好收到一份残谱,公爷一起看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齐宁先到后堂,找一地方坐下,阁中伙计立马奉上清茶,点上熏香。 胡掌柜来时手中捧着一个红木锦盒,急不可耐的放在了齐宁身前的地上。 “前几日不止收了残谱,还得来了一张琴。” 胡掌柜将残谱放在一旁,打开了锦盒,齐宁将箱子中的七弦琴捧了出来。 胡掌柜看到齐宁六根手指均有伤痕,其中食指与中指的伤最为严重,心中一惊,嘴里说道:“公爷,今日琴咱们还是否弹了,不值当。” 齐宁并没有理会胡掌柜的话,而是将放在几案上,伸手一挑,琴音温劲松透,堪称一绝,忍不住问道:“胡掌柜,此琴唤何名?” “不休。” 齐宁将七弦琴放回箱子里,说:“胡掌柜,这琴我要了,你差人送我府上。还有,胡掌柜,看残谱不费手,费眼睛。”说完,拿起残谱放在几案上,支着脑袋看了起来。 “是!郡公说得极是!” 残谱谁都可以来补,雅音阁每月会召开一次聚会,评选出最受欢迎的补曲,胜利者会得到五十两白银的奖励,奖励虽然不算丰厚,可有才之士就缺扬名的机会,他们很愿意来一展所长。 几案上备有笔墨纸砚,苏苑见齐宁入神的状态就知道他陷入思考,默默上前为他研磨墨条。 “退下!”齐宁的声音不大却极为冷漠,他随手召来一旁的伙计,为他磨墨。 苏苑退到一旁,神色不变,倒是那个小伙计看了齐宁几眼。不太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弱女子如此冷漠,被看添香,不应该是一件美事吗? 齐宁补好残谱以后,又去了茶馆,他并没有选择去雅间,而是坐在大堂中,听众人低语,承受着各种各样的目光。 “这鬼面人怎么就来武安了?” 听到这话,齐宁的手一滞,不过瞬间就放下。 “不知道,更让人困惑的是他前天去了丞相府,杀了丞相的孙子,你们说这是他们会做的事吗?” “王丞相平日里经常会置粥棚,天寒地冻之时还会送寒衣,没做过鱼肉百姓之事,鬼面人常出现在江、豫二州,武安那人不可能是他们,肯定是有人假借鬼面人之名,想挑起矛盾。” “鬼面人行仁义之事,若是可以,我也想加入他们。” “你可别,听闻陛下还想剿灭他们。” “为什么要剿灭他们?他们不是好人吗?” “好人能杀人?” “不管他人如何,可江、豫二州百姓是过了段好日子,就有时候我也想…” “人抓到了吗?” “不知道,不过听说那人受了伤,应该很容易抓到!” “还没有抓到,不过城中药铺周围都有宿卫军巡查,你们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他一个眼神,大家都懂。 “可平日里这事不都是都尉管制吗?怎么惊到了宿卫军了?” “陛下将此事交给武安将军,可见其重视。” … 齐宁饮完了茶,将茶杯一放,起身就离开。 茶馆伙计连忙过来拦住他,齐宁往后一指,他立马拦住跟在后面的苏苑。 苏苑给了伙计一锭碎银,立马跟了出去,可齐宁已经不见踪影。 她寻找的齐宁正走向离茶馆最近的药铺,一看到药童就直截了当地说自己要十服治伤的药。 药童见到齐宁,先是惊艳,然后是惊讶,说:“这位郎君,可有药方?” 齐宁一脸着急,厉声呵斥道:“让你拿就拿,其他的别管。”愤怒让其面部充血,看着更添了几分鲜活颜色。 “可没有药方根本拿不了药。”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条规矩。”他怒目而视,质问。 药童赔笑,说:“这是近段时间才有的,郎君要不要请大夫把把脉…” 齐宁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药童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尴尬,齐宁的脸色一变,马上转身离开。 可药铺的大门马上被人围住,齐宁宛如瓮中之鳖。 他见到来人,毫无反抗,被他们押进了衙门。 狱掾见到众多兵士押着紫衣男子,好奇地看了几眼,只这几眼,他就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连忙上前作揖行礼。 “拜见郡公。” 齐宁一笑,道:“大人别来无恙?” “只要郡公不来,在下一切都好。” 兵士本来瞧不上狱掾,可听他与犯人交谈,猜想两人应该甚是熟识,不由地猜测手中的人是个惯犯。 正好,管他是不是郡公,栽在他们手里也不算太冤。 他一把推开狱掾,将齐宁推进监牢里,马上将牢门锁住。 兵士离开后,马上找到许俭,向他禀明情况。许俭听完,立马匆匆来到监牢。 他上下打量了监牢中的男子,只觉得以往见过的女子皆为庸脂俗粉,颜色风骨不及眼前人的万分之一。 许俭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喉结滚动,吞下一口唾沫。 齐宁见到来人,慢慢站起身,笑得亲切柔和,说:“许大人,近来可好?不知大人可否屏退左右,齐宁有事要报。” 许俭想此人生得冰肌玉骨,肯定受不得苦,让他一人留下定是想要求情。 如此一想,他便如齐宁所愿。 只见男子手指解开自己的腰带,正要拉开衣襟… 许俭热切的目光却在此刻顿住。 他胸前没有一片完好的肌肤,旧疤新伤混在一起,丑陋至极。 能够想象他受了何等的折磨。 “吾乃皖南郡公,这便是我去药铺的原因。”随即他见许俭正在沉思的神色,低首敛目,十分沮丧地说:“许大人可是忘了我?” 许俭并不是沉思,而是尚在震惊之中,他回神,心思总算回到正道上来,冷冷道:“本将不管你是谁,为何要去药铺买伤药?” 齐宁对他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许俭觉得他的那双眼睛好像有一种魔力,将他的身体牵引了过去。 听他讲完,许俭看着面前这个笑得温柔的男人,眸光微闪,心情激荡。 “不管大人信还是不信,不出几个时辰,自有分晓。” 许俭走出监牢,心情也不曾平复,那飘散的思绪依旧漫天飞。 他望着头顶上空的昏暗天穹,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子豪迈来。 两个时辰后,陛下命人传话给许俭,让他放了齐宁。 许俭面色不变,心中想法却已经百转千回。 “严内侍,这是为何?” “郡公是长公主之子,不管他犯何事,应由宗正府处置。” “是,本将明白,这就放了他。” 许俭走到监牢外,命人放了齐宁。不一会儿,齐宁自阴暗中走了出来,他面色平静,抬头轻瞥一旁的许俭,翩然离去。 “这郡公生得真是好,不知公主是何等颜色。”一旁的士兵展开想象,只能惊叹于脑中人物的风姿,无法亲见成一大遗憾。 许俭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并没管身旁的兵士是何想法。 齐宁走出衙门,苏苑已经等候在一旁。 “公爷,大人交代,若你再如今日一般行事,他一定会成全你坐监的心愿。” 齐宁哈哈大笑,极尽嘲讽。 “是他那潮湿的地牢吗?你告诉他,还是留着自己住!” 苏苑不再说话,齐宁此刻正好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而另一边,许俭带着目的,进宫谒见陛下。 皇帝宣他进殿。 “许俭拜见陛下!” “爱卿平身!” “陛下,属下不明白,皖南郡公的腹部有伤痕,为何要放了他?” 听此,皇帝的面色一冷,说:“许俭,他的事你不必管。” 许俭连忙跪下,道:“臣有一话不得不说,若皖南郡公真是前夜凶犯,若江、豫二州出现的鬼面人并非游侠,而是有人假借游侠之名行张狂之事,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可不防。” 皇帝的眉头紧蹙,似在沉思。 “丞相是肱骨重臣,如今他受伤卧床,手中之事皆交由永安王处理,此时正值考核之机,陛下不觉得时间太巧了吗?”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提起永安王这个名字,而永安王不是旁人,正是皖南长公主的同胞弟弟。 此话一出,皇帝的眼神变得深沉,正在敲击自己大腿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 “你且退下,寡人还要再想想。” 许俭领命退下。 他一走,皇帝立马唤来了严内侍,命他宣齐宁进宫见驾。 可皇帝等回来的并不是齐宁,而是中护军齐栋。 齐栋是否如以往一般忠心吗?这一刻,皇帝的心里涌起疑问。 “齐栋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从叔父,寡人命人传齐宁,为何来得是你?” “齐宁自幼体弱,今日去监牢走一遭,受了惊吓,回去便病倒了。”他话说得谦恭,无一丝逾越之处,说到齐宁生病时,眉宇还透着一丝忧虑,对齐宁的疼爱不似作伪。 “可要找太医为他瞧瞧?” “臣已经请过太医了,太医开了方子,我离开时他已经服药睡下。” 皇帝点点头,命他下去。 傍晚的天空中落下飞雪,敞开的窗飘进雪花,伸手接住,来不及细看便已消融。 他们不喜欢手心的温度,手心的温度虽暖,却成全不了他的飞舞,如果停驻,等待的只有化为流水。 门忽然被推开,一位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她身穿红色薄纱,薄纱下是一件桃色抹胸,上面绣着精致艳丽的花纹,透过红纱,可以瞥见她被红纱映衬得更加娇嫩的肌肤。 她将托盘放在几案上,回头看了倚靠在窗边的男子的一眼,手逐渐捏紧手中的巾帕,脚丫子扣紧木屐,就算是深吸一口气也无法缓解。 “公爷,该吃饭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声线却颤抖到全然不似曾经的她。 男子没有转身,女子抬眼却不敢看他,只因为她要做一件极为大胆的事。 等了一会,男子还没有转身,女子再次攥紧自己的手,鼓起勇气,慢慢走了过去。 “出去!”男人的声音染上愤怒,凌厉又冷酷。 她鼓起勇气再次往前,那颗脑袋正要靠在男子的肩上,男人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她觉得难过又痛心。 “看我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是不是很开心?还是你也觉得我是可以随意摆弄的布偶?” 他又道:“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自甘堕落,你真的令我很失望,苏苑。”自她靠近,鼻尖就萦绕着一股浓厚的脂粉香气,这味道,他闻了十几年,不难猜到她想做什么。 不过是怕他不再受人控制而准备的后手罢了。一个不听话的成年男人,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该选谁,一目了然。 苏苑觉得难堪,可她觉得自己能够说服齐宁,她重振旗鼓,拿出她的筹码,“大人答应我,只要我一生下孩子,他就会放你离开。” 离开!真是一个好条件! 齐宁冷笑一声,声音漠然又决绝。 “这是恩赐吗?我永远不会向他认输,你走!” 苏苑上前一步,正想伸手抱他,可她觉得心口一痛,好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胸膛。 “公爷,我…”苏苑的眸光一暗,猝然倒地。 听到“咚”的一声闷响,齐宁回头,正好撞上女子圆睁的眼睛,黑黢黢的眼珠正直直地盯着他。 他蹲下,伸手抚下了她的眼皮。 “苏苑,我从不是什么好人,我以为这数年的时光,你应该明白的。”没想到最后你还是同那些人一样。齐宁觉得嘲讽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第十六章 示弱 昨夜风雪今日理,受伤的身撑不起。 云珠病了,虽然她不承认。 那张昨日异常苍白的脸今日染上绯色,可看神态萎靡,在冰冷严寒的冬日,额上竟有汗液流下,推测应该是正在发热。 身边的婢子们都忍不住劝告她不必强撑,可她一意孤行。 云珠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状态。腹部的伤口很深,虽然用了药,可依旧有丧命的风险,她只能努力控制住发昏的脑袋,强撑着像个正常人一样,她不能去看大夫,更不能药铺买药,当然,她更害怕一个人躺在阴暗的房间里,独自面对生死的考验,体会那种无人理会的孤寂与落寞。 因为曾经经历过,所以她无法面对。 夏丹忽然伸手摸了一下云珠的额头,云珠抬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那双眼睛里是满满的疑惑,因为脑袋发昏,她的动作很慢,有时甚至会停滞,看着乖巧又无害。 额上的温度很烫,夏丹看着云珠那直愣愣的模样,有时甚至都会怀疑她烧坏了脑袋。 “云珠,你的额头很烫,应该卧床休息,我去给你熬点散热退烧的药。” 云珠听明白了夏丹的话,立马回应。“我没事,只是感染了风寒,很快就没事了。”她握住夏丹的手,接着说:“夏姐姐,你放心,云珠可以的。” “你看你人都糊涂了,夫人她听说你病了,马上就说让你卧床静养,别怕。”夏丹也明白她的心态,不过还是觉得身体最重要,扶着云珠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将她安置在床上。 “嗯!”云珠痛呼一声,手捂住肚子。 “你怎么了?可是还在痛?”夏丹捂热自己的手,正准备将手放在云珠的腹部。 警惕的云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夏姐姐,我躺躺就好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不用管我了。” 夏丹想着该去熬药了,也就听从云珠的话离开了。 看到夏丹一走,云珠马上挣扎着起来,拿起铜盆走出房门,在水井处接了一盆清水回来,插上门栓。 尽管只是几步路,可云珠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走到床边,拉开自己的衣服,解下月事带,发现里面已经染上血色,伤口裂开了。 她只能重新清洗伤口,清洗好后,看着腹部的伤口,心里松了口气,嘴角勾起,眼底氤氲出笑意。 没有化脓,还好! 再次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开始包扎。 盆中的血水她只能拿出去倒掉,所幸大家现在都认为她来了月事。 偷偷摸摸倒掉污水,云珠回来后马上放下铜盆,脱下鞋子立马就窝在棉被中,不一会儿,思绪就陷入混沌中。 感觉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敲门声,门被打开了。 云珠猛地睁开眼睛,正想出手…不料先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吸气声。 她看过去。 只见是夏菊,她手上捧着托盘,托盘里放了一个碗,碗里是什么不言而喻。 “云珠,你吓死我了!”夏菊以为进来会见着一位睡熟的美人,没想到先是看到一双锐利、充满防备的眼睛,那一刻她还以为自己是个闯进别人闺房的登徒子。 云珠佯装心有余悸的模样,伸手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冷汗,说:“刚刚做了一个噩梦,吓死我了,听到有人进来,我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呢。” 夏菊看到云珠害怕的模样,瞬间忘记了自己刚才吓到的反应,走过去宽慰道:“别害怕,只是一场梦。” “这是我熬的药,你可得一滴不剩的喝光。”说着,她用眼神示意云珠赶紧服下。 云珠听从她的话,端起碗,一口饮下,饮毕,还用袖子擦了擦嘴。 “你药也喝了,我功成身退,好好休息。” “多谢!” 夏菊抿嘴一笑,慢慢退了出去,离开时还替云珠拉好了房门。 房间里很安静,云珠觉得这个空间安静地诡异,可药效慢慢上来,她缓缓垂下了似有千斤重的上眼睑。 暖阳高照,远处屋檐楼阁上沉积的白雪看着更加洁白,高低错漏,颜色分明,檐下的女人于一窄院中,震惊天地力量的奇伟梦幻,看着天地的广阔无边际,更觉心胸开阔,往事忧愁如浮云。 深吸一口冷气,忽然呛到,咳得不行。 “夫人,大娘子传出有孕!” 郑漪呛得满脸通红,又一时没有说话,夏桑以为自己说的话触及到郑漪的伤心处,心里怪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娘子这个时候传出来,胎肯定是已经坐稳了,夫人要不要送什么礼?” 郑漪一边努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一边思考送什么礼好。 可她从未接触过这类人情往来,真的没什么主意。不过没主意有没主意的法子,她得去找一个有经验的人。 若论府中最有经验之人,肯定非老夫人莫属,可若是她知道了姐姐怀孕一事,不知会不会想到她的肚子,可她总是会知道的。 经过一番思量之后,郑漪还是决定去见见老夫人。 渐入寒冬,外面气候寒冷,老夫人感觉到自己日渐衰老的身躯没有办法承受外面的严寒,如非必要,她只想呆在小房间里,烤着火炉,看书写字。 郑漪走到落华院的门口,请求外面的仆妇进院传话,一会儿,她走出来,请郑漪进屋。 进院之后,七转八拐,走入一个房间,房间内温暖如春,郑漪抬手作揖。 “见过阿姑!” “见过叔母。”声音有着女孩特有的清脆干净,关键是特别响亮。 郑漪抬首,不由地多看了女孩几眼。 她穿着翠色小袄,咧开小嘴微笑,眼神清澈灵动,站在那里,娉婷袅娜,已有少女之姿。 虽说她们早已经见过,可郑漪当日紧张得根本来不及细看,没有想到她竟是这般机灵可爱。 “叔母瞧我,可是也觉得嫣儿长高了?”她伸手比了比自己的高度,笑意依旧。 郑漪一笑,点头:“是长高了。” 话音一落,王嫣脸上的笑意更深,伸手轻摇着身边的老夫人,不满道:“祖母您瞧,叔母都说嫣儿长高了,偏您与阿母不觉得。”眉眼里全是娇嗔。 老夫人也是满脸笑意,偏要逗她。 “分明是阿漪没有细看,你看你站在蒲垫上,自然高了不少。” “确实如阿姑所言,郑漪一进来就只想着那是谁家的女儿,怎么生得这般好看!仔细一瞧,原来是嫣儿,真应了一句话:女大十八变。” 王嫣也不能一直同她们说话,她还有练字的任务,郑漪靠近老夫人,在她的身旁跪下。 老夫人拉着郑漪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温言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儿媳可是有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阿姑,郑漪确有一事想请教阿姑。”郑漪一脸谦恭,做足了请教者的姿态。 “你大可直言。” “郑漪的姐姐今日传出有孕,想着该不该送她贺礼?若是送又该送些什么?”郑漪的脸有些微红,她并不想这类小事也要请教别人,可她毫无办法。 老夫人看着郑漪沉思,不一会儿,便命房中侍女去请大夫人焦颂。 郑漪只是想请教一个小问题,并不想大题小作,当即有些着急,说:“阿姑给郑漪一个答复就行,为何要请姒姆? “郑漪嫁与我王家,便是我王家人,王沦是我最出息的一个孩子,他的夫人不要求有经天纬地之才,至少要会勤俭持家,人情往来做到心中有数,你的母亲没有教过你,我便来教你。” 郑漪觉得自己很幸运,她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虽然她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个寄情之物,可这一刻,她的心中还是涌起感动。 她感激那个名叫“阿缘”的人,更感激老夫人。 焦颂不知道老夫人唤她是为了何事,可是婆母有请,她不敢违逆,便跟着婢女来到老夫人的落华院。 大夫人来到老夫人的书房,行礼作揖,不敢有所疏漏懈怠。 她是个急性子,不等老夫人开口便问道:“不知阿姑唤儿媳何事?” 老夫人也了解她的性子,并没有多加计较,当即开门见山,“郑漪是老四的妻子,我们长辈年纪渐大,终有一日你们会分家,可郑漪从未接触过中馈之事,不知人情往来,所以我想让你带带她。” 话音一落,大夫人那双眼睛就看向郑漪,郑漪回以点头微笑。 “阿姑有命,儿媳莫敢不从,只是事务纷杂辛苦,姒娣到时别诉委屈就成。” “多谢姒姆!郑漪会好好努力。” 看妯娌二人即将离开,老夫人想起了她那个柔弱粗笨的二儿媳,补充道:“明日让云静也去。” “是!” 焦颂想起以前郑漪对她说过的话,冷冷撇了她一眼,嘲讽道:“姒娣的话真是说得好听!这时我倒是真的理解了郑夫人,朝令夕改,言而无信,人品堪忧至此,难怪郑夫人不愿于你为伍。” 郑漪不觉得生气,她只觉得不理解。 “姒姆你应该知道,世人重家族,家族重脸面。郑漪觉得以我的身份根本威胁不了你的地位,你究竟是在担心什么呢?” 焦颂看着远处的天地一线,陷入回忆之中。 阿缘这个名字,是整个家族都不愿提及的痛。 那是一个清爽的秋日,焦颂第一次见到了她。 同郑漪一样,她也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乖巧,恬静,好似冬日里的暖阳,不那么热烈,却暖洋洋的。 她是婆母薛绵的亲妹妹,名唤薛缘。 第十七章 往事 薛绵生于淮阳薛氏,薛氏多出名士,故而薛氏族人皆为清高自傲之辈,然薛缘是个意外。她是薛绵的同胞妹妹,她的母亲怀她时已是高龄,明知结果一意孤行,不出意外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所以她自幼便有克亲之名。生母已逝,父亲又忙着追名逐利,她无人庇护,自幼便受尽同族人的咒骂与嘲弄,又因她身体孱弱娇小,完全无力反抗,故数次挣扎在崩溃边缘。 某一年,薛绵回乡探亲,见到了她这个妹妹。 她的衣物洗得发白,身体极为消瘦,指如鹰爪,枯黄的头发披散在脑后被她用碎布条系在一起,她看着薛绵,眼底全是坦然与平静,薛绵知道是平静不是麻木,这个孩子安于现状,接受了完整的自己。 薛绵很欣慰看到这样一个人,所以她很乐意满足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同父亲交易,将她带在身边照顾。 她很乖巧,也很懂事,从没有给薛绵添过任何麻烦。她是个吃过苦头的孩子,她珍惜她的每次机会,她珍爱书籍,而珍爱书籍这点是她们相处多年后薛绵从她的行为中知晓的。 她比薛绵的小儿子王沦还要小上一岁,只王沦那个小混蛋仗着受宠,有点无法无天,总是会欺负这个家庭里的外来者,薛缘当他是侄子,并不同他计较,又因为男女七岁不同席,她与前院的侄子们并无过多的见面机会,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又安宁。 时光匆匆,薛缘长大了。在这数年的光阴里,她满腹经纶,知书达礼,且是薛绵身边唯一的知心人。薛绵疼爱她,将她视作至亲之人,当时正想着帮她张罗亲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厄运总是那么猝不及防。薛缘去世的那一天是夏至,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薛绵想着天气好,去城外看看庄子里庄稼长得怎么样,薛缘跟着她同去了。 那年的年景好,庄稼也长得好,薛绵很开心,说要把庄子给薛缘当嫁妆。薛缘当时羞红了脸,不敢看薛绵的眼睛。 寅时,天空下起了雨,雨声淅沥不减,薛缘看着外面接连不断的雨丝,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劝说薛绵今天留下。可薛绵想着在外住宿肯定多有不便,同时看外面的雨并不算太大,想着雨可能半道上就停了,最终,两人坐上马车,冒着风雨回城。 路上,雨势增大,大颗的雨滴急速地降落,天地一片黛色,近旁的泥坑水花四溅。 此时,薛绵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吩咐外面的车夫找户农家院子避雨。车夫也就来过两回,只记得路线,不清楚官道周围有什么可以遮雨的地方,而时近傍晚,天空昏暗无比,雨势又将视线遮挡,有心无力。 他大声询问骑在马上的侍卫,侍卫回复说没有。 忽然,一声轰鸣,闪电照亮了两旁的山川茂林,也看清了泥泞不堪的官道,转瞬间,光明熄灭了,天地重归于昏暗,接着又传来了一声轰隆隆的巨响,地动山摇,声震寰宇,马车内的女子皆吓得抱作一团。 侍卫觉得自己好似听到了怪声,雨声太大,声音并不清晰,他觉得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 “快跑!是滑坡!”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大喊,马车猛然加速。 “沙沙”的声音逐渐增大,恍惚就在耳边。 拉开车帘往外一看,山上的泥沙、树木像流水一般往下冲刷,山体崩裂,向下坠落,声势浩大。 她知道滑坡的威力,不想被泥沙掩埋,她只能催促车夫,突然,拉车的马滑倒在地,车轮依旧向前滚动,撞到马体,一震,侧翻倒地。 一停下,马车内的众人想钻出马车,可越着急越是钻不出去,还是薛缘较为冷静,在一旁指导她们出去。 雨势不减,身上的衣袍被雨淋湿,脚步越发沉重,可自山顶滑下的泥浆已经近在眼前。 侍卫骑马而至,他伸出手想拉住一人,薛缘将薛绵推上前,薛绵被侍卫拉上马,薛绵正想拉她一起上来,可薛缘已经伸手拍马的屁股,赶跑了它。 薛绵坐在马上,泪水隔断了她的视线,她只远远看到泥沙淹没了不远处正提裙奔跑的身影,最终消失。 泥浆漫过马蹄,无论它再怎么使力,最终也随着泥沙一起下滑,薛绵害怕马倒下时压到她的腿,只能奋力一跃,砸在泥沙中,与之一起下滑。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看着熟悉的幔帐与装饰,知道自己回家了,可她想起自己被泥沙掩埋的妹妹,心揪着疼,眼泪不由的涌出眼眶。 她挣扎着爬起来,她想去找她的妹妹,可随身乏力,腿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刚一落地,只觉得双腿软绵绵的,猝然倒地。 “夫人!”进来的婢女将她扶起来,坐回床榻。 “薛缘呢?她还好吗?” 婢女沉默了一会儿,噙着泪说:“薛娘子找回来了,可她…”她也舍不得薛缘,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她不相信她就那么死了,太不公平了。 早有预感。可薛绵的那颗心还是有期待,期待她能够活着回来,期待她会来唤她一声阿姐,可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心很痛,很难过。 在那之后,薛绵生了一场重病,她也险些因为这场重病丧命,最终还是王畴打醒了她。她病好以后,在寺庙给薛缘立了往生牌位,开始吃斋念佛。 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十五年,薛缘的那张脸已经模糊,可自见到郑漪的第一眼起,那张脸好像又逐渐清晰了起来,仿佛就是郑漪的模样。 她们第一次见到郑漪是在一个庙会上,自那次见面后,老夫人就一直对她念念不忘,认为她就是薛缘的转生,私下也会打听她的事。老夫人只想认她做个义女,是王沦不忍母亲如此癫狂,当得知她被退亲时,就将主意打在她的婚事上,将她娶进了家门。 你不了解阿姑,她忘不了薛缘,只要是那张脸请求她,她一定会答应,就算是她明白两者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可她就是见不得那张脸失望。 原以为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人物,没想到还挺有心机。 焦颂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郑漪亲见了姒姆对她的防备与厌恶,不禁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庞。 她真的与阿缘如此相似吗?阿缘是谁? 从前的她心里从不曾有此困惑,可看姒姆,她也并非毫无丘壑,数次对她如此防备,定有缘由,此缘由应该就是那个名叫“阿缘”的女子。 人生的浪潮无时无刻不在推着她向前走,她主动争取过,可结果令人心碎,她清晰地知道,她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 于此刻,还是不禁在心中询问他自己:她现在想干什么?是该每日赏花闲度,顾影自怜;还是照看两个不知事的孩童;或是自己养育一个孩子。她没有答案。 她不想去纠结没有答案的事情,她随着时势而走,放下心中的悲愤,也许偶尔午夜梦回也会难过。 随波逐流,就是她的选择。 夏丹看到郑漪的眸中有泪,心里觉得她定是因为大夫人的话而难过,忽然出声说:“大夫人嘴巴臭,夫人不必计较她的话。” 郑漪忽然扬唇微笑,虽然知道夏丹因为偏袒她才说的这话,可还是教训道:“竟敢编排主子,这话下次可不准说了,不然等着姒姆罚你!” “夫人笑了就好!”夏丹才不想去管大夫人,若是罚一顿板子能搏得夫人一笑,她也不算亏。 郑漪从不知如何进行人情往来一事上联想到她母亲的乳母,问道:“你托的人可有母亲乳母的消息?” “还没有,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要想查到她的下落,很难。” “一定要找到她,她伺候了母亲半辈子,年幼时我无力保下她,年老了,总要让她过个舒心日子。” “夫人真是心善!”夏丹真心如此认为,所以她愿意相信她,为她尽忠,且她也并非是那种见异思迁之人。 傍晚用饭的时候,王沦看孩子已走,轻咳了一声,开口问道:“我听闻你今日去找阿母,请求她帮你说话,你想去帮大嫂的忙?” 郑漪没有什么依靠,所以面对年长且为一家之主的王沦时,她总是会摆出温良恭谨的模样。 “是妾的姐姐有孕,妾不知道该不该送礼,所以去询问阿姑,阿姑瞧妾没有母亲教导人情往来,所以让妾跟姒姆讨教。” 王沦捋着自己的长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二人之间有些沉默。 终是郑漪打破了沉默,她问道:“夫君可是不喜欢妾身去学习人情往来?” “我并无此意。”话一说出口,他也将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既然你已经决定去学习,切不可半途而废。”男子神情严肃,颇有说教的意味。 郑漪心里并不服气他对于自己的偏见,对,就是偏见,她用最温柔的态度,说着颇为强硬的话。“妾从不曾做过半途而废之事。”如果不曾了解过她,就不要以她夫君的身份,对她的一切进行指摘,更加以教育。 王沦隐约觉得她在生气,可看面上并无怒色,他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第十八章 前夕 度过忙碌的年节,接下来让人颇为期待的就是上元灯节。 灯节那几日,城门处特许关闭宵禁,城中灯火辉煌,随风摇动,火树银花,绚烂梦幻至极,百姓提灯夜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新安院的婢子们这几日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落下去过,因为她们有机会可以在上元节那几天出去赏灯游玩。 郑漪在王沦面前总是一副贤淑柔顺的模样,可王沦心里清楚郑漪年纪尚幼,心里指定贪玩。上元节将近,他想逗逗那个喜欢装相的人。 王沦从不曾对郑漪透露过他在上元节的计划,郑漪虽然表面没什么表示,可她私底下计划良多,甚至包括她身边婢女们的安排。 随着上元节的临近,郑漪的心里是忍耐不住的兴奋,在一天夜里,她沐浴以后躺在床上,心痒难耐,连忙下床喝了一大口水,不料此时王沦正好走进内寝。 平日里,王沦进来的时候郑漪都会盖好被子假装睡着,不曾在睡前体会这样和他相对的情况。她的小脸一红,不是害羞而是尴尬,连忙放下茶杯跑进被窝里,如此还不够,她一把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郑漪慢慢觉得她的心跳加快,脸也在发热。 这人进来怎么都不知道敲敲门! 王沦看着她匆忙的背影不禁一笑,看她捂住自己的脑袋,更摇了摇头,走过去将郑漪捂住脑袋的被子拉开,嘴里同时教育道:“别盖住头,小心闷出毛病来。” 也许是晚上的烛火太暗,郑漪觉得他异常的温柔,即使是教育的语气,听在耳中也仿若是关心的话语。 郑漪白皙的脸庞染上薄红,眼眸噙着温润的水光,专注又柔和地看着他。 王沦目光放柔,伸手抚顺她头顶凌乱的头发,说:“不早了,睡!” 见头发不再凌乱,王沦转身吹灭烛火,拉开被子躺在了郑漪的身旁。 王沦转身后,郑漪也伸出手摸了几下头顶,见烛火被吹熄,她连忙躺好,一动不动。 “夫君上元节有什么打算吗?”寂静中,突然响起郑漪的和悦的低语。 王沦没有回答,呼吸轻缓均匀,好似是睡着了。 郑漪心中失落,想着明早再问,也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等第二日郑漪醒来时是一脸的懵,眯着眼睛看过去,只有一个挺直的背影。 她瞬间清醒过来,连忙爬出被窝。外面很冷,冰凉的被面冻得她一哆嗦,她这才发现,脚丫子露在外面,她只能一边注意那个背影,唯恐他忽然回头看见窘态,一边掀开被子找她的袜子。 在被窝里找着了,她赶忙拿起来穿上,等她抬头,屋里已经不见王沦的身影。 郑漪想着王沦晚上还会回来,就不再纠结该不该问,重新躺进被窝,舒坦地伸了伸懒腰,闭着眼睛睡起了回笼觉。 等傍晚用饭时,王妍和王瑔都被婢子们送来了,可王沦就是迟迟不见人影,驱人去问,只说是陛下留人,也没说什么时辰回来。 王妍小小年纪,耳濡目染,也是知道一些事的,听到仆妇的回话,立马看了郑漪一眼,一脸无辜地开始说话。“阿父肯定是不想见着某个人,所以现在是连家也不想回了。” 对于王妍说的话,郑漪只当是没听见。因为这个小女孩不会认同她,同她说话,只有碰撞,弊大于利。 王妍的话音一落,王瑔这个小不点就开始冒头,一句“阿母,瑔儿在”将王姸的泪给刺激出来了。 她直接过去掀翻王瑔身前的饭碗,骂道:“白眼狼!”然后转身,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郑漪,抬手指着她,推断道:“定是你在挑拨!” 王瑔先是呆滞,然后大声说:“坏,打!” 婢子们立刻上前收拾,乳母怕两个女主子吵架波及到王瑔,立刻上前将王瑔抱到一旁。 郑漪将饭碗一放,真想掰开了告诉她:我可没有抢你母亲的位置,王瑔年幼,记不住事是真的,他并非故意气她姐姐。可她也知道王姸进了死胡同,说不通,怎么教育是个问题。 “你说这话得有证据,王妍。” 王妍气得眼泪止不住地流,恶狠狠的盯着郑漪,“是你,肯定是你对着瑔哥儿说了什么,不然他怎么会称你为母,还说出那样的话。” “继母也是母,我不认为瑔儿的称呼有问题。反倒是你,王妍,我从不曾主动与你计较,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当我可以随意搓揉。你当你父亲是宝,可他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若我有选择,我根本不会嫁。你以为我很愿意做你的母亲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清楚了吗?”郑漪想起初定亲的那段时间,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涌起的担忧和恐惧,嫁进来以后,更是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招来耻笑和惩罚,她不愿同这个小女孩计较,可她真当她是个软柿子,打不得,总是能说得! 王妍知道自己母亲对父亲的态度,那是一种疯狂的非你不可。父亲才华横溢,清隽秀逸,又身居高位,武安很多女子都钟情于他,母亲做法可以理解。可是现在有一个人,否定了她的父亲,也否定了她的母亲,她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匪夷所思。她强撑起那股恨意,说:“你可以和离啊!我又没拦着你。” 郑漪逼近王妍,问:“我是你娶进门的吗 王妍退了一步,故作镇定地说:“不是,可你…”挑拨瑔哥儿。 郑漪截了她的话头,“我还当你不知道呢,既然你清楚,和离的话应该你父亲来说。身为小辈,你觉得今天你做得对吗?” “如果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前途,那我这个继母的就没必要在乎了。”郑漪意有所指。 “你敢!”王妍声音有些发抖,一副色厉内茬的模样。 “你看我敢不敢,继母可都是狠毒之辈。”郑漪完全没什么可在乎的,王妍却不同。 “父亲不会允许你那样做,若是外头有半点风声,父亲一定会休了你的。” 郑漪掩唇轻笑,说:“你觉得我会怕吗?反倒是外头,若是有“王郎中教女无方”、“王郎中家的小娘子顶撞母亲”、“王郎中家的小娘子忤逆不孝”之类的言论,我瞧着谁还会愿意同你来往。” 世人重孝道,不孝之徒定然招人排挤和议论。 “你…”王妍心不甘,情不愿,情势所逼,不得不同郑漪赔礼道歉。 “还有你弟弟,他可没有招惹你,你竟摔他的碗,若今后你们姐弟二人形同陌路,也是你今日种下的果,莫要怪我挑拨。”郑漪端起饭碗,言语之中全是不在意。 夏丹示意王瑔的乳母将小郎君抱进来坐下,重新替他拿了碗。 王妍伸手夹了一块白玉豆腐放进王瑔的碗中,王瑔把头偏向一旁,不想理她。 王姸不想见郑漪如意,也不想王瑔与她离心,见他不理,只得放低姿态,诚心认错。 “瑔儿,是姐姐的错,姐姐不该骂你,更不该摔你的碗。” 别看王瑔年幼,他也是读过书、学过道理的人,心里觉得不舒服他也会反抗:“坏!姐姐,坏!”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王妍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的菜。 “不要,不好吃。”王瑔将碗中的菜夹出来,可他手上的力气不是那么的足,没夹出来,又掉进碗里。 王妍将菜夹出来,王瑔对着她咧嘴一笑,说:“谢阿姐。” 然后王妍坐在王瑔的身旁,两人亲昵地开始吃饭,期间王妍朝郑漪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脸神气。 郑漪忙着吃饭,不想理她。 晚饭后,两个孩子随他们的婢子们一同离开,郑漪松了口气。 夜里,郑漪洗漱好以后并没有熄灯,她想等王沦回来问问他上元节怎么安排,可她等着等着就起了睡意,眼睛一闭,对之后发生的事全然不知。 翌日,郑漪的意识自混沌中苏醒,她缓缓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手上感受到一阵凉意,她睁开了眼睛,室内很黑,只有门外透进来一点微光。 “来人!” 云珠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她先是点燃了屋内的烛火。 “夫人,如今正值五鼓三点。” “五鼓三点,夫君回来过吗?” “婢子今夜不曾见过老爷。” “你下去!” 见云珠离开时打算熄灯,郑漪出口制止了她,云珠退出去并拉好房门。 郑漪一时没了睡意,她再次唤云珠进来伺候她更衣。 上元灯节将至,郑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曾经是如何度过这个日子的。母亲在世时,因为她是妾室,不想招惹麻烦,所以她都是在屋里度过节日。在那一日,她会教她如何做出漂亮的灯笼,做好后,她会将灯笼拿出去玩耍。灯笼花样好看,一出去就被人看中抢走了,被抢走灯笼的她哭着回去,母亲为了安慰她又做了一个。后来,母亲去世后,她学会了自己制作灯笼,害怕招惹麻烦,只能挂在屋里自己观赏。 郑漪起床后就命夏丹去寻找做花灯的材料,等用过早饭后,她就进了正寝内,还是制作灯笼。 先是捆好灯笼支架,方方正正,已有雏形,然后敷上浆糊,将纤薄的红纸裁好粘在上头,最后就是在纸上描上喜欢的图案。 郑漪最擅长描绘的是花草,可今日她想画人,她提笔在角落处描出王瑔平日里读书的认真和沉稳,最后,在边上提上两行小字,字体方正,别具一格。 接下来的三面皆是描画出王瑔的幼态,边上提上诗词。 郑漪画好后一看,觉得这灯笼在花灯市场上属平平之物,可她看着上面的小人,总觉得开心和舒服,也就不在意自己简陋的制灯工艺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郑漪又用了她一身功力做了一盏精致至极的花灯:灯笼的骨架同样是四四方方的构造,贴上去的不是普通的纸,而是娟纱,每一面都描出了色彩鲜明的花卉植物,十分夺人眼球。 吩咐好婢子将灯笼送到王妍住所,郑漪便拎着灯笼走向王瑔的清风朗月轩。 每日郑漪都是在固定的时间来看王瑔,王瑔也养成了每日吃过早饭后在院中玩耍的习惯,当郑漪走进院子时,王瑔已经看见了她,那双小短腿跑得飞快,冲进郑漪的怀中。 这小孩撞进怀中瞬间产生的冲击力使郑漪退后了一小步,她不得不一只手小心拿着手中的灯笼,另一只手护着王瑔,唯恐他摔倒。 “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小心摔倒!” 王瑔对着她笑,两腮的婴儿肥明显,让人十分想捏。 “以后可别笑得这般傻。”郑漪忍俊不禁,拉起他的手,捏了捏。 “阿母,瑔儿知道了。”小孩点点头。 郑漪将灯笼放在王瑔的眼前,摇动手腕,木条前挂着的灯笼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摆动。 “喜不喜欢,看看上面是谁?” 王瑔直接将灯笼捧在手上,翻转灯笼,每一个面他都细细研究,结果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这是你,看出来了吗?这是瑔儿的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巴,这是耳朵···”郑漪一边说一边握着王瑔的手指出具体的位置,她又将木条放在他的手中。“这是我送给你的。” “谢阿母!”王瑔作揖道谢,之后他解下腰间的玉珏,递到郑漪的面前,“给阿母!” 郑漪担心王瑔身上之物是亡母所赠,又担心王妍那丫头看到会有话说,且拿孩子玉珏这事她也做不到,所以她没有接受,而是说:“可阿母更喜欢瑔儿昨日在书房中写的字,怎么办呢?” 王瑔拉着郑漪走进书房,王瑔将练笔之作给了他,一脸的开心。 “阿母一定会好好保存,今日阿母教你写“灯”、“笼”二字好不好?阿母送给瑔儿的礼物就是灯笼。” 王瑔没有说什么,直接兴致勃勃地开始磨墨。 中午用过饭后,郑漪就去了大夫人的院子学习如何看账本,等到快用晚膳的时辰才回去。 第十九章 交流 回到新安院,她正好瞧见王瑔被王沦抱在怀里,王沦正专心看着早上她赠给王瑔的灯笼。 郑漪的心里冒出些许羞耻的感受,害怕王沦会说出一些批评教导的言论让她丢脸。 王瑔一见着郑漪,就挣扎着要下去,王沦大发慈悲地放了他。 小孩听懂了郑漪的话,他跑过去并没有直接撞进郑漪的怀里,而是牵着她的手。 “这是你做的?” 郑漪站直了身体,有些紧张,回了个“是”字。 王沦看起来心情不错,问:“瞧着有些意思,是你亲手做的?” 郑漪不懂他这话是何意,又回了一个“是”字。 “夫人可真有雅趣!”这又是种花又是做灯笼的,这个时辰才回来,生活真是够充实的。 郑漪只能保持娴静的姿态,微微一笑。 “上元节将至,夫人既然有如此手艺,那我们院中悬挂的灯笼就交由你来做。” “诺!” 开桌摆上饭菜,郑漪这才发现王妍不在,正想问时,王沦已经开口回答了她。 “王妍不敬母亲,我已经罚她禁足三天,抄写孝经五十遍。” 郑漪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拿公筷替王瑔夹了一块肉,然后端起她的饭碗开吃。 王沦理了理衣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那双眸子冷静地观察着郑漪,再次开口:“李宽已于月前娶了颖州刺史的女儿,夫凭妻贵,如今已是一县之长。” 李宽这个名字,郑漪有好一段时间没听过了,没想到今日竟从王沦的口中说出来,她有些讶异!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他,郑漪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听说了她昨日的言论,可此刻郑漪的心中并无悔意。 郑漪放下碗筷,坦然面对王沦,说:“郑漪与李大人曾经有过一纸婚约,只此人临时毁约陷害于我,毫无信义可言!郑漪虽为一介女流,却也知道君子义为根本,李大人舍信弃义,小人之辈,不堪为伍!” 其实对于郑漪来说,李宽和王沦是一丘之貉,一个背信弃义,另一个趁人之危,都有违她心中的君子之道。 “天气寒凉,饭菜冷得快,夫君还是快快用饭!”郑漪站起身,为他布菜。 王沦从容接受。 这人是生气了吗?平日里也没这毛病啊!郑漪心里想。 站了好一会儿,王沦才让郑漪坐下。 饭后,王瑔被乳母带走以后,郑漪走到王沦的面前,犹疑了一下开口:“上元节将至,不知夫君可有安排?” “我有空,可是有事?” 郑漪的脸上浮起笑容,说:“妾想那日去街上看看花灯,夫君若是有空…”说得越多,郑漪越觉得越羞耻,这话说得好似在邀约一般。 “为夫虽然有空,可同僚已经发出邀约说那日一起赏灯,为夫已经答应,若夫人那日也出门游玩,妍儿和瑔儿怎么安排?若夫人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游玩,妍儿顽劣,为夫担心夫人看不住她。若将孩子单独留在家中,为夫又担心两个孩子不开心。”说到此处,王沦皱眉,一脸的纠结。 为了能够出去玩耍,郑漪暗自权衡,道:“那日妾带着妍儿,夫君带着瑔儿便可。” 王沦立马回绝:“不可不可,那日我与同僚聚会,约定不带家眷,为夫不好例外。” 郑漪高昂的情绪被王沦打击的一点不剩,她觉得这人真是将自己利用了个彻底,孝顺父母不说,关键是给他养育两个孩子,以便让他有空出去寻欢作乐。 “那夫君认为该怎么安排?”郑漪不想主动说出“上元节那天,我留在府中陪两个孩子”这样的话,只让王沦决定怎么做。 “为夫已经答应同僚,不好违约,只能委屈夫人了。”说着这样的话,可王沦的脸上毫无歉意,甚至是理所应当。 郑漪觉得近日来对王沦产生的好感顿时全无,她觉得这人和她的父亲无二致,一样的薄情寡义,一样的毫无担当。 “夫君是不是觉着郑漪娘家败落了,所以觉得郑漪好欺负。”郑漪神情幽怨,语调稍显低沉,旨在试探王沦是不是对她换了态度,所以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王沦。 王沦是一脸的意外,说:“夫人嫁进王府便是王家的人,为夫怎会欺负自家人。” 自然如此,自家人照顾自家人是应该的,哪里算得上欺负。 此刻在郑漪的眼中,王沦的每一句话都有其深意,解读后,郑漪觉得这人真是糟糕透了。 “妾深思一番,觉得上元节也不一定得去外边,那时街上游人摩肩接踵,妾肯定没办法照顾好自己。”郑漪掩唇打了个假呵欠,又说:“今日有些累了,妾先行告退。” 王沦说那么多话就是想见到郑漪低沉失落,可她真是这模样的时候却不觉得开心。 夜色已深,王沦沐浴后踏进内寝,发现郑漪盖着被子面对墙壁侧躺,而他平日躺着的位置放着一床新被子。 这是生气了!王沦心里想。他吹灭烛火,走过去躺下,盖上被子。 被子里很冷,王沦有瞬间的不适应,它侧身,看着郑漪的后脑勺,唤了一声“阿漪”。 郑漪没有回答他,好似已经睡着了。 他慢慢靠近,闻到头油的香味,伸出手,顺着她的头发摸到她的耳朵,慢慢下移,捏住了她的耳垂,耳垂上没有耳坠,摸起来小巧又柔软。 “郑漪,你那日想去就去,为夫刚才是逗你的。”漆黑的夜色里,王沦的声音格外温柔。 女子没有回答,身体一动不动。 “这是真睡着了。”王沦呢喃,轻轻收回手,躺回原来的位置。 因为睡得早,郑漪次日很早就清醒过来,她一动,只觉得浑身难受,待她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身躯已经靠近床榻的最里面,距离王沦的的被窝有一个人的宽度,她拉开锦被,慢慢站起身,睁大眼睛小心地注意自己下脚的位置,等跨过王沦的被窝,她赶紧赤脚下床,摸索着找到花枝歧头履,套在自己的脚上。 离去穿衣之前,她回过头,看着黑暗中熟睡的男人,心中的火忽然烧起来了,她悄悄走近,伸手将床尾盖住他双腿的被子掀开,然后穿上兔毛披风,悄悄推门走了出去。 郑漪来到厅内,厅内燃着两盏灯,散发出些许光亮,她走到灯具旁,拿起它推开内寝的门,屋里很黑,她走过去点燃屋内所有的油灯,室内逐渐明亮起来,她将手中的灯具放在几案上,屈膝跪在蒲垫上。 书案旁放着郑漪昨日做灯笼剩下的材料,她打算现在把这些削好的竹条都用来做灯笼骨架,等用过早饭后,她再来给他们糊上轻薄透光的纸,到时候再添上几笔墨水,就算大功告成了。 天色逐渐变亮,郑漪捆好了手上最后一个灯笼骨架的绳结,这时才得空抬起头,她站起身,吹灭屋中的油灯,打开正寝的门,走向内寝。 屋内已经透光,她看床上还在熟睡的人,心里有些疑惑。 她走过去趴在床边,嘴里唤着夫君。 唤了好一会儿,王沦才睁开眼睛,可马上又闭上了,那上眼皮似有千斤重,他怎么也没法睁开。 “夫君,你今日不用上朝吗?” “阿漪,为夫觉得头晕目眩,你去帮我传府医,我好难受!”王沦手摸着自己的脑袋,神态萎靡,有气无力。 “好!”郑漪着急地推开门,唤门外值夜的人去叫人请府医。 郑漪回到屋内,问:“夫君如今感觉如何?” 男子眯着眼睛回了句:“还好,元平自去,不必管我。” 郑漪想着自己还未洗涑,床上的被子还没有整理,她过去直接将被子拉到王沦的身上,替他盖好,然后去屏风后穿上衣物,出来就坐在铜镜前梳头。 等夏丹到时,郑漪已经简单拢好了头发,她赶紧过去替她整理头发,插上发簪。 郑漪洗涑之后正想问一下大夫现在在何处,看门的仆妇已经进屋传话说“大夫求见”。 请来的府医模样老实纯朴,似乎很值得信任。 府医被婢子请进屋内,她对着郑漪作揖行礼。 “小人杜泊,拜见夫人。” “杜大夫不必多礼,夫君如今正难受,快快进来!”郑漪将他引进屋内。 杜泊目不斜视,直接走到床榻前,他坐下,替王沦诊脉。 手一搭上去,便抬头看向王沦,王沦一脸难受,对杜泊眨了眨眼,说:“杜大夫,我觉得头痛不止,浑身酸痛。” “大人可是昨日受了风?冬日寒凉,大人要多多休息保暖才是,小人替大人开一副药,按时服用,不出两日便可病除。” 郑漪的心猛地一跳,她记得今晨是她掀了王沦的被子,若王沦受凉,她难辞其咎。 “夏丹,替我送送杜大夫。” 婢女出去后,郑漪走到床榻旁,说:“抱歉,夫君,是妾身气不过,今晨掀了你的被子,害夫君受了风,妾本以为夫君健壮,吹点风没什么。是妾的错,请夫君责罚。”她屈膝跪地,一脸悔意。 王沦看着郑漪跪在自己的身前,心中再次充满悔意。他此举不过是顺水推舟,既能搏得她的愧疚,又可以在两日后给郑漪一个绝佳的拒绝同僚聚会的理由,可看着一个弱女子跪在自己身前谦卑地忏悔,他觉得自己既丑陋又不堪。 王沦哭笑不得,说:“为夫不知自己的身体在夫人心中差到那等地步,吹风只一个时辰不到,便有了病症!” 郑漪一脸的惊讶,随即羞愧不已。。 “夫人确实有错,昨夜与我分被而眠,害得为夫暖了半宿的被窝。”王沦的声音虚弱,话中带着淡淡的埋怨,很轻,好似在撒娇。 被褥宽大又厚实,纵使王沦的身子再弱也不至于半宿都暖不起来,这话分明是在逗郑漪。 郑漪脸色羞红,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王沦猜中了,不过想他昨夜暖了半宿的被褥,心里的那股气消了。 “妾记得夫君曾说过要自己教导两只孩子,怎么只顾着自己畅快,上元节那么大的日子,夫君不自己陪着孩子,反而交给妾这个外人。”郑漪气虽消了,可她犹记得这人让她不满的行为。 “你是为夫的内人,何曾是外人!将孩子交给夫人,为夫很放心。” 少了暂时二字! 郑漪才不信这话,她知道继母终归是继母,嫌隙永远存在,不求相互理解,只求问心无愧。 “夫君应该饿了!”她不想顺着王沦的话头给出一个永不相负的保证,未来的事她没法预料,只能岔开话题。 王沦懂了郑漪的意思。他说的话只是此刻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他信任她,可是这份信任不被人接受,应该很介意他鳏夫的身份!什么有选择,不想成为他的妻子。王沦心中冷笑。 想他王沦心机才能一样不缺,没想到也有遭人嫌弃的一天,这人偏偏还是她的妻子,可这妻子是他自己求来的,怎么算也是他得了好处。 王沦面色无异,说:“为夫也饿了。” 郑漪站起身退了出去。 王沦在郑漪离开以后也起身了,两床被子闷得他浑身冒热汗,他脱掉潮湿的汗衫,裸着上身在衣柜前找衣服。 郑漪一进屋就瞧见王沦白皙的脊背,连忙转过身去,咬唇纠结了一会儿,她进屋拿起自己的披风,披在王沦的身上。 女子的眼神飘忽,不敢正视身前这个正浑身冒热汗的男子。 “夫君,注意不要受凉。” “没事!为夫觉得好了许多,躺着难受,想出去走走!”他终于找到汗衫,将披风抓起一扔,直接横挂在木施上,一只手放进袖筒,不过眨眼的时间,上衣已经穿好了,他走到木施前,一件一件穿上衣裳。 “老爷,夫人,饭菜已经送来了。”郑漪点头,两人一起出了内寝,夏丹带着两个婢子进屋整理打扫。 用过早饭后,婢子奉上良药,王沦在郑漪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第二十章 面目 屋外艳阳高照,天气渐暖,一片祥和景象。 对于自己不能出府看花灯,郑漪并无过多的惋惜与难过,因为她已经习惯墙外的天空与她无关。 上元节这天,郑漪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老夫人的落华院。 屋子里很热闹,三房的子嗣齐聚一堂:大房嫡出两儿一女,庶出一子两女,只来了四个孩子,庶长子与嫡出子在外做官,所以不曾到;二房嫡出一子一女,庶出三子五女,他们都来了,只是二夫人性子软,屋中的规矩有些不成体统;四房嫡出一子一女,不曾有过庶出。 郑漪想王沦的院中也并非是没有通房丫鬟,为什么成婚十几年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观他对儿女的用心程度和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她大胆猜测,王沦应该是对亡妻用情颇深。 小辈们一一见礼,郑漪回礼,最后面向老夫人行礼,王妍知道该怎么做,王瑔学着郑漪的动作行礼。 看着王瑔憨态可掬的模样,众人是一阵闷笑。 老夫人也是一笑,她对着王瑔招手:”瑔儿,来祖母这儿。” 王瑔抬头看了看母亲,郑漪笑着点头,他才往老夫人那里去。 “小郎君不用怕,老夫人慈眉善目,又是亲祖母,哪里会对你不好!”一位身穿湖蓝色衣袍的美艳女子轻声一笑,开口说。 “夫君给瑔儿讲过“见人不可以不饰”的君子之礼,他会看我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知道要近身面见祖母,因为尊重,想让我替他瞧瞧哪里不合理,吴姨娘说那话,可是觉得小郎君面见敬爱的长辈不该正其衣冠?” 郑漪可见不得一个妾室当着她的面给她上眼药,当即怼了回去。 若是郑太傅在世,妾室可不敢当面和郑漪争论,可如今太傅已死,郑漪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低贱庶女,何德何能坐上尚书府四房正室的位置,凭她那张寡淡乏味的脸么!女子心里不屑,嘴上却开始示弱:“原是如此,妾没读过几本书,并非故意冒犯夫人,请夫人恕罪。” 女子虽已示弱,郑漪却不打算放过她,她身姿板正,抬头挺胸,睨了女子一眼,说:“那希望吴姨娘牢记今日教训,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这句话刻进骨子里,若今后吴姨娘再乱讲话,我可不会轻易饶恕你!” 女子愠怒,捏紧自己手中的巾帕,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扭过头,不敢再言。 “吴姨娘为妾室,郑漪不必同她一般见识,云静,此女子是你院中婢女,惹得主子生气,不可再留。”老夫人先是对着郑漪温声宽慰,而后看向二夫人,言辞冷漠决绝。 二夫人早有除掉吴姨娘之心,只这吴姨娘生得花容月貌,颇为受宠,如今听到老夫人的话,她是一脸的意外之喜,连声应承。 吴姨娘悔不当初,跪在地上乞求老夫人宽恕,众人都没有替她求情,外面的仆妇听令上前将她拖了出去。 内堂有瞬间的安静,不过很快大夫人出言打破了沉静。 “阿姑,王厚来信说仲贤有孕,我就快就要做祖母了,您要再添一个曾孙了!” 王厚如今十九有余,大房嫡子,现是桑木县县令,仲贤是王厚的妻子,这是两人成婚两年后第一次传回有孕的消息,大夫人的兴奋可想而知。 老夫人连赞了三个“好”字,命侍女备礼。 众人齐齐恭贺老夫人,除一人外,她就是大房庶长子的生母,她儿早有子嗣,瞧老夫人神色,心中不免有些嫉妒与自怜。 当年大夫人嫁进府中几年都未有开怀,为了王家子嗣只能停了妾室们的避子汤药,没想到妾室张姬不过几月便怀上孩子,没过几月大夫人亦诊出有孕,阴差阳错,妾生子占了长子之位。 庶长子成婚不过三年,已有二子二女,别看大夫人在外人面前无异色,只有她自己清楚有多着急,又因当年生子一事稍逊张姨娘一筹,心中怨恨难平,立誓要把失去的荣耀和尊严都夺回来,所以儿子成婚后她多有催促,却没想到儿子与她离心,下放为官去了。 大夫人收到口信有一段时间了,故意挑这么一个场合说出来,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张姨娘那里瞧,见张姨娘面露哀凄,她心中满意,问:“妹妹这是在想什么?怎么如此安静?” 张姬脸上的哀意未散,她拿起手帕在眼眶周围点了点,唇角微勾,眸中带笑,回道:“妾这是喜极而泣,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姐姐等了这么些年,二少夫人终于有孕,妾很替姐姐开心。” 大夫人见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满意,嘴上却不饶人,说:“虽然我早已为人祖母,可孩子终究是庶出。妹妹,我说这话你可别见怪,这庶出就是比不得嫡出。” 张姨娘心中泣血,却不得不笑着应承。厅中庶子女听到这话也都是呼吸一滞,神色各异。 “姒娣,你可得好好感谢阿姑,一介庶女能有今日造化,都是阿姑大德,不然你可没机会嫁给四弟这样的好郎君。” 嫡庶之间,泾渭分明,嫡之贵重,非庶可比。 不管郑漪心中如何不忿,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是,郑漪谨记姒姆教导,不忘阿姑恩德!” “焦颂!”老夫人的警告声传来,“我记得我说过这落华院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教而不改,你可是觉得我老了?管不了你了?” 大夫人连忙跪下,说:“不,儿媳只是一时激动,故而无状,阿姑大人大量,饶过儿媳一次。” “希望你这次不是糊弄我。”老夫人手放在几案边缘,看着大夫人,目露冷光。 大夫人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她将头垂得更低。 “儿媳不敢!” 老夫人冷哼一声,让她退下。 大夫人提起衣裙离去后,大房众人行礼告退,追随大夫人而去。 “这老太婆真是偏心!你瞧,今天不过说了郑漪一句,她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落我的面子,往后我如何在府中立足?”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齿,袖袍因甩手而动。 “夫人您明知道老夫人对四夫人多有照顾,为何偏偏和她过不去,您是长子嫡媳,将来也是老爷继承宗祧,你何须同那个继室计较,坏了您与老夫人的情分。”一旁的侍女婉言规劝,“老夫人不过当她是宠物,想起了便逗逗,时日一久,老夫人一厌,她还不是任您磋磨,您又何必在乎这一时半会。” “老太婆现在已经准许她接触府中事务,虽然由头是为以后分家,可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老四才华横溢,颇得圣心,如今瞧老太婆宝贝郑漪那态度,这家主归不归老爷还是一大疑问。” “夫人您大可放宽心,纵使四老爷再聪明也越不过老爷去,且老爷也并非无能之辈,您只要不犯大错,这位置必然是稳稳当当的。” 大夫人沉思,点头认同侍女的言论,可她心里依旧不忿,决定必将今日受的气全部从郑漪身上找回来。 她伸手示意身旁的侍女附耳过来。 不论大夫人接下来如何,老夫人这边让郑漪来她的身旁坐下,拉起他的手,将手腕上戴着的绿松石手镯褪下推进郑漪的手腕,还托起她的手瞧了好一会,赞道:“绿色翠浓,配你这双手正好!” 她将郑漪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轻轻拍了拍。 “焦颂说话不过脑子,漪儿不必同她计较。” 郑漪是眼神有瞬间的迷茫,问:“妾身同姒姆计较什么?”她恍悟,笑道:“难道是因为姒姆的话,姒姆说的也没错,儿媳庶女之身能够嫁进王府,的确多亏了阿姑,儿媳并非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 “好孩子!” 王妍见自己的亲祖母同那人如此亲昵,当即不满,跑过去抱着老夫人的手臂撒娇:“祖母,你偏心!妍儿不依。” 老夫人柔声问:“那妍儿要什么?” 王妍睨了郑漪的手腕一眼,又抬头对着郑漪微微一笑,说:“妍儿想要祖母抱抱我,祖母已经很久没有抱我了。” “你这丫头!”老夫人笑得眼角露出细纹,眉目和蔼,“分明是你这丫头不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虽是怨怪的语气,可她眼中的笑意不减。 “是妍儿的错,妍儿以后一定常来,祖母你可不能烦我。” 祖孙几人又说了好一番话,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众人见老夫人面露疲态,相继离去。 郑漪拉着王瑔慢慢走,眼睛总是会不经意落在一旁跟着她的小丫头身上。 这丫头是怎么了?今日一大早就来她的院子,然后跟着她一起去拜见老夫人,甚至现在还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这个女人一路上都没停下看她,王妍觉得她心里肯定在暗暗笑话她:怎么还跟着啊···这丫头怎么像跟屁虫似的。只一想到她就觉得气愤难当,不甘示弱:“你这是什么眼神,以为我很愿意跟着你吗!要不是父亲要求,你别以为我会理你。” “哦!” 王妍冷哼,快步往前走,甩了郑漪很大一截。 下午见到王沦,郑漪才真正明白王妍为何今天一路跟着她。 他今日罕见地穿了白衣,远看颇有一种“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秀逸之态,近看不过是一中年儒士,独那挺拔的脊背可让人窥见其不屈的风骨。 男人先是走近郑漪,蹲下抱起王瑔,在郑漪毫无准备之下牵起她的手,往门外走。 郑漪追随他的脚步,看着他的侧脸,问:“夫君,你这是要去哪?”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女子看走过的路线,不难猜到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夫君这是要带我出府!”尾音微扬如郑漪一路上慢慢升腾的情绪。 郑漪的思绪已经飘出她的身体,飘出尚书府,飘去武安最为热闹的街市,她恍惚已经看见万盏灯火齐燃的盛景。 马车候在府外,王妍百无聊奈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她抬头便看见远处牵手的夫妻二人,那亲昵至旁若无人的模样气得她鼻头一酸,眼眶发红。 她跑过去就是使劲一拍,结果正好拍在了她父亲坚结实的手背,疼得她泪花冒出来了,她指责:“阿父,你怎么可以牵她的手!” 郑漪再次挣扎,想摆脱那双禁锢她右手的手掌。 “别动!”他小声警告,吓得郑漪不敢再动,然后低头看着正在落泪的女儿,说:“王妍,我是不是太宠你了,让你这般无法无天?失去母亲的你是可怜,可如今你这般作态只让人生厌,已经快九个月了,你是想大家不过自己的日子,只陪着你在那落泪吗?可你要明白,你再伤心难过也无济于事,你母亲已经回不来了。” 郑漪惊讶于他的态度,觉得他这番话说得太狠了。 王妍也是睁大双眼,看着面前这个如高山一般伟岸的身躯。 “娶郑漪是我的决定,你应该讨厌我,恨我,而不是在这里欺负郑漪。” 王妍觉得眼前这个人恍惚成了那些人口中的负心薄幸之辈,而她尚不清楚自己的位置,走到了对立面,成为了那些她觉得可怜的、失去父亲疼爱的女郎。此刻的她不知是该背叛母亲,上前牵他的手认错,还是该缅怀母亲,放任父亲离开,无论哪个选择,她都做不到。 他终是松开郑漪的手,放下王瑔,蹲在王妍的对面,看着她的眼睛说:“王妍,我说过,如果你想恨应该是恨我,做下这一切的是我。你要去就跟上来,不想去就回家。”说完,他抱起王瑔,牵着郑漪就上了马车。 “王妍还需要时间,你不该用那么狠的话催促她。”郑漪拉开窗帘,看着远处绝望落泪的小孩。 王沦看了她一眼,甚是意外,问道:“为夫催促她什么了?” 车夫扬鞭,马车开始缓缓移动。 “妾身能应付她…”她听到外面传进来的哭声,往外一看,黄色的身影正追着马车跑。 王妍看着那辆远走的马车,意识到父亲已经决定抛下她,她的心中出现一种难言的紧迫感,驱使她追上去。 “停车!”郑漪拉开车帘,等着小孩进来。 女孩被随侍的仆妇抱上马车,郑漪伸手拉着她进来。 王妍有瞬间的犹豫,最终还是伸出手让郑漪握住。 她进来后没有如以往一般坐在王沦的身旁,而是选择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第二十一章 灯会 天还未黑,街道两侧已挂上了花色样式迥异的花灯,人来人往,可见都城之阜盛。 行人太多,车辆不好通行,一家人只好下车步行。 王沦抱着王瑔,王妍倒是想一个人呆在一旁,可郑漪怕她走丢,直接过去拉着她的手,说:“今日人多,走丢了可不得了,若你不想我牵着,你可自己去找一个人。”她转身,看着身后的四个奴仆, 伺候王妍的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妇人,生得好,丰满不油腻,看着有福气,只不过话太多,剩下伺候的人是夏丹、夏菊以及王沦的下人。 王妍回握住郑漪的手,她不想被陌生人拉。 郑漪心中满意,拉着她快步跟上王沦的步伐。 “父亲从没有牵过阿母的手···” 女人听到王妍呢喃的声音,她低头发出疑问:“嗯?” “你一定很得意?”王妍抬眼,声音透着一股狠意。 只听她说话,会觉得她是一个骄纵跋扈的女孩,可你只要看她的眼睛,她的敏感脆弱,显露无疑。 郑漪理解她失去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讨厌,却没法理解她为何会有这样易碎的神情。 女子笑了,反问:“我为何会觉得得意?” 都如此笑了,还问我为何会觉得意。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翻了个白眼,冷呲:“狐媚子!” “若我是狐媚子,那你阿父是什么,见色起意的小人?”若真是这样,郑漪还真是觉得难以想象。 待她走到王沦的身旁,看着那张被胡髯遮住的儒雅的脸,想象他是如何见色起意,只想到他垂涎三尺的痴样,她就浑身一颤,难以接受。 她回神,一脸难受地摇了摇头。 王沦见到她的怪样,颇为讶异地看了一眼。 王妍也看了她一眼,一脸的不以为意,“母亲也许是牙酸!”她望着不远处笑得幸福的少年夫妻,“瞧!真是般配!” 循着王妍的目光一看,王沦的脸色随之一沉。 不远处的男子面容俊秀,夕阳余晖为他的脸庞铺上一层柔光,她凝视着身旁远眺的女子,眼底的温柔似蜜糖般完全将其包围,她回首一笑,感受他眼中不加遮掩的深情厚谊,略显羞涩地垂下了头。 男子并不打算放过她,偏头看着她羞红的脸庞,女子被他的不要脸震惊,瞪了他一眼,男子伸出手,宽袖下抓住女子的手,女子假意挣扎了一下,被他牵着走向街尾。 郎情妾意,琴瑟和鸣。他们有着少年人的朝气以及对待感情的纯粹热烈,令人神往。 他歪头想要看看郑漪是何反应,却见她的面色有些复杂,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并无羡慕。 观察过后,男子掩唇咳嗽两声,待她回头时乘势开口:”素闻金玉轩的东西极好,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郑漪点头,主仆几人便走向金玉轩。 一路走去,街道两侧是固定的摊铺,街道上亦有流动的铺子,售卖着各类货物,络绎不绝,叫卖声不停,喧嚣不息,能够看到一种简单重复的生活,富有烟火气,更能从中感受到都城旺盛的生命力。 金玉坊位于东市,承乾正街东面多权贵,所以此处多售卖珍异,价格昂贵,非西市可比。 郑漪看着金玉坊外的精细雅致的雕工,猜想里头的东西必然价值不菲,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她驻足于门前,看着身旁气定神闲的男子,问:“东市价贵,这金玉坊是贵中之贵,夫君可舍得?”可别到时候后悔。 “母亲不会是连金玉坊都没来过!”王妍掩唇轻嘲。 “王妍!”王沦低声警告。 王妍撅着嘴,不服气地扭头。 郑漪从不曾觉得没逛过金玉坊就低人一等,她坦然地承认:“妍儿说的也没错,妾身的确不曾来过金玉坊。” “那夫人可要多挑两件。” 郑漪垂眸浅笑,跟着王沦进了金玉坊。 店中的掌柜一见着来人,便放下手中的算盘,走出柜台,忙作揖行礼。“小人拜见王大人!大人光顾小店,真是蓬荜生光!” 不等王沦说话,掌柜便注意他身旁的年轻女人,说:“这是王夫人?娴静典雅,腹有诗才,王大人有福!”说着,对着王沦竖起了大拇指。 郑漪这才注意到他,他身长七尺五寸,瞧着敦厚朴实,面带红光,很是精神。 “掌柜怎知小女子读过书?” 掌柜笑了,指着郑漪手中的团扇,说:“小人不才,年少时读过几本书,记忆力还算不错,未曾见过团扇上的诗文,所以大胆猜测是夫人所写。” 王沦在一旁调侃道:“掌柜可不是记忆不错,他是过目不忘。” 郑漪惊呆了,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金玉坊竟藏着一个能人。 “大人谬赞,小人只是记性好,理解力不算上佳。不说我了,请!”掌柜让开了位置,站当一旁,“这几日工匠制了新货,夫人一定喜欢。” 坊中伙计为几人奉上茶盏和糕点,掌柜挑选出一批成色、做工都属上佳的珠钗环佩,置于郑漪的身前,以便供她挑选。 对于掌柜此举,郑漪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她好歹也是王大人之妻,面上得稳住,没有做出大惊小怪之状。 “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王沦歪头,拿起一支绿蔓绕枝盘花金钗,唇微启,“花样脱俗,然绿意太过,有喧宾夺主之嫌。” 郑漪观金钗,绿蔓清透,金色花瓣姿态各异,甚至可窥见花蕊,做工十分精细,不过远远一瞧,的确只能够注意到翠蔓。 他放下,又拿起了另一支金钗,观其形,看其颜色,点评道:“金色辉煌灿烂,非常人可配。” 郑漪一看,金钗上花朵盛开,做工复杂,华贵异常,的确非常人可配。 他又拿起一枚金玉手镯,拿起它对着光,说:“此玉细腻莹白,色泽柔和,堪称佳品,然我并不喜欢玉中带金。”他放下,似有所感,抬头正好撞上郑漪依依不舍的目光,问道,“可是喜欢?” 郑漪受惊摇头。 她心里清楚,玉石产量极少,更何况是成品,这玉镯不用想都知道价值不菲。 王沦只是随口一问,他注意到郑漪眼中的喜欢,直接走过去,执起她的手为她戴上,“千金难买心头好,既然喜欢就留着。” 郑漪观察王沦的神色,见其面上并无不舍,她也不再推拒,说:“谢谢夫君!” “父亲,你不能厚此薄彼,我也要!” 王沦命掌柜拿出小儿饰物,让王妍挑选。 王妍看着一堆的银镯金锁项圈,心中气愤,想将东西掀翻,却在王沦警告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随意拿了一枚银镯。 然后他又挑选了一些小巧别致的金钗,送给郑漪,郑漪一一谢过。 几人在金玉轩中费了不少时间,等他们出门时,天色已暗,商铺已经燃灯,已初初瞥见万灯齐燃的盛景。 街上已有人燃灯夜行,众人皆是笑颜,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交谈取乐,好不快活。 “街上人多,我们再走走就回!” 因为王沦的偏心,王妍再次讨厌起了郑漪,不让她拉她的手,所以她是被自个儿的乳母牵着,王沦抱孩子累了,小孩现在是被王沦的身旁的护卫抱着。 旁边的摊铺上吊着花色鲜艳的布老虎,小孩的注意力被吸引,总往那边看。 郑漪想着这是她投桃报李的机会,让护卫放孩子下来,牵着王瑔走到铺子的前面,伸手拿下来一个布老虎,递到王瑔的跟前,笑问道:“瑔儿是不是喜欢?” 王瑔点头:“喜欢!” “那这个就送到瑔儿了,瑔儿可要好好保护小老虎!” 王瑔将布老虎抱在怀中,仿若至宝。 夏丹上前付了钱。 “妍儿想不想要?” 王妍扭头,说:“我可不是三岁小屁孩!别妄想用这东西收买我。” “那好!” 郑漪牵着小孩在前面走,遇到一些卖铺子会停下来,拿起那些她觉得稀奇古怪的货物看一看。 “这个小葫芦真精致!” 葫芦腰部系有一根红绳,红绳下是小结,坠有红色流苏,她拿起一个系在王瑔的腰间,旁边还有大葫芦,葫芦上绘有飞鸟鱼兽,色彩斑斓,夺人眼球。 “呀!还有拨浪鼓!” 郑漪右手随意拿起一个便摇了起来,清脆的声音响个不停,左手又拿了一个给王瑔,可王瑔只喜欢他手上的布老虎,并不在意拨浪鼓。 闲逛中,夜色渐浓,都城中的花灯发出微光,积少成多,点亮了半个天幕。 伴随着一声震耳的铜锣声,有人大声吆喝:“猜灯谜了!胜者奖纹银百两!” 街道上的游人连忙朝那个方向涌去,郑漪赶忙抱起王瑔,靠边站,眼睛扫过一旁的王妍。 王沦将两人护在怀中,不让匆忙的行人挤到他们。 “夫君,要不要我们也去看看?”郑漪想去凑凑热闹。 看到郑漪脸上的兴奋与期待,王沦点点头,伸手让郑漪把孩子给他。 郑漪迫不及待地给他,因为这孩子实在是重,她撑不了多久。 几人顺着人流而行,到了最终的聚集地。 此处位置虽宽阔,可是聚集的人太多了,郑漪抬头只能看见无数个后脑勺以及高高挂着的大灯笼。 “咚!”又是一声铜锣声,远处的高台上有人走出来了。 “各位好,今日是我张记粮铺举办的猜灯谜活动,胜者奖纹银一百两。规则是我们会出第一题,答对即为第一场擂主,接下来想参加的我都欢迎,挑战第一场擂主后胜利一方为下一场擂主,直至最后一题,胜者可得纹银一百两。” 场下是观众的喝彩声。 “第一题,字谜,大伙听好了!两人分庭坐江东。” 一声锣响,昭告可以答题了。 有一书生举手上台,他先是对着众人作揖,随后说“巫”字,语毕,自信满满地望着出题人。 答题人拍掌,称书生是第一场擂主,想挑战者上台。 人群中另一书生装扮模样的人上台,也是对着众人作揖。 “第二题,字谜。偶因一语蒙抬举,反被多情又别离。送得郎君归去也,倚门独自泪淋漓。” 郑漪不经意间看到王沦已嘴角的笑意,问:“夫君可是已经猜到谜底?” 王沦笑而不语。 郑漪撇嘴不高兴,因为她还没猜出来。扭头看了看王沦,十分好奇谜底是什么。 “伞。”王沦说。 “着火了!”人群中传出一声大喊,接着迸发出火光,人群相继往后退,郑漪被慌乱的人群裹挟着后退,起先她还能看见熟悉的面孔,然后不过眨眼的工夫,消失了,她心慌地左右四顾,满目都是陌生的面孔以及不熟悉的衣裳背影,她的脚步一个不稳,被别人推搡摔倒。 台上的出题人看着下面纷乱的百姓,又看着一旁那微弱的火光,使劲地敲锣,可台下的人不管不顾,自顾自地往外逃命。 第二十二章 险恶 郑漪有瞬间的无助,她蜷缩着身体,双手护住自己的脑袋,可是还是有人踏过她的身体,很疼,没有人来救她。 时间并不是很长,吏卒入场控制住局势,郑漪抓住机会才得以站起来,她无暇顾及自己,举目四望,依旧没有她熟悉的面孔,她拖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刚才的聚集地,没有看见她视作噩梦的场景,心头一松,忽然感受到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意。 她与他们走散了。郑漪心中祈祷他们父子三人会在一起,若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差错,她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突然感觉到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听到一声轻喘,郑漪眼眶微红,一股难言的感动涌上她的心头。 “夫人,你没事,真好!” 郑漪一回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眼中含泪,透过泪光可窥见她眼中的庆幸和心疼。 “他们怎么样?” 夏丹伸手抹掉女子眼角的泪痕,说:“小郎君受了惊吓,老爷抱着他去了医馆,小娘子被乳母护着,还好,夫人,你…”她这才认真地看她,她原本干净的衣服上粘上了灰尘,甚至头发上也有,手背上的皮肤上还有脚印,她能想象她究竟遭受了什么。 郑漪不想她哭,笑着说:“我没事,刚才不过是摔了一跤,是不是看着很狼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物,随手拍打了几下,抬起头,就看见面前的女子泪流不止,她连忙伸手擦掉她的眼泪,按住她的双肩,一脸坦然。“我真的没事,不许再哭了。” 夏丹突然跪在郑漪面前,郑漪连忙拉她:“你这是做什么?” “是婢子的错,婢子应该寸步不离的守着夫人,夫人就不会摔倒受伤,是奴婢的错…” 郑漪看着众人将她俩当做猴子一般观摩,想拉起她,可这丫头倔脾气上来了,就是不起来。 “你再不起来我可就生气了。”郑漪佯装愠怒。 夏丹看着郑漪脸色,心头一急,站起来了。 “既然知错了,那咱们就认罚。知错就改,不需要哭哭啼啼的,让外人看了笑话。” 郑漪的眼神真诚,声音冷静温和,夏丹能够从她的身上汲取力量并受到感染,心湖逐渐平静下来。 看女子的眼泪不再流,面上不再有负疚感,郑漪心里也隐隐松了口气。 这人不能看别人哭,不然也会觉得委屈,这是最要不得的! “我们去找老爷!” 夏丹点了点头,沉默地跟在郑漪的身后。 “今日是上元佳节,夏丹可有想要之物?” 女子摇了摇头,说:“婢子常听说一句话,一切皆有定数。奴婢想要之物已得,不可贪心,否则易散。” “可我想给…”郑漪走近摊铺,伸手拿起摊铺上的胭脂盒。 夏丹一笑,直言:“婢子瞧着是夫人还想再逛逛!” 郑漪笑着点头,说:“大人最是严肃,我可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她揭开胭脂盖,往自己这边散风,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有些呛人,她盖上询问铺主,“大娘这可有香气淡雅一点的胭脂?” “有的有的!”铺主边说边择出郑漪想要的东西,递到她的手上。 她又闻,发现香气淡雅宜人,很是满意,说:“夏菊最是爱美,她肯定会喜欢这胭脂。” 夏丹掏了钱,说:“老爷还等着我们呢,我们是不是先回去…” 郑漪敛起脸上的笑意,“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可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回去,我不太愿意,也不开心。”她埋头继续往前走。 夏丹不敢再言。 郑漪远远看见的锦绣坊的招牌,想起了院中的云珠,说:“这云珠绣工极好,不知道为什么不给自己绣一张漂亮的手帕!”她轻摇头,一脸困惑,“我印象中好像没见着她用过巾帕” 夏丹觉得还真是这样,说:“婢子也没见过。她不怎么流汗,也不哭,婢子想她是嫌帕子碍事!” 郑漪闻之淡淡一笑,慢步进了锦绣坊。 她在里头挑了几个好看的香囊,打算把用香囊装礼物送给院里伺候的那群丫头。 买了一堆东西,郑漪心满意足地出了锦绣坊,继续往前走。 刚走了没一会,在一交叉路口正好撞上了一个人,手臂感受到瞬间的柔软,马上听见“咔”地一声,来人倒地。 郑漪被撞得往后一退,幸好身后的夏丹扶住了她,才没有摔倒。 夏丹把郑漪往身后一护,质问道:“是哪个走路不长眼的,若是伤了夫人,几个你都不够赔的。” 来人是浅绿色着装,看样貌,年纪不大,她抚着自己的脚踝,听到夏丹的斥责,抬起了脑袋,忍着疼痛认错:“民女失礼,望夫人宽恕!” 她的面色苍白,唇色很淡,看着像是病弱之人,眼睛圆而大,目光清亮,瞧着单纯又诚恳。忽然一声轻哼,她疼得皱眉。 郑漪的眉头一跳,似乎感受到那股痛意,她上前询问道:“小娘子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埋头想站起来,可才动动脚,就疼得咬牙,不得已看着郑漪,提出自己的请求:“民女应该是扭伤了脚,不知可否劳驾夫人。”她似是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合理,话说得有些别扭。 郑漪抱着她的手臂扶起她,她扭伤的脚不敢用力,只能靠着郑漪。 “多谢夫人!”她白着一张脸,痛意让她的声音只剩气息。 夏丹怕郑漪辛苦,忙过去搭一把手。 “小娘子如此难受,咱们去医馆瞧瞧!” “家中有药酒,民女回去揉揉便可。” “小娘子家住何处?” “民女家在城外,今日与父母一同来夜游赏灯,不料刚才与家人走散,所幸父母早有交代,民女记得村中牛车停在何处。” “小娘子离家甚远,我等还是送你去医馆!” 女孩听到医馆便心有余悸,直接出言拒绝:“万万不可,城中药贵,若阿耶知道了,民女一定会受罚的。” 郑漪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我帮你出药钱…” “民女撞到夫人心中本就有愧,若夫人再为民女出钱,民女是万万不敢受。”她挣扎着想要别人放开她,一意孤行,“若夫人还有此意,民女可自行回家。” 郑漪想这丫头也是个倔的,只能答应她。 三人一路走,可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街道也越来越暗。 郑漪看着面前昏暗的环境,心中生疑,看了夏丹一眼,夏丹收到郑漪的眼神,开口问:“走了挺长一段路,那地方还有多久?” “不远了,就在前面。” “这一路见小娘子难过,我也难受,还是送小娘子去药馆!”郑漪给夏丹一个眼神,夏丹收到后立马转向。 女孩急得跳脚,说:“不要,阿耶还在那里等我!” 可二人对她的要求不管不顾。 见两人如此,女孩干脆不再隐藏,想伸手抱住郑漪,可她的那只手被身旁的女子紧紧抓着,她无能为力,只能被两个人这么架着,使劲甩腿也毫无作用,只能放下双脚,拖慢二人的步子,嘴里同时大喊着“阿耶”。 两人再傻也明白这是一个陷阱,直接甩开女孩的手,往主街上跑,不料被四个彪形大汉拦住去路,夏丹连忙将郑漪护在身后,他们逐渐逼近。 两人防备着来人,被逼得慢慢后退。 “夫人,婢子拖住他们,你快跑!” 郑漪看了看身后,说:“跑不掉了!”身后也是四个大汉,看着孔武有力。 两人慢慢后退,夏丹嘴里喊道:“救命…” 两人转向,郑漪看了看身后,虽然有路,不过是死角。 “小娘子不要跑,哥哥会好好疼你们的。”话一说出,众人一阵哄笑。 几人伸手想抓住两人的手臂,夏丹一直护着郑漪,不让他们的手碰到郑漪。 “你们不要过来!”夏丹何曾遇到过这种情形,她吓得手脚发软,不过心里的一股气支撑起她,让她挺胸抬头说出一番她颇觉有气势的话。 郑漪握住夏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姿态从容,自有一股凛然之势,“我的父亲、夫君皆是朝中重臣,若我有事,他们必不会放过你们!诸位不过求财,只要放过我们,我愿付你们黄金百两。” 大汉们沉思,其中一人被郑漪口中黄金百两动心,说:“我们不过是求财…” 有人还在思虑,郑漪加大筹码,“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仅付你们银钱,还往事不究,你们尽可以拿钱去过你们的安生日子。只要有钱,美女好酒还不是唾手可得,那可比浪迹天涯要好得多。” 这小娘子真是镇静,不像别的小娘子总是哭哭啼啼,坏了逗趣的兴致。 他们面面相觑,挑眉一笑,好似对她的提议很满意。 “你的声音真是好听!”一人忽然靠近,捏住郑漪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汉子闭着眼睛深吸,好似在享受她身上逸散的香气,而后他睁开眼睛,盯着郑漪故作镇定的眼睛,低声一笑,目光缓缓下移,最后停在她圆润的下巴。 “这一身的肌肤瞧着如此细嫩,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汉子的皮肤黝黑,五官平平,最为出彩的是那双眼睛,狡诈锐利。 男人看她的目光肆意又大胆,吓得郑漪心跳失速,手心冒汗,却不敢露出惧怕与软弱。 “你敢!吾乃廷尉之女,若你敢做,我必叫你死无葬身之地。”郑漪是真的在动怒,可她也被吓得声音都在发颤。 男子被她的话激到,冲冠一怒,一巴掌就扇过去。 郑漪只觉得脸一痛,痛意还没消失就被他抓住头发,往后一扯,她不得已露出脆弱的脖颈。 “呀!士族女子和我们也没什么不同嘛!” 众人应和。 郑漪闭目,一滴泪溢出眼眶。她心里清楚自己今日必不可能善了。 “我的婢女自幼卖身为奴,她非士族出身,你们可放了她。” “这小娘子还不清楚自己今日是什么处境,兄弟们,让她长长记性。”他随手甩开郑漪的头发,郑漪脑袋受力撞到了身后的墙上,她头一痛,感觉脑袋发昏。 夏丹连忙过去扶起郑漪,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夏丹,我今日恐怕已处绝境,他们仇恨士族,你还有机会活下去,不必管我。”郑漪在她的耳畔低声交代,右手藏于夏丹背后缓缓拔出头上的朱钗。 她推开夏丹,朱钗狠狠刺向自己的喉咙。 第二十三章 圈套 朱钗刺进喉咙,郑漪的身躯倒向一旁,缓缓闭上眼睛。 夏丹只觉得痛彻心扉,俯在郑漪的身躯上痛哭,全然不管身后是什么情景。 暗处涌出数名身穿黑衣的男子,他们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控制住了局势。 王沦后悔不已,他从没想过…他不知道怎么就发展成这样的结果。 他不敢往前走,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憎恶自己。 夏丹哭够了,只觉得了无生趣,心一狠,直接撞墙打算殉主,所幸一旁有人拦住了她,不至于酿成二次惨剧。 王沦抱起郑漪,这才看到她脖子上只有一个红点,出了一点血,并不致命。 他猜测可能是郑漪当时撞了头,脑袋发晕,身上没有力气,纵使她决心再大,没力气也白搭。 他紧紧抱着她,只觉得这一上一下的,仿佛做梦一样脚踩不着实地,只有怀中人温热的体温可以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神志慢慢清晰,郑漪睁开困倦的双眼,觉得眼前的所见的一切是那么熟悉。 不曾傲游于天,她这是下地狱了吗? 王沦双手捧住她的手,感受到她的动静,他立马清醒过来,急切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郑漪看着他,觉得很奇怪,问:“你也死了吗?” 王沦忍俊不禁,站起身将郑漪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你觉得呢?” 感受到手中的温热以及胡须划过手心的痒意,郑漪接受了自己还没死的事实,她困惑地看着王沦,说:“你今日很奇怪!” “还痛不痛?”王沦看着她微微红肿的脸,心中的悔意将他淹没,满是胡髯的脸上露出心疼的神情。 她微微摇了摇头,问:“夏丹怎么样了?” “她只是哭晕过去了,没有性命之忧。你日后不可再像昨日一般冲动行事了,你要切记,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务!”王沦不想再回忆昨日的事情,每一幕他都痛彻心扉,他就应该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脱离他的视线,。 郑漪委屈:“我也不想死,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听,他像逗小猫一样逗着我,还打我。” “没事,他已经还回来了。”王沦放下郑漪的手,将双手放进被窝中,替她盖好锦被,垂下眼眸,藏住眼中的残忍狠戾。 郑漪的眼睛一直跟着他转,只觉得今天的他格外贴心温柔,她不知其因,目光转为探究,说:“你今日好生奇怪!” “可是觉得我可怜,加上敬佩我的气节,所以觉得应该对我好一点。你不需要这样,我不习惯。”其一是不习惯,更多的是害怕。王沦待她如此温柔,如果以后失去,她会觉得难以割舍,那太难受了,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相敬如宾,各行其是。 王沦一想想也是,说:“的确会不习惯,我会努力活得久一点,虽然落差没办法全部消除,但是我会让落差少一点。” 这话不管怎么听都有许终身的意思,郑漪震惊于她的直接,小脸一热,扭头回避,不想看他炙热的目光,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被哄骗后的神态,免得他得意。可是思绪不由她控制,眼睛总想往那边转,她恼怒不已,说出狠话。 “你想活多久就活多久,不需要告诉我。” 王沦并不想惹她动气,心中纵有千万句逗她的话都哽咽在喉咙,不过她这羞恼的模样,瞧着别有一番意趣。 突然听到敲门声,王沦躬身转为端坐,回:“进来!” 房门被推开,云珠埋头捧着托盘进来,最后站在王沦的身后,低声说:“夫人,该喝药了。” 郑漪挣扎着想坐起来,云珠正想帮把手,却发现王大人已有行动。 他将靠枕放在她的身后的同时撑着她的脑袋,待她靠上,他又小心翼翼地拨开额边的头发。 郑漪红着脸,不是害羞,而是难为情。 见王沦伸手指使云珠拿药碗,还想亲手喂她,郑漪眉头一皱,深感不妙,伸手想拿药碗:“夫君,妾身自己可以。”她是撞到了头,又不是四肢残废,这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没事!”说完,舀出一汤匙的汤药,放在嘴下吹了吹,感觉温度不烫嘴时,递到郑漪的嘴边。 郑漪感念他此刻的无微不至,微微张嘴,喝下一勺药汁,刚一入口就觉得苦涩难闻至极,甚至想吐。 王沦见此眉头一蹙,那张老脸异常冷肃,大喊:“快替夫人拿蜜饯来。” 郑漪摆手制止王沦,伸手接过云珠递上来的花蜜水(花茶加上蜂蜜),一口喝光,那股味道才堪堪压住。 “老爷,夫人喝药不喜欢配蜜饯,她喜欢服药后用一杯清甜的花蜜水。” 郑漪眼睛一瞪,嗔怒道:“要你多嘴。” 云珠连忙认错。 郑漪没有管她,而是在王沦的目光下抢了他手上的药碗,憋着一口气将它喝光。 云珠见郑漪动作,立马又为她倒了一杯花蜜水,抬头看着她,眼睛灵活地转动。 眼珠右移特地暗示郑漪王沦在场,她有话要说。 “夫君,听夏丹说瑔儿昨夜受了惊吓,您应该多去陪陪他。” 王沦扶郑漪躺下,微微点了点头:“嗯,你好好休息,我等会儿会带他来陪你用早饭。” 郑漪的脖子埋在被子中,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她点头,看着很是乖巧听话。 王沦伸手摸了摸她侧边的头发,随后走了出去。 郑漪伸长脖子望着他走远,直至看到云珠示意她王沦已经离开,她才开口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珠没有回话,而是直接走到郑漪放置妆奁的地方,从里面摸出一个锦盒,双手捧到郑漪的面前。 “这是…”郑漪打开它,发现里面放置了两枚玉麒麟,它们样式精巧,白玉质地紧密细腻,具有油脂光泽,瞧着非同一般。 “昨日是上元佳节,夫人不在家,婢子们都聚在一起过节,聊天说笑。没想到老爷院中的青羽偷偷溜进了夫人的房间,婢子只瞧见她在妆奁附近徘徊不定,我在厅中喊了一声,她就着急忙慌地出来,看她惊慌的神色,婢子猜测她应该在夫人房间做了什么。可夫人不在,婢子不好搜查,只能等到今天才能向夫人禀告。”云珠条理清晰,娓娓道来。 “若我所料不错,这应该是公中的东西。” 虽然是一家子,可私拿公中财物,等同偷窃。 “他这不仅是要坏我名声,更想我在众多长辈面前失掉威信,以便让我不得沾手中馈之事。姒姆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那要怎么做?”云珠心思一转,觉得最好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那才叫畅快! “既然被我知道了,那就让她吃个哑巴亏。”郑漪招呼云珠附耳过来,交代她该怎么做。 郑漪出门的时候手上并没有捧着拿进去的托盘,而是一堆衣裳。衣裳数量极多,淹没了她的胸膛。 ”云娘子,这是夫人要浆洗的衣裳吗?”守门的仆妇见到云珠拿那么多衣裳,立马上去搭话,“云娘子伺候夫人辛苦,这些跑腿的活计就交给我们!”话音未落,就想上手抢这些衣服。 云珠身子一扭避开她的手,嘴上讨饶:“姐姐快别这样,若夫人知道我做事这么不上心,肯定受罚,我还是自己去送!” 仆妇上来直接想抢,云珠死抓着不放手。 这死丫头力气真大!仆妇心里想。就在这一瞬间,云珠松手,并开口说:“既然姐姐如此想为夫人尽忠,云珠还是成全你!” 仆妇没有准备,重心不稳,当即往后退了几步,屁股落地,这一摔疼得她是哭爹喊娘,而两人争抢的衣裳因两人的松手散落一地。 云珠感同身受般皱眉,忙过去扶起仆妇:“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 仆妇愤恨,指着云珠:“你,你···” 云珠屈身抓住她的手指,两它掰回去,诚恳道:“姐姐想要衣裳,云珠给你便是了。” 转眼一看,遍地都是衣服,她忙伸出手挡住自己轻扬的唇角,而后想到完全没必要,所以立马挺起胸膛,大大方方地走进郑漪的寝居。 不一会儿,她捧着托盘出来,瞧了遍地的衣服一眼,故作惊讶道:“姐姐怎么还没有收拾呀?”随后一脸无辜的看着她,“云珠信任姐姐,将这种在夫人面前长脸的好事让给姐姐,姐姐万不可辜负云珠的信任,不然云珠会很伤心的。”说到‘伤心’处,她还抿嘴皱眉,可细看,眼中仍有笑意。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收起情绪,捧着托盘自仆妇的眼前离开,对她吃人的目光毫不在意。 郑漪所料不错,云珠告知她不过两刻钟的时间,焦颂已经带人前来搜捕。 她来时并不多言,直接让人将婢子们搜身后赶到院中,择出一部分人搜捕婢子们的居所,让人拦住院门,她带几名帮手直接闯进郑漪的卧房。 郑漪没有责备焦颂闯进她的房间,而是一边撑着自己的身体爬起来一边开口道歉:“姒姆亲至,郑漪不曾起身招待,失礼了!” 焦颂也不同她绕关子,直接开口,“今日我整理库房,发现不见了一对玉麒麟,那是已故老太爷年轻时征战所得,可以说价值不菲…”说到此处,焦颂眼眶发红,急得只跺脚,“我担不起这个责,所以妹妹见谅。”她回头对着身后的婢子们下令,“搜!” 婢子们听令,开始在郑漪的卧室里翻箱倒柜的搜寻。 郑漪若是不明真相还能理解她,可她真是太不将她放在眼里了。这找东西就找东西,怎么那动作粗暴地像是在拆家。她平日里爱护珍惜的宝贝都被他们随意扔在地上,甚至还有人会踩上两脚,这与踩她的脸何异。 “住手!” 听到这话,焦颂立马质问道:“姒娣这是何意?难道麒麟失踪与你有关?” “姒姆,你让人搜东西就搜东西,我急你所急,不计较。可你怎么能糟蹋我的东西?”郑漪白着一张脸,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根银钗,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 “是我的错!”焦颂认错,对着婢子们命令道:“将四夫人的东西捡起来,脏了的都擦一擦,动作轻点。” 有一个婢子在擦拭郑漪银簪时不小心将上面绞丝的蝴蝶掰断了,焦颂立马踹了她一脚,高声斥责道:“让你轻点,轻点,这是聋了吗!还不赶紧过去向四夫人赔罪。” 婢子听话,马上跪着移到郑漪的面前请罪。 “这般木讷,说不定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焦颂看着郑漪说。 郑漪擦掉眼角的泪,站起来,柔声问:“姒姆可有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众多婢子上前对着焦颂轻摇着头。 焦颂心中生疑,打量起了郑漪,可她面无异色。 “可都搜遍了?” 婢子们点头,其中有一婢子是“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的怪异模样。 “你有话直说。” “婢子们搜了整个房间…”她看了看焦颂,又看了看郑漪,吞吞吐吐说出了下一句。 “只除了四夫人。” “姒娣,见谅!”她示意身旁的婢子搜身。 “我看谁敢!我是四房明媒正娶的夫人,可不是你大房的媵妾陪房,你今日敢做,来日我必让你付出代价。” “姒娣,各房各院搜寻玉麒麟是老夫人下的令,可不是我焦颂一个人的主意。这搜东西自然是哪里都要搜,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她言辞恳切,婉言相劝。 “这事姒姆肯干,可我郑漪受不了这个辱。今日我把话撂在这儿了,那玉麒麟我没见过,更没偷拿它。” “这种话谁都会说,但偷东西的嫌隙可不是一句话就能撇清的!”焦颂看着郑漪害怕恐惧的神情,猜想那东西肯定藏在她的身上,毕竟自昨日放东西以后,她就命人严格把控新安院的进出,拿出去的东西都是经过检查的。 “给我搜!” 婢子们齐齐上前,郑漪缓缓后退,她捏紧手上的银钗,心一横,刺在自己颈部的肌肤上。 “我看谁敢!” 众人被郑漪的行为吓得不敢上前。 “给我搜,她不敢死,给我搜!” “姒姆这是不打算要自己的名声了,若我一死,这逼死妯娌的名声就落到了你的身上。知道的就说你借题发挥,冤死姒娣,不知道还以为你和四房老爷有私,不然何故逼死她的夫人。” 焦颂被她的言论点中心里的想法,有些无措:“你…你…胡言乱语!” 第二十四章 对抗 郑漪眼睛时刻注意着外面的情形,当见到步入正厅的云珠,眼眶发红,整个人往外跑。 焦颂还以为她要逃跑,嘴马上反应:“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婢子们一拥而上,将郑漪抱住。 “你们这是做什么?”老夫人杵着拐杖进来,看到郑漪被围住,室内也是凌乱的模样,怒问。 焦颂一听到老夫人的声音,就知道今天不好善了。 “是姒娣,想她是做贼心虚,不让儿媳搜东西。” 云珠见到郑漪被抱住,立马上前将她身边的婢子推开,让她得到自由。 郑漪被她无耻的话气到,当即反驳:“做贼心虚?我就想问姒姆你的心虚不虚?不让搜东西?若是那样才好,你们才不会将我的寝居糟蹋成这样。” 因为委屈,她的泪如泉涌,“阿姑,姒姆搜了房子还不算,她还要搜儿媳的身,女子名节何其重要,姒姆此举分明是要逼死儿媳。”她跪在老夫人的跟前,“求您为儿媳做主。” 老夫人气得一巴掌扇到焦颂的脸上,一脸的失望:“你怎会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焦颂忙跪地认错,“儿媳错了,玉麒麟丢了,儿媳心里想把它们找回来,一时着急,这才失了分寸,儿媳知错了!” “儿媳昨日撞了头,姒姆今日不说一句话便闯进来搜屋,儿媳当时只着一身单薄的衣裳,这要如何藏东西,可她就是不管不顾,一股脑地要搜身,儿媳不明白,姒姆与儿媳究竟是有何深仇大恨,竟要逼儿媳如此。”她悲戚地擦着眼泪,“若姒姆恨郑漪,郑漪请去!也好过有一日被她逼死。”她在老夫人面前行着大礼:“求老夫人赐郑漪一纸休书,郑漪不碍大夫人的眼。” “老身不答应这事,儿媳快快起来!”老夫人想扶郑漪,可她好似心意已决,不肯起。 王沦亲母仍在,郑漪也并未犯七出之条,若郑漪因为她这个隔房嫂子被休,外头那些人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把她给淹死,不说别人,老爷肯定第一个不会放过她,所以她认栽,连忙对着郑漪认错:“是我鬼迷心窍,一时犯下大错,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这一次。” 郑漪没有言语,只埋头低声抽泣。 这凄凄切切的声音让老夫人的心也是一痛,她说:“王焦氏行事无度,恣意妄为,今夺她管理中馈之权,禁足思过一年。” 焦颂睁大眼睛,不敢接受,她上前抱着老夫人的腿,求饶道:“儿媳真的知错了,真的知道错了,阿姑你不要夺走我的主理中馈之权,我接受不了。”她又望着郑漪,带着期盼与乞求,“姒娣,你帮帮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你求求阿姑,不要夺走它。” “将她押下去!”老夫人闭目,不想看她。 “这一次教训,定会让她长记性。”老夫人叹了口气,抓起郑漪的手,就是一掌拍下去,“你这丫头,求休书那种话是随便说的么!也就是你,要是旁人,老身一定不会管是非黑白,立马成全她。” “儿媳心里憋闷,她可劲儿的欺负我!我怕您…”郑漪落下一滴泪,砸在老夫人枯瘦的手背上。 “怕我包庇她?”老夫人一笑,“我老了,不似以前精力充沛,不惧怕任何麻烦,所以为了家中和睦,我遇事都是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给了你不好的印象,觉得我不会为你做主。” 郑漪点头。 “你受委屈了。我没想到她今日是打的这个主意。”老夫人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泪,当她注意到郑漪额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时,心里更是怜惜,也更怨怪焦颂。 后面老夫人有对郑漪说了一些体己话,待她展颜,她才感觉心底一松,也到了该走的时辰了。 郑漪本想亲自送她回落华院,可被老夫人以她受伤应卧床静养为由拒绝了,她只好披一件狐裘打算送她出院门,不料出厅门时,碰上了王沦。 他上前见礼:“王沦拜见母亲!” 王沦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郑漪目光,郑漪猜到他必定听到了她在房中说的那些话,可她不悔,因为那是她能想到的理由中最具威慑力的一个! 她在这府邸中孤身一人,姒姆来势汹汹,若不立起獠牙反击,恐怕她会得寸进尺。祖父已死,父亲丁忧,她有何倚仗,惟他而已。 老夫人一拐杖打到了他的腿上,指责道:“这就是你告诉我的没事!一点点小伤,不碍事!我让你骗我!让你骗我。”她喘着粗气,挥起拐杖,又打了他几下。 郑漪赶紧拦住老夫人:“阿姑息怒,是儿媳怕您担心,不让夫君说实话的,您要打就打儿媳!”郑漪看着老夫人,等着她落杖。 “你不用替他说话,我还不知道他。”老夫人冷哼。 王沦抓住郑漪的肩膀,将她推开,郑漪看着他,轻摇着头,没走。 “儿媳,快进屋去,你穿着这般单薄,小心别冻着。” 王沦也开口劝:“你进去!别冻着!” 她进去时依旧放心不下他们,看了好几眼,得王沦点头,她才安心进屋。 郑漪回到屋中,坐在床榻上,思索该如何让王沦消气。 “夏桑!” “婢子在,夫人有何吩咐!” “我记得母亲以前收藏有一方上好的歙砚,你将它拿来!” 夏桑领命退下,不多时便拿回一锦盒,郑漪打开,抚摸砚石的纹理,关于她母亲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记忆中,母亲常常磨墨沉思,不经意就哭了,郑漪问过她,可是母亲总是会擦掉眼泪,抱着她,提笔教她写字。 “我想你了,阿娘。” 听到外头丫鬟们的声音,郑漪知道王沦回来了。 她先是将锦盒重新盖上,站起身擦了擦眼泪,又想到这一大早上,她还没有洗漱,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往手心吹了口气,一股子苦涩的味道。 王沦这时候进屋,正好看见她转身回避的动作,心里是五味杂陈,想着终归是他年长些,又是男子,所以对于开口找台阶下这种事也不那么抵触了。 “夫人,今日受委屈了!” 王沦看妻子依旧没有转身,料她应该是还在生气。 “我是隔房小叔子,不好出面,不过为夫会请大哥出面。”见郑漪还是没什么反应,他再次开口,“若以后大嫂再来闹你,你自可挺直腰杆拒绝她,为夫为你做主,万不可再说什么休弃之言!” 郑漪终于回头,她伸出手,想蹲下捞起王沦的裤腿,看看他被老夫人杖打过的腿,不想他直接握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男子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已经习惯了,小伤,无碍!” 郑漪垂眸回避他过于炽热的目光,“想夫君应该是还没有上药,妾身去拿药替您上药。”说着,推拒他的手想要离开。 “夫人刚刚可是在怪我?”说话间,他捏了一下她的手掌,想引起她的注意和重视。 郑漪感到身子有瞬间的酥软,她觉得定是面前的人对她用了什么妖法,于是使劲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离开之后的郑漪紧握着自己的双手,悄悄捏了捏,可她却没有同刚才一般的感受,更觉得是王沦近身时对她做了什么。 不过片刻,郑漪拿着药膏回来,让王沦去床榻坐下。 她洗净双手后,半跪在王沦的身前,替他挽起裤腿,一入目的是他旺盛的毛发,继续往上,就看到他小腿肚旁红肿淤青的痕迹,伸手轻触了上去。 他动了动,郑漪似乎感受到他皮肤之下血脉的蓬勃跳动,紧张地收回了手。 害怕弄疼他,涂药的力度很轻,嘴上还吹着气,以求缓解他的痛意。 涂好一处后,郑漪继续往上挽他的裤腿,不想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格外低沉沙哑。 “不用了,我自己来!” 郑漪受力抬头,撞进他的眼中,那双眸子中翻涌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格外让她心慌害怕。 听他一说,郑漪心底一松,站起身退了几步,远远看着他。 他的动作明显快了许多,不过几下,双腿上受伤的地方都被涂上了药膏。 “夫君,妾身知道您待我极好,妾身没想过要离开夫君…”说到此处,郑漪被自己大胆的言语羞得红了脸,“妾身不是故意说出那种话的。” 她清楚自己的处境,若是被休,恐怕再难找到似王沦这般条件的夫君。 出生显贵,却不倨傲自大,心存仁爱之心,和善宽厚,博闻强识,且位高权重,堪称良婿。 思及此处,郑漪对曾经醉酒许婚的事有了怀疑,她不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会做出那等小人之事,倒是她的父亲…不说也罢! “嫁着我,你受委屈了。”王沦心里愧疚,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郑漪摇头,认为这话不该他来说。虽然有时也会感到委屈,可她清楚那不是他的错,他所给予的早超出她对未来夫君的所有预期。 “那夫君要对妾身更好才是!” 第二十五章 屠戮 夜色深沉,云珠双手置于腹部,平躺在床上假寐。 自那件事发生后,她打听过许俭的为人。 此人贪酒好色,最喜玩虐女子,受害者众多。 那些女子本应风华正茂,没料到有一日会草席裹身,不得归处。 她睁开眼睛,盯着头顶的横梁,心中既怜又恨。 当得知许俭事迹的那一刻,她的心就难得到平静。生如浮萍,难道只能任人宰割。不,她从不信这个,在她的世界里,如果有妨碍,应该是那个人出了问题。 若行事肆无忌惮,那便夺走他的仰仗,让他也尝一尝那种被人随意轻贱践踏的滋味。 云珠掀开被子起身,纵身一跃,自横梁上掏出她的剑。 剑名为“轻云”,剑身轻盈若空中浮云,故而得名。它刃长二尺八寸,剑锋锐利,非普通剑刃可比。 云珠踏着夜色,朝着目的地而行。 今日是许俭的休沐日,依照惯例,他必邀上平日厮混的好友,在琼香苑中饮酒作乐,彻夜不休。 此去,正是好机会! 云珠的心中并无过多的犹疑,满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琼香苑靠近东市,却不在东市,它拥有一种的特权,这来自于它背后的东家,不过无人知其身份,只知道不好惹。 距离琼香苑甚远,云珠便看见其于夜色中绽放的光彩,她躲避着深夜出行的打更人,看着大门紧闭的琼香苑,决定侧面进入。 夜已深,苑内并无丝竹调笑之声,云珠不经意发现靠墙阴暗处卧有一颓废男子,他有一双沉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云珠,并不言语。 云珠不在意他,直接跃入墙院,倒是男子一改颓废,看着云珠离去的方向,眉目绽放出光彩。 进入院内,灯火通明,云珠身上的黑衣也就失去了掩饰身份的目的,她隐藏身影闯入某个房间,在床上女子惊醒打算呼救时,洒上一把迷药,让她再次陷入沉睡。 换上女子衣柜中的衣物,伏在镜前,云珠拿起眉笔,描绘出细长飞扬的眉毛,眼睛被她描画地更加妖艳与妩媚,她对镜勾唇一笑,十足地邪肆张狂,抬手间,一张红色面纱遮住她的脸庞,只露出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眸。 她拉开房门,扭臀走了出去,鬼面具系在她的腰间,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轻云”裹上红绸,握在她的手上,恍如长尺。 醉倒在地的男子微微扭头,入眼的便是这那道红影,以及那双魅惑的眼眸,他摇摇头,恍惚在梦中,不然何处得见此等神秘孤傲的女子。 待他再次抬眼,只余一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男子想站起身,可头晕目眩使他未站起身便倒地不起,只能怀着深深的遗憾坠入梦乡。 云珠不在乎有多少人见过他,自然不会注意到曾有一个人暗暗注视过她,她目前的心思只在寻找许俭的老相好芝萝的房间。 一路走来,云珠关注着客房中的动静,听到耳中的都是鼾声,唯余一间与众房间相隔的一间屋内有喧闹声,听声音,应该是在聚赌。 闻着环境中未散的血腥气,还有屋内传出的求饶声,云珠意识到这场赌局的赌注不是金银,而是更让人气愤的东西。 她直接踢开门,这动静使屋内人的目光都转向她。 参赌的男人们脸上还有未散的疯狂,他们身旁是被绑缚的女子,女子们流着泪,满眼期待地看着她,但云珠的目光被端坐在一旁的许俭所吸引。 他若局外人,好似不曾参于过旁人的疯狂,可云珠知道他是攒局者,冷眼看着他们以血肉、疼痛、恐惧为赌注,或许这样残忍的赌注就是他提出来的。 云珠话不多说,直接拔剑就砍向许俭。 许俭只是淡淡一笑,侧身躲过,随即拔出他的武器,那是一把二尺七寸长的刀,刀身厚重,受击有轰鸣之音,故名“啸风”。 武器碰撞惊醒了这群疯狂者,他们连忙跑了出去,嘴上嚷着“有刺客”、“救命”之类的话。被绑的女子们被激起了求生欲,开始挣扎向门外滚去。 云珠的招式轻盈灵巧,却并不乏力,稍不注意身上就会添一道伤口。 许俭的招式厚重刚劲,不失灵活,他能受皇帝赏识成为将军,并非无能之辈。 男人眼睛扫过女子的眼睛。 这双眼睛冷静狠厉,其心智必不同常人,且练武之人身体矫健,非羸弱之人可比,若能令她落败,成为他掌中之物,摧毁她顽强的精神,令其成为他的附庸,那才叫有意思。 正想着,就被女子的剑刃划伤手臂,这才收回扩散的思维,使出全力,致力于让此人成为他的阶下之囚。 云珠并不想取他性命,故多有留手,两人战了个五五分,谁也拿谁没办法,可云珠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她必须在那群人叫来帮手之前,成功达到自己的目的。 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云珠扭头注意动静,心一急,防守出了破绽,许俭乘势追击,正想拿下她,谁料这只是她的计谋,被女子挥剑划伤了手腕,手上的刀脱手,没有了武器,他宛若砧板上待人宰割的鱼肉。 云珠提脚一踹,被他躲了过去,想去拿刀,女子早有计策,一刀刺了过来,许俭不想被废掉手,只能收手,不料大刀被女子的脚底一推,离他更远。 剑刃又至,速度极快,许俭使尽全力躲闪,可身上各处还是传来疼痛。他被刺中了,可这并没有让他失去战斗力,他开始想办法逃出去。 “已经很久了···他们应该是不打算救你了···”女子静立一会儿之后突然开口,意有所指。 “那又如何!”许俭有自己的骄傲,他何曾正眼瞧过他们,不过是一群受他控制的小人。 剑锋又至,许俭的身上又被划出一道伤口,他此刻也明白,面前这个女子并不想要他的命,只是想看他在她的剑刃下挣扎,给他一点希望马上就会被她用疼痛摧毁。 “我们都一样···”他咧着嘴笑,话还没有说完,云珠挥剑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无数道伤痕,将他踹倒在地,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要他成为一个废人。 许俭一脸的难以置信,只能躺在地上,感受自己身体中血液的流动,生命的流逝,那瞬间,他想了很多,却好似什么都没有想。 女子离去后一会儿,深夜巡逻的治安官吏姗姗来迟,将他送回了府邸。 云珠来到她存放黑衣的房间,换上黑衣,戴上鬼面具,将穿过的衣服用酒浸湿,一把火点燃了柴房,而后潇洒离去。 她原路回去,发现阴暗角落中的男子已经不见了,猜想这琼香苑混乱的景象,或许不止是她一人所为,转瞬间便思索武安城的地图,推算出最佳的逃跑路径,追了出去。 不过一会儿,云珠便看见一大队寻人的仆人,三两下就打得他们跪地求饶,瑟瑟退了回去。 云珠看着天色,听着打更人敲锣的声音,知道时辰不早,她是时候回去伺候了。临去时,她看着长公主府的方向,知道自己近段时间是没法子去见他了。 回去时,众人还没有起床,云珠换上平时伺候的衣服,拿上铜盆去打井水,准备洗掉她脸上的妆容。 才擦了一遍,搓洗手帕时听到脚步声,抬头正好看见夏桑揉着眼睛走过来,她连忙将帕子脏污的一面藏起来,说:“起来了!” 夏桑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云珠以为是自己的脸没有洗干净,连忙摸着自己的脸问:“夏桑姐,怎么了?可是没有洗干净?”她连忙看着水面,可水面上照出来的人影并不清晰,她没有答案。 见她没有回答,云珠的心里打鼓,怀疑夏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多疑。 “云珠,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去伺候老爷?” 云珠一愣,实在没想到夏桑竟然会说这个。 “云珠受夫人收留,只想尽忠,服侍夫人,不曾想过伺候老爷。” 夏桑知道郑漪自打见了云珠,就有让她在自己有孕时服侍老爷的想法,毕竟她生的貌美,父母健在,很好掌控。只是可怜她尽心伺候数载,却敌不过才来几个月的小丫头。 她不想等到年岁到时,随意被指出去嫁人。若是运气好,可能会是个管事,若是运气不好,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整日的涂脂抹粉,若是被夫人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 云珠低头应了一声。 被看见了,应该还没有洗干净。云珠心里想。 云珠再次用水洗了几遍,觉得脸上干净后拿着盆进了屋,一放下盆她就来到铜镜前,因为用力揉搓,她的脸有些泛红,不过看着十分干净。 此刻,云珠才有机会思考夏桑话中的真意。 她这是忠心,亦或是别有所图呢? 云珠心里打定主意,定要好生观察观察她。 昨夜值夜的人是夏菊,今日有人接替她的位置,她便直接回屋休息,云珠看着她的背影,思索自己白日去见齐宁的可行性。 偶尔一次可行,若长期如此她恐怕吃不消,不过总得给他一个解释,若是真心,他应该等急了。 第二十六章 宝物 自那想法冒头,云珠便开始行动起来。当天她找到夏云,提出交换值夜,寻求她的同意。 夏云是夏棠死后新提拔上来的二等丫头,她很好说话,云珠一提她便同意了。 对于云珠来说,熬夜是常事,所以第二天,她并不疲惫,反而异常精神。 换岗以后,同夏丹交代一声,她便独自一人离开了王府,一路上小心翼翼,来到了武安城中一栋偏僻寒酸的宅邸。 刚到门前,环顾四周,见无异常才开始敲门。 很快就有一个丫头来开门,女孩面容稚气未脱,见门外的是云珠,马上绽开笑颜,拉开大门。 “温姐姐,你总算回来了!若不是你传了消息回来,师傅恐怕要去王府找你去了。” 她口中的‘师傅’是此次任务的监察者程酉,职责是安排任务以及排除风险,让云珠的潜藏没有后顾之忧。 “她现在在哪?”云珠步入屋子,开口问道。 云珠与程酉并不是第一次合作,她们之间的相处从没有愉快过。 程酉希望云珠尽心完成职责,不需要多管闲事,为了不相关的人浪费资源和力气。云珠当然也希望自己如程酉若想,可若是真的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无法做到无视。 所以,若是被程酉知道她为了任务不相关的人私自出府,肯定免不了一顿责骂。 “师傅不在。” 听到这话,云珠加快脚步。 看到云珠快步往前走,女孩也加快脚步,跟上她的步伐。 “温姐姐可有急事?我可以帮你联系师傅。” 若云珠真的想联系程酉,自有法子,完全不需要女孩的助力。 云珠懂女孩是在和她搭话,并没有理睬,而是在推开房门时,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女孩,明知故问:“你怎么跟着我?” 女孩一笑,说:“师傅不在,我好无聊啊!”她凑近云珠,一脸讨好,“温姐姐,你是不是要出去玩啊?带上我好不好?我保证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她伸手扯了扯云珠的裙摆。 “不行哦!”云珠拉开女孩的手,严词拒绝。“我还不知道你,等程酉回来,你肯定马上出卖我。” “我保证,这次肯定不会。”女孩做发誓状,她伸手握住云珠的手,轻摇撒娇:“好姐姐,你就可怜可怜我!”说着,那双眼睛期待地看着她。 “这次不行,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等下次。”云珠轻抚女孩的头发以作安慰。 “那好,你可不能忘了。”女孩松开手,放云珠离开。 云珠推开门,在屋内做好伪装,才拉开门出来。 坐在树下下棋的女孩看了她一眼,颇为讶异。 女子身着红衣,配上那张脸,看着十足的神气张扬。 “温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按以往惯例,他们处事都力求低调,怎么今日一改常态。 “这是秘密!”云珠一笑,戴上幕篱,自女孩的眼前离开。 这倒是勾起了女孩的好奇心,可没有师傅的准许,她不敢擅自离开,不然真想跟上去一探究竟。 云珠在集市上买了一匹骏马,随后百无聊奈地牵着马在街上闲逛。 戴着幕篱,旁人见不着样貌,可她穿得艳丽,站在人堆里,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行人都不可避免地好奇她瞧了她几眼。 最终,她走进茶楼,径直来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一旁的伙计见状立马上前伺候。 “侠士要喝什么?” 云珠的手上握着一柄剑,腰间挂着长鞭,一瞧便知是江湖中人,观其衣着就知道不好惹,所以伙计的态度极为谦恭。 “你们这有什么?”云珠的眼睛一直看着外面的街道,随口问道,不过她马上改了主意,“给我上一壶温水即可。” 伙计见过来茶馆要沸水的客人,可那客人是先点茶再加水,客人一来就只要水,没有先例,他不知该不该收钱,正犹疑若是收钱该收多少时,却不想侠士早没了耐心。 云珠见他久久不动,责问道:“是茶楼不卖水还是怕我不给钱。” “客官说哪的话,小人马上替你上茶…水。”说完,他就疾步离开。 云珠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街道,她不知道齐宁此刻在哪里,只是听说他平日喜欢去雅音阁,今日特来撞撞他。 伙计放下一壶温水,替云珠倒上一杯,放在她的跟前。 云珠拿起茶杯,却没有喝,而是放在手中把玩,开口询问:“听闻武安皖南郡公生的花容月貌,吾甚是好奇,想要一观,就是不知何处能够撞见他?”她放下茶杯,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只待茶馆伙计说出让她满意的话便可拿走。 “看!”伙计指着街对面的雅音阁,“皖南郡公最喜欢那儿,今晨小人见他进去,还没见着他出来。”他的声音很低,说完便伸手拿走了云珠放在桌上的银子。 “你替我送一壶热茶过去!要你们店里最贵的。”云珠又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小人一定不负所托。”伙计笑着应承。 云珠挥手,让他下去做事,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远处的雅音阁。不一会儿,只见茶馆中的伙计拎着茶具穿过街道,进入那幢建筑。 应该会很意外!甚至有可能还会生气! 清雅之所不再清静,旁人窥伺的目光,他应该会出来!云珠撑着脑袋想。 此时的她,看着自己久侯的状态,蓦然想起了她曾听别人说过的故事。 镇上的富商家中有一幼女,生得花容月貌,美名远扬,富商将她养在高墙之内,外人不可窥,某日高墙之中忽然飞进一纸鸢,她拿起一瞧,被纸鸢上提下的诗句吸引,她亦提笔题词,将纸鸢扔出墙外,算是以文会友。墙外的文人早闻富商女儿之名,有好奇之心,当然也希望有自己有那份运气能够得到富商之女的青睐,被引荐给富商,得一条锦绣前途··· 思此及己,她苦苦守候在高墙之外,如故事中的书生···云珠浅笑,不为名利,亦不为情爱,所求不过心中安宁。 然,此事的开端,却是为色所迷,云珠无法否认。 茶馆的伙计很快被一年轻男子送了出来,他们交谈片刻,伙计独自一人回来了。 云珠正失望,却见一老头送齐宁出来,见此,她立马起身,丢下几枚铜钱便匆匆离开了茶馆。 她纵身上马,拉紧缰绳让骏马转向,马蹄声起,它跑向齐宁的方向,在他的身旁停下。 马上的女子上下扫视了齐宁一番,一脸赞叹,道:“早闻郡公生得好颜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对于陌生女子的居高临下的肆意点评,齐宁并不生气,而是抱拳回道:“娘子谬赞!” “我府上正缺一位如郡公这般颜色的郎君,你可愿与我回家?”云珠伏在马背上问道。 齐宁并未说话,他身旁跟着的丫头挡在他的身前,怒斥道:“大胆!竖子敢尔!” 云珠目光一冷,直起身时一鞭子甩了过去。 那丫头见鞭子来势汹汹,侧身躲过,云珠乘势追击,将她击退,又是一鞭子将齐宁掳到马背上,一巴掌拍在马臀上,马儿受惊腾起,双蹄一落地便急速跑了出去。 见齐宁被掳走,丫头也是急了,立马跟了上去。 “你这丫头倒是忠心!”云珠见那丫头在后面穷追不舍,有感而发。 闹市不可纵马,可如今是身处东市,特权者众多,且不是赶集日,街上行人不过寥寥,倒是方便了云珠,不过大庭广众之下掳人,还是皇族,东市的行吏收到消息立马跑来追赶她。 云珠虽不惧,却不愿多惹是非,只驱使马儿出城。 马背上被鞭子绑来的人并不多话,甚至无一点挣扎,云珠不知他是习惯了,还是知道挣扎无用。 “郡公不怕?”云珠问。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终归承担风险的是你,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世上好颜色的人千千万万,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若你真拖累我,那时我便把你扔在地上,让马蹄踏过你的身体。”云珠见他如此有恃无恐,恐吓道。 “我在你口中不过如此,那你为何要抓我,趁时间尚早,未到绝处,娘子还是放了我!”齐宁循循善诱。 “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郡公姿色非凡,我自然也想尝尝…”云珠笑得张狂,齐宁的面色也不若初时平静,眸中藏有风暴。 说话间,云珠看见了城门,城门口极窄,云珠只能放慢速度,此时,马背上的人开始不安分,云珠在他喊叫的时候连忙捂住他的嘴,不想这人也是狠的,直接张大嘴啃她的手,那咬合力云珠真的受不住,只能暴露自己。 “齐宁,是我,我是长旻。”云珠不再使用伪音,用了自己正常的声音。 齐宁松口,狐疑地盯着她看。 云珠抬起自己的手,手掌靠近尾指的下半部分有一排齿印,有的甚至已经出血。 “我可不是故意的,若让旁人知道我俩认识,你可别想有安稳日子过,所以我只能用别人的身份。” 这人就是一块行走的宝物,时刻都有人盯着,对于宝物,只能靠抢,不然哪来的机会。 “对不起,长旻,我还以为你…是贼人。”同那些人一样。 “你没做错,错的是我,我应该在掳你上马时就对你表明身份。”云珠可不想承认是自己的恶趣味犯了。 云珠下马,将齐宁扶下马背,解开捆住他的长鞭。 “你们这是做什么?”守卫早看见这两人奇奇怪怪的,纠结片刻就上前来询问。 “是这样的,我们是兄妹,家兄犯病时会伤害自己,我这才把他捆起来。” 齐宁配合地点了点头。 “是吗?”守卫不怎么敢信他们。 云珠对齐宁使眼色,可他们没有默契,不知她是何意,云珠暗地里捏他的手臂,他才开口:“正是,昨夜犯病,今日家妹特地带我来城中看病。” “你们走!”守卫放行,那双眼睛一直看着齐宁,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他。 不一会儿,他就想起自己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却无数次听别人描述郡公一个大男人是如何的白皙好看,刚才那男人不就是如此么!不过皖南郡公势弱,不值得攀附,他也就没有多问几句。就是几句话的时间,以至于他以后每每忆起都是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云珠让齐宁上马,她侧身,目光扫过城门,就见人群中看到齐宁的丫头,那丫头也看到了她,正往这边跑来。 干了坏事,虽说这主人家也参与了,可云珠进入角色,只觉得被这人抓住了不得了,心一急,也上了马,挥鞭驱赶,离去时听到了那丫头命人拦住他们的话。 天高任鸟飞,她怕是没机会了。 第二十七章 天赋 鞍鞯上坐着两人,身前的人比她高半个头,幕篱的前沿一直抵在他的后脑勺,她不好看路,头上那东西竟然开始松动。 后有穷追不舍的追兵,停下换位置是不可能的,让幕篱掉落也是不可能的,只能委屈齐宁,云珠压低他的脑袋。 对于云珠此举,齐宁是十分的不舒服,且他从未和女子同乘过一匹马,也不是很适应,脸黑了一瞬,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长旻,我会骑马,你告诉我怎么走便可。” “这样最好了!” 云珠怀抱着他,看不见他的手在哪,只能靠摸索,等握住后她将手中的缰绳给他,她快速地缩回双手,拉住齐宁的衣服。 她亦是第一次,当时只想着怎么简单怎么来,却没想到越是简单,结果却越是复杂。 “齐宁,抱歉,我不是故意爽约的,前段时间我受伤了,城里查得也严···我才没去的···” “我知道。” “昨夜我又犯事了,可能接下来这一段时间都不能去教你了,所以这才出此下策···今天,我会把前面欠的都补上。” “有劳长旻为我费心,齐宁无以为报。”齐宁黯然。不过是旁人都比他都重要罢了,他能理解长旻的选择,心底的低落却如何也没法消减,可他明明将她视作可利用之人,为何她的选择能激荡起他心底的波澜。 应该是他将习武一事看得太重,不允许有人因任何理由去破坏它。 他也想一蹴而就,可此事远非人力可达。 “阿宁,我唤你阿宁如何?” 齐宁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云珠见齐宁如此,就知道他可能不喜欢这个称呼,说:“名字伴随你一生,你不用考虑我,你喜欢我怎么唤你?”云珠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郡公”二字。 ”阿宁便可。” “你以后可不能后悔哦!”云珠低声提醒。 齐宁在云珠的指挥下,来到城外的一处宅院,宅院不大,甚至有些简陋。 “你等一下!” 云珠上前一步,轻敲院门。 大门很快打开,露出一颗小脑袋,他看着来人,稚声问道:“你找谁?” “小陶赟,我找吴老头。”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孩黝黑的眼珠发亮,跑回屋中并大喊:“恩人···爷爷,爷爷,恩人姐姐回来了。” 云珠招呼齐宁,带他走进院子。 “这是我刚来武安时买的院子,院中的吴老也是信得过的人。” 齐宁随云珠进入院子,目所能及之处,所置之物一目了然。 “若你今后有事寻我,可让吴老代为转告,我收到后会给你回信。”云珠回首,注视他的眼睛,说,“吴老爷俩都是苦命人···”不想有人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主家,你可回来了,要住下吗?小人去替你打扫房间。” 远处走来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他须发尽白,眼神浑浊,时光慢慢腐朽了他的身躯,只剩苟延残喘。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睛可见地透着光彩。 “不用了,吴老,今日傍晚之前我就要走。” 老人微微垂下了眼,又说:“时近晌午,主家可一定要留下用饭,小人马上去做。” “嗯!”云珠点头。 他肉眼可见的激动,牵着小孩去厨房了。 “吴老和陶赟不是亲祖孙,我有感于他们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感,破例收留了他们。”其实这只是云珠在武安收留的一家,凡是她走过的地方,有很多她收留人的居所。 她做不到广庇天下,却能在能力范围之内尽一点心力。 云珠对着厨房喊了一句“我去后面竹林了”就带着齐宁离开了院子,也牵走了那匹马。 竹林离得不远,路上,云珠拿起武器,将武器递给齐宁,说:“看看喜不喜欢?” “长旻愿意教我已经足矣,万不敢再受…” 话还没说完,云珠直接将武器扔给他,“怕什么,我又不需要你偿还。” 正是这样他才不敢受,受之有愧。可东西已经在手中,怕还回去落她的面子,可他是真心不想要。 “你不会以为这是什么贵重之物!你想要我还不想给呢!”云珠一手夺过,将武器外包裹的红绸解开,展露了武器的原貌——只是一把带鞘的木剑。 “你又没练过,给你真剑你也不会使。” 云珠拔出木剑,握在手中挽了个剑花,“这得靠日至月累地练,打好基础最重要,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话音未落,就将木剑插回鞘中,扔给了齐宁,她则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条木枝。 “拔出它,我们来比比。”云珠以木枝为剑,起势。 齐宁听令,拔出剑,握在手中。 “我来了!” 云珠冲了过去,她的手腕灵活,即使她已经放慢速度,可不过几下,齐宁手中的剑就被她击落在地。 “剑客的剑就是生命,你要紧紧握住,不能松手,再来!这次换你来打我。” 换齐宁为攻,他破绽百出,木剑被他使成了刀,见人就砍。 这次他忍住了痛,剑没被打掉,可身上各处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若长旻是敌人,此刻他早已身首异处。 “劈、刺、点、崩、击、提、挑…剑有术,亦有步法,你需要先将它们学会,再学招式。”说着,云珠开始示范。 齐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努力汲取她传授的知识。 虽他已年过而立,可在云珠的眼中,他稚嫩青涩,纯粹热烈宛若少年,她没法将他当做一个年长者看待。 他的学习能力令云珠惊叹,才展示完,他就能够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使出来。 “齐宁,你想离开武安城吗?我带你走怎么样?”云珠惋惜他的才能,不愿见他在武安都城碌碌此生。 她有相识的小将,待到功成之日便可将他举荐到军营,子承母业,若是不愿,路有千万条,不管哪条都好过他如今坐监。 齐宁垂眸,微风拂过他的脸,他恍惚闻到山林清新的气息。 自由不难,可他的心得不到安宁,数年之前就被他锁在了武安城,无法解脱。 云珠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冒昧,只能转头,心中默念“我不尴尬,尴尬的是他”缓解。 “我好像听到小陶赟在叫我,应该是午饭做好了,我们回去!” 齐宁“嗯”了一声,收起剑,跟在云珠的身后。 正巧,回去的路上遇上了来叫他们吃饭的陶赟,两人跟在小孩的身后回了院子。 吴老已经将东西准备好,一荤两素一汤,色香俱全,看着很有食欲。 “山野人家,都是些粗野之食,客人见谅。”男人生得唇红齿白,再加上那一身衣袍,吴老料定他家世定然不凡,怕有话说,是自谦,也是解释。 “先生哪里的话!我为客,自然客随主便。” “都坐下用饭!” “小人去厨房吃,已经准备好了,主家有事只管叫小人。” 云珠留他,他推拒后自顾自地牵着小孩走了出去。 回头见齐宁还站着,云珠让他坐下,她则将荤菜素菜的一半用筷子夹出来,放进一旁的空碗中,让齐宁先吃,她将夹出来的那份菜拿给在厨房的爷孙俩。 云珠到时他俩正在用饭,几个窝窝头,一盘没有油水的菜,再加上一碟咸菜,算不上好却能够填饱肚子。 “主家。”见到云珠,吴老放下手中的窝窝头,站起身问好。 云珠早知他在吃食上舍不得花钱,这一桌还算是摆给她看的,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说不定只是一块野菜饼子,或者是没有。 “东西吃不完,想着也是浪费,给你们拿过来。” “主家,这···这使不得。”欠得已经够多了,他是一只脚已经踏进黄土里的人,该怎么偿还啊! “你当我是主子,我说了算,给你们的你们就吃,难道你还怕我下毒不成?”云珠佯怒道。 “小人不敢!”吴老颤巍巍地抱手。 “就你们这吃食,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苛待你们,吴老就当给我个面子。”云珠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他们老的老,小的小,离开此处完全没有能力生存。 吴老面露犹疑,说:“那我就觍颜受着了,多谢主家。” “大人可以随便将就,可陶赟还小,应该多吃点好的,才能长高长壮,将来不受人欺负。”云珠看着陶赟那瘦弱的模样,心中生怜,也算规劝。 吴老看了孩子一眼,心里叹了口气,对着云珠点了点头。 云珠独自一人离开了厨房,回到堂屋,发现齐宁端坐竹席之上,还没有动筷,问道:“怎么不动筷?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不是,我在等你。”齐宁动手盛汤,将汤碗置于云珠的位置上。 第一次有男子这样对待她,云珠有些意外,轻咳一声,跪坐于席上,只见对面的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不明所以,说:“你在看什么?难道你真要等我先动筷?你不吃,我可先吃了,那时你可别怪我没给你留。” “长旻,你进食不需要摘幕篱吗?我需要回避吗?” “我告诉你,你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全。”话音未落,云珠就已经夹了半碗菜,“而且你不觉得这样很神秘么,很有大侠的气质吗?”说完,还站起身展示一番,待齐宁点头时,她端着碗离开了堂屋,轻身跃上屋顶。 齐宁跟了出去,抬头只看见一个坐于屋顶的红色背影,以及那一头随风飞舞的浓密青丝。 以前不觉得,今日不过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竟饥肠辘辘。 既然她不想暴露身份,他亦不会强求,摆正自己的身份,他可不想这只喜鹊飞走,至少目前是。 他回屋,吃饭。 用过饭后,困意袭来,云珠摸了摸肚子,打了个呵欠。 “吴老,我们走了,你今日就当没见过我们。” 老人点头表示明白。 云珠带着齐宁又回到了后山竹林,向他展示了一整套剑招。 在那之后,竹林就是齐宁的主场,云珠在一旁指导他不标准的动作。 云珠由站到坐,齐宁的动作也由艰涩转为流畅,云珠看着看着,不自觉地靠在身后的青竹,缓缓闭上了眼睛。 齐宁耍完一套,汗流浃背,由内至外的舒畅,他脱下外套,正看到一张薄纱遮面的脸。 女子头上的幕篱被她抱在怀中,轻纱掩面,能够看到她饱满的天庭,精致的眉宇,此刻正紧闭眼眸,陷入酣睡。 齐宁一步一步慢慢走近,离她不过几步距离时,她忽然睁开眼睛,手中幕篱犹如利器向他射了过来,他来不及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击中自己,受力倒地。 等齐宁抬眼,云珠已经清醒过来,正站在他的跟前,朝他伸出手。 齐宁拉住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你过来做什么?长教训了!今天你知道为什么武林高手都独来独往了!”她拿起一旁的幕篱,戴在头上。 “时值冬春之交,气候反复无常,易感染风寒,我正想叫醒你。” 听到这话,云珠扭头,心底那股被吵醒的气奇异般地消了,转而涌起愧疚,好意提醒道:“我睡觉时你不要靠近,我不会控制自己的攻击本能。”是能控制而她选择不控制。 “抱歉,劳长旻为我费心,我大致都已经学会了,你赶紧回家休息。” 云珠抬头看了看天色,认为是时候回城了,说:“你再练一遍给我看看。” 齐宁听命,又耍弄了一遍。 云珠看着他,心里不由得再次赞叹他的天赋。 “你回去后记得多练,等下次我再教你。” 第二十八章 波澜 时近日落,天色暗沉,由远及近,满目的倦农归家之景。 两人走在小道,临近官道,云珠将缰绳递给他,说:“你骑马回去!” “你不与我一起吗?” “料想他们应该在寻你,我就不和你一起了,免得惹来祸端。”正说着,云珠就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蹄声凌乱,该有十匹左右。“他们已经来了,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和我一起离开武安吗?天地之大,总有你的容身之地。” “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现在的我并非当年那个不经事的孩童,他们不敢动我。” “后会有期。”云珠抱拳,目送他离开。 齐宁走了几步,蓦然回首,对着云珠站立的方向深深鞠躬。 云珠惊住,随即嘴角轻扬。 她今日所做之事无所求,没想到他竟然···足矣! 他一人离开,云珠并不放心,看他走远后,远远跟上他的步伐。 早听闻马蹄声,他走上官道,不出意外会与他们相撞。 一条大道,二者狭路相逢。 云珠凝目,来人身上未做军士装扮,他们便衣出行,可朝中正统军并不会如此,难道他们是权贵豢养的私兵? 她只见他们之间有过短暂的交流,不过很快齐宁策马转向,向前奔去,那一队人马也随他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为了弄清真相,也为了保护齐宁安危,云珠只得跟了上去。 纵她功夫再好,可如何比得上奔马,气力总有耗尽的一刻。 追逐中,云珠好似想明白了。 她算是一只出头鸟,做了一件看似简单实则影响至深的大事。若在武安城中,有人如果想要齐宁消失,那并不是一件易事,皇帝在乎他,西秦在乎他,还有朝中文武百官都在乎他,可如今她从城中劫走他,那他就算是无主之物,他的生死完全取决于别人,总是有人想要那份不知还存不存在的权柄。 她低看了齐宁对他人的诱惑,还有短视,自己不在乎,以为别人也不在乎,可在这世上多是利欲熏心之人,而她为他们创造了实现野心的机会。 她攀附在树上,借力冲了出去,将追逐者的落单者撞下马,那人栽倒在地,陷入昏迷,他的马继续往前跑了几步停下,云珠赶紧上马,沿着官道疾驰。 齐宁胯下的那匹马是她在集市上所得,耐力、体力、爆发力都比不上这群人受过训练的马匹,多等一刻,他就会在别人手上多受一点折磨。 终于看见人影,云珠的目光穿过众多身影落在人群中的齐宁的身上,他神色并无慌乱,目光平静,好像刚刚拔腿就跑的人不是他。 他不会以为自己有那么一点天赋就天下无敌了!才刚学会走就想跑,真是不想活了!见到他平安无事,云珠的紧迫感消失,思维开始活跃。 “郡公,跟我们走!”其中的领头人说。 “你要带走他也得看我同不同意。齐宁,木剑!”云珠策马奔想他们,口中大喊。 齐宁反应过来,将木剑扔向云珠,云珠飞身接到,落于马上,剑鞘出击,正中来人胸口。 运气于剑,势不可挡。 看此人手法绝非泛泛之辈,领头人命人拦住她,他则抓着齐宁的手腕,让他下马,然齐宁知道自己活着才对幕后之人有价值,有恃无恐地给了他一匕首。 领头人气极,抬手就是一拧,匕首掉落,他整个人也被拉了过去,横趴在马背上,马匹加速飞奔,齐宁无惧,不曾放弃挣扎,领头人烦不胜烦,直接给他一手刀。 齐宁非常人,这种敲晕人的手段对他无用,不过痛了一瞬,马上做出反应,落了马,于地上滚了一圈,栽进一旁的树丛里。 领头人只能倒转方向,往回追齐宁,不巧正看见云珠骑着马追过来,与齐宁会合。 他能感受来人的强大与危险,然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不是那等不战而逃的懦夫,不过思量片刻,策马追了上去。 云珠早已做出了选择,她让齐宁找好位置藏起来,她则拿着木剑冲了出去,打得他们一一落了马。 领头人倒是骁勇,不过可以看出他是半路出家,终究欠了火候,也被云珠打得落马。 “你们是谁的人?”云珠用剑指着他问。 那人闭目不答,只等待死亡的来临。 云珠却不打算要这人的性命,她能够看出来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料想那背后之人亦同,此等货色,就算抓走齐宁也留不住。想到此处,她也不再多言。 “你走!”云珠收起剑,回身去找齐宁。 她牵走了他们的一匹马,靠近齐宁时,将手中的缰绳扔给他,齐宁伸手接住,上了马,与云珠并驾。 “真没想到你这么抢手!”云珠随意感叹一句,又道,“这次是我欠缺考虑,我送你去城门。”她现在只求能平平安安地将他送回去,难怪世人常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她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长旻,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齐宁垂眸,一脸歉意。 “没事,我倒是想看看这武安城中究竟有多少的牛鬼蛇神。”云珠说得豪迈,心里却有些担心。 一人之力终归有限,她保护自己还行,若可再加上一个手无寸铁普通人,她没有把握,可事已至此,她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勇往直前,祈祷自己好运。 一路上,两人剩下沉默。云珠静心观察着周遭的环境,齐宁则陷进自己的思绪中。 忽然,云珠伸手让齐宁停下,她亦拉紧缰绳,警惕周遭,心底不由地叹息自己运气不佳,她最不想面对的情况还是来了。 “齐宁,接下来我拦住他们,你,逮住机会就跑,知道吗?” “那你呢?” “我会去找···”话音未落,暗处涌出数位蒙面人,他们皆手持利器,一出招就知道身手不凡。 “走!”云珠挡住蒙面人,大喊。 他们亦有计划,一波人拦住云珠去路,招招取她性命,另一波人去追齐宁。 看蒙面人如此,云珠也不再留手,一把木剑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剑气四溢,宛若实质。 她的剑法以灵活轻盈出名,不够刚劲,却力道十足,看似轻飘飘的一剑轻易化解蒙面人凶猛的攻势,转守为攻,顷刻间取人性命,她不恋战,脱身后连忙去追赶齐宁。 齐宁知道自己的价值,若是被抓,等待他的只有非人的折磨,最后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就像他的父亲。 至无人处,他驭停奔马,右手食指划开左手手心,鲜血涌了出来,额上有一道符印若隐若现,手心上的血液开始沸腾,最后剩下几根细如发丝的黑针悬浮于手心之上,看数量,俨然是追他之人的数量。 他看着蒙面人,挥手间,黑针飞了出去,这一下,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憔悴,身体发虚,身体仿佛有一个空洞,亟需填补。 这种感受他承受过无数次,他推测过原因,可已经无人能替他解答了。 如发丝细的银针飘向蒙面人,最后粘在他们的衣物上,齐宁一声令下,他们迅速钻入人体。 蒙面人感受到身上传来蚂蚁叮咬般的痛感,随即身体各部传来痛意,一步步蔓延到心脏,他们不明所以,只惊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那张苍白的脸好似鬼魅,或者不是,而是来自地狱的阎王。 然为时已晚,他们的身体慢慢丧失功能,灵魂陷入永恒的惊吓与困惑。 齐宁收回黑丝,小心翼翼的放入随身的荷包中,他的指节在发颤,身体发抖,额上的符文再次隐现,身体的反常慢慢回复,那种巨大的空虚得到缓解。 云珠姗姗来迟,看到地上的人聚在一处,他们嘴角有血,双目圆睁,朝着一个方向,脸上残存着未散的惊恐。 见此,她猜测还有人想要齐宁,他们杀了人。 那齐宁落在他们手上了吗? 云珠不敢想,若齐宁真的被人抓走,她该如何寻觅,对于凶犯的身份,她完全没有线索。 追兵又至,见到云珠,他们以为眼前所见皆是云珠所为,剑全劈了过来。 云珠不敢分神,全力抵挡面前的这群蒙面人,终归是寡不敌众,尽管她已经万分小心,手臂、腰腹、胸口还是被划出了一些口子。 话说蒙面人,他们死伤已过半。 他们对立,相互警惕,都想抓住对方的弱点,逮住放松的空隙进攻,最后是云珠没有沉住气,执剑上前,留下一道道绚丽的剑影。剑招华丽非常,威力也不同凡响,只一击,云珠觉得浑身气力快被抽干了。 所幸结果不错,那一击之后,蒙面人全都倒地不起,就算有活着的,也失去了抵抗。 云珠上马,往都城方向飞奔。 快到城门口时,云珠听到了众多马蹄声,听声音应该有数十人,她只能转入小道,下马躲在暗处窥探。 她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齐宁,知道他安全时又思索杀那群蒙面人的人究竟是谁。 最后的结果是齐宁身边有一个时刻监视他的人,那人武功高深到她丝毫没有察觉。她没有察觉,怎么可能! 云珠不相信世上还有她察觉不了的暗卫,可那些蒙面人的死亡又怎么解释。 若是真的呢!云珠不敢赌,她回到小道,上马飞奔回到了今天才去过的那个小院。 吴老见到云珠去而复返是一脸的惊讶,云珠不多说,只让吴老简单收拾重要的物件。 看到她身上的累累伤痕,吴老立马明白,马上进屋收拾东西。 云珠也回到自己的房间,给伤口洒上药粉,之后换上农女的衣饰,将脱下的衣物、面纱以及幕篱抱进灶房,丢进火坑,烧成灰烬。 她出来时,两人都抱着包袱站在院中,等着她的指令。 “这里不安全了,我们回城,明日再安顿你们。” 两人不多问,只服从。 三人一路到了城门口,云珠私下给了吴老一锭银子,让他们自己找一家客舍住下。 吴老点头应承,牵着陶赟的手进了城门。 陶赟回头,看了云珠一眼。 云珠没有注意,因为她正忧心回去怎么解释。 回到王府,云珠正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宵禁锣声。 她来到新安院,门口的一个婆子轻蔑地看了云珠一眼,对着另一个婆子说道:“有些人看着正派,私底下不知做着什么勾当呢!我跟你说,那种人才让人防不胜防…” 云珠没有管他们,径直走进了院子。 “神气什么,还不是个伺候人的玩意!” 这些人在说什么胡话?还是她离开后院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先是去拜见郑漪,只见郑漪的眼睛发红,随意问了几句便放她离开。 出了房门,见到夏丹。 她的兴致看起来不高,只垂着脑袋沉思,云珠凑过去问:“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家都…” 夏丹连忙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角落,骂道:“不知是哪个坏心肠的玩意,竟然那般污蔑夫人…” 听夏丹说完,云珠才明白那两个婆子说那话的真意。 今日府中盛传郑漪偷情的谣言,谣言不可怕,关键那消息是从府外传到府内,说的是有鼻子有眼。 都说是灯会那日,郑漪出门偶遇一男子,一见倾心,给了他一把扇子作为定情信物,回来时身上的那身脏乱也是偷情所致… “你看他们说的是什么鬼话,夫人明明是因为摔倒才丢了扇子,脏了衣服,哪有他们说那般无耻…”夏丹气愤的落泪,当日什么情形她再清楚不过了,她没想到竟有这般离谱的谣言,偏偏还有人信。 她生气谣言,更气的是府中的那些人不相信她说的话,还说她徇私,说的话做不得真。 “我相信你,夏丹姐。别哭!”云珠伸手替她拭泪。 “有调查出消息是谁传的吗?” “是今日出去采买的人听府外人说的,外面已经是谣言满天飞了。夫人日子不好过,今日已经记不清有几波人上门,警告夫人让她管好她的狗,要走快点走,别脏了她们的地方,辱没了她们的名声。” “至于府外,老爷去查了,还没有结果。不过这名声毁了就是毁了,不知道是谁这么狠毒。”夏丹目露凶光。 第二十九章 谣言 过雨水而近惊蛰,春雨绵绵,万物复苏。 近日阴雨连天,太阳今日难得冒了头。郑漪见天气如此,牵着王瑔来到院中晒日光,光线不烈,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郑漪沐浴在阳光之下,难得的惬意,浑身有些犯懒。 “阿姆,快看,我射中了!”王瑔扯动着郑漪的衣袖,指着不远处的木靶。 这套玩具是他生辰时,他二堂兄王厚赠与的礼物,他极为爱惜,平日里都不会拿出来玩。 郑漪远远瞧了木靶一眼,眸中盛满笑意,夸赞道:“瑔儿真厉害!” 王瑔拿着弓箭,在郑漪的目光中又射了一箭,这次离得甚远,箭不过飞出去几步距离,远远达不到木靶。 见此,小男孩跑过去将箭捡起来,跑到离木靶极近的距离的开始拉弓。 箭偏了! 他身边伺候的丫头将箭拿回来,王瑔又射,这次力气不足,箭软软栽到地上,王瑔软嫩的脸明显开始低落。 “呀!瑔儿真是厉害!”来人鼓掌,学着刚刚郑漪夸赞的腔调,随即讽刺,“你那后母还真是见识短浅,这水平连箭术的入门都达不到。”他靠近王瑔,继而警告,“她夸赞你分明是别有用心,你最好是成为废物,好给他的儿子让位。” 王瑔看着他,他说的每个字都能够听明白,组合在一起就是不懂意思。 “真是个小傻子!”看到王瑔的糊涂,来人嘲笑。 ‘傻子’二字王瑔明白,他回讽:“你是大坏蛋!” 来人指着自己,惊讶道:“我是大坏蛋!好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这个糊涂虫。” “大坏蛋。”王瑔瞪着他,瞄准他射了一箭,箭头包了一块布,布浸了墨水,来人被击中,胸前的衣服上染上墨渍。 这可是他最喜欢的衣服!他低头看着胸前的那一团脏污,心中的怒气难以抑制,直接用力一推。 王瑔屁股落地,他先是呆住,无法反应,后来反应过来,立马站起身回推来人,可那人比他更高,比他更壮,无能为力之下只能上牙。 身边伺候的丫鬟见两人动起手来,马上上前拉架。 这动静惊动了郑漪,她连忙过来。 王瑔见到郑漪,立马丢下控制他的婢子,跑到郑漪的怀中,寻求安慰。 “拜见叔母。”与王瑔打架的孩子彬彬有礼。 郑漪只远远看到这两人交谈,那小孩笑得欢乐,怎么一个转头的工夫他们就打起来了?不明情况的她只能看向一旁伺候的婢子。 婢子抬眼看了郑漪,上前回道:“是琅小郎君他先骂小郎君是‘小傻子’,小郎君气不过射了他一箭,琅小郎君这才推了小郎君,之后两人就打起来了。” 天气不算暖,两个孩子身上穿着的衣服都很厚,就小孩那力气,不过是相互推搡,看两人都平安无事,且两个小孩都有错,郑漪不打算当场教育谁,只说:“将琅小郎君带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她对夏丹使了个眼色,夏丹受令,领着王琅离开。 见两人离开,郑漪抱着王瑔回到凉亭。 一到地方,王瑔就被她放下,她抓住王瑔的手指抵住手背,另一只手拍打他裸露在外的手掌两下,教训道:“阿姆刚刚是怎么和你说的···” 王瑔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不说话,只瘪嘴看着她。 “阿姆是不是说过,箭头不能对着人,你玩之前不是答应了么,瑔儿这是忘记了?”郑漪注视着他的眼睛,伸手拂去他的泪,软言细语。“阿姆知道是他不对在先,你可以光明正大的骂回去,可武器为利,它会让人流血,所产生的后果我们都无法挽回···”想到孩子可能听不懂,郑漪停住,又拍了他一下,说:“总而言之,箭头不能瞄准人,知道么。” 郑漪又说:“重复一遍,阿姆刚刚说了什么?” 王瑔扭头,不理她。 “瑔儿对阿姆说说,你想阿姆怎么做?”郑漪问,王瑔还在生闷气,没有回答。 “那阿姆走了···”郑漪偷偷瞧了他一眼,站起身,佯装离开。 王瑔反应很快,跑过去抱住她的腿,不让郑漪走,同时伸出被郑漪打的手,抬头看着郑漪说:“瑔儿痛,要呼呼!” 郑漪蹲下,对着他的手心呼了一口气,无奈道:“我这是不能教训你了。” 王瑔得到满足,总算露出笑容,奶声奶气道:“我这是不能教训你了。” 这一声“重复”远在意料之外,郑漪被逗乐了,说:“箭头不能瞄准人。” 王瑔跟着说:“箭头不能瞄准人。” “你要牢记这点,去玩!” “你要牢记这点,去玩!” ··· 复述数次,郑漪急了,以为王瑔是出了什么问题,连忙拉着他去府医处。 见到府医杜泊时,郑漪叙述了一下王瑔的症状。 杜泊看向王瑔。 王瑔亦看着他,躬身问好。“瑔儿见过杜伯伯。” “你看他这不是好好的吗?”杜泊哈哈大笑,说。 “那他为何总是重复我说话?” “夫人不不必忧心,小郎君这种行为是正常的。” 郑漪点头,算是明白了,她施礼,“多谢杜大夫。” “好说好说!”杜泊捋着短须。 郑漪牵着王瑔回到新安院,正巧撞见了二房夫人的贴身侍女弦月,她带着众人押着一个侍女前来。 “弦月见过夫人!” “弦月娘子请起。”郑漪以为她们如此兴师动众,是有什么针对她的计谋,心中警惕。 “今日婢子途经厨房时,听到此人与旁人谈论夫人,婢子禀告主家后,主家命婢子将她交予夫人处置。” 那侍女双腿被踢,跪倒在郑漪面前。 “婢子告退!”弦月带走了她的人,只留下侍女。 “夫人饶命…”侍女磕头求饶,“婢子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郑漪不想污了王瑔的眼睛,让王瑔的乳母带他离开,侍女则被她带到了新安院内。 不知这姒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郑漪审视侍女,冷声问道:“说说!你和别人都在谈论我的什么事?” “不是婢子说的,婢子也是听旁人说的。”侍女流下后悔的泪水,“他们说,上元佳节,王郑氏出府私会情郎,偷情后赠他团扇,以慰情郎相思之苦。”她抬头乞求郑漪,“这真的不是婢子说的,是采买的周大娘,婢子是听她说的。” “你并不无辜,给我传周大娘。” 不一会儿,侍女口中采买的周大娘便被带来了,她进屋时直视郑漪,见礼不过曲曲膝,态度之张狂,前所未见。 “不知夫人唤老身何事?老身还有很多要务,耽误不得。” “听说你在府中污蔑我的名声…” “名声?那也得你有。”周大娘打断郑漪的话。 “大胆!”夏菊呵斥。 “这武安城可都传遍了,说尚书府的王四夫人过府前就是个破鞋。老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这不,上元佳节私会外男,还被人撞见,郎情妾意,好不知羞…”污言秽语,难听至极,郑漪气得眼眶发红,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周大娘瞪着她,猛地起身抓挠,郑漪离得太近,手背上被她抓出几条细长的伤痕。 “来人,抓住她,给我按住她。” 爆发一波后,周大娘回复平静,冷眼看着郑漪,说:“你打老身也没用,老身也是府外听来的,这事应该已经传遍了整个武安城,老身就等着看你的下场。” 两人已被关在柴房,可周大娘的最后一句话犹在耳边回荡,郑漪让夏桑出去查探周大娘话中的真伪。 先回来的不是夏桑,而是夏丹。她红肿着眼,发髻凌乱,脸蛋、脖子上全是抓痕,衣襟散乱,衣裳上还有脚印。 郑漪见此,心头一震,知道周大娘之言可能为真,她瞬间有些无措,还不等夏丹说话便道:“夏丹,下去梳洗罢!” 她只能怀抱着一种“大家都误会了”的希望,祈祷没有流言,可夏桑回来后的话击溃了她所有的幻想。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房中枯等王沦,可等来的却是一轮一轮的污蔑与警告,没有人相信她。 郑漪不想哭,可是她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如此恶毒,她是如此深切地体会到人的残忍与恶劣。 她想起旁人低声的指责与谩骂,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可她的心却不由自己控制地发涩发苦。 为什么是她! 房门被推开,王沦急匆匆地闯进来,将她拥进怀中,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阿漪,没事,没事,别怕!” 郑漪解释道:“夫君,我没做过,那天你知道的,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信你!我信你!”他低沉的嗓音在耳边重复,郑漪慢慢得到平复。 她觉得自己好受多了后,将王沦推开,伸手拂掉眼角的泪时注意到她胸前衣服上的水渍,说:“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还有,多谢你愿意相信我!” “阿漪,我们是夫妻,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你可以更信任我一点。” 王沦这才注意到她手背上的伤痕,执起手问道:“这是怎么伤的?” “今天与人争论时不小心被抓伤的。”郑漪抬眸看了他一眼,试探说道。 “上药了吗?” “还…还没有!” 王沦让她坐在床榻上,他找来药膏,小心翼翼地替她涂上。 郑漪看着他,只觉得他今天格外的耐看,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我已经让人去查始作俑者,我会让他还你清白。” “谢谢夫君!”在王沦威逼的目光下,郑漪改了口,“夫君你真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第三十章 探查(一) 傍晚,王论收到手下传回的消息,对郑漪交代道:“你在家中等我,我去去就回。” “夫君注意安全。”郑漪为他披上狐裘。 王沦伸手托着她的脸,食指抚摸着她娇嫩的肌肤,低声道:“稍后你自己用膳,不用等我。” 郑漪眼中闪过泪光,微微点头。 “为夫走后你不准偷偷哭,知道吗?”王沦见她眉头微皱,匆忙补充他未竟之语。 “他们都不值得。” “妾身明白,我不会再哭了。” “乖!”王沦揉了一下她的头顶,大步走向院外。 郑漪伸手触摸他抚过地方,知道王沦是又对她使用妖法了。 她记得她曾看过一本记载灵异鬼怪之书,书中有一异怪,能蛊惑人心,这王沦莫不是那异怪化身。那书中还言,山有精魅,乃草木化身,所以她自小就喜欢侍弄花草,可惜花草不曾如她想那般化身精魅,倒是她自己在养育的过程慢慢得到乐趣。 那本书应该还在!郑漪想。 拿上钥匙,来到封锁她嫁妆的库房,开了锁,推门进入。 里面有旁人送的金银铜器,几箱子的布料,还有她以前在郑府使用过的物件,她走到角落,停到一个木箱前。 拉开盖子,木箱里整齐地放置着她以前收藏的书籍。里面有诗集、画册、字帖、竹简、游记以及一些志异。 一本一本拿出来,看到一本名叫“房中术”的书籍时,她忽然停下动作。 这是什么?怎么以前没见过? 她翻开第一页,是空白页,翻到第二页她便明白这是话本,翻到第三页,她吓得将书扔了出去。 见左右无人,她慢慢走过去,将书捡起来,再次翻阅。 每次来月事前她都忧心不已,她害怕自己有孕,害怕她的孩子不受期待…却没想到他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些全是她一个人的胡思乱想。 原来什么都没变过。 晚饭时,郑漪看着一桌子的菜根本没有胃口,她随便吃了几口就让人撤下去,见此,众人根本就说不出宽慰的话。 她回到寝居,环顾屋内,最后坐在床榻上。 名声坏了就是坏了,今后别人说起郑漪,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偷人,就算是冤枉的又怎样,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郑漪,按说此刻应该以死自证清白,可她不甘心,她怎么甘心。 王沦回来时在厅中看见郑漪,不过他刚刚对人动了刑,身上带着血腥气,不好靠近郑漪,只远远说了句“我去沐浴更衣”就离开了。 等待的时光很煎熬,郑漪坐立难安。 王沦出现,郑漪见他头发湿润,走过去帮他擦头发。 “阿漪,人是找到了,可此事并不好办。捉他容易,悄悄处置他也容易,可这只适用于谣言爆发初期,现在已经晚了…我建议报官,只是在那以后你要再受一段时间的委屈。若是你不愿,我现在就送你离开武安,等此事一了,我马上接你回来。” “夫君可是觉得妾身辱没了王氏一族的清名,所以要赶妾身走?”郑漪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哑声问道。 “既然不想离开,那就留下。不过留下来的日子会很难过,我没办法面面俱到,到时候听到什么难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知道吗?” 郑漪垂眸,攥紧拳头。 这王老头是真的想保护她! “夫君留下妾身,不在乎外头那些人议论您吗?” “若是在乎,那我这几十年岂不白活了。”王沦抓住郑漪揉捏他头发的手,拉着她低身,轻拍她的手背,“阿漪不必过于忧心,就寝!” “诺!” 翌日,王沦梳洗离开后,郑漪睁开眼睛,唤人进来伺候她起身。 夏丹和云珠闻声进屋。 一见到两人郑漪马上开口询问:“昨日老爷可有抓人回来?” “听外院的人说,抓了三人,目前关押在柴房。” 郑漪在屏风后换衣物,她走出来看着两人问道:“我想见见他们,你二人可有什么主意?” 夏丹沉吟,心里没有主意。云珠一听,脑中冒出许多想法,她权衡片刻,进言:“若柴房外无守卫,到时只需要躲避旁人视线便可进去,若柴房外有守卫,这府中侍卫到时辰就会换岗,他们相互认识,做不了文章,只能迷晕二人,再找信得过的人代替即可,趁那时夫人便可进去。” “云珠,此事交给你去安排。” 云珠领命退下。 夏丹替郑漪梳头,实在是想不明白夫人为何会越过老爷行事,所以直接问道:“夫人既想见他三人,为何不询问老爷,若是被老爷知道,婢子怕老爷误会夫人。” “我生平最不喜欢强人所难,他若真想我见,不用我多说,若是不想我见,我又何必提出来让他为难。” “所以夫人才想偷偷去。” “我长于深宅,不曾与府外之人有过冲突,实在想不到何人会如此辱我声誉,我好奇,剩下的就是想着让他付出代价。”她所受之苦,必要那人也尝尝滋味。 郑漪看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太过打眼,看着身后之人朴素的装扮,说:“你这身倒是合宜,去替我拿一身来。” 夏丹领命退下。 郑漪瞧着镜中的自己,小心拔下头上的朱钗,束好的青丝随之倾泻,她拿起木梳,沾上水,想起记忆中丫头的发髻,慢慢仿照。 夏丹回来时她正好梳理完整,一见到夏丹的身影,她开口:“你让夏菊去外头接应云珠,待云珠回来时将院外那方婆子支走。” “诺!” 云珠一人来到厨房,使银子让厨房备一份荤食,她拎着食盒走到隐秘处,将蒙汗药撒进饭食中,随后拿着饭菜来到柴房。 她看着柴房外守卫的两人,选定目标,默默酝酿情绪,等她抬头时,那双水眸中盛满情意,随后匆匆走近守卫二人中的高壮者,在他毫无准备是将手中的食盒塞给他,吞吞吐吐道:“郎君守夜辛苦,这是给你的。”说完,她便红着脸跑开了,意料之中听到身后的哄笑声。 从没有女子向他示过好,还是个那么漂亮的小娘子,他心情激动,脸皮泛红,抱紧怀中的食盒。 另一个守卫笑道:“胡兄好福气啊!” 听到此话,胡守卫“呵呵”傻笑,将食盒放到一旁。 “胡兄怎么不吃?可别浪费小娘子的一片好意。” 胡守卫一想也是,打开食盒,发现里面全是荤食且还是两人饭量,他想那小娘子真是想得周到,守了一夜,他也真饿了,招呼在旁的守卫一起来吃。 两人相互掩护,将食盒里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最后,人晕了。 见两人晕倒,躲在暗处监视的云珠走出来,让身后跟着的人将他们拖进柴房,换上他们的衣服,守在柴房外。 “若有人靠近,你们只管冷声呵斥,此事一了,我就当不知道你们聚赌一事。”云珠临走前对两人交代。 “我哥俩做事,小娘子只管放心”。两人拍着胸脯,保证道。 “最好如此,若是你们暴露身份···”云珠在两人眼前捏紧拳头,“你们应该知道后果。” “是!是!是!” 听到两人的再三保证,云珠才敢放心回去。 云珠回到新安院,夏菊一见到她就将手上的脏衣物拿给方婆子,让她送到洗衣房,之后,领手边洒扫的婢女去后院搬弄花草。 与方婆子错身而过时,云珠笑道:“方阿婆,你这是又去送衣服啊!” 方婆子冷哼离去。 云珠进院,正好碰上夏丹带着郑漪出来,云珠见到做婢子装扮的郑漪,躬身行礼。 “夫人,现已卯时,守卫于食时换岗,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 郑漪点头,命夏丹领路。她垂头紧随其后,在她身后的则是云珠。 几人一路来到柴房,路上虽有碰见别院的婢子,但都不是相熟之人,大多相互点头后错身而过。 至柴房时,夏丹与二人分离,云珠带着郑漪来到柴房,柴房守卫见到云珠,立马嬉皮笑脸的开始邀功。 云珠一个冷脸,二人吓得连忙闭嘴,云珠越过他们打开柴房的门,静立一旁让郑漪进入。 柴房入口的地上倒着两个大汉,郑漪绕开他们进入里间,云珠随之而进,临关门时眼神示意门外两人小心行事。 两人抱拳表示明了。 郑漪皱眉,拿着手帕掩住涌进鼻腔的腥臭味。 云珠见此,走到郑漪的前方为她点灯:“这原是柴房,不过早在几年前就被人当做刑房使,日积月累之下,异味就起来了。” 屋中被点亮后,就见不远处的草堆上有三个黑影,他们皆手脚被缚,其中一人最为狼狈,他衣衫褴褛,伤口处的流血浸湿他的衣裳,一靠近,那股血腥气更浓。 “婢子去将他们唤醒。”说完,云珠的目光落在烙铁旁的水桶,她走过拎起水桶,直接将水泼向草堆。 三人惊醒,衣衫褴褛者只瞧了来者一眼,见是两个弱女子后微微瞌上眼眸,另两人清醒后立马喊叫,祈求二人救命。 郑漪见到三人如此凄惨的模样,心中只觉得畅快。 她想找一个趁手的武器,举目四望却不知该拿什么,想起衣衫褴褛者身上血肉模糊的鞭痕,心里有了主意,做好心理建设,匆匆过去拿起刑鞭,抬手就是一鞭,别人她不知道,她自己倒是被声音吓得心头一颤。 “说说!你们姓甚名谁?犯了何事?” 听到此话,那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是何意。 终归是自己不擅长的事。郑漪放下刑鞭,缓缓开口:“吾乃王郑氏,我知道外头的谣言与你们有关,只要你们告诉我谁是幕后主使,我就会放了你们,不然,我会报复你们,让你们永世不得安生。” 二人看此女毫无手段,立马哭嚎道:“夫人,我等冤枉啊!那谣言与我们毫无关系,冤枉啊!” 她置若罔闻,蹲下,好似喃喃自语。“我好养花,一直都在好奇花种埋在血肉中会不会发芽,今日有你们,我终于有机会可以一试了。” 眼前忽然出现一张白嫩的脸蛋,她面露向往之色,说出的话让人心头一颤。 “我会在你们身上剜一个洞···将花种放下去,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因为我想看你们溃烂的身躯爬满花木根系后那痛苦的模样···” 那二人吓得眼都不敢眨,慢慢后移,嘴中嚷道:“你疯了!疯了!” “拿刀来!”郑漪的目光扫向云珠,云珠领命去刑具处找刀,她则自腰间解下香囊,慢悠悠地在里面掏东西。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找到了。”郑漪轻拈起一粒种子,在几人的眼前游弋,“这是凤仙花种,在适宜的气候下,不用几日就能发芽,他开出的花朵艳丽非常,就是不知以血肉为土壤如何?料想应该会更漂亮!” 适时,云珠奉上一把剜刀,看着求饶的二人说:“既然你们想活命,那赶紧交代啊!”那语气好似是在为他们着急。 “小人姓周名茂德,家住城南,以说书为生,是仇家少爷仇旭收买小人,让小人散布夫人的谣言。” “对,就是仇旭,是他收买小人,小人一时利欲熏心,这才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小人知错,小人保证今后不会再犯。” 云珠与郑漪看向衣衫褴褛者,他呼吸粗重,正在打鼾。 “这人你们可认识?” “小人不识。”二人异口同声。 “你们口中的仇旭是谁?” “这仇旭自诩有才之士,酷爱钻营,只听说住在城西。” “你可别听他胡说,那仇旭说话十句只有一真,住在城西,就他!” 第三十一章 探查(二) 仇旭?郑漪陷入沉思。 “夫人,换岗的时辰快到了,我们走!” 郑漪点头,离去时目光扫过一直处于沉默的衣衫褴褛者。 那二人看着离去的郑漪,一人焦急喊道:“夫人,你别走啊!夫人…” 另一个人喊道:“夫人,小人知道错了,饶过我这一次,夫人…” 云珠跟在郑漪身后,打开房门时示意“守卫”二人跟着郑漪,她则蹲下,看着沉睡的二人,一巴掌拍醒离她近者。 他睁开双眼,眸中有瞬间的恍惚,待看清云珠的模样,忆起有关她的事情,他迅速拿起手边的武器。 云珠只面对他微笑,指着屋内问道:“哥哥,我就想问你,这里面关的是谁呀?” 他向右移动一步,一脸警惕,问:“你要做什么?” 云珠摊手,说:“这不是很明显么!我就想知道里面三个人的身份?” 趁此机会,男人往外逃命,却被紧随其后的云珠抓住肩膀,往后一拉,男人重心不稳,摔在地上,手上的武器掉落。 “你可别想逃,我不会给你机会的。”云珠拿起武器,剑锋离男人的脖颈不过咫尺之遥。 脖子传来一股凉意,随后一痛,他看着女子的笑容,只觉得阴森诡异,那瞬间恐惧侵蚀他的心灵,他只能稳住自己的身形妥协。 “我说,我说…” 抬头一看,只见女子斜睨着他,他心头一跳,继续说:“生得矮胖的那人名唤周茂德,生得细弱的那人名唤吴斌,还有一人是在乞丐窝里抓回来的,目前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的嘴很硬,怎么用刑都不交代。” 他又看向云珠,等待她的示意。 云珠皱眉,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大人,我…小人真的就只知道那么多了。” 云珠用刃背拍了拍他的脸蛋,提醒道:“你今日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知道吗?” 男人诚惶诚恐地点头:“知道!知道!” “若是今后我在府中听到一丁点儿关于我的闲言碎语,我想你知道后果。”云珠再次敲打他的脸蛋,慢悠悠地说,“毕竟是你玩忽职守,让我有可乘之机。” “小人明白,小人今日没见过大人。” 云珠将刀扔到男人的跟前,在他的目光下离开了柴房。 男人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将他的刀放回鞘中,紧接着他神色一变,连忙站起身跑进里屋,见四老爷抓来的人还在,轻松的同时暗自揣测今日来人的意图和身份,可他不得其解。 不一会儿,有人前来换岗,他没有多言,和同僚一起离开。 云珠回到新安院,迎接她的是夏丹,她紧握住自己的手,抬头却不敢直视云珠的双眼。“云珠,夫人让你单独进去见她。” 看到夏丹的神色,云珠心中有些猜想,她笑着点头,说:“我知道了,夏丹姐。” 夏丹看着云珠进屋的背影,眼底浮起担忧。 云珠进入室内,夏丹拉上房门,云珠脚下的黑影慢慢变淡,她看到郑漪的影子,在她的不远处行礼。 “夫人!” “云珠,过来。”郑漪招手呼唤云珠来她的身旁。 云珠走过去,伸手握住郑漪迎她的手,跪坐在她的身旁。 见云珠坐下,郑漪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盒子推到她的跟前,说:“打开看看!” 云珠听话打开,发现盒中放着银子,目测不少于百两,她面露惊讶,抬头看着郑漪。 “云珠,云珠,听你名字便知你曾是父母的掌上之珠,若有路走我想你也不会卖身为奴,这些银两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能解你家人之危。” 云珠直起腰,将盒子推了回去,说:“夫人,这太多了,且夫人对婢子有恩,婢子家人惹的祸婢子可以承担,万不敢波及夫人,让夫人伤神。” “帮你只是其一,我还有一事相求。”郑漪又将盒子推回去,“你已入局,我不想再牵连旁人,云珠,你可明白!”郑漪直视云珠的眼睛,眸中溢满期待。 云珠微微点头表示明白,将桌上的锦盒揽入怀中。 “若他日此事暴露,与你无涉,郑漪一人承担。” 话音一落,云珠震惊地看着她,喃喃:“夫人!” “我遭人诬蔑,不过短短几日便受尽冷眼,身边亲近之人尽受连累,不瞒你说,我憎恶幕后散布谣言之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云珠亦是一脸的感同身受。 “可我身处深宅,无能为力,所幸已知幕后人之名,我希望你替我出府调查他,最好给他一个教训。” “云珠定不负夫人所托。” 郑漪看着云珠抱拳的动作笑了,感慨道:“云珠,你与我所见过的女子都不同!” 云珠一顿,反问:“我不同她们一样都是有两只眼睛一张嘴,何异?” “我自小生活在这座华丽的城宇中,此处有旁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可我却只看见枯朽与麻木,你鲜活明媚,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色彩。” 云珠挠头,笑道:“婢子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倒是夫人,娴静优雅,若能学得您的半分风姿,婢子也算不枉此生。” 郑漪低笑,说:“时辰不早了,我便不留你,你出门万事当心。” 云珠起身,拜别郑漪后便抱着箱子离开房间。 夏丹看到云珠走出房间,一眼就注意到她手中的盒子,那盒子的银子是她准备的,她看着它,总觉得自己算是帮凶,心中的愧疚之感更甚。 她直接伸手拉着云珠离开,到偏僻地自怀中掏出荷包塞给云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虽然数量不多,却是我能···”拿出的全部。 云珠不明所以,问:“夏丹姐,你这是何意?” “你不要怪罪夫人,夫人也是没有法子。” 云珠用手颠了颠手中的荷包,将它抛给夏丹,说:“这是你所有的积蓄?你自己留着!放心,我不怪夫人。”说着,她拍了拍夏丹的肩,之后转身离去。 夏丹看着云珠的背影,满眼的不舍。 云珠换上便服,来到市井之中。 郑漪的风流韵事还在流传,较她之前所闻更为露骨,尤其是在一群粗鄙者口中,她也听到了仇旭的消息。 郑漪万人唾骂,仇旭却因为这一段艳事声名鹊起,炙手可热,何其不公! 事有两面,如此,云珠相信仇旭的身份应该也不是秘密。 云珠来到旁人口中仇旭经常会去的酒楼,他此刻正与人饮酒作乐,手上一把团扇,醉醺醺地同别人谈论着他臆想的谣言。 他生得高大英武,面容俊美,嬉笑闹骂间不见秽言,醉意中双眸含情,或喜或嗔皆似情难自禁,说至模糊处他会含糊其辞,若是不明真相,当真容易着他的道。 这仇旭真不简单! 郑漪高门之妇,如何敌得过常年混迹市井之人?她又该如何自证清白? 若所料不差,仇旭手中那把团扇原是郑漪所有,不知为何落到他的手上。 他早已拿出证明二人私情的证据,还供人观摩,郑漪想要清白之名更是难上加难。 云珠倒是想到祸水东引一招,不过却无合适的人选,更甚者那法子算不得上佳。 依这仇旭心机,他所求应该甚大,恐不会轻易认罪。 云珠请来画师,专为仇旭描出一副肖像,她得找到仇旭污蔑郑漪的动机。 正在雅间画着,忽闻喧闹之音,云珠拉开房门查看,发现楼下大门涌入大批衙役,云珠抬头看向仇旭,发现他亦俯视楼下,双手靠在护栏上,手中并无那柄团扇。 见此,云珠目光立即扫向四周,只见一青衣女子手中拿着一柄团扇,看样式,与郑漪丢失的那柄一样,还有一年轻男子手捧锦盒,看盒子尺寸,应该可以放下一柄团扇。 可看那二人神态并无异常,云珠猜想那二人应该是与仇旭无关,且以仇旭之能他根本无法做到,想到此处,不得不提的便是仇旭的家世。 仇旭的祖父曾是朝中的先锋将军,不过战后落下残疾,又染上酗酒的毛病,入不敷出,家产很快被败光了,到他这一代,只剩下一个破落院子。 家贫如此,又喜钻营,难道是因为银钱? 见仇旭被衙役带走,郑漪回到房内,画师笔下的肖像已经描好,云珠拿起一看,画中之人呼之欲出,心中不禁暗叹这画师技艺高超, 她将画纸卷入袖中,告别画师后便离开酒楼。 云珠想她是时候该去仇旭家中拜访一番。 仇旭不住城西,他之所言不过是涨其身价,能够得别人高看,他真正的宅邸是在城外榆树村。 来到榆树村,村外耸立着有一棵高约数丈香樟树,枝繁叶茂,浓绿郁郁。 云珠步入阴影,缓步走进村中。 村中宁静,偶尔听到犬吠鸡鸣之音,云珠看着路上走来的樵夫,躬身问询:“敢问这位老丈,不知仇旭,仇郎君家在村中何处?” 樵夫指着一个方向,开口:“这条路一直走,尽头处靠左第二家。” “多谢老丈!” 靠近樵夫所指位置,云珠只瞧见那家大门敞开,屋外停着一辆马车,一老妪被人请了出来,她双目无神,手上杵着拐杖,摸索着向前。 她是瞎子! “老夫人小心!”一貌美婢子在一旁提醒,随即扶住她的手臂,老妪手抚摸着车架,老泪纵横,一脸激动地说:“先祖保佑!先祖保佑!” “老爷孝顺,接下来是数不尽的好日子呢!” 屋内又走出来几人,为首的妇人站在老妪身前,道:“阿姑可不能忘我呀!我好歹也照顾了仇旭几年,没道理您去享福不带着我呀!” 貌美婢子暗自思量片刻,笑着邀请妇人:“夫人请!”她让开位置,让妇人率先登上马,两个小孩紧随其后,后面跟着的中年男子将手中包裹递给妇人后便立在一旁。 看他态度,妇人嘲讽道:“他啊!生来就是个庄稼人,只惦记着家中那一亩三分地,享不了清福!”说完便放下轿帘,退居里间。 “老夫人请。”婢子将老妪扶上马车,她自己则紧随其后进入马车。 妇人看着婢子一同进入马车,她伸手掩住鼻子,皱眉道:“这是什么穷酸气!” 她早看见了这个婢女细腻的肌肤,心生嫉妒,又瞥见她头上精巧的银簪,面露觊觎,她毫不掩饰情绪,直接拔出,“这是阿旭赏你的!他真不会过日子,这银簪少说也得三两,是能随便赏人的么!” 婢子忍住愤怒,勾起嘴角说:“夫人说得是!” 见婢子还在,她怒目而视,道:“你还不下去,是打算让我请吗?” “婢子不敢!”她匆忙走下马车,命车夫出发。 云珠尾随他们来到城内的一座宅邸,她并未进去,只在街道处监视,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大门走出来一年轻女子和一仆妇,二人相互交谈片刻,年轻女子独自离开,仆妇走进宅院。 年轻女子先是去了衙门,随后进了将军府。 郑莞!幕后之人难道是郑莞! 第三十二章 探查(三) 云珠走后,郑漪沉思,待她回神,室已透入明亮的光线,她站起身,换上自己的衣物,唤夏丹进屋替她梳妆。 唤几声后无人回应,郑漪走出屋门,只见她正与院外的仆妇争论。 “见过夫人!”有人见到郑漪,躬身行礼,众人听到后齐齐回头,给郑漪让开位置。 仆妇见到郑漪,嘴角含笑,道:“见过夫人,老夫人有令,夫人不得走出院门一步。哦!不止夫人,还有您的随身侍女。”她松开抓住夏菊的手,将他狠狠推开,夏桑连忙将即将摔倒的夏菊扶住。 “你···”夏丹心中更是委屈,有冤无处诉,旁人误解,就连府中最疼惜夫人的老夫人也对夫人失望了,夫人以后该怎么办啊! “夏丹,回来替我梳妆。”说完,她不管旁人态度,转身走回室内。 夏丹跟了上去,齐聚在一起的婢子们也四散。 见此,仆妇一脸神气,命婢子们认真看守大门,尤其是看住夫人。 “夫人,这院门出不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漪坐在梳妆台前,执起木梳递给夏丹,夏丹连忙接过梳子,开始替她挽发。 “如此这般,我还能做什么,不过只有听凭安排一条路可走。” “夫人,咱们不能认命,世人诽谤误会于你,咱们不能让那些人得意。”说到激昂处,她眉梢微动,手舞足蹈,然后她转为静默,捏紧拳头,苦笑,“婢子知道说起来容易···” “旁的我不在意,如今我只怕有人会对我下手。” “怎么会?夫人再怎么说也是高门贵女,他们怎么敢草菅人命。” “只有你这么认为而已。三人成虎,他们不会容许我玷污王府清名,这王府三房可都有女儿,为她们的前途,那些长辈们会硬起心肠。于这深宅大院中,想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太简单了。”郑漪看着镜中年轻的容颜,心中不舍。 她还年轻,虽然生活不那么尽如人意,可她从不想死。仇旭之事,必须速战速决。 “你悄悄去替我买几只兔子。” 夏丹一想便明白郑漪意图,她也赞同这个做法,说:“等婢子将夫人的发髻挽好便去。” “是我势弱,连累你们了。”郑漪一脸歉意。 “夫人哪里的话,能跟着夫人,婢子三生有幸,倒是婢子,既不聪明也不机灵,在夫人身边伺候数载,也没个正经主意,帮不上夫人的忙。”若是能有个正经主意,云珠或许就不会离开了。 “夏丹,你对我很重要,在我心里,你只是你,旁人都不可以代替。” 夏丹眼中含泪,她觉得有这句话就够了,这就是她活着的意义。 “夫人,好了!”她微笑地看着郑漪。这个人是那么美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婢子告退!” 郑漪点头让她离开,她则站起身走向她布置的花圃,拿起小锄头替花木松土,为它们剪枝。 寅初,云珠一回到王府便被人发现,随即被送回了新安院。 “云珠,你怎么回来了?”对于见到云珠,夏丹是一脸的意外。她后来明白过来,那盒中的银两并不是她所理解的封口费和遣散费。 “我着急见夫人,夫人现在在哪?” “我带你去!” 夏丹将云珠引至花圃,随后退下,替二人把风。 “云珠见过夫人!” 见到云珠,郑漪很高兴,知道事情有结果了。 云珠拿出袖中的画纸,递给郑漪。 “这是仇旭的画像,夫人瞧瞧有没有见过他。” 郑漪拉开画卷,她发现她自己对此人毫无印象,遂对着云珠摇头。 “我没有见过他,更遑论与他结仇,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去过仇旭家中,发现有一女子请走了仇旭母亲,那女子与将军府有关…” 郑莞!不可能!郑莞与她同出一脉,就算是再讨厌她恨她,她相信郑莞不会用这等下作的手段来污蔑她的声誉。 她应该别有用意!难道是在帮她? 郑漪匆忙离去,云珠、夏丹跟着郑漪回到房中,只见她挥笔写下一纸求助信,正装入信封时她顿住。 此次事情,名声岂她一人受损,郑莞所为不过是为她自己,她有孕在身,何必递信过去让她平添忧虑,她也未必愿意来帮她。 罢了! “夫人,婢子已使了手段,仇旭在狱中的日子必不会好过。婢子想,仇旭应该是为了银钱。上元灯节那日他无意窥见夫人富贵,捡到您掉落的团扇后便心生贪欲,散布谣言就是想以此要挟夫人,至于捡到后没有及时找到夫人让您花钱买回,应该是他觉得筹码不够,所以才造成如今的局面。他应该是想夫人您主动找他,提一个让他满意的价码。” “这不是助长歪风吗?且怎样才能让他满意,若是他无法满足呢?”夏丹提出异议。要她花钱收买那个恶人,她无法做到。 “接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与他当面对峙,我们要找到他的证词漏洞,最好是能找到证人。” 当然也可以杀了他,伪造认罪书,那样就一了百了,可她知道郑漪做不到。 “我写下了他对旁人说的话,夫人您看看哪里不对,我们找证人。”云珠自怀中拿出一张满是文字的纸,递给郑漪。 郑漪第二次认真地打量云珠,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子很陌生,认为她应该换一种眼光去看待她。 拿起纸张,上面全是臆想之词,毫无根据,可就是这一纸言论险些夺了她的性命。 郑漪不管心中如何愤恨,执笔在他言语中的时间点上打上标记,他语焉不详的地方郑漪会画上圆圈。 想到外面的拦路虎,郑漪做得越认真夏丹就越沮丧。 郑漪注意到她的神色,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别担心,等老爷回来我去求求他,就算是…不管怎样,他会答应的。实在不行,我把这张纸给他,就算不为了我,为了他们王家,他也是愿意的。” 他虽有意保护她,可人心难测,在这件事上她没办法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他。 傍晚,郑漪便将仇旭话中的漏洞都找出来了,甚至还画出了在上元灯节那夜她有记忆的所有小贩,随后又将它们整理后锁进木匣中。 用过晚膳后,她抱着木匣,静坐在正厅等着王沦归来。可她等到眼皮沉重、神思混沌,听到鸡鸣之声惊醒时,她还没回,心里低落的同时也明白王沦此夜是不是回来了。 王沦!郑漪在心里呼唤着这个名字,眼角垂下一滴眼泪。 她放下木匣,缓缓走入床榻,躺下时不忘替自己盖上锦被。 不回来就不回来,明天一早她就去求见老夫人,不管怎样的结果,都好过她现在这样。 睡梦中,郑漪感到脸颊有些发痒,她伸手挠过后鼻头又开始发痒,她又去挠,可额头又开始发痒,她烦不胜烦,只能睁开眼睛看是什么东西在打扰她的好梦,不过这一睁眼就被一张脸吓得不知道原本要做什么。 王沦挑起郑漪的一摞头发,正用那头发挠她的脸。 “快起来,我待会要带你去个地方。”他面无异色,放下郑漪的发丝。 郑漪尚在迷茫中,却知道王沦是不可违逆的,她听话的起来,准备换衣服时注意到他还在,只能看向他,不再行动。 “夫君可否回避片刻?” 王沦看出她的不适应,慢悠悠地背过身。 郑漪不满意他的行为却无能为力,只能拿上衣物走入屏风。她害怕王沦会在她换衣服时回头,故一直注意他的背影,看他不动她才敢埋头换衣裳。 等她出来,想起昨夜入眠之时她并未散开发髻,匆忙来到铜镜前,只看见镜中的女子发髻微乱、碎发微扬,她连忙伸手拆发髻,垂眸抬首间,铜镜中显露出王沦的身影。 他伸手握住郑漪放在头顶的手,说:“我来!” “这是小事,妾身还是唤夏丹进来伺候!”郑漪站起身想去外间。 王沦的一双大掌将郑漪扣在原地,道:“我虽从未为女子挽过发,却不算全无经验之人,阿漪头上青丝柔顺,看着就比我粗硬的头发要好,阿漪让我一试,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有劳夫君费心。” 郑漪端坐在原地,感受到王沦轻柔的动作,她的心中不再抵触,满头青丝全权交由王沦做主。 铜镜中的女子慢慢坦然,而男子却不再从容。 手中柔顺的青丝根本就不受他的控制,紧紧抓住时它在手中,可只要有一丝放松那青丝便自手中滑落,最后是髻不成髻,他只能将手中的青丝全部聚于头顶,随后插入金簪。 郑漪本来对他就没什么期待,能梳理整齐已经很意外了。 见镜中的男人并不算满意,正准备拔出金簪之时,郑漪忙扶住金簪,站起身说:“如此便好,多谢夫君!” “夫人确定?”若女子换身道袍,该是与道观中的道童无二致。 郑漪点头,不明白他为何多此一问。 “夫君刚刚说要带妾身去个地方,不知是去哪里?” “到时你便知道了。”王沦一边回答一边将干燥的巾帕放在温水中浸湿,然后拿着拧干的帕子来到郑漪的身前。 “闭眼!” 郑漪伸出双手拒绝,王沦却按住她的后脑勺,帕子直接在她的脸上摩擦。 “夫君,妾身不是瑔儿,妾身自己可以。”郑漪双手抓住王沦的手腕,说。 “我知道!”王沦赞成郑漪的话,收回他的手后将帕子放进水中搓洗,拧干后又带着帕子走向郑漪。 “夫君,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脸上痛意犹存,她受不起王沦的伺候,可王沦在慢慢靠近,她只能退后。 “过来!”王沦站在远处,对郑漪招手。 “夫君。”郑漪面露哀求,不想过去,可她也不能当做没听见王沦的话,只能站在原地。 王沦走过去拉起郑漪的手,用帕子将轻拭,柔声说:“听他们说你昨夜等了我半宿。我昨夜回得晚,因为怕吵到你,所以睡在书房。” “本想好好伺候你一遭,却不想吓到你了,抱歉!” “夫君不必如此,妾身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昨夜您没有回家,妾身还以为您在生妾身的气。” 王沦笑了,一脸真诚,说:“我明白了,今后不管再晚我都会回来。” 那大可不必!郑漪心里想。 第三十三章 过堂 擦好手后,王沦将巾帕扔回铜盆中,然后牵着郑漪的手走出寝居。 正厅中已经备好膳食,王沦扶着郑漪坐下。 “夫君,她们人呢?” 郑漪一踏进来就注意到屋中侍奉的只有青蒲和青柳,她的侍女完全不见踪影。 “我有事需要她们去做,今日她们都不会在你面前伺候。”王沦随口说,手上为郑漪布菜的动作不停。 “你需要她们做什么?” 郑漪疑惑不解,随即提醒道:“夫君,她们都是妾身的人。” “我也知道!你只管安心,我让她们做的不是什么危险的事。”王沦注意到郑漪的着急,宽慰道。 郑漪忽然想起这个男人以前审问她婢女的毫不留情。明明是她的错,可最后遭殃的却是那群无辜的女孩子,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在这里用膳,面上浮起忧虑,说:“夫君,你不能这样,她们到底在哪?” 王沦用筷子敲了敲郑漪的饭碗,说:“你什么时候吃完,我什么时候带你去。” 郑漪明白王沦的坚决,转头看向案上的一碗清粥,直接捧在手中开喝,可倾倒的过多,她咀嚼吞咽跟不上节奏,只能松开。 王沦注意到她上唇残留的汤水,拿出手帕替她擦掉,嘴里不忘教训道:“吃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看郑漪狼吞虎咽的模样,王沦以为她饿着了,又替她夹了一块烙饼,还自以为贴心地为她添了一勺白粥。 郑漪看着王沦的动作,只觉得这个人是在刻意为难她。 “你不必如此着急,她们没事,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不能伤害她们。若今后你有用的着她们的地方,带她们走之前一定要先告诉我,我会担心,真的会很担心。”郑漪不想担惊受怕,不想活得糊涂,可这个人总有他的态度。 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考虑她的意见,更不需要她的同意,而她对着他总是感到无能为力。 “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可别哭了。”王沦连忙伸手替郑漪拭泪。 郑漪乘机询问:“她们究竟在哪?” “今天是仇旭过堂的日子,仇旭就是污蔑你的人,你的婢女我都让她们去做证人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找灯节见过你的证人…” “所以,所以你要带我去官署?” 王沦点头,说:“你不用怕,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出席…” “夫君可是不想妾身大庭广众之下同那些人争论?抛头露面终究是有辱门风。” “不是,我只是想保护你,不想你再面对那些难听的污言秽语。那些事情,你经历一切就够了。我有时甚至会想,若是那天我紧紧抓着你的手,这一次或许你都不用经历。阿漪,我并不在意那些议论,我只怕你受到伤害,我们都明白语言有时比利剑更为伤人。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自己动手和借别人之手是不一样的,可王府因她受到的非议已经够多了,他亦害怕波澜又起。郑漪纠结片刻,心里有了决定。 她决定采纳王沦的建议,不出面。 得知夏丹等人的去向,郑漪不再忧心,如今,她迫切地想要看到仇旭的下场。 郑漪用完早膳后,目光转向王沦,只见他动作缓慢,气定神闲。见他如此,她微微放下提起的心,这一放心她就想起了这些天他的奔波劳累,今晨甚至还亲自伺候她… 她想要道谢,可他曾说他们是夫妻,风雨同舟,不离不弃。她咬着唇,最终说出了那句话。 “夫君,最近辛苦你了!” 言语终究太过苍白,她伸手替王沦夹了一张薄饼,同时心里默默决定今晚要为他炖一锅补汤。 王沦颇为意外,对着郑漪一笑后,吃了那张薄饼。 吃饱后,他擦了擦嘴,站起身说:“我们走!” 他背着手走在前面,郑漪跟在他的身后,走出院门时,郑漪注意到王沦的侍女并没有跟上来,院门外的仆妇更没有拦她。 郑漪虽然早知道会这样,但亲身经历,感觉很是愉悦。 二人上了马车,车夫驭马出行,耳边只听见笨重的车轮滚动声,为引起郑漪注意,他轻咳一声,在郑漪看他时开口:“不知怎的,我这手臂有些酸。”说是酸,可他并无动作,只看着郑漪。 郑漪注意到那两个婢女没跟上来便明白他的意图,不过他这几日是为她劳心劳力,她愿意让如他之愿。 “妾身替你揉揉!” 不待王沦同意,她伸出手在王沦的小臂上轻捏。 小愿望得以满足,王沦得寸进尺,“今日有些吃撑了,阿漪你过来帮我消消食。” 她如何帮他?郑漪还没想到答案,王沦已经抓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腹部,不过郑漪顾忌着男女之别只敢轻轻搭在上面。 忽然,王沦控制着郑漪的手给他的腹部按摩,郑漪顺着他用力的方向,慢慢地,王沦松开她的手,留郑漪一双手轻揉他的腹部。 郑漪揉的手臂有些发酸,她问道:“夫君可还难受?” “不撑了,阿漪真是帮了为夫一个大忙。” 郑漪声音温软动听,性格又与她的声音一般柔和、没有棱角,王沦觉得这样的她满足了他年少时对妻子的所有遐思,他们相遇虽晚却总不算太迟。 两人到了官署,王沦走在前方,他步伐虽大速度却慢,郑漪勉强能够跟上他。 王沦注意到郑漪的吃力,他停在原地等她,郑漪赶上后落后他一步,并不与他同排而站。 这状态是那么的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何时见过。 “你这是…” “夫君,不,老爷,婢子懂的。”郑漪看着王沦,眼神透露着“我知道您的意思”。 “过来!”王沦轻唤。 郑漪听令走近,作恭听状,王沦逐渐逼近她,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郑漪看向他的眼睛,“阿漪,你是我的妻子,不需要委屈求全,只要有我在,他们不敢欺你,甚至不敢多说一句!” 郑漪知道以王家的权势可以做到。她原本以为他只是嘴上说得好听,没想到是她小人之心。 她以为他不带婢女是想她顶替,这样谁都不会知道她就是那“偷人”的王四夫人。 他并无此意。郑漪意外的同时隐隐又有些开心。 “走!” 官署的大堂中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全作书生打扮,郑漪看向王沦,用眼神问询如今是何情况。 “他们全是武安城内的说书人,我今日特邀请他们前来旁观,以便让他们累积素材,日后有故事可说。” 见到王沦,众人齐齐见礼。 “见过大人!” 王沦回礼,将郑漪牵到身旁,向众人介绍:“这是拙荆。” “夫人真是气质非凡!” “夫人漂亮,大人好福气!” “夫人天人之姿,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夫人清新脱俗,吾等得见玉颜,此生无憾矣!” … 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夸过她,那些话她知道是假的,可她看着众人绞尽脑汁称赞她的模样,还是十分开怀。 听了一会儿,郑漪觉得够了,伸手拉了拉王沦的手臂。 她懂他的意思。 旁人说你一句恶言,那他便让人称赞十句,百句。 “诸位今日可要认真的听,明日,你们可要替我一字不差地传出去。” 众人应和,跟在王沦身后。 不一会儿,令长便带着属官出来,那令长坐正后往王沦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命人带仇旭和证人上堂。 仇旭是被人拖上堂的,他遍体鳞伤,衣服上遍布发黑的血渍… 看到他这样狼狈,郑漪觉得若他悔改,惩罚已经够了。 “仇旭,你妖言惑众,可认罪?”堂上的令长问道。 仇旭低低咳嗽了一声,随手擦掉嘴边咳出的瘀血,忍着痛说:“小人不知所犯何罪?” “灯节那日,有摊贩看到王郑氏,她当时正在买刺绣,可不像你口中所说那样与你私会。” “那摊贩必然是记错了。小人灯节与她相识、定情,绝不是假的,她那日穿着青绿色织锦绵袍,清丽可人,小人至今记得,不曾忘记。”他仰着头颅,虽然狼狈,可他眸中有情,语气温柔。 夏丹不管仇旭是何神态,只注意到仇旭言语中的又一个漏洞,当即反驳道:“才不是,夫人那日穿的是姜黄色敷彩绵袍,府里是有记录的,不信大人可以去查。” 仇旭是一脸的不敢相信,他沉溺在自己的思路里,低声絮叨:“不可能,阿漪明明说她过得不开心,甚至还邀请我…”私奔。 还未说完,他似有所感,抬起他的头颅,环顾在场的人,最后叩首,大喊道:“大人,冤枉啊!“阿漪”不是王夫人,那个女人她欺骗了小人。” “哦?”令长不相信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仇旭分明是有意图地在散播谣言。 “大人,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小人现在明白了,那女子分明是在算计小人。她告诉小人她的父亲看不起小人一介白身,只要武安城中都是她的谣言,她的父亲便会同意将她嫁给小人,临走时还将一柄团扇赠给小人当作信物。小人以为她真心托付,没想到只是一场骗局。”仇旭垂眸,一脸的伤心与后悔。 “那女子是谁?” “小人不知道,她只说出生商贾,平生最喜小人这样的读书郎。” 令长看仇旭缅怀的模样,嗤之以鼻。 他一脸真诚地看向郑漪的众侍女,说:“因为小人的错误,令王夫人身处流言的漩涡,小人每每想起,于心有愧,劳各位娘子替小人向夫人说一声抱歉。”随后看向堂上的令长,“小人愿画出当日所见女子的姿容,只求能赎小人的一点罪过。” “你可认罪?” “小人认罪。” “既然你已认罪,那本官判你罚银十两,收监一年。” “多谢大人!” 第三十四章 夫君 郑漪不相信仇旭的证言,她看向王沦,王沦亦扭头看她。 “虎狱中关押的都是一些亡命之徒,他日子不会好过。若他背后真有人算计,我会让他说实话的。” “多谢!” “我们走!” 两人同时开口,相视一笑后郑漪点头,跟着他走出官署。 出了官署,郑漪思索着接下来该去向何方。 王沦这几日忙于处理她的流言,肯定休息不够,于是她开口提议:“夫君,我们回家!” “府内烦闷,阿漪今日陪我在府外散心可好?” 就两个人吗? 郑漪环顾四周,见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浮起紧张。 正想离开时,不想有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见过王大人,见过王夫人,婢子春叶,是校尉夫人的婢女,夫人特让婢子来请夫人过去一叙,望大人应允。” 王沦看向婢女所指方向,打着莫府徽记的马车闯入他的眼帘,他愿意成全她们姐妹叙旧,故放郑漪离去。 郑漪做好心理准备,慢慢走过去。 婢女拉开轿帘,郑漪瞥见了郑莞的身影。 她面色红润,脸庞瞧着比在闺中时圆润了些,见此,郑漪知道她在莫府的日子不差。 郑漪一笑,轻施一礼后唤道:“姐姐!” “进来!” 郑漪上了马车,坐在郑莞的对面。 “爱笑了,我猜你在王府的日子应该不错!”郑莞抚着膨大的肚子,一脸欣慰。 她拉开车舆的窗帘,正好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耐心等候的王沦,意外的同时也为郑漪感到高兴,“阿漪,你嫁了个好儿郎。” “是,大人待我极好。” 郑莞放下窗帘,看向郑漪,“当初祖父听闻你被父亲许婚后,他很生气,甚至晕倒,后来听说对象是王沦后,虽然没说,可我知道他很满意。” 郑漪被勾起了兴趣,眼里露出了好奇。 “王沦他秉节持重,在年轻时便声名在外,祖父很欣赏他。你知道吗?祖父真的很疼你。”说到那个老人,郑莞难掩情绪,笑容不再,满目悲戚。 郑漪亦然。 “当初父亲醉酒后,受人蛊惑,拿你与旁人打赌,眼看就要输了,是王大人救了你,许你婚约。当时他妻子过世不过几月,有心为妻子守丧一年,不想丧期内娶你,是祖父自感他年迈多病,怕生出变故,这才促成了你的婚事。” 郑莞注意到郑漪神色中的意外与震惊,步入正题。 “我今日说那么多,不是与你追忆往昔,只是希望你清楚王大人的为人,给自己一个机会,若你真的与他走不到一处,大可和离,万不可做出有辱门风之事。” 郑莞呆住,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可···看郑漪神色,她好似并未生气。 “我明白!”听完后,郑漪垂眸,那声感谢噎在喉中。 不管郑莞如何,她终究是帮过她。 郑漪深吸口气,平息心中的不满,真心诚意地说:“姐姐,多谢你帮我!” “你我同是郑家的女儿,同气连枝,帮你就是帮我自己。”郑莞感到腰间有些酸软,撑起腰揉了揉,“这孕期真是难熬!不是这里难受就是那里难受!” 听到这话,郑漪想起了上元灯节那日在街上看到莫将军与一女子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又看郑莞大着肚子为她忧心,一时有些沉默。 郑莞注意到郑漪黯然的神色,暗自责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宽慰道:“阿漪,我···你总有一天也会有的,如今只是缘分还未到而已。” 郑漪笑着点头。 “王大人应该等急了,你去!” “那我走了,姐姐保重!” 郑漪在郑莞的目光中离开,她拉开厢帘,想到她还有话没说,回首补充:“仇旭已食恶果,姐姐可放了仇旭一家。” 郑莞点头,目送郑漪离开。 郑漪被婢女扶下马车后,候在马车的一旁,等车夫驱马离去。 不见车影后,她转身看向王沦,正想过去,不想他已穿越众人慢慢走向她。这一刻,她感受到是前所未有的悸动。 王沦拂开郑漪被风吹到鬓边的发丝,看她出神,随口问道:“在想什么?” 郑漪回神后眨眨眼,看向王沦,嘴里唤道:“夫君。” 想他! 王沦明白郑漪不会如此大胆,心里却还是默默欢喜,回道:“何事?” 郑漪笑着摇头,再唤:“夫君。” “嗯!” 郑漪继续,“夫——君——” “调皮!”王沦轻笑出声,伸手轻捏起郑漪的脸颊上的肉,使力气扯了扯。 郑漪被王沦大胆的动作震惊,她的脸开始发热,王沦松手后,她马上转身捧着自己的脸,以此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 放肆!太放肆了! 她想看看王沦是什么状态;偷偷扭头,却不想只这一眼,闯进了王沦那双宛若深潭的眼睛,几近溺毙。 郑漪挣扎着自潭中爬出,扭头快步往前走去。 王沦眸中含笑,跟在郑漪身后。 等到郑漪完全平复后,她停下转身,因为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导致她那张脸径直撞上王沦的胸膛。 郑漪的鼻头一痛,发出一声轻吟,退一步拉开距离,轻揉起自己的鼻子,抬眼间,瞧见王沦正在笑,不是微笑,而是一种嘲笑。 见此,郑漪不满,说:“夫君,妾身年纪尚幼,还会长高的。” “那我在此预祝阿漪再长几寸。”王沦顺着郑漪的话说。 “若妾身比夫君高,旁人岂不是会笑话夫君。” 王沦俯视郑漪,揉了揉她的发顶,说:“这事还是等你真正比我高时再来讨论!” 郑漪抬头,正好看到他的下巴,她比较两人身高,发现她的头顶堪堪只能够到男人的脖子。 忽然,郑漪心里涌起一种名为胜负欲的东西,她藏住自己的小心思,开口询问身旁的高壮者,“夫君,你少时吃什么呀?”说完看着王沦,期待他的答案。 “我什么都吃!” “骗人,妾身也是不挑食的,为什么会比你矮呢?” “嗯!”王沦捋着长须,“应该是因为你近日不食荤腥的缘故。” 听此,郑漪失落,心里明白自己是永远够不上王沦了,也知道他说出此言的目的。 可她不愿因为一件不可更改的事情影响两人的兴致,于是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推断:“肯定不是这样,夫君定是在哄骗妾身,是怕妾身赶上你对不对?” 王沦笑而不语。 两人相处和谐,不想暗处藏有一双窥探的眼睛。 王沦似有察觉,回头望去,却没见到什么鬼祟之人。 郑漪也看向王沦所望的方向,目所能及的皆是来往的行人,她不懂王沦为何紧张,故而问道:“夫君,怎么了?” “无事,只是青天白日见到老鼠,有些意外而已。” 白日,老鼠?郑漪心中暗暗思考王沦话中的真意,面上却故作正经,说:“那他肯定匆匆逃窜了。” “如夫人所言,那老鼠不过片刻便消失踪影。不说了,我们走!” 两人并肩而行,郑漪的注意力逐渐偏向街市两旁的商铺,一时挪不开眼,暂时顾及不上王沦。 “你们听说了吗?” 这是要说什么秘密吗?郑漪假意摸着面前的香料,拉长耳朵偷听。 “你说许将军是怎么了?武安城中有点名气的郎中还有游方道士都被他请入府中,那阵势···”说话人啧啧称奇。 “说不定他是···”那人一顿,看向男人的下半身,话中未尽之意尽在眉梢。 一旁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袖,警告道:“小心隔墙有耳!” 两人一齐看向郑漪,郑漪面露慌张,往后一退,正好踩到了一个硬物,她立马作出反应,正准备道歉,可一回头就看见王沦那张蓄着长须的脸。 那两人都不明白一个弱小娘子温怎会被吓成那样。默契地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长得不算丑陋,正打算问问那娘子原因,却见她身后跟着的男人目光不善地盯着他们,他们心生畏惧,默契地选择避让。 话说郑漪,她并没有道歉,而是反客为主,问:“夫君,您怎会在我身后?”她是要脸的人,怎么能让他知道她是因为偷听被抓包;慌不择路才踩中他的脚。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后!” 这回答完全在意料之外。 “是吗?”郑漪糊涂,她明明记得他们相距甚远,难道是她忘记了,可她平日做事尽心尽责,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可现在作何解释。 可不能让他胡思乱想! 郑漪看着香料,心里有了主意。 “这东西好香啊,你闻闻!”郑漪主动拉起王沦的衣袖,将他拖到自己的身旁,指着一种香料说。 王沦走近,不想被浓香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郑漪对店家表示抱歉,拉着王沦的衣袖准备离开,可王沦却一动不动。 “夫君,你这是…” 郑漪看过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对女子正窃窃私语,偶尔会抬头看向他们,甚至微笑,只那笑容郑漪瞧着不怎么舒服。 “阿漪,你唤我什么?” 听到这话,郑漪一脸不解,抬头看他,被他脸上的认真蛊惑,不确定道:“夫君。不可以吗?” “再唤我一声!” “夫君!” “没喂你吃饭么!再大点声!” 郑漪觉得她声音若是再大点,旁人就要把她当猴看了。 “夫君,你的确没喂我吃饭。”郑漪没有顺从他的话,只睁大眼睛看着他,一脸无辜。 王沦一愣,细想还真是,看着女子乖顺的模样,心里不打算计较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了。 … “看呀!看呀!那人长得不错!” “是不错,可他已成婚,看他女儿年岁,他应该已年近不惑,我年纪不大,风华正茂,可不想去当后娘。” “你想当别人还不一定要你呢!” … 第三十五章 绝境(一) 惊蛰刚过,气温骤降,屋外阴雨绵绵,屋内昏暗寒凉, 午时刚到,许府又送走了一位名医,送客奴仆的眉头深皱,失望又加一层。 “你说少爷这病…”一旁的仆人刚刚开口,就被旁人捂住嘴,拖下去了。 许俭一家怎么可能舍弃许俭如今的权势地位,为此,他们只能瞒着,可许俭的身体状况越发糟糕,为了不让他死,他们只能遍寻良医,因为这样,城里关于许俭重病的流言满天飞,眼看就要瞒不住了。 “你说可怎么办呢?”许俭的母亲站在许俭的床前,她手脚冰冷,心里完全没有主意,只能紧紧抓着身旁的男人。 许俭瘫在床上,手脚浮肿,动弹不得,手脚筋络传来的巨痛让他在睡梦中也难得安宁,嘴里常会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的母亲心疼,可除了心疼她什么也做不了,无力感折磨着她,她亦不得安生。 看到许俭烂泥一般躺在床上,又想起郎中说过的话,许老爷狠了狠心,做下了决定,“许俭已经这样了,我们不能把身家性命押在他身上,明日我就去求见陛下。” 许夫人点了点头,认同许老爷的做法。 眼睛再次不经意扫过床上的许俭,许夫人的心又疼了,她老泪纵横,嘴里骂道:“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这么狠毒,把我儿伤成这样。” 看许夫人开始哭,许老爷挪了挪屁股,看许夫人哭得晕妆,两条发亮的泪痕挂在脸上,他皱眉起身,离开了那间让他坐立难安的房间。 本就睡不安稳的许俭被吵醒,一脸不耐道:“母亲,儿子还没死,若你再哭,儿子就要被吵死了。” “俭儿,你醒了!”见儿子苏醒,许女人喜笑颜开。 “饿不饿?” 许俭无力地摇了摇头。 每天躺在床上,眼前的帐幔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怀念权柄在手时旁人的奉承讨好,怀念功成名时的意气风发,可越怀念就越是憎恨,越憎恨就越感到无力,每天挣扎在痛与恨的边缘,快要疯掉了,不,他已经疯掉了。 若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谁能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煎熬,许俭歇斯底里的怒吼:“那个恶毒的女人,我要她为我陪葬,母亲,我要她为我陪葬。” “她是谁?” “她是谁?她是谁…”许俭陷入沉思。他问过自己无数次,那个女人是谁,可他伤害的女子何其多,他哪里知道对方是谁。 报应!这是报应! “我不怕你,不怕你,你来呀!来呀…” 许俭陷入魔怔,开始剧烈挣扎,许夫人害怕他结疤的伤口再次崩裂,连忙压住他的双肩,第一次强忍住眼泪,直视许俭的眼睛,斩钉截铁道:“我帮你,我帮你,别怕,我帮你。” 许俭微怔,放弃挣扎,逐渐恢复神志,轻唤:“母亲!” “我在!” “我好难过!你救救我,救救我!”许俭皱紧眉头,苍白干裂的嘴唇轻启,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他原本活得桀骜张扬,如今这般脆弱的姿态,许夫人何曾见过,她的心都要碎了,对凶手的恨意此时达到了最高点。 她想找人帮忙,率先闯入脑海的是他的夫君。 可等她回头找寻时,许大人已经不见踪影。 “老爷去哪了?”许夫人抹掉面上的泪痕,询问一旁婢女。 婢女面有犹豫,低声回应:“老爷出去了。” 许夫人见她如此,哪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道:“是不是那贱人又来找他了?” 婢女敛眉低首,似是默认。 许夫人心生酸楚,面露悲戚,泪流满面。 “你瞧瞧她,瞧瞧,这么迫不及待地上门,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许夫人愤恨,突感鼻塞,连忙拿出手帕擦了擦她随眼泪一起流出的鼻涕。 “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婢女只冷眼旁观,并不上前安慰。 “阿俭,你看看那个贱人,这才几个时辰,她就憋不住了。”许夫人又开始垂泪,一双泪眼盯着许俭,似是寻求他的帮助。 许俭直视前方,宛若雕塑,完全不在意许夫人。 许夫人在许俭身旁哭了好一会儿,当意识到许俭已经残疾;再也无法帮她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整个人哭得声嘶力竭。 等许夫人的哭声渐弱时,许俭将头扭向内侧,说:“母亲,儿子累了,你回!” 许夫人一脸心疼,柔声道:“那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许俭毫无反应。 许夫人原地静立片刻,擦干泪水,鼓起勇气离开。 她气势汹汹地来到苏秀所在的院落,守门的婢女一见到她就屈身行礼,许夫人一掌推开她,直接闯入院中。 “老爷,奴家瞧着大郎君也就那样了,您看能不能让大郎君为修儿安排个职位,修儿年岁大了,可不能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 室内有片刻的安静,随后响起了一句略显犹豫的话语。 “俭儿不会愿意的…” “老爷,您是生养他的人,是他的长辈,他岂敢说不,再说如今大郎君那情况,他照顾自己都困难,更别说去保护陛下了,趁现在旁人还不明情况,您要早做打算啊!” 许老爷似被说服… “好啊!你这贱人果然没安好心。当年让你送儿子去军营,你不干,现在看我儿在宿卫营中颇受圣宠,就想过来分一杯羹!别想了,就你儿子那孱弱的身子骨,我怕没走几步就摔死了。”许夫人推开大门,一进去就指着周秀的鼻子大骂。 周秀一脸委屈,真诚地看着许老爷,道:“老爷,奴家只是想为您分忧,奴家从没有那心思,至于修儿,都是奴家的错。”说到许修,她自责的锤着自己的心口,泫然欲泣,“都是奴家没照顾好自个儿,让他生来体弱多病,妾身多希望他能有一具和夫君一般健壮的身躯。” “钟缈,我真是太纵着你了,还不给秀儿道歉!” 许夫人不敢置信,平日里这男人对她温柔小意,恩宠甚浓,怎么会说出那等狠心的话来! “许恪,你当初娶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会对我好,家里大小事务全都由我做主,你都忘了吗?”许夫人质问,思及往事,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看着许恪身旁楚楚动人的周秀,说出了她一直想说的话。 “我知道了,你定是被这个女人蛊惑…来人,将她给我带下去发买。” 她身后紧随的婆子听令上前,周秀面露恐惧,躲在许老爷身后。 看周秀那惊惧的模样,吴老爷伸手安抚了一下她,随后看向许夫人一行人,面露不喜,警告:“我看谁敢!” “你看我敢不敢,给我抓住她。” 她下令,却无一人行动,她惊讶地望着周遭的一切,觉得一切都陌生了起来。 “夫人,这府里当家做主的是老爷,下人们自然是听老爷号令。”周秀轻笑,出声为许夫人解惑。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们何止是一夜夫妻。她看向许大人,期待一个明确的答案, 看她这般“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作态,许大人觉得窒息,索性不再隐藏,直接表明态度。 “将夫人带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 这是禁足! “许恪,你不能这样做,我不准!”许夫人甩开上前辖制她的婢女,冲到吴老爷身前,企图让他想起曾经许下的诺言,“你答应过我父亲,这辈子会好好照顾我,你答应过的。” 许老爷此刻回忆起他饱受欺压的一生:年轻时,为了权势,他娶了他不喜欢的女子,在岳父面前扮演了半生的痴情男儿,岳父死了,他以为自己会得到他所想要的权势自由,可儿子势起,竟威胁老子,他不得不再次对她小意温柔。 他受够了,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一直居于人下。 他伪装了半辈子,怎样应对许夫人已成习惯,他特意用以往同许夫人说话的语气同她作最后的告别。 “夫人,我怎么会忘了呢。我现在要将你安置在东墙下的院落中,你接下来的人生会衣食无忧,除了稍稍会有些寂寞之外,不过不要紧,我相信你会过得很好。” 许老爷皮笑肉不笑、一脸虚伪的模样让许夫人第一次觉得人生黑暗,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说服自己相信他的迫不得已,可他明明满眼都是她,对她是那么的体贴入微… “将夫人带下去!” 一旁的仆妇小心翼翼地靠近许夫人,正准备用大力气,不想她沉浸在自己的困惑中,毫无反抗。 仆妇心安,押着她走了出去。 周秀轻抚许老爷起伏的胸口,柔声道:“老爷,夫人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因为大郎君出事,一时着急…奴家也是当母亲的人,能够理解她。” “我看分明是我平时太宠她了,这才养成了她那不饶人的性格。” “是,是,老爷最是敬重夫人,全府上下人人皆知,奴家也是因为看到老爷爱重夫人,这才倾心相许。”周秀顺着许老爷的话,专捡他爱听的说。 “是吗?”许老爷轻挑起周秀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奴家对老爷如何老爷还不知道么!”周秀不惧不逃,迎难而上,直视他的双眼,一根玉指在许老爷的腰腹上滑动,柔情似水,眼波销魂。 许老爷抓起周秀在他身上乱动的手,捧在手心落下一吻。 周秀的指节微颤,脸上的笑意更深。 夜幕降临,室内漆黑,不见光明。 许俭难忍腹涨之苦,逐渐清醒,他看着满室黑暗,用力拉开已经粘结的嘴皮,唤道:“来人——来人——”他一天没有进食,身子本就有些乏力,如今唤那两声,更是力气耗尽,漆黑的室内只剩下他那虚弱的喘气声。 下腹的那股尿意越发明显,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尿在床榻上,只能坐起身,转动身体,借助手肘的力量翻滚下床。 黑暗中,许俭看着不远处房门,借着手肘的力量向那边慢慢挪动。 想他许俭一生骄傲,没想到有一日会为了去茅房,毫无尊严地匍匐在地。 许俭冷笑出声,无可奈何地继续爬行。 等房门触手可及时,他听到了门外婢女的嘲讽声。 她们笑他没有尊严;笑他活该;笑他生活不能自理;笑他今后不能作恶在;更笑他母亲可怜。 一群胆小怕事的女人,想他当年作恶时,她们可没少递刀子,如今瞧他瘫痪在床,她们就自诩正义,对他加以指责辱骂,实属小人之举。 若有一天她们枉死,那也怪不得他! 许俭眼眶泛红,手指有些发痒。 等意识到他如今不过是个废物时,心中的恶意更甚。 他趴在门内呼喊:“来人!”可不管他如何用力,门外的人就是当做没听见。 仅仅一门之隔,门外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门内沉入黑暗,冷清寂寥。 许俭仰躺在地上,低声狂笑。 刚过惊蛰,气候本就不算暖和,如今天降冷雨,地上更是寒凉,他本就因伤发冷,在冰冷的地上一躺,更是浑身打冷颤。 寒冷让他忘记了一切,他面对黑暗,恍惚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不,他已经被遗弃在世界之外。 他意外地想起了那些被他虐杀的女子,生命的尽头,是否就是如他现在这般,极致地冷,极致地孤独。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看到了光亮,一盏孤灯,就在他的眼前,他看着那微弱的烛火,恍惚得到了救赎。 管家本想睡前去看看许俭,没想到推开门就看见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连忙将手中的灯笼放在头颅旁,趴在他的胸膛,静心听他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跳动,管家的心一松,立马叫人将许俭抬回床上。 屋中烛火被人点亮,他这才注意到屋内地上的血迹——四条明显的拖行痕迹。如此,他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发生这种事情,他不得不去求见许老爷。 唤来府医,交代小厮好生伺候,他才走向许老爷今日留宿的院落。 许老爷还在睡熟,鼾声正响,周秀本就是浅眠,门外一传来声响,她就清醒过来,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这大半夜的,何人在此处喧哗?”周秀冷声询问。 见出来的是周姨娘,管家低着头,不敢看她。 “老奴有要事求见老爷,劳夫人通传一声。” 听此,周秀来了兴致,问:“是何要事,说来听听!” 管家犹豫,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大郎君出事了,老奴特来禀告老爷一声。” “出事了···”周秀沉吟,轻扬嘴角后面露焦急,问:“他可还好?” 管家苦涩地摇了摇头。 周秀心里满意,面上却一副关切的嘴脸,道:“你先回去照顾,老爷那儿我自会禀告。” “那劳烦夫人,夜已深,老奴告退。”管家慢慢退出了院子。 周秀看着管家的背影,呢喃:“既然如此不识时务,那就不要怪我心狠。”说完,看向一旁的婢女。 婢女看懂周秀眼中的意思,紧随管家而去。 第三十六章 绝境(二) 夜风拂过,手上的灯笼摇曳,照得身后的影子乱晃,偶与一道黑影重合。 管家并未注意,他心中惦念着许俭,自顾自地往前走。 行至花园中的石桥处,他放下手中灯笼,靠在石桥的护栏处,伸手揉着他酸痛的膝盖,喃喃自语:“年纪大了,浑身都是毛病!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许俭没出事时,他在这府中活得自在又悠闲,如今他出事了,老爷又是那般态度,他没办法不多想。 虽说外边有很多关于许俭的流言,可他不相信,他是看着许俭长大的,许俭什么模样他比谁都清楚。 休息一会儿,他感觉好受多了,遂提起灯笼,继续往前走。 来到石桥另一侧,他缓步走下石阶,不想雨天路滑,他一个不留神,屁股着地,往前滑了一大截,停下后,他有瞬间的麻木,不过更多的是疼痛。 他想爬起来,可找不到借力的地方,只能慢慢等身体缓过来,或者来个小厮帮把手。 府中夜里巡视的护卫见到他坐在地上,过来询问是何缘故,管家向他叙述了摔倒的过程,护卫长指出一个护卫,让他送管家回去。 管家还想强撑,护卫长却一眼看出他的逞强,当即命护卫将他背回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管家还是听在下的!” “人老了,不中用啰!” 听到管家说老,护卫长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 管家皮肤松弛,一摞鼻毛窜出鼻腔,嘴边是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不说很老,确又有点老。 几人将管家扶上背,护卫背着他匆匆而行,管家被颠得难受,让护卫慢点,护卫才缓步而行。 夜里细雨又落,没有声响却格外湿冷。 许俭一夜好眠,他睁眼后见到满室明亮,心里明白他是获救了。 是谁这般“善良”,竟救了他这个来自地狱的恶鬼,应该是那群自以为是的小人! 当询问后得知救他的是家中的老管家时,他脸上讥诮不在,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老爷用过早饭后,慢悠悠地来到许俭的房中。 许俭认为许恪懦弱虚伪,许恪觉得许俭狠心残忍。 当许俭有权势时,许恪避其锋芒,成为了好丈夫、好父亲,如今许俭处于弱势时,许恪一脸悲悯,那俯视的姿态,好似如此他就能拿回他曾经舍弃的尊严。 许俭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许恪的来意,他眼珠子不转地盯着帐幔,说:“父亲,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受人威胁,如果你求我,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许恪站在许俭的床前,看着他一脸苍白,淡然开口:“阿俭,你觉得现在的你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许俭轻扯唇角,看向许恪,问:“父亲,我的样子很蠢吗?” 这轻慢的态度让许恪心里燃起了一把烈火,他警告道:“许俭,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们夫妻俩是一丘之貉,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吗?不过是想看你伏低做小,你不知道你那个样子真是有趣极了!”说着,还乐出了声音。 许俭的话直击许恪心中最敏感脆弱的部分,听到他那越发张扬的笑声,怒不可遏,一巴掌扇了过去。 许俭的脸颊一痛,他用舌头扫抵住左腮滑动几下,冷笑道:“这就受不了。” “逆子!逆子!” 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这人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他早就该料到,能在陛下跟前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 “难道你不在乎你母亲的性命?” “母亲?”说到这个词许俭就想到了他那个一辈子都活在谎言中的母亲,他为她感到可悲,“一辈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轻信你那些拙劣的谎言,我觉得是时候让她醒过来了,毕竟她的儿子再也无法庇佑她。” 许老爷恍惚听到了许俭的示弱,他急切地在许俭面前展露他的目的与筹码。 “阿俭,你可以,只要你帮我,只要你帮我,我保她一世无忧。” “呵!”又是一声冷笑,“你还真是伟大!可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许俭态度明确,许恪面对他总是没有办法。 “许俭,你会后悔的!”见威胁不管用,许恪撂下恨话。 许俭闭上眼睛,不想面对那个丑陋的东西。 那天以后,许俭感受到了他父亲对他的惩罚。 他躺在床上,从早到晚,伤口没有人为他清理上药,也没有人同他说过一句话,若不是需要他活着,他想那个男人恨不得让他马上去死。 毕竟他是他屈辱过去的见证。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心痛的情绪,毕竟在他看来,生即是苦,灾厄伴随一生,死亡才是解脱。 可当他听到老管家去世的消息后,他的心会疼,他会有不舍,他会陷入怀念! 原来他也有心!原来死亡如此残忍!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不管天晴下雨都会提灯等他的老管家了。 他不会哭,他为他感到高兴,人世间太苦,他回家了! 许俭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泪,划过他的脸颊,没入他的发丝。 周秀,我一定会让你血债血偿! 老管家摔跤,让婢女找不到机会溺死他,婢女回去禀报时,周秀有些可惜,不过她马上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溺死他太简单了,她要借着这个老管家让所以人知道违逆她的下场。 所以,她借故诬陷他,将他活生生打死。 这招杀鸡儆猴使得妙,在那之后,府中下人对她唯命是从。 周秀自得,如今她除了没有正室的名头,所要的皆已到手。 至于让许俭举荐许修为官,那是假的,她可不相信许俭。 许俭让伺候的小厮去告诉许恪,他认输了。 一收到消息的许恪立马赶来许俭的房中,许俭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许恪,他依旧冷漠,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休弃母亲。” 许恪不加思索,一口答应。 “我不信你,你需立下字据,还要有许氏长辈作保。” 许恪面露难色,开始讨价,“家丑不可外扬,写字据可以,可让长辈作保,还是算了!” “我的条件就是这个,若你真想许修得到举荐,就按我说的做,不然,你就让许修去做偏远村县的主簿!我想他应该会很乐意。” 许修德行才华有亏,考核时勉强算是下三品,依许恪的官位,根本给不了许修多少助力,且许修志不在此,他有替代许俭的野心,只是苦于找不到门路。 许恪暗自权衡片刻,道:“我答应你!” 许俭并不意外,他父亲本就是无能之辈,要想替许修谋划,只能依靠他。 当天,许恪就让人请来许家长辈,立下字据,请他作保。 许俭早就知道这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名声可以编出很多套说辞,今日一听,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他伪装着深情,对许家长辈诉说着他的一片痴心,为留住恃宠而骄的妻子他只能这么做,接着又说到许俭,说他如何为许俭忧心,如何伺候许俭··· 听得许家长辈一脸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愿意为他作保。 对此,许俭只是一声冷笑。 两人齐齐看向他,只一人是一脸的同情与惋惜,另一人也是一脸警惕,似在害怕他会说出一些戳破他谎言的话。 许家长辈盖上刻章,拿走一份字据,许俭让许恪将那字据放在他的枕头下,许恪听从他的话,将字据塞到他的枕头下。 “父亲,再进去点。” 许恪面露嫌弃,觉得许俭太麻烦,手却往里探得更深,指背触到一冰凉的物体,看向许俭。 许俭一笑,“那就是你要的东西,只要拿着他去找杨恺,他自会为许修筹谋。” 许恪一脸喜色,掏出那东西,发现竟是许俭被封为武卫将军时赐下的令牌。 “我已经如此,自然不能再侍奉陛下,不如拿它去换一个人情。”许俭看向许恪,“父亲,这样,你可满意?” 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许恪红光满面,说:“阿俭,你好好休息,为父去去就来。”说着,拿起令牌,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去。 宿卫营强者为尊,最喜欺凌弱小,许修贸然进入,不过是羊入虎口,再加上他添的一把火,那小子别想有好日子过。 周秀,接下来是你了。 “朱放。” 屋外走进来一位身材劲瘦的男人,他恭敬地站在许俭的床前,“见过大人!” “老管家一生无子,我要你替我收殓他的尸骨,择上好棺木,寻一山清水秀之地,好好安葬。” “诺!” “我打算向陛下举荐杨恺,你可去寻他庇佑。” 朱放屈膝跪下。 “我手底下数人,只有你一人愿意来看我,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大人救过属下的命,属下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大人有任何需要,自可来寻属下。” 许俭笑了,救命之恩? 他和好人这两个字根本不搭边,罔顾人命、行事张狂、人见人怕…这些词语才是他的专属,救人性命,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你退下!别忘了关门。” “诺!” 后来,许俭发现他小看了周秀,那女人竟然在他还没有动作的时候就给他换了一个院子,甚至寻来几个健壮的婆子伺候他。 名为伺候实为监视,他求助无门,手脚上的伤口处理不对,渐渐开始溃烂。 他想那个女人够狠,伴他父亲真是屈才了。 他真的要死了! 第三十七章 审问 云珠想不通。 她现今在王府,根本就没有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他们认为王家与王录公同属一脉,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没有查到只能说明她无能。 她怎么无能了?她不知多有能力! 王畴和王巍没什么来往,就是王泓和王沛都不去丞相府。 王泓如今在御史台崭露头角,他容色硬朗,刚正不阿,最是不讲情面;王沛读过几本经史子集,现属秘书监,任佐着作郎。她了解过他们的为官历程,皆是倚靠自己,毕竟那时的王录公还不是丞相。 他伺候郑漪,王沦的生活轨迹她再清楚不过,根本就同王巍没有来往。 不过她知道以前两家走得很近,后来不知怎地,慢慢开始疏远,至于原因,她还没有找到。 不过,她有猜测,那时王巍刚刚坐上丞相的位置,王畴就已经开始疏远,应该是政见不和,或者是出于嫉妒。 云珠觉得肩膀一痛,看向打她的人,只见夏菊撅着小嘴说话。 “云珠,你在想什么,怎么叫你都不答应?” “我在想···” 云珠眼珠一转,看向衣着整洁的夏菊,道:“面前这小娘子怎生得这般漂亮?体态怎么那般婀娜?” 夏菊知道她就是个普通长相,云珠说得是假话,可她还是被假话逗得心花怒放,嘴上却道:“云珠,你骗人!” “哪里骗人了,我们院里的夏菊秀外慧中,冰雪聪明,就不知是谁有这福气可以娶到这位好看又贤惠的小娘子。” 夏菊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她不明白这云珠怎么就这么爱逗她。 “我不跟你说了。”夏菊正想走,却想起了她找云珠的目的,“云珠,今日是于老夫人的诞辰,夫人说要带我去,我有点紧张。”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到时候跟着夏丹姐,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她,且那时候人那么多,谁会注意一个婢女啊!” 虽然听到那么多宽慰的话,可夏菊还是紧张,毕竟于府是老爷原配夫人的娘家,她可不能在那些人面前丢夫人的脸。 见她还是那般忧心忡忡,云珠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捏了捏她的肩,道:“夏菊,你行的,面对她就像面对老夫人一般,别怕!” 云珠难得的有些愧疚,毕竟是她向夏丹进言说该带夏菊去见见大场面。 别看夏菊长得软萌,她爱干净和处事小心是出了名的,云珠面对她的房间总有些自惭形秽。 至于她不去的原因,是有点在意那个乞丐。 他会被严刑拷打,定是知道什么,那天时间不够,且郑漪在场,她没敢动手。 郑漪帮过她,她自然要还她这个人情。 “放心!”云珠拍了拍夏菊的肩,独自往前走去。 不知她何时才能做到如云珠这般云淡风轻。夏菊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想到。 刚过申时,给于老夫人的贺礼装箱完毕,郑府的各房主人慢慢走上马车,云珠目送他们离开。 之后,云珠找上了那天见过她的守卫,据说他姓柳。 “柳郎君,好久不见啊!”她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下,看着柳益,笑容灿烂地向他打招呼。 柳益一看到她就害怕,宁愿他们从没有见过,偏偏身边的同僚还在打趣,笑他艳福不浅。 那可不是艳福,那是灾星。 见柳益多有回避,云珠幽怨地望着他,道:“柳郎君好狠的心,这是忘记我了。” 众人一听就知道他俩有故事,皆告诫柳益让他担起责任。 见众人识趣地离开,云珠作揖,道:“小女子多谢各位大哥。” 柳益有苦说不出,只望着众人,乞求他们不要丢下他,然终究是奢望。 见云珠慢慢靠近,柳益拿起他的武器,打算震慑云珠,“你不要过来…你来做什么?在下可没有出卖你。” 云珠掩唇轻笑,道:“郎君是这院中护卫,怎怕小女子怕成这样?” 女子越是这样,柳益越觉得惧怕,说:“他们都走了,你别做戏了。” 云珠恢复正常的神态,对他勾了勾手指头,“过来,我有事要问。” 柳益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在女子一臂之外停下。 “再过来点!” 柳益往云珠所站的位置移了一小步,女子冷冷的一眼,他吓得立马往前走了几步,此时,他一垂眼就能看见额顶碎发,白皙清透的肌肤…他害怕与她对视,连忙转向一旁。 云珠警惕四周,没注意他不自然的神色。 “那个乞丐去哪了?” “乞丐?不知道。” 云珠看向他的眼睛,眸中恶意满满,“别说不知道,我可不信,若你不想受苦,我劝你最好说实话。” “在水牢。” “怎么会去水牢?” “四老爷下得令,我们也不知道。” 见女子疑惑,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老爷应该是不打算放了他,若是关在柴房,多少有些引人注目。” “带我去!”云珠言简意赅。 “这…”柳益犹豫,眼睛扫向云珠,只见她仰着头颅,怀抱双手,没有多言,只那双眸子静静看着他。 柳益知道这女子是打算将他利用个彻底,他不愿,可他打不过,虽然他们没有打过。 他有一种直觉,直觉告诉他这女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轻易得罪不得。 他吐出一口浊气,认栽:“我带你去!” 云珠对他的识时务表示满意,跟在他的身后。 柳益带她来到一处院落,云珠看到院落外无人看守。 “吴斌与周茂德在过堂那日被老爷送进了衙门,至于那乞丐…”柳益指着院落,“就在这里头。” “里面守卫有几人?” 柳益轻声一笑,说:“这是府中护卫的居所,十几个人!” 云珠看他一眼,用目光警告他莫与她开玩笑。 “水牢就在其中。” 若说安全,这府中有何地能比他们眼皮子底下安全。 “你跟着我,旁人若是问起只说是我的妹子。”柳益交代道。 “妹子?”云珠挑眉,似是不满。 柳益见她不开心就害怕,再次妥协:“阿姐!您就是我的亲阿姐!” 他又说:“阿姐,我们可以走了吗?” 云珠不信任柳益,轻抬下巴,示意他先行一步。 柳益早已认命,女子只一个眼神他就能立马做出反应。 院门紧闭,柳益直接推开,入目的宽敞的庭院,两侧摆放着平日需要练习的刀枪剑戟。 自来了武安,云珠失去了属于她的练武场,今日见到,不由得多看两眼。 柳益继续往前走,不巧撞上了一位仅着下裤的魁梧男子,忙挡在女子的身前,唤:“刘兄。” 云珠不经意扫过他浅褐色的肌肤,转身回避。 “是柳益啊…”他闻声抬头,正好看到柳益身后背对他的女子,立马伸手挡住自己袒露的胸脯,急匆匆地溜回屋子。 男子一走,柳益回头,正好看到女子回避的状态,取笑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不是啊!” 云珠转身,她完全不在意男子的话,直接发问:“乞丐被关在何处?” 柳益指了一间屋子,说:“就是那间,里面只有守卫一人,只要他没机会开口,旁人是不会主动进去的。” “你住在何处?带我去。” 柳益跟不上云珠的思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女子往前一推,“快走!” 云珠的动作完全在意料之外,柳益一时不查,往前扑去,云珠去拉他肩上的衣裳,可没抓住,最后柳益为了防止摔倒,屈膝跪在地上。 云珠没想到他这么不经推。 跪在地上的柳益一时没了反应,待意识到发生什么时只觉得丢人,丧着一张脸回头,直愣愣地瞪着女子。 这小子是做什么?明明是她威胁他,他不小心翼翼伺候,竟敢瞪她。云珠怀疑她是不是对他太过友好,让他有点得意忘形,或者来到这地界,让他胆子大了起来。 “你是想死吗?要不我成全你。”云珠亮出的她藏在指缝的武器。 看到男人垂眸,面露沉默,云珠心里不再计较,说:“赶紧起来带路。” 柳益在前领路,嘴里不忘抱怨:“带路就带路,那么凶干嘛?” 来到他的寝居,柳益推开房门,一股恶臭窜进云珠的鼻腔,她难受地皱起眉头。 屋内是可睡十人的大通铺,有一人躺在上面熟睡,听到声响他惊醒过来,直愣愣地看着云珠,过了好一会儿,他看到柳益那混蛋,才意识到现在并不是做梦,拉紧铺盖怒吼:“柳益!” 看到男子的窘态,柳益明显有些开心,介绍道:“这是我阿——姐!柳月。” “柳娘子,在下失礼。”男子紧紧抓住自己的被子,只露出脑袋,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见兄弟如此,柳益觉得他得再添把火,他不动声色地说:“阿姐,这就是我平日睡觉的屋子!” 床上的男子本想说什么却被柳益领先,他瞪着柳益,似是警告。 云珠没管旁人态度,开始在屋内走动,面对墙壁时她掏出被下过药的手帕,回头路过床上男子时轻扬手帕,手帕中的药物飘向男子,他慢慢陷入昏迷。 柳益看清了云珠的动作,当她慢慢走向他时,心中顿觉不妙,嘴里却问:“你要做什么?” 云珠只对着他微笑。 “别过来!别过来!我叫人了,真的要叫人了…” “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还有最后一个忙需要你帮。” 男子还没问清楚是什么忙,就闻到一股清雅的香气,后来,他完全失去意识。 见柳益晕倒,云珠把他拖到书案旁的席垫上,将他伪装成趴在书案睡觉的模样。 云珠打开他们的衣柜,择一件看起来较为干净的外套穿在身上,之后她解开头发,将其梳成男子发髻。 出屋后的她打起精神,警惕四周,光明正大地来到关押乞丐的房前,伸手轻敲房门。 “谁呀?”屋里没别的动静,只听到说话声。 云珠等了一会儿,发现里面的人并没有来开门,她做好准备,伸手又敲了几下。 屋里的人大约是烦了,云珠甚至听到他动气的声音。 “是哪个小崽子乱敲门,打扰老子做事你赔得起吗?赶紧给我走…” 云珠伸手敲第三次。 “老子就看看你是谁…”屋里人打开门,只看到一个被娟纱挡住脸孔的人,怒问:“鬼鬼祟祟地做甚?”正想伸手拍开娟纱,不想那娟纱往他那边一扫,他立马闻到一阵香味,随后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见男子要晕倒,云珠拎住他的衣襟,护住他靠在墙上,然后回头看了看四周,见无人,立马进入屋里,转身将男子给拖了进去,临关门时,她再次查看,看外面毫无动静,立马将门关上,插上门栓。 屋内放着桌案,桌案上摆着好酒好肉,云珠不由地暗叹这人真是好享受,难怪不让人进屋。 思及正事,云珠收回目光,踏入里间。 里间甚宽,但并不明亮,云珠看过,屋里的透光的窗户都被人用木板钉死,能看见天光还是因为有几块木板被人拔掉了。 这里不算是水牢,只能说有一缸明澈见底的清水,并不能藏人。 云珠继续向里,终于在房间里看见被绑在床上的乞丐,他脸色苍白,嘴唇开裂,睁大眼睛平视前方,无一丝求生的挣扎。 这屋中没有刑具,且云珠感受到一股浓厚的药味。 他这是招了,王沦是打算留他性命,那这幕后之人是谁? 云珠站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他。 他已有死志,若想从他嘴里问出东西,必须用点心机。 “我们见过,当时我便知道,你不是乞丐,今日再见,确如我心中所想,如今我只想问先生一句话,你可想逃?” 见男子对她的话毫无兴趣,云珠又说:“先生可已成婚生子?看先生年岁,若已成婚,孩子怕是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云珠再次看他,发现他眸光一闪,情绪略有波动。 “我一瞧见先生便想起了我那未曾谋面的父亲,他是为了赚钱活生生累死的。我理解他的辛苦,可我也恨他,恨他让我一出生就没了父亲,恨他丢下母亲。因为没有父亲,我自小就受人欺辱,没有人会为我撑腰,因为没有夫君,母亲这辈子都孤苦无依,夜夜悲泪以致瞎了眼睛。” 云珠说得虽是她杜撰,可情感是真,她知道没有父母的艰难——命如草芥,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男子不由得转头看向女子,只见女子眼中含泪,悲意未散。 “我有一子,刚满七岁。”男子许久都不曾说话,声音略微沙哑低沉 第三十八章 胁迫 中年男子望着虚空,思绪回到了他儿子生辰那天。 那日,妻子兴高采烈的回家,一进屋就在他眼前掏出了五十两银子,说那是辛苦费,若是事成,还有更多。 他们庄户人家,五十两不知要攒多少年,考虑到孩子还小,他有心送他去学点东西,这送礼请客不是个小数目,他默许了。 找仇旭合作、扮乞丐都是听他们的安排,只是没想到有人记住了他,不幸被抓,还受了刑,他以为自己受得住,没想到最后还是泄露了那人的身份。 他不想死,可他更不想儿子有危险,若是被那些人知道是他告的密,儿子可就别想活了。 “夫人知道你不过是受人之托,有心放你一马,今日特命我前来规劝,先生可告知夫人您的名姓籍贯,她自有法子助你。先生有妻有子,我想先生也不想在狱中荒度,留妻、子在世间无人照料、饱受凄苦!” “她真的愿意帮我?”男子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可他不相信夫人会不计较他做过的事,还为他着想。 云珠看他神色便知他的心动了,决定再添把柴。 “自然,夫人是重诺之人,若先生助她,她必不会相负。” “小人姓张名兆寅,城外址溪村人,找我妻子办事的那人名叫采禾,听妻子说她在淮阴侯做事。” 淮阴侯府,于桢,王沦的岳家。 不应该啊! 于元君是重病身亡,与郑漪毫无干系···难道他们是想抓紧王沦?是了,毕竟淮阴侯只是这个虚爵,于桢经营数十年只不过得来一闲职,就说他的儿子,年近不惑,也不过区区县长,迟迟不得升迁。 王沦是何人,他姓王,也是能在陛下跟前说上话的人,若他真的有心,于家怎会如现在这般! 郑漪何其无辜! 就是不知此次于老夫人寿宴对郑漪来说是什么?平常事,或是灾劫。 她倒是想去瞧瞧,不过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时机稍纵即逝,她必须亲自出城一趟。 如此一想,她便对躺在床上的男子说:“先生好自保重,我这就回禀夫人。” 男子一脸感激,道:“多谢娘子!” 云珠回以微笑,慢慢退出房间。 回到外间,见倚靠墙壁之人尚在昏迷,云珠拿起桌上的酒水,全泼在他的脸上。 男人缓缓清醒,初见陌生女子,正想呵斥,不想那女人捏住他的下颌,往他嘴里丢进一枚丹药,还迫使他吞咽下去。 云珠放下手上那张粗犷的脸,轻拍了拍,低声警告:“这是毒丹,若想要解药,你就当作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知道吗?” 男子目露怀疑,伸手掏弄他的咽喉。 “你无需做无用之功,相信不过片刻,你就能体会毒丹滋味。”云珠轻笑,蹲在一旁看他挣扎。 如云珠所言,那人不过片刻便开始剧烈挣扎,他伸出手,想抓住女子的双腿,祈求女子救他性命。 “救···救我!” 云珠站起身躲开那只脏手,俯视脚下挣扎的人,道:“我刚刚说的不够明白吗?若你应承,我自会出手。” 男子急切说道:“我答应···答应,救我!” 云珠丢下竹筒,双手平置于腹前,道:“这药能缓解巨痛之苦,若想真正解毒,还得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男子强忍疼痛,伸出双手捧起竹筒,颤抖地打开,将竹筒中的药丸一股脑地吞进肚子里,才吞下不久,他就觉得好受不少。 哎!只要一颗就够了! 见他将竹筒的三颗药丸全吞了,云珠伸出手想要提醒,可他吞得太快,而提醒他也不符合她这个胁迫者的身份。 云珠放下她那只轻抬的手。 “此药只管一旬,若你听话,我自会给你下一旬的解药。” 男人等着痛意消减后,站起身来对女子作揖,他眼眸低垂,道:“娘子只管放心,小人今日没见过任何人。”说话间,他脖颈微动,露出他眼睛的一角,初可窥见试探的神色,见女子并未注意他,面露决断,眼神凶狠,挥拳攻向女子。 云珠听到微小的衣料摩擦,疾行的脚步,她侧身,伸手挡住挥过来的拳头,转守为攻,一拳击中他的胸口,男子受击退后两步,云珠则感到与之相触的手骨一痛,七分气力竟回来三分。 男子重振旗鼓,再次攻向云珠,他步步逼近,招招擒拿。 云珠挥手抵抗,她双手软若无骨,招式诡谲,男子连连转攻为守,结果一时不敌,手臂关节被云珠拧得脱位。 见男子张嘴准备呼救,云珠心一狠,直接卸了男子下巴。 男子站在原地,头颅高昂,脊背挺直,眼睛看向女子,似不屑,似决绝,云珠知道他是下了狠心,不打算屈服于她。 “壮士忠义!”云珠一脸赞赏,随后于男子身前踱步,道:“小女子找上壮士不过是希望你我达成共识,只当今天这事没发生过。若壮士再相逼于我,我可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见男子神色不变,甚至还闭眼以作不闻,云珠轻笑,恶趣味作祟,道:“壮士想得忠义之名,小女子偏偏不给。我会把你杀了藏起来,然后放掉屋中之人,之后所以人都会知道是你背主逃逸。” 女子靠近男子,在他的耳畔轻语:“我会让你死后背负骂名,我会让你的子侄后辈永世生活在辱骂嘲弄之中,我更会让你所求的皆化为泡影。” 云珠自袖中滑出武器,将它置于男子的喉前。 男子感受女子话中的毒辣阴狠,亦感受到武器的冰冷,他睁开眼睛,不敢乱动。 “说实话,小女子很是钦佩壮士的气节,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我会放了你,以前的承诺依旧有效;若你不愿,莫要怪我心狠。”手上的武器向下压,男子的脖子上出现一条血痕。 男子眼球上下翻动,嘴里角流出涎液,发出听不懂的声音。 听到动静,云珠放下武器,走到他的身前,说:“若你答应,就眨两下眼睛,若不答应,就眨一下眼睛。” 男子面对云珠,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 云珠可一直没有忘记这男人吃完解药不认账的模样,为了以防万一,她只能多问一句。 “若你再失信于我可怎么办呢?” 男子想要解释,可他口齿并不清晰,只得紧紧盯着云珠,似期盼,似乞求。 云珠无奈,为了不碰到涎水,她只能拿起男子的衣摆覆在手上,将卸掉的下巴归位,一条手臂也被她复位。 “不敢!小人不敢!小人今天没见过娘子!”男子迫切地想要女子信任他。 “小女子愿再信任壮士一次!你我击掌为盟,若你不义,那休怪小女子不仁!”女子言辞铿锵,说至‘不仁’二字时,眸中迸发出冷意。 那股冷意直达男子心底,令他周身一冷,再也提不起算计的心思。 “君子一诺,百死不悔!”云珠伸出手掌,随即看向男子,等着他的回复。 男子犹疑。 “你根本就没有选择!不是吗?”云珠提醒道。 男子被说服,伸出他的手掌,与云珠的手掌相撞。 云珠将男子关节复位,在他痛苦哀嚎时将一颗药丸弹进他的嘴里,说:“这是毒丹解药,你我有击掌盟誓,我自然不会再用毒药威逼于你” “多谢娘子!”男子作揖。 “壮士保重!”云珠轻施一礼,翩然离去,临开门时,露出轮廓清晰的侧脸,留下一句话。 “小女子不会让壮士难做,壮士只管放心!” 男子面色复杂,思索这女子究竟有何目的?会不会给王府带来危机?若她居心叵测,他此举不是助纣为虐么!可他已有决断,忠孝恩义终难两全。 云珠在这院落中并不多留,疾步向外走去,没料到在庭院中与一人相遇,那人一脸络腮胡,锐利的眼睛紧盯着她。 感受到他的审视,云珠偷偷看了男子一眼,这一眼她就知道接下来做何反应。 寻常女子若见到这般粗鲁无礼的汉子,必是害怕居多,她依例做出受惊的模样,将头压得更低,步伐更快。 正要抬脚踏出门槛时,不想后面传来让他“站住”的声音,她停下脚步,转身对男子轻施一礼,胆怯道:“不知···不知大人唤婢子何事?” 他说:“抬起头来!” 云珠缓缓抬起她的脑袋,露出她的五官,她不敢直视男子,只注视着眼前的石阶。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云珠咬唇,屈膝跪地,一脸恳求:“婢子名唤云珠,只是来看看柳益,并无他意,求大人恕罪!” “柳益!”男子咬牙。 这小娘子模样长得甚是可人,让人一瞧就喜欢,他有心结识,怎么就心有所属。 他长得不算差,怎的没人对他有所表示。 见男子很久没有说话,云珠开口询问:“不知大人可还有吩咐?” “你退下!” 云珠忙拉起裙摆,匆匆离去。 待看不见院门,云珠才停下脚步,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明白今日是去不得址溪村了。去不了址溪村,那她就去淮阴侯府找采禾,都是一样的。 第三十九章 伪装 一轮红日缓缓没入群山,光明犹存,遥可见一抹极淡的青色匿于深空,天穹下的万物仿佛藏在薄雾之中,肃穆冰冷,瞧着毫无生气。 天色渐暗,云珠于暮色下来到淮阴侯府的后门,伸手敲打那扇朱褐色的院门。 后院开门的小仆听到动静,忙匆匆过来打开,只见门外有一佝偻乞丐,他裤衫破旧,身上搭着各色碎布拼接成的披风,披头散发,枯草似的头发下是一张脏污的脸,嘴唇周围还有皮屑似的东西,像是十几年没擦过嘴,脖子上的汗垢已经发硬变黑,恍惚还能闻到一股馊味,他身上唯一值得一观的就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小仆退后一步,一脸嫌弃,高声骂道:“晦气!快走!快走!”他伸手驱赶乞丐,还想关上大门。 “郎君,是有人叫小人来找人的。”她将手抵在门上,令小仆关不上,“她叫采禾,不知郎君可认识她?” “采禾?”小仆一脸狐疑,怎么都不觉得一个得脸的婢女会和府外的乞丐有牵扯。 “有劳郎君通传一声,只说我叫···小人姓张,她会来的。” 见小仆没有被说动,还有唤人帮忙的举动。 云珠松开抵门的手,自身上掏出一锭碎银,伸手抛了抛,看小仆眼睛跟着银子而动,面露贪婪之时,她又一把将银子捏在手里,让小仆无可奈何。 小仆明白若他想要那银子,还得看乞丐的意思,他看向乞丐,似是询问如何能拿到钱财。 “小人虽命途坎坷,无奈为乞,但从不说假话,你只需替我给采禾传个话,这银子就是你的了。”云珠将拳头展开,见小仆目光落下时,又马上攥紧。 “我这就替你通传。”小仆憨笑,那双手移向乞丐握着银子的那只手。 “哎!”云珠将手收回去,杜绝小仆将银钱拿到手,他说:“这银钱不是小数目,若给了你,你不替我做事,我一小小乞丐,可拿你没办法,不如你去替我将采禾寻来,她一来,我马上将银两给你,” 小仆自然舍不得送上门的银子,可他担心这一走,这乞丐也跟着离开,他不是白跑一趟,可转念又想,这小小一段路能换来几个月工钱,怎么算都不亏,赌一赌! “你莫走,我这就进去通传!”小仆心里做下决定,对乞丐说道。 “这是自然,小人这就去门边候着。”话音刚落,云珠便退至门外,找一墙角蹲下。 小仆将院门关上,来到内院角门寻到相熟之人,请她去内院代他向采禾传话。 云珠早已经想好万全之策,只等采禾现身。 夕阳西下,由远及近的风自巷道拂来,云珠感到一股潮气,微冷。 她扮乞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没想到有人将她当做真正的乞丐,扔给她一枚铜板。 云珠看向扔出铜板的人,是一年幼女孩,她微胖,眼睛笑起来像月牙,两颊的婴儿肥圆润饱满,小嘴一咧,能看见两颗精致洁白的门牙,有点可爱,她活动自己的手指,压抑想揉的冲动。 女孩舔着手里的糖葫芦,被大人牵着离开,云珠伸手捡起那一枚铜板,握在手心。 院门被打开了,小仆带着一位身着浅褐色衣裙的女子出来。 云珠没见过采禾,自是不知她的具体样貌,她瞧那女子生的眉清目秀,凝目正在考虑着什么,站起身走了过去。 “采禾姐,这便是我同你说的那乞丐。” “娘子长得真好看!难怪张哥哥对你日思夜想。” 几人一会面,小仆便对着采禾介绍,云珠笑容灿烂,拉着采禾的手腕,格外亲近。 采禾不着痕迹地躲开乞丐搭在腕上的脏手,柔声道:“不知小娘子找我是为了何事?” 一旁的小仆也面露好奇。 云珠看着采禾挑眉,一脸戏谑,“不是我,是张大哥说有重要的事情寻你。”随后面露不解,低声嘟囔:“他若是想姐姐就自己来,怎的叫我来传话?” 小仆笑得猥琐,对采禾是另眼相看。 采禾却忍不了一个小乞丐在这里散播她与旁人有私情的谣言,怒道:“别说了!” “你凶阿月,阿月不理你了。”云珠被采禾的态度吓到,不敢置信,扭过头不理,正要跑开。 小仆惦记那锭银子,怎能让乞丐跑掉,采禾想要张兆寅的下落,自然也是不能放乞丐离开,故一人拦住乞丐去路,一人拉住她沾满泥灰的衣物。 “小乞丐,我的银子呢?” “阿月,刚刚是姐姐失礼···”小仆的声音完全盖住了采禾轻柔的声音,采禾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正是此刻,乞丐回头,她连忙收回目光,一脸温柔地看向乞丐。 云珠拉住采禾的手,用可怜兮兮地语气开始告状,“姐姐,那银子是张哥哥给我的幸苦费,我舍不得,可这小仆不给钱不办事,听张哥哥说你就是在侯爷的跟前也能说上话,你一定要告诉侯爷,他府里的小仆仗势欺人。” 采禾笑得勉强,拍了拍乞丐的手,道:“阿月放心。” 小仆偷笑,却不敢多言。 云珠看二人神色,心里明白她的说法有误,这采禾并不算淮阴侯跟前的得脸婢女,但看小仆态度,她定是能在某些主子跟前说上话。 采禾问:“你张哥哥现在在哪儿啊?” “我带你去啊!”乞丐笑得明媚,露出她一口黄牙,正想说重点时就看见等在一旁的小仆,不得已凑到采禾耳边,说:“只有你一个人能去。” 采禾强忍乞丐近身的不适,心中暗自庆幸乞丐的单纯好骗,轻而易举得了张兆寅的线索。 “好!我与你去!” 小仆听清了那耳语,只想翻白眼。他会呆着这里还不是因为银子,若把欠的银子给他,就是求他跟去他也不去。 他重重“哼”一声,看着她们二人回头,心中满意,看着小乞丐,道:“小乞丐,你什么时候把欠我的银子还我啊?” 云珠明白终归是她理亏,匆忙躲到采禾的身后,只露出个脑袋,道:“只让你传个话而已,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银子!” “今天你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若没有银子,我不会放你们离开。”他一拍手掌,院门涌出数位奴仆,小仆看向采禾,冷嘲道:“我唤你一声采禾姐是给你面子,若是你挡了我的财路,我十日也是不怕你的。” 乞丐先是看向采禾,见她没有动作,面露失望,气得站出来将银子丢到小仆的跟前,“给你就是了!” 小仆才不管别人如何,得了银子他就高兴。 乞丐着实舍不得那银子,只能看向采禾希望她能说句话帮帮她,“姐姐!” “十日,我会和夫人好好说说你的。” 小仆只是一笑,退回了院子。 采禾不忿,可小仆就是不应她的话,只要一想起他轻视的态度,她就觉得屈辱。 她看向身后的罪魁祸首,责怪道:“阿月,你既已经答应给他银钱,怎可临时反悔。” 乞丐委屈,道:“我···我舍不得!” “算了,我们走!” “嗯!”乞丐低声回应,转身在前边带路。 “这才乖!” 云珠在前,采禾跟在身后,天色暗淡,采禾感觉她走了许久,暗自忧心自己无法在宵禁前回府,开口问询:“阿月,还有多久啊?” “快了!就是前面那个破屋!” 采禾看过去,泥墙颓圮,一颗不知名的枯树立在一侧,周围是杂乱的野草,数年风吹日晒,墙院里的木屋歪斜,褪色泛白,屋顶瓦片塌陷凌乱,一派破败,风吹过,草木皆动,更添几分萧瑟。 乞丐推开院门,感到采禾没有跟上来,回头问道:“姐姐,你怎么不走啊!” “马上。”采禾微笑,跟上乞丐。 踏入院中,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直达屋门的小道,采禾看乞丐没有继续往前走,看向她,只见乞丐看着她的方向,似是要做什么。 采禾伸出手臂,正想反抗,也是这时,她才看明白乞丐究竟要做什么,笑着侧身让开。 乞丐越过采禾,关上院门,余光瞥见采禾望向屋中,手刀迅猛地劈中她的侧颈,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就陷入昏迷。 云珠将她抗在肩上,走到屋后,脚踩坍塌的泥墙离开。 院后放着牛车,车上放着箩筐,其中几个箩筐中放着白菜,云珠将采禾放进箩筐,盖上麻布遮挡。 “你走!替我看好她,还有···小心!” 牵着耕牛缰绳的老头戴着斗笠,他没有说话,可是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顺从,无条件的顺从。 车轮滚动,云珠目送他离开,她疾步走回那个破败的院落。 没走多远的吴老与几名健壮的黑衣男子相遇,吴老还给他们让路,见他们离开,他又牵着耕牛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是单方面的一场凌虐,云珠将众人击倒后,潇洒离去。 等吴老驾驶牛车回到院中,云珠已经等候多时,她脸庞干净,毫无污渍,头发被她梳理整齐,挽成发髻,衣物也换成她平日常穿的。 “多谢吴老,我有事要问她,吴老放心,留不了几天。”云珠将采禾从箩筐中抱出来,进入她的房中。云珠将采禾双手绑起来,吊在房梁下,甚至不忘给她的眼睛蒙上一块麻布。 云珠倒上一杯凉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泼向采禾的小脸,水洗的脸蛋,并不狼狈,反而更显姿容。 “嗯”的一声轻哼,采禾苏醒,只觉得脖颈有点痛,而眼睛只能看见透过麻布的光晕,她想起那栋破旧的房子,想起那个笑得单纯的乞丐。 “你是谁?你抓我来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张兆寅的妻儿在哪?你可别说什么不认识张兆寅,我会笑的。”云珠审讯从来不喜欢动刑,她相信每个人都有弱点,只看能不能拨动那根弦。 “我不知道,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们了。”采禾陷入无尽的想象,想象让她惊惧,让她浑身颤抖,她强忍惧怕,说。 眼前浮现一道黑影,采禾知道是她正看着她。 “侥幸?”云珠挑起采禾的下巴,“可别,我若是不知道前因后果,会将你抓来吗?”云珠的语气略凉,“你们真是奇怪,给的机会不要,偏偏喜欢被迫,这样是不是会让你的心更舒服?”云珠的手指用力,采禾的双脚慢慢离地。 “救···救···”下颚被铁指钳住,双手被缚,双脚踩不到实地,无助将她包裹,脖颈被无限拉伸,她觉得难以呼吸。 云珠低声问道:“你想死吗?” 采禾竭力地想要摇头,可她无能为力,急的泪水直流,浸湿蒙眼的麻布。 云珠大发慈悲地松开手,悬在空中的采禾落地,她双腿砸在地上,有些发软,房梁上的绳子往上一拉,手上经络传来的拉扯感,令她挺直腰杆。 室内有瞬间的安静,采禾都能听清她粗重的喘息。 云珠坐在几案上,手拿起茶壶,给她自己倒一杯凉水,她看着杯中的清水,随口道:“说说你的主子!”说着,她浅啜一口。 这水不够香甜。 “夫人是淮阴侯第五个孩子,因为谋害夫君子嗣而被休,她善妒,多疑,狠毒,冷血,喜欢吃桃,尤其是蜜桃,一天能吃俩,平日喜欢喝糖水,睡前总喜欢喝一口,她还不喜欢洗澡···” 云珠掏了掏耳朵,实在怀疑她听错了,可经过反复确认,她是真的听了一段无聊话。 “停!我不想知道她的爱好习惯,你只说她为什么谋算郑漪。”云珠从不怕开门见山,说得那叫一个顺畅豪迈。 “你是郑娘子的人!”采禾也不是憨人,云珠一说她便都明白了。 “说说!” “若论原因,不过钟情二字。夫人喜欢王大人,她以为三娘子病逝后,她会有机会嫁给王大人,没想到被郑二娘子捷足先登,夫人自然想要毁掉她。” “郑漪去于府,她应该有计划的!” “夫人确有交代我安排,可我已被你叫走,接下来夫人会不会更改计划,会找谁来代替我的作用,我就不清楚了。” “那张兆寅妻儿呢?” “他们?我真的不知道!前几天我是有见过他妻子,她找我要银子,我说事情没办好,赏银自然拿不到手,虽然不服,可她还是离开了。我真的不清楚她的去向。”采禾拼命摇头否认。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云珠伸手捏起她脸上的肉,用力扯了扯。 采禾的脸一痛,她强忍痛意,赔笑道:“是真的!是真的!我是万万不敢骗你的。” 第四十章 谋划 不知不觉,已临宵禁,云珠不敢多留,匆匆赶回王府新安院。 郑漪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所以学的课程并不多。关于刺绣,还是她的生身母亲在世时,耳濡目染之下,学到过一点皮毛,至于留下云珠,仅仅只是她能弥补她的不足。 云珠有一技傍身,平日多是待在绣房,没东西可绣时她会跟在郑漪跟前伺候,今日郑漪不在,她就找了一个理由将自己锁在绣房中。 夏桑倒是怀疑云珠此举是为了躲懒,不过她毫无证据,且云珠会做人,说只要她提供布料,她会无偿为她缝制一件衣裳。不说云珠那制衣技艺,就说她那炉火纯青的刺绣本领,她们这些婢女里没一个能及得上她,她很乐意卖她这个人情。 夜有宵禁,故淮阴侯府寿宴酉末之前就已散场。 郑漪明白她是以继室的身份去参加寿宴,她不知道侯府长辈对她是什么态度,故自到淮阴侯府之后,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老夫人,静静候在一旁观察着所有人。 淮阴侯府老夫人对她很是热情,郑漪知道她是妻凭夫贵;侯夫人对她的态度一般,只面上过得去,不过很照顾王沦的一双子女;侯府二娘子元贞已经嫁人,对她的态度很复杂;侯府五娘子元菁落落大方,对她很是亲切;侯府八娘子、九娘子年纪尚幼,只当她是祝寿的客人。 五娘子邀她去耍,郑漪已经拒绝,是老夫人考虑到她一个人无聊,出声让郑漪不必陪她。郑漪不在乎别人说的话,可老夫人是她的倚仗,她必须考虑她。 之后,于元菁带她去见了一些人,她就是在这时开始看不懂这位候府五娘子。 那些人一见到她就追问坊间传言的真假,她说是假的,可那群人听而不闻,又开始问她仇旭长得好不好看,她回答说不认识,他们“嗯”了一声,之后又问她真的有送团扇定情吗,郑漪那时的脸色并不算好看,可她顾忌她客人的身份,且她是于元菁带来的,只能看向她,可那位五娘子正和别人说话,笑得欢快。 她只能假装痛呼,让她们看向她,然后义正词严地说:“谣言止于智者,我瞧众位妹妹聪慧,必不会被那些毫无依据的假话蒙骗。” 有人沉默,也从人反问。 “我可是亲眼瞧见仇郎君拿着你的团扇招摇过市呢,怎么有假!” “假不假另当别论,就是不知妹妹姓甚名谁?” 那人一脸神气,说:“我的夫君可是丞相府主簿符翀。” 按以往惯例,只要她一提起符翀,同她争论的人都会脸色发白,不是低头道歉就是避她锋芒,怎这郑漪是个例外。 “我记住了!明日我定要叫夫君去问问符主簿,这造谣污蔑可是符府家风?”郑漪姿态从容,不慌不忙地开口, 这郑漪实在不了解男人了,王大人怎么会替他出头,就算王大人愿意帮她,她也是不怕的,一个郎中怎么比得上丞相。 “我等着!” 后来她们不再谈论谣言,开始打起赌——王大人会不会替郑漪出头。 对此,郑漪喜闻乐见。 后来,于元菁见众人无聊,说带她们去园里逛逛,郑漪自然在受邀之列。 郑漪点头应允,同她们一起逛花园,一路上,郑漪知道自己同她们说不上话,远远跟在身后,于元菁见此,同她站在一起,开始说起她那苦命的姐姐。 于元菁嘴里的于元君是一个漂亮、明媚、才华出众的女人,她更向郑漪说起当年王沦一见倾心、迫不及待上门提亲的往事。 郑漪自然是没见过王沦的“迫不及待”,她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可今天听到这些,她觉得遗憾,还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别扭。 她承认她有些嫉妒! 可她也深深明白,她没办法跨越时间,命运早已注定,她只是后来者。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意料之外,王妍出现在花园中。 她步履匆忙地走过来,先是恭敬对二人行礼,唤道:“姨母!母亲!” 她抬起头,说:“母亲,弟弟在四处寻你。” “我马上回去!”郑漪心里无比感激王妍的出现,因为她烦透了原配妻子的故事,王妍话音刚落,她就急不可待跟于元菁告别,快步离开。 王妍同于元菁对视一眼后,跟随郑漪的步伐而去。 郑漪在王妍的带领下找到王瑔,那小孩儿换了一声喜庆的衣裳,眼眶泛红,眼角还挂着两滴泪珠,一见到郑漪就跑了过去,伸出手想要抱抱。 “阿姆!” 郑漪只当他想她了,蹲下将王瑔抱进怀里。 王瑔不说话,只窝在她的怀里。王妍看了王瑔一眼,提脚准备离开。 “王妍,你要去哪?” “不用你管!”丢下这么一句话,王妍快步走远。 郑漪并不意外王妍的态度,倒是王瑔有些反常。小孩平日是有点依恋她,可他从不会挂在她的身上不下来,郑漪有些受不住,她只得四处观望,寻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 郑漪寻找的路上,就听见婢女说开席了,她感觉有点饿了,于是唤婢女带她去吃饭的地儿。 郑漪刚到院子,便被婢子带到属于她的位置,淮阴侯亲家按长幼顺序排序,她身旁坐着的是她的姒姆云静。 女子也注意到王瑔的反常,柔声问道:“阿漪,瑔儿这是怎么了?” 郑漪此时才发现王瑔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她将自己宽大的衣袖盖在他的身上,说:“可能是玩累了。” “你这么一直抱着也不是个事啊,要不看看哪个院子离这近,把他抱过去!” 郑漪考虑到阿姑可能和于老夫人还有很多话说,抱着孩子用膳也有些不成体统,她点头,抱着孩子起身,走向侯夫人。 郑漪一过去,侯夫人就站起身问道:“瑔儿这是怎么了?” “瑔儿睡着了,不知夫人可否就近找一间房安置他!” “翠眉!”侯夫人唤了一声,她身后伺候的婢女来到郑漪的身前,慢慢抱走王瑔。 不想这孩子醒了,一双手紧紧抓着郑漪的衣服,开始剧烈挣扎,抵抗旁人的接近。 翠眉埋头退下。 “没事!没事!”郑漪一只手轻拍他的背,一只手搂住他的小屁股。 王瑔真的太不正常了。郑漪意识到。 “夫人,恐怕要劳你找人唤府医来一趟。” 翠眉看懂夫人的眼色,立马退下。 趁府医到来之前,侯夫人将郑漪引到离宴客区最近的院子,郑漪进入房间,将王瑔放到床上。 “阿姆!”王瑔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声。 “我在,别怕!身上有没有哪里痛啊?”郑漪摸了摸王沦的额头,发现并不算热。 “男子汉,不痛!” 郑漪不由地思索王瑔这话是什么意思。 “男子汉也是会痛的,你告诉阿姆,阿姆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肚肚痛。”王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郑漪鼓起两腮,在他肚子上吐气。 府医也在这时候被请来了,跟着他同到的有于元菁,还有两位老夫人。 侯夫人对两位老夫人轻施一礼,随后看向于元君菁,问:“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翠眉带着府医,以为您出事了,我放心不下,就匆匆跟来了,祖母也是担心母亲。” 老夫人纯粹是被于老夫人拉来的,她远远看到床上躺的是她的亲孙子,忙走过去问:“瑔儿怎么了?” 府医正在为王瑔号脉,没有结论,郑漪怕老夫人忧心,说:“瑔儿今日有些粘人,儿媳担心他哪里不舒服。” 她站起身看向于老夫人,说:“郑漪无意惊扰,失礼了。” 府医的手指搭在腕上,紧皱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眼尖的老夫人注意到王瑔腕上的红印,直接将袖子撸上去,能看到小臂内侧有几道鲜红的掐痕,她又撸起另一条手臂的衣袖,发现这只手腕上也有掐痕。 老夫人难掩盛怒,逼问:“谁干的?” 她撸袖子的动作本就粗鲁,嗓门又大,王瑔本就受到惊吓没有恢复,如今又感受到老夫人糟糕的情绪,吓得他看向郑漪,寻求她的庇佑。 老夫人误解了王瑔的意思,她以为王瑔指认的凶手是郑漪,她冷冷盯着郑漪,说:“郑漪,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阿姑,儿媳疼他都来不及,怎么会伤害他!”郑漪直到现在才明白王瑔为什么哭,她看着那掐痕,既心疼又愤怒。 侯夫人想起她给王瑔换衣服时还没见到那伤痕,心里明白那伤痕是王瑔找郑漪那段时间造成的,也就认定是郑漪下的手,指责道:“郑漪,你好狠的心啊!” 她明白她只是外祖母,能替王瑔惩治那个恶女的只有老夫人,她看向她,说:“亲家容禀,我给瑔儿换衣之际不曾看到掐痕,这分明是他离开之后造成的,而府中有这机会的只有郑漪。老夫人,您可一定要替瑔儿做主啊!” 侯夫人开始凄凄落泪,“我苦命的女儿啊!你怎么就去的那般早!若有你在,瑔儿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于元菁作恍悟之状,出言再补一刀,“妹妹此举可是因为姐姐?我不该在你面前提起姐姐!”她面露同情,无奈叹息,“可你怎么这么傻啊!”一个眼神,已经定下她的罪过。 听完她的话,众人明白郑漪是因为嫉妒才会伤害王瑔。 众人谴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郑漪百口莫辩,她看到老夫人眼中的不信任,目露坚定,“妾身不会伤害他!我怎么可能伤害他!”随后转身看向身后的侯夫人,启唇质问:“夫人,没有证据便定下罪名,这便是你淮阴侯府的处事准则吗!” “放肆!” 郑漪讥诮一笑,说:“只是因为我是继室,只是因为孩子非我亲生,你们便断言他受的伤害都是我做的!何其武断不公!” 她又说:“您好好想一想,若我真的掐过他,怎么可能让您请府医,瑔儿的伤分明是旁人所为。” 侯夫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们就把这事理清楚!若真是你做的,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第四十一章 混乱(一) 侯夫人本就因王瑔在她府中受到伤害而愤怒,又遭到她认定的罪首者的反驳质问,更是怒不可遏,势要拿出铁证,让郑漪悔不当初。 她命人找来当天所有见过王瑔的婢女,这些人听到风声,一面见侯夫人便高呼冤枉。侯夫人冷眼看着她们,某些婢女看懂了侯夫人的沉默,适时不出声,从她做下选择的这一刻开始,静默渐渐蔓延到整个房间。 “说完了?要不要再说两句。”侯夫人真诚地提出建议。 侯夫人看众婢女将头垂得更低,心下冷哼。 “说说!瑔儿今日做了什么。” 郑漪在一旁听着婢女们颠三倒四的证言,算是粗浅地了解到王瑔自来到淮阴侯府后做了什么。 他先是拜见长辈,为于老夫人祝寿,后来同一群年纪相当的男孩玩耍,他们发生过矛盾,王瑔的衣物就是那时弄脏的,侯夫人想小事化无,就让人给王瑔换了一身衣裳,旁人问起只说是汗湿。 听到这里,老夫人和郑漪都看向侯夫人,侯夫人显然没料到婢女们会将这事也抖出来,她瞪了那婢女一眼,一脸无奈地看着老夫人,赔笑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说实话,罚哪个我都于心不忍。” 老夫人哪里听不懂她的话,分明是怕她为孙儿出头,这才想着小事化无。 “瑔儿是我的宝贝孙子,更是王家人,我不能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受委屈。”老夫人看向侯夫人,意有所指,“妹妹,你可明白?” 侯夫人的脸一僵,强作欢颜,道:“明白!明白!” 郑漪记得她见到王瑔的时候,小孩睫毛上的泪珠还未干透,他哭应该是她见到他不久之前的发生的事。 老夫人示意婢女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王瑔提出想去找郑漪,他久寻不到,便哭了,再之后碰上了王娘子,王娘子看不得弟弟哭,便向弟弟保证会带郑漪回来··· “我怎么记得那时并没有看见你?”郑漪记得她当时见到王瑔的时候,王瑔身旁并没有随侍的婢女。 婢女跪下认错,说:“夫人恕罪,婢子那时侯肚子不舒服,去茅房了。”她知道她做得不对,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所以你就把瑔儿一个人留在那里!”郑漪无法接受,只要想到王瑔孤身一人找寻她的模样,她就后悔,无数次责怪她自己轻信于府。 婢女立马否定,“没有,婢子怎会留下小郎君一人,我有托付同房的乌眉代为照看。” “乌眉何在?” 后排的婢女靠着自己的膝盖移到前排,叩首道:“婢子乌眉见过夫人!” 她的头垂得很低,郑漪看不见她的模样,不过听她柔媚的嗓音,猜她的样貌应该不俗。 “婢子当时见小郎君心情不好,便提议捉迷藏,只躲着躲着小郎君就不见了,婢子在那附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后来听到王娘子的声音,婢子私心作祟,不敢出现。” “肯定是你!你气不过,于是掐瑔儿泄愤,待听到妍儿的声音,担心事情败露,这才藏起来。” “不是,不是这样的!”那婢子抬起头,她生得极为娇美,此刻是一脸委屈,极力辩解。 “婢子没伤害过小郎君,夫人若是不信,婢子可以发誓!” 乌眉寻人时听到王妍的声音,躲在石缝里的王瑔也听见了,他顾不上躲藏,马上现身跑进郑漪的怀抱,乌眉见到王瑔,想站出来,可她害怕受到惩戒,就当了缩头乌龟。 “之后婢子没走,一直偷偷跟着王小郎君,没想到…”婢女偷偷看了郑漪一眼,心有余悸地吞了口唾沫,“王四夫人诟谇已故四夫人,小郎君被吓得嚎啕大哭,四夫人听得不耐烦,便警告小郎君别嚎了,小郎君不听,她就伸手拧小郎君手臂。” 众人看向郑漪,等待她的狡辩。 郑漪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她的局,局里有受害者,有目击者,还有“罪犯”。 “你说谎!若你真的看见了,为什么当时不出来阻止,反而要等到现在,我看你分明是受人指使!”她只能抓住别人话中的漏洞,大胆猜测别的可能。 事情发生候府,掌控后宅的是侯夫人,郑漪觉得侯夫人的嫌疑最大,不由得看向她。 侯夫人注意到郑漪怀疑的目光,她面露冷意,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随后她意识到郑漪如何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指证。 “老姐姐,一切都很明朗了。请你为瑔儿做主啊!” 老夫人面无表情,可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愤怒,她看着郑漪,问:“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郑漪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她不愿背弃自己的心,去承认一件她从没有做过的事,尽管那样会让她少受惩罚。 她跪下,背脊挺直,说:“阿姑,对于瑔儿,我问心无愧!” 侯夫人没想到这继室不到黄河心不死,她权衡片刻,说:“老姐姐,这继室如此阴狠歹毒,我实在不放心将瑔儿和她生活在一起。” 老夫人听懂了侯夫人的话,说:“妹妹,我说过瑔儿是我王家的人,他做什么、住在何处都不需要旁人做主,至于郑漪,我自有决断。”她手撑着几案,勉力起身,身后伺候的婢女立马过来扶起她。 侯夫人听到这话,触景生情,想起了曾经低贱的自己,那段仰人鼻息的生活,她永远没办法忘却。 “薛姐姐,我是瑔儿的外祖母,他身上有一半的血是我于家的,您说这话,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老夫人凝视侯夫人,眉目稍冷,说:“今日是老夫人寿诞,我给她个面子,不想将事情闹大,妹妹,我奉劝你一句,万事留一线,见好就收。” 侯夫人难以相信,更难以接受,说:“薛姐姐,你这是要包庇那个继室?” 老夫人握紧手上的拐杖,往前走了几步,离侯夫人更近,低声说:“妹妹难道你就没发现我身边多了一个人吗?” “那人是元君去后,老身指去瑔儿身边看顾的人,阿漪嫁进来后,她便自请回到我身边,在我那府中,能安抚住瑔儿的,除瑔儿乳母外,便只有她。” 侯夫人心神一震,看向婢女所在的方向,那人面无异色,只屈膝对她行礼。 她记起来了,这人进来不过片刻。 “妹妹,接下来该怎么做,老身想你应该明白。” 侯夫人眸光微闪,心中沉思,突然她面色一变,拿起几案上的茶杯猛地扔向那婢女,杯子碎裂的声音几乎震慑住了所有的婢女,她们皆面露惊惧,此时,房间里只有侯夫人阴沉冷漠的嗓音。 “乌眉,你确定看清了吗?” 乌眉的面色不变,依旧坚持她的言论。 “婢子亲眼所见,不敢欺瞒夫人。” 侯夫人脸色铁青,实在受不了她的榆木脑袋,咬牙切齿,“乌眉擅离职守,证言不足为信,我现在怀疑瑔儿臂上伤痕是你所为,乌眉,你可认罪?” 乌眉抬起头,一脸的难以置信,嚷道:“婢子冤枉啊!” 于元菁皱眉,开口替乌眉说话:“母亲,乌眉最是心善,府中谁人不知,她不可能会伤害瑔儿!” 对此,郑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于家母女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她站出来,声音不再温柔,“张三夫人,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怀疑一个人选。” “我确定自己没伤过瑔儿,那便只剩下这府中的人,可这些奴婢哪来的胆子,张夫人这会儿站出来倒是给我提了一个醒,伤害瑔儿的人是你?” 于元菁觉得听到一个笑话,不自控地轻笑出声,道:“瑔儿是我亲姐姐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伤害他。” 郑漪正想再辩,却听到侯夫人大怒的声音:“元菁,退下!” 于元菁望过去,只见母亲那双眸子里全是警告,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看女儿如此,侯夫人知道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坏事,当机立断,命人带她离开。 于元菁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的离开,可她是被休之人,且府中当家做主的是侯夫人,侯夫人不过一声令下,立马有人上前“请”她出去。 “母亲——”于元菁不满母亲的行为,嘟着嘴撒娇。 侯夫人不为所动,于元菁被强硬地带了出去。 之后,伤害王瑔的罪名落在乌眉的头上,被侯夫人下令发买,没有人敢站出来替她说话。 侯夫人看向老夫人,似在询问她是否满意。 老夫人面色不变,一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指着里间,示意郑漪进屋去抱王瑔出来。 郑漪轻施一礼,缓缓步入里间。 “你是瑔儿的亲祖母,我是万万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 “薛姐姐,我只是一时糊涂,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老夫人摇摇头,说:“免了,你以后只要和瑔儿保持距离就行,还有,我不希望在外头听到任何有关瑔儿的风言风语。”她的话中无一丝警告之语,可任谁都不敢小瞧她每个字的份量。 侯夫人低着头,只剩下沉默。 郑漪抱着孩子走出来,跟着老夫人一行人离开。 第四十二章 混乱(二) 天色暗沉,初可窥见夜色。 郑漪看着前方行动迟缓的背影,听着拐杖一下一下敲击大地的闷响,她不由得开始思索今日这件事究竟是何人主导。 是面冷心狠侯夫人?还是佛口蛇心的于元菁? 她没有答案。 “阿漪!” 郑漪听到有人唤她,立马抬起头,就看见老夫人正面对她的方向,面容藏在暮色中,她无法分辨情绪,只觉得那一声称呼满是祥和平静。 她快步走过去,在老夫人的跟前停下,敛首轻问:“不知阿姑唤儿媳何事?” 老夫人审视着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女孩,她年纪尚轻,甚至没孕育过子嗣,她知道对这样的她来说,尽心尽力照顾幼童,很难!所以看见瑔儿的伤痕时,她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她。 可她注意到瑔儿对她的信赖与依恋,若她没有用心,若她私下欺辱过瑔儿,瑔儿怎会有如此作态。 身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她开始有点钦佩她了。 “怎地一个人落在后头?过来与我同行。” “诺!” 两人走了一段路,彼此都没有说话。 郑漪第一次抱着孩子走了这么久,她的手臂发酸,故怀中的孩子一直往下坠,她只能一次一次地往上掂。此刻,她很想有一个人来帮她,可她知道根本不现实。 又走了一会儿,郑漪的呼吸加重,步伐也慢了许多,老夫人身边的婢女注意到郑漪的辛苦,停在原地,问道:“夫人,婢子不记得淮阴侯府有这地方,是不是走错了?” 身边的婢女伺候她数十载,老夫人怎么可能相信她会记错,观她面色,这才注意到一旁只剩下喘气的郑漪。 “老身也没印象,你去找找人,我在这儿等你。” 婢女屈屈膝,独自离去。 “瑔儿可真会折腾人,儿媳受累,我们过去歇歇!”一抬眼便看见一处凉亭,老夫人建议道。 郑漪确实感觉累,也不推辞,跟着老夫人同去。 “这瑔儿跟王沦小时候一个德行,最是粘人,谁抱都不要,可把我累的哟!”老夫人嘴上说着“累”,脸上却全是笑纹,可见粘人的孩子带给她的是烦人的甜蜜。 郑漪已经记不清她小时候是何模样,自有记忆后,母亲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母亲去后,她的世界开始崩塌,往后,是无数个冰冷的黑夜。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小孩子的心最是澄澈单纯,谁对他好,他自然就亲近谁,阿姑对夫君那般好,他自然亲近您。” 短短一句话,让老夫人重新回忆起冤枉郑漪的往事,难得有些愧疚,对随侍的婢女吩咐道:“归虹,你去照看小郎君。” 归虹受命,走过去伸手想抱起王瑔,可手指才触碰到他,还没抱过来,他又清醒过来,紧紧抓着郑漪的衣服,不让旁人触碰她。 郑漪一脸无奈,她也拿王瑔没有办法。 她是有些抱不动孩子,可他今天才受了欺负,她觉得她应该多点耐心。 “阿姑,儿媳还能坚持。” 老夫心意已决,没有让归虹回来的意思。 归虹一脸失落,道:“小郎君这是不喜欢婢子了吗?” 王瑔听到了她的话,只扭头看了一眼她便又把头放在郑漪的肩上。 意思很明确,她已经排在郑漪身后。 “好!”归虹苦涩一笑,“是婢子想当然了。” 归虹怎么说都照顾王瑔一段时间,郑漪自然不想二者生分,还有她终归是后来者,不想招惹这些伺候过王瑔的老人,故用一种幼稚的语气解释:“是我们瑔儿受了委屈,瑔儿其实很喜欢归虹姑姑。”说完,还摇了摇王瑔,“你说是不是,瑔儿?” 归虹掩唇轻笑,靠近王瑔,柔声说:“瑔儿是不是很喜欢母亲?可今日你母亲抱你太久,有些累了,婢子抱你可好?” 王瑔不是不知事的孩童,他理解归虹的话,眼睛看向郑漪,发现她正对着自己笑,他又看向归虹,发现她也在笑。 是包容,更是尊重! 王瑔此时并不能理解他们笑容的含义,只对着归虹伸出双手,显然承认了她。 等孩子一脱手,郑漪如释重负,想揉揉手臂但是注意到场合不对,默默藏回袖中。 此时,离去寻找领路人的婢子回来了,几人跟着她,一路离去。 孩子有旁人照顾,郑漪便在老夫人的一旁伺候,王瑔那个小家伙,双眼一闭,又陷入沉睡。 老夫人拉着郑漪的手,说:“今日瑔儿突遭此祸,夜间肯定睡不安稳,你多陪陪他。” “阿姑放心,儿媳会的。”郑漪回得谦恭。 见郑漪如此乖顺,老夫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淮阴侯府的糟心事,深深叹了口气。 听到身边沉重的叹气声,郑漪不能装作没听到,故而问道:“阿姑因何叹气?” 老夫人正想开口,不料一道声音打断了她。 “母亲!”王沦疾步而来,他目光扫过郑漪和王瑔,最后落在老夫人的身上。 “阿绵,听闻瑔儿受伤···” 老夫人冷眼看着他们一行人身后跟着的于五娘子,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不待旁人多说,她已经开口。 “不必多说,我们回!” 于元菁自是不想放过这次向郑漪问罪的机会,可她看着众人有掩旗息鼓的意思,不由得看向王沦,红唇翕动:“姐夫!”其声音柔媚,娇憨尽显。 “五娘子此番前来,不会是想留客?”老夫人话中是试探,也是善意。 于元菁知道她已经被看透了,面色一僵,随后笑道:“自然,天色已晚,夜路难行,夫人可留下安顿一夜。” 看她的神情,老夫人便知她猜的是对的,心中顿时升起不喜,然面上却一片和善,道:“恐怕要辜负娘子好意,家中还有很多俗务要处理,今日就不多留了。” 于元菁本是擅自来到这里,迫于形势说出挽留的话,她不知道该不该坚持下去,如果坚持结果会是怎样。 “那我就不多留了,夫人慢走。”终究棋差一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临近宵禁,一家人匆忙赶回王府,到地之后立马吩咐人去找府医。 一下马车,王沦便让老夫人早些回去歇息,她想都没想便回绝了,王瑔受伤原因不好大肆宣扬,她便让大房、三房的人回去。 两房隐约知道是王瑔出了事,但究竟是什么他们不得而知,好奇心是有的,但老夫人的话容不得反驳,他们听话乖乖离开。 云珠比他们回来的稍晚一点,一进院子便看见夏桑站在院子里张望,见院外走进来的是云珠,她低下头,默默远离云珠。 距离尚远,云珠还是看清了夏桑那张略施粉黛的脸,她本就长得娇俏,如今自是姿容更甚。 云珠明白她的用意,也理解她的做法,却无法认同,不过她并不打算阻止干扰,七情六欲,世间故事皆源于此,这是人性,无法断绝。 看她回避的状态,看来也并非是毫无廉耻愧疚。 云珠轻轻一笑,走回绣房。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夏桑敲门进屋,云珠听音扭头,眼睛不由地看向夏桑那张已经洗净的脸庞。 她双手捧着布料,嘴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夏桑见云珠回头,嘴角的弧度下落,缓步走到几案前,放下手中的布料,看着布料闪过的暗纹,用手轻轻拂过,她突然停住,眼底闪过坚定,说:“云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卖身为奴吗?” 她并不需要云珠的回答,自顾自地又说:“家里孩子很多,阿耶根本养不活,他必须作出抉择。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穿上洗得发白的旧衣,那是家里唯一一件完好的衣服,很宽大,裹着我瘦削的身体,我迎着风,在无尽的呼啸声中,我知道我被舍弃了。” “我不恨他,可我不想再过那种食不果腹、担惊受怕的生活,我要决定自己的人生。”夏桑已经想通,决心早下,如今说出来格外顺畅。 云珠对她的过去并不好奇,如今夏桑说出来她也只当是听故事,根本影响不了对她的态度。 “你为何同我说这个?” 夏桑一愣,她真没想过。 人生来孤独,她也想被人理解!或者在她内心深处也觉得惭愧,想要得到认同! 可谁在意呢?只她一人而已。 “布料我放这,接下来有劳你了。”夏桑自怀中掏出荷包,放在布料上方。 虽说彼此已经默认不需要付手工费,可夏桑想还是让云珠欠她这个人情!这样,她应该不会去告密。 夏桑抬头,看见云珠在烛光下持针的背影,明白她并不喜欢她,终究无话可说,默默离开房间。 听到开门声,云珠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没有回头,等门被关上,继续手上的动作。 云珠等了许久都不见郑漪回来,她想她应该去看看。 当夜,她潜入清风朗月轩,发现郑漪守在王瑔的床前,王瑔的乳母候在一侧,郑漪正劝她回去休息。 她看王瑔红润平和的睡颜,又看郑漪和乳母脸上并无着急忧虑的神色,猜测王瑔应该没有大问题。 云珠盖上瓦片,坐在瓦楞上,天上无星亦无月,只有不时吹来的凉风。 这一刻,世间是那般安静,没有纷争,也没有痛苦。 第四十三章 知晓(一) 翌日,天边刚显露一点微光,云珠已经出发,去往城外址溪村。 打听之下,得到张兆寅的住所,可云珠到时,屋中只有一位卧病在床的老妇,询问之下得知张氏带着家财与人私奔了,至于孩子,不知去向。 云珠不知消息的真伪,可她看着那张苍老憔悴、悲恸垂泪的面容,动了恻隐之心,不再追问。 如此,她只能去附近打听打听。 此时正值清晨,微凉,云珠走在田埂上,脚边是一亩旱田,村民正在犁地,他们勤勤恳恳耕田,眼睛没有离开过手上的活计。 云珠想,他们知道的应该不比那老妇多,她继续往前走,正经过村里一棵大榕树旁,几名孩童快步越过她。 他们背着背篓,越过女子,悄悄扭头打量云珠。 云珠感受到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问道:“小童,你们可知村尾那户人家的去向?” 村尾处有几处人家,孩童并不知道女子所说的是哪一家,一时没了主意,面面相觑。 “他家有一病弱老妪···” 云珠刚开口,对面便反应过来,可他们并没有正面回答云珠的问题,而是捏紧背带,问道:“你是哪个?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受张郎君之托,帮他看顾一下家里,可他家中并无妻儿踪迹,你们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有一年幼男孩正想回话,却被年长男孩一个眼神瞪了回去,男孩低着头,靠近年长男孩。 年长男孩看着云珠,说:“我们不知道。”话音刚落,他就号召他的同伙一起离开。 云珠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注意到年幼孩童回头,似有话说,不过马上被年长男孩拉了回去。 哦!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云珠心里想到,双脚作出反应,远远跟着他们。 正是初春,村民们开始蓄养家畜,这群孩子漫山遍野的割猪草,男孩瘦弱的身体驮着重物,呼吸粗重。 云珠站在高处,纵观全局。当看到那幼童走到一旁时,她脚踩泥地,裙摆扫过葳蕤的草木,慢慢靠近。 男孩俯身割草,听到窸窣的声响,放下手上的工具,抬头看向声源,只见浅青色裙裾,慢慢上移,是一张明媚的笑颜。他一脸警惕,作出防备的姿态。 云珠不敢再进一步,她伸出双手,一脸善意地说:“你不要怕!我只是想问问你那孩子的下落。” 男孩时刻注意云珠的动静,只要她敢动一下,他立马叫人。想明白后,他的心放下一点,听清女子的话后,他立刻反应:“我不知道。” 云珠躬身,柔声道:“我不是坏人,我真的是受人之托,我知道你有那孩子的消息。” 男孩感受到女子的善意,他那双双干净澄清的眼睛看着女子,问:“那你知道寅伯的下落吗?” 寅伯?云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意识到寅伯是张兆寅时,连忙点头,回道:“自然知道。” 男孩请求道:“你可以让他回家吗?” 云珠轻摇着头,说:“暂时不可以哦,他做错了事情,如今正在受罚。” 男孩明白女子话中的意思,心中失落,一时沉默以对。 说话间,云珠已经靠近男孩,在她的身前蹲下,问:“那你可以告诉我那孩子的消息吗?” 男孩看着云珠,又问:“那你可以保证不卖他吗?” 云珠轻笑,反问:“我为何要卖他!”这时,云珠意识到那孩子的母亲知道张兆寅出事了,准备卖掉孩子逃命。 “我只是想看他是否安好,我不仅不会卖他,还会保护他。” 男孩感受到女子的诚恳,心底一松,手上的镰刀被他放进背篓,指着山下的一个方向,说:“他就在那栋靠近山麓的废旧的宅子里。” 云珠看过去,那栋宅子很远,在众多翠木的遮掩下,只能看见褐青色的瓦片。 “多谢!” 得到她想要的消息,云珠不再多留,抛下孩童独自离开。 云珠靠近山麓下的宅院,发现这个院子破败不堪,瓦片上爬满青苔,院中有掉落的瓦片,还有遍地落叶杂草。 走进院中,鞋底踩上院中的落叶,落叶下埋着枯木,云珠一踩,脚下发出断裂的声响。 这一声,惊动到屋内的人,他藏在门板后,透过门缝偷看外面,只见院中有一妙龄女子,他不知这个女子来此是何用意,只能继续观察。 云珠看了一眼脚下,又看向紧闭的大门,慢慢走了过去,伸出手,正想推门,却听到屋内传出动静。 “张昂,是你吗?”云珠直接推开屋门,屋内不算昏暗,地面潮湿,能够闻到一股霉味,屋内宽阔,横梁倾倒,地上堆积着碎裂的瓦片,天光透过瓦片空隙,射入室内。 云珠看到屋内的角落处堆积着干燥的稻草,又唤:“张昂?” 没有人回话,于这空旷的室内,云珠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屋内陈设一览无余,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云珠想到一处,转身走向大门,拉开一侧的大门,在门后有一蹲在地上的孩童,他一脸脏污,睁大双眼看着云珠,眸中是未散的惊恐。 云珠伸出手,一脸温柔,说:“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不会伤害你的,跟我走!” 男孩注视着女子,感受到她的善意,慢慢伸出手。 云珠拉住孩子的手,将他送回家中,与此同时,她与屋中的病弱老妇有过一场深谈,交谈后她知道张兆寅妻子的去向。 她年轻貌美,自然不想和张兆寅这个糟老头子过日子,故早已与一游医私相授受。她为了银子答应采禾的要求,不管事情成不成,她都决定拿来银子后与那游医私奔,至于孩子,在她看来不过是个拖累,而且以张兆寅的家庭条件,她不认为孩子能过上好日子,所以决定卖了他。 既然知道那女人的下落,她向老妪保证,一定会将那女人找回来。 打听下得知游医的暂居之地,她立马使银子让人将那女子带了回去。她对那游医倒是真心,只要用那大夫的安危要挟,这妇人听话的很。 彻夜未眠,眼睛干涩疲累,郑漪靠在几案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夏丹不忍见郑漪如此辛苦,规劝道:“夫人,您回去歇着!小郎君应该快醒了,接下来婢子看顾就成。” 郑漪睁开眼睛,眼中血丝尽显,她用手撑着几案站起身,说:“你去给我打一盆温水来!” “诺!” 女子靠近床榻,在床边坐下,替王瑔将锦被拉好,她看着面前的睡颜,孩子睡得并不安稳,她伸手轻触他的额头,体温不算高。 昨天半夜孩子惊醒过,见郑漪在身旁,他才慢慢又睡了过去。 夏丹很快回来,郑漪将脸泡进温水里,待她难以呼吸时,才自水中出来,侍女适时递上干净的巾帕,郑漪擦干脸上的水渍。 “你去王妍的院子,待她睡醒后,立马叫她过来!” 王妍对郑漪什么态度大家都清楚,夏丹犹豫,“夫人,恐怕小娘子不会来。” 郑漪明白王妍的举动不过是想赶跑她,可她太过迫切,中了他人算计,若她不知情也就罢了,若她知情,她必要好好教训她。 “你只说她算计我明白,若她想让她父亲知道她做过的事,大可不来。” “诺!” 王妍看郑漪平安无事,便知道淮阴侯府内的算计失败了,她怕那女人在王沦面前上眼药,担忧了大半宿,好不容易才睡着,等她醒来,便知晓那女人唤人请她过去,甚至还威胁她,她可不怕那个女人,马上起身洗漱,匆匆赶去王沦的清风朗月轩。 当王妍到时,王瑔正在院中玩耍,郑漪坐在正厅之中,显然已等候多时。 “姐姐!”王瑔见到王妍,轻施一礼。 王妍回礼,之后快步走向郑漪,在她跟前行礼,“见过母亲,不知你唤王妍有何事?” 郑漪注意到她礼数敷衍,看着很不服气,不过这是常态,郑漪平日并不介意,不过今日她却想和她计较计较。 “王妍,这就是你的礼数吗?来人!给我好好教教小娘子!” 郑漪一声号令,立马有侍女进来抓住王妍,控制她又行了一遍礼。 王妍极力反抗,然她年纪尚幼,自然抵不过那些常年干活的婢女,被逼着再次向郑漪行礼。 她怎么敢!怎么敢! 王妍愤恨,然而她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郑漪,祖母喜欢她,父亲喜欢她,甚至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喜欢他,她能怎么办!她可以怎么办! 此刻,王妍对郑漪的恨意达到了最高点,狠狠道:“郑漪,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何曾放过我!”郑漪站起身,拿起一旁的戒尺,靠近王妍。 王妍看到郑漪手中的戒尺,心生退意,可婢女牢牢抓住她的手,她想握成拳头,却不想被人抵住手背,手掌被撑开。 “郑漪,你不能···”话还没有说完,郑漪的戒尺已经落在她的手上,她立马感受到痛意,眼冒泪花。 王妍咬着牙,威胁道:“我一定会告诉父亲你的恶行,父亲一定会休了你的!” 郑漪又打一戒尺,问:“你可知你做错了什么?” 王妍瞪着云珠,誓不认输,冷哼:“我没错!” 她仰着头,鼻孔露了出来,因为气愤,她的鼻孔膨张,就像猪鼻子,那双眼睛瞪大,嘟着嘴,看着着实滑稽,郑漪瘪的气奇异的消了,可教训还得继续。 “你没错?你算计我,我中计是因为我相信你,我自作自受!“说完,郑漪凄凄一笑。 她又说:“可你弟弟何其无辜,你就为了算计我,竟牵连到他。” 这句话影响不到她,王妍扭头。 “不服气?”郑漪又打了一下。 王妍想缩回手,可毫无作用,她受了痛,顷刻间鼻子一酸,委屈落泪。 郑漪嘲讽:“这就委屈了!” 她又说:“我只问你一句,王瑔受伤之事你可知情?” 王妍眸光一闪,低下头去,显然是默认。 郑漪失望,她怎么也想不到王妍对她的恨意到了这等地步,伙同旁人伤害王瑔,甚至毫无悔意。 若她毫无愧疚,郑漪知道她做再多也无用,于是使唤她的婢女放了王妍。 “王妍,我会将你算计我的事情告诉你的父亲。” 成王败寇,郑漪如何她不在意,可她在意父亲对她的态度,她不想父亲对她失望。 王妍站起来,怒吼:“你敢!” 郑漪私心作祟,她没有告诉王沦她女儿做过的事,她以为她们能够好好相处,可现在她才发现是她太想当然了,这丫头,只有王沦能治得住她。 “我打你三下,这是对你算计我的惩罚,我会与你父亲明说,至于算计你弟弟的事,如何处罚由你父亲做主。” 看郑漪心意已决,王妍静立在原地,心中暗自衡量,想明白后,她摸揉着胀痛的手心,小声说:“如果我认错,你可以不告诉父亲吗?” 郑漪被气笑了,说:“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 王妍知道不现实,可她不想父亲知道她做过的事,可看到郑漪那张笑脸,她实在恼怒,道:“你只说行还是不行。” “不行!”这丫头这般无法无天,若是替她瞒着,以后再做出类似的事,她该如何,是怪孩子不择手段,还是怪她不曾管教。 王妍冷哼一声,一个人跑出了厅院。 夏丹看着王妍跑远,转头看向郑漪,叹息一声,道:“夫人,小娘子这般固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通!”若是小娘子总是抱着赶夫人走的心思,以后的日子肯定少不了算计,可夫人是继室,罚轻了,小娘子不长记性,罚重了,旁人说夫人狠毒,若是一受欺负就找老爷,久而久之,老爷肯定厌烦。 “以后注意点就行了,这种事情勉强不得。”郑漪懒懒地打个呵欠,脸上泛起困意,她屈膝跪在蒲垫上,支着脑袋,看着外面蔚蓝色的天空。 “夫人,小郎君的乳母已经过来伺候了,您回去睡会儿!” “无碍,再等等!等瑔儿去书房读书后···”看着看着,郑漪的眼皮越重,声音渐低。 “夫人!”夏丹唤了一声。 郑漪闭着眼睛,说:“别吵,让我眯会儿!” 夏丹躬身退下,等到院子里,她发现小娘子没有离开,正和小郎君玩蹴鞠,她慢慢靠近一旁伺候的夏云。 王瑔的乳母站在王瑔的身旁伺候,她时刻注意着郑漪的婢女,抬眼一扫,便见夏丹出来。 王妍踢出的筑球歪了,乳母连忙拦住想过去捡的婢女,自己跑过去,一蹲下便大惊小怪道:“呀!这筑球怎么有个洞。” 王瑔拖着小短腿跑了过去,王妍几步就靠近乳母,发现筑球上并没有乳母所说的洞,道:“在哪里啊?怎么没看到。” 乳母高声道:“是婢子眼花看错了,娘子恕罪。” 王瑔蹲下抱起筑球,乳母侧身挡住郑漪婢女的视线,在王妍眼前拉开王瑔的衣袖,让王瑔手臂上还未消退的淤青暴露在王妍的眼前。 这淤青不像是假的!王妍直接伸手抓住王瑔的手,用手使劲擦拭手臂上的淤青。 王瑔被她搓得生疼,甩手反抗,嘴里嚷道:“痛!姐姐!” 一声“姐姐”唤回王妍的神志,她发现不管她如何用力,这淤青不曾消失,王瑔的手臂还被她搓得泛红。 “是姐姐不好,姐姐向你道歉!”王妍看着王瑔的手臂,只觉得那上面的颜色格外刺眼。 王妍一松手,王瑔便抱着筑球跑远,唤人和他一起玩。 “小娘子,您可一定要替小郎君做主,那女人歹毒如斯,可不能把小郎君放在她的眼皮底下。”昨夜,乳母只知道王瑔不舒服,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今晨郑漪替王瑔涂药时,她看到王瑔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淤青。郑漪如今颇受府中老小信任,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保持沉默。 王妍胸部剧烈起伏,直接甩袖,冲进郑漪所在的正厅,一巴掌打在郑漪撑住脑袋的手臂上。失去支撑的脑袋往前栽去,郑漪骤然清醒。 “郑漪,你···我没想到你这么恶毒,我不过算计你一遭,你竟然把气撒在瑔儿身上,把他弄得遍体鳞伤,我一定要告诉父亲!”王妍质问,说完她还是气愤,不忿地在郑漪面前转圈。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没想到王妍这一拍,竟然让郑漪瞬间清醒,她听清了王妍的话,总觉得这丫头的话怪怪的,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瑔儿身上的伤不是拜你所赐吗?” 王妍指着自己,“我?”她觉得郑漪的话甚是荒谬,她怎么可能伤害王瑔。 郑漪看王妍的神色不似做伪,她突然觉得讽刺,道:“我没伤害过瑔儿,倒是她们,利用瑔儿手臂的伤诬陷我,小娘子,你参与其中,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不!瑔儿是你伤的。”王瑔手臂上的伤是外祖家所为,她是如何也不敢相信。 “这事你祖母也知道,淮阴侯府会发生什么你一清二楚,若真是我做的,你觉得我能全身而退吗?”郑漪忽然开始同情起王沦的这一双子女了,亲生母亲去世,至亲不多加怜惜,反而把他们当做可利用的工具。 “他们定是受你蛊惑···”就算是她,也差一点就信了这女人的鬼话。 王妍连忙道,“我要去告诉父亲。”话音未落,她便匆匆跑出王瑔的清风朗月轩。 郑漪知道她是不敢相信,毕竟那是她已过世母亲仅存的亲属,若得到证实,她该如何自处。郑漪心中浮起悲哀,她何尝不是如此。 王妍跑进屋中时,夏丹亦想跟去,可王瑔这孩子拉着她一起玩,等她踢了了一个球,将陪玩的任务交给夏云时,之就见王妍流着泪跑出去,她这才进入厅中,好奇地询问:“夫人!小娘子怎地跑了?” “委屈呗!去找她阿耶了,没事!” 听郑漪这么一说,夏丹放下提起的心,再次建议:“夫人,你一夜未眠,看着很没有精神,要不回去歇歇!” “我看是你累了!”郑漪笑道。 夏丹哂笑,显然郑漪说中了她心中所想。 郑漪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说:“我们回!” 夏丹喜笑颜开,跟着郑漪离开。 第四十四章 知晓(二)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郑漪漫步回到新安院。 夏丹想要伺候郑漪入眠,郑漪摆手让她下去,让候在一旁的夏桑伺候,等夏桑为她卸下发簪,解下发髻,脱下外衣,郑漪刚沾床便生出睡意,不过片刻就陷入沉睡。 见此,夏桑放下帐幔,慢慢退出房间,轻轻拉上房门,侯在门外。 等这一觉睡醒,日头已西斜,郑漪迷迷糊糊醒过来,她还想再睡,可听到帐幔外有人在唤她。 她坐起身,回道:“何事?” “夫人,府外有人求见。” 郑漪猜测是何人求见她,故而问道:“可有拜帖?” “没有,那人只说有很重要的事要禀告夫人!” 郑漪下床,拨开帐幔,说:“你去请他进来,让云珠进来替我梳妆。” 夏桑一早就不见云珠,猜她必是出府去了,她有心为她隐瞒,没想到夫人指名道姓的要她进来伺候,她面露难色,说:“云珠···云珠身子不舒服,恐怕不能前来伺候。” 郑漪相信了夏桑的话,问:“可为她请过大夫?病情可严重?” 夏桑从没有在夫人面前撒过谎,她很紧张,心中思索如何措辞,缓缓开口:“云珠···云珠说是老毛病,喝下一碗汤药,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汤药助眠,云珠···云珠睡着了。” 郑漪点头:“那唤夏云进来伺候。” “诺!” 夏桑出去不过一会儿,夏云进来拜见,靠近郑漪,为她梳妆。 “可有见着云珠?”郑漪随口一问。 “云珠姐?”夏云不知郑漪何意,她如实禀告,“婢子今晨见过她,她出府去了。” 郑漪摩挲着手腕的玉镯,显然她没有料到夏桑会欺骗她,还是为了云珠,而她这个主子没有一丝权威,云珠出府她竟毫不知情。 “云珠姐对夫人忠心耿耿,她会出府必定事出有因。”夏云的手很稳,郑漪的头发在她手上很快成型。 梳好头后,郑漪满意地点点头,挥手示意夏云下去。 夏云敛首退下。 郑漪打理好衣裳后,带着夏云去往前厅,客人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那人坐立难安,一直在厅院中踱步,看到院外缓步而来的女子,一时呆住了,她的目光被郑漪头上华丽的朱钗吸引。 “还不拜见夫人。”夏桑在她身后提醒。 郑漪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她身着素衣,面带风霜。 女人恍悟,立即跪倒,急切叩首,道:“民妇张周氏拜见夫人!”说话,便抬起头,目光总是不经意扫过郑漪头上金灿灿的朱钗。 郑漪确信她不认识这个妇人,且她的眼神让她厌恶,她微微一笑,招呼妇人进入厅内。 两人一坐下,郑漪开口问道:“不知张夫人寻我所为何事?” 听到这话,那夫人屁股还没有坐热就站起身,拉起裙摆跪在郑漪的身前,求饶道:“夫人饶命啊!是民妇糊涂,是民妇贪心,为了一点银钱便诬蔑夫人声誉,这几日,民妇被愧疚折磨的彻夜难眠,今日特来认罪。” 看她贪婪的模样,郑漪便知这人是不可能愧疚的,她会来认罪肯定是其他缘由。 郑漪站起身,下令:“来人,给我赶她出去!”说完,准备离开。 那妇人忙抓住郑漪的脚踝,急切地说:“夫人,别走!民妇是为了我那憨实的丈夫,他是受我胁迫才诬蔑夫人,求夫人饶他一命。”说着,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闷响。 郑漪眯眼,皱眉问道:“你是仇旭的妻子?” 那妇人摇头,“不!仇旭只是被民妇收买,民妇的丈夫不是他。民妇打听之下得知,兆寅早被王大人抓进王府。求夫人饶过他一命。” 郑漪细问之下得知,面前这妇人的丈夫是当日那乞丐,她看向夏桑,夏桑明白她的意思,在她耳畔低语。 “是谁指使你的?” “是采禾向民妇使了银钱,要求民妇收买仇旭,散布谣言,是民妇想省点银子,这才让夫君扮作乞丐,民妇已经知错,求夫人宽恕!”说完,她补充,“采禾是淮阴侯府于五娘的二等婢女。” 于五娘,于元菁!郑漪冷笑,原以为不过是见财起意,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她的手笔。 “你丈夫知道采禾吗?”郑漪觉得这话会让人误会,换了措辞,“采禾收买你这件事,你丈夫知情吗?” 那妇人一愣,回道:“他知道!” 不过随口一问,却让她心头一震。郑漪忙闭上眼睛忍住流泪的冲动,缓过来后,她睁开眼睛,眸中的冷意让人心惊,摆手让那妇人退下。 好啊!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在那里陪她演戏,逗她开心,只是因为愧疚!其实他大可和她直言,她怎么会不答应!是她单纯,是她傻,竟那般容易被他哄骗。 她明明不打算为那个臭男人落泪,可心里的酸涩怎么也不能消停,她伸出双手,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心里下定决定,以后她是她,王沦是王沦,她不会给他伤害她的机会。 在那之后,郑漪去了关押张兆寅的护卫院,一进去,郑漪有些意外,这座院中桃树极多,树枝上挂着桃粉色花苞,数枝的桃花盛放,色彩明丽,夺人眼球。 “夫人,婢子真没想到王府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夏云惊艳于眼前所见之景,赞叹道。 “是啊!”这院落雅致,桃色奢靡,一看便知主人曾经的用心,不过时过境迁,庭院改为练武场,就说屋宇建筑,皆已腐朽褪色。 “拜见四夫人!”院中练武的护卫看到郑漪,立马过来见礼。 郑漪点头,说:“张兆寅在何处?”看护卫面露挣扎,她又说:“我来的事情老爷已经知晓,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夫人请!”护卫直起腰,在一旁引路。 几人进入室内,郑漪独自进入室内面见张兆寅,婢女和护卫候在门外。 夏桑一进门便注意到屋内随处悬挂的帐幔轻纱、被密封的门窗以及正中央堆满杂物的池坑,不免对这院落的主人有些好奇。 忽然,她闻到一股汗臭,眼神余光瞥向一旁的护卫,他皮肤粗糙黝黑,身材高大魁梧,让人望之生畏。 不过真的好臭啊!夏桑惧怕他的武力,不敢直言,只悄悄往一旁挪动。 那护卫早注意到夏桑的小动作,看她悄悄远离,只觉得瞧不起他,默默攥紧拳头。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郑漪自屋中出来,猜测得到验证,不开心是真的,尘埃落定的坦然也是真的。 郑漪离开,夏桑连忙跟上,等回到新安院,郑漪让夏桑去叫云珠来见她。 郑漪跪坐在主位,静静等候云珠的到来。 看着夏桑带着云珠前来,郑漪摩挲着杯壁,说:“云珠,我不过想见你一面,没想到这般艰难!” 夏桑、云珠二人连忙跪下请罪。 郑漪冷着一张脸,明知故问:“知错了?”她一顿,突然加大声音,“错在何处?”然她声音绵软,纵使生了天大的气,说出的话也不够强硬。 “婢子不该撒谎欺瞒夫人。” “婢子不该擅自出府。” 两人同时开口,认错的态度良好。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你们知错,就要认罚。夏桑撒谎欺骗于我,罚你领杖十板,云珠擅离职守,领杖十五板,加罚三月月银。” “婢子领罚!” 两人被押了出去,独留郑漪呆坐在原地。 她有很多心里话,却不知向谁倾诉!郑漪走向她的花圃,拿起工具为她的花木松土,这活一干就干到太阳西沉,忙碌之后,她的心才得到平静。 夏桑、云珠两人受刑回来,她们不是第一次,可感受要比上一次好许多,她们不会简单的认为是那群婆子怜香惜玉,对她们手下留情。 云珠趴在床上,屁股有些疼,但完全可以忍受,她听到屋外有人走动,不想有人叩她的门。 “进来!” 叩门的人推门,云珠一眼便瞧见那是郑漪,她连忙起身恭迎。 郑漪忙过来按住她,“躺着便好,我来看看你!”她拿出药膏,放在床边,“这是消肿止痛的药,对你的伤口有益。” “多谢夫人!” 郑漪一笑,试探道:“云珠,你很有能力,留你在我身边实在屈才,我放你出府如何?” 云珠以为郑漪是在赶她走,连忙认错:“夫人,这是最后一次,婢子以后再也不会了。” 郑漪坐在床边,柔声道:“你不要心急,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这次对我来说是个教训,我在这府中消息实在太过闭塞,我放你出府,你依旧为我效命,月银是你以前的十倍,等你存满赎身的银子时,我会把你的卖身契还给你。” “夫人!”云珠一脸惊讶,着实没有想到郑漪会这么说,她不知郑漪哪里来的自信,竟给她完全的自由。 “这只是交易,你我各取所需,我身边伺候的人很多,不缺你一个,若你出府,会更有前途,作何选择,你自己衡量。” “婢子还可以回来吗?” “这是自然,你依旧是我的人。” “婢子答应。”云珠挣扎着下床,在郑漪的身前跪下,“多谢夫人!” 郑漪知道她给的条件很诱人,没有人能够拒绝,云珠会答应她并不意外,可依旧感到开心。 “那你好好休养,明日不用伺候,我走了。” 郑漪离开后去了夏桑的房间。 夏桑在她身边的时间比夏丹更久,她行事稳妥,很早以前,郑漪便把管理库房的事情交给她,她从没与让她失望过,可今日,郑漪难得有些沮丧,她好似从没有了解过她。 夏桑觉得屁股不算痛,正在提笔练字,没想到有人敲门。她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开门,只拉开一条小缝,就看到门外的人是郑漪,连忙拉开行礼。 “我们聊聊!”郑漪走进屋中。 夏桑侧身让开,待郑漪进来,她把门关上。 郑漪看到夏桑几案上放着字帖,她走近一看,发现这字帖还是南齐女书法大家孔穆的作品,虽然只是临摹,然夏桑有此心,倒令郑漪刮目相看。 看那字写得很糟糕,她好意提醒道:“孔穆虽为女子,可她的作品刚劲豪迈,你初初临摹肯定费力,倒是李筝的小楷,更适合初学者。” 夏桑有些脸红,忙过去收拾东西,“婢子失礼!” “无碍!”郑漪将药膏放在几案上,“这是消肿止痛的药,对你的伤口有益。” “多谢夫人!” 郑漪点头,受了她的谢意,她想到自己的来意,说:“我知你替云珠隐瞒是出于好意,可你在我身边数载,应该很清楚我的性子,这顿打你受得不冤。” “是,婢子知错!” “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教训你。你的生辰快到了,生辰一过你又长一岁,不知不觉已到双十,夏桑,我将你视作姐姐,当初我在郑府无权无势,不能庇护你们,如今我在王府,自信能够说上几句话,你可有嫁人的心思?” 夫人这是知道她的心思了吗?还是有人同她说了什么?夏桑自问,连忙跪下,道:“夫人,婢子真的知道错了,求您不要赶婢子离开。” “你现在不想嫁人,我不强求,如果有一天你遇见如意郎君,我会为你添一份嫁妆。” 第四十五章 迷惑 王妍嘴上说去找王沦,可实际上她一坐上马车就让车夫驾车去淮阴侯府。她决心去找于元菁对质。 一到淮阴侯府,王妍气冲冲地走进淮阴侯府,全然没管身后想拦路的小仆。 一路来到于元菁的院落,映入眼帘的是于元菁在树荫下悠闲地吃茶的画面,她怒不可遏,直接指使跟来的婢女去扇她巴掌。 于元菁一见到王妍,立马起身相迎,可脸上的笑容僵在原地,只因她硬生生受了旁人的一巴掌。她身边的婢女想上前阻拦,可王妍带来的婢女立马拦住她们,于元菁被乳母抓住手腕,又受了几巴掌,嘴角都被打出血来。 于元菁想要反抗,可她气力不敌乳母,只能看向王妍:“王妍,我是你的姨母。” “姨母?我原本将你视作我的亲姨母,可你做了什么!”于元菁不说还好,这一提醒让王妍更加不满,她示意乳母继续用力扇。 于元菁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她委屈地哭出了声,说:“王妍,我究竟是哪里招你了?” 还委屈,瑔儿都没有她委屈。 “你骗我,你明明告诉我瑔儿手臂上的伤是假的,可那是真的!是真的!姨母,你好狠的心!”王妍想起那天的事。瑔儿委屈过,是她这个姐姐视而不见,是他这个姐姐被私欲遮住了眼睛。, “是郑漪,妍儿,瑔儿的伤真是用颜料画的,弄假成真定是郑漪所为。” 在这种时候竟还攀扯她人,她确实讨厌郑漪,却不至于是非不分。 父亲年轻时才华横溢,又生得一张好面容,无数女子为他倾心,她的母亲在其列,姨母又如何能够幸免。 “姨母,你喜欢父亲!我就说你怎会那般好心!”王妍记得她年幼时,这个姨母对她并不算亲热,她只以为是她们相处不多;关系疏远而已。母亲死后,她们交往多了起来,姨母对她多有疼爱,她也慢慢开始相信她年少时的想法。 可一个人的态度怎会突然转变,必有所图罢了! 被一个孩子戳中心中所想,于元菁心底一慌,可她忽然意识到她是长辈,所处的是淮阴侯府,怎会怕一个小小稚童。 趁乳母不备,于元菁挣扎着逃出院落,嘴里嚷道:“来人!来人!” 见她的婢女想追,王妍出声喊停,“出丑的是她,她想去就让她去,我们去找外祖母。”说着,她领着她的婢女走向侯夫人的院落。 一见到侯夫人,王妍瘪嘴,一脸委屈地开始告状,说姨母不知何故掐瑔儿的手臂,弄得他嚎啕大哭,她回家后看到王瑔那触目惊心的痕迹,实在气不过,这才小小惩戒了一下姨母。 “不是,才不是这样!”于元菁抚着红肿的左脸,泪眼婆娑地闯进来,“母亲,女儿没有做过。这王妍不敬长辈,您可一定要“好好”责罚她。” 侯夫人一个眼神让于元菁安心,她拉着王妍的手,问:“妍儿,你从何处得知瑔儿是元菁所伤?那分明是郑漪所为,瑔儿受郑漪哄骗,选择包庇她,竟指证那伤痕是我所为。”她委屈落泪,手持巾帕拭泪,“我是她的亲祖母,我如何会伤害她?偏偏你的祖母偏袒她,竟骂了我一通。” 妇人饱经半生风霜,从没在小辈面前露出脆弱,王妍何曾见她哭过,心中不由地信了祖母的说法。 “那女人心机真是深沉!她先是取信你的祖母,然后蛊惑瑔儿,让他对她言听计从,之后顺势挑拨你与我们的关系,让你孤立无援,让你失掉父亲宠爱,如此,王府四房还不是她的囊中之物。” 王妍看着祖母,心中暗暗认同她的说法。自那女人入府,父亲总是罚她,肯定是郑漪背后搞鬼。 侯夫人将王妍拥进怀中,哭嚎:“我可怜的外孙女啊!原以为娶进门是一位名门淑女,没有到竟是一条毒蛇。” 王妍深恨,恨郑漪善于伪装,更恨她轻信郑漪,她走到于元菁身前跪下,向她认错。 “姨母,是妍儿冲动,对你不起,要打要罚,妍儿···绝无怨言。”王妍表明她认错的态度。 于元菁心中本就气愤,如今王妍跪下认错,她心中舒爽,正抬手准备赏她一掌,可她母亲用眼神示意她宽恕王妍。 她忍住愤怒,抬手扶起王妍,说:“你也是受人蒙蔽,姨母不怪你。”说话间,牵动她的嘴角,没忍住轻哼一声。 王妍看她疼痛的脸,心中悔恨交加。 “姨母,对不起!”这声道歉王妍说得真心实意,“来人,去请府医。” 王妍愧疚难当,放低身段在于元菁身旁伺候。 此时,于元菁忽然觉得王妍这般小心翼翼地伺候她也不错,不再怨怪她的母亲。 于元菁在王妍的耳边抱怨了一会儿郑漪,后来,淮阴侯府的仆人进来传话,说王大人在府外等她回家。 王妍喜笑颜开,当即跟着那小仆离开。 于元菁想要去见见王沦,可她顾忌脸上的浮肿,没有跟去,不过心里是怪上了王妍。 “阿耶,你怎么来了,是特意来接女儿的吗?”一见到王沦,王妍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为父可不知道你来了淮阴侯府。只是在府外看到家中的马车,询问之下得知你也来了,以后,凡事多想几步,不要说傻话。” 王妍嘟嘴,很不满意父亲不是来接她。 “我来外祖母家还不是因为郑漪···”看到王沦面露不满,她立马改口,“母亲,是母亲,母亲用戒尺打女儿,打得可狠了。”话音未落,她伸出被郑漪打过的手掌,“您看!” “今日,女儿既没招她也没惹她,她竟直接叫人把女儿抓起来,那戒尺一下一下,可疼了。”昨日惹得,不能算在今日,她可没有撒谎。 王妍不敢骗他,王沦有这个自信,他说:“我回去问问她,若是你犯事,我可不会轻饶。” “阿耶,女儿现在竟不清楚您是谁的父亲了?”王妍心里明白,若是父亲知晓她做过的事,她一定受罚,只能寄希望于她和父亲的骨肉之情能敌过他们之间的夫妻之情。 “你在说什么傻话!”王沦宽大的手掌落在王妍的手心。 这一下,疼得王妍大叫:“还说不是,自母亲进府,你就总是罚我!如今还打我!” 王沦被王妍的逻辑逗笑了,说:“我当初为何罚你你一清二楚,如今可别装糊涂,若是不服,我们再辩辩。” 对于和王沦辩论王妍是心有余悸,她面露怯色,抱怨:“您就会欺负我,女儿恨不得从没读过书。” “当初可不是我让你读的。” 王妍咬牙!又是这个理由!她总是败在这个理由之下! 无力之下,王妍只能在一旁玩手指。想明白后,她戳着手指,一脸忐忑地问:“阿耶,你是相信女儿一点儿,还是更相信母亲!” “我更相信证据!” 王妍又说:“若证据是假的呢!人都有私心,若证人徇私,又该如何?” “你有什么想说的,大可直言。” 王妍对王沦转述了侯夫人告诉她的话。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秤上标刻着衡量标准,衡量标准是主观的,而心更是偏的,他更会影响判断。妍儿,要想看透一个人,不是听旁人对你说什么,而是看他做过什么。你也大了,明日便同你母亲一起去学习如何处理家务。” “必须要去吗?”王妍睁大眼睛扮可怜。 “必须要去!” 王妍失落,继续玩手指。 见王妍开始反思,王沦满意地捋着长须。 王妍瞥见王沦的动作,心中想到她的母亲。 母亲对父亲一见倾心,绞尽脑计嫁给父亲,可父亲的倾心者甚多,她本就体弱,为了维持心中这段无瑕的婚姻,耗尽心力,最后不支病倒,也是那时,她的父亲开始蓄须。 其实父亲是在意母亲的!王妍心里想。 忽然听到高亢嘹亮的吆喝声,王沦打开厢帘,吩咐车夫停下,他下车走向糕点铺子。 他曾听人说起过这家铺子,这家的招牌糕点香甜软糯,尝之不忘,回味悠长。 王妍好奇地探出脑袋,看父亲走向糕点铺子,她面露喜意,一脸期待。 等王沦回来,手上拎着各类糕点,王妍更是开心,笑嘻嘻地等在原地,甜甜唤道:“阿耶!”伸手就要去拿。 王沦只递给她一份,剩下的他放在怀中,显然不打算给王妍。 王妍坐回去,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装,张大嘴直接塞进去一枚,细细咀嚼后发现味道不错,又放进去一枚,等她吞咽后看到她的父亲正看着她,她低着头看着油纸里仅剩的两枚,心中不舍,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她伸出手,说:“阿耶,你要吗?” 车厢内弥漫着糕点的香甜,王沦虽然不想吃但还是咽下一口唾沫,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拒绝了王妍。 王妍窃喜,又往嘴里塞进一枚,王妍嚼着糕点,看着手心仅剩的糕点,很是不舍,眼珠一转,瞄上王沦怀中的糕点。 她吞下嘴里的食物,可怜兮兮地望着王沦,说:“阿耶,女儿没吃饱,您可怜可怜女儿,再给一包!” 王沦的指节轻叩桌面,警告:“食之有度!” 王妍不理,又塞进嘴里一枚。 嘻嘻!她有钱,她明天就让人去买,一定要吃过瘾。 第四十六章 日常 天幕暗沉,整个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如何也看不真切。 已经这么晚了!郑漪快步走向新安院的正厅,可进屋后,她发现王沦不在,于是看向一旁的夏云,问:“老爷可回来了?” “回夫人的话,老爷还没有回来!” “那你去前院问问,老爷今日可有什么交代。” 夏云刚刚走出院门,王瑔已经步入新安院,远远地对着郑漪傻笑,她的乳母则对着郑漪行礼:“夫人!” “阿姆!”王瑔扯着郑漪的衣裙。 郑漪将王瑔抱起来,柔声问道:“瑔儿饿不饿?” 王瑔笑着摇头。 一旁的乳母说:“小郎君饿得快,来夫人这儿之前已经用过汤水,料想现在应该不饿。” 郑漪掂了掂他的重量,说:“的确是重了一点!正好,你父亲还没回来,我们要等一等!”说着,她抱着王瑔走入屋内。 平时,王瑔都是会在新安院使用晚膳,他有时来得早,王沦在时会考教他的功课,王沦不在,都是郑漪陪他玩一些小玩具。 王瑔在屋内的垫席上解着“难人木”,郑漪坐在一旁,在适当的时候给他提示,每完成一步,王瑔便会眼巴巴地望着郑漪,只等她一个笑容或者一声夸奖,郑漪从不让他失望。 两人玩了一会,听到院外婢女们问请安的声音,郑漪知道是王沦回来了,劝王瑔等会再玩,牵着他走到院中。 “夫君!”郑漪目不斜视。 “父亲!”王瑔作揖,彬彬有礼。 “母亲!”因为王沦在场,王妍的动作很规范。 郑漪用眼神示意夏云可以传膳,她没看到王沦身边伺候的婢女,便知他一回府就来她这儿了,可除夏云外,她身边已经没人可以使唤,所以她走过去拎走王沦手上的东西,将东西安置好后,转身拿起铜盆,说:“妾身让人去给你打水。” 王沦注意到这女人自他进屋就没正眼瞧过他,他不知何故,直接伸手抓住铜盆,说:“我和你一起去!” “夫君一天辛苦,还是妾身去!” 舀水的地方不远,两人完全没必要为了这事争抢,看到郑漪脸上的坚定,王沦松开了手。 “原来糕点是给母亲的,父亲,你偏心!”父亲一共买了四份,独郑漪占了三份,她吃得完吗? “她年岁多你一倍,自然东西也要多一份,剩下一份是瑔儿的,你说我哪里偏心?” 这理由王妍服气,她的气消了。 “好!” 郑漪很快端来一盆温水,招呼王沦过去洗手,她拿着干燥的帕子等在一旁,等王沦洗好手后递给他。 等水被倒掉,郑漪收拾残局时,王妍走到她的身后说:“母亲,妍儿的手脏了,也想洗洗!”明明有可以使唤的婢女,这女人偏要自己去做,不过是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她的贤惠,既然她想表现,那她就成全她。 郑漪不发一言,端着铜盆离开,不一会儿,她又端来一盆温水,招呼王妍过去。 王妍过去净手,趾高气昂地与郑漪擦肩。 郑漪不想与一个小孩计较,只当没看到。 夏云受命传膳,不负众望,带回许多鲜美的菜肴。几人用过晚膳,王沦回了书房,王妍吃过就走,独王瑔多留了一会儿,看到他,郑漪的心得到抚慰。 这屋中有正寝与内寝两个居室,平时夫妻俩都是睡在内寝,只郑漪来月事时,她会睡在正寝。 郑漪早将属于她的东西搬到正寝,洗漱好后,直接上床,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她不知道该如何与王沦相处,更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去思考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王沦处理公事回来,刚进屋就发现那几盒糕点放在书案上,他拎起糕点想给郑漪,可发现郑漪并不在房间。 “夫人呢?”无奈之下,他只能去问郑漪的婢女。 “夫人已经熄灯歇息。” 婢女一说,王沦便意识到郑漪所在,径直走向正寝,轻敲房门。 郑漪并没有睡着,她一听到王沦的声音便起身,打开房门。 “这是含香居的糕点,你尝尝!”说着,他拆开油纸,递给郑漪一块。 “多谢夫君!”糕点已经冷了,而且睡前进食不易消食,不过他终归是一番好意…郑漪心里想,伸手拈起他手上的糕点,放进嘴里。 虽然已经冷了,糕点有些发硬,可吃着还是很香。 “很好吃!” “那多吃一点!”王沦将糕点捧在手心,任她挑选。 “食之有度,一块已经够了!夫君,妾身有话要同你说。” 两人围坐几案旁,郑漪为他们二人各倒了一杯水。 “夫君,张兆寅的妻子找上妾身,哀求妾身放了她的夫君,她指证幕后之人是淮阴侯府于五娘,妾身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郑漪抬头看着王沦,烛光照在她的脸上,目光灼灼,似在寻求一个答案。 “是真的!”王沦不想骗她。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王沦艰涩点头!他心中愧疚,按律法来说,造谣毁谤他人,会受到惩治,如仇旭,可于元菁是淮阴侯府的人,淮阴侯对他千般哀求,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郑漪扯动嘴角,勾起一笑,说:“你其实可以如实告诉妾身,妾身若是知道是她所为,必不会闹到衙门。”直接找到始作俑者,迫使她收手,何需闹到衙门。 王沦不满,道:“阿漪!”不闹上衙门,难道她要独自承受那些污言秽语,众口铄金,不死也得脱层皮,于元菁何德何能,值得阿漪为她做到那等地步。 不满意!谁管他!郑漪心中愤愤不平。 郑漪打了个呵欠,说:“时辰不早了,夫君明日还要早朝,早些歇息!” 女子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 郑漪回头,问:“不知夫君有何交代?” “你为何打妍儿?”王沦的态度很平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询问。 “是妾身坏了规矩,妾身明日会向妍儿道歉!”郑漪想起初嫁进来时王沦的警告,决心再不管他们父女两个的事情。 她又说:“若是今夜夫君需要妾身去道歉,妾身可以马上出发。” “阿漪,你这是什么态度?” “认错的态度!妾身困了,想睡了,妾身告退!” 郑漪不过屈屈膝,快步走回房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房门,插上门闩。 臭王沦!烂王沦… 郑漪气得直踩地板,可她发现地板踩起来“吱呀吱呀”的,声音甚大,只能拎起被子,使劲的甩,等到她力气耗尽,她才上床,不过片刻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起床,郑漪神清气爽。 按照惯例,她洗涑后去了王瑔的院子,用过早膳之后,郑漪陪他玩了一会儿,之后王瑔要读书,郑漪便离开去往王妍的院落。 见到王妍,郑漪先是诚挚的道歉,说的全是一些划清界限的话,不听王妍很中意听,大度地表示不和她计较。 郑漪又检查了王妍的书法,她发现王妍在书法上真的没有天赋,简简单单几个字写得虚软无力,不知是练字不用心,还是想要藏拙。 常言道,勤能补拙,王妍每天雷打不动地练字,勤肯定是够的,难道她是藏拙。 不过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正打算走时,王妍叫住了她,问她是不是去老夫人那里,郑漪点头,王妍立即说要跟去。 大夫人被夺去中馈之权,如今掌家大权重新回到老夫人手中,二房夫人同四房夫人一同在老夫人跟前学习,王妍被父亲要求跟着郑漪一同学习,她自然要跟去。 郑漪很意外,不过王妍有此要求,她自然应允。 府中事务繁杂,王妍不过体会短短一天,便觉得心烦气躁,无聊透顶,不过碍于长辈在身边,她不敢表现,只悄悄偷懒。 府中长辈早有察觉,不过她们顾念王妍年幼,多是包容,且她为躲懒耍赖的俏皮模样,倒是好笑得紧。 众人取笑郑漪,笑她得了这么一个欢快的女儿,平日肯定笑得合不拢嘴! 郑漪看着那丫头轻而易举就逗得旁人发笑,她心中是好笑又无奈。 这丫头不是动嘴说她就是暗地里算计她,可没逗过她,倒是···她记得这丫头在她面前出过几次丑。 郑漪心念一动,决定要“好好”逗逗她。 思及正事,郑漪放下轻扬的嘴角,正正经经地开始查看账簿。 老夫人这里的事情一了,郑漪迫不及待地回到房间,让婢女准备颜料,她要作画。 她拿起画笔,思及王妍曾经在她面前哭得惨兮兮的模样,落笔于纸上。 郑漪看着笔下的人物,发现并不如她心中所想,正想伸手揉掉,一旁伺候的夏丹连忙说:“夫人,可别!您笔下的小娘子栩栩如生,婢子瞧着好看得紧,还是留着!” 郑漪本想画出她的丑样,在她跟前好好取笑,可她对于王妍今日所展现的模样印象太深,画得竟是下午所见,等她意识到时,模样已经成形。 夏丹想要的东西甚少,好不容易有一次请求,郑漪自然愿意成全她。 “不知这丫头有何处是值得一看的!”郑漪低声抱怨,手上的动作不停。 等郑漪画好,夏丹是一脸惊讶,她将画纸捧在怀中,说:“婢子明日就请人把它装裱起来。”夏丹要那画可不是为了自己,她打算把装裱后的画送给小娘子,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小娘子日后肯定能与夫人好好相处。 若是郑漪知道她心中所想,肯定会严词提醒她别做白日梦。 昨日夫妻二人闹得并不愉快,郑漪以为王沦会同她生气,没想到这人今日竟送她玉镯,看成色,必是价值不菲。 “夏丹,我看着很贪财吗?”郑漪心中迷惑不解,背地里悄悄询问伺候她数载的夏丹。 “这是老爷疼你!”夏丹明显被玉镯迷了心智,开始替王沦说话。 第四十七章 玄锋(一) 云珠经过多方查探,终于接近王巍与王畴关系渐远的真相:一个女人导致他们关系破裂。传言说那女子生得倾国倾城,使人见之不忘。 能让一族分崩离析的事情必不会小,在云珠看来,那女子只是表因,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而府中主子讳莫如深的态度更让云珠坚信这一点。 那是多年前的往事,要想弄清必然所费良多,云珠深知一人之力难为,于是她将这事告知程酉。 “长旻,主子需要你杀一个人!”程酉突然说。 温长旻不易掌控,程酉本不打算将这事交给她,可她所负责京畿之地中唯她武功最高,若想事情万无一失,交给她最为稳妥。 “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云珠并没有拒绝,只是稍加提醒。 程酉自然明白这温长旻不是旁人,而是药师梦娘身侧最受宠的属下,若是惹到她,就梦娘那偏心到骨子里的态度,肯定会替她出气。 “我自然知道,不会让你难做。” 若是以往,她没空,肯定不会答应,可郑漪如今放她自由,她空闲时间很多,倒是可以帮帮她。 云珠把玩着手上的匕首,眼都没抬,开口问道:“谁?” “惠州刺史闫松,他驱寇有功,陛下宣见,不日就会抵达武安。” 听到“驱寇有功”时,云珠心中就打定主意,听完便直接拒绝。 程酉一笑,叹道:“长旻,你还是如此心急!” 她又说:“那些匪寇都是被闫松逼上山的百姓。闫松一入惠州便采取利民之策,百姓感恩戴德,此时他派人侵占土地,百姓有冤无处诉,为了生存不得不占山为王。他心机深沉,行事果决,我们的人不是找不到证据,就是找到证据被他灭口,若他入京,受皇帝青睐,恐怕受害的就不止是惠州了。”程酉眸光莫测,“而且有人花重金买他性命!” “惠州距武安何止是千里之遥,闫松能够平安抵达武安,他身边肯定有棘手的人!”云珠收回匕首,活动自己的脖颈。 “有人买他的性命,他自然也可以花钱保命。他身边有一护卫,武功卓绝,万夫莫敌。” 哦!这倒是勾起了云珠的兴趣。自来到武安后,她已经很久没有酣畅淋漓地打一场了。 “我去!”云珠激动地说。 “我会派五名精卫协助你。” 突然,云珠拔出匕首抛了出去,匕首刺入木墙,听见墙外一声惊叫,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响。 程酉看向长旻,只见她走向匕首处,伸手拔出它。匕首刀锋上残留着鲜红的血迹,她拿出手帕轻拭,嘴里叹道:“这丫头是越来越大胆了!”说完,目光扫向程酉,“程师傅,还不赶紧去看看她。” 女子的动作太快,程酉尚处在惊讶之中,直至听到女子声音,她才幡然醒悟,匆匆往外奔去。 云珠亦往,不过她姿态从容,无一丝紧迫。 看到程酉,女孩面露慌张,连忙解释:“师傅,阿陆不是故意偷听的!” 女子靠在墙边,捂着受伤的手臂,鲜血染红指缝,眉头紧皱,看着着实可怜。 “我只是好奇,所以才…过来看看!”她眼眸低垂,声音渐低。 “程师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阿陆怎么说也是你的徒儿,你怎么独留下她一个人?如此,那也难怪她偷听。”云珠缓步走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矛头直指程酉。 听到有人为她撑腰,女孩抬起头,说出了她一直想问的话。 “师傅,阿陆也属太平道,为何不能同众多兄弟姐妹一样,为心中理想而战斗?” 程酉自然有她的理由,可她不能直言,只说:“阿陆,你学艺不精,放你出去只会成为旁人的累赘,我也是为你好。” 又是这句!程酉说得不厌,女孩已经听烦了。 云珠拿出伤药洒在女孩的伤口,看她气鼓鼓的脸,觉得应该说一句公道话。 “程师傅,这么困住阿陆不是一个好法子!她年纪小,对外面的世界总是好奇,你不让她经历,她永远也没办法甘心。” “长旻,你该走了。”程酉冷着一张脸,下了逐客令。 看!这就是云珠不喜欢她的原因,遇事永远不想着解决,只想赶她走。 “好!我不打扰你们!” 云珠将药瓶丢进女孩的怀中,背着手离去。 翌日,云珠向郑漪告假探亲,郑漪考虑到她快要离开新安院,以后肯定比现在忙,那时可能没那么多空闲,所以允了她的假。 云珠背上她的轻云,坐上程酉为她准备的马车,悄悄离开武安城。 他们的人时刻盯着闫松,对闫松的行踪了若指掌。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只有轻浅的清风拂过。 官道狭窄,一辆藏青色车舆与一辆土褐色车舆相遇,二者狭路相逢。 土褐色车舆挡着藏青色车舆的道,藏青色车舆的车夫直接呵斥,让土褐色车舆让道,话说得不好听,惹得土褐色车夫一脸不满,选择不让道。 一言不和,二者拔刀相向。 不得已,藏青色车舆一方表明身份,欲迫使另一方让道。 土褐色车舆中的人听到对面是一州刺史,立即走下马车,跑到对面车舆前拜见,可对方只在车舆内回答,并没有出来。 暗处射来一根羽箭,深深扎在藏青车舆之上,土褐色车舆的主人一脸惧怕,往守卫的身后躲,警惕地观望四周。 暗处又射出一箭,土褐色车舆主人身前的守卫中箭,死亡如影随形,吓得他胖脸失色,将守卫拉到身边,躲在他们身后。 “找掩护!”有人喊道。 有人听话的藏起来,有人偷偷摸向射出箭矢的方向,不过皆中箭身亡。 土褐色车舆的主人一声惊叫,爬上藏青色车舆,那车夫想推他下去,不想暗箭袭来,他的手臂中箭,不过一会儿,土褐色车舆的主人得了机会,摆动他的胖腿,爬进车厢。 胖子钻进去一个脑袋,看到车厢内角落蜷缩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皮肤粉白,似有敷粉,与画中的闫松并不相像。 胖子退了出来,让护卫控制住藏青色车舆的护卫,他们未有防备,全军覆没。 云珠手持弧弓,自林中走出来。 “温娘子,这又是假的!”说话人失望,一脚踢飞地上的碎石。 明明叫人一路跟随,结果都是假的,辛苦了一天,辗转几个地方,抓到的都是些小喽啰。 “闫松可有什么喜好?” “我哪知道?”胖子甩手。 “去问问那些被抓起来的人,他们应该知道点什么。”云珠背着弓箭走向被捆起来的护卫 逼问之下得知:他们不知道闫松去向。至于闫松的爱好,他们也不清楚,不过他们说闫大人不管做什么都要最好的。 重享受的人肯定受不了匆匆赶路,他应该还没到这地界。 云珠下令让众人回去休息,明天再找。 一回到住处,云珠便让人传信,询问众州县近日可有行事奢靡无度之人。 云珠夜间收到回信,她静坐在房间,凝视着几案上的数张信笺,提笔沾墨,写下她的计策。 印信一出,各方皆动。 翌日,信笺上有名的富商都遭人算计,不是有损钱财就是锒铛入狱,不过亦有人全身而退。 借此次机会,他们找到了闫松的下落,可他们畏惧闫松身旁护卫的威名,不敢靠近。 收到闫松消息的云珠,策马向闫松所在之地奔去,一到地方便得人接应,寻得闫松轻而易举。 她执剑相向,拦住闫松一行人的去路,眼睛扫向闫松的众多护卫,一眼便认出居首的抱剑护卫,竟是无境门培养的杀手——明禹。 她因为梦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这明禹是叛逃之人,他这般肆意,难道不怕无境门循迹而来吗? “这杀人干起了护人的勾当,看着真是有模有样啊!明禹!” 一声“明禹”让男人警惕,他眸光一冷,策马奔向蒙面人,一剑挥了过去,蒙面人拔出轻云,两柄轻剑相撞,火光四溅。 二人同使轻剑,皆以快着称,同为杀人之技,两相争斗,自是两败俱伤。 云珠眼见不敌,策马转向奔逃,明禹见状,立马追了上去。 他不知穷寇莫追,不知调虎离山,只知蒙面人已知晓他的身份,要想守住秘密,必须要她永远也开不了口。 意识到她已跑得够远,云珠驭停奔马,手上射出暗器。明禹挥剑挑开,蒙面人的轻剑又至。 明禹突然感受蒙面人的剑势比刚刚更为凶猛,他使出全力才能堪堪与他一战,这时他才明白这人刚刚不过是以弱试他。 他非是不敌,只他伤势未愈,这一番激战,他感到伤口撕裂,血液汩汩流出,已经浸染他的衣袍,一股黏腻的腥气萦绕在鼻尖。 云珠注意到明禹的动作迟缓了许多,轻剑正要割断他的手腕,云珠收起剑势,一掌将他拍下马,又用剑鞘赶跑他的马。 云珠骑在马上,俯视明禹赴死的坦然,将长剑插入剑鞘,说:“明禹,今日我胜之不武,来日我们再战。”说完,策马离开。 明禹站起来,捂着伤口跑向云珠离开的方向。 云珠回到闫松处,远远看到一柄黝黑的长剑刺入他同伴的身体,她飞跃而去,手上暗器射向凶手的手腕,重击之后,那人的手臂发麻,来不及拔出长剑,就被砍断手臂。 云珠护着同伴后撤,一抬眼便看清了闫松的模样。他面容敦厚,看着实在和蔼,与他们口中的心机深沉丝毫不搭边,可她知道,不能被表象所蒙骗。 云珠射出暗器,闫松侧身躲过,他的护卫集聚,攻向云珠,此时,云珠感受到他的不简单。 这护卫不是普通侍卫,而是死士。 不过,有何可惧! 云珠瞥见有人走向她的同伴,想要前去阻挠,可闫松的死士结阵拦住了她,她眼睁睁看着那柄剑被拔出人体,剑上染血,黝黑的剑刃上血丝浮动,须臾之间,血迹尽消。 这是嗜血之剑! 手持黑剑的死士攻向她,云珠来不及多想,挥剑相抗,不过几下,云珠发现轻云已满身缺口,气势全无。 这剑竟这般厉害!继续下去根本讨不到好处!云珠心里想到,招呼手底下的人撤退。 第四十八章 玄锋(二) 明禹没有回来,那黑疙瘩要留着保护他,派死士去追蒙面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闫松明白这点,故放任云珠一行人离去。 云珠坐在鞍鞯上,心中开始计较。 她引走明禹,本以为太平道精卫五人能够对付闫松护卫,没想到来了五个死了三个。不知那柄黑疙瘩是什么东西,竟有那般威力,她的佩剑好歹也是名家之作。 “温娘子,那黑剑那般厉害,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佩剑被黑剑生生折断,那一幕他是如何也忘不了,至今心有余悸。 “只要那黑疙瘩在他手上,我们便没机会杀他。” 对练剑之人来说,难得一柄如意称手的兵器,那黑疙瘩如此强韧锋利,云珠倒是很有兴趣,同为练剑之人,缘何受人驱使,云珠想明禹应该是为了那柄剑才跟在闫松身边。 云珠一路跟随,发现她根本没有机会杀掉闫松,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进入武安城。恰在此时,程酉来信,指责他为何放过闫松一马。 梦娘熟识众多江湖人士,对江湖秘辛知之甚多,她早已去信打听,可时间尚短,她还没有收到回信。 对于程酉,她只能等梦娘回信后再给她答复了。 这一趟出行,费时三天,远超她向郑漪所请,云珠虽已带消息给郑漪,可心中还是忐忑。 她缓缓步向新安院,院中的仆妇一见到她便指着云珠喊道:“是云珠,云珠回来了!” 院中伺候的婢女听到声音,立马看向院外,见云珠真的回来了,忙走过去小声提醒:“云珠,你这是去哪儿了?夫人见你不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甚至扬言要去报官。” “是啊!是啊!” “云珠在此多谢各位!”云珠心里感激,对她们作揖。 “大家姐妹一场,云珠说哪里的话!” “云珠,夫人请你进去!”夏丹走来,容色冷淡,完全没有当初面对云珠的亲热。 云珠对她颔首,与她错身而过时听到一句话,云珠动作一滞,随即快步向前。 “云珠拜见夫人!” 郑漪拿起茶盏,使劲丢出去,骂道:“你还知道回来!” 茶杯摔在柱子上,离云珠甚远,云珠看着郑漪的神色,决定陪她做戏。 “云珠知罪,任凭夫人处罚!” “知罪?我看你是胆大包天,来人,给我将她带出去发买。” “夫人,不要!婢子真的知错了。”云珠跪在地上磕头,接连撞击地板,她的额头已经泛红。 郑漪怒气未消,云珠磕头认错,众婢女一进来就见到这等情形,她们忙跪下替云珠求情。 “云珠已经知错,求夫人看见平日云珠尽心伺候的份上网开一面,不要赶云珠离开!” “怎么,如今我说的话不管用了?”郑漪一拍几案,怒问。 用力过度,郑漪的手掌胀痛发热,她立马摇着手腕扇风,不想指尖打到茶壶,疼得她冒出泪花,立马抱着自己的手指小心呵护。 她这是什么鬼运气! 郑漪疼得快哭了,没看到婢女们噤若寒蝉,将头垂得更低。 “还不带走!”郑漪出声催促,声音有些发抖,听在众人耳中俨然是怒气未消。 他们害怕受到牵连,忙押着郑漪下去,关进柴房。 看门婆子与云珠有旧怨,知道云珠受夫人惩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夏桑掌钱财,她受郑漪之命与牙侩交易,将云珠交给他们。她顾念旧情,要价不高,警告牙侩的人不要随意发买云珠,尽量替她寻一个好的主家。 牙侩常与高门大户往来,知道他们的手段,自然满口答应。 在旁人眼中,云珠很幸运,想买她的那人目光清明,虽年纪稍大一些,但看衣着肯定家境不错。 云珠知道这便是郑漪的安排,她需要云珠在府外帮她做一些她不想旁人知道的事。 郑漪原本不想用这种方式让云珠出府,可世事难料,她近日发现夏云行事怪异,希望云珠可在府外好好查查她! 云珠跟着那中年男人离开。他是绣坊掌柜,将云珠安置在家中,对外宣称她是新请回来的绣娘。 掌柜姓李,家有贤妻美妾,贤妻育有二女一子,那妾室生有一子。 料想是掌柜早有交代,几人对她嘘寒问暖,很是和善。 云珠一直笑着答话,脸都僵硬了,李夫人还想送她回去,可被云珠拒绝。 若她想活下去,就必须低调,最好是所有人都忘记她这个人的存在。 之后,郑漪在李掌柜的安排下成为了绣坊中一名可有可无的绣娘,众人当她与李掌柜有什么亲密关系,并无异议,有时看到她与李掌柜一起出现时,还会好奇地瞧上几眼。 云珠自然明白她们心中所想,可固有印象很慢消除,再说她不想为她们费心。 闫松的父亲是闫丘,闫丘曾位列三公,陛下年幼时辅佐过他,如今已经身死,可门生犹存。 他给闫松留有一处祖宅,云珠这几夜前去打探过,她准备找时机去偷剑,等剑一到手,闫松的命还不是囊中之物。 说到黑剑,云珠想起了梦娘的回信。她说那是由天外玄铁打造,名唤“玄锋”,剑如其名,锐利非常。关于它的来处,并不是非常清晰,有人说它是铸剑大师翁里所造,也有人说它是普通铁匠打造…没有准确的答案。 等待了几夜,云珠攀上屋顶,借力跃下,偷偷潜入闫松存放宝器的房间。这个房间里收藏着各类兵器,随便拿出去一件都能让人争得头破血流。 云珠搜查一番,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黑疙瘩。 她又找了一遍,此次耐心用尽,可结果不如人意。云珠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准备去威逼闫松。 云珠在屋内挑走一柄轻剑,剑身厚长,虽及不上她的轻云,但也不错。 闫松宿在枫林院,此院雕栏画栋,华丽非常,更值得一提是这里严密的守卫,与她所见之最的丞相府书房,不遑多让。 云珠拔下一根头发,测试风起的方向,这决定她躺哪个方向。 她偷偷摸摸走到墙角,故意弄出声响。 听到声响,院中护卫不知道该怎么办,面面相觑,其中资历深者指挥人前去看看。 两人循音前去,四处查探后相视摇头,会合后转身,不想直面恶鬼黑洞般的眼睛,不待他们反应,那恶鬼露出獠牙,利爪直接掏出他们的心脏。 看两人晕倒,云珠连忙将他们藏起来,换上护院的衣服。 久等不归,他们正想调人出去查看或者呼唤院中巡逻的护院,不想这时,院门传来声响,他们看过去,只见一只染血的手,连忙过去查看。 夜间视野不佳,等他们走近,只见那张被鲜血染红的脸,他捂着脖子,血依旧在流,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兄弟,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 意料之外,地上躺着的人左手一扬,手心的药粉飞舞,颗粒状的粉尘被吸进鼻腔,护院来不及呼喊就陷入昏迷。 云珠亦吸入药粉,她的手脚绷直,一股力量在撕扯她的经脉,她强忍剧痛,压制着那股从心底深处涌出的破坏欲。 生来被人抛弃,为生存与疯狗争食,被人嫌弃,遭人驱赶,他们凭什么?在她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们怎么可以笑得那般开心?她总是孤身一人,每次鼓起勇气想要与人交朋友时,他们总会嫌弃地远离,为什么?她明明不臭,为了可以与他们一起玩,她特意洗了澡…他们不曾施恩于她,不曾给她快乐,竟要吃了她。世人残忍自私,他们都该死!他们该死! 童年的记忆复苏,她又重新感受到那股蚀骨的恨意,怨念浸染她的骨血,她无力反抗。 云珠借力,身体一个翻转,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起来。 明禹难忘他受过的挫折,自以为是地认为闫府护院不会中这种简单的计谋,没有出手,等到看到云珠时,为时已晚。 云珠一脸的血,目光锁定明禹,射出暗器,明禹轻剑一扫,暗器被击飞,她一掌劈来,明禹横剑一挡,顺势而退。 这血面人竟已成势!武功练到极致能产生宛如实质的气,称之为势。 明禹眯眼,握紧手中之剑。 云珠运气于手,手上渐渐显露出长剑的雏形,顷刻之间,剑影消失不见,她脚尖一瞪,冲向明禹,明禹运气于剑,与云珠相撞。 一时间,以二者为中心,激荡出风浪,气劲拂过周遭的林木,发出巨响,惹得府中巡逻的护院前来。 两人动作极快,肉眼根本看不清晰,他们被二者的动作所迷,害怕有所遗漏,根本不敢眨眼。正在此时,狂风卷起尘埃,迷了他们的眼,等他们再次睁眼,只看见明禹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 刺客站在屋檐之上,她的身形藏在黑暗之中,只能看见那张血面。忽然浑身一冷,他们看见那人已经跃向他们,想跑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血面越来越近。 云珠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暴虐,将手中剑劈向别处,残留的气劲将“看热闹”的护院击倒。 血面听到一声尖叫,扭头看过去,有女人,还有男人。 长剑在血面的手上成型,她一个冲刺,闫松立即将身边的女子拉在身前,正要落下一剑时,明禹现身,一脚飞踹。血面依靠本能接下一脚,受力后撤几步。 血面再次俯冲,不知疲倦地继续战斗。 明禹败势已成,闫松逃回屋中,吹起玉笛。 笛声尖锐,血面受到刺激,抛下明禹,冲向室内,明禹一剑拦住了她。 杀!杀!杀!血面已经陷入癫狂,手上的动作毫无理智,反抗皆来源于本能。 死士受闫松召唤而来,为首者拔出黑剑,血面在剑刃拔出时感受一股极大的怨念,他在呼唤她,呼唤她进行无尽的掠夺与杀戮。 血面受到蛊惑,抛下明禹,攻击死士,意在夺剑。 玄锋在死士手中,与血面的长剑相撞,血面手中的无形之刃,竟被黑刃重击溃散。 数年之功不敌兵器!众人睁大眼睛见证着这一幕,震惊的同时对那柄黑剑生了好奇之心。 她战得太久,药效渐渐退却,开始不敌。 云珠全力一击,逮准时机撤退,死士紧随其后。 第四十九章 玄锋(三) 日上三竿,婢女看客人还没有起床,走过去轻敲房门。 大门没上锁,屋门推不开,婢女知道李娘子肯定是在的。 “李娘子!您起来了吗?” 婢女侧耳细听,发现里面并没有动静,担心会出事,开始大力拍门。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吵醒了云珠,刚有意识,她便感到全身经络传来的疼痛,紧接着是一股让人恶心的腥臭味。 等她抬手,看着手上发黑的血,意识到臭味是她自己身上的。 为以假乱真,她昨日涂上身的都是新鲜的鸡血。 “我起来了,你退下!”她出声。 “诺,婢子去为您打水。” 云珠浑身发软,她强撑着起身。 那粉末对旁人来说是迷魂之药,对她来说却是巨毒,若无面具防护,药物会损坏经脉,影响寿元。 她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向箱匣,在里面一通摸索,找到药瓶后轻嗅,确定没被调换后,直接将药丸吞入腹中。 稍作调息,虽没完全复原,但好受不少。 房外响起敲门声,云珠睁开眼睛,说:“阿萤,你放下!我想沐浴。” “婢子这就去帮您准备。” 听到渐远的脚步声,云珠打开房门,将水拿进屋中,她一点点开始清洗脸上的污血,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思绪渐远。 玄锋果然不是凡物,就算她竭尽全力也不能与之相斗,要想夺剑,她得想别的法子。美人计倒是可用,可这美人何处可寻。她突然想起一人。 那是她来武安的第一天,听街上的行人谈论被看坊洛水如何绝色倾城,好奇心驱使她前去,洛水的水上之舞,她至今记忆深刻。 若想洛水帮忙,她该如何。 云珠擦干手上的水渍,趁阿萤到来之前,倒掉盆中的污水。 沐浴之后,云珠给身上细小的伤口涂上药粉,穿好衣服后拿出火盆,将染血的衣物放进盆中,一把火点燃。她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心中有了决定。 她想借力,总要去瞧瞧那个洛水。 云珠来到被看坊,对着迎来的管事说只要洛水。 “娘子有礼!”洛水身着舞衣,款款而来。 女子因自幼习舞,体态轻盈,四肢纤长。数年如一日的保养,让她一身皮肤娇嫩清透,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眉眼,妩媚多情。 这水湘坊是风雅之所,坊中女子皆有一技之长,洛水擅舞,曾经一曲水上舞惊艳众人,夺得坊中三绝中的魁首。 云珠颔首,示意她开始表演。 室内响起悠扬的曲调,女子随乐声而动,或静或动,姿态确实动人,可在云珠眼中,总是差了一点。 一舞毕,云珠开口:“数月前,我有幸目睹娘子的水上之舞,实在惊为天人,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观。”说着,一块金子放在桌上。 女子不卑不亢地说:“娘子勿怪,洛水几月前伤了筋骨,如今只怕有心无力。” “那这坊中有人能跳吗?” “她们自然能跳!”洛水嘴角轻扬,眸中带着七分好笑三分嘲讽。 “不知洛水认为谁跳得最好?” 洛水不说话,只挺胸抬头,面露倨傲。 云珠自然懂她的意思,只是那一份极为玄妙的感觉让她做不出选择。 “不知娘子能不能收下我这个学生?”云珠道明她的来意。 练剑她可以,可舞蹈她真没跳过。 看洛水犹豫不决,云珠加大筹码。 “价钱好商量!” “这事洛水不能做主,劳夫人稍候片刻,洛水去问问管事。” 云珠笑着点头。 洛水的侍婢不经意瞧见云珠的笑容,目不转睛看了好一会儿,直至云珠对她微笑她才回神。 云珠自然注意到她的目光,扭头看去,只见一张可爱圆润的绯色脸颊。 这小娘子是害羞了吗?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洛水带着侍婢回来,指引她去平日乐女们训练的地方。 当初,洛水的动作曼妙,一举一动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看到了美,可如今她感受不到。是她心境有变还是洛水难复当日风采? 侍婢奉茶,并没有说话,只红着一张脸。 女孩的五官柔和,看着毫无攻击力。云珠一时来了兴趣,轻点自己的脸颊,笑道:“你脸皮怎么这般薄?” “叫什么名字?” “知——知——”她一改羞涩,直愣愣地看着云珠,说话吐字并不清晰,带着别样的音调。 “知知!你刚来武安!”听声调便知女孩是刚学的官话,这被看坊说是风雅之所,可谁知道它背后做的什么生意,武安妓馆中多是这样的女子。 她脸上红意未散,肯定地点头:“半年!” 正想再说,突然听到洛水唤她,云珠对知知颔首,走向洛水。 跟着洛水的舞姿,可总是做不标准,几次下来,云珠感到挫败。 若她不想要剑,只需散播谣言逼迫闫松献剑于皇帝便可,可她偏偏对那柄剑抱着不可言说的心思。 看到云珠僵硬的动作,知知“噗呲”一笑,她意识到这样终归不好,勉强憋住。 好啊!竟敢嘲笑她。 “洛水,只我一人终究无聊,不如让知知一起?” “娘子恕罪,这知知不过是被看坊的下等侍婢,她没资格与我一舞。”洛水眼波流转,轻瞥知知一眼。 知知受命,退至屋门。 “水上之舞不适合娘子,不如试试击鼓舞。”说着,她试跳了一段。 “可我更喜欢水上舞!”那一舞留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只是一道剪影,都让她目眩神迷,若是闫松看到,还不朝思暮想。 她尝试过,如何也做不到惑人心智。洛水受伤无法再跳,只能另选他人。 云珠舍洛水找被看坊管事,说明她的来意,只希望再见一次水上舞。 管事踌躇不定,云珠砸出重金,管事如何能挡住诱惑,自然满口答应。云珠给他们时间准备,留下定金,称明日再来。 万事俱备,只待来日。 云珠受郑漪之命出府调查夏云,她不曾出手,可有托付阿陆。近日,她收到阿陆消息,夏云的来历根本查不到。 看来,郑漪预感的不错,这夏云真有问题。 来到绣坊,掌柜一见到她,开口让她去库房拿布,云珠听懂了掌柜的意思,走向库房。 一见到云珠,屋中人急不可待地开始发问:“云珠,你怎么才来!” 云珠关上房门,不答反问:“夏丹姐,你怎么来了?” “夫人有事需要你的帮助,她想寻一名医女,医术不需要多高明,但一定要有医德···”夏丹慢慢靠近,声音渐低。 云珠听得甚是清晰,她凝眉,不知郑漪是何用意,启唇道:“云珠一定不负夫人所托。” 她又说:“我查不到夏云的来处,她在府中可有什么动作?” “夏云?还是老样子···”夏丹转身,看着满室的布匹,“你呢?在这里过得如何?” “掌柜对我很是照顾,好的不能再好了!” 两人说了好一会的话,夏丹意识到她已经待的太久,提出告辞,云珠想送她一程,不过被她拒绝。 夏丹先行一步,看她已经走远,云珠才抱着布匹出去。 翌日,云珠按照约定来到被看坊,掌柜乐于见到这个大财主,出门相迎。 在此之前,云珠特地去了茶楼,不经意看见了齐宁,她并非故意与他相撞,只她暂时忘记齐宁总会那个时辰去雅音阁,所幸他没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此刻正是清晨,茶楼的客人并不算多,她坐在大堂,一双灵动的眼睛扫过众人,最终落于其中某个男人身上。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背着手走向人群中那个“特别”的人,抬手轻拍他的肩膀。男子正说到兴头上,直接扫开云珠搭在她背上的手。 “我说你烦不烦啊!”男子忍无可忍,扭头怒问,只一眼他就觉得嫉妒,原因无他,眼前这个男人比他高,生得还比他清隽秀逸。 “失礼!”云珠伸手指了指案下,“在下的东西滚到···” 云珠话还没有说完,那男子已经推开身旁的人,趴在地上,看在案下有一块碎银,他伸手拿出。 “多谢!”云珠伸出手掌。 男人看了看手上的银子,又看了看对面的人,将碎银放在他的手里。 “看好自己的东西,幸好今日见到东西是我,若是旁人,只怕你要不回来。” “君待我以诚,旻甚感舒心,请你喝酒如何?”云珠轻笑,指了指被看坊的位置,“就去那风雅之地。” 男子正想拒绝,只听男子继续说:“这是小爷第一次请客,你可不能拒绝。”云珠偏头,拎了拎腰上的钱袋,“小爷我有的是银子。” 请客喝酒这事不常有,更何况是那种他望之不及的地方。 男子被云珠拉到被看坊,看着被看坊高挂的鎏金牌。他以前只敢远远看着,没想到有一天竟能进这脂粉窟。 两人被管事请进被看坊,云珠目不斜视。被他挑中拉来的男子只想抓住这次机会,大饱眼福,可被看坊中夺眼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只有一双眼,根本看不过来。 两人被带到雅间,正前方挂着帐幔,隐约可见地上的翠绿竹排。 酒水早已备好,掌声一响,帐幔被徐徐拉开。 女子轻纱遮面,赤足踏上竹排,一瞬间,乐器齐鸣,女子轻扬水袖,在竹排上起舞。女子身体柔软且富有力量,一屈一直,张力十足,她的跳跃、奔跑皆似乘风,翩翩若仙,曲调一变,她腾空跃起,水袖轻舞,滴水似雨,濡湿她的发丝轻纱,躯体下落,足尖触及竹排,一切归于平静。 这舞虽及不上她当日所见,但也美妙绝伦!云珠为表赞赏,起身鼓掌。 “洛水果然不愧魁首之名!” 男人看着洛水出神,直至听到云珠的掌声,他才回神,站起身使劲拍掌。 洛水盈盈一拜,遮挡帐幔的再次合上。 人影消失不见,云珠看向一旁的男人,问:“君以为这舞如何?” “超凡脱俗!神女再临!” 云珠哈哈大笑,举起酒杯,豪爽道:“英雄所见略同,旻敬你一杯!” 男子傻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相谈甚欢,男子对云珠感恩戴德,以致于他走出被看坊多是谈论云珠的义气之举,关于洛水之舞只是附带,并不是他表达的重点。 听此,云珠悔不当初,常常扪心自问,她怎么就选了那么一个憨人。 她原本觉着花大价钱找人宣扬洛水美名有故意之嫌,想着顺其自然,酒香不怕巷子深,没想到这巷子的巷口筑了一堵墙。 正想找人砸墙时,突然听闻被看坊发出请柬,邀众多官家子弟同来赏鉴绸上舞,闫松亦在此列。 果真是意外之喜! 第五十章 玄锋(四) 云珠的惊喜可想而知,脑海中浮现闫松的千百种死法,最终,她选了一种最为稳妥的方法。 有了计划,开始逐步安排,没想到赶计划不上变化。闫松想要先睹为快,邀请洛水过府为他起舞。 被看坊受制于闫松权势,当日便安排人过去,等云珠收到消息的时候,洛水已到闫松府上。 闫府中有他们的人,可那人潜伏的时间太短,只是个边缘角色。可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发出指令,闫府那人回信,云珠拿起信笺将它点燃,直至信笺化为灰烬,才开始着手准备。 洛水一行人自被送来闫府起就被安置在绿卿院,院内有婢女搜身,院外有护院看守,她们受限,不能走出院门半步。 舞女们不知闫大人此举何故,然费尽心机也找不到答案,不得已问询洛水:“你说闫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 “闫府可能规矩如此,大家不必慌张,我们遵守即可。”洛水出言宽慰。 不多时,搜身完毕,闫松近旁的侍女过来传话,请被看坊的舞女前去表演。 “洛水姐姐!”一旁的舞女看向洛水,眼中划过慌张。! 洛水嘴唇一抿,露出酒窝,眉间萦绕着一股轻愁,她伸手按揉额头,说:“到时候见机行事。” 她的伤是真的,上次强撑着跳完水上舞,下台后站都站不稳。 想着养两天就好,没想到被她的死对头秋水知晓。秋水早就不满她夺得魁首之位,一听她受伤便向管事进言说想和她斗一场,管事已经答应。 以她现在的身体,想要胜过秋水很难,不过也并非毫无机会,若她能得朝中大臣青睐,管事肯定上赶着巴结,到时便可不战而胜。 若不想被人随意轻贱,这是唯一的机会。 洛水燃起斗志,紧紧跟着闫府侍婢,不想走到一处长廊,便感觉腹中翻腾,便意明显。 “不知府中茅房设在何处?妹妹可否带路?”她强忍痛意,一脸尴尬地开口。 “娘子请跟我来!” 洛水是她们的主心骨,在这陌生的府邸,她们紧跟在她的身后。 一进茅房便拉肚子,随着排泄物的增多越是虚弱,这才明白她是中了旁人算计。 她从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依现在的反应来看,她中毒应该不久。在府中,她没吃过任何东西,反倒是在来时的马车上,她喝过茶水,还用过点心。 她不知药是谁下的,可她出事后谁会受益,她心里一清二楚。 想踩她上位,做梦!洛水强撑起身体出去,伸出手掌。 知知是洛水的随侍婢女,自然跟着她来了闫府,看到洛水的动作,她十分自然地拉洛水的手,给她支撑。 “多谢妹妹领路!”她对着闫府的侍婢一笑,“不知我们在何处表演?可有预留时间让我等准备?” “大人今日宴客,需要尔等起舞助兴。我现在带你们去一旁候着。” 洛水笑着点头,目光扫过跟来的众人,注意到人群中的碧羽神色与旁人有异。 她现在全身乏力,根本就跳不了舞,只能去找带她们来闫府的谢昌。谢昌是管事的姘头,生得油头粉面,偏有一张巧嘴,能逗管事一乐,常年混迹于赌坊,每次遇事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洛水心中早已预感,只是想着如今身在闫府,谢昌应该不会太过分,谁料问遍了所有人都说没见过他。 “知知,你见我跳过那么多遍,应该会了?”洛水握住知知的手,低声问道。 知知生得不算美艳,可她有天分,对情绪的把握恰如其分,再难的动作一看就会。能力上她自愧不如,私心作祟,严词警告她不准跳舞。 知知不明所以,只对着洛水点头。 “我全身乏力,等会儿你上台去跳!不要紧张!” 知知感知到手上传来的疼痛,明白现在紧张是洛水不是她。听清她的话,知道是洛水对她有所求时,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洛水,吐出清晰的两个字。 “弟——弟——” “我尽力!” 这孩子和坊中大部分人一样,皆是被拐卖来到南齐。在南齐,拐卖人口是重罪,可孤苦无依的异乡人没有选择,只因西秦人或是东梁人被拐来南齐,便会被打作奴隶。奴隶是比奴仆更低一层的阶级,奴仆可以赎身,奴隶没有自由,更没有赎身的说法。 知知刚来被看坊时不说话,怎么鞭打都不低头,提及亲人时才有一点点反应。她至今记得,那双干净无辜的眼睛望向她时,心底的阴暗无所遁形。她害怕被她看透,所以从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答应会替她寻找弟弟,作为条件,知知留下伺候她。 那是她仅存的一丝善意,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她亲手打碎。 洛水提出让知知代替她,遭到了舞姬们的反对,她们不愿把身家性命交托在一个小女孩身上。洛水提出让知知与他们选出的一人就绸上舞比拼,被选之人自信满满答应,结果大失所望。 绸上舞非比寻常,若无数年的功底,根本没办法做到,毕竟是在一块悬空的绸布上起舞,稍不留神,容易出事故。 丝竹之音一响,舞姬缓缓登场,他们姿态柔媚,一举一动尽显曼妙,不过台下的看客只觉平常,并没有投去过多的目光。 一曲罢,舞姬退场,两张镂空的木架被搬上来,白绸被固定在两者中间,木架极高,远远看去,绸布上是无垠的天空。 舞姬一身天蓝色舞裙,薄纱遮面,拾阶而上,等登顶时,乐声响起,她缓步轻舞,到绸布中央时凌空一舞,此刻风云变动,乐女仿若羽化成仙。 她轻盈落下,目光如炬,衣摆舞动,如花盛放,曲调一变,乐女的肢体灵活舞动,曲音带动身体摆动,让人过目难忘,看客尽然入神。 舞姬跳下绸台,对着闫松遥遥一拜。 闫松面露赞赏,挥手让舞姬下去,他凝目端详两侧客人的神情,说:“诸位以为这舞如何?” “舞姿不错,只这绸上的舞姬,太过孤傲,竟在大人眼前遮面!”说话人一脸谴责。 “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瞧!早听说这舞是被看坊为宴客新创,侯爷厉害,让我等率先一观!” “谁不知道被看坊的幕后主子是傅竞,被看坊此举,肯定有傅竞授意!这是看侯爷得陛下封赏,特来巴结!” 闫松轻声一笑,举起酒杯敬在座诸位。 乐声又起,闫府府内豢养的乐姬出来起舞,她们技艺甚佳,然在看客眼中只是平常。 … 云珠到时日头已经西斜,她来到闫府后门,伸手连续叩了三下后一顿,又叩了两下,静待片刻后,后门被拉开,走出一位身着粗布的年轻女子,见到云珠,她问:“请问娘子找谁?” “黄天。” 女子的神色一正,又问:“黄天何意?” “破而后立!” 女子抱拳,让云珠进门。 “被看坊的乐女可在?” “在的,收到娘子的信笺后我便盯着她们,如今正与侯···闫松饮宴!”女子垂眸,姿态谦卑。 “带我过去!” 临近宴客厅,云珠停下脚步,看着楼宇向外延伸的檐角,自裙摆内撕下一块布料,握在手中,说:“待檐角挂上此物,便是计划开启之时!” “胡琼任凭娘子安排!” … 知知喘着粗气,跟随领路的侍婢离开,回到她们准备歌舞的地方。 侍婢走后,洛水扶着墙出现在知知的眼前,知知连忙过去照顾她。 洛水看着年幼的知知,面上显露出不忍。 舞姬一脸开心,抬头看着洛水,说:“洛水姐姐,你没看到知知今天跳得有多好!” 她想起往事,推测道:“你当初肯定是看到她的天赋,这才让她近身伺候!若是管事知道你替她培养出这么优秀的舞姬,肯定开心!” 舞姬的话听到耳中并不动听,洛水只想让她闭嘴,于是婉言赶她离开。 “马上下一场了!快去梳妆!” 她看着一个方向,说:“知知,扶我过去!” 洛水一坐下,拉着知知的手,问:“知知,你可有心动爱恋之人?” 知知皱眉思考,似是不懂她话中的意思。 “不懂便好!不懂便好!”洛水轻声叹息,眼中带泪。 如她们这般,说好听的是舞姬,说难听的只是玩物。既是玩物,就要摆正位置,情爱之事只是平添烦恼,让人饱受痛楚罢了。 可她并不想对知知说出那么残忍的话。 侍婢前来传话,言侯爷请洛娘子前去叙话。 “知道了,我马上去!” 洛水走到铜镜前,她看着镜中的人影,嘴角微勾,镜中人的脸上有了灿烂的笑容。 临走之前,洛水特地让知知换回她原本的衣裳。 两人跟随指引来到宴客的场所,她居于下首,朝众位达官显贵行礼,知知紧跟其后。 “起身来我身边坐下!” 洛水脚步轻轻,靠近闫松,跪坐在他的身旁。 本以为闫松会和那些臭男人一样,在她近身时摸手或者袭腰,更甚者揉她的臀,没想到他如此温和有礼,只让她在一旁倒酒,有时还会说一些趣话逗她开心。 众人纵情酒色,唯闫松格外清醒,看暮色渐浓,他将客人身旁的舞姬赠与他们。 闫松此举,让洛水瞬间清醒。她意识到身旁的人是陛下亲封的侯爷,他权威势重,视人命如草芥,她怎么能因为他的一时温柔而心生妄念! 夕阳落于山巅,只剩下一点晦暗的余晖。 云珠射出暗箭,箭头嵌入檐角横梁,箭簇的尾端系着布料,多余的似飘带般随风摇曳。 一盏茶的时间不到,云珠便看见东北角浓烟滚滚,闫府因救火开始喧闹。火势因风而起,火苗迅速蔓延。 屋檐上跳下数位蒙面人,他们持剑攻向闫松,闫松身边的护卫上前抵挡,可数量太少,与蒙面人相斗占不了上风,被不少人突围,砍向闫松。 府中女子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不是跑出去就是瘫坐在地。 闫松也会点功夫,与蒙面人打了几下就被明禹护在身后,闫松吹起玉笛,笛声尖锐,让人心口一慌。 云珠不知死士自哪个方向而来,她凝神观察四周,待听到一股凌乱的风声,知道她等的猎物已经来了,立即拿出黑布蒙上脸。 死士出现,她一眼便认出玄锋,趁它还未出鞘时,誓要让他易主。 死士正要拔剑,云珠一慌,丢出暗器。暗器高速旋转,直直射向他。 若他拔剑,手腕必废。 死士侧身躲过,云珠已到跟前,阻止他拔剑的动作。 若无玄锋,他哪里是她的对手。 闫府的死士并不多,堪堪十余人,除保护闫松外,与云珠相搏的有三人。 云珠明白手底下的人肯定打不过明禹,她必须速战欲绝。 她动作极快,阻止死士拔剑,躲避剩下二人的攻击,突然,她的手转变攻势,拍开死士的手掌,握住剑柄,将玄锋拔了出来,她手上动作,剑刃旋转,截断了死士的双手。 她为夺剑已经放弃防守,夺剑的瞬间,死士的武器正要捅穿她的心脏,她用身法躲过,剑刃割伤她的手臂和侧腰。 云珠转向,一剑砍断了死士手中的剑,瞬间,夺了他的性命。 死士准备效仿云珠,每一剑都刺向云珠的手,可他没有云珠的实力,手反倒被云珠砍掉,血液立即喷涌而出,洒向云珠的衣袍。 云珠看向闫松,握紧手中的剑,看众死士前来送死,她运气于剑,劈了过去。 闫松自是知道玄锋的威力,心中慌张的他焦急大喊:“明禹,夺剑,快夺剑!” 明禹听到他的声音,抛下面前的蒙面人,持剑攻向云珠,两人战到了一处。 “来人!来人!”闫松往外逃去,狼狈大喊。 可府中护院不是前去救火就是被胡琼迷晕,能使唤来的都是家仆,可世间有几人能轻易替旁人舍了性命。 蒙面人追杀闫松,与死士缠斗。 “明禹,迷途知返,现在还不算晚。” 云珠动作加快,剑刃的每一次碰撞,明禹剑的缺口多加一个,不多时,全然失掉锋利。 明禹丢开手中的剑,赤手空拳想要抢夺云珠手上的玄锋。 云珠哪能让他如意,除开避让还有掌上之技,你来我挡,你来我推,你来我拍,明禹两只手臂上全是伤痕,很是狼狈。 “闫松非明主,你为何跟着他?” 明禹恍神,云珠抓住机会,一脚将他踢开,飞跃而出。 等云珠到时,死士皆已殉主,闫松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七窍流血,她走过去探他的呼吸,摸他的脉搏,发现毫无生命迹象。 死了!云珠看向同伴。 她粗略检查过遗体,发现身体并无明显伤痕,看面色似是中毒。 “不是我们杀的,等我们追上时已经这样了。” “巡城营卫来了,我们快走!”胡琼急匆匆地跑来,说。 众人对云珠抱拳,而后一齐离开。 云珠与他们并不同向,越过院墙,往程酉所在的院落而去。 第五十一章 喜脉 天穹云深雾重,耀灵匿于深空。 郑漪坐在庭院,看着天空,不经意就哭了,她不知是透过云层的光太过刺眼,还是太过委屈痛苦,以致于让她忍不住落泪。 她胡乱擦掉,心底暗自警告,她应该开心!应该开心! 越是提醒越是难过,她完全没办法控制情绪。 “夫人,你今日没怎么吃东西,这是用老母鸡熬的汤,用一点!” 郑漪伸手轻点眼角,沾走残留的泪渍,手指往上一指,轻笑一声,说:“金乌没冒头,我以为看看没事,没想到还是那般刺眼!” “夫人,婢子知道你难过,想哭就哭!”夏丹一脸心疼,轻拍郑漪的背,说。 郑漪摇摇头,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隐约瞥见门外的仆妇好奇地往屋中打量,这是她们常态,郑漪并无过多在意。她端起汤碗,正想饮下,不想闻到一股腥臭,立即放下汤碗,捂着胸口干呕。 “夫人!”夏丹一脸慌乱,着急地倒了一杯水,轻拍郑漪的背,将水递给她。 郑漪的脊背弓起,一声声干呕传进夏丹耳中,她似感受到那种痛苦,她眉紧蹙,慌张开口:“夫人,婢子马上去替你传府医!” 郑漪拉着她的手,用帕子擦干嘴边的水渍,说:“没事,只是鸡汤有些腻,你拿去喝!”说着,将汤碗推向夏丹。 夏丹气冲冲地将鸡汤放进粱盒,说:“婢子要去好好问问灶房婆子,这肯定是隔夜的鸡汤。” 话音未落,她就匆忙走出新安院,郑漪想拦都来不及。 夏丹自然大胜而归,带回来一盅鸡汤,放在郑漪的身前,说:“夫人,这是婢子亲手熬制,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郑漪看着依旧觉得腻,捂住胸口压住那种想呕的感觉。 “夫人,婢子还是去请府医来给你看看!” 郑漪看着鸡汤,一脸难受地说:“把这汤喝了再去,我看着直犯恶心。” 夏丹离开后,郑漪坐在院中,觉得有些乏味,让一旁伺候的夏云进屋帮她拿游记,不一会儿,夏云拿出她近期看过的一本,郑漪打开书页,开始畅游书海。 书中所描写的世界很吸引人,可郑漪却提不起精神,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困倦非常,手掌不由自主的撑住脑袋,眼睛慢慢合上。 夏云看郑漪许久都不曾翻开下一页,走近查看,发现郑漪已经入睡,她摇了摇郑漪的胳膊,说:“夫人,回房睡!” “嗯!”郑漪睡意朦胧,站起来的时候身体不稳,她扶着自己的脑袋,“近日不知怎地,总是觉得睡不够!” 夏云连忙过去扶她,郑漪径直走回房间。 夏丹回来时,郑漪已经给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没有吵醒郑漪,只和夏云候在外头,同她交流起郑漪的身体状况。 夏丹浓眉轻挑,轻声询问一旁的夏云。 “你说夫人是不是有了? 夏云不是很明白夏丹的意思,一脸不解,等明白夏丹的话,茅塞顿开。 “看着像,那些怀孕的妇人有孕初期的反应和夫人一样。” “那我们岂不是要有小主子了!”夏丹咧嘴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夏云嘴角微扬,露出微笑。 郑漪近旁的侍婢有此猜想,新安院伺候的仆妇见到郑漪干呕,也有同样的看法。虽然没有得到证实,可并不影响她们告诉别人。 只是一个午休的时间,郑漪有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王府,碍于四夫人没有明说,大家只当不知道,可老夫人还是遣婢女送来一些灵芝老参,只说让郑漪补身体。 晚间,郑漪与王沦一起用膳,她强忍恶心咽下嘴里的食物,结果越是强忍身体的反应越是激烈,不过吃了几口,实在憋不住,跑向屋中,抱着痰盂干呕。 夏丹跟在她的身后,轻拍她的背。 眼前忽然出现一杯水,郑漪接过,用杯中水漱口,等身体缓过来,扭头将茶杯递回去时,看见王沦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女子眼眶泛红,看着饱受折磨,她蹲在地上,瞧着更瘦弱了些。 “感觉怎么样?可有看过府医?” 郑漪摇了摇头,说:“无碍,肯定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过两天就好。”说着,将痰盂放下,起身看着王沦。 “我让灶房的婆子给你熬一点清淡的粥。”王沦又替郑漪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的手心。 郑漪感受到他的贴心,面露挣扎,垂眸看着手上冒着热气的水,低声说:“有劳夫君!” 王沦看着她苍白的脸,缓缓低头,郑漪以为他准备对她做什么,吓得后退一步,不想他的手掌抵住她的后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靠近。 “别怕!”王沦轻声说,将温热的额头抵住郑漪的额头,感受她的体温。 接触的并不久,一垂眸便看见她惊惧的眼睛,王沦缓缓上移,嘴唇轻点她的眼睑,一触即离。 “额头不烫,看来没有发热。”他好似只做了一件平常至极的事,语气丝毫没有变化。 郑漪的心绪难以平静,慌张地喝了一大口水。 “难受的话就去床上躺着!” 郑漪处于呆愣的状态,被王沦牵进了内寝,她看着内寝熟悉的装饰,马上回魂,挣开王沦的手,说:“夫君,妾身身子不舒服,怕扰了你,还是回正寝!” 王沦挡住郑漪的去路,说:“阿漪,已经近十天了。你告诉我,你还要呆在那个小屋子里几天?” 他凝视郑漪的眼睛,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郑漪扯动嘴角,说:“妾身没生气,再等等…” “你在意我吗?”王沦问道。 “那你呢?”郑漪根本忍不住,她的眼眶已经湿润。 “我在意,阿漪,我很在意!”王沦一字一顿,说得异常肯定。 郑漪的泪珠已经流出眼眶,她一脸挣扎,道:“可我不信,对不起,我努力过,可是始终没办法相信你!” “不要紧!”王沦伸手拂掉她的眼泪,一脸心疼,“别哭!” “再给我一点时间!” 水洗的眼睛里满是恳求,王沦怎么忍心逼她。 当夜,郑漪趴在床上,无声地流了一夜的泪。 翌日,郑漪双眼浮肿,根本就没办法见人,她只能呆在屋里,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敷眼。不知是不是太过舒服,她再次陷入沉睡。 王沦休沐在家时,吃过早饭后会同护院一起练练,之后考教王瑔的功课,等到午间会去书房读书或者处理公务,他惦记郑漪,在书房没呆多久便回到新安院。 “夫人呢?”他一见到郑漪的近身侍婢就问道。 “夫人在休息!” 知道郑漪没有离开新安院后,王沦推门进入正寝,入眼的是郑漪仰躺在床上,眼睛上搭着一块白布。 “夫人今日怎么样?” “夫人的胃口不是很好,进食还是会吐。” 王沦替郑漪拉好被子,说:“去请杜泊过来!” “诺!” 王沦在床边等了许久,郑漪不曾醒来,夏丹没有回来。 他不得不再次请人去传杜泊。 夏丹终于回来了,他领回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老爷,杜先生昨日回乡省亲,今日不在,这是妙手坊的坐堂医段翁。” 老者对王沦作揖,王沦回礼。 “有劳段先生!” 老者颔首,并不多言,拿出脉枕,开始诊断。 “夫人近日是否有嗜睡、恶心、呕吐等症状?” “确有其症,不知内子这是患了何病?” 老者站起身,开始对王沦道喜。 “先生确定?”王沦皱眉,一脸的怀疑。 看到王沦的怀疑,老人脸色并不好看,他坚定道:“在下行医数十载,旁的可能出错,可喜脉是万万不会出错。” “来人,送段先生出府。” 后来,王沦派人去宗正府请来太医,可得出的结论还是一样。 王沦不知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想相信,他强忍着愤怒,躲回书房。 他静坐在书房,听管家讲述这两个月郑漪的动向,发现她平日都在府中,只两个月前回过一次娘家。 郑裕早已丁忧回河间,阿漪回郑府做什么?别告诉他阿漪的情郎现居于郑府。 王沦手指捏得“咔咔”作响,一脚踹开书案,案上的笔墨纸砚凌乱地摔在地上,此时,门外传来书童的声音。 “老爷,夫人求见!” “让她进来!” 房门被推开,郑漪走入其中,她看到倾倒的书案、沾染墨水的纸、倒立的砚台、杂乱的毛笔以及坐在席垫上的王沦。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想瞒你,我在郑府有一互许终生的情郎…”郑漪不想多做拖延,用最冷静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 王沦站起身,逼近郑漪,手指钳住她的下巴,低声怒吼:“住口!你给我住口!” 他想不通,气得在原地踱步,“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 郑漪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和一纸休书,置于王沦的眼前,“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休了我!” 这是王沦第一次看清这个女人,她竟然可以这般冷漠,这般绝情。 所谓因果,他曾经如她一般,冷漠地对待过一个人。 郑漪将书案回复原状,将匕首和休书放在上面。 “王大人,保重!” 郑漪早下决心,看了王沦最后一眼,在他愤恨的目光中离开书房。 她从不畏生,亦不惧死,既然老天爷已经帮她做了选择,她何须犹疑。 郑漪脚步坚定,拜别老夫人,离开王府。 第五十二章 血色 王沦知道郑漪已经离开王府的事实是两天后的傍晚,王瑔拉着他的手哭着要找母亲,乳母怎么安慰都没用。 郑漪根本就没有给他冷静的时间。他抱着王瑔回到新安院,院中很安静,就如同王瑔曾经受伤的那个晚上。 他推开屋门,屋里很暗,他闯入郑漪曾经所住的正寝,屋里很整洁,好似从没有住过人,拉开衣柜,里面只放着一床被褥,梳妆台旁的匣子全是空的。 对于所见的一切,王沦只觉得慌张,他匆匆跑去内寝,检查发现衣柜里的东西都是他的,梳妆台旁的箱匣里放着他曾赠予她的首饰以及一张信纸。 王沦打开,纸上有言: 君不以漪寒微,猥自枉屈,许漪终身,救漪于水火,不胜感激。漪知君求娶之因,恩义为先,妾以浅薄之躯相酬,无怨无悔。 然,漪私怅然,若不能相携于卿卿,生无意趣,几经思量,惟负王郎。吾抽身以全余生之愿,纵身负骂名,亦不悔所择。 汝聘漪费钱三百万,杂采千匹,金银玉器,细葛斗帐,不可胜数,今妾舍嫁妆以偿君之所与,望君不厌。 王沦握拳,手上的信纸被他攥作一团,眼神凶狠。 他何曾这般憋屈过,郑漪万死难赎其罪。 “阿耶,痛!” 王瑔的哭声唤回王沦的神志,他放松手臂,将王瑔放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腰,问:“现在痛不痛?” 王瑔腰间发痒,胡乱挣扎,嘴里发出笑声。 “瑔儿痒!” 王沦的手掌放在王瑔的肩上,安慰道:“阿姆回家了,你乖乖的,我现在去接她回来!” “瑔儿要去,想阿姆!”王瑔嘟嘴,真挚地看着王沦。 王沦不愿承认他的失败,此去是什么结果也不知道,他怎么敢带着孩子去。 “看好王瑔!”王沦对一旁的乳母说。 “诺!” 听到乳母的回复,王沦独自骑马奔向郑府,询问管家后得知郑漪并没有回郑府。 管家一脸困惑,反问王沦郑漪的去向。 王沦只说郑漪正在同她闹别扭,不知现在在哪里生闷气。 管家说郑漪自小就乖巧听话,从没发过脾气,若是生气,肯定是王沦做了什么错事。 王沦苦笑,请求管家若是收到她的消息,能够告知他一声。 管家自然应承。 王沦看到管家听闻郑漪失踪后的着急不似作伪,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郑漪很可能已经与人私奔。 思及此处,王沦喊停管家,询问郑府近几日可有奴仆失踪或者赎身。 郑府的主子已经回乡,如今留在郑府的都是侍奉郑家人近十年或者几十年的老人,已经很久没有招募新人。 管家对着王沦摇头。 郑漪年纪比王沦小了一轮有余,王沦对她多是爱惜。如今她做下有辱门风之事,王沦再不甘愤怒,也不想看到她出事。 王沦立马派人去寻郑漪的下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若闫松没有邀请洛水过府,没有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胡琼根本没有机会浑水摸鱼,她也不能夺剑成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以为她是猎人,没想到还有人在暗中窥伺。 闫松死于中毒?她是有杀他之心,可她不曾下过毒。 跃进程酉居住的院子,阿陆正在院中练剑,云珠解开披风。 自云珠进院,阿陆已经察觉,她收起剑,看向云珠所在的方向。虽然黑衣染上鲜血后颜色并不明显,可她能够看到女子衣裳上的血迹。 况且,女子的手臂和腰间的衣裳都被割破,已经伤及皮肉。 她走到女子的身旁,睁大眼睛看着伤口,开口问道:“温姐姐,你受伤了,是谁这般厉害?” 她们江湖中人,见惯生死,不过几道伤口,她早司空见惯,不寻常的是受伤的人。 长旻很爱惜她的身体,平时出任务都极少受伤,大家都说她的武功在太平道是魁首的存在。 “进来帮我!”云珠一边走进房间一边说。 “好的!” 云珠正在脱衣服,阿陆注意到她身上的伤口,手臂只有一道血痕,腰腹那道靠近后背,看着着实狰狞可怖。 阿陆环顾四周,找到铜盆的所在,她说:“温姐姐,我去给你打盆水来!” 云珠正仔细查看她的伤口,听到阿陆的声音,没有抬头,只应了一声。 阿陆打水回来,一进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抬头一看,云珠咬着面巾,脖颈青筋爆出,抓着壶口自肩上往后倒酒清洗伤口,因为用力抓着酒壶,她手臂的伤口正慢慢流血,血色蔓延到手肘。 “温姐姐,够了!够了!”阿陆连忙放下水盆,夺过女子手中的酒壶,她的眼睛扫过女子肌肤上的鸡皮疙瘩。 天挺凉的,不晓得要不要生火? 温姐姐的伤那么严重,她怎么有空去那些旁的。阿陆摇摇头。 “这样不痛吗?我真不明白你有药不涂,偏偏去受这份苦?”阿陆拧干帕子,一点点擦拭女子身上的污血。 云珠扯出嘴里的黑巾,直起腰身,双手置于膝上,不确定道:“大概是怕死!”也许是那份疼痛能够让她觉得她还活着,也许是想恕罪。 云珠思及此处,想起了她第一次杀人的场景。 那是一个料峭的秋日,落叶纷飞,天地一片苍黄,满目的血色是她唯一的记忆。 大旱之年,庄稼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她得温老头庇护,虽不至于饿死,却也撑不了多久,于是他们决定离开。 她跟在温老头身后,只要他有一口吃的都会分给她一半,在她世界里,老头就是她的父亲,不,他比父亲更好。在易子而食的灾年,他从没打过她的主意,还用微弱的力量去保全她。 一路南下,沿途的草都被薅秃了,饿极的时候他们会煮树皮填肚子,与他们同行的人都知道她和温老头是一起的,私下打过她的主意,可都被温老头打退。 此事有一就有二,他们一老一小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旁人的猎物。在一个深夜,他们甩开他们独行。 在那个吃人的世道,何处可得安宁?独自上路的他们得到过短暂的安心,可很快他们遇到了陌生人。与熟识的人在一起时他们就算吃人也会有所顾忌,可陌生人,他们完全没有底线。 她无数次的想要长大,想要变强,可以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然妄想终究妄想,有更残酷的现实等着她。 那群人想要抓他们,老头一人挡住他们,拐杖被甩得虎虎生风,还分心让她快跑。她看着那群凶神恶煞的魔鬼,心中胆怯占了上风,丢下老头跑掉了。 她记得她跑了许久,直到喉咙干痛;嘴里有一股血腥味的时候才停下来。剧烈的喘息声中,她的理智回归,心里隐隐明白老头是凶多吉少。 此时,她并不明白生命的珍贵,不知道人心险恶,她只清楚她这条性命是老头给的。老头对她无微不至,在她眼中他比她更为珍贵。 她下定决心,要用她的性命去换老头的命,逆风走了回去。 远远看见浓烟,她加快脚步,终究是晚了一步,在河道边看到一滩血,猩红的颜色刺激着她的神志,她格外冷静。 随后,她漠然地离开那个地方,来到一棵大树下,蹲坐在地上,环抱着双腿。想哭时,她会咬着膝盖落泪。 深夜来临,她慢慢走去那群人聚集的地方,有人巡夜,她耐心等候,当他离开的时候,她悄悄过去拿走篝火旁染血的斧头。 好几天没有吃饱饭,当天更是没有进食,她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举起斧头砍向熟睡的凶手的咽喉,一时间鲜血迸射,染红她的一张脸。 那人睁开眼睛,乌红的嘴唇翕动,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的心中填满恨意,并不惧怕他的目光,手上的斧头挥动,只想宣泄。动静吵醒了熟睡的人,他们齐刷刷盯着她,她举起斧头砍向他们,不想被人推倒在地,手上的斧头被夺去。之后,她被他们关起来,在这里他看到了温老头。 他还没死!她很开心,但也很难受,尤其当她看到有人为那男人凄苦落泪以及旁人谴责的目光时,她后悔她的冲动。负疚感折磨着她,尽管后来她知道那男人身上背负多条人命,那群人留着温老头只是不想吃腐肉,她也不曾释然。 面对这般艰难的境况,他们不曾死去,可老头怎么就死得那般突然,让她毫无准备。 “好了!”阿陆做完包扎的最后一步,满意地看着她的手艺。 “多谢!”云珠站起身,走到衣柜前,穿上干净的淡青色衣裳。 她喜欢代表生命的绿色,尤其是春日萌生出的嫩芽的颜色。 包扎好伤口后,阿陆端着血水出去,云珠将沾了血渍的黑衣丢进火盆,一把火点燃了它。 房中供奉着温老头的灵位,云珠过去焚香叩拜。 她不求他的庇佑,只求他金银满屋,吃饱喝足,最好是有空给她托梦,因为她很思念他。 云珠因为受伤,接下来几天都安心地呆在绣坊,直至听到阿陆传来有关夏云身份的消息,她的平静生活才被打破。 第五十三章 鬼胎 春光明媚,桃色潋滟。 女子轻抬手臂,手指触摸枝头的绯红,明亮的光线铺设,指如白玉,清透无瑕,在簇蔟桃色映衬下,皮肤红润光泽,一个勾唇浅笑,可与无边春色争辉。 “昨夜还是花苞,不过一夜的工夫,竟然开了!”女子露出笑意,她的唇色浅淡,双眸微眯,如夜空弯月。 “早应该开了。自您来到这里,便一直看着这一朵,从刚刚萌芽到浅露花苞,与它一齐的花苞都快谢了!”一旁伺候的婢女笑着说。 女子转身对着婢女浅笑,抬头看着碧空,说:“时辰不早了,我们走!” 婢侍一动不动,在女子自身旁越过时开口:“夫人,世间广阔,武安没有良医不代表其他地界没有,我们可以找人去寻,总会有办法的。” 女子行动一滞,她微仰着头憋住她的眼泪,说:“我都已经忘了,你偏偏跑来提醒我。”她扭头看着婢女,“你是不是故意逗我哭?”她的神情冷漠,声音却异常委屈。 侍婢跪下,说:“婢子不敢!婢子替夫人整理房间时,发现···发现···”她抬头看着女子,“婢子知道夫人您夜间哭过,既然放不下,您又何必勉强自己?” 这二人正是离开王府的郑漪和夏丹,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原属于郑鹞的农庄,郑漪离开王府便来到此处。 “我只是觉得委屈。我没害过任何人,不过一桩婚事,不是我逼他娶我的,他竟用那等恶毒手段让我失去做母亲的资格,他凭什么?”郑漪咬唇,面露狠意,“我要报复他,她不让我有我偏要有,还要顺便恶心恶心他,最好是人尽皆知。”她伸手拂掉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不说他了,我不想再看见他!” 夏丹目瞪口呆,她以为郑漪夜间悲泣只是因为找不到可以医治她的名医,没想到···她咬唇,小声说:“夫人,婢子只是想说找名医的事。” “是吗?找不到就找不到,反正我准备出家!”人世间太苦,她有避世的心思,可凡尘多纷扰,只余下庵堂了。 夏丹明白夫人放不下,可老爷所做之事太过歹毒,她没法原谅,自然不会替他说话,可她不愿夫人因旁人的伤害而封锁心门。 “夫人,您这是要丢下婢子了吗?”她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郑漪。 神情有故作夸张的成分,她只想逗郑漪一笑。 郑漪的心一柔,伸手拂过夏丹的头顶,安慰道:“我自然会安排好你们的。” 她又说:“好了!他们应该等久了,我们快走!” 正是春日,万物萌芽,田庄的佃户开始春耕,郑漪自来到此处就在一旁学习,每日同农妇下地耕种,呆到日落才回家。忙碌的生活让她根本没时间胡思乱想,疲累的身体一沾床便陷入熟睡。 郑漪喜欢脚踏实地的生活,她拆下朱钗,换上娟麻,与佃农们一起锄地。因常年侍弄花草,她自认为对锄地甚有心得,没想到连锄头都挥不起来。 “夫人自小就喜欢侍弄花草,现在又来种地!不知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夏云一边扒着地上的杂草,一边说道。 她又说:“听说夫人准备出家为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着,一双眼睛观察着夏桑。 “是吗?”夏桑神色一僵,一天都心不在焉。 得闲时,夏桑将夏丹拉到一旁,低声询问夫人和老爷现在是什么情况。 郑漪忙碌,她们这些侍婢自然更忙,根本没空闲聊,故现在夏桑还不清楚郑漪的情况。 夏丹与夏桑相处十多年,自然清楚她的为人,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郑漪有每月请平安脉的习惯,此月她找府医请脉时,府医说她的脉象有异。她自然想要查清真相,得到的结果就是她食用的汤品中添有绝育药,药物已经影响了她,今后恐怕难有身孕。至于下药之人,便是王沦身边的青柳,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下药之事肯定是王沦授意。后来,她为报复王沦谎称偷情怀孕。 “你可别在夫人面前提起老爷,夫人不会想听到。” 话音未落,夏丹听见有婆子在叫她,匆忙赶过去。 虽然知道不应该,可夏桑心中有她的计较。 “若夫人决定出家,夏桑姐,咱们往后不是与夫人一起出家便是过这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夏桑抬起头,知道夏云偷听她和夏丹说话,指责道:“夏云,你竟偷听!” “不要在意那些旁的,我是为你着想。你我都清楚老爷对夫人的感情。若下药之事真是老爷做的,他对夫人只有愧疚,日后肯定会对夫人更好。夫人无法有孕,若要巩固地位,肯定要为老爷纳妾。”夏云看向夏桑,眉头一挑,“夏丹姐忠厚老实,一心只想伺候夫人,无为妾之心;云珠已经离开,妾不妾的和她没有关系;夏菊看着文静,实则心气高傲,不屑为妾。若夫人要为老爷择妾,还不是你我二人。” 她又说:“若下药之事不是老爷做的,夫人因他受累,他难道会对夫人不好!此事对你我二人只有益处啊!” 夏桑皱眉,很是不满夏云的说法,高声呵道:“夏云!” 夏云丝毫不惧,弯腰靠近夏桑,低声叹道:“夏桑姐,你还真是虚伪!”她直起腰身,抓起一摞头发在手中把玩,面露嘲讽,“心中抱着为妾的心思,又顾念主仆之情,这样,你永远没办法如愿!” 见夏桑不为所动,夏云妥协,道:“罢了罢了!若你真要眼睁睁看着夫人剃度,我无话可说!” “你想怎么做!”夏桑眼神一定,询问夏云。 夏云示意夏桑附耳过去,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 杜泊省亲回到王府,便听闻郑漪有孕两月的消息。他替夫人诊了几个月的脉,竟不知夫人有孕!当即决定去找夫人问问情况。 苦寻不到郑漪,朝中事务繁忙,王瑔天天哭着找郑漪,连府中母亲都察觉到了异常…王沦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歇气的时候。 这不,才刚得空喝口水,杜泊就来了! 杜泊远远看到王沦面色阴沉,脸上的长须毛燥,失掉了往日的柔顺光泽,着实颓丧。 “四老爷!” 王沦颔首,替杜泊倒上一杯茶。 “在下听府中盛传夫人有孕,不知夫人现在何处?” 听到这话,王沦瞪着杜泊,心中怨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也恨郑漪为了野男人弃他而去。 他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我对她不好吗?为什么?为什么?”背叛他,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他是谁?他是王沦,文武全才,秀出班行,仪表堂堂,褎然举首,位高权重,饱经风霜… 思来想去都没有答案,王沦神情恍惚,说出的话既像询问又像是呢喃。 走了便走了! 王沦站起身,欲哭无泪。 “内子回娘家了,杜先生恐怕是见不到她了。”总算有件公平的事,他都见不到的人,其他人更没机会见到。 可那个野男人见得到。 王沦心中火气难消,打算离开去洗个冷水澡。 说做就做,他抛下杜泊独自离开。 翌日,王沦处理完公务,似往日一般与同僚同行。 “听闻尊夫人已经回了娘家日余,疾之必是孤枕难眠,不知有没有兴趣和我等一起…嗯?”男子挑眉,欲言又止,意犹未尽。 “不了!”王沦一脸正经地拒绝。 以前,公务和流觞曲水填满了他的整个生活,他从未感受到寂寞,可如今他觉得孤独,心底有种任何喧闹都填补不了的空虚。 世间行人匆匆,无人为他停驻。 行至大门,王沦走下马车,一个孩子跑到他的身前,递给他一张纸,他看到纸上是一个地址。 “这是谁给你的?”王沦询问面前的孩子。 孩童回头四顾,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他有些慌张,扭头回答:“是个女的,她很香。” 王沦放他离开,看着手中的信纸,不由地猜测此事是何人所为。 他又看了看地址,不明白旁人给他这个地址做甚,不过这地址太远,他并不打算去。 又过了一天,王沦走下马车,一个男孩又递给他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地址,后面还加了落款人的名字——郑漪。 王沦心中暗喜,觉得郑漪这是认输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他称病告假,临走前特地修理了长须,换上华贵的衣裳,快马加鞭,赶往信中所写的地址。 他到时,日头正烈,正想出去时想到:做错事的是郑漪,他怎么做都是有理的。轻咳一声,使唤书童去叩门。 大门被拉开,是一名小童,他看着客人,朗声问道:“请问您们找谁?” “夫人!王郑氏!郑二娘子!王四夫人!”书童回想片刻,说出郑漪的所有称谓。 小童听得一脸糊涂。 王沦等得心急,直接说出郑漪的名字。 “夫人不在府中!我这就去禀告她。”说着,他关上了院门。 等再次见到郑漪的时候,王沦甚至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面前这个女人身着颜色晦暗的粗陋麻衣,脸被晒得通红,汗水直流,乌丝被打湿,十分狼狈。 “你来做什么?”一见到王沦,郑漪的笑容消失,语气十分不耐。 “休书,我还没有签字画押,你依旧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那男人呢?怎么让你做这种粗重的活!”他走过去,伸手夺过她手中的农具。 郑漪死不放手,冷漠道:“和你没关系!” 郑漪早向他认输,如今他又亲眼看到她受苦,心里只觉得郑漪不想他看到她的狼狈,所以才一直嘴硬。他无视她所有的冷漠,温声道:“怎么没关系,你是我的妻子可不是他的!” “果然人至贱则无敌,我还真拿你没办法!”郑漪被气笑了,将手头上农具一股脑地塞给他。 “我至今都没见过似你这般上赶着着戴绿帽的,你不休我,是打算认下这个孩子吗?”郑漪挺了挺肚子,神气活现,“我可没有意见,孩子他亲爹更没有!” 孩子戳中王沦的痛点,他自嘲出声:“所以我在你眼里还比不上一个废物。” “是啊!” 是啊…一直在耳边回荡,他的心已被伤透,不知该不该坚持下去,面露挣扎。 “夫人,我们进屋!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郑漪回头望过去,发现她的身后已经聚集了一些村里人,他们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 夏丹扶着郑漪进屋,夏桑悄悄靠近王沦,低声说:“夫人没有怀孕,也没有情郎,她是骗你的!”说完,没管王沦是什么神色,警惕地环顾四周,与夏云交换一个眼神后快步离开。 王沦处在震惊之中,不知婢女话中的真假。不管怎样,他要把郑漪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心里这么一想,他踏入院中。 第五十四章 解除 院中很简陋,只有一颗桃树,他将手中农具放在墙角,走进客厅。 “明人不说暗话,你怎么才肯签休书?” 王沦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不确定道:“你替我生一个孩子!” 郑漪心中气愤,眸光渐冷,“你没资格。”她指着大门,“滚!我不想看见你!” “来人,送客!” 立马有人上前请他出去。 王沦计上心来,忽然身体一软,摔在地上。 那声响可把人吓了一跳,婢女齐齐看向郑漪。 王沦挣扎着爬起来,喘着粗气,捂着心口,有气无力地说:“阿漪,我被你气得心慌,快要喘不上气!” 郑漪看他状态不像作伪,颤声道:“你可别骗人!” “难受!好难受!”他面露痛苦,手揪心口的衣衫,可怜兮兮地看着郑漪。 “快去请村医!”郑漪面露惊慌,冲着门外大喊。 王沦被扶到床上躺着,他眉头紧蹙,紧抓着郑漪的手。 “你放手!”郑漪冷眼看着王沦的手,提醒道。 “你告诉我,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王沦苦思不得其解,寝食难安,誓要弄清真相。他不喜欢强人所难,若真到该放手的那一刻,他不会勉强。 “你心里清楚!”郑漪扭头,不想在他面前露出脆弱,“我知你对亡妻的感情,从不奢望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可你为什么要那般残忍,让我生无念想。” “你在说什么?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不明白吗?”王沦的心情一激动,忽然坐起身。 就是因为感受到才更加痛苦,若是当年的她,报复后也就罢了,不会像现在这般饱受折磨,想忘忘不掉,放也放不下,不过她相信痛苦很快就会过去。 回首间,她看到王沦精神奕奕地坐起来,一脸的难以置信,谴责道:“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大概是你现在的话比刚才顺耳,我的心口好受了不少!”王沦抚着心口说。 “是吗?”郑漪面露狐疑。 “要不你摸摸!”王沦真诚地建议,手上突然开始动作,将郑漪的手往他心口拉。 “松手!”郑漪一脸不乐意,剧烈挣扎,左手开始拍打钳制她的手,因为激动,她的脸颊泛红。 “哈哈···”王沦胸腔震动,十分开怀,松开她的手腕。 他本就有逗她的心思,如今看她这般神态,倒是和往常一般青涩。如此胆小,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偷情,或者真如那婢女所说,她是骗他的。想到此处,王沦开始打量起郑漪。 女子面色红润,一双眸子似燃起烈火,胸脯剧烈起伏,着实愤恨。明明是她对他不起,她应该愧于面对他,怎么她比他更加生气。 “你笑什么?很好笑吗?既然你已经好了,那就快点离开。”看到王沦一双眼睛扫过她的全身,她浑身不适,一脸防备,“你看什么?” “你没有怀孕!” 王沦的眼神冷静,似是已经完全看透她。 郑漪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她挺起胸膛,摸着肚子,一脸神气,“谁说的,他现在就在我肚子里。” “你无需骗我,今日我们开门见山。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惹得你如此气愤?” “你找人给我下药,让我···让我···生不出子嗣。”郑漪羞于启齿她不能生子的事情。 王沦不知该不该笑,他若真到不想郑漪为他诞下子嗣,哪里需要下药。她有此想法,不知是单纯还是傻。 郑漪又说:“你娶我只是想让阿姑有个寄情之物,我不在乎。可你为了成全你的深情,让我生不出孩子,凭什么,我不是物件,我也有心,我也会难过。”吐出的每个字都牵动她的情绪,尽管已经过了一段时日,他依旧觉得委屈憋闷,难以平复。 “若你真的不想,没有人逼你。” “阿漪,我没做过。我娶你确有母亲的缘故,可那不是全部,我的深情?那更是无稽之谈。”年少轻狂的岁月,他只想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对元君没有过多的照顾,元君看着乐观明媚,私下却敏感多疑,每日探他的行踪,稍有意外她就疑神疑鬼,他们相处并不愉快。等元君病重后,他才惊觉不该如此,对她多了几分愧疚。 他没见过郑漪,不过早听母亲说起过这个名字。第一次见她时他并不知道那就是郑漪,只觉得那个女子心机深沉,不过短短几句便使人心甘情愿求娶,之后,他知道那女子就是郑漪,还颇有些意外。 后来,郑裕被人算计,拿郑漪做赌注,他不过说了句公道话,不知怎的就传出郑裕将郑漪许配给他一事。母亲念着郑漪,王瑔一直哭着找母亲,加上他以为此事是郑家算计,顺水推舟,娶了她。 “不是你,那是谁?”郑漪知道于元菁有取代她的心思,可青柳是谁,她怎会受旁人驱使。 “跟我回去!你在这里,永远找不到答案。” 若想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他回去提审夏柳便有答案,有没有她根本没有影响。 当日她面对过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他是真切地痛过,她不懂他是哪里来的勇气,不仅毫不计较,还愿意接纳她。 郑漪凝目注视他,轻声问道:“你不计较吗?我曾经那么深切地伤害过你,且现在我已经不能有孕,你确定要我回去?或许未来某一天我会再次伤害你。” 王沦知道郑漪说出这话便是不生气了,他眉眼舒缓,眼带笑意,问:“那···你会伤害我吗?” 郑漪语塞,她也不是很确定。欲望永无止境,她今时算计他,来日若是一个动怒,就算亲如夫妻,她依旧会动手。 “会,我一定会!”郑漪说得肯定。 意料之中的答案!王沦轻声低笑。 郑漪不懂他为何发笑,不过心中有所猜想。 “你是觉得我做不到吗?” 王沦靠在床上,一脸温柔看着郑漪,微微颔首。 “你做得到,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一词对郑漪来说意味着认可与信任,她惭愧,因为她从未真正地信任过王沦,此次出走,是她不计后果的一意孤行。 “抱歉!是我不好,不明真相就对你暗加算计。” “过来!”王沦说。 郑漪不明所以,但还是挪步到王沦的床前,右手搭在他举起的手上,依势坐在床榻旁。 王沦将她拥进怀中,低语:“我知道你很难过,没有关系,我并不在意!虽然会有遗憾,可你有我。我保证,不管以后如何,我一直都在!” 郑漪听懂了他的意思,鼻头一酸,泪水奔涌而出,濡湿王沦的衣裳。 王沦抬手,轻拍郑漪的背。 村医被小童请来,被夏丹拦在门外,她红着眼,阻止一行人进屋,请村医先去厅中用茶,稍后再为病患诊治。 村医自然答应。 做戏做全套,村医前来诊脉时,王沦坦然伸出手,并不怕村医挑破。 虽说是村医,他的医术并不高明,只能通过经验治疗一些常见的病症。看到王沦,观他面色,诊其脉象,村医意识到不是他能治的病,建议他们最好是去城里。 王沦看向郑漪,说:“阿漪,跟我回去!母亲很挂念你!瑔儿也甚是思念你。” 他突然想起王妍曾问过郑漪几句,补充道:“妍儿也很想你!” 这话把郑漪逗笑了。 说起回家,郑漪有些怯意。为报复王沦,她撒下大谎,现在王家人都知道她怀孕一事,若是问起,她该如何回答。 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因她而起,她自然有责任收拾残局。 想到此处,郑漪唤人收拾东西。 侍婢们将郑漪的东西装箱绑好后,郑漪宣布离去的时间,放侍婢回去收拾她们的行礼。 趁此机会,郑漪带王沦来到田间,同他分享近段日子耕种的成果。 “我原以为你只喜欢花花草草,没想到还会种地。” 说到此处,王沦突然想起府中那只属于郑漪的花圃只剩下黄泥,不由得再次感叹她抽身之快,让他措手不及。 “夫人本事非凡,依我看,院中花圃的场地甚大,不如回去种上几陇青菜,让我看看夫人的手艺,顺便好好学习一番。” 她只是耍着玩罢了,若真让她种地,粮食还没长出来,她肯定已经累死了。 “你真要学?种地很辛苦的。” “夫人不曾言苦,我七尺之躯,怎能落后夫人!再说我出身富贵,不曾种过地,心中甚是好奇。” 一定要让他好好见识见识。郑漪点点头,“嗯!那我找村中大娘要一点种子,等回去我们就种。” 话音刚落,郑漪牵着王沦走向她熟识的农妇。 夏桑和夏云二人早有准备,东西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夏丹心无成算,听到郑漪的吩咐才开始收拾东西,自然慢她们一步。 她们住在一处,夏丹收拾衣裳时注意夏桑、夏云二人的东西已经整理好,正相互帮忙往外搬。 “夏丹姐,她们好快啊!”夏菊羡慕道。 “夏菊,其实你也可以,只是你…怎么说呢?”夏丹皱眉,随即恍然大悟,“是你要求太高,不满意总是重来。” 夏菊吐出一口浊气:“老爷总算来了。夫人怀着孕,你说老爷怎么就不知道让让夫人,害得夫人离家出走,还过了几天的苦日子,等回去了一定要找杜先生给夫人看看。”说着,还认同地点点头。 “做奴婢的,要少说多做,你可别在夫人面前胡说。” “我知道!我只是和你私下说说,不然憋闷的慌。”夏菊叠好衣物,放在一旁。 夫人假孕,还将她的东西搬空,这般肆意妄为,不知道回去是个什么情况?夏丹埋头,一脸愁苦。 第五十五章 祸起(一) 夜色沉沉,承乾正街之东微光点点,唯闫府亮如白昼,哀乐宣天。 白灯笼悬挂于檐下,挽联张贴在院门的两侧,一路进去,院内素白色布帷缠绕!庭燎生烟,袅袅腾空,没入长夜。 踏入室内,隐隐听到呜咽之声,更近一步后,只见一女子埋头抽泣,她身着斩衰,神容哀伤。 “夫人,节哀顺变,想来侯爷也不忍见您为他伤了身体。” 听侍婢说及老爷,女子哭得更加悲伤。 “老爷你死的好惨啊!”女人哭嚎,随即擦掉泪水,“那帮衙役一点屁用都没有,这么久了还没有凶手的线索!” “夫人,要不把明先生放出来,他是江湖中人,若有他助力,想来抓到凶手之期不远矣!” 女子面露不快,警告:“别跟我提他,”她手指扯着丝帕,一脸讽刺,“老爷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杀,我看呐——他分明是徒有虚名,枉费老爷花的那千白两金子。” “话不能这么说,当日现场混乱,可能有人浑水摸鱼,就说被看坊的舞姬,她们可是傅竞的人。” 说到傅竞,女人更加生气,她冷哼一声,说:“这傅竞真是好大的威风,竟敢明目张胆地偏袒那群舞姬,来日必要让哥哥参上他一本。” 她又说:“还有府里的那群贱奴也不省心,老爷尸骨未寒,就想着分家产,也不看看她们是个什么身份。” “不过是群下贱的奴才,不值得夫人动气!”侍女走过去按摩女人的肩膀,宽慰道。 “还有玄锋剑,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唉!”女子眼睛一亮,“俗话说怀璧其罪,你说我把玄锋剑的消息散播出去怎么样?” 玄锋剑削铁如泥,威力非凡,若是她再美化一番,玄锋一定会成为众人抢夺的珍宝,她就看那凶手能不能藏得住。 女人忽然浑身一凉,回头看去,原是大门被风吹开了一条小缝。 她环顾四周,神叨叨地发问:“老爷,是你吗?你也赞同我这么做,对吗?” 遥远的山巅显露和煦的橙红,慢慢浓郁深重,群山笼罩在薄雾之中,隐约窥见或深或浅的轮廓,忽然,明亮生辉的太阳渐渐升起,光色相宜,美不胜收。 云珠站在院中,远眺山水,日升之景尽收眼底。 她找不到郑漪,也不知郑漪的去向。 夏云和她一样,不过夏云入府更早,她是郭传治的人,众所周知,郭传治是皇帝的拥戴者。 当朝陛下齐勇的爪牙有二:其一是武卫将军许俭,其二便是尚书左丞郭传治。 夏云的出现就如日升月落,寻常而已。 不过受人之托,云珠觉得应该告知郑漪一声。 “云珠——云珠——” 听到有人拉长嗓子叫她,云珠收回目光,垂头丧气地走进前院。 想她堂堂江湖剑客,怎地在这和绣女交流织锦心得。 也是怪她,去哪里不好,偏偏来到武安,偏偏遇上程酉。 “什么事?”云珠打着呵欠,只是一抬头,呆愣在原地。 她怎么来了? “云珠,怎么?很意外!”说话的是一名女子,她脸无二两肉,颧骨凸起,眉宇锋利,英气十足,红唇轻扬牵引眸光变柔,硬朗中揉进几分明媚温柔。 “怎么会?”云珠尬笑,“话说你怎么来了?” “就是顺道来看看某个人,不知往日废柴今日是个什么模样?我可是满心好奇!” 不生气!不生气!云珠心中暗自警告。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云珠咬牙问道:“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不请我坐坐吗?” 云珠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懂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终究是不及人家的耐心,于是侧身让开位置。 云珠忍让,女子却不准备过去,她双手交叉环抱,微仰着头,语气毫无波澜:“哦!算了,我和你本就没什么好说的。” 她靠近云珠,低声说:“玄锋剑给我,作为交换,我把碧水剑给你,你不是很喜欢那柄剑吗?” 这是要抢东西! 云珠学着女子的动作,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女子,低声回道:“可如今我更喜欢玄锋!再说,玄锋是我费力抢来的,凭什么给你?” “云珠,你守不住的,把它给我!”女子往前一步,逼近云珠。 云珠退后一步,右手藏于身后蓄力,冷笑一声,“我不能你就可以吗?你算哪根葱!” “反正是比你强!” “放屁!咱们来比一比!”云珠气得丢掉了她一贯的文雅。 女子看向云珠的身后,一脸坏笑:“我求之不得,就是怕你做不到。” 云珠满心防备,注意到她的目光,往身后看去,只见李掌柜不停地往她们这边打量。 “程家小院,不见不散!” “若我赢了,玄锋归我,若我输了,碧水归你!” “不公平,你的碧水可比不上玄锋珍贵,不如再加白银千两。”对于两人的比试,云珠胜券在握,好东西不嫌多。 “公平二字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你我不拿兵器,只看拳脚如何?” 她的拳脚工夫稍差一些,不过比起往年有不少进步,但是比起面前这个女人,恐怕还是略逊一筹。云珠没有必胜的把握,心中暗自权衡。 “怎么,怕了?”女子说话总是不离嘲讽。 “谁怕了!”云珠不服,随后她双手一摊,“不比了,怎么都是我吃亏,我可不想要你的东西。” 她本就对碧水没有想法,怎能被蝇头小利所迷,放松警惕,给她夺走玄锋的机会! “既然你不想与我比试,那就是认输啰!我就说某人善于谄媚巴结,真本事是一点没有。” 云珠握紧拳头,指甲陷进皮肉。 “好,我应承你!”云珠如何不明白她的激将之法,不管如何,她要用实力让她闭嘴。 看女子想走,云珠喊停了她,走过去靠近她的耳畔说:“我不会这么轻易放你离开。” 她忽然出手抓住女子披散的长发,往后一扯,高声骂道:“不知羞耻,不止勾引我的未婚夫,竟敢我面前摆谱,谁给你的胆子,让我好好教训你!” 云珠的动作太快,女子猝不及防,只觉头皮一痛,她伸手拉着自己的头发,骂道:“泼妇。” “好啊,还敢骂我!”云珠举起巴掌,扇过去时被女子伸手挡住。 “长旻,适可而止!”女子低声警告。 云珠抓住她的手腕,作势要往街道上拉,“我要让乡亲们给我评评理,这抢男人的滋味是不是不过瘾啊!如今还要在我面前显摆,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个什么德行!” 看行人慢慢停下脚步,女子眸光渐冷,手指捏住云珠的手臂,力气加重,威胁道:“放手!” “你放我就放!”云珠看着女子的手指,态度强硬。 “一起放!” 话音刚落,两人一起松开手指。 “我等着你!不见不散!” 说完,女子姿态从容,穿过人群,消失在街道街角。 坏女人,就知道她自私妄为!若是不给她一点教训,她如何同自己交代,同这绣坊的人交代! 云珠回头,面容悲伤看着李掌柜,似是极为羞愧,掩面跑回后院,发出痛哭声。 李掌柜皱眉,他不是很懂女人间的事情。 绣娘们都呆在后院做工,不可避免地听到云珠的哭声。有的佯装不闻,有的视而不见,有的听到后好奇地打量,有的走过去安慰,云珠此刻转为呜咽,开始诉苦。 闭市之前,掌柜开始使唤绣娘收拾东西,他们准备闭馆歇市。 闭市后,云珠走向程家小院。小院地处偏僻,一个巷道接着一个巷道,行人渐渐变少,云珠一个借力,跃上墙院。 躲在墙后,听到纷乱的脚步以及男人粗犷的骂声。 “你是谁呀!怎么在我家?你是来折杏花的吗?” 稚童一连串的问句打得云珠措手不及,她这才注意到墙院转角处种了几棵杏树,此时肆意绽放,浓密张扬。 “不是,我…我…串错门了!”云珠脑瓜子一转,给了肯定的答案。 在男孩清澈单纯的目光下,她的心态撑不住,只得跳了回去,毫无疑问撞上跟踪她的人。 “郎君有礼!”在众人回头时,云珠笑着问好,看众人还没有反应,匆匆往一边跑去。 女子笑得太过灿烂,眼睛只余一条浅缝,嘴角上扬太多,挤得两颊肥肉堆积,辨不清原本的模样。 看到她跑走,男子才反应过来,招呼众人抓捕。 “是她!就是她!给我追!” 他们慢云珠一步,自然是追不到的,不过巷口有人拦路,一见到云珠,将她团团围住,领头人说出一句极为意外的话。 “交出玄锋,饶你不死!” 玄锋在她手中不过几天,当日她又有遮面,谁会知道?难道太平道有人出卖她! 女子面露好奇,问:“玄锋?那是什么?好吃还是值钱?” “去问阎王爷!” 领头人不打算多说,让手底下的人好好招呼她。 众人听命,拿起大刀齐齐攻向她。 他们功力不说有多强,可配合的默契让云珠不敢轻视。 她伤势未愈,如今只是一个用力,就牵动她的伤口,撕扯的痛意让她不能很好地集中精力。 第五十六章 祸起(二) 刀锋锐利,不经意便划下一道伤痕。 痛意加剧,云珠只能更加谨慎小心,不过如此令她更受制约,不得已,她只能努力忽视那股疼痛,专注敌人的动向。 又是一刀劈来,云珠侧身躲过,射出暗器。对方费力躲过,然他动作还是不够快,刀刃划过他的手臂。 机会! 云珠立刻做出反应,全力攻向他,不想对方的反应也快,挡住她的攻势。 似是知道她不好对付,对方合围之势较之前更为猛烈,云珠被逼得回节节后退,。 暗器为暗,自然要出其不意,云珠拿出匕首,挡住砍来的刀,她疾步往前,刀锋往前滑动,眨眼间就抵达刀柄,匕首忽然扭身,往上滑动,女子左手一个弹指,刀身震动,男子手掌一麻,就这愣神的工夫,女子已经近身,掌心扣着匕首,一掌拍在他的左肩。 男人狠摔在地,匕首向下掉落,云珠左手接到匕首,一个侧身躲过身后的偷袭者,下腰躲过另一把大刀,她右手化掌为指,弹开横扫过来的大刀同时直起腰身。 她与他们鏖战这般久,自然看到他们的弱点。大刀又来,云珠闪躲,一个飞踢,正中他的腹部,他受力后退几步。 几人攻势又来,云珠一边闪避一边后退,有人超出界限,她直接踢飞他手上的刀,随后腾空一脚送他休息。 云珠接住大刀,手痒展示了一段刀法,人又齐齐攻来,她一手拿刀,一手握着匕首,只要有刀靠近,直接就是一砍,二砍…对面的人一次比一次蹲得低。 “不打了,没意思!” 她掷出大刀,刀正好划过她的裆下,嵌入地下。 云珠那着匕首,冲进敌群,躲闪的身法极快,手上匕首的动作不停,众人手上的刀被她一一击落,拿刀的人被她踢远。 “念你们没有杀我之心,今日就饶你们一条性命!” 云珠缓步走到一个男人面前,冷声问道:“你们是如何知道玄锋的?”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捧在云珠面前。 云珠展开,纸上是她的画像。 画纸徐徐展开的同时,男子开始说话:“今日江湖上有言,玄锋是绝世神剑,它锋利无匹,武器至尊,剑刃之上更是藏着惊世宝藏的秘密!玄锋本为闫侯爷所有,侯夫人放出消息,若能杀了夺剑之人,宝剑归他所有之外还奉上万贯家财,我等今日只想夺剑。”他有自知之明,对付不了那些闻风而来的能人,只想着偷偷夺剑就好,没想到功夫没练到家,就算有杀人之心,在绝对实力面前只能算狂魔乱舞。 “我的画像你哪来的?”云珠只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算计她。 “不知道!在下是在五味居买的消息。” 五味居,那可是买卖消息的好地方! “滚!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众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对云珠抱拳,相携而逃。 “好痛啊!痛死了!”云珠伸手轻点接近后背的伤,手指上果然感到一抹湿润,轻嗅手指,一股难闻的铁锈味。 云珠害怕她身上的伤口引起旁人的关注,小心翼翼地躲避行人,绕了一条远道,等来到程家小院时,女子已经等得耐心耗尽,见到云珠便嘲讽道:“这是胆怯了,若是害怕可以直说,没必要···” 她不经意瞥见云珠手臂上的血痕,仔细一看,后背上的颜色更深更宽,直接过去扶着她,怒问:“谁干的?” 云珠看着她,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卫小败,你这么凶干什么?” 随后她一脸坏笑发问:“你是不是很在意我啊?”这个人很矛盾,一边对她极尽嘲讽、喊打喊杀,似有深仇大恨,一边又关心着她,虽然是冷漠的,她感觉的到。 女子本名卫舒,常年与长旻相斗,不过总是输家,舒与叔同音,长旻自然不想被占了便宜,便给她取了一个诨名。 云珠的话似是戳中了卫舒的某种心思,她脸沉得能滴出水来,直接推开云珠,咬牙道:“是啊!”说着,拔出她的剑,碧水澜波,白日生光,清耀夺目。 云珠躲过她的一剑,嘴里嚷道:“你还有没有武德,我是伤患,你就是赢了也胜之不武。” “我管你!”又是一剑劈开来。 “流血了!流血了!小败,我认输!我认输!”背后又传来撕扯的痛,云珠不想它好不了,只能苦着一张脸求败。 卫舒收起她的剑,招呼一旁看戏的阿陆过来照顾。 云珠趴在床上,阿陆帮她处理伤口,卫舒一双眼睛观察着云珠的房间。 “小败,帮我一个忙,若是事成,玄锋我拱手相让。”如今拿玄锋的人就是众矢之的,她的面貌遭人泄露,若想玄锋安安稳稳的,她只能暂时先交给别人,等她安全后再抢回来。 卫舒微微颔首以示答应。 云珠挣扎着自怀中掏出她的画像,递给卫舒,说:“帮我查清是谁在背后算计于我,我要让她悔不当初!”一个握拳,她眸光渐冷,可接下来阿陆一个粗鲁的动作痛得她眼含老泪。 她扭头,可怜兮兮地看向阿陆,请求她轻一点。 “温姐姐,不是我!”云珠的目光一过来,阿陆就满口否认,她按住云珠的肩,“你不要乱动!” 千错万错是她的错!云珠叹气,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卫舒默默离开,云珠在烧完染血的衣物后,在渐暗的天色中偷偷潜回掌柜家中。 夜间,云珠睡得并不安稳,蛇的信子正舔舐她的脸蛋,潮湿的黏腻感让她浑身不适,她知道是梦,想要睁开眼睛,可无论如何用力都睁不开。 挣扎了很久,在一阵风声中她清醒过来,一睁眼便看到床前有一道黑影,她被吓了一跳,手摸到枕下,待看清黑影的模样,紧缩的心一松,问道:“大半夜的,你潜进我的房里做什么?” 云珠心里闪出一个想法,她瞳孔放大,颤声问道:“你不会真对我有什么想法?” 她急忙补充:“我不喜欢女人的!” 她的胡话卫舒并不在意,只是抱着剑,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醒了正好,赶紧收拾东西,城门一开就走!” 云珠知道卫舒不会同她开玩笑,神色恢复冷静,问:“发生什么事了?” “闫家被灭门!若我所料不差,明天一早你的通缉令就会下达,武安你待不下去了。” 卫舒似想起了什么,严词警告道:“闫松的死与你有关,你别想着去管。” 她想管也管不了,通缉令一下,她的活动区域受限,白天根本出不去。且现在她有伤在身,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养伤。 “那个泄露我容貌的人你查到了吗?”想她行走江湖数载,何时变得这般被动。 “他什么没交代就死了,长旻,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不知道!”她得罪的人很多,可见过她样貌的人极少,具体是谁,她没有答案。 “我会留在武安探听消息,你赶快离开!” 云珠点头,开始着手收拾东西,想起玄锋剑,她说:“玄锋剑在温叔的供桌下,欠你的人情我还你了!” 她手放在包袱上,正准备打结,想起了武安城中所有与她有关的人,看向卫舒,恳求道:“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说说看?我考虑考虑。” 惯得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这般拖拖拉拉肯定是想看她低头,以备日后嘲笑她。云珠气得扭头,包袱在她手底下成型,口中喃喃自语:“明知道她度量狭小,你怎么这么自以为是,以为说过几句话就算是朋友;看你落难能伸出援手!” 卫舒听见了云珠的呢喃,她的手一动,放软语气,说:“难得你求我一次,说!能帮我一定帮!” 云珠喜笑颜开,燃起灯烛,开始磨墨,待墨成后她提笔写下两封信。一封给郑漪,一封给齐宁。 将两封信分别卷入竹筒,她一手拿着给郑漪的竹筒,一手拿着给齐宁的竹筒,交代道:“这是给郑漪的信,她是王府四夫人,住在王府新安院,你可以亲手给她也可以寄给她。这是给齐宁的信,他住在皖南长公主府中的朝阳殿,你必须亲手交给他,千万不要被人发现。”说到最后,她加重语气,表明坚决的“不”。 看到卫舒颔首,云珠知道稳了,拿起包裹越过院墙,和卫舒一起去往程家小院。 卫舒要去拿剑,云珠则需要拿走温叔的牌位。 对云珠来说,温叔是她的父亲,是他的师傅,是她无望童年中唯一的温暖,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丢下他。 卫舒到此,并没有先去找剑,而是在云珠疑惑的目光中,给温叔上了一炷香。 “温老头,我们又要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饿着。”说完,云珠抓起牌位,放进包袱中。 城门打开,卫舒送了云珠一程,云珠临走时,卫舒将手中的碧水剑扔给了她。 “保重!” 云珠接过剑,抱拳表示感谢,在清晨的鸟雀争鸣声中,牵着马儿渐渐远去。 第五十七章 流放(一)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郑漪同王沦一起回到武安城,一路上林中翠鸟高声鸣唱,似是欢送。 两人一起回到府邸,郑漪让婢女将她的东西带回去,她则跟着王沦去往老夫人所在的落华院。 落华院中墙根处有一棵梧桐,此时枝头冒出新绿,惹鸟雀驻足,脚步声渐近,鸟雀轻跃而起,落在更高的枝头。 “夫人,你瞧!”侍女指着枝头的鸟雀,“喜鹊登枝,今日肯定有喜!” 老夫人仰头一看,笑得合不拢嘴,说:“阿漪有孕,我王家又要添一位子嗣,可不是喜事儿!”老夫人忽然捂嘴,“不该!不该!应该等儿媳亲口告诉我!” “夫人!四郎君和四夫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老夫人喜意更甚,面对身后的侍婢,自豪的炫耀道:“阿漪回来了!就说那个臭小子有办法,就看他想不想去做。” 老夫人接着又说:“他也是该!阿漪这么好脾气的人被他气得回了娘家,总要受点教训,别以为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说完,她冷哼一声。 王沦的容貌和他亲爹一脉相承,她年轻时便是被王畴那副好模样哄骗,力排众议嫁给了他,没成想他性格冷硬寡言,没对她说过几回软话。真是除了张皮没一处能看的!可她已经入了贼船,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郑漪拜见阿姑!”郑漪一见着老夫人便屈膝跪地行了大礼。 地上这般凉,伤到她的孙子可怎么办!老夫人赶忙亲自过去扶她,“快起来!快起来!”她看着郑漪的肚子,想问就不敢问,苍老的脸上全是纠结。 郑漪看到她的神色,知道这是她的算计所致,心中一片悔意,想说实话可又不忍看她失望,于是看向一旁的王沦。 王沦一脸不耐,说:“母亲,你可要好好教教她。不过吐了几回,就以为怀了我的孩子,恃宠生娇,听到一句不如意的话就闹着回娘家,真是不懂事!” 老夫人一掌就拍到了王沦的肩上,王沦难以置信,质问道:“母亲,你怎么打我?” “当母亲的还不能打孩子了!”她又赏他几巴掌。 打人不打脸,老夫人的巴掌全都落在他的肩上、手臂。 老夫人抛下王沦,过来搀扶郑漪,嘴里说到:“儿媳,快快起来!” 郑漪被王沦的操作惊呆了,感受到老人手心的干燥和温暖,她站起身,小心扶着老人。 老夫人的手心放在郑漪的手背上,柔声道:“咱们进屋,否理他。” 郑漪被老人牵进了屋中,她一脸感动地看着王沦,嘴上做了多谢的口型。 进到屋中,郑漪真诚地对老夫人道歉。 老夫人也年轻过,明白郑漪的心情,耐心宽慰她,说孩子的事不着急,那得靠缘分。 可缘分已经被扼杀在摇篮里。郑漪心中难过,却不敢在老夫人面前表露分毫。 “你回去请杜先生看看,流言不能肆虐。” “郑漪明白!” 后来,老夫人请郑漪一起品评她收藏的字画,郑漪知道老夫人是在教她,故心无旁骛,洗耳恭听。 老夫人心中满意,她所有的儿媳妇中,只有郑漪最合她心意,不仅与薛缘的外貌有三分相似,就是性格也有七分相像,温和熨帖,总让她又爱又怜。 两天后,夏丹听到府中的流言,说云珠是杀人犯,新安院中的侍婢与云珠相处了那么久,肯定也会杀人。 夏丹一脸的不相信,她跑回去告诉郑漪,郑漪面上并无意外,说:“如果有人问起云珠的事情,她被我赶走之前的事你只管实话实说,不需要替她隐瞒,至于离开王府之后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夏丹明白夫人是要舍弃云珠,她是夫人的人,应该听夫人的话,可在她的印象中,云珠一直是初见时单纯易羞的模样,她不相信她是凶手。 “肯定是诬陷,云珠怎么可能是凶手!夫人,她不会杀人的!”夏丹面露祈求。 “夏丹,我们都帮不了她!若她不是凶手,朝廷会还她清白,若她是凶手,朝廷也不会诬赖她。至于我和她私下的交易,若你想看我出事,自可说实话。” 夏丹沉默,低声道:“您知道婢子是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郑漪知道夏丹心地纯善,不忍见她如此沮丧,宽慰道:“放心,云珠可比我们强,她不会有事的!” 云珠脸色不好的那段时间她便怀疑她想要偷懒,等到许俭上门,她才明白云珠是因为受伤了才会那样,可许俭的态度太过残忍狠毒,若云珠被抓,不仅她,就是整个王府都会收到连累,她必须保她。 她不知云珠来她身边的用意,想要挑破又担心云珠伤害她,只能保持原状,慢慢筹谋。 后来,云珠尽心帮助她,她趁机试探她,知道云珠意在王府,与此同时,她发现夏云的异常举动。 那时,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借力打力。一番试探之后,云珠在她心中更值得信任,可云珠比夏云行事更为嚣张大胆,她害怕出问题,只能借机赶云珠出府。 她所料不差,云珠真是惹事好手,夏云还安安稳稳的,她却已经出事。 云珠和郑漪谁更重要在夏丹心中早有答案,对于云珠她有心无力,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祷她平安无事。 不出郑漪所料,很快就有人来王府询问情况。此时,整个尚书府以受害者的身份一致对外,郑漪更是义愤填膺,谴责李云珠的罪行。 郑漪的确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众人对她只有同情,没问几句,倒是夏丹,她与云珠关系很近,受到衙役的特殊照顾,不过她是尚书府的人,态度还算好。 李掌柜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在云珠刚失踪时就去衙门报案,令长念他遵纪守法且又是受害者,网开一面,当日就放他回家。 武安城中遍布云珠的通缉令,卫舒的眼睛扫过离她最近的一张。那画像看着与云珠像又不像,卫舒甚是糊涂,嘴角抽了抽。 她走进五味居,在伙计的指引下找到她目的地,伙计叩了三下门,说:“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请她进来!”屋内传出浑厚深沉的嗓音。 伙计推开门,目不斜视,在卫舒进去后,他拉上房门离开。 卫舒进入房间,右边是一道屏风,她能看到丝质屏风后有一道身影。 她明白对方放置屏风的用意,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室内只有窗外街道行人的喧闹声。 屏风后传出一声轻笑,道:“这张老鬼底下是没人了吗?竟派一个哑巴过来!”他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特地说给对方听。 卫舒的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她说:“师父与你有过交往,他有何能力不需我赘言或者证明!” “你不是哑巴啊!”对面似乎很意外。 “先生管中窥豹,以蠡测海,恕我不敢苟同。” 男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只是试探,没想到对方这么能说会道。 “那咱们就有话直说,那份证据的真伪我无法判断,若想我出手帮忙,你们是不是需要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先生出言侮辱于我,现在更是出尔反尔,既然你如此没有诚意,那我们就没有合作的必要了!”卫舒抬腿准备离开。 “别!”屏风后的人明显着急起来,声音突然变得清朗,就算他马上作出掩饰,卫舒还是意识到他有问题,一剑划开屏风,屏风后身影的面容清晰。 他生得俊朗不凡,最招人稀罕的是那双眼睛:眼头深邃,睫毛浓密纤长。他手臂前伸,意识到屏风被劈开时,马上收回他的手,故作镇定。待看清卫舒那张脸时,他双目圆睁,似是受到惊吓,可眼尾带着的浅色红晕,让他添了几分媚气。 卫舒那张脸很不协调,她一脸淡漠,眼神凶狠,剑指男孩的咽喉,逼问:“你是谁?” “晁平之子晁朔,晁曼是我的姐姐!” 晁曼是王巍的孙媳,她因生子而逝,云珠探得隐秘,以此联合晁平对付王巍,晁平已经答应。 这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想今晨卫舒收到晁平来信,说还要再商谈一番,她应约前来,没想到邀约的竟是一懵懂小儿。 “你走!”卫舒收起她的剑。 “你是太平道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找我的父亲?”男子来到卫舒的身前,问道。 听到太平道,卫舒的手放在剑柄上,正要拔剑,听他提及父亲,她的手臂放松,说:“大家目标一致,自然要集中力量,确保一击即中。” “家父待你们以诚,事到如今,你们为何还要隐瞒!告诉我,家姐究竟是因何而死?”比起王巍,他更怀疑皇帝,世家相斗,最终获利的还不是他。 莫说太平道!如今的太平道早非当年的太平道!不知是哪方势力,以为蒙上一层太平道的皮就可以在那里义正言辞地为民请命。假货就是假货,总会露出马脚。 “可以说死于难产,不过我更愿意说她是被王丞相所杀。晁娘子受人奸淫后本就心存死志,是她的丈夫劝回了她。后来发现怀孕,她更是痛苦,想要一死了之。可王丞相发现后强逼她生下孩子,她痛不欲生,之后更是一心求死。” 第五十八章 流放(二) 窗明几净的雅室,精巧的迎客松旁放着小火炉,炉子上放在陶缶,缶口升腾起白色水汽,久久萦绕不散。 晁朔注意到水雾,他一边将缶中茶水盛入耳杯,一边说道:“想你也说累了,过来用杯茶水!”倒好后,他双手捧着耳杯,轻轻吹气,啜了一小口,顺便嗒几下,品尝她的余味。 他满意地点头,赞叹道:“味道不错,你可以过来试试!” “用茶就免了!今日看在晁大人的份上,我不计较你私自约我见面一事,你好自为之!”卫舒面相凶狠,只一个眼神就让人心生畏惧。 晁朔是晁平的最小的一个儿子,他出生时正是月圆之夜。当日燥热难当,晁平心烦意乱,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煎熬了许久,直到有人过来传话说卓夫人快生了。他想着:反正睡不着,不如去看看!当即起身出发。 他刚到地方便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紧接着一股风袭过,只觉得周身一凉,心潮平静,仿佛受过洗礼。 当下他便断定那刚出生的婴孩与他有缘,随着年纪的增长,孩子的模样越发俊俏,他的喜爱之情更甚。 因此,晁朔自小受尽宠爱,见到的都是温和有礼的人,至今没人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女子的眼神太过锋利,吓得他心跳加速,双腿发软。 直到女子的身影完全消失,晁朔才拂过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撑着几案慢慢坐下。 果然是个狠角色!晁朔心有余悸。 他早怀疑他们的身份,今日特地前来试探,没想到她实力强悍如斯,他不得不与她掰扯半天。 能力还成,不过模样有点不如人意!江湖中人是不是都是这样? 晁朔摇头,打消游历江湖的主意。 依照长旻的嘱托,她将信寄给郑漪,夜间,她来到长公主府,注意到府中潜藏的暗卫,一双眼睛闪过流光。 她的剑法只比云珠偏差一点,挡不过长公主府的暗卫齐攻,不过躲过他们的眼睛还是可以做到。 闯入院内,她听到琴音,想起云珠的告诫,她循音而去,来到一座邻水而建的楼宇外,看到牌匾上清晰的“朝阳殿”三字,心里明白这便是她的目的所在。 一跃而进,眼睛越过墙院时便看见一女子席地而坐,她长发如瀑,端凝如仙,清艳窈窕。玉指纤纤,灵活地琴弦上起舞,奏出一曲清脆洁净的月魂。 一曲毕,齐宁抬起头,只见一张比例失衡的脸,心中顿时明白长旻遮面的意图。 他眼中并无厌弃与鄙夷,说话的语气一如往昔,“长旻!你今夜来得有些早!” “你是男人!”卫舒面露震惊! 她不是长旻!齐宁的目光变得危险,质问:“你是谁?” 狗男人!卫舒捏紧拳头,拔剑攻向他。 齐宁侧身躲过,卫舒又扫来一剑,齐宁勉强躲过,不过他墨发尚在飞舞,青丝被利剑削断,飘落在地。 卫舒一剑便知他的水平,欺负弱者不是她行事的风格,将剑收入鞘中。 “还真是弱!”卫舒面露厌恶,出言嘲讽,“有些人身着光鲜,说到底不过是一头丧家之犬!” 卫舒的话戳中了齐宁的狼狈,他眸子黑沉,手心冒出黑丝,满心戒备。 紧接着卫舒无奈地叹息:“长旻最是心慈,就算是阴沟的老鼠也会心生爱怜。” 齐宁意识到面前这个女人与长旻相识,控制手心的黑丝爬回身体。 男子的沉默让卫舒满意,她将长旻给的竹筒扔给他,随后没有多言一句,跃过院墙离开。 竹筒直愣愣地撞进齐宁的怀中,他左手慌乱的搂住,随后不紧不慢地打开,信纸上只有一句告别的话。 齐宁早有准备,不过这一刻还是比他预想的更早。 他拔出木剑,在院中温习长旻教过他的剑法,直至午夜鸡鸣才沐浴休息。 翌日,太阳藏于深空,天穹之下白云笼罩,隐约可见几许暗影,似水墨晕染,姿态各异,变化无穷。 长青道长炼成仙药,皇帝喜不自胜,特邀众大臣留下饮宴。 皇帝金口玉言,又是在大殿中提出,有御史中丞的先例,他们不敢多言。 天色清明,未有刺目阳光,微风不时袭来,带着几分凉意。 宴会在户外举行,只因长青道人说,露天之下,心中祈望更容易上达青天。 众大臣席地而坐,见皇帝不在,他们交头接耳,谴责长青毫不留情。 王沦亦在,他官位品级高于王畴,自然居于上首。好事者在王畴跟前出言赞扬王沦,意在挑起他的嫉恨之心,心思玲珑者自然明白王畴的想法,在一旁说夸赞王畴,称他一门三子皆为英才,更向他讨教教子之法。 王畴于此事上并不居功,只说内子用心。 宴会之中忽然响起内监的尖锐的声音,众人保持沉默,看向内监的方向。 见皇帝现身,他们叩拜行礼。 皇帝居于首位,言众卿平身,称今日只是私宴,不需行此大礼,请众人就坐。 随后,长青身着道袍,在众人的注视中进献灵丹。 见到长青手中捧着的锦盒,皇帝面露贪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它,等它放在桌上,伸手就要打开。 长青阻止了他,说此丹珍贵,需要在特定的时辰食用才能达到效用,今日最好的时辰就是正午,请皇帝再忍耐片刻。 皇帝虽然期待,但想着成仙并不急于这一时片刻,请长青坐下。 长青头颅轻抬,一双三角眼看向皇帝,嘴角微勾,对他颔首后居其下首。 皇帝站起身,抬起手臂,仰头望天,高声嚷道:“寡人是皇,寡人是帝,不想生得凡躯一具,受生死制约,完不成先皇的宏图之志,人生甚憾。今日,吾请求青天,赐吾长生,以保南齐政权千秋万世! 他看向在座的大臣,说:“众卿身为南齐臣民,应与寡人有相同的请愿,请饮下道水,以虔诚之心助寡人一臂之力!” “上道水!” 内监一声令下,立马有内监奉耳杯而来,捧在每一位大臣面前。 长青道人适时出声:“尔等需抱有虔诚之心饮下此水,陛下服灵丹时更需诚心跪拜,以助陛下修得圣体。” “胡言乱语!”一大臣甩袖而起,指着长青骂道,“长青为建道观,大肆收地,手下人命过百,如今更是妖言祸主。”他屈膝跪地,“老臣请旨诛杀妖道。” 许多大臣认同他的观点,与他一起跪下请旨。 “冤枉啊!小道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大肆收地更属无稽之谈。”他看向皇帝,“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诬陷,只为陛下不得圣体。” “张老,你可有此意!”皇帝居高临下,冷声质问。 老臣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齐勇骂道:“陛下糊涂可老臣不糊涂,这妖道分明包藏祸心,南齐江山终将毁在他的手里。” “混账!”皇帝震怒,“来人,将他拖下去,晨门斩首!” “陛下息怒!”群臣跪下请求。 听清皇帝说的话,老臣仰天大笑,高呼:“如此专横糊涂,南齐必亡啊!南齐必亡啊!”话音刚落,他就撞柱身亡。 许多大臣一脸不忍,闭目。 “晦气!”皇帝一脸嫌恶,越想越气,“来人!给我带下去喂狗!” “陛下不可!张老是三朝元老,忠心耿耿,为南齐立过汗马功劳,若是损毁遗体恐怕会寒了臣子们心!请陛下三思!” 群臣附和。 皇帝如今只想成功服药,他仰头观望天色,明白最佳的时辰就要到了,妥协道:“罢了罢了,带下去以国公之礼好好安葬!” 见张老的尸身被人抬走,皇帝急忙开口:“午时临近,爱卿快快饮下道水,以全寡人夙愿。” 众人看着耳杯中的水,不知里头放了什么东西竟呈现出浅白色。然圣意已下,他们捧起耳杯,一饮而下。 竟是洗米水!有人尝出味道,心中冒出这个想法。 很快皇帝给出答案。 “这是道长观中供奉半年的米练就的道水,你们定要诚心叩拜,助我练就圣体!” 长青道长适时出现,让众人跟着他的动作,稍有懈怠者就会被皇帝点出大名,直至他们动作纯熟统一。 皇帝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无限自豪。 这是他的臣民,为他叩拜天地,为他诚心祷告,他是皇帝,至高无上的皇帝。 人群中突然出现碍眼的一幕,他还没弄清楚情况,群臣已经面向他,求他饶命。 “什么事?” 长青道人上前禀告:“丞相大人私心甚重,不愿陛下得道,扰了沟通天地的仪式。就算陛下正午服药,药效也会大打折扣。功亏一篑!” 王巍被内监带上前来,狼狈地跪在地上, 他心中明白这其中定是有人算计,望着皇帝,辩解道:“水中有毒,陛下,水中有毒!” 皇帝面露怀疑。 “丞相是在说笑吗?这水中若真到有毒,怎么只毒你一人!”长青道人跪在皇帝的跟前,“陛下明鉴,分明是丞相心怀鬼胎,意欲不轨。” 皇帝的脸上只剩下阴鸷。 “老臣冤枉!老臣冤枉!”王丞相跪在地上,额头重击在地上,粗粝的石头划伤他的额头,留下鲜红的血渍。 “杨恺,给我查!” 留下这么一句话,齐勇拂袖而去。 第五十九章 流放(三) 长青小心地捧起灵丹,欲尾随皇帝而去,不想一柄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扭头看过去,只见面白身弱的杨恺。 杨恺笑得和善,说出的话却异常强硬:“道长,此案事关重大,未查清之前,你不能离开。” 这话长青可不爱听,她一脸倨傲,“本道是陛下亲封,你有何资格来阻挠我?”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有人开口道:“这人怕是个聋子!” “刚才陛下有令,将此事交给将军!果然是下九流的东西,听不懂话!” 他们都是官家子弟,一直都瞧不上庶民出生的长青,论及他上位的手段,更是嗤之以鼻。 “灵丹药效过时即散,若陛下不能及时食用,产生什么后果可与本道无关。”说完,长青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世外高人的架势,盘腿坐下,闭目冥想。 众人皆知当今陛下对得道成仙的癫狂,听到长青的话,不免有些担忧,皆看向杨恺。 杨恺清楚陛下的性格,他的确渴望成仙,可更加多疑。今日众臣饮下的是长青准备的道水,指证长青的也不是一般的臣子,而是一国丞相。 这般有恃无恐,他拿他还真没办法,不过,如今更重要的是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找到证据。 杨恺不在意长青的态度,说:“他喜欢此处就让他在这儿呆着!” 太医院众医正齐聚为王丞相诊脉,发现他脉象平稳,并无中毒的迹象,不懂他为何一直都在痛苦地呻吟。久治不愈,他们不免觉得丞相是为躲避惩罚而装病。 杨恺不信世上有修道成仙之术,私心以为王丞相是为谋害长青才假装中毒,可马上又被他推翻,毕竟以王丞相之尊,不至于亲自动手。 暮色渐浓,落雨纷纷,众人都躲在檐下避雨,唯独长青保持冥想的姿势,任风吹雨打。 只听得一声尖叫,众人齐齐看向声源,发现他惊讶地指着一个方向,纷纷看过去,只见长青已脱离大地,似是悬空,吹起狂风时他纹丝不动。闪电突然于云海中翻腾,天地有瞬间的明亮,就是这一瞬间,众人清楚地看到长青身下并无支撑物。 “羽化成仙,道长这是成仙了!” 只听得一声高呼,众人齐齐跪拜。 突然,闪电再次划破黑夜,雷声轰鸣不断,长青身上冒出浓烟,燃起烈火。 “救火!快救火!” 一声号令,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齐齐涌向井边。有桶就拿桶,没桶就拿瓢。 等他们拎水回去时,只见长青赤身裸体,自风雨中缓缓走向他们。 他姿态是那般从容,恍若天神驾临,内监们虔诚卑微地跪在地上。 宫女双眼匆匆扫过后便羞红着脸回避。 “长青拜见陛下!” 自长青悬浮时便有人去禀告皇帝,皇帝本就挂心长青,听到他羽化的消息后,就迫不及待地赶过去。一到地方便看到长青魁梧的身材在闪电的映衬下更显威武,皇帝害怕惊扰神灵,不敢贸然上前。 看到长青羽化后依旧对他行礼,他的心中涌起无限豪情,可紧接着的是无法排遣的失落与怅然。 他是皇帝,万物之主,至高无上,凡他主宰的疆域,即便是神通广大的仙人,也要俯首称臣,可他超脱无门,长生不老、无所不能只是虚幻的想象。 如今,看长青羽化,他是羡慕又嫉妒。 齐勇收回复杂的目光,亲自扶起他,“道长快快请起!” 长青心意已决,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他说:“小道因常年服药;早已打通七窍,灵丹遇水即化,丹药中无序的灵气窜入识海,使小道修得百年寿元。此非小道所愿,可事情确是小道所为,要杀要剐,悉听君便!” 齐勇气得把双手都抓烂了。他倒是想杀了长青泄愤,可长青是得道高人。 他修道十几年,从没遇到似长青这般道法高深的人,取他性命等同于斩断他登天的路。 “寡人命你回去好好炼药,七日之后,寡人要看到灵丹!” 长青还是没有起身,他说:“今日是难得一遇的吉日,若陛下按照小道说的方法服药,羽化成仙不是什么问题。” “可偏偏王丞相当场闹事,小道实在无力回天。陛下服药时日尚短,七窍还未打通,实话实说,没有沟通天地的灵丹在陛下体内并无任何效用。” ”如今只有两个法子:一是等三年之后的另一个吉日,陛下重启仪式;另一个就是陛下服药,打通七窍,不过这是速成的法子,只可添加寿命。” 齐勇凝眉,暗自思量后,躬身对长青请求道:“寡人所求甚多,请道长助我!” 长青面露笑意,站起身受了皇帝的礼。他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他不着寸缕,忙请陛下恕罪。 皇帝并不在意他穿没穿衣物,只让人送他回去。 长青拜别皇帝,在侍卫的带领下走出皇宫。 齐勇是杀不了长青,可也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大庭广众,赤裸而行,他必然是非常享受。 长青因拦路一事记恨上杨恺,可他如今更需要在皇帝面前证明实力,令他今后对他无一丝质疑,杨恺践踏之仇只能押后。 齐勇按照约定,每日服用灵丹,一段时间之后,他真心觉得五感更强,甚至可以连通天地,对长青更加信任,长青趁机谈及杨恺拦路一事。 他是得道高人,斤斤计较实在有辱声誉,故他是借旁人之口说出。 许俭珠玉在前,张恺如何都不合齐勇的心意,碍于张父是为护他而死,他对张恺还有几分情义,可如今张恺办事不力,甚至拦住长青阻碍他成仙大计,是万万不能留。 当日,齐勇一回去就命人传旨让杨恺见驾,见到杨恺后,劈头盖脸地好一番斥责,想要罚他,可见着那张瘦弱苍白的脸就不由得想起他的父亲。 他受够了!受够了这种难熬的滋味。想他堂堂天子,臣子为他而死不是无上的荣耀么!他怎因一件小事就变得优柔寡断。 长青在栎宫前的事杨恺一清二楚,可长青究竟用了何种手段他尚未查清,皇帝突然发难,他意识到这必定是长青复宠,开始报复。 “臣无能,请陛下恕罪!”他曾试探过王丞相,丞相咬定是长青陷害,直觉告诉他丞相的话为真。 他原本想找到证据后一举击溃长青,可如今长青使用鬼蜮伎俩将皇帝哄骗,他并未找到破绽。 “好一个无能!”皇帝随手拿起折子丢在他的脑袋上,“武卫将军杨恺玩忽职守,贬作城门吏。” “微臣谢陛下隆恩!”谢过之后,杨恺提出告退。 医正早向他禀告王巍的情况,杨恺食君之禄,竟胳膊肘往外拐,他如何能忍。 “混账!混账!”齐勇眼神凶狠,气得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掀翻,如此还是不够,他攥起拳头,重击在书案上。 “杨恺如此惹陛下动气,何不杀了他。” 若是能杀他至于这么生气吗? “沆瀣一气,他们不会以为寡人真拿他们没办法!”他不会容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齐勇眼中闪过厉光,低声叹道:“这些年真是对他太放心了!” 王巍于皇帝宴会中“中毒”,自然得到了悉心照料,然而他并不觉得安心,一得空便静心思索着该如何应对。 长青联合皇帝陷害于他,手段荒唐异常,致张老自杀而亡,若他说动齐栋,两人一起给皇帝施加压力迫使他诛杀长青。长青一除,皇帝必定会重新估算他的实力。一旦得到喘息的机会,他就有时间召集心腹逼皇帝禅位,之后他再以帝师之名扶持幼主,如此该是水到渠成,众望所归。 然,世事难料,王巍终究棋差一着。 朝会之中,皇帝抛出王巍意图谋逆的铁证,王巍一派立即站出来大呼冤枉,请陛下明察。皇帝看着堂中过半的朝臣都为王巍求情,心中更是愤怒,直接下令将王丞相打入大狱,命廷尉彻查。 王巍没想到皇帝的动作如此之快,他只能让亲信将府中最出息的孙儿王璟带走,王璟出府不过片刻,廷尉已带官吏前来。 廷尉与王巍私交甚好,对他这种结局,心中只有无限唏嘘,他明白王巍的骄傲,故不对其施加锁铐,让开位置,请他下狱。 王巍知晓廷尉的心意,对他一揖表示谢意,之后随廷尉而去。 监狱潮湿阴冷,廷尉特地替他找了一处能晒到日光的地方。 王巍坦然进入,待众人离开,他看着透过窗棂的光束中悬浮的尘埃,心中猜测是何人在算计他。 皇帝痴迷修道成仙,对他多有倚仗,若无长青算计不会对他不满;长青一介庶民,哪里来的胆子,定是受人指使;交州刺史顾淄——可他和顾家素无往来,更别提仇怨。 王巍忽然想到了一件往事…他摇了摇头。 不会是他,不可能是他! 真是一着不慎,终究是小瞧了皇帝,不过他还没有输。 王巍背手站在光里,闭上眼睛,心中开始演算接下来的计划。 第六十章 流放(四) 电闪雷鸣,狂风肆虐,暴雨不止,枝丫上的新绿被打得七零八落。 住在村头的老汉手持旱烟,远眺云海中翻腾的闪电,震惊天地力量的奇伟,不由得心生敬畏,劲风裹挟着雨丝铺面而来,他感到一阵让人不适的湿意。 屋中传来唤他吃饭的声音,他猛吸一口旱烟,收回杂乱的心绪。 忽然,听到一声巨响,他抬起头,只见天色暗沉,云雾深重,闪电划破云层,肉眼可见雨丝连绵不断,堂前积起水洼。 他清楚地听到那声音不同于雷电声,心中不由得冒出疑问,然他并无过多的纠结,想不通便不会再想。 用过早饭后,他坐在堂屋中搓绳子,准备来日上街售卖,他的妻子则在纺纱,嘈杂的雨声之中,他们的话语宛若耳边私语,无限温情弥漫。 雨声渐小,天空渐渐清明,老汉收起手边的活计,戴上蓑笠,穿上草鞋,打算去看看他田里的庄稼。 行至院外,就看见菜园子的篱笆被吹歪,甚至盖住了园中的菜,他不由得担心起自己园中的菜。继续前行,他看见被树枝砸坏的草棚,村头那棵百年老树躯干冒着浓烟。他吞咽下一口唾沫,慢慢往古树移动,只见古树被劈开,中间形成一个空洞,一块石碑赫然置于其中。 好像,仿佛,石碑自天而来,以无上威能劈开古树。 他何曾见过这等景象,一时有些激动无措,心中突然浮现里魁的模样,这才急忙赶去禀告。 等他带着里魁回来的时候,古树前已经聚集了大量村民;将古树围得水泄不通。众人看到里魁来了,自主让开位置,其中还有人询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天神显灵。 里魁先是围着树干绕了一圈,指挥村民将古树中的石碑取出来。 经过大家的努力,石碑被完好的取出,里魁早年读过几年书,走过去自信一看,确认石碑上的文字他不认识。 他让村民不要妄言,待他将此事禀给上官,看他怎么说后再做决定。 村民自然应承,然经不起旁人渴求羡慕的目光,三言两语就将天降石碑的事传得十里八乡皆知,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来看这棵被劈开的古树。 经过多方询问,终于弄清楚石碑所言:时有奸道,潜包祸谋,放横虐民,弄戮在口,方畿之内,残贤害善,孤弱齐皇,国祚遽衰。 石碑警示很快传到京都,百姓议论纷纷,群臣以此死谏,请陛下诛灭妖道, 满朝文武如此威逼于他,皇帝心中的憋闷无力可想而知,当他得知石碑警言,心中开始在意,对长青态度大不如前。 纵他心有怀疑,可劈开百年古木,岂是人力可以做到?必是天降警示!南齐江山与长青道长孰轻孰重,皇帝不用思索就有答案。 他狠了狠心,将长青打入天牢,可前去抓捕的武官只带回了长青的尸身,回禀说是遭到了长青的反抗,不得已当场格杀。 皇帝愤恨痛惜,他本想在长青死前问出灵丹炼制的方法,没想到这群“忠心耿耿”的臣子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他。 就在这时,坊间传出”当今皇帝不顾纲常论理,奸淫臣妻,如今更是挟私报复”的传言,讨伐之声于民间盛起。 真是没一件顺心的事!夕阳余晖洒进屋内,映照满室狼藉,皇帝心中是无法排遣的愤怒,这使他越发暴躁,恨不得立刻杀了那群愚民泄愤。 “王巍!好啊!好啊!以为如此就能威逼寡人,寡人定要你悔不当初!”皇帝一想便知是王巍所为,恨得咬牙切齿。 翌日,皇帝下令,言:若再有人议论皇帝,处拔舌之刑。如此不止,他还让人将血淋淋的拔舌兔子悬挂于城门之上,以警醒百姓莫要作出大不敬之举。 此令一下,百姓偃旗息鼓,不敢妄言。 自坊间传出流言,不过半日,皇帝就收到王巍的死讯。 乍一听只觉得难以置信,他凝眉徘徊在殿内,明白一切都脱离了掌控。 “他是如何死的?”皇帝低声问道。他并不伤心难过,只是觉得如今好似悬在空中,进退维谷。 “回陛下的话,丞相是畏罪自杀!”内侍谨慎回道。 他十岁称帝,距今已有二十九载光阴,王巍一直尽心辅佐,他明白他有私心,能力范围之内他愿意给,可贪心不足,终会引火烧身。 “他可有遗言?” “只求陛下网开一面,宽恕他的家人。” 皇帝盘腿坐下,打开文书,执笔落下。 “可查出市井流言的出处?”他如今是后悔的,当初怎么就被美色蒙了心智,做出那等荒唐事,那妇人也是,为何不拼死反抗,如此,他何至于污了名声。 “是王家的那群女眷,他们在狱中争论时谈及陛下与晁娘子···一不小心被狱掾听了去。狱掾好酒,他醉后胡言说了出去,这才惹人议论纷纷。” “妄议寡人,依法处置!”皇帝面色冷厉,在谏议书上写下一个“准”字,墨透纸背。 “诺!” 皇帝知道王巍不若他所表现的那般清白,可他行事太过小心谨慎,他至今没有找到明确的证据,可他不能再放纵下去。不管长青目的如何,只要能助他一臂之力,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算是两全其美! 城中流言晁平早闻,一收到消息他就气愤不已,立马给张老鬼去信,谴责他的不择手段。晁曼生前受尽苦楚,没想到死后不得安宁,身为父亲,他是难过、悔恨又感到无力。 晁朔何曾受过委屈,他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打听之下得知五味居不止东西好吃,还可以买卖消息,心思立即活泛,当即带着重金和书童前去。 打蛇七寸,他要寻到她的弱点,以此重击她,以还欺人之辱。 丞相狱中自尽,旁人不明真相,廷尉心如明镜,分明是陛下派人暗杀。 他与王巍是多年好友,王巍遭此横祸,他有助他之心却无能为力,如今更是为了自身安危,选择无视放纵。他悔恨交加,良心不得安! 这段日子,他深感陛下的毒辣专横,迷茫不知前路,退意油然而生。 廷尉看着他文笔俱佳的辞呈,面露苦涩。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自认不老,心有宏图之志,怎么甘心蜗居乡野。 他伸出手,将辞呈合上,塞进书页中,此后,深深叹了口气。 眼不见为净!此时并不是良机。 王巍自裁,算是默认意图谋反的罪名,这本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可陛下仁善,念及他们毫不知情,只诛杀王巍的子孙。 与此同时,官吏带人抄家时,一人在隐秘之处寻得一锦盒,他四周环顾,见左右无人,轻轻打开锦盒,待看清盒中内容,他心头一震,双腿不自控地发抖,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不知道,对!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试图将锦盒放回原位,可心里着急,盒子经受不少磕碰被塞了下去。 将其他的东西归置回原位,他理了理衣袍,扛着书案走了出去,途径大门时遇见同僚,对他点头示意后错身而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担惊受怕,一直暗地关注朝中的动向。 当日与他一起抄家的同僚一朝晋升,进入宿卫营,傍晚王尚书一家以“与王丞相合谋谋反”的罪名入狱。后来,王尚书死在狱中,家眷被判处流放雾岭郡,于交州境内。 得知那等隐秘之事,他知道可能会不得善终,当那同僚前来试探时,他知他命不久矣! 王畴一家被流放!听到这个消息的长旻不能理解,急得跳脚。她不曾找到王畴与王巍合谋的铁证,她相信王畴的清白。她更知道他们的计划,王巍意图谋反确实为真,可没有支撑的实据。 当天,她涂黑脸,扮作男子进入武安,来到程家小院,见到卫舒时一言不发,直接拔剑攻向他,剑光清凌,寒气逼人。 卫舒很明显不想与她相斗,只翻转避让。 长旻觉得她就像一个飞扬跋扈、锱铢必较、无礼争三分的坏人,做着毫无意义的举动。 一个回合下来,她冷着脸质问:“你来武安究竟有何目的?” 梦娘在太平道里是很特别的存在,这使得长旻拥有特权:她行事毫无章法,恣意妄为也不会受到惩戒。 “这与你何干?你还是先管管你自己!重伤未愈就敢来和我动手,你嫌命太长我可不想背上伤害同门的罪名。” 长旻气得挽出一个剑花,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给卫舒一个教训:让她谦虚做人。 “王畴为什么入狱?他们一家为什么被判流放?” “这我可不知道!王畴有此祸也许是哪里惹皇帝厌弃,毕竟动手的是皇帝。”卫舒竭力闪躲,无暇思索,说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长旻愿意相信她的话,攻势减弱。 “我一向狠辣,信不信在你!”卫舒怀抱双手,她不想再与长旻打斗。其一是她也动了气,其二是如果继续下去让她将毫无秘密可言。 她不会承认她的恨是源自于在乎,她真的很讨厌温长旻。 长旻着实没有想到卫舒会突然放弃反抗,她的手停住,扭转方向,将剑刺入地下,剑身抖动片刻恢复平静。 凉风袭过,发丝拂过卫舒的脸,她冷漠的神情如石刻,无半分温度。长旻看着她,不懂她的情绪为何转变得如此诡异,她愤怒犹存,如今添上几分复杂,这使她张不开嘴,也无法逃离。 “抱歉!我…我…是我冲动了!”想她几时向卫舒认过错,这让她很没面子,总觉得低了她一头,故而声音微弱,吞吞吐吐。 若她敢得寸进尺,她定会让她后悔。长旻心里想到,可接下来的是委屈。以前卫舒先动手的时候,她可从没生气。 卫舒神情稍缓,说:“长旻,我只想说,王畴一家的事不是太平道所为,我保证。” 第六十一章 风雨 风雨欲来! 旁人没有那般敏感,可王氏一族命数息息相关,王巍自在陛下宴会上中毒,王畴便已经有所预感:他王氏一族安宁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可他不想再助纣为虐。 当夜,他将孩子们聚在书房,谈及每个孩子年少时的趣事,更说起妻子对孩子的付出,他更以父亲的身份要求他们照顾好他的妻子。 这对几个孩子来说是极为罕见的,自他们成家立业之后,父亲的书房只容得下朝政,父子温情毫无空间。不过父亲有此要求,他们不会无视,齐齐保证会好好照顾母亲,不会让她受苦难过。 王畴欣慰地点头。他本不善言辞,余下的只有沉默,看孩子们没有话要对他说,他大发慈悲让他们退下。 王泓、王沛、王沦兄弟三人面面相觑,王泓身为兄长,他说:“父亲,陛下可是有意要清理王家?” 听完这话,王畴有片刻的沉默,随即冷着脸回应:“不可妄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王家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陛下定会有所顾念!” 若是当年的皇帝,他宽容仁厚,做出此事自然毫不意外,可如今的皇帝,只在意能不能得道成仙,一听到违逆之声便心生不满,必会报复。 王沦还想再说,王畴已经严词让他们退下。 兄弟三人退了出去,王沦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可他已经转身,面容藏在暗影里,辨不明是何心绪。 他知道父亲一定藏有秘密。 王沦回到新安院,身后只跟着书童,临近新安院,他让书童退下。 还没进院子他就听到欢声笑语之声,他有些恍惚。 自从前段时间他接郑漪回来之后,他就没见郑漪笑过。 郑漪回来后开始着手调查给她下药之人,幕后黑手竟是王瑔的奶娘。这还不是第一次,奶娘承认郑漪刚嫁进来之后她曾借王瑔的手给郑漪下过很多次,不过不是绝育药,只是避孕药。她遵守前夫人遗训,不想继室太快有孕,后来王瑔受伤,她才下了狠心,对郑漪下了绝育药。 郑漪深恨,是她粗心,不曾看到慈善面容下的险恶,至此,她已经失望透顶。王沦对她能否生育一事不在意,可她在意。 因奶娘一事,她抱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所以人。在她眼中,王沦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王瑔的无知是原罪。她看不清,不知他们背后的面目是否狰狞。 她心里清楚王瑔不会有那般心计,可她会胡思乱想,在她还没有想明白时,她只能避开他。 郑漪心里明白她不该如此,可她控制不了纷乱的心绪。在某个无眠的夜里,她深觉她就不该回来,她就应该抱着对王沦的恨意了此残生。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曾以此讽刺姒姆,可如今是她看得透,放不下。 夜间,郑漪知道王沦并没有睡着,忽然开口,带着浓重地鼻音,“很辛苦!你放手!我想你放手!” 她知道是她想得太过简单,是她朝令夕改,如今扰得王沦家宅不宁。她不知她何时能够想通,她想放过他,也放过她自己。 “阿漪,实话实说,这件事于我个人而言确实没有任何损失,可你我是夫妻,我与你永远站在同一阵线。你难过,我知道我的难受远不及你的十万分之一,我并不辛苦。”王沦的身体慢慢转向郑漪,他用手肘撑起身体,将郑漪背对他的身体转向他这边。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是何神色,手指触及她的脸庞,很烫,一手滑腻的湿意,他知道她一定哭了很久。 他的心头忽然一窒,明白言语安慰不了她半分。 他将她拢进怀中,轻拍她的背,低声说:“想哭就大声地哭!” 郑漪只揪着她的衣服,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 本是她不小心遭了别人算计,却累的王沦饱受折磨。 “我清楚地记得清风朗月轩中的杏仁露,每一碗都是瑔儿亲手递给我的,奶娘的算计我不确定瑔儿是否知情。我害怕面对他,所以一直避着他,可他为什么还要念着我?”若王瑔知情,她可以冷漠地面对他;若是他不知情,她可能再也没办法似以往一般同他亲近,他的每次靠近会让她心生怀疑,然后用审视地目光去看他,这太残忍了,也不公平。 郑漪抬起头,笑着说:“我做不到心无芥蒂,夫君,我们和离!趁现在相处时间尚短,感情未深。” 她不是没有试过,可每次一看王瑔,她的心中就会有猜疑,她不想伤害王瑔,也不想委屈自己,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王沦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郑漪还是执意要离开他?他们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除了么! 说实话,他是不想离的,不仅是他中意郑漪,更是因为这世道女子处事艰难,郑漪年纪小,他得帮她多想几步,可她怎么这般执拗!他不想放她离开。 “给我时间,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本是郑漪难过的睡不着,没想到最后睡不着的是他。 郑漪问过一次就不再问,他以为她意识到那日不过是心血来潮,他愿意当做没听过,可没想到某天夜里她再次提起,他避无可避。 看他神色就知道他不想和离,如此拖泥带水,她也难受。郑漪佯装愠怒道:“夫君,我讨厌你的儿子,不想再见到他,若是你不想和离,只能赶他走!” 王沦只觉得他听错了,当郑漪重述一遍,他确认他没有听错。 “由爱生怖,由爱生妒,我想你应该明白的。”说着,郑漪眉头一挑,目光真诚。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一点小事。他松口了气,拍了拍郑漪的肩,肯定道:“我相信你!”说完,他立马闭上眼,假装睡着。 相信我什么?郑漪一脸不解。 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在意,她这个当继母在意什么!当真是庸人自扰。庸人自扰! 郑漪转身,缓缓闭上双眼。 感受到女子的呼吸均匀,王沦睁开双眼,觉得这女人真是烦死人了,比元君还让他头疼。 王沦步入院中,只见郑漪的那些侍女正聚在一起逗她笑,看样子,成绩斐然。 一见到王沦,郑漪眼睛一亮,走了过来,“夫君,你回来了!” 王沦的脚步不停,举手回避她说:“我回来取个东西,很急!” “需要妾身帮忙吗?”郑漪跟在他的身后。 “不用了!你忙你的!”王沦很快拒绝。 郑漪局促地站在原地。和离是她的选择,如今他想通了是一件好事,怎地她开始忐忑?都怪他,那夜说出那样的话,让她想了很多,慢慢开始反思,逐渐后悔! 这是三天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本想和他好好谈谈,可他好像没什么要和她说的。 郑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沦离开,却不敢说一句挽留的话。 后来,王巍狱中自裁的消息传来,王沦更加忙碌。正是风雨飘摇之际,郑漪不想打扰他,只让人去府外打听,听得越多,她心中越是不安。 很快,他们一家以王丞相同谋的罪名入狱,她是不相信的,可有王丞相的前车之鉴,她知道凶多吉少。 焦颂的娘家人来狱中看过她,说起王尚书的死和他们一家流放烟障之地的处罚,劝她赶紧和王泓和离,苦了谁都不能苦了孩子。 焦颂在狱中没睡过一个好觉,她神情憔悴,看着身后的一双儿女,王嫣十二岁,王瑞才七岁,此去雾岭郡何止千里,她如何忍心,只能含泪点头。 郑漪没空去管他们,因为阿姑在得知王尚书已死的消息后是又哭又笑地说起往事,指责王畴狠心。 她一直知道他们夫妻还有一个孩子,可能是胎死腹中,没想到背后原因竟是公公。 老夫人面色一变,轰然倒地,郑漪赶忙过去扶她,有人大声地呼唤狱掾,有人过来唤老夫人,一时间,狱中喧闹如市集。 王家三兄弟死都不愿意认罪,自然饱受惩戒,一番重刑之下,他们血迹斑斑地躺在地上,稍微一动就痛不欲生。自狱掾口中得知父亲身亡的消息后,他们更是难受。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此时,焦颂的父亲送来和离书,王泓一看到便知原因,狱中无纸笔,他直接以血盖上手印。 焦颂的父亲叹了口气,说:“望你体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从这句话中王泓便知道岳丈也想帮他,可无能为力,若是能在这场祸事中保住他的孩子也是好的。王泓强撑着起身,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他们就有劳焦大人照顾了!” 焦颂的父亲闭上眼睛,艰涩点头。 人一走,王泓沮丧地靠在石墙上,眼神空洞,不知看向何方。 他今年四十有余,不想临老家破人亡,当真是世事莫测。 “兄长!”两兄弟是一脸的不忍。 两弊相衡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他自然不忍心孩子跟着他受苦,叹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一路艰险,长旻有意护送王家人抵达雾岭郡,可近段日子总有人前来找她要玄锋剑,一言不合就开打,她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别的事,并且她的护送一定会给王家人带去灭顶之灾,只能花银子找人代劳。 尘埃落定后,长旻找机会去见了郑漪一面。毕竟在她心里,王家有此横祸有她的助力。 一见到郑漪,长旻便说:“对不起,夫人,我欺骗了你。” “我早知你不是一般的婢女!按你的逻辑,我也算有所隐瞒。世间万事,没必要分个清楚明白!如今我已是阶下之囚,难得你还愿意来看我!” 郑漪的回答总是让她感到意外。长旻一脸不解,问道:“我是何时暴露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你找上我我便有所怀疑,只是不清楚你的目的。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郑漪的声音渐低。 被郑漪的真诚打动,长旻说:“长旻,温长旻!” “长旻,我可以求你帮我一个忙吗?” 长旻点头。 “夫君被判流放,身为他的妻子,我与他同罪,会和他一起。可夏丹、夏桑、夏菊他们的卖身契我还没来得及还给她们,她们身为奴婢,一定会被重新发买,我求你,求你帮帮她们!”说到最后,郑漪屈膝,打算跪在长旻的身前。 长旻赶紧拉住她的手腕,说:“使不得!这使不得!就算您不说我也会帮她们。” “多谢!”郑漪说得真心实意。 “你是谁?”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长旻看过去,只见老夫人正上下打量着她,随后笑吟吟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你是阿缘的朋友!站着做什么?进来歇歇!”说完,她蹲下扬起地上的稻草,高声道:“下雪了!阿缘,你看下雪了!我等会要给你姐夫写信,让他羡慕羡慕!”说着,她痴痴看着窗外,任谁都能看出她犯了相思。 长旻看出了老夫人的异常,她看向郑漪。 郑漪眼含泪光,一脸复杂,“阿姑受了刺激,醒来后便这样了!她的记忆停留在几十年前;所钟爱的都还活着的那一刻。” “阿缘,快让你朋友进来!我们一起去园子里赏雪!”老夫人等急了,开始催促。 “来了!”郑漪抽空回了一句,对长旻一揖后去到她的身边。 第六十二章 暗地(一) 窗外阳光明媚,草长莺飞,柳条抽出新叶,随风摇曳。 光线透过窗隙射入屋内,大大小小的光圈正好覆盖住床上的男人,他小麦肤色,嘴唇干裂,眉头紧锁,一脸挣扎,似是陷入梦魇。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抹颀长的身影慢慢靠近床上的男子,最终停在床前。 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他神色清明,问:“你为什么救我?或者应该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听话便可,旁的你不需要知道!”他容色如冰雪雕刻,语气微凉。 男人咧嘴,笑得张狂,“你想要一把刀,锋利无匹的刀,唯有我可以帮你!”他忽然扭头,凝视对方的眼睛,双眸黑沉如深渊,“你恨意滔天!是谁?” 男人忽然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床上挣扎,他不曾认输,嘴里发出嗤笑:“只有这么一点能耐,还想威胁我!我宁死也不会成为你的傀儡!” 来者的手落在男人的手臂上,他姿态从容,语气悠悠,“曾经意气风发的武卫将军许俭如今就是一滩烂泥,你是哪来的底气来反抗我?我能救你,自然也能让你生不如死。”说到最后,他眉眼露出狠戾,手上一个动作,男人的痛呼声更大。 “有种你就杀了我!” 竟这般犯蠢!若不是无人可用,他如何会来找他。 “待我找到下一个猎物,你将再也没有存在的价值,到时,我自会将你送归来处。” 他突然发出嘲弄般的轻笑,在男子的耳畔低语:“你现在应该祈祷我的动作再慢一些,慢一些,如此,你才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他诱惑道:“或者为我所用。我不仅可以让你再次动武,还会让你更胜从前!” 这话挑动了男子的心绪,他眼神热切,问:“你真的可以办到?”随即又被他否定,“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 他受够了躺在床上的日子,若是能让他恢复正常,就算让他出卖灵魂,他也甘愿。 来人勾唇,自信满满! 男子一愣,心中不自控地浮起期待 白驹过隙,时光飞逝,暖春即将落幕,盛夏悄然来临。 马鞭挥舞,骏马奔驰,扬起漫天飞尘,突然,前方竖起带尖刺的木制网格,马上那抹青色身影紧拉缰绳,骏马嘶鸣,跑向一旁。 树梢上隐现一道身影,他射出暗箭,青色人影借力跃起的同时拔出腰间的剑,只见剑光飞舞,箭刃都被打落,青衣人影翩然落地,气势未减。 箭矢又至,青衣人挥剑击开,如此几个来回,躲在暗处的人手中箭矢被射完,拿着武器跑了出来,将青衣人团团围住,让她将玄锋剑交出来。 “你们又是谁派来的?玄锋剑如今可不在我的手上。” 青衣女子正是温长旻,她不过想知道是谁泄露了她的样貌,这才日夜兼程赶去江州,可一路上总有拦路虎,当真是烦死人了。 黑衣人不理,只想擒她回去交差。 长旻丢下武器,举起双手,说:“来!来!我让你们抓!”若是让她知道是谁,她一定教他好好动动脑子。 黑衣人担心是陷阱,踌躇不敢上前。 “我武器都扔了,你们究竟在怕什么?”长旻面露不耐。 黑衣人面面相觑,最终缓缓靠近,在长旻毫无反抗的情况下将她用绳子捆起来,一颗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长旻见他们打算扔下她的剑不管,剧烈挣扎,说:“那剑可是好东西,快捡起来!”她看到有人听话地过去将它捡起来后,一脸欣慰,“对!就应该这样!” 她似是意识到她的反应不正常,立马闭眼,浑身放松,全身重量压在黑衣人的肩上,想以此提醒众人药力已经开始作用。 长旻的动作之迅猛,让黑衣人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他们给她喂的不是迷药,而是让人全身乏力的药。不过女子都已经放弃抵抗,再做出什么让人意外的举动也毫不出奇。 后来,长旻被放入轿中,一路颠簸来到兖、豫二州的交界处,此地有崇山峻岭,袅袅炊烟,耳畔是急流激荡,雄鹰唳于长空。 马车辘辘而行,长旻靠着车厢壁,车轮与碎石每一次碰撞所引起的震动都让厢帘抖开一条小缝,循环往复,一路上的所见之景让她知道这群黑衣人受何人指使。 鄗邑裴家,擅刀,尤其是那一手刚劲霸道的“劈涛”,神乎其技。 百年前,裴家先祖裴彧曾以一把满是铁锈的刀刃力战江湖邹浩、朱传喜、黄书三剑客而不落下风,那三人皆是以一敌百的人物,并且同出一门。也是那时,江湖皆知武力至臻可达以气化势,手中武器不过是破铜烂铁。 裴彧以刀扬名,曾经入朝为将,指导过朝中的众多武将,如莫雄、周镇的父亲周觞等。他追求极致,厌弃朝中的唇舌之战,深思熟虑之下辞官归乡。 回乡后,他藏于深山练功,当地百姓何曾见过这等痴人,皆嘲讽与他。后来,其名传于江湖,钦慕之人皆进山求教,甚至有人出钱在萩山山腰上修建庄园并赠与裴彧,裴彧没有接受,依旧住在山巅的草庐。时间慢慢过去,聚集的江湖人渐多,吵吵闹闹扰得他不得安宁,这才以庄园为据点开山授徒,自称“求静”,庄园被称为“裴园”。 创立之初,只要有习武之心,不管身份贵贱,一视同仁,那时,谁不夸裴彧一声大气。之后,裴彧身亡,无他镇压,裴园不再是相互讨教的场所,而是金钱与权势、天赋与努力的相争之地。 不过短短数十年,山还是山,可内核早已改变,若是裴彧见到,不知是何感受。 传闻往裴园而行的石梯每一阶都不同,那是几十年前进山求知的人为练气成势而做出的努力,每一阶的痕迹都饱含着求知人的苦涩与欢乐。 长旻早想一观,可凡俗之事磨人,她至今没找到机会。 正如此想着,长旻的眼神一变。 萩山由下至上修筑了可供车马通行的大道,石阶被遗弃,埋葬于杂草之下。推山伐树,劈石成道,亦含奇伟,裴彧之风犹存。 是了!不曾亲身体会,传言怎可当真!长旻笑着点头。 第六十三章 暗地(二) 至山腰,有一面约三丈高的石壁,上书裴园,字势磅礴浩瀚,长旻一眼便感受到曾经裴彧踏浪劈涛的强大威势,就算她用尽全力抵抗,还是被风浪裹挟重击岩壁之上,痛得她头昏脑涨,神志缓缓没入黑暗。 她是被一股刺骨的凉意浸扰而醒,眼眸微睁只见浑浊的水面,抬头是石板,石板夹缝透进些许光亮,动了动手,发现被锁在镣铐之中,用力一扯,只听见铁链清脆的碰撞。 糟糕!这下玩过头了! 长旻呆在石板之下,百无聊赖,从一数到一千,又从一千倒数至一,石板之上的光亮未曾变过,所幸石板之上人影不时走过,让她得以分辨白天黑夜。 如此熬了两日,水上石板被缓缓拉开,一有声响长旻便睁开眼睛,她仰头一看,只见一精瘦男子,他面有须髯,眼带笑意。 “这水取自山中,就算是酷暑也冰凉刺骨,如今刚刚入夏,滋味该是不错!”他俯视水中的女子,眼底的笑意更深,还带着三分邪气。 “裴彧有你这样的徒孙,我真为他感到悲哀!”长旻一脸鄙视,他抬眼看到男子并无情绪变化,又说:“你可是因为玄锋将我抓来?那简单,与我打一场,若你赢了,玄锋拱手相让。” 怕对方不肯,女子佯装一脸神气,有恃无恐地提醒道:“我姐姐可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一代毒娘子,路上我都有留下记号,你们可要小心了!” 听到“毒娘子”,男子的心头一动,以致有片刻的失神,长旻自然看到了,她恐吓道:“若她出手可是不留活口,你们这裴园可不够她杀的。” 他确实因私有求与毒娘子,可灭他裴园,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男子开始怀疑长旻话中的真伪,不自觉扭动拇指上的玉戒。 “不信!那就等着!”长旻胸有成竹,说出的话格外有气势,说完她还惬意地哼起江州小调。 男子真的在认真考虑女子的话,可越想越不对。他看着水中的女子,两天不吃不喝,不分昼夜,还身处泉水中,怎么面色不见憔悴? 长旻注意他的目光,表现得越发惬意。 看着浮动的水,他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可他并未表露,只说:“废话不需多说,你如今是我的阶下囚,山泉刺骨,不眠不休,就看你能熬几天!” 石板再次被盖上,男子冷眼看着,待全部合上时,他立马命人将负责牢狱的人带来,先是问他有几日未给水牢换水,那人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打量男子的神色,看他动怒后立马跪下请罪。 男子呼吸粗重,显然动了怒,可他并没有多做计较,只让门人自去领罚,又让人给水牢换水。 听脚步声渐远,长旻放松下来,全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此处是地牢,本就阴冷潮湿,水又是山泉,难怪那般冻人!通过这两日的观察,她已经知晓上头巡逻的规律,今夜应该有机会逃出。 她功力不够,无法成势,可只要有“晓梦”的少量药粉,她便能够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以气化势,好在她平日做事喜欢多想一步。 在荻山之下,为以防万一,她将包裹着药粉的夔木压在舌下,夔木功效已经消失,剩余的药粉足够用了。 来了!那种筋脉膨张、全身僵直的感觉! 长旻干涩的眼中布满血丝,一股力量填充进她的筋脉,晶莹如水的匕首浮现在她的手心,忽然,手心的匕首消失,手腕处卷起飓风,镣铐受击撕裂绷断,发出声响。 水位正在下降!这座水牢正显露它原本的模样:墙面的石壁上留有黑垢和一种黏液一般的东西,甚至还有黄褐色的污物··· 不能多想!她怕她接受不了!长旻浑身不适,苦着一张脸,快要哭了! 这两日她可从没排泄过,这是谁的?救命啊!怎么现在才看到! 他本想等人查看水位时趁机逃走,可现在不能等了! 长旻一跃而起,拉住铁链,腰腹牵动双脚往上一踹,石板出现裂痕,她多次尝试,遮住视野的石板终于四分五裂,往下掉落,砸进水中。 她荡了过去,抓住一旁的石板,转身抓住另一边的石板,借力跃了出去,刚一落地,她双腿一软,喘着粗气。 水牢之上有一石壁,石壁之上被敲入多条铁钉,钉上有一圆环,圆环上扣着链子,几条链子往石板下方蔓延。 长旻发现吊住她的铁链便是来自这里,石壁上还有几条,那便证明这石室之内的水牢并不只有她刚才所呆的那一处。 确如长旻所想,裴园中人抓她是为了玄锋,不想她死,更不想她有机会泄露给旁人,毕竟身处水牢中人,身上都藏有秘密。 长旻亲身体会过立于水牢中的难过:双腿肿胀无力、皮肤泛疼以及刺骨的阴冷。她虽厌恶,却不打算当场指责什么!只因她并非高洁无辜之人,毕竟身处江湖,有时遇到非常人难免会行非常事,所以对于遭受此等刑罚,她只当她自作孽,与人无尤。虽如此想,她却从没打算放过将她放入水牢的人。 此时,她忽然听到一点气声,极为微弱,若不凝神几乎听不清。 “救命!救命···” 那声音又出现了,此次长旻听得甚是清晰。她循声过去,推开石板,只一眼,她便觉得她原先想的惩罚远远不够偿还某人所犯的罪孽。 水中是一孩童,长旻只见他湿答答的头发、求生的眼睛和泡得惨白的皮肤,就像鬼怪话本中所描绘的水鬼。 见长旻没有动作,他低声哀求:“救救我!” 若没拉开石板,长旻知道她尚有路可退,可一拉开她知道她必须要救,不然她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之中。 “等等!” 长旻回到石壁前,手上剑势又起,她挥手将铁链砍断,又将链接她水牢中的链子扯了出来,然后捧着铁链来到孩童的水牢之上,将铁链栓在一侧的石板之上后跳了下去。 一进入水牢,长旻觉得她原本呆的地方还算干净。 她让孩子挂在她的脖子上,她借一旁的锁链脱离水面,往上攀爬至石板处,想要孩子先上去,也是这时,她发现孩子已经人事不知,双手却牢牢环住她的脖子。 故技重施,她离开了水牢,带着一身味道。 浸入衣袍的水慢慢流向地面,她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原地跳了两下,可收效甚微。 此地只有一个出口,长旻往那边走去。 走出建造水牢的石室,所见的是一条狭窄密闭的甬道,两侧石壁上燃有油灯,着实压抑。 往前走了几步,她看见石壁旁的铁栅栏,栅栏内极黑,她看不清。 栅栏内是一处牢房,只是不知里头有没有犯人。 这裴园地处山腰,掘山挖洞,所费之力必然不少。 长旻继续往前走,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让她如惊弓之鸟,忽然,铁栅栏后出现一张脸。 他面无表情,只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当即吓得长旻心口一慌,往后退了一步。 长旻不敢多留,更不敢多看,匆匆往外逃去。 来到石梯处,与它相对的是一间审讯室…突然,长旻听到声响,谨慎靠墙,慢慢往上移动。 “今日我又输了,你赢了不少银子!” “还不够一顿酒钱!” … “是时候了,你不下去瞧瞧吗?” “怕什么?我这赌瘾又犯了,何兄,陪我过两手。” 然后,长旻听到二人痴迷五木之戏,酣畅时还会大声呼卢。 若她独身一人,过去轻而易举,可怀中还有一孩子,他的手臂牢牢箍住她的脖子,让她饱受制约。 长旻悄悄探出脑袋,发现那二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这边,她靠着另一面墙壁,蓄力往上移动。 往上是一道栅栏门,门上有锁,还有两名守卫候在两旁。 趁他们回首之际,长旻只能退回转角,以便让石壁挡住守卫的视线,可如此,她完全暴露在另外二人的视线之中。 没办法!只能杀出去! 长旻闯进石室,那二人这才看到,一眼便知她是逃狱之人,想拿起武器,可武器并不在手边,只能赤手空拳与逃犯一战。 女子一手搂着孩子的屁股,一只手打两个人不落下风,最后,守卫二人都被她击晕。 长旻屈身拿起一把刀,另一只手将桌上的铜板全都放进怀中,独留两枚铜板在手中交替摩擦。 一见到守卫二人,长旻丢出手上的一枚铜板,紧接着是第二枚。 铜板顺着算好的轨迹打入守卫的侧喉,他没有立即死亡,捂着伤口发出声音,一旁的侍卫扭头,下一枚铜板正好击入他的眉心。 长旻立即拔出刀,全力一击,链条被砍断,锁头落地,她踹开大门,可铁门只原地颤动,她先是不解,后来恍悟,直接拉开铁门。 一轮明月高悬天空,夜风拂过,让长旻周身一凉,身上的孩子突然全身痉挛,将她脖子勒得更紧,絮语响在耳畔。 听不懂!不过他语气中满是依赖,长旻猜不是阿娘就是阿耶。 该是受凉了!长旻使手心发热,按摩他的全身。等他恢复正常时,她听到喧闹声,远远看到高高扬起的火把,守卫正大肆搜捕。 第六十四章 暗地(三) 荻山一带树林茂盛,深处藏有猛兽,裴园建于山腰,山下更有农田,别说收获的季节,就说平时,山上也会有一些野兽下山捣乱,为了保护庄稼,也为了山下百姓的安全,林中布满陷阱。 裴园的人把守住山下的要道,更有人牵来猎犬,长旻的目光投向高墙之外的密林。 怀中的孩子正在发热,长旻知道她必须马上找到安顿的地方,给他保暖用药。 偌大的裴园,肯定有药庐。 久病成医,加上她跟在梦娘身边这么多年,知道如何清理伤口,也知晓风邪、寒气入体而引起的高热如何用药。 心中一想,她撕下裙摆的一角,扔出高墙。 如今更重要的是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躲过猎犬的鼻子。 她抱着孩子逃进裴园女眷所居的内院。 守卫也在内院搜查,人数虽少可质量偏高,还有人留守内院的入口,不过长旻先他们几步进去,深思熟虑之下择了一个院子。 外院动静扰得人不得安眠,许多人都出来打听情况,然状态似有不同:有人趾高气昂,有人小心翼翼,还有人置身事外… 黑夜是最好的保护色,长旻择一人跟了过去。 这人是她所见婢女中容貌最美的一位,自见她的第一眼,她心中就浮起一个计划。 随婢女来到一处院落,她欲进屋禀告。 屋中走出一位体态丰盈的女人,她生得花容月貌,一双眼睛极为妩媚。 她打着呵欠,扭臀走了出来,一股脑地将问题问了出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贼人抓到没有?老爷还回不回来?” “回禀夫人,贼人还没有抓到,老爷不知消息!” “真是没用!” 女人谇了一口,转身进屋。 婢女紧随其后。 长旻自屋顶跃下,闯进室内,先是点穴使婢女酸软倒地,然后弹出一颗丸子,进入女人微张的嘴里,她想吐出来,可长旻已经来到她的身前,一掌顶住她的下巴,使她咽了下去。 “你是谁?你给我吃了什么?”她面露惊恐,张大嘴抠着喉咙。 “如果没有解药,不出三日,你的脸会溃烂,然后…”长旻皱眉摇头,换了语气故意吓她,“面目全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说着,她还拉开孩子的衣服,让女人看清孩子背上的溃烂。 女人只一眼便被吓到,她捧着脸,哀求道:“你救我!求你救我!” “很简单,只要我安全你就安全,若我出事…”长旻一顿,挑起她的下巴,语气微凉,“这张漂亮的脸蛋就别想要了!” “是!是!我一定护着你!”女子快哭了。 长旻想拉开男孩的手臂,可他意识不清醒,不能硬来。她伸出手,抚着他的背,语气温柔,“我不会丢下你一人!我们已经安全了!你放心,我们很安全!我们很安全…” 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的手慢慢放松,垂在女子的肩上,长旻脱光孩子的衣服,用被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正想盖上一床被褥… “还有被褥吗?再拿一条来!” 身后的女人急匆匆地打开衣柜,从里面抱出一条,盖在男孩得身上。 长旻注意到她衣柜里的衣服,走过去挑选了几件合心意的,走到屏风后将身上的湿衣全部换掉。 她知道湿衣服放地上会显露痕迹,故择女子柜中一件厚衣,将湿衣包裹起来,放进女子柜中的最底层。 对眼前女子的动作,女人心中极为不满,可她受制于人,不敢违逆。 守卫的搜捕声很快传来,长旻拉起婢女,手抚过她漂亮的脸蛋,低头在她耳畔说:“你姿容甚美!平日肯定有人大献殷勤,此番出去,只要你说出我的下落,府中老爷一定会感念你的忠心!他朝荣宠,莫要忘记去夫人的坟前上一柱香!”她的声音不小,屋中另一人也能听清。 婢女注意到自家主人越发黑沉的面色,她连忙跪下,对着女人磕头,“婢子不敢!” 女人心有怒气,狠狠威胁道:“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守卫一来到院中就被婢女拦住,他们面对她并无在其他院落里的不假辞色,只因近段时日唯此院中的女人最为受宠。 所谓先礼后兵,侍卫对婢女的态度堪称温和:“园中闯入贼人?我等听令在府中各处搜查,娘子可有见到生人?” 婢女心中矛盾,双手交握,勒得有些疼,痛意让她清醒,她摇了摇头,肯定道:“不曾见过!” 看出女子的紧张,守卫的目光扫向屋中。说是睡了,可屋中灯火辉煌,怎么都觉得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目光交汇间,守卫用眼神示意手下进屋。 婢女看到守卫打算闯进屋中,打算进去拦住他们,可手腕被人抓住,她只能高声呵斥,可毫无成效。 众人一进入室内,每个人都是一副呆愣的模样。 女子睡眼朦胧,伸出手揉着眼睛,身上的薄被滑落,露出玉臂和精致的锁骨,微黄的火光中,能看到她脖颈处青紫,痕迹惹人遐思,她的姿态娇柔慵懒,令人神迷。 女子看清来人,一脸受惊的模样,她拉紧薄被,立马出声让他们滚。 守卫完全忘记他们进屋的目的,一拥而出,对着领头人摇头。 领头人看他们一脸慌张,不明所以,好奇心牵引他闯入屋中,正好撞见女子背对着他在床前穿衣。 女子露出侧脸,伸手撩出压在衣服中的长发,淡淡的光晕中,柔媚尽显,她美目扫过男子,柔声问道:“郎君看够了吗?” 男子恍惚回神,道明他的来意。 女子转身,冷笑道:“生人奴家没有看到,倒是登徒子,奴家今日见过不少。他日,奴家定要在老爷跟前好好说说,这裴园中的郎君是不是不曾见过女人,怎么一见着奴家全都走不动道。” “小人失礼,求夫人恕罪。” “既然知道了!还不快滚!” 守卫躬身退下,行至院中,招呼手底下的人继续搜。 长旻藏于挂衣裳的木施之后,守卫一进屋便被女子吸引,不曾仔细搜查,让她逃过一劫。 屋外的婢女一进屋便被女子甩了一把掌,女子指责道:“你是不是就等着我死好给你腾位置,别以为我没看到你私下和老爷眉来眼去的模样。” “夫人,婢子没有!”婢女捂着脸,一脸委屈地摇头。 “还敢顶嘴!”女子目光一冷。 长旻自见婢女的第一眼便已经预见如今的场景,她直接出手打晕那主仆二人,耳边总算清静下来。 将女子安置在床上,婢女放在的床前,她又熄掉了几盏灯,拿起包裹着湿衣的披风,在夜色下跃出院落。 长旻已经清楚裴园的内院和外院,按照一般人家的房屋布局,她找了几个位置后终于闻到那股熟悉的药材清香,夜色中,她拿出她所需要的所有的药材,燃起炉灶,开始熬药。 他们恐怕早已发现她的欺骗之举!长旻跃出药庐,飞向林间。 火焰之光本可指路,可葱郁的密林藏匿了他们的行迹,长旻一时辨不清他们的方位。 裴园处荻山之上,离县城甚远,她不能在此长夜拖着孩子奔逃,只好让裴园众人不得归家。 找不到他们不要紧,如今需要做的是告诉他们她不在裴园之中。长旻的看向山下,只见黑漆漆的一片。那里有一处下山的必经之道,肯定会有人守在那里。 长旻加快脚步,奔向山下。 隘口旁筑有了望台,周遭长着矮小的灌木草丛,根本就没有可藏身的地方。 小孩!你欠阿姐的可太多了! 长旻一咬牙,身形显露在了望台的视野之中,忽然她的身影消失。 虽然只是一瞬间,可了望台中的守卫还是看见了,他激动地唤人。 长旻的动作极快,守卫凝神找她时,她已经靠近隘口城楼,撞上巡逻的守卫,趁他还未开口之际立即将他打晕,拖到暗处,走出时她特地看向了望台,虽然看不清,可她知道那人一定可以看到她。 确如长旻所想,自她冒头的那一刻,对方已经锁定她,并且发出信号。 不一会儿,长旻感到不安紧迫,正想着,擦得锃亮的大刀砍向她,她连忙错身躲过,正是此时,她看清来着的面容。 男子的轮廓清晰,五官硬朗大气,面上留有胡渣,添上几分男性魅力。其刀势霸道凶猛,所裹的气劲将女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劈涛”不愧是刀法中的翘楚。 起手挥刀间,男子的步伐矫健自如,长旻的去路被拦住。 刀势如巨浪,向长旻打去。她急忙躲过,手上动作不停,蓄力拍向男子,男子与女子对掌,两人都被爆发的气劲击退了几步。 趁此机会,长旻往茂密的丛林而去,男子紧随其后。 一路上,不时有暗箭袭来,长旻一边躲闪,一边兼顾男子的攻势,极为艰难。 黑夜下的丛林,添上几分神秘诡谲。长旻进入林中,并不行于大地,而是借树干的枝丫而行。 她藏于暗处,控制呼吸,冷静观察男子的动静,射出手中的铜币,与此同时,在多棵树上调换位置,有时甚至会抛动铜钱令树木晃动,如此让男子察觉不到她的具体位置。 男子习武数年,夜深林静,他挥动大刀,击落袭来的铜币。 第六十五章 暗地(四) 刀面与铜钱相撞的声音极为清脆,此时,林间的树叶簌簌抖动,男子脚步一动,一脸戒备。 风声又起,破空而来铜钱再次袭来,男子躲闪间,树叶再次响动,女子手持大刀向他劈来,力量极大,男子手持大刀被逼向后滑动一段距离。 两人的动作很快,相斗期间,周围的树木被二者气劲裹挟的刀势划出多道伤痕,流出汁液,刀刃砍过,为它添上几许颜色。 长旻的刀法不及对方,可比功力,她还是略高一筹,两人战了个五五分。 一个回合后,长旻凝眉衡量。 看来短时间没法杀他! 她攀着躯干上树,俯视树下男子,嘲讽道:“常闻“劈涛”神异,原不过是后街耍大刀。”她忽然低眉,掩唇轻笑,“多谢郎君,小女子今日看得很是欢愉,可赏了不少铜板,记得捡,不谢!”说着,她轻身跃向另一棵树,之后,多棵树木晃动,一路往深处而去。 男子面沉如墨,提起大刀尾随。 之后,守卫跟来,他们拿着火把,跟上男子的步伐。 看他们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声音,长旻跃下枝丫,往山上跑去。 长旻先是回到那女子的院中,看到被褥中孩子面色绯红,她伸手触摸他的额头,热得烫手,不由得皱眉,于是将孩子抱起来,一路往药庐而去。 炉灶里的火已经熄灭。烧火之前,她已将木炭洒水后置于柴禾之下,燃烧的木材会烘干木炭,木炭燃烧产生高温,使木材烧完后可以继续加热。 不过她并未试验过,这是第一次。 长旻摸了摸缶的盖子,烫得灼手,她低头闻了闻缶中的药味,成效不及亲自侍弄却也不算差,非常时刻容不下半分计较。 她将药液盛入碗中,伺候孩子喝下去。又烧了一锅沸水,将药材尽浸泡其中,替孩子擦拭伤痕累累的躯体,期间,他不时战栗,眉头紧锁,越看,长旻越发气愤。 她不知究竟是何恩怨,竟这般折磨一个稚童。 擦拭完后,长旻拧着帕子,看着窗外渐明的天空,心中思索着该如何离开此地。之后,她的目光扫过里间,层层掩盖之下,可窥见一位安详睡去的白胡子老头。 长旻揉了揉太阳穴。几日不得好眠,她有些疲乏,精神总是没办法集中。 此时该是最好的时机!大家忙碌了一夜,不曾换岗,正是困乏的时候。 薄雾浓云,灰蒙蒙的天空显露些许微光,晨风拂过,带来几分清凉,一夜的困倦得到舒缓。 睁眼远眺,只见层层掩映下,黑影快速移动,他睁大眼睛,确定没有看错,立刻招呼身旁的伙伴一起。 几人一起望过去,黑影渐近,其轮廓模样慢慢清晰:几十匹颜色各异的骏马奔驰而来,声势浩大。 “拦住它,拦住它们!”有人大吼道。 女子所骑的马居首位,其身姿雄壮剽悍,毛发黝黑,随着奔跑抖动,双目在晨光中炯炯发亮,女子伏在马背之上,一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城楼之上的动静。 前有拦路虎,后有追兵,容不得片刻犹疑,女子迫使马匹向前,借力跃向城楼,扣住石砖,一个旋踢,踹开拦路的守卫,她快速跟了上去,拔出他腰间的刀,蓄力砍向一旁的锁链,如此几下,锁链断裂,未几,立住的城门倾斜。守卫攻势又至,她只顾闪躲,手中的刀一直砍向拉住城门的锁链。 城门猛地砸在地上,扬起飞尘,此刻,远处的山巅露出刺目的光芒,有瞬间的晃眼。女子眯眼,阳光下的皮肤白皙,眉目如画,琥珀色的瞳孔映照着远处的日升之景,额上的细汗被照得越发晶莹。 女子耳廓微动,后撤躲过突然而来的刀势,可还是迟了,她被震得内息激荡,喉中溢出血来,她一口吐到一旁。抬头看过去,只见来者胡子拉碴,头发微湿,裤腿沾着潮湿的碎叶,黑的,黄的,绿的,很是丰富。 看他脸色黑沉,女子心中一乐,嘲讽道:“你不是真在林子里找了小女子一夜?” “看刀!”女子声音一厉,作出发射暗器的架势。 男子立即反应,跃向一旁,抬头一看,只见女子笑得越发畅快,着实可气,他捏紧拳头,指节泛白。 “看刀!”女子又说。 与此同时,女子抛出手中大刀,躲过旁人的攻击,跳下城楼之前射出手中铜钱。 她轻盈落地,闯入车厢之中,将裹在被褥中的孩子抱在腋下,纵马离去。 男子丢出手中的铜币,目光冷酷,“去追!” 他又说:“给我拿弓来!”敢玩他,他定要她追悔莫及。 下属立即呈上弓箭,男人拉满弓瞄准,箭矢破空而出。 追来的马蹄声纷乱嘈杂,女子亦是背对城墙而行,等她听到箭矢逼来的声音时,根本没办法完全躲掉,箭矢刺中她的肩胛骨,一股剧痛袭来,她的手臂有瞬间的乏力,孩子差点从她的怀中溜走。 女子忽然向后望去,远远看到城楼之上有人拉弓,他使劲拍打马臀,使其加快速度。 箭矢又至,女子惊险躲过,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箭,此箭避无可避,直接刺入她的皮肉。女子控制呼吸,强打精神,驾驭奔马。 她所见之景渐渐朦胧,思绪开始飘远。 年少的光阴,她并非没有朋友,只是她忙着追求那些看着华丽美好、实则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就算遍体鳞伤也毫无悔意,应了一句不撞南墙不回头。 你忙着追逐日月,我所见皆是你。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不清楚那人的年纪,只知道他比她矮,便是阿弟。阿弟很黏人,就算她口出恶言,他依旧笑得灿烂,每日跟在身后。 他衣着破旧,且从不洗涑,身上味道可想而知,她以为她交不到朋友的原因是他,之后便与他渐行渐远。 他也真是傻得可以,她对他那般冷漠,他应该放任她不管,也不至于落了那么一个下场。 旁人的厌弃、嫌恶,她全然无视,单纯地以为真有机会可以融入,当有选择的时候她当然紧紧抓住。她听从他们的“建议”,进山抓虫。 山里的危险她如何不知,所以只在外围寻找,计划着找不到再深入,等她饿极回破屋子的时候,老头忽然而来的一巴掌打懵了她,原来是阿弟进山寻她,被毒蛇咬伤,他们根本筹不到足够的钱去买药。 阿弟最后死了!他临死前还拉着她的手,迷迷糊糊说出一句让她一辈子也没办法忘怀的话。 别怕!阿兄在! 后来她才知道那些人骗她进山只是嫌她烦!她恨他们,更恨她自己。之后,她再也没有去寻那些人,只安安分分乞讨,随之而来的便是灾年。 女子的眼眶已经湿润,她恍惚看见记忆中的那张笑脸:满脸污垢,眼睛却格外清润明亮。 “阿娴!” 一声声欢快的童声响在耳边,带着别样的诱惑,让她越发萎靡混沌。 浑身突然一震,女子睁开困倦的双眼,看着旭日东升,神清目明。 生若浮萍,也应灿如春花!她所求甚大,路漫漫其修远兮,怎能埋身此处! 回头望去,不见城楼,亦不见追兵,女子的心一松,面上浮起笑意,可马上又被痛意打散。 她可给那些马匹用了一点好药,此时站得起来就算她输。 循着大道一路而行,女子抽空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一路颠簸,他面色绯红,浑身冒汗,嘴里发出低哑的絮语,不曾停歇。 “昨夜瞧你也不是一个多话之人,怎么现今絮絮叨叨个不停?”女子小声发问,手摸上孩子的额头,只一下,烫得她心惊,她面露着急,声线有些颤抖,“哎!你别死啊,可一定要撑住啊!” 说着,她不管身上的疼痛,手掌更加用力地拍打马臀,那气力是疼得马儿前蹄跃起,骤然加速。 如此不过片刻,暗处袭来数箭,女子抱着孩子,旋身下马,一一躲过,最后单膝砸地,喘着粗气,她脊背直挺,冷静地观察四周。 汗液浸湿青丝,粘在她的脸上,泛白的容色遮不住她眼底的坚毅。 “躲着放暗箭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一战!” 话音未落,道路两侧的林中跃出来数人,手中大刀闪着明晃晃的光。 她如今身受重伤,恐怕无法与他们一战。 女子看向被褥中的孩子! 虽不清楚裴园究竟因何折磨这孩子,可有此手段绝非善类,她被抓还可以再想办法,可孩子怎么办? 不管了,什么都要试试! “你们捆我来此是因为玄锋,我告诉你们它的消息,只求能买我二人的性命。”女子将孩子放下,慢慢站起来,她双腿打颤,声音也是可听见的虚弱。 蒙面人不答,只持刀攻向女子,招式以牵制为主,并未伤及她的性命。 女子一眼便明白他的目的,回头一看,只见有人已经挥刀砍向孩子,女子手上蓄力一击,紧接着拉起被褥的一角,将其展开,甩向他们,她则将孩子拉向怀中,同时拔出身后的羽箭,趁他们扫来被褥时射向那二人。 此举虽取了那二人性命,也让她更加乏力虚弱。 身后另一刀砍来,她立马做出反应,可身体还是慢了一步,手臂被刀刃划伤。 女子脸色更加苍白,疲累虚弱的身体完全跟不上她的反应,她遍体鳞伤,直至双腿真的发软,欲栽倒在地。 没有力气了! 女子喘着粗气,孩子自她怀中滑落摔在地上。 走到今天,她不能输,不许… 女子似是极累,她闭上双眼,双腿猛然跪地,全身瘫软,脑袋低垂,恍惚已经失去意识。 第六十六章 无话 林中狂风拂过,树叶簌簌摆动,地上枯叶打着旋儿地飘向远方。 女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风扬起她披散于肩上的青丝,焦黄的枯叶涌向她的膝边。 蒙面人对视,小步往女子方向慢移。 听着脚步声,女子暗自判断他们离她的距离,待到达她所定的攻击范围时,她睁开双眼,毫不迟疑地射出手中仅剩的五枚铜板。 如此近的距离,蒙面人根本没有躲开的余地。 女子本是强弩之末,如此一击,耗尽她的全力,疲软的身体缓缓坠落,在她的视线里,天空无限深远,生命渺如尘埃,此刻,她是待人宰割的鱼肉。 好累啊!好想睡一觉!哪怕是片刻都可以!不可以放弃!不能放弃! 无论心中如何着急迫切,可就是提不起半分气力。女子的眼眶一热。她不想殁于此处。 时间既短又长,女子心头迸发强烈的不甘,突然,四肢百骸有了气力。她直起腰,手掌顺势落在地上,指尖陷进泥中。 女子抓起地上的黄叶泥渣,运气···可压榨经脉,只让她的内府更疼,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血来。 甩出去泥渣落叶虽偏离了方向,但还是能遮挡旁人视线,女子趁机出手。 她不去管后背汩汩流血的伤口,亦不管内府的疼痛,一鼓作气,手上动作既快又狠,顷刻之间就掐断了蒙面人脖子。 见林中跃出的蒙面人或仰或趴,全无生息,女子心头一松,轰然倒地。 等女子意识再次恢复,她看到红棕色的祥云雕花,胸前是一阵憋闷,身体微动,只感到疼痛。 女子扭头,仔细打量屋中陈设,想起她救起的孩子,撑起身体,可手臂发软,后背更疼,她难以忍受,下巴砸在软枕之上,呼吸变得急促。 待呼吸平稳,女子再次尝试,此时有了准备,身体的疼痛弱了许多,她双脚落在实地,一步一步往门外挪动。 女子刚走到房门,门突然被推开,她听到动静,手中蓄力,可刚一动气,她的内府闷疼,咳嗽了几声,此举牵动她后背的伤口,一股痛意袭来,她无力反抗,只面对房门,慢慢后退。 房门被踢开,见到来人,女子还来不及露出笑容就被骂训斥得头都抬不起来。 “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才几日不见,胆儿就肥到没边儿了。我还以为你聪慧,没想到几句奉承话就让你分不清南北东西。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武功高强!若这般不惜命,没人能够帮你。”她拿起药碗,递在女子的眼前,语气强硬,“喝了!不然你的名字就是个笑话。”长旻与长命音似。 女子自知理亏,缩起脖子,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碗,说:“多谢你救我!小…舒。” 喝完药后,长旻看着卫舒,轻声问道:“武安事了了?你怎么会来鄗邑?”说到此处,她起了好奇之心,“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卫舒背着手,上下打量长旻,笑得嘲讽,“这不是某人快把自己作死了,看在你我二人相争数年的情分上,特地过来帮你收尸,够意思?” 自收到长旻失踪的消息,她日夜兼程,这才在林中捡到她,所幸还留有一口气。 关心她就大胆承认,怎么总是说一些狠话来伤害她脆弱的心灵。长旻百思不得其解,抬头看着女子,见她看向她,立马作西子捧心之态,皱眉痛哼。 卫舒忙过去扶她,替她梳理紊乱的内息,说:“伤重就好好修养,切勿多思。” 长旻慢移到床边,卫舒伺候她趴下,她这时才想起那孩子,问:“那孩子怎么样了?” “他本就先天不足,纵使后天用药补足,身体依旧孱弱,如今高热不退,恐怕凶多吉少!” 长旻心中担心,挣扎着起身,“我去看看他!” 他们现居于客舍之中,孩子在外间榻上,卫舒请了良医,那人正精心照料他。 “先生,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长旻说着,手背摸上孩子的额头。 他摇了摇头,神情沮丧,“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老夫无能啊!” 长旻面露恳切,“您一定想想办法,他还那么小。” “如今最重要的是降温,老夫无能啊!”他手背拍打手掌,无措极了。 孩子身上有溃烂的伤口,烈酒散热他根本承受不了,只能重施旧技,死马当成活马医。 卫舒看到长旻蓄势待发的神色,严词警告:“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别想着···你不能···还是我来!” “你能做什么?放心!我不会死!”长旻笑得温和,说得肯定,“此法虽险,却效力惊人。不过受一点疼,能救人性命,也算功德一件。” 卫舒能辨别穴位,可她没刺穴经验,根本掌握不了度。度,一种玄而又玄、说不出也道不明的东西,稍有偏移,后果难料。 孩子赤身裸体,盘腿而坐,长旻提气,内府隐隐作痛,开始只是尝试,待到身体适应,她一鼓作气,蓄力于手指,刺激他的穴位。 卫舒不忍心看她难受,也劝不住她,索性眼不见为净,将屋中另一个人拉了出去,美其名曰请教, 至客舍大堂,卫舒唤人点菜。今日到现在她还没有进过食,辘辘饥肠能吃进五碗米饭。 等待上菜的时间,卫舒注意到客舍掌柜格外关注她,她知她面容实属平平,何以引人注目?她回以注视,那人面上一惊,绕出柜台,走向她。 “娘子可有什么吩咐?” 卫舒冷哼,眉头一挑,笑问:“这话该是我问掌柜,瞧我半晌,可是有事?” 掌柜面露忧愁,躬身道歉:“娘子是小店贵客,小人唯恐招待不周,这才时刻关注,不想举止失当,惹您动气。为表歉意,小人送你一碟酸笋。” 卫舒并非得理不饶人之人,看掌柜低头,她也愿意退一步,“掌柜客气,酸笋就免了,快点上菜就是!” “是!是!是!”掌柜回得谦恭。 卫舒目送掌柜回去,扭头回来后听到算珠击打之音,可不过一会儿,窥伺的目光如芒刺背。她扭头,只见掌柜正低头算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堂中伙计已经进出三番,从他身前经过时,目光鬼祟。她真的很难做到不在意。 女子一跃而起,拔出手中剑刃,一剑挥向掌柜。 掌柜面露惊恐,连连后退,可如此毫无作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剑气将算盘一分为二,手腕一痛,殷红的鲜血让他惧意更甚。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客舍伙计跪在卫舒身后哀求:“是张大人,是张大人传令,命我等见到画中女子立即向他禀告,掌柜也没法子。” 掌柜附和点头。 “小人也不愿做这种告密的事,可鄗邑城中张大人势力最为庞大,若无他庇佑,我们可没安生日子过。” 卫舒不知她的猜测是否正确,这才问道:“掌柜此话何意?” “几年前,鄗邑城中来了一帮打手,扰得沿街店家没一天安生日子,店家掌柜去官署报案,衙役每次一来,打手似收到风声,立马四散,所以从没有抓到人。后来我们才明白,打手和官署根本是一丘之貉,他们狼狈为奸,联手夺走我们的血汗钱。”伙计一脸哀意,流出苦泪,“只要你舍得花银子,他们就会把你供起来,若银子不够,打手就会前来骚扰,根本赚不到一分银子,等你入不敷出;打算卖铺子时,他们再以极低的价格买去。苦碌之民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掌柜冷哼,“如此不止!那人身上还欠有账款,无力偿还时,家中幼女就被抓去抵债。他心中深恨,一家三口吊死在官署门前,当真是悲壮啊!” “没有人管吗?” “谁敢管啊!”掌柜一脸悲意,“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处,一旦离开,那些人就会掘墓挖坟,再说离开并不容易,我们都被活生生困在此处,饱受欺压却无力反抗。” 卫舒眸光渐冷,拳头紧握,指尖陷进肉里,她忽然暴起,重击在柜台之上,木柜应声出现一个掌印。 正说着,卫舒听到屋子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悄悄过去,透过窗隙看到官署衙役呈合围之势四散。 “此院柴房有一存放蔬菜的地窖,女侠可带同伴躲进去!”掌柜快步走过来,急切地说。 卫舒冷笑:“他们已经到了,没时间了!” 话音未落,衙役已经闯进堂中,卫舒扭头,脚步轻移,站在他们面前。 “来者何人?” 卫舒拔剑,青芒一闪而过,说话者脖颈出现条细线,血液突然喷溅而出。 女子所学为杀人之技,青芒一出,必要见血。 “青芒剑!”衙役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女子手中之剑,其名脱口而出。 “我们撤!”青芒剑主卫舒狠辣无情,是张老鬼手下一大杀器,他们根本没必要得罪她。 卫舒神色不变,冷眼看着他们拖着尸体,一拥而出。 看到女子的动作,掌柜心有余悸,待卫舒走近,他心中恐惧,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一步。 “别打算溜走!”留下这么一句话,卫舒快步上楼。 第六十七章 血月(一)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卫舒还不至于生气,可她挂心长旻,一时着急,语气难免重了一些。 坐堂医脚步一顿,想起女子狠厉手段,缩在原地。 “还不跟上!” 坐堂医唉声叹气,一脸无奈地上了楼。 房中的长旻满头大汗,榻上的孩子亦然,她收势,紊乱的真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疼得她死去活来,可如何都揉不到痛处。 对此,她毫无办法,因为梦娘给她的疗伤药已经吃完了。 长旻拉开房门,正好撞上卫舒,她说:“小舒,麻烦你叫伙计打盆热水来。先生,你快给孩子看看。虽然高热还没有消退,脉象却平稳了许多。” 女子冷汗涔涔,面色惨白,说话有气无力,扭身让位时时,卫舒看到她的后背已经被鲜血染红。 长旻注意到卫舒的目光,伸手触摸后背,一手的湿润,她以为是汗水所致,手放到眼前,才看到殷红的血迹。 看卫舒的面色越发阴沉,她语气平和,仿佛不是什么大事,“我没事!就是伤口裂开了!再上一次药就好了!别生气了!好不好?”她伸手扯了扯卫舒的衣袖,声音越发温软。 “身体不是我的,痛的也不是我,我有什么可生气的!”话虽说得狠心,可她还是对着楼下掌柜大喊送水,随后拉着长旻进入里间,临去时目光扫过坐堂医,目的是让他去照顾孩子。 卫舒把门关上,让长旻把衣服脱了。 身体太痛,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应付卫舒,听话地脱去外衣,只余下一件单薄的亵衣。 卫舒拿着药过来,让她坐下,她则解开包裹着伤口的纱布,重新替她清理伤口,涂上特制金疮药,再次裹上纱布。 “真拿你没办法!” “当然,你何时赢过我!”长旻说得神气,虚弱的身体很快沉寂,眼睛似闭非闭,不时发出疼哼。 卫舒笑着摇头。 “你别睡,他们追来了,我们要马上离开。那个拖油瓶昏迷不醒,我照顾不了你们两个人,只能对他不起。” “嗯!我没睡!没睡!”她半睁着眼,强打精神。 外间,坐堂医替孩子把脉,发现确如那女子所言,孩子的脉象已经趋于平稳。他不免有些惊讶,更起了好奇之心,看着紧闭的房门,想起那个女子,心中突起的念头被打消,转而替孩子擦拭身体,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卫舒走出房间,让伙计替她寻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他很快回来,卫舒让坐堂医抱着孩子,她则扶着长旻一起走下楼梯。 掌柜见到卫舒,心有余悸,迟迟不敢上前。 卫舒不在意,将银两放在桌上,扶着长旻走向马车。 “女侠,老夫看孩子脉象已经平稳,不知···不知可否放老夫回家?” 卫舒一个眼神,坐堂医后退一步,叹道:“罢了!罢了!老夫也放不下那孩子。再留两天···”他小心打量女子的神色,看到她手中青芒剑,赔笑,“再留几天!再留几天!”说着,他抱着孩子上了马车。 才刚刚安置好孩子,就听到女子唤他去赶车,他叹了口气,心中暗自宽慰他自己。 几人坐上马车,车轮滚动,卫舒一直在车厢中出声指引。 长旻心中安稳,在颠簸中陷入沉睡,当她再次清醒时,所见依旧是红木雕花,仿佛几个时辰前所经历的一切是一场梦,可经脉中的疼痛告诉她,那不是梦! 伤在右肩,她靠着左臂爬起来。 房中布置清雅别致,耳畔是雀鸟清鸣,她步履摇晃地来到窗边,推开时发现天清云淡,青竹挺立。 不知她睡里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 女子拉开房门,眼前是泥墙黑瓦,院中植有一株批把树,枝叶中藏着酸涩的果子。 长旻嘴里泛酸,咽下一口唾沫。 “娘子醒了!” 听到声音,长旻扭过头,所见是一位和善的中年男人。 她见过他。 “您差不多睡了十个时辰,如今感觉如何?” “神清气爽!那孩子如何?” “昨夜醒过片刻,可马上又睡着了。老夫替他诊过脉,已经渐好!” “劳先生费心。” “好说!好说!”坐堂医摆手,忽然灵光一闪,咧开嘴,露出满口白牙,“你是不是真的想感谢我?” 长旻轻笑,说:“先生可是想知道我救人的手段!” 坐堂医一喜,使劲点头。 长旻沉默,上下打量他,问道:“先生可有练过功夫?这是家中姐姐教我的,须习武数年才能办到。而且这种方法极险,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习武!这两个字对坐堂医来说可望不可即,他失去希望,脸上的笑容消失。 看他真的想要,长旻妥协:“我写给你!你须记得使用此法一定三思后行。” 坐堂医重新燃起希望。 疗伤药没有了,长旻打算给梦娘传信。她回到房间,跪坐在蒲垫上,开始磨墨。 这本就不是什么麻烦事,长旻很快做好,正整理书案时,听到老先生在唤她,说孩子醒了! 长旻马上走出房间,来到那孩子的床前。 男孩一脸病容,一眼看去只见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 许久没有说话,乍一开口,孩子声音极其微弱,“是您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态度认真,一看便知不是玩笑。 “你早日好起来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男孩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根本没有力气,他害怕自己就此变成废物,面露急色,挣扎地更加剧烈。 坐堂医连忙过去扶他。 “我全身没有力气,是不是会变成残废?”他双手紧紧抓着坐堂医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救救我!我不可以变成废物!不可以变成废物!” “不会的!你放宽心,好好吃饭用药,明日就能站起来!”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一愣,垂下眸子,低声说:“黄昇,我叫黄昇。” 孩子正处于敏感的时候,长旻并不打算多问,只说:“阿昇,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谢谢姐姐!” 长旻回他一笑,离开屋子。 当她回来的时候,只见那孩子穿着单衣,手撑在榻边,来回走动。 刺穴之法本就是压榨潜能,要想康复需要更多的时间,他现在在做什么?不要命了! 长旻动了气,她命令道:“阿昇,躺下休息!” 见男孩眼眶泛红,她放软语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养好身体!” “姐姐!我着急!”他擦着眼泪,语气幽怨,“您说我怎么就不能一夜之间长大呢?” 长旻放下托盘,走过去轻点他的额头,说:“白日梦少做。大人的世界很辛苦的。” 她在衣柜中拿了几件衣服,丢到床上,“换好了衣服再进食。” 男孩知道女子是为他好,听从她的要求,换了衣服才去喝粥。 直至看到孩子躺下,长旻才收拾东西出去,这时,她才得空进食。 坐堂医在一旁熬药,长旻和他唠了一会儿家常,知道他的妻子已经过世,只留下两个孩子。 正想再说,长旻听到动静,立马看过去,只见卫舒翻墙走进院子,将一柄剑扣在她眼前的木案上。 “我找回来了,你可不能再弄丢了。” 长旻仔细一看,发现这把剑是卫舒曾经送给她的“碧水”。 “教训一次就够了,以后肯定不会。” 卫舒打了个呵欠,转身走向房间。 “还有粥呢,要不用点。” “吃过了!” 夜间,长旻正在熟睡,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她没点灯,直接摸黑过去开门。 门外的吴先生一见到她就急切地说:“阿昇又发热了,一般的药根本不起作用。” 因为太着急,官话夹着方言,长旻没怎么听清,可看他态度就知道形势紧迫。 “一起去看看!” 走进黄昇的房间,卫舒已经在那里,见到长旻,她让开位置。 长旻的手指搭在孩子的脉搏上,眉头越来越紧。 那法子是能救命,可同一个人不能一用再用,否则就是杀人。只能如昨日吴先生所言,尽人事,听天命。 高热一直不退,后来卫舒根据吴先生画的地图抓来几位医术高明的良医,在一起商议后,给孩子用了药。可是毫无作用,他的病症越发严重。 孩子中途醒过,他似有所预感,询问长旻他是不是快死了。 人不能失去希望!长旻骗了他,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你骗我!人都会死,我只是有点儿早!” 他双眼望着虚空,目光飘忽没有落脚点,“姐姐,我想我的阿娘,阿耶,祖父,还有兄长。” “我送你回家,我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了!”说着,他的眼角滑下去一行清泪,呜咽出声。 “姐姐,我其实不叫黄昇。我骗了你,你可以原谅我吗?” 长旻点了点头,“我不怪你!我原谅你。” 孩子再没有声音传来,他闭着眼睛,呼吸越来越微弱。 “我一定会送你回家!”长旻拉起他的手,在他耳边保证到。 听到这话,孩子似了却心事,溘然长逝。 长旻闭上眼睛,眼角落下浑浊的泪珠。 第六十八章 血月(二) 小雨淅沥至清晓,绿叶如洗色呈新,黄土泥泞难下脚。 树叶摆动,累积的水珠滴落,裹挟着寒意的风吹向门窗,碰撞声起。室内寂静,那动静就如同一声巨响,震得人心头一跳。 女子扭头,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眸光微动,说:“长旻,天亮了!” “夏日闷热,要早早安排才是!” 长旻闭着眼睛,手掌轻轻搭在腿上。 黄昇不是她所见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既然让她撞见了,她不可能轻易揭过。 当日,长旻将孩子收拾干净,放进棺木中。 她必须在孩子身体腐臭之前,弄清他的身份。 “小舒,如今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长旻着笼罩山巅的白雾,目光由哀伤转为坚定。 下午,天空又徐徐落了雨。 窗外雨打绿竹,枝叶被雨水冲刷地越发青翠,水滴声响在耳侧,长旻落笔于纸上。 接下来两天都是阴天,清风拂面扬柳,气温不高,薄雾久聚不散。 长旻不避旁人,在坊市中买了香烛冥纸等祭奠之物,徒步走到山上,停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小土坡前。 女子衣袂飘扬,静立良久,启唇道:“我会完成你的遗愿,你安心去!”说着,她抓起一把冥钱,洒向天空。 突然,林中跃起数只鸟雀,扑腾着翅膀,高声鸣叫。 长旻被声音吸引,扭头看去,回头时面露沉思,垂眸间,快速收拾草地上的香烛等物,疾步下山。 薄雾浮动,轻风扑面,女子感到气血翻涌,不得已停下脚步,捂着胸口,低低咳嗽几声。 林中传来的脚步声越发清晰,女子丢下手中的竹篮,不管身体的难受,提气快步往前走去。 穿过薄雾,一眼看见树干旁的竹篮,蒙面人一把拂开,注意到底下有一小片殷红的血迹,蹲下触摸。 血迹未干,显然他所追之人才刚刚离开。 话说长旻,她并未离开,正躲在暗处窥视,当蒙面人因血液分心时,立马射出手中暗器。 蒙面人神情一变,手掌撑地,躲过暗器时稳住离地的身体,几乎同一时间,射出手中的随地捡起的碎石。 碎石刮过树木躯干,陷进后面一棵粗壮的树干中。 蒙面人站起身,小心警惕四周,可周遭寂静,偶尔听到风声,他立马出手,最后发现只是他过于紧张。 他宁愿紧张也不愿放松,毕竟那人不是个简单人物。杀武安闫家满门,可见其心狠手辣,与她相斗,容不下半分侥幸。 长旻射出暗器后立马转移位置,其间,她的眼睛扫过那人的腰间,发现并无武器,或者说武器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竟然来了! 不过不要紧,他们想要玄锋剑,只要那东西一日没有消息,她就还有价值,不会轻易丧命。 裴园抓她是为了玄锋,由此推测那孩子被囚禁威逼定有缘由。如今,孩子已死,关于他的一切还不是她说了算。她打算以假换真,祸水东引。 练功习武,得超越常人之能,不求他们嫉恶如仇,为民请命,至少不要恃强凌弱,为祸一方。 长旻脚步不停,此时发现来找她的不止刚刚所见的那一个。 她的戏还没有演完,她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现,可不能就这么被抓。 长旻扭头看向角落,眼球微动,示意躲在暗处的卫舒动手。 卫舒露出身形,对长旻点头后离去。 蒙面人听到声响,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影快速消失,他连忙跟去。 至宽阔处,蒙面人发现白衣人静立原地,她脸庞轮廓怪异,那双眼睛锋利凶戾,无实质的杀气外溢,惹得周遭气息一动,飘落的树叶浮动在她的周遭。 忽然,她拔剑,往前疾冲,漫天树叶随她而动。 蒙面人自身后抽出骨鞭,摆出攻势,迎上女子。一时间,绿叶翩跹,被凌乱的劲风撕得粉碎。 两者身法诡谲,招式迅猛多变,每一下打击都强劲有力,一个回合内难分胜负。 蒙面人鞭法卓绝,卫舒的剑法亦不遑多让,二人打得酣畅,可怜林中草木,被折腾地七零八落。 卫舒借势后撤,微喘。高强度的动作让她的精神紧绷,不由得捏紧剑柄。她看着蒙面人冰冷的目光,蓄势待发,再次战了上去。 于他们而言,胜负只在瞬息之间。 卫舒的动作更快,攻势更猛。 蒙面人避其锋芒,尽力防守,可如此只让对方的气焰更盛,他根本无力反击,最后被一脚踢飞,身体重击到树干上,摔落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蒙面人趴在地上,扶着后腰,看到女子靠近,他坐起身,一边寻找掉落的骨鞭,一边慢慢往后挪动。 卫舒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知道她现身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是我的!”女子走到在蒙面人的身前,眸光微冷,严词警告,姿态强势霸道至极。 不待蒙面人说话,她一个轻身攀上树干,几个飞跃就在蒙面人的视线之中消失。 脚步声渐渐清晰,蒙面人强撑起身体,捡起他的骨鞭,步履蹒跚地远离战场。 翌日清晨,长旻收拾好东西,坐上马车,往城门而去。 她们一进这鄗邑城中就有官署中人前来捉拿,可见裴园与官署牵涉颇深。守城人不曾见过她,仅凭一张画像,根本不能一眼认出她。 把守城门的官兵只简单问询几句,便大开方便之门。 一切都很顺利,然这只是假象!她早已暗中放出消息,此次出行,必定危机重重。 富贵险中求,她身负重伤,只能用计,接下来就看那人敢不敢跳。 马车行了一段距离,官道上不见行人,甚至连虫鸟鸣叫都不曾听见,安静的近乎诡异,越是如此,长旻面容越放松,还惬意地哼起了江州小调。 声音传入密林,进了卫舒的耳中。 卫舒知道这是长旻在求一个保证,她拉下面巾,嘴里发出清脆的鸟鸣。 她不想看到长旻涉险,可她无能。那日偷剑,她与那人对上过,竭尽全力才堪堪与他一战,武力胁迫,不过痴人说梦。 长旻两天前故意放出她所在位置的消息,对玄锋剑有心的人自然会留意,两日为限,她早让人在附近城镇旁茶寮酒楼暗中留意,对于有心人的数量和质量做到心中有数,然后再出手。 前路蜿蜒曲折,群山万壑之间清雾缭绕,山脚下的官道群马奔腾,往长旻方向而去。 拉车的马匹似察觉到什么,焦躁不安地发出嘶鸣。 紧张的气氛笼罩在那一小片天地,风卷落叶,草木簌簌,周身骤然一冷。 数十匹骏马显露身形,它们速度极快,马背上的蒙面人拉弓射箭,箭矢破空而出。 马匹受惊,骤然加速,车夫眼看着箭矢就要插入她的面门,千钧一发之间,长旻冲出车厢,越过车夫,挥剑挡住射来的箭矢,同时借势上马,拉紧缰绳。 两人协作之下,车马均停,长旻回头望去,车夫懂她的意思,独自下马离去。 车夫一走,长旻回头,那双眼睛晶亮有神,与病态苍白的面色完全不搭。 女子笑着叹息:“怎么就这么舍不得我!你们让我压力很大啊!”虽如此说,可她动作闲适,全无紧张之感。 蒙面人中的领头人动了动手,手底下的一队看懂他的意思,驾马冲向女子,将她围住。 “我们来谈一个交易,何门主?”胯下的马腿微动,长旻心中略微紧张,她强忍着不去看它,保持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状态,“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在寻毒娘子,我能帮你。” “世人皆传玄锋剑在我手中,可我清楚那不过是虚妄之言。尊驾虽遁远山,可亦在俗世之中,想必应该深谙嫁祸私密。” 领头人冷哼,冷声问道:“那孩子在哪?” 长旻神情微变,露出慌张,可她马上意识到问题所在,一脸无所谓地说:“他死了!” 随后她摇头,砸着嘴叹道:“尊驾手段当真是···凶残至极!” 蒙面人审视着面前的女子。此女子诡计多端,手段多变,实在令人防不胜防,只能抓起来,慢慢审讯。 他一个眼神,蒙面人立刻拔刀,冲向女子,蒙面人亦动。 长旻眸光渐冷,看准一匹马射出暗器,随后一个飞跃将蒙面人打下马,取代他原来的位置,手中剑刃灵活多变,以一夫当关之势冲向敌人。 重伤未愈,她只是一个空架子,不用一个回合她便感到胸中气血翻涌,喷出一口血来,她笑着看向蒙面人的方向,说:“这场局只有输家!” 话音未落,她闭上眼眸,无力地往前一倒,手中的剑刃滑落在地,马儿驮着她的身体往前奔跑。 无人驱策的家养马能跑多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被人拦住,蒙面人慢慢靠近,马上的女子恍若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全无反应。 他们过去将她扶下马,队中擅医者伸手试探她的呼吸,极弱,几不可感,触及她的脉搏,发现此女子的身体虚弱至极,命在旦夕之间。 “将她带回去!” 第六十九章 血月(三) 一场似真似幻的梦敲碎她一直以来的坚定,带着悔恨的疼痛扼住她的咽喉,她求助无门,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坐在檐下默默垂泪,她脚步匆匆,那女孩似受惊般立马跑掉,意料之外,女孩忽然停下,回首间,她心间涌起一阵怜惜。 她想靠近安慰她,可女孩已经完全消失。 越想靠近,反而离得越远。神志在挣扎中清醒,长旻睁开眼睛,一瞬间,她明白如今是何处境。 眼前是屋顶横梁,干净的青灰色帐幔悬挂在两侧,长旻的脸虽已洗净可仍旧苍白,她咬着牙,腹痛如绞。 “来人···”她挣扎起起身,大喊着。 身形未见影先至,巫唇未启声先闻。 一位妇人靠近床榻,她面容略显富态,眼波微动,着实温和可亲,可脸上的岁月纹路可窥此人实属不好相与之人。 “娘子,你可算是醒了!”妇人一笑,眼带阴狠,原形毕露,“不然老身还以为那药没有效用。” “你给我吃了什么?” 这夫人一靠近,腹中疼痛难忍,仿佛有一把钩子,用力地撕扯血肉。 女子嘴里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她痛得蜷缩身体,背上鲜血淋漓,不过片刻,汗水和泪水布满她的整张脸,她哀求道:“好痛!放过我!放过我!” 妇人张开手掌,展示着手心的花蕊,说:“蕊上有黄粉,是你腹中那东西的至爱之物,老身在这上头加了一点东西,那东西恐怕已经想疯了,不消一个时辰,你就会肠穿肚烂。” “不要!不要!”女子惊惧摇头,喘着粗气,“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说话间,她痛呼声不停。 “求求你!求求你!”女子伸手想抓住那妇人,可腹中痛意实在难忍,一个不稳,身体狠摔在地。 “你杀了我!杀了我!” 女子疼得满地打滚,见哀求无用,她目光一定,伸手去够那妇人腰间的匕首。 妇人一脚将她女子踢开,女子身子往后一仰,后脑磕到地上,她疼得五官狰狞,马上捂着肚子,爬到妇人的脚边,低声恳求道:“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其间,她的呼吸粗重,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泥水中爬出来。 看着女子的狼狈,妇人大笑,一脸快意,忽然,她蹲下,挑起女子的下巴,手指抚摸着她的脸蛋,温柔地开口询问:“你是不是想我放了你啊?” 女子连忙点头。 “很简单,只要你大声嚷“叶娇是贱货,恬不知耻,欺师灭祖”三次便可。” 长旻心中正生疑,那妇人马上给她答案。 “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她。换个名字?哼!她那一身毒术可藏不住。”妇人自得。 忽然,她目光变得凌厉,一巴掌扇到女子脸上,冷声质问:“怎么还不开口!” 怨毒之色浮上妇人的脸孔,长旻心中一惊,以为她要对她下手,不想她并未取她性命,而是扔下她,寻一地坐下,似要长谈。 “也好!我便让你看看江湖中的毒娘子究竟有多虚伪歹毒。” 三十多年前的夏季,大雨滂沱,水势大增,致使堤坝被毁,洪水淹没了豫、徐二州的部分城镇,死伤无数。与此同时,疫症来势汹汹,一旦染上便无药可医,霎那间,人心惶惶,谈疫色变。 乱世出英豪不是空谈,有人罔顾百姓意愿焚城以控病情,也有人不顾自身安危救民于水火。 一代名医陆诀便是在那等危难之时声名鹊起。他医毒双休,堪称再世华佗。 他用药有方,病患在他手下逐渐痊愈,朝廷见识到他的能力,有惜才之心,皇帝亲自下令,聘请他进宫为官,可他拒绝了。 此事之后,他的名气更上一层楼,数位名医前来拜师,可陆决钟爱游历,与他们交流一月后独自离开。 后来,陆决遇到了叶娇。叶娇在用药一途有着无可比拟的天赋,陆决起了惜才之心,收她为徒,尽心教导。 “叶娇真是不知廉耻,她竟然勾引陆先生!”说到此处,那妇人愤愤不平。 妇人是那场瘟疫中的病患,得陆先生的悉心照料,听闻陆先生收徒后,她起了心思,一路辗转去到陆先生的居所,对他道明她的来意,可陆先生说他再无收徒之心。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从没有想过放弃,只记得头一直磕在地上,出了血,慢慢失去意识。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一个女子的细细哀求声,那女子正撒娇求陆先生为她解惑。 她费力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那女子主动亲上陆先生,可她实在困倦,眼睛再次闭上。 后来,她才知道那女子便是陆先生收的爱徒——叶娇。 最后,看她实在无依,陆先生收留了她。 在他们身边数日,她知道那二人名为师徒实为夫妻。 不过几年光景,叶娇炼药之术大成,与陆先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想叶娇善于伪装,她早在暗中对陆先生下了慢性毒药,日积月累,毒入五脏,陆先生竭尽所能才从她的围剿中逃出来。 中毒的陆先生被她救起,说起叶娇,唉声叹气,直言被猪油蒙了心,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竟有那般心计。 后来,陆先生熬了些日子后毒发身亡,临死之前,他将以往收藏的医书全数交给她,请求她替他报仇。 安葬陆先生后,她打听过叶娇的消息,可她已经销声匿迹!后来她钻研毒术的同时暗中打探,最近才知道江湖中鼎鼎大名的毒娘子梦娘就是叶娇。 “先生稳重自持,温厚无私,定是叶娇用了某种卑鄙手段威逼先生,如此不止,她还觊觎先生医术,眼看学成便卸磨杀驴,当真是蛇蝎心肠。” “叶娇承他恩情,最后恩将仇报,你说她该不该杀?”妇人突然凑近,眼神尖锐又冰冷,仿佛只要你说一个“不”字,她就会将你折磨的生不如死。 长旻从不知道梦娘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她行事是肆意了些,可恩怨分明,定是那男子有负于她。若是当面反驳,她肯定没好果子吃。 “你应该很爱陆先生!你有告诉过他你的心意吗?” 妇人面色阴沉,突然出手,掐住女子的咽喉,“你没有资格提他!” 她唇角微勾,在女子耳边温声道:“放心!我不会轻易让你死的,我还要靠你把那贱人引出来。”说着,她放下掐住女子脖颈的手,转瞬间将一个药丸压进女子的嘴中。 “这是老身特制的毒药,若无解药,你会每日受噬心之苦。不必同我装傻,你应该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腹中撕扯的痛意还没有消失,心口又疼了起来,痛意侵占她所有的感官,她完全无力挣扎。 女子张着嘴,剧烈喘息,说:“我…我…要见…见何笪!” “见不到…他…我不会…说的。” 妇人使唤门外的侍女去传话。 很快,何笪带着手下来到长旻所在的屋子,他站在女子的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狼狈。 女子靠在床榻旁,脸色惨白,扬唇道:“何门主,所谓隔墙有耳,你这是嫌耳目不够多吗?”她一双眼睛扫过男子身后跟着的护卫。 何笪跟随她的目光看过去,用眼神示意他们退下。 “如今我已是阶下之囚,何门主有什么不放心的。”女子面容憔悴,气息奄奄。 “有能力逃出我的水牢,我可不敢小瞧你。说说!那把刀被钟家那小子藏在哪里?” 姓钟?距鄗邑之东一千里之外有一名叫寒石谷的地方,谷中有一刀门,名唤聆风,刀势凌厉,如迎寒风,冰脉裂骨。裴园还未创立时,南齐刀门皆以他为尊。 刀?聆风门最有价值的不是刀法吗?何时刀也成了···难不成那刀什么特异之处。 “告诉你?”长旻发出嘲讽般的轻笑,“若我交代,恐怕活不过明天。” “不如何你我各退一步,你放了我,我逃脱以后必写信告知你那孩子对我说过的话。”女子抬起头,目光坚定,“一字不落。” 话刚说完,女子发出一声惨叫,原是男子掐住她的肩胛骨,手中用了真力,女子冷汗涔涔,无力地趴倒在地,浑身颤抖。 男子蹲下,伸手拂开遮住女子视线的湿发,神情冷漠可语气极为温柔,“我义务提醒你一下,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他站起身,用手帕擦了擦手,出声命妇人给女子下点猛药。 见到妇人,女子目露惊惧,泪水无意识地流出眼眶,她一脸愧疚自责,看向男子,艰涩道:“我说!我说!” 女子直视男子,眸中藏着试探,“风过墨谷石鸣,月明水漾花开,长渊有路,聚散之间。这是他告诉我的,我不知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恐怕只有亲自去寒石谷…” 男子沉吟,心中默念女子说出的第一句话。 百思不得其解,男子看向女子,发现她已经陷入昏迷,让妇人照顾好她,匆匆离开。 男子坐在书房,看着纸上的字句沉思。 自劈涛刀法创立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时风头无两,拜山学艺之人屡创新高。荻山多英才,他废尽心机才得来裴园门主之位。 聆风门主钟楼本是手下败将,可他十几年前上门讨教,大胜于他。 不是惜败,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大败,那是何等屈辱,门中弟子议论纷纷,逐渐分为何、裴两派。 几十年高位,几十年用心经营,裴园是他何家的,他怎么甘心让位。 后来,他知道钟楼大胜是因为一件宝贝——血月狂刀。 第七十章 并行 正是初夏,林中树木高大茂盛,卫舒藏在葳蕤的草丛后,密切关注着何笪一行人的动向。 他们将长旻放进车厢,一路向东,最后停在一处庄园外,一行人进入其中,她不曾见到他们出来。 卫舒担忧长旻的安危,可脑中又浮现长旻对她的交代,心中暗自权衡,手指不自觉活动,目光一定,她飞跃而起,手指放于嘴中,发出哨声。 林中食草的马匹抬起头,动了动耳朵,后蹄前后擦地,摇了摇脑袋,往声源处飞奔。 看到“黑炽”,卫舒自树枝荡下,落到马背上,驱使他加快速度,往裴园而去。 何笪带人远走,如今裴园肯定守卫空虚,应长旻所求,她要去查探裴园的地牢,那里面肯定藏有秘密。 虽然何笪带走大批人马,可裴园守卫依旧不容小觑,卫舒丢下黑炽,绕路远行。 卫舒躲陷阱且避野兽,最后停在裴园的高墙之外。 墙根之下种着毒物,伤人于无形,卫舒一注意到就捂住口鼻,她脚踢树干,借势上墙,一跃而下。 双脚一落地,卫舒迅速往墙边靠,藏在暗处,伸出脑袋,一双眼睛冷静地查探着周围。 依长旻所指的位置,她来到地牢周边踩点,一番观察后,决定天黑后再来。 卫舒原路退回,一跃而起,跨墙而出,抓住树枝,借势而出,最终坐在一棵树的枝丫上,闭目养神。 清灵的鸟雀鸣叫时刻响在耳侧,卫舒的心逐渐平静,神志缓缓沉入混沌。 耳边是蛙声和鸣,卫舒睁开双眼,自怀中拿出干粮,配着凉水吃进肚中。 漆黑的天幕上,几颗星辰闪烁,明月高悬,夜华如水。 卫舒站起身,脚踏树枝,往高墙而去。 夜已深,守夜人昏昏欲睡,卫舒越过他们。 一阵清风扑面,守卫睁开双眼,看左右无事,他直起腰身,打着呵欠,精神奕奕地开始巡视,可如此不过片刻,双目再次闭上。 地牢门前站着两名守卫,卫舒抓住时机,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直接伸手掐住他们的脖子,用力将他们掐晕。 卫舒将这二人的眼睛遮住,让他们靠在墙上,她则打开铁链,进入地牢。 铁链清脆的磕碰声显然惊扰了地牢里的狱卒,他们们走出房间,卫舒早候在门外,一见着人就用手刀将他打晕,随后目光落到室内的另一人身上,疾冲而去,在那人反抗之际将他打晕。 卫舒拿起墙上挂着的钥匙,手持油灯,快速往下走去。 地牢潮湿阴冷,凉风拂过,火光跳动,忽明忽暗,卫舒脚步缓慢,一步步往前试探。 很快,她来到第一个铁栅栏门前,手持油灯往里照射,看到里面空空,并没有预想中狼狈的犯人。 此时,卫舒心中已有预感,她今日恐怕得不到任何线索。 虽有预感,可她不打算放弃,每走过一道铁门,她都进去查看,意料之中,没有看到长旻口中的囚犯。 无疑,她是相信长旻的,如今只有一个解释,何笪将那些人都转移了,不知去向。 最后,走到水牢,她将所有的石板揭开,往里一看,黑黢黢的大洞,手中油灯的光亮根本穿不透无边的黑暗。 如此,她只能放下锁链,抓着链子慢慢往下,到达坑底,将手中油灯往前递,石壁被水冲刷的很光滑,没有敲碎重组的痕迹。 一眼扫过,阴暗处并未藏人。卫舒觉得她想得太多。 回到地面,女子的目光落在四周的石壁上。这间石室共有八座烛台,分布均匀,烛台上的火苗跳动… 是风吗? 卫舒来到烛台前,注意到它表面有一处斑驳,伸手触摸,光滑细腻。 她握住烛台的斑驳处,用力一拧,只听见石壁后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石壁被拉开,显露出一条往上蔓延的石阶。 石阶颜色暗淡,凑近看,磨损痕迹明显,可见常有人走。 卫舒踏上石阶,跟随前人的脚步,与此同时,她仔细观察着两侧的墙壁,意在寻找机关。 石梯尽头是一堵墙,卫舒伸手在墙面上摸索。 墙面并无明显凸起,卫舒用力往前推,墙面移动,她直接往前摔去,等站稳后,已然是另一方天地。 昏黄的火光照亮整个房间,卫舒可以看见这是一间布局精巧的书房,身后是巨型浮雕,巨型猛兽凶相毕露,张牙舞爪,似要破墙而出。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卫舒吹熄手中的油灯,俯低身子躲避守卫视线。 待守卫离去,依靠窗隙透进来的也微光,卫舒将室内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若没有线索,她呆在这里毫无用处,长旻总得由她保护。 卫舒双手拉门,只听见锁头磕在木头上的声音,尽管她马上停手,可这动静还是吸引了守卫的注意。 地牢甬道狭窄,一旦进入如瓮中之鳖,原路倒退并不是一个好法子! 做出决定只在瞬息,卫舒破窗而出。 女子已得先机,一落地就展开攻势,裴园守卫来不及防守,被她击退,趁此机会,她轻身跃上屋顶,脚踩瓦片,一路往墙外而去。 暴露形迹是事实,虽有夜色掩盖,她依旧突兀。 按理说守卫应该紧随,可现实并非如此。 守卫不知是知道两者实力相距甚大,还是认为穷寇莫追,或者还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原因,追赶片刻便放弃了。 卫舒虽有疑惑却不打算追究。 夏日的早晨清凉舒爽,不待风吹来,单是置于其间,旁人倍觉放松,心潮平静。 伴着鸟雀清啼,胯下的黑炽格外兴奋,奔驰在原野之上,卫舒迎着风,紧迫感犹存,可自由畅快充盈她的心田。 回到庄园,卫舒搜寻一番,发现此地只余下一些洒扫的奴仆,何笪一行人不知去向。 她知道长旻一定会留下线索。 逼问之下,她跟随奴仆的指引来到长旻此前呆过的房间,掀开被褥蒲垫,在床板上看到鲜血写出的“寒石”二字。 寒石,寒石谷聆风门。 半月前,聆风门被灭门,关于真凶,至今没有查到。 后来,江湖中人为夺取聆风刀法大打出手,钟楼的至交吕良正不忍见此,他站出来承诺,谁找到真凶便将手中的聆风刀法托付与他。 卫舒不想深究下去,当下做出决定:收拾东西,护送那孩子的遗体去寒石谷。 回去的路上,她察觉到身后有人,只是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图的跟踪。 又行了一段路,那种让人不适的感觉依旧存在,她拉紧缰绳,驾驭黑炽调转方向,冲向藏在暗处的鬼祟之徒。 看到女子的动作,一二布衣宵小完全没有料到,进退两难,一时没有出手。 女子的动作很快,不过眨眼的工夫,她已经出剑,剑气以疾风之势扫向他们,他们连忙跳跃避开,独留树枝成了活靶子,被剑气削断,往下掉落。 卫舒对他们的身份并不好奇,对她来说,只要他们敢来,她就敢杀。 女子的目光冷漠,杀气外溢,步步紧逼,不给他们逃离的机会。 “等一下!等一下!”二人之一一边闪躲,一边开口,“我们完全没有恶意。” 这说的和做的可不一样,卫舒自然不信,手上剑势更加凶猛,招招取人性命。 二人自知不敌,躲避间抛出棕褐色药粉,见此,女子连忙屏息,打出一掌,药粉被掌风吹散之时,数把飞刀袭来,女子出剑一一将它们击落,在此之前,那二人已经逃远,女子分身泛术,追赶不及。 当前,卫舒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自然没有追上去,只吹出一声口哨。 马蹄声逐渐清晰,黑炽由远及近,停在女子所站的树枝下,甩头的同时发出声音,似在催促。 女子向下一跃,落在他的背上,顺势一跨,手拉缰绳,骑驱使他往城内而去。 第七十一章 无用 高亢的鸡鸣声响,夜已深。 长旻低低咳嗽,浑身疼得难受,根本睡不着。 抬头看着门外的黑影,她挣扎着下床,来到几案旁舀水。 女子浑身疲软,杯子对她来说似有千斤重,根本拿不起来。 抬起手掌,女子看着手心,她想握拳,可手软,连活动手指都做不到。 女子望着水缶,舔唇,咽下一口唾沫。 水近在咫尺,她怎么可能喝不到! 女子暗暗使劲去反抗着身体的虚弱,拳头逐渐形成,气力慢慢恢复。 喝下一口凉水,女子重新趴到床上,开始酝酿睡意,刚有一点,可闭眼不过片刻,就有人将她摇醒。 当真是让人烦躁,气得她胸口疼。 “起身,该出发了!”女子俯视着床上的女子,动作粗鲁,态度恶劣。 不难理解,她是那毒妇的门人,自然恶她所恶。 女子抬眼一看,马上又垂下眼眸,启唇:“我饿了,想吃东西,还有,我想洗把脸。去!给我打水。” 不过是阶下之囚,不战战兢兢求存,竟敢提要求,她可不是供人驱使的奴婢。 女子心中冒出一个主意,左右环顾,笑道:“希望你承受得住!” 话音刚落,她步履匆忙地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中捧了一盆凉水,全泼到长旻的俏脸上。 看到长旻脸上的愤怒和难以置信,女子心中只觉得解气,说:“这洗得够彻底!” 让你狂,看现在还能不能狂。女子环手仰头,冷眼自得。 长旻伸手擦拭糊脸的水渍,随后手一掸,手中水珠全数打向那女子的脸。 女子只觉得脸一凉,她呆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后气愤地发出吼叫:“你竟然敢…竟敢…我要杀了你!” 听女子这么一说,长旻自信满满,冷静断言:“你不敢!” 被这么一激,女子亮出手中金针,面露狠意,“你看我敢不敢!” 话音刚落,她打出手中金针,直扑长旻面门。 长旻唇角轻扬,拔下头上的束发朱钗,不过几下就挡住袭来的剧毒金针,她将朱钗放在眼前,发现与金针相触的部分已经变黑,可见金针上涂有剧毒之物。 长旻拉开被褥,缓慢下床,一步步走向女子。 她摩挲着朱钗上镶嵌的玉石,眼带笑意,目光危险,低声问道:“你这毒可有解药?” 女子做出那等行为,当时自然爽快,可事后恐惧难安,余悸难平。 见对方挡开所有金针,面上一松,如今听她发问,心里自然觉得是她胆子小,被这一着给吓到了。 “自然···没有!没打中,那是你踩了狗屎运,下次,下次我再出手,你可不会如现今这般好运。”女子脸上再次浮起得意。 长旻脸上的笑意更深,手指微动,将手中朱钗射了出去。 看到射来的朱钗,女子一愣,竭力躲避,可她疏于练习,动作不够快,被朱钗的尖端划伤手臂,朱钗上沾染的毒液混进了她的血液,当即毒发。 今日来的匆忙,她根本没带解药,就这一会儿,她已经感到心慌气短,要想活命,她得去服食解药。 “你给我等着!” 女子恶狠狠地抛下这么一句话,快步离开。 女子的身影一消失,长旻躬身,捂着嘴唇低声咳嗽,其间,她尝到一股腥咸的味道,看向手心,赫然是鲜红粘稠的血液。 长旻随意扯下布幔的一角,擦拭手心的血迹,然后扭头看向床架,目光锁定立于其表面的金针,她走过去,一根一根的将金针拔出,小心插入腰带的夹缝中。之后,她缓步来到墙边,伸手拔出立于墙面的朱钗,拿着它往门外走去。 “我饿了,要吃东西。”长旻微微低头,睁大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门外两位监视了一夜的守卫。 女子披散着长发,额前的青丝遮住她上翻的眼珠,只见大面积的眼白,她在这昏暗的凌晨忽然开口,一眼看去,真真吓人。 二人惊得面无表情,一时没听清女子说了什么。 长旻等了一会儿,见两人没有反应,她问,声音温软,“怎么,我不配?那洗把脸总行!”说着,她不管那两人,自顾自地越过他们。 忽然,她停下脚步,垂眸看着拦路的两只拦路的手臂。 长旻抬头,看向右边冷面男人,紧接着又转头看向左边的坚毅男人,轻声一笑,问道:“这不给吃饭又不给热水的,就这么怕我?” “不给就不给啰!”她抱怨一句,转身,慢慢走回房间。 房门刚一关上,守卫两人马上回到原先所站的位置。 突然,屋内传出木头磕碰及瓦罐碎裂声,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门外守卫对视一眼,迅速推开房门,只见屋中的窗户大开,几案被掀翻… 冷面男人只觉得脖颈一疼,他扭头,只见一张笑得无邪的脸,她正伸出手… 木门被推开,长旻借冷面男人倾倒的身影遮掩,射出手中金针。 男人拔出手中大刀,挥刀间击开金针。 女子以朱钗为武器,攻向他。 朱钗在女子手指间灵活换位,时刻准备刺入男子的身体,然这只是假象,长旻在动作之间,另一只手的手指滑过腰间,金针被拔出,随着她的攻势,金针被打出。 男子的动作一滞,长旻抓住机会,化掌为指,重击他的穴位,男子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经此一役,女子再也忍不住,大量鲜血自嘴里流出,后背的伤口再次渗血,她面如纸色,冷汗直流。 忽然眼前一黑,长旻险些栽倒,急忙伸手倚在一旁的立柱,低头喘息。 此地不宜多留。她抬头,心里想到。 撕下裙边,长旻将长发束起,快步往外跑去。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女子跃出墙外,停在原地,回头看向高墙,心生疑窦。 这一路太过顺利,她产生了一种让人格外介意的不真实感。 到太阳升起,心口从开始的隐隐作痛到后面难忍的剧痛,她才明白庄园内守卫松散的原因。 不管服用什么药都没有效用,且心脏牵引全身,她的不适感越来越严重。长旻有一种直觉,若是不管不顾,她必死无疑。 虽不愿,她还是骑马回到庄园。 看着庄园的牌匾,长旻松了口气,双手脱力,自马背上摔下。 砸到地上虽难受,却不及心口的疼,她咬牙,手指抠地,发出难忍的呻吟。 女子趴在地上,剧烈喘息,抬头看向大门。不过几步之遥,她却觉得远在天际。 当真是狼狈又不堪! 难得的委屈,长旻的眼眶逐渐湿润,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温叔和叶娇的模样。 那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力量之源。 等死不是她的行事作风!长旻握拳,颤巍巍起身,慢慢往前挪动,至大门,她一头栽倒,手拉住门钹,手掌无意识地拍打。 大门被拉开,女子靠在门板上,随着它的移动,她的身体慢慢滑动,直至趴在地上。 何笪盘腿而坐,正与人对弈,听到门仆的传话,他面上无一丝意外,只说:“这般不听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一寸寸敲碎她的骨头,老身不信她不屈服。”妇人站在他的身后,目光冷漠,说。 何笪落下一子,摇了摇头。 妇人以为他不信,补充:“老身曾以此法审讯过一人,不过敲碎他一根手指,他就尊严尽失,跪地求饶。” 何笪停手,微微扭头,说:“此时还不是时候。” 听此,妇人一愣,垂下头颅,她嘴角微动,脖颈可见暴起的青筋。 “那女人留着还有用。”何笪站起身,拍了拍妇人的肩膀,“我不会过河拆桥,先生大可放心。待我得到我想要之物,此女···加之···”男人微微一笑,“任先生处置。” 妇人抬头,回之一笑:“门主做事老身自然放心。” 第七十二章 寒石(一) 昭河绕群山,支流汇聚成一湖泊,古时称鄢,延名至今。群山险峻,一峰还一峰,山前有一平缓之地,聆风一派世代长居于此。 寒石谷内建筑大多庄严古朴,一眼可窥厚重,庭前烈风呼啸,旌旗猎猎。 钟楼好友吕良正力排众议,为突遭横祸的钟家众人争取半月安宁,耗费重金为他们举办一场的法事,期望能为他们超度。 吕良正脸上的悲意未散,就听到庭外有人大声叫嚣。 “怎么,老子抓到凶手就是假的,他吕良正就是君子?吕老虚既有私心就不必摆出假惺惺的嘴脸,当真是可气!”汉子怒骂一声,一脚踢向石阶。 只听得一声轻响,石阶出现纹裂。 “良正失礼!”吕良正迎了出去,示意门仆退下,躬身致歉。 “家仆失言,还望恕罪。” 魁梧汉子轻抬下巴,上下打量男子,问:“你就是吕良正?”他一脸嫌弃,“生得倒是油头粉面!” 吕良正笑得和善。 不加多言,汉子直接道明来此的目的:要求吕良正兑现他的承诺。 “壮士有所不知,良正曾与众人定下半月之约,如今距这半月之约还剩半日,为表公正,还需再等等。” 男子生得儒雅,态度随和,说话条理清晰,有别于狡诈虚伪之徒,看着便觉可信。 “壮士武艺高超,气度不凡,定能让哪些江湖人士心服口服,就是等个半日又如何!” 吕良正话说得豪气,所表达的意思正中汉子下怀,听得他面色一松,一改咄咄逼人的嘴脸,露出憨笑。 汉子随手拎起手下被打得面目全非的魁梧男人,往前一丢,让他跪在吕良正的身前。 “那是!这男人鬼鬼祟祟,老子一眼就觉得他的凶手,追了几日,终于将他打服。他承认他就是灭钟家满门的凶手。” 吕良正嘴角抽了抽,看向趴在地上的男人,只见他面上全是淤痕,望向他的眼睛充满辩解与乞求。 “里面请!”男子没有多说什么,让开位置,让汉子进府。 汉子单手拎起地上的男人,带着一起进入烈风堂。 之后,吕良正命人将汉子带到客房,并提醒奴仆好好伺候,不可怠慢。 汉子从没有得到过如此尊重,是一脸的感动,恨不得立即与他结交。 吕良正示意仆人带他离开,阻止了他的热情。 用过午膳后,府中突然响起鼓乐声,由练武场传至各个房间,此时,府中婢女出现替主传话,邀请客居的江湖人士前去。 对于这场审判他们已经等候多时,自是迫不及待,不加拖延,一众人马带着得到的线索,去往婢女所指的练武场。途中遇到相熟之人,自是一番寒暄试探,等到练武场,只见昭昭白日,主位上供奉着聆风门一百三十六位枉死者的灵位。 惧者生惧,畏着生畏,讳者生嫌···到场者面色各异。 吕良正站在主位之前,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一声锣响,喧闹的练武场瞬间安静,众人齐齐看向始作俑者——吕良正。 “各位赏脸莅临,良正感激不尽!”他抱拳,躬身致谢。 “钟门主慷慨豪爽,乐于助人,我们之中就有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如今,不管是顾念他的恩情亦或是路见不平,良正都替钟门主向你们说一声感谢。”他又鞠一躬。 “众所周知,寒石聆风一门上至花甲老者,下至看门猫犬,尽数被屠。行凶者歹毒如斯,当真是丧尽天良。” “门主死得冤枉,身为他的至交好友,不管是因公理还是私心,都要为他找到凶手,慰他英灵。” “自然,良正不会忘记曾经的许诺。聆风刀法,我知道诸位想要。今日,不止择凶,更要为聆风门寻一位德才兼备的继任者。” 看他步入正题,众人鼓掌欢呼。 吕良正伸手平息在场诸位激动的情绪,一句开始,宣告正式进入审理。 寒石谷内出现命案,官署自然派人前来查探过,可有此手段,自非常人,他们害怕报复,不敢深入,最后不了了之。 民不与官斗,且江湖有江湖的手段,吕良正并不指望官署。 寒石谷所处位置特殊,面水临山,水陆皆可进入。 吕良正找人打探过,命案发生那天,船夫并没有发现有生人过河,唯一的解释是陆路,而附近村民的证言佐证了这一点。 杀人凶器是普通刀具,无甚特殊之处,寒石内除聆风门并无外人,近旁村民所见是一群骑着马的剽悍男人,他们面相凶狠,莫敢直视。 吕良正清楚地记得,他刚来寒石谷时,聆风门内的横七竖八的尸体,周围是闻风而来的江湖人士,他们翻江倒柜,到处搜寻令聆风一派扬名的刀法。 聆风一门尸骨未寒,这群人竟…竟…,他无法言语,无以复加的愤怒让他全身颤抖,当下便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他们尚有余力,就是帮帮他也没什么。 练武场中一人起身抱拳,示意手底下将他抓来的人带出来。 这犯人不是随手抓来,而是听从村民描述所绘的画像,他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他就是真凶,故当下是志得意满,傲视群雄。 犯人头发被汗水打湿,沾上泥土,一揪一揪地盖在脸上,他趴在地上,抬起头,露出眼睛,那目光一颤,透露着初见天日的无所适从,既胆怯又卑微。 吕良正一眼扫过去,只一眼,无须验证,他便知道那不是真凶。 钟楼何人,岂会死于此人手中。 男人注意到他的神态,心生不满,冷声质问道:“先生摇头是何意?可是觉得我在诓骗大家?” 有人哈哈大笑,嘲讽道:“你确定这是凶手,不是你在街上随便抓来的乞丐么!” “胡说八道!老子不知道多用心!”男人忿忿不平。 吕良正使了一个眼色,站在男人近旁一个守卫忽然出手,他推开男人,一手扼制犯人的双手,膝盖压住他的胸腔,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手底下使力,犯人张着嘴,剧烈挣扎,他的颜面发绀,眼球凸出,瞳孔缩小… 男人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等等又不妨事!”吕良正冷眼旁观,出声打断男人的动作。 犯人双目圆睁,挣扎的力气减弱,几近失去意识。 桎梏一消失,犯人睁开双眼,捂着脖子,剧烈喘息。 “这就是能杀死聆风一百多口的凶犯。嗯?”吕良正看向男人,说。 “他是装的!”男人不服气,一脚踹向犯人,“反抗啊!给我起来反抗啊!” 守卫化拳为掌,一掌打向他,男人感受到杀机,当机立断,拔刀相向。 看男人开始动真格,守卫并不恋战,借力后退,远离他。 吕良正一跃而出,出手打退还想攻击的男人,他问道:“装?如今阁下可还认为他在装?” 男人看看他,又看看在场诸人,气得拂袖,待下场后,越发觉得丢脸,深思熟虑后带着门人离开。 男人离开后,一囚车被推了出来。 囚车内的男人面相凶煞,一双眼睛观察着在场众人,那目光,漠然又狠戾,阴鸷又残忍。只浅浅对视一眼,就心生寒意。 众人议论纷纷,猜测他是什么身份,以及犯案的可能。 “在下一听闻钟门主遇害的消息,立即动身,马不停蹄地赶往寒石谷,在距离谷外百里外的城镇遇到此人。在途中,我并非没有遇到江湖人,可只有他是由寒石谷方向而来。当时,我便留了一个心眼,着人打探了他的身份。”男人笑了笑,“果然不出所料!曹荣,这个名字,我想大家应该都不陌生。” “曹荣,那不是朝廷钦犯么!就说江湖中,也有人花重金下了追杀令。” “确是如此!此人…不,他已经不配为人。这几年间的灭门惨案,半数是他所为。可他善于藏匿伪装,多年来,行踪未被发现。” “抓捕曹荣,还能毫发无伤。佩服!钦佩!希望有机会可以讨教!” “运气!运气!实在不值一提!”男子谦虚道。 “抓捕当日,在下审讯过他,他对聆风灭门一案供认不讳。” “哦?”吕良正的眼中浮起兴趣。 男人点头,肯定道:“这是自然,府中仆从可以作证。” 吕良正站起身,一步步靠近囚车。 囚车中的男人抬起头,看着他,眼带笑意,嘴角上扬,邪肆又狂妄。 这是一个极危险的人物,面对他,既恐惧害怕,又忍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 突然,囚车中的男人抓住栏杆,肌肉暴涨,身上青筋一寸寸隆起,咬牙嘶吼,铁制囚牢被拉开。 他冲出囚车,化掌为爪,往吕良正喉间而去。 吕良正后仰,眼看着那爪自喉前划过。 曹荣知道他只有一次机会,眼看没有得手,他退而求其次,伸手逮住一旁的男人,扣住他的脖子,抓着他慢慢往后退。 男人不敢也不能挣扎,他呼吸困难,极为惊惧,睁大一双求生的眼睛,踉跄着被曹荣拖着走。 男人虽不是什么江湖名士,可他的父亲背靠泮洲肖家,肖家以内家功夫扬名,在江湖上极有威望。 罔顾他的生死显然不行。 众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曹荣,时刻准备出手。 第七十三章 寒石(二) 晨间,薄雾笼罩在湖面之上,水天一线间升起一轮红日,白鹭越过水滩边的草丛,飞向红日。微潮的水汽,润泽万物。 渡口的木板,一踩就发出声响。长旻被辖制着往前,身体虚弱致毫无力气,她一个踉跄,身体往下坠落,双膝砸在地上,双臂被俩男人拉着往前拖行了一段距离。 身上的披风被揭开,露出她被血染黑的衣袍。微凉的清晨,额间竟沁出一层薄汗。 两男人停下,女子挣扎着甩开他们的手,态度坚决,声音有气无力,“我自己走!” 女子低低咳嗽几声,佝偻着腰慢慢爬起来,她捂着心口,一步一步往前。 何笪率先登船,根本没管身后跟着的女子。 长旻居于末位,临近时,伸出脚想踩跳板,可眼前的跳板分出三重影,她闭眼,摇了摇头,谨慎小心地往前走去。 走这一段路对她极为艰难,待上船后,她倚着桅杆,身体慢慢下滑,直至坐下。 日光透过薄雾照在她的脸上,那张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胸膛剧烈起伏,她伸手,挡住光线,眺望着远方的浩渺微澜,嘴角轻勾,扬起一抹清谈舒心的笑容。 手一直抬着是极累的,不过一会儿,她放下手,日光照得她越发疲软,她缓缓闭上双眼。 水路与陆路想比,水路可更快抵达寒石谷,鄢湖之上,客船逆流而上,行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抵达寒石渡。 寒石渡是寒石渡,距离聆风门还有几里路,不过站在此地,举目远眺,你可以看到山岭掩映间的瓦片檐角。 谷内有一沟壑,那是进入寒石谷中的必经之道。 按说此地应该有人专人把守,可何笪一行人走过,无人站出来阻拦问询。 “重回此地,何门主可看到山岭间随处飘荡的冤魂?心中可曾浮起一点点愧疚?”看着山林丘壑,成荫绿树,长旻说道。 何笪冷笑,反问:“我为何愧疚?若这世界真有鬼魂,胜者为王,他们应该对我避而远之。” 登上聆风山门前,何笪出手点了长旻哑穴,还给她戴上幕篱。 长旻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想到:还以为真的不怕,原不过是她猜错了方向。 山门之外,何笪看着不远处的横匾,眼睛微眯。 曹荣挟制男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山门,他看着山门外站着的何笪,感受到他的威胁,站在原地。 目光交汇间,两人都察觉到对方的强大,凝神间,何笪觉得此人面熟,似在何处见过。 曹荣防备着何笪,绕着他下山。 一瞬间,何笪终于记起。那是黄昏日落时,他去往寒石谷时,在一条路旁的山石上,这男人正望着余晖发呆,当他们经过时,那人扭过头。 本以为是江湖过客,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 何笪眸光一冷,扭动手上的扳指。 山风拂过,枝头的树叶被吹落,尘埃扬起,瞬间迷了眼。 何笪注意到男人曹荣伸手遮住眼睛,当机立断,拔刀,攻向曹荣。 吕良正亦往。 被掐住脖子的男人只觉得眼中进了沙尘,刺痛非常,他半闭着眼睛,挣扎着想揉眼睛。 曹荣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杀意,瞬间,他将手底下的男人推向何笪,迎上吕良正的攻势。 卸力,进攻,曹荣眼角扫到何笪以及众多江湖人士,借力后退,一路往山下逃去。 何笪紧随而去,一众江湖人士亦然。 三人都是老江湖,速度极快,后辈望尘莫及,不过片刻就被甩出了一段距离。 何笪一刀挥去,如巨浪席卷,声势浩大,强大的压力令人屏住呼吸,曹荣的身影有过短暂的停顿,他运转全身气力,疾步往前,避开攻势的同时手中蓄力,抗击吕良正袭来的手掌,两人战到了一处。 曹荣一心二用,防守反击之间,不忘寻找退路,正有主意时,何笪加入战局,令他无暇顾及。 吕良正与何笪相互配合,打得曹荣步步后退,毫无反击之力。 何笪眼看吕良正无取男人性命之心,,他佯装不敌,露出破绽,受曹荣一击,令其可在吕良正的手底下脱身。 曹荣一逃,吕良正站在原地,扭头,出声询问何笪的状态。 “何门主,如何?” 何笪站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衣袍,看向曹荣逃去的方向,说:“不碍事,吕兄还是赶紧去追曹荣那厮。” 吕良正点头,一窜而出。 曹荣隐约察觉是何笪有意放他一马,可他不清楚缘由,等再次见到他时,他才算真正明白他的用意。 “你想杀我?”男人微垂着头,眼睛上抬,紧紧盯着何笪的身影,虽是疑问,他的眼睛却是十足的笃定。 曹荣忽然咧嘴,轻嘲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他不喜欢被人小瞧,那人真的在狠踩他的敏感点,让他有点…不,不是有点,是怒不可遏。 男人摆出攻势,战意汹涌,一出手就直往人体致命点而去。 何笪从出手时就一直隐藏实力,如今他放弃伪装,拔刀出鞘,一击之后,靠近曹荣,一张一合,劈涛之威尽显。 曹荣不是一个善茬,他身手极好,躯体被锤炼的异常强悍,护体功法堪称完美,所以任何笪刀势再强,一时也难击破他的防御。 何笪自然感受到曹荣的棘手,明白要想短时间取他性命,必须用点别的方法。 心里如此想,手底下大开大合的招式变得阴狠毒辣,似与曹荣同源。 曹荣自然察觉到何笪的动作,他对自己的防御有十足的自信,那变化在他眼中不过是逗趣的小把戏。 可很快,他便感觉到对手的烦人,那密集的攻击让他毫无喘息之地。 何笪心有所感,他目光一变,手上攻势再度转变,与他错身时,将指缝间的毒针打入他的耳孔。 只听得一声惨叫,曹荣瞪大眼,恶狠狠地盯着他,随后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何笪靠近,一只脚落在曹荣的摊开的手掌上,用力一踩,费力一摁,看他毫无反应他才蹲下,伸手感知死者呼吸脉搏。 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他赶忙将曹荣的尸体抱进灌木丛,一个人出去,一路扫掉脚印。 他回到刚才曹荣所躺的地方,坐下,如此觉得不够,他还向后拖行了一段距离,待看到有人出来,他挣扎着起身,踉跄往前,对着山下嚷道:“别跑!给我站住!” 吕良正循声而来,一露面就看到何笪为他表演的戏码。 何笪一脸羞愧,语气急促,“他往山下去了,快追!快追!” “我会让人处理的,何门主,我带你回山上疗伤。” “不行!”何笪态度强硬,义正言辞,“曹荣为人歹毒阴狠,一旦放过他,不知又会有多少人遭殃。” “还是何门主想得周到,曹荣既然露面,良正不会放过他的。门主应邀而来,良正自然有责任保证你的安全。请!” “有劳!” 两人一同上山,期间他回头,看到鄢湖上往渡口航行的众多帆船,转头再看,远处是黑压压的一片,定睛一看,是奔马,马上是佩剑的人,心中不由得一惊。 吕良正回头,注意到他的目光,说:“年少时仗剑江湖,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一人性命,得到一块玉牌。” “良正说的可是江湖上人人求而不得的赤羽令。” 吕良正看着脚下石阶,微微一笑,说:“当年我可不知道那玉牌的价值,穷困潦倒时还有当掉它的想法,只不过当铺掌柜出价太低,这才得以留下来。” 何笪是惊讶、忌惮又惋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跟着他微笑。 吕良正将何笪送至药庐,候在一旁想等结果,不过何笪有事要交代手下,他说:“良正,如今抓到曹荣比较重要,你赶紧去,不用管我。” “这怎么行!门主是为了帮我才受伤,若丢下你不管,实在于心有愧。” “我只是小伤,不碍事!你走!”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男人,在吕良正耳边低语一番后,吕良正看着何笪,说:“门主,良正有事需要处理,失陪。”话音刚落,他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待完全听不到声音,何笪立马召手下近身,吩咐他悄悄去处理曹荣的尸体。 待冷静下来,何笪开始好奇吕良正着急的原因,甚至怀疑是曹荣的尸体被他们发现了,不过如今更重要的是血月狂刀。 他独自思索着那句话的意思,可千头万绪,根本寻不到出口,于是命人带那女人进屋,同时交代手下去打听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长旻被带来,那辖制她的人看她木木的无礼,手上用力,压着她跪下,无疑遭到她的反抗,正想踢她的腿,可何笪伸已经手让他退下。 男人靠近女人,将她额前的碎发拢到两侧的耳后,捧着她的脸,直视女子愤怒未消的眼睛,语气温柔,“告诉我,那句话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那刀究竟藏在哪里?” “风过石鸣,代表洞窟,月亮,代表夜晚,话说到这里,我想门主应该明白!” 何笪一脸赞赏,松开手,帮她整理凌乱的披风,说:“若你尽早这般配合,何至于受那么多苦。” 长旻轻笑,问道:“真的吗?”她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这话别人信,我可不信。” 何笪笑得开怀,夸赞道:“聪明!” “带她下去,给我好好看着她。” 第七十四章 寒石(三) 谷内风势猛烈,枝叶晃动的声音时刻响在耳侧,抬头望去,漫天飞舞的落叶飘向远方。 何笪倚栏而立,衣袍被烈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眯眼,俯瞰鄢湖上来往的船只,密切关注吕良正的动向。 只见吕良正迎上一人,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后来,自船上抬下一顶古朴的轿子,吕良正一见轿子便走过去,俯低身子站在轿前,看着着实恭敬。 男人无意识地转动手指上的玉戒,开始猜测木轿中人是何身份。 首先闯入他脑海的是如今的恒一门掌门,不过这想法立马被他打消。他认为就算吕良正得到赤羽令,也没资格请到李澹现身。 赤羽令原本是恒一门的身份牌,多年前,恒一门出了一位名羽的男人,他受人恩惠,许下“有恩必报”的承诺,同时留下玉牌作为信物。在那之后不久,有人拿着玉牌找到羽,要求他兑现承诺。羽听完对方要求,当即拔剑自刎。 玉牌被他的鲜血染红,“赤羽”一名便因此而来。 恒一门人重诺不重利,他们喜好修炼,时常偏居一隅,不爱与人往来。 如何笪,只知恒一门内高手如云,成势之人数不胜数。 他们一旦出手,必不会落空。真是一个令人仰望又忌惮的存在。 何笪听到动静,眼角一瞥,只见廊道走过去一个衣着暗淡的婢女,他扭头,重新看向渡口,发现吕良正同那顶轿子已经消失。 何笪转身,手肘撑着栏杆,皱头紧锁,似在自问,又似在问询。 “这吕良正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 “也许是这寒石谷的月亮格外明亮好看!” 何笪面露不解,轻笑道:“他一个玩剑的过来凑什么热闹。” 他又说:“不过这世上又有谁可以抵抗神兵利器的诱惑!” 金银易得,美色常新,唯宝器百年难觅。 “师傅说的极是。” 叶片即将扑面,何笪挥手拂开,说:“这山上的风还真大啊!”说着,他背着手往前走,“走!咱们去见见老朋友!” 两人一路走向练武场,途中自然遇到各路江湖中人,不过都是门中小辈。 这是自然的事,就算那些老家伙想要也不会承认,谁愿背上觊觎他人之物的的恶名,小辈出手,就算有人问起,也只说是贪玩不懂事。 来到练武场,何笪站在钟楼的灵位前,有人递上点燃的香烛,他伸手接过,三拜后插进香炉。 也是这时,何笪凑近灵位,低声说道:“我也不想动手,可谁叫你那么没用。” 他最初只是想要刀。 共计三箱金银珠宝被抬来聆风门,那还只是诚意,他想出钱买下血月狂刀,可钟楼不答应,还命人将箱子扔出大门,更口出恶言讽刺于他,他如何忍得下,当即出手,与他战到了一处。 没想到钟楼那般不顶事,他还没下重手,他就死了。 他看着他的尸体,推测接下来因这个死人发生的所有事,一时间,恶念站了上风。 他不后悔,怪只怪钟楼太不识相。 “钟门主,不要怪我!怪只怪你太过古板。” 何笪退后一步,同时伸手拂过钟楼的灵位,“你生前最是喜净,灵位染尘,我帮你扫扫。”看着灵位上还湿润的血迹,男人满意地勾起浅笑。 干净,不愿沾染他这种人!活着的时候还能管管,可死了…如今是不染也染上了。 正沉浸在愉悦中,近旁伺候的徒弟上前传话。 听完一席话,何笪眉头紧锁,一脸气愤,步履匆忙地离开了练武场。 他来到长旻居住的房间,一进屋,二话不说,直接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 长旻的双脚离地,呼吸困难,双手捶打何笪的手臂,像一条离水的鱼,剧烈挣扎。 直看到女子的双眼翻白,他才大发慈悲地将她扔出去,随后一脚踢出,女子后背撞上门槛,吐出一口血。 何笪走过去,半蹲,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提起来,质问道:“说!是什么时候和吕良正搭上线的?” 长旻只面露恐惧,使劲摇头。 “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我和他没说过一句话。” 何笪松手,心头思量女子话中的真假。 “再说,我时刻被你的人盯着,就算有动作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何笪回头看向女子话中所指的那两人,看到那两人摇头,他才勉强信了女子的话。 “钟昇还没死,你知不知道?”何笪吐字缓慢,一双眼睛紧盯着女子苍白的面孔。 听罢,女子立马否认。 “不可能!” “他就死在我眼前,是我亲手埋葬了他。”长旻看着何笪,她不再恐惧,那双眼睛全是谴责。 “何门主,你知道那时我的心情吗?”至今想来,她仍旧心痛后悔。若她对他多加看顾,那孩子也许就不会死。 所以,她告诉自己,她必须完成那孩子最后的愿望。 何笪稍微一想便豁然开朗。 好啊!这吕良正想要凶手做贼心虚,露出破绽,那他必须得看看他精心为他准备的戏码。 正想着,吕良正派的人已经来到屋外,邀请何笪去练武场一观。 何笪欣然接受,还带着女子同去。 几人来到练武场,场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吕良正正在台上正气凛然地发言,一见到何笪出现,他语气坚定,一字一顿。 “钟昇说杀聆风满门;囚禁他的人就是他——何笪,何门主!” 这话一出,场上顿时议论纷纷。 何笪有恃无恐,不怒反问:“我是凶手?笑话!我看吕门主你是为找凶手疯魔了,竟不考虑动机,就在这胡言乱语。” 他掷出大刀,霸气出言,“敢污蔑我,也得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动机?何门主难道真的要我说得清楚明白吗?再说,这是证人亲口指证,可不是我信口胡言。” 吕良正一拍手掌,一顶木轿被人抬出。 “吕叔叔,是他,就是他杀了阿耶,阿兄,阿姆…是他,就是他…” 轿中忽然传出愤怒的吼叫,何笪听过钟昇的声音,这声音就无疑是那孩子的。 他看着场上的一切,又扭头看向身后的戴着幕笠的女子,恍然大悟,眼中透露着深深的不快。 女子只静立在原地,周遭是呼啸不止的风。 男子突然笑出了声,说:“吕门主,一个孩子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证人?钟昇,我们谁见过,你怎么证明他就是他。” “再说躲躲藏藏的算什么事,也该让我们这些惦记关心他的长辈的人好好看看。” 话音刚落,何笪拔出身旁嵌入石板的大刀,疾冲而出,一刀劈了过去。 “不然,我还以为他正遭受胁迫!你说是不是,吕门主?”刀剑相抵,何笪直视吕良正的眼睛,说。 两人斗了好一会儿,何笪冲破吕良正的封锁,一刀劈向木轿,可吕良正突然挡在木轿之前,硬生生挡下他这一击。 “吕叔叔!” “何笪,你不觉得你的部下离开太久了吗!他已经交代你的全部罪行,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你跑不掉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场局早已经开始。 纷乱的脚步响在耳畔,四周的檐顶露出几十名弓箭手,他们拉弓,瞄准场上的何笪。 何笪敢来这地方,并非毫无倚仗,他早命人留在谷外的树林中。 “身处江湖,弱肉强食,钟楼会败,那是他技不如人。怎么,你们如今自诩正义,想要公理,那你们手上枉死的人命该怎么算?” “扪心自问,难道你们会束手就擒,为他们偿命!” “何笪,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除去钟门主,聆风门一百三十五口皆被你所杀,他们何其无辜。给我抓住他!” 何笪从不将吕良正放在眼里,他顾忌的是恒一门,否则不会在这里与他多费唇舌,可此人不解内情,杀他之心坚定,那只能动手了。 一个眼神,他的手下立马接收到他的意思,往外跑去,对抗围困他们的人,欲为何笪打开一条缺口。 何笪挥刀击落袭来的箭簇,看到一旁的女人,手伸了过去。 算计他的人,从没有全身而退的。 风声不止,当掌风袭来,女子侧身躲过,那瞬间,幕布扬起,可见她光滑洁白的下巴和一张红唇。 何笪心生怀疑,在这思索间,女子的掌风打来,两人过招数次,最后都被对方的气劲击退。 对方的动作迅猛狠绝,这显然不是一个重伤之人可以做到。 “你是谁?” 可等来的只有对方更猛烈的攻击,这感觉让他似曾相识。 记起有一夜,他对上过一人,那人也是这般,不发一言,可攻势猛烈,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是你!” 好!好啊!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看到来人渐多,反抗逐渐乏力,何笪的手下挡在他身前拦住女子,大吼道:“门主,快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何笪脱身离去,遇到阻拦者,一刀将他们击退,疾步往外逃去。 女子夺过他手里的刀,一刀挥去,男人一动不动,女子越过他往外奔去。 第七十五章 战斗 日头正烈,风卷落叶,女子借风而起,越上屋顶,一看到何笪身影,他抛出手中大刀,同时一跃而下,拦住何笪去路,过招数次,你来我往间,双方都中过招。 女子受击后退几步,暗处袭来铜钉,她眸色一厉,一一躲过。 看到那人想逃,她扔出幕篱,一脚扫去。 那人踢开幕篱,双手护在胸前,挡住女子的腿,可对方的爆发力极强,她根本承受不住那份力量,以致退后几步才停下。 何笪早已逃离,女子并未追捕,她紧盯着眼前的妇人紧握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妇人摆出攻势,手上的指甲呈暗红色。女子一眼便知指甲上涂有剧毒,她率先出手,避长甲而攻穴位,用尽全力。 妇人根本不敌,手上经脉多番受创,疼得发出惨叫。 女子乘胜追击,卸下她的双臂,之后撕下她的衣袖,裹住其双手。 何笪往山下逃去,一路谨慎查探,见那女子并未跟上,顿时松了口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她集结部下,不管寒石谷还是他吕良正的海棠观,都将是他的。 来到渡口,只见湖水上的木板上站着一人,虽只是背影,何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你!” 那人回头,双手抱拳,言笑晏晏:“叔父,近来可好?” 何笪收起刀,背着手,昂首挺胸,问道:“侄儿不好好在书院呆着,来此做甚?” “自然是为了叔父!”见他目光不定,似等待什么,裴愈补充:“叔父不必往前,林间众人已被我放倒。” 何笪这时才正眼瞧他,上下打量后发现石板间插着的刀很眼熟。 无阙,裴彧的爱刀,平日都供奉在刀堂。 “叔父,你在位期间,裴园每年入账金银数以万计,收徒近千人,更将裴园之名推至寻常百姓家…” “这不是好事吗?” 裴愈嘲讽:“不过都是污名。” “你我都知道就山下那百余亩土地,如何能有那么多收入!我查过,裴园弟子每年都有六七百人失踪,叔父,他们究竟去了何处?你知我知。” 何笪笑得和善,说:“叔父今日教你一句话,那就是难得糊涂!只要你保持沉默,我保证,待我百年归老,裴园的一切都是你的。” 一边说着,何笪一步步靠近。 男子笑着摇头,坚定道:“叔父的好意裴愈心领了。裴园因我祖父而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深渊。” “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你还有的学。”话音未落,何笪已经出手。 裴愈拔刀,挡住何笪挥来的刀,强大的压迫力向四周扩散,波及木板水泽。 刀法名劈涛,意在聚无形之力,击破万物。 脚下木板被刀势切断,或大或小的水珠飘散在两人的周围。 刀势一起,无数水滴化为小刀,随攻势而动。 两相对撞,血花四溅。 “偷学的不错,不过还差点火候!” 裴愈的脸颊被划出数道伤口,更别说他的身躯,鲜血顺着脸颊滑下,浸入他的衣襟。 “偷学?这刀法本是我裴家之物,何谈偷学。倒是叔父,违逆祖父遗愿,参与朝堂之争,当属不孝不义!裴愈虽是小辈,却也愿为祖父清理门户。” 何笪恨得牙痒痒! 他何家为筑裴园耗费大半家产,父亲更为经营裴园呕心沥血,按理该与裴彧平分裴园,可天下人只知裴彧不知何宿,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裴彧仙逝后,他们只愿推举其子为门主,可也不想想那人是个什么东西,无能无识,怎堪为主, 他只能让他消失。 “我只能让你闭嘴了!” 何笪眸光渐冷,一刀挥去,其势似遮天巨浪往裴愈压去,他随波涛而来,刀势之疾,如猛浪翻滚。 裴愈似风浪中的一叶扁舟,他随浪而动,看似不敌,实则无阙与风浪的每一次碰撞都让其刀势更强。 何笪看着裴愈的身影,某一瞬间,他恍惚见到了当年英姿勃发的裴彧。 无阙刀影显现,一刀劈去,巨浪溃散,强劲的刀势袭至面门,何笪运转全身真气,回敬这一击。 裴愈乘胜追击,一刀砍去,何笪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此时才懂裴彧的心机。 不过他也留了一手。 霸道刀势忽然缠上阴寒之气,一路侵蚀入筋脉,裴愈往后一退,逼出入体的寒气。 无阙发出轰鸣,刀影更加凝实。 裴愈再度进攻,至水,水花因战而起,聚合为刃,飞跃而出,破碎四溅;至船,桅杆因力而断,脚踏长空,甲板寸裂,渣屑没水。 攻守之间,刀刃划过水面,水珠追逐着刃面自眼前划过,裴愈快速防守。 纵他天赋超然,可年岁始终差何笪一大截,尽管为这一战他已刺穴开发潜能,但还是不够,快到极限了! 不管如何,绝不能放虎归山。 两人来到陆地,一路飞沙走石,刀锋碰撞间,裴愈手中蓄力,一脱身便打出他如今最强的一击。 何笪冷笑,挥舞大刀,只觉阴寒之气升腾,巨浪席卷之势变慢,似将凝结。 然,巨浪终击破冰层,涌向何笪,这瞬间,他感到内府受到浪潮的冲击,一浪接一浪,刺痛不止。 痛意让何笪格外清醒,他扭头吐出一口血沫,刀身迅速笼上一层寒冰,疾冲而去。 对上何笪的全力攻击,裴愈的防守略显乏力,寒气数次浸入他的筋脉,以致真气凝滞,难以正常运行,身体被划出数道伤口,甚至被一掌打到一旁的岩石上,最后摔在地上,难以控制地喷出一口血来。 何笪踩过沙石,一步步走来,裴愈用手撑起虚弱的身体,双脚蹬着沙土,慢慢后退。 他隐藏了许久许久,久到失去勇气,逐渐麻木,如今,他已找回失去的那把刀,可有些失去的永远不会回来了。 裴愈背靠岩石,逆光中,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他放弃反抗,手掌逐渐放松,静待死亡的来临。 何笪挥刀落下,一道青芒划过,何笪疾步后退,刀锋自他喉前划过,幸好他反应够快,不然脖子都要被割断。 远离女子的剑,何笪伸手抚过脖颈的伤口,伸手一看,血,鲜红粘稠的血,再次抬头,看到女子手中的剑,他一脸惊讶,道:“青芒剑,你是太平道卫舒!” 他与太平道素无恩怨,更无往来,如今他们插手是为何? 管他因何,就算太平真主亲至,他也是不怕的。 女子再次攻来,何笪挥刀防守,同时,分出心神寻找退路。 他深知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打不赢对方,与其被抓,受人践踏,不如借水而遁,以待来日。 何笪一路后退,自水面轻越,落于乌篷之上,卫舒紧随其后。 两人于空中对战,刀悍剑猛,撞击后双双后退,落于桅杆之上。 卫舒一蹬桅杆,往前越去,剑势如风,一剑切断桅杆,何笪一跃而下,才刚踩上甲板剑锋又至,他步步后退,与女子对掌,顺势落入水中。 卫舒深吸一口气,跳入水中,往何笪游去。 女子抓住何笪的肩膀,何笪一刀挥来,女子收手,一剑划过,顺带往后一退,双腿踹向他的腹部。 何笪受击后撤,顺势游走。 卫舒继续纠缠,紧追着他不放。 何笪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停在原地,等女子过来,他一刀砍去,女子出剑挡住,何笪用力往下压,他忽然收刀,横扫过去。 卫舒双腿往前一蹬,往后一退,弓着身体躲开那一刀。 水中无法呼吸,经过一段时间的战斗,两人都觉得窒息。 何笪想着出水换气,可他明白面前这个女人不会让他如愿,气得红了眼,选择再次靠近,捅出一刀。 卫舒侧身躲开,拿剑挡住横扫过来的刀,对方转向,往上一挥,她松开剑柄。 青芒剑往下掉落,她伸脚一踢,同时躲开对方的刀,游动时抓住被踢出的剑。 窒息感渐强,何笪跃出水面,卫舒紧跟着他窜出水面。 至空中,何笪气势磅礴,冰寒剑气沸腾,凝聚成一巨大刀影,落向女子。 卫舒剑意浩荡,周身真气运转,挥剑一挡,她被刀影砸入水中。 刀影顺势下落,湖面被击得掀起巨浪。 卫舒随浪而出,一剑扫出。 空中坠落的何笪只觉胸前一疼,他低头一看,还没看清就坠入水中,眼前是扩散的血花,他们逐渐变淡,而他的世界也逐渐变黑。 卫舒再次入水,潜到深处看到何笪下坠的身影,她游过去,拎着他后颈的衣襟就往上拉。 何笪忽然睁开眼睛,他扭转方向,伸手紧抓住女子的腿,拉着她一起往下。 卫舒使劲蹬腿,可毫无作用,她下游,不管是攻击何笪身上的穴位还是抠他的手指,他依旧紧紧攥住。 卫舒一剑挥去,按理说他的手腕会被切断,可在水中,只是肌肤表面上出现一道伤痕。 来到湖底,卫舒一剑劈下去,是比以前好些,可进度仍慢。 不知是不是临近死亡,她好似看到一轮璀璨晶莹的红月,那耀眼的红色带着她沉入一场梦境,不,不是梦境,是红莲…月下的红莲摇曳生姿,正迎接她的到来。 第七十六章 别离 渡口被毁,众多客船四分五裂,水面更是一片狼藉。 见此场景,长旻四处张望,可都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若小舒无事,一定会藏在某处,让她看一眼再走。 是她找不到?还是她藏得深?亦或是她受伤了? 远看湖面之上,一艘乌篷船孤零零地漂流着。 长旻轻跃而起,一路借力来到船尾,她看着船舱,一脸失望。 “小舒!”她对着湖面大喊,茫然四顾,声音已然淹没在风中。 不远处的湖面忽然冒出众多水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只见水面浮起一张白净斯文的脸,这一刻,她的心开始下坠,扯得生疼。 “她还没出来,快找人帮忙!” 那男人说完,马上又沉入水中。 长旻扭头正准备叫人,在这一瞬间,她看到湖水岸边的树丛中站着一个人,她雪肤黑发,面孔极美,似林中妖姬。 眨眼间,她已消失不见。 幻觉,但又不是幻觉,她无暇顾及,立马求助吕良正,请他派熟识水性之人来帮她寻找朋友。 长旻一跃入水,睁开双眼,慢慢下潜。近看,一片浑浊,远看,更是幽深无边际。 小舒自尸山血海中爬出,她相信她的能力,可心底又免不了担心,毕竟谁都有失手的时候。 众人拾柴火焰高!何笪的尸体很快被找到,当然,断手也在其列。当看到断手的那一刻,长旻已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想找到卫舒的心更加迫切。 “小舒!” 躺在树丛中的卫舒突然睁开双眼。 生死挣扎,加上费力游到岸边,她已筋疲力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到岸上,更接近极限。当听长旻声音的时候,她勉力支撑,回应过她。 可好累啊!她不介意“天为被,地为床”,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当神志清醒,她拿着剑撑起上半身,眼睛不经意扫过剑刃,那光洁如镜面的刀锋之上是她藏了许多年的脸。 卫舒看着看着,她露出厌恶,手捧着那张娇媚妍丽的脸,指甲陷进肉里,慢慢往下。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松开手,看着布满老茧的双手,将它们放置在心口。 待心情平复,她撕下裙摆,蒙上那张让人惊艳的脸孔。 卫舒起身,一步步往山上走去,待离渡口有一段距离后,她模仿雀鸟的啼叫,发出清鸣。 长旻听到声音,她抬头,唇角微勾,露出笑容。 既然已经知道卫舒的下落,长旻觉得她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于是向吕良正提出告辞。 吕良正正指挥众人清理、重建渡口,听了女子的话,自然满口应承,还让人送她上山。 自看到女子的第一眼吕良正就知道她身上有伤,本不建议她与他们一起下山追捕,可她坚持,他无话可说,如今她说要走,他也理解。 长旻拒绝了他,说:“多谢吕门主!我来这儿本就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只是上个山,那是小事情。再说,您这儿我帮不上忙,可不兴给您添乱啊!” “小娘子哪里的话!钟家的事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我根本就找不到杀害聆风门的罪魁祸首,更别提替他们讨回公道。” “任谁见到那副场景都会施以援手。说来惭愧,我救了他,却没能挽救他的性命。”长旻面露苦涩。 虽然只相处了短短数个时辰,可她能看出那是个懂事、善良、正直、真诚的孩子,可就是这么一个孩子忽然死在她的面前,她很难过,每每忆起,她都无法接受。 临去时,女子的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某个男子,那人一愣,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心有所悟,跟了上去。 女子步履缓慢,男子很快追上。 “听说,你在找梦娘。”没听见男人回话,长旻猜他可能不明白,“哦!梦娘不喜欢“毒娘子”这个称呼。” “是,在下需要她帮我救一个人。门主…何笪敢这么肆无忌惮全都是因为他,近年来,何笪都是在帮他做事。” 稍稍一想便明白他的私心,长旻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你是害怕报复还是想要投诚?” “在下只想裴园平安!” “平安…”长旻讥诮一笑。 突然,她以手化刀,刺向男人的脖颈。 裴愈疾步往后撤退,待碰到障碍物,扭头,伸手一挡。 不自觉动了气,长旻只觉得痛,她捂住心口,喷出一口血,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你见过那个孩子,为什么不救他?”长旻不懂,面前这个男人他明明有能力,他是可以救的。 想到此处,她愤恨难当,紧抓他的衣服,高声质问道:“为什么不救他?” 还没说完,她就克制不住,扭头在一旁咳嗽。 裴愈身子一颤,他也拷问过自己。 年幼时,亲信时刻在耳边提醒“裴园姓裴,是裴家的”、“何笪狼子野心,正排除异己”…有一日,那些话被何笪听见了… 就在他眼前,亲信被施以酷刑,血流了一地,他眼睁睁看着,心里涌出的不是仇恨而是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害怕面对何笪。 “对不起!” 听他道歉,长旻一怔。 她有何资格站在这里替那孩子发言,他已经死了,说再多也是惘然。 “其实我无权要求你什么,抱歉!你的忙我不会帮。” “在下并不需要娘子帮忙,毒娘子已经答应在下。” 长旻怀疑她听错了,一脸的难以相信,为求证她开口:“你刚刚说什么?” “毒娘子已经答应我的请求,我跟来只是想问问舒娘子是否平安。” 他低头,腼腆一笑,指出女子何时暴露,“刚才,我看到你笑了!” 长旻心里憋屈,懒得搭理此人,扭头就往山上走去。 “娘子是去找舒娘子?可以带我一起吗?”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当面谢谢她!” “舒娘子武艺高强,我…我…” 这人叽叽呱呱一路,长旻烦不胜烦,她停下脚步,就看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直到他露出不自在,长旻才指着他,说:“你,从哪来回哪儿去。” 她又说:“你明白的,其实我一点都不欢迎你!” 男子面露尴尬,他站在原地,目送女子离开。 听小舒说,是裴愈主动找上她,提出合作。 当然,小舒没有答应。之后裴愈主动交代何笪几处关押的场所,凭这话,小舒找到了那群原被关押在裴园地牢的人。 据他们交代…嗯,他们咿咿呀呀的,根本听不懂。 不过凭这儿也能让人明白,那群人不属于南齐。 他们究竟什么身份,值得进一步跟进。 她已去信,相信很快就可以弄清。 回到吕门主替她安排的院落,刚一进厅中,她就看到桌案上放着一封信。 那是卫舒的辞别信,她知道,那人总是这般。 如卫舒信中所言,翌日清晨,梦娘便送来了装着当归的香囊。 东西已归置好,拎包就可以离开,不过她是借住,离开需要同房主交代一声。 灭门凶手已找到,如今这谷中只有聆风刀法之争,吕良正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还是抽空面见长旻,见她去意已决,提出派人送她下山。 长旻拒绝了,独自一人下山。 走之前,她来到钟楼墓旁的一方矮坡前蹲下,伸手抚过坡面的新土。 “钟昇,大仇得报,又回到父母膝下,你可以安息了。” “我要走了!有空再回来看你!” 来到山下,渡口处停着一艘巍峨华丽的船,船上甲板站着一黑衣女子,她挥手,命人放下踏板。 “娇娇姐!”长旻一上船,她就张开双臂,想将女人揽入怀中。 女子伸出玉指,食指抵住长旻的头,拦住了她。 “又不听话!走时我是如何交代的。” 长旻低下头颅,回道:“不可自作主张,不可受伤,更不可动“气”。” “如今呢!药吃完了,拖着一身伤。”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学不会照顾自己!” “我有你啊!娇娇姐最好了!”长旻脱口而出。 “好啊!你这是拿我当那的婢女使了!” “长旻不敢!于我而言,您可不是婢女,是天上下凡的神女。” “这马屁俗了,换一个。” “姐,你饶了我!我错了,真的知错了。”一着急,牵动伤口,她疼得发出嘶声。 女子伸手去探长旻的脉,过一会儿,她说:“我已替你熬了药,喝下去就不会痛了!去!” 长旻听话地进屋喝药,甲板风大,女子随后进入屋中。 喝过药后,长旻开始诉说她近来的遭遇,着重描述了对她施以毒手的妇人。 “她是何笪杀人的目击者,吕门主不让我带她离开,不过我看她擅毒,一般人肯定看不住。” “她恨你入骨,肯定会来找你的,你要小心。” 女子轻笑,拍了拍长旻的手,说:“放心,王鹛她没天赋,纵有典籍,不过是照本宣科。” “娇娇姐,你为什么要答应裴愈去救人啊?”长旻知道无礼,可她又不得不问,故声音很轻。 “你知道的,他胆小如鼠,见死不救,是帮凶。”说到最后,她义愤填膺,语气极重。 “因为裴老先生。再说裴愈出价不低,我买药材都得花银子,银子可不是大风吹来的。” “我接下来要去豫州洑阳郡,一路颠簸实在不适合你养伤,等到沣峪口渡,我会租一条船,让人送你回江州。” 听此,长旻满脸拒绝。 “不能说不,我会让人看着你的,听话,你也不想几年出不了门!”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长旻一脸不满,但还是对着女子点头。 第七十七章 折磨 乌云蔽月,浓黑天幕下,星辰闪耀于人间。 夜色渐深,微弱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最后留下零星的几颗。 屋宇瓦片上突然越去一道黑影,他速度极快,转瞬间就消失踪影。 一路西行,黑影最终停在一处院墙上,他看着百米外的一处宅邸,眸光莫测。 清晨,屋中走来一妙龄少女,她俯身在烛台旁,将烛台内的火苗吹熄,见袅袅白烟,又往里吹了一口气。 她打开院门,让人进来打扫,随后步入屋中… 忽然,一声尖叫响彻云霄,少女被吓得花容失色,瘫倒在地,待回神,她想逃,可双腿发软,只能爬出房间。 “老太爷…老太爷…”一见到人,她指着房间,却不知如何描述。 来人进入屋中,他没有叫,只捂着嘴,跑到屋外呕吐。 院内顿时大乱,缓过来的奴仆立马前去禀告,宅邸的主人匆匆赶来,进入屋中,一见到屋内情形,他面露震惊,扭头回避。 屋里到处都是血迹,尸体跪在房屋正中央,他没有头,身上只着一袭薄衫,薄衫染血,已经发黑。 这宅邸的主人姓赵,是本地县令,家中长辈在府中被杀,他气得吐血。 毕竟这事的发生一定程度上显露他的无能,更是明晃晃的挑衅。 仵作应传唤而来,一见尸体就开始检查死因。 “老太爷是失血过多而死!” 从现场痕迹来看,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杀害。 听府中婢女的证言,昨夜老太爷用过晚膳后就在房中听书,到酉时末,婢女熄灯,睡在外间,夜间,她并没有听到动静。 又听府中巡逻的守卫的证言,昨夜没听到老太爷的呼救声,松庭似平常一般。 “难道是冤魂索命!”有人忽然说。 “胡说什么?”赵立华厉声呵斥,“本官从不信什么冤魂索命,分明是有人暗中作祟。” “死者的十根手指都被插入铜钉,十指连心,有多痛苦可想而知,这屋中的痕迹都在表明一点——凶手在折磨死者。” “至于为何死者没有求救,答案应该就在消失的头颅中。” “就算把宿埕县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阿耶的头颅!” “诺!” 他们在这儿绞尽脑汁,不知凶手如今已大摇大摆地走出宿埕县,去往兖州禹口城。 气候渐暖,头颅不过两天就发出恶臭,凶手只能日夜兼程,力求在其面目全非之前实现它的价值。 话说叶娇,她送别长旻,继续去往洑阳郡的航程。 也许是听长旻说起他,这天夜里,她罕见地梦见了那个人。 再次醒来,她心力交瘁,睁眼闭眼都是他。 家破人亡非她所愿,可那些人恐惧忌惮的目光让她知道:在西川,她已无容身之地。 虽舍不得,她还是背着行囊远离了那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危险,她一个柔弱女子极难生存,最难过时,她心里不是没有出卖自己的想法。 可她不甘心!也看不起自己。 也是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陆决医毒双休的名头。 毒,她从未涉足过的领域,就听到的那一刻起,她知道她再也放不下。 所以她找到了陆决,委婉道明来意。 那人抬起头,目光一定,眉头紧锁,似在回忆。 “我知道你!” “这药如何炼制?”他小心翼翼地拿出私存的晓梦,捧在她面前,问得直接。 她被他的直截了当的态度惊到,一时没有言语,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提出他的条件。 “你教我炼毒我就告诉你配方。” “你想拜我为师?”他一脸意外,开始上下打量她,之后探她脉搏,更甚伸手摸她的骨骼。 她当时以为他心怀叵测,吓得后退一步。 “你干什么?” “不是你要拜我为师的吗?”他一脸不解,很是困惑。 “是!我是想拜师,可拜师也不用摸…”她实在说不出口,“!” “我需要看你年岁,年纪不合适我可不要。” “我虚岁十六。”她小声说。 “嗯~行!”他没有多开心,从他脸上只能看到四个字——勉为其难。 她也会看人脸色,知道他对她并不算满意,可她更知道,她需要留下来。 学习的机会难得,她很珍惜,所以侍奉得十分尽心。 很快,他就举行了“拜师仪式”,可这仪式与她以往所见的皆不同。 后来她才明白,这人深受他师傅荼毒,以为女子拜师就是求爱,若他应承便是答应求娶。 真是可笑!她内心无数次挣扎,最后权衡利弊妥协,竟是自作孽。 她厌恶自己,也厌恶他,不过那人并不在意,他痴迷的永远只有医毒二字,而她只要听话便可。 虽成过往,但还是无法放下,那种酸涩,她至今难忘。 仪式之后,他就将她划入羽翼,很好说话,有问必答,似有意培养她。 她求之不得,没有拒绝。 亲缘尽灭,她孤身一人活在世间,只剩仇恨二字,而那人亦有执念,他们相同亦不同。 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他们逐渐熟悉。那人每次采到好药,都会迫不及待的跑来同她分享,那时候的他很鲜活,不知什么开始,她希望看到他笑,不过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厌弃,她不能忘记那些在烈火中痛苦挣扎的身影。 后来,他不知从何处得到一样东西,那东西让他癫狂,他本就不辩善恶,为达目的竟将其施于活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热烈如火,冷酷如冰,固执己见,无法沟通。 他停不了手,那她只能强制他停手,于是她下了毒,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 他没有察觉,她自知是他太信任的缘故。 虽无数次阻止,可他不听,不听便罢,可他会对她叙述进程,他说,那是“伟大的创造”,却不知她每次听闻都会心底一寒。 他还是察觉了,跑来质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她有底线,她不能接受,但他不听,不听就只能阻止,阻止不了就只能让他——死。 她的心一疼,这是最坏的打算。 算计一个信任你的人是什么感受,就是接受良心的拷问,做出取舍。 毒药本不足以致死,她不知,不知他在以身试药,而试药让他的身体迅速衰败,毒药发作了。 这一刻,由心而发,她不希望他死,走过去想救他,可他已经不给她靠近的机会。 陆决刚去世时,她一闭眼就会看到他。梦里的他总是冷冷的,质问她为什么,而她总是愧疚的难以言语,从梦中惊醒。 多年来,她会避免回忆那个人,因为很疼很疼。毕竟不管他为人如何,至少从没有对她不起。 旭日东升,温暖的光直射入房间,将叶娇笼罩。 她支着脑袋,眼眸似闭非闭,虽已年过四十,岁月却没在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睫毛一颤,眼睛缓缓睁开,那眼底是深深的疲惫与哀伤。 一夜难得好眠,她年纪本就不小,眼睛是又酸又涩,精力也不济。 “如今到哪儿了?”她闭眼,揉着太阳穴,问道。 “回禀夫人,前面就是厸汾渡头,不出半个时辰,我们就会到达淮阴洑阳郡郡守府。” “好!我知道了!”叶娇点头。 她站起身,吩咐道:“替我打盆干净的水来,我要洗漱。” “诺!” 听到渐远的脚步声,叶娇的目光转向窗外。 临近渡口,耳边不再是单调的风声,而是喧闹的车马人声。 货船卸货,劳工搬运,动作稍慢就是一顿排头,更有人放言请他们还不如去奴市买一男奴。 叶娇目光扫去,在身旁引路的看到便说:“都是骗人的,若真有他说得那么好,他早就去办了。” “夫人,请!” 郡守府的人一收到叶娇今日到的消息就派人来渡头迎接,等了一上午终于见到,他们是欣喜若狂,立马将其迎回郡守府。 病人是郡守府的公子,他深中剧毒,若不是靠灵药吊着一口气,只怕早已入土。 叶娇收手,忽然问起中毒原因。 郡守夫人一愣,接着目光一狠,转而一定。 几变只在瞬间,最终她只是忍住眼泪,看着叶娇,说:“旁的不必管,夫人只说能不能救?” 叶娇能理解为母之心,说:“救是能救,不过我需要见一见下毒之人。” 她又说:“如果下毒之人已死,那令公子也没救了!” 郡守夫人咬牙切齿,狠狠道:“我怎么舍得让他轻轻松松死掉,来人,给我将他带上来。” 下毒之人很快被带上来,出乎意料,是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 那孩子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可那藏在湿发的目光阴狠,像一条盘踞的毒蛇。 见叶娇想靠近,郡守夫人拉住她,提醒道:“夫人小心,你别看他是一个稚幼孩童,可毒辣程度丝毫不亚于大人,甚至更甚。” 叶娇当然知道这孩子不简单,她推开郡守夫人的手,慢慢靠近孩子。 那孩子张牙舞爪,手段用尽,见依旧阻止不了叶娇靠近的脚步,他露出脆弱,害怕地慢慢往后退去。 突然,他的亮出利爪,抓向叶娇的脖子。 第七十八章 假面 叶娇伸手挡住那孩子袭来的爪子,顺势抓住他的手腕,看他指甲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迹。 孩子的衣裳的衣袖宽大,叶娇将两只衣袖多出来的布料在他身后打结,孩子的双手被包裹其中。 孩子剧烈挣扎,见挣脱不开,他凑近,亮出牙齿,不过被叶娇用手顶住下巴,他才没有得逞。 “夫人有所不知,这孩子的血中含有剧毒,令郎就是沾了他的血才会如此!” “原是如此!”候府夫人嘴上说着,眼睛看向房中的另一个人。 “我府中有不少人因他而死,我还以为是他手段诡秘,没想到竟是血中带毒。” 她的目光阴毒,叶娇一看便知她的打算,她扭头,开始检查孩子的五官以及指甲。 对他的身体越了解她就越惊叹,说:“真是一个奇迹!” “若是普通人,只怕早已死去,可他却活着!”叶娇仿佛遇到一个难题,惊叹后是深深的疑惑。 “不知夫人可否将这孩子送与我?”叶娇眼中的光彩令人心悸。 郡守夫人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她作出决定,说:“只要你治好我的儿子,他就是你的。”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待意识到后她们相视一笑,达成共识。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配药,夫人可否…”叶娇微笑,看向门外。 “我懂!我懂!” 郡守夫人点头,看了一眼儿子,慢慢退出房间。 关门时,她抬头看着叶娇,正好撞上她笑意盈盈的脸,两人点头示意,郡守夫人的脸逐渐消失在门缝。 待门关紧,叶娇脸上的笑意消失,她冷着一张脸,打开药箱,拿出放置其中的匕首。 坐在地上的孩子看到叶娇拿着匕首逐渐走近,他瞪着眼睛,嘴里发出声音,虽然听不懂,可从他阴冷的目光里可以知道,话无好话。 叶娇划开他的手掌,让血滴在她手中的耳杯中。 她将耳杯放下,将金创药粉洒下,并替他包扎好伤口。 小孩看到那女人将血拿走,一个人在一旁处理血液,他安静下来,一双眼睛偷偷注视着她。 叶娇察觉到,她回头,只见那孩子垂着头,气息奄奄。 她扭头,继续处理,忽然,她发出赞叹:“真是奇异的融合!” 见时间差不多,她拿出银针,来到床边,对床上的男人施以金针之术,随后给他服下一颗药丸。 等了一会儿,她替病患诊脉,见药丸开始奏效,她写下药方,打开房门,将方子交给郡守夫人,并交代她按药方上的方法熬制。 郡守夫人将药方交给身后的婢女,她跟着叶娇走进屋内,看到案桌上的血。又看一旁萎靡不振的孩子,最终来到床边。 “按药方服用三副,令郎就会苏醒。” 自儿子出事,郡守夫人的心就一直提着,如今看叶娇轻松的姿态,心底总有怀疑,她想要一个保证,想要立竿见影的效果。 “先生,不瞒你说,自楚儿出事,我就精神紧绷,忧心得整夜睡不着觉,害怕他就这么去了。”郡守夫人泪如雨下。 “有我在,他不会死。”叶娇正收拾她的药箱,眼都没抬。 郡守夫人无奈,只能压抑心中的质疑,说:“先生可否留几日,我想你也希望看到病患痊愈。” “这是自然!” “那真是太好了!”郡守夫人绽出笑颜,“我一看到你就喜欢!” 她伸手想触摸叶娇的脸,不过被她躲开。 “抱歉!”郡守夫人尴尬的收回手,“就是羡慕,你懂的!” “夫人想说什么可以直言!” “就是想请教先生如何保养。我皮肤皱得跟松皮似的,不说老爷,就是我自己也…”她面露嫌恶。 “夫人,医者亦有专精,我善制毒,更精于用毒。”叶娇徐徐坐下,郡守夫人忽然听到肉体砸地的声响,她往后一看,原本跟着她的侍女奴仆面色各异,姿态各异,或清醒,或昏迷。 门忽然被关上,郡守夫人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她忽然感到喉间一紧,紧抓着喉咙,嗓音嘶哑,“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说过,我善毒,更精用毒,你这是中毒了!”叶娇偏头,言语轻松。 他站起身,来到郡守夫人的身前,说:“我本打算以礼相待,可你数次质疑、试探于我,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向你证明一下。” 郡守夫人只觉得呼吸困难,她张着嘴,疯狂点头:“我信你,我信你。” “走!”叶娇看一眼旁边装晕的孩子,提醒道。 孩子睁开双眼,爬起来跟上叶娇。 “先生,我…我…我…”郡守夫人眼睁睁看着叶娇离开,想问却不敢问。 临出门时,叶娇回头,说:“夫人,住处我就自己看着办了!” “不是,我…”怎么办? 她直起腰身,伸出手想要挽救,可看着她的手,突然意识到呼吸已经顺畅。 天色渐明,兖州禹口县城门被守城吏拉开,随后将其推至两侧墙面。 当城楼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远处的地平线露出牵人的马,马儿趾高气昂的走在前面,至于人,他戴着斗笠,手牵缰绳,五官藏在阴影里。 来到城门口,他拿出符传,递给守城吏。 “云蔚…”守城吏抬头,仔细端详来人的面容,可只能看到她精巧的下巴,以及一张红唇。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 守城吏心神一恍,看着来人,目光再次落在手上的竹节之上。 “官爷,小女子可以进了吗?” “进!进!”他将手里的竹节还给面前的女子。 女子接过符节,牵着马走进禹口城。 一路走去,她看着两侧的建筑,街上来往的行人,突然,身侧的马儿发出嘶鸣,往前拉着她的手。 “别闹脾气了。”女子顺毛捋,安抚他的情绪。 待他平静,女子从他背上取下一个包裹,拎在手里。 马儿摇着脑袋,抖了抖身上的毛。 女子在一旁等着,直到他抖舒坦了才继续往前走。 “此马甚有灵性,不知阁下可否割爱,银钱好说。” 一男子摇着折扇,站在女子身前。 他早在人进城时就注意跟着的马,看主人穿着粗鄙朴素,猜想他定囊中羞涩,而他别的不多就钱多。 他得马,那人得钱,可不就是两全其美么! 这么一想,男子露出笑容,沾沾自喜。 等他回神,发现人已经越过他走了。 “喂,你等等!”男子穿着华服,抬起手,让他宽大的衣袖滑落到肘部,摆动双手,追着云蔚而去。 “拦住他,给我拦住他。” 他突然一顿,眼珠转动,发现路人的目光有点怪,像看傻子似的。 可不就是傻子么,他忘了,他今日是偷跑出来的。 就这么一会儿,等他再看过去,人已经不见了。 云蔚甩开跟屁虫,来到位于禹口县城西街的云府,她看着怀中的木匣,伸手拍打大门。 大门被拉开一条小缝,守门人问道:“阁下找谁?可有拜帖?” “小人是受主家陈老爷之命,特来给云老爷送一份礼。”说着,她将木匣推入守门人怀中。 “小的需要回去复命,劳烦!” 说完,她急匆匆离去,徒留守门人呆呆的抱着木匣,凌乱于风中。 云家擅酿酒,陈家做着酒楼生意,两家有生意往来,关系甚密,送礼是常事,不过今日这送礼之人也颇着急了些! 谁管呢!守门人摇头,抱着木匣进院。 夫人掌管内院,一进院门他就将木匣一层层递到她跟前。 云夫人正打着算盘,听到下人传话,她抬头,看向下首婢女怀中的木匣。 她皱眉,摆手,说:“按例入库罢!” 婢女听命退下,不过一会儿,云夫人就听到刺耳的尖叫声。 云夫人眉头皱得更深,问:“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说着,她不耐烦地站起身,往库房走去。 婢女瘫坐在门边,她们看到夫人,颤巍巍地站起身。 有人惊恐道:“夫人,是陈老爷,陈老爷送来了一颗头!” “头?” 云夫人一脸困惑,走进屋中,先是看到一个晕倒的婢女,而后是木匣,继续往前两步,她伸长脖子,只见木匣里放着一颗人头。 当下是心头一颤,她后退一步,一脸惊恐,喃喃道:“是她,是她,她回来了。” 云夫人立马让人传讯给云老爷,云逸来到库房,他看着木匣里的头,捻着手指,目露沉思。 他深吸口气,叹道:“恐怕来者不善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当年毕竟是我们对不起她,如今她回来讨债也是应该的。” 云逸仰头,长叹:“是啊!”话语中全是无奈。 云蔚自进城起,就不曾隐匿过行踪,云逸一查便知她所住的客舍。 客舍内,云蔚穿上绯色衣袍,她缓步走到镜前坐下,描眉梳发,不出半刻,镜中人比花娇。 她伸手摸着自己的脸,扪心自问,真的美吗?她不觉得。 那人说,她没错,错的是那些坏蛋,就算说出去,该羞愧难过的也不该是她,若世人知道,可关他们何事,人活一生,该为自己。 第七十九章 复始(一) 天朗气清,悠悠白云之下是城楼城垣,城垣之间街道遍布,一队车马自街尾走来,最终停在禹口城西的客舍外。 掌柜看到车队中居首的老者,放下手中毛笔,快步走到他的身前,轻声问道:“云管事这是…” “府中三娘子现正居于客舍之中,老朽特来接她回府。” “三娘子?”掌柜保持微笑,不过一会儿他就顿住,面露惊恐:“云三娘子不是早已亡故了吗?” 管家面露悲戚,有感而发:“世事弄人,世事弄人啊!” “当年三娘子失踪,老爷夫人找了大半年,不止毫无收获,还大病了一场,许是上天感念家主一片思女之情,有人在河边淤滩捞到她的衣服…” 掌柜躬身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 “云叔,记得以前你严正寡言,怎么现今这般多舌。”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楼梯走下一绯衣女子,她姿容昳丽,神态清冷。 “三娘子!”云管家行礼。 走近,女子艳若桃李的脸上只余轻慢,她看着云管家,突然扬唇,发出轻笑:“捞出衣物?云叔,你可是在说笑?” “那天,我不是裹着一床褥子…” 云管家紧张地捏紧拳头,害怕女子说出那个秘密,忙截住她的话头:“三娘子,咱们出发!莫要让老爷久候!” 云蔚眸底的笑意更深,故意问道:“你说,这人是不是不能做坏事?” 云管家垂着头,鬓角流下汗液。 “呀!流汗了!”云蔚拿出巾帕替他擦去汗液,手一展开,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她一脚踩中,继续往前一步,靠近云管家。 “云叔,你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当年你对我的“好”,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云管家身子往后一缩,回避云蔚的目光。 云蔚顿时觉得乏味,转身走向马车,在车厢中盘腿而坐,抛下一句“咱们走!莫让父亲久等”。 “诺!” 一路行进,马车最终停在云府的大门外,车厢被打开,婢女放下马凳,伸手扶女子走下马车。 云府大门敞开,云府一众人等在门口,一见着云蔚,云夫人立马凑上前,露出笑容,伸手想握住她的手。 云蔚面无表情,无视她,无视云逸,最终停在一温婉女子身前。 “阿…蔚…”女子面露惊恐,退后一步,吞吞吐吐地唤出两个字。 等了一会不见下文,云蔚容色冷漠,眼底藏着哀伤,问:“阿姆就没什么话要对女儿说吗?” 回答她的只有避让与沉默。 “回来就好,我们进屋再说!”云逸来到云蔚身旁说道。 云蔚扭头,直视云逸温和的双眼,忽然露出笑容,说:“好久不见,父亲!” 不达眼底的笑容里藏着邪恶,云逸本来心里没底,如今他确信云蔚来者不善。 “阿蔚,是阿耶对不起你!” 云蔚微微一笑,信不信全在不言中。 云夫人出声,打破他俩的平静。 “大家都别站着了,快进去!” “母亲可是真心?我这一进去可没那么容易出去。”云蔚清冷的面色转柔,嘴角微勾,是试探也是威胁。 云夫人的面色一僵,笑得尴尬,道:“自是真心。这是你的家,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说是不是,老爷?”说完,她看向云逸。 云逸点头认同。 云蔚看向人群,发现其中有不少生人,眉头一挑,叹道:“云家如今是越发繁盛了,恭喜父亲!” “三娘子!” “三姐” 云蔚点头,步入院中,云逸紧随而入。 云夫人带着云蔚来到内院,一路介绍她失踪这十年府中的情况,同时也暗中打探云蔚多年来的生活。 云蔚在一旁静静听着,当涉及自身,她只是笑,眸底藏着恶意,靠近云夫人,打量她风韵犹存的脸,说:“母亲,何必明知故问呢?一个弱女子,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你难道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云夫人目光一颤,喃喃:“阿蔚!” “想象不到吗?当年你们不是亲眼见过。怎么,现在怕了?” 云蔚一提起,云夫人就想到了当年,她心头一慌,可那是没选择的选择,她也不愿,于是否认道:“我不想的。” “不想!”云蔚冷笑,“不想…可你还是做了。我如今回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云逸家破人亡。” 云蔚后退一步,收敛住情绪,居高临下道:“母亲留步。我知道姐姐当年住的栖兰院你还特地给她留着,我住那儿就成,你如今还是和父亲商量该如何应对!”说完,云蔚转身就走。 夫人面露急色,快步跟在她身后,劝道:“阿蔚,我们是一家人!当年的事,我们会补偿你的。”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云蔚脚步不停,甚至加快了。 多年不见,云夫人不了解云蔚,可她还是看懂云蔚眼中的坚定,见追不上,她停下步子,转头走向云逸的书房。 云蔚来到栖兰院,推门只闻到清雅的淡香,一步步往前,屋内摆设样样精巧,当走到梳妆镜前,看到镜中一双悲愤的眼睛,她无法面对,双拳捏紧,一掌挥开铜镜。 无法自抑,自来到这里,她的眼前时刻浮现往昔的一切,怨气、恨意瞬间填满她的心胸。 云蔚仰头。 那人已死,可不够。 她失去的永远都不会回来,那种疼痛酸涩,毕生难忘。弥补,谁都做不到。 女子脊背直挺,抬头望着房顶。婢女一进屋就看到这一幕,这一眼让她觉得三娘子落寞的有些可怜。 云蔚回头,没有说话。 婢女恍惚回神,行礼:“婢子兰萄,见过三娘子!” “我年少时有一玩伴,名唤菊芽,你可认得?” 兰萄回忆片刻,回道:“婢子不识,可听旁人说起过。府中老一辈总以她为例,告诫婢子们不要做逃奴。” 不知想到了什么,兰萄面露不解,“云府主子待人和善,不知她为何要逃。” “你下去!” “诺!” 云蔚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抬眼看着湛蓝的天空,心湖慢慢恢复平静。 “给我滚开!” 门外突然传来一沙哑的男声,云蔚扭头看去,是一个身长七尺的男子。 他一身的少年气,那双眸子纯粹明亮。她昨日见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子。 “你就是云蔚?”看清女子漂亮的容貌,男子的声音变低,少了怒气。 “云珩?”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子随口问道,随后想到这话不对啊,他来这里的目的可是质问她,他重振旗鼓,冷冷命令道:“这是我大姐姐的屋子,你不能住这里。” “我住这里云莺都没说什么,你哪来的意见。” 是啊!云珩心里赞同。可细想不对啊! “那是因为我大姐姐不在。” “既然不在,那就不是她的东西。再说唐施玥都没意见,你以为你是谁!” 云珩面露震惊,指着云蔚,说:“你竟敢直呼母亲名讳,还想不想嫁个好人家!” “嫁人…”云蔚嘲讽,“那是什么东西!一一个七尺男儿,整日想着嫁人,难不成生错了性别。” “大胆,你…你…”云珩何曾受过这种气,他气愤至极,不敢打人,想骂回去却不知说什么。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那女人为什么会说他生错了性别,他绝对是纯爷们。 “滚!我这里不欢迎你!”云蔚转身背对云珩。 “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识好歹!” 云珩丢下这么一句,气鼓鼓地走出屋子,越想越难过,他再次跑回房间,高声嚷道:“云蔚,我也不欢迎你!” 如此似乎让他觉得扳回一局,不待云蔚说话,他快步离开。 “幼稚!”云蔚眸色变柔,摇头轻叹。 云珩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她离开云府时,这孩子刚四岁。 云珩是云逸的第一个儿子,云夫人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自那孩子出生,云夫人就向云逸提议将孩子过到她的名下。 当时的云逸共有五个女儿,唯一的儿子出生他自然想要给他最好的一切,于是云珩成为正房嫡子。 记得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的阿姆就以她为筹码,不改变云珩嫡子身份,将抚养权从云夫人的手中夺回去。 当年的她是恨他的,凭什么他可以得到一切,而她随时都被舍弃。 那是她被送离的前夕,云珩悄悄来看她。一个小小的人儿,费力地攀附在她的床榻上,胖手拍着她的肩膀,奶声奶气地劝她不要哭。 她孤身一人对抗着所有的不公,初见云珩,只以为他是来看她的笑话,没想到他是几天没看到她,问起伺候的婢女才知她重病在床,想来看望她,可父亲和阿姆都不许,只能悄悄来。 他甚至还担心她吃药苦,给她带来两颗糖。 那两颗糖,是当时的她活下去的所有勇气。 人生至苦,甜意醉人。 那是唯一一次,她放下利刺,没有嘲讽,接受他的好意。 可他们终究不同,他是云逸捧在手心的宝玉,而她只是下水沟里等待腐臭的烂肉,于云逸而言,不值一提,见到都会恶心。 世人造化,当真是千差万别。 话说云夫人,她来到云逸的书房,可云逸根本不在,听下人说是云家酒坊出事。 她目光转向栖兰院,明白她的报复已经开始了。 第八十章 复始(二) 天高云阔,本应置身旷野,抛却凡尘俗事,求一身自在,然忘却二字,谈何容易。 怨恨,来自她的不甘,不甘的源头便是这处宅邸。 说来可笑,小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过得非常幸福。是什么时候,那些在她眼中温和慈祥的大人开始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孔? 很清楚的一段记忆。 八岁前,她是生活在旁人赞誉中的孩子,她也乐于呈现。八岁后,她曾为之骄傲的天赋成为她一辈子避之不及的恶梦,只一想起便会厌恶,恨不能立刻摧毁。 她曾经确实如此做过,可有人阻止了她,不止于此,还救了她。 秋菊繁茂,一簇簇点缀着萧瑟暗沉的世景。 云蔚盘膝,素手烹茶,袅袅升起的白雾模糊她的容色,缥缈朦胧,仙姝如是。 兰萄一眼惊艳于三娘子惊艳的眉眼、有度的行止,那一身不流于世俗的气质让她的目光扫及自身,她第一次对云泥之别有深刻的感受。 宝玉亮眼,尘埃何及。 婢女回神,藏起粗糙的双手,说:“三娘子,瑧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瑧夫人” 云蔚轻笑,意味不明,随后她懒洋洋道:“我这就去!” 女子慢悠悠地起身,兰萄连忙过去搀扶,云蔚回避她的手,挥手让她退下。 云蔚缓步慢移。其实她早想单独与生身母亲一聚,可又不想上赶着让那女人觉得她有多重要。 报复,自然要慢慢来,最好让他们抓心挠肺,惶惶终日。 半个时辰后,云蔚才慢悠悠来到瑧夫人的院落,微微对她点头算是见礼。 瑧夫人等了许久,早已耐心用尽,如今见云蔚如此,自是生气,冷声质问道:“云蔚,这就是你面见母亲的礼节?” 云蔚神色不变,一步步逼近高高在上的瑧夫人,说:“瑧夫人,你忘了吗?你的女儿早已经被你扔在了乱葬岗。” 她发出幽幽的声音,悲凉又绝望。 “那夜好黑,风好冷,她好痛啊!” 抬眸的一瞬间,女子直视瑧夫人的双眸,说:“我的母亲,在她将我视为博弈的筹码时,我就已经不欠她了。” 小时候不明白她为何被抛弃,可在俗世中流离颠沛,她逐渐明白,可明白不代表不计较。 她知道他们痛苦她不见得有多快活,可放任他们生活富足安康,她一定不愉快。 瑧夫人脸上的肉颤动着,捏起拳头控制她的恐惧,待双腿不再发抖,她控制着脸上的肌肉,露出冷淡失望的神情。 她想要再次掌控她,可云蔚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乖巧纯真,眷念母亲怀抱的女童。 “阿蔚,你怎么这么说?我耗尽心力教导你,你出事了,难道我的心就不疼吗?”瑧夫人露出痛意。 “疼?”云蔚好似听到一个笑话,已经完全不认得疼字。 “你的疼就是将你的女儿送上旁人的床榻,你的疼就是卸磨杀驴,趁我重病将我抛去乱葬岗,任我自生自灭。以前,我从不曾怀疑你对我的用心,可如今想来,你的那些用心有多少是为我。为人妾室,优秀的女儿可以为你带来荣耀,荣耀带来恩宠,当有一日,我变成你的污点时,你便毫不犹豫就将我舍弃。” “阿姆,我说得可对?”所以,不需要伪装,你可以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要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来恶心我。 瑧夫人沉默,她抬眸,“我能怎么办?那时老爷出事,对方指明要你,你也是同意的。既然送你出去不过早晚,我当然要争取利益最大化。至于将你送去乱葬岗,不过是我不想再见你。”说到此处,女人浅露出她藏在眼底的厌恶与鄙夷。 虽然早已明白,可云蔚的鼻腔还是涌起酸涩。 她没有她以为的刀枪不入,当直面最残忍的真相时,她的心还是会痛。 云蔚笑不出来,至少此刻,她想弑母。 “如果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稚童,想以母亲的身份叫我停手,我不会。除此之外,我认为我们无话可说,女儿告辞。” 走出院子的那一刻,云蔚觉得心头一轻,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 曾经获得的温暖来自于恩赐,终是泡影,孤独才是永恒。 云蔚的眼里没有半分温度,冷得不似真人。 回到栖兰院,兰萄走出房间,正好撞见云蔚走进院子,她抑制着想观看女子容貌的欲望,低下头,恭敬行礼:“三娘子!” “嗯!”女子冷淡回应,说完她走向院落中的蒲团,盘膝坐下,双手重叠,闭目开始冥想。 兰萄看着,只觉得三娘子如今这样比以往更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姝。 云夫人失去从容,脚步匆匆地闯进栖兰院,怒问:“云蔚,你究竟要做什么?” 听到声音,云蔚睁开眼睛。 “我不过是让夫人重温十年前发生的一切。” 云夫人屈膝跪下,乞求:“阿蔚,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你” 见她又准备自说自话,云蔚叫停,嘲讽道:“夫人不愧是夫人,还真是能屈能伸。” “至于你说的对不起,我已经听腻了,还有你说的弥补,如果弥补只是来自你嘴里的”弥补”二字,我想我已经收到,可我并不打算原谅。” 云夫人心下一定,说:“只要老爷能安全回来,阿蔚,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听到这话,云蔚终于来了兴趣,她不掩饰她的野心与恶意,说:“我要父亲的全部家产,还有你的幼女。” “注意,是亲生,我从不玩文字游戏。” 云夫不敢相信,以前善良墩和的云蔚怎会这般恶毒。 云蔚站起身,来到云夫人的身前,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起来同时开口。 “我知道你在派人调查我的过去,甚至让人悄悄去宿埕县告我的状。想置我死地,夫人,你未免将我想得太简单了些。”她话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毫无重量。 “不要抱着侥幸,我的心远比你想象的更狠!”说完,云蔚毫不遮掩地出手,一掌击向云夫人的脑门。 云夫人只感到一阵风冲向她的眉心,她闭上双眼。 等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只见云蔚走回蒲团的背影。 “夫人,我等你的答案!” 云蔚盘腿坐下,闭眼前命兰萄送客。 今日一番试探,依旧没有摸清云蔚的底细,不过可以看出她是对当年那事耿耿于怀。 不意外,任何一个女人经那一遭都过不去,她能活下去可见心理承受能力极强。 既然奈何她不得,那如她所愿,终归是云府对她不起,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阿欢怎么办,让她跟她走,她还能活命吗? 云夫人暗自权衡,一时拿不定主意。 她扭头看了栖兰院一眼,目光一定,心中已有打算。 待云夫人踏出院子,云蔚睁开双眼。 不管云夫人作何选择,路的尽头都是必然的结局。 云蔚仰头,看天色尚早,于是命人收拾茶具,她打算去狱中见见她的父亲。 云家所酿的酒喝死了人,罪魁祸首可不得入狱。 数年来,她一直关注着禹口的一切,甚至禹口城形成如今的势力分布有她的一份助力。 没有任何阻拦,女子来到大狱的底层,在栅栏外见到了她依旧整洁的父亲。 一见到衣着光鲜的云蔚,云逸起身冲向她,质问:“是不是你!” 云蔚没有否认:“是我!” “阿蔚,是阿耶亏欠了你,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可云家酒肆的百年声誉不能毁。”云逸情绪激动,双颊充血。 “今日我们不谈酒肆,也不谈感情。”云蔚抬眸,看向他,“当年你涕泗横流地请求我去给你说情,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过既然我已经答应断不会后悔,毕竟往事不可追。” 云蔚目光坚定,“阿耶,我恨你,可那点恨意并不足以让我杀你。” “对那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心有不甘,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释怀,所以,我做了一个尝试。” 看云蔚话有未尽之意,云逸静心聆听。 “今日,母亲来找我,求我放了你,我提了两个条件,就是云家的全部家产以及带走云欢。” 云蔚好似并不知道她所提的要求有多让人纠结不舍,她目光纯粹,望着云逸。 “阿耶,云家家产是因我才得以归还。当年年幼的我可以救父亲,那云欢也一样可以。” 女子笑得温柔,说:“你说对不对?” 云逸只觉得心底生出寒意,慢慢遍及四肢百骸。 “魔鬼!你是魔鬼!” 云蔚笑了,双眸微弯,美艳十足。 “你说母亲会怎么办?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女子兴致盎然。 她手指撑着下巴,皱眉沉思,忽然她眸光一亮,阴阳怪气地说:“母亲与父亲感情深厚,她一定会救你的,就像当年一样。” 随后她摇头。 “不,不。云家女儿众多,阿蔚微不足道,还不是从她肚中出来的,自然可以舍弃,可云欢不同,她是嫡出,又是夫人的心尖尖,肯定舍不得呀!” “那阿耶,你怎么办呀?”云蔚似乎有点苦恼。 女子苦恼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目光一冷,说出本来目的。 “父亲,我总要你尝尝被人舍弃的滋味。” 第八十一章 抉择 世人常自以为是,刀不插在自己身上,永远都感觉不到疼。 魔鬼,那男人说她是魔鬼,当年的他和她如今所做的相比,又有何异。 情非得已,她是那招祸的源头,她认了,所以她憎恨自己出众的才貌,想着毁了容貌,庸碌一生,可造化二字又岂会那般简单。 云蔚眨眨眼,仰头看着天空。 接下来轮到你了,我的生身母亲。 女子走下台阶,低头看路,手指轻拉起她的裙摆。 秋风穿过树丛,扬起尘埃迷了街尾一男子的眼,他闭上眼睛,伸手揉眼同时用手上的折扇挡住。 待眼睛不再刺痛,他放下折扇,缓缓睁开眼睛,那一瞬间,透过泪水他看见了云蔚走完台阶后抬头的模样。 容貌藏在光影之中,并不算清晰,所能及是女子娇柔的身段。 男子眨眼,这才看清了女子的五官,他难自控地露出惊艳之色,直到女子走远,他才意识到他们两不相识,连忙追上去,可女子已经坐上马车。 他不由得惋惜,暗暗猜测她是禹口哪家的女儿。 忽然想起女子是从狱中走出,男子将扇子搭在手心,已有主意。 云蔚可不知有人惊艳于她的容貌并意图打探她的身份,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在乎。 人证物证俱全,迫于舆论,云逸的斩首之期被定在秋后第一天,日子很快,一晃就到。 死亡只是一瞬,只有痛苦才会让人心神不宁,辗转难眠,或后悔,或怨恨,绵绵不绝。 这样想着,云蔚勾起唇角。 马车行驶至云府大门前,在门前踱步的兰萄立马小跑过去,在马车的窗边说:“三娘子,大娘子回来了!” “她爱来不来,与我何干?”兰萄所言与她毫不相关,云蔚语气淡淡。 兰萄舔了舔嘴唇,眉头苦恼地凑在一起,无奈地说:“三娘子,你如今所住的栖兰院是大娘子出阁前的闺房。”请你明白,是你抢了别人的地方,别那么无赖。 这话云蔚可不接受,说:“怎么,一个出嫁的女人还敢管娘家的事情?” 云蔚走下马车,看兰萄沮丧的像个小老太婆,伸手放在她的背上,让她挺直腰杆。 “她欺负你了?” 兰萄摇头。没欺负,是大娘子余威仍在,她们侍奉的主子不在,不敢正面与她对上。 她暗中观察云蔚难辨情绪的神色,实在不敢说实话。 “那院子如今是我的,她拿不回去。”云蔚说得笃定。如今是他们仰她鼻息,可不是他们给她脸色。 兰萄没有说话,只跟在云蔚身后,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相识时日尚短,她们相互不了解,还不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对二者来说,如今这种互不侵扰的距离非常适合。 “现在云莺在哪?” “婢子离开栖兰院时正好听见大娘子要去夫人处,想她此时应该刚到夫人的院子。” “既然那女人还有闲工夫管出嫁女的事,那必然考虑好了,走,我们去见她。” 禹口云家酿酒百年,推出过很多受欢迎的酒,虽然十年前的事令其口碑受损,但根基仍在,加上云逸反应迅速,事情很快揭过,还打开了销路。 别看云家宅邸外部不显富贵,可府内楼阁亭台,处处精巧。 就说云夫人,别看她院中陈设简单大方,那是特意为了展示她那些姿态各异、尽态极妍的牡丹而专门布置的。 她钟爱牡丹,不止让人在各地搜罗珍稀品种,还花重金请专人培育牡丹,只为四季可见牡丹国色。 云蔚走进牡丹园,看到满园牡丹,她忽然停下脚步,选了花丛中最艳的一朵,抬手摘下,并将其插入发髻。 兰萄常听旁人说起夫人园中的牡丹,一直未曾谋面,今日有幸一见,真是饱足眼球。 不过出了一会儿神,可那女人做了什么。她发出小小的惊叫。 “三娘子!”你说你喜欢就摘,怎么还把证据留下,生怕别人瞧不见是! 兰萄手足无措,她想伸手将那朵花拿下来,可又不敢,只低声警告道:“夫人爱花如命,若是被她知道可是要重罚的。” “那太好了,我看她怎么罚我!”就是为了气她,怎会放过。 你说你怎么就不听劝呢!兰萄无可奈何。 门外望风的婢女见云蔚不顾看门婢女的阻拦闯进院子,甚至还随手摘花,她轻哼,露出鄙夷。 “兰蝶,既然有些人听不懂人话,那便不说,打出去便好了!” “兰萄。”云蔚眼风扫去,一见不知其名讳,只得用代词。 “她不敬主子,将她关进柴房,饿她三天。” “喏!”兰萄听命往前,伸手就要抓女子的手。 “你敢!”婢女连连后退,不忘厉声对云蔚实施威胁。 “好啊!看你能做什么,给我抓住她。” 兰萄以前一直是待在浣衣处的,常年洗衣晾衣让她的指关节粗大,她也是爱美的,自然想要离开。在府中没人愿意伺候忽然冒出来的三娘子,她站了出来。 勇气她不缺,气力更是,很快,那婢女被押在云蔚跟前。 云蔚用眼神示意兰萄堵住那婢女的嘴,她扭头对一旁的兰蝶说:“进去给夫人传话,说我在亭中等她,过时不候,后果自负。” “喏!”说完,兰蝶慌张地跑去敲门。 云蔚让兰萄带婢女离开,她独自一人来到一旁的亭子里,只见一侧挖有一水潭,潭中是十几尾灵活游动的锦鲤。 “阿蔚可是喜欢,要不抓几尾回去玩玩。” 听到声音,云蔚直起腰身,扭头,真真是人比花娇。 自看到那朵牡丹,云夫人的眼睛就不曾移开,尽管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异色,可那飘忽的眼神出卖了她。 “夫人舍得!”云蔚抬手拖着头上的牡丹,不知指得是鱼还是花。 “自然!”云夫人露出合宜的笑容。 “那云蔚就不和夫人客气了!大姐姐已经回来,身为妹妹不好再住她的院子,女儿看此院子甚美,还有花可簪,真是舍不得离开”云蔚面露不舍。 “阿莺行事莽撞,她今日刚刚回来,不知道栖兰院已经住人,我已经教训过她了,阿蔚莫要计较。” “夫人,不知你考虑得如何?” 云夫人泫然欲泣,面露哀求:“阿蔚,欢儿是你的亲妹妹,她才六岁,圣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求你放过她。” 她看着云蔚,见她毫不动容,立马转移话头,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当年的事是那狗官造的孽,你已经杀了他,那口气出了,就该消停了。我们是一家人,若当初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那么做,趁如今老爷对你还是亏欠之心,你该好好利用,为自己争取一个衣食富足的将来。” “可你们空说有亏欠之心,弥补我是半点没看到。如今,我主动出击,等着我的是家财万贯,您觉得我会为您所说的动心吗?” “那我们说事实讲道理。你不懂经营!这公鸡和会下蛋的老母亲可不同。你父亲不在,你空有财产,不过是坐吃山空,甚至还遭人觊觎。若是有你父亲,他会” “下蛋是!我知道,你不需要重复!”云蔚兴致淡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夫人不用劝我,我既然敢要就能承担,你无需过分忧心。” “这是我的最后通牒,明日午时前,你必须给我一个答案,不然你什么都得不到。”说完,云蔚头也不回地离开。 翌日,云蔚天还没亮就起身,洗漱后在院中练习吐纳,一个时辰后,她出了一身汗,命人抬水沐浴。 用过早膳,绕着府中花园走了一圈,然后回到栖兰院,实在没有事做,她选择坐在靠墙的那棵树下,盘腿而坐,闭目冥想。 等了两个时辰,云夫人亲自带着云欢来到栖兰院,此举已经让云蔚明白她的选择。 “看来夫人想明白了!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云蔚面露欣喜,评价道。 “阿蔚,我别的要求没有,请你一定要保住她的命!”云夫人面露不舍,怜惜地摸了摸女童的发顶。 “至于财产,需要老爷才能处理。” 云蔚点头。 “父亲很快就可以回来!” 云夫人用手帕擦泪,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栖兰院。 云欢自然不懂云夫人那颗慈母心,她只当来栖兰院小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云蔚。 云蔚面无表情,那双眸子除了冷,还是冷。 一大一小相互对峙,有一种互不相让的意味。 终究是云欢阅历少,被云蔚毫不留情的模样给吓哭了,嚷着要离开。 云蔚让兰萄把院门关上,只要云欢不跑出去,做什么都不管。 兰萄哪能真的不管,又是拿糕点,又是陪玩,才让她忘却烦恼,重拾笑颜。 既然云夫人已经做出选择,那她也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用过午膳后,云欢同兰萄玩乐一会儿,她打着秀气的呵欠,昏昏欲睡。 云蔚皱眉,似极不耐烦,她说:“别让她脏了我的床,放你床上。” “婢子会好好照顾十三娘子的。” “放下她后马上回来,我有事需要你做。” 阳光和煦温暖,穿过枝叶间的空隙,形成一条条光柱,粉尘漂浮在光里,手伸进去,肌肤白皙,可见皮肉下青色的脉络。 “你打算去做什么?”云蔚坐在树下,翻动着手掌。 兰萄停下跨过门槛的脚步,埋头,回禀道:“婢子想起厨房还煨着鸡汤” “你不必去,就在这儿侯着。” “可可”兰萄目光不定,神色焦急,“可婢子担心汤水烧干,如果那样,厨房的管事饶不了婢子。” “你可想好了,这门一出你就不必回来了!” 兰萄没有回答,跑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树上跳下一绿衣女子,她面向云蔚,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露出杀意。 云蔚摆手,示意不可。 “将屋中那孩子带走,看着她。” “属下遵命!”女子抱拳,快步走向兰萄的屋中。 第八十二章 意外 选择做出的那一刻,等于承认了云蔚继承人的地位,不管云夫人真心还是假意,云蔚子要在云逸被放出之前,夺他的权。 在兰萄的提醒下,云夫人避过了云蔚的算计。 云蔚的行踪在她的监视下,只待她出门就抱走云欢,可明明看着她出去,没想到她竟回来的这么快,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出去。 一步错,步步错,不过一夜的功夫,云蔚成为云家酒肆继任者的传闻遍及禹口的大街小巷,甚至云府中的仆妇私下开始议论,纷纷猜测传言的真实度。 对于传言,云蔚不打算冷处理,她让府中的管事全都集合在云家的祠堂前,请来云夫人,让她在大家面前宣布她的身份。 云欢在她手里,云夫人不敢不从。 听到这个消息,对瑧夫人的打击极大。 作为云逸唯一的儿子,云珩继承家业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可偏偏云蔚杀出。 本该是必死的结局,没想到,没想到啊!瑧夫人紧握拳头。 倒是想请人结果了她,可不管花多少钱,没人愿意出手。 瑧夫人悔,明知道会被人憎恨,可她当初就是下不了手,果然是太过年轻的缘故。 她尽心教养的女儿,漂亮,努力,她为之骄傲过,可她废了,她的确难过,可她还有云珩,他比云蔚更有价值。 如果留下云蔚,云逸的愧疚很快就会被歇斯底里的她消耗掉,她知道不能那样。确实如她所想,这么多年来,没有云蔚,她善用云逸的亏欠,而云逸的亏欠有了载体。 可那孩子就是那么不识时务,不知道清名对世人的重要。与其抱着污名痛苦地活着,不如死掉,至少可以留下一个清白干净的名声。 瑧夫人起身,慢条斯理地打理衣服上的褶皱,说:“走!去见见夫人,我不信她想看着云蔚一人坐大。”如果让她掌权,他们这群人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近日,云夫人忙着对付云蔚,顶事的大丫头又被云蔚关进柴房,所以牡丹园的中的花无人打理,全都露出颓态。 瑧夫人一走进园子,她就用手帕掩住鼻孔,她看向牡丹亭,发现夫人不在,这才慢慢走向正厅。 云蔚所为分明是在云夫人的头顶上蹦跶,可她就是拿她没办法,这不,才结束,她就气出了病,正躺在床上哼哼。 “夫人,瑧夫人来了,正在花厅侯着。” 云夫人睁开眼睛,将盖在额头上的帕子扔开,怒道:“她来干什么?”如今,她不想听到看到任何与云蔚有关的事物。 无事不登三宝殿,若说谁与云蔚有仇,非章瑧不可。云夫人掂量着,说:“扶我起来,我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 “见过夫人!”瑧夫人一见到云夫人就起身行礼。 “妹妹不在屋中享福,你这是,特地来我这儿看我笑话。”云夫人气势汹汹,斜眼冷笑。 “夫人这是误会了,云蔚虽是贱妾所生,可早在十年前,我们便已恩断义绝。” “贱妾觉着,她是想要我们都不得安生,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弄死我们。”瑧夫人凑近,在云夫人耳边低声说。 云夫人双眸微张,尝试着理解瑧夫人的话,慢慢开口:“你的意思是她想杀死我们。” 瑧夫人点头,说:“如今我们请不到外援,想对付她只能依靠我们自己。” “你会愿意?”云夫人不信。 “云蔚掌权,她终归是要嫁出去的,这家业还不得留给云珩。” 瑧夫人不答反问:“这话您相信吗?” “没有云蔚,只要没有她,一切都会回归原点:您依旧做您的贵夫人,栖兰院还是属于大娘子,十三娘子依旧承欢在您的膝下。” 云夫人心动,眸光动容,可她依旧清醒。 “可阿欢不知被她带去哪儿了?” “动了刑,您还怕她不交代吗?” 云夫人看着瑧夫人,只为她的狠心胆寒,可她需要她的狠毒。 “再说如今我们还有别的法子吗?”瑧夫人目光炯炯,一脸期待。 “你想怎么做?” 瑧夫人俯身,在云夫人耳边轻轻述说她的计划。 酒肆名誉受损,云夫人想要故技重施,于是找来大娘子,请她在办花会的时候推出云家的菊花酒,可云大娘子没有答应,毕竟云逸已经被定罪,云家酒毒死人的传闻没有消散。 云蔚并不打算澄清云家酒毒死人的传闻,她来到云家酒坊,安抚酒坊里不安的管事和伙计,之后,她来到账房,询问酒坊账上还有多少现银。 女子走出账房,忽然,暗中射出一把匕首,云蔚伸手截住,抬眼看向来处,只见一抹绯色消失在屋顶。 云蔚将羊皮从匕首上拿下,展开,上头只有一句话:吴大之死存疑,重新调查。 吴大便是喝云家酒坊所酿的酒而死的,那是她下的一步棋,不管再调查多少次,结果还是不会变。 至于原因,那自然是吴大身患痨病,命不久矣,她买了他的命。 致死的药物是她给的,那能让他死得毫无痛苦,如他所愿。 此案的关键便在那位中间人身上,他已经在她控制之内。 云蔚收起羊皮,抬步往云府走去。 “阿蔚!” 听到声音,云蔚看过去,只见云夫人站在不远处。 她眼睛红肿,面容憔悴。 “阿蔚,我就想问问你,老爷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她用手帕拭泪,柔态尽显。 “我今日午睡,梦见你父亲在狱中受刑,他冤屈难诉,竟…竟寻了短见。”一想到那画面她就难以接受,更无法启齿。 云蔚毫不动容,直言道:“若夫人实在担心,你可以亲自去虎狱中看望。” 云夫人沮丧,幽幽道:“就算看到又如何,老爷依旧在受苦。” “若不想父亲受苦,夫人可去替罪,相信很快,父亲就可以回家了。” “你…狼心狗肺!再怎么说老爷也养育过你。” 云蔚微微扭头,冷睨着她。 见得多了,云夫人已经适应,而且她还生着气,自是不在意,甚至理直气壮。 “怎么,我说错了?” “说得不错,我没有良心,所以云欢会被我卖进花楼。”云蔚自怀中拿出一袋银子,放在手中颠了颠。 这一刻,云夫人的骄傲被碾碎,她跪在地上,手抓云蔚的裙摆,哀求道:“阿蔚,我错了!是我错了!你饶过阿欢。” 突然,她目光一变,匕首自袖中划出,手抓出匕首,插入云蔚的大腿。 云蔚一疼,一脚将云夫人踹开。 云夫人在地上滚了两圈,吐出一口血,全洒在青石板上。 “匕首上浸了毒,你不得好死!”云夫人笑得张扬,笑得畅快。 云蔚撕下裙摆,将伤口缠住。 “其实只要你细心想想,就会明白杀我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对于云夫人给予的伤害,云蔚并不生气,甚至好心“提点”。 话音刚落,暗处就跳出一绿衣女子,将云蔚抗在肩上,带着她逃出云府。 “拦住她,给我拦住她。”云夫人忍痛起身,高声招呼府中护卫出手。 护卫追出大街,发现那绿衣人已带着云蔚完全失去踪迹。 云蔚拍了拍绿衣女的肩,示意她放她下来。 绿衣女听话的将她放下,嘴里絮叨:“把他们全杀了不就好了嘛,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云蔚没有回答,她走向客舍。 “说真的,我一直以为你修炼得完全失去七情六欲,原来不是啊!” 云蔚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她神色依旧淡淡,说:“不过凡胎肉体,都一样。”没什么特别。 “接下来的云府可有好戏瞧了。”绿衣女拍着手掌,喜笑颜开。 “看云夫人不聪明的样子,她能斗赢瑧夫人吗?” … 两人一路走,绿衣女的嘴就没停过。 云蔚本打算作壁上观,慢慢养伤,可宿鱼传来了消息。 中间人失踪,她的人受了重伤。 “是谁?”云蔚想不到还有谁会帮助云逸。 “一个公子,还没打探出他的身份。” 云逸应该马上就可以出狱,当真是功亏一篑!云蔚恨极。 “替我寻一把剑来!”她要亲自去找回中间人,并警告那人,叫他克己修身,别多管闲事。 “好的!”绿衣女微笑,替那公子默哀。 夜间,云蔚穿好黑衣,戴上护腕,用面具遮住面孔,只露出两个黑黝黝的空隙。 云蔚一路飞跃,来到那公子留宿的驿站。 巡逻的侍卫不多,云蔚射出小石块,将侍卫打晕。 她冲入房间,剑光一闪,床上挂的帐幔被挑开,在那一瞬间,暗处冲出一黑衣人,他击开云蔚的剑,同时将她击退。 云蔚继续进攻,与另一柄剑相撞,火花四溅。 战斗中,云蔚有意无意划断帐幔,待它落地,女子趁机进去,伸手揭开锦被,此举触动了机关,床上藏起的弓弩立马射出利箭。 云蔚拿剑格挡,终于明白她已中计。 她跑出房间,四周忽然亮起火把,需要上甚至藏着弓手。 “本公子可找你很久了,束手就擒!” 听声音极为耳熟,云蔚看过去,发现是一个老熟人。 “做梦!”云蔚冷嗤。 剑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力,力量的碰撞下,精妙与残酷并生。 打得异常艰难,可云蔚不怕,她勇往直前,没有露出半分怯意。 刚硬是她的作风,她不会退。 一人对数人,一味进攻只让云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鲜血顺着衣摆滴在地上,溅起一片血花。 云蔚戴着面具,看不清她的神色,可她的状态明确地告诉众人——宁死不降。 男子本无杀她之心,有感于她的骁勇,看她有不敌之意,心中不忍,高声喊道:“都给我住手!” 他的人自然听他的,可这其中不全是他的人。 有一人,他浑水摸鱼,趁以多欺少时暗中出手。 剑光一闪,剑身刺入云蔚的心口。 云蔚折断剑刃,她往前一跃,剑光割破黑衣人的脖子。 “你没事?”男人为他所为感到歉疚,他跑过去,一脸关心。 云蔚扭头,抬手将他拍飞,之后越上屋顶,几个飞跃就消失在瓦楞间。 第八十三章 舍却 无月的夜里,烛火的光辉暗淡,无法驱散粘稠的黑。 云蔚躲进巷道的尽头,靠着石墙粗喘,胸前的伤口断断续续地出血。 所幸未伤及心脉,不算大碍。 简单处理过伤口,云蔚攥紧手中的剑柄。 不能再等了! 云蔚调转方向,快步前往虎狱。 打晕看守的狱掾,她闯入狱中,一剑斩断铁链。 云逸被惊醒,看着面具人执剑走进牢房,他蹬着腿,慢慢往后退去。 “你是谁?谁让你来的,是不是云蔚?我要见她,我要见她!”云逸高声嚷道。几夜不得好眠,他眼底青黑,眼中全是红血丝。 云蔚揭下面具,云逸震惊地说不话来,他指着女子,说:“你你你不是云蔚,你究竟是谁?” 女子继续逼近,挥剑一斩。 云逸发出惨叫,血色蔓延。 云蔚离开虎狱,在那之前,她敲响铜锣,一时间,众多守卫纷纷被引至虎狱。 女子趁乱离开,有关云蔚身份的符节被她握在手中,细细碾碎,待其化成齑粉后展开手心,粉末被风吹散。 从这一刻起,过去的一切恩怨都将与她无关。 那个纯洁天真的女孩,死在被送离后某个冰冷的夜里,如今回来的只是一个满身鲜血的恶鬼。过去与现在将被割裂,她有来路,没有归处。 云蔚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她不会哭。 丝丝痛意蔓延,她捂住心口,跌跌撞撞地往城外走去。 一夜过后,禹口坊间忽然冒出许多流言。 有人说云府三娘子挡来某些人的路,被暗害而死;还有人说云家瑧夫人狠心,将年幼的孩子扔掉,虎毒不食子,那女人的心肠堪比蛇蝎;更有人说云三娘子就是那被扔的孩子,云逸选她做继任者就是心怀愧疚,不然何故让一个女子执掌酒坊。 传言一出,云家在禹口城的风评变差,府中的奴仆婢女受不了外人的猎奇心,都躲着不敢出门。 云珩记忆中一直存在一个女孩,他就总是望着那个人的背影,他不知她的身份,每每问起,瑧夫人总说那是他小时候喜欢的一个姐姐,不过很可惜,已经病死了。 他记得女孩气息奄奄躺在床上的画面,所以他信了。 如今听到外边的传言,说阿姆扔过一个孩子,他先是不相信,可又想起那段记忆,他不觉得阿姆会骗他,可苍蝇不叮无缝蛋。 没人知道他的烦恼,在他还没有考虑清楚时,侍从已经进屋禀告说老爷被送回来了。 云珩一脸惊喜:“阿耶回来了!”说完,他兴冲冲地跑出去。 “我去看看他!” 云逸常住的院子名落鹘,此刻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 云珩并不意外,云逸的女人众多,全都来了恐怕整个院子都装不下,现在还好,只来了平日受宠的妻妾。 “母亲!”云珩首先来到云夫人的身前行礼。 云夫人没有搭理他。 云珩不在意他的冷漠,他来到瑧夫人身旁,向她问好。 瑧夫人笑得温柔,说:“阿珩,快来谢谢这位公子,是他将你父亲送回来的。”此人细皮嫩肉,肯定非富即贵,可要好好结交。 云珩将目光转向他。 男人,不,少年身长七尺七寸,一身金丝红袍,俊美非凡。 忽然,少年勾唇,浅笑间,双眸含情,满室生辉。 云珩恍神,他拱手,真诚地说:“多谢公子出手搭救家父!” “举手之劳,不值挂齿。”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十分动听。 屋中看诊的坐堂医走出,他看着云夫人,道:“云老爷的伤口已经得到妥善处理,老夫没什么能帮忙的。” “我看老爷回来时满身是血,他可有大碍?”云夫人一脸担忧,问。 “云老爷手脚被废,今后恐怕只能卧床。” 这消息对云夫人就是晴天霹雳,她心情沉重,又问:“真的没有办法治好他吗?” 坐堂医摇头,表示毫无办法。 听闻此“噩耗”的瑧夫人微微扬唇,她敛眉,谦恭地说:“老爷能洗刷罪名便已是万幸,手脚被废?我云府多是奴仆,出门更可乘轿,不算什么大事。对贱妾来说,经此事就如劫后余生,活着便好。” 少年看了瑧夫人一眼,说:“府衙已经证实,吴大之死与云家酒坊无关,本来今日云老爷该无罪释放,可昨夜,有人闯入狱中,割断了云老爷的四肢经脉。”说着,他环顾四周,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是她!肯定是她干的!”云夫人牙关紧咬,目眦尽裂,已是恨极。 “抢了我的幼女还不够,如今更是折磨老爷,她怎么不死?她最该死,最该死!”女人咒骂着,已然失去冷静。 “不知夫人说的她是指” 不待云夫人说话,人群中有一人替她回道。 “三娘子,云蔚。” “不知三娘子现在何处?” 没有人回答。 云夫人背对着众人,她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擦干眼泪,出声:“昨日午时三刻,我在大门前见过云蔚。我只是想求她放过阿欢,可她不愿,还将我打伤,之后,她离开了,府中护卫皆可作证。” “曾经,我顾念她是云家女儿,想着给她机会改邪归正,亦不想家丑外扬,可结果是我小女儿失踪,老爷出事,我真是悔不当初!”云夫人恢复冷静,她露出疲惫,一脸懊悔。 当年的事知道的人极少,如今云蔚不在,就是死的也得说成活的。 顾左右而言其他,这云夫人怎么这般怪异。少年暗道。 他的手背有些痒,于是将双手拢在一起,替自己挠了挠。 终于舒服了。少年露出笑意,他低头,看着红色衣袍,思绪开始飞远。 他今日这般隆重着装,就是想着悦一人心,怎么还没看见她。 不想着一见倾心,就为给她留个好印象。如果能如他所愿,那真是上天眷顾。 少年心怀忐忑,起伏难定。 他深吸口气,默念他来禹口的目的,想以此转移注意力。 “夫人,你认识一位名叫卫舒的女子吗?” “卫舒?不认识!” “那云老爷认识吗?” “据我所知,老爷来往的商户中并没有姓卫的。” 少年便是晁朔,他记得太平道利用晁曼,害她死后不得安宁,而太平道的话事人是卫舒。他想弄清楚她的身份,知道她的下一步,不为别的,只为报复,所以他带人来了禹口城。 事情很顺利,已到最后一步,可他下不去手。 阿姐!我们真正的仇人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对吗? 他明白,他不过是迁怒。 “云老爷已平安送达,朔是时候离开了,待过几日云老爷完全苏醒,朔再来拜访。”晁朔拜别。 “今日家中忙乱,就不留你了。等老爷苏醒,我会专门宴请公子,以表谢意。” “荣幸之至!” 晁朔彬彬有礼,带着他的人撤离云府落鹘院。 一路上,不少女子脸色羞红,偷偷注视着处于簇拥下的翩翩少年。 少年抬头挺胸,怡然自得。 卫舒之事已了,如今的首要大事就是成家。 晁朔对与云府定下婚约很有自信,毕竟他的条件就算在武安都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少年离开后,落鹘院的妾室们慢慢退却,唯有瑧夫人等着云夫人。 “老爷无罪释放,此时正是酒坊挽回名声的好时机,我知道姐姐担心欢儿,就让阿珩替你分忧如何?” “你干的好事!” 云夫人怒目而视,甩开瑧夫人的手。 “当初是你说刀上有剧毒,中毒不出三刻便会毙命,可你看看现在,云蔚被人救走,根本就找不到人。” 瑧夫人悄声说:“再仔细找找,只有尸体到我们手上才算真正的高枕无忧。” “让阿珩去,旁人我不信任。” 瑧夫人犹豫。 云夫人瞪她一眼,说:“怎么,想不劳而获?” “你不想阿珩去也行,你去!” “我去像什么样子!”瑧夫人高声喊道。 “她是你女儿,还有谁能比你更名正言顺。”云夫人不知何为收敛,直接揭破瑧夫人想掩藏的事实。 “她不是,我女儿早在十年前已经死了。” 云夫人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老东西,评价我,难道你就是个好东西。瑧夫人心里骂道。 想自个儿掌权,也不看我答不答应。瑧夫人冷哼,独自离开落鹘院。 尸体得找到,那可是威胁夫人的筹码。 瑧夫人算计着。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命人拿着画像出去寻找云蔚,可就是没有半点消息。 云夫人管着酒坊,疏于照看云逸,瑧夫人逮着机会就在他跟前上眼药。 仗着云逸无法查明,她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全栽到云夫人的头上。 云逸本来还因为不能行动而心灰意冷,可瑧夫人每日前来作陪,他的心得到些许慰藉,被瑧夫人哄得有求必应。 话说另一头,云珩三天见晁朔七回,频率高得吓人,但他信任晁朔,只当是缘分使然,于是他们的交往多了起来。 云珩也是生活在爱里的孩子,他心思单纯,与晁朔谈着谈着就将云蔚可能是她同胞姐姐的消息说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云蔚是她异母姐姐,在云府,他的异母姐姐很多,他就没多在意。 可是现在瑧夫人每天派人出去寻找云蔚,那阵仗恨不能将禹口城掀翻,慢慢的,他相信了那条传言——云蔚就是那个被他阿姆扔掉的姐姐。 嗯,仍掉存疑。 所以,他也在帮忙寻找,可没消息。 “将画像给我,我找人帮你。”晁朔找人的本事不强,可他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云珩在此谢过兄长。” 云珩过了今年生辰才到十四,而晁朔刚满十七,比云珩大,故以兄长自居。 晁朔拿起画像,随手打开,画纸还未展开到底,云珩抓住了他的手。 晁朔停手,挑眉道:“怎么,不能看?” 云珩摇头,一脸警惕:“阿姐还未出阁,你莫要拿画像出去乱搞。” 他知道云蔚生得漂亮,许多人看到画像都想买走,他怎会愿意。 晁朔本来对画像的感觉是看行不看也行,可看云珩那小心的模样,他的好奇心被勾了出来。 “放心,我不会乱说。”晁朔看着云珩说话,手上一个动作,画纸完全展开。 他转头过去,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这是云蔚?” 晁朔不相信那个在云夫人口中声名狼藉的女子是他一见倾心的对象。 “嗯!”云珩点头。 晁朔怀疑的眼神让云珩想到他自己,他从不知道云蔚就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所以在栖兰院见到他没多热情。 “她失踪几天了?” “这是第五天。” “第五天,你们怎么不报官!”晁朔一脸责备,激动地站起身。 “阿姆想暗中寻人,最好不要让阿姐的名声受损。” “好!好!我马上找人帮手,再等下去可真找不到了。” 事情迫在眉睫,晁朔交代完后便离开。 找了几天,云蔚依旧没有消息,她好似完完全全地消失在天地间,没有任何痕迹。 近几日,云珩总被瑧夫人抓着说教,他想找人倾诉,可晁朔自那日离开后就一直不见人影,而他的好友,他肯定不能向他们抱怨说母亲逼她继承家业。 独自走在街上,看熙攘人群为生活殚精竭虑,他不再害怕,决定学着面对。 可有时困难不是等你这个解决才出现下一个。 云逸在云珩眼中无所不能,所以在踏进云府的那一刻,他走向落鹘院。 落鹘院大门敞开,他走进,发现院中无人看守,他想着人可能在屋中。 门还没推开,就听见屋里头的辱骂声,那声音极其熟悉。 “…自个儿喜欢伺候男人,就逼着亲生女儿也去,你怎么就这么毒。说你毒那是侮辱毒这个词,毒至少损人不害己,你是自私自利,损人不利己。你不是人,不,你根本就不配为人。” “你就是好人!如果虚伪做作是好人,那我就是十世善人了。” “你还真有自知之明,虚伪做作,说的就是你。” “哦!所以现在是我的错,你怎么不说当初你是怎么逼我的。你善良,你端庄,说说品德高尚的你怎么把你女儿算计成为一个妾,真是报应。” “现在开始指责起我来了,如果你没有那个心我能说服你,得了,你分明早有打算,就等着我给你递梯子。” “是你逼我的!” “逼,是!重病的女儿是我逼你扔掉的,好不容易回来的女儿是我逼你杀的,所有事都是我做的,你清白,你无辜。呸!如果我有罪,那你就罪恶滔天。” “你个贱人!” 屋里传来混战的声音。 “住手!”云逸声音嘶哑,一直咳嗽。 “你给我住嘴!” 两女人异口同声,她们又打了起来,不堪入耳的骂声此起彼伏。 云珩放下推门的手,他低着头,转身准备离开。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门边站着两位婢女,她们低着头,都想将身子藏起来。 “擅离职守,该当何罪?”云珩冷着脸问责。 “婢子知错,公子饶命。” 云珩缓了神色,说:“父亲正与母亲说着私话,你们别过去打扰。” “喏!” 第八十四章 尾声 夜风习习,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中走出一道柔美的身影。 由远及近,身影的面容逐渐清晰,她双眸微颤,呈病弱之相。 “南无阿弥陀佛各位鬼仙大人大量,莫要与小女子计较,阿弥陀佛”女子双手置于腹前,紧紧攥着灯笼手柄,哆嗦着往前。 枯黄的叶片掉落,从女子的身旁飘过,她便有如惊弓之鸟,像兔子一样窜出。 突然,女子停下脚步,她睁大双眼,看着不远处的黑影,发出惊叫。 黑影越走越近,女子心跳加速,她双眼一闭,缓慢地倒在地上。 “是幻觉,肯定是幻觉,我看不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女子念念有词。 听着耳边渐近的脚步声,女子的心被揪紧,她一动不动,呼吸急促。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 女子觉得这声音耳熟,她缓慢地睁开一只眼,见是主子云珩,立马忘了害怕,利落起身。 “公子,你去哪儿了?婢子们找了你许久,就差去瑧夫人那儿了。” 云珩将地上的灯笼捡起来,站在婢女身旁,说:“回去!” 女子没动,她看着灯笼,伸手就要接过。 “还是婢子来!” 少年看着她的手,将灯笼给她。 “你恨吗?” 女子一脸困惑,不明所以。 “父母拿你置换银钱,你恨吗?” “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婢子可没那个气力去恨。”女子抿唇,声音飘渺,“要说恨,也是恨自己。” “不一样,是不一样的。”云珩低语。 女子知道云珩肯定遇到了烦心事,她没有主动开口,只在一旁为云珩照亮脚下的路。 “我刚才去了云华院…在那里呆了很久。” “公子这是又想姐姐了,婢子听府中老人说,你小时候很喜欢她,总是她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云珩的声音低沉,很是沮丧。 “记得能怎样,不记得又如何,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女子声音清澈,温柔的眼神带着力量。 “向前看”云珩呢喃,从这几个字中体会到的多是无奈与痛苦。 他难受,不止是因为姐姐幼年所受的苦,更在于云夫人的话,他很难不去想他的母亲之恶。 他知道她是错的,可身为人子,她不能指责她的恶毒,更不能将她所为宣之于众。 只有对不起云蔚! 他们都算受过她的恩,可回报给她的只有背叛,他虽没经历过,可能够想象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亥初,雨丝飘洒,寒风入户引得帐幔轻动,帐幔中人被冷风拂过,似乎感到凉意,无意识将手藏入被中,更安心地睡去。 不管鸡鸣还是平旦,云珩都没有闭眼,他看着黑夜,心中一遍遍预演他明日问询瑧夫人的画面。 他想找到云蔚,尽他所能,给予弥补。 打更人最后一声锣被敲响,他洪亮的声音穿过重重高墙,进入云珩的耳中。 云珩抬头,看着窗外,发现天色昏暗,一揭被子便觉着冷。 帘子被挑开,他下床,穿好衣物。 值夜的婢女听到动静,敲响房门。 “进来!” 房门被推开,婢女进屋点燃灯芯,之后来到主子身边准备伺候,可抬头就发现他已打理妥当,见没有帮得到手的地方,她埋头退下,候在一旁。 一会儿,捧着铜盆的婢女进屋,她的衣服发丝上覆盖着细密的水珠,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热气氤氲,可见她微红的脸颊。 她不是害羞,只是对于环境的改变,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 云珩了解她的情况,说:“冷!回去穿厚实点再来。” “多谢公子。”婢女并不推辞。熬了一夜,虚弱的身体的确有些顶不住。 女子一走,云珩对一旁的婢女吩咐道:“去库房将炉子拿来。” 婢女知道他这么做是为兰苡,可她一个病秧子,哪里值得。 虽然不乐意,可她不会傻得在云珩面前表露,低低应了一声,慢慢往外走去。 在云珩院中伺候的人都知道他对兰苡的特殊,她们总是说兰苡能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大院里的狐媚手段,更有人私下猜测究竟是哪一种,还有人说她是被破了身的,至于在何处,自然是外边。 兰苡知道那些盛传在元亨院中的流言蜚语,她明白是嫉妒所致,所以并不生气。 再说云珩的确对她颇为照顾,而她需要这份特别,不会为躲开流言而刻意回避。 至于这份好可以存在多久,她不知道,但她不会强求,她无法接受歇斯底里的自己。 如果真有那一天,不,不会,她珍惜她自己的身体,绝对不会选择伤害。 云珩站在檐下,他抬头看着天幕,只见纷扬细雨,连绵不绝。 他正想提脚,忽然眼前一暗,一把撑开的纸伞被支在头顶,替他挡住飘斜落下的雨丝。 “雨虽小,但密集,沾衣即湿,公子莫仗着年轻就不把它当回事。” 云珩没有反驳,他伸手握着伞把,将伞拿在手里。 “你留下,无需跟着。” ”喏!” 兰苡站在原地,目送云珩离开。 云珩踩过湿地,踏过水洼,扫过兰草,擦过树丛,最终停在瑧夫人的院前。 瑧夫人已经起身,她正在梳妆,听到婢女传话,她加快动作,在云珩即将喝完一盏茶前结束。 一见到云珩,瑧夫人急匆匆地开口:“阿珩,你来得正好。” “今日设宴答谢朔公子,你可要好好招待,最好是与他结交。阿姆打听过他,他出身武安晁家,虽为庶,可兄长是陛下敕封的左将军,外祖更是曾经显赫一时的钱家。” “你是云家唯一的儿子,现在你父亲出事,你有资格也有义务替你父亲处事。” 云珩根本就没听清瑧夫人说了什么,他只有一个疑问。 “姐姐呢?阿姆,你告诉我为什么?她是您的亲生女儿,你为什么要伤害她?” 瑧夫人怀疑她听错了,不解的问:“你说什么?” 云珩双眼含泪,失望地看着她,说:“我全都听见了,在落鹘院。” 瑧夫人顿住,她看着云珩良久,最后出声:“我也不愿意,可我舍不得你啊!” “当年,夫人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不愿意,可不愿意能怎么办,我是妾,我只能认命。” “后来有一天,你父亲带回了一个人,他自称淄。淄先生见你的姐姐第一面就说很喜欢她,还对你父亲说他膝下空虚,请求你父亲将云蔚过继给她。可那时云蔚很优秀,你父亲舍不得,就没有答应。” “可就是因为这样,你父亲被人算计入狱,就在这时,有人说起淄先生权势很大,于是我们求上了门,他不要金银,只要你的姐姐。” “当时的我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愿,可我不愿意能怎么办。阿姆人微言轻,只能委屈她。”瑧夫人痛到深处,眼角滑下一行泪。 “阿珩,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无论是谁我都舍不得!” 云珩感受到瑧夫人的无奈,泪水夺眶而出。 “一夜之后,你姐姐被送回来,她失去了求生意志,不吃东西也不喝药,只傻愣愣躺在床上。” “她只要皱一下眉头我都难受,看她那样,我的心都在滴血。” 云珩不忍,安慰道:“不是你的错,阿姆!” “最后,你姐姐死了,我痛到晕厥,等醒来时,尸身已被送走。” “你姐姐恨我,更恨整个云家。”说到此处,瑧夫人很平静。 “可只要经历过,谁能不恨。” 她又说:“我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你父亲说云蔚不是云蔚。多年前,你父亲带着你姐姐一起去送货,在乘船的途中遇上水匪,你父亲受了重伤,你姐姐也是。” “她被人推倒,手心撞上船舷的木刺,那时包扎得粗糙,等伤口好后留下了一些褐色斑点。我观察过,如今的云蔚没有,所以确如你父亲所言,云蔚不是云蔚。” “真的?” 瑧夫人沉重地点头。 “我们都希望再看见你姐姐,可”瑧夫人垂下头颅,泪如泉涌。 “你要好好替你父亲做事,权,我们没有门路,钱,我们要紧紧握在手中,否则往后余生,将会发生很多让你无奈的事。” “阿姆,我知道,我会好好努力,不负你也不负我自己。” 瑧夫人欣慰地点头。 雨已停,阴云未散,浑浊地凝成一团。 晁朔乘轿而来,在停下的那一刻,侍从拨开车帘,他躬身走出。 碧色清润,银丝繁复,晁朔一身风流。 “晁兄。”云珩走出院门。 “云弟。” 两人走了一段路,云珩说:“晁兄,愚弟有一事相托。” “但说无妨。” “我想我应该先对你说声抱歉。云蔚,你不需要再寻了,那幅画,我也希望能够收回。” 晁朔不解,“为什么?” 他关切地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云珩回避着,道:“反正不用再找。” 晁朔心中一喜,询问:“你们是不是已经找到了?” “或者她自己回来了。” 云珩本打算糊弄过去,可根本招架不住晁朔追根究底。 “她不是我的亲生姐姐。” 晁朔一听不得了,像被点了炸药,指责道:“不是你的亲生姐姐就不找了吗?她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是极其危险的。” “对不起!” 从愤怒中回过神来,晁朔不解,问道:“云蔚怎么就不是你的亲生姐姐了!谁告诉你的?可有证据?” 云珩将云蔚产生褐斑的前因后果都向晁朔交代清楚。 “你说这个云蔚不是你的姐姐,那她是谁?有何目的?” 晁朔产生了一个惊人的想法,可他不敢相信,毕竟那二人长相天差地别。 云珩左思右想,得不到答案。 “云蔚曾经想要父亲家产,或许这就是她顶替的原因。” “那人呢?既要财产,她已经得到,为何要消失?” 说到此处,两人互看一眼,同时得到一个答案。 如果财产是她的目地,既然已经得到,为何要消失,或许这消失不是主动的,而是被动的,有人杀了她。 很快,他们的推论得到了证实。 府衙接到报案,他们派人前去查看,得到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 尸体卧倒的房间旁边是柴房,今日的报案人便是被柴房里的哭声引来,而哭声的主人就是云欢。 对于云欢失踪,云夫人早已报案,府衙的人一见到云欢就立马派人去告诉云夫人。 云夫人自是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的幼女 “云欢所在的房子里还有一具尸体。听闻你云府不止走失十三娘子,还是三娘子,对吗?” 云夫人心头一颤,回道:“是!” “我们怀疑那具尸体就是三娘子,所以需要各位去帮忙辨认一下身份。” 云夫人还能说什么。 “应该的,应该的。” 听到这一切的云珩心中担心,看向瑧夫人。 瑧夫人面无异色。 他突然想起晁朔,四处寻觅,最终发现他已跟着衙役而去,他连忙跑过去,说:“真是抱歉,本来还打算好好感谢你对家父的救命之恩。” “你早已谢过,你我兄弟就无需多言了。为兄突然想起还有事需要处理,先走一步,告辞。” 云珩以为晁朔是为宽他的心才如此说,十分感动。 尸身已经腐烂,很难认出是谁,他们只能根据衣着、佩戴的首饰、身高等来辨认。 “她是死于中毒,大腿外侧有一道伤口” 这话一出,云夫人的心跳更快。 众人轮番看过,心中都有答案。 “如何?” 有人不确定;有人根据衣着判断她是失踪的三娘子;还有人根据腿部的伤口判断她是三娘子;更有人根据感觉判断她就是三娘子 理由千差万别,衙役只能将目光扫向云家人。 云家人给不了肯定的回答,毕竟云蔚刚回来不过一个月,说起来,他们并不熟悉。 “云夫人,有人说,在三娘子离去那天,你刺伤了她的大腿,是也不是?” 这话一出,云夫人便知她完了,她跪在地上,承认刺伤云蔚的事实。 “你恨云蔚夺你家产,所以就杀了她。” 的确,云蔚一死,云夫人就是受益者,她有动机,更有条件。 “有人带走了她,是那个人,是她杀的。” “那人已被收监,她交代是收钱办事。云三娘子早已察觉到危险,所以暗中请人保护,不想千防万防,还是中了你的毒。” “冤枉啊!”云夫人哭嚎。 杀人得有凶器,既然确定了嫌疑人,县令立马命衙役前去云夫人处寻找。 很快,那把浸毒的匕首被找到,当它被放在云夫人面前时,云夫人放弃挣扎,交代了她杀人的经过,并供出瑧夫人是她的同谋。 十年磨炼,十年时光,禹口城的一切势力尽在掌握。 云、瑧二位夫人被收监,云府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 云珩求助无门,他想到了晁朔,可这时晁朔已离开禹口城,不知去向。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八十五章 反击 夜,黑不见五指。 苍茫天地,唯有一盏孤灯,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摆动。 一下又一下,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三娘子,不要怪我,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 虬结的枝条,黑鸦栖息其上,听到动静,展翅鸣叫。 “阿姆不要我了,是吗?” “不,她不是不要你,只是,容不下。” 容不下辱骂,容不下怨怼,容不下污名… 小云蔚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有气无力道:“父亲养我育我,我对不起他。” 男人叹了口气,将女孩抱下马车,小心地放在地上。 女孩很轻,瘦得脱相。 “天好黑,我可以留下那盏灯吗?” 城门打开时,天还未亮,走了大半个时辰,依旧还是黢黑。 天总会亮,而三娘子… 男人没有思考多久,将灯笼卸下,放在女孩的身旁。 看着灯笼,女孩笑得满足,她说:“莫管事,谢谢你!” 黄泉路上,有一灯相陪,她不会孤独。 男人离开,女孩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哀伤,没有不舍,只平静的闭上双眼。 她觉得她该死去,死了她就能赎罪,她就可以得到解脱。 不知过去了多久,云蔚睁开双眼。 天空是蔚蓝色的,乌鸦在她的脸侧。 “你是不是饿了?想吃便吃!”女孩笑得温柔,她再次闭眼。 忽然,伴随乌鸦粗劣的鸣叫的风拂过脸颊。 女孩睁眼,看到扇动双翅飞翔的乌鸦。 “真好!” 看着看着,小云蔚觉得累,缓缓闭上了双眼。 身体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说话,她察觉不到饿,更感觉不到痛。 好像有那么个瞬间,灵魂脱离躯壳,她俯瞰着大地上的一切。 等再次睁眼时是漆黑一片,她知道,现在属于夜晚。 女孩偏头,并没有她所想的光亮,灯笼已沉入暗夜。 她眸光转黯。 很快,女孩便不觉得难受,她甚至有空去想象地狱的模样——是如现在的黑,还是如月的白。 不过肯定是舒服的!毕竟闭眼放空的感觉真的很好。 想着想着,小云蔚觉得她不会再醒,毕竟她是那么累,连呼气吐气都觉得艰难。 她沉在梦里,在梦中,她尝到一抹清甜。 意识再次苏醒,她听到了喧闹的人声,像是身处大街。 她不知身在何处,可她想看外面的世界。 小云蔚在无边混沌中挣扎,竭力突破限制,忽然双眼睁开,她清醒地知道已经换了一个地方。 这是一辆马车,车上不止有她,还有几个孩子。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有一个女孩双手合十,出声道。 “要是你再不醒他们会把你丢到山上喂狼。” “你是谁?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死了吗?” “他们都叫我丑丫,我不知道这是哪…” 女孩突然闭嘴,专注地盯着车帘。 马车停稳,外面的人甩鞭抽打车轮,车厢内的人听到这声音都松了口气,齐齐起身,一个个排着队出去。 小云蔚也想起身,可她没有力气,稍微一动就大口喘气。 丑丫看她那可怜样,过去搀着她出去。 大家下了马车,面向牙行管事。 “你们既入了我家的院子,我会努力替你们卖个好价钱。” 管事一双利眼,注意到丑丫身旁虚弱的云蔚,她走过去,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端详她的脸。 “人虽瘦了些,可模样俏丽,花楼不要?”管事放手,询问一旁的牙婆。 “是想要,可她昏迷不醒,花楼不敢冒险。” 牙婆从怀中拿出几张纸,递给管事。 “这是他们的卖身契。” 管事检查卖身契的真伪,一一核对孩子们的身份。 卖身契上的名字都很平常,唯有一张看着有些古怪。 “周乱,这“乱”字是不是写错了。”管事问。 牙婆回忆:“没有,那人不识字,我初听闻也觉得是他错了,问是不是飞鸾的“鸾”,他很肯定地告诉我“乱”是乱葬岗的“乱”。” “她身份不明,是个隐患,所以我在官府登记时说她是境外的奴隶。” 卖身契关乎身份的判定,自然要处理得滴水不漏。 “做得不错!”管事很满意她的做法。 “都是管事教导得好。” 牙行不养闲人,她们这群孩子无事做,每餐只能喝一碗清可见底的粟米粥。 小云蔚知道是她惹祸,只要远离云府,只要离开,是生是死又有什么所谓。 可她真的很想他们。 女孩的求生意志不强,她不吃不喝,牙行的人可不惯着,直接掐着她的嘴往里灌粥。 看到小云蔚这样,身旁的孩子吓了一跳,也明白是何原因,心有不忍的人都过来安慰,开始比惨。 在这里,小云蔚知道她们被卖的原因,而她,她不知道,不过可以猜到是有人将她卖掉。 她浑浑噩噩地过着,依旧瘦削,没什么精气神。 一起进来的孩子们都遇到了买家,只要小云蔚,她不会笑,丧着一张脸,不得人喜欢。 牙行的管事教过她讨人欢心,可她就是不做,眼看货就要砸在手里,他着急,也不满。 没办法,他只能将云蔚当做添头送了出去。 小云蔚被送进花楼。 花楼管事见多识广,看云蔚皮肤白皙细腻,五官出彩,有心培养她。 这种欣赏的目光让云蔚想躲,可她逃不开。她厌恶自己的脸,只要不经意看到,眉眼就会变得阴沉,隐隐透着狠。 羞耻、破身这两个词都是在楼中学会的,当真正明白其义,她想清洗,可无论怎么用力,用再多的水,都不行。 那段她最想忘却记忆总是冒出来,她过不去。 女孩爆发了,对着镜子划烂了整张脸,在毁灭的那一刻,她原谅了自己。 花楼的管事很生气,她怒其无用,狠狠惩罚了她。 惩罚之后,管事并未给云蔚养伤的时间,她顶着烂脸,接手了楼里最脏的活计。 有人说,周乱真是贱骨头,好日子不过,偏偏喜欢受苦。 云蔚不觉得苦,她的内心很平静,要说还有什么不满足,就是想回家。 她再次有了期待。 云蔚以为按她存钱的速度,离开花楼得十几年之后,没想到有人替她赎身。 女孩不知对方为什么要一个容貌尽毁的人,她时刻警惕,一日,两日,十日 决心,坚持,凶狠,这就是来者在云蔚这个小女孩身上看到的优点。 云蔚就在这人的带领下,见识到一个危险广阔的世界,而她迷失在这个世界,变得无情残忍。 太平道张老鬼掌修炼,他座下四道,云蔚在第一道,属杀,名祀。 祀道之中,地位是由完成任务程度以及多寡而定,她目前列八,此次禹口城暗杀便是由此而来。 次列越靠前,在团队中拥有绝对的主导权,相应的,也承担着一份责任。 而她可能在别人眼中做得不够完美,死了人,错全在她。 祀道中人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于私情上,不求长久,只要一晌贪欢。 可偏偏有人没这样的觉悟。 卫舒戴着面具,来到张老鬼面前,递给他一沓纸。 张老鬼一页页看过去,他说:“卫舒,若这事属实,我会按规矩处理。” 卫舒知道他的意思。 他会复查,若属实,残害同门者,按规矩应罚刑鞭五百。 “多谢师傅!” “上次的任务你完成得非常完美,我会报上去,为你申请奖励。” 他又说:“接下来,我有一个秘密任务交给你。” 卫舒作恭听状。 “我需要你过河去接一个人,他很重要,绝对要把他安全带到江州。” “喏。” 张老鬼交代那人会出现的时间,表示需要接头,并给出密语。 卫舒听完,退了出去。 回到住所,门刚关闭,卫舒就虚弱地靠上,揭下面具。 她仰着头,呼吸粗重,垂眸看着床榻,慢慢走过去。 使劲从床底下拖出药箱,她脱下衣服,看到胸前的伤口伴有少量脓肿。 卫舒知道它需要清洁。 她将衣服穿上,出发去太平道的药庐。 药庐是梦娘的地界,梦娘勒令长旻回来养伤,便是要留在此处。 长旻正帮着药童晾晒药材,抬头看到卫舒,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跑过去说:“你回来了!这里真的好无聊啊!” 一见到长旻,卫舒的眸色转柔,嘴硬:“自作自受,谁叫你逞能!” “我是逞能,就不知是谁屁颠颠来帮我。”长旻可不认输。 她是真的疑惑,于是说:“我们是朋友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说一句真心话。” 卫舒偏过头,说:“我说的就是真心话。” “好!你舒服就好!我懂你意思就行。” 听到这话,卫舒抬头,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我受伤了。”她垂眸,低声说。 “怎么不早说,快给我进去。”长旻生气,拉着卫舒进屋,边走边喊,“师弟,快来救人。” 听到声音,药柜里走出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 “卫娘子!”男人问好。 “杨先生,有劳你了。” 男人伸手替卫舒切脉,眸光一动。 卫舒对着他微微摇头。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需要检查一下恢复情况。” 两人来当内室,卫舒剪开伤口外部的衣物,露出脓肿。 “伤口恢复情况不好,需要清理创口。” “我知道。” 杨先生准备好药水,卫舒按照他的吩咐帮卫舒清理包扎。 “你和我说的话送给你,不要逞强,好好照顾自己。”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八十六章 重逢 不能出门,不能动武,不能吃辣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长旻觉得她像精养在瓮中的鱼,失去了很多人生的乐趣。 不过好在卫舒回来了! “切碎的猪肝,晒干的红枣,当归”长旻按照步骤,一点一点地将补血的食材放入陶缶中炖煮。 她打算下厨,为小舒尽一点心意。 等汤水煮开,长旻盛出一点汤,等吹凉后放进嘴里。 入口的一瞬间,她的脸变得扭曲。 有点苦,有点腥。不过不要紧,药材么,有用就行。 将汤水装好,长旻提着食盒去卫舒的住所。 她敲门,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她这是出门了吗?”长旻嘟囔,随后一脸无奈,“真爱逞能。” 卫舒不在,长旻只能趁药汤热时灌进肚子,随后低落地回到药庐。 师弟专研医学典籍,药童处理药材,而长旻,在发呆。 她倒是想帮忙,可完全没有多余的事情给她。 长旻想了又想,她来到师弟的身前,在他面前踱步。 她已经无数次明示她想出去,可师弟不许,她只能这样骚扰他,最好让他烦,然后放过她。 “这本伤寒论很精彩,如果不想练功,你可以看看,对你很有益处。”杨先生翻页,头都没抬。 长旻苦着脸,说:“练什么功啊!每日不是打坐就是练气,我都快忘记怎么出剑了。” “只要动作不激烈,你还是可以耍一些简单的剑招。” “真的!”长旻惊喜。 “假的!”杨先生抬头,皮笑肉不笑。 “这话我没听见!”长旻兴高采烈地出门。 杨先生摇头,继续埋头看书。 长旻回到房间,拿起碧水剑就走。 她出了院子,来到乱石林。 此处少有人至,很安静。 长旻拔剑,缓慢地耍弄着剑招,待感到身体无异后,她加快速度。 风声响在耳畔,她感到自由、畅快。 很快,长旻就收势,将剑放入剑鞘。 耍剑不过过一下瘾,长旻知道目前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傍晚,长旻打坐回来,走到卫舒的住所,发现她还是不在。 这是有任务吗?长旻猜测。 说来,因为养伤,她的调查没有完全展开。 太平七道,梦娘属医,长旻是她的拥趸,所以她不入祀,也不入间。 药庐那个很强。他们这么说。 长旻知道是指她,虽然她并不觉得,但大家都那么认为,所以有时候遇到困难的任务会找上她。 毕竟强者很难培养,如果有自然要物尽其用。 这些年,她在太平道积累了一些人脉,此次泄密事件需要仰仗他们。 据他们所查,嗯,并没有查到是谁泄密。 她时常会想,这得有多大的仇,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来杀她,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可能是对方没能力杀她。 弱?在太平道,比她弱的可太多了。 想不清楚就不用想。长旻回到药庐,还没进门就定在了原地。 她挺直腰杆,义正言辞地问道:“师弟,你在此作甚?” 师弟不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再怎么说我也是师姐,你能不能给我个面子?”长旻打着商量。 女子夜归总是不太安全,他虽为人师弟,但比她年长,自有责任照顾。 “师傅叮嘱我好好看住你。” “我不是故意晚归的,这不是有正事要办”长旻偷偷观察师弟的神色,作发誓状,“我保证我下次一定早点回。”接着面露哀求,“你别告诉梦娘。” ”不能出去还不得要了我的命。” 师弟本来被她的小表情逗笑,不想听到她说什么要命,心中不满,怒道:“胡说什么!” “我没打算告诉师傅。”谁不了解她,需要他去告状?不是多此一举么。 “多谢师弟!” “去!” 长旻终于放心,她回到房间,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杨师弟准备上山采药。 这是早安排好的行程,长旻拿着药锄,跟在他的身后。 往年,只要长旻在,梦娘上山采药都是她陪伴。 深山有猛兽毒蛇,除了捕猎经验丰富的猎人,根本就没有人去。 众所周知的危险,却会让人有意外的收获。 二人出发。 他们准备了五天的干粮,准备去探索山中不曾去过的地方。 如今是秋末,枯黄毛糙的野草遍布林间小径,两人踩过,一步步往山上走。 本是五天的行程,两人用了八天。 这天黄昏,杨师弟杵着木杖下山,他背篓里装满了药材,而身后的长旻背着剑,手上提着一筐药材。 这趟行程,两人做足了准备,并未被蛇虫鼠蚁咬伤,也没有遇上猛兽。 回到药庐,长旻发现药庐主人梦娘已归。 两人相见,自是有一番寒暄,寒暄的同时,长旻注意到梦娘身侧的小孩。 男孩站着一旁,气质阴郁。 “这孩子?”杨师弟觉得孩子似曾相识,她看向梦娘,接着目光转向长旻,然后转回梦娘。 “他不仅模样与长旻幼年相似,就连血…”梦娘一顿,给出总结,“他们很可能是同族。” “同族?”长旻惊讶。 因为温老头,长旻对寻找家人没有任何执念。 二十年的光阴,没有父母又如何,她已经走过了。 “他不是南齐人,西秦、东梁的话我听过,他说的话不属于这两种,我推测他应该是来自疆外的一个小部落。” “部落?”长旻皱眉。她怎么觉着越听越玄乎,越听越荒诞。 “既然遇上了,那也是缘分,长旻,这孩子交给你照顾。” 长旻满脸抗拒,“梦娘!” 梦娘拍了拍她的肩,说:“你可以做到,我相信你。” 之后,梦娘在孩子面前一顿手舞足蹈,男孩总算走到长旻身边。 他们语言不通,与孩子交流只能通过动作,而且动作会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又要重复 好烦呐!长旻有些抓狂。 过了一会,烦闷的心情平复,她认命伸手,“跟我走!” 男孩看着她良久,最后抬手搭上她伸出的手掌。 “我们真是同族?”长旻观察孩子秀美的五官,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梦娘的话。 “假的!她肯定是在逗我。”长旻恍然大悟,随即懊恼被骗,她对着屋中羞愤喊道:“梦娘,你又逗我!” 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同族关系,长旻眼看男孩都顺眼了不少。 她释放善意:“放心,我会好好看顾你的。” 长旻拉着男孩进屋,将手上的藤篮放到背篓的旁边,凑到梦娘的身边,卖乖:“梦娘,这段时间我可都乖乖呆在药庐,没有出去胡闹!” 梦娘喝水,放下耳杯,点头承认:“的确不曾出去。”随后眉眼一抬,“可我怎么听说你在闹你师弟。” “冤枉啊!” “好了,别作怪!等伤完全好后,你可以随意出去,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卫舒重伤,去见她一面!” 长旻的笑容僵住,连忙起身离开。 跑到卫舒的住所,就看到绿衣女子在一旁伺候。 看着面色苍白的卫舒,长旻鼻头一酸,问道:“聂晴,小舒怎么样了?” “昏迷了三天两夜,叶先生说,若今夜不醒,就醒不过来了。” 就算卫舒身处祀道,长旻也从未想到她有一天会死,她否定着:“不,不会,你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小舒,我们今年还没有分出胜负,若你再不醒,就会被判输,卫败的名头就再也洗刷不掉了。” 卫舒没有反应。 夜渐深,长旻紧抓住卫舒的手,一直说着她们之间的往事。 在长旻的记忆中,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她十七岁那年。记得那年,因为任务完成率极佳,她在太平道声名大燥。 卫舒便是那时出现。 “我当时觉得这女子的脸好假,也好冷。你看着不像是一个活人,所以我一点也不想和你产生交集,总是远离。” “可是,逃不开啊!” “你要和我打,一次、两次、十次就算受挫,就算被我打得遍体鳞伤,你也不服输。说实话,我很钦佩你,在那想法产生的瞬间,我明白我不止不讨厌,还很喜欢你。” “虽然我们斗得狠,可在我眼中,你早是我的至交。” “卫舒,你一定要醒过来。”说到此处,长旻泣不成声。 “不要不要哭!”卫舒睁开眼睛,想要安慰,可有心无力。 长旻感到手心的异状,她抬头,入目的是卫舒苍白的笑容。 “你醒了!”除了这话,长旻高兴的脑子根本想不到别的。 “不要难过,不要哭。” “我没有。”长旻扭头,擦掉脸上的泪水。 “嗯,你没哭。”卫舒笑得温柔,“我没事,你不用忧心。” 卫舒已经苏醒,长旻的心不用吊着,可以放下一点。 她起了追究的心思,说:“听聂晴抱怨,你伤没好就出任务,是那老头逼你的。” 若是逼的,看她怎么教训。 “不关师傅的事,是我,我以为我可以平安归来。”卫舒自嘲,“还是狂妄了。” 师傅口中的秘密任务从不会简单,她知道这一趟极其危险,可那又怎样,她需要得到信任。 “这次能逃过是幸运,不要指望下一次还有这运气。记住这次教训。” “我会的。”卫舒没有不满,表现得很听话。 “好好休息!”长旻替卫舒掖好被角。 卫舒不困,可为了安长旻的心,她闭上眼睛。 长旻没有离开,直到清晨,聂晴带着梦娘来诊脉,听到卫舒无大碍的消息后,她的心落到实处,这才与梦娘离开。 “长旻,你身体并未完全康复,回去一定要好好修养。” 忽然,长旻察觉到一道目光,她回头看去,只见一戴着幕笠的白衣男子,太平道众多弟子站在他的身后,似奉他为主。 等一群人离开,长旻小声问道:“梦娘,那人是谁?” 她终究是梦娘的附庸,对于太平道上层的事大部分都不清楚。 梦娘眯眼,开口:“天就快变了。” 长旻看了看天色,想说有吗,但突然想起她问的是身份,反应过来。 她伸手指着天空,露出兴奋:“我们要” 梦娘伸手捂住她的嘴,眸光莫测。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八十七章 逃跑(一) 经过数日精心调养,长旻已可自由动武。 日出前,长旻登上山顶,在日升时的万丈光芒下练剑。 待必做的功课完成,她收起剑,用帕子擦拭面孔和脖子上的细汗。 长旻看着日头,认为是时候离开,她一跃而起,轻点树颠,靠着枝条往下。 回到药庐,与梦娘等人用过早膳后,她带着男孩十五去书房读书,在十五写字时,有预谋的她来到卫舒的屋子,一进门就看着卫舒在树下修炼。 卫舒在长旻进院时就睁开双眼,她问:“那孩子没跟来?” “小败,你说这是第几次了,你身子还没好全,不能修炼。” 两人同时开口,话已说完的卫舒请聂晴奉茶。 “我没修练,而是冥想,你不用担心,我会遵从医嘱。” “那就好!”长旻随意坐在卫舒一旁的蒲垫上,“十五在书房练大字呢!小败,你跟我说一句实话。” 她面向卫舒,捧着她自己的脸,问:“你觉得我和十五像吗?” 卫舒拿长旻小时候的脸型五官与十五对比,发现真的相似。 “像!” 长旻扶额。 “原来梦娘真的不是开玩笑!” “这玩笑可不好玩!”卫舒冷着一张脸,凉凉道。 长旻知道卫舒冷漠的面容下有一颗火热的心,南辕北辙的两面极为矛盾,戳中了她的萌点,逗得她哈哈大笑。 “你可真有意思!” 卫舒的眼中全是疑惑。 不行了!长旻又看一眼,她笑得不能差点岔气。 “说说,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卫舒不想理她,不过片刻,她回道:“打你。你被我揍得鼻青脸肿,厚着脸皮求饶。” “不可能!应该是你被揍得鼻青脸肿,之后厚着脸皮再求上门挨揍。” 话音未落,卫舒已经捏紧拳头,她站起身,“挨揍?咱们试试,看我俩究竟是谁挨揍。” “我这不是胜之不武么。”长旻也不是不想打,她只想公平点。 “你不用剑就行了。” 那不是输定了么,这可不行。 “不行!” “我就说你不行了!还嘴硬。” 长旻真的手痒了,她深吸口气,时刻告诫自己说:小败是病患,需要照顾。 “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 “什么大人大量,还不是因为打不过,在那找补。” 不要生气,你生气来无人替。 这种情况,为避免烧起更大的火,她应该识时务,撤退。 长旻起身,说:“我突然想起十五还等着我检查功课,就先回了,咱们有机会再切磋。” 女子匆匆走后,张老鬼派人过来探望,卫舒宠辱不惊,接受他送来的慰问。 “娘子,属下不明白你为何要故意惹怒温娘子。” “我们可以近,却又不能太近。我有一种紧迫的危机感,似乎我应该这么做。” “危险?温娘子属医道,她能遇到什么危险,再说,还有叶娘子在呢?” 卫舒冷笑,“叶娘子” “不过捧杀罢了。那女人可不像表面那般温和简单,她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鬼。” 聂晴不解。 卫舒告诫道:“不要想着探究,对你没有好处。以后对医道梦娘,如寻常一般就可。” 长旻回到书房,检查十五手下的字。 意料之中的稚嫩,长旻很欣慰,她说:“我带你出去玩!” 长旻的喜怒全在脸上,阴郁男孩心底的戒备破开了一条小缝,那张小脸露出属于他的疑惑。 “这才像个孩子么!”长旻欣慰,伸手拉起他的手,“走!” 梦娘看着他们走出药庐,没有制止。 如她所言,她不会限制她的自由。 日出东方,风吹细长的枝条,摇曳生姿。 药庐是别苑,它并不处于江州末江县中,长旻骑马来到县城。 所谓进城,不过吃喝玩乐。 吃望江,喝醉仙,玩六博,乐逍遥。 逍遥于长旻而言便是自由行走世间,她已做到;六博游戏她不擅长,便算了;美酒不适合孩子,也不行。 那只剩望江楼佳肴了。长旻望着近在咫尺的城楼,手摸着下巴。 她回神,对十五说:“我们该下马了!”说完,她拎着十五下了马。 十五想藏住他的慌张害怕,可紧抓着长旻衣袖的手出卖了他。 长旻注意到他的手,说:“你可是男孩子,怎么下个马就怕。”忽然,她有一个想法,“我给你买个小马驹玩玩!” 十五听不懂她说什么,自然不会回答她。 长旻牵着马来到望江楼,将缰绳甩给一旁迎客的伙计。 闻着楼内萦绕不散的香味,长旻咽下一口唾沫。 “感觉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了,好怀念啊!” 楼中掌柜一见到长旻就笑得谄媚,道:“温娘子,近日,望江楼新推出一道烹食,那味道…清甜鲜香,堪称一绝。” “那…就在老食谱的基础加上这一道。” 听到这话,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引导长旻上楼去到雅间。 经过大堂,长旻停下脚步,怀疑她的眼神出现问题,不确定地轻喃:“齐宁。” 大堂靠窗的位置坐着一男子,那样貌气质与她先前所见的皖南郡公无异。 齐宁似听到了她的声音,扭头看过来,长旻赶紧转身回避。 他来这做什么?别说是来寻她的。 这也不是不可能。鬼面人最初盛行于江州,来江州寻找鬼面人自然是理所当然。 来到雅间,掌柜退下,临走前命人送来了茶点。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吵闹声。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担心,长旻拉开门,来到楼梯旁,往下看去。 的确如她所想,齐宁就长着一张让人不放心的脸。 “放开他,他的账我替他付。” 楼下吵闹的根源就是齐宁付不起账。据齐宁所言,他不是付不起账,而是银钱被偷。 长旻相信他的话,可他那着急无助的模样真是好看呀! 话虽说得晚了些,可并不影响齐宁被望江楼的伙计放开。 齐宁抬头看向长旻,他行礼,道:“多谢娘子援手!” 长旻心中浮起恶念,盈盈问道:“世人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今日小女子援手救助公子,那他日小女子有所求,公子能否满足?” “这是自然。” “哦!小女子府中正差一位郎君,不知这滴水之恩能不能换得以身相许?” 听到这话,望江楼内的客人开始起哄。 齐宁面色不变,回道:“娘子说笑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劝。 “小女子以诚相待,公子却总在推诿。既然你做不到,为何应承于我?”长旻愠怒道。 美人一怒,众人立马调转枪头,攻击齐宁不识时务。 齐宁并不生气,而是认真地问道:“娘子真希望我应承?” 长旻只觉得她已被对方看透。 “罢了罢了!既然公子不愿,小女子也不强求。” 说完,她优雅转身,走向雅间。 回到雅间,长旻看到屋门大开,看顾十五的伙计倒在地上,而被看顾的十五不知所踪。 长旻蹲下替伙计切脉,给他喂了一颗解毒的药丸。 女子起身,叹道:“小十五啊小十五,我就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她走出房间,听到身侧有人唤她的名字,她扭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问:“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齐宁没有说话,只含笑看着她。 长旻明白,她听到“长旻”二字时的反应暴露了她,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 “你怎会来江州?是在武安待腻了吗?” “长旻所教我已融会贯通,来江州是为寻你讨教。” 长旻心中是乐意的,不过她现在需要去寻十五,于是说道:“今日不巧,我有急事需要处理,等我事情处理好,我会予你时间。” “需要我帮忙吗?” 长旻惊讶,说:“如果你没事的话,跟着也行。” 路上,长旻明白齐宁来到末江县是因为陶赟祖孙,的确,她告诉过那两人她的大概位置。 十五不会说也听不懂南齐话,长旻真的很好奇那孩子会去哪里。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八十九章 逃跑(二) 看到那傻乎乎的女子离开,男孩起了走的心思,可他不确定那女子是不是试探,只得按耐住想法。 等了一会儿,女子没有回来,男孩看向一旁的伙计。 伙计注意到男孩的目光,他柔声问道:“小公子,可是有事吩咐。” 长旻是望江楼的长客,她带来的小公子对望江楼来说就是贵客,所以伙计以礼相待,打算有求必应。 男孩没有说话,勾着手指,示意伙计靠近,他有悄悄话要说。 伙计凑近,躬身到男孩的面前,男孩端起一杯水,期待地看着他。 “你给我?”伙计惊喜地说不出话来。 男孩点头,将水又往前送一步。 “真是个乖孩子!”伙计为表谢意,伸手揉男孩的发顶。 男孩僵住,神色有一瞬的阴沉。 他知道大家都喜欢乖巧懂事的孩子,于是模仿见过的乖孩子,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 若是大人递来的水,伙计也许会想为什么,可一个孩子,谁会怀疑一个孩子呢。 伙计接过水,喝了一口。 见此,男孩露出笑容。 很快,毒药发作,伙计晕倒在地。 男孩看到,走出雅间,顺带关上门。 他往楼梯处走,发现那女子站在那里,不能回到雅间,他推开一扇门,躲了进去。 男孩蹲在房间看着,直到女子回去,他轻轻拉开门,往雅间方向望了一眼。 那女子已经进屋,男孩没有一丝犹豫,他跑下楼,可在楼梯口正好撞上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着急离去,什么都不想管,于是头也不抬,快步下楼。 男孩担心女子追来,他一直跑,一直跑,是一刻也不敢停。 直到呼吸不畅,这才停下脚步,环顾周遭,发现已经迷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中。 世界太广阔,男孩看着苍茫天地,感到无助,感到不知去向何处的迷茫。 离开故土,他们本以为是一个新的开始,可现实是残酷的,他们失散了,天各一方,不知生死。 低落只是瞬间,男孩不甘放弃,也不能放弃。 他重振旗鼓,一步一步走。 善良对自小生活艰难的男孩是奢侈品,他最常感受到的便是恐惧与冷漠,除了他的姐姐,世间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虚幻。 不信任世间的一切,他又该如何寻觅他亲人的踪迹。 男孩躲在暗处,打量着过往行人。他明白他的弱小,所以在寻找强大。 强大,如上一次他所遇到的那个男人,可被那女人破坏了。 对于危险的直觉,男孩明白,他不能反抗。 男孩的目光随着人流而动,他锁定了一个前呼后拥的男人。 男孩拔出他藏匿在衣服中的绣花针,慢慢走到男人的身边。 “滚一边去!” 声音响起的那一刻,男孩被推搡倒地。他从意外中抬头,只见一倨傲的仆从,嫌恶地看着他。 “不知天高地厚,公子是你这个脏东西能靠近的吗?” 男孩好似傻了一般,没有说话。 见此,仆从取笑道:“呦!不止是个小乞丐,还是个小哑巴。” “小哑巴还能出声吗?”有人提出疑问。 “能出声还叫小哑巴。”有人笑道。 “啊,啊”有人模仿记忆中见过的哑巴,发出如乌鸦似的粗劣嘶哑的声音。 男孩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可能从他们的神情中感到恶意。 目光骤然变得森冷,他愤而出手,手上的绣花针即将被刺入人体。 针上浸过他凝练的剧毒,入体则死。 手腕忽然一疼,男孩抓不住手上的针,眼睁睁地看着它沾上灰尘,而他,慢慢升高,最后安全地落在地上。 “温温娘子——”见到女子,众人露出惧怕,都想逃。 “怎么,这是皮又痒了?”长旻目光一厉,话是对众仆从说的,可眼睛却看向为首的公子。 “分明是这乞儿讨饭讨到本公子面前,众所周知,本公子见不得腌臜,分明是他故意找我的晦气。”公子寸步不让。 “乞儿?为何会有乞儿,是穷,是吃不饱饭。公子身为县令之子,不说为国忧于民生,竟出言嘲讽,今日小女子算是见识到何不食肉糜的无知与残忍。” “放肆!” “今日之事,我会一言不差地告知你父亲。” 公子咬牙,冷冷看着长旻,甩出一句“算你狠”就带着仆从离开。 长旻拉着男孩的手臂,教训道:“想杀人?也不掂量掂量你有没有这个实力。” 大刀竟敢耍到那人面前,她都不敢如此狂妄。 江末县县令与叶娇有多年交情,毒害县令之子,叶娇第一个饶不过。 语言不通,她更看不懂男孩的心思。 在男孩眼中,他精挑细选的男人避此女子而远之,在某种意义,她超越了“强大”,得用“更加”来形容。 他心有算计,面上自然没有显露情绪。 男孩收起浑身利刺,抬眼,示弱道:“吾名元篆,你可以帮我寻找阿姐元秾吗?” 长旻一脸问号,她听不懂。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齐宁忽然觉得这孩子的变脸似曾相识,听到他的语言,他瞳孔一缩。 “他说,他叫元篆,正请你帮忙寻找他的姐姐元秾。” 齐宁的话一出,长旻露出震惊:“你听得懂?” “小时候,听人说过几年,后来,那人学会了南齐官话,便很少再说。 所幸记性不错,现今还知道个大概。” “不错啊!”每次与此人见面,他都会刷新她对他的认知。 长旻想让齐宁替她翻译,在她开口之前,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能开口说吗?” 齐宁点头。 “你告诉他,不行。这般行事张狂,不过几日就会毙命,我何需为自己招惹麻烦。” 男孩所说的语言在齐宁口中,呈现出别样的韵律,古老而又神秘。 “只要听话,她会选择帮你。” 长旻在一旁抱着胸,心里觉得不太对。 她说得话好似没有这么短!可她不懂,不能用她的世理来判断。 男孩眼中迸发出惊喜,对长旻保证道:“我一定乖乖听话的。” 长旻觉得她已被十五眼中的火焰灼伤,不然为何开始反思她的选择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元篆对两人诉说了他的故事。 命运早已书写,他是带罪之人。 自出生起他便浑身是毒,在他的故乡,这不止是短命之兆,更是上天警醒:上一辈子,他肯定无恶不作,所以这一生注定要承受痛苦。 所以,他的父亲不待见他,他的族人不待见他,而他能活着,是因为他的姐姐。 他出生时身子极弱,据姐姐说,她数次濒死,是母亲精心照料,他才得以长大。 可他不记得母亲,他记忆中全是姐姐的身影。 忧虑的,愤怒的,绝望的 快乐的记忆很少,她总是在担心他的身体,后来,为了他,她走进死门。 很久之后,他再次见到她,那时,她已走上尊位,成了神的使者。 在故乡,神是信仰,而使者地位尊崇,比肩凡世的国师。 赞美、嫌恶是两种不同的情绪,他以为那一刻他们的身份会得到割据—姐姐走向光辉,而他走向灭亡。 所想不过是自以为是,姐姐没有放弃他。 姐姐逐渐成熟,她慢慢学会压制他体内的毒,毒得到压制,他的身体渐好,可以像个正常人一般。 这是姐姐的夙愿,她总是温柔的告诉他,他会变好。 他以为他们会如此平安的度过,可有罪之人招来恐惧,有一天,他们打算以神之名,审判他的罪行。 姐姐知道了,她没有一刻犹豫,带着他逃离,可他们失散了。 元篆不谈他曾经所犯的恶,只谈元秾的善,他竭尽全力地想要旁人知道姐姐的好,想要通过手段博取旁人的怜惜以及同情。 小时候,元篆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罪,想要得到解脱,可他看到元秾那么努力地想要他活着,他下定决心,无论将来如何,他是为元秾而存在,是为元秾而活。 那不是绑架,而是献祭。 因为过去的经历,长旻能够与元篆共情,她心甘情愿走进十五的算计,选择帮他。 无疑,长旻是善良的。在齐宁眼中,从她选择救他的那一刻起,她已成必然的选择。 在过去的三十余年,不是没人对他表露不忍,不是没人想要帮他,可只要面对那人,他们全都退却。 热血,那是一时热血而起的选择,只要冷静下来,每次只要一冷静,都会选择漠视。 这是理所应当,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要求他们一定要帮他,为他承担风险。 可他在黑夜中沉溺得太久,他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帮他。就在他又一次绝望的时候,长旻出现了,她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打败邪恶的小吏。 于他而言,她是英雄。 十五已经找到,长旻所言的麻烦已经处理,她有空指导齐宁的训练。 长旻所教到剑法他的确已经熟练,可缺乏实战,算不上融会贯通。 齐宁解释这便是他寻找长旻的真是目的。 目前他需要藏拙,所以不能大张旗鼓地练武。 长旻了解他的情况,于是让他每日去城外乱石林,近日,她会亲自操练他。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九十章 真相 风起簌簌,茅絮飘舞。 苍黄的天空下,青衫女子在一片枯败中武动,剑势横扫荆棘草木。 她一剑划出,远处的顽石被击碎,剑气余威不止绞碎野草,还切断埋于地下的茁壮根系。 “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女子将剑扔给一旁的男子。 男子伸手抓住剑柄,以剑为武器,驱动体内若细如雨丝的力量,斩出一剑。 草木轻摇,只有微风拂过。 “力量与技巧,缺一不可。力量需要一日日积累,而技巧可以通过训练得到提高。” “今日,我会帮你提高技巧。” 话音刚落,女子疾冲,出手攻击男子。 男子踉跄地躲开女子的攻击,他露出急切,剑被打落,人摔倒在地。 手掌擦过地上的碎石,碎石被碾压成为更细小的沙砾。 “这个强度可以接受吗?”女子伸手将男子拉起,“如果有余力,你可以攻击我。” “长旻,你能出全力吗,我想试试。” 话音未落,不过眨眼的功夫,长旻已经出现在齐宁的身后,钳住他的脖子。 “你离我太近了。”女子解释她能这么快的原因。 声音来自身后,气流拂过他的耳背,齐宁有短暂的愣神,随后是深深的挫败。 长旻放开他,说:“我苦练十数载,岂是你这个初练者可比。不过论天赋,你要远胜于我。” 她有些惋惜。若是自小学武,或可超越裴彧。 皖南公主齐徽挥剑卫国,战死他乡,没想到她的孩子空长年岁,不得宠信,不入官门,一个小吏都可随意欺辱。 可悲! 皖南公主齐徽 这是她的想法吗?长旻感受到心底喷涌而出的喜爱与崇敬,恍神。 她知道她喜欢,可什么时候感情变得这般浓郁。 长旻摇摇头。现在是指导齐宁,可不能分神懈怠。 接下来,齐宁深刻地感受到女子认真时的状态——无数次摔打。 结束后,齐宁鼻青脸肿,衣衫被汗水浸透,沾上泥土与草屑,狼狈极了。 一道回去的路上,长旻不忘教导,约定明日再来。 风声响在耳畔,长旻停下脚步,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忽然,长旻推开齐宁,将他护在身后。 藏在落叶下的绳套暴露,林中隐匿的黑衣人一个个出现,看数量,不下二十人。 “应该是为我而来。”齐宁将长旻拉到身后,低声说,“他们不会要我的性命,你先走。”说完,他拔剑,起势。 “我会找人回来救你。” 江末县再怎么说也是太平道的地盘,竟敢明目张胆的拦截她,张老鬼没道理让外人放肆。 黑衣人看明白长旻的意图,他们调动更多的人来阻拦她。 “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有酣畅地打过了。”话音未落,她拔剑出鞘,挥手就是一击。 黑衣人有部署,长旻隐约察觉到这些人的目的不止是齐宁,也包括她。 玄锋! 明明剑不在她身上,这些人总是找她,她总有一天会把剑从卫舒手上抢回来。 长旻剑法卓绝,飞转落地间,鲜血喷溅而出。 落叶蹁跹,她舞于其上,手中碧水反射粼粼寒光,晃眼间就夺人性命。 世人只知太平祀道的青芒剑主卫舒,不知医道有一位丝毫不逊色于她的剑客。 长旻注意到齐宁已经消失,目光转向剩下的黑衣人,手起剑落,凌厉剑势击溃黑衣人攻势。 黑衣人明白长旻的强大,自知不敌,趁有人牵制时逃离。 长旻割断眼前人的咽喉,不紧不慢地跟上逃离的黑衣人残余。 江末城外的一间破茅屋,窝着数位汉子,他们有人蒙面,有人摘下面巾。 “他娘的,因为他,咱们死了那么多兄弟。”说话人一脸怨恨,一脚踹在齐宁身上。 “江州是太平道的地盘,我们该怎么办?” “丢下齐宁不管,主子一定不会让我们活,带齐宁回去,我们还有一线生机。”领头人做下决定。 “若是能带回玄锋,主子不仅不会罚,还是奖赏我们。” “玄锋是那么好拿的么,你看那个女人,我们谁打得过。是你,还是你。”认不清自我实力的话,让人愤怒。 “我们要想一个将齐宁带出江州的万全之策。”因为齐宁,这趟逃离之路将困难重重。 “放了他,我不取你们性命。” 女人懒散的声音传进屋中,屋中人警惕周围,看向领头人,等他的决定。 “你们可要快些决定,等太平道中人出现,放不放过可不是我说了算。”长旻威胁道。 不过狐假虎威,她是太平道中人不假,可她这个边缘人物根本没能量叫动那群乖巧听话的人。 领头人暗暗在心中权衡,说:“我们奉命保护皖南郡公,太平道围杀吾等,难道是想绑架公爷?” 朝廷正愁不能对付江州这群乌合之众,如今他们想要他死,那他只能将事情闹大。 “绑架不是你说了算的,放了他。”长旻耐心用尽,话中的胁迫已化为实质。 刚刚一闪而过的想法的确可助主子抢回齐宁,就算抢不回,太平道的在江州百姓心中的风评也会受损,而献上一计的他有望逃出处罚。 昏迷的齐宁被扔出茅屋,长旻接住,等她放下齐宁;来到茅屋时,黑衣人已全部消失无踪。 长旻目的已经达到,并不打算去追。 她将齐宁拉起,背负在背。 那瞬间,她感觉有异,于是松手,并抖了抖肩。 “还真想我背啊!” 齐宁睁开双眼,离开他倚靠的肩膀,含糊道:“好累啊!” “我知道长旻一定会来,所以放纵自己躺着,舒服得不想睁眼。”他看着她,懒洋洋地笑着,像一只偷腥的猫。 被她一顿揍,的确会疼得不想动,长旻并不计较他的话。 “对不起,为了补偿,我请你去望江楼。记得上次,因为元篆,你没有吃到餐点。” 长旻本不觉得有什么,听齐宁一说,对于没吃到望江楼的食膳,她似乎真有点遗憾。 “你钱不是被偷了吗?” 齐宁拿出钱袋,在长旻面前晃了晃。 “这不是有当铺么,我当了一块玉佩。”齐宁说得随意。 “玉佩,重要吗?我可以借给你。” “长旻怎么这般没有戒备之心,若是我欺骗你呢?”齐宁停下步子,看着长旻说。 “我会杀了你。”长旻直视齐宁的双眼,坚定而又决绝。 齐宁笑得温柔,说:“我不会骗你。” “走!”男子让长旻先走。 长旻快步往前,怕再慢一点,她会憋不住脸上的笑意。 打的时候没感觉,如今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还真是滑稽,淤青因她而来,她可不能没良心,放任她的嘲笑。 用过午膳,齐宁结账后,长旻让伙计打包望江楼内的久负盛名的传统糕点。 长旻带着糕点回到药庐,发现梦娘不在,她只能拿出一份给她留着。 卫舒与梦娘的口味不同,长旻已有准备,她打算下午和卫舒一起吃。 谁料来到卫舒的屋子,发现她并不在家。 长旻只能离开。 再次回到药庐,还没来得及歇口气,聂晴出现出现,拉着她就往外走。 “这是怎么了?” 长旻不愿走,任聂晴如何用力,她也拉不动。 聂晴的目光扫向药庐里的杨先生以及药童,小心隔墙有耳的意思很明确。 “我们出去说!”长旻懂聂晴的意思,并不为难她。 一出院子,聂晴急切说道:“温娘子,你随我走,主子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长旻点头,跟着聂晴而去。 聂晴带着长旻来到一处林子,林子里有人挖坑,坑的旁边堆积着数具尸体。 “这是什么意思?”长旻看向聂晴,试探开口,“小舒难道是想告诫我杀人应该埋尸。” “不是。”聂晴摸着后脑勺,也是不解,“我也不知道主子的意思,她只让我带你来这里。” “那她是不是想让我做什么?譬如杀了挖坑的人;譬如追查行凶的人;再譬如送你进坑。” 说着,长旻露出杀意。 见聂晴真被吓到,她安慰:“开玩笑的,别怕。” 聂晴心有余悸,心说:你说这话时的眼神可不像玩笑。 “走!”看也看过了,既然卫舒没有别的交代,应该是止于此。 “走?”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可聂晴觉得不该就此结束。 “简单的事情不要想复杂了。”说完,她不管聂晴,独自离开。 她这是打算做什么?长旻思考卫舒真正的用意。 再次走进卫舒的院子,长旻看到卫舒正坐在树下。 卫舒用眼神对聂晴示意,聂晴明白她的意思,退出院子,在院外戒备。 “小舒,你想告诉我什么?”长旻心里清楚卫舒不会遛她,所为必有其深意。 “你想知道是谁泄露你的样貌,我已经查过,他就是医道梦娘。”卫舒低声说。 “梦娘…”长旻想不到梦娘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否认,“不会是她。” “她在监视你。”卫舒恨铁不成钢,只能抛出证据。 “好好想想,你难道就不觉得坑边那些尸体似曾相识,他们就是茅草屋里逃掉的蒙面人。” 一边是对她极尽宠爱的师长,一边是患难与共的至交,长旻不愿怀疑她们任何一方。 “卫舒,抱歉,我想信你可我又不知该不该信你。” “是我冒昧。如果你想要证据,都在地牢里。长旻,不管怎样,我都不想伤害你。” 第九十一章 同仇 卫舒想要证明梦娘的伪善,她暗中监视多年,这次能抓住她,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是得偿所愿,所以迫不及待地告知长旻。 她以为长旻会愤而决裂,可她低估了长旻对梦娘的感情。 长旻离开了卫舒的院子。 卫舒不会无中生有,长旻心中已偏向于相信,她没有愤怒,只有疑惑。 多年来,梦娘对她的感情做不得假,她现今所拥有的一切来自于梦娘。监视?算计?长旻觉得匪夷所思,她猜测梦娘所为皆有难言之隐。 回到药庐,长旻直接开口询问梦娘的去向。 杨师弟说师傅在房中等她。 “等我?”长旻觉得梦娘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这是打算给她一个解释么。 长旻来到梦娘的屋外,举手打算敲门,可才刚举起就被她放下,她踌躇片刻,抬手敲门。 “进来。” 屋中传出声音,长旻推门而入。 梦娘正在烹茶,她看到长旻进屋,对她笑道:“糕点很好吃,多谢。” “你喜欢就好!” 长旻有些拘谨,迟迟没有上前。 “长旻这是与我生疏了。”梦娘怅然感叹,对她招手,“过来坐。” “卫舒在太平道的权利不及我,若不想你知道,她一点风声也听不到。近日,我想着,你有权知道一切。”梦娘的声音温柔,一如往昔。 梦娘的坦然并没有让长旻有感到舒服,她很痛心。这一刻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种种情绪混在一起,她对往昔的一切起了怀疑。 “为什么?” “长旻只知我身处太平医道,看似潇洒肆意,却不知我也有过无能为力的过去。” 梦娘凝视着炉子里橘黄色的火焰,说:“叶家因熊熊火焰而繁盛,有一天也因熊熊火焰而覆灭,宿命一般。”她目光哀伤,带着自嘲。 “我曾祖父锻造技艺极高,曾入朝为官,打造过几把锋利兵器,后来,他辞官回乡,经营铁铺。 应曾祖父要求,祖父自小学习锻造,他技艺精湛,曾打造过几把知名的兵器,如虹光,无阙。” “玄锋剑,血月狂刀,裂甲鞭,这三柄武器同样为他所造,而它们皆在叶家覆灭后消失,我追查多年不得其踪,没想到被你偶然撞上。长旻,不瞒你说,我一直想要报仇,可这么多年,我根本不知真凶是谁。” “你不知道当初我收到你传来的信,是怀怎样复杂的心情。为了真相,我赶往武安,可我到时,闫家已被灭门。只差一步,一步之差,我不知道我还要等多少年,还可以等多少年。” “一念之误,我选择利用你。” 长旻听得认真,被梦娘激愤的情绪感染,说:“梦娘,你可以早点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你不生我气便好。”梦娘伸手包裹住长旻握成拳头的手。 “怎么会!我只是难过。” 一场源自至亲之人背叛,总是痛苦多过愤怒。十几年相伴,她无法想像没有梦娘的生活。 “那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梦娘摇头,“他咬破毒囊,什么都没交代便死了。”说着,她吐出一口浊气,“都等了二十多年,也不在乎再等一等。” 等待的日子苦吗?非常苦,可为了报仇她已经付出太多,她停不了手。 “梦娘,你还记得寒石谷吗?我听何笪提过血月狂刀,据他说,聆风门主钟楼曾用过。” “可聆风钟家已被灭门。” 梦娘发愁,手不自觉撑着脑袋,按压睛明穴。 “武安闫家,玄锋剑;寒石谷钟家,血月狂刀;裂甲鞭——”女子手指跳动,敲击桌面。 曾经的她不是没怀疑过南齐鞭门,可调查后都没发现任何蹊跷,难道是她不够仔细,或对方早有防备。 梦娘打算再让人去深入查查。 突然,她抬头,眸光转柔,“我总是欠你一声道歉,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怎样,她不知道,可真的不知道么。 长旻一笑,能将梦娘抱进怀里,细声安慰着:“梦娘,我不怪你的,你不要难过。” “不,长旻,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梦娘紧紧抓住长旻的衣袖,愧疚又矛盾。 她多想告诉她一切,可人生永远无法回头,而且回到过去,她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是不解的死局。 “长旻,我永远希望你开心快乐!” “我知道,梦娘,你待我很好,我过得很满足。” 女子没有再说,她靠在长旻的怀中,贪念此刻的温暖。 长旻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路上,她都在思考如何引出真凶。 想不到,没法子!长旻搂着头发,一筹莫展。若真的那么简单,梦娘也不至于煎熬二十余年。 翌日清晨,长旻坐在石墩上,支着脑袋发呆。 齐宁持剑,从左武到右,又从右武到左,可都没等来长旻的一句指导。 他注意到女子的出神,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说:“如果你有难解的心事,可以和我说说。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忙,但说出来会好受许多。” 长旻抬眼看向他,又沮丧地低下头。 “我想寻一个人,可找不到” 刹那间,长旻灵光一闪,急切出声:“你可知昨日抓你的是谁的人?” “西秦,北梁,南齐,我不清楚。若是旁人,我便是这样回答,可长旻不同,我不愿骗你。我记性不错,多年来,我暗中观察,发现各国的出招习惯不同,昨日来抓我的隶属南齐宗正齐绥一系。” “齐绥?”陌生的名字,长旻从未听过。 “他藏于皇室之后,已经很多年不曾露面。”齐宁轻勾唇角,语调平缓,如果不曾看到他眼底的冰冷,你会以为他所说的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你那么努力的习武,是不是要去报仇?”长旻凑近,声音低得只剩气息。 明明上一刻还在烦恼,怎么下一刻 齐宁知道女子的想法转变很快,却没想到这么快。 “是啊!”齐宁轻笑,学着长旻的语调给她回应。 “你仇人是谁?”长旻也不知她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可直视齐宁眼睛都那一刻,她露出怯意,偏过头,“不说也没关系。” 她不是那么八卦的人,只是想着可以帮忙,为了还掉人情,对,只是为了回报他的那句话。 “想帮我?”齐宁毫不怀疑长旻的真诚,第一次对人袒露某些真相,“不用,那个人只有我可以对付。” “”长旻只想说你是不是对自身实力有什么误解。 齐宁如何不知长旻的想法,他笑而不语。 话题就此结束,长旻不再分心,积极指导齐宁变强。 冷淡疏离的形象褪去,长旻知道他的温和谦逊,看到他的坚韧努力,偶尔展露一丝嚣张,不过并不让人讨厌,只觉诙谐可爱。 第九十二章 现世(一) 奇峰险峻巍峨,青松倒挂而倚,高山耸入云端,黄鹄飞而不过。 嵩云山崎岖壮丽,天梯栈道勾连,断层积石渗水而下,聚为细流,冲刷暴露在外的山峦。 年轻男子站在原地,抬头就见乔木出石缝,流水净绝壁。他目光回到眼前,顺着脚下石阶往上,是山巅道观;往下,是阡陌村落;往左,是清澈见底的溪流。 男人拎着水桶,走下台阶,踩着碎石来到溪边,将水桶压进水流,提起两桶满满的水,顺着山道回到宗门。 宗门名开山,建在与世隔绝的嵩云山内。 男人将水倒进水缸,伸出手腕,擦掉即将流入眼眶的汗水。 他已经忙了一个早上,水缸中的水总算被填满。 这时,灶房走出一位杵着竹拐的中年男子,他皮肤呈小麦色,额头堆满沟壑,黑白混杂的胡茬覆盖他的下巴,笑得眯了眼,“阿帛,快过来歇歇!”说着,他将手里的三个桔子递出去。 男人舀水冲洗手臂上的汗水,笑着接过桔子,两手掰开,剥掉桔皮,将一半果肉递给男人,另一半全塞进嘴里,酸得五官扭曲。 中年男人看着他吃,咽下一口唾沫,说:“快进去吃饭!”接着神秘兮兮凑近,“我特地给你留的。” “谢谢师兄!” 男人看了一眼他自己的伤腿,叹气,说:“是我该多谢你才对,若没有你,打满一缸水,可不得要了我的老命!” “师兄哪里的话,我想无论是师门中的谁撞上,都会搭一把手。” 男人笑得无奈,摇头。 年轻男子名乔帛,年十九,身材壮硕,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入门将近五年。中年男子名岑泽,年三十八,曾是门派弟子中的翘楚,意气飞扬,可江湖厮杀夺走了他的凌云壮志,如今只剩日益佝偻的身躯以及得过且过的心态。 两人都隶属开山门第五代弟子。 乔帛走进膳房,看见碗里肥瘦相间的肉片,扭头看着身后的岑泽。 岑泽感受到他的意外,笑着点头。 乔帛露出感动,他看到岑泽眼中的纵容,捧起饭碗,拿起筷子将肉和着粟米塞进嘴里,咀嚼入腹。 吃完,乔帛告别岑泽,回到训练场的一路上,几乎可以和遇上的每个人对上话。 “乔师兄!” 乔帛出身农家,幼失怙恃,在亲戚的相互推诿中长至十岁。寄人篱下的那些年,吃饭没人叫他,生病没人在乎,衣服小了破了没人缝补他知道牵挂、在乎这两个词与他无关,他不重要,可那有怎样,他总会让自己活得更好。 所以十四岁那年,他抓住机会,极尽谄媚,进入开山门。 他努力着,吃不饱饭就收买膳房师傅,没有钱就出力气,只要他还在喘气,总会想办法达到他的目的。 可他终究不是自幼长于开山,他紧握在手里的东西是别人不要的,更高深的剑法只传给亲传弟子,无论他怎样努力也碰不上那扇门。 他迫切地想要寻找出路,咋听闻吕道长的说法,他心动,想尽办法加入去往寒石谷的队伍。 在那里,他见识到何为强大,明白开山之渺小。 他想要离开,带着埋在寒石渡口下的那柄宝刀。 乔帛想着,思绪回到过去。 那日,吕道长招呼擅水者下河捞人,他水性极好,思量再三,决定响应他的号令。 在水下,他远远看到一轮飘荡在水中的红色弯月,待游近,锈迹斑斑的铁链自青铜箱中蔓延而出,系着一把刀,血色顺着刀锋的方向蔓延,诡异的符文刻印其上,透着诡异。 浸水而不锈,罕见的质感,他起了贪欲,将被链子捆住的宝刀放回铜箱。 此处水极深,加上被他查探过,一般不会有人过来,但为了更加安全,他就近择岩缝,将其藏入其中。 之后,尸体被找回,吕道长召回众人,他藏在人群中,暗暗思索该如何捞起箱子。 很快,他的注意力被转移,因为吕道长宣布聆风刀法的归属自明日起开始通过武斗来决定。 众人立即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当看过第一场比试后,他彻底明白以他的功夫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无法再进一步的不甘折磨着他。 思来想去,他决定以宝刀为投名状,进入兖州牧麾下。 继续推衍后续,他想到藏在宗门里的银钱,觉得应该拿回。 所以,他回到此处。 世人尊师重道,乔帛得机会掌立世之道,是他欠了宗门,想要离开,并不简单。 舍不得那身本领,只能叛逃。乔帛已有觉悟。 一回到宗门,乔帛就找知情人打听近期是否有下山的任务,当得到确切的消息后他立马花钱打点,明日便是他离开的时机。 别看他和谁都说得上一句话,看似很受欢迎,可乔帛清楚是他没有侵犯到他们的利益,门内也有人透过他忠厚的外表,看到他阿谀奉承、唯利是图的本性,这种虚伪做派在那些自诩君子的眼中,是极让人厌恶的。 于是,他谨慎着,若往日一般过活,唯恐为离去招惹阻碍。 “哟!乔师弟这是又“助人为乐”回来了。”有人阴阳怪气道。 熟悉的声音,乔帛知道是他的老对头,心尖涌起疲惫,真的不想应付,可露出本相,就与他通情达理的表象不符。 于是他假装没听懂对方的嘲讽,笑得憨傻,“帮个小忙罢了!” “师弟不愧是门内出名的热心人。山巅道观中的道长今日不慎被毒蛇咬伤,我修炼时撞见……”那人停顿,看向乔帛,“他托我给他买药材,可我取到后突然有急事要办,这不,我马上想到了乔师弟。” “不知乔师弟能不能上山替道长送药?” 根据对方的性子,所为不过揭发他的本性。 明知有险,他该不该去。 可他即将叛逃,名声的好坏于他毫无差别,不,主动与被动还是不同的。 这般想着,乔帛已有决定。 他走上前,接下师兄手中的药材。 “师兄,我会把药材送到。” 对方露出温和的笑容,看似毫无算计。 宗门在山脚,登上嵩云山巅至少需要一个半时辰,乔帛并不打算独自面对,他需要一个人见证他的辛劳与背叛,首先闯入他脑海的便是孔涉。 孔涉慷慨健谈,表里如一,在乔帛眼中,他值得信任。 乔帛找到孔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求他与他一道上山。 平日交往不多,孔涉不知乔帛为何选他,既然已经找上了,他不会拒人千里。 考虑…没有考虑,在乔帛说出第三句奉承话时,孔涉羞赧,只觉受之有愧,为了让他住口,他不再犹豫,点头应允。 寻找孔涉耽搁了不少时间,答应的话一说出,乔帛便拉着他跑出宗门,顺着石阶往上。 道观原址是一处洞穴,十几年前,寅风道长来到此地,将其命名为素朴,并开始苦修。 与世隔绝,风餐露宿,一个匪夷所思的选择,众人曾猜测他的来历与做出此等举动的缘由,可都得不到佐证,正因争议极大,道长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两人来到洞穴外,草木箍成的门被丢在一旁,他们呼喊道长的名号,可没有回应。 两人对视一眼,走入洞穴中。 鸠形皓面,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道长的感觉。 乔帛来到床边,低声呼唤道长的名字。 道长没有反应,仿佛已经陷入长眠。 见道长眉目安详,乔帛伸手感受他的鼻息,没有温度,更没有气流。 “他怎么样了?” 乔帛没有回答,他的手试探道长的脉搏心跳,根本没有活人的跳动,他摇头,“死了!” “怎么会?”孔涉不敢相信,他如乔帛一般动作,而后沉默,露出沮丧。 他为一个生命的逝去而感到惋惜。 “对不起,师兄,可能,我连累你了。” 他承担送药的职责,病人逝去,他总是有争议的,除非他能够证明道长死于他上山前,可方师兄恨不得他名声败坏,不补他一刀是不可能。 至于他人,或嫉妒,或怀疑,谁不是人云亦云。 “你我兄弟说什么连累,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总不能让道长曝尸荒野,我打算背他下山,安葬还是火化,看他是否留有交代。”乔帛已经认定方师兄是道长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遵从死者遗愿,孔涉是赞同的。 两人轮换着,将道长背到山下。 回到宗门,乔帛没有理会一路因好奇而询问的师兄弟,直接闯进方师兄的房间,将道长安置在他的床上。 等方师兄耳闻此事,急冲冲来到房间,见到乔帛的那一刻,明白一切已超出预想,走向成谜。 乔帛以请仵作威胁,给出两个选择,要么自证,要么道歉。 方师兄什么都不选,自乔帛答应的那一刻起,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芸芸众生,总有人心存嫉妒,总有人介怀过去,总有人妄议是非试问谁能毫无污点,一身清白? 唯无愧于心罢。 两人各持己见,争论不休,惹宗门门主前来驱散围观者,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终低调处理。 经此事后,乔帛变得沉默,当他失踪的消息传回宗门,门内流言四起。 有人说乔帛此行是外出散心,遇到险境出事是分心所致;有人说他是因为报复才遭遇险境;也有人说他是对人生无望,于是在陷入险境时放弃挣扎。 第九十三章 现世(二) 晨光熹微,薄雾飘浮,草木凝露,溟溟小径。 乔帛着长靴,手持竹杖,一路敲打小径两旁伸出的树枝,谨防水汽沾湿衣物。 昨夜借宿农家,因为惦记宝刀,天还未亮他就起身,之后辞别农夫,独自来到渡口旁的树林。 竹杖拨开枯叶草屑,乔帛蹲下,徒手挖土。 铜箱上只覆盖一层湿润的泥土,很容易推开,待铜箱完全暴露,乔帛小心翼翼地揭开,首先感到的便是熟悉的恐慌。 镌刻其上的符文闪动着,乔帛眼神空洞,伸手就要触摸。 往前伸的手指突然顿住,他露出疑惑,自怀中拿出布条,一点点将刀身包裹,负于其背。 水陆交通,各有优势缺陷,就速度来说,乔帛更中意水路。 来到寒石渡,他蹲在水草丰茂的岸边,用手舀起清水,细细搓洗手上的泥垢。 待手掌干净,他抬起头,看着鄢湖水面。 看似有绝对的自信,可他知道不是那样,他也会忐忑,害怕得不偿失。 这就是人生,不断辗转于得到失去,二者的优劣之别,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他只要清晰地知道他的目标。 乔帛握拳,他了解,他并不后悔脱离开山,只是对于州牧的了解太少,这种毫无依托感的未知让他胆怯不安。 然,他毫无退路,终究是要往前的。 遥见渔船,乔帛起身,对着收拾渔网的船夫招了一下手。 “渔家!” 听到唤声,船夫抬头,控制着船靠近渡口。 “公子这是要去哪?” 乔帛躬身上船,席垫而坐,说:“颐城。” “去颐城那你可要去鄢湖渡头,只要那里才有船去。” 乔帛点头,表示收到对方的意思。 船夫走南闯北,知道男子不愿多说,他不多问,只说起鄢湖之上的见闻。近月,最新鲜的便是因聆风门被灭而引出的一系列超出他认知的事。 寒石渡口的盛况,船夫至今记忆犹新,他怀疑乔帛是闻讯而来的江湖人,不想错过了时机。 他划动船,对所见描述得绘声绘影,滔滔不绝耳。 乔帛在船夫高亢激昂的声音中到达离渡头最近的上岸点。 “只要在渡头停靠,不论你是客船渔船,还是大船小舟,都要收取赁费,老夫可紧着手上的银钱,不愿去凑那份热闹。” “劳您受累,我减半了收。”风吹日晒半生,老汉的脸布满风霜,可那笑容依旧如往昔般质朴灿烂。 乔帛给了钱,船夫为他指明道路。 遵循指示,乔帛来到城镇,去往渡头的途中,他找回行装,买了干粮和水囊。 渡头往颐城去需要在船上待上五日,之后转陆路,三天不到便可抵达。 沿江而行,一路湖光山色,然优美的自然之景无法排遣他晕船的烦闷。 昏沉间,他始终记得要对宝刀保持关注,可等他从迷糊中清醒时,刀已经不见。 他翻箱倒柜,没有结果的他将探寻的目光看向周遭众人。 “你们谁拿了我的刀?”身体不适良久,加上着急,乔帛毫无耐心,他神情焦躁,语气不善。 “谁要你的刀,你的刀不是放在那么!”有人说。 乔帛循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了熟悉的花色,他快步走去,将刀捧进怀中。 经此一事,他心里余悸,忽略身体的不适,对宝刀的看顾更加严密。 情绪恢复正常,乔帛回忆刚发生的一切,不知是多疑还是谨慎,总觉得不对劲。 他背对众人,将布条揭开一部分,直至见到熟悉的血红,他才松口气。 这时,他回头,发现并没有人关注他。 乔帛裹好宝刀,精神一松懈,他瘫在原地,抹了一把脸。 接下来的水路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乔帛注意到的事,他平安下船,那一刻,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一点。 他决定找一家客舍,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赶路。 夜间,万奈俱静,房门外忽然响起细碎的声响,然乔帛依旧沉浸在梦乡,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迷烟被吹进室内,过了一会儿,刀刃划入门缝,试探门栓的位置,一点点将其移开。 门被推开,微弱的火光映射下,两名蒙面男人蹑手蹑脚地走入房间。 他们来到床前,躬身拿起被乔帛放在枕头里侧的行李以及那把被包裹严实的宝刀。 在船上,这俩就发现这男人包不离身,若不贵重,他何至于如此珍视。 所以,他们跟着下船,紧随他来到客舍。 两人捧着被包裹的宝刀,心痒难耐,对视一眼,一人慢慢解开布条,刀身逐渐露出全貌。 一把刀?两人大失所望,他们转而解开行李,在里面找到数百枚铜板。 虽嫌弃,但蚊子再小也是肉,他们毫不犹疑地收下。 “这刀怎么办?”那人那起刀,手臂晃动,刀上下左右摇摆。 “当然是拿去卖了它。我们搞点噱头,卖给那些有钱但不识货的商人。” 这话一出,持刀人做起了发财的美梦,他心潮荡漾,恍惚间掉入金窝,待他的双眼被的喷涌的鲜血染红,他才意识到手中的刀已刺入同伙的身体。 同伙没有倒下,他神情处在被背叛的震惊中,死不瞑目。 “不!”他松开握刀的手,浑身颤抖,不愿相信,也不愿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 男人跑出房间,再没有回来。 翌日,乔帛在砸门的声响中苏醒,他起身,看到敞开的房门,也看到房门外惊恐的伙计,更看到染血的尸体以及立于其上的宝刀。 “不是我”乔帛否认,可伙计被他吓得快步跑开。 乔帛看着放在地上;因翻找而凌乱的行李,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布条,将刀拔出,正打算擦拭刀上的血迹,可仔细一看,刀身不染尘埃。 江湖人不信官府,官府更管不了江湖中事,乔帛从没有打算解释,他也不觉得解释有用。 将行李再次装好,乔帛想裹刀,可布条已经染血,用它,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他将目光投向床单,手用力一撕,刀身再次被掩藏。 乔帛走出房门,他注意到客舍伙计在暗中监视。 做不到杀人灭口,那就只能无视,他走到水井旁,打了一桶水,用手从里头舀水洗脸漱口。 是非之地,不便多留。乔帛在众人戒备的目光中离去。 离去的路上,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以及在他带领下匆忙赶路的署掾。 乔帛埋头回避,快步走向城外。 草行露宿,日夜兼程,一身狼狈的乔帛终于到达颐城的地界。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对于人际经营,乔帛觉得他可以穷,但形象一定要好。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州牧不可能接见他,就算他献出再宝贵的东西也一样。 人一旦有私心,就会有软肋,而他要利用软肋达到他的目的,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信息。 信息的获取,最快捷的便是花钱,没有钱,就只能通过慢慢打听,日积月累,他总能整合出他想要的东西,并以此策划出相应的计划。 州牧手下有一将,名韩中,他有一爱妾,此妾有一兄长,名唤孙满志,因为妹妹的关系,他混迹在韩中营中。 乔帛触不到韩中,可孙满志,他有信心。 军营日常训练防卫,每旬一休,逢此时,孙满志总会招呼好友聚在一起,彻夜狂欢,颇有一种压抑许久,只待一朝释放的疯狂。 孙满志庶民出生,因有一年轻貌美的妹妹,他有机会步入军营,可世人终究是贪心不足,得陇望蜀,他受不住兵营训练的辛苦,总想成为文官。 韩中是将军,可他听命于州牧,在军营,他是有点话语权,可只要脱离这个范围,谁会高看他一眼? 韩中看得明白,无论孙满志说什么,他都不会答应。 孙满志郁郁不得志,他借酒浇愁,开始抱怨营中那些兵蛋子看不上他,他给孙家丢脸,最后竟嘲笑妹夫无能,一点小事都办不成。 真是心比天高,一个大字不识两个的人,竟妄想成为文官,韩中真该好好教训他。 心中如此想,可乔帛脸上并未表现出丝毫鄙夷,他沉浸在他设计的角色中。 军营并非是韩中的一言堂,他有政敌,孙满志在军营骄逸的作风让许多人看不过眼,起了许多矛盾。 “呦!小奶驹还会喝酒?老子还以为他只会嚷着喝奶。”邻桌一个粗犷的汉子对同桌的酒友说。 虽没指名道姓,可刚才那充满蔑视的一眼,大家都明白是在说谁。 “你踏马说谁?”孙满志站起身,伸手指着汉子。 汉子起身,说:“既然你聋了,那老子就大发慈悲的重复一遍,老子在说小奶驹。”他唯恐孙满志不够明白,走到他的面前,对他唤道:“小奶驹!” “他妈的!”孙满志啐道,一拳挥出。 汉子抓住孙满志打出的手,钳制他动弹不得,嘴里不忘嘲讽:“小奶驹不喝奶,想打人,也得问你爷爷答不答应。”说完,他甩开,孙满志没站稳,踉跄往后退,正要摔倒,同来的朋友将他扶着。 孙满志气在头上,心里暗暗埋怨起朋友的不作为,一掌将他推开。 “不帮忙,还在等什么?”孙满志想找回场子,招呼众人一起上。 汉子一伙人早就不满孙满志,如今他先动手,他们自然不会客气,两伙人混战到一起。 孙满志训练并不用心,所谓同性相吸,他的朋友并不比他强多少,几人被压着打。 乔帛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第九十四章 现世(三) 只见一道褐影,身上的压力骤减,孙满志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高大魁梧的躯体。 躺在地上,入眼的一切动作变得很慢,他清晰地看到男人的肘击精准打击到敌人的腹部,受击者脸上的难受…痛快!痛快! 孙满志起身,在一旁助攻的同时嚷道:“小奶驹,我去你的小奶驹,你这个狗腿子…”他激动得全身冒汗,扯了扯衣襟,自桌上拿起一块啃过的骨头,直接塞进汉子的嘴里。 “这是老子赏你的,别再狂吠。”他伸手拍了拍汉子的脸,警告道。 汉子觉得孙满志走了狗屎运,并不服气,就算受到侮辱,就算被压弯了腰,他的眼神依旧桀骜。 真想挖掉他的眼睛!孙满志不满,想着。 他清楚,若是闹出人命,就算是韩中,也不能善了。 孙满志露出遗憾,他让同伴动手,打得汉子一伙人遍体鳞伤,只剩哀嚎。 乔帛并不掺合,出手救了孙满志,在汉子一伙人露出颓势时,他已独自离开。 没有居功留下,没有乘机结识,他保持骄傲的态度。 若是太过奉承,目标会得寸进尺,颐指气使,最后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乔帛带着难解的郁气,借酒浇愁。 看着嘲讽他的一伙人屁滚尿流地匆匆离去,孙满志享受着胜利者的快乐,当然,他不会忘记与兄弟朋友分享这份愉悦,席间,他表达感激。 酒酣时,他注意到邻桌形单影只的男人,提壶靠近,手搭在他的肩上,含糊着说:“小子,你帮了小爷,小爷请你喝酒。”说着,他将酒壶放在桌上。 乔帛双眼朦胧,一脸醉意,瞥了孙满志一眼,拿起酒壶往嘴里灌,呵道:“一醉解千愁,喝!”那声音震耳欲聋,是豪迈又悲怆。 孙满志已有醉意,他靠着几案就地坐下,不客气地拿起酒碗,往嘴里倒去,可碗中根本没酒,他如何也倒不出来。 “你说出身是不是决定一切?我努力练武,想要有所成就,可师门把控高深的武学,因为我不是亲传弟子,不教我,不教我!”乔帛面红耳赤,质问着。 接着他埋头,发出呢喃:“我也想当亲传弟子,可没机会,没机会。” 他冷笑,失落多过嘲讽,酒再次下肚。 “你怎么不喝?”乔帛好似才注意到孙满志,给他碗中倒酒。 可不过一会,坛中不再出水。 “没了!”他说,酒坛自手中滑落。 “再上一坛!”孙满志对着伙计吩咐道。 “对!出身决定一切。小爷要智谋有智谋,要能力有能力,可到现在都只是杂兵。韩中身居高位又如何,还不是州牧手下的一条狗。”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出身不好。” 孙满志觉得是出身限制了他,若他有出生在大家族,那群兵蛋子哪敢瞧不上他,说到底,还是他没根基,别人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敬你!” 两人找到了共鸣,对话增加的同时入口的酒也多,最终双双醉倒在酒馆。 孙满志被人带回了府邸,乔帛躺在地上,直到被伙计唤醒,他才踉跄着回家。 手上的筹码只有一个,必须物尽其用,所幸结交不同于交易,只需要志同道合。 在孙满志跟前露了脸,接下来就是示之以弱,正好临县的通缉令被张贴,宝刀需要晒晒太阳。 一场抢夺在乔帛的刻意安排之下,故意在孙满志的眼前上演。 乔帛伤痕累累,暗处伸出一只手准备抢夺他背上的刀,他惊险躲过,那人又想出手,可看到不远处的孙满志一行人,他退了回去。 “孙兄!多亏遇见了你!”乔帛一脸感激。 这时的孙满志一脸陌生,显然已经遗忘他与乔帛“相谈甚欢”的过去。 不过都是假象,孙满志绽开笑颜,拍了拍乔帛的肩,说:“是你!”沉默片刻,他扶着脑袋,显然记不清,略显尴尬。 “吾名乔帛,今日多谢!”就算再迫切,乔帛也不愿露出巴结,他保持自己孤傲的态度。 当日一出手,是乔帛挽回了他们的尊严。 不想大家难堪,也不想落得忘恩负义的名声,有人在孙满志耳边提醒。 “怎么不早说!”孙满志不满,抱怨道。 有人提示,孙满志总算找回一点记忆,他邀请乔帛一起去玩乐。 乔帛唉声叹气:“乔某在颐城找不到出路。”他将宝刀从身上解下,“如你们所见,手中宝器正遭人觊觎” 手下一个不小心,宝刀掉落,布条紧跟着散开,乔帛连忙重新裹好。 “我不得不离开。今日蒙孙兄出手,我才平安无事。多谢!”乔帛起身,将刀挎在肩上,抱拳道。 说完,乔帛泄了气,转身弯腰,好不落魄潦倒。 “等等!” 乔帛努力控制嘴唇上扬的弧度,他转身,依旧侘傺。 “你那刀卖吗?”孙满志说得随意。 “不瞒孙兄,我来颐城的目的便是想将这柄意外获得的绝世宝刀进献的州牧大人,如今宝刀未献出,竟招来招祸,乔某怎能让贼人打扰大人。正打算将宝刀带走,世界之大,总有藏身之所。” 争抢,这刀是稀世宝物不成?如此,那还真不能让他走。 孙满志打着小算盘。 “在兖州,小爷还不知道谁敢在大人面前放肆,你留下,我替你查查究竟是谁在背后作祟。” 乔帛以不想脱累他人为由拒绝。 听到这话,孙满志极不满意,骂道:“要我说几遍,老子不怕连累。一个大男人,怎么办事如此磨叽!” 尊主意,随从在一旁规劝。 “乔某,却之不恭。”乔帛感激涕零。 心里记着事,孙满志没兴趣随好友出去玩乐,只说账是他的,之后带着乔帛去韩中的府邸。 孙满志心思单纯,就算想要宝刀也只提出钱购买,乔帛有七分把握确定他不会杀人越货,可韩中不同。 “孙兄,你不打算试试刀?” 思量片刻,乔帛提出异议,见孙满志问询,他解释道:“来颐城数日,乔某听坊间说起孙兄与韩将军的关系。” “韩将军喜爱令妹,所谓爱屋及乌,孙兄之言肯定在韩将军心中有一定的分量。你我献刀,定会美赞,若将军见到宝刀,大失所望,岂不枉费你我拳拳之心。” “欲扬先抑,方为正途。而刀之珍奇,不在你,更不在我。” 孙满志听在心里,认同地点头。 “你说该怎么办?” 乔帛招手让孙满志附耳过来,低声说出他的计划。 孙满志本来没有抱期望,可乔帛说得越多,他眼里的光越亮。 谁不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可他每次对韩中的奉承都达不到目的,原来不是没用,而是他用错了方法。 韩中年四十有余,二十五年行伍生涯,他的身体被锤炼得异常魁梧。 鹰目,悬胆鼻,短髭胡髯,构成了韩中威严勇武的面孔。 一年轻貌美的女子依偎在他的身旁,替他披上甲胄。 “兄长昨日来见过妾身,说今日要给将军见一样宝物。”女子慢悠悠开口,她笑意盈盈,声音娇媚如水。 “好!本将军等着。”韩中伸手揉了一把女子的臀部。 女子娇吟一声,用力拍了一下男人的胸膛,这一下可不得了,她美目微蹙,呼痛,小心翼翼地给微红的手掌吹气。 “是我不好!” 男人面露疼惜,将女子的手掌握在手心,轻揉,嘴里喃喃:“不痛!不痛!” “已经不痛了。” 女子吐气如兰,一双含情目盯着男人,男人受不住,直接将她揽进怀中,好一番疼宠。 “迟了!迟了!”女子拍着男子的熊背,气喘吁吁地说。 这时,男人将女子松开,见她红唇微肿,容色媚红,似再次被蛊惑,伸出粗粝的手指将唇边的湿润拂开。 “再不走,上官可是要怪罪的。” 男人高声抱怨:“真他娘的不想去!”说着,他将女子勾到身前,唇重重落在女子的脸上。 如此,总算志得意满,男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女子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人影消失,她才打着呵欠,揉着腰,往床榻走去。 时间很快来到傍晚,孙满志捧着木箱,与乔帛一起来到韩府。 侍从将孙满志引至书房,乔帛想与他一同进去,可被守卫拦下。 孙满志让乔帛放心,接下来,他会让韩中亲自请他进去。 “将军!”孙满志行礼。 “这不是军营,快起!快起!”韩中连忙过去将孙满志扶起。 孙满志这一跪,可能会让他上不了床。不!身为妹婿,他怎能让兄长屈膝。 “将军,我接下来给你看的东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孙满志自信满满。 然,任孙满志说得天花乱坠,韩中威严的神情不变。 若不是爱妾交代,他可不点也不想招待这爱整幺蛾子的“兄长”。 孙满志将木箱打开,箱子里放着断刃。 哎!韩中深吸口气,这箱子里的东西不是他送给爱妾的防身匕首么。 “满志,这不是我送给满娘的匕首么?” 看韩中实在不懂,孙满志伤脑筋,他提醒道:“将军,你再仔细看看。” 韩中一拍几案,说:“老子就算闭眼也知道这是满娘的匕首。” 孙满志被吓了一跳,指责道:“你凶我,我要去告诉妹妹。” 韩中忙拦住离开的孙满志,吹胡子瞪眼:“我没凶。” “你有!” “好~我有行,我给你道歉,我不该拍桌子,吓到你了,对不起。”男人声如洪钟。 听到道歉,孙满志心里憋着的气才消散。 “听妹妹说,这匕首锋利又坚韧,可你看这断口,这可是我砍断的。” 这牛吹得,韩中不知该表现出相信还是不相信。 不相信,对不起兄长孜孜不倦的努力!相信,可对不起自己多年的认知! 孙满志也不在意那么多,他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个朋友,他手里有一把刀,这匕首就是那刀砍断的。” “你没事砍我送给满娘的匕首作甚?”韩中是真的不解,真心实意地发问。 “妹妹说这是宝物,我朋友的刀能砍断宝物,那不就是宝宝物了!” 韩中拿起断刃,给孙满志科普:“你看这满身的宝石,既能防身又能卖钱,是宝物中的宝物。” 没完没了,这孙满志当真是当真是累了,倦了,无话可说。 乔帛扶额。 “小人有一柄宝刀想进献给州牧大人,听闻韩将军慧眼识珠,今日特来请将军掌眼。” 房中,孙满志帮乔帛说话。 “让他进来!” 得到这句话,守卫放乔帛进入书房。 “小人乔帛参见将军。” “若这宝刀称不上“宝刀”,本将军可会以军法处置。” “若这刀不能称为宝刀,那这世上就没有宝刀了!”乔帛对宝刀的自信十足,不可能轻易被一句恐吓打倒。 木箱被打开,刀在韩中眼前露出全貌。 观其貌,匿危,险恶并行;握其身,合宜,运转自如;运其势,爆发,锋芒毕露。 韩中挥刀,疾速的刀气切断书架,只听得一声巨响,碎裂的书页满天飞。 “确是一柄宝刀!”韩中赞叹。 “此刀乃小人意外所得,本打算以此刀为投名状,为朝廷效力。” 乔帛看向韩中,“宝刀赠英雄,若将军喜欢,小人愿将此刀赠予将军。” 他的眼神、话语都只透露出一个意思:只要交易达成,不管将军是私藏还是进献,都将与我无关。 韩中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直接开口询问乔帛是否有从军的意愿。 至此,乔帛的目的达到。 可世事难料,不过一夜,韩府死伤数百人,凶犯韩中被抓捕入狱。 第九十五章 游玩 立冬,微雨。 长旻穿蓑戴笠,拿起药锄,偷偷摸摸地离开药庐。 践约不论天气,今日还是得去乱石林,不过训练可以取消 不知想到了什么,女孩明亮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来到乱石林,齐宁还没到,长旻有些意外,不过并不失望。 林中的一切都被雨淋湿,长旻站在岩石上,一双眼睛望着通往她处的道路。 不一会儿,一道撑伞的墨影闯入长旻的视野。 长旻勾起唇角,她跳下高处,快步奔向墨影。 一走进,伞下人果真是心中人,长旻停下步子,骄傲得抬起头,正想发难,可还没等她开口,齐宁已经率先道歉。 “抱歉!路泥泞难走,来晚了!” 长旻本就没有生气,听到这话,她低头,正好看到齐宁被泥水弄脏的布鞋。 “都弄湿了!回去!” 长旻又说:“近段时间训练辛苦,趁今日下雨,我带你出去玩玩!”说玩,她打了一个响指,挺胸抬头,不容拒绝。 “这是作为东道主的邀请。” 来者是客,可自齐宁来到江末,她还没有好好招待过,实属不该。 看着女子灵动鲜活的神态,齐宁失笑,为表对“东道主”三字的调侃,他抱拳行礼:“齐某在此多谢东道主相邀。” “我尊贵的客人,请!”长旻不甘示弱,顺着齐宁的话说。 齐宁点头,正欲走,忽然,他回头,扯住长旻的蓑衣,扯着她一起走。 “猜猜看,我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长旻忽然问道。 齐宁思索片刻,说:“采药?种药?种菜?掘土?挖坟?” 的确猜中了一点,长旻拧眉,不知该说对还是不对,她说:“挖蚯蚓要掘土,算你猜中了一半。” “喂鸡?喂鸭?喂鹅?喂鸟?” 这都不中?长旻不知齐宁是胡说还是装傻,她看着他,就等着看他何时猜中正确答案。 真傻啊!齐宁暗暗唾弃。 “是钓鱼,对不对?” 长旻挑眉,双手鼓掌。 “寒江之景甚美,雨下,恍若仙境。接下来,我要带你去江上垂钓,顺便给你尝尝温大厨做鱼羹的手艺。”说到下厨,长旻觉得她对齐宁真的很用心,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尝到她的厨艺。 齐宁回到客舍更换鞋子,长旻则就近找了一片潮湿疏松的土地,用药锄挖掘,只得到几条蚯蚓。 天冷了,难道蚯蚓也需要冬眠?想到蛇的习性,长旻猜测。 用树叶将蚯蚓包好,齐宁正好出门。 为了行动更加方便,也为了融入,齐宁找掌柜借用了蓑衣斗笠,长旻一抬眼,就见齐宁农人装扮,她好奇问道:“你怎么想穿这个?” “很怪吗?” 长旻认真看了看,真诚地说:“还好!” 两人站在一起,一样的装扮,看着便觉关系匪浅,长旻恍惚,说:“走!” 在江末县生活多年,长旻有一些熟识的渔夫,她找人借用了鱼篓和鱼竿,租船来到江上。 浓雾萦绕山峦,绵绵雨丝飘落,寒江之上,如梦似幻,那一刻的绮丽飘逸,言语无法形容,全融进一声声惊叹中。 变化万千,奇妙无穷,纵使在寒江边上生活数年,长旻的目光依旧贪婪。 “很美?风霜雨露,日升月落,赋予寒江每日不同的风景,每次看到,心里所有的烦恼都会忘却。” “嗯!很漂亮,我第一次感受到山水的魅力,原来是这么幽静清雅,秀美脱俗。” “第一次?” “幼时生活在边疆,那里只有铺天盖地的黄沙,后来我回到武安,所见的是巍峨的宫殿,一潭飘满落叶的池水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离开武安。” 长旻心里涌起同情,不过一瞬,她笑道:“以后你会见到更多更美的地方,寒江只是你的开始。” “多谢!” “嗯?”长旻不解。 “谢谢你的祝福,让我有更多的力量前进。” 长旻有所感,轻笑,说:“你可真有意思!” “我很少见有男人嗯能这么诚挚地对女人表达感谢。举个列子,男人只是把女人当做生儿育女的工具,感谢一说,就是无稽之谈。”说到这,长旻意识到说得话似乎有问题,她解释,“我以平常事举列,我们之间的性质并不同。” “我对你印象最深的便是你对我鞠躬,毕生难忘。” “我一无所有,那时除了鞠躬,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去向你表达我的谢意。”不是没有别的方式,可那时长旻做出劫掠的举动,他身无分文,只能采用那种最廉价,但也最诚挚的感谢方式。 眼看快到目的地,长旻给齐宁分发钓竿和蚯蚓,她说:“只是钓鱼少点乐子,我们来比赛。” “蚯蚓数量是平均的,看我们谁钓得鱼多。” 话说到这里,长旻已经摩拳擦掌。 “好啊!” 齐宁自怀中掏出一枚血红色凤凰玉佩,他摩挲着,说:“听人说,打赌得有彩头。” “你带了几块玉佩出来?”每次一没钱就去当玉佩,如今又拿出一块,他究竟是有多少。 “就带了五块,这是最后一块。”齐宁略微思考,给出答案。 这日子过得长旻想起近期似乎好像他们总是一起去望江楼,她的心有痛,也有一点点愧疚。 “五两不,十两金,我的彩头。”长旻犹豫片刻,心里已有决定,她说。 两人并排而坐,不动如山。 “你的浮标动了。” “刚刚,你的浮标动了。” 异口同声,两人对视。 “不赌了?” “别赌了?” 两人再次同时开口。 “这样,谁钓得鱼少,彩头就是谁的,为了防止作弊,你去那边。” 一个没啥经验的人,对付他,还不是小菜一碟。长旻心里的小人已经在哈哈大笑。 本是致胜局,可结果却大失所望。 长旻翻来覆去数了三遍,齐宁鱼篓里的鱼就是比她多了一条。 “这不是你第一次钓鱼?”长旻一副我已看透你的模样。 “新手总是运气不错。”齐宁说得谦虚。 长旻将玉佩系在腰带上,总觉得齐宁刚才那笑容贼兮兮的。 蚯蚓都被用完了,接下来如果要钓鱼就只能无饵钓,长旻试了一会儿,鱼并不上钩。 长旻打算回去,她询问齐宁的意见后,两人决定一起回去。 他们只留下两条鱼,剩下的鱼都分给帮过他们的船夫。 一起回到客舍,长旻借用客舍厨房,她处理好鱼鳞,开膛破肚,掏出内脏,将鱼洗净,放进锅中,加水和烈酒,等着一起炖煮。 “还没燃吗?” “还差一点!”关于烧火,齐宁还是有一点记忆,他学着。 长旻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发现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慢。 火终于被点燃,等鱼熟透,长旻将两条鱼捞出,放在一旁放凉。 长旻拿出筷子,开始拆鱼肉,一点点将肉与鱼刺分离。 这是一件细致的活,齐宁在一旁盯着长旻,等长旻抬头,他伸出手,表示要帮着一起拆。 拆了一会儿,长旻看他手上的动作,问:“感觉怎么样?” “开心!”齐宁脸上的笑容都藏不住,他咳嗽一声,心虚找补,“我的意思今天过得很开心。” 游玩获得良好的反馈,长旻也高兴,说:“下次咱们可以一起去山上打猎,我教你烤兔子。” “嗯!”齐宁点头,唇角微扬,眼中露出期待。 粗壮的鱼骨被煎过,加水,等汤水变成乳白色,将鱼骨捞出,之后加入嫩豆腐细丝,撒入鱼肉,之后加入鸡蛋清,使汤汁变得粘稠,最后放盐。 长旻不习惯试菜,他盛一勺汤水,期待地看向齐宁。 齐宁喝了一口,她眼神一亮,点头赞扬:“很好喝!” 长旻露出灿烂的笑容,将鱼汤盛出锅。 给客舍掌柜分了一小碗,长旻得了一碗,剩下的汤羹全给了齐宁。 长旻喝了一口,不苦不咸,她满意地点头。 这手艺不错! 掌柜喝了一口,他本抱着极大的期望,一入口,有点失望。 鱼腥味并没有完全消除,味道清淡,没味道。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味道实属平常。 长旻正喝着汤,看到街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受到惊吓,左右四顾,想找一个藏身之地。 还没等她找到,正看到那人往客舍这边走,她起身,匆忙交代:“我有事,先走了!”说完,她跑向后院。 来人正是卫舒,她走到齐宁的身前,眼神扫过几案上的空碗,最后落在齐宁身上,说:“我知道你来此的目的,别以为他向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齐宁低着头,手上汤匙在碗中搅拌,看不清神色。 “为所欲为?我做了何事,竟让卫娘子下了这样的结论。”齐宁偏头,很是不解。 “你懂我的意思。”卫舒的语调平平,看似毫无情绪,“不回武安,纠缠在长旻身边,你以为旁人不知道么。” “不过乐见其成罢了!” “这不好吗?还是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心?”齐宁眼神锐利,逼视卫舒。 卫舒回避齐宁的目光,她沉默。 “谁都有秘密,你不说,我也不会说。”齐宁不想挑破,毕竟逼急了对他没有好处。 卫舒落败,她转身离开。 “我没有恶意!” “你不用和我说,够胆去向长旻保证!”卫舒被声音叫停,她回头,眼神带点鄙夷又带点不屑。 齐宁收拾好碗筷,他回到房间,当打开门的一瞬间,他感到不对。 陈设都没被动过,唯一改变的是桌上多了几块金子。 他勾唇浅笑,将金子放在手心,额上符文显现,手心的金子开始融为一体。形态慢慢变化,最先出现的是灵动的鱼尾,然后是鳞片,最后出现鱼头。 双鱼浑然一体,游于簪身。 他放在手中把玩,等着下一次送给长旻。 第九十六章 出发 雨停,而天空未见清明。 回到别苑,长旻脱下蓑衣,将它挂在墙上。 梦娘在一旁,她没有说话,只上下打量亭亭玉立的女子。 长旻的笑容僵在脸上,试探:“怎么了?” 梦娘抱着手,说:“你这段时间早出晚归,我还以为是你心善。”她走过去,伸手挑起女子腰间的玉佩,“这是他送你的?你喜欢他?” 这话怎么如此直接!长旻有点难为情,摇摇头,纠正道:“不是送的,这是彩头。” 真是个傻孩子!梦娘轻嘲道:“彩头?你会把母亲的遗物当成彩头吗?” 长旻将玉佩握在手心,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 会是那样吗?然,不容他细想,梦娘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是公主之子,就算不得宠信,与我们依旧不同,他的宗族不会容许他娶一个庶族出生的女子。阿温,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你要好好想清楚。” “梦娘,我晓得的。”长旻垂眸,情绪明显的低落。 梦娘的话让长旻面对她一直都不愿去想的问题,她知道宗族对一人的重要,纵使她提剑能斩百人,可对于此事依旧无奈。 “有情时,以为可以对抗伦理世俗,可经年老去,你会发现生活不过一地鸡毛,虽然我相信长旻可以应付,可我不愿见你沦落在不被祝福的婚姻中,任其消磨你的胆色志气,让你做出无尽的妥协。”梦娘语气温和,颇有推心置腹的意味。 听完梦娘的话,长旻觉得如果继续放任,她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心底一凉。 可骤然放弃,她又舍不得。 人总是忧虑未发生的事,长旻想不到答案,她缴械投降,出门散心。 不知不觉走到鸽笼,笼子上停着一只用鸟喙挠痒的黑色信鸽,长旻走近,抓住它的身子,从鸟爪上解下竹筒,拿出里面的信件。 长旻展开,一眼扫过。 看完,她匆匆走回药庐,一见到梦娘就问:“齐绥查的怎么样?他会是凶手吗?” “齐绥处事极为小心,我们一直找不到机会靠近,他近日一直派人寻找齐宁,暗中与多方势力起了冲突。”梦娘想着,心中不解,“那失踪多年的北枭卫真有那么大的魅力,竟惹得多方争夺?这齐宁,当真是个麻烦!” “刚刚来信,血月狂刀现世。”见齐绥没有确切消息,长旻将手中的信件递给梦娘。 梦娘接过,看着信件中“血月狂刀”四字,沉默。 “梦娘,我替你跑一趟!”在江末县沉寂已久,长旻的心有些躁动。 梦娘抬眼看着她,说:“你想去便去,好好照顾自己。”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提醒:“血月狂刀是不祥之物,不要触碰。你去后,只需暗中监视,在此刀面前,他们会给你答案。” 长旻不解,用眼神询问梦娘为什么。 梦娘只是忽然想起祖父说起血月狂刀那惊恐又讳莫如深的神情。 “那是一柄凶刀,它会放大持刀者心底的欲望,让人失去本性。总之,记住我的话。” 长旻点头。 已经做下决定,长旻收拾行装,整理好后,她坐在床边,手里握着凤凰玉佩,纠结是装作不知还是狠心戳破。 手掌微微用力,她迷茫的目光变得坚定。 一夜好眠,长旻如往常一般起身,走出屋门,发现梦娘已经静坐在檐下,正看着她。 梦娘准备了长旻此行需要的药物,她将它们放在小箱子里,用青色的花布包好,正抱在怀里。 “一路平安!”梦娘起身,将药物递给长旻。 “多谢!”长旻心里感动,将东西捧在怀里。 “快来吃饭,我烙了饼。” 屋中突然传来杨师弟的声音,长旻走近厨房,发现师弟已经如往常一般,为她准备了三天的干粮。 “长旻,一路顺风,平安归来。”老生常谈的话,情感都藏于这一句句祝愿中,提醒着你不是一个人,远方有人在乎牵挂,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 “谢谢师弟!”长旻绽放笑颜,捧着碗喝粥。 用过早膳,长旻拿起武器,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去,来到马厩,提箱上马,一声大喝,朱褐色的神驹跑出。 长旻骑马来到乱世林,见到齐宁,她拔剑下马,开始舞剑。 女子的动作疾如飓风,迅如闪电,一招一式,藏着她对剑的领悟。 灵巧的身法,只见剑影。 打完一套,长旻挥剑攻击齐宁,牵引着他,顺应剑势,防守进攻。 完成每日必做之事,长旻后退一步,拿出玉佩,庄重而认真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宁没有回答,靠近长旻,将原本藏在袖中的双鱼金簪插进发髻中。 长旻本想躲开,可齐宁让她别动。 “很好看!”他说。 “你问我什么意思,那你放在我案上的金子是何意?”齐宁的语气温柔,眼中全是真诚,“你是何心意我便是何心意。” 又装傻!长旻气得鼓起两腮:“是我先问你的。” “我已如实告诉过你。”齐宁十分坦然。 长旻本来还在顾忌,怕伤了齐宁的自尊心,可他着实气人,她也不需要有无谓的好心。 “我那是可怜你,怕你没银子花,饿死在江州。若如你所言,难道你给我玉佩是因为可怜我?” 齐宁有些牙痒,双唇翕动,不知该说什么。 凤凰玉佩垂掉在手指上,长旻伸直手臂,头偏在一边,说:“我不要,还给你。” “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 实话一句没有,不真诚。 “今后你都毋须来此,关于我所知的已倾囊相授,没什么可以再教给你了。” 说完,长旻转身离开。 “长旻!” 齐宁快步抓住长旻的手腕,可在触及长旻望向他的手时,他松手。 “你想说什么快说,我听着。”长旻保持微笑。 这拒人千里的模样,齐宁难得反思,他问:“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长旻本想否认,可想着难受不能只有她难受,于是承认道:“是!我该走了,保重。” 长旻上马,扯着缰绳让它转向,在齐宁眼前离开。 “我不会再来,你也无须再来。”临去,长旻再次提醒。 齐宁跟不上,只能目送青衣女子离开。 她只是想他承认送出凤佩那一刻的心意,只要承认,她可以不去在乎什么宗族,愿意尽她所能去守护,去成全,可结果是失望的。 心酸!长旻看着手中的凤佩,叹了口气。 不想了,不想了。长旻摇头,控制骏马加速,赶往兖州颐城。 第九十七章 魔刀(一) 喜庆的红绸,似腾腾燃烧的火焰,置身其中,一声声热切的恭喜响在耳畔。 瞬间,他融入环境,感受到心中的激动紧张,游刃有余地开始招待宾客。 吉时已到,新娘被迎进喜堂,她雪肤墨发,娇俏明媚。 转瞬,硝烟四起,伏尸百万,他立于高处,振臂一呼,应着云集,攻城破敌。 不过数日,城破敌降,他得到至高的荣宠——权势富贵,唾手可得。 白色盈溢眼眶,他感到眼睛有些刺痛,睁开双眼,阳光耀眼,头昏昏沉沉。 手微松,磕碰声响起,男人起身,看着满身的血,举目四望,遍地尸骸。 这是怎么回事?男人心想,可如何也回忆不起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满娘!”他踉跄起身,一瘸一拐离去。 可没走多远,府中闯入署掾,将男人团团围住,其中有一人半惊恐半义愤填膺地指认男人昨夜的肆意杀戮的恶行。 杀人?男人觉得头疼,可他不会放任旁人对他人格品行的污蔑。 于是,男人怒目而视,呵道:“放肆!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是何等大罪?” 这饱含压迫的一眼让告状者软了双膝,他浑身颤抖,恍惚回到昨夜,见到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见到行凶者那狠毒残酷的眼神,为了逃命,他只能跪地哀求道:“饶命,将军饶命。” 见他识相,男人糟糕的心情好了一些,道:“交代幕后主使,本将会从轻发落。” 告状者摇头晃脑,面向署掾,说:“昨夜将军见人就杀,小人命大,逃过一劫。” “小人没有撒谎,是将军,是将军,我以性命担保,我所言皆是我亲眼所见。”害怕他们不信,告状者竭尽全力解释,可慌张的他语无伦次。 男人堂堂正正地站在一旁,毫不回避旁人审视的眼神,否认道:“人不是我杀的。” 两者各有说法,署掾看这方,又看向那方,不知该相信谁。 无辜的死者太多,为了真相,署掾只能满府搜查,期待还有幸存者,且目击昨夜事发的经过。 抬出的尸体有一百多具,躲在床底、衣柜、水缸的幸存者很多。他们有些人只听到惨叫,并没有看到凶手;有些人只看到背影,只觉得背影像将军;还有少数人目击到凶杀现场,当场指认韩中将军。 至此,谁是真凶一目了然,尽管途中韩中极力否认,署掾只当他不愿认罪伏法。 献出宝刀,乔帛以为他通过韩中进入军营的事稳了,可一觉睡醒,韩中因为杀人入狱,而孙满志一朝失势,自身难保。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乔帛陷入困境。 途中客舍凶案证据确凿,全都指向乔帛,发出通缉令,如今已传到颐城。 在乔帛心中,客舍一案本是死者打劫不成,惨遭同伴灭口,他纯属遇到一场无妄之灾。 本打算背靠韩中,等事发时好好解释,因为只有那样,他才有话语权,不会成为县衙政绩的牺牲品。 可韩中出事,他计划的最后一环没有走完,故一时被打得毫无反击之力。 不过乔帛并不灰心,他觉得还有机会。 想清楚后,乔帛马上出发寻找孙满志。 自收到韩中出事的消息,孙满志至今都是蒙的,他不相信韩中会屠杀府中仆从,可目击者的证言不容辩驳。 信与不信撕扯着他,他根本没时间去考虑他的事业前程。 乔帛找到孙满志,建议一起去狱中询问韩将军真相。 “兄长,去!我觉得将军昨夜的状态很不对,他似乎”孙满娘回忆着,说出她的推测,“被下了药。”虽只是远观,可将军双眼失神,行动迟缓,根本不像一个正常人。 昨夜,孙满娘很早就睡了,半夜被声音吵醒,她出门远远看过,被吓得是心肝颤抖,当场晕厥了,因此,她捡回了一条命,可韩夫人就没有这般幸运,她想拦住将军,被一刀砍死。 确实,韩将军并不是弑杀之人,若非药物,实难想象会做出此等漏洞百出的失智之举。 可如果这样,那是什么药物?如何下药?幕后主使者是谁? 三人兵分两路:孙满志与乔帛去狱中询问线索,孙满娘则去询问韩府的幸存者,看大家经过冷静后,是否有人同样认为韩中昨夜的状态不正常。 很顺利,乔帛和孙满志见到了韩中。 韩中始终相信他没有杀人,在狱中,他冥思苦想,可关于昨夜发生的一切,他的脑子是空白的。 “我是经历过,忘记了?还是从没经历过?可如果没经历过,他们为什么会说我是凶手?难道他们都被人收买?可在颐城,谁会有这份能量?”韩中百思不得其解,他捂着脑袋,想要剖开它。 见韩中如此,乔帛真担心他就此疯魔,于是开口提醒:“将军,请你一定要冷静。” “冷静!冷静!我他妈怎么冷静!”韩中双拳出击,打在墙上。 “昨日,我和满娘一起用的晚膳,不存在我中毒而满娘没事的情况,然后就是和你们见面,之后,你们离开,我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品刀”韩中拧眉,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 “用过晚膳后,我再没有吃过东西,只喝了几口茶,若中毒,只可能是它。”随即,韩中否认,“不,我救过他不止一次,他不可能背叛。” 这时,乔帛开始表达他对韩中的信任以及还他清白的决心,可他在颐城没有根基是事实,纵使他想努力也没有人手,有人手也不知值不值得信任。 韩中看着一旁傻乎乎的妻兄,又看向精明能干的乔帛,他没有选择,给了乔帛一个名字。 对力量的渴求让宝刀无法安静地呆在证物房,它刀身红光闪烁,镌刻其上的符印好似有了思想,他们流动着,发出淡淡金光,突然,刀身剧烈震动,符印之下,是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似乎想冲破金印的限制。 终于,证物房归于平静,走出一道满身金印的身影。 那身影没有五官,不辩男女,金色的符印深深刻进黑色的皮肤,他握着刀,刀上的血月符印完全消失。 不,刀上的符印没有消失,符印自刀身蔓延而出,将黑影束缚其中。 一刀砍出,刀气击破木材,墙面出现一个大窟窿。 黑影跨出,他没有眼睛,看不见眼前有多少人,只感觉到微弱的力量,他多年渴求而不得的力量。 “怪物!”有人发出惊恐的吼声。 黑影听不见,他感受到跃动的力量,想要掠夺,可枯竭的身体无法供给活动所需的能源,身影慢慢消失,他回到刀身,化为血红色的月亮,符印归源。 第九十八章 魔刀(二) 夜风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宝刀坠落,磕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刚刚,你看到了什么?”有人怀疑看错了,偏头问身旁的同伴。 “是戏法!”有人下这样的论断。 “戏法?你去变一个。”说话人反驳,他想找出是谁在恶作剧,故靠近宝刀观察观察,可才走出两步,就有人拉住了他。 “别去!那把刀的血债太多,冤死者怨气太重,很危险。” “夜里阴气重,他们苏醒,这是在寻找替身。”男人说着话,顺便观察众人的神色,神秘兮兮地说。 听到这话,被吓懵的人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问道:“二愣子,你有什么法子?一定得救救我们。” 男人摇头,一脸的无能为力,看众人露出绝望,他说:“也不是没有法子,可” 急性子的可受不了他卖关子,嚷道:“可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这话一出,附和声一片。 “常说世外高人,世外,世外,岂是随便可以入世的。几年前,我有缘遇见,他赠我一言,果然,我得以跟随大人。后来,我进山致谢,他送我一张平安符。” 男人自怀中拿出一张黄纸,展示在众人面前。 “今夜黑影出现的时候,我感觉到胸口一热。今夜可多亏了它。” 众人惊叹,表示想要。 “五两银子一张。” 男人似乎在懊恼话说得太快,一脸吃大亏的模样,提醒:“可别嫌贵,道长定价十两,五两已经是给我的最低价。” 他们本觉得价钱不合理,可男人这样一说,他们无价无砍。 “我们明白,二愣子,多谢!” “那现在怎么办?”回归现实,有人看着掉地上的刀以及墙面的大窟窿。 “去道观求一张八卦图,得用它压制附在刀上的怨气。” “阴气入体,八卦图可驱散不了。”男人咳嗽一声,状似不经意,实则提醒众人。 “那阴气能否用阳气驱散。” 众人听到这话,齐齐看向他。那眼神,恍悟中带着嫌弃,嫌弃中打着寒噤,似乎全身都在用力,表达“别来找我”的意思。 “你们在想什么?”他无奈,“我只是想问童子尿能否祛除体内阴气。”有余钱买平安符的毕竟是少数,他这种没钱的只能寄希望于别的方法。 众人意识到想歪了,尴尬地望向别处。 “我们赶紧出发,再晚天都亮了。” 后来,宝刀被八卦图包裹,放进箱子里。至于墙面的窟窿没人愿意出钱买材料,所以没补,只留人看守。 翌日一早,众人将昨夜发生的怪事禀告州牧大人,可州牧并不相信,只以为他们是为了逃避惩罚而集体撒谎。 看着箱子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刀,觉得手下人思虑得还挺周密。 尽管州牧不相信,可法不责众,他只能将他们分开,单独谈话。 然而,结果并不如州牧所期望。 每次谈话,他们虽紧张,可眼神并不闪躲,对怨魂破坏墙壁的说法也坚定。 这下,州牧深刻的觉得到他的权威受到挑战,想要找出幕后者的兴趣被勾起。 当他意识到属下说得不假时,是两天后的白日。 亲历者平日大肆宣扬怨灵附刀,听者生惧,都不想靠近,偏有人不信邪,趁提审韩中,将放在箱子里的刀拿出。 他捧着刀,看着人群,一双眼睛充满蔑视与嘲笑。 渐渐的,他的眼神变得迷蒙,手握住刀把,忽然出手,一刀砍向近旁的掾者。 鲜血喷溅在眼前,男人眼都不眨,他看向人群,拿着刀慢慢走过去。 “别过来!”众人拔出武器,战战兢兢地威胁。 “韦埕!”他们叫着他的名字。 韦埕挥刀,砍向离他最近的男人,男人欲用武器阻挡,可他的剑刃强度比不上刀,直接被折断,刀尖划破他的胸膛。 难以置信,男人倒下。 刀刃继续征伐,浑身是血的倒下者增多。 韩中手脚皆拷手链,他躲开刀刃,抓住握刀的手,击打,直到他的手松开。 宝刀掉落,韦埕双眼一闭,倒地。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韩中只以为是乔帛为让他脱罪而设计,虽觉得残忍,可终究是私欲占了上风,于是他跪地请求:“大人明查。府中的仆从虽为韩中所杀,可韩中是为刀所控,韩中愿意出百两银补偿府中身死者,求大人从轻发落。” 经此一事,官署掾者对怨灵一事深信不疑,州牧持怀疑态度。 昏迷的韦埕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睁开双眼,依旧处在恍惚之中。 他刚刚好像功成名就,官署众人因权势对他谄媚奉承。 韦埕看了一圈,注意到染血的尸体,问:“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死了?” “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韦埕回忆,他皱眉,摇头。 “我我刚才捧着刀,刀呢?”韦埕伸手放在眼前,手心和手背都染上了殷红的血。 这时,韦埕注意到众人的目光怪异,他问:“刚刚是发生了什么?” “你不记得了,刚刚是你拿刀杀了他们。” 经历到此,韩中明白,原来始作俑者是那把刀。他就说他并不残暴,又没被下药,怎会屠杀府中百余仆从! 乔帛!韩中以为一切是乔帛算计,恨得紧握拳头。 “大人,凶案发生前夜,乔帛捧此刀出现,说想将宝刀献与大人,特请属下掌眼,谁料当夜便出事了。” 言外之意就是乔帛本打算算计大人,谁料误中副车。 “带乔帛!”比起什么诡异的幽灵怨鬼,州牧更愿意相信是人为。 乔帛没有离开颐城,他很快被带到堂前。 乔帛不承认在刀上下毒,就算受了严酷的刑罚,他依旧只呼冤枉。 不过途中,他交代了宝刀的来处——是他从鄢湖湖底捞出。 县令显然知道聆风刀门,还知道近段时间,聆风门挑选门主,据说很多门派都有份参加。 乔帛成为凶手,众望所归,可他不认罪。 县令看向州牧,只见州牧端坐在一旁,微仰着头,阖眼点头。 第九十九章 魔刀(三) 由于受害者众多,不可能大事化小,对朝廷的说法也不可能是什么附在刀上的怨灵所为,乔帛的出现很及时,州牧既能挽救他的爱将,对外又有一个合适的说法。 乔帛是否含冤,根本不在州牧考虑范围之内。 定罪很快,紧接着,迅速判决。 乔帛故意在刀上下了令人癫狂的药物,使人失去理智,致百余无辜百姓失去生命。 这罄竹难书的罪行,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不过朝中废酷刑久矣,所以乔帛最终被判斩首。 至于凶刀,本打算摧毁,可无论用什么法子都不行,最后只能藏于箱中。 自此案完结,民间关于凶刀怨灵的传闻甚嚣尘上,屡次下禁令而不改,刀的消息由此广泛流传,直到有心人的耳中。 刀名血月,原属于聆风门,可不知从何时起,它变得不祥,只会带来杀戮与鲜血。 因此,钟楼将刀放进铁箱,沉入湖底,可刀有他自己的意志,他不想在黑暗中腐朽。 长旻自江州江末县出发,日夜兼程,到达兖州颐城的那一刻,发现颐城内的江湖人出人意料的多。 玄锋剑会有人争夺是因为有闫夫人助力,可不为众人知的血月狂刀是因何?难道是因为猎奇心? 长旻知道颐城百姓口中关于怨灵附刀杀人的传言,她猜到一种原因,只是不知刀的情况是否与她类似。 强大的力量一瞬间闯入神府,被刺激得失去神智,那一刻,只想要宣泄痛苦,哪会管面前的是人还是鬼。 头戴斗笠,轻薄的布幔遮住面孔,长旻作未嫁女子装扮,漫步于颐城街道。 她在寻找熟悉的徽记,来到一处客舍,看到外墙斑驳,徽记隐隐藏于其中。 一路沮丧,此时女子露出笑脸,她提裙踏入。 直接走到掌柜面前,趁他目光看向她时,长旻自布幔边缘亮出令牌。 掌柜定睛一看,顿时明白对方的身份。 “敢问掌柜,店内可有多余的房间?” “还有,还有,我领你去看看。” 掌柜看向大堂,见无偷闲的伙计,他走出柜台,指引女子走向后院。 “这大街上多了许多手持刀剑的江湖人,我来颐城不是一次两次,可从未见过这等大场面,这颐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娘子可知赤羽令?” “赤羽令?”长旻摇摇头,接着她眼神一亮,“可我知道有诺必践的羽。年少时,有幸听过他的故事,当真是一个倔强执拗的儿郎。”说到此处,她一脸惋惜。 “世人皆知,血月狂刀是聆风门之物,他们来到此处,希望州牧可以归还被盗之物,可正要到手之时,恒一门杀出,他们不同意,希望将刀摧毁。” “先祖之物,聆风门就是供着不用,也不可能亲眼看着外人毁了它。”话音未落,掌柜笑着摇头,“他们的争论本与我这个平头百姓无关,可消息传出,前来看戏的江湖人多了起来。” “惹得我这客舍的生意”掌柜乐得见牙不见眼,“兴隆。客宿不绝,财源广进。” “那还真是一大乐事!”长旻微笑,着实温婉有礼。 原是如此,聆风门与恒一门相争,只是不知当年那个凶手会不会出现。 对于如今颐城百姓对刀的恐惧,毁刀应该是众望所归,可刀毕竟在聆风门传了几代,再说如今的聆风门主不算正统,他需要一件事去稳固他的地位,夺回血月狂刀就是一大功绩。 长旻抹黑她的脸,换了一身男子装扮。 从掌柜口中打听到聆风门和恒一门的住址,长旻离去。 聆风门与恒一门都住在同一条街,虽然是不同的客舍,可相邻,长旻到时,两方正在密闭的房间商谈血月狂刀的归宿,而江湖人坐满厅堂,甚至还有不少人站着。 真热闹啊!长旻被这拥挤的景象震得目瞪口呆。 “你说他们谁会赢?” “下注,下注,聆风门一赔五,恒一门一赔二。” “你们说那刀真是至凶之物吗?” “恒一门重名不重利,他们绝不似你口中所言那般狡诈自私,我相信他们毁刀之举必是出自公义。” “我知道有一件事,不知道与这事有没有关系?” “你倒是说啊!” “好像多年前,聆风门主,就是钟楼的父亲钟擎,曾与恒一门赵郢交往甚密,钟楼那代,血月狂刀出现问题,赵郢曾去信让钟楼毁刀,可钟楼并没有依信中所言,反而将刀沉至湖底。” “嗯?还有这事,难怪恒一门不相信聆风门。” “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有人问出了关键。 “我有一长辈是恒一门某位长老的下属,当年听他说的。” 一连几天,长旻守在堂中,熟识了一些人,大家一起论刀,其间,长旻调查过,并没有出现可疑的人。 难道需要等尘埃落定之后,“有心者”才会出现吗?毕竟现在是只闻刀名而不见刀身。 喝了太多水,长旻感到有些不适,她离场,一路走向茅房,不想这时,她听到脚步声。 长旻躲避,只见跟踪者形迹可疑,他戴着兜帽,面貌藏在暗影之下。 女子直接出手攻击。 过了几手,长旻觉得他的招式有些熟悉。 “你来此作甚?”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应该待在江州的齐宁。 瘦弱的黑小子,却拥有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这不知是伪装还是提醒。 “我想与你谈谈。”齐宁说着话,目光总不经意看向长旻的头顶。 她梳着发髻,可头上并没有佩戴他送出的双鱼金簪。 看齐宁白皙红润的面容,光洁的衣裳,长旻意识到与齐宁相比,她是有些狼狈的,又见他看过来的目光,只觉他在介意,心中顿时不满,恶声恶气地问道:“在看什么?” “喜欢吗,” 长旻只以为齐宁要表露心意,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又想到她穿着简单,不够隆重心里考虑了很多,不想听到下一句,她的拳头顿时变硬。 “我送你的双鱼金簪?” 偏男人露出羞意,长旻松开手,露出笑容:“很好看,我很喜欢。” “我现今有正事要办,你的话可否等我事情办完之后再说?” 这脸黑的,这场合,根本就不适合表明心意。既然他害羞,不敢直说,那就只能靠她了。 第一百章 阿温 小雪将至,寒起霜结,夜渐冷。 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长旻担心有人偷刀,夜里,她躲在暗处,远远监视着官署。 可一连几天,都没有发现异动,倒是她,日夜颠倒,弄得疲惫不堪。 正想着要不要继续,聆风门将血月狂刀送给恒一门的消息传出。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长旻预感到她接下来可能没法休息,仰天长叹。 聆风门的声望实力都及不上恒一门,他的妥协在意料之中,长旻相信,他们多日来讨论的只是交易细节。 江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本以为他们会打起来,正打算擂鼓助威,没想到下一刻就握手言和。 无论是争锋相对,还是示弱博取同情,动真感情的永远都是他们这些局外人。自以为占据道德高地,相互指责,开始站队大战,谁想两方从一开始就清楚他们各自目的,所为不过是为谈判增加筹码。 其实就算知道又如何,不过找乐子罢了。 恒一门已经决定明日带刀离开,长旻知道她是要跟着的,为保持好的状态,她让掌柜找信得过的人盯着,她需要好好睡一觉。 紧闭房门睡到饱,长旻打着呵欠,起身拉铃,吩咐客舍伙计抬水,她打算沐浴。 洗去一身疲惫,长旻身着单衣,站在铜镜前,慢慢擦拭她及腰的长发。 待头发干燥,长旻一点点理顺,梳出近来在妙龄少女间流行的发髻,拿出放在簪盒中的双鱼金簪。 长旻揽镜自照,将金簪插入发髻。 她本打算描妆,可客舍不是家,她没有工具。 睡前,长旻已将要穿的衣裳熏香,梳好头发后,她走过去穿上散发着幽香的衣物。 衣服是她昨日新买的,虽是成衣,可十分受颐城少女青睐推崇。 这细节!这颜色!长旻不算特别满意,她张开手,在铜镜前转了一圈,发现衣服衬得她温婉可人,是好看的。 客舍有专门替人洗衣的妇人,长旻付了钱,将脏污的衣服拿给她。正准备回房,途经大堂时,他抬头,目光正好撞上下楼的齐宁。 长旻紧张得扭头回避,可马上意识到不该,问:“你起了?” 这是什么话,刚起的是你!女子只能转移话题来逃避尴尬。 “不是要谈谈么,我们走!” 齐宁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客舍。 “我要走了,是特地来与你告别的。” 猝不及防!长旻有些无措,也有些慌张,问:“你特地从江州赶来兖州,只是为了告别?” 齐宁摇摇头,自嘲道:“父母为我取宁,本该平静安宁,可我却囿于仇恨,不得解脱。” “不得解脱便罢,我竟想将一名无辜的女子拖进困住我的窄室中。”说到此处,齐宁满含歉意的目光落在长旻的身上,话中女子是谁很明确。 “我明白不该,可我控制不了贪欲。此次来江州,是我蓄谋已久,不管如何,我想随心一次。” “可在江州,真正与你相处,我明白,你生如飞鸟,清啼山林,翱翔天地,不应困与樊笼。你应该是自由的!” “所以,你退却了,对吗?”长旻眼中噙泪,压抑着心里的失望与悲伤,问。 齐宁没有直接回答长旻的问题,只依着他原本的思路。 “遇见你,我很幸运,我真的很感谢你。” “感谢?”长旻笑得嘲讽,“这段时间,我很开心,开心到……想这么一直下去。我的无措紧张在你看来很傻?” “看啊!我只是想试试,那个呆瓜真傻,不过走得近了些,竟然会动心!”长旻揣度齐宁心底的恶念嘲讽,说了出来。 “不,我没有这样想过。” 承认!承认你的自卑怯懦,承认你的自私无耻,承认你那颗躁动的心。 “我想与你一起走,可我囿于仇恨,未来不知生死,如果我现在出于私心对你表明心意,于你不公平。”齐宁希望在长旻心中他永远高尚清白的,可现实不是,他清楚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君子。 “很丑陋!明明我我可以安安静静地离开,却突然出现,惹你难过,让你烦忧。” “不会!”长旻回答得很坚定,“你怎么会那么想?我的路也不是坦途,一样的安危难测。看我,可不如你那般多思。” “如你为我带来希望与光明,我希望为你带来安心与快乐。” “这是交易吗?”长旻忽然凑近,悄声问。 “不是,心之所向罢了!” 长旻露出欢喜,问:“既是心之所向,有何可犹豫?” “我总是说不过你!”齐宁无奈。 她伸手抵住男人的心口,小声抱怨道:“是你不坦诚。” 男人目光跟随女人的手指,触及心口的一瞬间,他的目光柔得似水。 “是!”他承认,笑说:“那我坦诚点。” “我要回武安,此次是决胜之局。若平安归来,我会递三书备六礼迎你进门。若我死或者失踪,你……忘了我!” “你不会死,我等着你。” “之后,我们可以游湖,钓鱼,练武,听风,赏月……江州待腻了,还可以去豫州,兖州…世界很大,走走停停,说不定没看完我们就老得走不动了,那时,我们就选一个喜欢的地方安家。” “那人很危险,你不能来!”齐宁一句话戳破长旻心底的打算。 “我可以帮你,你知道,我的武功很高的。”长旻从没有这么自夸过,可如今的她管不了许多。 傻瓜!这不是武功高不高的问题,他总该靠自己的力量,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我不愿你为我染上杀孽,不要来。”齐宁露出哀求。 长旻不理解,可她尊重齐宁的选择,于是点头。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可结果是让人满意的。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他们都注意到彼此手臂总是不经意碰在一起。 长旻悄悄看了齐宁一眼,让藏在衣袖中的手故意碰上他的手,正想冲动一把,去拉齐宁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已经拉上他的手。 灼热的温度绵延,烧得长旻有些僵硬。 “我们这是定情了?”她的眼神飘忽,问。 “还没有。” “嗯?”长旻不解,正要进行语言攻击。 “口说无凭,我已赠物表达诚意,可长旻的诚意我倒是至今未见。”齐宁幽怨道。 不说还好,一提长旻便想起曾经的恩怨,说:“我不是给你十两金了吗?” “那不是你因为我可怜才给我的吗?” 这话长旻可不满了,说:“你的玉佩不也是吗?” 注意到齐宁的目光,长旻终于意识到她头上还有一根金簪。 输得是一败涂地,长旻暗自摇头,说:“好!给你,给你,都给你。” “我本名温娴,长旻只是我的江湖名号。” “阿温!” 第一百零一章 记忆(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城门刚开,齐宁与长旻已到城门口。 玉簪太贵,金银二簪无鱼,君有所好,最终只得一柄鱼木簪。木簪配齐宁那一身简单素净的衣裳,有一种朴实无华的端正雅致。 “好好照顾自己!”齐宁将手中的碧水剑递给长旻,虽不舍,可他清楚,他们有他们各自的人生与追求。 长旻有她的广阔的江湖世界,而他有他的刻骨深仇,看似毫不相关,可他们相遇了,动心了。相守并非一定要朝夕共处,也可以是一种心有所念的羁绊。 长旻准备先行一步,在恒一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们。 “你也是!” “既然答应了,不能食言,一定要活着来见我。” 齐宁点头应好。 “保重!”长旻一抱拳,牵着马离开颐城。 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某一刻,齐宁眼前似乎闪出一些画面,他与长旻分离以及长旻死去的画面。 他回神,虽不明白,但状态还是受了影响,恐慌的情绪持续蔓延。 果真不简单!长旻探听到森林里的动静,她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看能不能知道他们的来处。 恒一门此次出行共计十五人,带队的是门内七长老黄倧,他身材瘦削,头发枯黄,看似体虚气弱,这只是表象,他武功极高,手段狠辣。 黄倧骑着马,居于队伍首位,身后背着刀匣。 四方的风,裹挟着不同的气息拂面,黄倧伸手叫来一名弟子,让他下去吩咐其他的弟子小心。 弟子领命退下,按其要求处事。 刹那间,大家警惕心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清的感觉,黄倧能够感受到同等环境下不同的细微差别,这帮他逃过许多生死困局。 黄倧带头加快速度,忽然,林中射出羽箭,他拔剑击开,出手间,锐利的双目判断出箭射出的位置,迅速射出袖中藏起的铜针。 门中弟子纷纷用他们各自的方式躲开箭矢,跟上黄倧的节奏,驾驭着马,飞快逃离。 只是试探,双方并没有真正出手。 黄倧着急赶回恒一门,就算有机会对上,不,他不会停留,那就只能长旻嘴角微勾,眼中的恶意毫不掩饰。 她的目标不是血月狂刀,并不着急去追黄倧,只远远跟着那群蒙面人,欲探究他们的身份。 躲开黄倧射出的铜针,那反应速度,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是谁?会与当年的凶案有关吗? 没有答案!长旻脚步不停,一直关注着蒙面队伍。 长奔不停,人可以靠着意志抵抗饥饿与疲惫,可牲畜不同,它饿了就没力气,根本跑不动。 这时,有弟子提议,让黄长老带精锐离开,这样换马会更方便快捷,毕竟十几匹马不好全部置换。 黄长老考虑一番,以为弟子说得在理。 只要血月狂刀回到宗门,再请各门派话事人见证毁刀,这场由刀而起的纷争就会消弭。 队伍被一分为二,黄长老只带走三人。 四人日夜兼程,很快走过兖州边镇,进入惠州。 干粮已被吃完,几人进城采买,正是此行,让他们横死街头,不得善终。 熙攘的街道,街边的铺子刚出锅了一屉肉包,热气腾腾,散发着独特的麦香。 恒一门弟子石阵闻着香气,一脸垂涎,咽下一口唾沫。 董晟看着,揽上他的肩,表达同等的意愿,可他终究是年纪大了些,较石阵更稳重,拖着他一起走。 黄倧自然也闻到了他心念的味道,不过不是包子,而是酒,醇厚的酒香一入鼻,他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了出来。 正在办正事,大家都这么辛苦,他怎能因为私欲黄倧抚着肚子,一回头就看到石阵那小子依依不舍的目光。 他轻咳一声,说:“这几日大家都辛苦,只是抽空吃一顿饭,应该影响不大。”他的酒早就喝光了,应该去打一壶。 虽然一路安全,可血月狂刀一日不回宗门,谷涧提着的心就不能放下,他紧张得脸色冷淡,对万物都提不起兴趣。 几人进入食肆,伙计一边引导一边擦拭桌椅,热情得不像话。 当然,这是谷涧眼中所见,他紧握手中剑,一双眼睛防备着伙计。 伙计以为犯了什么忌讳,处事是更加小心,当然,所表现出的就是关注。 谷涧以为伙计心中有鬼,目光一直在他身边打转,伙计注意到他的目光,紧张到手脚都不听使唤,只是上个菜,差点摔跤。 “谷师弟,这伙计生得清秀,像是女子。” 谷涧目光扫过去,说:“此话何意?”说话间,谷涧抽出筷子,眼睛看向伙计。 “若是不明情况,我还以为你中意他。”董晟调侃。 这话一出,谷涧收回他的目光,怒视董晟。 董晟笑呵呵回道:“开玩笑!开玩笑!” “只是用饭,师弟不用太过紧张。” “除第一回,我们再没有遇到夺刀之人。我总觉得他们在躲在暗处,蓄势待发。” “再走两天,宗门来接应我们的人就能与我们汇合。”石阵说了一句,算是认同谷涧的话。 “接下来两天,我们更要小心,确保长老将刀送回宗门。” 终于填饱肚子,几人起身,感到腰酸腿疼,看着彼此便秘的神情,相视一笑。 四人走出食肆,突然听见一声大喊,就见眼前跑过一道身影。 “抓贼,抓贼,”憔悴的老妪扯着嗓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石阵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听到声音的那一刻,他迅速扔出刀鞘,一跃而出。 刀鞘直直打中小偷的后背,一个不稳,往前摔倒,石阵上前,压制他的身体,将被抢的钱袋从小偷拿回来。 “谁有绳子?麻烦拿一条绳子。”男子对着人群喊道。 老妪颤巍巍地跑过来,捧着钱袋,一脸感激:“谢谢!谢谢!” 目光交汇,小偷突然出手,用脚攻击石阵下盘。 “小心!” 听到熟悉的声音,石阵忽然感到后腰一疼,他回头,看到老妪阴狠的脸,余光扫到人群外的长老与两位师兄一脸惊恐,正向他奔来。 时间一瞬间变得很慢,他感到插入身体的刀被拔出,殷红滚烫的热血喷洒而出,紧接着,他被一掌击飞,向后倒退时,清晰地看到小偷与老妪脸上的得意。 他们是在挑衅!他们想要留住长老!石阵从没有这么清醒过,他用尽全力,竭力地呐喊着:“师兄,别追!” “不要追!”一落入黄倧怀里,石阵紧紧抓住他的手,一遍遍提醒着。 “回宗门,宗门” 涣散的神智托不住他的声音,石阵缓缓闭上双眼。 第一百零二章 记忆(二) 黄倧捂住石阵流血的伤口,为他传送真气,想要找人救他,可环顾四周,行人皆因恐慌陷入怔愣,他看向石阵,只见他闭上双眼,彻底没了气息。 两位师兄追了凶手一程,姗姗来迟。 董晟半跪在石阵的尸体前,看着他惨白的面容,想要伸手试探,可又觉得失礼,于是看向黄倧,问:“师弟?” 黄倧忍住悲痛,摇头,将尸体推给董晟,说:“你留下护送石阵回宗门,我和谷涧先送刀回宗门。” 董晟擦掉泪水,眼神坚毅,点头应喏。 黄倧和谷涧上马,扬鞭,快速离开。 两人来到城门,发现城门紧闭,打听之下得知,是城里发生命案,官署封锁城门,只为抓捕凶手。 “长老?”谷涧看向黄倧。 所有算计,不过是拖延时间,若再耽搁下去,他们恐怕离不开此地。 黄倧考量片刻,说:“我们闯出去!” “长老,若我们对上官署,恐怕会惹出麻烦。”谷涧有些担心。 如今已至惠州,离恒一门并不算远,谷涧觉得应该以不变应万变,主动惹出麻烦,是下策。 黄倧睚眦必报,近日所遭遇的一切都在挑战他的底线,隐忍克制,去他妈的!他迫切地想要报复,可每次想不管不顾出手时,他的脑海就冒出离宗前,门主的千叮万嘱。 代价已经付出,绝不能半途而废。黄倧打算一条路走到黑:“刀一旦落入有心人手中,会为世间带来灾祸。我们绝对不能败。” 一言毕,黄倧已经出手,他辖制守门卒,命令他们打开城门。 “好!好!”门卒小心翼翼地后退,拿开门栓。 忽然,门卒将门栓扔向黄倧,黄倧抬腿踢开,与此同时,手上用力,拧断手上人的脖子,随后,冷漠地将他推开。 黄倧终于正视门卒,他容貌普通,泯然众人。 “朝廷?”将发生的一切串联,黄倧明白这其中必然需要官署的配合,究竟是谁的意思,他不清楚,于是出言试探。 领头人面色不变,下令:“给我抓住他们。” 对垒间,两人目光短暂的接触过,他们分别从对方的眼神中明白各自的意图。 就算知道是谁动手又如何,分明是你们先杀了人。 杀! 黄倧拔剑,与他对上。 “黄倧,黄长老,你的武功的确高强,可脑子不好。我既能派人杀你一名弟子,就能杀两名,甚至十一名。”领头人勾唇,阴气森森。 打斗的间隙,领头人肆无忌惮地表露恶意。 听到领头人的话,黄倧的攻势明显变快。 被剑气所伤,领头人瞥一眼伤口,真心称赞道:“你的确很强!” “可你有弱点,注定会输!”话音未落,他射出暗器,打向一旁陷入苦战的谷涧。 黄倧射出铜针,打落暗器,突然,余光扫到领头人的攻击,提剑防守。 眨眼间,领头人近身,牵制住黄倧。 “他会死,你谁都保护不了不!不!你会保护人吗?”领头人哈哈大笑。 最初,谷涧想要报仇,可力有未逮,意思到这一点,他唯一的想法是不要变成拖累。 谷涧身体越发沉重,一个不慎,被划出了数道伤口。 “长老,不要管我!”意识到领头人的意图,谷涧大声提醒。 人固有一死!谷涧身处江湖,早有觉悟。 余光扫到谷涧伤痕累累,被人挟持,黄倧大喊:“住手,我把刀给你!” 领头人后退至同伴身边。 黄倧看向谷涧,只见剑逼咽喉,稍微动一下,就会出血。 “长老,不可以!” “刀再怎么说也是身外之物,不及人命重要,我想就是门主站在这里,也会如我这般想。”黄倧用眼神传递着他的意图。 黄倧解下背后的木匣,放在身前,挑衅地看向领头人,说:“刀就在这里。” “一手交刀,一手交人。” 两人看着对方,相互靠近,当双方都觉得合适时,他们停下,用眼神示意可以交易。 谷涧被推出,黄倧扔出木匣。 趁领头人的注意力被木匣吸引以及谷涧的身体遮挡,黄倧射出铜针。 谷涧一一躲过,黄倧出剑,击开对方射来的暗器的同时一跃而出,剑气成势,打出一击。 剑势化为无数剑气,以一往无前之势压向敌人,他们挥剑抵抗,可剑气密而利,力有不及者皆伤及内府,轰然倒下。 “走!”东西已到手,自然不需再做无谓的牺牲。 见兵卒纷纷撤离,谷涧想要追,可黄倧拉住他。 谷涧不解地看向他。 “我们快走!” 这是什么意思?谷涧依旧不解,可他没有问,只跟在黄倧的身后。 黄倧领着谷涧来到今日光顾过的食肆,见到人群中的董晟,他穿着丧服,牵着马,马拉着棺材。 “长老,这是做什么?”谷涧不明白。 “安排好了吗?” 董晟点头。 “我们走!” 你们明白什么!我不明白!谷涧一脸问号,看着董晟,又看向黄倧。 董晟将谷涧拉到一旁,说:“杀了我们的人,还想我们咽下这口气,不可能!” 官署与江湖人合作,他们一定知道一些事情,杀人的凶手应该也在此列。 “我们敌得过吗?” 黄倧冷笑,道:“这不是有官署么?我们逐个击破。” 谷涧只想一下就明白黄倧的意思。此去既能报仇,又能抢回木匣,他举双手赞同。 几人躲避行人,去到官署。 来到官署,只闻见琴声,县令正坐在亭子里,温酒赏乐,好不惬意。 黄倧跃下屋顶,一剑杀死候在一旁的侍卫,剑身染血。 弦断声后是一声惊叫,黄倧阴沉地看向她,女子哑了口。 终于没有奇怪的声音吸引注意!黄倧扭头,提着剑走向县令。 “不要过来,我有钱,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县令想逃,可慌张之下,他被自个儿绊倒,只能慢慢往后挪动。 黄倧又挥一剑,温热的血滴洒到脸上,这时,县令忽然感到手臂传来剧痛,他低头一看,被斩断的手臂掉落在地上,血流如注,痛彻心扉。 黄倧剑指县令,问:“想活还是想死?” “我想活!想活!”县令面色苍白,青筋虬露,气喘吁吁地说。 “他们在哪?” 什么?县令不懂。 “你下令关了城门,不知拦谁?”黄倧怒问。 “我只是听命行事”看残忍的男人面露不耐,县令立马改口,“他们住在城南的汪宅。” “你最好不要骗我。”黄倧警告。 “不会!不会!”县令使劲摇头。 黄倧看着他,一剑挥出,县令双目圆睁,似是不相信他会死,又似在指责男人不守信用。 第一百零三章 记忆(三) 原本是敌在暗他在明,现在局势已经完全逆转。 他们人多又如何,黄倧打算逐个击破。 明知身有宝藏,他怎会没有对策!木匣中根本就没有刀。 黄倧带着两位弟子,来到城南。 此地多是酒肆客舍,街道上来往的多是底细不明的贩夫走卒、旅客行商,偶尔出现几张生面孔,并没有人在意。 突然转变的态度,着急离开的身影,是黄倧顺应时势,特地演给对方的破绽。 当他们打开木匣,没看到本该放在其中的血月,他的破绽就会成为心头刺。 替主子办事,不可能粗心,忘记检查货物。只要他们打开木匣,那一刻的冲击,结合他尽心的“表演”,会令他们恍然大悟。 至于他们是否会再次回到城南汪宅,此城县令的尸体会给他们某些指示。 黄倧躲在暗处,监视着汪宅。 不出黄倧所料,有人出现在汪宅附近,他们四处问询,十分鬼祟。 黄倧将冒头的弟子拉回,道:“我需要露面,给他们再次夺刀的机会。” “只有给出足够的利益,他才会挺而走险。” “长老,我们知道该怎么做。”董昇与谷涧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黄倧漫步走出,穿过人流,站在街道的中央,饶有意味地看向某一个方向。 他知道那人就在那里,此次站出来不过是为了告诉他:刀就在这里,够胆就过来拿。 仅露面足以,黄倧快步离去。 男人的算计简单明了,领头人怎会看不明白,不管危不危险,他别无选择。 事不宜迟,他带人追了出去。 黄倧在前方开路,最后来到一处偏僻的林子,转身,等到领头人现身,语带嘲讽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黄老相邀,晚辈怎敢不来!”领头人故作姿态,意有所指。 既然明白,那就无需多言。黄倧拿起武器,横扫而去。 领头人提剑反击。 此时,没有弟子的拖累,黄倧全力施为,领头人抓不到攻击的空隙,只能抵抗。 对抗中,领头人感受到黄倧的阴冷杀意,他自知不够强,无法从黄倧的手下逃脱。 “还不出来!”领头人大吼一声。 黄倧细心感受,林中确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气息,他并不恐惧,直接出手,置领头人死地。 刺杀不过瞬间,领头人所带的手下看着黄倧,缓缓后退。 黄倧不打算放过他们,直接出手,将人全部杀死。也是这时,林中那股气息消失,黄倧轻嗤,踏上归途。 等黄倧来到他与弟子相约会面的地点,没有见到应该出现的弟子,思及林中藏匿的人,顿时,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留下交代,黄倧出门寻找。 按照既定路线,慢慢往回找,路上见到几具尸体,黄倧检查他们的伤口。 每一次观察,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他们的死因。这不是天赋,而是历经无数杀戮而累积的经验。 根据尸体留下的线索,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前去汇合?难道是那群人所为? 黄倧有一种猜测,对寻觅出他们的踪迹越发迫切。 时间无情流逝,黄倧不辞劳苦,耗费全力,依旧不见两位弟子的身影,他感到绝望以及悔恨。 没有克制欲望,没有拦住石阵,没有想要报仇 黄倧从不轻易言悔,可此事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 暮色渐浓,黄倧沮丧地倚靠树干,思考着破局之法。 其实并非毫无办法,只要他无所顾忌,以他之能,带刀出城不,这只是根据前者的能力推测,林中藏匿的人他并不清楚底细 不!不!黄倧回到原点,恍然大悟。 恐怕在他半道作出与弟子分离的选择时,就中了旁人的算计,小城中藏匿的不止一方势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不知杀石阵的凶手属于哪方势力?偌大的恒一门暗藏奸佞,不知是哪方所为?血月是灾祸之刀,众所周知,难道它还有别的用途?幕后之人做这一切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黄倧想回到宗门,将一切告知门主,正匆匆赶路时,坊间百姓议论闯入耳中。 “凶犯终于抓到了,总算舒了口气!” “谁说不是,担惊受怕了一整天,回家可得用柚子叶好好洗洗,去去晦气。上天保佑,明天得去寺庙还愿。” “这死的不是一般人,官署的动作倒是快!”说话人阴阳怪气,暗暗嘲讽。 “快什么快!说不定是替罪羊。”有人信口开河。 他的话勾起了旁人的好奇心,有人绕有兴致地问道:“替罪羊?你知道内情!和我们说说。” “反正我不信。”说话人没有证据,但不妨碍他嘴硬。 “你们去看过了吗?”有人神秘兮兮地问。 “看什么?”说话人不明所以。 “杀猪!想象一下,他说得就是那样的场景!” “城门口吊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可真是惨!”说话人恻隐心起,暗自摇头。 黄倧的脚步顿住,虽没有亲眼见到,可差不离,他已经预感到城门口吊着的就是董晟和谷涧。 心痛、不舍、愤怒、矛盾种种尖锐的情绪混杂堆积,黄倧心情激荡,恨意到达顶点,他握紧手中的剑,目眦尽裂。 男人无法冷静,他快步离开。 很快,黄倧背着包裹,来到城门口,远远就看到城墙之下吊着的董晟与谷涧二人,底下是围观的百姓,正对着尸体指指点点,如此不止,还有人对其人格进行侮辱,指责更上升到父母师长。 黄倧无法忍受,他怒吼:“都给我滚!” 内劲四散,卷起尘风,威慑力十足,百姓被吓得四散而逃。 “你终于来了!比我预想的要晚几个时辰。”浑厚的声音带着疲懒,猜不透年纪。 正想着,人群中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发色浓黑,微卷,头戴面具,身披甲胄,腰间插着两把弯刀,步履坚定。 黄倧只见他身后跟着两个熟悉至极的人,语带嘲讽,呵斥:“小人之举!”说罢,他拔刀佯攻面具男。 “兵不厌诈!为达目的,自然要不择手段。”如今他是赢家,对于黄倧的话,面具人并不生气,甚至乐得有心情出言教导。 躲开攻来的剑,面具人避开,眼见他的剑刺向下属,他拔刀,挡住黄倧的剑。 交手一番,黄倧已清楚他们的来处,问:“你们要抢刀作甚?血月易招致灾祸,你可千万别说是渴求灭族。” 身份被看透,面具人并不慌张,他说:“大言不惭!弃璞玉为敝履,将血月给我,或可饶你一条性命。” 黄倧试探不出他的真实目的,出手不再留情。 刀剑相击,火花四溅,黄倧后退,目光扫向他的剑刃,发现已经变钝。 面具人双刀齐出,继续进攻。 两人的动作极快,肉眼几乎捕捉不及,只见银光闪烁,八方崩裂,沙尘四起。 只闻一声断裂之声,剑刃突然飞出,深深插入大地。 断裂声不停,只听一声巨响,双方受击后退。 余晖为世间的一切罩上霞光,落日光辉穿过城门,两人正好落在阴暗交汇的那条线上。 黄倧伤痕累累,丢出没有剑刃的剑柄,屏气凝神,摆出攻势。 见黄倧不拔刀,黄倧惋惜:“暴殄天物!” 真气凝结在手掌,黄倧出手攻击。 面具人清楚,他功力不及黄倧,可手中双刀能够弥补他的不足。 没有武器,黄倧直接进行拳脚攻击,面具人手中的刀不长,手腕带着刀身转动,攻防一体。 真气凝聚,似剑刃在手,击开双刀,紧接着化掌为爪,抓向面具人的心口,刀刃再现,黄倧收势。 打斗一场,面具人清楚,他打不过黄倧,看天色渐晚,他不想拖延,指着城墙说道:“你猜他们是死是活?” 黄倧循着面具人的方向看去,只见城楼之上,有一人拿着刀,正要割断绳子。 “不要!”黄倧扭头,陷入悲恸。 趁你病,要你命!面具人当机立断,直接出招,一刀接着一刀,把黄倧划的遍体鳞伤,连连后退,血染衣袍。 就算是此刻,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面具人露出惋惜的神情,看着双刃浸血而不染,将它们插入刀鞘,宣示他不会再出手。 “交出血月,我保证一定会放了他们。” 黄倧疼得咬紧牙关,紧抓住背上的包裹,谈起了条件。 “你先放了他们。” 面具人一个手势,城楼上立马有人出现,将吊着的两具身体拉了上去。 “我已经放了!”面具人胜券在握,等着黄倧。 “还有马车,我要带他们走!” 面具人很有耐心,对黄倧的要求一一应允。 马车出现,谷涧与董晟被扶上马车,等他们安顿好,面具人的下属走出马车,退至面具人的身后。 “这样还满意吗?” 黄倧心中不解,但面无异色,试探着说道:“等我上了马” “奉劝先生莫要得寸进尺,我只是不想两败俱伤。恻隐之心,我随时可以收回。”男人低沉的嗓音中全是警告。 黄倧解下包裹,将其放于掌心,一双鹰目紧紧盯着面具男,看他有没有胆子亲自来拿。 面具人冷笑,他走近,伸手夺过包裹。 在这瞬间,黄倧扭转手臂,射出铜针。 就算早有防备,面具人依旧中招,他捂住伤口,拔出铜针,封锁穴位。 面具人不遑多让,在交手的瞬间,指使手下射出火箭,顷刻间,马车燃起火苗,很快,火势蔓延至整辆马车。 这时,黄倧清楚,从始至终,面具人都不打算放过他们。 包裹一到手,面具人打开,发现里面放的只是寻常刀具,他立马明白黄倧算计,乐得哈哈大笑。 突然,笑声停住,面具人冷声质问:“刀在哪?” “是那个人!他还没死?他在哪?” “他早已经离开,你们都追不上!”黄倧乐于讥讽,将情绪藏于大笑,久久不停。 只有他将旁人玩弄于掌心,还没有敢戏弄他。面具人愤恨,拔出双刀,攻向黄倧。 黄倧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于下风,一招不慎,被面具人夺去先机,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第一百零四章 记忆(四) 暗无边际!难道这就是归宿?亦或是意识徘徊于闭眼瞬间? 他伸手,没有任何触感,忽然,听到一道遥远无情的声音。 “这里是虚无之境,我救了你。” 话音刚落,无形的意识幻化出一道身影,形同石阵。眼前的黑暗散去,光明降临,他漂浮在半空,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他看到董晟为他处理后事,看到黄长老在城门口的妥协,明白他们的算计,更看到两位同门师兄为报仇拿起屠刀 这不是他的愿望,他想要阻止,可他已成虚影,无法下落,根本触及不到世间的一切。 枉顾本意,石阵心痛。 这时,杀害他的人出现,他们在两位师兄眼前现身,将他们引至别处 “不!”石阵发出嘶吼。 “求求你,救救他们!”看着他们受尽酷刑,为一诺而死,石阵的灵魂震颤。 没有人回应他的渴望。 他所产生的情绪显然对幕后者而言不够,无论石阵如何哀求,他依旧没有现身。 以尸体为诱饵,黄长老果然上钩,他带着刀前往,与面具人打斗,当听到面具人的问题时 石阵痛得心都在滴血,虽然他已经无血可流。 看着黄长老受尽折磨,尽管知道无用,可石阵依旧哀求有人能够出现,拯救他的师长。 “我能帮你,可你能够付出什么?” 他还有什么可以付出?石阵怔愣,马上回过神,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只求你救他。” 石阵不知他有什么可以给出去,不等答案,他意识消散,在那一瞬间,存放在棺木中的遗体的胸膛开始起伏,以身体为中心,四周气流往他的身体狂灌,形成一道漩涡。 喘不上气,心慌!这是离漩涡近端百姓的感受,不等细察,已经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城门口的几人感受到气流的流动,举目望去,发现那一道气流漩涡。 漩涡中心,石阵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反倒是一侧血月红光大盛,刻满符印的黑影再次从弯月中爬出。 不够!不够!对于已经得到的力量,黑影依旧感到不满足,空虚的身体渴求着充盈。 棺木早在气流涌进时便已经崩坏,血月黑影拿着刀,慢慢走出去棺材铺,环顾四周,发现一片死寂。 黑影一跃而起,漂浮在空中,快速来到多人聚集的城门口。 血月已经消失,手中刀只余普通,黑影执刀相向,迎战面具人。 感受到双刀蕴藏的力量,他感到渴望,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们吞下。 双刀剧烈震动,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 “这是什么怪物?”众人不解。 “你是谁?”面具人伸手安抚着双刀,对于怪物之说,他显然更相信是有人在作怪。 黑影能够听懂他的话,陷入沉思,然而无解。 不知身份,遵从本能,从对世界的一无所知到利用,是天赋还是复苏? 庸人自扰,只有掠夺才能让他圆满!黑影挥刀进攻,面具人拔刀抵抗。 刀身碰撞,没有火花,只有无数金印,金印出现的瞬间,黑影刻印身躯上的符印金光大盛,桎梏着黑影的行动。 尽管如此,面具人依旧不敌,被打得连连后退,甚至拉着同伴挡刀。 这时,面具人终于明白,黑影不是人,他是一种破坏力极强的未知生物——如传说所言。 也是这时,面具人发现场上已无黄倧身影。 “跑得真他娘嗯!快!”才刚开口,就被黑刀打得溃败,发出喟叹。 与非人对战,明知不敌,跑为上策。 面具人逃逸,黑影穷追不舍。 跑不过一会儿,就被黑影追上,面具人终是体会到何谓插翅难逃。 刀刃碰撞,金印再起,符印下的躯体开始挣扎,面具人趁势砍下,符印一闪,震得他腾空。 一个翻身,面具人下落,再次进攻,发现他无法伤害黑影分毫。 黑影蓄力一击,面具人躲开,其身后的墙面被打出窟窿,面具人往回看,心有余悸,继续逃跑。 街上有人围着尸体悲泣,有人倚墙而行,有人茫然四顾,有人相互扶持 面具人在人群中穿梭,黑影紧随其后,一个挥刀血花四溅,人命脆如薄纸。 黑影不懂面具人的意图,躲在暗处的长旻明白,面具人这是想利用无辜的百姓脱身。 瞄准面具人,黑影再次挥刀,长旻忍无可忍,推开道上的人,拔剑抵抗。 黑影偏头,似是不解,接着他放弃面具人,开始全心全意攻击长旻。 长旻不惧,刀剑相碰,感受到一股压迫身体的强大的力量。 黑影的攻击不止于刀。 呼吸,筋脉,骨头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项功能,黑影的力量都能压制,长旻感到无力。 仰望而不及的力量,长旻退去,不敢过多接触。 “给我!将力量给我!” 引诱的声音入耳,长旻恍惚之中来到一处世界,这里没有杀戮,没有饥饿,没有分离,没有苦难,只有欢声笑语。 黑影瞬移到长旻的面前,左手化爪,快速抓向长旻的腹部。 身体后移,一招空了。 黑影抬头,只见无穷的力量跃动,他垂涎三尺,蛮横出手。 自流血发生,街上已经空了,日落风扬,寒意四起。 斗篷随风摆动,黑衣人揽住长旻的腰,将他带离,安置在空地上。 这时,黑影来袭,黑衣人挡住黑影的手,金印再起。 黑影挣扎,趁此机会,黑衣人将他击退,缓慢移动,潜移默化地引导黑影远离。 黑衣人冷眼看着黑影为抢夺力量而露出各种丑态,漫不经心地抵抗,很快,黑影的能量耗尽,又被符印封锁于刀身,化为一轮血红弯月。 眼看血月即将掉落,黑衣人伸出手指,符印似铁链自手上倾泻,待血月之上的刻印发亮,他才收手。 刀经此事,并未坠落,而是悬浮在黑衣人身旁。 白色浮尘自眼前掉落,黑衣人仰头,见漫天雪花,纷扬洒下。 “下雪了!” 一声轻叹,黑衣人卸下兜帽,露出面容,赫然就是齐宁。 他解下斗篷,正将其盖在长旻身上,发现她眉头紧锁,似是陷入梦魇。 齐宁伸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说道:“不要怕!他不会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男子将长旻宝抱起,和她一起穿过雪花,回到客舍。 看着百姓富足,彼此守望相助,长旻心中充溢着幸福,突然,他鼻头一酸,眼眶湿润。 世间哪得净土!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门,正打开推开的那一瞬,长旻顿住,她想要打开,可心里的恐惧让她下不了手。 心一狠,在推开的瞬间,脚下无依,她往下坠落。 迷糊中,她看见一人,只以为是梦,继续下落,进入黑暗。 黑暗散去,只见一处山林,正是春日,山花盛开,草露新芽。 突闻一道哭声,小长旻靠近,只见颓圮的墙下,坐着一个女孩,她正呜咽垂泪。 似乎听到脚步声,她回头,长旻只见女孩的脸上狰狞的伤疤,她似乎意识到伤疤可怖,捂住脸逃开。 小长旻想追,可她体弱,摔了一跤。 女孩停下脚步,最后还是狠心离开。 跟着小长旻,最终来到一处院落。 院子各处晾晒着药材,小长旻没有注意,她径直走入药房。 药房很大,布置着多张床,床上躺着病人,小长旻来到一处床榻,费力地躺了上去。 痛苦,是小长旻此时唯一的感受,一闭眼,她眼前就浮现梦娘喂她喝药,她痛得满地打滚的画面,转瞬间,她又想到女孩满脸的伤疤,心里不由得猜测女孩是不是因此哭泣。 小长旻睁开双眼,她下床,来到内室前敲门。 门被拉开,是梦娘。 见到她的瞬间,小长旻怕得后退,但想起女孩,还是鼓起勇气,说想要祛疤的药膏。 彼时梦娘面无表情,看了小长旻一会儿,进屋取药。 房中的床上有一人,应该才吃过药,此时药效发作,他痛苦地挣扎,慢慢地没了声息。 本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一件事,可小长旻受不了,她压抑着情绪,双手都被抓烂。 这时,梦娘拿药出来,递给小长旻。 小长旻伸手接,梦娘看见她手上的伤口,只以为她是知道美丑,开始在意。 拿到药膏,小长旻害怕梦娘抓她吃药,迫不及待地离开,才走一会儿,她就大口喘气,眼泪就不争气地流出,眼里是未散的恐惧。 内室再次传出摔东西的声音,小长旻吓得一颤,紧紧抓住药膏,跑出了药房。 本以为是救赎,其实根本就是地狱。 小长旻想把药膏给女孩,常在首次遇到她的地方徘徊,可都没有守到她。 身体渐渐被养好,小长旻再次参与祀道的训练,就是这时,她再次见到了那位躲在墙角哭泣的女孩。 女孩也看见了她,露出怔愣,马上回避她的目光。 不待多说,各自投入训练。 训练不认真,没有完成任务,惩罚都是无情的鞭打,为了摆脱,大家都得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 第一百零五章 记忆(五) 饥一顿饱一顿,小长旻的身体不算多好,每一次喝药对她都是折磨,她感到疼痛,感到恐惧,想要逃跑,可整座别苑重兵把守,才刚踏出门口就会被拦住,继续新一轮的惩罚。 见过太多人因试药而死,小长旻知道那就是她的结局,或早或晚。 慈悲不知是天性还是后天教导,小长旻总在力所能及之内,做一些能让人得到些许宽慰的小事。 有人感激,有人并不领情,认为她假好心。微薄的同情心,对身处炼狱的人来说,是累赘,也是剧毒。 小长旻选择停手,可她在一片废墟中,听见了那个将伤痕摆在脸上的女孩无助地抽噎。 或许有人需要她。 梦娘有求必应,可小长旻害怕她,从不敢主动靠近,求药是例外。 第二次见到女孩,小长旻有些后悔,因为药膏她没有放在身上。 训练结束,大家一起用饭,小长旻拿着菜饼,坐在女孩的旁边。 女孩警惕地看了一眼,只见对方微笑,她扭头,没有说话。 伤疤在女孩小巧的脸上,乍看非常醒目,可只要忽略疤痕,她的五官没一处不可爱漂亮。 场上并不是交朋友的场合,尤其对小长旻,因为梦娘对她极为照顾。 渐渐地,小长旻知道女孩的名字叫云蔚,也知道她脸上的伤痕是她亲手划伤。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毁。不知有多痛,她才能不管不顾地去选择伤害。 知道消息的那一刻,小长旻有些难过。 终于在有一天,小长旻大着胆子,跟踪女孩,不为别的,只是想和她说一句话。 小云蔚知道有人跟着她,也知道是谁跟着她,毕竟在此处,没人有她那份胆子。 受流言影响,小云蔚认为长旻有后台,和他们这群没有自由与尊严的“奴隶”完全不同。 短短时日,小云蔚已经有她的生存法则——独善其身。她不打算与长旻过多接触,走得飞快。 小长旻跟着跑,一不小心动了气,她立即感到体内有一股狂暴的气在经脉中乱窜,疼得她四肢无力,全身冒冷汗。 不经意回头,只见女孩跪在地上,小云蔚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看到他匍匐在地,蜷缩着身子。 小云蔚不忍,也不想招惹麻烦。她走过去,发现女孩打着哆嗦,血气上涌,通红的脸上青筋暴起,有一物在皮肤下快速流动,真气冲出穴道,在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窟窿。 再傻也知道她不正常,小云蔚想要帮忙,可根本无从下手。 “梦娘,梦娘”小长旻还没有失去神智,她微睁着眼,艰难开口。 小云蔚拉着长旻的手,拖着她到背脊,背着她快步来到药房。 刚到门口,小云蔚就被拦着不让进,虽只在门外,可放下长旻的一瞬,她还是看见堂内布置着多张床,床上躺着许多青年男女。 小长旻被带到内室,立马有人帮她控制体内狂暴的力量,梦娘正给她灌药,发现她牙关紧咬,拒绝喝药。 梦娘神情冷酷,逼着长旻喝下。 迷糊着,小长旻听到声音。 “控制不住!年纪还是太小了!” “小,年纪大的又如何,他们死得比她还早。” “纵使吃再多的药,再小心谨慎,强求只会带来毁灭。” “毁灭?那东西呢,你舍不得?” “不行,它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现在你还有别的办法吗?物尽其用!” 无法控制那股狂暴的力量,小长旻的身体崩坏,已成一个血人。 梦娘拿出锦盒,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揭开盒盖,只见锦盒中放置半透明白膜包裹着一点红。 名如其形,此物就叫一点红。 按陆决记载,一点红盘踞丹田,助人掌控力量。还有另一宝物——万物生,长于血泉,能救必死之人。 用竹夹小心翼翼地夹出,梦娘将它放在长旻的身上。 它似乎闻到了血腥气,慢慢蠕动到最近的伤口,爬进伤口前,它慢慢褪去白膜,进入血肉。 梦娘想阻止,可身旁威胁的目光让她选择保全自身。 自放下一点红,梦娘的目光就不曾移开,她时刻关注着长旻的身体情况。 紧张了许久,见皮肤不再崩裂,梦娘伸手触摸长旻的脉搏,有点匪夷所思。 平日微弱的脉搏变得强劲,体力狂暴的力量变得乖顺。 难道这才是一点红真正的威力。 想起平日试验的众人,不是心脉具毁就是身体崩坏,梦娘不由得猜测眼前的女孩究竟有何特异之处。 痛到失去神智,小长旻以为她已经走向死亡,可她感受到光明以及温暖。 小长旻睁开眼睛,发现她躺在堂中的病床上,感受到身体的疼痛以及束缚,她低头看去,全身包裹着布条。 这时,她想起了发生的一切。 与死亡对垒,每一天都是恩赐。小长旻想见到云蔚,完成她最后的愿望。 见到梦娘,小长旻请求她将枕下的祛疤药膏送给云蔚,并赠她一句话——不要为别人的错去惩罚自己。 虽然不知道云蔚自毁的具体原因,可女子对容貌何其看中,若非无奈,她怎会如此。 梦娘答应。 春去秋来,长旻清晰的感觉身体越发强健,在得到梦娘的肯定后,她知道她已大好。 也是这时,小长旻被梦娘送入祀道修炼。 再次见到云蔚,她长高了一些,眉眼褪去娇弱,亭亭玉立。 当然,小长旻没想那么多,她只感到云蔚变了些,只当是她脸上的伤疤已经脱落;粉嫩脆弱的新生皮肤带来的别样感受。 她心里高兴,对着云蔚露出浅笑。 这次,云蔚没有躲开,她回之一笑,温婉恬静,柔软至极。 之后,两人的交往渐深,交换了真实的名姓,以姐妹互称,彼此成为严苛训练中的唯一慰藉。 尽管长旻有所隐瞒,她的成长速度依旧超越旁人,张老鬼特准她参与任务。 杀戮,鲜血,掌控他人生死并没有为长旻带来快感,她感到的只有洗不清的污浊与罪孽。 为了摆脱如影随形的罪恶感,长旻寻找慰藉,她遍寻群书,只有皖南公主齐徽的文字能让她平和。 她产生了一个伟大的梦想,首先要做的就是逃离太平道。 云蔚知道她的心思,不愿成为拖累,在长旻面前将一切掰扯清楚,希望她先脱身,而她在太平道里寻找机会。 那是一场大战,太平道派出二十七位高手,以生命为代价才将长旻拖到力竭。 太平道真主本想杀掉长旻,是梦娘站了出来,以物尽其用为由请求真主饶她一条性命。 他们在长旻身上付出太多心力,杀掉她的确有些浪费,可不杀,不愿为太平道效力不止,还要为敌,这不是他们想见的。 梦娘这时提出可以通过药物篡改长旻的记忆。 太平道真主同意。 果然如梦娘所言,再次苏醒的长旻忘记在药房中承受的痛苦,她只记得梦娘给予的恩惠,对她感恩戴德,有命必从。 记忆的阀门打开,似真似假的画面齐刷刷闯入脑海,她疼得捂住心口。 齐宁看长旻躺在床上,面露挣扎,冷汗涔涔,扭曲着身体,露出慌张。 突然,长旻睁开双眸,眼带血丝,看向齐宁的目光满是陌生。 “阿温,你”齐宁意识到她的状态有异,难掩担忧,“你这是怎么了?” 长旻回神,捂住头,问:“你怎么来了?” “我心里不安,放心不下,只能来寻你。” 长旻鼻头一酸,忽地腾起,揽住齐宁的脖子,将头埋进他颈侧,闷声回道:“我做了一场梦,蜜糖里掺着鸩毒,又是痛苦又是甜蜜。”她本不想暴露情绪,可哭腔无法掩藏,盈眶的眼泪流出,濡湿齐宁的脖子与衣襟。 齐宁一顿,伸手轻拍她的背。 第一百零六章 谋划 冰冷的地底,昏暗的光线,不苟言笑的守卫,全都是齐宁对故乡的第一印象。 不见天日数十年,他时刻重复记忆着他的来历,在墙上刻下不断流逝的岁月痕迹,若非如此,他恐怕已经迷失在无涯的光阴,忘记姓甚名谁。 时光并未让他遗忘,反而让恨意更加深刻。 在齐宁短暂的记忆中,父亲封悯常伴身侧,对他悉心教导,母亲不是没有出现,只是她有更重要的事。 那时,父亲没有展露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他喜欢研究命理学说,家中书房全是他从各地搜罗来的文献。 母亲是叱咤风云、一呼百应的将军,父亲是温柔儒雅的学者,他们很幸福,一同给了他一段快乐无忧的童年。 可都被打破了,在他三岁那年。 他被带回武安,像一只宠物,被齐绥豢养在地牢。 年幼时,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大人要取他的血,痛苦时,隐藏在皮肤之下的符文露出本来面目,他才明白,他于这个世界而言是异类。 符文保护着他,但也限制着他。 一旦动用那股力量,他就会痛不欲生。 不知是何原因,在被关押的十年后,齐绥将他放出地牢。再次看见蔚蓝的天空,呼吸新鲜的空气,本该感到快乐的,可没有,他无所适从。 不让识字,不给书读,被刻意安排的师长朋友、貌美侍女,齐宁明白齐绥所为只是为了养废他。 他寻找着突破,最终以学琴之名,一步步获得书籍,看到世界。 可这些都不够,他迫切地需要武力。 他本弱势,又拥有出众的长相,扮演饱受欺凌的受害者于他而言是手到擒来之事,结果的确如预料一般,有无数人对他抱有同情,但仅此而已。 最后,齐绥发现了,他立马想到对策——去父留子。 安排地明明白白,齐宁怎会不清楚,不说他的厌恶,只说免于剥削压迫,他也不会做。 僵持不下,他们只能维持现状,直至面具人的出现,齐宁才看到曙光。 示弱博取同情,她果然上钩,彼时只是提一嘴,对于结果他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她出乎意料的单纯。 世人都不是傻子,一番试探让她警惕,想要放弃,他怎会允许,半真诚半演戏地说服,她还是选择帮忙。 趁鬼面人与王巍对垒,他正好抓住机会,浑水摸鱼,也是这时,他产生嫉妒,他从不知他的独占欲如此之强。 最终,她离开了武安,而他的世界再次平淡无波。 他不知什么是爱,只知道如果一定要选一人共度一生,长旻是不二之选。 他需要帮手!许俭出事时,他仔细考虑过,最终选择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手。 许俭渐好,齐宁知道他需要为他再次进入官场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于是选择逃离,只为让齐绥分心。 该去哪里寻找同盟呢? 在齐宁心中,江州是首选。 他有许俭帮忙,要说训练拳脚功夫,不需要真的出城;寻找助力,这世间也不止一个齐姓人。 齐宁不是少年人,稍微一想他就明白,他的选择只是因为思念,虽清浅,但难忘。 世人不曾见过太平道真主的面貌,齐宁见过,不止如此,他还知道一些内幕。 众所周知,皖南长公主齐徽遵从遗诏,立齐宣为帝。可就是此举,惹怒了她同母弟弟齐栋,为后续围杀埋下伏笔。 齐宣即位,受宗室掣肘,处事多顾虑,想要改革,但在士族与宗族的联合抵制下,他只能收手。也是这时,齐宣开始思索起南齐的前路。 忧虑心起,他的身体逐渐不好,不过一场风寒岂止是一场风寒。 齐宣病重去世,不曾留下遗诏。这是朝廷对外的说法,其实不然,死前,他留有遗言,意图让齐肇继承他的意志。 齐肇于齐宣而言的确是一位好的传承者,可宗室不认同,以王姓为首的士族不认,于是齐勇被推举上位。 齐肇终究是隐患,他们想杀了他,不料他早得先机,被人护送出武安。 至于泄密者,前文早有交代,那人为保护齐肇的母亲,将她收入府中,为长旻的到来埋下伏笔。 到此,太平道真主的身份已经明了,他便是齐肇。 为求合作,齐宁给出诚意,齐肇为表欢迎,特地派遣亲信护送,这亲信出人意料,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在太平道,他听见了长旻的名字,抬头看去,见到她真容,如他所想,明媚娇俏。 之后,他特意打探她的行踪,在其必经之路上等候,错过了几次,最终来到望江楼,他确定她看见了他,可她好似并不打算认他。 他怎会允许! 不管是逼不得已,还是心有不忍,他总算得到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她的感情直接而热烈,齐宁能够感受到她的认同,她的喜欢,他仿照父亲,拿着温柔人设剧本,竟慢慢开始忘却他原本的模样。 不知是对是错?反正他甘之如饴。 情绪爆发是一瞬间,长旻心情平复,感受到背上宽厚温暖的手掌,终于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该怎么办?是先松手还是直接退开?眼睛会不会肿得很丑?以后见面会不会尴尬? 手掌的轻拍没有停止,长旻感受到他无声的陪伴与安慰,目光变柔。 “我已经好了!”她说着,松开手掌,退离齐宁的怀抱,扭头擦干眼泪。 “谢谢你!”难过时,有一个人陪着,很难沉湎于糟糕的情绪。 “没关系(应该是不客气,故意说错)!”齐宁的声音听起来一本正经。 “?”长旻一想不对,她回头,只见齐宁的鬼脸。 见长旻没有反应,齐宁不解,问:“不好笑吗?” “好笑!” 长旻点头肯定,露出笑容,说:“你几岁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难过,我帮不上忙,但逗你开心我还是会的。”因为一举成功,齐宁有些自得。 前面太过刻意,如今这话一出,长旻就笑出了声。 她知道齐宁的心意,也体会到,心窝暖洋洋的。 第一百零七章 对垒 眼见夜已深,长旻无事,齐宁离开原本属于他的房间。 一夕之间,此城已被破坏至瘫痪,静得出奇。 长旻躺下,目视前方,怎么也睡不着。 何止是她,齐宁也睡不着,他知道许俭不受掌控,十分忧心武安现在的情况。 正出神,眼睛不自觉闭上,等意识清醒已是翌日清晨。 长旻起身,正揭开被子穿鞋,突然感到冷。 她来到窗前,伸手推开,发现瓦片树巅都裹上一层银装。 “又快到一年新岁!” 长旻眼前浮现她与梦娘一起过年的画面,心情复杂,扭头回避,并将窗户关上。 来到门前,长旻拉开门栓,将门拉开,只见齐宁捧着衣服,在门口徘徊。 “昨夜下雪,想你没有多余的衣服,给你!”齐宁将衣服递出去。 关切的话语让长旻心中感动,她热泪盈眶,将衣服捧进怀里。 “多谢,有心了!” “昨日不知出了什么事,城里死了许多人,今日满城挂着白幡。” 恒一门弟子一分为二,那剩下的十一名弟子有难,长旻做不到视而不见,她耽误了些时间,来到城里只见到气流漩涡以及那道黑影。 “我记得我和一道黑影在打斗,后面…后面发生了什么?”长旻捂着脑袋,看着齐宁。 “黑影?”齐宁露出不解。 长旻也不知黑影是什么,想起他超凡的能力,心里不由得担忧。 为了说话都忘了洗漱,长旻放下兔毛披风,打水洗脸。 “你吃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 齐宁所住的客舍离风暴中心甚远,经营并没有受到影响,可以提供一日三餐。 “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不要害怕,我没有起床气,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你。” 这话一出,齐宁想起竹林打出的斗笠,露出狐疑:“你确定?” 长旻细想,发现还真不是,她补充:“仅限出门在外!” “嗯!我会记住你的话!” 两人用过早饭,长旻取回她的行李,与齐宁一起走在街上。 长旻的脚步很慢,她的目光流连在街道的角落,看着匆匆的过路人,缓缓开口: “我是孤儿,抚养我长大的是街边的乞丐,我早尊他为父。阿宁,如果娶我,你就要跪拜士族眼中卑贱的下等人,他们也许会将你归为同类,瞧你不起。” “仕途上,我没有高贵的出身,出色的家世,不能给你助力!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舍弃顺遂的人生,与我一起,走上“不归路”!” 齐宁知道他得有所表示,胆子终于大了一回,直接拉住长旻的手,十指相扣。 “你呢,想好了吗?走进我的“顺遂”人生,与我一起打破囚笼;对抗贫穷;忍受讥辱。” 长旻轻笑,伸手露出小指,说:“那咱们拉勾,一诺千金,违者…”她舍不得齐宁太惨,只能放低要求,“违者断掌。” 一梦初醒,长旻顾忌良多,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她想不通齐宁为什么会选择一无是处的她,每每想要放弃,心里的不舍与难过一股脑冒了出来。 他看到他的笨拙与真诚,感到他的在意,人活一世,总有想要得到与害怕失去,他全占了。 “我要回江州,取回温叔的灵位,以及做一个了结。齐肇不是善者,与虎谋皮,你要小心!” “你知道?”齐宁惊讶。 “曾经不知,可现在,我什么都知道。等我事情一了,我会去找你,桃源地狱,我们一起闯!”一音落,铿锵有力。 这时的长旻不会知道,她回不去,也找不到。 街道上驶过一辆牛车,车板上叠满尸体,长旻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见长旻久久不曾说话,齐宁担心出了什么事,问:“怎么了?” 那尸体的面容就是黄倧,长旻不知谁能杀掉他,陷入沉思。 “是谁?面具人吗?” 两人同行了一程,最后分道扬镳。 齐宁回到武安,才刚踏入城门,就有人发现了他,上前恭迎,带着他来到齐绥的靖安王府。 世人不知齐绥多年不露面的原因,齐宁清楚,一切只因为他那张不老的面容,他只能在黑暗中等待契机。 大门被关上,齐绥自帘幕后走出,他身材高大,容貌俊郎,一身邪气,正用帕巾擦着手。 “阿宁吾孙,我对你不好吗?你竟想背叛我!”齐绥真的不解,平平安安过话不好么,为什么要没事找事。 话音刚落,他直接从身后拿出鞭子,抽向齐宁。 衣裳被抽破,齐宁皮开肉绽。 久违的疼痛!符印庇佑着他,再严重惨痛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可唯有在齐绥身边是个例外。 “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反抗我?” 一鞭接着一鞭,齐宁的脊梁没弯过,遑论求饶,他凶狠地瞪着齐绥。 齐绥心中不满,来到齐宁的身前,抓住他的头发,向后一扯,冷眼看着他“无助”的挣扎,道:“小狼崽子,若非我,你早已经死在关外。” 这话齐宁一点都不认,说:“没有你,我更不会死!” “一切的根源在你!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嘴脸,真是恶心极了!”说着,齐宁露出唾弃的神情。 齐绥轻笑,忽然出手,一掌拍在齐宁的脸上,打得他站都站不稳,摔倒在地。 男人躬身,伸手拍打齐宁的脸颊,提醒:“既在我手下,就要识时务!” 齐宁嗤之以鼻,冷言嘲讽:“够胆你就杀了我!” 齐绥沉默,考虑片刻后,他说:“我总能让你听话!” 齐宁被押进地牢,齐绥让人抽取他的血液。 眼见流出的是血,真等收集,放置在盆里的鲜红的血液立马变成混杂着黑色杂质的水。 等血液流干,齐宁的脸色已苍白如纸,无法动弹。 “如今,感觉如何?” 齐绥出现,他伸手指,一寸寸划过齐宁裸露在外的肌肤,像蛇吐着信子舔舐,黏腻又冰冷,惹得人寒意四起。 男人的目光流连在躯体的每一处,状似暧昧地来到齐宁的耳边,轻吐热气:“娇嫩幼滑,若非直观地看到你的性征,我真会以为你是一个女儿家。” “可你们这些隐藏在美妙躯壳下的怪物,真分雌雄男女?” 齐宁目光一震。 “你的父亲也是。若非如此,我怎会怀疑他的身份,做出那等大义灭亲之举。” “你知道你的父亲怎么死的吗?” 将人的好奇惹至巅峰,齐绥并不回答,拂袖而去。 第一百零八章 前奏(一) 冷空气顺流急下,寒江迎来初雪。 卫舒站在院中的空地,提剑起武,或急或缓,周身气流扰动,雪花飞舞,久久不落。 剑气裹挟着风雪,她打出一击,树随势动,玉尘纷飞。 掌声响起,卫舒收势,吐出一口浊气。 聂晴蹲坐在墙上,她拿着剑,一脸看热闹的神情,说:“那傻小子又来了,娘子你真的不见?” “他愿意等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聂晴双手环抱,喟叹:“还是这么无情!” “是因为他伤了你吗?”有人喜欢总是一件值得称耀的事,卫舒却对此从头至尾都是厌恶的状态,肯定有原因。 “可他是来道歉的!”聂晴偏头,不解。 “不管他的来意,我已有决断。你不要搭理他,过段时间,他自然会离去。”卫舒冷淡的神态不变,眸光隐隐多了嘲讽。 男人对美色的追求,当真是孜孜不倦。 聂晴点头,跳下围墙。 周遭恢复安静,卫舒看着天穹,想起远在他乡的长旻,露出担忧的神色。 她知道长旻遗忘她们的过去,只记得梦娘那个毒妇,如今更为她涉险。 “长旻啊长旻!你可要赶快清醒过来,不然” 卫舒的声音渐小,散在风中。 “卫娘子,道主有请!”墙外忽然传来声音。 “我知道!” 卫舒戴上面具,来到张老鬼面前。 一见到卫舒,张老鬼问:“惠州桂郡的事情,你可知道?” “属下不知。” “城镇人口五千有余,一场大祸,半数致死。温娴没告诉过你?” “交情已逝,我恨她,余生只想报复,绝不会与她套交情。”卫舒语调冰冷,没有任何破绽。 “真主欲举事,此次便是良机。我想让你去桂郡,联合温娴,散播今上荒唐;引致天罚的流言。” “喏!” “去!”张老鬼闭眼,摆手让卫舒离开。 卫舒拜别。 太平道做此决定的同时,已经给长旻去信。 快马加鞭赶回江州的长旻没有收到密信,正好与骑马离开江州的卫舒错过。 来到别苑门口,长旻垂眸,走了进去。 独自走回房间,推开门,屋内摆设不变,一路走去灵台,只见桌椅不染尘埃,三炷香燃,袅袅白烟。 “温叔,人生总是难得圆满。我既已忆起,不会再成为帮凶。” “对不起,我们又要继续流浪!” 长旻伸出的手顿住,她心一狠,拿起灵位,将它放入行李。 “阿温!” 正走出别苑,长旻听到熟悉的唤声,她鼓起勇气,回头。 女人笑得温柔,说:“我还以为看错了!既然回来,怎么不进屋打个招呼?这是又要出去?” “梦娘,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愧疚!以前那个冷酷的模样多好”起码不会觉得亏欠。 短暂的怔愣后,梦娘恍悟:“你想起来了?” “对!我想起那些苦涩的汤药,想起撕心裂肺的痛楚,想起面对你时的恐惧,想起看不到明天的绝望。” 梦娘眼眶湿润,轻摇着头,挽留道:“不要走!” “今时不同往日,一旦你离开,他不会放过你的。” “不用他放过,我这是放过我自己。梦娘,奉劝你一句,你也放过自己!”说完,长旻转身离开。 “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长旻,不要走!不要走!”梦娘追着长旻出去,声嘶力竭地请求。 女人悲伤慌张的嗓音,长旻听到了,她没有停下匆匆的脚步。 前面的处境有多糟糕,后面的处境就有多美好,她似乎想将亏欠的全都弥补回来。对你好,不过是愧疚罢了!就算是动了真心又如何,痛苦始终是痛苦,无法忽视。 长旻来到卫舒的宅邸,在暗处等了许久,打听之下才得知她已离开江州,不知去向。 为了不引起他们对卫舒的猜忌,也知道卫舒会在收到她叛逃的消息后,明白她的选择,于是长旻没有留下任何信件。 还没走出江州,太平道的杀手已经追来。 他们是隐藏至深的一道,若非忆起往事,她根本不知道。 “温娴,迷途知返,真主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和我们回去!”领头的面具人遵照命令,先礼后兵。 “窃国者,群雄起而攻之。我奉劝你们,途非正道,适可而止。”长旻一派正义,慷慨劝言。 “我们没得谈了,对吗?” 一话毕,杀气四起,地上铺盖的落叶被掀起,树枝摇摆。 长旻拔剑,锐利的剑气将杀气阻拦,碰撞的力量将吹起的落叶蹂躏成碎末,散落风中。 一叶轻浮,长旻一脚蹬出,迎战面具人。 记忆复苏,无需药物刺激,她能够动用隐藏的力量,没有紧张的失控感,只有收放自如。 又是谎言! 数人齐上,他们相互配合,遏制住长旻的攻势。 江州是太平道的地盘,不能久待,等他们支援过来就逃不掉了。 长旻明白,不打算久战,使出一招绚丽的“烂漫山花”。 枯黄的落叶被剑势卷起,与剑气相融,打向追杀者。 首次见到铺天盖的黄叶,追杀者严阵以待,真等出手,只感到几缕暗藏的剑气,当叶片落下,长旻已经失去踪迹。 长旻飞跃离开,来到城镇,于街坊偷买几件衣裳。 穿上拥有宽大裙摆的衣裳,将长剑放于拐杖中空,长袖遮挡剑柄,化作跛腿妇人,一瘸一拐地走在街道之上。 隐藏有关“长旻”的特征,妇人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南齐有九州(宁,交,惠,徐,颖,豫,兖,沧,江),相接壤的江、豫二洲是太平道盛行之地,暂不可留。 西行可达武安、宁州,东走可至惠州,长旻决定去武安。一为齐宁,二为暗杀齐肇,获得自由。 长旻计划得极好,当她想离开城门时,意识到所有的假身份皆来自于太平道,她不能再用。 现在,她岂不是瓮中之鳖呸!他们才是鳖。 如此,只能重操旧业,扮乞丐了。 长旻将头发蹂躏得脏乱差,穿上烂布条,拿着破碗在街上游荡。 见城门口有人聚集,她拿着破碗过去,卑微地乞怜。 破碗来到守城吏的眼前,他露出不耐烦,直接将乞妇推开。 所为都只为此举,长旻顺势倒下,发出一声凄惨的呻吟,“气绝身亡”。 见乞妇久久不动,守城吏开始慌张,他用脚摇了摇妇人的身体,嚷道:“喂!喂!” 见没反应,他伸手试探她的鼻息,发现没有,心头一颤,立马否认道:“人不是我杀的!” “我连猪都扛不起不,我连狗都抱不起来,那力气根本就杀不了人,她肯定是饿死的,她一定是饿死的。”说着,他目光扫向在场众人。 众人回避他的目光。 “你们这是干什么?”有一人站出来,不解地看向众人,“这不是乞丐乞讨不到粮食,当街饿死。自甘堕落,与人无尤。” “还不把她扛走,留在这里等人围观吗?” 这话一出,守城吏立马反应,他拉着乞妇的衣服,将她拖出城门,随便放到一处隐蔽的草丛中。 听到守城吏离去,长旻欲睁开双眼,不想这时,忽然听到脚步声,不止一人。 “我明明看到他从这里出来,怎么找不到。” “找到了,在这里!” “真是可怜!碍于情势,咱们不能为她主持公道,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尸身免于被野兽啃咬。” 说干就干,他们拿起尖锐的石头,开始刨坑。 “多谢!” “你听到了吗?”两人对视,异口同声。 两人面对面点头,慢慢扭头,发现已经死去的乞妇站起身,正伸出食指放于嘴前,让他们嘘声。 “鬼啊!”两人一蹦而起,拿着石头就跑了出去。 “唉~”你们的行李。长旻伸手挽留,可人已经跑远。 长旻快步往前,追上了牛车,直接伸手将藏于箩筐下的拐杖拿出。 第一百零九章 前奏(二) 天罚流言由惠州起,传至武安皇帝耳中。 早朝时,听朝臣为此事进言,他气得大呵,若非群臣求情,进言者恐怕已被拖出去斩首。 “例吾罪名,让吾斋戒,并在先祖面前请罪,以平民怒。呸!他们愤怒?无端罪名施加吾身,寡人还没发怒呢!”齐勇越想越委屈,跟身边人抱怨。 如此还不够,他指责:“愚民!愚民!” 内侍不敢多言,齐齐跪下,请求陛下息怒。 许俭亦在此列,他出声提出他的看法:“陛下,此事自惠州起,传至武安,惠州牧为因,难辞其咎,京畿令长失察,亦有过错,何不让他们处理。” “臣受皇命,自然该为陛下分忧。” 齐勇沉默,心中思考许俭提议的可行性。 “果然还是你用得最舒心。”齐勇感慨。 许俭躬身,道:“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之幸。” 长青道人死后,齐勇立志再寻一位得道高人,然都无功而返。 之后的某一天,无意听宫人议起重伤不治的许俭,说他已经康复,肯定是某位高人出手,为求名医,特地询问谁可引荐。 皇帝一听可不得了,他立马召见许俭。 一见许俭,齐勇便请医正为他看诊,得到恢复正常的说法时,他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许俭有何奇遇。 许俭说明缘由。 神医来自市井,他能够知道是因为家中婢女,本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谁想他真有非凡手段,续他筋脉。 齐勇让他引荐,许俭心有所求,自然应允。 当面见神医,齐勇才真正明白何谓仙风道骨,立即不顾身份,求教老者养寿之术。 道法医术,高人都有涉猎,不过短暂的交流,齐勇总有顿悟,为求多多交流,他提出让老者担任国师之位。 老者称他是闲云野鹤之身,不愿步入凡尘,扰他寿数。 齐勇肃然起敬,不再说为官之事,只请求老者解惑。 老者欣然应承。 后来,许俭在齐勇面前自导自演出一场刺杀戏码,齐勇不想老者出事,便赐予他官职,命他严密保护老者。 受此恩德,许俭痛哭流涕,为谢恩,当即表明要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齐勇面露欣慰,此后常传召许俭入宫。 天罚流言还未平息,坊间开始流出缘由,追根究底竟是当今陛下得位不正。 齐勇娇纵自大,痴迷修仙,荒废朝政,这才惹得天怒,若继续让他身居高位,恐怕会招致更严重的后果。 此为传言,夸大其词,百姓不信,然夜间,天降异火,将齐勇亲生母亲购置的别苑烧成灰烬,火焰绵延数里。 早间,有不少百姓聚集宫墙之前,拼死跪求陛下退位。 随着时间流逝,跪求者增多。 “混账!混账!” 这才清晨,齐勇就动了大怒,砸了几案上的书简不止,还拔出挂在墙上的剑,一言不发,阴狠地走出。 “陛下!”侍卫躬身行礼。 齐勇来到一人面前,趁他行礼时,一剑刺入他的腹部。 被刺者一脸的难以置信,死不瞑目。 “无能之辈!寡人当初就不该信任你!”拔出长剑,齐勇将剑扔到一旁,心中憋闷不吐不快。 “宣中护军齐栋。”齐勇大步跨出,对身侧的内侍吩咐。 回到书房,屋内已被整理如初。 齐栋应诏而来,齐勇不打算寒暄,直接了当地问他可有解决之法。 “陛下想怎么做?”齐栋询问。 齐勇余怒未消,见齐栋卖关子,他立马露出不乐意。 “微臣确有一计,然只可治标不可治本。” 齐栋注意到齐勇不耐的神色,知道他说的是废话,这才转移话题,“要论治本,还得看陛下。陛下可发出斋戒请罪的诏令,趁出行之际,微臣定将幕后之人捉来,为陛下祭天献头。” 这是要他承认他有错!齐勇可不愿受人威胁。 “安抚民心是陛下之责。”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齐勇不想认输。 齐栋似有话说,他屈膝跪下,叩头请罪。 齐勇需要时间考虑,摆手示意齐栋退下。 许俭通过内侍进屋,他跪下,说:“微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此时的齐勇对一切都没有兴趣,顺嘴一说:“但说无妨!” “陛下千万不要离开武安。”许俭恳切地提出请求。 齐勇不解。 “一年前,微臣在狱中见过皖南郡公,他身上全是触目惊心鞭痕。因为那次见面,我与郡工结成点头之交,他曾多次向我请求面见陛下。可无陛下召见,微臣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自做主张。” “近日,他对微臣说太平道是受齐肇控制,靖安王早知,放任其壮大,所为不过是想鹬蚌相争,让渔翁得利。” 鹬蚌为谁,渔翁为谁,话中一目了然。 “你的意思是靖安王想篡位?”齐勇可不打哑谜,面上无喜无怒,直接问道。 许俭吓得头都不敢抬,马上认罪:“微臣不敢!微臣只听说他亦在寻长生之术,且已有进展。” 齐勇轻笑,道:“又是齐宁!” 许俭没有说话,只点头。 “微臣并非偏听之人,曾派人打探过,知靖安王时有梦遗,可御数女。” “寡人知许卿忠心赤胆,不会欺瞒于吾。退下!” 戏要继续唱下去才有意思! 城门口刚有人闹事,齐栋就收到消息,他招来亲卫,给出对策。 武安郊外降天火,城内亦然。 小火摇曳于烛台之上,烛台倾倒,火油淋湿干草,火势大起,蔓延至牢房。 狱掾拼命救火,一时不慎,竟让部分死囚逃脱。 囚犯出逃,狱掾围堵,他抢夺狱掾的武器,最终跑向宫墙。 死囚皆是罪孽深重、毫无人性之人,他们见人就砍,撞人就杀,宫墙之外,血染长街,一时大乱。 死囚最终被毙于枪下。 不等大伙松口气,狱掾拿出囚衣,并押来一赤身男人,称逃犯已趁乱藏匿于百姓之中。 此话一出,人人自危。 城中守卫到来,将聚集的人押去调。 宫墙之外,不需下令,围观者溃散。 宫墙之外,偏僻之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之上,坐意气风发的齐绥,他身旁是倚壁而坐;面色苍白;身残志坚的齐宁。 “利用舆论,终受舆论所困。这齐肇,不过如此!”齐绥看完整场好戏,给出定论。 一时失利,齐宁并不慌张,他看了齐绥一眼,怼道:“不过开胃菜,你这结论下得为时过早。” “遗诏已毁。名不正,言不顺,他斗不过我。” 齐宁笑了。 “没有遗诏,难道连人证也没有吗?若被各地王侯知道,他帝位不正,你猜,他们会做什么?” “联合齐肇从不是我的目的,南齐内乱才是。” 齐绥一把掐住齐宁的脖子,看着他一脸无畏,骤然失去乐趣,于是将他仍到一旁,叹道:“齐徽一腔忠勇,她的儿子怎会如此冷漠自私。” 齐宁面露嘲讽:“公主的忠勇喂了狗,我难道要等着再被咬一口。” “如你所言,我是怪物。怪物总有怪物的活法!” 第一百一十章 前奏(三) 兵者,诡道也。 经宫墙跪求、监牢大火、死囚出逃等事后,宿卫营以抓捕逃犯为由,满城搜捕,弄得人心惶惶。 许俭的话终究在齐勇心中留下痕迹,于此风雨欲来之际,他出宫,来到靖安王的府邸。 靖安王以重病加身为由,多年在府中养病,若无人提起,皇帝都差点忘掉武安城中还有这么一个人。 “这靖安王府还真是朴实无华。” 不递拜帖,不等传话,齐勇走进王府,发现院中的陈设都在规制之内,横梁木壁,略显陈旧。 “老爷念旧,总觉得老物件用着更舒服。”靖安王府前院管事见齐勇出神,在一旁解释。 “靖安王现在何处?寡人想去看看他。” “近几日天冷,王爷偶感风寒,如今正在养病。他总感慨岁月催人老,不愿意让熟人看到他满脸黄斑,不良于行的窘态。” 话说到此处,若是有教养,识时务,是不是应该提出告辞。 “靖安王七十有六,算是高龄,这面是见一次少一次。寡人今日既然来了,肯定是要见一见的。” 见皇帝心意已决,管事引着他来到靖安王的房间。 “老臣未出门迎接,陛下恕罪。”层层幔帐后传出一道沙哑苍老的颤音。 “寡人恕你无罪。”说着,齐勇拨开帘子。 管事想伸手阻拦,可齐勇带来的内侍将他拦住。 帐幔一张张打开,齐勇于一片昏暗中,看到床榻上躺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他头发花白,毛糙零乱地散在空中,干枯的脸上是凹陷的眼眶,一双浑浊的眼睛圆睁着,似激动,似意外。 他双唇翕动,好似喉咙里卡着异物,被窝中伸出干瘦得只剩层皮的手掌,身体蠕动,想要爬起来。 卧槽!齐勇心中一惊,手不由自主地放下纱帘。 “靖安王好好养病,等寡人有机会再来看你。”齐勇快速地说完一句话,快步走出房间。 “陛下不再玩玩!”管事表现出意外,并表示挽留。 一见到管事,齐勇隐藏急切,背着手道:“寡人忽然想起还有政事需要处理,就先走了!” 您请!您请!管事让路。 才刚走去靖安王府的大门,齐勇露出嫌弃,低头询问一旁的内侍,“你可看清他的模样,真是靖安王?” 您退避得那般快,臣哪有机会瞧。内侍低着头,不知是说没看见,还是没有看见。 “回陛下,靖安王如今的模样,与当年确有几分相似。” “几分?” 内侍面露挣扎,道:“也就五分!”一半一半,这答案可真妙。 管事藏于墙后偷听,当听到内侍的答案后,他快步走去书房。 “王爷,皇帝已经离开!” 齐绥看着手中的奏报,头都没抬,道:“他没怀疑!” “王爷算无遗策。皇帝见到您的替身,恨不得马上离开,根本没有细看。其实就算细看也无碍,替身还是与您有几分相似。” 齐绥勾唇一笑,眼前忽然回忆起当年的画面。 当年,西秦战败,提出联姻。 多年征战,南齐的情况并不算好,皖南长公主一递上西秦的和书,皇帝应允。 西秦本应送来女子和亲,可长公主在西秦看上了封悯,欲娶他。 封悯的父亲位列三公,出身再显赫,终究不是皇子,皇帝一开始并不同意,后来皇后说服了他。 还以为是怎样的天姿国色,竟惹得齐徽那丫头动心,等他们在长街看过,发现不过尔尔。 那应该是齐徽丫头唯一做过的一件糊涂事。 嗯,思绪飘远了。 封悯不是常人!他推断出此话并非因为娇嫩的皮肤,而是超凡的愈合能力。 看到那一瞬间,他知道他找到了实现野心的机会。 躲在阴暗的角落,算计着一切,当揭开面纱,他们那震惊的面孔,他至今难忘。 封悯死了,还有齐宁,他选择再次隐藏,誓要以人类之躯,掌握神明之力。 勤政的齐宣不行,聪慧的齐肇不行,只有贪图享乐的齐勇,能够轻信谗言,忽视齐宁,也忽视他。 自苍老的面容逐日年轻,寻找替身的想法就冒了出来,他寻遍大江南北,无获。 某一天,姬妾的一句话让他恍悟。 与其耗费心力去寻找,不如创造。 他让人掳走了府中最像他的儿子,让手下的医者炼药,使他慢慢衰老。 时光匆匆,他留守暗处,给齐勇营造一场恣意妄为而不用承担的梦境,如今,该是偿还的时候。 他要在万民之前,实现历代帝王求而不得的长生,用他训练出的枭卫,攻城掠地,实现一统。 齐绥雄心勃勃。 暗处闪出一蒙面男人,来到齐绥身边,对他耳语。 管事知道他是时候离开,对齐绥提出告退。 “好好照顾他,别让他死。” “喏!” 见屋门被关上,齐绥开口问道:“他可有要求?” “没有!” “没要求啊!”齐绥叹息一声,突然扭头,对黑衣人勾勾手指,示意他俯身。 男人低声陈述他的计划,眼中浮起期待,说:“拭目以待!” …… 天高风急,杂草摇曳生波。 一女子持剑站在荒草地上,墨发飘舞,裙裾飞扬。 风声呼啸在耳畔,若鼓点,一曲战歌自心尖起,女子挥动着手中长剑,激起飓风,萦绕身侧不散。 无数剑气凝结成一把长剑,以所向披靡之势,压向正面的敌人。 只见剑气所过之处,残枝断叶。 众人聚集,躲于一人之后,伸手抵住他的背脊,施放真气,为他体外所凝罡气加码。 矛与盾相撞,罡气一层层被狂暴的剑气击破,至人体,那人的身躯被剑气破坏,鲜血汩汩流出,染红那一片土地。 身后几人无一幸免。 目击者心生仰望,随之而起的是恐惧,自此心起,手脚开始不听使唤。 领头人挥剑斩了身旁脚步后移的某人头颅,警告道:“我的队伍只有战死,没有逃兵。” “拖住她,等郭大人。” 一声令下,众人再次拥上。 他们相互配合,甩出铁链,意图将女子困于其中。 女子出剑,与铁链缠斗,控制剑身扭转的瞬间,铁链断裂。 意外的一幕,女子的武动的身影有短暂的停顿。 她立起剑身,只见碧水清澜,剑光几闪,敌人挥舞的铁链被一节节斩断。 连续的抽取,持续的断裂,最后手中空无一物,被女子斩杀。 现场只剩一男一女,女子扭头看向他,一双无情目,似在等他出剑。 男人受惊后退,不想被裸露在外的草根绊倒,他紧握着剑,在心里做好建设,打算拼着性命不要,也要留住女子。 可等他抬头,只见女子潇洒的背影,不可否认,在那瞬间,却后余生的感受十分强烈。 待女子完全失去踪影,草地出现几位看不清面貌的黑影与一条黑狗,他们观察着战斗痕迹。 几人中隐隐以云纹墨衣为首,男子上前问道:“您是郭大人?” “她呢?” “已经逃走了,往那个方位。”男子伸手指一个方向。 几人离开,所去方向与男人指向毫不相关。 “道内常说温长旻最强,平日总想一战,可我们不能轻易露面,如今总算有机会可以会一会她。”说话人语调兴奋。 “被奉为至强总有理由,莫要轻视。” “世上多是徒有虚名之辈,你怎知她不是被人吹起来的。” “别人我不知,她的实力不止名副其实,还深不可测。” 几年前,墨衣男子参与追捕任务,亲眼见过那个看似娇弱的女子是怎样变成杀神,打败道中二十七名高手。 当年实力已经可怖,不知这销声匿迹的几年,会有怎样的进步。 “当年他是强,可那时我们并未” 眼看他正要说出道门秘密,有人立马用眼神阻止他。 “就因为她那次逃跑,道内高手死伤众多,为防万一,道主特别研究过她的路数,创出针对她弱点的斩蚊(温)十八式。与她对上,胜负可不是单纯以功力深浅划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间奏(一) 阳光明媚,世界一片亮堂。 隶属于太平各道的门卒自各地出发,齐齐涌向武安。 他们以是在外行走的商贾;可以是探亲的妇女老人,也可以是送嫁的队伍;更可以是进城售卖柴火的樵夫他们无所不在。 在这种情况下,长旻被发现是早晚的事。 危机并存,长旻知道她没有选择。近几年,齐肇极少露面,纵观太平道中人,见过他真实面容的极少。 以长旻举例,就算齐肇是药房常客的那几年,她也只在无边黑暗中,听过他的声音。 一场回归正统的谋逆,一旦成功,集天下财富、权势的武安将收归囊中,长旻不信他不现身。 不知安排,不明身份。逃脱无处不在的眼睛,是长旻面临的挑战。 这不,又被发现了! 感同身受众人拥护心中理想的决心,只要不阻拦,长旻不会赶尽杀绝。 “温娴,束手就擒!”一道似来自虚空的声音传来,说着似曾相识的话。 “真主耗费心力、财力培养你,他不想杀你,只要你跟我回去,他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话我已经听过”长旻皱眉回忆,然依旧不是很确定,“不知是三遍还是五遍,你们同道之间都不交流的吗?” “追杀反叛之人?”长旻轻笑,“彼此疏离,相互防备,无尽的杀戮带来数不清的梦魇,很没有意思!” “为什么要这样?为心中的理想,可自小被当做凶器训练的你们有真正的理想吗?” 云纹墨衣男子不为所动,他拔出剑,说:“不管你为叛逃想出多少合理的借口,背叛始终是背叛,职责所在,得罪!” 话音一落,他冲了出去,一剑挥而万物摆动,杀气已成实质。 高手对战,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细节,能看见的只有无数剑光以及战场的狼藉。 想象不是事实,没有庞大的实战支撑,理论犹如空中楼阁,一戳就碎。 在这场战役中,斩温十八式虽无大用,但在四人默契联攻下,长旻没法躲避,只能动用体内磅礴的力量,展开无死角防御。 真气喷涌,溢出的部分力量如出海蛟龙,搅动周身气流,引致真气狂乱,四人被重击。 长旻不经意瞥见手上的异状,她定睛细看,发现皮肤之上,有一层半透明薄膜,伸手触摸,手指上也是。 这是怎么回事?长旻有些慌张。 此时并非探究的好时机,正晃神间,云纹墨衣男子站了起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长旻不愿再造杀孽,她温言劝道:“放弃!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来!剑缚!” 云纹墨衣男大吼一声,他的三位同伴一个鲤鱼挺身,执剑而起,与墨衣男汇合,结阵攻向长旻。 剑缚如其名,以剑招为绳,压迫对手的活动空间,让她疲于应对,无法逃离。 机会总在瞬间! 长旻防备不及,被长剑刺中。 本该是流血的画面,可剑尖好似触及一层柔软的表层,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刺穿。 很快,长剑被收回,几人互看一眼,开始攻击练功之人常有的几处罩门。 毫无收获。 长旻不打算再拖延下去。 运行体内真气,手中剑刃之上开始聚集无形的气,每一次碰撞,每一次流动,都让她的剑刃力量更强。 忽然,剑气四散,犹飓风过境。 四人被打飞,累累伤痕深可见骨,一落地就不受控地喷出血。 长旻转身离开。 “站住!”云纹墨衣男子踉跄起身,捂着胸口喊道。 他想拿起剑,可双手不听使唤。 凭借自身强大的意志力,他终于握起剑,拖着伤腿往前。 “我一定要带你回去…接受处罚。” “既然你偏要求死,我成全你!”女子目露阴狠,疾冲而去。 墨衣男心知他是强弩之末,回去难逃一死,既然这样,他何不…看见女子越来越近的身影,他拿起剑,摆出攻势。 长旻拿剑鞘打向男人的手腕,长剑脱手,她用剑鞘将武器击飞,将其拍向墨衣男身后的树干之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之后,长旻剑指墨衣男,往前一推,墨衣男立马倒地不起。 正是此时,一柄短剑自暗处射出,长旻后退闪躲,几番进攻后,短剑回缩,一男人自树巅跃下,接住短剑。 他身高将近七尺,头戴斗笠,身手灵巧。 不同于太平道追杀者的装扮,长旻问道:“你是谁?” “你又是谁?怎可随便杀人?”男人反问,低沉的声音虽有成年人的底色,但仍显稚气。 “欲杀我者,难道我不能反击吗?你到底是谁?” “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靳翎是也!” “靳翎?不认识!”长旻摇头。 见男孩还想论辩,甚至动手,长旻说道:“他们还没死透,如果你心有不忍,可以去救他们,我不会阻拦。” 男孩扭头看了卧倒的几人一眼,想要伸出援手的意图很明显,可突然叛逆,道:“你让本大爷去,本大爷偏偏不去!” 一个任性的孩子,长旻不在意,转身离开。 “你别走啊!”男孩想要跟上。 长旻回头,眼带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男孩心生惧意,将手上的短剑插入剑鞘,走向身受重伤的几人,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本大爷才不是因为怕你!” 长旻继续前行。 回过神来,她看向手背,发现原本覆盖在皮肤上的薄膜消失,皮肤表层的红就像晒伤。 是药物吗?当年梦娘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还是人吗? 没人可以给她答案。 长旻闭目,吐出一口浊气。 突然,她侧首望向右后方,厉声呵道:“还不现身?” 林中走出一人,他发出笑声,道:“几日不见,温娘子的脾气见长!” 见到他面具的一刻,长旻已经知道他的身份,道:“张老鬼!” “你不陪着你的主子建功立业,来追我作甚?” “半透明薄膜已形成,预示着一点红已进入成熟期,它此时正值壮年,正是培育幼崽的好时机。既然你意欲脱离,理应交还我太平道圣物,老朽特来收取。”张老鬼面露微笑,看着着实通情达理。 “一点红?” 长旻总觉得此名似曾相识,想不起就罢,她觉得张老鬼说得在理,既然决定离开,她不想亏欠太平道分毫,问:“该怎么取?” 张老鬼伸手指了指女子的肚子,说:“它就在你的腹中。” 虽不想有所亏欠,可长旻心中明白太平道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听到长老鬼的话后,寒意四起,露出讽笑,道:“是要开膛还是破肚?” 张老鬼没有被长旻情绪影响,他摇摇头,依旧笑得温和。 “只要一点药物”男人循循善诱,忽然,他出手,洒出药粉。 那一瞬间,长旻屏息,向后一退,怒问:“你洒了什么?” “放心,不是毒药。老夫没有恶意,只是不想你在无可匹敌的力量中迷失,它能让你认清自己。” 长旻不懂他的意思。 药物发作的很快,长旻感受到体内磅礴的力量失去控制,冲击她的经脉,让她痛不欲生。 她的意识回到多年前,感受到当年被无序的真气撑裂的痛苦,她无法站立,疼得蜷缩在地上,慢慢的,皮肤开始迸裂,鲜红的血液流出。 长旻浑身浴血,她喘着粗气,看着男人,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张老鬼冷眼看着,嘴角的弧度不变,提醒道:“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当年你濒死,是太平道给予你新生,既然你不要,我就收回太平道的赐予。” 女子咬牙,靠着剑直起身,道:“不!不!是你们是你们无情地掠夺旁人生存的权利,我要杀了你。” 她颤巍巍起身,拔剑指着张老鬼。 持续地迸裂,长旻痛苦的呻吟自牙缝中溢出,她意图使用体内那股力量,一剑挥出。 张老鬼轻飘飘躲开。 痛意让长旻汗水淋漓,她的视线已经模糊,正执剑进行无差别攻击。 张老鬼轻易躲开,看着女子的混乱与挣扎,嘴里叹息道:“真是可怜!”继续发疯,你会死得更快。 长旻听到声音,挥剑砍向男人。 男人似乎意识到不妥,不再发出声音。 长旻想要靠自身的力量压制住,可无能为力,她大脑飞速运转,认为逃为上策。 趁男人远离,女子向后一退,踩着树干借力一跃,快速离开。 长旻感到疲乏,失去的过程不似清流缓慢,它若瀑布,激流勇进,声势浩大。 女子自林中跳跃间摔下,喉咙涌出大量鲜血,强烈的窒息感让她偏头,血液喷涌而出。 阳光如此明媚灿烂,可怎么这么冷。 “长旻,长旻” 耳畔是熟悉的声音,长旻睁开双眼,朦胧的视线中有一对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噙着泪,瞳孔里清晰地映着一张染血的面容。 “小蔚”长旻怀疑是幻觉,她艰难的抬起手,想要触摸。 卫舒将一颗药丸塞进她的嘴里,说:“吃了它,你会好的。” 长旻听话地吞咽,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好受了许多。 耳朵轻动的一瞬间,长旻面色一变,伸手推着卫舒,急切说道:“他来了,你快走!” “别怕!我们都会平安无事!”卫舒温言安慰。 黑炽出现,卫舒将长旻扶上马背。 “别去”!长旻感觉卫舒要离开独自面对,她拉住她的手腕,使劲摇头。 “我不能能丢下他们,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卫舒将长旻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拍马臀,黑炽受命,立马飞驰离开。 “不要,不要小蔚”长旻眼皮重得根本睁不开,脑中一片浆糊,在马背上颠簸,摇着头,声如蚊蝇。 第一百一十二章 间奏(二) “不要不要小蔚,不要”女子陷入梦魇,不安地挣扎。 害怕伤口裂开,卫舒伸手压制住她乱动的躯体,说:“我在!我在!我们都很安全” 她眉眼低垂,看着床上女子苍白如纸的面色,原本温和的神情变得阴狠,说:“长旻,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们该走了,不然他该怀疑了。” 房外传来一道男声,卫舒眨眨眼,吞回盈眶的泪水。 女子站起身,看了长旻一眼,毫无留恋地离开。 房外是农家堂屋,站着不止一人,卫舒走向其中的夫妇二人,塞给他们一袋碎银,说:“她是我的姐姐,劳二位好好照顾。” 两人推却,直说不合适,卫舒以一副不容拒绝的强硬姿态让她们收下。 夫妇俩只得点头,心有愧疚,互看一眼,默契地对卫舒保证道:“恩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 “多谢!” 话音一落,卫舒与同伴一起离开。 话说张老鬼,他以为失去一寸红庇护,温长旻会被不属于她的力量冲击得失去神智,丧失行动力,没想到她身处如此绝境,竟还能反抗。 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没料到暗中还有人出手帮忙。 无功而返,张老鬼心中不由得开始推测蒙面人的身份。 用刀,会是谁呢?会是聆风门?亦或是裴园裴愈?还是林朝云 他们都有可能,但要说一个“最”字,当属他的好徒弟——卫舒,虽说她的专武不是刀。 一回到队伍,张老鬼开始打听卫舒的下落。 属下心里意外,但他不会明言上司的忘性大,温言回道:“道主,卫舒已受命去往惠州,目前还没有回来。” “是吗?”显然,这不是张老鬼心中的期待的答案,他的兴致不是很高。 “卫舒一回来,立马让她来见我。” 正说起卫舒,卫舒已带人回到队伍。 受张老鬼命令,办完事情之后自然需要复命,无须他人传话,卫舒已经来到张老鬼的马车外。 张老鬼让卫舒进马车谈话。 一进马车,卫舒在张老鬼面前坐下,简短地汇报她在惠州的情况。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张老鬼笑脸盈盈,赞赏道。 突然,他话锋一转:“你可听闻温长旻叛逃一事?” 卫舒不因夸赞而欣喜,也不因试探而忐忑,她嘴角的弧度始终不变,语气一如往常淡漠。 “卫舒不知,可要我去抓她回来?” 张老鬼伸手制止卫舒起身的动作,说:“术业有专攻,门内已派人处理,暂时不用你出手。” “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他俯身,双眸含笑,紧盯着女子。 纵使笑容伪装得再温暖和善,似野兽般森冷凶狠的本性依旧现于他的目光。 二人再无话,卫舒离去,张老鬼立马让人将卫舒的同行者请去,而他的动向很快传到卫舒的耳中。 卫舒胸有成竹,久违地露出笑容,虽说有点冷。 在春节到来之前,太平道教众以回归正统之名于江州起事。 消息很快传到武安朝廷,齐勇当庭震怒,命齐栋带兵,联合江州牧镇压暴动,并特许必要时,可以采用非常手段。 翌日,齐栋点兵,齐勇站在军阵前,举杯为将士们送行,祝贺他们大胜而归。 不足两千人的队伍出发。 几日后深夜,寒风呼啸,驻守在城楼的将士打着呵欠。 脖子忽然一疼,他伸手捂住,想呼喊,奈何发不出声音,最终失血倒地。 从黑暗中窜出数人,守城的将士全部被杀,城门被打开,此举意味着无声的号角吹响,早在城外埋伏的太平道门众持刀进入,朝武安宫城进发。 太平道真主在张老鬼等道主的簇拥下现身,他身穿甲胄,头盔遮掩面容,全身黢黑,与夜色融入一体。 卫舒一身平平无奇的穿着,完美隐藏在人群之中,在真主出现的那一刻,她在人群中寻找她的同伴,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他们明白行动开始,见机行事。 武安宵禁,此时街道十分安静,太平道门众穿梭其中。 卫舒一路观察,一路谨慎,最终平安来到宫墙之外。 城门如此,宫门亦然。 看着大开的宫门,藏于暗影中的侍卫,卫舒心生退意。 埋伏不在城中,那只能在宫墙之内。 他是要做什么?完全不相信她?借刀杀人?还是瓮中捉鳖? 的确,她是想利用一切机会除掉太平真主及各道主,可一旦进入宫墙,有去无回。 卫舒不知该阻止还是放任。 这点她能想到,她的同伴也能想到。 背叛不为杀戮,而是为更多人得到生存与选择的自由,这是他们的初心。 瓦楞上射出一箭,目标正是太平真主。 真主拔剑挡下,与此同时,人群中传出“有埋伏”的震吼,此起彼伏。 门众警惕地张望四周,发现高处并没有埋伏的弓箭手。 不!还是有弓箭手,不过不是埋伏,是太平道准备的暗手。 两名弓箭手将放暗箭的尸体押上前,将其仍在太平道真主跟前。 实现梦想的路程并非一帆风顺,总伴随着让人无所适从的残酷。 此事如一道轰响,让众人对前路心生犹疑。 可太平道为今日之攻已计划太久,他们没有退路。 “建功立业、突破阶层就在今日。为父母,为妻儿,为我们自己,杀!” 众人行此“大不逆”之举,为大义,更有私心,真主激励的话让他们热血沸腾,齐声附和:”杀!杀!” 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众人一举进攻。 声势浩大的举动惊扰宫中护卫,他们意识到敌袭,鸣鼓敲锣,发出示警。 原隶属武卫将军许俭管辖的宿卫军是为护卫皇帝而存在,卫尉莫雄所领武护军守卫宫城,中尉周镇所领金吾卫巡察京畿,三军互为表里,共同保卫都城安全。 太平道越城门,杀巡察,进宫门,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以人头论军功,许多人都杀红了眼,卫舒开着小差,等着行动的信号。 她已将太平道进攻都城的消息出卖,朝廷就算不相信也应该为防万一,采取手段,可都没有,他们的行动超乎寻常的顺利。 “有埋伏!有埋伏!”突然,人群之外,传来让人心颤的吼声。 刹那间,以卫舒为首的众高手开始出手攻击太平道真主,与吼声相应和。 一鼓作气,以“埋伏”之音为二三鼓,听之如冷水泼面,气泄也。 卫舒等人进攻之迅捷,张老鬼根本来不及作出防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平道真主在诸多门众面前被枭首。 真主的存在意味着他们师出有名,意味着他们占据道德高地,当见到他死去的那一刻,门众失去领袖,理想破灭,再也拿不起手中的武器。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经无可挽回,张老鬼恨得牙痒痒,冷冷看了卫舒一眼,放出狠话:“卫舒,你别以为你赢了!” 他一甩衣袖,欲带着门众离开宫城。 有埋伏从来不是假话,宫墙之外,已有重兵把守。 见无退路,张老鬼看着卫舒,道:“卫舒,背叛太平道,让我们成为刀俎鱼肉,可还满意?” 此话一出,众人怒视另一阵营的卫舒,谴责道:“你怎么这么恶毒!” “卖友求荣,你不得好死!” “叛徒!”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遭遇背叛,众人将心底的不满、恐惧、难过等情绪化为一声声辱骂与诅咒,发泄给罪魁祸首。 “你们的痛苦可以通过谎言描绘的美梦得到弥补,可我不行,我已经被经年的杀戮与痛苦折磨得失去创造美梦的能力。而且,每月乞药的卑恭让我意识到我只是一条可有可无的牲畜。” 卫舒露出嘲讽,“你们无所谓折磨,不在意乞食,自得其乐,可我不行。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要自在地活着,我不要成为傀儡,能怎么办?” “张老鬼,你们不愿意放过我,我只能自己争取,以任何方式!”说到最后,卫舒毫不掩饰她的决绝与恨意。 “你们也是?”张老鬼看向卫舒身后的追随者,问道。 众人点头。 张老鬼明白,轻笑出声,难掩轻蔑,道:“所以,我们赐予你们强大的武力是一个错误,真是鼠目寸光。”他摇摇头。 “罢了!罢了!反正已无退路。” 张老鬼万念俱灰,他缴械投降,其身后的门众随着他的动作。 卫舒身后的追随者看着她,询问她的意思,卫舒头颅轻摇,松开手,任长剑掉落。 不战而降者等禀告皇帝后处理,众人被押解入狱,临去时,张老鬼特地来到卫舒的身侧低语,话中难掩恶意。 “卫舒,我们之间的事还没有结束!” 狠话!卫舒无惧,答道:“我等着!” 张老鬼凉凉一笑,先卫舒离去。 正面迎敌不是上策!押解途中,卫舒与同伴偷偷解开绳索,在距离城门最近时选择出手。 论单兵作战,普通士兵自然敌不过卫舒等人,可他们数量占优,还有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