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第一章 托孤辅政 萧燕燕牵着皇长子耶律隆绪出现在众臣面前。 烛光之下只见她脸色惨白,泪痕莹莹,白粗麻布大针脚缝制成的丧袍披在身上,头上也戴了同样形制的三角形白色丧帽,洗去胭脂的面颊苍白清秀。身边的耶律隆绪比她的肩膀略高,也是一身孝袍孝帽。麻袍宽大,还没有发育成熟的身材显得有些纤瘦细弱。他的面容酷似其父,容长的脸上两道剑眉覆盖下是一双漆黑细长的眼睛,高鼻梁阔嘴唇,稚气尚未脱尽,却有着华贵端凝的气质。 众人噤声屏息。风声停歇,树叶肃静,连营中的狗吠都停止了,大营中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几百双眼睛都凝神注视着母子二人。萧燕燕哽咽着说道: “皇上大行了……,”才说出这一句,就捂住了嘴说不下去了。 “哇“,如同狂飙骤起,哭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声浪一波接一波高低起伏蔓延扩散,笼罩了整个大营。在场的人们都匍匐到地上,一边嚎哭一边用手捶着自己的身体和地面。有人大声悲嚎: “皇上,您怎么这么就走了!” “皇上,怎么不让老臣替您去啊!” “皇上,臣舍不得您啊!” 小文公公一身缟素满脸哀容跟在隆绪身后。这时走到前面,手举一幅黄绢拖着哭腔尖声说道: “皇上留下遗诏,现在宣读如下:梁王隆绪嗣位,军国大事听皇后之命。并命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南院枢密使韩德让二人为顾命大臣。” 伏地痛哭的众臣都抬起头来,一张张涕泪恣肆的脸上写着哀伤和狐疑。小文公公又打开一幅黄绢,用同样的声调说道: “现在宣布皇后懿旨:从即日起举行国丧,由夷离毕院和礼部主持,朝廷内外上下举哀如仪。请二位辅政大臣即刻入内议事。” 耶律隆绪和皇后回身走进大帐,服侍的太监宫女们也都簇拥着跟了进去。人群中耶律斜轸最先站起身来,前后左右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同僚们,说了声: “各位节哀。” 然后就迈着大步去了。 韩德让也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和尴尬,朝左右拱拱手也朝前走去。 尽管是临时聚集,但是数百人拥在一起仍是自动地论资排辈排列成阵。临丧不同于上朝,不是像朝会那样契丹汉臣分列两班,而是按照亲贵在前汉臣在后的顺序。韩德让原本跪在汉臣队中,进入御帐必须经过王公亲贵的行列。他低着头小心踩着匍匐的人群中的空地踮脚前行。走到最前面一排时刚要落脚,忽见一条腿伸了出来,他踉跄一跌赶紧收步,险些被绊倒,一屁股向后坐去。 “娘个屌!长眼没!”那人猛地一撤身,骂道。 韩德让噔噔倒退两步终于站定。定睛一看,骂人的是一个白胡子壮硕老汉。这是皇族季父房的一个王爷,太祖皇帝的四弟明王耶律安端的孙子,名叫耶律苟升。他也一眼看清了前面伸腿的是太后的二弟,国舅萧继远。韩德让又羞又恼满脸通红,对耶律苟升抱了抱拳,说道: “王爷,对不起。在下悲伤恍惚,无意冒犯。还请多多原谅。” 萧继远回头瞥了一眼,笑道:“韩枢密使,我腿跪麻了,刚想伸一伸,没想到您正好过来。” 韩德让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说道: “国丧当前,国舅乃是朝廷栋梁。小心腿被踩断,请自珍重。” 说完蹬蹬地大步走了。 “好俊一腿!国舅小爷,老夫没有听错吧,这个汉奴竟是辅政大臣?” 跪在国舅爷旁边的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先挑起一只大拇指朝萧继远晃了晃,又斜眯着眼说道。这是宁王耶律稍。他身为大行皇帝的嫡亲叔叔,又是老资格王爷,现在是皇族宗亲之首,所以排班跪在最前面。 经过几十年的宫廷内斗现在剩下的近枝皇亲已经不多了。硕果仅存的有蜀王耶律道隐,他是世宗皇帝和耶律稍的弟弟,同为让国皇帝耶律倍的儿子。但他的母亲是汉女高美人,是个庶出的皇子。他此刻不在现场,正在千里之外的南京担任那里的留守。还有一位便是大行皇帝异母的弟弟耶律只没,在被夺爵之前封宁王。不过现在也不在这里,而是正在北方大漠的乌古部遭受流放之苦。 萧继远站起身,扯着麻布衣襟,抹掉留在腮边的一滴眼泪,又伸手将老宁王扶了起来,道: “妈的,我也以为听错了。” 皇后的大弟弟萧隗因被派去南京报哀,这里外戚便是以这位皇后的二弟为首了。萧继远身材高挑,相貌英俊,今年恰值风华正茂的二十二岁。刚刚娶了新皇的长姐,自己的嫡亲外甥女齐国公主为妻。 两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他们平时并不亲近,不但少有往来而且相互看不起。萧继远看宁王老迈昏聩,宁王看国舅华而不实,但此时他们却同病相怜变得亲密起来。 “国舅青年才俊,又是皇后最近的亲人,老王本以为如果大行皇上托孤,必当是托付国舅您呢。这太不像话了!” 宁王连连摇头,用充满同情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我大哥都没份,怎么轮得到我。倒是宁王您老,您是大行皇帝的亲叔叔,德高望重,怎么会落在局外?” “嘿嘿,老夫眼看就到甲子之年,年老体衰,除了颐养天年别无所求。要不是看着时逢大丧,主幼国疑,危机重重,不想朝廷用错了宵小之人,断送了契丹七八十年大好江山绝不愿意多这个嘴。” 说完他扭头望着身后的王公大臣们。那些人有的还在跪着,大多数站了起来,都在伸长脖子看这里的热闹。此时纷纷叫道: “说得对!汉人贱奴怎么能做辅政!” “国家大计,不能胡来!” “这是大事,新朝不能从一开始就乱了规矩。” “宁王一定要去说道说道!” “走,我们去见大行皇帝和太后!” 宁王说着就来拉国舅的袖子。萧继远一阵踯躅。他从小就怕皇后,甚至过于怕养父萧思温。这个三姐从来没有骂过他,连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可是他还是怕她那双可以洞穿人心的眼睛。随着年纪增长,他成为了当朝最红国舅,后来又兼做了第一驸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有的人都对他曲迎奉承,谄媚阿谀。他也养成了眼高于顶,任何人都看不起的性情。就连见了皇帝他都能自信满满地高谈阔论。只有到了皇后面前从来不敢放肆。 “怎么?一到正经就拉稀了?又不是造反,不过是劝谏。皇后哀伤过度,头脑不清,提个醒而已。你这个国舅平时雄赳赳的,这都不敢?”宁王揶揄道。 “国舅爷,你怕皇后还是怕那奸佞小子?“ “国舅爷,这话只有你说。” “看他刚才那份得意扬扬,国舅爷你就忍了?今后他该骑在您的脖子上拉屎了!” 萧继远被吴王和众人一激,血脉贲张,勇气顿增,昂一昂头道: “走就走,咱们进去哭大行皇帝!” 二人不等通报直入大帐,只见皇后和皇子皇女们跪在灵床周围啜泣抹泪,早一刻进来的耶律斜轸和韩德让正在痛哭跪拜。二人不由分说走过去,扑到一动不动的大行皇帝身上放声哀嚎起来。 萧燕燕见二人不请自入微微一怔,又被二人的大放悲声引得哀从中来。想了想,这二人确是至亲至贵,比不得其他重臣,便任由他们哭吊。 宁王哭了一阵抬起头来对皇后说道: “皇后,本王年老昏聩,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大行皇帝临终托孤辅政委了谁人?” “刚才不是已经当众宣布遗诏,宁王没有听见么?”萧燕燕蹙起眉头。 “新帝年幼,辅政便是国家栋梁,内辅幼主外撑朝庭,非皇族和国舅两族亲贵不能担任。外姓汉臣担任辅政前所未闻。继远既亲且贵,年轻有为,为什么反被排除在外?不是老臣多事,而是当此主幼国疑万般艰难之际,这话本王不说,便对不起列祖列宗。外面王公贵胄们也都为此扰攘不休愤愤不平呢。” 老吴王原本有些忌惮这个精明强干的皇后,但现在皇后变成寡妇,新帝是个少年,他自以为作为耶律氏皇族最为尊贵的老王多了些家长的威严和责任,说起话来也理直气壮了许多。 萧继远紧张地涨红了脸,毕竟畏惮的积习已久,不敢向老宁王那样质问,拐了个弯说道: “宁王皇叔德高望重,最少也应该加为辅政才能孚众。大行皇上临终之际重病在身,可能考虑不周,还望皇后三思。” 萧燕燕静静地听他们说完,面如凝霜不动声色地说道: “你们说得好。外面还有不少人在这样说,对吗?正好,你们把哀家的答复告诉他们。继远,你自己说你有资格做这个辅政大臣吗?” 萧继远的舌头打了结,吭嗤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看到齐国公主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片刻嗫嚅道: “我说的是吴王,我,我,不行……。” 燕燕又盯住耶律稍,问道:“王叔,您能出来做辅政吗?” 吴王鼓了鼓眼睛,道:“本王说的是国舅,要说对皇后和皇上的忠心,国舅无人能及,年轻人应该担当重任。” 燕燕嘿嘿冷笑几声,字字清晰咬金断玉般说道: “大行皇上驾崩,新帝虽幼,国何曾疑。敌国或许打这个主意,但是他们想错了。你们都是至亲国戚难道也这样想?大行皇上在时,三天两头生病,是谁在主持朝政?慢说大行皇上留有遗诏,就是没有,哀家也和过去一样撑得起局面。不同之处只是过去扶持大行皇上,今后抚佑新皇。辅政大臣就是哀家的左膀右臂,不要说遗诏恰合我意,就是不合,哀家也可以改了。你们就这样说下去。谁还有异议,让他们尽管上奏。” 第二章 灵前决策 “你们都是皇上和哀家的至亲和最信得过的人。宁王叔,宗亲中还要靠您的威望支持;继远,你年轻力壮有的是出力立功的机会,你们都回去好好做事吧。” 又是电闪雷霆又是和风细雨,说得老少两人满脸通红浑身冒汗,一句抗声争辩的话也没有,唯唯诺诺,倒退着走了出去。 大帐里的烛台上儿臂粗的白蜡快要燃尽,火苗倏忽跳动,七八个身穿白裙的宫女鱼贯而入,换上了新蜡。灵床边上的皇子皇女们都哭得泪干声竭筋疲力尽,只呆呆地枯坐在那里。十四岁的齐国公主和十一岁的恒王隆庆还能保持着挺直的姿势;八岁的吴国公主长寿女,五岁的越国公主延寿女两人肩靠着肩相互支撑,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四岁的郑王隆祐已经在地毡上蜷成一小坨睡着了,眼角和嘴边挂着眼泪和口水。 燕燕对齐国道:“你们都累了,去休息吧,出去叫嬷嬷来把高七抱走。” 齐国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刚才萧继远当着弟妹出丑,她很想好好表现挽回些面子,强打着精神道: “母后,弟弟妹妹们年纪小,让他们去歇着,今天第一夜,我在这里给父皇守灵。” 燕燕慈和地笑了:“你也去吧。你是大人了,明天开始要打起精神。大丧礼仪中你就是内外命妇的领班,有好多事情要做呢。这里有我和皇上还有大臣们,这第一夜母后和皇帝守着。” 等皇子皇女们走了,萧燕燕转过脸来对仍然跪在灵床旁边的两位辅政大臣说道: “两位爱卿也都起来吧,商量事情要紧。” 耶律斜轸和韩德让站起身,面对太后和新帝躬腰施礼。他们被宣布为辅命大臣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行履新的礼仪。 斜轸哽咽道:“臣何德何能蒙大行皇上托以辅政重任,臣诚惶诚恐,怕担不起这副重担,请皇后另委贤能。” 韩德让也道:“大行皇上重托令臣感激涕零。但臣出身卑微,又是汉臣,恐不能孚众,何以克当如此重任。请皇后另选国族贤能,方能不误大事。” 萧燕燕手握着不停拭泪的丝帕,蹙着眉头摇了摇: “罢了,别说这些没有用的客套了。皇上抛下我们孤儿寡母撒手走了,哀家再逞强也是个宫中妇人,梁王才只有十三岁。二位忍心推脱吗?都坐下说话吧。” 灵床上大行皇帝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样。新换的蜡烛照得帐中晃如白昼,地上的毡毯覆盖了白纱,一片肃穆之色。太后拉着小皇帝在灵床旁边的毡毯上并排席地坐下,宫女和太监们按照吩咐抬来了一张宽大的矮几,在上面摆了八样素点,每人面前又放上一盅热气腾腾的参汤。 “忙了一晚,皇帝水米没进,二位爱卿也都饿着肚子吧。来,喝口参汤,吃几块点心,今晚还有好多事情呢。” 耶律斜轸和韩德让遵命在对面跪坐下来。 耶律斜轸感到又饿又渴,上午开始就一直在帐外等候消息,水都没有顾上喝一口,早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可是还不能顾着自己的肚子,他双手扶地,俯身说道: “皇后这样说,臣只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韩德让也同样行礼道: “既如此,臣只有听凭驱遣,尽效犬马之劳,以死报答大行皇上和两宫帝后的知遇之恩。” 萧燕燕听到两位说得郑重,莫名地就悲从中来,捂着嘴哽咽道: “你们的忠心哀家知道,快起来。皇帝,你也拜过两位辅政。” 又困又乏面色更加苍白的耶律隆绪也像两位大臣那样俯身向对面施礼道: “拜托二位辅政了。” 见礼完毕,四个人都放松了身体,略为活动,坐得让自己舒适一些。燕燕拿起一块杏仁酥饼递给儿子。小皇帝早就饿极了,接过点心小口地吃了,燕燕看着他吃完,又端起参汤递了过去。两位大臣各自端起碗盅一饮而尽。萧燕燕只抿了一口参汤,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们都看见了,连吴王和继远这种人都不安分,更不要说外面的其他人了。我说那番话是为了压一压他们的燥气。其实他们说的不错,现在真的是主幼国疑危机重重。虽说过去大行皇帝常常不理事,这副担子也是我挑着。但毕竟他是皇帝,有他没他大不一样。现在朝廷内外那些牛鬼蛇神都会以为时机到了想要跳出来。哀家第一个担心,就是军队和南面的战事。耶律斜轸,你是北枢密,你以为赵光义那贼要是知道了这边的情形会怎样反应?各地军队能不能稳住,吴王、继远这些人怎么蹦跶都不怕,只要军队不乱,谁也掀不起大浪。” 耶律斜轸刚才一通逊让,其实心里对担任辅政早就有着非我其谁的自信。大辽朝廷有很多职位都可以称为宰相,但是北枢密手握兵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有实权的真宰相。他出身迭剌族六院部,是一帐三房之外的远枝皇族。这仅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深得萧燕燕的信任。太后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并将北枢密院的大权相托,一向视他为最倚重的心腹亲信。他知道,对于如今内外焦虑的朝廷来说,自己所管的军事和军队是首当其冲的重中之重,这些他都成竹在胸,于是侃侃而谈道: “鸳鸯泊有十万军队集结,又有耶律休哥在南京,皇后不必担忧。高梁河大败之后,宋贼再不敢入侵,这两年都是我军打过境去作战。现在虽然国丧,但是只要我军不出击,宋贼绝不敢踏进大辽一步。据收到的情报,开封现在忙的很。赵光义去年出兵十万大举南伐交趾,结果大败而归,死了主帅和好几员大将。他想要重整军队恢复元气还得几年。西北定难五州的李家恰在此时举旗反叛,也让开封头疼得紧。但是赵光义更大的心事还是在皇位继承权上。他连着两年害死了赵匡胤的两个儿子,刚刚又把弟弟赵光美整倒了。为了整赵光美他重新启用了老相赵普。这个人在赵匡胤时代当了十年宰相。他是蓟州人。就是他主张先南后北,出主意让赵匡胤先出兵灭西蜀和南方诸国,再收拾北汉。他一向反对和大辽开战,要是他在相位,赵光义肯听他的,三年前宋军也不至于发昏到那般不自量力侵略南京。现在他东山再起,应该会采取守势。” 萧燕燕点点头,道:“真是这样就好,我们需要时间。哀家已经派萧隗因率本部兵马以八百里加急驰赴南京颁布哀诏,并命荆王和耶律休哥都不必前来赴丧,加强边防戒备。除了南京,西南、西北、东面也应该严加戒备。还要发布全国戒严令,没有朝廷特旨一律不许调动军队。” 斜轸道:“太后想得周全。臣今晚就颁发枢密院命令,让人以八百里加急送到各地。” “第二件大事就是皇上的丧礼和新皇登基。登基的事简单,国不可一日无君,明天就在这里举行灵前登基仪式。国丧期间大典简化,众臣给新皇磕头行礼呼声万岁就算完礼。”燕燕拉起一直默默地端坐着的儿子的一只手,温和地笑了笑,对他说道: “从宣布遗诏开始,隆绪你就是皇帝。但是明天起,你就正式登基了。” 这位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耐力的少年天子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庄重地点头道: “是,母后。” 燕燕接着说道:“丧礼却要办得隆重体面。前面列祖列宗的几次大丧都不足以效法。太祖时天下草创一切从简。太宗治丧时,应天太后正和世宗交战,她说要等天下安定再办丧事。后来她打败了,丧事草草收场。世宗、穆宗都是被乱军和贼人所杀,都没有由儿子继承皇位,丧事也办得潦草。这一次不同了,新皇是大行皇帝的嫡长子,哀家也在,这是大辽开天辟地第一遭,丧事一定要办得圆满,足以为后世效法。要办得既不违背祖制又不能让人说咱们大辽不知礼。韩卿,这件事只有你能承担。你和夷离毕院和礼部好好商议安排。不过有一件事哀家已经决定:我要带着皇帝,亲自扶柩去东京,归葬医山。” “啊!?”韩德让和耶律斜轸都吃了一惊。耶律贤生前为自己选定的吉壤在东京医巫闾山麓,和他父、祖安葬的显陵相距不过十里。一座名为乾陵的墓宫已经开始建造好几年了。 “现在虽然已入深秋,可是还没有上冻,遗体不易保存。乾陵距此两千里,快车快马疾驰十天可达。但如果整个捺钵大营移营护送最少要走一个月。而且还要急急忙忙地赶才行。这样两宫都会很辛苦。是不是先派人将大行皇帝的梓宫送去,大队人马随后再到,这样似乎比较稳妥。” “不必再说了,哀家已经决定。你们要想法让皇上遗体一路完好无损。”萧燕燕不容置辩地说。 领了治丧任务的韩德让脑子直发懵。当年太宗皇帝征讨石晋回銮走到镇州栾城驾崩,时值仲夏,应天太后命将遗体运回安葬。那一次路途也是两千多里。为了保护遗体不腐,世宗皇帝命人解剖尸体,取出五脏六腑,用盐腌渍了才兼程送回去的。要保护大行皇帝遗体完好,这个法子肯定不成了。他想了想道: “也还是有法子的。要在梓宫之外做一个大木椁,放进冰块,命沿途驿站准备新冰,随时更换。” “这样最好。”萧燕燕望着韩德让,又道:“还有第三件事,就是非常时期御营的安全。殿前都指挥使的缺一直空着,只有副使。现在必须补上。韩德让你来做。南枢密院的事交给其他人,丧礼也不用你亲力亲为,你的主要精力放在这件事上,务必护得皇上周全。” 两位顾命大臣皆是大吃一惊。 斜轸心里一阵泛酸,刚才的志得意满一下飞到天边去了。军事既由自己管,最精锐最要害的禁军自当首在其列。单单地挑出来交给韩德让,好像打了他一记耳光。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屁股底下像生了刺,再也坐不住。但也只微微扭了下身子,就又坐得挺直起来,脸上变得若无其事。他的一切都得自于皇后,就是现在把他的辅政废黜了,他也只能继续追随在主人身边,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忠心耿耿。 韩德让也大感突兀。辅政大臣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已经让他受宠若惊。主持大丧他当仁不让,他以为这就是选他担任辅政的主要用意。没想到现在要接手禁军,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唯一一次接触过军事就是南京保卫战。那一次他也是作为代理留守侧重于主持民政,直接指挥军队的是权南京马步军都指挥使耶律学古。不说排兵布阵、操练习武的一套他不熟悉,就是那禁军中那班粗鲁傲慢的契丹武将也难以收服。他楞怔了一阵,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这绝不是萧燕燕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出于深思熟虑。他和父亲韩匡嗣是拥立大行皇帝的从龙近臣。他虽然出身贱奴,可是妹妹却嫁给了最为显赫的大国舅。父亲权倾一朝手握兵权,他也算得上是将门之后了。这些都已经将他的地位提升到其他人难以企及的地步。而且如果不论出身,只论文韬武略处事手段,他自信,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在自己之上。耶律休哥是一位无人能及的军事天才,可要是说到对朝局的把握就远远不及了。年轻的太后看着刚烈坚强,实际上很可怜。她现在没有了可以庇护她的父亲和丈夫,也没有可以依赖的兄长。最大的儿子就是面前这个木讷温顺的少年,下面还有五个年纪更加幼小的儿女。她却要以柔弱之身撑起万钧之重的整个天下。自己就像是她的兄长一样。在这个千难万险的时刻,不要说这是效忠天下至尊的皇太后,就是为了一个全心全意信赖他的普通弱女子,自己也只能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韩德让直起身子,变成跪姿,手按前胸郑重发誓: “臣领命。太后放心,从今天起,只要韩德让在,两宫圣上就不必为安全分心,白天专心致力国事,夜晚放心高枕安眠!” 第三章 初掌禁军 “你在禁军之中没有根基,想必不易,哀家给你生杀予夺全权,营将以下准你先斩后奏,助你一臂之力。副都点检耶律葛是哀家的奶兄,忠心耿耿,只是颟邗粗鲁,他要是不服要打要罚由你,只要不伤他性命。”萧燕燕又道。 韩德让感激涕零,他本打算硬着头皮去闯龙潭虎穴,有了这尚方宝剑还有什么可怕。他目光莹光闪烁,哽咽道: “太后英睿明智,臣只有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离开殡帐时,营中金柝正敲六更。天穹星云灿烂,大营内外灯火通明。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有人在彻夜守灵,有人在布置即将举行的登基大典,顶盔掼甲刀剑铿锵的禁军卫士们橐橐穿梭,到处比平时的白天还要忙碌。 韩德让一边脚步匆匆,一边四处张望。忽然,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地,几步开外迎上来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手中牵着两匹马。德让欣然招呼道: “韩成,你一直等在这里?吃饭了没?” 韩成笑道:“老爷可算出来了。您倒还惦记着我们。您说的是午饭晚饭还是早饭呢?从昨天中午家里已经给您送过两次饭了,早都凉透了。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咱们该回府吃饭歇息了。” 韩德让这才见到亲兵队长的右手除了牵着马缰,还提着个食盒子。他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方才想起刚才太拘谨了,仅喝了一碗参汤,点心一口没吃。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便道: “去殿前司大帐,到那里把饭热热吃了,还有事办。” 韩德让和韩成骑马在前,后面默默地跟上来二百亲兵。 深风萧瑟,天高气爽,暗夜的天空好像靛青色的巨毯,上面的星星就像缀在巨毯上的闪亮宝石。厚厚的落叶铺在地面上,马蹄踏上去发出哗哗的流水般的悦耳声响。韩德让一路走一路脑筋转个不停,想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一定不能辜负了太后和皇上的期望;又设想在那个冷冰冰的殿前司里将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应该如何应对。 殿前司是捺钵大营中的军事要地,距离御帐不过两里多远。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们就见到了那一片黑压压的营帐。但是里面烛火莹莹静谧无声,和忙碌的大营判若两个世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韩德让心中疑惑,御帐周围的禁军显然已经按照突发大事加强了警戒,他以为这里也应该是彻夜灯火。 辕门紧闭,七八个士兵在门前站岗。 “韩督帅到!快开门!”韩成大声喊着。 “韩督帅?哪个韩都帅?半夜三更来做什么?”看门的士兵嘟囔道。 “混账话!这里不是殿前司吗?居然不识主帅!别废话,快开门!”韩成火冒三丈。 小兵听得一愣怔,赶紧跑进旁边的一顶小帐中去报告。不一会儿,一个小校匆匆走了出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一只手扣着扣子,头上的帽子歪戴着。懒洋洋问道: “韩督帅?有事吗?” “督帅回衙,你说有事吗!”韩成喊道。 “今晚这里谁在值守?”韩德让沉声问道。 太后说昨夜就已经派太监来传谕旨,宣布新任命了殿前都点检。韩德让却发现这里的兵士们似乎全然不知。绝不会是太监没有将旨意传到,只能是这里的副都点检耶律葛根本没有向下传达。心里已经有了火,蔑视自己事小,一旦有警,禁军指挥失灵却要出大麻烦。 “是……是我。”小校觉得事情不妙,心里发慌,说话磕巴起来。 “你?你能当得殿前司值守?副都点检呢?” “这,这个时候,睡了。” “睡了?!现在什么时候,殿前司居然都在睡觉!” “大人误会。副都帅三更天才从御营回来,开过会,忙了一阵,四更天才各自回帐。” 韩德让听了这番话心里起了琢磨:小校所说不为无理。打道回府明天再来吗?可是风风火火地赶了来,要是碰了个软钉子就灰溜溜地转身离开,等于这第一仗还没有见到对手就败下阵来。他不容置疑地严厉命令道: “马上通知营中所有指挥以上的军官和军吏即刻到大帐集合,一个时辰之内务必到齐!” 小校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自称是新都帅的汉官,但是毕竟军令如山不敢怠慢,答了个是转身向手下布置任务分头传令去了。 韩德让带领随从们径直骑马到了帅帐。韩成看着厨房守夜的仆役捅开火热饭,烧开水泡茶,亲自端到大帐的帅案上。 还是一如往日的两荤两素两张饼。平时每当韩德让误了回府吃饭,玉兰姑娘总是亲手做了饭菜让韩成带来。今天是高丽山参炖母鸡、炙烤小羊排和韭菜银牙、白菜豆腐。韩德让饿极了,风卷残云般将饭菜一扫而光,最后还掰了一块饼沾光菜汁,把盘子抹得干干净净。他边吃边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听着营中响起零星狗吠,等着新属下们前来集合。 吃完饭,抬眼看看军中司时沙漏上面的精致刻度,时间过去了一刻钟。大帐前除了秋风卷着落叶哗哗作响毫无动静。他仰靠在帅椅上,啜着香茶,享受片刻难得的安宁。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帐前仍是只有亲兵们不时走动,没有一个人来。韩德让心里不平静起来,要是一个人都不到,应该如何处置呢?虽说手握尚方宝剑,但是法不责众,总不能将所有的人都统统处罚,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成了孤家寡人。虽有权力,但部下离心离德,怎么能承担保卫御营安全的重任呢。心里正在发慌,却从敞开的帐门中看见整整齐齐地列队进来了二三十名武将。为首的一个大汉走进帅帐,恭敬行礼道: “韩都帅,右皮室将军萧札拉率手下各营正副将和指挥们前来报到。” 这个萧札拉中等身材,结实健壮,一张上窄下方的黑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看上去老实憨厚。韩德让大大地松了口气,高兴地说道: “萧将军,辛苦了。你知道我是都帅?刚才进门时门岗都不知道啊。” 萧扎剌骂道: “这群小王八羔子!回头收拾他们!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昨晚文公公来传旨,宣布了韩都帅的任命。卑职认为应该立即传达全营,可是副都帅说天亮再传不迟。没想到韩都帅不辞劳苦连夜就来了。” “噢?”德让的心思何其细密,立刻听出他话中对耶律葛的不满,却不接茬,夸赞他道: “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部下都集合齐了一起来,本帅甚感欣慰。” “那是应该的。今夜不比寻常,本来应该挑灯守夜的,可是副都帅下令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但是在下仍然没敢脱衣服睡觉。命手下弟兄也是一样。” 韩德让觉出来他这个人颇有心机,并不像外表那般粗鲁,可还是颇为感动。不管怎么说,这第一步他太需要有禁军内部人的支持了。他站起身,走到武将身边,拍拍他的肩头,赞道: “说得好。禁军就是需要这样的忠诚和责任心。好好干,这个非常时期就像一场战役,过后本帅为你们请功。” 眼看快到一个时辰,左皮室的人才陆陆续续懒洋洋地来了几个,仍是不见副都点检耶律葛和左皮室将军耶律希的身影。韩德让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起来。 “都帅,什么事急急吼吼的半夜集合?您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一个时辰将将过去时,入口处响起一个声如洪钟的大嗓门。人们转过头去,只见气宇轩昂身材矮胖的耶律葛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火把照着他圆鼓鼓的胖脸,精心修饰的两撇八字胡须得意地向上翘着。他的身后紧跟着左皮室将军耶律希和几个指挥。一看右皮室的人都已经到了,耶律葛有些惊讶,呵呵笑道: “呦,萧将军脚快!对不起,韩都帅,在下昨晚一回来就忙着布置加强戒备,刚刚休息,想要打个盹就去查哨的,不想您就来了。想必定有什么急事。在下紧赶,没有误了您的一个时辰吧。” 韩德让知道他有意挑衅,偏偏要晚到,又仅仅只迟到一瞬,当着众人表示:老子不服你,但也不让你抓住把柄。看你怎么办。 韩德让心里的火又往上窜了窜,他压住了,不动声色道: “整个大营都在忙碌,太后和皇上通宵守灵,还需要问有什么事吗?” “韩大人您是新官上任,不怪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殿前司的军队日夜宿卫都有时辰安排,休息就要休息,不然上岗怎么能有精神,万一有事更是应付不了。所以禁卫军从来都是作息有节雷打不动,不会无事瞎忙白耗精力。” 韩德让被他顶得倒噎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个粗人还如此伶牙俐齿。不想和他做口舌之争,淡淡地问一名军吏道: “还有没有人该到没到?” 军吏张口结舌,只看着耶律葛。耶律葛嘴角挂着冷笑。军吏不能答又不敢不答,讷讷道: “今夜加岗,没到的大概都是查哨巡视去了。” 这时人群中响起了萧札剌的粗大嗓门: “报告韩都帅:末将属下在册的四营八名营将,二十指挥的三十六名指挥使除了一名营将五名指挥正在巡营,一共到了七名营将三十一名指挥。全部到齐。” 他这样一说就把左皮室军给晒了出来。左右皮室军平均划分责任区域,承担着同样分量的警戒任务,派出查哨巡视的将校也应该差不多。现在右皮室那边齐刷刷站了三四十人,左皮室这边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即使是不了解情况的新官上任,也可以看出有多少人没有到。耶律葛狠狠地挖了萧扎剌一眼,说道: “韩都帅,弟兄们昨天累坏了,睡死了叫不醒也是正常。要是非叫他们来,我就再派人去。” “不用了,我已经派人去了。”韩德让冷冷道。 “韩都帅,所有的在营中的指挥以上军官都到了。”这时韩成进来大声报告。 他刚才奉了韩德让的命,到营中挨个把那些没有到的指挥们都给拽了起来。 “他们都在干什么?” “报告都帅,”韩成咧嘴笑道:“他们有的已经起来了还在磨蹭,有的睡得正香,还有的喝醉了酒,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都被小的们给弄来了。” “让他们进来!” 十来个营将、指挥衣衫不整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好像打仗逮到的俘虏似的。两个亲兵架着个只穿了条裤衩的黑胖汉子,他光着头,醉醺醺骂道: “奶奶的熊,敢碰老子!韩都帅是谁?兔崽子半夜三更抽什么风……” 韩成听他说得不像话,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那人酒被打醒了,跳起来扑过去大骂: “狗东西敢打老子!”一边挥拳一边朝旁边喊:“给老子揍他,揍死他!” 旁边的人没敢动,韩成的部下扑上去拉他,乘机又狠狠地揍了他几拳。 韩德让脸色煞白。骂他兔崽子在他听起来全然和别人挨这骂不是一个意思。韩匡嗣幼年当过太祖皇帝的男宠,他们一族因此而发迹,这在大辽宫廷虽然经历了许多代仍然是很多人心中心照不宣的秘密。骂韩氏一族的人兔崽子是最恶毒的咒詈和侮辱。他今晚被耶律葛百般挑衅,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此时杀心顿起,哆嗦着嘴唇道: “身为禁军首领竟然在皇上驾崩之日饮酒大醉,藐视军令、公然抗上。韩成,祭出王命旗牌!” 第四章 不眠之夜 王命旗牌就是一道皇帝特授的金牌和一面半人高的黄色纛旗。东西并不显眼,但代表着荣誉和权力,象征着皇上亲临,持有者手握生杀予夺之权,所有决断都必须立即执行,发出的命令不容质疑。对不论地位多高的文武官员都可以先斩后奏。耶律葛见到这两样东西摆到了帅案之上,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昨夜一接到任命新都点检的诏旨,心中的怒火就被猛地点燃。做副都点检三年多了,正职一直空缺,他以为论资历论宠信这个位置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昨天得知皇帝驾崩的噩耗之后,他立即抖擞精神准备在这个重要时刻好好表现一番。他按照最高级别布置加强警卫戒备,并打算通宵值宿巡岗以备万一。文公公半夜匆匆传旨,却是宣布任命韩德让担任都部署。他顿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只剩下愤怒。一起被叫来领旨的还有左、右皮室将军。一向与自己不和的右皮室将军萧扎剌得意洋洋地走了,剩下心腹左皮室将军耶律希。两人大骂韩德让,越说越生气,耶律葛一腔怨恨,耶律希在一旁加火添柴,都说要给这个迷惑圣聪的奸佞小人一点颜色看看。然后他就再也无心管营里的事,倒头睡觉去了。其实睡也睡不着,在床上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接着生闷气。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白脸奸臣比自己强在哪里。一个手无束鸡之力的文官,凭什么掌管禁军要害。自己忠心耿耿,为什么始终得不到太后的充分信任。他不敢抗旨,但是也做不到乖乖听命,只想着如何能让姓韩的出乖露丑,让太后发现此人的无德无能,最好能够将他挤走。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被传令兵叫起来集合。 现在看到这套王命旗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根本斗不过这个姓韩的。自己的最大靠山是从前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可是太后显然更信任面前这个人而不是自己。自己多年期盼转正,真正控制禁军,而始终不可得,姓韩的却轻而易举得到。自己对先斩后奏的王命旗牌想也不敢想,如今却握在姓韩的手里。他现在一句话就可以杀了自己。他意识到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低头服软或是抗命到底。他多年带兵,手下有一班听命的弟兄。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造反,不会为了争口气走向一条不归路,害了自己和弟兄们。那就只有服软了。但是武士的骄傲让他低不下高昂的头颅,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转弯。心里已经发虚,却强梗着青筋暴起的脖子大声质问道: “你,你想干什么?有王命也不能随便杀人!迟到算个逑罪!无事集合,耍威风吗?杀了老子也不服!” 韩德让嘿嘿一阵冷笑,面如寒霜般说道: “你说无罪?今天全国戒严,要是有人违抗军令,立即格杀勿论。禁军军官抗命撒野、辱骂上司,是什么罪?委任本帅的圣旨下达了几个时辰,殿前司接旨不向下传达,一旦有警,指挥失灵,是什么罪?全营彻夜不眠,最为要害的殿前司居然无人值守,是什么罪?在此朝廷危难之际,紧急情况随时可能发生,禁军一个时辰都集合不齐,这又是什么罪?这些罪放在今晚哪一条不够杀头!你有什么不服!” 耶律葛听了这番理直气壮的话冷汗涔涔而下,这中间的罪过倒有一多半直指自己。心中大是后悔,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意气用事,现在犯到人家手里,姓韩的为了下马立威杀鸡儆猴完全可以大开杀戒。他感到大祸临头。 那个醉汉却彻底醒了,韩德让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如同兜头被浇了一桶冰水,知道自己撞到枪口上了,只要这个新任都帅一个发狠,自己的脑袋就保不住了。他刚才还躺在地上撒泼,这时突然翻身跪下,梆梆磕头,连声道: “都帅饶命,小的喝多了,刚才全是放屁,以后再也不敢了。大帅饶命啊!” 左皮室军的一班残兵败将般的营将指挥们也都跪到地上乱纷纷求情告饶。他们虽然鲁莽也都明白军法无情,哪个不心惊胆战。 萧扎剌见此情形略一思忖也跪了下去,说道: “督帅手下留情,左皮室的将校们应该不是有心抗命,求都帅原谅他们这一次。” 右皮室的武将们见头儿如此,也都跪下乱嚷着求起情来。 韩德让见耶律葛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几十名将校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大帅、都帅”地叫得恳切,心里升起一种多年来做文官从来没有过的威风感,那点邪火渐渐地也熄灭了。他原本动了杀人立威的念头,这里的人犯的事可大可小,往大说是国丧之时违纪抗命,杀了不算冤;往小说就是军律不整,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自己的真正目的不是逞一时威风,而是要在这桀骜不驯的禁军中站住脚跟。只要能够达到这个目的,他宁可少杀人不杀人,以免结下血仇。这些赳赳武夫能够在禁军当官哪个没有后台和靠山。想到这里,他大声命道: “韩成,把这个醉鬼拖下去,……” 一句话没说完,那个光着身子的大汉就瘫软在地上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大帅饶命啊!大帅饶命!……” “拖下去打二十军棍!”韩德让接着说道。 求饶声戛然而止,那汉子愣了,一骨碌翻身跪下涕泪满脸地磕头大喊: “谢大帅不杀之恩!谢大帅……” 没有说完就被韩成等几个亲兵拖了出去。听着帅帐院外挨打的惨叫,禁军的将校们反倒都松了口气,谁也没想到新都帅的处罚是这样重重拿起轻轻放下。都等着看下面还要处置什么人,只听韩德让说道: “今天的事下不为例。再有不遵军纪者决不轻饶!现在本帅宣布三条命令:第一,右皮室将军萧扎剌统军有方,提升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右皮室副将提升为正将,递补的副将人选由萧扎剌从营将中提名,待本帅决定。第二,从今天开始现有岗位之外增加一半流动哨,将校们原来每个时辰巡岗变为每半个时辰一次。除了站岗,每天所有将士都要抽一个时辰进行各项军事训练和演习。由左右两皮室将军制定详细训练计划报上来。第三,严明军纪。不请假绝不许离营,军中禁止饮酒赌博会客。今后集合不会再给一个时辰,不论是士兵还是将校,不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集合命令一出,一刻钟之内必须集合完毕。从今天起,本帅就住在营里,有任何紧急情况,不分昼夜随时向我报告。” 说完之后,韩德让看了看耶律葛和萧扎剌,问道: “你们二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萧扎剌抢先大声道: “都帅英明,谨尊帅令!” 耶律葛躲过一劫,正在暗自庆幸,这会儿虽然看着萧扎剌小人得志,万般不耻不忿,但也不敢再多嘴,铁青着脸从嘴里硬邦邦蹦出几个字: “我没说的。“ 第二天辰时,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钠钵大营里举行了新皇登基大典。 这是契丹开国以来的第六次新皇登基了。但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新皇只有十三岁,是契丹有史以来最年幼的一位。然而耶律隆绪却是第一次以嫡长子的身份和平继承皇位。结束了契丹皇室之间武力抢夺政权,血流成河铺就通往帝位道路的历史,父死子继从此成为制度。虽然有太后大丧当前一切从简的谕旨,敌烈麻都和礼部仍然为这开天辟地第一次洋溢着祥和气氛的登基大典做了郑重其事的准备。 敌烈麻都是管理契丹和草原部族礼仪的官署,礼部则承担着汉族、渤海族的礼仪事务。契丹吞并渤海、燕云十六州之后,过去的统治手段难以适应对这两块文化发达地区的管理,朝廷推出了一套简单易行的解决办法,就是实行北南两面官制。用旧制管理旧部称为北面官,用汉制管理新占领地区称南面官。但是很多事务难以区分属于哪一面,于是就需要北南两面共同合作。新皇登基和国丧不是契丹族内部的事,所以太后指定两部共同操办,由韩德让总领。 韩德让处置完殿前司的事,就接报说两部堂官已经在辕门外立等多时了。德让请他们进账,打开他们送来的登基仪式日程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低声和他们交谈起来。这时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据大典开始只有不到两个时辰了。谈了一阵,德让向耶律葛和萧扎剌交待了几句就骑马匆匆赶去灵帐。 萧燕燕和小皇帝仍在守灵,隆绪枕在母亲的膝头睡着了,萧燕燕正在低头看着矮几上的几份奏章。听见有人进来,疲惫地抬起眼睛,朝韩德让点了点头,一指对面,声音谙哑地简短道: “坐。怎么样,殿前司那里有事吗?” 德让看着那对凹陷下去的眼窝和那张苍白的脸很想劝她休息片刻,可是自己手里的文书就是一件一刻不能耽搁的急事。于是并不废话,径直坐到矮几对面,双手呈上一张纸说道: “谢太后关心,一切都很顺利。臣这时来是为了登基大典的事。这是敌烈麻都和礼部拟的章程。” 燕燕一看也有些错愕,看了看帐中铜漏道: “不是说简单些吗?怎么如此繁复?怎么来得及?” 这时小皇帝被说话声惊醒,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韩德让笑笑。萧燕燕道: “正好,这事和皇帝关系最大,皇帝来听听。” 德让道:“这已经是简而又简的了。敌烈麻都和礼部也是再三斟酌所以到这个时候才定下来。大辽承继汉唐正统,礼仪大事不能太过马虎,不能给宋贼和他国攻击贬低咱们的口实。” 辽国和宋国一直在为华夏德运的正统地位争论不休。辽太宗三十五年前攻克后晋国都开封,晋出帝石重贵献上来自秦代的标志着中原王朝正统的传国玉玺。太宗还得到了全套的晋国宫廷的礼乐器物,包括太常乐谱,宫悬、乐架等等,从此为辽自称为华夏正统增加了依据。宋朝政权同样承自五代,却坚持认为自己才是华夏正统的唯一代表,将辽国骂做夷狄禽兽。这个争论没有统一的标准,也永远不会有公认的结论,既不涉及一寸领土也不增减一分财货,却关系到一个国家对内凝聚人心,对外占据心理优势的要害,所以争论各方都十分坚持和重视。 辽国早就结合祖制和中原传统制订了一套引以为自豪的完整礼仪制度,其中包括了皇帝丧葬仪的凶仪和登基受册仪的嘉仪。以往几朝辽帝登基由于内斗草率而仓促,都没有能够好好实施过,这次终于有了展示本朝的煌煌礼仪文明的机会,敌烈麻都和礼部岂能轻易错过而给敌人留下把柄。 “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来得及吗?” “两部一边商议一边就同时在做准备,虽然仓促,但是已经基本就绪,只等朝廷同意就可以实行。” “能隆重其事当然更好。哀家原担心时间赶不赢,想着只要宣布新皇即位,众人拜贺一下就可以了。看来是我想得简单了。皇帝,你说呢?这些仪式要一一去做,你撑得住吗?” “只要母后决定,儿子可以做到。”隆绪沉静点头道。 “那皇帝就要听从司仪官的指挥做好那些规矩,既要做就不能出了差错。可是要大大辛苦了。就要到时间了,咱们去沐浴更衣。德让,你去告诉敌烈麻都和礼部,一切就按照他们商量好的办。” 第五章 扶柩东归 乾亨四年(982年)的九月二十五日,皇帝驾崩的第二天,新皇登基大典在焦山捺钵大营举行了。大行皇帝龙驭上宾还不到一天,大营中的气氛萧杀肃穆,然而又祥和有序。 在灵帐前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连夜搭建起了一座高台,顶上的平台是放置龙椅的丹墀。丹墀之上陈设着日晷、嘉量,龟鹤和铜鼎。丹墀没有采用契丹传统的尚东旧俗,而是按照华夏习惯坐北朝南。丹墀本应覆盖因此而得名的朱丹颜色红毯,此时却用了黑色地毡。丹墀下是三层每层九级的台基,每一层台基之间都有一个阔大的平台。平台上设置着香案册案和太乐宫悬。 大典即将开始,晨曦初放,禁军將士顶盔贯甲手执枪矛雄赳赳站立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南北东西四座宫门之外。手持金吾黃麾、纛旄斧钺的高大彪悍的侍卫们排列在层层台基之上。秋末艳阳的朝辉下盔甲鲜明刀枪映日。草地上站满了有资格躬逢盛会的低品文武官员。五品以上武官和六品以上文官分为南北两班,相向站立在丹墀与草地之间的横街上。地位更高的文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官员则在名为宣德的南门准备迎接圣驾。 辰正时分,新皇帝乘坐的八驾玉辂在长长仪仗的前呼后拥之下到了宣德门前。玉辂被扇麾旗幢像云彩一样包围着。太仆卿亲自驾驶,左右卫大将军赳赳护驾,禁军将领和大太监们两边跟随,刀枪剑戟全副武装的骑兵步卒护住前后左右,后面还有一支压阵的鼓吹乐队。十二面“大纛”导驾,十二排武装骑兵接驾,后面跟着鼓铙箫笳、横吹筚篥以及金钲打击的鼓吹乐队和各种幡幢旌旗组成的旗阵。只是乐队设而不作,各色物事的颜色一律都是黑白银灰。 玉辂停稳,皇帝降车,迎候在门口的重臣们和青龙白虎大旗引导皇帝到閣殿更换袞冕。太常卿引皇帝升级入座,大典正式开始。 乐班、仪仗、百官各自就位,押冊官、協律郎、殿中丞、宣徽使轮番上殿。上殿解剑脱履,下殿佩剑穿履;帘抒帘捲、扇开扇合,各种仪式程序不厌其烦难以尽述。人们在礼仪官的带领下不停地起伏跪拜,山呼万岁。 年轻的太后萧燕燕坐在一侧专为太后所设的幕帐之内观礼。看着眼前一幕一幕的盛礼,眼中热泪盈眶心中五味杂陈。十三年前丈夫登基时的情形恍如昨日。 那一年她刚刚十七岁,半夜得知穆宗被弑杀,和夫君一起披星戴月赶往御营。也是灵前登基,却是刀光剑影杀机重重。谁能想到十三年后能有今天。岁月匆匆如白马过隙,当时扶助她走上这条路的人一一故去,父亲萧思温、拥立功臣高勋、女里都死去多年,韩匡嗣也已重病不起命在旦夕,连相濡以沫的夫君也去了,只留下自己在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万山之巅无依无靠。从今天开始,又将是一段新的旅程,那里还会有多少艰难险阻谁能知道。 她一眼看见在重臣队伍前面的那个英挺身影。心下感叹,好在上天还为自己留下这个韩德让。他从那天晚上一直陪着自己走到现在,并且还要陪着自己继续走下去。只有看到他在身边,她的心里才会感到温暖和自信。要是没有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下去。她之所以明知不妥还坚持要他接掌禁军,不就是希望能随时看到这个身影,能让自己日夜心安吗。谁能理解,在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强硬的外表之下,其实是一颗柔弱无助的心。 大礼进行了足足三个时辰,直至未时才宣告礼毕。又是不停的磕头行礼作揖鞠躬,然后各式队伍才依次而出。 大典之后七天的十月初一大朝会,新皇除去丧服第一次临朝。百官再次齐集在朝会广场上,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上皇帝尊号为昭圣皇帝,尊皇后为皇太后。新皇颁布第一道圣旨,大赦天下。正式宣布皇太后临朝摄政。 朝会的第二天,捺钵大营就浩浩荡荡拔营出发了。 已经是秋末冬初的季节,南归的大雁发出凄切悲凉的嘎嘎鸣叫,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层层叠叠的山岭一派枯黄,不远处绵延不断的黑色长城蜿蜒在峰峦之间。驰道上的行进队伍好像一条流动的银带,两万禁军骑兵前后簇拥着一座巨大的灵车、两宫銮驾和几个亲贵的宫眷的车驾。大队兵马后面跟着望不见队尾的扈从车马,里面有随从服侍太后皇上的太监宫女各班杂役,还有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家眷亲兵。所有的人都穿着丧服,马的脖子上系着白纱,车轿除去了一切华丽的装饰。 几天来萧燕燕第一次孤枕独眠。自从十三年前成婚,她和皇帝夫君就形影不离,即使丈夫在病中一连几日昏迷,即使偶尔他也会去其他嫔妃帐中盘桓,但终归是在同一座御营之中。他们早就不像新婚时那样如胶似漆亲密无间,有时看着那个病病怏怏、和自己想法性格都大不相同的男人,她也有过哀怨和厌倦,但无论如何那个男人已经成了她身体和生命中难以分割的另一半。现在这一半不在了,就好像天崩地陷,把她的心挖走了一大块,空落落地让人难以承受。长夜凄凉,三个女儿轮流陪着她,弟媳韩幺妹也在其中轮班。她觉得在这几个人中反而是和没有血缘的幺妹最合得来。女儿们虽亲,但贵为公主,都还会撒娇耍憨,有时没有说几句话就竟自呼呼睡去,剩下萧燕燕独自熬过漫漫长夜。只有幺妹,虽然已经贵为国舅夫人,自己也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却还是那样善解人意百般逢迎,不知疲倦地陪着她说话解忧。从来都是她睡着了不知道幺妹什么时候睡去,清晨她醒来的时候又见幺妹已经穿戴齐整笑吟吟地站在床前。 还有一个人也在默默陪伴。每逢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她披衣到帐外散步,总能看见那个英挺的身影在附近侍立。本来他不需要亲自站岗,能够偶尔巡视已经是非常地恪尽职守了。燕燕记得以前也从来没见过殿前都点检本人在御帐周围亲自查岗巡逻。她想劝他不必夜夜守护,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那对她来说的确很重要,让她的心得到最大得安慰,不但不再担心会有不测,而且感觉到一种包裹全身的温暖。 现在她透过车窗的纱帘又看见那匹雪球般的白马正走在銮驾的侧后方。她感到那道深沉锐利的目光正扫视着銮驾四周,好像筑起一道结结实实的保护屏障。在这离开伤心之地,踏上漫漫征程的一刻,这个身影和目光将宁静安然的感觉再一次送到她的心头。 皇帝的玉辂此时空着,耶律隆绪陪着母后坐在凤銮里。车里没有外人,隆绪难得地像个孩子似地依偎在母亲身边。燕燕忽然觉得儿子很可怜。父亲死了,母亲忙碌疲惫,自己刚刚十三岁,一切都懵懂无知,却要像个无所不能的大人一样高居冷冰冰的九五至尊的皇位。他也需要亲情和抚慰,甚至需要撒一撒娇,在亲人的怀里任性地嬉笑哭闹一场。可因为他是皇帝,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奢求。她抚摸着儿子的头,柔声说道: “皇帝,你知道咱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送你父皇去东京吗?” 隆绪眨了眨细长的黑眼睛道:“因为父皇的陵寝在东京。” “你将来也要将娘送到那里和你父皇埋在一起。” “不,母后能活一百岁。” “傻儿子,谁能真的活到一百岁。再说就是百年之后,也要入土为安啊。” “儿子记住了。”隆绪讷讷道。 “可是娘不想你百年之后也陪在娘的身边。” “为什么?”这一次隆绪真的吃惊了,挺起纤细的身板瞪大了眼睛盯着母亲问道。 燕燕将他重新搂到怀里,缓缓说道: “人活世上最多不过百年,而在地下却要住千年万年。选一处山陵比宫殿行宫更重要。你做了皇帝就可以选将来的陵地了。你的父皇就早早选了东京,乾陵早就开始建造,要不是这样,我都不想送他去那里。” “东京不好吗?” “东京很好,你祖父、高祖的显陵和你父皇的乾陵都在医巫闾山中,那里山清水秀奇峻雄伟。但是东京再好不是咱们契丹人的家乡。落叶归根,契丹人应该回到自己的故土安息。” “上京才是咱们的故乡,是吧,母后?” “对。当年你高祖死在外国,太宗皇帝迎回他的尸骨,却不想将他归葬祖宗陵寝,把他埋在了东京,还说那里是高祖生前喜欢的地方。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现在你还小,还不懂。你祖父过世的时候,穆宗皇帝继位,也没有让你的祖父归葬故乡,而是将他和你的高祖葬在一起,还说是为了父子可以地下相聚。你的父皇为了陪伴父、祖也就不得不背井离乡将陵寝选在附近。这事应该到此为止。现在大辽回归正统,将来万世一系,从你这一代开始就要世世代代留在咱们的祖兴之地。” “可是我想陪着母后。”隆绪扯着母亲的衣袖,把头埋在她的膝上。 “傻孩子,娘这话你要记住,不然咱们就该世世代代都不得回归故里了。” 从大同府的焦山行营到东京的医巫闾山,迢迢两千里。虽然一路高山峡谷大川小河道路崎岖蜿蜒,但都有多年修建常常通行的驿道,走起来并不艰难。车队朝行夜宿,一连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在十月底进入东京道。 雄峻挺拔的医巫闾山重峦叠嶂沟谷纵横,是东京道西南的一座突起的屏障,显陵和乾陵在山的东侧,大队人马从西北而来,要经过山的北麓走一段近百里的路程才能到达。 这天的午后时分,捺钵大营在山脚下一个驿站打过尖继续东行。这里是医山余脉,道路右侧是巍峨高耸的山銮,左侧是山水冲刷的丘陵平原。萧燕燕从銮驾中向外望去,只见此地气象与一路走来的草原大不相同。苍松古柏林木葱茏,深秋的寒霜将森林染成青黑色,其间点缀着五彩斑斓的红叶。厚厚的落叶铺在林间土地上,像一块硕大无边的彩色地毯。涧水潺潺,山石峭立,景色雄奇峻秀,美得令人陶醉。她一眼看到山间小道上行人络绎,忽地想起了一件事。在车中朝骑马跟随的太监文公公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车旁说道: “让队伍在这里稍停片刻,我要在附近走走,松泛下筋骨。” 文公公想,这次扶柩东行,不能像以往捺钵巡游那样一边行走一边游山玩水,一连二十多天忙着赶路,都是白天坐车不停地辘辘前行,夜间住宿驿站倒头便睡,一直没有机会活动,所有的人都憋闷的很。现在眼看快要到达目的地,大家的心情都不觉松快了许多。这里的景色怡人,看来太后也来了兴致。说道: “是。小的去告诉韩辅政,让他派人警戒。” 燕燕笑道:“警戒什么?前呼后拥的几万大军,警戒还不够?” 第六章 故庙进香 下了车,一阵秋风习来,带着山涧和松林的浓郁清香,萧燕燕顿觉精神一振,抬脚向一条山道上走去。两个车中服侍的小宫女跳下车跟在身边。一位年长女官气喘吁吁追了过来,大声道: “太后,您要去哪?等等,奴婢多派些人跟着。” 燕燕回头幽幽说道: “春喜,你可记得这山上有一座佛寺,很是清幽。去年春天和大行皇帝祭奠显陵时路过这儿,还曾经一起进过香。谁想现在就只剩哀家独自一人。我想去旧地重游,也去祈祷佛祖保佑天下太平新朝顺利。你跟着也罢,不要多余的人。你看这里香火挺旺,别阻了别人进香。” 这时皇子皇女、王公大臣和随行的家眷也都纷纷下了车。众人都憋闷了一路,见此清峻秀丽的景致,都觉心旷神怡,悠游自在。小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一般在山野草坪上撒欢跑跳起来。 韩德让正在巡视随扈兵马,忽见大队停下,人们纷纷下车四下徜徉,心里不仅发急。这是事先没有安排的日程。虽说靠近辽阳府算得上是最为太平的地段,可是如果有人跑散,还是不能确保不出意外。就是时间也耽误不起。距今晚宿营的驿站还要走两三个时辰,如果不能按时赶到,一切计划都要打乱了。正在不安之间,忽然见远处銮驾上有人下来向山上走去。心里一惊,顾不上满山上其他的人,两腿猛地一夹,骑马朝那里飞奔过去。 到了銮驾旁边,只见一个白裙背影在三四个宫女的簇拥下已经踏上山路。急切中一把拉过站在原地呆呆望着的文公公,质问道: “谁让停下?谁上山了?为什么不报告!” 文公公搓着手跺脚道:“太后要下车,谁也拦不住。上山去庙里进香了。” “皇上呢?” “那不是,皇上没去。” 一眼见到个禁军指挥正站在旁边,德让用马鞭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蠢!为什么不跟上!” 指挥没见过这个文绉绉的都帅骂人,猛地一挺腰杆,大声报告: “太后不让,卑职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道贴身紧跟一步不离的命令吗?” “知,知道,可,可是……”指挥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该听太后的还是该遵从交代的命令,觉得委屈,又觉得这个都帅如临大敌过度紧张了,可是却不敢说。 “你在这里寸步不离皇上。要是皇上离了大队,我要你的脑袋!” 韩德让忽见萧扎剌拍马过来,对他喊道: “萧副帅,你赶紧带两个指挥上去清场!从这里到那个庙全部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合适吗?太后知道了会生气的。” “这是命令!” 韩德让知道禁军官兵们都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可是他的后背却一个劲地冒冷汗。他的脑袋里此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十二年前的一幕情景。刚刚帮着耶律贤坐上皇位,扶女儿萧燕燕当上皇后,自己把持了北院枢密使大权,正在志得意满如入云端的国丈萧思温,就是在捺钵大营行进途中,走到上京附近的盘道岭时被盗贼所杀。那时距离耶律贤登基仅仅一年零两个月。后来查出并非山野盗贼所为,而是有人操纵策划。但是真相如何始终迷雾重重难以澄清。虽然高勋、女里被扣上了策划谋杀的罪名,但他却知道这是一个疑案。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缩成一团,一鞭子猛抽白马,向山路窜了过去。 燕燕听到马蹄急促,就在身后止步,知道是谁来了,回头淡淡一笑,道: “我是这庙旧香客,过路不拜,佛祖要怪,自己也心中不安。” 韩德让翻身下马,紧赶两步来到身侧,忍不住责怪道: “太后要去,也要让在下安排一下,最少要多带些卫兵才是。” 燕燕轻松答道: “不过是绕一炷香,兵马齐动搅得佛祖不安还不如不去。不到半里山路,清平世界,人来人往,又有大军驻扎,哪个敢自投罗网?你也忒小心了。” 说话间在青松和霜叶的掩映之中已经出现了一片青墙灰瓦。再往前走,只见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一块木匾,黑底泥金大书着“慧宁寺”三个字。 韩德让回头,见萧扎剌还没有带人跟上,心里骂道,比猪还慢!想要出言劝阻太后,却来不及了,萧燕燕已经踏进门去。韩德让只好把马拴在庙前一颗树上,大步跟着进去。 庙门之内是一条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两边松篁桧柏,迎面五间佛堂,都是磨砖灰瓦,本色柱檐,拾掇得窗明廊净。殿顶露出后院一座两层钟鼓楼和旁边一个高高的藏经阁。说不上重楼叠宇巍峨高峻,却也是个规模初具的庙宇。 大殿前一座青铜香炉,里面插满长长短短的香烛,正袅袅飘烟香气阵阵,空中弥漫着佛家特有的气息。几名香客挎着篮子从殿中出来,一名年轻精壮的知客随后躬身送客,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见到有几位衣着素雅气度雍容的施主进门,赶紧迎上来,满脸堆笑招呼道: “施主万福,请到客室用茶,小僧请方丈出来迎接。” 燕燕道:“不必惊动,今次路过,烧炷香就走,不能久留。” 春喜掏出一锭银子交给知客。知客一看是五十两的新制官纹,喜得眉开眼笑。命身边一个俊俏的小沙弥伺候香烛,自己匆匆到后面去了。 燕燕接过香烛,小沙弥麻利地将炉中的残物清走,加了一大瓢黄灿灿的新沙,抹得平展如镜。燕燕在上面插了三簇香,双手合十,闭目低头,口中念念有词道: “求佛祖保佑先皇得升天堂,哀家心想事成。大辽昌盛万年,新朝一切顺利。佛祖显灵保得国泰民安万事遂顺,哀家定再建百座寺庙供养千名高僧还愿,让我佛在国中享尽尊荣让佛法发扬光大。” 韩德让在太后身后十来步的地方站着,顾不得礼拜神明,只在心里祷告只求保得今日平安。两只眼睛则紧紧盯着院子中的其他杂人。他原想太后进入后就关闭山门,可是苦于手下无人,只好等着萧扎剌来了再想办法。好在庙中香客不多,上一批人走后,只剩下他们这几个人。 这时庙中又陆续进来一批香客,这些人却有些奇怪。一般香客女子为多,可这批人大多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韩德让陡然警觉起来,心里只盼着太后烧完香赶紧离开,可是萧燕燕却浑然不觉,不慌不忙。焚香祷告完毕,精壮知客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 “方丈后院有请。” 燕燕抬脚要随他进去,德让背后大叫一声: “夫人,咱们有事,赶紧走了!” 这一声大喝令院中庄静肃穆的空气猛然抖动,好像晴天响了一声雷,唬得所有的人都是一惊。燕燕不好意思地看了知客一眼,回头嗔道: “这里的方丈是故人,见见何妨。” 韩德让几步上前拦住,狠狠瞪了知客一眼,对春喜道: “发什么呆,还不赶快搀夫人回去。”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又进来几名大汉,最后一人竟将山门关上。韩德让一眼望去,分明看见外面也晃动着同样可疑的人影。他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大声喝到: “把门打开,我们走!” 萧燕燕听到韩德让变了调的尖利声音,猛然回身,看到院中情形已经大变,一下怔在当地。只见山门紧闭,院子里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二十多名大汉堵住了归路。 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黢黑的和尚从大殿一侧的墙角转了出来,手捧佛珠念了声阿弥驼佛,哈哈大笑道: “佛祖显灵,天降贵客,老纳有失远迎。” 韩德让在萧燕燕的前面护着她退到背靠香鼎的位置,手按剑柄沉声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黑和尚一把甩了佛珠,扯了袈裟,露出里面一套紧身的灰布裤褂。脸色一沉冷冷道: “咦?小皇帝怎么没来,来了岂不是大团圆!” 那个精壮知客这时也换上了一副凶悍嘴脸,扬声道: “大哥,这个老妖婆是拿主意的,有她就行。咱们撤吧。” 黑和尚发令:“走,押上他们,快撤!” 一个汉子用刀指着韩德让:“这条狗会挡道,让我先杀了他!” 灰布褂走到韩德让面前,嘿嘿笑道: “你是那个姓韩的辅政吧。久仰了,这可是你自投罗网。可惜咱们没有备你的车位,只好在这里了断。上,杀了他!” 韩德让知中了贼人圈套,在外面的大千世界自己手握乾坤呼风唤雨,但在这个小小院中只隔了一道院墙却成了虎落平阳任人宰割。到了这个地步死无所惜,只恨自己无能,辜负了太后信任,没有能护住她的周全。他绝望之极,拼尽全身力气跳起来向灰布衫砍去。一群人全都围了上来,群起而攻。韩德让练就的一身武艺,手握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落在众人围攻之中终是寡不敌众,几个回合下来,胳膊、肩头都受了伤,淋淋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他怀着殉死之心,仍是疯了似地挥刀砍杀,竟让敌人一时难以得手。 “住手!不要打了,我跟你们走!”萧燕燕见韩德让慢慢坚持不住,再打下去很快就要死在乱刃之下,高声叫了出来。 见一群人仍在缠斗不休,燕燕又喊道:“再打,我就死在这里!” “住手!”灰布衫见她手里拿了一柄短剑,大声喊道。 围住韩德让的人终于停下手来,韩德让两眼血红,呼呼喘气,摇摇晃晃就要栽倒。 “带他一起走,不然大家同归于尽!” “撤!”灰布衫命令。“把老妖婆和这个人带走,其他人一律不留。 “知道了。”一个黑衣汉子说道。 燕燕上来要扶韩德让,德让摇摇手,流泪道: “都是我的错,我该死。” 燕燕道:“说这个干什么,我们走。” 二人在几条大汉的押解下朝着庙的后门走去,忽听背后几声惨叫。回头一看,一个贼人正在用剑一一刺进几个宫女的胸膛。他们的心都是一阵颤抖,宫女们看见了这伙人的面目,他们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庙后面的树林中停着一辆粗制的木头马车,马车上有一个覆盖着蓝土布的小轿厢,就像寻常农家女人出门时坐的那种。树上拴着二十几匹骏马。一行贼人快步走到车旁,连推带搡地将二人塞进车厢。一声呼哨,众人一起动作麻利地翻身上马,踏着厚厚的落叶在山坡上疾驰而去。 停下来的捺钵大营仍在山下等候。日头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山峦之巅,眼看就要坠落到山后去了。山峰镶上一道玫瑰红的边沿,茂密的苍松红栌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颜色。小文公公无心欣赏美丽的风景,急得搓手跺脚像只陀螺般转来转去。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太后和宫女们还没有回来,韩辅政也毫无消息。就连一千多跟上去护卫的御林军也无声无息。他命太监宫女将皇帝请回銮轿之中好好伺候,但不许下车。却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殿前副都指挥使耶律葛策马跑了过来,老远就听见他的牛一般的吼叫: “文公公,怎么还不走?” “葛帅,你可来了!太后上山去了!” “毬!你个驴日的怎么当的差!去干什么?去了多久?”耶律葛和文公公很熟,文公公知道他的脾气,对他的粗话并不生气反而如同见了救星一般。 “说是去烧香,半个多时辰了。” “见鬼!跟了多少人?” “没,没带人,只有韩都帅跟着。韩帅命萧札剌副都帅率人随后护卫,可他集合人马足足用了一刻多钟,刚刚出发。” 刚才文公公就见萧札剌动作迟缓,急得直跳脚,现在说起来还是极大不满。 “毬!来人!跟我上山!”耶律葛一声大吼,朝着山路飞奔而去,身后迅速跟上一百多亲兵。 第七章 山道迷离 瞬间就见到了那座庙宇。寺庙山门紧闭,禁军兵马密密麻麻立在庙外。 耶律葛心里顿时浮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眼看到正握着一根马鞭挺着肚子走来走去的萧扎拉,瞪起眼睛厉声问道: “太后在哪?” 萧扎拉乜斜着眼睛看他,道:“在里面,你来干嘛?” “门为什么关着?你的人为什么都在外面?” “瞎咋呼个毬!咱俩现在平级,你好像没有资格这样对我说话欸。”萧札剌道。 “混账小人!今天出了差错,要你狗头!” 耶律葛一边吼一边飞身来到山门前,滚鞍下马,一脚朝大门踹去。又宽又厚的木门十分结实,纹丝不动。 “黑庙!”耶律葛回身暴喝:“来人,把它给我砸开!萧札剌,你狗日要是不想死,就赶紧包围这里!一个人不许跑掉!” 等到大门砸开,众人进去一看,都惊得呆住了。只见血流满地,几个宫女倒在血泊之中,早没有了气息。士兵们迅速搜遍了整座庙宇,前院后院血迹斑斑脚印狼藉,藏经阁里发现了十几具身穿着袈裟和海清的尸体,却没找见一个活人,也没有太后的影子。院子的后门虚掩,外面落叶很厚,完全见不到足迹。亲兵报告说,萧札剌的人刚才只守住了前门,现在才到后面布围。 “蠢货!奸贼!”耶律葛气得肺都要炸开了。 忽然院墙角的柴草堆里发出一阵沙沙声,一个女子探出满是草屑的头。当她看清了院中的情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爬了出来。 “春喜?!”耶律葛惊谔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大力摇着问道:“快说,这里发生了什么?” 春喜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虽然被吓懵了,还总算能抽泣着断断续续说出事情的经过。她说她去小解,听到院中动静异样,机警地躲进柴堆后面。她见到一群大汉和韩德让打斗,后来劫走了太后和韩德让,杀死了其她宫女。贼人惶急之中没有发现她。她本想冲出来保护太后,可是手无寸铁,只能送死。只好躲着等救兵来了再想办法。 秋末的太阳很早就落了山,灰蒙蒙的暮色笼罩着整座山庙。 耶律斜轸闻讯匆匆赶来,连老宁王耶律稍也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几个人凑到佛堂里紧急商议对策。耶律葛忍不住又指着萧扎剌的鼻子骂道: “韩都帅命你跟上为什么磨蹭!见到大门关着为什么不进去!你个王八蛋里通外贼!” “你骂谁!我没磨蹭,我以为里面没事,没敢往里闯,没想到……”萧札剌辩解道。 他见众人都眼光异样地瞪着他,一阵莫名心虚,生生吞下一口恶气没有骂回去。 “骂的就是你!查出来你个王八蛋闹鬼,老子还要剁了你!” 耶律葛觉得今天的事大为蹊跷,萧札剌的行动不可理解也不可原谅,新恨旧仇一起涌上心头。他和韩德让有过冲突,但那不过是一时的意气之争。韩德让不为己甚,后来相处之中也没有为难他。太后知道了骂了他一顿,让他明白了自己的不如人处,渐渐地他也就甘心在韩德让手下当差了。只是对萧扎拉他却始终耿耿于怀,觉得韩德让竟然提拔信任这样一个坏蛋真是瞎了眼。 “吵个毬!赶快说怎么办。再吵贼人跑远了,咱们全都该死!” 斜轸也急得骂起人来。太后不在,皇帝年幼,虽然还有地位尊崇的吴王,可是吴王没有朝职,作为顾命大臣兼北枢密,他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必须承担全部责任。万一太后有个三长两短,韩德让必然也难生还。他这个唯一的辅政大臣就要挑起整个朝廷的重担。这虽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和至高无上的荣耀,可也是万丈悬崖的边缘。他清楚自己的威望和本事,主幼国疑之际一旦压不住阵,必将天下大乱。到时候玉石俱焚,自己也绝不会有好下场。不论是为朝廷计还是为自己计,他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就别扯了,赶快去追!右皮室在这里警戒!萧札剌,再出事饶不了你!我带左皮室去追。就是把这座山翻个个儿,今晚也要把人找到。”耶律葛拔腿就要走。 “耶律葛,再急也要有个谋划。这山方圆三百多里,别说你带一万人,就是两万人都去也不可能翻个遍。你们说这事会是什么人干的,弄清楚也许能有个头绪。”耶律稍道。 他也很着急,太后虽然有时霸道,却是朝廷稳定的支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朝局肯定大乱,他也不希望看到那样的情形。 “如此行事,事先必有周密预谋。不会是普通蟊贼,是聚众谋反?或者是邪教惑众?可恨东京留守府没有发现也没有报告。”斜轸道。 “是渤海人。”站在旁边的春喜突然插嘴。她心里焦灼愧疚,不肯离开去休息。斜轸见她是个知情人,又是太后最信得过的人,就让她在一边旁听。 “你怎么知道?”众人都转过脸去望着她,异口同声问道。 “不会错。全都是一色的渤海口音。” 渤海灭国之后,尽管死难逃亡了一大半,还是有上百万遗民做了亡国奴留在契丹治下,成为除了汉人之外人口最多的民族,数量大大超过契丹本族人口。为了笼络这批人,每任皇帝都要从渤海皇室遗族中挑选嫔妃,还任用了不少渤海族裔的文武官员。五十多年来这些人在契丹已经生活了两三代,但大多都还保留着本来的口音和很多生活习惯。 “要是渤海逆贼,定是要挟持太后逃往白山,那里是他们的老巢。白山不是巫山,一旦进去了就是大海捞针!应该赶快堵住通往白山的道路。”萧札剌在一旁插嘴道。 耶律葛又毫不客气地骂道: “放屁!这会儿往白山跑,必要穿过辽河平原,他们逃得掉吗?你让咱们把兵撒出去堵截山外,调虎离山吗!好个盘算!辅政、王爷,管它是哪一伙贼,要到哪里去,今夜都不会离开医山!只在这里面搜便没有错。” “耶律葛这话有理。但巫山虽不大也有几百里,藏十几个人就像藏几只兔子。找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耶律稍道。 “咱们有最好的猎狗,这里满院的血迹腥味,只要闻了追去,还怕找不到!不能啰嗦了,我现在就去!”耶律葛一拍桌案大叫。 “慢着,葛帅,再急也要沉住气好好谋划。要是乱搜惹得贼人狗急跳墙伤害了太后,那就一切全都白费!” “那怎么办?总要去找!” “既要找又不能打草惊蛇。太后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葛帅,全靠你了!” “那好,不点火把,人噤声马衔枚,狗也不让它叫!咱们有过这种训练。” “多多派人相互联络,还要及时传回消息,报告情况进展。王爷,你看还有什么?” 耶律斜轸努力保持着头脑冷静,最后也没有忘记拉上吴王。 耶律稍难得地表情庄重严肃,点了点头道:“辅政想得是,本王全都赞同。” 耶律葛迅速找来耶律希和他手下的所有营将、指挥,仔细交代了行动的要求和联络的信号,给左皮室的二十个指挥划分了各自负责的小片区域,各营将负责随时将情况向他和耶律希报告。营中最好的数百头猎犬也调集来了,让它们嗅了春喜找出来的太后衣物和院中血迹,就开始了分头行动。 车轮飞转,小小轿厢剧烈颠簸。韩德让忍住伤口的剧痛,蜷着腿坐在后面最靠车帘的地方。他尽量缩着身子,给萧燕燕留出能够坐得舒服一些的空间,但是车厢底板没有一点铺垫,加上车轮粗糙,车厢晃动得像要把人的骨架摇散似的。韩德让不想这样束手无策地干坐,很想跳下去再拼上一场。可是后面紧跟着好几个手拿武器的大汉,他现在浑身是伤手无寸铁,拼命只有一死。自己死了不要紧,可是却不忍留下萧燕燕一个人在这个荒山野岭的一架破车上独自面对重重危险。 但他毕竟不甘心这样坐等命运安排,脑筋急速旋转,想着一定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脱身。忽然,他觉得自己很蠢,有一件事起码值得一试。车厢虽然又小又破,好在还有一个粗布帘子遮挡,他便开始脱衣服。先脱下最外面的窄袖夹袍,想了想,叠起来递给萧燕燕,轻声道: “太后,这个垫一垫,会舒服些。” 他们上车后还没有顾上交谈,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萧燕燕在黑暗的车厢里惨淡一笑,道: “亏你还想着这个。快穿上,天气凉。” 韩德让没有回答,把袍子塞给她,又动手脱里面的衣服。深秋初冬,天气寒冷,每个人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好几件衣服。受伤的胳膊和肩膀让他动作艰难,衣服也被血水黏在一起。他费力地脱下一件薄短袄,身上只剩了一件紧身布衣。撕拉几下把短袄扯碎,然后趴在车厢底板上开始寻找什么。萧燕燕吃惊地看着他的举动,惊讶地问道: “你找什么?” “板缝,把布片丢下去,让官军容易找到咱们。” 萧燕燕恍然。御林军一定会搜山。落叶上留不下车辙马蹄的印记,但耶律斜轸和耶律葛都是有经验的大将,一定会想到动用猎犬。染血的布片能帮助这些嗅觉灵敏的猎犬更快发现他们的踪迹。只有从板缝中悄悄将布片丢下去才不会被尾随的贼人发现。 萧燕燕挪身过来将袍子给韩德让披在肩上,坐到他的身边,也动手帮他撕扯起来。 第一张碎布片从板缝中静静地掉落到山地上,尾随的骑手毫无察觉。山上铺满落叶,地面变得五彩斑斓,一片小小的带血布片从车底板悄悄落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隔上十来步的距离两人就丢下一片。 韩德让没有把那件袍子拿下来,而是把它张开,默默地将萧燕燕裹了进来。萧燕燕忽然颤抖着,在袍子下面伸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那弥漫着汗味和血腥味的滚烫身体。什么君臣之防,什么身份高低,一切过去显得是那样不可动摇的铜墙铁壁般的壁垒瞬间崩塌。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好像只有从对方的身体里汲取力量才能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萧燕燕从心底里涌起一股对这次劫难的庆幸之情,要是没有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将临,她也许永远也不会向这个自己从小就喜欢的男子袒露心怀。 韩德让比她大十一岁,她从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就喜欢上了这个丰神俊逸才兼文武的男人。那时韩匡嗣是萧思温的府中常客,作为他最看中的儿子,韩德让也常一起来,他们正在共同谋划扶立耶律璟的大计。当时年轻的韩德让已经成婚,身份又相差悬殊,她不可能想得太多。后来父亲将她嫁给了耶律璟,她知道这是父亲的赌博,但也是皇族和国舅族门当户对的联姻。起初她对耶律璟并没有感情,可是和一个对她很好又温厚善良的丈夫相处久了,生了七八个儿女,感情自然也会油然而生。而且耶律璟贵为九五至尊的皇帝,给她带来的荣耀和地位也令她陶醉其中。但是她始终默默地喜欢着韩德让,虽然有时候这种感情变得有些遥远淡漠。皇帝驾崩之后,她顿感孤独无依,韩德让的形象变得特别鲜明起来。 但是儒家的伦理道德已经在大辽潜移默化深入人心。契丹女子离婚再嫁虽然仍是平常,无论多么有地位的贵妇,哪怕是王妃,如果愿意舍弃从前的名位都可以另嫁其他人。他的大姐萧胡辇是齐王妃,她理直气壮地再嫁自己的马奴。别人所能批评的只是她的品味,而不能指责她违背礼法。可是守寡的皇太后想要嫁人或是与别人相好却是不行的。因为皇权至高无上,不允许有任何玷污亵渎。在这一点上,自诩传承了华夏正统文化的大辽,比匈奴突厥等草原部落联盟大大进化了一步。 第八章 虎口脱险 然而这对萧燕燕来说还不是最主要的障碍,她也许可以不在乎惊世骇俗,真正难以逾越的是她自己的心,她的骄傲和自尊。她不知道这个男子是不是也同样爱她,如果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她会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且也许会永远地失去一段最珍贵的友情,毁掉支持自己成功的一个中流砥柱。如果这个男人不主动地有所表示,她的感情和渴望即使再炽烈,也只能永远埋在心底。 但更不幸的是,她知道这个男人有着比她更强烈的自尊。即使他也真的同样爱着她,但出于自知之明他也永远不会表露。虽然韩氏三代公侯,但仍是宫籍的奴隶身份。一个宫籍汉官对天下至尊的皇太后心存情爱欲念,看在所有人的眼里不是癫狂疯傻就是卑鄙无耻。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和他的家族,他都将荣誉和自尊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 要不是从天而降的灾难把他们的命运绑在一起,在死亡面前世间的尊卑荣辱显得一文不值,真实的感情变得无所顾忌,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向她伸出臂膀,他们永远只能隔岸相望。 韩德让觉得怀中的女人在啜泣颤抖,将她搂得更紧,吻着她散乱的头发轻声说道: “燕燕,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萧燕燕仰起头,泪流满面,梦呓般喃喃道: “我不怕。我希望永远就这样走下去。” “燕燕,你一定能回去。我发誓,即使拼了这条命,我也一定要让你脱险。” 女人的泪水打湿了男人的胸膛,哽咽道: “我要你一起回去,以后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男人没有说话,要是能用自己的生命换来挚爱之人的脱险,他会毫不犹豫。他不想骗她,也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将她搂得更紧。 “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想怎么样?”女人问道。 “是渤海人,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是他们的故地,还有口音。” “他们想干什么?” “当然是复国,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朝廷大丧,对他们是个机会。” 燕燕默然。其实她是多此一问,她的经验和眼光比韩德让差不了多少。从这些人的言谈举止中完全可以判断,他们应该就是那些死硬的渤海复国者。 她知道有人数众多的渤海遗民躲藏在东京道东北一带的大山里、鸭绿江两岸的丛林中、辽国和高丽交界的边境上和高丽国内,甚至潜伏在大辽朝廷里,契而不舍地谋求反辽复辟。 灭国的最初几年中,渤海人的强烈频繁抗争迫使太宗皇帝将当时还称为东丹国的东京道首府南移上千里,迁到了现在的辽阳,使故渤海国的绝大部分土地变成了统治的真空地带。之后渤海人的反叛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影响最大的一次便是七年前黄龙府卫将燕颇发动的兵变。他杀死监军,率领两千渤海叛军据城坚守两个多月。官军数万兵马围攻不下,最后竟眼睁睁地看着他率军全身而退,席卷府库而去,钻进了东北的莽莽大山。要是没有当地百姓甚至军队的暗中支持,他不可能做到这点。这次大乱之后,朝廷取消了黄龙府的建制。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州府被从辽国版图上抹掉,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复置。 契丹吞并渤海的灭国之战血流似河尸骨成山,在渤海人中种下了不共戴天的血仇。落到这些人手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他们是要挟朝廷撤兵东京道恢复渤海国吗?朝廷会不会为了自己这个太后的安危答应他们的要求?或者这些狂贼根本不想也不相信谈判,仅仅是要杀死掌权的太后复仇泄愤?捺钵大营里的那些王公大臣们也许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更乐于拥戴年幼的小皇帝让朝廷继续隆隆运转,谁会觉得没有了她这个令人生厌的摄政太后天会塌下来呢?她一番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绝望恐怖,最后索性不去想了,只想尽情享受暂时的也许是最后的快乐。她抹掉眼泪,依偎在面前宽阔温暖的胸膛上,柔声问道: “四哥,如果能够回到朝廷,你能还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男人愕然,他鼓励自己和受自己保护的女人不能丧失信心,可是却没有认真想过云消雾散之后二人真的还能一起活着回到大营,以及那时将要如何相处。现在这个小小的车厢就是整个世界,这里只有他们两人;真的回到了朝廷,却要面对皇帝、王公大臣和天下国人。然而如果他的信心是真的,他就必须回答,也只能有一个回答。他郑重点头道: “好。燕燕,我答应你。” 萧燕燕微笑着闭上眼睛仰起头,男人的嘴唇缓缓地迎过来,一股暖流闪电一般笼罩了他们的全身。 车厢猛烈一晃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帘外的天色已黑,星月灿烂,映得幽暗的天空闪闪发光。 “大哥,怎么停下了。”一个沙哑的粗嗓门压低声音道。 “歇歇,吃点东西,还有两个时辰呢,大伙都还饿着肚子。看看那两个人还有气儿吗?”是那个灰布衫的声音。 “妈的,还没死。”一只手扯开车帘两眼张望片刻,粗声说道。 “给他们肉干和水,男的不要紧,女的可不能死,那咱们就白忙活了。”灰布衫道。 几坨东西被扔了进来,韩德让摸索着拿起来,是一个水囊和几块肉干。他拔下水囊的塞子递给女人,燕燕暗中接过喝了一口就递了回来,德让也喝了几口。他又递过去一块肉干,燕燕推开。韩德让使劲地嚼了起来。他流了太多的血,觉得喉咙冒烟,身子发虚,只有勉强自己吃些东西,才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韩德让从车帘缝隙中向外看去,满目都是无边的森林,月光洒满山坡,看不出是到了哪里。夜风刷刷地扫着树叶,溪流淙淙流淌,秋虫咕噜噜轻唱,远处传来几声狼噑熊叫。除了大自然的合鸣,静悄悄地没有其它动静。劫匪们也很警觉,没有点火把,说话也都压低了嗓门。有人抓了食料喂马,马发出咯吱咯吱嚼豆子的声音。有人在尿尿,落叶上发出哗哗的水声。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小队人马继续上路。 夜凉如水,韩德让把车帘掩紧,不由分说地将那件长袍裹在萧燕燕身上,又伸出胳膊把她紧紧搂住。撒布片的行动还在继续,刚才停下来的时候他趁着夜色从那道宽大的板缝中撇下了一大片血衣。车子又颠簸了一阵,他俯在萧燕燕的耳边说: “准备跳车。” 韩德让的想法是,绝不能乖乖地跟着这伙贼人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到了那里,不管是一个山寨还是一个洞穴,比起在山路上脱身就更难了。他尽量拖延行动是为了给官军留下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能够发现这一行人的踪迹,尾随并包围上来。只要官军到了附近,一旦他们逃离,官军就可以放手进攻,贼人也不敢来追。要是没有官军配合,他们两人一个伤残一个弱女子,就是跳了车也跑不了多远,肯定被抓回来并受到更加严厉的对待。他一直在暗中计算并耐心等待这样一个合适的时机。如果耶律斜轸和耶律葛等人精明机敏而且尽心尽力,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他们并开始悄悄包抄了,尽管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如果官军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那也只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萧燕燕完全信赖地点点头。 他在月色下瞅准了旁边一个斜坡,借着大车的一个剧烈颠簸,紧紧地抱着长衫裹着的女人突然跳下车来。地面上厚厚的落叶缓冲了坠落时的撞击,尽管如此,身上的很多伤口还是爆裂开来,疼得他差点昏厥过去。他以最大的毅力坚持着不让自己撒手,就地一滚向着那个很陡的斜坡翻了下去。 后面紧跟的骑手来不及阻止,冲口而出大声叫道: “妈的!不好!狗日跳车!” “别发愣啊,快追!” 韩德让的身体不停地滚动,他没有想到这个斜坡这么陡又这么坎坷,几次被弹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像在砧板上被利刀猛剁一样疼得他忍不住呻吟出声。他腾不出手来护住自己的头,好几次在粗粝的石头上被撞得几乎昏迷。他却始终没有松手,好像和怀里的人粘结在了一起。好在燕燕的身体纤细轻盈,而且也在紧紧地抱住他。他觉得两人马上就要掉进万丈山谷尸骨无存,或是撞到岩石上脑袋迸裂粉身碎骨。有一瞬间他非常后悔,也许不跳车才是更好的选择,只要人在就有机会继续周旋。这样不知道滚了多久,他终于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落满树叶的草地上,身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天空还是那样黑得发蓝,星月灿烂,寒风肆虐,一团团的干叶被风卷着敲打在他的脸上。他头疼欲裂,脸上满是又腥又黏的液体,浑身像着火一样热辣辣地剧痛。他努力动了动,确信自己还活着。瞬间想到,怎么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萧燕燕呢?会不会掉进了山谷?会不会被贼人捉了回去?惊得他浑身一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他动不了,一动就被剧痛所淹没。他瞪大了眼睛,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四下张望。 突然,头上探下来一个黑影,湿漉漉的东西蹭到他的脸上,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狗的口臭。接着就听一个人激动地大叫: “快,这里还有一个!” 一道火帘啪地点着,在他的脸上晃了晃,又是那人声音:“是,是韩辅政!快发信号!” 接着响起一连串“咕咕咕”的山鸡鸣叫。马蹄得得响起,很快更多的人都聚拢来了。无数火把点燃,他看见了很多身穿御林军军服的官兵,满山遍野都响起了喊杀声。 “太,太后怎么样?”他费力地说出一句话。 不知是谁在回答:“放心,太后没事。” 他立时瘫软,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韩德让发现自己躺在一顶铺设华丽的大帐里。帐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红日满窗,炭火熊熊,身下是厚厚的毡毯,身上盖着柔软的丝绵大被,头上和身上都裹着纱布。身体到处都在疼,但对他来说这种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了。他想要起身,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 “有人吗?”他喊道。 一个年轻的宫装女子出现在眼前,手里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碗,一脸的惊喜之色,说道: “辅政大人醒了!”她满脸惊喜,将碗放到床边的小桌上转身就要走。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哪里?” “这里是御帐大营啊。辅政前天天不亮被送到大营,抬上车跟着大队走了半天,中午到的东京。后来您就一直在里躺着。到现在已经两天了。御医来过好多次,包扎了伤口,开了药,奴婢就是在这里侍候煮药喂药的。北枢密和副都点检一天来好几次,交待等您一醒立刻去报告他们。”小宫女一口气说道。 见他挣扎起身,小宫女上来按住道: “御医说了,不能动。一动伤口要裂开的。” “韩辅政,你总算醒了,可把我们给急坏了。太后一天问好几次,非要过来不可。” 耶律斜轸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接着一对充满关切的三角眼出现在韩德让面前。 “太后?太后怎么样?” “没事,太后只受了轻伤,御医说需要静养几天。你感觉如何?” “我没事。贼人抓到了吗?是什么人?” 耶律斜轸的眼光忽然暗淡下来,说道: “直娘贼,都逃了,一个活口没留下。” “怎么会这样!” 第九章 大漠之北 “你别急。还记得七年前的黄龙府燕颇吗?那獠此次亲自下山,此人无比凶悍狡猾。亏得你门留下记号,不然凭着其他物事上的气味,在风大山大的那个鬼地方找人就是大海捞针。也亏得你们冒险逃出来,否则御林军追上了也不敢打。饶是如此,等官军攻上去,贼人已经钻进了山洞。燕贼事先早就做了准备,在洞口放置巨石用树干卡住,他们进去后撤掉树干把洞口封得死死的。等到打开,谁也没想到那洞有好几个出口,一直通到山外,贼人已经从其他出口逃走钻进茫茫大山。只找到二具尸体,身上都受了重伤,应该是走不脱自杀的,连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洞里有好多粮草和干柴,要不是被发现,他们可以在里面住上一两个月都没有问题。” 韩德让默然良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九死一生的庆幸,又有咬牙切齿的不甘。 “仗打成这样,我已经请求处分,耶律葛也罪责难逃。好在你和太后没事,不然我们就罪不容诛了。不过,贼人也没得逞,他们煞费心机,损兵折将一场空。而且引火烧身,这笔账朝廷一定会和他们算。韩辅政,这一次你立了大功!”耶律斜轸的笑容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韩德让仍有满腹疑问,想要坐起来好好谈一谈。耶律斜轸按住他,满脸关切道: “你别动,御医说了最少要养十天伤口才能长好,要是一动可就不止了。你放心,这里是御帐大营,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善。现在殿前司由耶律葛临时负责,这个人粗是粗,人还是忠诚可靠的。” 韩德让心里一动,问道:“萧札剌是不是内奸?” “你怎么知道?” “我上去时命他带人跟上,可是直到庙里打起来官军都没出现。当时我就怀疑他有问题。说不定一路上都是他给贼人通风报信。” “你猜得一点不错!那龟孙娶的是渤海王族女子,他早就被那女人和她的兄弟们策反了。耶律葛粗中有细,早就看出苗头。你们一出事,他就抓了个龟孙的心腹,软硬兼施一下就招供了。你们不在,事情紧急,证据确凿,我们和夷离毕院一商量就把这龟孙抓了,他已经承认,就等你来处置了。” 包扎伤口的布遮住了韩德让脸上的羞赧之色,他心里惭愧之极。他早就发觉萧札剌为人奸诈,可是为了在禁军站住脚,还是加以信用。若不是要害位置用人失察,也许就不会有这次的事情发生。自己自食其果,却连累太后险遭毒手。斜轸口口声声说自己立了大功,安知他不是早就对这些事心知肚明,暗自在嘲笑自己。 见韩德让一时沉默,耶律斜轸站起身,细心地掖了掖被角,轻轻拍了拍病人的胳膊,微笑道: “我先走了,你好好歇着。有事让宫女来叫我,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茫茫草原,白雪皑皑,天地之间一片银色世界。一条条驿道好像树叶上的筋络,由细到粗不断汇集,从四面八方的末端通向帝国的三个京都和各个捺钵营地。 西北招讨司到东京的三千多里漫长驿道上,一支车队正在迤逦而行。它们从去年十月中旬出发,日行百余里,已经走了三十多天,马上就要进入东京道了。 队伍中有一辆两匹马驾辕的富丽堂皇轿车,车厢镶着铜框银边挂着珠玉流苏,缎面厚棉帘上用金银彩线绣着鲜艳的花枝鸟雀。天气寒冷,车厢里钉着厚厚的彩毯,座椅上摆雕花紫铜手炉,地毯的脚炉散发着热烘烘的炭香。可是舒适温暖的车厢里面并没有人。它的主人正骑在一匹矫健的契丹白马上,走在车子的旁边。 她穿着白色貂皮昭君袍,手里握着一根小小马鞭,指着前方雪地爽朗地呵呵笑道: “谁能射中,本王妃有奖!” “奖什么?”一个年轻亲兵在马背上耸起身嚷道。 “奖什么?猴崽子,就这条马鞭。怎么样?”她扬了扬手里的马鞭,鞭杆上镶嵌的宝石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说好了!看我的!”话音未落,一矢飞出,呼啸一声,扑簌簌落到百步之外的雪地上。 “哈!哈!哈!”亲兵队中发出一阵大笑。 “我来!”一匹短小精悍的灰马噌地向前窜了出去,马背上“嗖”地射出一箭,紧接着,骑手便垂头丧气地勒住马缰。 “笨蛋!笨蛋!被你们吓跑了,这下谁也追不上了!”一群小兵乱嚷。 白裘女子纵马向前,瞬间变成一个雪球般的背影。不一会儿,女子笑呵呵地回来了。马鞭上挑着一只血淋林的白毛肥兔,上面插着一支小小的鵰翎箭。 “王妃好骑术!”“王妃好箭法!”亲兵们乱哄哄嚷道。 女子兜帽下的脸庞黑里透红秀丽妩媚,眼角有几道浅浅的鱼尾纹,她仰着灿烂的笑脸,马鞭轻轻一甩,带着箭的兔子堪堪落到第一个射箭的小兵怀中,她朗声道: “赏你一支银箭!” 小兵冻得通红的脸上绽开花朵,嘎嘎笑着嚷道: “谢王妃,那马鞭等下次!” 一个身材粗壮的将军拍马从后面上来,笑道: “你小子倒不贪心!王妃的银杆鵰翎箭值你一年的饷银哩!娃子们,前面就是乾州了,都给我乖乖归队!这里不是大漠,把队形好好摆出来,别像一群野人!齐妃,快到了,还是上车吧。” 齐王耶律罨撒葛的遗孀萧胡辇在齐王病死之后驻扎漠北十年多了,这一次皇帝驾崩,她奉了朝命千里南行归朝奔丧。 萧胡辇坐到车里,脱掉裘皮斗篷,踏着脚炉,捧起手炉,掀开窗帘,对骑马走在车旁的将军说道: “挞凛兄弟,咱们是去乾州还是东京?” “乾州。大行皇帝在乾陵菆涂殿暂厝,东京相距四百多里往来不方便,捺钵大营就扎在乾州,前来奔丧的皇亲贵胄、各地大员和外国使臣也都在大营里安置。” 萧挞凛是胡辇的从堂弟。胡辇的爷爷萧忽没里和挞凛的爷爷萧术瓜是亲兄弟。 “噢。这么快就到了。”胡辇喃喃道。 就要见到阔别十多年的亲人。太后萧燕燕是她唯一的亲妹妹,十三岁的皇帝还是在襁褓种见过一面,好几个外甥从未谋面,两个过继的兄弟一晃也都成亲了。等着她的还有朝廷里的那些亲戚旧人和繁芜复杂的朝政国事。这些久已生疏的一切回到心中,使她不由得想起了过去。她本来以为久旷的亲情可以淹没久远的恩恩怨怨,可是现在却发现,往事就像刻在石头上的痕迹,刻痕可以磨去,但石头永远恢复不了原样。 二十多年前,萧胡辇刚刚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比她小十岁的三妹萧燕燕还是一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娃娃。当时在位的是穆宗皇帝,她们的父亲萧思温是皇帝的亲姐夫兼朝中重臣。 皇帝没有子嗣,只有一个英姿勃勃的胞弟耶律罨撒葛,爵封太平王。萧思温将他最看重的大女儿胡辇嫁给了这个最有希望的皇位继承人。没想到阴差阳错,命运弄人,萧思温后来转而投靠了皇帝的堂侄耶律贤,还把小女儿燕燕嫁给了他,并辅佐耶律贤登上皇位。穆宗死得不明不白,太平王皇位落空,被晋封为齐王,三年后抑郁而终。 姐妹的命运颠倒,燕燕做了皇后,胡辇成了齐王遗孀。胡辇性格豪爽倔强泼辣果决,落到如此结局心情可想而知。但如果到此为止,她还是可以一生安享富贵荣华。可是如果这样她就不是萧胡辇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她突然宣布宁可不要王妃身份也要嫁给年轻英俊的马奴达览阿钵。一下子举朝沸然,所有的人都说她疯了。萧燕燕不反对姐姐再嫁,也不反对她和奴隶有私情,但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姐姐成为一个奴隶的妻子。萧胡辇一意孤行,要和阿钵回到他的故乡放马牧羊以度余生。最后萧燕燕妥协了,同意她和达览阿钵同去西北,赐她王妃爵位,让她享有王妃俸禄一生不变。 大辽北漠广袤万里,难以统御,燕燕让姐姐坐镇漠北,为朝廷解除北部边患之忧。西北招讨司从此不派招讨使,只派招讨都监听命王妃,执掌实际兵权。萧燕燕为这个布局煞费了一番苦心,她既要用萧胡辇又要限制她的军权。 胡辇刚决果敢谋略过人,对边疆部族宽严适度恩威并用,在那些粗犷狡悍的首领中建立起赫赫威名。达览阿钵率领数千最精悍的亲兵护卫左右,萧挞览指挥二万边军东征西讨,两人珠联璧合成为她得力的左膀右臂。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整整十余年,大辽北疆烽火不惊,百姓宴然。虽然免不了有一些小的骚乱,但是朝廷没有再为之夙夜焦虑。 她摇了摇头,甩掉那些回忆。换了一副庄重的表情对萧挞凛说道: “挞凛兄弟,这次入朝你可能会被留下。” “不会吧,我还要护送王妃回去呢。” 挞凛有些惊讶。这次他奉命护送王妃回朝奔丧,当然应该再护送回去的。再说西北军事也离不开他这个实际领兵的都监。 “朝局我比你看得清楚。燕燕孤儿寡母,两个国舅年轻不知兵事。朝廷大将大多姓耶律,虽然也有忠心,但还是和自家人不一样。一旦有事只有血缘至亲靠得住。兄弟你前途无量。说不定连我和阿钵也有要靠你的一天呢。”胡辇半开玩笑道。 闻听此言,挞凛更觉意外。 萧挞凛去西北的时候正值二十五岁英华之年,刚刚从一个统领二千人的营将提拔为统帅两万边军的都监。都监这个职务很灵活,可以由高阶武将担任,相当于监军,权力超过招讨使。也可以由年轻的低级武将担任,只是招讨使手下一员大将。他上面没有招讨使,虽然年轻位低却实际执掌了西北统兵权。那时候他感激朝廷知遇之恩,对王妃既同情又钦服,一心一意尽忠职守。一晃十年过去,他已经成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也想过自己的前途,并不希望老死西北,知道等到功成名就回到皇帝身边效力才是最好的归宿。可是却没有想过不是凭功绩和资历,而是作为外戚受到重用。不过只要稍有头脑,就会发觉得王妃说得一点不错。 “西北军事定会另委他人。你看会是谁呢?”胡辇见他沉思接着又问。 他一时更觉茫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曾想过也许自己会一直留在西北,最终当上招讨使,毕竟他已经熟悉情况又和王妃相处融洽。但如果调离,谁来接替却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不过经王妃一问,他忽然发现,如果真如王妃所说,自己回朝受到重用,他很有可能被问起这个问题,他也是最有资格提出接任人选的一个人。这时一个人影在他的脑际闪过:达览阿钵。这个曾经的马奴并不简单,他当过乌古部最年轻的酋长,胸有韬略、身经百战,更兼熟悉西北情势,不用说和坐镇西北的王妃也更加配合默契。岂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太后和朝廷能相信此人吗?王妃的为人,表面上豪迈爽朗,实际心思细密,她这样问绝不是无的放矢。沉吟片刻,挞凛答非所问地说道: “王妃,阿钵将军为什么不一起来呢?” “对朝廷我只能说他是不放心边防。虽然有副都监统军,但是万一有急事,他在总是好些。但其实不想瞒你,他还是对当年的伤害不能忘怀。” 挞凛默然。他听说,当年新寡的齐王妃提出下嫁,皇后觉得姐姐之疯癫全是因为这个马奴的无耻勾引,曾经派人暗地里痛揍了达览阿钵一顿,想要让他停止对萧胡辇的纠缠。萧胡辇当时气得扬言要和妹妹恩断义绝,但后来还是原谅了她。因为她认为皇后这样做毕竟还是出于姐妹情义,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这件事放在阿钵心里却不会那么容易得到原谅,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这种桀傲不驯和意气用事也许是件好事,真正的野心家应该更加阴险狡诈深藏不露,阿钵的性格说明他是一个恩怨分明坦荡正直的人。挞凛说道: “我是想,也许阿钵将军来了,太后见到他经过十年磨砺的今天的样子,说不定会让他接掌招讨司的军队。” “好兄弟。你既这样说,我也不瞒你。这次奔丧我本不想来。耶律贤夺了齐王皇位,还比齐王整整多活了十年!我对他没有哀悼之心可言。我来就是要求委任阿钵执掌西北招讨司。我们夫妻对得起朝廷,朝廷不能不给他一个名分。成便成,不成就把狗屁王妃封号还给她,我和阿钵放羊牧马去!”萧胡辇激昂说道。 第十章 相见时难 捺钵大营在十一月的第一天到达了东京道乾州。 乾州是一个古老而又崭新的州城。它位于医巫闾山东麓,本来是一座汉代就建立的古县,名为无虑,因县内一条蜿蜒清澈的无虑河而得名。但是经过上千年的沧海桑田,已经变成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普通村庄。十年前,皇帝耶律贤选中了这里作为自己的长眠之地。他看中了这里的地势风水,更因为距此不到十里的山上就是显陵,那里安葬着他的父亲世宗皇帝和祖父让国皇帝。自从显陵建在这里,医山东麓实际已经成为他们这一枝皇族的家族墓地。很多族人,有的显贵有的默默无闻,都自然而然地选择在这里长伴他们的祖先。 现在要在此地修建皇陵,这个古老的乡村顿时身价百倍,不但定为最高一级的上州,这意味着将要大大地扩充人口;还按照军事要地的规制定为节度使一级的军州,名曰广德军。大辽的州按照人口和贫富分为上中下三等,军州则按照战略地位分为节度使、团练使、观察使等不同等级,节度使也是军州中的最高一级。古无虑本无下属建制,现在既是一个上州,下面便要有属县。新乾州下辖四县,首县就是奉陵邑,也是州府所在。还有一个延昌县,是由穆宗皇帝的延昌宮中分出来的一千戶所建;还有一个灵山县,一个司农县,本来都属于周围其他州县,现在拨过来归属了乾州。 由于沿途采取了妥善措施,虽然经过了一个多月,走过了两千多里山山水水,大行皇帝的遗体依然保存完好。但是大事兴建的乾陵还没有完工。因为皇帝才在三十五岁的盛年,虽然一向身体多病,也没有准备好这个时候就办大丧。直到今年九月皇帝驾崩,一切营建才开足马力加速进行。 敌烈麻都和礼部将大殓入葬的吉日定为明年的二月初八。还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朝廷便将大行皇帝的遗体暂厝在乾陵的菆涂殿内。菆意堆积木柴,涂意涂抹油漆涂料,都是为了保存尸体通风防腐,菆涂殿就是专门停放遗体的宫殿。建造精良的菆涂殿能将尸体停放数年而不坏。这两月之间一边加紧督建山陵;一边和各地前来会葬的皇族贵胄、文武官员和部族首领进行例行的坐冬议事。 这一日正在商讨大丧的诸般礼仪。身穿小小赭黄长袍的耶律隆绪端坐在丹墀之上的大龙床上,瞪着乌溜溜的细长眼睛认真听着每个人的发言。太后萧燕燕倚在旁边同样宽大的一张凤椅里,嘴角含笑眼睛半眯,心不在焉地听着大臣们哓哓不休地为了一些礼仪的细枝末节争吵。她的目光睃巡大帐,观察着殿中的人们的姿态表情,并不时扫过坐在最前面的首席大臣韩德让。 这位辅政身体刚刚复原,面色苍白,脸上还有几道伤痕没有消褪,可是神清气爽丰仪如故。 自从回到大营,他们还没有机会单独相处。他还不能起床的时候燕燕亲自去探视过两次,可是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她只能像关心普通下僚一样不痛不痒地关切慰问几句。这几日韩德让恢复做事,每当在朝会上或请示公事时相见,燕燕就有一种既尴尬又熨帖,既生疏又亲密的奇特感觉,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春心荡漾,如醉如痴。她一直想找个机会两人单独深谈一次,弄清楚这个男子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一如当时承诺的那样,还是时过境迁改变了心意,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实现。 大太监小文公公从门外匆匆走进来,到太后身边低语几句,燕燕不加思索说道: “请他们先住下,好好歇息一天,明天在这里正式觐见。” 文公公应诺转身,刚刚走到大帐门边,燕燕忽然高声叫住了他: “等等。不用你去传话了,我自己过去。” 她站起身对小皇帝说道: “皇帝,你的大姨齐妃娘娘到了,我去迎一迎她。你在这里继续主持商议。” “大姨?母后,朕是不是也应该去迎接呢?” “不用,你是皇帝,要等明天正式觐见再见面,现在我去不是以太后身份而是是姐妹私礼相见。” “是,母后。”耶律隆绪答道。 在萧挞凛的建议下,萧胡辇一到大营,没等守门官传来执事官将她引到卧帐去安置,就带着几个随从骑马直奔议事大帐而来。 “咱们不等传报就这样热剌剌地跑去,人家要是忙得没有时间见岂不无趣。”胡辇还是有些不情不愿地在马上说道。 “见不见是太后的事,去不去却是王妃的心。不过多跑几里路,见不到也没有关系。”挞凛道。 远远地,二人就见到议事大帐的门前站着许多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身穿月白长裙银灰斗篷的年轻女子。走到相距二十来步的时候,萧胡辇站住了,怔怔地望着对面。那张脸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皮肤不再红润细嫩,变得苍白憔悴;身材也不再纤细,变得成熟丰满。霎那间一股亲情像巨浪般将她淹没,心头一阵发酸,泪水扑簌簌直落个不停,喉头一声哽咽,叫了声: “燕燕!”就软倒在侍女身上。 萧燕燕紧走几步扑过来抱住大姐。瞬息之间,她想起了父亲和齐王,想起了死去的二姐,也想起了尸骨未寒的丈夫,那么多人都不在了,同一代和上一代的骨肉至亲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忍不住失声痛哭道: “姐姐,姐姐!十年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你好吗?你老了。都认不出了。” 二人抱头痛哭。萧挞凛在一旁呆怔了,他没有想到这对姐妹相见会是如此场面。等她们哭了一会儿,挞凛对着太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 “萧挞凛参见太后。” 萧燕燕看见站在姐姐身后的赳赳武将,松开胳膊抽出丝帕,擦着眼泪笑道: “是挞凛兄吧,快快免礼,多年不见,你更加壮实了。” 萧胡辇回过神来,叫了声:“太后。”就要蹲身行礼,燕燕一把搀住道: “姐姐何必多礼,还是叫我燕燕。你不知道听见你叫我燕燕我有多高兴。” 胡辇拭泪笑道:“燕燕,你也变了。” 燕燕拉着她的手道:“姐姐,你走了几千里路,今天先歇歇,明天朝会上再见皇帝和众位亲戚大臣。明晚为你摆家宴接风。你的外甥们好几个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大姨呢。继远在这里,隗因去了南京,不过你可以见到他的媳妇和女儿。” 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件事,她早就得到报告,姐姐是一个人来的,可是礼节上却不能忽略,不无尴尬地问道: “达览阿钵呢?怎么没有一起来?他还好吗?” “谢谢你还想着他。他离不开,让我代为问候你和皇上。”胡辇胡乱应付道。 萧燕燕大度地笑笑:“你转告说我谢谢他。过去的事以后不提了,我现在只希望你们好好的。” 胡辇道:“燕燕,你是忙人,接着去忙你的,我和挞凛兄弟就是先来看看你,我们还要去乾陵吊祭大行皇帝。” 燕燕见到大姐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皱纹爬上面颊,想起她的遭遇和十年风沙守边,心里又酸又热,久已生疏的儿时亲情油然复生。比起殿中那些琐碎烦人的朝务她更愿意和姐姐多呆一会儿,撇撇嘴角道: “没甚要紧事。你千里而来,我多陪陪你,咱们一起去陵地吧。” 忽然,她看见有两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一左一右站在萧挞凛身后,不由赞了一句: “挞凛兄的亲兵好威武。” 挞凛呵呵笑了,转身拍拍两个人的肩膀道: “我哪有这样的亲兵,这是西北大军的营将,也是咱们萧家的子弟。这次带他们来祭奠先帝顺便探亲,今天特地先来拜见太后。排押、恒德,快来给太后行礼。”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是谁家的后生?”燕燕又惊又喜。 “这是亲兄弟俩,迷古宁将军的孙子。现在都是我的得力部下。勇敢善战,多次立功,我在战报里的叙功和保举太后不记得了吗?现在他们当到营将都是太后亲自提拔的呢。” 西北保举的将士很多,燕燕记不清每个人的名字,但迷古宁将军她是知道的。那是大名鼎鼎的萧阿古只的儿子,应天太后述律平的亲侄子。阿古只的儿子众多,最有名的是萧安团和萧翰。安团当到右皮室将军。而萧翰更是一生丰富多彩。他过继给阿古只同母异父的哥哥萧敌鲁为嗣子;娶了让国皇帝耶律倍的女儿阿不里为妻;参加了太宗灭晋大战,并被太宗留下作为据守中原的最高统帅,后来却放弃中原狼狈撤回辽国;太宗死后,他在世宗和李胡争夺皇位的战争中站在世宗一边,为最后的胜利立了大功;在穆宗朝他多次参与反叛,最后终因谋反被杀。阿古只其他的儿子们却大多默默无闻,迷古宁就是其中之一。 萧排押和萧恒德上前一步,大方沉稳地行了单膝下拜的晚辈之礼。昨晚住宿驿站,他们都特意洗了澡,一路风尘一扫而光,今早换了干净的袍服,头戴新盔帽,脚踏亮皮靴,扎着束身腰带,显得精神抖擞英武挺拔。 萧排押二十六岁,宽阔方脸,中等身材。萧恒德二十四岁,长得和哥哥不甚相像。眉眼都是同样的剑眉星目,只是恒德脸型圆润,皮肤白皙,长身玉立。他又素来重视仪表,今天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显得面色白里透红。头戴银色帽盔,身穿皂色长袍,腰束白玉束带,站在那里真的有如玉树临风鹤立洲头。太后不住地上下打量着他们,合不拢嘴地笑着啧啧称赞道: “谁说阿古只国舅宰相无后!” 燕燕和胡辇乘坐两辆轿车前往乾陵,挞凛和萧排押兄弟骑马跟随在旁。 “挞凛兄,这次回来你就留下来。”萧燕燕在车里掀开窗帘对紧跟在旁边骑在马上的萧挞凛道。 挞凛想起了胡辇说过的话,心里已经有了准备。点头道: “挞凛听凭朝廷调遣。只是西北也要有人接替才行。” “这个嘛,不是有副都统萧骑吗?此人能力如何?可不可以提拔呢?” “这个人勇武有余,谋略不足,是个好副将,独当一面似乎还差点火候。不说其余,单是方方面面的关系他就相处不来。做统军主帅这一点比勇猛更重要。” 其实最看不起这个萧骑的正是挞览阿钵,他们有几次配合作战,都差点因为这个憨将的鲁莽坏了大事。阿钵说他是个有勇无谋的大草包。如果让他统帅西北大军,单是和阿钵就搅不到一块儿。而与阿钵相处不和必然和齐妃也离心离德,那样一来,无事还罢,一旦有事,西北军事一定会分崩离析。 “唉,现在最难的就是缺少忠心可靠的人,真的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何谓忠心可靠,挞凛心知肚明。契丹战将如云,太后真正所缺的只是姓萧的大将。挞凛心中不禁又是深深佩服王妃,她早就将朝局看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眼后面的轿车,试探说到: “太后所说挞凛能够体会。要说可靠,王妃是太后的亲姐姐,岂不是最为可靠?王妃坐镇西北多年,文韬武略不输男子,统军之才比挞凛强得多。” 燕燕深深地看了挞凛一眼,笑了笑,说道:“契丹还从没有女子做封疆大吏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自家兄长,我信得过你,以后朝局中也要倚仗你。不瞒你说,姐姐再怎样也是姐姐,没有解不开的结。但是那个马奴我信不过,我不能放心把西北交给他们。” 挞凛的脸一红,他觉得太后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暗叹这姐妹两人的聪明才智真是不相上下天生一对。 第十一章 巍峨皇陵 “这件事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在眼下西北无事,并不急在一时。我倒是在想萧排押兄弟要是品行和本事确如你所说,真的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呢。” 话题转到排押兄弟身上,挞览不无得意地说道: “我说的句句属实,只怕还有很多没有说到。我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知根知底。” “没想到他们正好在你的麾下,真是缘份。” “不是恰好,是我把他们带去的。”挞凛道。 “噢?你和他们一家常有来往吗?” 燕燕有些惊异。阿古只家族和他们同是国舅族,但分属两枝,比起燕燕和挞凛两人有着同一个曾祖的这种关系疏远得多。 挞凛憨憨地笑了,说道:“他们的父亲萧纥列比我年长七岁,却是我年轻时的好朋友。阿古只国舅宰相当年权倾天下何等了得,可惜儿子们都不成事,到了孙子一代就更加凋零,竟没一个有祖父遗风。迷古宁靠祖荫当了个将军,却没有立下什么军功,他唯一的嫡子纥列更是个纨绔子弟。不过他豪侠仗义,交游广阔。我和他意气相投交情颇深。纥烈挥金如土,诺大一份祖产被他挥霍殆尽,三十多岁一病而亡。当时排押只有十五岁恒德才十三岁,家里还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弟弟、几个妹妹、年轻的母亲和几个庶母。一家人坐吃山空,生计很快就窘迫起来。很多过去的朋友接济他们,可是我更不想他的儿子将来像他一样一事无成。就和他们的母亲商量让他们从了军。当时我正好调到西北,就将他们一起带上了。不料兄弟俩却很争气,聪明勇敢不怕吃苦,从娃娃亲兵做起,一步步靠军功升到了营将。我待他们如亲生儿子,他们也敬我如父。” “你做得好。饮水思源,姓萧的都是一家人。当年全靠阿古只兄弟才有我们一族的地位,现在他们长成也是萧家的羽翼。” 燕燕、挞凛与排押兄弟两枝国舅族的关系说起来有些复杂。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却又有着同一个根源。要想理清这其中的关系就要提到一百多年前一个叫做撒葛只的女人。 撒葛只是一个契丹贵族的女儿。她一生没有任何值得述说的事迹,但是因生了几个非同寻常的儿女变得赫赫有名。撒葛只结了两次婚。前夫叫拔里谐里,他们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敌鲁,一个叫室鲁。后来拔里谐里死了,撒葛只带着小儿子室鲁改嫁给一个有着回纥血统的叫做拔懒月椀的男子。他们又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名叫述律平,儿子名叫阿古只。当时他们还没有姓氏,成为契丹最为显贵的国舅族之后才给自己加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姓:萧。撒葛只的两窝儿女就是萧氏国舅族的鼻祖。敌鲁和室鲁的后人被称为大翁帐,阿古只的后人被称为小翁帐。 撒葛只和后夫所生的女儿述律平嫁给了契丹贵族子弟阿保机。述律平天生豪杰,她明慧果敢杀伐决断,和阿保机一起开天辟地建立了大契丹国。阿保机做了天皇帝,述律平做了地皇后。述律平的半边天地位不仅是凭她自己的本事,还靠了几个兄弟做左膀右臂。她的胞弟阿古只和继兄敌鲁、室鲁三兄弟团结一致齐心协力,不但帮助阿保机创立天下,而且是平定阿保机的弟弟们多次叛乱的主力。他们因此都大权在握,相继成为朝廷宰相和军队统领。 由于述律平兄弟们的赫赫功勋,契丹国定下祖制:耶律氏和萧氏共掌天下。契丹皇族非常重视血统的纯正,长期以来,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有萧氏出身的女子才可以做皇后,只有萧氏的子嗣才有皇位继承权。但历史偶尔会出现偏差,比如世宗一意孤行立汉女为皇后,即是有名的甄皇后。可是他遭到的反对之强大成为推翻他的政变的导火索之一。 这里还没有提到萧燕燕和萧挞凛的祖先。他们共同的曾祖名叫铎斡里。铎斡里是那个有名的女人撒葛只的前夫拔里谐里的亲弟弟。因此他的后人与述律平、阿古只这枝小翁帐没有血缘关系,却和敌鲁、室鲁这枝大翁帐血脉相连。铎斡里的后人因而也姓了萧氏,并被称为国舅夷离毕帐。 早年国舅族的风光尽属大翁、小翁两帐,直到铎斡里的孙子萧思温这一代情况才发生了变化。萧思温机谋深算,先是娶了太宗皇帝的公主做了驸马,成为穆宗朝的重臣。后来又策立耶律贤登基,让小女儿萧燕燕成为皇后。国舅夷离毕帐由此如日中天。大翁、小翁两帐此时却人才凋零,风头尽被夷离毕帐所夺。 排押兄弟就是小翁帐鼻祖阿古只的重孙,他们和萧燕燕、萧挞凛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同族不同枝的关系。 “我很喜欢也很需要这两个年轻人,这次也想让他们一起留下。你觉得怎么样?” 挞凛心下当然愿意,他多年来竭力关照栽培二人,正是希望他们有一天能够成为朝廷的栋梁和自己的臂助。这一次如果自己回朝,在人事生疏的新环境下,有两个前程似锦的晚辈相呼应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只是这样一来西北的人事就更加需要重新充实了。 他正要说些什么来回答,只见前导的人马已经停下,乾陵到了。 乾陵建在一个山谷之中,这里西高东低,三面环山。三面的山岭都是巍巍医巫闾山的余脉。南面山峰形似鸟喙被称为鹰嘴山,北面一岭笔直峭立名为烟筒山,西面两峰并恃称为龙门峰,这片山峰林木茂密莽莽苍苍,而东面平原则广袤宽阔一泄千里。田野中封堆迭起,埋葬着让国皇帝的臣子和族人。站在陵墓前的广场上,整个形势尽收眼底, 挞凛第一次来到乾陵,见此壮阔山川,心中不禁赞叹: “真是一块风水宝地。难怪让国皇帝的子孙能够东山再起,夺回帝国皇统。” 见此情形,萧胡辇更是百感交集。她也是第一次来,和挞凛不同的是,她连山上的显陵也没有去过。她曾陪同太平王流放西北十年,又和挞览阿钵一起再赴西北十年,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大漠度过。年幼的时候以及后来与罨撒葛一起去西北之前和回来之后,祭祖的去处从来都是上京的大黑山。那里的绵绵山岭中有太祖的祖陵,太宗和穆宗的怀陵。太宗继承了太祖的皇位,穆宗是太宗的嫡长子。在当时人们的眼里那里才是契丹皇族的祖宗陵寝。 那时还没有乾陵,显陵只是一座远离祖宗故乡的孤坟。墓主是太宗的大哥和大哥的儿子,父子二人一个落魄流亡惨死海外,被太宗迎回尸骨草草安葬,一个夺取皇位仅仅四年便横死兵变,被继位的穆宗附葬于此。 曾几何时,这里不但建起一座规模空前的乾陵,而且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自己现在就是来祭奠一个夺走丈夫皇位的人,来亲眼见证这一枝皇族复仇般的崛起。但是无论思绪如何翻飞,回到当下,她现在都只是一个吊客。 萧胡辇、萧挞凛和萧排押兄弟随着太后走进菆涂殿。一阵阴森森的冷风迎面扑来,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怪异气味。有尸体的味道,更多的是淹没尸臭的各种香料、涂料和烧焦的木柴、木炭味。菆涂殿能够长期保存尸体,却不适于活人身处其中。大多数来吊唁的人们都是在殿外行礼,然后到展示大行皇帝画像的御容殿致祭并和家眷们见礼。只有少数至亲权贵才能进入这间幽密的菆涂殿,一睹逝者肉身。胡辇和挞凛一行受到了最高的礼遇,直入菆涂殿看到了棺椁和躺在里面的大行皇帝。逝者栩栩如生,身穿礼服,头戴金冠,面如白玉,唇若点朱,好像睡着一样。向死者默哀致敬之后,一行人很快走出殿外。 几个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执事官的引导下向建在一侧的御容殿走去。刚刚踏上御容殿的台阶,突然从里面叽里咕噜滚出两个毛球。黑球撞到萧燕燕身上,白球被黑球一拱,本来朝着萧燕燕,却斜偏着滚到走在后侧的萧恒德怀里。 燕燕蹲下身抱住黑毛球嗔道:“看跌跤呵!” 恒德怀里的白毛球嚷道:“母后,弟弟打我!” 恒德低头一看,怀里是一个穿着皮裘的四五岁小女孩,正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他。他将这个娇憨可爱的小女孩抱到太后身前。女孩奋力挤开黑毛球往燕燕怀里钻。燕燕将他们分开,一手揽住一个,慈爱地笑道: “不要闹。隆祐,你是男子汉,要让着姐姐!延寿,不许欺负弟弟!去找你们的嬷嬷吧,我可抱不动你们。” 一大堆宫女早都追出来,只是见到来的是几位华贵的吊客,都站到一边不敢上前。听到此言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一个胖胖的中年宫女抱走男孩。一个同样健硕的女子要来抱女孩,女孩却甩开宫女,向恒德伸出一双肥藕般小手道: “我要大叔抱。” 宫女们都捂着嘴想笑,只是在这个肃穆场所却又不敢。恒德知道这是太后最小的女儿,已经封了越国公主的延寿女,红着脸呆愣着不知道该不该满足她的要求。 萧燕燕笑道:“恒德,请你把她抱到旁边的殿里交给宫女。她在女人堆里长大,想要‘大叔’抱呢。” 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宫女上前蹲了一礼,清声说道: “太后,小公主和小王爷在这里守灵,呆得倦了,一眼看见太后来了,话也不说就抢着往外跑。让客人们见笑了。” 燕燕掏出丝帕抹去眼角一滴泪花,道:“小小年纪就要守灵,真是可怜。春喜,带他们去玩吧。以后两个小的不必来了,几个大的每天上午来一个时辰就行。要是有人吊唁,我会让敌烈麻都和礼部尽量安排在这个时间。” 宫女嬷嬷们簇拥着两个小孩子去侧殿,太后一行人走进御容殿。 只见殿中到处白花白幛,宽大门厅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画像。一个穿着龙袍端坐的男子被工笔细毫描画得活龙活现。画像下摆着半丈宽两丈长的黑漆供桌,上面琳琳琅琅都是各色供品。正中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罩着白绸的毡毯,毡毯两侧是家眷跪坐谢客的位置。 燕燕站到一旁肃立,萧胡辇在前,挞凛和排押、恒德在后给御容挂像行礼。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在挨着供桌的最前面起身长跪,俯首回礼。对面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也学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男孩相貌英俊,目光清澈,又对着几位客人再次行礼,脆生生道: “隆庆向几位长辈致谢请安。” 这是燕燕的次子耶律隆庆,已经封了恒王。他见母后亲自陪同,知道必是贵客。 燕燕走到男孩身边,抚着他光溜溜头上的几根小辫子,望着对面的女孩,慈和说道: “好孩子。隆庆、长寿,这是你们的大姨齐妃娘娘,这是西北都监萧挞凛,母后的堂兄;西北将军萧排押、萧恒德,母后的族侄。你的姐姐呢?” 隆庆朗朗道: “隆庆见过娘娘、伯伯、哥哥。姐姐被敌烈麻都和礼部的人找去商议事情了。” 女孩则没有再说话,站起身走到燕燕身边紧紧靠着,伸手扯住她的衣角,瞪大眼睛望着来人。 胡辇胡乱夸赞了孩子们几句,大家又说了几句寒暄和家常,燕燕便道: “姐姐,你一定累了,快回去歇歇吧。隆庆、长寿,你们也一起回去,吃完午饭好好歇个午觉。以后下午都不用来了。” 回去的车队变成长长一列,长寿、延寿和隆祐各自都由宫女嬷嬷陪着上自己的轿车,春喜等大宫女也坐上了简便的马车,挞凛和排押兄弟仍是骑马跟随,隆庆也骑了匹小马走在随行的队伍里。一行人迤逦向捺钵大营走去。 陵地距离大营不过三里,道路两边都是白雪覆盖的田畴和矮丘。忽然右边的一座小丘后面传来一片高声喧哗,其中夹杂着刀枪铿锵、呐喊震天。燕燕大为诧异,急令停车,掀帘张望,胡辇等人也是一脸狐疑。这时隆庆拍着小马跑了过来,朗声说道: “母后,那是殿前司在操练。那边是一个大操场,天天有人在那里练兵。” “噢?”燕燕笑道:“殿前司的操场原来在这里,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今天一定有好玩的事。母后,咱们去看看吧!”隆庆两眼放光,满脸顽皮,两条腿不停地拍打小马的肚子,和刚才的小大人迥然两样。 第十二章 校场骑射 燕燕笑着点头,将萧挞凛叫到旁边说道: “我们去看殿前司操演。你们先回去歇下,咱们明天朝会再见。” 挞凛一听,也想看看禁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笑道: “这等好事岂能错过。咱们昨天早早到了驿站,睡了个好觉,现在一点不累,我也正想去领略领略天子辇下御林军的风采呢。只是不知王妃怎样,等我去问问。” 不一会儿转回来道:“王妃和排押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都要一起去呢。” 车队分做两支,一队拥着两辆马车下了驰道转向土路,一队护着三个小皇子公主继续朝前走去。 转过土丘就见到一片宽阔平坦的草地。周边没有围栏,只在一侧搭建了一座一丈多高的土台。台上旌旗招展战鼓横列,二十几名健壮的鼓手撸着袖子露出鼓起的肌肉正舞动鼓槌。数十名铠甲鲜明的士兵围着一座只有顶篷的大帐,帐中一张硕大木案,木案后面摆着一排结实粗糙的木头座椅。 时值巳正,红日高升,广阔雪原放着莹莹光彩。远远地看见高台上有几个人向这边张望,然后就一阵风似地齐卷着迎了过来,只听耶律葛的大嗓门喊道: “是太后大驾光临呵,我说怎么今天帐篷生辉呢!恒王,老臣一眼就看见了你和你的骏马!” 众人全都偷偷窃笑,燕燕走下车来对将军道: “我们闻声而来。这几位是刚刚从西北回来的王妃和将军,要来看看咱们御林军的威风呢。” 耶律葛一本正经拱起双手向太后和王妃躬身行礼,然后又咧开大嘴嘎嘎笑着上前拥抱萧挞凛叔侄,来了个行伍中老友相见的礼节,还用大拳头捣了下排押兄弟的肩膀。 一看就知道他的心情很好。绑架事件之后,朝廷没有痛追他剿灭贼人不利的责任,他也不提韩德让重用内奸酿成大祸的根由,大家心照不宣一笑泯去恩怨。只是将萧扎剌和他的同伙斩首处死,又去捉拿萧扎剌的通族家眷。那贼却是早就有了准备,全族人都逃了。后来他发现这个新的顶头上司并不是那种专门迫害忠良的奸佞,只要心悦诚服地容纳他,他就雍容大度颇有心胸。而且此人做官是那种最聪明的路数,不喜琐细,充分放手,让下属有足够的施展空间。萧扎剌被清除之后,现在他是唯一的副都点检,差不多拥有禁军统御全权,异己排除,上下一心,得心应手,如何不令他心情舒畅精神抖擞。 “你们在做什么,这么热闹。”燕燕在帷幕下坐定,看着田野里尚未落定的雪雾黄沙问道。 “今天是一次练兵成绩的决赛,左右两皮室军进行较量。前几天进行了好多场初级赛,到了最后一决高下的时候。刚刚结束的是两个百人队的会战。” “哎呀,可惜错过了!是怎么打的?会死人吗?” 耶律隆庆回头扬声问道。他和胡辇坐在燕燕的一左一右,耶律葛在他们身后站着讲解。 众人都笑了,耶律葛耐心解释道: “恒王问得好。练兵怎么会真的杀人呢?都是用的木剑。看的是谁的人马能让对方更多的人落马和被活捉。这还是韩都统的办法,虽然比真战场差得远,但是起码能训练士兵的马上功夫和勇猛精神。” 他适时地拍了韩德让一个小小马屁,为的是让太后高兴。他表面粗鲁但绝不蛮憨,知道太后喜欢听什么。 “真好玩!还接着来吗?”隆庆开心地大声赞道。 “接下来是单兵比武了。有马术、开弓、举重、摔跤和射箭等等,有人计分,加起最后看哪一军成绩好,有奖励和计功。”耶律葛道。 正说着,马术比赛开始了。只见看台右边有一道起跑线,左边两里之外是终点。四匹披着铠甲的战马像离弦之箭同时窜出,四名骑手身穿重甲像四个铁壳虫一般紧贴马背之上,手中的大刀高高扬起。在他们的前方有鹿角、大车、蒺藜组成的障碍,还有陷马坑、水潭和空中的横索,许多深深插在地上的稻草人杂错其中。战马敏捷迅速地飞跃或绕过障碍,骑手翻身倒挂马腹躲过横索,还要砍下稻草人的头系在腰间。虽然只有短短的两里路,却是险象迭出,步履维艰。有一匹马在过鹿角时轰然倒地,骑手滚落,在一阵嘘声中垂头丧气地退出比赛。有一个骑手倒挂马腹时跌到地上,摔得满脸是血,却爬起来猛追自己的马又纵身而上。虽然一时落后却在到达终点前追上了前面的一马。一名骑手最先到达终点,腰里挂了两颗稻草人头。另外两名骑手只差一马之距先后越线,都各自斩获一个人头。 操场上一片喝彩,隆庆高兴得手舞足蹈,仰起脸急切问道:“怎么算分?怎么算分?” 耶律葛得意笑道:“最先到的四分,第二的三分,第三的两分,可是最后一个人就没有分。每个人头可以将分数翻一倍。比如那个先到的得了一个四分,又有两个人头,便是十二分。” 挞凛想了想道:“很聪明的办法,既要防止有人只顾快不顾杀敌,又要防止有人专割人头,不要速度。” “为什么最后一个一分都没有呢?”隆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问道。 “因为要是有一分,有些人不在乎最后才到终点,也会去把所有的人头都割下来。这个笨办法是我想出来的,专门对付那些狡猾的小鬼!”耶律葛嘎嘎大笑。 说着又有几组骑士比赛完了。接着是开弓。上来的都是各个营中选拔出来的好手。一名声音嘹亮的军吏大声报着每张弓的斤数,二十多个人轮流拉开二百斤弓、二百五十斤弓,二百五十斤之后变成十斤十斤地增加。到了二百八十斤弓,就只剩下五个人。其中只有两人拉开了那张二百九十斤的大弓,最后一张三百斤的弓两名壮士憋红了脸都没能拉开,他们是并列冠军。 举重比赛和开弓一样,看谁能提起两个大石锁在划定的圆圈里走完一圈。石锁的重量不断增加,最后是一个矮个粗壮的汉子双手提了各一百五十斤的石锁,走完一圈,成为了冠军。隆庆嚷道: “矮个子占便宜!他才提起不到一尺!” 耶律葛笑道:“比赛没有绝对公平。差不多就行。” 燕燕望着一直没有说话的胡辇道: “姐姐是会带兵的,你看这样子训练怎么样?” 胡辇一直目不转睛地在看,她并不是觉得这些士兵的武艺有多么高强,而是欣赏这里面朝气蓬勃的士气。她这次入朝的一个目的就是观察一下全局的形势,这也关系到自己应该如何自处。在西北虽然能够得到各种报告,可是毕竟不如亲身感受来得真切。今天这场御林军比武就是一个很好的真实感受。燕燕刚刚执掌朝政,单是做到凝聚人心鼓舞士气这一点就不简单。御前军是全国军队的中坚,拱卫朝廷的核心,能有如此士气,朝廷的稳固便有了根基。推展到全国,何坚不能催,何事做不到。正想得不亦乐乎,忽听问到自己,想了想,不卑不亢地说道: “很好。其实不在于用什么方法训练,只要能让士兵们有事做,长本事,有士气就是好方法。西北军队的训练方法不同,但目的也是一样。” “看,看,骑射开始了!”隆庆用手指着下面,忍不住跳了起来。这是他最喜欢的武艺了。 只见操场上一个骑兵纵马而出。在他右侧两百步以外的旷野上竖立着很多稻草人。还是两里的骑程,他要开弓、拔箭、发射,既要比速度,又要比在这短短一瞬间几箭中鸪。第一位骑士到达终点后,一个军吏驰马跑了一圈,回来大声报到: “左皮室朗杰射中两靶!” 第二位骑士射完,这名军吏又跑了一圈高声报到: “右皮室布韦射中三靶。” “母后,我也要去!”隆庆一跃一跃地喊道。 众人都笑了,却不知道怎样劝阻他又不伤了他那颗小小的激情澎湃的自尊心。 燕燕问道: “你看见中间那道板障了吗?你知道为什么要设它?”接着自问自答道:“因为马必须跑得很快,否则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在这么短的距离飞跃障碍。要是没有它,岂不是跑得越慢射中的越多吗?” 隆庆眨巴着大眼睛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燕燕指着那道板壁道: “你的骑射很棒,可是那匹小马能翻过这道墙吗?” 隆庆一下子就泄了气低下了头,那道板壁的高度到大马的胸部,却比他的小马马头都高,可怜的小马一定翻不过去,那样的话大家都会笑话他们了。他捏紧了拳头想,回去之后一定要练习骑大马。那匹小马只要陪着自己玩就好了。 萧燕燕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过头含笑问坐在挞凛身边的两个年轻人: “排押、恒德,怎么样?要不要上去让娃娃们看看打出来的将军是什么样?” 排押正看得眼花缭乱,听了这话回过神来。他在西北忙着东征西讨,大多数时间都在实际作战,砍杀骑射都是战阵中锤炼的临机反应,从来没有这样的练兵套路。他一向为人稳重,既怕表现不好出丑,又怕表现得太好有炫耀之嫌。起身迟疑道: “太后如果有命,我就去试试。只是路上一个多月没练,手生得很,马也不得劲,上去真怕给咱们西北出丑呢。” 萧燕燕一想,他说的有理。他们有自己的马一路换骑,可是刚才一到大营就让人牵去喂料休息,换上了不熟悉的宫中厩马。坐骑不默契,人也一路劳顿,万一上去射个零蛋,甚至板壁都翻不过去,肯定惹得小兵们一顿大笑。排押脸上挂不住,自己和挞凛包括姐姐也都脸上无光。后悔一时兴起考虑不周,毫不介怀地说道: “说得有道理,改日做好准备再比试才公平。” “让我试试!”忽然一个声音慨然说道。 众人望去,见是坐在萧排押旁边的萧恒德涨红着脸站了起来。他早就血脉贲张跃跃欲试,只是不好意思自报奋勇,又怕抢了哥哥的先。太后一问正中下怀,又见哥哥推脱,正好自己挺身而出。 “你别逞能。”排押给他使眼色。 挞凛却高兴起来。他对殿前司的花拳绣腿本就有几分不服气,不信百战沙场真刀实枪的西北军比他们弱。见排押推脱,心下正有些憋闷,忍不住都想自己上去一试,又觉得身份不合,正在踌躇。听了恒德的话,两眼顿时放光,望过去重重点头道: “好好干,别给太后丢脸!” 恒德走到场中。军吏们见太后的贵客要上,赶忙牵来几匹军中好马,又送来各式弓箭甲胄让他挑选。恒德随便选了一匹枣红马给它披上马铠,自己也穿上重甲背上箭囊,操起一张大弓,便纵身上马。他先骑着马在原地遛了一小圈,俯身拍着马的脖子和它说了几句悄悄话。枣红马扬蹄昂首,甩鬃回头,咴咴一阵高叫,然后就朝着目的地飞奔而去。 恒德随着马的步伐身体有节奏地上下起伏,腾出双手盘弓搭箭。悠然从容得就像牛背上的吹笛牧童。他英俊的脸庞神采熠熠,头上的银盔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皂袍裙摆在身后鼓起一张烈烈黑旗。只这一个亮相,就赢得场上连片喝彩。眨眼到了板壁,只见枣红马好像一团红云倏然腾空,马背上黑色的影子昂首挺拔,几乎和马的整个后背并肩而立。他的双手却没有离开弓箭,只靠着两腿紧紧夹住马腹,稳稳地飞过障碍。 场中此时却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都看得呆住了,他们发现,就在这惊艳的一起一落之间,无数箭影像流星般倏倏闪出。 不一会儿军吏骑马奔来,结结巴巴高声报到: “将军射,射中八靶!” “好!好!一箭三矢,连发连中!”浪潮般的喝彩在操场上突然暴响。 “耶律葛,看到了吧,这才是战场上的真本事!你要带御林军好好再练。”萧燕燕满面春风对禁军统帅说道。 第十三章 相别亦难 转眼到了二月初七,这是司天监选定的入葬吉日。皇族外戚、王公宗室、文武大臣、藩部首领和外国使臣们早都齐集到乾州好多天,专等这个时日了。这日凌晨寅初时分,月亮刚刚落入医巫闾山山脊,深紫色的天空还缀满星斗,人们就列队出发了,车马隆隆如同黑色潮流一般涌往乾陵。 奉陵邑到陵地只有三里马道,转眼之间就到了。刚刚建成完工的乾陵气势恢弘,两根高耸入云的雕纹石柱迎面伫立,威武狰狞的二十八只高大石兽左右护卫着神道,将人们引到一片宽阔的广场。场地平展如镜,四周重楼叠宇。有菆涂殿、御容殿、凝神殿、太平殿等等大殿还有无数侧殿和碑亭,广场上好几处青铜巨鼎香烟缭绕,到处是参天古木浓荫密布。 大行皇帝的灵柩被几十名身穿麻衣的太监缓缓抬出菆涂殿,逝者此时已经有了庙号,谥为景宗。皇帝和太后在景宗灵柩前三跪九叩,放声痛哭,亲贵大臣们在他们身后依次列队大声哭拜,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广场外面的马道上。寒风呼啸,哭声震天,通体银白的乾陵在朔风和哀号中瑟瑟发抖。景宗驾鹤西去二月有余,所有的人都经过了无数次哭吊,眼泪早已干枯,哀痛也宣泄全尽,现在只有响亮的干嚎,仍然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昏厥当场,哀痛气氛庄严浓重。 哭临完毕,广场上燃起大火。这里有一座事先搭好的两层楼高的柴架,上面摆着景宗用过的衣物、弓矢和仿制的木头车马,还有纸做的宫殿、侍女、狗、马,吃穿住行一应俱全。皇帝将翰林撰写、太后和自己亲笔抄写的哀册丢入火堆,再一次大哭而拜。众人也对着随风飘上云端的烟雾和伴之而去的魂灵一齐再哭。大火将近熄灭的时候,太监们将硕大的梓宫抬上灵车,向着山岭深处嶙嶙而去。 此时广场上一声低沉的螺号响起,袚恶驱鬼的萨满、念经超度的和尚和敌烈麻都的太巫,纷纷敲响木鱼铙钹,唱起经咒哀歌,各路大神们也伴着鼓点翩翩起舞。 山陵深处的寝殿是神秘所在,人们只能在尚未消散的浓雾中和五花八门的颂祷声中目送那硕大灵车消失在深不可测的茂密树林之中。 送灵和祭拜连续进行了三天。每天人们都要从奉陵邑到陵地进行各种仪式,直到第四天,彻底的疲惫淹没了最后的哀伤,大队人马才从乾州启程隆隆返回东京。 到此丧礼还没有结束,接下来还有各种祭祀致奠、赐赠遗物和颁恩犒赏,整个春天捺钵大营都驻扎在东京不停地办着后续的丧事。直到入夏行营才北移上京坐夏避暑。 在上京,朝廷完成了新朝开基的几件大事:皇帝率群臣给皇太后上尊号曰承天皇太后,群臣上皇帝尊号曰天辅皇帝。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更朔,乾亨五年改为统和元年,此时已是公元九八三年的六月。 这一天萧胡辇要离开上京返回西北,前来向太后妹妹辞行。她已经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妃,一应俸禄待遇随之提升。燕燕在一间密室小帐单独接见了她。 时值仲夏,烈日炎炎,小帐在一片浓荫之下,帐中沿着墙角排列着无数硕大冰桶,帐外宫女们刷刷地不停拉动一排活动窗扇向帐中传送树间清风。 “姐姐,你真的要回漠北去吗?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留在朝廷,上京有你的府邸,四季捺钵可以随大营游山玩水,多么惬意潇洒,我们姐妹也可以经常见面。” 小帐中央是一张宽大木塌,上面铺着细密的草编凉席和一个红木矮几,矮几上摆着茶水点心。燕燕身穿鹅黄纱裙,斜倚在靠枕上,笑咪咪地看着端坐在对面的萧胡辇说道。 “我已经习惯了西北,虽然那里半年风沙半年冰雪,比在朝廷却要太平安宁的多呢。齐王当年要是不回来,也不会早死。二妹要是能劝宋王远离朝廷,也不会家破人亡。” 萧胡辇原本想好好地姐妹谈心话别,没想到一开始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忍不住噎了妹妹一句。说完自失地笑了笑。一想此时还有什么顾忌,索性放下拘泥,撸了鞋袜,赤脚上塌,箕踞大坐。端起茶碗一仰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大剌剌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妹妹毫不客气地说道: “燕燕,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我这一走也许再无相见之日,我也不怕你把我怎样,只怕将来再也没有人对你说实话了。” 燕燕点点头,她只有一个亲姐姐了,有时觉得天下没有谁比她们更亲密,有时又觉得她们比任何人都疏远。她的一腔心事无人可说,今天若能开怀畅谈一番也是好事。呵呵笑道: “姐姐可别这么说,以后你还要常回来看看。不过今天我当真想听姐姐说实话。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怪我,怪爹爹。这些都是天命。其实我一直惦记着你,你和阿钵过得还好吗?” 胡辇哼了一声,甩了下头,好像要忘掉不快,爽朗说道:“好,比什么时候都好,你有了两个小外甥,一个七岁,一个三岁。是两个快乐的小马驹。你呢?你才三十岁,将来怎么办?白天所有的人都围着你团团转,到了夜里,孤枕独眠的滋味不好受吧。” 燕燕的脸上泛起红晕。她和韩德让几个月来亲密相处,一边是忙忙碌碌大办丈夫丧礼,一边是温柔乡中情人缱绻,这种又内疚又刺激的感觉给了她最大的安慰,支撑她熬过新丧的孤独寂寞,担起初政的繁巨艰难。她相信以姐姐之明慧,早将一切看在眼里。现在她很想敞开心扉,诉一诉无人可说的体己话,媚然一笑娇声道: “姐姐,你说我怎么办?拘着这个身份我能怎么样。其实我真羡慕你,说再婚就再婚,敢对天下大声宣布嫁给心爱的人。” 胡辇手一拍桌案,豪气干云道: “那还不好办?你把朝政交给皇上,不是还有一个辅政大臣吗?不行再立两个。你们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谁也管不着。像我一样,白云悠悠,山青水秀,咱们姐妹就可以常在一起了!” 燕燕撇撇嘴: “姐姐你存心开玩笑。皇帝年幼,我怎能不管。天下真的大乱,谁有好日子过。我在跟你说正经,你却打岔。如果你是我,会怎样?会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吗?” 胡辇扬眉道: “你者是在向我炫耀。我一无所有,只有阿钵。你呢,现在是什么都有,天下、男人,你什么都想要。你早就想好怎样做,而且知道我会支持你,只是想亲耳听一听,对不对?” 燕燕笑了,姐姐似乎比她本人更能看透自己的心。 “好吧,我支持你。这是真心话。我最佩服武则天,为什么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不能做。太后也是人,你只有一个男人,比起那些皇帝的荒淫无耻,比起武则天的一堆面首来,算得了什么。只要能稳住天下,稳住朝局,这件事就不是问题。” 这可真是掏心掏肺的真心话了。燕燕觉得像喝了热酒一样,流到心里熨帖极了。一时冰嫌尽释,探起身像小时候常玩的那样伸手摸了一把姐姐两颊上的草原红,俏笑道: “阿钵他待你到底好不好?他那么年轻,就没有别的女人?” 胡辇打掉她的手啐道: “我把陪嫁的丫头给他收了房,就是那个叫夷懶的。他没有说过,只是他对我好,我也不能不为他着想。” “姐姐变得大方了。就是那个漂亮的小丫头吗?” 胡辇反讥道:“姓韩的有没有?我记得他有老婆的吧。是不是还有小妾?你能跟她们和平相处?” 燕燕扬了扬嘴角道:“他有老婆却没有妾,也没有儿女。他的家眷都留在南京,快一年了他们都没有见过面。这事以后早晚能解决,我不可能和她们坐在一张塌上分吃一张大饼。” 胡辇猛然大笑,将刚喝的一口茶喷了出来,道:“好一张大饼,当然要独自享受!这才是我的小妹!” 笑完之后她不想沿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知道妹妹很忙,不能无休止地将她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脉脉温情上。她要求辞别见面原本是有正经事要谈的,于是端坐敛容说道: “燕燕,你现在需要用人。南边很快就要打大仗。宋人直到现在还能按兵不动,无动于衷地看着这边大办丧事,我都感到奇怪。东边的女真、渤海和高丽是朝廷的一大威胁,西边党项也乘机开战了,朝廷内部更是错综复杂。我很想助你一臂之力。西北人事一直虚悬,朝廷到底如何打算,临走之前,我想听你一句实话。” 胡辇双目坦荡荡地直视着妹妹,燕燕也正经起来。话终于说到了正题。大姐还是大姐,还是那个机敏干练精明过人的女子。她差一点就当了皇后,如果她当了皇后、太后,大概比自己更能应付自如。她毫不怀疑,如果将北疆交给她,一定比派出任何人都得力。她是自己的亲姐姐,虽然有过矛盾争斗,然则现在时过境迁,她是值得依靠的最亲近的人。可是每当她想起那个剽悍马奴的那双蓝幽幽深不见底的眸子,就犹豫了。她诚恳说道: “我现在真的缺乏人手。北方是大辽最大一块土地,又是最难驾驭的地方。你的本事无人能及,只有你掌管西北胜任有余。只要你不怕吃苦。对你我有什么信不过?但是达览阿钵,契丹人灭了他的全族,他会忘记吗?” 胡辇也恳切说道: “燕燕你放心,阿钵对我一心一意,有我在,他绝不会反叛,起码我能保北疆十年平安。将来我老了,那时皇上长大,你也站稳了脚跟,是用他还是不用,都由朝廷。” “好,我答应你。让阿钵接替挞凛现在的位置。”这件事萧燕燕已反复思忖,早有了一个主意。她说道:“但是,挞凛还是西北军队最高统帅。我打算让他做一任内地节度使,然后就升任西北招讨使。姐姐你别着急,听我说完。挞凛的西北招讨使是兼任,他要留在朝廷帮我做事,西北无大事他不会去管。所以阿钵有实际掌管全军的权力。” 胡辇没有再说什么,燕燕毕竟燕燕,能做到如此已经很不错了。 第十四章 日理万机 送走太妃不久,萧挞凛和排押兄弟就接到北枢密院的报到通知。他们立即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 天刚蒙蒙亮,枢密院的院子外面就停了许多高车骏马,院子里面人头籍籍,几间议事帐中烟雾缭绕,都是等着接见和来办事的。挞凛递上名刺,执事小吏们拿着进去报告。他们进到一间专供等候的帐中。帐中有几张条案,上面摆着茶壶茶碗,旁边的瓷墩上坐着很多人。有的捧茶在手里边喝边和左右聊天,有的独自沉思发愣。几个小衙役们忙着往茶壶里添水、换茶叶、收拾用过的茶碗拿去清洗更换。 乍一进来,眼花缭乱,三个人都不知在哪里落座,忽然有人拍了下挞凛的肩膀,粗声大气道: “这不是挞凛兄弟吗?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一回头,见是一个满脸冒着油光的胖子。他想起来了,这是早年当侍卫时的一个同僚,名叫耶律古老,好像是仲父房出身的一个远枝皇族子弟。连忙热情招呼。古老一把将挞凛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亲热地说道: “丧礼上远远见到你,等过去打招呼你小子就不见了。老弟不在西北了吗?回来做什么差事?这两位气宇不凡的小将军是……?” “是我的侄子,来,排押,恒德,见过耶律将军。” 排押和恒德恭恭敬敬行了礼,然后站到一边。 挞凛接着古老的问题答道:“刚刚调回来,还不知道派什么差事,这不是来听调遣。古老兄来做什么?” “我在西南韩招讨手下做都监。这次是被派回来送战况报告顺便督催粮饷。报告早就送了,还得等着询问详情。枢密使忙得脚不沾地,来了没时间见,不来又怕错过,这不天天就在这里耗着呢。” 一名小吏满脸堆笑,一溜小跑着过来请挞凛进去,古老惊得张大嘴巴笑道: “这么快!看来老兄要发达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老朋友噢。” 并没有叫排押二人,挞凛走过去嘱咐了他们几句,就跟着小吏进去了。 这是一间铺设简洁的大帐,光线充足,凉爽如春。中间有一个硕大的台案,上面铺着地图,旁边还杂乱地堆着一卷卷图纸。里边一张红木桌案,案后是一把做工考究的太师椅。椅子背后墙壁上挂者一副契丹皇廷四季游猎图,为这间质朴的军机大帐增添了几分风雅。并没有人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只见枢密使耶律斜轸笑眯眯地亲自迎到大帐门口。 一个边将都监,一个辅政大臣兼北枢密,两人地位相差悬殊,挞凛见枢密降阶相迎不禁受宠若惊,连忙上前行初见上司的单膝下跪的大礼。斜轸一把将他拉住,拱手回礼,然后双手相握,将他领到红木案前的瓷墩上坐下。自己也在旁边一个瓷墩上坐了,拍着挞凛的膝盖呵呵笑道: “挞凛兄弟,你是边防有功之将,我应该敬你为上宾。今后咱们同殿为臣,相互关照的时候还多着呢。来来来,快坐下。我一直在等你来呢。来人,上茶!” 挞凛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位极人臣的当朝大红人来。他们以前见过面,但都是在朝会之中远远一望,还从来没有这样单独相处过。斜轸比挞凛年长五岁,但看上去却显得还要年轻些。挞凛早上还在镜子里打量过自己,刀刻般的皱纹黝黑的皮肤显得像快五十的人了。而对面那张光润的马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一对晶光闪亮的三角眼显得精神健旺。身材稍微发福,肤色黑黄,肿眼泡和腮边暗红显出酒色过度的痕迹。 认真论起来斜轸是挞凛的晚辈。他娶了太后和挞凛族中的侄女。但耶律斜轸的年纪却比太后和挞凛都大,比挞凛年长五岁,比太后足足长了十岁。在契丹,舅舅娶外甥女的情况比比皆是,从女方算起来,男方低了辈分,而从男方算起来,女方又高了辈分。所以辈分难以论清,尤其当其中掺杂着官爵身份地位的时候,更是论得清也变成论不清了。结果就是论不清就不论。现在斜轸称挞凛为兄弟,挞凛毫不为奇反倒感觉亲切自然。他原本还有些担心久居荒漠,对朝廷生疏不能适应,见丞相如此,不禁大感轻松,说道: “多谢辅政如此平易相待,真是不敢当。我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什么都不懂,还望多多指教。” 斜轸道:“好说,好说。以后你我不必客气,大家同心协力辅佐皇上和太后。新朝初建,万般艰难,正是用人之际。想做官的人比树上的麻雀还多,每天找到枢密院的,闯到家里的,托人情拉关系的搅得人头昏脑涨。但真正的堪用之才却一人难求。你这次回来,太后非常高兴,见到你带回来得年轻人英气勃勃,又经过沙场磨练,文武兼备,年轻有为,都要大用。朝廷已经定下,萧排押任右皮室将军,恒德去大林牙院任林牙。你觉得怎样?” 挞凛非常高兴,看来这个辅政的确是个人才,说话办事既富人情又练达明白,三言两语就说到了今天的主旨。 两个侄子不出所料得到重用。皮室军是拱卫皇室的要害,右皮室将军和左皮室将军各领一万兵马,受辖于殿前都指挥使。右皮室军辖下四个营共二十个指挥。看起来从营将到军将是连升两级。实际却远远不止,边军营将升为禁军皮室将军差不多是一步登天了。而且在帝王身边,还是得到进一步晋升的捷径。大林牙院掌朝廷文翰之事,相当于汉人的翰林院。林牙相当于部院卿贰的清贵高职,可以参与朝廷议政。但是契丹的北面官中的大林牙院又不是做文章的,几乎所有的文章都由南面官中的翰林院做了。林牙们往往都是带着这个清贵的职衔派去做其他差事。比如耶律休哥在带兵打仗的最初几年都是林牙。挞凛脸上放光,皱纹舒展,笑道: “朝廷如此重用,两个年轻人定当知恩图报。” “挞凛兄,你的安排也有了,先任彰德军节度使,这是遥领,不是实际差事,以后就以节度使的本官排班领禄。枢密副使耶律抹只刚刚调任东京留守,这阵子忙得我喘不过气来,你先在枢密院帮我的忙。你能来可太好了!” “敢问辅政,彰德军在哪里?” 挞凛真的有点发懵。他怕露怯,预先做了些朝政常识的准备,但却想不起这个彰德军来。虽然说明了是遥领,不是实差,但好歹担了个名声,总不能连辖地在东南西北都不知道。他并不是在乎这个职位的高低,契丹的节度使有军州节度使,部族节度使,相当于一个小军区的首领。虽说比相当于大军区的一个方面的招讨使差着一大级,但是比招讨使手下的都监却又高了一级,好歹是开衙建府的一方大吏。最重要的是,以节度使的职位作为台阶,无论是升任招讨使还是出任大军统帅就都顺理成章了。即是遥领,太后的这番苦心更是一目了然。 “哈哈哈,难怪你不知道,彰德军就是现在宋国境内的相州,在靠近黄河的地方,古代的安阳,曹操起家的邺城就是这里。” 挞凛恍然大悟,想不到自己遥领的州军深入到宋国的腹地接近了黄河,想着不觉好笑。不过既然宋国都有了幽州知州、涿州知州,他这个彰德军节度使也没有什么稀奇了。 “挞凛兄弟,枢密院事情太多了,你熟悉军务,又得太后信任,正好施展才干。” “要我做些什么?枢密尽管吩咐。”挞凛顿觉肩上的担子沉重却又令人精神振奋。 “枢密院就是帮着皇上太后总管天下军事,战略战术、武将任命、兵籍粮草、军马群牧,等等,算得上军国要事的都要管,大辽又无事不是军国要事。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呢?” “我早就歇够了,现在有事做吗?” 斜轸哈哈大笑,站起身拍着挞凛肩膀道: “我正要去见太后和皇上,请示西南增兵的事,你同我一起去,就当了解了解情况。” 斜轸命一名下属召见排押和恒德,自己和挞凛便去了御帐。枢密院到御帐不过两里,二人骑马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两百多人的卫队。斜轸边走边眨巴着三角眼略带诡秘地说道: “要看这会儿太后有没有时间。如果正在忙着,还得再寻机会。” 一方用兵的军机大事,居然还要等太后有空才能商议,可见太后太忙了。斜轸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又道: “新朝事多,千头万绪,皇上年幼,都要靠太后决断。要是都照旧例办理还罢,现在还要更新气象,扩大科举、改革律法、变更军制,哪一件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不说闹得鸡飞狗跳也是阻力重重。所有这些都是韩辅政在策划,先和太后商议好了,才交各部提实施方案。朝会以外,太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些事上。” 斜轸的语气很有些酸溜溜的。挞凛回朝近半年,听到最多的一个名字,就是这个韩德让。挞凛心里暗忖,不知道他是为了韩氏的隆宠吃醋呢,还是对说的这些变革不以为然呢。 所谓变革其实都是进一步将大辽汉化,很多都触及契丹的根本。他虽偏处西北也思索过一些有关国家前途的大事,而且百思不得其解。时代变了,国内形势也变了。契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开疆扩土,就连面对南边强宋的挑衅,都不能再像太宗皇帝那样打一场灭国之战。明智之士都看到,契丹现在应该富国强兵,目的不是扩张而是保境安民。而要做到这一点,过去契丹那一套只知道打打杀杀就行不通了。比如过去契丹军队不需要军粮军饷,靠打草谷掠夺战利品做军饷和奖赏,现在为了长久统治和征服民心,只能靠屯田征税养兵;与敌国的战争不再是单纯的军事较量,还有经济实力和文化感招的竞争。要做到这些等等,契丹人和契丹人过去的办法都行不通了,在契丹和北方部族中行不通,在占了大辽大多数人口和拥有更多财富的汉地、渤海故地更行不通。契丹建国近八十年,面临着不得不做的改革。大辽最崇拜的李唐当年面临同样的形势,他们走的是一条彻底汉化的道路。用汉人的办法将出自北胡的李氏王朝变成了一个中原泱泱大国。才能出众又深得当权太后宠信的韩德让成为了这个改革的中心和谋主,当朝王公重臣没有一个能够取代他的这个角色,除了千方百计阻挠反对想不出他们还能干什么。只是不知道太后对这个韩辅政是因为志同道合引为知己的呢,还是爱屋及乌,及到了政务上呢。想到此又不觉可笑。朝局错综复杂,比他原来想的更甚,但不管如何复杂,自己立定宗旨,只在擅长的军务上发言,其他不说少说。非要说的话,不管心里有没有抵触只能全力支持韩氏。太后煞费苦心调自己入朝、升官进爵,绝不是为了添堵。而知恩图报是最起码的做人原则。 “怎么不在朝会上说呢?”他问。 “事情有些复杂,拿到朝堂讨论难免有些顾忌。” 挞凛忽然想到,西南招讨使韩德威是韩德让的五弟,定是枢密院对他的报告有异议,又顾忌韩德让的态度。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 看看还有一段路程,斜轸趁着这个空暇又简单介绍了西南的局势。 第十五章 向西向东 斜轸说道: “西南的情形不知你是否知道。西南战事多年来从没有停止过。主要是为了争夺党项人世袭的河西那一块肥肉。可都是对付些土兵,并没有什么大战。去年年底西南招讨使韩匡嗣病死,他的儿子韩德威今年年初接任,没想到刚一到任就出了大事。先是党项十五部一起侵边,朝廷派刚刚征讨阻卜回军的耶律速撒半道直接去支援,不久接到捷报,朝廷下诏表扬还派使者带着犒赏前去慰劳。以为没事儿了。不想刚入三月,紧急军报飞到,说到党项又叛,天德军一场大战节度使颓剌父子双双战死。朝廷震惊,像这等大员阵亡的败仗好久没有过了。” 两三个月前正在举行入葬大礼,挞凛就在大营之中,天德军节度使战死的军报传来他也是知道的。当时就为那里的烽火突起战事惨败感到颇为震惊,还曾想到韩德威打仗看来不行。却不清楚具体情况。斜轸几年前做过西南招讨使,对那里的形势应该知之甚清,而他将要介入北院的军事全局,正需要了解情况,于是问道。 “这事我是知道的。只是不明就里。党项土著势力分散,历来都是小打小闹,怎么韩招讨一到就大打起来了呢?” 斜轸咧嘴苦笑:“韩招讨运气不好。去年赵光义的头上掉了个金元宝。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献地归附。他自然高兴极了,正想一统天下,银夏这个老顽疾藩镇就自己送上门来。脑袋一热,想乘机连阴山以南大河内外一起收了,出一口高梁河骑驴逃跑的恶气。便支持王承美去夺回老巢旧丰州。韩招讨刚去,没有准备,结果一战大败。” “噢,后来韩招讨毕竟得胜了。” “是啊。为了扭转战局,朝廷专门下了一道旨意,赐韩德威尚方宝剑,所有属下可以先斩后奏。又增派了北院大王耶律蒲奴宁率兵增援。说是打胜了,可是不过抓了几个跟着起哄的小部族首领,还有一些部族投降了。而罪魁祸首王承美那贼早就带着战利品撤回新丰州庆功领赏去了。” “这个王承美我听说过。是党项藏才族人,是世代居住丰州的当地豪酋。太祖皇帝打下河西,他爹以地归降。穆宗时荒忽朝政边防松弛,这个反复小人率领部族南投了宋国。他既然想要夺回旧地,怎么又轻易撤了呢?” “不是他想撤,是李继捧的族人不服,纷纷起兵,定难五州全都反了。赵光义不但没有吃到一块大肥肉,反而吞了个火炭团,惹得烽烟四起。银夏都消化不了,不要说北地阴山了。没了宋军支持,王承美只好退回他的新丰州。” 作为老边将挞凛知道,这里说的旧丰州在阴山南麓金河一带,就是目下辽国的丰州和西南招讨司所在地。王承美的父亲投宋之后,开封在大河以西浊轮川以东划给他一片封地仍然叫做丰州。当时这片土地还在北汉版图之内,开封其实是用他作为与北汉和定难军争夺这块地盘的一个楔子。 “既然已经胜了,干嘛又要增兵呢?” “现在就是这个问题。韩招讨新官上任三把火,本想立功显名,却遭当头一棒,损兵折将,这口气总是要出。单单教训党项那些墙头草,根本用不着增兵,西南两万人马,还有后来增派的北院大王速撒的五千援兵,根本用不了。” “难道韩招讨是想要报复姓王的打到新丰州去?” “那倒不是,朝廷有严命,大丧期间不许挑起和宋国的战端。” “那他想干什么?”挞凛大惑不解了。 “他提出要北灭突厥!因为王承美那贼除了有开封的支持,还勾结了阴山一带的突厥。既然不能报复宋军,就要惩治突厥。这件事枢密院没有人赞成。可是不知道太后是个什么想法。” 提到突厥,挞凛敏感起来。阴山以北属西北招讨使司下的倒塌岭节度使司统辖,是挞凛的职份所在。他知道,突厥曾经强盛于隋唐,是当时的主要边患。唐代成功地打败突厥,从此这一支强悍的北方民族一部分融入中原,一部分卷旗西去。只有一小部分既没有西去也没有驯服的残部仍然留在阴山,虽然他们中间不乏有人还想东山再起,但已经不是西北招讨司的主要祸患。要说王承美勾结突厥,是完全可能的。还有人说党项根源上就来自于突厥呢。挞凛没有见到西南招讨司的报告,没想到这个韩德威居然要大兵北讨突厥,简直是不可思议。突厥强盛时最善诱敌深入,然后隐藏在荒漠之中发动突袭,令中原大军疲于奔命被动挨打。现在剩下些倏忽来去的残部,动用大军更是大砲打蚊子,劳师糜饷又难以奏功。看来这个韩招讨是为了挽回面子急于要打个大胜仗,根本不了解情况就盲目决策。 他听出北枢密话中的不满,也明白了这事为什么不能在朝会上说。想起耶律古老在这里等着催饷备询,多日不得接见,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以为枢密院效率低下,这时也知晓了其中原委。 转眼到了御帐,许多卫兵一路侍卫站立。斜轸问一个守在门口随时听候招呼的太监: “现在谁在里面?” 太监陪着笑脸道:“南面室昉老丞相才走,太后和皇上刚刚得空,还没有传见别人。大人稍等,小人进去禀报。” 太后显得很疲倦,倚在坐榻的靠枕上,端着一杯茶正在慢慢啜饮。耶律隆绪隔着一张矮几坐在旁边。小皇帝的脸上红润了许多,比起在葬礼上见到时好像健壮了些,显得气宇轩昂神采丰逸。二人给两宫圣上请了安。太后和挞凛寒暄了几句,很高兴他们叔侄三人都得了差事准备开始做事。然后她接过斜轸带来的报告,看了看就皱起了眉头,将报告递给皇帝,对斜轸说道: “西南一会儿说打了胜仗一会儿又说贼人复叛。还有,为什么要打突厥呢?” 斜轸听太后的口气,心里有了底,清了清喉咙,端坐说道: “太后明见。西南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反反复复,皆是因为那一带党项、突厥、吐蕃、宋国诸般势力争夺,时战时和,境内党项叛服无常。微臣之见,西南不宜再增大兵。现在银夏对宋开战,宋人应该暂时无暇东顾,我们应该靖边守土静观其变,同时防止银夏党项向东扩张和招纳境内党项叛逃。不应该大举兴兵北上攻打突厥。如果兵不够,只要命西南部族出几千人便可。” 斜轸一口气说完枢密院的意见,有些忐忑地看着太后。萧燕燕先是温和地问隆绪道: “皇帝看完了吗?北枢密院的意见是西南不再增兵出击,皇帝以为如何?” 十四岁的隆绪除了练习弓马骑射,每天都在师傅的教导下学习汉文和契丹文,听讲经史,开始读奏章了解朝廷政务。所有大政决断还是由母后一人做出,但是现在都不忽略他的存在,要让他先说话。他是一个天资聪慧的人,渐渐懂了很多东西,但是同时也知道自己见识还浅,而皇帝金口玉言是不能说错话的。所以除了只有他和太后两个人的时候,试着表达自己的见解之外,从来不在大臣面前轻易表态。仍是一如既往地说道: “一切全凭母后决断。” “挞凛,你对西部边事并不生疏,你觉得怎样?” 挞凛原本只带着耳朵来,没想到会问到自己。事情多少涉及西北,即使全不涉及,说到边事自己也没有理由推说一点不懂。看来机谋深算的北枢密叫自己来也是有一番用心的。来不及细想,直话直说道: “西南的报告臣还没来得及看,不过臣以为枢密使的话有道理。现在不是对银夏和河西、河东用兵的良机,更不是进讨突厥的时候。臣虽然长年呆在西北,可是对各方边事军事也有些许了解。倘若趁着南北歇兵,朝廷有余力出战,与其在西边打还不如在东边打。对宋战争是当前的头等大事,打渤海和生女真可以解决东北的痼疾,还可以为南北战争消除隐患。” 此话一出倒是让斜轸吃了一惊,他想到挞凛会发言,却没想到他在支持自己西南弥兵的同时,却提出了一个自己没有想到,也没有和自己商量过的东线作战主张。不过听起来这话却说得有理。东边一直就是巨大隐患,加上这次渤海人乘丧作乱,的确是到了应该解决的时候。只是不知两人就这样一致否决了韩德威的请求,太后会不会不高兴。 谁想太后呵呵笑道: “挞凛说得好。哀家希望听真话,以后你就是要一直这样。枢密院也虑得周密。没想到挞凛你也想到了东征。哀家正想和你们商议出兵讨伐渤海余孽和叛逆女真这件事呢。” 太后的态度完全出乎了两位大臣的预料,但也心下佩服。挞凛不用说,冒然发表意见竟正与上意契合,当然喜出望外。斜轸一想,东征的确比西讨明智,只怪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赶紧附和道: “太后和挞凛的话令臣茅塞顿开。其实枢密院早就以为东边一仗应该打,只是国家大丧,西南用兵,南边的军队又不能动,觉得难以筹措。就是挞凛这话,与其西讨不如东征,早就该教训那些龟孙贼獠了!那西南韩招讨那里怎么答复他呢?” 燕燕果断道:“西南只能命韩德威就菜下饭,有多大力量做多大事,虽然要惩罚那些入侵贼寇,但主旨是巩固边防,最多像北院所说的调集几千当地部族兵支持,不能再投入兵力了。” 斜轸由衷赞道:“太后英明。耶律抹只新任东京留守,是不是就让他统兵出征?” 燕燕看了一眼挞凛道:“耶律抹只坐镇东京负责后勤,这一次用耶律普宁为帅,萧恒德为主将,你们以为如何?” 第十六章 鸭子河泺 斜轸和挞凛二人又都是一个没想到。萧恒德刚刚从边军营将提升为林牙,立即就要作为主将率兵出征。不过在一连串的惊愕之后,这也算不得什么了。挞凛有一种感觉,虽然东面的战事确如自己刚才所说,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但总有一种太后在专门为恒德开辟新战场的感觉。如果在西面作战,将恒德派到自以为是又正在势头上的韩德威手下,肯定没有他的出头之日。到了东面就不一样了,那里几乎是一个全新的战场,耶律普宁是一员两朝老将,年过五旬,性情宽和,恒德只要好好干,就会有极大发挥空间。他觉得太后十分看重两兄弟,对恒德格外青睐。好像摆出一个新场子要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块什么材料。刚想到这里只听斜轸已经忙不迭附和道: “太后用人不拘一格,令人佩服。恒德年轻有为,又有战阵经验,是个好将种。略为不足的是对东京的边地情事不熟,不过有老成持重的耶律普宁做主帅,正好弥补。回去之后,臣立即和两位将帅一起做出东征的部署,商议一个具体方案再来请示两宫圣上。” “好。”燕燕道。“东京道的边事复杂艰巨积蓄已久。早年太祖爷历尽千辛万苦立下的最大一份功业,就是征服了渤海国。太祖爷给渤海国起名叫东丹国,那时的东丹国何其壮伟,即便是经过战争,人口尚过百万。地广五千里,下设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余县。东丹,东丹,东边又一大契丹。没想到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东丹国没了,变成了东京道,东京道也将首府内撤一千五百里,放弃了大部分土地。过去的繁华城镇变成了废墟,富饶的白山黑水成了盗寇逆贼窝藏横行的地方。这里的问题比西北、西南严重得多,那里虽然广袤无垠难以统御,但仍是朝廷牢牢控制的疆域,偶有部族作乱外敌侵扰,都是不成气候的边患。独独这东边,朝廷名存实亡!每一想起这些就令人痛心不已。这一次国丧,燕颇那贼居然跑到辽阳府来作乱,威胁到本宫头上,真是丧心病狂,狗彘不食。哀家要是不能根除这些祸根,将来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太后很少在奏对中这样长篇大论,看得出她对东征是深思熟虑痛下了决心的。这番话中有对太宗为了排挤其兄不惜牺牲东丹国的谴责、穆宗二十年荒疏朝政任凭东边糜烂无所作为的不满、也有对让国皇帝遭遇的同情、还有对丈夫景宗执政十二年依然没有来得及收拾这个烂摊子的遗憾。在场的其他三人听了都深为震撼和感动。 挞凛恨不得请缨亲自率兵去征讨,可是又不能抢了萧恒德的立功机会,想了想说道: “恒德一定能体会太后用心,报答圣上的知遇之恩。他的长处是勇敢顽强,胸有谋略,短处除了不熟悉情况,还有就是年轻识浅,容易轻率躁进,现在有耶律普宁老帅指挥约束,一定能够不负朝廷所望。” “皇帝,你觉得这样如何?” 耶律隆绪一直睁大一双细长的眼睛在认真地听,这一番应对令他对国事又有了新的感悟,心悦诚服地望着母亲说道: “母后说得是,朕完全赞同。” 十月的辽河,两岸金黄一片,秋风萧萧,大雁成行。为了东征,捺钵大营从上京南下辽阳,回到东京。到了月底,在一个细雪飘飘的日子里,太后和皇帝在东京郊外的广场上检阅了东征大军。五万人马在耶律普宁和萧恒德的率领下誓师出发了。 统帅耶律普宁骑在一匹健硕的大黑马上,他今年五十五岁,一脸卷曲白髯,厚重的花白眉毛好像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肥胖的身子像个面口袋似地压在马背上。他本名阿没里,普宁是他的字,现任南院宣徽使、同平章事。宣徽使是他的本官,同平章事是他的荣衔,而东征都统则是他的差遣。宣徽院职能颇为含混,大致是经管皇帝身边的有关礼仪性事务。这个由五代继承来的官职在契丹类似于林牙院,大多数时候都是虚设。以宣徽使为本官的重臣往往担任其他差遣。而他的荣衔同平章事就是宰相。这个耶律普宁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了。 他出身于契丹遥辇部。这是一个了不起的部族。契丹唐初发展为部落联盟之后,最初的霸主是大贺氏。唐朝中叶大贺氏衰落,就是遥辇氏取而代之,之后的一百七十年契丹部族联盟都是遥辇氏的天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迭剌部耶律氏崛起。公元九〇七年,耶律阿保机当选为新可汗并建立了契丹帝国。虽然夺了遥辇氏的最高统治地位,但终辽之世耶律氏都始终尊崇遥辇氏,遥辇氏在契丹贵族中的地位仅次于皇族和国舅族,并且也获得了耶律这个姓氏。 老将身旁是骑在一匹白色的骏马上的萧恒德。这次出征,他的职务是仅次于主帅都统的都监。和肥胖委顿的主帅形成鲜明对比,恒德银盔银甲年轻英俊,腰杆挺直满面春风。他抑制不住满腔激动,很想找人说说话,宣泄一番胸中豪情。转头望向主帅,却见普宁的头一点一点地已经打起瞌睡。恒德不禁莞尔。马蹄得得,路途漫漫,他的思绪再次回到最后一次御前会议上。那是在三个多月前,会议是为了确定东征的具体战略部署,本来应该在北枢密院进行,但因为太后非常重视,改为在御前召开。 会上定下东征的战略目标是平定东京道全境,首战的任务是铲除盘踞白山黑水之间的渤海余孽:乌氏的定安国和燕颇的扶余府。耶律斜轸拿出了枢密院通过秘密渠道获得的两封信,一封是前年定安国国王乌玄明给宋国的上表,里面声称要帮助宋军讨伐契丹,以报国仇家恨。一封是去年赵光义写给燕颇的信,里面请燕贼帮助宋军夺回燕云,许诺成功之后支持该贼在燕山以北称王!渤海复辟势力的猖獗令所有与会者更加义愤填膺恨不能灭此朝食。 会议决定调集五万兵马。兵力一部分来自东京道驻兵。东京道常备军二万,其中各军州驻兵约一万五千,辽阳府大本营常驻五千,作为拱卫首府并机动备用。这一次从中抽调出一万兵马。一部分来自南京,南京有十万兵马准备对宋战争,从中抽调了两万。再迅即征调各宫卫、部族兵力两万。命令这些军队必须在一个月之内齐集东京。兵力解决之后,就是开战的时间问题。耶律普宁力主越过今冬,等到明春天暖出征,理由是一则一场大战最少需要几个月的准备时间,二则东北的冬天酷寒难耐不宜于作战。普宁是主帅,又在东京道带兵多年,曾经参加过八年前围剿燕颇的战役,算得上是个东北通,他的意见基本就是权威。 北枢密和挞凛都赞成,太后和皇帝也没有异议,眼看就要定下来了,恒德却红着脸开了一炮。他原本听了挞凛的提醒,准备抱着初出茅庐虚心受教的态度,少说不说,多听多学,可是到这时却再也憋不住了。 他说,他认为东征这场仗应该越早打越好,因为南北大战一触即发,渤海余孽勾结宋贼,如果不除,到时候必成大患。契丹人打仗从来不惧严寒,与其冬季捺钵爬冰卧雪钓鱼猎鹅,不如到前线扎营打仗,即使不能一战即胜,也可以预热准备,以便明年大获全胜。如果东北气候格外寒冷不宜出战,也正好能打个出敌意料的奇袭战。五万人马如果可以一个月内齐集,就应在今年的秋末冬初启程出征。 挞凛听得直皱眉头,太后却非常高兴,没等他人开口就说道:恒德说得大有道理。契丹出兵作战大多都是在秋收秋藏之后的冬季,将士打仗从来不惧严寒,东征也没有必要非等过了冬。但是太后也提醒道:东北的冬天格外严酷,地势复杂,贼人狡悍,出征之后要相机行事,不要急于求成。 太后支持,众人便都不便再坚持过冬再战的原议。于是决定一旦各路兵马齐集就立即出发。到位于前线的混同江上游扎下大营,多派斥候沿江而下,观察天时地利敌情,然后再相机而动。 五万人马像白色大地上一条黑色长龙蜿蜒向北。他们先沿着已经上冻的辽河溯流而上,再穿越白雪覆盖的东北平原,行军一千三百多里,半个月后到达了长春州。 长春州在上京和东京的交界之处,行政属上京管辖。这里是鸭子河和他鲁河交汇流入混同江的水网密布地区,有着很多水泊湖泽,著名的春捺钵胜地鸭子河泺就在这里。长春州地处往来枢纽,人烟密集,车船辐辏,不论是粮草供应还是人马交通都很方便,城外也有现成的供大军驻扎的营地。普宁和恒德一商量就将东征的帅帐和中军大营驻扎在这里。 “大帅,什么时候商量出兵的事?” 帅帐刚刚扎好,萧恒德就一头钻了进来,问耶律普宁道。 普宁正在踱着四方步,检查帐中一切是否安置妥当,听到这一声清亮的嗓音在背后响起,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转回身来见萧恒德一身风尘仆仆站在门口,正精神抖擞地望着他。普宁走到帅案后面,慢慢坐下,小心晃了晃,试试那把新椅子够不够结实,然后抬起脸来。肉嘟嘟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总也睡不醒的样子。他在椅子中挺了挺身子,摸着胖鼓鼓的肚皮,瓮声瓮气说道: “啊,你说什么?” 恒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年轻人,别着急,老夫连把脸都还没洗。今晚让厨房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弟兄们。明日休息,后天点卯开会。” 恒德急得百爪挠心一般,说道:“大帅,打仗一刻千金,歇什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都说东北酷寒,出兵还要趁早。” “那好,就听你的,明天卯时开会。” 普宁的脾气很好,不和他争辩,将一天的休息也取消了。恒德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耐着性子回到自己的军帐洗刷吃饭睡觉。这一路上恒德可是领教了主帅的沉稳或者说是拖沓的作风。每天卯时出发,申时宿营,歇顿打尖一站不少。到了宿营地就要按照规章一丝不苟扎帐篷,饭一顿不少吃,觉一夜不少睡。虽说是骑兵,一人三马的配备,连副兵都有马骑,但要歇马力,又要拉辎重,一多半时间都是牵马步行,日均行程不过百里。不急不缓,有条不紊。要是让萧恒德自己率兵,他早就要冷食露营昼夜赶路了,起码能提前五天赶到这里。咳,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主帅呢。 第二天开会,点卯便是卯时点名,诸将倒是令行禁止,全部准时到齐。 “诸位先说说,这一仗应该怎么打。” 耶律普宁往帅案后面一坐,将一把宽大的太师椅塞得满满的,只说了这一句话就住了声。硕大的头颅垂在肥厚的双下巴上,本来就是一条缝的小眼睛半闭起来。萧恒德觉得从那里随时可能发出打鼾的声音。军吏已经在帐中的一张大案上铺开地图,他走到地图前边指边说道: “根据情报,乌玄明的定安国和燕颇的扶余府都在混同江中游,五国部和铁力部之间这一带。距离此地八百多里,我们应该立即出兵,沿混同江而下,奔袭包围,趁其不备,一网打尽。” 第十七章 雾里看花 大帐中鸦雀无声,在场的将校们面面相觑。他们并不是想给这个年轻副帅难堪,而是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大多数和萧恒德的年纪差不多,几乎都是第一次在东北打仗。有些人知道渤海、生女真的一些情形,有些连这些名称都很少听说;有些来过鸭子河的春捺钵,可是从这里再向东向北,进入那片白山黑水之间的地区就是两眼一抹黑了。即便是那些从东京道调来的军将、营将和指挥们,也几乎没有人去过混同江中游以下。 “都监,卑职以为,现在情况尚不明朗,应该加派斥候侦骑查明敌人行踪,然后再部署进攻。卑职愿率一支前锋,先沿江而下,收集情报,试探深入。免得大军贸然犯险。”东京军的军将耶律也胡恭恭敬敬说道。 “是啊,都监,大军千里深入,这事可急不得。咱们对付的是当地土贼,这帮人钻山打洞跟地老鼠似的,咱们就像蒙眼瞎子。万一掉进敌人陷阱,想撤都来不及。也胡将军说得对,不如派一支先遣队前面探路。”也胡的副将跟着说道。 这两个人是这支队伍中不多的了解东北情况的大将。他们口气一致,多半是耶律普宁预先安排好的。恒德有些尴尬,自从接到这个任命,他就下足了功夫收集情况,对图谋划。到了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对手指头下面的那片区域一点也不了解,以前那点认识都是雾里看花。如何沿江而下,如何找到敌人的老巢,如何奔袭包围,他却说不上来了。这里完全不像西北,西北大漠极目千里,指到哪打到哪。虽然敌人倏忽来去难以捕捉,自己也像风一样可以自由来去。而在此地,河谷沼泽高山峻岭地势险恶气候肆虐,自己初来乍到举步维艰,说要奔袭包抄就是纸上谈兵。 坐在帅案后看似在打瞌睡的耶律普宁忽然像说梦话似地大声道: “阿杜,你小子睡着了么?” “是!” 嘣脆一声回答,一个人昂首走到地图旁。这是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二十岁上下的小校,圆圆的脸上两只黑眼睛灵动闪烁。他挺起胸膛,朗声说道: “卑职名叫阿杜,曾经跟随大帅打过燕贼,后来在东京道专办生女真纳贡的差事,这一次大帅调了卑职来做随从。卑职对那一带略有了解。大帅叫俺说说俺就说说。” 他先恭后谐,最后一句话引得众人一阵喧笑,会议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他自己也咧嘴一笑,然后用手指点着地图道: “这混同江可大了去了,图纸上标得清楚,到了那里就和大海捞针也差不多。这张图上错一分,地上就差百里。那里也许能找到一个寨子,但是像这样的寨子很多,分不清是贼窝还是村寨。当年咱们大帅跟着北院大王何鲁不追剿燕颇,他一猛子扎进大山里,就像没进地里似的不见了。那还是带着几千口人马家眷,几百车金银财宝呢。要是能找到他们,两万官军还不是瓦罐子里捉王八。合鲁不大人何等威武,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军前杖责五十大板,没多久就活活气死了。”阿杜边说一边唏嘘摇头。恒德听他一通开场白,就知道这是个话痨活宝。 “少废话,说正经。”普宁这时正仰着脸,将大头枕在脖子后面叠起的一堆肉上,半闭着眼睛。他好像没听,却又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当年普宁是北院大王何鲁不的副将,那一仗打得灰头土脸,每个人都不光彩。主帅何鲁不论罪当斩,景宗仁慈,只判了最轻的杖责处罚。可是对一个桀骜豪迈的老将军来说,这却是比杀头都大的羞辱。那五十大板普宁感同身受烙印一般。没想到阿杜嘴上搂不住,又说起这一段他最不爱听的往事。 “是!不说废话。所谓定安国、扶余府,都是自封的狗屁草头王。那一带这种山头多了去了,什么兀惹国、兀惹城,一划拉一大堆。过去就是山大王,现在都改叫国王、城主了。想抓时抓不到,不抓时冒出一大片。再者,这帮土寇到处流窜,向北顺着大江可以跑到北海,向南沿着长白山可以跑到高丽。抓他们就像追风,看着呼啦呼啦山摇树摇,一伸手啥也抓不着。”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逗得大伙直笑。一名南京调来的军将笑骂道: “你小子就胡叻叻吧,照你这么说那里没有王法了?不是还有生女真节度使吗?” “将军你有所不知,别说生女真,就是熟女真的那些节度使多半儿也都是当地土豪。高兴了给你当差,不高兴你连他也找不到。” “照你这么说,这次东征必然是白忙活,只能知难而退,向朝廷报告说东北根本没治了。” 萧恒德在一旁冷冷问道。他听得云山雾罩,觉得这个阿杜是有意故弄玄虚夸大其词,多半也是普宁授意他这样说的,为的是让自己不要贪功,也像他似地保守甚至消极地对待这次出征。可是自己又没法辩驳,心里的火头一蹿一蹿地焦灼难耐。转念一想,此人即是耶律普宁的心腹,普宁自然应该早就知道这些情况,既然敢来当这个主帅,总不至于无功而返,多半还是有些办法的,哪怕只是为了交差。他看看耶律普宁,那老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温不火地半眯着小眼睛。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果然阿杜口气一转说道:“打仗知己知彼最重要,首先要做的是摸清情况。强龙不压地头蛇,当地事还要找当地人。咱们征收生女真的贡品、上传下达朝廷的旨意,往往都通过生女真中那些专给朝廷办事的部族,比咱们自己去办要省事得多哩。” “你个小鬼耍人么?绕这么大圈子。还有什么快一下说了!”一员大将嚷嚷起来。 “比如女真完颜部。他们就在据这里四百多里的混同江上游,中下游的生女真、五国、铁力、兀惹等等那些归附了朝廷又野蛮难化的部族大多都通过他们和朝廷来往。他们虽是没有入辽籍的生女真,比熟女真还好用呢。这次要是让他们提供情报、出向导,找到什么定安国和燕颇那些狗日的也不是不可能。” “那还说那么多废话,会后马上派人去传他们来!”恒德道。 “可这完颜部也不是什么好鸟,还得防着他们勾连贼匪欺诳官军。这就是帮阴阳两面的坏蛋,表面上恭顺得像孙子,骨子里还是头野狼。” 恒德又愣怔了,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要是说完颜部能死心塌地为朝廷办事倒是才奇怪呢。 “大帅,”萧恒德差不多听明白了,便不理阿杜,对耶律普宁说道:“早知这个完颜部就在下游四百多里,正好是进军必经之地,当初将大营扎在完颜部那里岂不是更好。” 普宁摇着大脑袋咕哝道:“不好不好,这里最好。” 恒德稍微一想就明白了,点头道:“大帅英明,得防着那贼一手,还是此地进退自如。五万大军的粮草供应,也是这里方便。” 耶律也胡道:“大帅,都监,卑职愿领二千人马做前锋,沿江而下,先到完颜部了解情况,派人侦探,摸清情况回来报告。” 恒德略一思忖就道:“这样好。但是我要亲自去。请耶律将军点五千人马随我一起去。我们一方面了解情况,一方面做好打仗准备,如果必要,可以趁其不备打一场试探之战,总之要把敌人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为大军出动一举成功做好准备。大帅,这样行不行?” 他说到最后转向耶律普宁。普宁坐直了身子,蠕动着厚厚的嘴唇说道: “那就有劳都监打前站了。老夫在这里训练大军,随时准备接应。不过将军一定要谨慎,宁可迟慢不可冒险。我让阿杜跟你去,做个军前参谋。” 散会之后萧恒德便迫不及待地催着耶律也胡准备出发。他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马不停蹄地整编军队、动员将士、装运粮草、配备武器,第二天一早就踏着晨雾出发了。 这是一支五千人的精锐的兵马。按照契丹军队的配置,其中一千七百铁骑,三千四百副兵,五千匹矫健军马,还有一百多辆大车。车上带着粮草弓箭,还有大砲床弩等中型攻城器械。耶律恒德不信邪,又不想和固执的老帅啰嗦,心里打定主意,想要用这五千兵马立一场出人意料的大功。不是说道路难行不利重兵吗,不是说敌寇都是些土酋蟊贼吗?五千精锐正好。让昏瞀保守的老帅等着意外惊喜吧。 耶律普宁居然也起了个大早,亲自送这支先锋出发。临别之前老将军把恒德拉到一边,咕噜着肥厚的嘴唇小声嘱咐道: “听老夫一句肺腑之言:不可轻敌冒进。此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安回来就是胜了。” 恒德听了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老头的一双小眼睛晶亮放光,好像早就看穿了他肚子里的心思。 萧恒德带领五千骑兵沿着混同江向下游行进。已经进入深冬,河水水位降低,水面上寒气迷蒙。透过雾气隐隐约约看到对岸人迹罕见的莽原森林。他们急行军越过几道山梁、河流和沼泽,穿过一望无际的大森林,三天之后的下午,走上一座小山包。阿杜一直跟在恒德身边,给他讲解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恒德感到这个小鬼虽然饶舌,却聪明机灵,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参谋。这时阿杜举着马鞭向前指道: “大帅请看,山下不远那座大寨就是完颜部了。” “好大一个寨子。”恒德身边的将校亲兵们纷纷慨叹。 只见那一片干打垒的土房子上面冒着取暖做饭的柴烟,远远望去,袅袅轻烟笼罩了方圆数里。 “还不止这一个寨子哩。完颜部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寨子,这个是主寨,寨主住在这里。” “看来这个完颜部势力不小啊。”将校们道。 “可不是,几十年前完颜部只是黑水女真中一个普通小部落,后来来了一个能干的酋长,打败对手,招揽降部,几十年功夫就大大地发展起来。现在的大族长已经是他的第三代了。” 阿杜跟着萧恒德出来好几天了,他发现这位年轻都监并不像一开始看上去那么严肃。除了大事上固执坚持,平时为人随和宽容活泼诙谐,慢慢地也就不拘谨了,恢复了他那饶舌贫嘴的本性。 “哦?你说来了一个能干的酋长,难道那个酋长是外来的?” 恒德问道,他的心里对这个部族升起很大的好奇。 “大帅想不想听完颜部发家的故事?”阿杜问。 “好啊,正闷得慌,你就说来听听。可不许胡诌!”恒德命。 “不胡诌,这是真的。来的那人名叫函普,连姓氏都没有,原来是生活在鸭绿江以东的肃慎人。” “肃慎又是什么人?”有人问。 “东北山高地广,部族多得数不过来,是什么族,谁也说不清。大致上古代都称为肃慎。其实据说连女真也是其中一支。函普这一族原本生活在鸭绿江东,高丽建国之后向外扩张,他们势力不敌被打败了,于是背井离乡向别处逃散。函普那时快六十岁了,带着族中老少历尽千辛万苦一路逃难到了混同江再也走不动了。混同江上游有条支流叫做仆干水,这里住着一支黑水女真,就是完颜部。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几百户的小寨子,族长七十多岁了。函普几十人请求留下,老族长开始不干。你想啊,几十个人要吃要喝要住房,一个小村子怎么承担得起。可是后来他终于同意了,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而且说,只要答应这个条件,不但可以留下来,分给土地房屋,函普还可以继任他的酋长之位。” 第十八章 完颜部落 说到这里,阿杜看一眼围过来听故事的亲兵,故作神秘地一笑,停了下来。 “快说,那是什么条件?” “蠢东西,这有什么稀奇,肯定是让他去打仗,杀出新地盘,要不吃啥。” “这有道理,人家完颜部也有难处。”几个亲兵议论道。 阿杜咧嘴色迷迷一笑道: “错啦!不是去打仗,而是让他娶老酋长的女儿。” “哈,有这等好事!”小兵们都笑了。 “老酋长的女儿很丑。”阿杜道。 “哇,怪不得。” “而且已经六十多岁了。”阿杜道。 “哄”地一声小兵们笑开了花。 “不但要做他的倒插门女婿,还要给他生出孙子!这就是条件。”阿杜道。 小兵们叽叽嘎嘎笑成一团。 “这怎么行?” “要是生不出来怎么办?” “别啰嗦了,快说后来呢?” 阿杜绷起脸来又接着讲下去: “老酋长英明威武,在族中倍受爱戴。他年轻时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两人十分恩爱,生了一个女儿,二人视为掌上明珠。没想到女儿三岁时妻子病死了。他一直没有再娶,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但这个女儿女生男相又黑又瘦脸长胡须生得奇丑。长大之后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嫁不出去。老酋长开始还舍不得女儿嫁人呢,可是时光如梭,很快女儿就老了,那时已经六十多岁,还是个黄花闺女。族人把她奉为圣女,可是她自己整天伤心以泪洗面。老酋长都要后悔死了,他这时与其说是心疼女儿,不如说更担心后继无人。他年近八十,女儿也六十多了,还能活多少年呢。整个族中没有一个他看得上能继承族长位子的后生。这成了他最大也是最后一块心病。老酋长见函普身体硬朗,相貌堂堂,有本事有头脑,竟比自己族中所有人都强,便有了这个主意。” 说到这里,阿杜有意一顿,亲兵们又七嘴八舌调笑起来: “嘻嘻,年纪倒蛮般配。他答应了没?” “那个函普六十岁了,难道没有自己的老婆孩子?” “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太婆怎么生儿育女!” “这老函普以前也许有过老婆孩子,也许在打仗和逃亡中死光了,反正现在孤身一人。他和他的族人快要饿死冻死,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了,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什么条件也得答应啊。函普为了自己和族人,拼了老命卖力耕耘。可你们想,种子本就蔫巴了那土更是干得掉渣,是那么容易长苗儿的么?” 阿杜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手里马鞭指着脚下的田野比划着说道。 “生了吗?生了吗?”小兵们非常关心。 “当然生了,不然怎么会有今天的族长啊。不但生了,还一口气生了二男一女!”阿杜道。 “哇!”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连萧恒德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大儿子就是如今族长的爹!现在你们知道这个外来户是怎样站住脚的了吧。这也是辛苦挣来的,不比打仗流血省劲儿!函普和他的儿孙都姓了完颜,以后世代继承酋长的职位。但是他们没有辜负老酋长。函普入赘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了完颜部和邻部多年打不完的仇杀械斗,他凭着了得口才,又让完颜部拿出些牲畜土地财货抹平旧债和周围仇人和解结盟。有了和平才能一心开荒种地打猎捕鱼,生娃养娃,也才能换回银子买好的武器。见他们强大了就有许多小部族来投奔要求保护。当然也没有少打仗,这个地方还是要靠拳头说话。总之经过几十年就有了今天的局面。现在的族长名叫跋海,非常精明强干,你们见了就知道。” 大队人马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村寨口。因为已经提前一天派人通知,远远就见一个身材肥大相貌堂堂的汉子在族人们的簇拥下迎了过来。他长着一张紫红色的大圆脸,浓眉细目,花白胡子。头带遮耳皮帽,身穿雪白合体的翻毛皮袍。老远就用右手抚着前胸躬身施礼,声如洪钟般说道: “大帅远道而来,跋海有失远迎了。” 恒德也不肯失礼,翻身下马,拱拱手,口气温和谦逊地说道: “跋海老族长,何劳亲自相迎。” 见过礼,族长命身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健壮黧黑的年轻人上前接过恒德的马缰,自己在前面引路,领着他们走进寨中。 这是一个宽敞整洁井井有条的村寨。走过两座小桥、路过白雪覆盖的田地和几排木篱围栏的低矮土房,他们来到村子左侧的一座大庄院前。庄院的大门是一座高大的起檐门楼,青砖灰瓦的屋檐下两扇黑漆大门洞开。一眼望进去,门内甬道两边夹道站着几十名健壮土兵。 这个宅院地势极佳,因为在寨子一侧的边上,它靠着大片的平展田野,田野一直延伸到山脚,山上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在黑色的松柏和白色的冬雪覆盖下,原始森林显得雄伟壮丽。估计这片上百亩的良田就是族长自家的土地,在这片山谷之间能有如此平展一片田地又在自家宅院旁边,恒德知道有多么难得和值钱。这片田野除了白花花的垛着秸秆的收获过的庄稼地,还留出了一大片平整如镜的空旷场院。场院上有许多谷仓、磨坊、农具房、大屋和牲口棚,现在又新搭了数十座帷幕,有毛毡大帐,也有牛皮小帐。每座大屋和帐篷顶上都冒着烧炉子取暖的青烟。 跋海一直和恒德并肩而行,到了门口,跋海命黧黑青年道: “绥可,去把大帅的马牵到后面好好照料,喂上好细料,多加豆子,细心刷洗。” 然后转过头满脸皱纹绽开笑道: “这小孽障,话也不会说。他是我的儿子。年轻人不懂事,大帅多包涵。” “好说好说。”恒德微笑道。 见恒德不住地打量那些帐篷,跋海不无得意地解说道: “这是我家的打谷场,也是村寨人开大会和乡兵操练的地方。那些仓库大屋除了自家存放粮食猎物和杂七杂八主要是办差用的。常有上朝天使来,士兵、马匹和辎重都要有个地方安置不是?还有收上来的贡品、天朝发给下面的赏赐也都得妥善收好。大帅这次带的兵多,我把能腾的地方都腾出来扫干净了,又赶着搭了些帐篷,暂且凑合安身。大帅和亲兵就在敝宅中委屈,您看可好?” 恒德一路走了不少熟女真地界。即使有当地官员接待,每晚住宿也都是军中自己搭建简易帐篷。骑兵中有一多半是副兵,专门负责伺候骑兵和马匹,包括收张帐篷,几时见过这等热情接待。没想到这里的族长这么巴结,并且竟然有此实力,不禁暗自诧异和佩服。点头笑道: “族长有劳了。” 当天晚上跋海在宅中摆宴给恒德一行接风洗尘。正堂上摆了三张大圆桌,恒德、他的随从僚属和营将以上军官都被请了来。跋海在中间一桌坐了主位,他的长子绥可和次子谢里忽在两边桌上主陪。不一会儿桌面上就摆出热气腾腾的北方待客最高规格的八大碗。虽然不是龙肝凤髓,却都是山珍海味。有清蒸熊掌、葱烧河虾、清炖小刺参、红烧马哈鱼、人参炖鸡、烧烤野猪、鲜蘑木耳、银针豆芽,竟是比契丹宫廷盛宴上的食物都不差。恒德看得两眼发直,想不到着荒山野岭之中能有这番享受。 十几个年轻漂亮的丫鬟围着桌子斟酒上菜,跋海手拿竹箸,点着桌面咧着大嘴笑道: “大帅莫要嫌弃,都是些山野粗食。咱们这里穷,但是依山靠河,都是山里河里自己弄来的东西。荒村野寨谈不上手艺,好在都是新鲜玩意,来来来,尝一尝如何。” 说着淋淋沥沥夹了一箸蒸的趴烂的熊掌送到恒德面前的大瓷碗里。恒德挑起一块送进口中,油黏滑嫩,毫无腥气,满口奇香,他也顾不得端架子,开口大嚼起来,嘴边流着油赞道: “好东西,这么香。我前些日子在宫宴上吃过一次熊掌,比那个好吃多了。” “嘿嘿,大帅是贵人贵口,说好定是好。宫里的都是好东西,但不如咱这个新鲜。咱是土法子,洗得干干净净,毛拔得一根不许有。大酱和酒泡上三天三夜,然后大火猛蒸它整整一天。就咱这道菜,我吃着天下第一!大帅就是有口福,三天前正好打了一只熊,当时就拾掇起来了。没想到正好赶上贵客临门。来来,在下敬大帅一杯酒,您尝尝这个,自酿的高粱烧。” 恒德心想,自己在荒凉大漠何时吃成贵口了,暗自一笑,端起瓷碗喝了一大口,很纯的土酒,虽然不如南酒醇厚香烈,可是细细筛过,又温得热呼呼的,十分爽口。不禁赞道: “土酒能酿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让士卒们也尝尝。” 老头酒过三旬,脸膛更加像块大红布,大手一摆,摇晃着脑袋说道: “大帅放心。外面的大帐里有酒有肉、馍馍管够,都有专门的人伺候呢。保弟兄们吃饱喝足。” 月上东山,所有的人都吃了个肚儿滚圆。萧恒德正想要和这个神通广大的族长谈一谈进剿军事,就听见庄院外面一片人声喧嚣,正在诧异,就见跋海高举双手喷着酒气大声嚷道: “走,走,走,大帅、诸位请到外面。看看咱们寨子里的篝火舞蹈。” 他走到恒德身边,一手抚着鼓鼓的肚皮,一手做出邀请。又道: “荒野山村,没有什么耍处,逢年过节、家有喜事或是贵客临门,就是这个样子乐呵乐呵。” 大宅旁边那个宽阔的场院上燃起了一大堆篝火,寨子里的男男女女上百人围成一圈。只见这些村夫村妇们脱下各式各样臃肿的皮袍棉袍,只穿着紧身的袍裙,个个显得婀娜多姿。他们富有天生的节奏感,身躯自然而奔放地扭动,随意高举着双手,两脚有节奏地跺着草地。地面上的残雪和浮土低低地腾起一层,好像舞蹈的人们都踩在云雾里。他们的脸被火光照的红艳艳的,都变得年轻而美丽。跳舞的人群后面是一群乐手,摆弄着各种奇怪的胡琴铙鼓,弄出拙朴的音乐和节拍,发出乱七八糟的杂音,可是一点也不影响人们的情绪。跋海的两个憨实寡言的儿子也在人群之中。 老跋海有些脚步虚浮,但一听见音乐忍不住扭起他那水桶般的粗腰来,伸手拉起恒德的袖子就要扎进圈子当中。恒德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摇手。契丹人也是一个闻歌起舞的豪放民族,男子的翩翩舞姿被视为是一种骑士风度。可这是在一个神秘莫测的女真部落,又是在军中。他可不想让手下几千士兵都在他的带头下卷入这场狂欢。士兵们这时早从帐篷里被吸引出来,数千人往场上一站,就是乌泱泱一片人海。年轻的士兵们都吃饱喝足正是想要寻欢作乐的时候,一个个脸上放光,跃跃欲试。可是军令严明,谁也不敢擅自下场,只能将放肆的目光盯在人群中的女人身上打转,嘻嘻哈哈地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一下,说着一看就知不正经的笑话。 跋海也不勉强恒德,自己像一条鱼一样钻进舞蹈的河流。他那臃肿高大的身子舞动起来也像鱼一样灵巧自然风姿绰约。尽管恒德知道女真是这样一个豪放的民族,可是看着眼前情形仍然觉得又好笑又惶惑。这真是一个荒山野岭中的生女真部落吗?他转过脸来问赶过来跟在身边的阿杜道: “他们经常这样吗?” “啊?”阿杜起初没有听懂上司问什么,想了想明白了,道:“女真人生下来就能歌善舞,这样的集会隔些日子有点由头就来一次。等到天气暖和,上山下地干活时张嘴就唱起山歌,也煞是有味。” “他们的日子过得好像不错嘛,在这蛮荒山野靠的是什么呢?” 第十九章 按出虎水 “大帅可别小瞧这个完颜部,整个东北像这么猴精的部族再也难找第二个。到底是外面来的,见过世面,不像当地的土包子。他们从上游的仆干水,一路沿着鸭子河向中下游迁移,大概是为了躲避官府的管制也为了找个好地方,最后定居在这里。寨东边不远有一条河,从山里发源向北流进鸭子河,叫做按出虎水,女真话就是金水。据说那山里的水头儿上有金子。完颜部打仗俘虏的奴隶年轻力壮的就送到那里淘金。但是从来没有外人进去过。长春州是朝廷春水捺钵的营地,够富了吧,再往下游走,地势气候都越来越恶,可就是鱼虾珠蚌越来越肥,还有最好的海东青、珍珠贝都在那里。山上老林子里的熊掌、鹿茸、虎骨、兽皮、人参,好东西多着呢。这些东西在当地不值钱,土包子们也不知道外面的行情和门道,完颜部收来到榷场一倒手,换成银子和瓷器、茶叶、绸布、铁器包括弓箭,回去再和那些部落交换,银子赚得哗哗的。这个老汉看着憨厚,大肚子里装的不光是酒肉,还有大把的算盘珠子。今天招待大帅的银子都不白花。他巴不得咱们在这儿驻兵呢。” “噢?他不怕当兵的吃他用他还撒野?” “有人怕兵,有人反倒吃兵哩。这就是老狐狸!他是一根甘蔗两头吃。对下面的酋长山民们说,老子有财有势有官军撑腰,你们别捣蛋!而对官军,只要拉拢好关系,乐得花银子让他办事。结果,官军办不了的事他们能办,这一办可就有大大的油水。比如上好的海冬青是五国部的贡品,朝廷每年专门派银牌天使去征,也只消走到这里,住下来吃喝玩乐,其他事都由完颜部代办。天使自己下去,累死了还找不到好东西。完颜部却能毫不费力弄到最好的。事情办得漂亮,上面下面都有酬谢。酬谢事小,上下买好事大。五国部不是只有上供的鹰,更多的好鹰也交给他们找买主,他们靠上面的关系把鹰卖给朝中王公贵族和公子哥儿们,这些人花上千两银子买一只都不心疼。自己玩、送礼,千金难求。他们给那些土佬几十两银子就了不得了。要是五国部的土佬们自己去找门路,连买主的大门都找不到!但是,大帅,谁要是以为他们只为赚钱就太小看他们了。他们靠着官府撑腰在下面称王称霸,扩大势力,没准儿将来能把整个生女真都给统一了呢。这个完颜部野心大着哩!” 恒德悚然一惊。这个完颜部果真有此图谋,今天做这些事就不难理解了。朝廷倒是应该警惕。恒德对着跳舞的人群扬了扬下巴,笑道: “这个老狐狸真是不惜血本,就不怕几千大兵撒起野来把这些女人都吃了。” 阿杜正说到兴头上,咽了口吐沫又接着说下去: “大帅开玩笑,又不是土匪,还能没了王法。老家伙算得精,小兵不敢,小官也不敢,敢吃女人的都是大官和根子硬的。他是用鱼饵钓鱼,笼络人心呢。再说真的吃霸王餐的人还是少数,谁不得给女人点好处。谁都知道完颜部女人多女人漂亮,其实都是寨子里穷百姓家的姑娘媳妇,还有周围寨子里送来抵债的、打仗俘虏的老婆女娃。官军得了快活,女人得了好处补贴家用,族长拉拢了官府,个个都高兴。就是碰上欺负人的,老狐狸用不了多少银子也就摆平了。您知道不,今天桌上的菜算不了什么,女人才是完颜部的最后一道名菜呢。大帅,今天晚上保准有人伺候得您老舒舒服服的。” 阿杜说得两眼放光,吐沫四溅,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恒德伸手在他的头上甩了一巴掌,笑骂道: “你当本帅什么人!你们东京道的官军总打败仗,是不是都被女人给撂倒的?” “一个完颜部哪有那么大道行,不过他们差不多是玩这一套玩得最漂亮的,我还没见过比得过他们的。” 恒德曾经听说过,朝廷派到女真地界办事的官员被称为银牌天使,因为他们都持有银质的腰牌表明身份。当地接待的部族都要派族中最漂亮的女子荐枕,就是陪睡。和阿杜所说的不同之处只是任意挑选的女子包括了族长的家眷。当时还诧异怎么会有如此霸道官差,看来是民风如此。听了这一番解说,恒德再看场上的篝火舞蹈,便没有了受到过分热情款待的亏欠不安,而是感到脊背上嗖嗖地直冒冷汗。看看身旁的阿杜,只见他还在咧着嘴傻笑,身子随着音乐不停地扭来扭去。 直到三更已过四更的梆子敲响,篝火才渐渐燃尽。黑得发蓝的天空明月高悬,星斗灿烂。村民们意兴阑珊逐渐散去,恒德透过夜色分明看到有五六个女子是和军官一起悄悄溜走的。士兵们余兴未尽地怏怏回帐篷睡觉。 跋海亲自领着恒德来到住宿的地方。这是正院后面第三进院子左侧的小偏院,一看就是专门给贵客准备的。布置得草木葱茏小径清幽,虽然冬天花叶凋落,白雪覆盖,仍然像一个银色的世外桃源。他的亲兵和随从们就住在第三进的院子里。小跨院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两侧还有几间厢房。恒德的亲兵已经把他的随身物品和需要的文件等等从马搭子里拿了过来放在屋子里。恒德一进门就有一股香喷喷的热气暖暖地迎面扑来,堂屋门口一边有一个小灶,上面正吱吱地烧着热水,下面炉膛里火苗熊熊,给两边卧房烧着热炕。屋子迎面挂一幅观音讲经图,白胖的观音合十端坐在莲花台上,几个身形渺小的弟子端坐在下,旁边大红大绿画着些祥云瑞草。下面一张原木条案上面供着香蜡香烛。两端各摆一把太师椅,堂中还有两两相对的四只高背椅,椅子中间摆着茶几。四周点了粗大的白蜡和油灯,照得到处亮如白昼。 跋海请恒德坐在条案一侧的太师椅上,自己坐了另一侧。阿杜、绥可等人坐在下面几张椅子上。两名十来岁的丫鬟进来为他们送上茶水。恒德打量两个女子,一个身材圆润一个婀娜苗条,长得算不上出色,却也清秀端正。他想起阿杜说的最后一道大餐,心里不禁好笑,却一眼看见阿杜两眼像长了钩子似的盯着那个丰满女子。 跋海见他坐得稳稳的,一点没有要去歇息的意思,非常识眼色地殷勤问道: “大帅还有什么吩咐吗?” “族长的招待甚是周到,不过我们是来办差的,正经事才是第一。难道族长不想问问大军准备驻扎多少时日,下一部的行动计划吗?” 他想告诉这个老滑头,别以为一顿迷魂汤就可以把本帅拿下,本帅此来可是有大事要办的,真的要巴结,就要在大事上出力才行。 跋海毫不介意恒德话中带刺,高兴笑道:“当然,这自然最重要,大帅亲自出动必有要事,小寨自当全力配合。原本是想今天先歇歇,明天再听大帅吩咐。不过现在大帅要谈,正好小人也着急想知道呢。” “族长是否了解一些关于定安国、扶余府、兀惹人的情况。这次大军来到此地,就是要一举剿灭这群乱臣贼子,廓清东北。我们不会在寨子里多耽搁,明天休整一天,后天就进发。老族长能不能提供些当地的情况,有向导更好。如果对官军有所帮助,本帅自当给贵部记功。” 老跋海喝了口酽酽的土茶,惬意地靠在椅子背上,脸上红酡略褪,笑容依然不减地从容说道: “官军要剿渤海余孽,咱们拍手赞成全力支持。八年前那个鸟贼燕颇在黄龙府造反,搅得翻天覆地,咱们这里也不得安宁。大军追讨,咱们也要出兵,最后人没抓住,这一带却闹完匪灾闹兵灾,整个秋天几乎没有收成。那一年的冬天难熬啊,鸭子河一路尽是冻死饿死的。渤海国在的时候就欺负咱女真人,现在狗日的剩下些渣渣,还是和咱们女真过不去。要是能彻底灭了它,咱们高兴!小寨一定给您找最好的向导。” “不光是渤海,还有那些不听朝廷命令、不按时纳贡的、跟着作乱的生女真,都要一起收拾。” 说着,阿杜已经出去又回来,从前院叫来一名军吏,那军吏手里拿着一张半人长的方形地图,恒德让他和阿杜将观音讲经图下面条案上的香蜡香烛清空,展开图纸,问道: “老族长是东北通,看看这图上的位置对不对。” 跋海手持一个烛台走到案边,照着图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好一会儿说道: “大帅,这个图画得不赖啊,比小人见过的强。可是太小了,鸭子河少说几千里,这里只有两乍不到。大帅图上标的兀惹城、定安国位置大致不错,可那里白雪茫茫山高水低老大一片,进去找个寨子跟在大河里摸小泥鳅也差不多。” 恒德想起了阿杜曾经说过的话,知道他说的并非虚话,但仍沉下脸冷笑道:“族长要是找不到怎么收贡品做买卖呢。” 跋海心下一动,知道这个年轻将军不好对付,忙陪笑脸道: “咱们和渤海人是不做买卖的,他们更不纳贡,那些人不好惹,咱们都是躲着走的。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话。渤海灭国的时候我还小,听说逃到这白山黑水之间的人可真不少,有的自己立寨,有的投奔当地人,这么多年和当地人打打停停分分合合,更是搅在一起分不清了。咱们都管那一带叫兀惹,很少进去的。” “你说到兀惹,这定安国、燕颇和兀惹到底是什么关系?”定安国、扶余府、渤海国、兀惹国、兀惹城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一直像一锅浆糊,连阿杜也说不明白,只知道都是渤海余孽。现在倒想问问这个东北通,看他说不说得清。 老跋海放下茶碗,搓着两只大手,皱着眉头道:“这还真说不清,有人说兀惹人就是渤海人,也有人说兀惹人和女真人、渤海人一样都是靺鞨人的后代。总之现在就是那些暗地里和朝廷作对的人罢了。定安国、扶余府也许是两个堡寨的名字,可是那兀惹国,兀惹城大概就不止一个两个了。大帅,您要是想听实话,小人就要说,想要剿清渤海也好,兀惹也好,可不容易,要是连和他们有勾连的女真人也一起解决,更是难上加难。要不也不会八年前生生逃了燕颇那贼,这么多年又都拿他不着。” 恒德早就有了思想准备,手指点着地图上旁边写着扶余府几个字的一个黑点说道: “这白山黑水鸭子河难道不是朝廷土地?还能没了王法!以前纵容了这帮乌龟王八蛋,今后不会了。后天你派最好的向导,我们就先去找到这个大名鼎鼎的燕颇的贼窝!老子不信他真的能钻地上天!” 跋海连连点头应道:“小人一定派最好的向导。就派绥可好了,这小子靠得住,地方也最熟。让他带几个人,给大帅带路趟路。找得到找不到不敢保,敢保他一定会尽心尽力。” 恒德点头道:“也好。寨子里有多少粮草?东征的中军大营就在鸭子河泺,军需粮草会源源运过来,但是如果一时接不上时你要先垫上,我会派人在这里负责后援。” “大帅带兵讨贼,咱们当然竭尽全力支持,小寨简陋寒酸,干粮草料也还备了些。您就拿这里当自己的大后方,咱们都听大帅调遣。” 恒德心想,敢这样拍胸脯也算个有担当的,笑道: “族长放心,朝廷出兵不是土匪过境,所有粮草都照价给银子,向导也有赏赐。只要你诚心帮着朝廷,不会亏待你。就这样,大军后天一早出发,数九之前定要找到那个乌龟王八窝。等打了胜仗,回来还在你这里落脚。” 第二十章 十里郊亭 这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一队马车驶出东京辽阳府南门。车队气势宏大,主车是一辆驷马高车,厚厚的帷幕将车厢掩得严严实实,车厢顶上的铜盖闪闪放着金光。后面跟着二百人的骑士卫队,身穿铁甲身形剽悍的士兵们骑着毛色不一高矮一般的雄健骏马。虽然没有摆出仪仗呼喝开道,仍然显得气势沉沉声威煊赫。车队在冰封雪盖的原野上隆隆驶过,引得路人们都驻足观望。 出城十来里,只见几个峨冠博带的官员站在道边,他们的帽带随风飘舞,其中夹杂着一缕缕白色黑色的胡须和长发。车中乘客猛一跺脚,马车停了下来。卫队中几名小兵轻灵迅捷地跑过来,打开车帘,放下脚蹬,扶下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男子已经披上了一件黑色貂皮连帽大氅,他相貌英俊身形挺拔,和那几名官员拱手寒暄一番,然后由他们簇拥着走下驿道。道旁不远有一座青石墙围起来的庭院,院子不大,除了作为点缀的小小花园和不长的曲廊,只有当中一座高大厅堂。这就是东京城东的十里郊亭。有钱有势或附庸风雅的人们往往喜欢在这里迎来送往,借着这种机会诗酒应答会文交友。 今天的厅堂里温暖如春,菜香酒香洋溢。一起进来的七八个人都有了些年纪、最年轻的也和车上下来的乘客差不多,个个雍容华贵气度不凡。他们脱去外袍,身上都穿着朱紫色的官服。一张硕大的圆桌上布置好了丰盛的酒席:中间一只巨大的黄铜火锅白花翻滚,里面满满地摆着切成薄片的肥肉火腿松茸蘑菇,火锅周围摆了一圈精致小菜、鸡鸭鱼肉果品点心应有尽有。 按照位次坐下,乘车的男子先站起身,向众人团团一揖,笑着说道: “德让多谢诸位相送,不过是一次短暂返家探亲,各位顶风冒雪地来给在下送行实在不敢当。” 年纪最大的一个白胡子老头站了起来,颤巍巍举着酒杯,声音喑哑地说道: “韩丞相,平日里想见你一面比见皇上都难。今天借送行不过是想见见面,可不要怪老哥几个唐突。来来来,老夫先敬你一杯。” 被称为韩丞相的正是当朝辅政大臣兼南院枢密使韩德让。他赶紧举起杯来,一团春风般爽朗说道: “刘老尚书,这样讲岂不折煞晚辈。近来确实怠慢疏远了前辈和兄弟们,但绝不是有意,新朝刚刚开局,确实是忙。各位不怪罪德让我就多谢了。来,我先饮为敬。” 说完仰头便干了一杯。 韩德让摇身一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大臣已经一年多了。他位居宰相,身兼多职,在新旧更替主幼国疑的关键时期事务繁剧日理万机,的确忙得没有一刻闲暇。一年多了,他忙得几乎从来没有回过自己的私人府邸。除了辅政大臣,南院枢密使的诸般事务,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还兼着殿前都指挥使,这是一个不分昼夜的差事。倒不是他拿得起放不下事必躬亲,事实上,殿前司的事他都撒手交给了副都点检耶律葛。尤其是最近半年萧排押担任了右皮室将军后,他更可以完全不用操心了。只有一项工作他必须亲历亲为,就是亲自守护皇上和太后的寝帐,不使宫闱之中有任何疏漏。御帐中有他的值宿小帐,晚上他就在那里歇息。这位辅政和太后的亲密关系已经人尽皆知,御帐之中真实情形到底如何人们都心照不宣。这样一来就没有上朝下朝回家休沐的时间了。所以其他人想要私下见上他一面说是比见皇上都难并不过分。即便是这些他引为私朋的汉人高官们,除了在朝会上和议事时公事公办也同样一面难见。这些人想出这个主意,在他离开大营探亲时跑到这里来送行,算得上是用心良苦。 他知道在座的没有人想要揶揄讽刺给他难堪,想要见他套套近乎的话发自内心。此时此刻面对这些人,韩德让的心中有所愧疚也有所感动。高处不胜寒,其实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需要与人保持联络维系感情。作为一个胸有大志的宰相,没有羽翼和私党不但会自我孤立,更是什么事也做不成。这几个人都是朝中汉官中的精英,也直接间接地都是由他提拔起来的,现在正是需要他们于自己戮力同心的时候。 比如敬酒的这个老人名叫刘景,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是本朝掌管全国财政的户部尚书。他出身河北世家大族,祖上当过唐朝的宰相和节度使,在南京汉人中树大根深。刘景还是高粱河战役中和韩德让并肩作战的当时的南京副留守,对他这个出身卑微的新贵不但没有排斥和鄙视,反而一直恭敬有礼协同配合。韩德让感念他的这一份情谊,一直对他敬重有加。 刘景又道:“今天没什么正事,只是好久不见大家亲近亲近。德让,我还是叫你德让,你的官做大了,深得上面信任,这是好事。咱们今天也是庆贺庆贺。汉官做到这一步才算有了出头之日。原来看着高勋做了秦王、枢密使觉得够了不起了;看到老令公做到燕王、手握兵权也觉得到头了,谁想到现在你更上了一层楼!德让,你是个胸有天下的人,有你的地位和主持,要是大辽真的能够朝着咱们谋划的方向走下去,国家和咱们的子孙后代才有希望,咱们汉人才不枉做了一回大辽臣子。” 老头说得感慨唏嘘,眼睛都湿润了。为了平复心情,他从滚汤里夹起一大片白花花的肥羊肉,沾了面前碟子里的青葱香蒜送进口中大嚼起来。 “对,老尚书说得好。韩丞相,大辽的希望都在您老一人身上,咱们都是您的马前卒。武夫们只知道打打杀杀,说到治理天下,哼,说一个个都是白痴也差不多。马上夺天下的时代过去了,将来比的不是武力而是国力。大辽不是变成李唐那样的泱泱大国容纳中原就是变回匈奴突厥那样的蛮族被中原大国消灭。大辽非要大变,非得有丞相这样的人来主持。改革的重中之重就是科举教育,没有人才什么也做不成。我已经按照您的意思上了一道奏章,先在上京、南京和东京开办太学和国子学,定期举行乡试会试殿试,考进士点状元。只要朝廷批下来,我就着手去做。虽然困难很多基础太薄,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实现的,但三两年内一定会见成效。” 一个年近四十的黑瘦汉子说道。他叫邢抱朴,现任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是韩德让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才俊。毕竟年轻气盛,说是随便叙叙,他却一开口就侃侃谈起朝政。 扩大科举是韩德让提出的一项重大改革举措,辽国朝廷和民间都有学校,但是不成风气;科举考试也是从太宗时就已经偶尔为之,却只是在需要有进士头衔的人出面办理外交等事务时才临时举行一次。他要的是从此建立起一套正规系统的制度。于是朝着邢侍郎点头赞许道: “说得好,自古以来,北方尚武南方崇文,自战国起燕赵的文华之风就逊于其他各国,契丹国风更是重武轻文鄙夷文人士子,要想改变不是易事。但如果不改变,将来不要说争天下,就是和宋国比肩立足于中原都不行。好在如今皇上开明,太后支持,还有邢兄这样的能臣栋梁,这件大事定能在咱们手里实现。” 刘景夹了一箸青菜,摇头说道:“丞相对朝廷可谓忠心耿耿。说到改革,老夫也深有同感,我在户部,再不改,大辽的军事强盛也难以为继。现在是两难,不发军饷养兵,军队就要打草谷,又回到虎狼之邦的野蛮状态。可要发军饷养兵,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全靠南京、东京、云中地区征税,根本就入不敷出。要是再没有富国之道,都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韩德让道:“多谢各位和韩某同心谋国,新朝开基,难题很多,所以才需要在座的各位贤才。我还是那句话,天佑大辽,适逢盛世,上有皇上太后下有志士同仁,一步步来,都不是难事。” 一个中年的黄脸胖子吃的脸上红彤彤的,这时举着筷子道: “丞相还说大辽呢,皇上刚刚发给礼部和翰林院一份奏章,是几位契丹重臣联名写的,要将国名从辽改回契丹呢。” 他叫牛藏用,任翰林院知制诰并政事舍人。 “有这样的事?” “岂有此理,这是开倒车嘛。” “明摆着是和丞相对着干,向咱们示威嘛!” “他们有什么理由?”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道。 “哪里有什么理由,都是胡扯。说什么远到万里西域都知道契丹就是中国。而且说契丹才能显示本国军事强盛的本色,南朝现在挑衅,更应该宣示武力向南人示威。其实就是嫌‘辽’这个名字太汉化了。真是不可理喻!”牛藏用说道。 “这事也发到礼部了,我正准备上疏驳斥呢。丞相,这事关系国家声名和改革大计绝不能答应!”邢抱朴赳赳嚷道。 韩德让却没有一点激动,淡淡道:“这件事我知道,我打算退一步,先同意再说。” “同意?这不是向那帮无脑武夫投降吗?” 韩德让微微笑道:“朝堂复杂,改革没有那么容易,想要做成一件事像打仗一样,有时需要迂回。国名乃一国旗帜,固然是件大事,可实质上对国策影响不大。如果一定要作出让步,我倒宁愿在这种事上让。你们说呢,礼部和翰林院可以反对,但是也不必闹得太僵。皇上和太后也有难处,也需要平衡各方,咱们要体谅。” 听他如此说,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已经和太后有了默契,这件事看来大局已定,以后国家真的不再叫大辽,要叫契丹了。 说起国号,当初太祖皇帝立国,国号是大契丹。这个名字用了三十年。到了太宗皇帝攻灭石晋,占领中原,便改国名为辽。为的是宣示辽国将成为一个泱泱中原大国,不再是契丹为主的部落联盟式的国家。这是一个出自汉人谋臣的深谋远虑。如今三十多年过去,正在去契丹化改革风云激荡的时候,却要将国号改回“契丹”,意义非同小可。众人心里郁闷,可是也没有办法。有人点头称是,有人叹气道: “丞相说得有理,只是看在南人眼里说咱们是蛮夷便更理直气壮了。” 其实大家都不饿,吃了几杯酒,说了一会儿话,韩德让便要告辞继续赶路。众人知道他要按时赶到下一个驿站,也不多留,都尾随着送到车旁。上车之前,老刘景追上来,拉住韩德让的袖子把他扯到一边,小声说道: “老夫尚有一事相求,你我交情深厚,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了。犬子慎行年已过不惑,还在任膳部员外郎,你此去南京,如果有可能,请帮忙疏通疏通南面丞相,向上荐一荐。总在那个地方弄些个牲豆酒膳酒食祭祀的有什么前途。” 大辽实行南北分治,传统的契丹朝廷管军国大事和契丹等部族事务,称北面朝廷;另设一个专管汉人、渤海人事务的朝廷称为南面朝廷。南面朝廷也有丞相、中书、六部九卿,是一个全套的汉人官制。这个体制听着让人头昏,其实却很好理解。当初契丹人南下,苦于不会管理汉人地界的事务,曾经想过立中原王分而治之,就和打下渤海建立东丹国差不多。这便是南面朝廷的雏形。后来逐步演变,就成现在的样子。南北分治在实际实行中很多事务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所以简单来说,南面朝廷就是北面朝廷的附庸,职权有实有虚。南面朝廷的官员都是汉人、渤海人,除了少数枢要高官随扈钠钵,大多数官府官员都常驻南京就近理事。刘景唯一的儿子刘慎行现任南面朝廷礼部下属的膳部员外郎,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常年都在南京。 其实以刘景资望在南面丞相那里也是说得上话的,早就说好了也不一定,他这一托实际是为了让南面宰相办这件事对上上下下更加好说话。德让心照不宣,拍拍老头的胳膊笑道: “你放心,我知道了。” “大伙儿有些小小程仪都放在车上了,你不要见怪。” 德让无奈地咧咧嘴道:“哪里,哪里,替我多谢各位了。” 第二十一章 玉田韩氏 车马粼粼,继续行路。一个精巧的黄铜火盆摆在车厢当中,座位上下是温可入怀的手炉脚炉。宽大的座位与其说是座位不如说是暖塌,铺着厚实暖和的羊毛褥子,摆着松软的靠枕和棉柔的盖毯,可以舒舒服服躺下睡觉。轿厢中除了这个宽榻,还有足够大的空间可以容纳一两个仆婢端茶倒水贴身服侍。然而韩德让早就不用婢女了,现在照料他起居饮馔的都是少年亲兵。 从东京到南京一千五百里,要走上足足半个月的时间。隆冬时节,满目荒凉,尽管车中与外面的世界判若两季坐卧舒适,但一天天长久枯坐其中仍是十分的疲累难耐。他带了不少书籍,也有需要深思熟虑的公事公文,可是在上下颠簸的道路上目力和思路都不能专注。驿站的接待万分殷勤,吃的好睡得安逸,到了车上全无睡意。既不能沉浸公事又不能终日睡觉,大部分时间只有啜茶枯坐,任凭思绪随着车轮的颠簸肆意翻飞。 最初几天他的脑海里总是不断浮现那群汉官的身影,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和领袖,这些契丹国中最有头脑和才干的人是他最可珍视的羽翼和基础。一会儿又觉得这是一个迂腐落寞地位可怜的族群,想要早日摆脱他们成为契丹贵族中的一员。尽管汉官背后看不起粗野无文的契丹贵族,心里以文采风华的汉文化为骄傲,但没有人否认契丹人高人一等。当今契丹国中哪个汉官不想和契丹贵族结为姻亲,让自己后代的血液更加高贵。汉官的最高追求之一,便是抬籍加入契丹族。太后多次说过,早晚一日定为韩氏一族抬籍,变成耶律氏皇族。从宫籍奴隶变成天下至尊的皇族!韩氏一族人今后的地位和命运将要由此而彻底翻转。每当想到这里,他便会热血沸腾。 想到太后萧燕燕,他的嘴角露出百味杂陈的微笑。他和这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年轻太后渊源很深。并不是她成为皇后和太后之后他才趋炎附势邀宠得势的。十几年前当景宗皇帝还是一个白衣皇侄时,他的父亲韩匡嗣就已经投入其幕府,正是他的这个老父和燕燕的父亲萧思温共同谋划将景宗拥上了皇位。燕燕年轻守寡,肩负天下,不堪重任;他正值英年,忠诚可靠又智勇双全,两人走到一起可谓自然而然。然而,太后毕竟是太后,那是九天之上权力之巅一团赤红的火焰。在这团火焰旁边,一切都会变形异化。要说他们的关系是纯粹的感情,其中没有利害的思量安危的顾虑,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但是,他可以坦坦荡荡拍着胸膛说,他并不是曲意奉迎而是真心喜欢这个女人的。他也许并不爱她,对于必须高高扬起脖子才能仰视,对天下人匍匐其脚下的女皇,即便是有感情也早已在炙热的烈火旁烧焦了;对于一个久经宦海阅尽沧桑的中年男人,谈爱情已经过于奢侈荒诞。他喜欢她的热情奔放旖旎温柔,也喜欢她的杀伐决断威势赫赫。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一生和这个女人牢牢绑在一起,要让她离不开自己。走到这一步,如果一旦失宠,将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他要让女主用袖中长风送自己直上青云,让自己在帝国和整个天下的上空放出耀眼的光芒。 他暗自叩谢苍天送给他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这个机会,一个出身卑微的汉人,生在契丹这样一个国度里,能够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已经是几世难求。那就是他的父亲、祖父的命运。尽管人皆艳羡,但也不过是滚滚红尘中的俗人。是的,他韩德让想要的不是一生富贵而是名垂千古,他要做一个像萧何、房玄龄那样的千古名相。甚至连萧房都不在话下,成为超迈古今的天河之中最亮的那颗明星北斗。 天与不取不矣蠢乎,他要用大辽雄踞天下的实力、自己拥有的无上恩宠信任和天生的聪明才智,亲手开创出一个盛世帝国,超越宋国追赶大唐,让大辽,哪怕暂时改名为大契丹,成为国富民强文华精彩雄霸天下的第一大帝国。他没有儿女,这是天妒英才,给他留下的终生遗憾,但这个缺陷令他更要将此生唯一所求放在万古不朽的事业上。既然在这个世上不能留下生命的延续,那么就让自己的名字世世代代铭刻在人们心里! 正是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他才下决心抛下忙不完的政务,抽离深陷其中的漩涡,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迢迢千里赶回老家一趟。 韩氏祖籍在南京蓟县玉田乡,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去过了。连去年年底老父去世,灵柩运回祖籍时,他也没有回去。父亲死时任西南招讨使。他在景宗末年兵败被贬,开始在家乡待罪,后来起复为西南招讨使。但他一直意气消沉疾病缠身,起复后到钠钵大营陛辞谢恩,还没有来得及赴任就病死了。当时正值大丧,一个小小秦王的丧事朝廷无暇顾及,德让也忙得分身无术,只草草料理了一下就派弟弟韩德威扶柩回乡,自己夺情留在大营继续忙碌。 现在玉田的老家里有韩氏的祖宅家庙、有还没入葬的父亲灵柩、留在乡里没有出来做官做事的叔叔婶婶兄弟,还有他的妻子家人。去年景宗驾崩他骤膺重任之后便将妻子和家人打发回了老家。但他这一次千里归乡既不是为了安葬父亲,也不是为了探望多年不见的家乡父老,更不是惦念妻子家人,他要办的是一件看似凡俗,实际关系重大的要事,这便是去和结缡二十多年的妻子李氏离婚。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甚或哪怕是王爷、高官,这件事都只能算是一件私事。虽然汉人没有契丹人那么开放,离婚的事也不常发生,但事情总有例外,真的发生了也不会太令人关注。可是这事在他却不同,对外,他的这件私事联系着朝廷最高执政;对自己,这件事关系到他的勃勃雄心和远大事业。 也许他没有必要千里驱驰来办一道表面文章的手续,他完全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和礼法约束我行我素,也不需要给任何人一个交待。然则不了断过去的婚姻,就无以表明自己一心一意侍奉太后的心意,不能让自己义无反顾地投入波谲云诡的宫闱之中。不管天下人怎么看,他有自己的道德准则:萧燕燕丧夫再嫁没有什么可耻;自己只要离了婚,再婚就不违背传统礼仪。他和萧燕燕要做事实上的夫妻,只是碍于太后身份不能公开履行程序而已。 至于说抛弃糟糠之妻的愧疚,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富易友贵易妻,这样的事比比皆是。况且自己和妻子的感情素来淡漠,膝下又无儿无女。想来妻子应该能够接受,说不定对她还是一件好事。她常常抱怨嫁给了自己,那就还给她自由。她还年轻,也许还可以有新的生活甚至儿女,有更好的归宿。 这件事当然是和太后萧燕燕商量过的。那天一番酣畅淋漓的缠绵之后,他搂着变成一个普通女人的萧燕燕说道: “我准备回蓟州一趟。” “噢?想你媳妇儿了?”燕燕的玩笑中带着酸味。 “你也会吃醋吗?”德让笑道,又正经起来:“我要去了断一下。” “有这个必要吗?” “不能让她一直呆在韩府,也不能让你总想着我还有个媳妇儿。”德让学着燕燕刚才的口气。 “她要是不肯呢?” “肯不肯在她,写不写休书在我。” “什么理由呢?” “最好不用写,非写不可的话,只好写没有给韩家生儿育女了。” “你们到底是谁不能生?”燕燕扬起红扑扑的脸,娇俏笑道。 “管他谁不能生,咱们又不想要孩子。只有这个理由了,她虽然刁蛮,却没有虐待奴仆不孝公婆那样的恶行。” “算你有良心。早去早回,别拖泥带水,朝廷离不开你。” “你呢?离得开吗?”在众人面前不苟言笑的韩德让在闺房之中也甚有情趣。 “臭美!本太后面前的砧板上鲜肉多得是,你要小心呢。” 想到这里韩德让的嘴角不禁向上翘了起来。 几番飘雪,几番暴风,经过半个月的驱驰,南京道蓟州玉田乡终于到了。 这一天暮色降临之前,车队来到韩府门前。只见雾霭苍茫之中一片小城堡般的宅院森森伫立。一道青灰色的高墙飘带般团团围住大院。墙里穹瓦如鳞房屋连绵,围墙外沃土千里阡陌纵横,府宅门前一大片广场平展如砥。在靠近大门百步远的地方立着一座直冲霄汉的高大牌坊,彩画的丹楹绣柱,雕刻的凤篆龙章,牌心里有大大的四个金字,上写着“忠厚传家”。一丈多高的黑漆大门紧紧关闭,两旁供人日常出入的侧门也都关着。 玉田韩氏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在德让的曾祖父之前,韩家都不过是几间草房一个小院,靠几亩地维持生活的中等农户。韩氏大富大贵之后,也没能抬出一个光彩夺目的祖宗。五代乱世,河北地区被藩镇豪强争来夺去,北方契丹也常常乘乱侵扰,掠夺人口牲畜和财货。一次契丹铁骑南下劫略,在玉田俘虏了一些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其中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名叫韩知古。 这次带兵侵略的将军是契丹贵族萧敌鲁。当时他只叫敌鲁还没有姓氏。其时敌鲁同母异父的妹妹述律平刚刚十四岁,正要出阁嫁给大她六岁的贵族青年阿保机。她的哥哥便将已经成为奴隶的一批俘虏当作礼物送给妹妹当做嫁妆,这些人中便有小小的韩知古。 十多年之后,耶律阿保机建立了契丹国,述律平成为皇后。韩知古也已经长大成人,成为皇后宫帐长宁宫中的一个杂役。 耶律阿保机立国后建立了一套特殊的皇帝财产制度。他规定皇帝除了拥有整个天下,还要有自己的私人领地,就像贵族功臣的封地、公主的汤沐邑一样。这个领地被称为宫帐。这个领地比臣子们所拥有的自然要实力雄厚得多。它不是设在一处,而是以一处为主,同时在许多州县都有属于这个宫帐的土地人口和军队。其中军队是皮室军的部分来源负责护卫皇帝,人力徭役投入皇帝私事所需,宫帐的财赋收入则充入皇帝私库。皇帝死后,这个宫帐仍然一直存在,负责守陵和供应这任皇帝身后的一切需要。太祖皇帝的宫帐叫做弘义宫。在规定中皇后没有资格建立自己的宫帐,但是述律平功劳实在太大了,因此特例建立了自己的宫帐,称为长宁宫。 韩知古就在这个长宁宫中过着宫籍仆役的生活。他只是皇后众多陪嫁奴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连述律平的面都只远远见过。然则韩知古聪明能干自视甚高,虽然是个奴隶却整天想着出人头地。他已经摆脱了为生存而挣扎的粗笨苦役,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并娶妻成家生了儿女。他不甘心这样默默无闻了却一生,从长宁宫逃了出来,到处游逛寻找机会。可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出身微贱又身无所长的穷小子来说,机会就好像是天上的星星,虽然很多却都不是为他准备的。他只好一边为人帮工维持生活,一边契而不舍地继续寻觅。 本来他就只能如此潦倒一生了,谁想到有一天苍天竟然真的开了眼。机会不是他自己找到的,而是留在长宁宫的他的儿子韩匡嗣帮他找到的。 第二十二章 稚子荐父 韩匡嗣是韩知古的第三个儿子,才刚刚七岁。其时述律平要给十五岁的小儿子耶律李胡添几个男孩充当小厮,长宁宫的职事官选中的孩子中包括了这个韩小三。小三俊俏乖巧,得到小皇子的喜爱,经常让他跟随左右。有一次皇帝阿保机查看小儿子的学业武艺,一眼看到儿子身边侍候的俊俏小仆,召来问了一番话,顿感龙心大悦,喜爱不已。后来便多次召他进宫单独奏对。当时的皇帝正值五十多岁的盛年,事业也进入了巅峰。他经过多年东征西讨,亲手建立了强大帝国,正在进行对渤海国的灭国战争。一个志得意满的盛年皇帝和一个七岁小男孩谈了些什么无人可知,宫中发生的事经常就是这样讳莫如深。人们知道的,且为史籍记载下来的是,这个小男孩向皇上举荐了他的父亲,皇帝召见了韩知古,一番奏对之下大感相见恨晚,人才难得。 韩知古摇身一变成为朝廷重臣,从逃跑的杂役一步登天进入国家庙堂。然而阿保机在第二年就病死了。那时他刚刚完成了平灭渤海国的大业,正在回师的途中。他多年征战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溘然长逝。皇后述律平成了摄政太后。她废黜了阿保机立的太子,自己的长子耶律倍,立次子耶律德光为帝,将朝政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为了铲除不服,她大开杀戒,处死了一大批前朝的重臣。但是这位女中豪杰为政开明,重用汉人,进行了一系列顺应时势的改革。她对昔日的陪嫁奴隶韩知古也继续加以信任。 韩知古的官运来也迟迟,来也汹汹,太祖皇帝临死前得获大用,太祖死后,他又活了十年,死的时候不过五十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当到了节度使、副丞相、中书令、上京留守、总理汉人事务,参加了制定契丹礼仪,死的时候被朝廷封为佐命功臣。他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儿子的引荐不过是一块敲门砖而已。玉田韩氏就是这样从韩知古一代开始发家的。但是当时就有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谣言,讥讽韩氏起家不由正道而来。这便是韩氏后来位极人臣仍然无法在汉人世家大族中受到尊重的原因之一,也是韩氏永远无法治愈的一块心病。 韩小三却没有这么幸运。太祖皇帝死后,他就默默无闻了。太后述律平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曾经把他当作义子一般养在长宁宫中。长大之后他便像父亲当年一样长期陷入怀才不遇的境遇之中,直到四十岁,那时已是穆宗朝,才当上了太祖庙将军这样一个小官,而且还是继续守护他的已故恩主太祖皇帝。后来他被卷入耶律李胡的谋反案,连这个小官也丢了。好不容易洗脱罪名之后,他就投入了耶律贤的幕府,真的参与了谋反策划。经过漫长的煎熬和准备,终于在他五十二岁的时候将耶律贤推上皇位,自己也成为拥立功臣。 韩匡嗣大器晚成,一举超过他的父亲,成了堂堂的异姓王爷,而且是以家乡之地命名的燕王,玉田韩氏丞相府变成了燕王府。又过了十年,因为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仗,燕王贬为秦王,燕王府变成秦王府,但仍然还是王府。 到了一年前韩德让做了顾命大臣,身兼数职宠冠天下,韩府便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更加显爀起来。如今虽然大门紧闭,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一尘不染的广场,光洁鲜艳的牌楼都透着不同寻常的威严和整肃。 韩德让此行并非为了衣锦还乡,荣耀故里,而是为了悄悄了却私事,因而严令随从不许惊动地方,也没有派前队快马预先通报,所以当宰相车马到了门前,大宅里面还是静悄悄的。 寒冷的十一月,正是北方人的窝冬季节,田野中没有农人佃户劳作,道路上也没有往来办事的差役。冷冰冰的一轮残阳孤伶伶挂在西天,寂静中只有寒风发出一阵阵喑哑的嘶鸣,吹得广场周围光秃秃的树枝起伏摇摆。 一名随从下马跑到侧门前,啪啪地大力拍打铁制的门环。吱呀一声,小门打开一条缝。打门的随从还没有说完一句话,小门就嘣地一声惯开了,传出门丁连滚带爬的脚步声和气急败坏的呼叫: “丞,丞相回来了!四老爷回来了!” 喊声滚雷般一递一递地传进深宅,整个庄院就像平地卷起一场旋风般山摇地动了。转眼间黑漆大门隆隆大开,里面上百名家丁仆役们乱哄哄跑着站队整队,有的趿拉着棉鞋,有的穿反了袍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惶恐和惊喜。 仓促组成的人墙甬道中走出来一个佝腰驼背的白胡子老头儿,一手拄着根拐杖,一边有个小丫鬟伸手到腋下搀扶。老头连帽子也没有来得及戴,草草束在头顶的发髻旁白发飘飘,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干枯凌乱。他年轻时身材应该是高大挺拔的,布满皱纹的脸上还依稀可辨昔日英俊的痕迹。一眼可看出这是韩氏家人,相貌的轮廓和韩德让有几分相似。德让早就下了驷马高车迈步走进大门,这时急走几步迎了上去,叫了声: “七叔。” 就要屈膝行晚辈见面之礼,老头甩开丫鬟一把将他抱住,热泪盈眶嘴唇颤抖,语无伦次地说道: “折煞折煞,当不得当不得!侄儿你可是从天而降啊,怎么不派人提前通报一声,你看,全都没个准备。” 韩德让的父亲韩匡嗣有十一个兄弟,夭折的、英年而逝的十之七八,如今活着的只剩下三个,年纪最小的两个还在外面做官,如今这个大宅里,这一辈人就只有这个七叔韩匡赞了。他刚刚过了花甲之年,由于一生在乡下主持族务,多经了些风霜,又不得保养要领,腰弯背驼,满脸皱纹,看上去比去年刚刚死去的老三韩匡嗣还要老。 德让脸上仍是那一团春风般的笑容,拍拍七叔佝偻的后背道: “回自己的家准备什么?七叔七婶可好,家里一切可好?” “好,好,沾你的光,好得很,好得很!” 老人一边说一边拉着侄儿的手往正堂走去。甬道两旁的仆婢家丁们这时已经粗略整好队列,都一起躬身行礼。德让微笑点头以示体恤。七叔威风十足地朝众人挥挥手道: “见过礼就别傻站着了,赶紧忙活去!韩有,让厨房重新准备晚饭,给四老爷接风。派人去帮着玉兰收拾房子,要烧热乎!” 韩有是现在的大管家,四十多岁,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他干脆利落地答了声是,大手一挥,带着下人们脚步匆匆地到侧院里分派活计去了。 德让忙道:“七叔,不必接什么风,家常便饭就可以。” 七叔道:“是啊,是啊,你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急急忙忙也来不及准备什么,不过是个意思罢了。你别管,让他们去弄。” 正堂是一座七楹大屋,这时屋檐下的青石台阶上站满了闻讯赶来的家人。只见最前面站着一个肥胖的老太太,这是七叔的正房夫人,旁边站着三位年齿不一妍媸各异的女子,都是七叔的小妾,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多岁,德让还是第一次见。第二排只站着两个女子,德让见了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这是他的妻子李氏和搀扶着她的玉兰。多日不见,李氏还是那样的妆容素净,鬓发整齐。略施薄粉的脸上忽红忽白阴晴难辨。看得出她受到全家的特殊尊崇,在妯娌中地位突出。德让有九个兄弟,二哥三哥八弟没有成亲就早死了,五弟六弟七弟现在都在外面做官,家眷不在老宅。这里有死去的大哥、九弟的遗孀,还有叔伯们的儿媳,她们和李氏平辈,却都站在李氏身后。李氏紧紧抓着玉兰的手,而这个相当于侍妾的通房大丫头却是一脸灿烂的兴奋和喜悦。众妯娌后面则是下一代的侄儿侄孙们,大的都出去当官做事或出阁嫁人了,剩下的都是些半大的孩子,你推我搡地挤做一团,有的好奇张望,有的嘻嘻笑闹。 德让淡然微笑,拱手道:“给各位长辈、家人、兄弟、小辈们请安问好。德让政务繁忙,怠忽了家人,有劳各位供奉祖庙、维持家务,德让这里多谢,也请家人原谅。” 七叔旁边连声道:“这是哪里话,韩家全靠侄儿光耀门楣尽享荣华,在不在家有什么打紧。快快,四老爷已经和大家打了招呼,各位回礼了。” 人们乱纷纷按照与四老爷的关系说着回礼的话。“侄儿”、“四弟”、“四叔“、”四爷”叫着,乱糟糟响成一片。 七叔又道:“晚饭推迟半个时辰,给四老爷接风,各房回去收拾一下,你看看这一个个蓬头垢面的。” 说完胡撸胡撸自己蓬乱的头发咧嘴笑了。 晚饭如时开始,说是便饭,却是锦盘罗列肴堆异品,说不尽的山珍海错,汤羊美酒,也不知道那个韩有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置办出来的。除了没有笙歌艳舞,就和过年拜寿的大宴也差不多。 家人团团围坐在两张大圆桌旁,德让一辈和长辈一桌,晚辈们一桌。推让了一番之后,七叔坐了主位,德让是主客,坐在七叔左手。七婶生拉硬拽地非要将红着脸的李氏按在七叔的右手坐下,自己则坐到李氏右边。这一桌其他的人都是些女眷,有七叔的姬妾和李氏的妯娌。韩德让不能不讲人情世故,也不想拂了家人的盛情,但终究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和同龄兄弟,面对一桌子的老人妇人,话不投机,难提兴致,其他人也都十分拘谨。饮了几杯酒,说了一番客套话,草草填饱了肚子,德让便说实在劳乏,也请大家早点歇息。七叔也识趣地见好就收,宣布宴会结束。 等到众人纷纷散去,德让叫住七叔,将他拉回到桌旁坐下。桌上摆满残羹剩菜,下人们见他们说话,都不敢来收拾,远远地站到廊下屋外。德让说道: “七叔,我这次回来要给父亲的灵柩祭祀上香,还要去看看陵墓建得如何。” “自然,自然,这是大事。三哥的灵柩在祖庙里暂厝,陵墓已经建好,就等你回来入葬呢。明天我就陪你去,先祭奠祭奠。再谈入葬安排。” “这次我不能久住,安葬的事先不忙安排。太后说了,前一段顾不得,入葬前对父亲还有恩赏。等一切准备好,新朝稳定,我也腾出身来,再踏踏实实好好操办,说不定朝廷还会派皇亲王爷来主持呢。” 七叔有些意外,不是因为听到朝廷如此重视韩匡嗣的丧事,而是想不到不为三哥安葬的大事,还有什么事值得权势正炙的侄儿千里迢迢回家一趟。总不会是为了和夫人相聚吧,老头暗自想。他听到很多关于侄儿和太后的风言风语,为此既感到是家族莫大荣幸又有少许尴尬,知道这个不平凡的侄儿他和抛在家里的夫人关系蹊跷,怎么想也不可能为此而来。于是道: “朝廷的恩德真是天高地厚,韩家没齿难报。除了祭祀,侄儿还有什么要办的事,只管说。七叔来办。” 德让略一迟疑,口齿有些滞涩。又想,韩府这关是绕不过去的,李氏离开肯定是府中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得指望这个老七叔从中斡旋化解呢。这是个明白事理顾全大局的人,应该交个底。于是拉近了椅子,轻轻拍了拍老汉的膝头,叹了口气说道: “七叔,这次回来,我是要和李氏做个了断。” 匡赞几分惊讶几分恍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反应过来,皱眉搓手道: “呃?咳,咳,明白,明白。应该如此,应该如此。只是,只是怕侄媳妇受不了。你打算怎么办?写休书吗?” “七叔,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全族。” “不用说,不用说,七叔不糊涂。只说怎么办得体面些。李氏是河北大族,她娘家那头要顾呢。” 德让松了口气,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省事。就是不知道李氏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明白人。 “七叔明白,就是这话。不然我何必千里迢迢来这一趟,派人送一封书信回来就行。七叔有什么主意?” 匡赞沉吟良久,捋着山羊胡须说道:“休书不好,不然你就委屈委屈,让她主动提。她是个明白人,这事只能如此,拖下去都不好看。咱们韩家不缺银子,要什么给什么。这样好不好?” 第二十三章 窗前剪影 德让恍然大悟,休书怎么写?真的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摆着是倒打一耙,李氏叫起真来,传出去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别的理由更不好写,与其这样不如不写,忙道: “七叔虑得对,这样最稳妥。” “还有玉兰那丫头,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着她的主子回娘家吧。” 德让想起玉兰一向对他的好,有些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夜幕低垂,灯火通明,韩府就像一片星星的湖泊和天上的银河遥遥相对。朔风呼号,卷起一团团雪雾尘土,像一群群奔跑的精灵在巷道中穿来穿去。 韩德让在一串灯笼火把的引导下来到一个月亮门前,里面便是自家的单独小院了。这还是从前那座院子,只是从里到外都重新增饰过了。记得几年前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府邸的公共花园,现在扩为自己的独家宅院。甬道拓宽了,里面的房屋也增加了好几栋。这个老七叔不糊涂,掌管族务心里有一杆秤。这让他在略感不安中也对家里的诸事更加放心。 他命随从留人轮流在门外值守其余的去休息,自己抬脚走了进去。 蒙着琉璃灯罩的小蜡台将通向正堂的碎石甬道点缀成一条珠廊玉带,两旁的山石亭台花圃树木在月光下蒙笼可辨。五楹正房中灯烛璀璨,门外廊下挂着一串米黄色的灯笼。灯光明亮柔和,好像一张张笑脸在殷殷等候迟归的家人。窗纸上可以看到李氏和玉兰对坐在榻上的剪影。十几个侍候在院子里的小丫鬟见到难得一见的老爷进来都扭捏不安地蹲下施礼。 德让没有进正房,而是绕了过去,朝旁边一间灯光稍显黯淡的书房走去。伸手一推,房门无声大开,温暖淡香的气息直扑入怀。这间书房富丽堂皇,中央是一张摆放着文房四宝的红木台案,周围墙壁知道房顶都是摆放书籍的红木书架。书房右边用百宝阁隔出一间小小的寝室。德让想,李氏到底是出身名门知书达理的女子,虽然有些古板却冰雪聪明。她可比玉兰清醒冷静多了,知道夫君不是回来和她团圆,所以一直没有热情兴奋的表情,还将这间书房命人收拾得温馨舒适。 玉兰听到声响,已经轻灵地跟在德让的身后走了进来。她也不说话,伸手替德让脱下外袍,扶他坐到门口一张椅子上,跪在地上帮他脱去靴子,又熟悉地从柜子里找出一双崭新的软鞋套在脚上。 德让也一言不发地看着玉兰在眼前晃动的涨得通红的脸庞和窈窕身姿,三十岁的女子虽然娇艳不再,但正是如花怒放成熟妩媚的年华,德让很有一种冲动想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他在心里将玉兰和燕燕做着比较,她们年纪不相上下,一番一汉,一贵一贱,身份有如云泥,但各有韵味。燕燕娇媚刁蛮像王母桃园树上的仙果,玉兰温柔甜美像农家柴院落地的脆枣。要是能偶尔换一换口味才是美满。而妻子李氏他却一时想不起来像什么。暗自一笑,奇怪自己此时竟然还会有如此遐想。 玉兰一甩粗黑油亮的辫子,要转身出去端茶。德让一把拉住她的手在她丰满的胸上捏了一把,笑道: “别忙走,让我好好看看。” 玉兰甩开他的手,生气道:“别碰我。夫人那里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还想怎样。” 德让正色起来,拉着玉兰的手道:“不是的。见了面,有话反而不好说。” 玉兰立时瞪大了眼睛:“什么话?” “玉兰,我就开门见山。这次久别重逢,本不该一见面就说不愉快的事,可是晚说不如早说,免得误会尴尬。我这次回来是和夫人谈分开的事的。” 玉兰大惊,一把甩开德让的手,忍不住放大声量喊道: “为什么?老爷知道这对夫人意味着什么!” 德让尽量柔和地说:“玉兰,你是聪明人,我只说,这是万不得已。我不想大家难堪,所以这句话只能由你去说。错都在我,所以一定不让夫人吃亏。不是休妻,是夫人自己提出离开,理由是我不好。韩家会加倍退还夫人的嫁妆。” “那我呢?”玉兰声音带着哭腔。 “你好办,愿意留下就留下,愿意随夫人走也行。” 德让的话中有些迟疑。他一转念间已经将对六叔说的主意变了。玉兰没有被公开收房,完全可以作为府中的下人留下来。将来想见她时还可以见到。 “非要这样不可吗?你当你的官,你可以在外面找别的女人,我们不管,你可以不回来,我们也可以忍,为什么一定要恩断义绝?”玉兰的肩膀颤抖,哭了起来。 德让站起来想要揽住她,被她一扭身躲开。德让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坐回到椅子上,沉下脸硬邦邦说道: “说了是不得已,我也不想多解释。回来当面商量,是看在二十年夫妻的情分上。不然请七叔去行营一趟带话回来就行了。你不要这样,还指望你劝她呢。你去替我和她谈谈,我等你回话。” 玉兰捂着脸哭着跑出去了。德让躺到床上,一边胡乱翻着书一边侧耳听着正房里的动静,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想到那里去看看,又觉得很没意思。他想到李氏,想起这二十多年的点点滴滴,她虽然喜欢耍小性。但是吞下了没有孩子的苦楚,从没有对外说过他的不是,实在亏欠她很多。想到玉兰,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违拗过自己,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抚慰一番。又想起萧燕燕,不知这会儿她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想自己。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心想,为什么玉兰一夜都没有回来?一定是见自己睡着了不忍叫醒。忽听外面脚步杂沓人声嘈嘈,窗下有人又焦急又不敢扬声地战战兢兢说道: “老爷,老爷,不好了!夫人服毒了!” 韩德让浑身一震,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外跑。他只觉得一阵阵头皮发麻两腿发软,差一点绊倒在门槛上。 屋外曙色初露,晨雾迷离,寒风吹得到处劈啪作响。 一脚踏进正房,只见榻旁站着两眼红肿目光呆滞的玉兰,窗下平展的大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女人,她脸色惨白,嘴角和鼻子下面流着几条浓浓的黑血,眼睛大睁着,瞳孔上翻,一副痛苦狰狞的表情,几乎认不出本来的模样。她的手指上指甲缝里染着斑斑血迹,应该是死前挣扎时留下的。塌上有一张螺钿金丝矮几,上面摆着一个黑漆托盘,里面有一只茶杯和一个两寸高的细腰小瓶。 韩德让像冰雕一样怔住了,面前的情形惨不忍睹,可是他现在顾不得想妻子死前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脑子里嗡嗡乱转的都是自己面临的棘手处境。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他百思不得其解,李氏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个时代被休回娘家的下堂妇虽不是很多但大有人在,何况已经说好是由她提出离婚自己返回娘家,给足了她体面。她会带回去成倍于嫁妆的财产,单是凭着这笔财富她就既不愁兄嫂不容,也不愁择夫另嫁,为什么要走这条绝路。要说为情而死更谈不上,他们之间感情本就淡漠,加之没有儿女为纽带,他们的关系早就是若即若离,只是一个空壳而已。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德让一把扯住玉兰的袖子嚷道。他很少这样声色俱厉地对玉兰说话,他分明看出玉兰一夜没有睡,哭了一夜她的眼圈才能那么红肿,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和昨天的一样,而且齐齐整整。玉兰是亲眼看着李氏服毒、挣扎到咽气的,说不定还是她亲手端来的毒药和水。 玉兰的脸上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目光散漫,根本不看他。这种表情他在这张脸上从来没见过,不知为何令他不寒而栗。他拿起那个细腰小瓶端详一眼,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没有任何气味,不知是什么制的。他听说现在的毒药制作相当精良,有那种一触毙命的杀人利器,李氏即便要死,为什么要用这种令自己痛苦不堪的东西。 脚步咚咚,七叔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来到榻前一看,就咕咚一声向后栽倒。随来搀扶的小丫鬟哎呀叫了一声一个趔趄也差点被他带倒。德让伸手用力一托,才没有让两个人摔到地上。德让示意小丫鬟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扶老七叔坐下。小丫鬟又使劲胡撸老头的胸口。片刻之后,老头终于回转神来,两滴老泪挂上眼角,嘴里咕噜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德让道:“我命这院的人一个不许出去,只叫了您老来,快说说怎么办吧。” “对对,还是你明白。赶紧想个办法,不然七嘴八舌胡说出去就糟了。” 老七叔从被窝里被叫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出事了,那个昨晚陪他过夜的小妾这会儿一定在到处传播这件新闻,很快人们都会聚拢过来。 “玉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啊。”德让急切问道。 “夫人留下这个,还说让我送她回娘家。”玉兰冷冷说道,从托盘里拿出一条丝帕。德让刚才惶急之中竟没有注意,以为只是一条李氏用的普通丝帕。现在打开,赫然发现上面有八个黑红的血字: “君命如山,夫意难违,良心廉耻,宁有乎哉。” 韩德让一看差点背过气去。这分明是骂自己没有良心不知廉耻,说是自己逼她去死的,还暗示这是君上的旨意。这是世上最恶毒的咒骂和诬陷,传出去他何以为人,太后何以为人!他恨不能将死者拽起来狠狠地掴她一巴掌,可是对死人又能如何。他明明看到躺在那里的妻子脸上露出报复得逞的冷笑。她用自己的死狠狠地打了绝情丈夫一个耳光,用这种痛苦的死亡方式做了最痛快的控诉和报复。此时此刻他最后悔的是不该回来,就让这个女人在韩府里呆到老呆到死,就像皇帝冷宫中的女子一样,像个死人一样活着。然而他又相信,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会想出别的办法来报复,比如声称有人专程送来了毒药命她去死。 他浑身发抖地抬头望向玉兰,这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好像整个变了一个人。他忽然想到,也许这是两个女人一起商量的结果。不然为什么玉兰会眼睁睁看着李氏去死,既不劝阻也不呼救,会留着这个丝帕专等他来看。想到这里他的脊背一阵冰凉。 六叔拿过丝帕,看了一眼便大惊道: “胡扯!胡扯!这从何说起呢?这要传出去更麻烦了!” 韩德让冷静下来,将丝帕就着蜡台上的火苗点着了,一缕青烟飘起,丝帕只剩下一角。他将残帕扔到地上,用脚碾了碾,沉着脸说道: “六叔,烦您老派人通知李家,商量安排后事。” “怎么说呢?” “实话实说,是她自己想不开。玉兰,以后不要提这个丝帕的事!” 玉兰面无表情答非所问地说:“这是夫人的遗言,应该陪葬的,你却把它烧了。” 德让万没想到玉兰说出这样的话。六叔命小丫鬟道: “扶春兰去她自己的房里歇息。” 等房子里只剩了叔侄二人,六叔道: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点不错。想不到这两个女人平时看着老实,竟如此歹毒。我看这个春兰不能留。” 德让的脑袋还没有彻底发昏,忙道:“不许乱来,那岂不越描越黑弄假成真!谣言堵不住的,看她的良心吧。放她回李家。李家那边无论如何也要大事化小,不许生出事端!就算我欠她们的,这下扯平了。” 六叔点头,道:“好,侄儿是正人君子。你走你的,这头全交给我。李家那头都是官场上混的,又有银子说话,我会让他们闭上嘴巴!” 韩德让恨不能立刻就走,但是为了不让家人觉出他的仓皇狼狈,他硬是一直等到了中午。看着六叔和韩有向府中所有人交待了一番、派人去南京李家报丧、将李氏停放妥当,又由六叔一人陪着吃了午饭这才上路北返。 第二十四章 前线南京 离开府邸,韩德让先去了一趟祖庙,向暂厝在那里的老父灵柩祭拜和辞行。本来这应该是一个隆重的仪式,有丰富的祭品上供和更多的家人参加,现在也只能简略走一下过场而已。 从祖庙出来继续上路,他没有按照来时的路线原道返回,而是命车队向西折向南京城。来时为了便捷,他直接出古北口到蓟州。从古北口到南京城和到蓟州距离相等,在地图上三地几乎是一个正三角形。现在要去南京便要向正西走二百里。 这是他临时改变的计划。去南京一是可以顺便实地了解一下南北交战前线的局势。南边的宋国始终是契丹最大的敌人。其他三面的军事布局都要根据南面的战和而定。二是也可以稍稍掩人耳目,淡化家事可能引起的波澜。他这个万众瞩目的人物突然在百忙之中离开大营一两个月,这颇有些不同寻常。如果一切如计划进行,无声无息地处理了家事,还不会引起太大波澜,现在李氏出了意外,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肯定会大肆根究捕风捉影推波助澜。如果此行的目的变成秘密视察南京军事,尽管不能彻底消除流言蜚语,总是多了一层让人雾里看花的迷雾。 按照契丹祖制,封疆大吏不能随便相互走访,更不能私下交结朝中大员,没有朝命即便是丞相也不能擅自跑到地方会见地方官员。可是韩德让对这一点却身不在意,别说朝命,就是密旨他也可以说有就有。 一行人中午在驿站打尖,驿丞验了德让南下时开的驿票,一通紧张忙活,让他们的人马都享受了丰盛的午餐。他们大约申时到达南京东北的拱辰门下。此时暮色开始降临,夕阳余晖下,巍峨的城墙已经半掩在阴影之中。黑森森的墙头顶端放着金辉,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城上军旗猎猎刀枪笔直,等距离站立的士兵们像一根根黑色木桩,一动不动钉在哨位上。还远不到关城的时间,城门大大地敞开,吊桥平展展铺在护城河上,一队卫兵严肃熟练地检查进出行人车马,人马车辆分左右两队,进入和离开的各走一边,一切井然有序流水般通畅。 韩匡嗣做过多年南京留守,其时德让常年在南京过着衙内的生活,可以说他对南京城比对蓟州老家更为熟悉。后来他自己还亲自做过好几年代理南京留守,并曾浴血奋战保卫这座城池。对于这座契丹第一大城他熟得不能再熟。尽管如此,他仍是被现在看到的景象所震撼。如果说南京在他们父子管理下是天下第一大繁华都市,现在这里看上去更像是天下第一大堡垒军寨。 是啊,此地已非昔日的繁华富裕的南京城,经历了高粱河战役,这里变成了国家最重要的战略要地和军事前线。正想着,不觉队伍停了下来。韩德让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原本平坦通途的吊桥正在缓缓扬起,他们被隔在了护城河北岸。 一名小校跑到河对岸大声问道: “嘿!来的是什么人?” 德让的亲兵队长拍马向前,扬声道:“韩丞相前来南京,还不快放下吊桥!” “丞相?可有关防和官符印信?” 德让听了就是一怔,当时只想着回老家,哪里带了什么关防和印信官符。只听机敏的亲兵队长答道: “见鬼!丞相出巡要什么关防符信,驿票行不行?” “不行!” “小卒子胆子不小,没有让你们留守出城十里相迎就算便宜!你个小卒居然敢拦丞相!” “没有证明什么人也不能进!别说还有兵马,更是不行!” “胡扯!老百姓都能进,丞相倒不行!” “百姓出入也要有牒书。丞相出巡为什么不带符信?有人假冒怎么办。” “放屁,人能假冒,符信关防就不能假造吗?快放下桥来,误了大事砍你的鸟头!” “丞相随从怎么会骂人!在下是执行命令。请略等片刻,我派人去请示。” 小校挨了骂也不还嘴,仍是一脸严霜毫不通融。再看城头上,木桩般的士兵全都转过身,对着他们这队人马张弓搭箭怒目而视。 “住嘴!放肆!不许再吵。”德让大声斥责亲兵道。 冒着日落时分越来越凛冽的寒风,一行人在河边站了足足一刻钟。忽然就见暮色中的城门口闪出一彪上百名骑士,个个顶盔贯甲昂首挺胸,胯下的骏马也都雄赳赳气昂昂,姿势步调整齐一致。骑士们驰出城门分为两队,夹道中跃出一匹精健的白马,一个三十多岁黝黑精瘦的汉子骑在马背之上。他内穿黑色窄袖官袍,外披灰色毛皮斗篷,身材并不高大,但在纪律严明的士兵们拱卫下显得威武不凡。吊桥吱呀呀放下,他飞身下马,迈开双脚三步并作两步咚咚走了过来。德让在车上看见,赶紧踩凳下车,刚刚站到地上,那人已经奔到面前,像鹰一样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他,大声说道: “真的是丞相!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请恕休哥没能远迎,还让你们在这里吹风。快快请进。” 一边说一边放开手,后退一步就要躬身行礼。德让一把将他扶住,呵呵笑道: “来得突兀,怪我怪我。吹吹风好,这座南京城叫你守得铁桶一般,真是令人欣慰!” 德让和休哥并肩走过吊桥,身后的马队骑士们也全都下马手持缰绳尾随而行。到了桥南,见那名小校在原地挺身立正站着,德让拍拍他的肩头,笑道: “你做得对。韩成,过来道歉!” 小校板着脸一动不动,韩成走过来,背对着德让和休哥,朝小校拱拱手挤眉弄眼道: “对不住了,老兄你大人大量,别和在下计较。” “算了,一场误会而已。”耶律休哥哈哈大笑道。 这一番一汉一文一武,一个丞相一个封疆大吏,看似全无交集,却交情笃厚。耶律休哥平时不善交往,韩德让也不苟言笑,但二人一见面就像久别重逢的挚友自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热情亲切。这其中大有来由。 他们的初识是在四年前的战场上。当时韩德让代理南京留守,遭遇宋军突然袭击,宋帝赵光义亲率举国精兵,一路势如破竹,兵临南京城下,以泰山压顶之势日夜猛攻,立定非下此城不可的决心。契丹朝廷毫无准备仓促应对,临时拼凑的几路援军都被打败,南京城如一叶孤舟摇摇欲坠。千钧一发之际,初出茅庐的耶律休哥仅率一万兵马日夜奔袭,舍生忘死突破重围,奇袭宋军中军大帐,打得赵光义身中两箭乘驴而逃,解南京之围于将破之时。当时,韩德让已经做好了殉城的准备。要是没有耶律休哥韩德让就不能活到今天。他不但感谢休哥的救命之恩,更由衷佩服休哥的勇敢忠诚和军事天才。而休哥也深为韩德让拼死保住南京城的行为所感动。不管别人怎么说,休哥都认为这位汉官是个有操守有本事,有大功于国的人。 新朝开基,韩德让成为辅政丞相,权倾天下一言九鼎。正是在他的支持下,耶律休哥才当上了南京留守。新帝登基三个多月时,南京留守荆王耶律道隐病逝。南京战略地位最重要,军队最集中,人口最多又最繁华富庶,立时成为亲贵重臣们垂涎争夺的目标。包括吴王稍和刚刚从流放地回来的宁王只没,都暗中疏通关节想要得到这块大肥肉。但韩德让力排众议提出由耶律休哥继任。当时休哥刚刚从林牙被提拔为北院大王,在南京担任南面行军都统。他虽然战功赫赫并被封了最高荣誉的于越,但毕竟只有三十四岁,在契丹的如云武将中年纪太轻,做到这一步已经有很多老将不服了。再要更进一步,担任封疆大吏中职权最重油水最大的南京留守便令朝议汹汹。韩德让在朝会上说,南京是南北大战的最前线,宋国视南京为非夺回不可的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最强的军事将领守卫南京,就不能打破宋人的痴心妄想。谁要当南京留守,必须立下军令状,下马官民上马管军,绝不丢失一寸领土。吴王、宁王本都是想去南京享福,老将们也自知打仗不如休哥,于是都不再做声。耶律休哥是个纯粹的武将,他并不在乎南京留守的权势名位,他在乎的是,作为军政权力归一的最高长官,他的战略思想就可以毫无掣肘地顺利实施,就可以得心应手地全面部署对南边的战略策略。朝廷对每一个手握大权的武将都要有所制约,对耶律休哥也不例外,韩德让又推荐了国舅萧隗因出任南京监军。他深知这个妹夫宽和厚道的为人,这个安排就是为了不给耶律休哥造成掣肘。 这一切都使得二人的友谊变得更加笃厚。 耶律休哥不喜交接,是一个只会打仗的战痴。如果朝中无人,在勾心斗角的朝廷政治中他的才能很难施展。而韩德让虽然有雄才大略,又深得太后宠信,然则作为一个汉官要在契丹人的朝廷中站住脚也不是那么容易。宠臣韩德让和战神耶律休哥的同盟加上明智太后的最高权力,形成了一个完美结合的无形铁三角。这也正是新朝得以稳固的基础。 “于越治军有方,果然名不虚传。”德让道。 进城之后德让邀请休哥坐进自己的豪华马车,休哥见德让没有骑马,便也不推让。二人并肩而坐,一起朝驿馆粼粼而去。 “丞相做过南京留守是知道的。这种百万人的前线大都市不得不严加防卫。百姓出入都要有牒书,兵士战马武器没有关防是绝不能入城的。就这样也防不胜防。那些奸细有的就是本地的商人百姓,甚至还有官员暗中通敌。除了城门还要靠城防司、各级官府大力清查,但也不可能肃清干净。就像咱们的奸细,还不是在河北、开封也有很多。丞相此来有什么事情要办?什么要事要亲自来?” 韩德让并不想刻意隐瞒,只是觉得休哥不是那种谈私事的对象,便敷衍道: “没有什么正事,我回了一趟蓟州老家,顺便来南京看看你。我想多听你聊聊南京的局势和你的看法,书面的报告总是会有很多难以尽述的东西。” 休哥从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也从不在这些事情上用心。对于韩德让和太后的事,他从来就不认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私事只要无害公务就与他人无关,何况这件事难说还对国家有利呢。谁说太后就不能有喜欢的男人,谁说太后和丞相在一起就一定不能更好地合力谋国?听丞相这样说,他便放下不问,高兴地说道: “我也正想向朝廷谈谈想法,丞相好像知道了似的就来了。今晚我在留守府略备薄酒,咱们好好聊聊。我派人去将国舅也请来,好不好。丞相先去驿馆歇歇,一会儿我派人来接你。” 留守府里有富丽堂皇的宴会厅,也有顶尖的乐班,可是耶律休哥不喜应酬,难得一开歌舞盛宴,这一次破例,但仍然是只启用了最小的一间餐厅。厅中一共只设了三个位子,韩德让居中,耶律休哥和萧隗因左右坐陪,每人面前一张食案。酒宴开始,按照国中通行的规矩。酒过一巡,歌舞一曲。几人饮了第一杯酒,吃了菜,耶律休哥便问德让道: “留守府乐班大多数歌舞伎们都我被遣去民间外教坊了,只等朝廷巡游到此,再随时调进来用。今天临时宴客,没有召他们,只有剩下的不多的乐师。丞相有什么喜欢的曲子,点了让他们奏起来助助兴。” 德让摇手道:“我在这上面素来不留意,将军随便,就奏他们最熟悉的便好。” 休哥便拍了拍手,叮咚几声弦鸣,接着便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一阵脆响,一曲“秦王破阵”奏了起来。 虽然只有一人主弹,几只小琵琶伴奏,但是指法之精妙纯熟不输于宫廷教坊最红的琵琶高手,裂帛绕梁,刚柔相济,令人闻之动容。 第二十五章 国之长城 三人鼓掌赞叹,就着袅袅不去的乐曲余韵各自饮了第二巡酒。 乐声再次响起,仍是琵琶铮铮,这一番是老曲子《兰陵王》,乐师弹挑勾抹,弹得回肠荡气,将一个面如美妇威武无双的兰陵王刻画得惟妙惟肖。 韩德让拍案大笑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名将情趣。这里好像不是请宴宾客而是阵前壮行,不是南京留守府而是前军帅府。请问于越,下一巡的曲子是什么?” 肥头大耳的萧隗因用筷子敲着瓷碗的边缘,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厚嘴唇瓮声瓮气道: “我知道,定是《十面埋伏》。要不就是《海青扑天鹅》。” 德让道:“没想到南京留守的酒宴也是战鼓铮铮,倒叫人热血沸腾,恨不能即刻冲上战场。” 萧隗因道: “给四哥讲个笑话,今年夏天,宁王闲得无事,请了圣旨准他三京巡视。他带着王妃福晋来到南京,留守摆宴。让他点曲,他点了几出歌舞,可惜咱们这里却没有舞伎,宁王便说客随主便。几巡酒乐下来,宁王连声称赞。第二天告辞,连说好的涿州、易州也不去了。问他为什么,他悄悄对我说:‘南京杀气太重,说不定又要打起来,被围在这里就遭了。’” 三人大笑,隗因又道: “四哥,不过,这几支曲子叫府中乐班奏得熟到极妙,技巧绝对不输给宫廷乐班。真是越听越是有味呢,我现在最爱听的就是这几支曲子。” 德让点头:“我想于越也是借此提醒人们战争危机没有过去,要整军经武,随时备战吧。” 休哥笑道:“丞相知道南京战后甚样子,没几年,又是一片醉生梦死了,都忘了这里是前线。本人住惯了帐篷,觉得留守府像个金丝鸟笼,要是整天再听着软绵绵的音乐,看着轻飘飘的舞蹈,真怕自己和手下这些幕僚、亲兵骨头都会酥了。” 三人边说边笑,又接着饮酒听曲,后面真的奏了《十面埋伏》、《海青拿天鹅》,但终究也有《春江花月夜》《昭君出塞》等曲子。韩德让十分惬意,谈笑风生,兴致勃勃。等到酒过七巡,吃饱喝足,乐班退下。休哥命撤去酒菜,换上了新沏的酽茶。 城中三更鼓响,殿外寒风怒号。铮铮之音绕梁未去,有地龙火墙的小厅暖如阳春三月。三人兴致勃勃毫无倦意,继续秉烛夜谈,话题也转入到严肃的军国大事上。 德让啜一口滚烫的浓茶,站起来舒展一下酒菜满腹的腰身,长长吐纳一口气,在厅中踱了几步,说道: “吃了你的酒宴,越发精神了。于越见面时提到,有话要对德让讲,现在正好说说,我和国舅洗耳恭听。” 休哥酒后越加放得开,并不客套,侃侃而言道: “我以为,大辽立国七十余年,经历太祖皇帝开基立国、太宗皇帝逐鹿中原,国土疆域基本确立。又经过穆宗、景宗三十多年守成,南边混战结束,宋国统一中原,南北均势形成。目前我大辽无意南下,宋国无力北上,僵持格局基本确立。新朝开基重新部署兵力,北方由太妃统兵镇守,西边由韩招讨巡边,南边在下防守,而朝廷大力用兵东面。实在是英明之策。” 说起军事,耶律休哥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韩德让心想,不愧是出类拔萃的名将,高屋建瓴统观全局,几句话先将从古至今东西南北大势说得清楚,不像朝廷其他契丹武将只看得到眼前战事。他也很感宽慰,新朝实行的一切战略部署他都是最重要的决策者,得到休哥这样一员手握重兵的主帅肯定是很有意义的。休哥不是谄媚面谀之人,他的肯定一定出自真心。他坐回座位,啜着茶悠然自得地点头道: “于越不愧名将,高屋建瓴,鸟瞰全局,说句不谦虚的话,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虽不善军事,但是政局看得清楚。目前东京的重要性仅次于南京。五弟多次要求朝廷增兵西南,我都没有同意。西南只能先让党项和宋人去狗咬狗,我们坐山观虎斗。而东京道的乱局如果不尽早解决,将来必成朝廷大患。北边、西边虽然难以统御,归根结底只是边患,所谓癣疥之忧。朝廷的首要忧患在南边其次便是东边,南边宋国如恶狼正在蹲伏喘息,东边女真、渤海如卧虎蠢蠢欲动。东边不但距离帝国心脏更近,而且有数十万上百万渤海国余孽,人数众多,心怀灭国之恨。这与其他地方的敌人有所不同。高丽也是个巨大威胁,它的土地和大辽相连,却臣服于大辽的敌人宋国,等于是宋国插在大辽侧翼的一把刀。如果渤海、高丽、宋国连起手来,大辽想要维持现状都难,更不要说富国强兵国家大兴了。” 萧隗因忍不住插言道:“四哥和于越说得对,但是朝廷的决策有一点我觉得不甚妥当。” “咦,是什么?”德让听他开口批评,颇感诧异,休哥也竖起了耳朵。 萧隗因摇着脑袋道:“派耶律普宁和萧恒德去东征,一个老狐狸,一只小公鸡,只怕难成大事。要是南边无事,四哥你去说说,还得派于越去才行。我也想借光立它一场大大的军功呢。” 韩德让和休哥都笑了,隗因咧着嘴摸着圆圆的下巴奇怪道: “我说得不对吗?” 德让道:“南京可离不开于越,也离不开你。太后何等精明,契丹这么一座大厦不能靠独木支撑。德威有几斤几两我清楚,胜任西南尚且勉强,要成为于越这样的栋梁,那不是有心就能成的。太妃毕竟是个女子,而且有个达览阿钵,一直不能令朝廷全然信任。太后启用小公鸡用心良苦,期待甚高呢。” 休哥也笑道:“国舅爷,那萧恒德我们都没有接触过,怎么能说人家不行。丞相说得对,朝廷需要提拔后起之秀。只不过休哥不是什么栋梁砥柱,只想在南边做一道攻不破的城墙就够了。” 德让道:“于越就是国之长城,宋人总说没有燕山长城就无险可守,我看人才是真正的长城。东边的事,太后希望萧恒德将来能独挡一面,休哥的想法我也会放在心上。于越虽眼观全局,必定还是立足南京,你且说说南京下一步的棋应该怎么走?先帝立志要报宋贼侵犯南京的一箭之仇,可以说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这一仗还要不要打怎么打?宋贼久无动静,会不会从此放弃对南京的企图?” 这是朝廷军事的最重要问题。景宗皇帝驾崩前御驾亲征却在满城大败,可以说是死不瞑目。南京遭到宋国无端侵犯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双方打了无数场互有胜败的战争,但是契丹朝廷总是一口恶气未出,报复没有结束。新朝初立,朝廷需要和平,但这之后如何对待这场没有结束的战争,便是一项最重大的决策也是构成朝臣们最大分歧所在。主和派认为,战争劳民伤财,结果很难预料;主战派却说,不打就是向侵略示弱,会极大地损害契丹的军事大国威望。在这件事上,太后和他自己一样都没有形成定见。所以当去年底,那时的南京留守荆王道隐上奏宋国遣使献犀带请和时,朝廷答复说没有正式国书不予理睬。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就是因为还没有就此作出决策。他很想听听前线总帅对这件事的想法。 “丞相,”休哥非常郑重地说:“恕我直言,我以为不战为上。打败宋军侵略,赵光义负伤而逃,就是胜利,不需要别的报复。先帝为了复仇年年打仗,老令公和我都亲历了这些战争,结果证明南北势均力敌,很难一方绝对压倒另一方。宋人夺回幽云十六州是痴心妄想,我们说收复三州三关十七县也不现实。我记得过去老令公和丞相做南京留守时就一心想要和平,是宋贼破坏了这个良好的愿望。其实和平真的是双方得益,而且是最现实的选择。” 韩德让沉吟一阵,他懂得了耶律休哥的意思,也很欣慰他肯定了自己父子曾经的主张。但这和主和派的观点一致,倒也没有出奇之处。于是又问道: “宋人呢?以于越站在南京第一线的位置来看,他们真的是想要求和吗?他们一直没有再派人来谈求和的事。可是要说他们还是不忘南京,又为什么一直没有动作,即使是我国国丧也没有乘机进攻,总不会是什么义不罚丧吧。” “当然不是。大势上说,高粱河宋军大败,赵光义吓破了胆也清醒了,刚灭河东时的狂妄没了。这几年的战争一直是我军攻,宋军守。我不攻,他即不战。” 休哥边想边说,语调缓慢,说到这里顿了顿。萧隗因见空又插话道: “据可靠情报说,于越射中赵光义屁股上那两箭深到骨头,到现在也没好,这个马上皇帝再也不能骑马,一到天阴就发病,躺在床上直哼哼。” 休哥笑了笑接着道:“这件事国舅说得不错。但光是为了这,他既会心生胆怯却也会更想报复。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这一年多来赵普复相卢多逊倒台,对大辽,赵主和,卢主战,人事变化影响了决策。于此同时,枢密使曹彬也被人整倒了,罪名竟是在军队中威望太高。那个把他搞下台的小人弥德超当上了枢密副使,开封现在有两个枢密副使,没有枢密使。这样一个内阁和枢密院,可想而知。” 德让没想到休哥对开封人事都这么清楚,又是不禁心折。休哥思维敏捷,话语迟讷,说到这里又是一顿。萧隗因又找到了插嘴的机会,舔了舔厚嘴唇,笑嘻嘻地说道: “宋人历来讲先内后外重内轻外不是,大臣们忙着你整我我整你,他们的皇帝也忙着整他的敌人,赵光义刚刚逼死两个侄儿,这会儿又说弟弟造反,贬到房州,看来也活不久了。那赵普虽然主和不错,可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当年他下台是那个姓卢的整的,姓卢的在台上一手遮天的时候,整天在皇帝面前说赵普的坏话,想要除掉他。赵普的妹夫也被姓卢的使坏派去打交趾死在那里。两人结下死仇。赵普想要东山再起哪有那么容易,实在没辙,就想了这个最阴狠的招数。皇帝不是想整死自己的弟弟吗,他就查出姓卢的和皇帝的弟弟勾结,企图篡位。那还得了,姓卢的一栽到底。先是判了死罪,后来皇帝开恩发配崖州,抄光家产,身无分文,孤伶伶扔到海岛上受罪,那和死也差不多。四哥,你说,这开封朝廷关起门打成一锅粥,哪里还顾得上对外开战。” 德让笑道:“你这乱七八糟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也是情报不成?” 隗因得意道:“有情报也有风传。南京瓦子里说书的那里什么消息都有。” 休哥笑道:“国舅所说八九不离十。不过所有这些也只是一个方面,开封朝局说变就变,要说赵光义就断了北侵之心,那不可能。他得位不正,更需要树威,没什么是比抢回幽州更大的功业了。” 第二十六章 军事改革 德让道:“于越这样说,我就心里有数了。即使不主动进攻,但亦不可不备。这与我的想法完全一致。如此一来,南京的五万兵马就不能动了。” 在南北开战之前,德让担任南京代留守时,南京常备兵马在二万五千左右,现在南北处于交战中的暂时对峙状态,兵力自然要增加。他原来还在考虑,如果东征需要增兵,是不是还能从南京抽调部分兵力。休哥仿佛看透了丞相的心思,说道: “对,五万兵马已是最低限度了。战前南京常驻有二万五千人马,城内一万,各州相加一万五千。现在多了一倍,主要是加强了前沿各州县的防备。不能不防宋贼再次倾国进犯。对面宋国河北的兵力也较开战之前增加了一倍,宋初西蜀、江南连年用兵,兵力不过三十多万,现在全国已经增加到六十万。河北的定州、镇州、关南和高阳关三大镇,各屯兵三万,还有雄州、霸州等前线州县堡寨少则数百多则上千,加起来最少十万。这只是第一道战线,河北最大的军镇大名府还有数万兵马,整个河北相加仍是我们的两倍。” 以朝廷掌握的情报,韩德让知道休哥说得虽然不是非常准确,但大致不差。赞叹道:“于越真不愧国之长城。对宋军全国和河北的兵力都了如指掌。” 萧隗因第一次听到这么清晰的数字对比,摸着额头啧啧道: “敢情咱们一直是以一对三。宋贼仗着财大气粗军队多,却不是咱们的对手!” 德让见他打岔,便接着他的话道: “以一对三是不错,但是别忘了,兵马兵马,不但要算兵,还要算马,契丹骑兵占到军队总数的约四分之一,每个骑兵配三匹战马,你算算和宋军是怎么个比法。” 隗因掰着指头算了算,却算不清,道:“宋军也有骑兵,但占军队的比例少得多,最多也就十分之一,别说一人三马,一人两马就不错。再说他们那马也算战马?在咱们这儿只能拉车。这可怎么算得清呢?” 休哥一边慢慢啜茶一边沉思,这会儿放下杯子,字斟句酌地说道: “说到这儿,我正好有一件事情要请丞相的示下。南京过去养二万五千常备军,现在要养五万,足足翻了一倍。我想请朝廷减轻南京上交国库的赋税。我知道丞相现在主持军事改革,正需要粮草银两,可是如果不减轻南京的负担,就难以维持了。我不要求军费翻倍,但起码增加一半是合理的吧。这些年欠下朝廷不少租税,现在上面天天催,这件事还得请丞相解决。” 话说到这里进入最实际的问题。契丹征服南京、东京、云中等地后,实行中原的制度,百姓承担租税徭役,租税除了供养当地的常备军队都要上交国库。契丹和北方部族的制度则不同,按照祖制,他们是全民皆兵,所有十六岁到五十岁的男子都在兵籍,一旦需要,便要无偿提供兵源和劳役。他们不缴纳赋税,从军时富户充当骑兵,要自备马匹、装备和武器,贫者充当副兵,只出人力。他们也不需要朝廷的粮草军饷,都是靠在战争中抢掠,不但能以战养战,还以缴获人口财货作为战利带回家乡。契丹和北方部族闻战则喜,因为战争中的俘获抢掠是他们财富的最大来源。现在朝廷禁止抢掠,部族军队必须发放粮草军饷,而财物的来源仍然是只有汉地和渤海等地区的赋税。这便是进行这项改革最困难的地方。 现在南京要求减少上缴赋税,实在是很令韩德让头疼。但这却在他的意料之中,军队数量翻了一倍,南京人口并没有增加,四年前的大战还令人口锐减,民生凋敝,这几年虽然有所复原,但最多也就刚刚恢复战前水平,不可能让它以原来的收入承担翻倍的军队需要。刚才休哥算必须的兵力,看来也是有备而言的。不过他说的话应该是很实在的。刚想要说话,只听萧隗因一本正经说道: “于越的话千真万确,我可以证明。于越做南京留守一年,以军法治军治民。五万军队没有空额,地方官不敢贪污,单这两项,我敢说起码就省下一万军队的开支。但是军队增加了一倍,再怎么省也不够啊。府库官员天天叫苦,都说快要发不出军饷,库房也快要见底了。” 韩德让听了更加觉得耶律休哥刚才的话是恳切实在的话。怪不得军队增加一倍,休哥只要求增加一半军费,原来他已经尽了极大的努力。德让做过南京留守,深知军队吃空额是个痼疾。不是个别人的贪婪,而是层层军官都要靠这个得到些油水。作为武将只吃五分之一的空额就算很少的了,要做到一点空额不吃简直比登天还难。不光要自己廉洁,还要得罪多少手下骄兵悍将,没有霹雳手段是绝做不到的。地方上的贪墨更是难以杜绝,从州县官员到芝麻小吏层层利益都在赋税的加码中,那些额外增加的名目多得数不清,比本来的赋税翻倍都不稀奇。不禁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好奇问道: “于越是怎么用军法管制的呢?” 萧隗因又拿出讲故事的本领,清清喉咙道: “于越刚来时,下令清理军队人数,说既往不咎,但如果再有不实,必定军法从事。你知道从前荆王那个糊涂虫,下面的人不糊弄他才怪。做了三年南京留守,留下一屁股烂账,实在是有些过分。军中都知于越威名,规矩的便如实改了过来,但总有那自作聪明的,依旧留了一手。没想到于越玩的是真的,一个指挥一个指挥亲自照册点名。有一人不实便将指挥、营将、军将一连串撤的撤、贬的贬。有两个最过分的,于越命各打四十军棍撵出军营。一个当场打死了,一个只剩了一口气。吓得没人再敢虚报。今年秋天,收成不错,于越让我下乡监查收税。那些官吏真的是小心翼翼,不敢克扣加码,百姓完税也很痛快。百姓说,虽然为了备战增加了两成租税,但他们心甘情愿,因为实际上缴的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我有一个从小一起玩大的好兄弟,我荐他当了涿州的一个巡检,他一见面就骂我害他,说原本以为当官能发财,没想到只有干巴巴一点俸禄,连家都养不起,还不如从前当混混来钱容易。我说他胡扯,别人怎么当官都能发财,他说原来的确是这样,但是于越一来,那些胆大妄为的都进了南京大牢,谁还敢再往枪口上撞,只好都勒紧裤带了。” 隗因一半由衷一半奉承,说得煞有介事。德让知道这些事说说容易要做到有多难,现在也不可能一清如洗,但比从前大为清明是可信的。点头赞道: “于越不但是国之长城,还是朝廷栋梁。于越这样苦心经营是对德让的最大支持。如果全国都造此办理,何愁改革不成契丹不强。南京的要求合情合理,我回去就和朝臣们商量,将欠缴的赋税免去,今后重新核定数额。” 休哥愁眉顿展双手合十道: “那我就先替南京的百姓多谢丞相了。丞相所为,休哥举双手赞成,其实谁都明白,不这样是不行的。像从前那样靠抢掠养兵怎么能行,比如南京,两边都严守边防,抢谁去呢?就是能抢到,也是鼠目寸光,要财不要土地不要民心。” 德让感动极了,手拍桌案道: “要是所有人都能这样想就好了!当年太宗皇帝从中原撤兵总结教训就说过,不该放任军队劫掠,这是中原得而复失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早认识到这点,说不定那时契丹就入主中原了,哪里会有什么刘知远,更不会有郭威、赵匡胤。也就不会有今日改革之难。” 他指的是太宗会同九年(947年)太宗曾率军攻入石重贵的首都东京汴梁,灭了晋国。第二年正月初一,太宗以中原皇帝的仪仗进入皇宫,在崇元殿接受百官朝贺。他下诏将国号由“大契丹国”改为“大辽”,将会同十年改为大同元年,便是打算做中原皇帝了。后来就是因为辽军大肆抢掠导致人民反抗,太宗被迫放弃东京,率军北返,并死在半路。他临死总结了三条失败教训,第一条就是不该放任军队打草谷。刘知远是晋国的河东节度使。晋国灭亡后,他也曾派人奉表于辽太宗,耶律德光呼其为儿。等到契丹军队无法在中原立足而北撤时,刘知远看准时机在太原称帝,建立汉。而郭威是刘知远手下大将,后来灭汉立周。赵匡胤又是郭威父子手下大将,后来灭周立宋。 休哥也跟着感叹一番,道:“我算过一笔账,契丹虽然没有宋国富有,但是正像丞相刚才所说,我们有的是一流战马一流骑兵,我们的士兵可以以少胜多,靠国库完全养得起一只天下最强的军队。” 德让击掌道:“对。宋国人多兵多,以它目前大约四百万户计算,差不多六户出一兵。我们人少兵也少,以现在局部开战的情形,养兵二十万,全国约百万户,大约五户一兵,相差并不大。” 休哥又道:“丞相放心,你的其它政策,包括扩大教育科举,丹汉同罪同罚的律法改革等等都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南京都会带头实行。” 德让高兴地站起来,高举茶杯,道:“太好了!别的话不说了,于越和德让志同道合,何愁大辽不兴,何愁国家不强。” 不甘寂寞的萧隗因也站起来,骚骚后脑勺咧嘴笑道:“还有我呢,我也和四哥、于越志同道合哩。” 三人都一起哈哈大笑。 韩德让计划第二天就走,已经命随从们都准备好。一大清早刚刚起床,还没有洗漱早饭,萧隗因就来了。德让奇怪道: “咦?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说了不要你送。” 隗因憨笑道:“不是来送人是来留人。奉了夫人的命,要请四哥去府上做客。” 德让诧异,这可不是小妹的作风,道:“昨天不是让你带话了吗?让你告诉她这次忙不过来,不去看她了,下次再去。她有什么事吗?该不是生病了吧?” 隗因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道:“病到没病,只是想四哥想得厉害。她要不是在月子里,就自己来了。你要是不去,我回去可要跪搓板了。再说四哥你还没见过小外甥不是?人人都说他长得像舅舅呢。” “你就胡扯吧,才多大就看出像我。”德让被他缠得哭笑不得,转念一想,看看妹妹也是应该,顺便也看看刚刚出生的小外甥。便道: “也好,我去看看她,今天的住宿的驿站不算远,紧赶一赶天黑之前还能赶到。” 隗因佯作不快道:“那可不行,最少也要吃了午饭。吃完午饭今天就走不了了,索性再吃了晚饭。在我那敝舍轻松歇上一天明天再走。千里迢迢来一趟,干嘛匆匆忙忙。” 德让拗不过,想不过晚回去一天罢了,苦笑着点了头。 刚出了驿站大门,正要上自己的驷马高车,就见耶律休哥骑着马,带着一队亲兵来了,见了面笑道: “想不到国舅爷也这么早来给丞相送行。” 德让连连拱手道:“他哪里是送行,是来劫持的。于越怎么来了。” 休哥笑道:“不早了,我已经练了一阵子武艺了。每天这个时间该要巡城,顺便来送丞相。丞相本也应该去国舅府转转。既然如此,丞相就多住一天,我明天再来送行。” 三人分路而行。韩德让随萧隗因走了几条街,就到了一座门面轩敞的大宅前,只见高大的门上挂一块黑底金字额匾,上写“国舅府”几个大字。 第二十七章 相夫教子 进了府门,德让先到后院内宅去看妹妹。 幺妹刚刚用过早饭正躺在床上休息。床边站着个紫膛脸身材丰满的年青妇人,手里抱着一个小襁褓。 幺妹刚刚生了孩子有些发福,但看上去依然年轻娇媚。一眼看见德让,好像很惊讶,更是喜出望外,白里透红的脸上笑靥如花,连忙就要起来相迎,德让连忙上前按住她,关切问道: “快别动,又不是外人。你怎么样?好不好?” 见床边有一把红木靠背椅,便坐在上面。幺妹上下细细端详着四哥,高兴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说道: “四哥来了!真是太高兴了。我很好,隗因说你到了南京,真想见见你,他说你忙可能来不了,没想就来了。” 德让听妹妹这样说,心里大感狐疑,看来是妹夫假借妹妹名义邀他前来,但是为什么呢?他想请自己来没错,可是那么迫切透着蹊跷。这话却不想对妹妹说,便道: “好久没见你和外甥女,很想念你们。小外甥也要见见,听说长得像舅舅呢。” 幺妹听了捂着嘴直笑,说道:“那你快看看。” 她示意乳母抱过去。年轻的乳母是南京乡下的女人。她刚到国舅府不久,见到国舅和国舅夫人就觉得是天上的人物了,如今见到大名鼎鼎仪表堂堂的辅政丞相,又把那个憨国舅比到地上去了,就像见了神仙一般。她本应该回避的,但因为抱着小主子走不了,只好红着脸呆呆地怔在当地。听到主母的吩咐,满脸涨得更加通红,将小婴儿抱了过来凑近德让。德让站起来就近过去看了,她紧张得心里怦怦狂跳。德让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只见小婴儿的脸上一团粉肉,既没有眉毛,也看不见眼睛,那双眼睛正紧紧闭着,鼻子和嘴巴挤在一起,完全看不出相貌。暗笑着赞道: “好俊的小子!来得匆忙,没带见面礼,这个给他这个打个金锁吧。”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五两重的小金锞子,放到旁边案上。这是他坐车向这里来时刚刚让韩成找出来备着的。幺妹笑道: “这是怎么说的,要是今天来,何必昨天让隗因带了礼来,不是让你这个舅舅送了双份。” 德让道:“双份也是应该,将来我的还不都是他的。” 幺妹想到四哥自己没有儿女,只有自己这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他因此将外甥视为己出,才会有这话,不禁又是为哥哥心酸,又是为自己欣慰,道: “将来一定让他好好孝敬你。四哥,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韩德让想了想,道:“叫绍矩好不好。绍,继承的意思,矩,方正规矩的意思,希望他将来继承萧家的祖业,又要内敛守规矩。” 幺妹由衷佩服道:“这个名字好,就叫绍矩,既要光宗耀祖,又要规矩做人,字面又斯文不俗。他爹怎么就想不出来呢?让他取名,他说女儿叫菩萨,儿子就叫罗汉好了。我说女孩子叫菩萨可以,男孩子小名叫个什么神仙也可以,大名就不好,现在都时兴从儒家经典里取名字,你看人家皇子们名字多好。他说我哪懂什么儒家经典,你即说皇子们名字取得好,那小皇子叫隆右,咱们的儿子就叫隆左吧。气得我一脚把他踹下床去。” 德让听了笑得被一口茶呛到,咳咳地咳嗽起来。正笑着,门口响起奶声奶气的叫喊:“娘,娘!”一个穿着粉红裙子紫色背甲的小女孩蹒跚着跑了进来。 “菩萨哥儿,快来,到娘这来。”幺妹的脸上笑逐颜开,朝小女孩张开手臂。 女孩扑倒床边就往床上爬,她的小手将将够得着床沿却爬不上去。德让满脸笑容,弯腰抱起小女孩,亲了亲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把她递给妹妹。他很少抱小孩子,他自己没有小孩,兄弟的孩子们他也从来不抱,唯独对这个小外甥女,从一生下来他就特别喜欢。 “看是谁来了,叫舅舅。”幺妹搂着女儿指指椅子上坐着的人说。 “舅舅!”小女孩的声音又甜又脆,好像黄莺唱歌。 德让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准备好的小金锞子,放到女孩小手上,她拿不住,小金锭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德让逗她道: “过年了,舅舅给菩萨哥儿压岁银。” 幺妹拿起金锭辨认着上面的字样喜眉笑眼道: “今天让四哥破费了。” “这算什么,将来找个好婆家,她的嫁妆舅舅包了。” 幺妹这时想起什么问道:“你昨天不是让隗因告诉我说这次没有时间来了吗?怎么又来了?” “不知道隗因倒什么鬼,说是你一定要见我呢。” “是吗?这个死鬼,对你也说瞎话。别是他那些狐朋狗友要见你吧。昨天半夜不知什么时辰,管家没头没脑闯到这院里来,唧唧歪歪在窗下说来人了,非要隗因出去一趟不可。我倒想等着问问他,什么人这么不懂事,可是后来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一大清早他就火上房似地跑了。原来是去找你。真是有些蹊跷。” 德让心里顿生警觉,又不是当朝宰相,又不是走水闹匪,哪个会半夜上门。就是上了门也会被府里的管家拦着,哪敢吵醒主人。隗因虽然有时没正经,但很少随便和他开玩笑。但愿他不是冒冒失失引见什么不该见的人。但即来之则安之,便也不去猜了。当了辅政大臣之后,他还没有见过妹妹,先帝驾崩之初,萧燕燕顿感危机重重。南京屯兵最众,为了以防万一,他便建议,立即加萧隗因同政事门下平章事的荣衔,率领本部军奔赴南京。同政事门下平章事是南面宰相之一,在萧隗因只是个虚衔,实际是监军的作用。萧隗因离开的时候,幺妹随同一起走了。当时德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去送他们。直到现在一年多了,天下激荡,他们兄妹都在漩涡之中,有很多话都没有机会说,趁着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索性好好聊聊。 德让舒展身体,让自己做得舒服些,从容道: “先不去想他,隗因总不至于害我。中午还早,我们正好聊聊。” 幺妹亲亲小女儿,柔声道: “出去玩吧,娘和舅舅说说话。” 菩萨哥抱着幺妹的脖子撒娇道:“不嘛,我要娘陪我。” 幺妹道:“宝贝儿,你要是能不说话不乱动,就呆在这儿,要不就出去玩一会儿。” 菩萨哥眨几下乌黑的眼睛,毅然决定道: “那我出去玩。” 说着一骨碌爬下床,像只小球一样滚了出去。只听得门口守着的嬷嬷叫道: “慢着些儿,我的小祖宗。” 幺妹对还站在床边的紫膛脸乳娘道: “你也抱小少爷,噢,应该叫绍矩了,去玩吧。到外面让她们沏最好的茶来。” 等房间里只剩下兄妹二人,幺妹伸出一只手拉着德让道: “四哥,你瘦了,你好吗?” 德让心里一阵酸热,忽然想到自己现在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孑然一身,只剩下这个妹妹是最亲近的人了。自己没有妻子儿女,没有家,虽然有个相亲相爱朝夕相处的女人,但那既不是亲人也不是个家。那总好像是镜花水月,永远有一道无形的阻隔横亘在两人之间。君臣分际如同在两个世界,且不说伴君如伴虎,一切可以瞬间倾覆;即便恩情一直不变,也没有夫妻家人的那种感觉。妹妹从小和自己感情最好,又嫁给了太后的弟弟,连自己和太后也因着这一层关系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亲戚。他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使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弃自己而去,这个妹妹还是会陪在自己身边。可是作为男子汉怎么能向一个弱女子诉苦呢?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放心,我能有什么不好。倒是你,如今儿女双全算是在婆家站稳了脚跟。今后相夫教子、亲戚相处都不容易。要小心保重。” 幺妹一听就明白,哥哥的话是有所指的,相夫教子倒不难,难的是亲戚相处。她在娘家时从小千娇百宠,现在嫁到国舅家,除了太后百般呵护,丈夫也还算恩爱,婆家的亲戚们却都明枪暗箭冷若冰霜。周围的人不是皇族就是国舅族,个个都是天潢贵胄,只有她仿佛丑小鸭误入了天鹅湖。她感激地笑笑。说道: “只要哥哥好,我就好。” 德让心里一动,想到,她说得没错,万一自己出事,她就会失去最大的依靠,就会像孤身落海一样,一下子被大浪吞没。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合适的话来宽慰她,就见妹妹长长地出了口气,犹犹豫豫放低声音说道: “妯娌之间的琐事不想烦你,可是和你有关,还是说一句提醒你。小叔本是最近的亲戚,却最是难处,再加上娶了大长公主,更是如虎添翼。我受些委屈算不了什么,可是我觉得他们主要是对四哥你不满。太后面前他们不敢怎样,可是背地里会捣鬼,你也要当心些呢。” “他们做了什么?” “倒也没有做什么。继远从来不叫我嫂子,我生菩萨哥时他来贺喜,只照了个面,就像我身上有瘟疫似地话也没说上两句就逃跑似地走了。这次生绍矩又是这样。入宫的时候碰到或萧家有事聚到一处,他都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大长公主也是一样。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做萧家的媳妇。这都算不了什么,我只当看不见。过分的是,继远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姓耶律的女子劝隗因娶了做次妻。隗因傻乎乎地问我,我能说什么。我说,你要看上了就娶呗。他又兴冲冲去问太后,被太后给骂了回来。这件事不知你听说没有。我不是嫉妒,男人哪个不好色,他娶了两个小妾我都没有说过什么。但要是娶个皇族女子,摆明是要压我一头,今后这个家里我算什么?不但让我难做人,也是给韩家难堪。” 幺妹说着抹起眼泪。德让听了心里好不是滋味,半天没有说话,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幺妹忐忑道: “你的烦心事够多了,我不该说这些的。” 德让做回到床边,拉住幺妹的手道: “你该说给我听的,这样我才更了解这些人。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做到辅政,你嫁给国舅,有人拼命巴结,但也有人嫉恨,这都不奇怪。好在太后是个明白人,你不用担心。这个隗因也真是不错,什么都肯对你说。” 幺妹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个人和继远真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他要是有那个弟弟一半的脑汁就算不错,他就是想要休了我也会和我说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萧隗因就踱了进来,笑道: “四哥,我说你们兄妹要见见面才好吧。走吧,前面摆好饭了。” 德让板起脸来,故作严肃道:“你拉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前面是不是有人要见我?” 隗因嘻嘻笑着来拉德让,口中道:“没有外人,你来了就知道。” 幺妹嗔道:“你搞什么鬼,还不快在这里说明白,回头见你的狐朋狗友,倒让四哥措手不及。” 德让一想,有什么不方便让幺妹知道的事也说不定,这个妹夫做事鲁莽但也不是全没有章法,既然已经被他诳来,逃也逃不掉,且去看看再说。便起身对幺妹道: “回头再来看你。我先去看看,隗因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二人一起往前院走,德让忽然想起件事来,说道:“有件事差点忘了。礼部有个膳部员外郎叫刘慎行的,听说品行能力都不错,下次请那负责考评的官员多留意,要是个人才就向朝廷大力举荐举荐。我这次没时间见南面朝廷的官员,你帮我带句话给丞相。” 隗因连连摇手道:“四哥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同平章事是个虚的,这种事托我可真是白托了。” 德让拍拍妹夫的肩膀,轻松说道:“你以为真要你亲手提拔?你就只管把话带给室昉老丞相就行。你总能见到他吧。” 隗因听这话拍胸脯道:“见得到,马上过节了,年总是要拜的,话保证带到。” 第二十八章 不速之客 说话间二人来到前面的第一进大院。听到动静早有两个人从正堂里快步走了过来。德让一见来人就惊得呆住了。 原来等在这里千方百计要见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最不想见到的李氏的两个哥哥李保和李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要不是不想见李家人,他应该在蓟州好歹料理一下李氏的丧事再走。人还没有离开韩家,死了也是韩家的鬼,夫妻一场,送最后一程是人之常情。即使没有时间料理全程,总不至于拔腿就走。其实他并不是怕李家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劝妻子离婚虽然有悖人情却不是罪过,妻子的死并非他所愿。但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像豆腐掉进灰堆里抖搂不清了。 怎么也没想到李家人会追到这里,更想不到糊涂国舅会做这种安排。 要是李家人问他妹妹怎么死的,他还可以理直气壮说是她自尽。但如果人家追问,何以连丧事也不办就飞也似地逃跑,他都不知这张脸往哪里放。他看到站在李氏兄弟身后的萧隗因,正满脸讪笑,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像小鸡哆米般一个劲地打躬作揖。他恨得牙根痒痒,但骂他埋怨他都已经来不及了。 “妹夫,好久不见,您身体可好?” 想不到李保当头一句是这个话,再看他的人,打躬作揖满脸赔笑。旁边的李仿同样点头作揖满面春风。德让一时竟有些疑惑,想着是不是两人还不知道妹妹的死讯。只好抱拳回礼,故作镇定道: “二位舅兄好。” 遇到这类尴尬局面,他一贯谨守少说少错的信条,现在也只吐出这几个字,就没有下文了。 李保生的白净面皮,肥胖身材,他比德让年纪大三岁,没有出仕做官,在家里管理李家的土地家产。李家是南京幽郡昌平县世家大族,家有良田千亩,牛马成群,都由他统管,手下管家家丁、仓头仆役少说也有上百,在当地也是颐指气使的一个首绅豪强。李仿比哥哥小五岁,长的差不多,只是个头略高,身材略为清减。他本来在南京做个典南京栗园的小官,嫌差事清苦,告了病假,一直在家悠游闲住。李保仗着年纪大些,倚老卖老地上前挽住妹夫的胳膊,就往正厅走去。一边殷殷说道: “妹夫,好久没有见面,今天不请自来,莫要怪哥哥唐突。咱们进去坐下慢慢叙谈。” 德让见他举动亲热,心下甚是别扭。他们虽为近亲,但以往很少走动。早年刚刚结亲时,韩德让不到二十岁。官至高位的爷爷韩知古早就死了,父亲韩匡嗣刚刚卷入耶律李胡谋反案,好不容易做上的芝麻小官被免职,正穷愁潦倒四处钻营。他托人向李氏提亲是想借李家的世家大族根基壮壮自己的底气。李家老爷子找人看了韩德让的相,那阴阳先生说此人面相奇贵无比,于是便同意了这门亲事。当时李氏兄弟们一个个鼻孔朝天都看不起韩家,亲戚相见时往往故意冷落还会出言讥讽,德让便尽量不和他们来往。后来韩匡嗣拥立景宗,封王拜相,一飞冲天,李家人虽然背地里不服气,但还是将肠子都悔青了。等到韩德让更上层楼权倾天下,李家人更是悔得恨不能抠了自己的眼睛。他们一直想见见妹夫当面赔礼道歉让他骂自己一顿,可是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 韩德让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打听到自己行踪,又是怎样搬动萧隗因来拉皮条的,直想甩开拉扯自己的那只手。但毕竟心里有鬼,不能太不给这个面子,便僵着个脸无可无不可地由他拽着往里面走。 进了堂屋,只见一桌宴席已然摆好。鸡鸭鱼肉青菜豆腐,都是下酒的头盘。四副碗箸、四只酒盅、一只青花酒壶,摆放的煞是齐整。萧隗因涎笑着强按德让坐了首位,自己坐在下首,李氏兄弟打横副陪。 萧隗因端起酒壶给每个人面前杯中斟满酒,一阵醇香随着热气喷鼻而来。一闻可知是上好的南方醇酿。隗因端起酒杯嘿嘿干笑着说道: “酒桌上没有大小,丞相是我舅哥,二位是我舅哥的舅哥,今天在座的都是一家人,来来来,先干了这杯酒再说话。我先饮为敬了。” 李氏兄弟痛快地一仰脖子干了,德让略一犹豫也喝了。李保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咳了一声,说道: “妹夫,我们见过七叔,妹妹的事都知道了。今天来就是向你表明心迹:这事不怪你,是妹妹糊涂,想不开。她走得固然可惜,但是如果从此两家人误会生分就更可惜了。这件事我们会料理好。妹夫你如今树大招风,为了杜绝不了解内情的人说三道四,我们统一口径,就说妹妹是病故的。妹妹虽然不在了,但今后咱们两家还是亲戚。玉兰那丫头回来我们也会好好待她,就让她在我那老婆子手下做个女管家,没有人敢为难她。她要是愿意,就留在府里养她到老。” 想不到李家兄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倒令德让大出意外。一是没想到李氏兄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而他们的反应竟是如此豁达大度;二是没想到李氏为了巴结他,经如此煞费心机,老谋深算。以他的老于世故,一想便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妹妹已经死了,不依不饶得不到任何好处,只能和韩家闹僵,彻底得罪这个当朝第一权臣。他们索性做得大方漂亮,卖给韩家一个大大的人情。让这个宰相继续当他们的妹夫,还要把关系拉得比从前更近。这就如同要挟,韩德让要是不领情,李家自然就不会配合将李氏的死处理得风波不惊。他心里虽生厌恶,却不能不领这个人情。 德让只好端起酒杯,干笑道: “两位舅兄真是通情达理之人。我本该亲自料理后事,只是朝务实在脱不开身,全都拜托六叔和二位兄弟了。我这里多谢。以后自然还是亲戚,舅兄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李保要的就是这句话,咧嘴大笑,道:“妹夫放心,后事保管办得漂亮。” 萧隗因一拍大腿高兴得站了起来,大笑道:“好,好,好,李家大哥二哥也别忘了咱这门亲戚,没事也常来走动走动。” 他的心里非常得意。昨夜乍被叫出来一见是这哥俩,开始非常恼火,即至听到出了人命,一下子吓得睡意飞到天外。听完李家兄弟的话,虽知二人别有所图,但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结局对韩德让包括对背后的太后都是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所以决心成全哥俩。这才死皮赖脸地把德让拉了来,一定要他们见这次面。 李氏兄弟搂草打兔子,不但见到了妹夫,当面卖了个大大的人情,还攀上了当朝国舅。高兴得恨不能给妹妹磕个头谢谢她这一死。一时谈笑风生举筷飞觞,乐得像是中了头彩一样。韩德让兴味索然勉强应付,多亏了萧隗因卖力捧场才不至于冷场。喝过酒,又上了不少珍馐佳肴的热菜点心,一顿饭倒也吃了个不亦乐乎。 好不容易挨过这一顿饭,韩德让知道要是照萧隗因的安排,下午继续呆在萧府,这李家兄弟还要纠缠。就说必须赶路,隗因怎么留也没留住。德让饭后和妹妹道了个别就匆匆启程了。 一路晓行夜宿,迎风冒雪,一行人终于在年底之前回到东京。虽是寒冬腊月,辽河两岸白雪皑皑朔风呼啸,但钠钵大营中却一片热气腾腾。大丧过去已经一年,去岁新年因在丧期,没有大肆庆贺,今年虽然丧期未到三年不能太过铺张,但已基本恢复了过年的气氛。钠钵大营数万人马还有阖家悉族追随扈拥的亲贵,光是大大小小的厨房就有数百上千,现在都在杀猪宰羊制作腊肉年糕。到处肉香弥漫,炉火日夜不息。 韩德让打马入营时已是日暮时分。腊月日短夜长,刚过申末十分天色就暗了下来。营中到处都点上了灯烛,今夜无风,袅袅炊烟笼罩在灯火之上,如梦如幻。德让也不去自己那座徒有其名空空荡荡的丞相府邸,而是直奔御营中的值宿帐房。 这是一座两个房间大小的帷幕,外表朴素,只是围了厚厚的灰色毛毡,里面却应有尽有,虽然算不上豪华也整洁舒适宽敞亮堂。帷幕分为内外两间,里间是寝室,外间是小客厅兼餐室。这座帷幕的位置正在皇帝御帐和太后凤帐之间,距离两座大帐都是大约一里,作为殿前都点检值宿禁闱十分方便。 照料起居的一群小厮们算着主人近日即要归来,早都日夜准备着迎接。见他进了门,都迎上来行礼请安。帐篷里炭火熊熊暖如三春,德让在小厮们的服侍下先坐进一个大木桶中沐浴洗尘,他在热水里泡了一阵,头枕在厚厚的布巾上闭目养神,回想这一行发生的诸般事情,一会儿觉得不可思议,一会儿又颇感安心,身上的疲惫脑子里的纷繁逐渐消散。出浴后,披散着头发,穿上宽松柔软的棉袍,坐到暖塌上喝着滚烫的浓茶,感到精神轻松舒畅。这时小厮来请示晚膳已经准备好是否开饭,德让顿觉饥肠辘辘,便点了点头。 “多备一副碗筷,我也要在这里用晚膳。” 忽然一个清脆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乖巧的小厮们赶紧退到边上躬腰行礼,然后就悄然退了出去。德让一听声音就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地迎到门口。萧燕燕披了一件暗紫色缎面貂皮连帽斗篷,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德让伸手为她脱下斗篷,只见她里面穿了身蜜色长裙,套一件貂皮对襟袄,雪白的高领上面是一张春风满面的俏脸,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上涂了淡淡的胭脂,嘴唇抿了口红,在雪白的毛领衬托下像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德让就要行礼,被燕燕一把扯住,嗔道: “做怪,这里又没有外人。”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是不是天天都在望着我这间帐篷。” 德让开玩笑道。燕燕伸出一只玉指戳着他的前胸道: “臭美,谁天天望着你。你的小厮们上蹿下跳,一个水晶宫变成猴儿山,想不知道你回来了都难。” 德让知道她没说实话,一定是她派人盯着这座帐篷,也不说破,谑笑道: “我可是天天望着凤帐呢。本想吃完饭就过去报到的,你即来了,咱们先到后账里说说话儿。” 燕燕红了脸啐道:“已经吩咐摆饭,去什么后帐,先吃了饭再说。” 饮了两杯热酒,燕燕的脸更加娇艳,道: “我赶着来是想知道你的家事办得怎样。” 德让边慢慢吃着菜,便将一行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说道李氏自尽,燕燕先是一惊,随后便冷哼一声道: “这人还真是歹毒,要是不栽赃别人,我还会有几分可怜她。这样一来,反而倒没有丁点不安了。既然恩断义绝,你也不用再想着她。” 德让讪笑道:“我何曾想着她来着。” 接着又说了李家兄弟那番表现和萧隗因在其中的一通忙活,燕燕撇嘴笑道: “真是嗑瓜子磕出个跳蚤来,什么仁儿(人)都有。不过正好,只要不生事端,让他们占点便宜是小事。看看他家有什么人在做官,有机会提拔提拔。他们不就想这个吗。这个隗因就是个无事忙,他是好心,你别怪他。” 德让道:“我何曾怪他,谢他都还来不及呢。” 第二十九章 诞辰贺礼 德让夹了一筷蒸得烂烂的脱了骨的腊鹅放进燕燕面前的碗里,端起烫得热热的米酒说道: “来,敬你一杯。” 燕燕端起杯子笑眯眯问道: “好几杯都喝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敬什么?” 德让借着已有了一点酒意,乜斜着眼睛笑道: “小别胜新婚,就祝咱们今天这一聚。” 燕燕啐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哪里学来的。是不是在南京有什么艳遇?那是个专教男人学坏的地方。” “我在南京一共就住了一晚,还是在留守府和两个大男人一起吃酒。那个耶律休哥也真是,府中连个女伎都没有,佐酒的曲子都是十面埋伏。” 燕燕捂着嘴大笑,道: “算他有良心,从前在南京统领重兵的哪个不是王爷,像他这样年轻、没有爵位的还从来没有过。他要是不尽忠职守连你这个荐主都对不起。” 德让这会儿心情不错,又取笑道:“你担心我有艳遇,是吃醋吗?” 燕燕娇羞一笑,“呸”了一声,又敛容说道: “说正经的,四哥,你现在单身一个人了,先帝也走了一年多了。我们成亲吧。” 韩德让惊得差点儿被刚送进嘴里的一口菜给噎住,梗了梗脖子道: “你,你说什么?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 “这还用问?你是太后啊,先帝的面子,皇上的面子往哪放?” “先帝的遗孀、皇帝的娘就不是人?就必须守身如玉?还是只能偷偷摸摸?那样先帝和皇帝就很有面子是吗?” 韩德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是高兴又是烦恼,高兴得是太后对他的一片真心;烦恼的是这事实在理不出个头绪,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更想不出如何了局。其实汉人崇尚的儒家礼法也并不禁止寡妇再嫁鳏夫再娶,但守寡的太后、太妃却不行,这除去为了道德礼法,还是为了尊崇皇权。皇帝的女人必须冰清玉洁,不管是皇帝生前还是死后,他的后妃只能专属皇帝一人。萧燕燕的话没有错,这种礼法就是自欺欺人,历史上有权势的太后有私情的比比皆是,只是不公开而已。但是他又不能不顾忌这种礼法观念,尤其是当他想要契丹朝廷摆脱野蛮陋习,接受中原文化,就不能不遵从儒家哪怕是虚伪的礼法,否则就会受到敌国的鄙视和国中汉人的反对。 德让不知道怎么才能理清这乱糟糟相互矛盾的道理,怎么面对这个至尊无上却只想表明对自己的一片真心的女人,嚅嗫道: “这件事没有道理可讲,所有冠冕堂皇的道理都是骗人的。但是不能不讲利害,敌人会利用这件事攻击你我,攻击朝廷。新朝刚刚立足,还不稳固。最起码也要再等等。” 燕燕看他认真为难的样子不禁好笑,说道: “好了,好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过是要你明白我的心。那就等到先帝大丧满三年,你丧妻两年之后再说。到时候即使不对外公开,我们也要私下举行婚礼,不为别的,为的是我们自己和宫廷内部知道我们是堂堂正正而不是偷偷摸摸。好不好?” 韩德让心里仍是顾虑重重,其实现在这件事在太后宫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契丹祖制对内侍宫女议论宫闱之事处罚非常严厉,只要有人敢说一句,可以立即处死,所以没有人敢于乱讲。虽然仍是纸里包不住火,几乎尽人皆知,但要是像燕燕所说再往前走一步仍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国中那些敌视自己的契丹贵族会如何反应?到时候皇帝已经长大成人,皇帝会怎么想?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既不想偷偷摸摸,又不能光明正大,注定是一道无解的难题。饮了口酒,故作轻松道: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咱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燕燕忽然问道:“后天是什么日子,你该记得吧?” “后天?”德让眼望天花板想了想道:“南京人说‘腊月二十七,杀鸡赶大集。’你是说这个?” 燕燕瞪了他一眼,语带责备道:“你呀,真的是忙昏了头。今年九月你刚刚让礼部上奏,将腊月二十七定为千龄节。今年第一次过这个节,难道你就忘了?” 皇帝耶律隆绪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七日,朝廷刚刚确定这一天为千龄节。 德让一拍额头,叫道:“哎呀,看看我这个脑袋!多亏你提醒。” 燕燕气道:“第一次过这个节,不论大小别人都准备了礼物,连长公主都亲手绣了香囊,你这个倡议的就给忘了。” 德让憨笑道:“你等等。” 说着就起身进了后帐,一会儿背着手转了出来,笑咪咪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拿出一个黄绸包裹放在堂中条案上,招手让燕燕过来看,那是一个两个巴掌大的锦缎包面的盒子,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温润象牙一头拴着丝带一头嵌在布扣里把盖子系紧。德让轻轻一拨,打开盖子,里面躺着几本手绘的图书。 燕燕拿起来一看,赭黄色暗花彩绫的精致书皮上写着《蒙求》两个大字,她拿出第一本翻了翻,里面每一页都是一幅手绘彩图,每幅画都是焦墨勾线略施淡彩,气象不俗笔法细腻,一看就知非是凡品。画的下面写着蝇头小楷公正字体,是一篇篇“女媧补天”、“杜康造酒”、“蔡倫造纸”、“王商止讹”、“西门投巫”、“孙敬閉戶”、”屈原泽畔”、“绿珠墜楼”的小故事。惊喜道: “好漂亮一套画书,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德让从背后揽住燕燕的腰,得意道: “你不是说我忘记了吗?我从去年九月就托人去找一套适合皇上读的书。宫里的蒙书很好,就是有些枯燥。皇上天资聪颖但是喜好弓马骑射胜过读书。我想要是能找到好的图画蒙书,也许能对皇上学习汉学有帮助。这次去南京他们刚刚费尽心思找到,我就带了回来。本来准备到那天给你一个惊喜的。你看,这是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的真迹。据说是唐玄宗命他画给皇子们的。价值千两银子呢。” 燕燕仰起头望着他笑道: “吴道子真迹?唐玄宗到现在两百多年了,又是皇子们用过的,怎么会保存如此完好。你叫人给蒙了吧。不过总算是你的心意,但愿皇帝喜欢。” 德让道:“隗因和幺妹也托我带了礼来,是一尊文殊菩萨玉像。燕燕,这第一个千龄节你打算怎么庆贺呢?难道真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 燕燕道:“朝廷已经下诏,令全国百姓视同节日庆贺,衙门放假一日。朝廷里举行大朝,随扈的王公大臣们磕头拜贺,之后赐酒摆乐。但是下了诏旨一律不许送礼。晚上是宫中家宴,我说的备了礼是指家人近亲,要送礼的在这个时候可以送。” 德让亲了亲她雪白的脖颈,道:“很好,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要百官献什么礼,一开了头互相攀比,穷的富的谁也不敢落在后面,风气就坏了。” 燕燕没有说话,男人身上的气息让她浑身燥热两腿发软,德让感觉到女人温热的身体软到怀里,就势搂紧她,凑近耳边柔声问道: “今晚不走了?” 燕燕仍是不做声,韩德让顾不得一天的疲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进后帐。 腊月二十七日一大清早,天还没亮,王公百官就齐集在八方公用帐前面的广场上。这种寒冬腊月的露天集会最辛苦的是汉官们。朝廷规定,凡上朝,北面官穿契丹服,南面官穿汉官服。契丹王公大臣们习惯了寒冷天气,他们冬天的娱乐就是在最冷的时候冰上钓鱼湖面猎鹅。这时穿着紧身皮袍裘皮马甲头戴皮帽,一个个精神抖擞;汉官们则在锦绣官服里面套上棉袍皮裘穿得臃肿不堪,冻得像风中的腊肉一样瑟缩僵硬。好在仪式很短,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磕头拜贺已经结束,人们蜂拥着挤进生了旺火的宴帐,准备享用丰盛的赐宴。 老刘景凑到韩德让身边,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哈着白气说道: “丞相,真的不用送礼吗?我都备下了呢。” 韩德让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可别带这个头,给官员们省点心思办正经事。” “这样最好,我是怕别人都送自己落下不好看。你看这些官儿们挨了冻,跪在大雪地里磕头还美得屁颠屁颠的。有酒宴吃有假放,又明令不许送礼。从现在到过年又多了好几天假,皇上的诞辰可真是好日子。” 德让笑道:“你们可别太过分,明后两天还得到衙门该做事做事。” 吃罢午宴百官散去回家,准备接着过除夕元旦。虽说只是大半天的假,但一直到除夕,哪个衙门除了有紧急情况也不会正经办事,新年从千龄节就开始了。 到了日头西斜,紫霞满天的时候,宫中的皇家宴会接着开始。参加的人只是太后皇帝和太后的儿女们,还有几位最为亲近的皇亲国戚。 酒过三巡,乐舞也演了三场,进入到献贺诞礼物的一节。本来太后不想在酒宴上公开献礼,怕的是相互攀比助长奢华之风,但是长公主们嚷嚷着要看新鲜,萧燕燕一想,不过家里几个人,铺摆一下各色礼物全当游戏就许可了。 只听司仪官说道:“请上亲戚们的诞辰贺礼为皇上祝寿。” 四个小太监抬着一张矮脚条案进来,上面摆满了各色大小不一的锦盒彩匣绸缎包裹,司仪接着念礼单道: “吴王送一座金佛。”太监打开一只匣子,白色锦缎上面有一尊黄灿灿的小坐佛。” 萧燕燕想说太奢侈破费了,但没有开口。因为吴王本人没有到,他刚刚担任了上京留守,正在那里的任上。司仪又念道: “宁王献两只丹顶鹤。” 众人都伸长脖子,但条案旁的小内侍没有动,这时殿外几个小内侍引领着两只鹤走了进来。小内侍勾腰躬身,畏畏缩缩,二两只半人高的白鹤却是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它们除了黑脖颈黑尾翼全身雪白,头上顶着一只红冠,姿态从容优雅。人们哄笑起来,少年皇帝眨巴着眼睛煞是惊喜,他虽然见过很多天鹅、鸳鸯、野鸭,可是像这样长着又细又长的两条腿在地毯上步履从容的大鸟还是第一次见。他朗声道: “谢谢宁王叔。” 耶律只没从座位上站起身。他七年前因罪被流放乌古部,去年就是因为献了首“放鹤诗”感动了太后,刚刚赦还,复了王爵。人们看到从前那个飘逸俊朗的王爷变得苍老憔悴,躬腰驼背,只是脸上那只眼罩还没有变。他躬身行礼声音略带沙哑说道: “小王的放鹤诗已蒙御览,小王因此得赦归朝,这鹤是祥瑞之鸟,把它献给皇上略表心意。” 萧燕燕笑道:“宁王多礼了,你和吴王都是长辈,其实不必多礼的。” 宁王又躬了躬腰道:“皇上年少也是君,臣就是活到百岁仍是臣。臣道不能不讲。” “好好好,多谢宁王了。” 燕燕道。少年天子虚按一下双手请王叔坐回到座位上。 下面念到齐国长公主和国舅驸马,送的是一套钧窑瓷碗;皇弟耶律隆庆送了一条镶着珠宝的马鞭;卫国公主是亲手绣的香囊;最小的越国公主和郑王隆祐都还是挂着鼻涕的娃娃,燕燕不让他们送礼,叫他们上来一齐跪倒,嘻嘻哈哈笑着给皇帝哥哥磕了个头。 接着又念到国舅萧隗因和夫人送一尊玉雕文殊菩萨,众人看了都啧啧称叹。 念到萧闼览,他送了只纯白玉爪海东青,也是由一名内侍架在胳膊上带了进来给皇帝看。隆绪眼睛放光,一眼就看出那是绝顶上品。 耶律斜轸和韩德让两人既是辅政又是亲戚,也都参加了这个小型家宴。斜轸的礼物是一副为皇帝量身定做的雕花马鞍。今年八月,太后命斜轸和皇帝在自己面前交换弓矢鞍马约为朋友,斜轸引以为骄傲。当时没有合适的马鞍,他这次特意准备了这一副。 念到韩德让,大家一看,是一套《蒙求》画书,皇帝见到里面的画也十分欢喜。 礼单念完,小内侍们将条案抬走继续饮宴。燕燕笑道: “哀家也要送皇帝一件礼物。” 隆绪赶紧起身拱手谢道: “母后的养育之恩天高地厚儿子还没有报答,不敢要母后的礼物。” 燕燕招手让皇帝坐到自己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道: “母后要送你的是,让你到街上逛逛,看看节日的东京,你要不要?” 隆绪脸上立即绽开稚气笑容,使劲点头连声道: “要!要!要!谢母后的礼物。” 第三十章 新年东京 燕燕今天很高兴,暂且抛开繁剧的国事,看着家人团团圆圆。母慈子孝,兄友弟悌。尤其是韩四哥也一起在座,多像和和美美一家人。此时此刻她感到上天对她真是不薄,让她既富有天下,又有儿女绕膝,虽然丈夫年轻离世,又送给她一个才貌双全的心仪之人。人生得此,夫复何求。今天喝的酒有点多,她的心情欢欣开朗,拉着隆绪的手,爽快说道: “皇帝过了生日就十四岁,已经是大人了。你从小到大都在皇宫和钠钵大营里度过,出去游玩都是去野外骑射,还从来没有到京城的街上走过。要知道,那里才是老百姓最集中的区域,也是契丹国最繁华热闹的地方。皇帝应该去走走,体察体察社稷民情,开开眼界。耶律斜轸,你是和皇帝交换了弓箭的朋友,你陪皇上去,好不好。” 众人都觉得太后今天特别随和开通,萧继远凑着兴站起来自报奋勇说道: “太后,让我陪皇上去吧。” 燕燕只略一想就点了头,道: “你也想借机去逛逛?也好,要是斜轸跟着,两个人都会拘谨,还是你们甥舅在一起融洽些。” 隆绪兴奋得两眼冒光,兴高采烈地说道: “母后,要看就要看真实东京,朕和舅舅微服私访,让卫士们也换了便衣远远跟着。这样可好?” 燕燕道:“既是生日礼物,就依你。但是继远你不许带皇上去不该去的地方,否则不饶你。” 第二天一大清早刚刚过了辰时,萧继远就跑到御帐求见。隆绪刚刚起床,正在内侍宫女们的服侍下梳头。因为不想在街上吃东西,又想多逛逛,所以说好今天晚些吃早饭,吃饱了出营,晚上回来再用晚膳,所以隆绪并不着急。他请继远进来,继续坐着让宫女编小辫子,从镜子里看到继远穿了身银灰色貂皮袍子,戴一顶灰色翻毛皮帽,笑着问道: “舅舅怎么这么早,有没有用过早膳?” 继远笑道:“领了今天这个差事,便连早饭也想请皇上赏呢。” 隆绪道:“朕可没准备什么好吃的。” 继远嘻嘻笑道:“不为吃什么,难得多陪陪皇上。” 他脱了皮袍摘了帽子,递给一个小内侍,穿着件青色团花缎面窄袖夹袍,显得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站在身后,看着镜子里的皇帝,眨眨眼睛问道: “皇上昨天的礼都放在哪里了?” 隆绪道:“那只鹤和海东青交给鹰坊去养,其余的都在这里。” 继远又狡黠地笑着问道:“我那套碗皇上拿出来用了没?” 隆绪笑道:“又不是没得用,谁那么猴急的,还没呢。” “待会儿早膳时让他们拿出来,我讲给皇上听,那可是好东西。” 一会儿早膳抬了上来,隆绪给舅舅赐了座,宫女给两人各盛了一碗八宝粥,甥舅俩就着桌上的几十样小菜点心吃了起来。吃完了隆绪又要了一碗莲子银耳羹,继远也添了碗紫米粥。两人都吃得饱饱的。接着就让小内侍将昨天继远献的锦匣找了出来。打开细看,里面有八只钧瓷小碗。每只碗比拳头略大一点,通体天青色,显得拙朴深沉。隆绪拿起来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出奇,出于礼貌赞道: “不错,谢谢舅舅的心意。” 继远朝小内侍道:“去拿一壶白开水来。” 一会儿小内侍拎着只小水壶回来,继远对服侍的人说: “你们都下去吧。” 内侍宫女们都看着皇帝。隆绪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挥了挥手,内侍宫女们都退了下去。继远将水倒进一只碗里,隆绪见他弄神弄鬼,奇怪地伸过头来看,只见本来光溜溜的碗底忽然显出一副图画来。再一细看,顿时脸红心跳,那上面画的是一对男女光着身子交缠在一块儿。他虽是惊讶,眼睛却是像被吸住了一样。继远将八只碗摆成一排,每个里面都注入清水,隆绪发现碗中图画各不相同,全都是男女在花园庭阁里或寝室罗帐中光着或半光着身子以各种不同的姿势纠缠。虽说十四岁已经不算小了,比隆绪大一岁的长公主齐国就是去年嫁给萧继远的。但母后管教严厉,整天不是读书习字就是弓马骑射,他从来没有在市井上闲逛过,也没有身边的内侍宫女敢引他胡闹。所以一说让他上街去逛,他就高兴得像得了大赦似的。碗中这种图画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顿感头晕目眩,浑身燥热,又想看又不敢多看。继远看着他的样子又好笑又开心,很快将碗里的水倒掉,嘻嘻笑道: “皇上别急,晚上您自己慢慢把玩,只是别让别人看见。其实连太后都说了,皇上已经成人。韩德让的《蒙求》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蒙求’呢。一般的公侯、大户人家子弟到了皇上这个年纪,家长就会派丫鬟陪着来学习这一部蒙书呢。据说百姓家的女孩子出嫁时当娘的都要给女儿这样的图画压在箱子底下带去新房和女婿一起看呢。” 一番话说得隆绪大感新奇,问道:“姐姐也带了吗?你们也是在新房里一起看了然后学着做吗?” 继远想着自己的房中私事,狡邪一笑道:“她哪里有。” 萧继远娶齐国公主时已经二十出头,他早就纳了两个小妾,还偷了几个丫头,他娶公主完全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并非眼馋她的姿色。齐国年纪还小,过了年才刚刚十五岁,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外甥女,他有些怜香惜玉,所以还没有圆房。这些事不便细说给皇帝听,只得意道: “皇上可真是的,我可用不着这会儿才学,我在皇上这么大时,早有人教了。” 继远原本是萧思温的侄子,八岁过继到这一房。随着萧燕燕成为皇后、太后,他也成为显赫无比的当红国舅。萧思温死的时候国丈府中留下几个姨太太和和另一个过继的儿子萧隗因。隗因很快就成婚搬进了新开的国舅府,在这座国丈府里只剩下继远和几个庶母。萧思温的大姨太马氏当家,她和所有的庶母对这个小国舅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却是格外娇生惯养,甚至百般逢迎。好色最是少年时,她们自然也投其所好,不仅派了漂亮丫鬟服侍,还在他十四岁时就为他纳了小妾。 继远将碗重又在匣子里收好,放在桌上,看着皇上还没有回过神来的表情笑着说道: “皇上吃饱了吗?咱们走吧,街上好玩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一天天气晴朗,虽然寒风刺骨,滴水成冰,但是阳光艳丽,万里无云。三乘小轿出了钠钵大营的营门迤逦向城里走去。前面两个轿子是四人抬的精致暖轿,萧继远和皇帝各自坐在里面。后面跟着的是一顶二人抬的青布小轿,里面坐着皇帝的贴身小内侍孙雄。 东京辽阳府是契丹的第二大京城,幅员三十里,人口二十多万。城中有内城外城,内城又称皇城或大内,在城中东北角。皇城四四方方,四周全长不过八里,只占了城里的一小部分。每当钠钵巡游来到东京,因为随扈的人马多至数万,小小皇城根本放不下,所以几乎从来不住皇宫大内,都是在城外扎营。除了在大内宫殿举行特别活动,皇帝和随行的人都很少入城,即使入城,也是直入大内,从不在外城逗留。 摇摇晃晃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三顶轿子进了辽阳府东南城门韶阳门,停在一条店铺林立的街口。 “这里是南市。”三个人走下轿子,萧继远指着前面对皇帝说道。 东京的外城又称汉城,除了官员百姓居住的街坊、寺庙官署占据的位置,东京的五行八作生意市场集中的地方又分为南市北市。两市中间有一座观景的楼阁称为望楼,将两边分开。南市多卖柴米油盐、日用百货,古董家具、金店银铺也大多都集中于此。南市一早开张,上午热闹非常。到了午后,人烟便逐渐稀疏,黄昏时大多数店铺便纷纷挂板打烊。而北市正好相反,日上三竿才开始渐渐苏醒,整个白天都显得懒懒散散,直到华灯初上,才渐入佳境。 现在轿子就是停在南市的道边。三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相跟着走进了路边一间杂货铺。 只见不大的铺面从地到顶摆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笸箩簸箕、锅碗瓢盆、竹器瓷器、针头线脑无所不有。靠门口的地方则是红红绿绿的年货架子。灯笼炮仗、门神年画、对联红纸各色齐全。隆绪看得眼睛忙不过来,尤其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年货,让他非常喜欢。他拿起这个看看又摸摸那个,举起一只走马灯,转着看每一面的彩画,啧啧道: “真好看。” “这算什么,您看腻了好的,才会喜欢这些俗物。”继远道。 老板是一个满脸白麻子的矮胖子。看到这两位衣着光鲜,又听了他们的话,知是有钱的主儿,打躬作揖满脸堆笑,拽着文说道: “这位小爷有眼光,俗有俗的好,大俗乃是大雅。两位可别小看咱这铺子,要是买杂货年货,咱是东京第一家,来了咱这儿您就不用去第二家。” “为什么?”隆绪瞪大眼睛问。 “别家没有咱的多没有咱的好。”老板依旧咧着嘴笑道。 继远撇嘴嘲道:“真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咱们偏要去别家看看。” 老板也不生气,说道:“这位大爷不信您就走走,回来我还在这儿伺候您。这位小爷看来不常出街,咱送您个小玩意儿逗个乐子。” 说着从一条草编的麻杆上拔下一个小木棍,木棍上架着个五彩的纸猴子。猴子是画上去的,很简单但制作得很巧。胖老板用嘴轻轻一吹,活灵活现的纸猴就翻起筋斗来,转得流畅迅捷毫无窒碍。隆绪欣喜地接过来往外面的风里一伸胳膊,纸猴在风中叽里咕噜翻了个不亦乐乎。隆绪乐得蹦高,央道: “舅舅,老板这么好,买他家几样东西吧。” 继远瘪瘪嘴道:“好外甥,一个纸画的猴子就把你给收买了。照这么着,一会儿你还不得把这条街都买下来?” 老板听他口气这么大,顺着杆子往上爬道: “一看二位爷就不是凡人,您里面坐,咱给您沏杯好茶,您慢慢挑,咱这儿好东西多着呢。” 继远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子放到柜台上,皱眉道: “得得得,你那茶留着自个儿喝吧。孙雄,给你主子挑个手提的小灯笼得了。” 孙雄赶紧去选灯笼,隆绪还在看个不停,继远扯他的袖子道: “外甥,不去别处了?要是这样个逛法,今天一条街都逛不完。” 隆绪这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对孙雄道: “我要刚才那个走马灯。” 两个人又继续往前逛。进了一间绸布店,各种花色品种争奇斗艳,隆绪却没有什么兴趣。又进了一间卖吃食的,里面摆满核桃大枣干果蜜饯年糕腊肉烟酒糖茶。隆绪馋得直咽口水,继远怕他吃了拉肚子,好不容易将他拉走。 “城里真热闹,比大营里好玩多了。”隆绪边走边说。 继远撇撇嘴道:“这算得了什么,真正好玩的地方是在北市。不过太后不让去。” 隆绪一听好奇心大起,央求道:“去看看吧。母后只说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难道北市就是不该去的地方?” 继远抬头看看,太阳刚刚偏西,肚子还饱饱的,他想讨皇帝高兴,自己也不想回去,摸了摸后脑勺道: “是啊,谁说北市是不该去的地方呢?不到北市怎么算到过东京城呢。转转就转转。只是不要去有些地方就行。” 第三十一章 月透帘栊 “什么地方叫有些地方?”两人边走回轿子处隆绪边问。 “等皇上长大了就知道了。”继远觉得难以说清,敷衍道, “朕已经长大了,母后都说朕已经成人。”隆绪道。 “那就等到皇上亲政。皇上是天下万民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民情皇上都应该知道。越是下里巴人的俗情才越是自然普遍,不了解怎么算了解民情呢。”继远不经意地说道。 他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才能亲政,但皇上总是要亲政的,在摄政太后健在的情况下,早则十八岁,晚则二十岁总该亲政了吧。这件事现在还早,所以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想。但总会有那么一天,他希望到时候自己将能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朝廷的栋梁之臣。 从南市到北市只有一里多路,轿卒们步履轻快,眨眼之间就到了。下了轿来,隆绪顿时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如果说南市繁华似锦,北市就可以说是烈火烹油了。这里三步一楼五步一店,酒肆瓦栏餐馆花院栉次鳞比。虽然还不到上灯时分,但已是熙往攘来,人头籍籍。 忽然一阵丝竹之声伴随着一片叫好喝彩传了过来。隆绪循声望去,见是一个高高竹棚围起来的场子。他不由分说就大步朝那里走去。到了门口,向里面一看,见有一座舞台,百十来个座位,靠近舞台的座位是一些八仙桌和座椅,后面有一排排椅子,座位上有了七八成客,最后面还站着许多人。几个画着花脸穿着戏服的人在台上咿咿呀呀边唱边舞。隆绪抬脚往里走,一个穿着黑色棉袄的汉子拦住他伸出手来。隆绪问道: “你要什么?” 那人像见了怪物似地瞪眼道:“银子,小爷不知道进去要给银子吗?” 继远赶紧挤到前面往那双手里放了一个铜板,道: “去给咱们找最好的位子!” 黑棉袄顿从铁面金刚变成笑口弥勒,大喊一声: “贵客到,请上座!” 里面跑出一个肩头搭着白布巾的小伙计,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引着他们三人走到观众坐席最前面的一张桌子旁边,用肩头的布巾将桌子和桌子旁边的条凳擦了擦,大声吆喝道: “上茶!” 立即有两个伙计过来,一个摆上三个白瓷盖碗,四碟干果,一个提着个长嘴铜壶往茶碗里倒水。壶嘴距离茶碗足有两尺,滚烫的热水冒着烟飞流直下,吓得隆绪后仰躲闪。但是水流稳稳注入碗中,点滴不溅不洒。隆绪正看得发呆,就听周围一片喝彩,他以为是为倒茶的喝彩,四面一张望,却是都看着台上。他抬眼看过去,只见一个美貌的女子走上台前,她面如芙蓉眉黛衔山,穿一身彩绣粉裙,三寸金莲若隐若现,甩开水袖扭起腰身开口就是个长长的高腔: “苦,苦……啊。” 观众又是一阵喝彩,接着就听她如泣如诉唱到: “小奴家叫容娘生在彩云坊,嫁了个丑夫苏二郎,醉酒常把奴家打,啊呀呀,叫人好心伤。……”她一边唱一边跳,不断摇摆转动婀娜多姿的腰身。 唱了一阵,一个白脸蛋白鼻子的瘦子上了台,见到女子做眼馋状,唱道:“美娇娘你跟我走,我有千金白玉床,英俊温柔脾气好,你的日子像天堂。……” 他拉着女子的手二人一起又唱又跳。这时上来一个黑脸大汉,挺着个稻草塞的大肚子,一把将白脸瘦子扯了个大跟头,骂道: “你个骗人的叫花子!” 拉过女子边舞边唱: “美娇娘你跟我走,咱是战功赫赫军中将,体壮如牛本领强,日子过得喜洋洋。……” 白鼻子爬起来拉女子道:“他骗你,他是街头泼皮。” 两个人一边一个和女子搂搂抱抱拉拉扯扯。容娘的丈夫苏二郎上台,长着红鼻头黑麻脸,拿着个鸡毛掸子追逐女子,那两个男人过来阻拦,三个男人跌跤打滚卖乖出丑,容娘则在一边不知要护着哪一个,惹得观众哈哈大笑。 “好看!这叫什么?”隆绪也被逗笑了,问继远道。 “这叫‘踏摇娘’,这个不好看。等到晚些,女人孩子都走了,才会上有味儿的。” “什么叫有味?” 隆绪在宫中也常看教坊司的歌舞杂戏,有时也会请外面的杂耍马戏班子表演,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粗俗的,听着虽然不雅,可是却让人感到有趣,他很想知道什么是更“有味”的。 “就是淫词浪调,唱得人头皮发麻,看得你筋酥骨软。”继远一副心弛神往的样子。 “你看过?” “看过几次。” “什么时候开始啊?” “反正咱们是看不成了。走吧,该回去了。”继远留了一枚铜板在桌上 隆绪知道大概要等到很晚,今天不可能看了,悻悻地跟着走了出来。 天色变成灰蒙蒙的。腊月的黄昏应该是落木萧疏寒鸦孤鸣一派凄凉,耶律隆绪在大营中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段时间。可是此时的东京北市却早早地张起华灯,点亮彩烛,琵琶笙簧从四面八方缓缓升起,满街的店堂楼馆呼客喝友人头涌动,一片热气腾腾。隆绪一边往轿子处走去,一边贪婪地四处欣赏。正满心不舍之际,忽听背后有个女人媚声叫道: “这不是袁大爷吗?您这是要去哪啊?” 二人回头,只见一个妖艳的少妇正一扭一扭过来,一只白腻腻的玉手上拿着块丝帕,伸手搭到继远的肩头。继远见到她便脸上一红道: “你叫谁啊?认错人了。” 那妇人拖住继远的袖子,嗲嗲地笑道: “袁大爷,奴家两只眼睛不是铃铛,您不会这么快就把鹂儿姑娘抛开了吧。呦呦呦,瞧这位小哥,嫩得掐出水儿,是您兄弟?走,到咱那坐坐。天还早,不会误了您的约会。” 隆绪看着舅舅被人扯住想走走不脱,想要发火又不敢的窘样,嗤嗤笑着小声道:“去坐坐嘛,我不会告诉母后和姐姐,不然我就告诉她们。” 继远回身对扯住他的女子道: “李妈妈你说得对,我们确有重要约会,去也只能坐坐听支曲子就得走。” 妇人半路撞见熟人本想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听他这么说不禁大喜过望,这黑不黑白不白的时候正值客稀,能捞几个是几个,笑眯了眼道: “大爷赏脸,只要贵脚踏门就是我们的福分,一切还不是都随您的意儿。” 继远叫过不声不响紧紧跟着他们的小内侍道: “回去不许对别人说!这会儿你去告诉后面跟着的人,去轿子那里等,我们一会儿就到。” 小内侍嚅嗫道:“他们不听我的怎么办?你们有事怎么办?” 继远两眼一瞪,道:“蠢东西,你说主子有命,谁敢不听。这里不会有事。去吧,回去你主子赏你。” 看着小内侍垂头搭脑地走了,隆绪道: “怎么是我赏?舅舅不顺手赏了他。” 继远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鬼脸道:“今天被您害死了,连我也要赏哩。” 隆绪笑道:“好舅舅,今天才知快活滋味,该赏。” 说着二人已随妇人进了旁边一条巷子。这巷子与灯火辉煌的大街又不同,闹中取静,清幽雅致。现在天色尚未尽黑,所有的筵宴尚未开始,街中往来的人不多,只有几顶小轿匆匆进出。这里家家都是彩檐门楼,门前张挂一对清爽爽的水红灯笼,上面写着惜春院、桃红院、梨香院之类的字样。户户门中传出丝竹调弦之声,继远对隆绪说: “现在还早,天黑之后,就没有这么清净了。” “这里就是那种不该去的地方?”隆绪问。 “算是吧,但是只听听曲子就算不得。这里的乐师,啧,啧,和别处不同,如果教坊是皇宫,瓦舍是街巷,这里就是仙境,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继远摇头晃脑不胜感慨地说着,二人走到一个院子门前。只见这个院子别出心裁,灯笼上写着“听鹂馆”三个文邹邹的字样。门内天井用棚子遮住,顶蓬下张灯结彩,罩住几个绿茵茵的藤萝架。每个架子下面都珠环玉绕摆着一张圆桌几把椅子。穿过天井对着一座两层小楼,里面是幽雅厅房。李妈妈一进院门就高声叫道: “鹂儿,你看谁来了,还不出来迎客。” 一阵环佩叮当,从小楼里姗姗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盛装丽人。只见她粉腮樱唇,丰腴婀娜,对着继远和隆绪含笑施礼,两颊显出一对酒窝,真个仪态万方摄人心魄。萧继远脸上的不情不愿一扫而光,换了一副浓情蜜意的表情,上去拉手摸肩掐脸蛋,涎笑道: “鹂儿姑娘,想我了没。” 美人儿啐了一口,凑到他的耳边道: “不告诉你,想要知道晚上再说。” 继远知道她又要缠着留客,但今天无论如何不成,便收了手笑道: “今晚有事,改日再听你说。” 鹂儿嘟起小嘴做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继远从怀里摸出一锭大约五两的银子放在桌上,道: “李妈妈,把你的院门关上,弄些茶点,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听鹂儿姑娘唱曲儿。” 鹂儿顿时眉开眼笑,一旁的李妈妈更是脸上开了花似的。这鹂儿是她养大的摇钱树,是这家听鹂馆的顶梁柱。包这样一个姑娘一个月不过二十两银子,这个阔佬出手就给了这么多,过不过夜有什么要紧,反而是晚上还可以照旧接客,是再合算不过的买卖。颠颠儿地过来拿起银子,媚笑着忙不迭说道: “爷真是豪爽。我去安排。鹂儿,拿出你的本事来。这位小爷还是个雏儿吧,叫莺儿妹妹来好好陪着。袁大爷,这莺儿可是枝含苞没放的花骨朵,包小爷满意。” 说完扭着腰肢走了。楼里走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手里拿着一只琵琶过来递给鹂儿,朝着继远和隆绪袅袅婷婷蹲了个礼。二人定睛细看,只见小姑娘粉面桃腮眉目如画,风情略逊鹂儿,但清丽脱俗别有韵致。 几个人坐到藤萝架下一张红木圆桌边,丫鬟们摆上香茶果点退了下去。继远和隆绪相对而坐,莺儿挨着隆绪,鹂儿挨着继远。鹂儿往后边挪了挪座位,将琵琶抱在膝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两个客人问道: “爷想听什么?” 继远道:“有什么时新的,选你拿手的随便唱一个。” “那就唱一段刚刚学的《莺莺传》。” 莺儿说罢纤纤玉指上下一拨,琴声顿如断云零雨寒泉迸泻般流出,接着轻启朱唇情意绵绵唱了起来: “微微月光透帘栊,闪闪萤光穿碧空。 远方天色始缥缈,低处树影已葱茏。 罗绡飘拂垂薄雾,环佩叮咚响轻风。 戏弄初时微拒绝,温柔情意已暗通。 转侧颜面花雪貌,登床抱入绮罗丛。 鸳鸯交颈翩翩舞,翡翠合欢在一笼。 无力卷将臂腕动,多娇爱把柔躯躬。 汗流如珠点点滴,发乱蓬山绿葱葱。 方喜迎得千年会,忽听已打五更钟。 妾心愁如塘中草,君身飘流类转蓬。 行云欢会无处所,空留箫史在楼中。 ……。” 这是《莺莺传》中的《崔娘》曲,唱的是崔莺莺思念张生的闺中情思。隆绪从小在宫中听的曲子不少,但都是母后精心筛选过的阳春白雪,哪里听过这种淫词艳曲,只觉得如闻仙乐,如饮烧酒,听得痴了。旁边的莺儿早都靠了过来,开始给他递茶水送点心,跟着就依到怀里。她虽然年少,可也已经受了多年调教,一只柔软温热的小手开始握住隆绪的手,一会儿便伸进怀里在他的身上抚摸起来。隆绪酥麻颤栗热血贲张,挺身僵坐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红得像天边一片彤云。继远见状一把捉住莺儿的手放进自己怀里,谑道: “妈妈调教的好姑娘。要摸摸这儿,不许碰他。他还小,他娘该骂我了。” 莺儿臊红了脸,抽回手坐正身子。隆绪却像是被从飘飘然的空中掼到地上,灵魂出窍没有着落,浑身别提有多难受,心里将继远一通臭骂。 这时嘣地一声曲终歌歇。鹂儿刚还凄凄婉婉,一脸幽怨,这会儿却看着隆绪和莺儿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说道: “唱得不好,爷见笑了。还想听什么曲子?我这妹子也会唱,不然叫她来一段?” 继远站起身道:“下次吧,我们得走了。” 第三十二章 云暗天低 萧恒德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新年。不是说不能放假休沐摆宴娱乐,也不是说行军作战辛苦,这样的事情他并不在乎,西北十年多次经历过。而是说今年在冰天雪地的大山之中遭遇的艰难困苦,前路的福祸莫测超过以往任何一次。 他亲率五千先遣军一个多月前从完颜部出发,沿鸭子河(今松花江)向东挺进。出发时他信心十足,决心在一个月之内拿下燕颇的兀惹城,如果来得及连乌玄明的定安国也一举荡平,向翘首以待的朝廷报捷,也让耶律普宁那个老滑头看一看什么叫事在人为,向天下证明自己并非凭关系骤获升迁的新贵。 他知道廓清东北不是一两场战役就能做到的,渤海余孽也远不是一伙两伙。下一步还要率领两万大军转战白山黑水,梳理五十多年来的乱局,即使不能恢复渤海国时期海东盛国的模样,至少也要有东丹国初期的气象。不仅如此,他还要建议朝廷派他东征高丽,将高丽从敌人的同盟军变成臣服于契丹的藩属,彻底解决朝廷对付南边大敌时的后顾之忧。不能辜负太后的厚望,他将用十年,哪怕二十年还给朝廷一个繁荣兴旺的东北。 可是梦想和现实差距很大,一个多月来他的头脑随着气温的下降变得越来越冷静。但是他的决心却没有变,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次的出兵是他自己要来的,无论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为了朝廷的伟业,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们十一月底从完颜部出发,踏着冰雪沿着鸭子河向中下游行军。从地图上看,从完颜部到据说是燕颇藏匿的兀惹城不过四百多里。按照他的预计,最多十天就可以到达。到年底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组织力量进行围剿,新年前就能将捷报报到东京。没想到过了完颜部再往前走,鸭子河两岸便是连绵沼泽,旁边则是陡峭山峦,一条崎岖小路表面上冰封雪盖,下面处处陷阱。战马到了这里完全发挥不了作用,不得已骑兵变成步兵,全军只能牵马而行。五千人的队伍拉成长达数里的一条线,亦步亦趋踏着前面向导的脚印前行。尽管加了一百倍的小心还是不断有人马掉进山谷沼泽。单是行军,恒德就损失了好几百人和十几辆驼满辎重的马车。 除了道路寸步难行之外,他们还不断遭受敌人的袭击。那些隐藏在山梁后面、森林丛中的贼匪挖陷阱、射黑箭,等到追剿过去就像鬼一样不见了影子。还有几次夜间宿营遭受到成群野狼的袭击,他怀疑这也是贼人特意用诱饵引来的。迫使他不得不集中宿营,布置更多夜间岗哨和燃起大量篝火。这些都严重阻滞了队伍的前进。一路的经历使他感到敌人的眼睛在时时盯着他们,而他自己却像陷入一片迷雾之中。 一路上的生女真诸部头领都设法躲着不见面,不要说提供向导和兵源,连食宿粮草都得不到接济。这些生女真部落没有归入辽籍,没有兵籍也没有出兵义务,平时只向朝廷缴纳供品。恒德没有办法强迫他们配合,只能在心里暗自发誓早晚要将这些野人变成真正的朝廷臣民。 好在最后在青岭(今张广才岭)北麓的铁骊部,他终于征集到一支百人的土兵队伍。铁骊部和女真、渤海族出同源,祖先都是古代称为肃慎、搂邑、靺鞨的人。铁骊部因其祖先为靺鞨铁力部而得名。铁骊人在青岭一带分布很广,加起来不下数万人口。他们也组成了松散联盟,推举了联盟首领。铁骊部和完颜部生活在同一条鸭子河的上游和中游,为了争夺地盘和贸易通道不可避免地常有冲突。同样,他们同藏匿在这一带山中的渤海遗民为了土地、人口和矿藏也矛盾重重。他们向完颜部一样想到利用朝廷扩张势力,所以当大军来到这里时,铁骊部的首领闻讯主动联络。正是在这些铁骊人的帮助下,萧恒德终于摸清了燕颇兀惹城的确切所在。 等他们来到兀惹城附近的山里扎下营盘,已经到了年根底下。恒德命令全军,吃好睡好,准备在山中过年,节后再打仗。三十这日中午,恒德忽然召集众将会议,说道: “诸位辛苦了,如今在这片冰天雪地的大山之中过年没有什么意思,咱们不如拿下兀惹城,捉住燕颇,回去立功受赏,加倍补偿。大家说是不是?” 将校们一心报国的只是凤毛麟角,一部分是为着升官发财光宗耀祖,还有更多都是为了当兵吃粮,不得不服从命令,此时此地别无选择,都齐声道: “对,拿下兀惹城,活捉燕颇!” “好。贼人要过年,咱们今天就趁他们喝酒庆贺放松戒备的时候去捣他的老巢!” 会议之前他已经反复思考过这一仗怎么打,和手下将领、铁骊部土兵领队以及从完颜部一直跟来做向导的绥可都反复研究,又多次派人侦察,亲自踏勘,还设法捉住了几个附近的山民反复考问,最后才定下了作战计划。兀惹城在一片茫茫大山中,即使知道了确切位置,要想靠五千人包围硬攻也是不可能的。他反复琢磨之后才决定要在年三十之夜发动突然袭击。他知道自己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所以一直暗中加紧准备没有公开宣布这个计划。 “据可靠情报,这个燕颇当年拉两千人马反叛,一路逃到这里所剩不过一千。这几年招兵买马掳掠人口吞并周边小部,建立了这座堡寨。他对外号称兀惹城扶余府,其实人口最多不过一两万,除去老弱妇女,青壮不足三四千。虽然山寨易守难攻,但他们分散防守,武器落后,人心涣散,咱们官军占有绝对优势,只要齐心协力奋勇作战,这一仗定能一举全胜!” 他先说了一通鼓舞士气的话,然后指着一幅铺开的地图命令道: “此地距离贼巢五十里,大家白天养精蓄锐,申时造饭,酉初出发,一个时辰内到达指定位置。两千人分头堵住所有下山通道,不但要堵截山上贼人逃跑,还要防止有人上山通风报信。三千人分两路从山前山后同时进攻。山前一路是上山主要道路,贼寇一路都有设防,由副帅耶律斤将军带领两千人马主攻,我率一千人从后山偷袭。咱们给燕贼来一个出其不意的除夕大餐,一锅烩了他狗杂碎!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帅需多带些人马,前后两路各一千五,这样比较稳妥。”副帅耶律斤说道。他知道,前山虽然贼人多,打起来比较艰苦,可是后山艰险难行,主帅是将重任自己担了起来。这两路也可说前山是主攻,后山是奇兵。他担心万一后山遇到大股贼兵,人少了会吃亏。 “后山是羊肠小道,人多反而不便。”萧恒德道。 众将没有别的意见,于是分头去做准备。 “萧杰,”恒德叫住自己的亲兵队长,这支百人的亲兵队是他从西北带来的精兵和心腹,小声命道:“你带人盯住完颜部的人,看有没有行动可疑的人。娘的,我总觉得军中有内鬼。晚上行动,你们也要继续盯住他们,一旦有人捣乱立即格杀勿论。” 这天下午,全军都吃饱喝足等待出发。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忽然接到提前集合的命令。全军五千人很快齐集,在行辕前的山坡上黑压压地站成一片兵马森林。后面的人看不见辕门也听不到大帅的声音,只感觉到云暗天低庄严肃穆。前面的上千人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萧恒德目光炯炯声如闷雷般说道: “本来不想搞誓师那一套,可是上天偏要我们祭一祭旗再打这一仗,咱们不能违背了天意,押上来!” 两名亲兵押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从帅帐里面走了出来,人群一片震惊,仔细一看,绑着的人是完颜部派的一个向导。恒德道: “这个奸人溜到营外去向贼人通风报信,已经供认不讳,咱们一路行军不断受到贼人骚扰,都是这个王八蛋做孽,今天要是没有捉住,不知又要白白枉送多少性命。来人,准备射鬼箭!” 射鬼箭是契丹传统的出兵祭旗仪式,就是将活人绑在木桩上,让士兵用箭射死。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从将校队中冲了出来,跑到被捆绑的人面前,伸手啪啪打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顿时一股鲜血从那人嘴角流了下来。打人的是完颜绥可,他扑通跪到恒德面前,痛哭流涕道: “大帅,想不到完颜部出了这样的败类,咱们历尽千难万险,和大帅共同剿贼,这狗东西却往咱脸上抹黑。大帅,让我来亲手杀死这条毒蛇!” 恒德冷笑道:“绥可你不必担心,本帅并不怀疑你和完颜部的忠心。你要亲手杀死他就加入射手吧。” 通常这个时候要战鼓劲擂号角齐鸣,营造一片肃杀威严的气忿。今天一片静谧中只听得北风嘶吼松涛阵阵,一个人几乎赤裸地被双手反绑吊在辕门立柱的顶端。他的嘴被堵住,两脚不住踢蹬,身子在风中摆来摆去,像是一支被风吹熄的灯笼。这下连站在后面山坡上的士兵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排箭矢朝他射去,有的射中大腿,有的中了肚子,有的中了肩膀,鲜血喷涌而出流到地上,那个身体不住地抽搐摇晃。很多射手为了宣泄压抑或寻求刺激,这时故意不射要害,欣赏受刑人的无奈和痛苦挣扎。萧恒德不想多耗费时间,一挥手吐出两个字: “出发。” 与此同时一支箭破空而出,带着呼啸牢牢钉入活靶子的心脏。他不用看就知道那一箭是谁射的,默默地看了完颜绥可一眼,策马带队朝前奔去。 队伍在暮色掩盖下一路疾驰,到达那座目标山岭下时已是月上东山夜色深沉。只见面前一座幽暗的山峰,要不是山上几处若明若暗的灯火,和周围的山峦几乎没有不同。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山前有一条踩踏成路的山道,曲折通到一处山口,沿着山路向上看去,月光下隐约看见小路蜿蜒伸到山腰。铁骊土兵头目指着那里一片黑黝黝的山坳小声道: “那里就是兀惹城。” 人马迅速按照预先的布置分散包围山脚,副将率队向山口扑去,恒德则带了一千精壮从侧面登山向山坳背后插过去。 进攻的两路军队全都弃马徒步而行。恒德走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只有林中的厚厚白雪、参差的杂草灌木、断壁悬崖和万丈山谷,他们的衣服结成了冰的盔甲,里面的汗水冰冷刺骨,干硬的树枝划破了脸,手上磨出了血,好几个士兵坠落山崖。要不是铁骊土兵斩钉截铁说曾经走过这里,他几乎断定这根本就不是一条能走通的路。 终于,在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爬上了一片平展的山坳。由于他们所出现的位置地势险恶,等于是有了天然屏障,所以没有或暂时还没有来得及修筑砖石围墙,也没有岗哨。他在几个士兵之后爬上了地面,定睛往里面看去,只见真的好比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森林密布怪石陡峭的山中竟然隐藏着一座城堡。堡中火把灯烛莹莹闪烁,与星月之光交相辉映,看得见里面有土屋石房,也有依山掏的洞子,规模数量虽然很难称为城镇,但是比起一座山村或山寨来却大的多。 他带着陆续爬上来的士卒悄悄向堡中摸去,一路竟没有遇到守兵。越向前走他越是感觉蹊跷。忽然前面出现举着火把的一大队人,他以为遇到贼众,急忙躲到暗处。等到那队人接近,他发现竟是自己的麾下,那支从前面攻山的队伍。 他们从暗处喊着约定的暗号走出来。耶律斤一见到恒德就大声骂道: “狗娘养的狡贼!咱们被他耍了。这他娘的是一座空城!” 第三十三章 九九艳阳 “老夫祝贺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今天只是便饭接风,明天已准备好隆重的庆功仪式。” 寒暄几句之后,耶律普宁举杯说道。 正月末萧恒德率军回到长春州鸭子河泺东征大军的营地。耶律普宁已命准备好烧得暖烘烘的营房和热饭热水为归来的先遣军接风洗尘。他在行辕帅帐里单独备下一桌酒宴专门请来萧恒德对饮。 萧恒德原是疲惫不堪,主帅接风他不便不来,本想会听到一番训斥,不想听到却是这样一句话。他疑惑地看着老帅的眼睛,发现那里面毫无做作和嘲讽,竟是一片真诚,喟叹道: “大帅所说末将不敢当。兴师动众耗时两月,将士们吃了不少苦,竟是一无所获。” “萧将军怎么这么说,报告我已经写好,要为将军和将士们请功呢。” “请功?”萧恒德更是疑惑。 “萧将军年轻气盛,难道你真的以为可以一战就大获全胜?将军勇气可嘉,但饭要一口口吃,仗要一战战打。你们打得很好,比老朽预想的好。” 萧恒德心里一阵滚烫。在得知兀惹城是个空寨那一刻,他立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骄傲和盛气再也没有了。只觉得燕颇在暗中嘲笑自己,随从的官兵在埋怨自己。也明白了为什么五十多年来东京道会对东北束手无策,老耶律普宁会如此消极。他以为回到大营面见老帅一定会让自己更加羞愧无地自容,没想到听到竟是诚信诚意的褒奖。红着脸说道: “多谢大帅的勉励。咱们被燕颇那狗贼耍了,得了座空城,有打得好可言。” “燕贼虽然逃了,可是能找到他的老巢就不容易,以前谁也没做到。燕贼经营七八年的地盘没了,元气大伤,其他逆贼也受到震慑。不但如此,你们还摸清了那一带的情况,数千人马完好无损。怎么不好。我是真的佩服将军,吃得苦,领得兵,不是个孬种。这些我都写在捷报上了,你再补充一份详细的,附上请功的名单。立马让人送去朝廷。” 恒德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原来以为这个老将迟钝瞒憨,看来是自己看错了人。这个老将不但头脑清醒,而且老成忠厚。他站起来亲手为普宁斟满一杯酒,端起来送到他的面前,自己也举起酒杯,由衷说道: “那我就替全体出征将士多谢大帅了。”萧恒德这下真的舒心畅意地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大帅打算下一步怎么办呢?” “下一步?”耶律普宁有些惊讶。 “咱这次只是一次先遣行动,大军还没有行动,真正的东征还没有开始,大帅您说是不是?” 萧恒德当然不甘心就此放弃东征,即使自己想,朝廷也不会。如果放弃,被放弃的只能是他这个人。他可不想辜负了太后的希望也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老普宁一番话说得他又信心陡增。 “当然。将军真是性急之人。这事老朽一直在琢磨,没有想到将军这么快就提到。” 普宁摸着厚厚的肉迭起来的下颌呵呵笑了。作为朝廷的重大决策,东征的方略不会当然不会轻易放弃,现在虽然遇到些许挫折,在他眼里挫折都谈不上,东征肯定要继续。这个冬天他并没有闲着,而是一直在集合军队、整顿训练、筹集粮草,最重要的是侦察敌情。他本就准备好开春之后亲自率军深入。萧恒德还是副帅兼前锋,他有了去冬当地作战的经验,加上他的英锐勇敢坚忍不拔,东征应能有所收获。他对东北形势的分析仍是保持了一贯的清晰冷静,接着说道: “将军这次深入东北,应该对那里的情形更加了解了。东北一团乱麻,错综复杂,要想彻底荡平,让所有生女真部落和其它羈縻蛮部都乖乖归附朝廷,别说你我和这两万兵马,就是再加一两倍兵力也难以做到。所谓覆水难收,如果当初东丹国继续由人皇王做国主,不迁都遗民,不空出大片土地放任不管,就不会有后来越来越乱一放而不可收的局面,包括高丽也不会如此放肆扩张。唉,这些没用的话且不去说它了。要想重新征服东北只能一步一步地来,咱们第一步盯住燕颇,是最好的下手之处。” 萧恒德这一次是诚心实意倾听受教,他觉得老帅的看法鞭辟入里,不住点头,道: “恒德过去年轻气盛,现在才明白,大帅此论是老成谋国之见。这个燕颇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我一直怀疑这贼狡兔三窟,说不定另有藏身之地。” “是的,多少朝廷老将都栽在他的手里。所以我说你们这一次能捣了他的老巢就是一个胜利。他虽逃了,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伤筋动骨折了翅膀。我准备全军进驻青岭一带,继续追剿,只有他还在契丹境内,不信抓不住他。还有那个定安国和以生女真为名的渤海余也都不能放过。” “大帅英明!恒德还是做您的先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急,撤回来的人要好好休息整顿几天,咱们也要再好好策划策划。” “大帅,这一次不能让完颜部知道大军的计划。我怀疑他们串通燕贼。” “你说得对,这些王八蛋,两面三刀,不是好东西。” 东征的请功奏报送到朝廷时已经是早春二月。行营已经离开东京前往上京,正驻扎在一个叫做长泺的湖畔。它介于东京、上京和南京之间,是一个钠钵营盘的多次驻跸的地方。这一天朝会之后,太后萧燕燕和皇上留下韩德让和耶律斜轸议事。 “耶律普宁的报告你们都看到了。斜轸你建议撤换萧恒德,可是耶律普宁却要为他报功请赏呢?” 太后萧燕燕开门见山问道。斜轸见太后面有不悦,心中大为后悔上了那样一道建议。那是附在东京留守耶律抹只奏章后面的一个片子。 东京留守耶律抹只原来是枢密副使,公务上一直唯耶律斜轸马首是瞻,私下里他们也是无话不说的密友。新朝开基,太后当政,大手笔调整了朝廷用人,耶律氏明显受到压抑,萧氏、韩氏的人受到重用。这次在东京,耶律抹只大发牢骚,说他这个东京留守成了只管粮草的光杆司令,手下只有留守司几个卫兵,大军全都归东征军统辖。耶律斜轸说当初他提议过由东京留守兼任东京统领,但是没有被接纳,看来太后有意提拔重用萧恒德。抹只当时就说,萧恒德年轻狂傲,成事不足。后来萧恒德严冬进兵,一路军报报到长春州中军大营的同时也有一份发往东京留守司。耶律抹只得知燕颇金蝉脱壳,恒德扑了个空,立即上报朝廷,弹劾萧恒德劳师糜饷,损兵折将,请求撤换。并私下请求斜轸将他推荐上去。 斜轸也认为恒德打了败仗,就在东京留守的奏章后面加上了枢密院的建议。没想到后来看到耶律普宁的奏章,竟然对萧恒德大加称赞。他心里一边骂这个老滑头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就知道太后会怪罪。心里一直在打鼓。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东征调兵五万,耗时将近半年,找到一座空城,耶律抹只负责后勤供应,难怪他有看法。我看了他的报告也觉得有道理。” 萧燕燕道:“同样的一场战事,前线主帅说胜了,地方大员却说败了,一个说要增兵乘胜追击,一个说要换将,你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怎么办呢?” 燕燕有些不快,不光是对斜轸和耶律抹只,觉得他们有意夸大小挫说成是大败,但对萧恒德也多少有些失望。看到皇帝耶律隆绪坐在那里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皱皱眉问道: “皇帝,你说呢?” 隆绪不防这一问,道: “啊?就照母后说的办。” 燕燕又好气又好笑道: “哀家还什么都没说呢。哀家是问皇帝,到底应该按照耶律普宁的奏报给东征军记功颁赏,还是按耶律抹只所说下旨斥责。这同一件事大臣看法如此不同应该如何判断。” 隆绪脸一红,多亏他的脑筋转得快,说道: “不如先给口头奖励,命耶律普宁和萧恒德继续用兵,等到再有立功,一并奖赏。” 燕燕觉得这个折中办法不失是个好主意。心里感慨,皇帝到底年龄大了些,对国事不再完全懵懂。满意道: “这样好,斜轸,北院就这样答复。派人去长春州宣旨奖谕。散了吧。” 萧燕燕坐了一顶暖轿回宫。初春的长泺湖畔鸭子凫水,垂柳吐芽。刚刚过了九九艳阳的惊蛰,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燕燕感到心里有些闷得慌,看到春色宜人想要走走,跺了跺脚,轿子停了下来,她踩着脚凳走了下来,她不想一大群人跟着,又因着离宫帐不远且是在大营之内,就命轿子和护卫都先回去,只留下大尚宫春喜和两个贴身的宫女。她沿着湖边一条青石甬道走着,一边欣赏宜人景色,一边想着心事。 走了大约半刻钟的功夫,就听见后面马蹄哒哒,一群人飞奔而来。燕燕几个刚刚躲到一边让开大道,几匹马就追逐着呼啸而来,有人大声笑道: “皇上,看您往哪儿跑!” 一匹白马窜到近处,她定睛一看果然是皇帝耶律隆绪,他满头大汗脸色通红拼命打马飞奔,这时一块石头朝着隆绪飞来,啪地击在他的后背。燕燕惊得“啊呀”一声大叫,一把抓住春喜的袖子。 “太后,没事,是雪球!”春喜睁大眼睛看清了,安慰道。 这时皇帝听见了声音,骤然勒住马缰。一眼撇见母后,霍地跳到地上,脸上的颜色变得煞白。后面的一匹灰马追了上来,见皇帝下马也猛地停住。燕燕一看,竟然是皇帝身边的小内侍孙雄,只见汗流满面,冻得红萝卜似的手里还攥着个雪球。那孙雄顺着皇帝的眼光也看到了太后,吓得一骨碌滚下马背,跪到地上。 燕燕惊魂未定,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三章 金丝笼鸟 “母后。”隆绪声音发抖地喊了一声。 “皇帝,你在做什么?” 燕燕看也没看跪着的孙雄和后面的五六个小内侍。皇帝的卫队原来跟在后面,这时也都停下,全体下马,队长跑了过来。 “母后息怒。儿子没有看见您在这里,冲撞了母后。请母后原谅。”隆绪躬身施礼请罪道。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生气吗?你是万乘之尊的皇帝,和奴才们追追打打,成什么体统!” 燕燕刚才被一惊吓,等看清楚了更是生气,脸上绷得像煞神,说出的话像刀子。 隆绪低头道:“儿子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燕燕余怒未消,道:“以后?这是哀家撞到了,没有撞到的不知你都做了些什么。以后只要哀家看不见,你还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不对。你是皇帝,你长大了,娘管不了你了。” 燕燕越说越伤心,眼睛里泛出了泪花。她想到儿子长大了以后会越来越难管了,虽然他现在表面恭敬,其实心里一定充满怨怒。儿子长大了,和自己这个当娘的越来越疏远,心中不光是生气还有伤心和失落。 燕燕这时才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内侍,骂道: “你们这群小畜生,不知道好好伺候皇帝,倒挑唆着他胡闹。春喜,你说这种目无君上的奴才应该如何处置?” 旁边的春喜没有料到太后发这么大火,想劝又不敢劝,吭哧着说道:“送内侍省发落吧。” “你去叫他们来人,就在这里发落!”她其实是想当着皇帝的面发落这班奴才,也给他这个当主子的一点教训。 隆绪知道内侍省那是一帮无事都要生非的主儿,得了太后的旨意还不得变着法子折磨人,重了几十板子把人打得半死,轻了也得一顿耳刮子把人牙齿打脱,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地上都是冰茬雪水就跪下了。 哀求道:“母后,是朕的错,要罚就罚朕好了。是朕要打雪仗,孙雄他们不肯,是朕命他们陪我玩的,他们不敢不尊命的,求您放过他们吧。” 燕燕见儿子为奴才求情竟跪在雪地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厉声道: “越说越不像话了,赶快起来,和奴才混闹,还跪下为奴才求情,你是皇帝,要给自己留些体面!” 春喜赶紧上前扶起皇帝,为他擦拭袍子上的污水。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这时已经看出来皇帝害怕让内侍省的人掺和这件事,后悔说了刚才的话,赶紧往回收道: “太后奴婢刚才想说这里太冷,回去再处置这几个小奴才。您要是想在这里发落,不如让他们打自己耳刮子吧。免得跑去叫人,耽搁时间。您和皇上还都站在冰天雪地里呢。” “掌多少?” “五十吧。” “不行,一百。春喜你就在这里看着。不许他们装样子糊弄鬼,要是让哀家知道,就叫内侍省重新掌嘴。完事之后把这个领头骑马追打皇帝的奴才送到内侍省,派去别去。哀家先回去了。不过皇帝你留下,你要好好看着,记着以后怎样管教奴才。” 孙雄等人不敢分辨,含着两泡泪,跪在没有化冻的雪地上,使劲打自己的嘴巴,一掌下去脸上就出现了五个红红的指印。燕燕瞥了两眼,看着他打了三四下之后,又看看站在一边脸色铁青的皇帝,带着两个宫女愤愤地走了。 燕燕回到宫里,早已过了午膳时间,主管文公公见她回来赶忙指挥着宫女内侍们张罗摆饭。燕燕看着一桌子珍馐美味一点胃口也没有,想起刚才的事,对皇帝的气恼变成心疼,扑簌簌落下几滴泪来。 “太后,辅政大人来了。”文公公细声细气地说道,然后就带着内侍宫女们悄悄退了出去。 “燕燕,你这是怎么了?” 韩德让坐到文公公摆好的旁边一张椅子上,给燕燕盛了一小盅她喜欢吃的银耳莲子羹放到面前。 “四哥,”燕燕握住德让的手,哽咽道:“皇上长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他了。” 德让抚着那只柔腻的手,道:“要我说啊,你这叫自寻烦恼。刚才的事我都知道了。十三四岁正是贪玩的年纪,皇上也是一样。记得我在那个时候爬房上树掏鸟窝偷枣子,什么没干过。皇上整天上午读书,下午骑射,一天到晚都是死死板板的一套,怎么不闷得慌。” 燕燕破涕一笑,道:“我才不信你会上树掏鸟窝。那皇帝也不该和奴才混闹。那些没根的人什么坏事不敢做,现在看着老实巴交,一旦纵容了,将来就会蹬鼻子上脸。唐末的太监那么坏也不是一天变的。” 燕燕用丝帕揩了揩眼角,心情平复了很多,端起碗盅吃了一小勺银耳。 “是该防着点,内侍们专会曲意逢迎,所以皇帝们都会喜欢他们。但皇上身边没有别人陪他玩,都是一脸严肃的先生和师傅,他不和这些人玩又找谁呢?我看不如给皇帝挑几个年龄相仿的侍卫,陪他读书习武,也可以一起玩耍解闷。” 皇帝身边的侍卫和卫士不同,一般都是贵族子弟,他们的责任除了保卫皇帝更主要是陪伴皇帝,并展现个人的秉性才能供皇帝了解任用。贵族子弟们都将当皇帝的侍卫视为荣耀和升迁捷径。少年皇帝身边不但要有侍卫,还应该有伴读,读书也就不会那么枯燥了。这些萧燕燕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她对这个皇帝儿子的管教慎之又慎。她亲手给德让盛了一小碗炖得稀烂的羊肉,拿一块馍递给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也想过,只是人难选呢,王公贵族子弟有几个好的,都是在外面学了些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选不好倒把皇帝带坏了。就说继远,应该信得过吧,我把女儿都给了他。听说第一次带皇帝上街就去了勾栏妓院,怎么能让人放心。” 德让心想,太后千挑万选选了个萧继远,那才是个吃喝嫖赌的班头,但是却不敢说,笑道: “你这个当娘的也忒小心了,真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关在金丝笼子里的鸟飞不远,他是要掌管天下的皇帝,总要见世面的。人精心挑选就是了。我看不但要有侍卫伴读,连宫女也要有个晓事的。皇帝这个年龄开始懂得人事了,再过两年都该大婚了。” 燕燕一听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又是一阵紧张,道: “你听到什么了?” 德让微微笑道:“倒没有听到什么,不过都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你说继远带着他去了勾栏妓院,谁知是不是他自己想去的呢,就像今天那些奴才也是被他下令陪着玩的。这件事你这个当娘的不替他想还有谁能替他想到呢?” “春喜说,千龄节继远送的礼是一套瓷碗,那里面一放进水就有男男女女光着身子的图画显出来,他还拉着宫女一起看,可是她们不敢。我正为这事发愁呢,想骂继远和皇帝,又怕说重了他们挂不住。照你这么说这事不应该管,倒要给他帮忙了。” 德让才知道萧继远竟会干这种事讨好皇帝,又暗自感叹太后对皇帝看管之严,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腆着脸半开玩笑道: “燕燕,你为他好,可是时间长了也许他会怪你呢。孔夫子都说一个食一个色是人的本性,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这个年纪早都开始沾荤腥了。” 燕燕脸一红啐道:“好不知羞,你是几岁开的荤?” 又心酸道:“我操碎了心,还不都是为了他。今天让我伤心的不是他和奴才打闹,也不是他们冲撞了我,而是心疼他。” 德让已经吃饱了,站起身走到燕燕身后,抚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道: “你要让皇上知道你的真心,不要让他只知道怕你。那样他听不进去,会适得其反。” 他还想说,这样下去会结怨的,但没有说出口来。他自己没有孩子,却知道知道这个年龄的少年正是心智开始成熟的时候,现在的一切他都会牢牢记在心里。这个少年是皇帝,太后总要归政,不能不顾后果。他是真心替燕燕担心,也是替自己担心。 燕燕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柔声道: “你说的对,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天色黑了,御帐里摆上了一桌丰盛的菜肴。隆绪过了午时才从外面回来。几个内侍跪在雪地上各自打了自己一百个耳光,虽然不至于像内侍省用皮巴掌打得那样把一口牙齿打掉,也打得嘴角流血,脸腮红肿。当着两百卫兵,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为了自己受罚,他又气又臊,一肚子无名火能煮熟猪头。回来后饭也不吃,倒头便睡。御帐的主管太监牛公公只好派人去为下午的骑射课请假,报说皇帝着了凉。他在床上闷睡了一下午,刚刚才起来梳洗。梳头宫女揪掉了一根头发,他一脚踹翻了她,骂道: “蠢猪!手比猪蹄子还笨!” 肚子饿得咕咕叫,来到餐桌前一看,竟没有一样可吃,张口叫了声: “孙雄!” 没有人答应,忽然想起孙雄已经不在,也不知道现在在内侍省里怎样了。一伸手将碗筷划拉到地上,“啪”地一声砸得粉碎。 他转身往帐外走,赌气回去接着睡觉,一名内侍在身后小心问: “皇上,中午饭就没吃,晚膳多少用一点吧。” 隆绪刚走到门口就听外面尖亮一声喊: “太后到!” 他一下子白了脸,缩回脚低下了头,一眼却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心里又骂了一句: “蠢东西早不报!” “皇帝,娘来看看你,晚膳吃了没有?” 燕燕的声音温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让隆绪大感意外。燕燕又对宫女内侍们道: “都愣着干什么,忙你们的去。” “母后。”隆绪喊了一声,不知怎地里泪水一下涌上眼眶。 燕燕看一眼地上,又看看桌面,走到儿子身边拉着他的手,柔声道: “儿啊,你还没吃饭啊,快坐下,娘也没有吃呢,咱们娘俩今天一起用膳。” 隆绪的眼泪不听话地啪嗒啪嗒落了下来,燕燕递给他一块丝帕,道: “你看看谁来了。” 隆绪一抬头,见竟是孙雄缩头缩脑地蹭进门口,看他的身上还算干净,好像并没有吃什么苦。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骂了一句: “你这个狗东西,不好好在内侍省呆着,跑回来干啥?” “你进来。”燕燕朝孙雄招招手,又对隆绪道:“他知道错了,下次再敢胡闹我饶不了他。” 孙雄过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谢太后,谢皇上。奴才去洗洗手回来伺候您用膳。” 燕燕笑道:“以后好好伺候皇帝。你叫什么来着?” “奴才叫孙雄。” 她一眼看见掉在地上的筷子,说道: “一个内侍叫什么雄啊雌啊的。哀家给你改个名,以后就叫小筷子好不好。” “谢太后,奴才早就想改名了,筷字好,以后奴才就叫孙筷,太后和皇上就叫奴才小筷子。” 小筷子趴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乐颠颠地爬起来洗手去了。 燕燕看隆绪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用丝帕替他揩了揩,道: “上午委屈你了,你这个年纪喜欢玩,没有错,只是不该和奴才们胡闹,你不怪母后吧。” 同样的话,口气不同,味道全变了,隆绪心里一阵酸热,摇摇头道: “母后骂得对,是儿子不好,以后不敢胡闹了。” 燕燕摸着他的肩头说道: “以后给你派几个差不多大的伴读和侍卫,读书练武之外可以做些游戏,像堆雪人儿、做迷藏什么的都行,母后小时候也喜欢玩呢。但你是皇帝,和奴才们玩就乱了上下尊卑,以后他们就会越发不讲规矩了。还有,我让春喜对你的宫女们说了,要好好伺候。过两年你也该大婚了。在那之前,在这宫里你要有喜欢的人就告诉娘,娘给你做主。” 隆绪一听红了脸,心想一定是自己和哪个小蹄子调笑被告了状。可是这一次母后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开恩默许,立时就想入非非起来。心里觉得热烘烘的,却将头埋得更低了,只说道: “谢母后。” “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好吃的。”燕燕说着拉着隆绪的手做到桌边。 第三十五章 翠微倚栏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到了统和四年(986年)的新年。这一次的新年朝廷行营驻扎在土河之滨,这里也是钠钵常驻的一个营地。土河和它北面的另一条河潢河是契丹人的母亲河,两条河在木叶山下汇合,流向东南,这条汇合后的大河便是契丹腹地最主要的河流-辽河。除夕元旦的热闹刚过,初五这天朝廷又要举行另外一场盛大的开春仪式:春钓。 契丹皇廷一年四季不停地游走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间,这既是因为他们酷爱大自然,以游猎为第一乐事;又是为了巡视辽阔的国土,会见四方的藩王。游走中的皇廷称为行在,四季游猎又称四季捺钵。四季捺钵有着不同的内容和名目,叫做春水、秋山、坐夏、议冬。 所谓春水是因为它必须在水边进行,它的内容主要有两项:冰钓和猎鹅。冰钓就是在河面封冻时节凿冰捕鱼,可以在十一月到二月之间进行,越是天寒地冻越好。而猎鹅却要待到天鹅回迁,在河边芦苇中筑巢产卵时才能进行,一般都要等到二月。 为了这一日的冰钓,官员们早就提前做了充足准备。他们在土河边搭起一座两层高的望楼。一楼是有司官员们待命的休息厅,厅外伸出一座可容上千人的平台,供教坊司擂鼓奏乐和表演歌舞。二楼三面临水,站在回廊上宽阔的河面一览无余,可以凭栏眺望河面的钓鱼场面也可以欣赏楼下的教坊司乐舞。回廊内靠里设有一溜茶几座椅,茶几上摆着黄铜手炉椅子前面放置着脚炉。但真正供看客们观览的地方是连廊中间围着的一间圆形暖厅。厅中炭火熊熊暖如三春,四周安装着可以推开凭临眺望的绿纱窗还有好几面镶着透明琉璃的窗扇。这间打通的大厅分为三个部分,中间是客堂,摆了一圈十几张矮几和坐位,还有摆着吃食和饮品的台案,是供人们喝茶休息的地方;厅的一头倚窗安置着一张宽大软榻,另一头则是一张摆了文房四宝的大书桌。 太阳冉冉升起,天边一片耀眼的玫瑰紫色,劲烈的寒风夹着细细的冰渣在空中打转。寒冷一点也没有给人们的兴奋降温,河面上和岸边站着上万士兵和凑热闹的公子王孙官员子弟。一阵鼓乐响起,有人嗓音清亮地高声喊道: “太后、皇上驾到!” 霎时整个湖面和岸边安静下来,只见一长串华丽的暖轿在望楼前停下,皇帝耶律隆绪在太监内侍的簇拥下从第一顶轿子上走下来。他八天前刚刚过完千龄节生日,已经十六岁了,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他身穿一件黑色貂皮大氅,头戴灰貂翻毛圆帽,白里透红的脸上长着浅浅的卷曲软须,细长的眼睛闪闪放光。他快步走到第二顶轿子旁,躬身伸手扶出太后萧燕燕。 萧燕燕今年三十四岁了,身材比从前略为丰满,显得更加雍容娴雅。今天她精心化了淡妆,两道柳眉似烟似笼,一双凤目顾盼生辉,粉腮如花,樱唇点绛,显得仪态万方。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长裙外罩粉色缎面出锋小袄,披一身缎子衬里的雪白皮毛斗篷,斗篷的帽兜垂在后背,头上戴着九龙戏珠金步摇。 后面的轿子上陆陆续续下来的人有皇帝的姐姐和弟妹,他们全都是有封号的亲王和公主,九岁的越国公主延寿和八岁的郑王隆祐身边跟着他们的嬷嬷奶妈。除此之外还有一位驸马、一位老亲王等等。 皇帝亲手搀扶太后缓缓上楼,所有先到的人都退到边上躬身行礼。太后一眼看见站在最前面的韩德让,朝他微微一笑,然后点头对众人说: “大家都不必多礼,今天尽情乐一乐。” 萧燕燕先来到回廊上,河面在她的眼中一览无余。总领此次活动的官员过来躬身哈腰地问道: “太后、皇上可以开始了吗?” “好。”燕燕点头应准。 最先开始的是祭湖仪式,萨满师将供品摆放在冰面的供桌上,燃起香炉围着供桌诵经舞蹈,然后渔把头祭酒祷告。喝完壮行酒,鱼把头号令一声“上冰”,参加冬捕的士兵们便跳上拉车和爬犁,浩浩荡荡开赴冰上作业。 这时鞭炮齐燃,号子四起,爆竹声、诵经声、马铃声响彻空中。教坊司也开始演奏,悠扬的乐曲缓缓升起。歌伎们展啭莺喉,舞姬们挥洒长袖,给野性粗豪的冰钓增添了一缕柔媚的色彩。 包括冰钓在内的大猎,往往一出动就是上万人,扈拥军、随扈的部族兵和权贵的私兵们除了执勤的之外倾巢而出。他们都换上簇新的军装,手持各种专用工具,将整个河面站得密密匝匝。 冰钓像狩猎一样是一项需要高超技巧的工作。成群结队的士兵和凑热闹的人都是干粗活的帮手,要想有赏心悦目又激动人心的丰富收获,必须有专职的指挥和经验老道的把式。契丹官制中专门设有监鸟兽的部门,下设监鸟兽官,专门管理狩猎诸事。还有奴隶组成的著帐户司,内设各种专业小底,比如猎鹿有鹿人,猎熊有熊人,捕鹰驯鹰有鹰鹘人等等,便是分门别类的各中高手。其中就有最顶尖的渔把头。他们负责寻找网窝鱼穴,指挥插旗下网,最后才由千军万马拉网收获、搬运上岸。每一张网都要动用数百人,一次就能捕捞起上百万斤的肥鱼。这样的网今天的河面上准备了五个。 在离望楼不远的一片冰面上还有一组人马要表演鱼跃冰面的节目。他们将一间屋子大,一人多厚的一片冰面刨得只剩下薄如琉璃的一层,在楼上可以清楚看到鱼在冰下游泳。太后等人欣赏一阵之后,一个渔把头“啪”地砸开那薄薄的一层,追寻光亮的肥鱼见到阳光本来就争相聚集,这时便争相跃出水面。这些鱼就是今天的头鱼。那边拉网的鱼把头在开始下网之前也要从第一个冰眼中用小网兜捞出几条头鱼。 冰钓结束,收拾好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辛苦劳作的士兵和把式们包括钠钵大营所有的家属仆役便要准备参加傍晚举行的上下同庆见者有份的盛大的头鱼宴。 望楼里的人都进到暖厅,暖厅中间的一部分已经变成宴会形式,每张矮几都换成了食案,上面摆了杯盘碗筷,最高规格的头鱼宴就在这里进行。楼下也成了厨房,刚刚捕到的冬鱼由那里的御厨们进行各种妙手烹调。经过一冬在冰下颐养的鱼最为肥美,鲜香的美味飘散在整个楼中。 太后和皇帝在上面的两张食案就坐,下面依次坐着宁王耶律只没、恒王耶律隆庆、郑王耶律隆祐、齐国、魏国和越国三位公主,还有驸马萧继远和辅政韩德让。这里只有韩德让不是皇帝至亲,但他身为辅政有着特殊地位,在这种场合他坐在最末一位。另一位辅政耶律斜轸本来也应该在座,可是他目前正在东征前线。 食案上已经摆了几样下酒前菜,宫女们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酒,只有越国和郑王面前是果露。皇帝拿起酒杯道: “今天的头鱼家宴,朕先敬母后,祝母后福寿安康。” 大家都喝了一口酒,便开始吃菜,因为是家宴,除了皇帝还有些拘谨,大家都很随意,郑王的嬷嬷站在他的背后不时帮他夹菜送到嘴里。越国公主见了也回头朝自己的嬷嬷叫道: “李嬷嬷,你过来嘛,我也要你帮我夹菜。” 这时第一道头鱼做的菜端上来了,是薄如纸片的鱼脍。每个人面前的头盘食案都撤了下去,换上了摆放得十分美观,装饰着萝卜雕花的鱼脍。还有几碟青葱青蒜碎末和芥酱。只有越国和郑王面前是蒸熟泼了豉汁的鱼片。郑王用小手指指旁边恒王的食案道: “我要那个。” 越国听见了也指着姐姐魏国的盘子让嬷嬷夹给她。隆庆捂着自己的盘子吓唬郑王道: “小孩子吃生东西肚子里会长虫子。” 唬得两个小孩都不闹着要了。 燕燕看着默默吃菜的家人,笑道: “这么着吃饭多没意思。咱们也学汉人玩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好不好。” 大家正觉得有些气闷,听了都拍手道:“好。” “春喜做监酒令,你给大家说说怎么个玩法。” 春喜笑吟吟凑趣道:“鼓声停的时候花落到谁的手里谁就要做一首诗。做不出的罚酒三杯。” 郑王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大声道:“我还不会作诗哩。” 春喜捂着嘴笑道:“如果落到郑王手里,就算是下一个人的,恒王就要做诗了。越国也一样,你要是拿了就是驸马爷受罚。好不好。” 燕燕道:“你是酒令,就听你的。” 转眼宫女就从教坊司找了一个敲花鼓的女孩子带了面小鼓上来,又从花瓶里取了一枝腊梅花。那个女孩子背转身子敲了一段很好听的鼓点,敲着敲着猛然停下,花正好落在宁王手里。燕燕拍手道: “这才是天意,宁王是咱们皇室的才子,就该作这头一首。” 春喜又补充道:“要在一刻香的功夫做出来。诗做得好,每个人都要饮一杯酒;做得不好,或没有按时做出来宁王要饮三杯。” 王爷和公主们都拍起巴掌来。 这个宁王是景宗皇帝的异母哥哥,他的生母就是大名鼎鼎的甄皇后。大概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他热爱中原文化,喜欢吟诗做赋。这次从流放地被赦回朝就是因为写了一首《放鹤诗》,景宗皇帝看了心生怜悯,临死时留下遗嘱要放他回来。他看了一上午壮观的冰钓,这会儿喝了两口酒,吃了几筷子鲜美的鱼脍,正在诗兴勃发,也不推辞,就道: “那老朽就抛砖引玉,诌上一首,给太后皇上和众位助助雅兴。” 他站起来走到旁边的书案旁,那里早已准备好了文房四宝。他想了想便一挥而就,双手捧着写好的纸回到宴席中间。春喜点了一根香,上面画了刻度,还有很长一段没到。宁王摇头晃脑念了起来: “春风十里贯长空, 万马千军战寒冬。 白玉捧出如凝脂, 案前回眸百媚生。 鹰击苍穹海东回, 鱼跃龙岸依稀梦。 风逐黄沙马萧萧, 冰消柳绿陌上行。” “好。”燕燕第一个称赞。 “不愧是风流才子。”韩德让一直含笑而坐没有说话,这时打趣道:“宁王将那胖头鱼比喻成美人,真是妙,只是宁王这样想着怎么能下得去嘴呢?” 听他这样一说,萧继远才咂末出意思来,摇着手嚷道: “不好,不好,宁王忒滥情了,怎么能把凌迟碎剐的鱼当作美人呢?罚酒!” 春喜做出严肃的样子决断道:“是好诗就行,至于个人想法嘛,不在评判之内。大家喝酒。” 众人只好服从,都饮了一杯。宫女们上来添酒,嬷嬷们给郑王和越国各倒了果露。 鼓声再次响起,当停下的时候,梅花却堪堪地落到了韩德让的手里。他面带尴尬地红了脸,想着这个席中只有自己是汉人,还是皇帝的老师,做不好实在不好意思,可是又不能认输,只好站起身说道: “那我就献丑了。” 他站在书案前凝神思索,生怕香烧过了头,不暇细思就写了起来。回到众人面前念道: “几度春风下, 年年桃李花。 将军雕鞍湿, 王孙不下马。 风卷冰霜去, 柳斜燕归家。 翠微倚栏杆 满眼尽芳华。” “好诗。”皇帝带头拍手。 “的确好诗。”宁王由衷赞道。“‘将军雕鞍湿,王孙不下马,’写得好,既有才情又写出了咱们钠钵游猎的特色。还有这最后两句,不就是咱们刚才凭栏观看的景象吗。好,实在是好。” 萧燕燕心里高兴,满座的家人都知道她和韩德让的关系,但有的是不敢说什么,有的是根本不在乎。今天她就是要光明正大地把他当作家人,又担心他会在这种场合感到不自在。尤其今天耶律斜轸不在,只有他一个人不是皇族近亲。刚才她还有点担心怕他一时紧张露怯,没想到他表现得不卑不亢自然大方,诗还写得这么好。燕燕脸上泛起红晕,眼中清波流转,朝那边投去一瞥。 众人都心悦诚服地饮了一杯酒。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落到了皇帝的手上。因为是家宴,所以皇帝也没有特殊。隆绪倒不踌躇扭捏,稳稳站起身,说道: “朕新学作诗,写得不好请宁王、辅政指教。” 第三十六章 翠微倚栏 他站在书案前凝神思索,生怕香烧过了头,不暇细思就写了起来。回到众人面前念道: “几度春风下, 年年桃李花。 将军雕鞍湿, 王孙不下马。 风卷冰霜去, 柳斜燕归家。 翠微倚栏杆 满眼尽芳华。” “好诗。”皇帝带头拍手。 “的确好诗。”宁王由衷赞道。“‘将军雕鞍湿,王孙不下马,’写得好,既有才情又写出了钠钵游猎的特色。还有这最后两句,不就是刚才咱们凭栏观看的景象吗。好,实在是好。” 萧燕燕心里高兴,满座的家人都知道她和韩德让的关系,但有的是不敢说什么,有的是根本不在乎。今天她把他留下说是以辅政身份,实则暗示是家人一员。今天耶律斜轸不在,只有德让一个人不是皇族近亲,显得有些扎眼,她担心他会感到不自在,怕他一时紧张露怯。没想到他表现得不卑不亢自然大方,诗还写得这么好。尤其最后两句,她觉得是在暗中夸赞自己的风姿。燕燕脸上泛起红晕,眼中清波流转,朝那边投去一瞥。 众人饮了一杯酒,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恰好落到皇帝的手上。因为是家宴,所以皇帝也没有特殊。隆绪倒不踌躇扭捏,稳稳站起身,说道: “朕新学作诗,写得不好请众位指教。” 不一会儿他就转了回来,墨汁淋漓的纸上,只有龙飞凤舞的二十工工整整的大字。他坐到食案后,侧向太后念道: “肩上白玉爪, 胯下乌龙骓。 踏着蛟龙去, 抱得锦鲤回。” 念罢举坐寂静无声,皇帝眨巴着细长的眼睛问道: “我写得不好吗?” “太好了,不仅辞意俱佳,更难得是有帝王气势。皇上天资聪颖,平时就颇有佳作,今天这首更好了。” 韩德让由衷赞道。皇帝八岁开始读书习武,两位辅政一丹一汉,又都是太后最信赖的人,自然成为他的老师。耶律斜轸负责武功,韩德让负责文化。两人都是总领其事,下面还有分门别类的师傅。比如辅导骑马、射箭、狩猎的是御林军中的教头,教授经史诗词的是翰林院的学士,还有人专讲兵法,有人专授契丹文字、汉文书法等等。其实最高的督导是太后。燕燕总览一切国政,对皇帝管束严格,隆绪即不能恣意玩乐也不用分心朝政,只能把几乎全部精力都用在读书习武上。他每天上午除了参加朝会就是读书,下午练习弓马骑射,如果上午朝会议事耽误了功课,晚上还要继续读书。他天资不错,加上下了功夫,文武各方面都有可喜的成绩。韩德让一心要把皇帝培养成泱泱大国的一代明君,常常亲自授课,并在课程安排上下了很大功夫。现在看到皇帝有如此表现,自然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其实他也知道,皇帝的诗还很幼稚,就连他自己也不是此道中的高手,但是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契丹皇帝这就很难得了。 宁王半是真心半是奉承道:“真是没想到,皇上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表现,都说读书人考科举是鲤鱼跳龙门,皇上这一句‘抱得锦鲤归’既和了今天的题目,又有揽尽天下人才的气势。真是天纵英才,老夫望尘莫及。” 隆绪心里十分得意,表面上只是悠然而坐,面带矜持的微笑。他这些年除了诗书弓马,更开始锤炼含蓄内敛的功夫。他的聪慧其实并不是全都体现在学业上,反而更多的是体现在为人处世上,涉事未深,但已经意识到朝廷政治的错综复杂和人际关系的微妙。他不仅相貌酷似其父,而且继承了父皇隐忍柔韧的性格。 众人一边玩游戏一边品尝着依次换上来的一道道以头鱼为主的丰盛菜肴。有水晶蒸片、酱烧鱼尾、生炒鱼脊、鮓脆鱼衣、群仙羹烩等等,不胜枚举,佐以南北美酒、花样点心和冰鲜蔬果。教坊司不停歇地在楼下轮番演奏歌唱,烘托得头鱼宴有声有色奢华风雅。玩到午时已过冬阳西斜,燕燕见家人都酒饱饭足玩乐尽兴,怕几个小孩子困乏了,便向春喜丢了个眼色。春喜会意,笑吟吟道: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现在最后击鼓一节,看看花落到谁的手里,给咱们写一个压轴诗。好不好。” 众人有没有玩够的也有倦了的,都无异议。击鼓女孩听说是最后一段,使足了精神舞起槌来,鼓点忽如千军万马撒豆成兵,忽如桃花翩翩春江花月,竟擂了足有半刻香的功夫,众人正听得如醉如痴,鼓声戛然而止。人们回过神来,却见那只蔫蔫的梅花落在还兀自愣怔的萧继远手里。 众人哄地大笑,有的笑他只顾看那击鼓女孩,没有及时把花传出去,有的笑他平时不喜读书作诗,现在不知如何应付。萧继远一向不屑于附庸风雅,现在既不想当众露怯,又懒得搜肠刮肚费脑子,便端起酒杯道: “我喝酒,不就三杯酒吗。” 他刚刚将第一杯酒仰脖倒进喉咙里,就听有人拍着大腿高声叫道: “不行,不行,一定要作诗!” 他一看,叫嚷的是恒王耶律隆庆。这位御弟只比皇帝小一岁半,相貌和性情却很不一样。他生得长眉凤目,鼻直唇红,像极了母后萧燕燕。燕燕对他溺爱多于管束,所以他的性格也和皇帝迥然不同,活泼开朗随意潇洒,和母亲的关系也更加自然亲昵。 继远年轻的夫人齐国嘟着嘴,还在气他刚才色迷迷地盯着鼓姬。其他几个小王爷小公主们都拍桌子打板凳地可劲起哄。萧继远继承了富可敌国的萧思温的将近一半家产,口袋里有的是银子,对几个外甥兼小叔小姑从来都有求必应出手阔绰,混了个没大没小的好人缘。这几孩子此时都恩将仇报想要看他笑话,恨得他牙痒痒的。又看了看太后,太后笑吟吟地好像在纵容那几个小东西,并没有给他解围的意思。继远只好站起来,瞪了几个小孩子一眼,大咧咧道: “诗谁不会作,你们等着。” 他站在书案前嘬着牙花子想了半天,春喜轻咳一声,提醒他时间快到,他才匆匆落笔歪歪扭扭地也只写二十个大字。拿回来往恒王的怀里一丢,探过头小声道: “下次饶不了你。” 隆庆展开,笑嘻嘻大声念道: “眼前土河水, 身后木叶山。 肩架海东青, 口嚼头鱼宴。” “哈,哈,哈” 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吴王、宁王笑得打跌,皇帝和德让抿着嘴乐。连萧燕燕都忍俊不禁,手拈一条丝帕,上面都是笑喷出来的酒,指着他啐道: “混账东西,只知道吃喝玩乐!” 隆庆抖着那张纸叫道: “罚酒!这也叫诗么?这样的东西隆祐都会写。” 几个小孩子哪里懂诗,只想和这个舅舅玩闹,听二哥说诗不好,便都摇头摆脑“不好!不好!”“重写!”“喝酒!”地一通乱叫。继远梗着脖子道: “怎么不叫诗,不但是诗,还是应景切题对仗工整的好诗哩。” 春喜知道该是收场的时候了,掩嘴道: “我看国舅爷写得不错,过关!大家都饮一杯散席酒吧。” 众人只能作罢,一齐饮了这最后一杯,算是尽欢而散。 散席的时候,众人都站起来等太后先走。燕燕却一眼看见北枢密院都承旨耶律恢在厅门口探头探脑,知道他定有急事禀报,便停住脚说道: “你们先走,皇帝和韩辅政留下,我看又有什么事了。” 等王爷公主驸马们都下了楼,耶律恢陪着笑脸进来,举了举手中一封鸡毛信说道: “太后,皇上,是好事。下官今天在枢密院值守,收到东征军六百里加急奏报,大军三路征讨都打了胜仗。下官怕误事就赶紧给送来了。” 北院枢密史耶律斜轸去年秋天担任了东征都统,遥领彰德军在北院协助斜轸的萧闼览也一起参加了东征,现在北院值守官员就以都承旨耶律恢为首了。他还不习惯直接觐见太后和皇帝,显得诚惶诚恐。 萧燕燕一听,脸上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看一眼韩德让,脱口而出道: “真的么?” 她马上意识到不应该当着大臣这样说,对耶律恢道: “那可是大喜事,你把报告留下,先下去吧。哀家让人送一些今天头鱼宴的酒菜到北院,你和当值的官员属吏们好好享用。等哀家和皇上看过军报,回头再找你们来商议下一步的事。” 耶律恢应了声“是”,躬身倒退了出去。 “东征反反复复两年多,耶律斜轸终于又打了胜仗。” 燕燕便用桌上的小刀打开红漆加印弥起的信封,一边说道。她这样说的时候并不见初闻大战获胜的兴奋。 韩德让话说得毫不客气,道:“两年前不是也报告打胜了吗?重新征服东北应该不是一两战就可以彻底解决问题的。” 第三十七章 东征高丽 韩德让不冷不热地说道:“希望这一次能彻底东北的问题。” 东征是目前最大的一件军事。朝廷出动了十万兵力,派出了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为都统,还有包括萧闼览在内的一大批战将。两年多前耶律普宁和萧恒德受命出征,是东征的开始,到现在这场战争已经经历了错综复杂的发展变化。其中不仅有战争本身的起伏胜负,还牵扯到朝廷内部的权力争夺。 两年多前,新朝刚刚开基,朝廷决定发起东征,派出北府宰相耶律普宁和林牙萧恒德率领五万大军出兵鸭子河。萧恒德当年冬天就带了部分兵力深入青岭,抄了燕颇的老窝。但老奸巨猾的燕颇和他的手下则金蝉脱壳。朝廷收到了耶律普宁发出的捷报,派人前往军中宣谕奖励。第二年一开春,耶律普宁就亲率全军沿鸭子河东进继续追剿燕颇等贼。他们连战连胜,捷报再次传到牙帐。朝廷即刻派人前去查验核实,很快下诏颁赏全军。两位主帅都获得加官进爵。原任宣徽使、同平章事的耶律普宁加官政事令;原任林牙的萧恒德加授神武卫大将军,两人还得到大量金银赏赐。 东京留守耶律抹只曾在萧恒德冬季传捷时就奏报朝廷,说主犯燕颇成功逃脱,萧恒德中了空城计,此战应是有过无功。太后将他的报告留中不发。这时他再次上奏说,虽然耶律普宁打了很多仗,有所收获,但燕颇和乌玄明这两个朝廷的主要目标仍是没有伤到一根毫毛。东北依然盗贼横行,形势并没有见好转,远谈不上东征大捷,二人有冒功之嫌。 接到他的报告时恩赏已经发出,对东征进展顺利很有些兴冲冲的太后颇感懊恼。找来耶律斜轸、韩德让商议应该如何应对。 韩德让说:“战争也和其他事情一样,可以见仁见智。一场大仗只要不能一战彻底将敌人干净,说成胜仗败仗都行。我看这两次报捷都是实实在在的胜利,普宁年近六旬亲临前线,恒德也是真心报国不怕吃苦,功劳苦劳都有。朝廷统治名存实亡近五十年,东北千疮百孔,蛇鼠横行,加之地势复杂,北贯冰海,南通高丽,要想把藏匿的贼匪清剿干净谈何容易。将来要将生女真等部族全部纳入契丹籍册,建立州县,派地方官管辖并驻扎军队才有可能。想要做到如此,别说五万人,就是十万人马也不够,非得再打一场渤海灭国战争那样的大战。” 燕燕听了他的话心里舒服了不少,点头道: “现在的东北虽然没有了当年渤海国的军队,但是一片糜烂更难收拾。太祖皇帝打渤海国只要拿下龙泉府,现在贼匪到处隐匿,想打都没有个抓挠处。普宁和恒德他们确实不易。” 耶律斜轸知道太后偏袒萧恒德,他本不想得罪太后,可是心里却赞同耶律抹只,对萧恒德一百个不服气。认为他初出茅庐就小捷报大功,将来依仗太后权势会更加难以抑制,必须从一开始就打下他的傲气。见韩德让为萧恒德说话,更为不满。心想之前的两次封赏都是他的主张,不等和北院、东京认真商酌就匆匆撺掇太后下旨,才会有现在的被动。其实他不是欣赏萧恒德,完全是为了拍太后的马屁。忍不住道: “耶律抹只说的也是实情。朝廷已经颁布封赏,撤回有伤颜面,但是可以将抹只的报告转给他们,告诫他们要努力剿贼,才对得起朝廷的恩赏。” 这等于表明朝廷同意耶律抹只的奏报,是对耶律普宁和萧恒德的申斥,暗指他们有冒功之嫌。要不是顾虑太后的态度,斜轸一定会直接提出撤回恩赏,命二人戴罪立功。 前朝时韩德让和耶律斜轸相处还算融洽,但新朝以来,随着太后的宠信日益隆盛,德让就明显感到耶律斜轸的嫉妒和仇视。此次东征太后坚持启用萧恒德,引起担心耶律氏兵权日渐削弱的宗亲贵族不满,他现在对萧恒德的支持这种对立。斜轸已经撕破脸皮,德让也不想示弱,针锋相对地回道: “耶律抹只的指责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他说没有抓住燕颇,这一点老普宁也没有讳言。把这样一封奏报转下去,只能徒乱前线军心。北枢密几次推荐耶律抹只担任东征统帅,大概认为要是换了耶律抹只就可以一战澄清东北了吧。在下倒以为,以耶律抹只的军事才能,能打出现在这样的局面都难。” 耶律抹只的奏章再次没有了下文,这一场风波没有掀起多大浪花就过去了。普宁和恒德继续在东北剿匪,耶律抹只仍然在辽阳府坐堂。原以为这个局面可以就此维持下去,靠着小火慢炖逐步改善东北局面。只等有一天朝廷腾出手来大举进兵东北。或者就是南边战事再起,撤出这支兵马。不想去年夏天风云突变,东北形势陡然紧张起来。 事情的起因颇为曲折,还是因为耶律普宁和萧恒德的深入东征。这支大军深入东北,在那片多年来被朝廷弃守因而盗贼蜂起的土地上雷厉风行进行剿匪。这一带土地广袤,部族众多,鱼龙混杂,有老实巴交的土著,更多的是对朝廷阳奉阴违的生女真和其他蛮部,还有不少渤海复国势力和与他们勾勾搭搭狼狈为奸的墙头草。耶律普宁和萧恒德在一团乱麻中立定宗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主要目标是燕颇和乌玄明两股挂了号的贼人,在追剿过程中,其他渤海人的山头村寨一体清扫,生女真部落和其他蛮部凡是和渤海逆贼有过勾连的、公开树过反旗的都被屠戮。其他生女真和当地土著投靠朝廷的,就要出人出粮出向导和土兵,官军将被清剿部族的人口、牲畜作为奖赏;不帮官军的就视为通匪,遭到剿灭。渤海人和不肯屈服的生女真奋起反抗的都敌不过数万装备精良的官军,有的躲进大山,有的北逃终年冰封的北海,更多的则沿着白山逃向东南鸭绿江一带。 南窜的渤海和生女真为了生存不可避免地与正在向外扩张的高丽发生了激烈冲突,双方为了土地、山林和人口财物爆发大大小小无数战争。渤海和生女真人打不过高丽,便派使节突破惊涛骇浪来到开封求援。 使节深谙兵法,并没有直接向宋人请求援助,而是施以离间之计,对宋国执政说高丽投靠了契丹,借道给契丹攻打自己。宋人一听这话便中了他们的诡计。因为宋人对付契丹的一个重要策略就是利用与其为邻的高丽、渤海、生女真,竭力拉拢这几股力量联合对付这个最大的敌人。高丽是其中实力最为强大者,也是开封最重视的同盟者。但高丽虽然一向对开封称臣纳贡,接受册封,使用年号,但它同时畏惧契丹,患得患失,若即若离,并没有结成铁的同盟。要说此时在契丹的压力下,转投它抱,是非常有可能的,也是开封最担心的事。 开封立即派了一个名叫韩国华的监察御史充当使臣前往平壤,了解情况,施加压力。韩使臣身上带了一封赵光义的皇帝诏书,其中的内容是:大宋即将兴兵契丹收复幽燕,你和邻边小兄弟应该同仇敌忾,不能内讧,要尽快归还所虏人口财货。使者除了调解这几股势力的纠纷,还有一个主要目的,就是督促高丽出兵契丹,和契丹彻底翻脸,以配和宋国的军事行动。 高丽恭敬接待了上国使臣,再三表示对开封绝无二心,对渤海生女真的诬告痛加驳斥。但对出兵的要求,明知是非智之举,又不敢得罪开封,在使臣再三催逼之下勉强应允。宋使得到承诺后返回开封。 然而这一切过程都被北枢密院侦知,耶律斜轸手中也许没有很多具体细节,但大致情况尽皆掌握。得知高丽即将出兵进犯,北枢密院提出了一个对应的方略,就是抢在南北大战之前,大举东征高丽一举解决高丽的归附问题。表面理由是,一旦高丽和开封联手出兵,宋军从河北进攻,高丽从山海关夹击,南京便危乎殆哉。实际上还有一层更深的原因,即是上一次争夺东征兵权失败后,耶律斜轸在耶律氏皇族的支持下企图借东征高丽将兵权抓到手里。他提出的用兵方略是,抽调各地可调兵力,加上新征集的兵马,一共集合十万大军东出鸭绿江,攻打平壤。 太后、皇帝览阅奏章,深感事关重大,召集朝臣商议。斜轸提出由东京留守耶律抹只为东征高丽的都统。朝会上两位老亲王都支持耶律斜轸。吴王耶律稍现在是上京留守,可是他从不亲自坐衙理事,一应日常政务全都交给副留守,自己常年追随钠钵行营游山玩水,几乎次次朝会不落。宁王耶律只没身体不好,无官一身轻,也终日扈拥钠钵。有这两位耶律皇族老亲王的支持,斜轸的主张自然占了上风。燕燕知道耶律皇族不甘军权旁落想要争夺东路统兵权,但一是萧恒德统领十万大军资望不够,萧闼览与耶律抹只相比显然不具熟悉当地情势的优势;二是为了朝廷利益,不能坐视高丽和宋军联合,大敌当前顾不得自己的小算盘,所以便同意了枢密院的意见。但是,燕燕也不会轻易被耶律斜轸所左右,她说: “耶律抹只从前率兵出战多是败绩,这次战争事关重大,由他统领难以孚众和令朝廷放心。这样吧,你,耶律斜轸做东征都统,萧闼览、耶律抹只任副都统。你们要立下军令状,此一役务必要让高丽脱离宋朝归附契丹。” 耶律斜轸弄了个大窝脖,没想到为耶律抹只争了半天的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心里再一次服了太后的手段。他不是不想亲领东征大军,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在北枢密院的权力势必旁落,落到谁的手里?自然是韩德让。现在太后就是事事对姓韩的言听计从,对自己已经没有过去那么信任,而是成了多余的聋子耳朵。太后四两拨千斤,顺水推舟就将自己挤出了北院,给姓韩的扫清了道路。这才真是治一经损一经,得不偿失。可以反对的话说已经说不出口,难道能说北院离不开自己?怪只怪耶律抹只的确没有打过什么胜仗,怪自己想事情顾前不顾后。 去年七月大军征调完毕,十万人马齐集土河,只等一声令下出发东征高丽。这时情况却又起了变化。枢密院得到高丽秘密渠道的情报,高丽听说契丹要大举来讨,国内政局震荡,反对亲宋得罪契丹的一派占了上风,说服国王不出兵配合开封攻打契丹。这时的高丽国王名叫王治,是个懦弱没有主见的人。他原本答应宋使出兵就是迫不得已的表面应酬,实际上他虽在感情上亲近宋朝,却又惧怕契丹的武力。这时听说契丹要兴兵来讨,吓得魂飞魄散。那些主张中立的大臣一阵鼓噪,他就同意降黜联宋的官员,派人暗地联络契丹保证绝不犯边。 这个消息传到契丹,朝庭陷入了进退两难。 在朝会上商议这件事的时候,斜轸前思后想,硬着头皮说道: “现在出兵等于向高丽宣战,原来决定打这一仗是因为它和宋国结盟,准备进攻契丹。现在它既已明确不会出兵帮助宋国,就要重新评估风险。宋人见咱们和高丽开战,说不定就会乘势发动进攻,那时契丹就会两面用兵,前后受敌。到时候渤海生女真乘势而起,局面将难以收拾。” “北枢密院认为这一仗不能打了?”太后追问。 “是的。” 耶律斜轸声音僵涩地答道,他很不情愿这样说,可是战争不是儿戏,他不能不顾虑后果。这话即使他不说别人也会说出来。 “但大军已经集结,为了征兵上上下下雷厉风行,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集齐兵力。现在就地遣散白白折腾一番,劳民伤财事小,下面要是因此有了玩忽懈怠之心事情就大了。现在的情况随时有可能爆发战争,最怕就是军心涣散。”韩德让道。 斜轸觉得他是有意和自己过不去,问道: “照韩辅政这么说,高丽还是要打了?” “不遣散不一定去打高丽,可以加入东征。”韩德让突然说道。 第三十八章 渤海女真 “韩德让,你的意思是增兵东征女真?”太后问道。【零↑九△小↓說△網】 “对。军队已经集结,起码应该打一仗,就算练兵也是好的。藏兵于民,召之即来,是本朝传统。但如今不比过去,从前三天两头打仗,青壮随时准备出征。现在战事少了,生活安定,难免耽于安逸疏于训练。可以看看这些年来朝廷的几次大战,败多胜少,不能不令人反省。集结的军队加入东征既可以进一步肃清东北,又可以达到实战练兵的目的。” 在坐的人们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有理。契丹在穆宗当政的十九年和景宗的前十年,总共三十年一直处于和平状态,契丹铁骑早已名不副实。周世宗柴荣、宋太祖赵匡胤兴兵北伐,硝烟再起,从那时起,大大小小十几战,除了高粱河一战绝胜、瓦桥关一战见好即收,几乎仗仗都打败了。想到这里所有的人不禁都冷汗涔涔。 耶律斜轸虽然一向看不起韩德让,觉得他的高升得宠凭的不是本事而是色相,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恨只恨这番话怎么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但他又有了新的担心。如果韩德让的意见被采纳,朝廷扩军东征,谁来担任大军主帅呢?不再征讨高丽,他绝不想再被派去东征女真。这样一来他就必须推荐一个可以担此重任的人。看遍朝中诸将,只有耶律抹只是他的意中人选,但之前已遭太后亲口否决,他不敢再去碰钉子,想了又想,只有一个办法,于是说道: “韩辅政的意见是老成谋国之道,微臣同意。”他不得不先送韩德让一个高帽,接着又道:“微臣以为,耶律普宁老将军已经主持东征两年多,可以继续担任主帅,萧恒德、耶律抹只、萧闼览可为副帅。” 太后见众人都同意韩德让的意见,又听耶律斜轸连主帅都推荐了,心中已有了成算,款款说道: “诸位爱卿说得对,就改征高丽为征女真,都是出兵东京道,顺理成章,其中没有什么窒碍。只是耶律普宁却不能继续担任主帅,他年纪大了,去冬在东北坐下的老寒腿发作,已经走不了路骑不了马,多次请求休假呢。这一次重整东征大军,哀家想让他歇下来。斜轸,这个重任仍是非你莫属。” 耶律斜轸哑口无言,只能领命。当即朝廷决定,以大雨不断,道路泥泞为理由罢征高丽,改讨女真。由耶律斜轸为都统,萧恒德为监军,萧闼览、耶律抹只为副帅,八月出兵。【零↑九△小↓說△網】 到现在出征已经四个多月。 出兵以来,捷报不断传来,但都是各路将帅所报,东征总行辕收到后单独或汇总以六百里加急随时递送朝廷。像今天这样由耶律斜轸和萧恒德两位主帅联名,直接报来的这么厚厚的一封还是第一次,一看就是一份非常重要的军报,否则耶律挥也不会风风火火地直接送到两宫面前。 萧燕燕将奏报交给韩德让,说道: “你来念念。” 韩德让打开由于长途递送污浊了的信笺,里面是一份很长的报告,足足写了三页纸。德让清咳一声念道: “伏乞皇上、太后圣鉴御览:微臣耶律斜轸、萧恒德率兵东征四个月来,尽忠王事,竭力征讨。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分头出击,展开全境。萧恒德、萧闼览继续驻兵青岭,耶律抹只和耶律室罗东进鸭绿江,耶律谋鲁姑和奚迪烈北扫长白山。三路大军不避艰险险阻,克服重重困难,取得了节节胜利。各次战役的结果已经及时奏报朝廷。目前三路大军都已完成初步剿贼计划,合计斩首万余,俘虏生口十万,缴获马匹二十万,其余战利无数。已经一举荡平东北,所有部族不论系属辽籍与否,均已归附朝廷,盟誓忠于契丹,不敢背叛。 此役廓清的原属辽籍的熟女直诸部有:南女直国大王府、曷苏馆路女直国大王府、鸭渌江女直大王府、北女直国大王府、黄龙府女直部大王府、回跋部大王府、女直国顺化王府等等、兀惹部、蒲卢毛朵部大王府等等,依旧恢复旧制令其酋长世袭,更定籍册,定时入朝觐见、交纳贡品,贡品名目数量皆有所定。 又有原来没有系属契丹籍册的生女真完颜部、五国部等等也将其归于长春路东北统军司,扶余府兵马都部署司,咸州详稳司统辖,严加约束。 按照朝廷远略长谋,此役仅是平定东北第一步。东北广袤千里,将来待其生产发展、人口繁殖、文明开化之后便可进一步编制户籍兵册、设立州县,纳税征兵,真正成为契丹编氓百姓。 臣等以东征初战告捷,特报与朝廷,请示下一步部署指示。” 后面还附有一长串的报功名单和事迹,被韩德让略去。 燕燕听得十分认真,因为一直关注着战事进展,历次战报都仔细披阅,所以对报告中所说情形都点到即明。听罢她的娥眉略为舒展,喟然道: “这是一份总结报告了。耶律斜轸觉得已经完成阶段目标,是在请示下一步的行动呢。虽然有些夸大战绩,比如说一举荡平云云,难道真的做到了不留后患?燕颇、乌玄明不是没有提到?可见还是有不少贼匪逍遥法外?不过他们也还算是尽心竭力了,短短三个月就能有如此进展确属不易。这样下去,东北恢复旧日渤海面貌可以有望。” 德让也道:“昔日渤海国全盛时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人口超过三百万,要想恢复到那时的景象总还要很多年。现在能在全境恢复朝廷控制,让那些大王、节度名至实归听命朝廷就是一个好的开始。至于燕颇、乌玄明,也许仍在东北,躲得很深,也许已经跑到国外。” 耶律隆绪已经十六岁,眼看就要大婚,离亲政的时候也不远了,最近凡是重大政务燕燕都要让他表态,便问道: “皇帝以为这个报告如何?” 隆绪坐在食案后面,桌面上刚才的残羹剩菜早已撤去,换上了新沏的热茶,隆绪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理了理思路,先发问道: “母后提到渤海国,儿子知道现在东北的乱源就是太祖皇帝征服渤海国之后留下的。太宗移民迁都之后,那里的朝廷统治名存实亡,对灭国不甘心的渤海复辟势力伙同反对朝廷的生女真企图谋反,勾结宋人里应外合,首恶燕颇、乌玄明都是渤海余孽,东征就是要彻底肃清这些逆贼,可是为什么报告中提到的都是女真,而没有提到渤海残部的情形呢?” 燕燕朝隆绪颔首微笑表示鼓励和赞许,说道: “皇帝问得好。你现在刚刚开始了解朝政,天下之大,你还不可能全都知悉清楚,就是要像这样每遇到一件事,便问个清楚,慢慢儿地就全都知道了。德让,你给皇帝说说。” 德让坐在了刚才吴王的位置,面对着丹墀上的皇帝和太后,他刚刚念完报告,有些口干,也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说道: “是。皇上问得好,这确是一笔糊涂账。这渤海和女真同族同种,早的不说,更复杂的也不说,大致可以这样说,他们原本都是靺鞨人,渤海人出于粟末靺鞨一支,女真出于黑水靺鞨一支。其实这也是一个简而化之的说法,事实上渤海国里有大量女真人,粟末靺鞨人也有很多没有被渤海国征服而混在黑水靺鞨人中。黑水靺鞨和粟末靺鞨根本就分不清。渤海灭国之后,它的遗民又被称为兀惹。女真人乘渤海亡国,东丹国迁都,大量涌入渤海故地,和渤海遗民混在一起,更是难解难分。东北还有很多部族,比如铁骊部、五国部等等,就是渤海国遗民,比如铁骊部就是过去渤海国的铁力府,现在也被称为女真。所以这次东征女真凡是和朝廷作对的,不论出自渤海还是生女真或是其他部族都在清剿之列,这是最为便捷的说法,虽然模糊确也是唯一准确的说法。” 隆绪眨了眨细长的眼睛,点头道: “先生这样一解释朕就明白了。朕从前都不知道这东北女真的部族竟有如此之多。” 韩德让本来就是皇帝的老师,这时相当于是实际政务的讲授,继续不厌其烦地悉心解释道: “皇上听到的报告上所说的女真部族还只是归了又归,统了又统的总称。女真各部的分支多得数不胜数,比如长白山女真大王府下出名的就有长白山女真三十部。一个村寨的名称、一个聚居地的地名都可以成为部族的一个细支。就像汉人的赵钱孙李等姓氏,有的来自古代封地,有的来自某个官位,有的来自一种职业,有的就是一个家庭,世代相沿就形成一氏一姓,这要放在契丹就是一个族了。” 燕燕看皇帝不再提问,又接着追问: “皇帝以为这个报告应该如何处置呢?” 隆绪一边听韩德让解释,一边就在继续整理自己的思路。经过三年多空有其名的皇帝生涯,他已经磨练得少年老成,懂得了在强势太后卵翼下生存的韬晦之道。他不再像初登大宝时那样,凡事都是一句“但凭母后裁夺”。那样的话现在听起来会让人感到不是幼稚就是虚伪,但是他也绝不能违背母后的意思。所以他现在要揣摩母后的想法,顺着母后意志说出自己的见解。从刚才的对话中他已经听出母后对东征的初步战果基本满意,于是说道: “儿子以为此次东征甚有成效,将帅们竭忠报国殊为难能可贵,应该给以表彰。” 韩德让见皇帝说完,萧燕燕的目光接着投向自己,知道应该提出实实在在的意见。太后征询皇帝的意见是尊重和引导他学习处理政务,征求自己的意见才是做出决断的重要依据。太后聪慧明断,又有来自各方面的大量情报作为分析判断的基础,然则即便是最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也仍需军师智囊的观点意见作为参考补充,何况太后一个年轻女子久处深宫,见识有限。皇帝年轻还提不出有分量的意见,太后现在最重要的参谋智囊就是自己。德让认真思量之后建议道: “皇上明鉴,东征的确甚有成效,将士们也都尽力,应该表彰。唯一的遗憾是仍然没有捉住燕颇和乌玄明这两个罪大恶极的首逆。依臣之见,实现东北一统江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正如军报上所说,军事行动之后,还要有行政管理跟上,不然必有反复。眼下可以考虑暂时结束这一次的军事行动,在巩固地方统治的基础上逐步撤军。待朝廷商议下一步的方略,加以实施。再者经过四个月的实战,新征集的军队有了实战经验,回来后再继续加强训练,一旦发生战争就会有所准备。” 他再次提到燕颇、乌玄明仍是未能落网,不动声色地背后刺了耶律斜轸一刺,也正中太后的下怀。耶律斜轸等人原来多次攻击萧恒德不能清除首恶虚冒战功,现在他亲率十万大军仍是没有抓住燕、乌二逆,却又大言不惭上报大功告成,等于自己打了自己的嘴,承认了过去对萧恒德指责的无理。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却证明了太后的知人善任,表明了她对萧恒德的破格启用没有错,也是对她的朝廷人事布局的肯定。 燕燕自然听懂了这番议论话里话外的意思,欣慰地看了德让一眼,点头道: “哀家同意皇帝和辅政所说。德让,你去命翰林院拟旨嘉奖,并令斜轸稳妥撤兵。各路将帅和兵马先到土河集合,继续训练,还要进行一次检阅。契丹铁骑要是能借这次战争和集训恢复昔日威风,就不枉了这一次籍括征兵。等朝廷议定了下一步的军事部署再决定是这批人马的用处和去向。这样好不好。” 耶律隆绪道:“母后英明,这样最为稳妥。” 韩德让自然也连连点头称是。 此事已定,燕燕却并不忙着起身离开,她又想起了一件大事,笑吟吟地对隆绪说道: “皇帝,今年你已满十六岁,是该大婚的时候了。前些日子已经让大惕隐司将国舅族的适龄女孩造册,并初步筛选,留下了二十名品貌端庄家世良好的孩子,母后又替你把了把关,选出其中的五个。你已经看过她们的情况介绍,有的你原本就认识,不知你想好了没有?中意那一位呢?” 第三十九章 鸾凤和鸣 闻听此言,隆绪红了脸,嚅嗫道: “这个,这个,儿子看了,还没有想好。【零↑九△小↓說△網】” 契丹风俗,男子十二岁就该谈婚论嫁了,十六岁成亲是正当其时。当然也有很多人家出于各种需要从娃娃就开始议亲定亲,也有年纪很大都娶不起媳妇的。耶律隆绪今年十六岁,作为太后就必须为他议婚定亲了。从第一次千龄节,隆绪十四岁时开始,萧燕燕太后就为他安排了侍寝的宫女,也默许他在宫中范围内选其她喜欢的人。皇帝的私生活全都在太后的监控之中,她监控的目的没有丝毫恶意,而是防止皇帝年轻好色,纵欲伤身。隆绪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母后的视线之内,所以也有所节制。因为身边已经有了女人,所以他对大婚并不着急,只是对大婚后的亲政有些憧憬。 皇帝大婚和宫闱私戏不同,这是一件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必须严肃认真地依照章法进行。契丹祖制,皇后必须出自国舅族。这即是为了维持皇族血统的纯正,也是为了维持耶律氏与萧氏共享天下的格局。除了皇后之外,皇帝的嫔妃则可以来自其他各个不同种族。比如被灭国的渤海国皇族大氏,出于笼络的目的,历代皇帝的嫔妃都有来自这一族的女子;汉族女子为后妃的更是不在少数。国舅族的特权还包括,只有国舅族的后妃生的皇子才能继承皇位。皇后的嫡子自然具有优先继承权。如果皇后无子,国舅族出身的嫔妃生的儿子则拥有顺位继承权。如果国舅族的后妃都无子,就要从上一代皇帝的嫡孙中选择嗣位新君,而不能从皇帝的其她嫔妃生的儿子中挑选。 契丹目前有六个国舅帐族,夷离毕帐,就是萧思温的这一支;拔里大翁帐、拔里小翁帐、乙室已大父房、乙室已少父房和塔列葛国舅别部。大惕隐司就是在这几个帐族中进行初步挑选,选出了最初的二十名女子。 五个女孩的出身经历、相貌品格等等隆绪都从大惕隐司上报的奏章中有了初步了解。她们中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四岁。五个女孩他差不多都见过。因为钠钵巡游时皇族国舅族都可以随扈,亲戚之间见面是常事。【零↑九△小↓說△網】但当时对这几个关系或远或近的表姐表妹们他都没留下什么印象,现在对着这个名单他努力搜索脑海中依稀存在的模糊记忆。 名字排在第一的,是外祖父萧思温的侄孙女,名叫萧婉。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萧思温的两个儿子都是过继的哥哥的儿子。萧思温有两个哥哥,大哥名叫胡鲁古,是萧隗因的生父;二哥名叫尼古只,是萧继远的生父。尼古只的另一个儿子名叫萧继和,就是这个萧婉的父亲。隆绪对这个女孩儿印象普普通通,相貌端庄,却也谈不上姿色。 排在第二的仍是萧思温的侄孙女,是胡鲁古的孙女,今年十八岁,名叫萧钏。记得这个女孩有着和萧隗因相同的基因,长相憨厚,黑皮肤厚嘴唇,小眼睛矮鼻梁,隆绪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会入选。 还有一个也是夷离毕帐的女子,关系却远了一层,是萧思温的堂弟术鲁列的孙女,萧闼览弟弟的小女儿。 下面两位一个是大翁帐的女孩,一个是小翁帐的女孩。 没有一个是令他一见钟情,心动不已的,只有大翁帐的那个女孩相貌姣好,白白胖胖像一只小猪,想起这个女孩他的嘴角就不禁向上一弯,想像在床上她会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选皇后其实更重要的不是相貌而是性格,可是他和这几个女孩最多只是远远见过几面,从来没有一起相处过,完全不知道她们是娇蛮刁钻还是温柔贤惠。 他知道,母后一定希望他选自己的近亲侄女,所以他只能在前面两个中二选一。萧继远曾经嬉皮笑脸地对他说起那个萧婉是个好女孩,知书达理性格温婉。萧继远好像不满足于现在的身份:皇帝的舅舅、姐夫,还想进一步成为皇后的亲伯父。但抛开萧继远不理,单从相貌上他也会选萧婉这个小妮子。 他想说选这个萧婉,但有些说不出口。虽然他的后宫无私事,太后处处插手,但这话忽然要当面说出来,尤其是当着一个外人的面,他仍然有些尴尬。 燕燕哧地笑了,说道:“莫不是皇帝看花了眼了。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孩,倒也难怪。” 隆绪心中苦笑。这时他恢复了镇定心态,母后面前,没有什么私人隐秘;至于韩德让,无论是作为母后的情人还是自己的辅政或先生,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他。这个汉人从前在朝廷上宠冠群臣,现在一步步介入到皇室家务中来了。可是没有人能阻止。在刚才的头鱼宴上,对他的在场每个人都或真或假地泰然处之,有的人还在讨好他。看二弟隆庆对他的诗大声叫好,就知道这家伙人小鬼大。讨好韩氏就是取悦太后,现在没有什么比敞开胸怀接纳韩氏更能令太后高兴的了。自己贵为皇帝却无力改变这一切,而且如果自己的表现令母后失望,皇帝是随时可以换人的。他现在常常想起让国皇帝的故事。 想到这里,他就坦然起来,面色霁和地迎合着母后的想法道: “是,母后选的一定错不了,儿子觉得个个都好。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母后定吧。” 燕燕很高兴皇帝能这样说,口中却怪道: “这可不行,还是要皇帝自己喜欢的人做皇后才能鸾凤和鸣。不然让大惕隐司把几个人都找来你看看,说说话儿,近处看清楚些,也了解一下脾气秉性。” 隆绪凑着母后的兴头谑道: “不用这么麻烦。叫来了就得都留下,不然怪不好意思的。要是母后不反对就那第一个叫萧婉的好了。” 燕燕一听果然春风满面,合掌笑道: “皇帝眼光不错,这个小妮子我见过几次,去年过中秋节还进宫来看我,送了一个她亲手绣的荷包给我,一看就是个心灵手巧温厚贤惠的好孩子。皇帝要是喜欢,我就让大惕隐司去开始张罗纳彩问名等等的礼节。选定一个黄道吉日举行大婚。今年又有喜事了。” 一直坐在旁边含笑静听的韩德让这时说道: “今后几年怕是会喜事不断呢。孩子们转眼都大了。” 听了这句话,萧燕燕一下涌上好多心事,收了笑容,沉吟说道: “说是喜事不断,其实是操心不断。皇帝,你父皇年纪轻轻就一撒手走了。他龙驭上宾成佛成仙,抛下咱们孤儿寡母,好不凄凉。那时皇帝说是十三岁,其实出生还不满十一年。这几年哀家又要照顾你们又要担起天下,吃了多少苦,你都不知道。现在好不容易朝廷稍稳,你们也长大,哀家又要操心你们六个的一桩桩婚事,还是操不完的心。” 说到伤心处,她的眼眶红了。隆绪现在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听母后唠叨想当初孤儿寡母如何不易。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母后的座位旁,掏出一块丝帕递给母亲,跪着俯身说道: “母后不要难过,您的养育之恩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没齿难忘。母后放心,契丹也要以孝治天下,儿子要一生一世尊崇孝敬母后。” 燕燕握住他的手,破涕为笑道:“将来皇帝亲政,我成了没有用的老太婆,皇帝要是还能记着这番话,就不枉了哀家一番辛苦。” 隆绪忙道:“这话儿子不敢当,母后在一天,天下就是母后的。要说没用,只怕母后嫌儿子没用。” 燕燕高兴起来,轻轻推着皇帝道:“你长大了,拿娘当小孩了。快回去坐着,娘还有话说呢。” 宫女们进来换了热茶,摆上点心,又退了下去。燕燕缓了缓情绪,说道: “说起伤心事又扯远了。刚才说到喜事,我想趁这个机会和皇帝说说越国的婚事。在外你是一国之主,对内你也是家中长子。你长大了,有些事也该替哀家分担了。” “越国?她才九岁啊,她的婚事也要议了吗?”隆绪刚刚坐回到座位上,一听这话就挺直了身子,睁大眼睛问道。 “是啊,是才九岁,这在普通人家谈婚论嫁确实早了些,但在咱们皇室却不早了。谁叫她们生在皇家呢,可怜的卫国不也是九岁就出嫁了。” 说道卫国长公主,燕燕又伤心起来。刚才说的儿女多操心多,真的是不假,这个卫国公主的婚姻就是一件令人烦心的事。 三年前,景宗皇帝驾崩,萧燕燕才刚刚三十岁就成了寡妇,领着六个未成年的孩子,真有些四顾茫然孤苦无依的感觉。她深感势单力薄,只好将年纪尚幼的女儿们当作笼络人心,加强实力的棋子。她一口气将两个大些的女儿都嫁了。十四岁的齐国长公主嫁给了太后的弟弟萧继远;九岁的卫国长公主嫁给了萧干的儿子萧吴留。 齐国的婚姻还算美满,虽然萧继远有些轻浮,本事不大臭毛病不少,但对齐国敬爱有加。而卫国的婚姻就闹心了。 萧干出身显贵,是萧思温的伯父萧敌鲁的儿子,做过北府宰相、突吕不部节度使,是军中有权势地位的人物。燕燕本想借助他的军中实力充做自己的羽翼,便将他老来得子的最小的儿子萧吴留招做了驸马。但是当时只顾着笼络老萧干,却忽略了萧吴留本人的情况。这个少爷身体一直不好,病病怏怏,药罐子不离身,成亲后开始一年还好,从去年开始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好像说已经不久于人世。卫国现在才十二岁,成婚后一直没有圆房。但她整天看着所谓的丈夫病恹恹,心情怎么能好。燕燕每每见到卫国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心里难受。允许她常住宫中,过去的公主帐和宫女嬷嬷们都不变。 燕燕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挥去不快,恢复惯常的冷静语调说道: “我听说唐肃宗为了借回纥兵力平叛,将亲生女儿宁国公主嫁给回纥可汗。身为皇家的女儿,为了和亲身不由己。唐朝尚且如此,不要说后世了。我的意思是生在皇室婚姻之时非寻常人家可比。皇帝,我说这个是要你明白,不是母后狠心拿女儿当棋子,而是太多不得已。当然越国不同,她是娘的幺女,娘最疼她,绝不会不顾她的幸福。这一次给她选的驸马是个万里挑一的好男儿,是一个横刀立马战功赫赫的年轻有为的大将军,我想她会满意的。” “啊,是哪一个?”隆绪按照母后所说将朝中年轻武将想了个遍却想不起来哪一个。 “这次率兵东征,马上要凯旋而归的萧恒德。” “是他!” 隆绪恍然大悟,怪不得母后对这个萧将军青眼有加格外宠信,几年之内就从一个边军营将提拔为十万大军的监军,地位超过了带他出道,一直是他的顶头上司的萧闼览。现在这一切全都有了答案。可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只听韩德让说道: “萧恒德的确是个文武兼备卓越超群的难得人才。不过他二十八岁了,已经成家,并且好像还有儿女。” 第四十章 平乐酒庐 这个人选对于韩德让来说,既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说出乎意料之外是萧燕燕最疼爱这个小女儿。在几个女儿中她长得最漂亮,柳眉凤目皮肤白嫩,即有北地胭脂的俊俏又有南方女子的妩媚。她的性格率性天真活泼可爱,是燕燕的开心果。父皇驾崩时她才五岁,燕燕觉得她年幼丧父,特别可怜,对她疼爱有加百依百顺。现在居然舍得这么小就将她嫁人,嫁的还是一个比她大了近二十岁,已有妻子儿女的男人。说在情理之中是因为燕燕对萧恒德的偏爱太过明显,到了连韩德让都曾心生嫉妒的程度。要说是爱惜人才就不能令人信服,而要说是爱屋及乌,因为他是越国公主的驸马人选就能够理解了。平心而论,除了年纪和已婚这两条,萧恒德的人品才具的确是契丹贵族中不可多得的人物。 “这个我知道。”燕燕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细细了解过了。他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比越国只小两岁。这都不要紧。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皇帝有三宫六院,驸马也会有三妻四妾,继远和吴留还不是都有几个小妾,虽是长公主,也不能做凶悍妒妇啊。” 这就是说要让萧恒德现在的妻子退居为妾了,德让想。这倒也说得过去,丈夫娶公主进门做了驸马爷,那个女子怎么也不敢以原配身份想要高居公主之上。从正妻变为妾,从主母变成奴婢虽然有些屈辱,但是在嫡出的长公主面前降低身份,就算不上丢人了。有些女子可能还会因为从此能呼奴唤仆穿金戴银而感到高兴呢。 说到底,还是长公主们都是年幼嫁人,选的驸马除非同样是个毛孩子,要是年纪稍长,就自然是已经娶妻纳妾的人。萧燕燕对小女儿驸马的期望之高,既想要文武兼备经邦济世之才,又想要血缘亲近的萧姓族人,再想要求驸马是一张白纸,永远专情不二,恐怕是世上难找。 韩德让一般不在太后的家事上插嘴,可是今天燕燕有意在他和皇帝面前说起这件事,他就不能装聋作哑了。他了解燕燕,从她的口气中就知道她是在征询拾遗补缺的意见还是在宣布决定。看来这件事她早已想好,这会儿不是想要征求意见,而是想让在座的人同意和理解她的决定。德让见皇帝还在那里兀自发愣,便替他问道: “这事和萧恒德讲了吗?他怎么说?” “我让萧挞凛去和他谈了,这是天上掉下个金元宝,他自然乐意。” 德让心想,这话虽然有些过于自负,但是没错。只要是头脑清醒的人都只能是这个态度。哪怕他并不想高攀这门亲事,也绝不会蠢到不知好歹地拒绝或者哪怕是表示出一丁点不情不愿。 燕燕又兴致勃勃地说道: “这也是天降的缘分,我第一次见这个年轻人就觉得他不俗,不由得就想起那个萧吴留,想着能像他这样该有多好。后来又见他不是徒有其表,有头脑又有本事,更觉人才难得。最不可思议的是那次去乾陵菆涂殿祭奠先帝,五岁的小越国一见萧恒德竟然就喜欢他。这妮子从不睬生人,却要他抱。当时我就想,也许这就是缘分。后来派他去东征,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担当大任,也没有让人失望。不但吴留不能比,就连继远都差着一大截呢。” 隆绪眯起眼睛用心听着,他体会到母后的良苦用心,姐妹们的婚事和他自己的一样,都关系到家道国运,这个萧恒德不但是被母后当作驸马,更被当作是今后朝廷的肱骨羽翼。听完他点头道: “听母后一说,这真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母后为越国选了个好驸马。她自己知道吗?” “她哪里懂。我问她记不记得抱过她的那个大叔,她说记得。我问她要不要嫁给他做媳妇。她问,媳妇是干什么的。你们瞧,还是个娃娃。”燕燕的口气中充满溺爱,说到最后觉得小女儿可怜,眼角竟渗出泪花。 二月底,刚刚过了清明,一斗东风三斗水的谷雨即将来临。土河河畔的春风吹荡起青草的芳香和泥土的潮湿。一冬的积雪融化尽净,滋润了黑褐色的土壤,好像给大地洗了个澡,到处都变得清爽光洁。草芽的淡绿和花苞的浅粉若隐若现,天地之间生机勃勃。 土河边上的一个教练场上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从东北撤回的十万大军已经陆续抵达大营,这一天要在这里举行凯旋和献俘仪式。 北枢密兼东征都统的耶律斜轸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他身穿簇新的黑色战袍,头戴黑色铁盔,一双三角眼炯炯闪亮。他气冲牛斗地大声说道,由于朝廷决策英明,天助神佑契丹,东征取得了伟大胜利。他发出命令,向皇上太后献上战利品和战俘。 这次东征俘虏了十万贼匪,耶律斜轸遵照朝廷的指示已经将他们分赐给当地的有功部族和出征将士,这时献上的只是象征性的五十名贼首。一队有老有少,高矮不一的男子被士兵押到检阅台前。这些人一个个被五花大绑,蓬头垢面赤着双脚。褴褛的衣衫和头巾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式样。他们被士兵们按倒,面朝台子跪在地上。他们都满脸疲惫,完全看不出桀骜不逊的神气。过去被献俘的俘虏往往被释放、被关押或发为奴隶,他们都在听天由命地等着会是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斜轸大声宣布:这些贼首罪大恶极,皇上有旨,立即斩首。上百名粗壮的士兵手持大刀走到场上,两个对一个站到俘虏身后,这些昔日豪杰们这时才意识到死到临头,不约而同地放声嚎叫起来,他们骂着土话、契丹话、渤海腔调的汉话,有的诅咒有的求饶,狂喊乱叫响成一片,他们的哀嚎瞬间就被震天的战鼓和号角淹没,刽子手们手起刀落,几十颗脑袋滚到地上。血浆喷溅而出,几十个活生生的人霎时变成几十个咕嘟咕嘟冒血的肉桩,检阅台下一大片土地染成红色。 耶律隆绪坐在台上中央吓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是谁替他下的圣旨,也不理解为什么将士们见到鲜血后会如此兴奋。场上的士兵们激动得高高扬起手臂,挥舞着刀枪剑戟,拼命大声叫好,将庆贺凯旋的仪式推向最高潮。 无头的身体被拖到观礼台的一侧垒成一座小山,砍下的五十颗头颅摆在山顶,脸朝着校场上的士兵,好像也在检阅他们。 长长的车队上装载着牛羊马匹金银财宝在检阅台前走过,仍是耶律斜轸宣读了一长串功臣名单和所受到的奖赏,又是一片震天的鼓乐和欢呼。 接着,在鲜血浸染的土地上进行了军事演练。将士们演练了阵法、骑射、摔跤、打斗等等。展示在战争中和战后,大军都在进行提高战斗能力的军事训练。 检阅完毕,太后、皇帝和王公大臣们回去休息午膳,军队也依次回营。萧挞凛骑马向自己营帐走去。刚离开校场不远,就听见身后马蹄得得,有人叫道: “伯父。” 他回头一看,见是萧恒德,便停下等他。 “咱们去喝一杯吧。” 挞凛点点头,二话没说就转了方向和他并辔而行。 萧恒德这两年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他和萧挞凛的本官都没有变,他仍是林牙,萧挞凛仍是彰德军节度使,两个官位不相上下,但是实差,又称差遣却倒挂了。恒德是刚刚凯旋的十万东征大军的监军,在军中和都统耶律斜轸平起平坐。而萧挞凛则是大军的一个副帅。恒德成了挞凛的顶头上司。 萧挞凛起初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萧恒德的父亲死得早,他生前慷慨豪爽几乎将家财挥霍一空,死后一家孤儿寡母生活拮据。挞凛是恒德的远房伯父,又是他父亲的好朋友,从小资助照顾他和他的家人,后来把他和他的哥哥萧排押带到军队,从给自己当亲兵做起,不断提携他们,可以说萧恒德兄弟能有今天全靠挞凛的帮助。现在萧恒德反倒成了挞凛的上司,不能不令人感到难以接受。军中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军点将排衙时,萧恒德坐在上面,挞凛站在下面,见面要行礼,路遇要让道,接受任务时还要称卑职,这都是令人尴尬的事。 但是萧恒德对这个恩重如山的老前辈、老上司始终谦恭礼敬,从来没有端过上司的架子。公事之外还是称呼他“伯父”。他们在东征中负责青岭一路,两人共处一衙时,恒德从来将挞凛当作主将敬重,自己甘居副陪。遇到用兵、奖惩等决策,挞凛说了便算数,恒德只提参考意见。久而久之,挞凛的一点点芥蒂便全都消失了。两人在人前不乱规矩,但私底下还像从前一样亲如父子。 走了不远就是一溜挂着招牌旗幡的餐馆酒庐。在钠钵大营周围从来不愁找不到各行各业的商贾店铺。钠钵大营动辄数万人马,除了皇室和宫眷内侍、扈卫军兵,还有大量的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家眷随从,就像一座流动的城市,而且其中居民非富即贵,比大都市中的消费能力一点不差。商人们如蝇逐臭岂能放过这样的一群大主顾。所以总有大批的商人追随着钠钵行营,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成为大队人马的一部分。他们走一路做一路买卖,每到驻地,更是扎帐挑旗敲锣开张。钠钵时连皇宫牙帐都能随时搬运,更不用说店铺的帐幕了。这些帐篷店铺的装饰或简易或奢华一点也不逊于城里的土木砖石建筑。简易的铺子是为了吸引那些士卒奴仆,让他们身上有两个铜子儿就敢进门。而奢华的大店则专门接待腰缠万贯的达官贵人。 远远就见前面有一间气派宏敞挂着高大酒幌的院子,院门前有一座木头牌楼。它虽然没有石雕粉饰的牌楼那般巍峨壮丽,却也古香古色古朴典雅,两侧的本色木柱上挂着一对两人高双肩宽的木匾,上面斗大的酋劲隶书写道: “山色秋风空万里,钟鼓馔玉斗十千” 横批是酒馆的名字“平乐酒庐”。 萧恒德在门前勒住马缰,挞凛知他选中了这个店家,抬头看了看,喟然叹道: “现在人人附庸风雅,扑熊博虎的粗汉咿咿呀呀学作诗,苍蝇逐臭的商人也要拽几句酸文。你看这幅对联和店名如何?” 恒德歪头品咂一番,茫茫然道:“我哪里懂。如今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皇上吟诗作赋,谁人能不附庸风雅。就连咱们大西北都风行南边的唱曲鼓词儿,印南人的最新诗集,不要说这里的天子辇下了。” 一个长着张肉团团红脸,唇边蓄着两撇小胡子的老板早都笑咪咪地迎到门外。这时亲自拉了萧恒德的马缰,不由分说便往里拽,口数莲花落般热剌剌说道: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小店喜鹊登枝蓬荜生辉。两位大帅里面请,专门给您们准备好了雅帐。随从的军爷们也预备好了招待,这些个马匹包管喂饱细料,洗刷干净,您就尽管放心高乐吧。” 恒德回头命一名亲兵道:“你去殿前司,把萧排押将军请来。” 院子里细沙铺地平如镜面,里面有好几座宴帐,一座能容纳百人的大帐,还有十几座小帐。所有的帐篷不论大小都是黄铜尖顶熠熠生辉,彩色帷幕珠玉流苏。恒德和挞凛被领进一间小帐,进去一看,里面四壁彩绘,漫地绣毯,当中一张红木螺钿八仙桌,旁边四把红木雕花官帽椅。桌面上四套细瓷彩绘的碗碟,四只透明琉璃酒杯,四副银匙银筷。还有两个身穿彩裙的妙龄女子袅袅婷婷站在旁边。 第四十一章 彩云追月 闼览睃巡一圈,搓着一双骨节突出皮肤粗糙的大手道: “咱这战场上的厮杀汉如何消受得了这等奢华。【零↑九△小↓說△網】还不如在外面街边小店里蹲在兀子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来得痛快。” 恒德恭恭敬敬请挞凛坐了正对帐门的上座,道: “咱流血搏命的厮杀汉不享受谁配。今天咱们爷儿三个就好好享用一回。” 红脸老板知是贵客,点菜不用小二,亲自招呼,在一旁躬身笑问: “二位吃点什么?喝什么酒?” 恒德道:“我们三人。你捡这店里最拿手的菜配上一桌,酒要好酒。” 老板道:“得嘞。咱这里最拿手的是烤全羊,又鲜又嫩的小肥羊,不膻不腥不塞牙,咬一口喷香流油;另外,肝肠肺肚炒杂粹、大酱卤的烂羊头、浓汤白炖的滑羊尾,包您吃得连舌头吞进肚子里。天下难寻第二家,赛过宫中御厨房。酒是各地名烧应有尽有,还有西域的果酒、南方的黄酒,您几位都是北方英雄一定喜欢烈性的烧刀子。咱有最好的大同竹叶青,一口下去冰火交融,赛似神仙。” 恒德骂道:“得得得,少贫嘴磨牙,你去办就是。” 挞凛拿起一只瓷碗细看上面的图案,啧啧道: “这样的碗装了饭难道吃起来会更香?恒德,这就是你以后的日子。从今之后你就是人上之人,今非昔比了。” 恒德蹙眉摇头,还没有开口就听门外响起一个大嗓门: “恒德,你搞什么鬼,大中午喝个鸟酒。” 萧排押一掀门帘大步跨了进来。从明晃晃的太阳地里一进来看不清里面都有什么人,他接着大声大气道: “还算你有良心。这些日子我还在想,这小子不会当了驸马连哥哥都忘了。” 等到看清了里面的豪奢,又见萧挞凛已经端端在坐,吐了吐舌头,拱手道: “伯父,您也来了。好好好,这小子真的是腰粗了,今天咱们好好吃他这个新驸马。” 萧恒德请他坐在左边打横,自己在主陪的位置坐了。酒菜还没有上来,他干笑着拱手开场道: “今天选这么个地方特意请伯父和哥哥,就是单独和咱自家亲人喝一杯喜酒。都说洞房花烛人生大事,咱家乡娶媳妇之前总要和父老兄弟好好庆贺一番,说说从小到大的往事。【零↑九△小↓說△網】何况我的这桩婚事好比新娘子上花轿,出嫁到别人家,更是有一肚子话要对娘家人说。” “停,停,停,你怎么这么说呢。洞房花烛当驸马的大喜事,你到说成是倒插门,好像多么委屈似的。”萧排押挥手打断他。 恒德乜了哥哥一眼,接着说:“这是伯父替我做的主,怎么能说委屈,可却既不是洞房花烛也不是什么喜事,只有一肚子心事不吐不快。” 这时红脸膛老板领着几个店小二和刚才的两个女子鱼贯而入,在桌上摆了八样下酒的头盘,那两个女子手里捧着酒壶。老板刚要开口介绍每一样菜,萧恒德挥挥手道: “都下去吧,酒放在这里,我们自己倒。有事招呼你们。” 老板笑嘻嘻道:“全听您的,这里是头盘,酒是细细筛过烫得滚滚的上品竹叶青,您几位先慢慢喝着,不够招呼一声。主菜热菜热汤等一会儿再上。” 说完领着几个伙计退了出去。恒德站起身给三人斟酒,淡绿色的竹叶青在清澈的琉璃盅里碧莹莹晶光闪烁。恒德走到挞凛和排押身后双膝跪下,手持酒盅说道: “伯父、哥哥在上,请受恒德一拜,这杯酒满满的都是咱的感激和敬重。” 排押伸手扯他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恒德仍是跪着没动,接着说道: “伯父,没有您就没有恒德的今天,这样的话说过好几次了,今天我还要说。上一次说这话也是在我的婚礼上,是伯父您为我娶了媳妇。现在我又要成亲了,还是您为我操持的。” 说着恒德竟哽咽起来。萧挞凛站起来双手将他扶起,说道:“好,我喝。喝了你坐下咱们好好说话。” 三人重新坐好,挞凛抹了抹嘴唇,咂道: “这酒还真他娘的有劲。恒德,你是不是怪伯父替你应承了这门婚事啊。” 恒德又给每个人满上酒,自己夹了一筷子糟酢野鸡放进嘴里,三嚼两嚼吞下,将第二杯烈酒也一仰头倒进喉咙,喝得太猛,脸上一下泛起红潮,他接着说道: “伯父,我怎么能怪您,您都是为了我好。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然入了太后的法眼。太后提出,伯父怎能说一个不字。您对我说,我也一样。今天在亲人父兄面前吐一吐肚中真言,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是我萧恒德不知好歹,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公主才九岁,哪里有洞房花烛;妻儿在伤心哭泣,我又能有什么喜。是男儿哪个不想建功立业出人头地,越国公主人品也是百里挑一。伯父,要是没有云姑,我也会觉得当驸马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可是现在让我怎么对云姑讲呢。” “啊!你还没有告诉她?”挞凛大吃一惊。 “我一直想等有时间回趟家当面和她说,可是哪里有时间,刚刚撤军就要举行婚礼了。” “这倒是。不知道太后为什么这么急。今天阅兵,明天就要办婚礼。”挞凛道。 “我倒能理解。”萧排押现在才明白弟弟的苦衷,一边大口吃菜一边插嘴道:“我是个粗人,都看出自打初次见面,太后就对恒德你青眼有加。到现在已经整整等了三年,不算不久。朝廷总是有事,不知道哪天又要出征了,现在不办更待何时。” “我看你不是真的没时间,恒德,你是拖得一天是一天。事到如今,只好办完婚事抽空回乡一趟。云姑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不会为难你的。” 萧挞凛见萧恒德如此纠结,心里倒有几分喜欢。要是恒德欢天喜地当驸马,把糟糠之妻忘到九霄云外,他就会有几分鄙夷了。云姑是恒德二十岁的时候萧闼览替他娶的媳妇。当时恒德在西北刚刚当上指挥,手下只有几百个兵。没有地位没有钱,又在边远荒蛮之地,好人家的女儿谁会看上他。是挞凛出面保媒,才为他说了挞凛邻村一个好人家的女儿。这个云姑当时十七岁,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她喜欢萧恒德的一表人才和勃勃英气,说只要丈夫肯上进,不怕没有好日子过。一年后她就给恒德生了个女儿。挞凛知道他们这两年虽然聚少离多,但夫妻恩爱感情融洽。本来说好要将云姑接到西北去随军,可是她为了照顾婆婆一直没有去。 “要不要我先给我那婆娘写封信,让她提前给弟妹吹吹风?”排押问。 排押的妻子名叫阿连。排押是长子,家里用了全部积蓄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为他娶了这个媳妇。阿连现在和云姑同在家乡侍奉婆婆。两妯娌的性格不同,阿连泼辣爽朗,嫉恶如仇;云姑寡言少语,温柔文静。但两人都朴实善良,相处得如同姐妹,让恒德和排押为家事省了不少心。恒德对这个嫂子心存敬畏,自己另娶公主,除了害怕妻子伤心,还忌惮嫂子说出难听的话。听排押这么说,连连摇手道: “你可别说,嫂子不火上浇油才怪。” 排押道:“瞧你那样子,哪像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等到办完婚礼,我也请个假,和你一起回趟家,看看咱老娘。也给你扎脚助威,如何。” 正说着,门帘一掀,红脸老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着大盘小盘的好几个伙计,老板满脸堆笑饶舌道: “热菜出锅了,来来,试试咱们的招牌烤羊,还有全套的羊头羊尾羊杂碎做的美味小菜,包您吃了还想吃。酒也新烫两壶。一口肥羊一口酒,包您快活似神仙。啊呀呀,这里有酒有肉就缺个奏乐的了。三个老爷们儿干喝多没趣,大中午的,咱也不提给您找姑娘陪酒,不如叫个唱曲儿的。咱这店里就有,专门给客人助兴的。几位贵客听听就知道有多好。怎么样?要不要叫进来试试?” 挞凛征询地看着两个侄儿,排押道: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怪气闷的,是该调和调和,总是喜事临门嘛。” 挞凛道:“好吧,叫进来听听,要是不好,别怪咱给轰出去。” “错不了您嘞。”老板一听脸上乐开了花,朝外一招手,就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手抱支琵琶低着头蹭了进来。女子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件淡青长裙,头上松松挽了个坠马髻。面容清秀,身形窈窕,只薄薄施了些脂粉。三人一见便有了几分好感,都想不到这样一间酒肉铺子竟有如此清雅脱俗的卖唱女子。 琵琶女浅浅蹲了个礼,轻巧巧坐在帐角一张椅子上。横抱那只梨形的琵琶,一手按弦,一手持拨,抬起头来赧然一笑,轻声细语问道: “几位将军想听什么曲子?” 三人对望一眼,一时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排押大手一挥道: “随便什么弹个你拿手的,只是不要那悲悲戚戚的,来个热闹喜兴些的。” 女子不再说话,纤纤玉指一拨一抹,一阵乐声飞瀑落泉般回荡开来,宴帐顿时就像飘到彩云之上。三个人心里先就是一赞。女子的声音好似清波流转,唱到: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清灵乐曲妙曼歌喉,听得三人如醉如痴,他们本都不是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的人,也不能完全听懂那词,却也飘飘然如坠五里云中,陶陶然如虞姬在侧铁血情柔。连酒菜的味道都格外不同了。萧恒德本来就百感交集,这一曲春江花月听在他的耳中更增添了无限惆怅。 蹦地一声,云收雨歇,一曲终了。萧排押用一双银箸敲着琉璃酒盏叫了声好,又摇头道: “这文邹邹的,好听却听不大懂。姑娘,有没有诙谐野趣的给咱来上一首,解酒解闷。” 琵琶女浅浅一笑,想了想,手下拨动琴弦,脸上换了俏皮,轻启朱唇唱到: “二月春风吹起来,山上百花儿开。 牧童骑在牛背上,吹个曲儿, 娇妹妹你今何在。 柳条葱绿,梨花雪白, 娇妹在草窝窝里面绣云彩。 送哥哥一个新荷包, 给妹妹带来条花腰带。 香香荷包,蝶分五彩, 解开罗裙,系不上腰带。 牧童牵手, 和娇妹妹共赴云台。 鸳鸯戏水,彩云追月, 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 汗津津,甜蜜蜜, 今夕何夕今在何在。 忽听外面一声喝: 谁家老牛,把俺庄稼踩。 小畜生,快滚出来! ……” 桌上的气氛随着俏皮小曲变得轻松,挞凛和恒德抿嘴而笑,排押手拍着桌子乐得前仰后合。忽然,萧恒德看见帐门口有一个人探头探脑,他断喝一声: “萧怀,你进来,有什么事?” 这个萧怀是恒德的亲信管事,恒德常年住在军营中,一切军事之外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都由他掌管。他这会儿本应该留在帅帐里处理事情等着恒德回去,不知为什么却出现在这里。 琵琶声戛然而止,一个身材瘦削枣核脸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鞠了一躬道: “大帅,让我好找。夫人来了。” 第四十二章 海誓山盟 “哪个夫人?”恒德愕然。 “云姑夫人啊,还有您的女儿。” “啪嗒”一声筷子掉在盘子上,恒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着嘴巴愣在那里。 挞凛也吃了一惊,总算他冷静,很快清醒过来,从怀里摸出一块大约一两重的银角子递给琵琶女,又对萧怀说道: “你去找老板结账。让卫队准备好,咱这就回府。” 帐中只剩下叔侄三人,排押咋舌道: “她怎么会来了呢?是听到了什么,还是只为了来看你。恒德,要是你为难,我替你先去和她谈谈。屁大点事,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什么了不起,公主都不在乎,她有什么搁不下的。” 挞凛道:“排押你这个当大伯的出面算什么,要去也是我去。肉烂了总要揭锅,丑话早晚要说。怪只怪恒德你拖来拖去拖到今日,赶在这么个硍节上。明天就是婚礼,她在这里怕要出事。” 排押一听也着起急来,说道: “是呀,我要是太后也会想,抬举你做驸马,你却连家务都搞不定,不说你窝囊,只会说公主受了委屈。一气之下毁了婚约事小,就怕连你的前程都葬送了。” 恒德只觉得头昏脑胀,拿起酒壶摇了摇,里面还有不少残酒,自顾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将酒盅往桌上一顿,涨红脸道: “那样才好,我就和玉姑回家种地打猎,凭着这一身力气,还怕养不活她们娘儿俩和老娘么。” 挞凛瞪了排押一眼道:“你还在这里添油加醋。玉姑是个好女人,不会讲不通的。” 这时萧恒德已经冷静下来,伸手将袍角一撩,曲了一条腿半跪下去,眼眶湿润,表情毅然决然道: “谢谢伯父、哥哥,自己的事自己面对。我的心在玉姑一边,我当面对她说,要打要骂随她,是我欠她的。她想不通,我也不会让她做出什么蠢事,因为我会抛开一切跟她走。只是怕要连累伯父和哥哥了。恒德没有出息,不能报答伯父和哥哥的恩情,反而要让你们为我……”他喉头发哽说不下去了。 挞凛一听这话,沉下脸来厉声道:“萧恒德,你这算哪门子英雄好汉。要说这话也不是在这个时候!你早干什么去了,到了婚礼前一天你才反悔,你害了我和排押算不了什么,你对得起太后和长公主吗,你让皇上的脸往哪搁!你还想去种地打猎?做梦,你还会有命吗!” 排押一把将弟弟拉起来,道: “伯父说得对,要是一开始你就说这话,哥哥我陪你一起回家种地去。现在晚了!你必须去和她讲清楚,玉姑如果是个不讲道理的女人要她作甚!你写一纸休书,我派兵把她送到娘家,看她还能咋的。今晚处理得干干净净,保证明天婚礼不出差错。” 萧恒德哑口无言,心里一团乱麻。他感到进退两难,只想打自己耳光,骂自己为什么不早下决心。挞凛和排押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已经想明白,便催他赶紧回去料理。恒德浑浑噩噩辞别了挞凛和排押,在萧怀和卫兵的簇拥下朝着自己的帐房走去。潮润的春风温柔拂面,恒德的心里想起七年多前成亲时候的往事。 十七岁的玉姑青春貌美,浑身上下洋溢着摄人心魄的芬芳气息。她对当时身无所长空有壮志的恒德倾心相爱,给了他无限的温柔。成亲的第二天,她就换上粗布衣衫,洗手下厨房,伺候婆婆,担起家务。萧恒德在红绡帐里海誓山盟,一辈子只爱她一个。玉姑在怀中娇羞笑道: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男人的海誓山盟?除非你一辈子没出息,才会永远只宠我一个。我倒盼你功成名就,哪怕你娶三妻四妾,也不要你一辈子窝窝囊囊。” 那时的自己年轻气盛,诅咒发誓道: “男子汉当然要有雄心大志,我将来一定要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但我发誓无论如何功成名就也绝不纳妾。要是骗你,叫我不得好死。” 玉姑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他也瞬间就被温柔的浪潮淹没。现在想起这段往事令他百感交集。他果真飞黄腾达,他并没有娶妾,却娶回来一位公主。公主是他的正妻,他将因此获封为驸马都尉。而玉姑却成了侍妾,不但要服侍丈夫,还要服侍女主人。这在别人可能根本不会感到羞愧为难,他有太多的理由为自己的负心辩解,或者根本不需要辩解。【零↑九△小↓說△網】女人如敝屣,说过的话可以当成风中旋蓬,发过的誓言可以当作脚下衰草。可是这他就是他,在他,玉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自己灵魂和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喜怒哀乐就是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不可能割舍不顾。 进了院门,只见两架马车停在院子里,一看就是刚刚走过长途的。车轮上挂满干巴的土块,车厢底和车轭车辕上也是污渍斑斑。一辆车上支着一个小小的蓝布轿厢,另一辆平板车上用油布苫盖着装了不少东西。 恒德下马,整了整衣衫掀帘走进主帐。他一进门就见塌上坐着那个他既熟悉又生疏的女子,鸭蛋脸上两道柳叶细眉,一双黑亮的眸子,微微翘起的鼻尖下面是红润丰满的嘴唇。干净的月白长裙上有些皱褶,一件紫绫小夹袄紧绷绷套在身上,浑身透着少妇的成熟妩媚。一年不见,恒德觉得玉姑变得更漂亮了,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化不开的浓情蜜意,怔怔地张着嘴,想好的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玉姑见朝思暮想的的丈夫忽然出现,还是那样身姿挺拔英俊威武,她一阵局促慌乱,红着脸站起身,手足无措地推着紧紧依偎在身边着一个小女孩道: “傻妮子,愣什么,还不叫爹爹。” “爹爹。” 小女孩怯生生清亮亮一声,把恒德从愣怔中惊醒。他大步走过去,半跪着一条腿一把将母女俩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心里波涛汹涌,只觉得怀中两个娇小的身躯就是他在这个世上挚爱至宝的一切。他希望周围一切都消失,什么公主,什么太后,什么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统统都不过是天上的云烟。玉姑紧贴着他的胸膛,身子微微颤栗。他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圆润的肩膀,一股熟悉的汗香钻进鼻孔,他激情澎湃口干舌燥,只想此刻就将妻子抱到榻上,畅快淋漓地亲热个够。 他低下头看到妻子满脸泪水,用拇指轻轻抹去,柔声问道: “玉姑,你怎么来了,一路受苦了吧。” “婆婆让我来看看你。老人家说,如今你官当大了,没空回家。娘和嫂子带了好多东西。” 玉姑喃喃地说。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婆婆这一次是让她留下。恒德的官位早就够了带着家属随扈钠钵。打仗出征时他上了前线,也可以让家眷随着钠钵大营迁徙。打完仗回朝,一家人就可以相聚。 “娘和家里都好?” “娘身子好,就是想你们。家里日子好过了,弟弟成了亲,家里还请了两个仆人。” 恒德松开手,将一个劲儿往玉姑身后躲的小女孩拉到面前。小女孩长着一张粉团儿般的圆脸,两道青烟般的眉毛下一对毛茸茸的黑眼睛惊惧地忽闪。恒德看着她,感到心尖上一阵颤栗,他几乎不相信这花儿般的小人就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只有阵阵的心疼才让他清楚意识到女孩儿和他血肉相连。他将女孩儿抱起来,一下一下亲她的脸,女孩儿很快喜欢上了这个胡子茬硬硬的“爹爹”,咯咯笑着用粉嫩的小手搂住他的脖子。恒德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好一会儿夫妻二人平静下来,面对面坐到榻上,女儿依偎在母亲身边。 恒德命萧怀摆上茶点,等仆从们退下之后,恒德说: “你们中午一定没有吃东西,先垫一垫,晚上再好好给你们接风。” 玉姑端着杯子喂女儿喝了几口茶,又拿了一块枣泥酥饼递给她,小女孩显然是饿了,一小口一小口专注地吃起来。 恒德见玉姑低头啜茶,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痕,他觉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问道: “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玉姑道。 “玉姑,……” “嗯?……” 恒德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旁边的小女儿不时眨巴着大眼睛偷偷看他,更让有话说不出口。有一会儿他想等到晚上再说,那时把她拥入怀中任她哭闹打骂,自己可以好好温存抚慰,用无尽的柔情浇灭她的怒火。可是他觉得那样更对不起她,现在再多欺瞒她一时一刻都是罪孽。 “恒德,弟妹,我可进来了!”门口忽然响起萧排押的大嗓门。 原来恒德走后,挞凛不放心,让排押来看看,万一夫妻俩吵闹起来,他可以帮助恒德想办法制服失去理智的女人。排押进了院子,却见里里外外异常安静。萧怀在帐门口听命,亲兵侍从们都站在院子里。于是他便闯进来看个究竟。 玉姑赶紧站起来蹲身行礼,排押朝恒德挤挤眼睛,笑着寒暄起来,问候了老母、妻子和家里其他人,给玉姑道了辛苦,夸赞小侄女长得漂亮。他见玉姑平静如常,放了些心,讪讪笑道: “听说弟妹来了,我来看看。不打搅你们,我这就走。” 恒德忽道:“玉姑,让哥哥领小河外边玩玩好不好,我和你有话说。” 玉姑点点头,小河也懂事地跟着大伯出去。等二人走后,恒德坐到玉姑身边,又将她揽进怀中,说道: “玉姑,我有话对你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玉姑投进恒德的怀里,抱着他呜呜大哭起来。 恒德心里猛地一颤,扶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都知道了什么?” “你明天就要做驸马。”玉姑哭道。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我应该从一开始就拒绝的。是我太多顾虑,我担心伯父……,”恒德捶着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我怕你伤心,想等到回家当面向你请罪。” 玉姑掏出丝帕拭泪,一边拭一边眼泪却流个不住。 “我伤心是你不告诉我。我到了这里才知道,人家都指指点点,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说这就是新驸马原来的妻子。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 恒德红着脸自责道:“是我不对。我应该一开始就和你商量,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辞官不做回老家去,打猎种地相厮相守。我现在好后悔。” 玉姑瞪大了一双泪眼,道:“我只说恨你没有早告诉我,并没有说不让你做驸马。” “啊?”恒德抬起头,眼睛里充满困惑:“你不反对?你愿意我做驸马?” 第四十三章 牲酒饔餼 “我不愿意又能怎样?我知道是伯父做的主,就是不为你想也要想想伯父和哥哥嫂子,还有娘,我怎么能那么自私。我知道你不是贪图富贵抛妻弃子的人。你现在富贵了,娶三妻四妾我能拦着?” “要在公主手下受委屈,名份只能给公主,你不介意吗?” “我介意,可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不要说做妾,就是为奴为婢,我也愿意。我只担心小河,她成了庶出的女儿,将来出嫁抬不起头来。”云姑泣不成声。 “云姑!” 恒德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将妻子搂得更紧。他在妻子的耳边说道: “云姑,你永远是我的结发妻子。小河我一定给她找个好人家。公主才九岁,只比小河大三岁,她长大成人之前我都拿她当女儿,当妹妹。等她长大还有七八年,这中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战场上刀剑不长眼睛,也许等不到那一天我就会战死沙场,也就……” 云姑握起拳头在丈夫胸前边擂边哭道: “你住嘴!要是那样我也不活了。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活到告老还乡,活到儿孙绕膝。只要你活着,我怎能样都行。等公主长大,河儿嫁人,我已经人老珠黄。她容得下我,我就帮你们管管家,要不就给我一间清清静静的小佛堂。她容不下我,我就去找女儿。你放心,我不给你添麻烦。能和你在一起做十几年夫妻,是我的福分,我知足了。” 恒德用嘴唇在她的脸上吻去那汩汩而出的眼泪,最后吻上她的温热的嘴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用晚膳的时候,萧排押将侄女送了回来。他把弟弟叫到门外,问他有没有麻烦,唠唠叨叨不放心地警告他事情不能留下一点尾巴,一定要万无一失。恒德只好将云姑的话给他说了一遍,他才放心地走了。 当晚,哄女儿睡着之后,夫妻二人低声喁喁彻夜未眠。春宵恨短,眨眼鸡鸣。 天还没亮,云姑就在迷蒙晨雾中踏上返乡的归程。恒德一夜都在劝她留下,告诉她太后知道她的存在,她可以住在驸马府或自己的帅帐。婚礼之后,公主会有一座新的公主帐,拥有属于她的一干吏员、奴仆。公主府会紧靠御帐,除了仆从更多,和过去没有什么差别。恒德会拥有一座新的驸马府邸,按照正常情况,下嫁后的公主不住驸马府而是要住在公主府,驸马要去团聚,还要请求公主和府掾的同意才行。所以云姑完全可以继续和丈夫在一起。可是云姑坚持要回乡去陪婆婆,她不愿意卷入是非漩涡,她要在一个清净的环境里将女儿抚养长大。 云姑不想让大营里的人看见她,更不想亲眼目睹丈夫的婚礼,所以走的这么早。恒德一个人骑着马送她们出了大营,又走了很远,云姑再三让他回去,他怕误了白天的婚礼,才怏怏拨转马头。 婚礼要进行整整两天。在这之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一系列准备早就完成,所谓婚礼就是进行“亲迎”这最后一道程序。 萧恒德急急忙忙打马直接来到新建的驸马府。这是专门为了迎娶公主而准备的,它由大大小小十几座帷幕组成,当中的主帐宏敞宽大富丽堂皇,是驸马的卧帐。然而公主和驸马双宿双飞的新房并不在这里。婚礼时先将公主迎进驸马府,大宴宾客,之后公主就要住进公主府中。 萧怀一溜小跑迎了上来,他现在是帅府领事兼驸马府管家。随着主人地位的提升他也水涨船高,地位待遇都今非昔比,干起事情来也格外卖力。他昨夜几乎通宵没睡,按照规定的礼仪将迎亲的准备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生怕出现一点差错。现在他非但没有困乏,反而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见了主人便张张翅翅地大声说道: “驸马爷,您可回来了!老帅、大帅他们都要急死了。” 萧挞凛、萧排押闻声从帐中走出来。他们今天都穿了华丽簇新的便装。挞凛脸上的勒腮胡子刮得青里透红,显得年轻了十岁。穿了一身紫红团花绸夹袍,套了件大红缎面羔皮马甲,脚踏锃亮黑皮靴,头戴一顶插了花的青蓝毡帽。挞凛是今天的重要角色,他既是媒人又是男方的家长。其实他是女方的近亲,不过今天这一层却不提了。 萧排押穿了藕荷绣花绸袍套粉色马甲,衬得黢黑的脸膛更加颜色深沉,头上戴了顶两根尾巴的枣红襆头。起初他怎么也不肯穿这身花里胡哨的衣服,叫道,自己做新郎也没穿得这么这艳丽。挞凛却二话不说,让人将他身上的一身蓝色袍褂扒掉,从恒德新做的一摞衣服中找出这么一套。 “云姑呢?”挞凛当头第一句话就问。【零↑九△小↓說△網】 “她回乡下家里去了。真是个好女人,什么都为我想。唉,真是对不起她。”恒德说着仍是心痛不已。 “这才叫真爱呢!恒德,你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又是公主又是贤妻,左拥右抱,真真让人羡慕死。”萧排押咂着舌头掉起酸文来。 “排押,别啰嗦了,快忙你的去。萧怀,萧怀!快派人帮恒德盥洗更衣!”挞凛大声张罗。 晨曦透出东边天际,在朝霞满天的时候,迎亲的仪仗出发了。 萧恒德洗了澡,刮了胡子,身穿大红吉服,头戴金翅襆头,胸前挂着大红绸花,骑着一匹披金戴银,遍身彩带的高头大马。一群骑着盛装骏马的光鲜靓丽的亲友高朋簇拥在他的身边。 他们的身后是好几辆锦披绣鞯张金戟玉的礼车,车上装载着一箱箱金银珠宝还有煮熟的胙肉和披红挂彩的活牛活羊。一辆令人目炫的华丽花车紧跟其后。花车金顶华盖,红纱曼帐,车柱上雕龙刻凤,扶手处镶嵌白玉。车的两匹马装裹得像两个玩偶,两个俊俏驭手穿着大红绸衣手舞五彩长鞭坐在驾位上。花车后面跟着仪仗和乐队。旌旗映日鼓乐喧阗,迎亲队一路煊赫威武,惹得万人空营,都来观看。 萧恒德昏昏沉沉被人簇拥着骑在马上,心里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一间香料铺。这次婚礼花了几万两银子,包括建造两座豪华府邸、礼品礼服、宝马香车、连日宴会等等,等等,他这个出身寒素的武将根本花不起这样流水般的银子。他曾说,婚礼要办就按照自己现有的条件,简简单单,实事求是。可是挞凛刚一提就被太后一口否决。萧燕燕让挞凛转告恒德,花费不必他操心。一切程序规格由大惕隐司决定,除了朝廷按惯例应该支付的开销,不足部分都太后和皇帝的私库中出。关系道皇家体面和公主身份,这个情萧恒德想不领都不成。想到齐国和卫国两个公主的驸马都出自豪富之家,为了娶公主要多少银子都拿得出来。太后宠溺小女儿,婚礼的花费比两个姐姐多了不只一倍。恒德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奢华,感觉不到光彩和适意,只觉得自尊心被所谓的善意击得粉碎。 转眼来到御帐大殿。大殿内外比过年还要热闹。殿外广场上御林军铠甲鲜明,教坊司拉开架势,旌旗招展,仙乐飘飘,说不尽的珠玑璀璨兰膏翠华。 恒德在伴郎萧排押的陪同下来到殿门前,按照习俗,献上第一道迎亲礼:牲酒饔餼,就是活畜、熟肉和酒。恒德和伴郎叩拜请进。进得门来,只见在正堂大帐里坐着送亲的皇族。太后和皇帝都亲自来了,他们并排坐在丹墀之上,下面两排红木桌案后面坐着耶律隆庆、耶律隆祐、吴王、宁王。新娘子越国公主身穿五彩袆衣,头戴金丝玉珠冠,笑嘻嘻依偎在母后的身边。 恒德向皇帝、太后和所有在座的皇亲国戚叩拜敬酒。酒毕再拜,献上金银钱币,宣读贺词。贺罢再拜。萧挞凛上前恭请公主上车。越国公主起身款款走到堂中,分别向太后、皇帝、皇兄、皇弟、两个老王爷一一叩拜,太后、皇帝赐送行酒,宣徽官代致送别辞。公主驸马一起再拜谢恩。 拜了又拜之后,公主终于登上了花车。车马还没有启动,公主的兄弟长辈们上前拦住,请公主回殿,再饮一次送行酒。这次轮到兄弟长辈一一致辞,公主驸马饮酒再拜。公主重又登车,随身的女官向送亲的众人散发金页银花。花车缓缓到宫门,又被拦下,太后、皇帝派了宰相耶律斜轸,再次赐酒。然后才真正驶出了公主的娘家大门。 公主坐在花车上,后面两辆马车上坐着宫女和嬷嬷们。公主刚才在母后跟前乖乖地像只小猫,这会像睡醒过来似的,深深地出了口长气。她东张西望,摸摸白玉扶手又抽出绣花坐垫,最后她掀起红纱围幕,朝前面骑马的人叫了一声: “喂,大叔,你走那么快干什么,过来,陪我说说话。” 萧恒德和挞凛、排押并排骑马走在花车前面。忽听背后一声脆喊,恒德回头一看,越国公主正笑吟吟地望着他。恒德又左右看看,并没有别人在公主的视线之中,看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了。他的脸刷地红了,停在那里望着公主。自从三年多前见过这个小公主,现在还是第一次好好端详她。事隔三年,小女孩长成了大女孩。刚刚九岁的越国长高了,身材纤细窈窕,粉雕玉琢的圆脸变成瓜子脸,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活脱脱一个小小的萧燕燕。因为擦了胭脂,抿了口红,又喝了些酒,她的笑容显得美艳妖媚。 她见萧恒德愣愣地望着自己,又道:“你过来嘛。” 萧恒德看了看周围,萧排押朝他挤眼睛,萧挞凛绷着脸强装作严肃,卫兵们都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好站下等到花车走到身边再拍马跟上。 “你怎么不说话?”越国歪着头眨巴着丹凤眼问道。 “你,你要我说什么?”萧恒德问。 “母后要我今晚住公主府。” “是啊,你应该住公主府。” “可是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驸马府。” 小公主的声音清脆响亮,萧排押听到了,回过头来眦牙一笑。萧恒德想起女儿小河,朝公主笑笑,声调柔和地说道: “这可不成。这是规矩,你不用怕,有嬷嬷宫女跟着你,还是和过去一样。” “那你也陪我去住公主府。” “那也不行,我要住在驸马府。” “你永远都不和我住在一起吗?” “那,那倒不是,等你长大了,驸马才能去公主府住。”萧恒德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艰难小心地捡着恰当的词来解释。 “母后说你要去打仗,让我在家里等你。” “对,你要在家里多陪陪母后,她很需要你。” “宫里不好玩,我想跟你去打仗,行不行?” “那更不行。打仗很危险,是男人的事。” “我喜欢你。” 公主大大方方说得真挚自然,恒德笑得有些尴尬。 “你喜欢我吗?” 萧恒德想了想道:“当然。” “那你是喜欢我了?” “是的,是的。” “说你喜欢我。” “这,这还用说吗?你是新娘,要端庄稳重,看这里这么多人要笑话了。” “我才不怕他们,说啊,说啊。” “好好好,我喜欢你。” 萧恒德窘得脸上变成块红布。越国公主稚声朗朗,周围的人都听得见她的话,萧恒德拼命压低自己的声音。还好御帐距离驸马府不远,一会儿就到了。车一停下来,恒德说了声: “到了,我要有事做了。”就赶紧跑掉了。他的确有事做,他要到到前面的帐门口去等着接新娘。 第四十四章 横刀立马 “到了,我要有事做了。” 就赶紧跑掉了。他的确有事做,他要到到前面的帐门口去等着接新娘。 红乌当头,日影退缩到只剩下最短一截的时候,迎亲的花车停到驸马府前。大门内到大帐,有一条不长的甬道,甬道上铺着金黄色毡毯,道中摆着一个五彩雕花马鞍。按照契丹习俗,新娘要手捧银罂、縢瓶走过黄毯,跨过马鞍,身后跟着一个妇人张开羔裘,前面走着一个妇人捧着铜鏡。这意味着前无险阻后有神佑,前途似锦一生平安。新郎站在甬道另一头的大帐门口迎接新娘。 恒德刚刚站定,一个胖胖的贵夫人呼哧呼哧跑过来,一张圆月般的脸红艳艳的,用小红萝卜似的手捂着嘴不住地笑,说道: “驸马爷,公主不肯下车。” “为什么?” 恒德惊讶道。按照礼仪,公主应由一位驸马族中的贵妇人扶下车来,这个人本应是萧挞凛的夫人,可是他的夫人不在大营,于是专门安排了一位萧姓的年长位尊的太太,就是刚才跑过来的那个贵夫人。 “驸马爷去看看吧。”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恒德走到花车前,见越国公主正坐在车上不慌不忙地前后张望,一见他来,便张开双臂绽开灿若朝霞般的笑容。恒德愣了一下,公主习惯了我行我素旁若无人,没有母后这个她唯一敬畏的人在侧,她便更加恣意任性起来。放在别人身上这叫做颐指气使,可她才九岁,只能算是孩子气。众目睽睽之下,作为男子汉,恒德无论如何不能让公主难堪,只好保持着翩翩风度将她抱下车来。旁边发出一片嗤嗤笑声。他将公主放在地上准备离开,越国却拉着他的手道: “你别走。” 两个宫女绷着脸忍住笑,将银罂、縢瓶分别交给他们两人一人一件。于是越国左手抱着银罂,右手牵着恒德,恒德左手被她拖住,右手抱着滕瓶,一起走过黄毯。后面张裘前面捧镜的两个妇人咧嘴走在公主一侧。到了五彩缤纷的小马鞍前,越国站住,仰脸看着恒德,恒德扳起脸小声命道: “自己迈过去!” 女孩调皮地朝他抿嘴一笑,乖乖地抬脚跨了过去。恒德悄悄松了口气。 走过甬道,公主驸马先不进入大帐,而是转向旁边一坐略小的装饰肃穆的帷幕。这里置放着国舅族祖先的牌位和契丹历代皇帝的御容。萧恒德父母的画像也挂在其中。契丹称公婆为姑舅。为了显示公主的尊贵,她们下嫁时一般不请姑舅出席也不对姑舅行礼,而是只对画像行礼。最显贵的国舅族驸马皆是如此,萧恒德自然也不例外。公主和恒德进入帷幕,迎亲送亲的尊长早已在里面按照位序站好。主婚人萧挞凛宣布“行礼”。他们恭恭敬敬在各个牌位、画像前一一叩拜。这是最重要的正式叩拜天地、祖先和姑舅的大礼,行过这道礼后,他们便是新婚夫妇了。接着他们便手牵手进入大帐,举行后续的庆贺典礼。 宽大的主帐原本应该里外隔开,外间起居,里间卧寝。接待宾客则另外有几间客厅宴帐。但是今天礼仪隆重宾客众多,便将这座新帐全部敞开用做正堂和宴会大厅。厅的一端了建了座一尺高的丹墀,上面设公主驸马座位。下面大堂中间如同两臂环抱,各设长长一排座位。一边是以萧挞凛为首的国舅族迎亲者,一边是以齐国长公主夫妇为首的皇族送亲者。大厅中央的空地上铺着华丽的绣花毯,上面可供百人同时起舞。大帐的另一端轻纱幔垂,将伴奏的教坊乐班隔开。 公主和驸马在位子上坐好,飘飘仙乐升起,酒宴开始。 公主和驸马要一次次走到中央,向长者、送亲者、迎亲者一一敬酒,每一轮酒喝下去,都有山珍海错佐酒奏乐舞蹈助兴。公主驸马行礼完毕,又是皇族和国舅族相互致酒行礼,同样伴着流水般的珍馐美撰炫人耳目的歌舞筝弦。 直到夕阳西斜,晚风送爽,所有的礼仪才进行完毕。萧挞凛大声宣告婚礼礼成。 宴会却没有结束,庆贺的高潮刚刚开始。参加婚礼的男女老少拘束了一整天,很多人就是盼着这个摆脱了礼节的束缚,自由自在恣意欢庆的时刻。大家开始随意地相互敬酒攀谈逗笑取乐。除了主帐里的皇亲贵胄们开始胡闹,其他扈拥服侍的士兵随从们也在旁边专门准备的宴帐里大吃大喝猜酒划拳。 主帐里,喝得半醉的萧继远从座位上站起来脚步不稳地走到中央,笑眯着眼睛对众人说道: “越国公主是太后的心尖宝贝,不能轻轻松松就让新驸马娶了去。是不是?据说汉人才女要给新郎官出题,答得好才让进洞房。小公主还小出不了难题,咱们娘家人是不是应该替他出个题目考考新郎官呢?” “对啊,应该!”皇亲中有人拍着巴掌大声应和道。 萧继远是个好热闹的人,在这种办喜事的时候更是耐不得沉闷。现在没有太后和皇帝在,他像是出了笼的小公鸡,尽情抖搂翅膀。他特别想找一个挑逗的对手,新郎萧恒德无疑就是那个最显眼的目标。他对萧恒德一直是既羡慕又嫉妒,羡慕他久经沙场,战功赫赫,嫉妒他一个国舅族旁枝的破落户穷小子居然被大金饼从天而降砸个正着,娶了最得宠的小公主,还被小公主爱得死去活来,风头一时无二,大大压过自己。他本属国舅族,而且是其中最显赫的一个,但是今天他的身份却是皇族送亲团的一员。因为他的妻子齐国公主是新娘的亲姐姐,理应送亲送到新房,一直陪着妹妹给她壮胆和她说体己话。所以他现在不是以国舅身份,而是以皇族驸马的身份站出来,作为娘家人为越国公主说话。 越国公主喝多了,软软地靠在恒德的身上。恒德不能让她倒下,只好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侧。今天她喝了二三十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其实太后早就有交代,宫女们专门有人给她倒酒,倒的都是果露。可是她好几次偷偷将驸马的杯子换过来,等到萧恒德发现她已经把酒喝下去了。尽管今天大多数酒都是酒精度不高的果酒,但她还是喝得熏熏然了。她很想对姐夫说不要出题难为自己的新郎,可是身子软软的,脑袋昏昏的,说不出话来。 “都说驸马文武双全文韬武略,出个上联让驸马对对子,好不好?”不等众人响应,继远接着向皇族中的人们喊道:“你们这些平时专爱吟风弄月的,这个时候还不站出来。” 一个皇族华衣少年站起身,无暇细思,开口就道: “新年纳余庆。” 这是个现成的对子,是后蜀的末代皇帝孟昶灭国后被囚禁开封,为了拍赵匡胤的马屁写的最有名的一幅春联,下联应该是“嘉节号长春”,指的是赵匡胤的生日长春节。 萧恒德无事时喜欢读书,在契丹武将中算得上是个才子。他知道继远想看自己的笑话,于是不甘示弱,喝了一口酒,回到: “嘉节号千龄。” 继远张嘴望着那位华衣少年,他自己不大懂,只听明白这“千龄节”是当今皇帝的生辰节。那少年却拍桌大声叫了个“好!”。他发现这个武功赫赫的大帅不但知道这个名联的来历,还自然天成地将赵匡胤那老贼的生辰节改成了当今圣上的。不仅博学而且机智地避免了他的一个疏失。在座的几个饱学之士也都点头笑赞。 萧继远看着越国忽然想出个上联,笑嘻嘻道:“公主醉卧歌舞宴。” 恒德皱皱眉,应道:“将军立马厮杀场。” “好,好!” 这次所有人都听懂了,大声叫好。越国公主的酒也醒了,扭头凝视自己的新郎,眼睛里闪着光,使劲地拍巴掌。 “好了,好了,新郎又不是状元驸马,何必弄这些费脑子的玩意。还是来点爽快的。大家跳舞吧,怎么样?” 萧排押摇手制止再有人出题,替弟弟解围。萧继远却不肯放过恒德,道: “文的不玩了,请新驸马来一段武的,给咱们舞剑如何?” 排押还想挡着,恒德却向他摇头示意。继远的要求正中他的下怀,他正想舒散舒散坐累了的腰身。一柄三尺长剑是他的随身武器,为了健体强身也为了战场对敌,他每天都要练上几趟剑法,这件事在他好比家常便饭。恒德让身后侍候的嬷嬷扶着越国,自己长身起立,稳步走到殿中,向众人拱了拱手,对继远道: “多谢国舅抬爱,不过舞剑一人舞不好看,最好两人一起。请国舅和在下对舞如何?” 萧恒德比萧继远年长四、五岁,现在二人都是驸马,成了一担挑的连襟。然而继远是大长公主的驸马,恒德是小长公主的驸马,论起来长幼来恒德就吃了亏。何况继远还是公主们的舅舅,太后的弟弟,更是让恒德不得不持晚辈之礼。恒德的话说得恭敬,但却藏着耿耿傲气。 萧继远年纪小却在这里卖老,本想看萧恒德的笑话,没想到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当着众人他不好推辞,只能勉强应战。契丹男子无不从小练武,萧继远即使是在女人堆里长大,也会耍几下花拳秀腿,舞几下剑戟刀枪,所以倒也不怕。一旁候命的教坊使早就命人将道具中最重的两柄长剑拿来,送到二人面前。 萧恒德掂了掂剑,实在太轻,可是只能凑合。他和萧继远相对一揖,一个亮相后便舞将起来。教坊司的乐工和着他们的动作,奏起一曲《公孙大娘》。恒德舞的是一套平时健身所练的行云剑法,只见他出剑之前如同庭前玉树,静如处子,身形一闪便如长虹游龙,射日后羿。举手处雷霆震怒,落下时江海凝光。帐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得呆了。萧继远也在舞动,但在恒德面前,却显得有形而无神,恰似凤凰面前的斗鸡,蛟龙旁边的锦鲤。一曲终了,二人收剑。恒德如闲庭信步而归,继远却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他们又是相对一揖各自归位。 大厅中响起一片掌声。萧挞凛矜持地笑着,挥手大声道: “好了,该是大家一起上场的时候了。来来来,奏起乐来!” 人们兴致更加高昂,不分男女老幼,纷纷撩起袍角提着裙摆走到大厅中央。饮食依然流水般端上来摆在食案上,人们随时可以回到座位上接着吃喝。皇族和国舅族打破族界分为男女,面对面站成两排。男人们优雅行礼伸手邀请,女子们微微一蹲还礼,便一对对蹦蹦跳跳转起圈来。一段舞后,站回两排,男人向右跨步,换一个女伴继续转圈起舞。他们一会儿将一只手拉着舞伴,另一只手放在身后,一会四手相握身子后仰。所有的人都好像亲如一家的兄弟姐妹,快活地和着节奏翻飞舞蹈。萧挞凛和那个胖胖的贵妇人坐在酒案后时老气横秋,此时却红晕飞腮脚下轻盈,像矫健的雄鹰和轻盈的燕子一样。 萧恒德和越国公主起舞时,小女孩不管别人的动作,将身子贴在恒德胸前,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脚不沾地,好像挂在他身上的一只花腰鼓似的,到了该换位的时候她还不肯撒手,恒德低下头连声恳求道: “下来,下来,再不下来大家都要乱了。” 她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哭丧着脸扭过头恨恨地看着和心上人跳舞的女人。萧继远和齐国长公主对舞时,齐国在他的耳边嗔骂道: “怎么会想出舞剑的馊主意,你不知道恒德是干什么的!” 继远讪笑道: “怕什么,大家玩玩而已。” 轮到萧排押和卫国公主做舞伴,排押见卫国一直神色怏怏,对她做出各种滑稽表情,终于哄得卫国开怀大笑。 跳着跳着,恒德忽对旁边的挞凛道: “伯父您听,马蹄声!” “马蹄声吗?不稀奇啊。” “不对,是八百里加急,而且是马队!” 挞凛侧耳再听,这时他们已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震动。这么多人马疾速奔驰,必是发生了十万火急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四十五章 丧车陪嫁 北枢密使的值帐里,耶律斜轸正在和耶律抹只把酒闲聊。 今天白天斜轸在越国公主的婚礼上代表朝廷宰相,扮演了一个短暂却十分重要的角色。这令他的一颗总是觉得受到冷落因而惴惴不安的心略感踏实。 迎亲队伍走后,斜轸向太后和皇帝表示要去北枢密院处理政务,显得百务缠身似地急急忙忙走了。到了北院他却并不忙召见下属捡阅案卷,先舒舒服服地仰靠在卧榻上,让侍从沏了一杯上等明前新茶。值帐后面隔出一间休息停,这是给夜里值宿的大臣们准备的。休息厅靠南开了一扇墙,卧榻就在窗下,这时正沐浴着温暖的午后阳光。这茶是南方今年的新茶,拍马屁的官员从南京快马刚刚送来。如今南北交战,榷场停市,阻断了多少人的生财之道和多少人的上等享受。好在还有走私贸易的存在,走私从来就是官贸的对手,你退我进,越是禁止越是有暴利可图,商人们总是会前赴后继。只是价格加倍提高,变成更少数人的专利。春天的日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像盖上一层薄丝被,他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这时身穿赭黄龙袍的年轻皇帝走进值房,斜轸赶紧起身行礼,皇帝双手将他扶起,笑道: “宰相何必多礼。你是朕的顾命宰相,朕年轻亲政,朝廷要靠你主持,朕也要靠你维护。快坐下咱们君臣好好谈谈眼下的诸多要事如何处理。” 他恭敬坐在皇帝对面,感到皇帝的脸上春风和煦,目光中满满都是信赖。他看看周围,问道: “今天怎么不见太后和韩丞相?” 皇帝微微一笑道:“太后已经归政,韩丞相也致休回家悠游林下去了。今后朕乾纲独断,你要做朕的擎天栋梁。” 他趴到地上磕头,连声道:“敢不殚精竭力辅佐圣主。” 忽然一阵冷风吹进,太后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韩德让。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皇帝不见了。一惊之下突然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敞开的窗户外透进阵阵寒风,阳光暗淡,已是日暮时分。 斜轸命侍从端了盆清水洗了把脸,后背的冷汗还是凉冰冰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其实他对太后忠心耿耿。他知道要是没有太后就没有他的今天。只是太后对姓韩的宠信日隆,令他地位江河日下却又无计可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希望皇帝亲政来改变现状的想法。他晃了晃脑袋,想要抖落这个荒谬的想法。大权牢牢掌握在太后手里,什么时候归政全都在她的一念之中。要是让人知道他竟藏有这种想法,好日子可就真的到头了。 斜轸走到前面的公事厅,坐在桌案后面,开始翻看文书奏本。在他统领东征期间,北枢密远的公事都由新提拔的枢密副使萧保古处理,这个萧保古是韩德让推荐的。等到他四个月出征回来枢密院并没有什么积案。好在他回来之后枢密使的位置还在,现在案上所摆都是最近几天下面送上来的报告。他随便翻阅,其中有敌国的情报、边境部族的动态、军队的调动、将领的任免等等。其中比较重要的是西南招讨使韩德威关于银夏形势的一系列报告。 那个叫李继迁的自从四年前叛宋以来,战事有胜有负,近来却连战不利,损兵折将,丢了唯一的里族地银州,部众溃散。于是向契丹请求归附。朝廷刚刚任命他为定难军节度使,他便大张旗鼓重整兵马。现在他又提出请求娶一位契丹公主。他早就有妻有妾,娶公主不过是想做契丹的女婿,壮大自己的声势罢了。按说和亲都是对那些在边疆造成重大威胁的蛮部使用的怀柔策略。李继迁不过是一个流窜毛贼,现在既无地盘又无军队,在契丹面前就好比是狮子面前的一只小老鼠,要求和亲,根本就是个笑话。他从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心想不知韩德威拿了那小子多少好处,竟然替他请婚。但是他还不想得罪这个手握一方兵权的韩大帅。便写了一个答应与不答应的利弊分析,作为奏本的附片交给太后定夺。 他写道:“契丹答应李继迁的请求等于向将要溺死的人伸出船篙,他必感激不尽,一旦他恢复实力,将成为开封的肘腋之患,对契丹的南向战略大有益处。坏处便是,契丹与党项历来冲突不断,李继迁成不了事则白白送上一个公主,一旦坐大又很可能变成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写完之后,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在帐中踱步,忽然帐门一掀,钻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耶律抹只。这个耶律抹只在北院做枢密副使好多年,轻车熟路,又和耶律斜轸过从甚厚,所以知道他在当值,也不通报就闯了进来。抹只现任东京留守,这次东征最后一次增兵时他从主持后勤上了前线,统领横扫鸭绿江一路的统领。战胜凯旋,他也到了捺钵大营参加庆功仪式。 见到老朋友夜访,正闷得慌的斜轸喜出望外。忙请他坐下问道: “抹只兄怎么有空来看我。” 抹只道:“不想去凑那边驸马府的热闹,知道你也是独自一人当值,就来和你聊聊。” 斜轸正好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命一个年轻的听差去厨房端一些酒菜来。听差很快给他提了一食盒的佳肴美酒。斜轸让他将菜摆在里屋的榻几上,再去把筛过的酒烫热。 不一会儿,热酒也端了上来,斜轸把听差打发走,请抹只坐。耶律抹只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斜轸对面。两人将酒杯一碰便边吃边聊起来。 “那边的婚宴多热闹,好酒好菜又有歌舞助兴,你倒跑到我这座冷庙来。” 斜轸知道抹只最看恒德不顺眼,成心打趣道。萧恒德原本和耶律抹只一个在朝廷做高官一个在西北喝风,八竿子都打不着。可是萧恒德一旦入朝得了太后的赏识,地位蹭蹭上窜,到了东征最后一仗大扩兵,恒德被任命为大军监军,和耶律斜轸平起平坐,萧挞凛、耶律抹只都成了他的下属。这在萧挞凛都别扭了好久,更不要说地位比挞凛更高,并且本来就和他不对付的抹只了。现在恒德又做了驸马,今后还会更加飞黄腾达,抹只惧怕太后当面不敢说什么,心里的不舒服是肯定的。那边的婚宴他自然是眼不见心不烦,躲都来不及。 “辅政是咱的老上司,你独守枢密院,我岂能自顾自,当然要来陪你。”抹只道。 “你真有那么好?是不是有什么话说?”斜轸呷一口酒,丢了一块肉在嘴里,细嚼慢咽,问道。 “辅政,我听说等那只小公鸡举办完婚礼,就要宣布他做东京留守。把我留下。是不是?” 抹只一口接一口灌自己酒,也不吃菜,蹙着眉头说道。太后私下流露过意图是让恒德主持东京的想法,但斜轸不正面作答,道: “你回不回东京有什么要紧,升官就好,不是给你加了侍中吗?” “侍中算个屁,一年也多不了几两银子,便宜了那个臭小子。” “你想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听天由命,不过是和老朋友吐一吐闷气,不然要把肚子憋坏了。” “谁叫你姓耶律不姓萧呢,不然我一定做媒,让你娶个公主。”斜轸谑笑道。 “你也是辅政,怎么辅政和辅政就差那么远呢!” 抹只见斜轸说风凉话,一气之下也反唇相讥。斜轸一把将抹只的杯子夺过来道: “别喝了!胡咧咧个啥!这话你也敢说?是要是让人听见,知道的说是你的醉话,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对你说了什么。” 抹只乜斜着眼睛笑道:“看看,看看,说到你的心里去了吧,别当我不知道,其实谁不这样想,都不敢说罢了!” 两人正说笑,突然院子外似乎有隆隆马队疾驰而来,蹄声在门口骤然停住,咕咚咕咚一阵闷响,好像许多沉重的口袋摔到地上,接着就是一片慌乱的嘈杂人声。门外站岗的士兵扯着喉咙大喊: “枢密!南京紧急军报!” 这一片混乱声和一声变了调的喊叫惊得里间两个人的心里都是一个激灵。他们都是北枢密院的老人,对这种情况随时都有准备。斜轸也不命人进来,夺步抢出帐外,抹只的酒也吓醒了,紧跟在抹只的背后奔了出来。月光下只见院子外面一片黑黢黢的战马,隐约可见它们全都汗流浃背两腿打颤,有的马背上趴着人,有的马背上光溜溜的。两个卫兵正架着一个瘫子拖进院来。 那个瘫子口中喃喃道:“枢密,枢密,宋军打进来了!已经占了涿州、固安、新城、歧沟关!” 声音不大却听得耶律斜轸如同五雷轰顶。他一步跨到被架着的人跟前用手揪住那人衣服的前襟。那是一件军服已经全被汗水和泥水浸透。他厉声问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从南京来?谁派你来的?”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封被汗水湿透的信,上面粘着好多片鸡毛,鸡毛都像落汤鸡的毛一样,七扭八歪快要掉下来了,扶他的卫兵递过来一块汗湿的铜牌,上面刻着南京留守司都虞候王铁柱的字样。卫兵哭着说: “王将军他们从南京到这里一天一夜跑了一千里,一人三马,不吃不喝,就剩一口气了。” 耶律斜轸一把抢过信来,命卫兵道: “把王将军扶到大帐后面的榻上,给他喂参汤,等他醒了立刻抬到太后帐去!其他的人也都给他们找地方歇着,多弄些参汤来!” 他又朝自己的亲兵和耶律抹只喊道:“马!快!抹只,咱们去见太后!” 太后萧燕燕已经睡下。今天白天送走越国公主之后,萧燕燕在刚刚举行送亲仪式的大帐中坐了很久。皇帝耶律隆绪、北枢密耶律斜轸和隆庆隆祐陪她继续一边饮酒一边享用珍馐美撰。但是她毫无酒兴和胃口,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婚礼明天还要继续,公主和驸马要到宫中来举办答谢母后和皇兄的宴会,并送礼物给参加婚礼的人。太后和皇帝要在他们离开时,送给公主最后一份陪嫁。燕燕让皇帝等人都去休息,一个人到一个放置物品的帐中检查那份嫁妆。 这份陪嫁很特殊,有两辆骆驼驾驭的华车,车的周身包银饰玉极尽豪华;有驸马的华丽鞍马、四季朝服,因为驸马从此被赐以驸马都尉荣衔,要有专门的行头。这些都还平常,最特殊的是一辆豪华的送葬车。这辆车的车厢用纯银打造,用牛驾车,上面装载一只羊,称为祭羊,还有包括盖尸布在内的一应俱全的全套丧葬用品。在女儿出嫁时连葬车都要备好,这个流传久远的习俗不知是不是为了让女儿明白从此嫁为人妇便生死都是夫家的人了。燕燕在送终车前伤心良久。 因为第二天还要起个大早,有很多事要做,燕燕早早就休息了。刚刚进入梦乡,就听见窗下一个宫女的声音,低声但急促地说到: “太后,太后!北枢密来了!” 燕燕猛地惊醒,顿时火冒三丈。自从燕燕和韩德让如同夫妇一般同起同卧同处一室之后,统管太后帐的大尚宫春喜就训练全体宫女内侍,太后进入卧帐之后,所有人都要站在离帐二十步之外听命,谁也不许靠近,更不准擅自打扰。这一条几年来从没有人触犯过。今天不知哪里来的蠢东西竟然在窗户下面大呼小叫。北枢密这个时候来干什么!这个耶律斜轸也是越老越糊涂了。燕燕想要骂宫女几句,又懒得理她。身旁的韩德让却一咕噜爬了起来,小声道: “燕燕,快起来,一定出大事了!” “太后,北枢密,说宋军,宋军打过来了!”宫女战战兢兢补充道。 “啊!”萧燕燕和韩德让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第四十六章 战火熊熊 见到太后和韩德让联袂而入,耶律斜轸本来就铁青的脸一下全黑了。 他早就知道太后和韩氏的关系,但亲眼见他们如此不避人耳目相携进出还是第一次,他觉得好像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又像有一柄刀子直刺心窝。嫉妒之心像隐性恶疾一样藏在每个人的心里,有时是为了男女之情争风吃醋,更多的时候却是为了各种各样的义气和利益之争就会发作起来。斜轸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本来萧燕燕总是尽量回避让王公大臣们看见她的宫闱私密,尽管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想,也知道这件事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她还是多少感觉这件事并不光彩。这就是她总想堂堂正正嫁给韩德让的原因。然则,身为太后,有太多的不得已。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现在这种半遮半掩就是不得已的最好的选择。 今天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她顾不得这许多了,她匆匆穿好衣服,脸没洗,妆没整,只梳理了一下披散的长发,就疾步走去前面的议事帐。韩德让也顾不上回避,和她一起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宋军打到了哪里?”燕燕劈头就问。 “这是南京急报。”耶律斜轸强压住心中不快。大敌当前,其他都要往后靠一靠了。他一边双手递上那封还没有拆封的鸡毛信,一边简捷说道:“宋军已经占了歧沟关、新城、涿州和固安。” “他们真的又来了!” 燕燕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句话。她坐到议事厅的主位上,为了让在座几人最快得知里面的内容,将信交回给耶律斜轸,说道: “你给念念。” 斜轸撕开信封,见信中只有字迹潦草的寥廖数语,是耶律休哥亲手所写,他念道: “臣耶律休哥紧急奏报:宋贼今日突然大举来犯,以突然袭击攻占了歧沟关、新城、涿州和固安。臣已整兵迎战。圣虑无需担心南京,南京城稳如泰山,所失之地必克日夺回。休哥只要一息尚存绝不丢失南京一寸土地。【零↑九△小↓說△網】臣所虑者山西、平州。贼来势汹汹,臣担心此时雁门、灵丘、飞狐一带和东边平州也遭侵犯,已派人去探知详情。望朝廷速发军队支援左右两翼。” “快去请皇帝和在营王爷,萧继远、萧挞凛、萧恒德和萧排押都在宴会上,让他们一起过来。通知明天早上大朝。” 萧燕燕向赶来的主管太监发出命令。 堂中片刻死寂,一会儿,耶律斜轸首先打破沉默,道: “这个报告太简单了。有界河工事和军队防守,怎么会一下子四城都破了呢。” “疯狗!疯狗!赵光义真的是疯了,上次高粱河没射死他,再找上门来送死么!这次一定不能让他活着逃回去!”耶律抹只撸起袖子嚷道。 韩德让顾不上唏嘘和愤怒,他的思路在迅速地沿着耶律休哥的报告想下去,虽然信中只有仓促间的短短一句话提到对整个战局的分析,但他相信这位南京留守的军事天分,蹙眉道: “耶律休哥绝不会平白无故想到山西和平州!臣也担心赵光义这一次不是针对南京。七年前赵光义从涿州入侵,举全部兵力包围南京。要是这样,朝廷无需担心,耶律休哥一定守得住。这一次形势有所不同,侵略南京就分了两路,一路仍像上次一样,出遂城从歧沟关到涿州,另外却增加一路从雄州进攻新城和固安。从这种来势汹汹的势头看,这一次蓄谋更久动员更广,应是全面侵略,多路并进,想要孤注一掷打一场全面大战!太后,臣同意耶律休哥的意见,要尽速派兵驰援兵山西和平州。” 萧燕燕紧咬牙关,克制着激愤的心情,听着几个人的发言。这个时候皇帝耶律隆绪第一个赶到了,他向太后行了礼后,张口便问道: “母后,宋贼开战了?” 燕燕表情凝重地点点头,示意他在身旁的座位上坐下,让斜轸将鸡毛信递给他。 隆绪拿着信的手在发抖,脸色涨红。这是他即位以来国家第一次遭遇排山倒海般狂涛巨浪的冲击。 萧继远、萧挞凛、萧排押、萧恒德和耶律隆庆都陆续急匆匆地赶来了,吴王、宁王不久也到了。他们接到通知时就知道了战争爆发的消息。陆续到达后,他们的第一时间便是传阅南京急报。看完之后,所有的人都充满震惊和愤怒。这时,从南京来送信的王铁柱被担架抬进来。他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两条磨烂的大腿也被军医包扎起来。一见太后和皇帝他就挣扎着要下地行礼,太后走过来按住他,让人抬了一张贵妃榻命他半躺半靠着说话。 王铁柱声音嘶哑地向太后、皇帝致了敬意,然后说道: “这一次宋贼来势凶猛,看来他们早就秘密部署了很久,陆续派人暗中潜入了歧沟关、涿州、新城和固安城中。昨日凌晨四处突然同时发动,城里的奸细趁我军不备,杀死了守门将士,打开城门,放宋军入城。守城将士拼死抵抗,但是没防备加上众寡悬殊,都被打败。四城知州刺史和主将都被俘或被杀死。城破的时候守将们都第一时间派人到南京报信,于越在中午陆续得到报告,便立即集合兵马加强城防和准备出战。具体的部署卑职就不知道了,因为于越在将领们会议之前,已经将得知的情形写好信,让卑职立即出发。为了确保一路不出意外,让卑职带了五十名精兵一路保护。于越命务必在今天亥末之前将信送到捺钵行营北枢密院和皇上面前。” 皇帝耶律隆绪已经看过耶律休哥的急报,听了王铁柱的补充叙述,涨红的脸孔上滚下两串激愤的泪水,他看着厅中的一座镶金镂玉的时漏上的刻度,说道: “现在是三月六日亥正。” 萧燕燕扫视众人一眼,说道: “刚才哀家和两位辅政已经议了几句。韩辅政说得不错,你接着说下去。” 韩德让顾不上谦逊,说道: “刚才说到需要弄清宋贼此次用兵的方略好决定如何应对。耶律休哥保证南京收复,但担心山西、平州,南京的一东一西两翼遭到夹击合围。微臣同意休哥的看法,这两侧正是防御薄弱的地方,以为要尽快增兵两翼。” 老吴王现在在皇族中辈分最高,他觉得自己必须担起责任,等韩德让说完,接着就道: “应该增兵南京,耶律休哥虽然敢打包票,可是南京一天就已经破了四城,可见敌人的来势凶猛,绝不能轻敌,为了万全起见,还是要增兵。山西、平州也应该增兵,尽管耶律休哥仅仅是猜测,还没有那两处受到进攻的消息。” 萧恒德看到皇帝眼中的泪水,早已按耐不不,他全然忘了自己的婚礼还没有完,只觉得对太后和皇帝的感恩,对敌人的愤怒激荡于胸,猛地站起身大声道: “宋贼可恶,竟敢欺辱我大契丹,以为咱们没人吗?太后、皇上不必忧心,给末将一支兵马,今夜集合,明晨出发,不论是去南京还是山西、平州,两天之内赶到。末将在这里立下军令状,不打败宋贼绝不回朝!” 萧挞凛和萧排押都是领兵打仗的武将,他们本想让执政宰辅们议完战略大计再发言,见恒德已经迫不及待挺身而出,都坐不住了,二人也都站了起来,正当盛年的萧挞凛,凝重沉稳道: “恒德说得也是咱的心里话。正好东征兵马还没有解散,今晚回去我可以立即集合将士,略做准备,明天出发。路上不能太急,要养息兵力,但也要进行军,连续作战,两天就能开到前线,投入战斗。咱也立军令状!” 排押在旁边道:“末将也立军令状!” 萧继远也站起来,一扫平时的玩世不恭,郑重其事道: “太后,皇上,微臣早就想要上前线去打仗了,这次一定要给微臣一支兵马,咱也要去杀敌立功!” 皇帝耶律隆绪激动得眼泪更是止不住了,他扭头面向母后,擦了把泪,哽咽道: “母后,朕要御驾亲征!” 见到众人如此激昂,萧燕燕反而平静下来。她先回忆起了往事,缓缓说道: “赵光义上一次侵略,咱们真的毫无准备。最紧急的时候,南京就像快一片要掉下来的树叶。那时朝中战将青黄不接,皇帝病得神智昏迷,哀家才二十多岁,想过要抬着皇帝御驾亲征,也想过可能要被迫撤到燕山。结果呢,耶律休哥挺身而出,韩德让和耶律学古拼命支撑危城,众位爱卿齐心协力,终于转危为安,高粱河大胜赵光义。” 她掏出丝帕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她没有说的是,当时她不但年轻,而且身怀六甲,正怀着耶律隆祐,那一份凄凉悲壮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 “如今形势不一样了。虽然没有料到敌人此时此刻发动侵略,突然袭击下南京四城同时失守。但是耶律休哥的备战从来没有松懈过,敌人只是一时得手,失地一定能很快夺回来。现在朝廷里皇帝英武、战将如云,军队训练有素,比起七年前来,已经大不一样了。哀家倒要感谢赵光义,给了咱们时间,也给了咱们和他彻底了解恩怨的机会。这一次又是他不宣而战,发动侵略,天地神明都不会饶恕他。” 萧燕燕不光是为了安定人心,而是说的肺腑之言。她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除了她说的那些有利因素,她的信心还来自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上一次丈夫病重,不但不能分担危难还让她多了一重担忧。而现在她不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而是有了韩德让的坚实肩膀作为依靠,比起从前贵为皇帝的丈夫,这个男人除了身份低微,有着杰出的头脑智慧和可靠的忠诚担当。 “今天不必忙着集合军队,让将士们睡个好觉,明天进入战争准备。在座的诸位亲王爱卿就没有觉可睡了,咱们先商量一个调兵方案出来。明天朝会上让大家商议讨论。明天还会有更多战报传来,到时候就会对全局战况有一个更清晰的了解。最晚后天一早各路援军出发。” 帐外夜色漆黑,万籁俱寂,可是捺钵大营里通宵未眠的人们分明听见来自南京的隆隆炮声和天边燃烧着的熊熊战火。 第四十七章 苦守待援 萧燕燕接着说道: “如今形势不一样了。虽然没有料到敌人此时此刻发动侵略,突然袭击之下南京三城同时失守。但是耶律休哥在南京的备战从来没有松懈过。敌人只是一时得手,失地一定能很快夺回来。现在朝廷里皇帝英武、战将如云,军队训练有素,比起七年前来,已经是大不一样了。哀家倒要感谢赵光义,他再次不宣而战发动侵略,让天地神明都看到是他不义,给了咱们和他彻底了结恩怨算一算总账的机会,咱们就是打到开封灭了宋国也是应该。“ 萧燕燕不是为了安定人心说的漂亮话,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她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除了她说的那些有利因素之外,她的信心还来自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上一次丈夫病重,不但不能分担危难还让她多了一重担忧。而现在,她不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而是还有了韩德让的坚实肩膀作为依靠。比起从前贵为皇帝的孱弱丈夫,她更看重这个虽然身为贱籍,却胸有文韬武略忠诚可靠勇于担当的男人。 “太后说得对。宋人不仁,咱们便对它不义。姓赵的说什么燕云十六州应该属于它,这是放屁,石敬瑭一个沙陀人占了整个中原,他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与他姓赵的何干。那个柴荣口口声声收复燕云,他本人还不是沙陀人的奴才,姓赵的也当过沙陀人的狗。周宋两朝都是背信弃义忘恩欺主篡夺天下的大奸大恶,有什么脸面奢谈燕云十六州!“ 一个人操着半文不文的口气说道。众人望去,原来是朝会上一向很少发言的宁王耶律没只。现在他也激动得难以自持。他身体不好,每天早早就睡,今天是从床上被人叫醒的。一听是敌人入侵,他就火急火燎地一边扣扣子一边往这里赶。他是景宗皇帝的异母哥哥,唯一一位有着一半汉人血统的亲王。他平时喜欢吟诗作赋,读汉家文章。可是他的骨子里仍是契丹的天潢贵胄,宋人入侵就是烧自家的房子抢自家的地。他对中原的了解比别人多些,知道宋人道貌岸然那一套强盗逻辑,便有了这一通感愤之言。 燕燕赞许地朝他连连点头,又接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今天先不必忙着集合军队,让将士们睡个好觉,明天再准备打仗。在座的诸位亲王爱卿就没有觉可睡了。军情紧急,救兵如救火,咱们要立即商议援兵方案,明早朝会上再听一听众人的意见,就立即行动。希望尽快有更多消息传来,能对全局战况有一个更清晰的了解。最晚后天一早各路援军出发。” 现在到了讨论具体军事部署的时候,刚才太后说那番长篇大套充满感性的话的时候,耶律斜轸一直在紧张地思考。作为辅政大臣和北枢密使,他应该是太后和皇帝下面最主要的军机参议和军事指挥。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必须当仁不让,于是首先说道: “太后,皇上,臣以为应立即派出侦骑分数路到山西各州和南京平州侦查敌人的动向、向驻军通报南京战况、命令加强戒备。” 他见太后、皇帝和众人都赞许点头,更加自信地说道: “臣以为吴王刚才的话确是老成谋国之论。南京军情紧急,面临生死存亡,必须尽快派兵增援。耶律休哥七年前在高粱河大胜,但不能保证他百战百胜。如果真的是那样,就不会丢了歧沟关和新城、固安!他可以发誓保住南京,也应该有这样的决心,但朝廷绝不能把南京赌在他一个人身上。” 出于对局势的急切忧虑,韩德让顾不得许多,当即反驳道: “臣不反对立即增兵南京,可是山西和平州也必须派兵,那一带兵力薄弱,等到宋军真的大举入侵,消息传到朝廷,怕已经丢城失地,就来不及了!” “现在朝廷手里加上东征军有不到十万兵马,要是同时增兵,韩辅政以为三路应该如何分兵呢?” 耶律斜轸没好气地问。在他看来韩德让虽然也是辅政,但任的是南院枢密使兼殿前司统领,两国交战的事轮不到他和自己争论。 “据臣所知,宋国现在全国军队已有大约六十万,其中一半禁军一半厢军,如果它倾国来犯,应该调集了三十万以上的军队。德让以为,南京方面可以派出两万,山西必须五万才够,平州也要三万。同时全国要大括兵马,再根据战局增派兵力。” 斜轸见他公然对北院的事指手画脚,连括兵都要管,忍不住冷笑出声,两只三角眼直冒火,盯着韩德让道: “韩辅政也知道敌人会出动三十万大军,请问如果全部压到南京,耶律休哥的五万人能顶得住吗?就是朝廷的十万援兵全都调去恐怕仍是不够。再要分兵山西、平州,万一那里根本没有军情,岂不是白白分散兵力。再说山西现在并非没有兵力防守,西南招讨使开国公韩大将军就在那里负责军事。他现有两万兵马,北院可发急令,命他带兵开赴大同,加强边防。一旦边境有警,即发信求援。那时从南京调兵,才是兵不虚发。” 他这话说得带了火药味。韩德威是韩德让的五弟,现任西南面招讨使,已经封了开国公。他话中的意思众人听得明白,守住边防是韩德威的责任,现在朝廷兵力紧张,你韩德让不能为了减轻兄弟的责任无端调兵支援。 萧燕燕知道韩德让是以事论事,而耶律斜轸就不单单为了军事争执,他那里还有股子邪火。平心而论,她同意斜轸的意见。战争关系生死存亡,容不得一点感情用事。她也像韩德让一样信赖耶律耶律休哥的军事才能和他对战局的判断,可是却不能做这一番豪赌。见二人争到面红耳赤,她摆摆手说道: “你们不必争了,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把南京的担子压在耶律休哥一个人身上,还要判断宋贼会不会出兵山西、平州。大家怎样看?” 眼看宋军泰山压顶,在座的谁也不敢担保耶律休哥凭现有兵力一定能挡住这场进攻。一旦南京有失,不但契丹将失去最富饶的一块土地,失去三分之一的人口和将近一半的税收,而且敌我军心士气的消长将对下一步战局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刚刚太后还说过,这次大战只能胜不能败,谁又敢承担错估形势导致战败的责任呢。吴王态度明确,现在还在自鸣得意;宁王可以对大的局势发表见解,但具体用兵上,他宁可闭口藏拙;在座的几员武将都不怕死,但是却不敢对目前这种微妙的大局乱发议论。 “皇帝以为如何?”见众人不说话,燕燕问道。 “用兵方略朕没有经验,但凭母后定夺。”耶律隆绪懂得这件事的轻重,实实在在说道。 “北枢密说的有理。末将愿带兵去援南京。太后、皇上快下命令吧。”耶律抹只站起身大声道。 燕燕下了决心,最稳妥的对策就是将兵马先全部派往南京,既可以和休哥合兵抵抗入侵,万一需要,也可以再向东西两路分兵。于是说道: “后天一早出发,全军驰援南京。牙帐后天同时拔营,移驻南京。哀家和皇帝一起御驾亲征!如何调兵遣将,北枢密院拿出个具体方案来。” 太后营帐的灯火彻夜未熄,不觉帐外已经迎来三月七日的黎明。 第二天王公贵胄文武百官齐集大朝会,听到了宋军大举入侵的消息和朝廷应战的决心。大营中一片同仇敌忾,大臣们愤怒声讨,武将们踊跃请战,土河岸边的春风种鼓荡着战争的腾腾杀气。朝会之后,太后和皇帝率领王公大臣举行了告庙和祭祀天地祖先的庄严仪式,集合全军进行出兵誓师。然后全营全军便紧急收拾行装,准备拔营。 三月八日,谷雨的季节,天上下起了细细春雨。土河水波涛滚滚匆匆向东,与春潮汹涌的潢河会合,从蒙古高原一泻而下,流向一片葱绿的东北平原。另一股黑色的洪流则急急奔向南方,那是契丹的捺钵大营和武装铁骑的人流。 一支五万人马的骑兵带着十多万匹骏马风驰电掣般飞奔,很快就将大队人马远远甩在后面。马队中一员武将在一百多名亲兵的簇拥下显得威武神毅,这就是官任东京留守,现为南京援军统领的耶律抹只。 朝廷昨天做出了两项重要任命:派正在南京老家休养的老帅耶律普宁就近赶往南京,担任前线总监军,协助耶律休哥主持前线全局。这是因为凡大军出动,统领之外必配一名监军,原来国舅萧隗因担任南京监军的职责,但去年东征需要,他调任东京道沈州的彰德军节度使。韩德让推荐了耶律普宁。这位老帅因为东征的功劳已经从南院宣徽使升任北院宣徽使,并封了同平章事和政事令的宰相头衔。东征最后一战他因病没有参加,而是回了老家休养。德让推荐他和耶律休哥搭伙,就是因为知道这个老帅宽厚明智不会给耶律休哥掣肘。此时休哥最需要的就是让他充分放开手脚,发挥自己的军事才能。第一批五万援军的主帅任用则听从了耶律斜轸的建议,让耶律抹只担任。耶律抹只意气风发,他第一次担任大军主帅,而且手里有皇帝专赐的尚方宝剑,有了先斩后奏之权。 由于下雨道路泥泞,耶律抹只三月十一日到达南京城下,耶律休哥不在,他在涿州前线亲自指挥战斗。抹只向负责守城的耶律普宁传达了朝廷的部署并了解南京的情况。十三日前线报来涿州失陷的消息,普宁和抹只大为震惊。抹只和普宁商议之后率领援军南下,到固安城外桑干河边的契丹大营去和耶律休哥会合。 耶律休哥大步迎到辕门之外,他原本消瘦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脸色苍白,两眼布满血丝,所穿战袍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有下过身了。但是他的两眼晶光四射,丝毫没有倦态。扑过来抱住抹只声音暗哑地说道: “你来了,太好了。这一仗咱就更有把握了。” 两人略一寒暄,携手进入帅帐。休哥命人上茶,却没有坐下,直接走到铺在一张大案上的地图前,用马鞭鞭杆指着图说道: “抹只兄,你来看。两天前咱们已经收复固安和新城。这一路宋军以米信为首,现在撤退回到白沟。昨天以曹彬为首的另一路宋军主力攻占了涿州。咱们现在就在做夺回涿州的准备。” 休哥将固安收复战轻轻一句带过,抹只却知道那一仗打得很艰苦。他是在路上得知固安收复的消息的。当时心里就对休哥多了几分佩服,休哥给朝廷的信上所做的保证不是空话。三月五日宋军靠突然袭击占领了新城、固安,因为没有防备不足而丢城失地,休哥深自切责,只用了短短三天就将失地夺了回来。那肯定不是一场轻而易举的战斗。人多势众,有备而来的敌人不可能轻易放弃第一个辉煌战果。耶律休哥的战报上说,南京统军使耶律颇德率兵苦战收复固安,将功劳记到下属的头上。他却知道,耶律休哥亲自率兵找到并截断宋军的粮道,生擒了护粮官,缴获了大批牛马粮草,才使固安军心动摇,主将米信弃城逃跑。可是涿州怎么会失守呢? 第四十八章 涿水对峙 耶律普宁用最简短的话概述了南京战局。【零↑九△小↓說△網】实际情形是:三月五日宋军兵分两路发动突然袭击,东边一路由米信率领两万军队打下了新城、固安;西边一路十万主力由主帅曹彬亲自率领打下了歧沟关。歧沟关是涿州的门户,大门一开,宋军立即包围涿州,进逼涿水。涿州城在涿水南岸约二十里的地方,如同大海中的孤岛,陷入宋军的重重包围。城中守军只有两千人,在知州贺渐的统领下,正在拼死抵抗。他们已经坚持了五天,随时都会丧军失地玉石俱焚。 南京原来共有五万人马长期防守,现在一万五千留守南京城和周边州县;分兵一万由耶律颇德率领收复固安;五千人马分头巡边平州海防和太行飞狐口。耶律休哥仓促调集剩下可用的全部两万人马,在涿水北岸列营,阻挡宋军的进攻。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好不容易盼来援军,耶律抹只却不打算直赴前线,而要留守南京城。难道他不顾涿州的安危和耶律休哥的生死,或者是他根本就已经做好了放弃涿州的打算?那耶律休哥和他的两万兵马怎么办?老帅知道耶律抹只现在拥有五万强兵,手握生杀大权,尽管自己比他的资历官位和都高,仍是客气地用几乎哀求的口吻说道: “休哥在前线拼死抵抗,就是要把敌人堵在远离南京的地方。只要收复固安、保住涿州,宋军一定不会打到南京城下。护城用不了这么多军队,现有的一万五千人马已经足够。大帅尽管率兵去前线,这里的一切老朽必定承担。” 抹只犹豫了一下,但仍坚持道: “在下所奉军令是坚守南京城以待后援。在下已经在枢密院立下军令状:抹只在,南京城在。老帅让我去涿州前线,涿州一旦失守,通往南京便再无天险。宋军如同洪水猛兽,瞬间就会兵临南京城下。万一南京有失,违反军令杀头我可以不怕,但在下就是死了也对不起朝廷。固安也罢,涿州也罢,丢了虽然糟糕,然只要南京不失,就有办法夺回来。就像七年前一样。守城守外的兵法老帅应该清楚,现在一万多人只能闭城固守,这样不成!我要用五万兵马在南京城外筑起两道防线。” “那于越他们怎么办?难道大帅眼睁睁看着他们孤军奋战见死不救吗?” 普宁见说不动他,急得喉头发哽,眼泪都要下来了。 抹只见老帅如此动情,也受了感动,但是耶律斜轸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违抗,悻悻说道: “于越不是保证能守住南京吗。现在援兵助守南京城,已经帮了他大忙。只要南京在,于越前线作战就有后勤保障,万一兵败,还有南京城可退。” 退!援军主帅只想到撤退,却没有想过阻挡敌人。老普宁知道再说无用,也不理他,自己转身往城里走去。普宁在身后叫道: “老帅,我们在什么地方商量城防的事?” 普宁头也不回,大声吼道:“南京交给你了,我这就带兵去涿州!你放心,只要我耶律普宁活着,宋军就打不到南京城下!” 从南京城到涿州一百五十里,老普宁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赶到了涿水北岸的契丹军大营。老帅给耶律抹只留了五千旧兵帮他交接熟悉情况,自己带了一万骑兵前来。夜半深沉,马蹄声格外清晰。耶律休哥闻听万马奔腾隆隆地从北方而来,以为是朝廷援军来了,急急迎到辕门之外。一见耶律普宁,奔过去一把抱住他,担心地问: “老帅,你怎么来了,南京城怎么办?” “娘的,援军到了!耶律抹只带了五万人来。枢密院却命他死守南京!我就带了咱的一万人来这里。” 耶律普宁见休哥原本消瘦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脸色苍白,两眼布满血丝,穿的战袍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有离过身了,只有两只眼睛仍然晶光四射,丝毫没有倦态。他气愤地把耶律普宁的话说了一遍。休哥听了,半饷无语。最后握住老帅的手,只说道: “你来了太好了!走,进去说说情况。“ 两人走进帅帐,径直来到铺着地图的大案旁。涿州前线和南京城声息相通,每天都有好几拨快马互递情报。但是普宁接到朝命担任监军来到南京城不过两天,虽然这两天日夜都扑到战事上,但事情千头万绪,对前线战况的了解还不十万透彻。耶律休哥指着地图道: “现在是宋军进攻的第五天了,现在曹彬在涿水以南集中了十万兵力,一边攻打涿州城,一边准备渡河。他可能一时摸不清咱们的虚实,所以还没有发动。” “涿州城现在如何?”普宁手指涿水以南的那座围城,担心问道。 休哥只觉眼眶发酸,喉头哽咽,说道: “涿水南岸铺天盖地都是宋军,而且他们养精蓄锐装备精良,要是没有十万八万兵马,便冲不破他们的连营,解不了涿州之围。我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和涿州同归于尽,那样连保住涿水的本钱也丢了。现在我们只能顾全大局,坚持守住这道防线。要是这里守不住,宋军就会兵临南京城下了。” “那就看着贺渐他们战死涿州?” 贺渐是涿州刺史,是耶律休哥一手提拔起来的汉将。休哥担任南京留守已经四年了,他统军有方,爱兵如子,深受属下爱戴。南京军队一多半都是汉军,他已经和这些手下武将不论契丹将领还是汉将都结下了深厚感情。听普宁提到手下爱将,休哥更加难过,说道: “贺渐是好样的。两千将士,十万居民,在宋贼十万大军的轮番攻击下五天不垮不降。他知道多拖住敌人一个时辰,就是给咱们争取一个时辰的时间。哪怕再有两万人马,我就说什么也要去救他。” 普宁默然无语,良久问道: “咱们现在只有三万人,宋军十万人马如果全力扑向涿水,于越打算怎么守?你让老朽做什么,尽管下令。我这把老骨头准备仍在这里了!” 休哥深陷的眼窝中射出感动的光,咧了咧毫无血色的嘴角,说道: “老帅来了就好。没有一兵一卒援军咱们也一定要守住涿水。咱们人少,众寡悬殊,宋军硬攻,咱们却不能硬守。还是老办法:断它驴日的粮道!” 普宁一听两眼放光,好像看到满天乌云中的一线阳光,猛地一拍休哥肩膀,大声道: “着啊!就知道于越不会坐守待援。我只担心咱们兵力不足,没想到于越早有成算。十万大军一天要耗多少粮草!断他驴日的粮道,让他不攻自破!怎么样,摸清道儿了吗?” “其实粮道和军队的行军路线是同一条道,不外是两路,东路从雄州经新城、固安到涿州;西路过易水、岐沟关到涿州。曹彬老于战阵,知道粮道的重要,定会派重兵保护。现在固安已被耶律颇得包围,不但切断了它的粮道,还生擒了护粮官,缴获了大批牛马粮草,使固安军心动摇,收复只是时间问题了。这样以来,东路已经切断,不能运粮过来。现在他只有西路,咱们就是要在这里下手。岐沟关虽被宋军占领,可是城外广袤百里还是咱们的地盘。我们要有一支足够的兵力潜入到最险要的地段,即使不能完全切断它的供应,也要日夜骚扰,让它不能通畅。” 休哥的马鞭指向涿州西南岐沟关一带,那里是太行山余脉,山峦起伏水流纵横,对于熟透南京道每一处山水的耶律休哥来说,找到能够出奇制胜截断粮道的位置应该不是问题。 “太好了!早一天逼得驴日的撤兵,便早一天解除南京威胁,说不定还能救下涿州。于越守住这里,让我去断粮道。”普宁道。 “那一带地形你没有我熟悉,敌人狡猾,会有一番恶仗,我必须亲自去。老帅来得正好,你率兵守住涿水,我就可以放手去敌人后方活动。守住涿水的任务也非常艰巨,万一来不及拖住敌人后腿,它仍发动了进攻,这里就会面对排山倒海的恶浪。真的出现那种情况,老帅就要千钧重任一肩担了!咱们必须同时拼尽全力!” 休哥伸出双手,普宁将它们牢牢握住。 两天之后,日夜兼程的捺钵大队人马赶到南京,在城外北郊扎下大营。没有等营帐扎好,太后和皇帝就在露天席地而坐,听取了耶律抹只关于南京城防的报告。其实报告的大致内容都在每天传到大营的战报之中写到,抹只说道: “微臣已经将五万兵马分布在南京城外,于距城二十里、十里处布置了两道防御工事,这一次绝不能再让宋贼打到城下。” “涿州前线有什么新的情况?”萧燕燕问道。 “我军三万人马仍和宋军隔涿水对峙。” “涿州城呢?”皇帝着急问道。 “涿州还在,刺史贺渐已经坚守七天。” 耶律抹只心里也着实钦佩这员汉将。 “母后,大营在这里驻扎,母后也需要歇息。朕要即刻去涿州!” 隆绪满脸灰尘,涨红脸大声请求道。 “陛下不能去!”抹只惊道:“那里就是洪水前面的堤坝,宋军十万大军隔河列阵,随时都会冲过来。一旦破堤就是灭顶之灾,太危险了!” “那涿州城怎么办?三万大军怎么办?援军为什么不去前线,为什么不去解涿州之围!那个贺将军正在盼咱们呢!”隆绪两只细长的眼睛里闪着晶莹泪光嚷道。 “皇上,这是太后同意的用兵部署。万一敌人突破涿水防线,也要确保南京无虞,以待援军。敌人不止会从涿州来攻,还可能从固安、山后、平州来攻,所以不能用全力防守涿州一线。微臣也同意抹只所说,圣驾应该驻扎在这里。尽管南京必保不失,但也要做最坏的打算。万一需要,圣驾就撤往燕山关北。” 耶律斜轸站出来解释道。韩德让早就对北院的部署憋了一肚子火。从耶律普宁这几天驰递的报告中,他读出这位老帅的愤懑。他对这种保守策略提出过反对,可是耶律斜轸固执己见,并说服了太后。他不能强硬干预由北院主掌的军事部署。现在皇帝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加之听了抹只的话,更加为前线揪心。于是站起身,不顾斜轸的脸色,黑着脸一字一顿说道: “太后和皇上应该留在大营,北枢密也要留在南京确保南京无虞。太后、皇上,微臣这条命不值钱,七年前早就交给南京了。微臣无论如何此时此刻要去前线!请朝廷拨给我一支兵马,要是拨不出来,需要全部用来巩固南京,我就一个人去。我要和于越、老帅,和涿州一起面对洪水滔天,一起同生共死!” 第四十九章 涿州失守 韩德让一扫平素温文儒雅的作风,恨恨说罢,转身就走。 “韩德让,你回来!” 萧燕燕叫道。前几天她确实同意了耶律斜轸的用兵部署。斜轸所说的并不错,守住南京以待后援是最为稳妥的确保万无一失的方案。然则在这一刻她却对这种用兵部署产生了怀疑。将士们为了捍卫国土舍生忘死的精神令她深为感动,固安的即将收复也令她对耶律休哥更加有信心。远在千里之外的时候她还可以冷静权衡利害,一旦到了枪淋弹雨的前线,看到将士们用血肉之躯与敌人生死搏斗,她的血也沸腾起来。于是说道: “让我再想想。” “太后,万万不可冒险!”斜轸大声叫了出来。他也站起来,对着韩德让喊道:“韩辅政,大话谁不会说,死我也不怕。可这是朝廷经过深思熟虑的战略部署。你不能拿圣驾的安危赌博!” 韩德让回过身,两只黝黑的眸子盯着耶律斜轸,道: “我并没有拿圣驾来赌,是我要自己去!” “别争了!韩德让,哀家只问你,耶律休哥有多大把握守住涿水?” “打仗没有百分之百,但耶律休哥不是莽夫,要是他没有把握,早就会放弃涿州退守南京。” “那还要派援兵干什么?”斜轸插嘴抢白道。 韩德让冷笑道: “干什么?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多一份胜利的把握,派援兵是为了让耶律休哥和耶律普宁减轻压力,减少牺牲!是为了让前线拼死的将士们知道朝廷和他们在一起!” 燕燕已经决定去涿州,她已经后悔前几天听了耶律斜轸的主张。她替斜轸转圜道: “是哀家过于保守了。耶律休哥韬略过人,战报说他已经断了固安的粮道,包围了那里的敌人,即将收复东路。他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既能守住涿水,又能解决东路之敌,哀家相信他能挡住敌人。咱们就去前线!皇帝御驾亲临,一定能鼓舞将士们的军心士气。大营扎在这里不动,王公大臣和家眷们留下,哀家和皇帝带皮室军去。” 燕燕的口气不由分说,耶律斜轸不能再坚持,只好立即按照太后和皇帝的旨意发布命令:耶律抹只仍然按照原来部署留守南京城,两万扈拥军保护圣驾移驻涿水东北的驼罗口。并派人飞报耶律休哥和耶律普宁。 驼罗口在涿水东北二十里。圣驾刚刚到达,耶律普宁就在一队亲兵的跟随下飞驰而来。老帅肥胖的身躯骑在一匹壮硕的战马上,他在牙帐前滚鞍下马,太后、皇帝迎了出来。 普宁躬身行礼,燕燕上前扶住,充满敬意地看着老帅好几天没洗满是污垢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顾不得慰问一句就急切问道: “涿水防线怎么样了?耶律休哥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一旁的年轻皇帝也一反平日在母后面前不抢着说话的作风,迫不及待问道: “涿州城怎么样了?” 一向老神在在不动声色的普宁泪水涌上眼眶,哽咽道: “太后、皇上!圣驾来了,将士们都倍受鼓舞勇气顿增。涿水防线无需担忧,宋贼要过河,除非长了翅膀。但涿州城却没能保住,今天两个时辰前刚刚陷落了!” “啊!”太后、皇帝同时叫道。耶律隆绪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们身后的韩德让和耶律斜轸等人也都脸色变得乌黑。 “知州贺渐顶住十万大军的围攻整整八天,最后看实在守不住了,率领所有还能作战的将士冲出城外,全部战死在敌人阵中。宋贼砍了他的头挑起来到涿水南岸示威。” 每个人心里都在想而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都是: “如果援军早来一天,也许涿州都能有救。” 燕燕默然片刻,道:“朝廷要好好抚恤这些将士的家属。咱们一定要给他们报仇。” 普宁又道:“于越不在涿水大营,他带了两千人潜入敌人后方去破坏宋贼粮道。于越和咱商量,十万宋军来势凶猛,只能智取,不能硬挡,他不顾危险亲自去了。” 燕燕点头赞道:“你们都辛苦了。哀家和皇帝此来就是要和前线将士一起保卫南京包围契丹。今天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明天一早哀家和皇帝就去视察前线。” 第二天早上,晨曦初露,天将放明,萧燕燕和皇帝及一众大臣就登车上马,启行前往涿水。刚刚走到营门口,却见北边滚滚扬尘席卷而来,尘埃中冲出一队骑兵。为首一人老远就高声喊道: “朔州节度使急报!宋军入侵,寰州刺史赵彥章降敌!” 走在前面的耶律斜轸脸色顿时煞白,他猛地勒住马缰,愣在当地,半天说不出话来。瞬间报马已经跑到面前。骑手们个个汗流浃背,精疲力竭。 信是朔州节度使慎思写的,寰州紧邻雁门关,朔州又挨着寰州。宋军在山西发动进攻比在河北的曹彬晚了五天,三月十日过雁门关,十一在关北和契丹军队打了一仗,十二日兵围寰州,十三日就破城了。 耶律斜轸拍马走到太后的车前,说道: “太后,山西敌人入侵,臣不能陪同去前线了,臣要向信使仔细问明情况,和枢密院的人研究应对之策。” “寰州受侵,朔州和应、蔚、云州也不会幸免。山西全线危急,没有时间慢慢商议,要赶紧拿出对策!” 韩德让道。耶律斜轸和北院连连判断失误,进退失据,韩德让不能因两院之间的畛域影响朝廷大局。他现在在军事问题上直抒己见,完全不管耶律斜轸高兴不高兴。 “对。”萧燕燕走下銮驾,对皇帝说道:“让萧排押代表皇帝,用这里的仪仗去前线视察,其余人即刻回大帐商议山西战事。” 萧排押是左皮室将军,御林军主将,他带领着已经排列好的扈拥军队,持着皇帝的纛旗,按照原来的计划奔往涿水北岸去了。 此时此刻的山西高原,本应该绿满山岗春水潮涌,现在却是漫天烽火遍地狼烟。 赵光义此次开战的部署是兵分三路: 曹彬统帅的十万大军是东路,东路又分了米信一路从雄州打新城、固安,曹彬一路从遂城攻打岐沟关和涿州; 潘美和杨业统十万大军为西路,出雁门关攻打寰、朔、云、应、蔚; 另有中间一路,也有十万兵马,由田重进率领,出飞狐、灵丘直指儒、妫、新、武并左右应援。 赵光义这次下了滔天的决心,要一举夺回燕云十六州。尽管他事后为了推诿战败责任,说自己的圣旨是西路主攻,东路稳兵不动,等候西路来会合,共同夺取幽州。实际上他的雄心远不是幽州一处,这次战争东路的目标是山前的幽、蓟、瀛、莫、涿、檀、顺七州;西路的目标是应、朔、寰、云、蔚五州,中路则直指山后的儒、妫、新、武四州,各统重兵,兵力不相上下,就是要向燕云十六州同时下手,让契丹军首尾难以相顾,一举夺回全部石敬瑭割让给契丹的土地。 除此之外其实还另备了一路水军奇兵,由老将高琼统领,准备了一千艘战船,在雄州的界河上集结,打算出泥沽海口出其不意登陆平州。只是后来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 为了这场规模庞大的战争,宋国皇帝已经秘密筹划了好几年。单是承担军需供应和运输的民工,就扩大到从七十个州府内征调。几乎动员了除去保卫京师和四方边疆的全部精锐军队,总数不下三十万。 宋国和契丹之间的这场世纪大战的爆发是不可避免的。它的起因要归结于宋国的立国根本:“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宋国以战立国,平定了诸多小国、藩镇,建立了一统天下的国家。它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要收复所有应该属于它的地方。北汉的河东不在话下,还应该包括银夏,更不能没有燕云十六州。太平兴国四年(979年)第一次北伐契丹大败而归,便注定了还要有第二次。现在不光是它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的逻辑仍然还在,更埋下了一颗新的战争种子。就是不打第二次北伐,便不能雪洗赵光义头上的最大耻辱。要不是前几年忙着消灭内部对皇权的威胁,清除赵匡胤的儿子和兄弟,赵光义早就要在契丹少年皇帝刚刚登基,主幼国疑的时候发动这场复仇之战了。 三月初,东路侵入新城和岐沟关的同时,中西两路军也出发了。骁将潘美和杨业率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出雁门关。遇到守关契丹军,一战而胜,接着就扑向最近的寰州。 这座寰州城方圆不过十里,是山西五州中最小的一州。它从前属于朔州,只有在五代后唐时才成为独立一州。多少年后它又重新并于朔州。寰州刺史赵彦章是个年轻官员,并没有家眷子女在朝廷做人质。他眼看漫山遍野都是宋军,想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并自我安慰道,投降了也能免去满城百姓遭殃。被包围的第二天就在城头竖起了白旗。 宋军杀出关外,寰州被围,赵彦章投降。朔州节度使慎思得知后立即派人飞马到朝廷报信。三月十四日到达驼罗口的信使就是他所派出的。 信使刚走,朔州也陷入包围。 慎思登上墙头一看,眼中情形和赵彦章看到的一样。宋军好像潮水漫坡般无边无际。他手下的兵比寰州略多,但也不过两千人马。慎思出身契丹寒族,靠着贿赂爬上节度使的位置。他根本没有打过仗,只在城头看了看就吓得胆战心惊。心想,守住这座小小城池好比螳臂挡车。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于是对节度副使赵希赞说道:刚刚派人去朝廷送信报告寰州失守,现在又轮到朔州危急。咱们寡不敌众,这一次我要亲自去朝廷报告并搬取救兵。我带两百人突围而走,这余下的两千兵马留给你来指挥。说完不管赵希赞同意不同意,立即带着亲兵冲出北门。趁着宋军的包围还没有完成,找了条小路逃了出去。城中守军见节度使跑了,再也无意拼命抵抗。军官和士绅们都要求投降。赵希赞一家老小都在南京老家,本想拼上一死做个烈士,搏个封妻荫子也值得。可是无人听命他也没有办法,又舍不得自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手下军士将白旗插上城头。其时距寰州投降仅仅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 第五十章 山西五州 与此同时,中路的田重进也从河北西路攻入契丹的蔚州。 蔚州的飞狐口是太行八陉之一,是深入蔚州的要隘。蔚州节度使萧默哩是一员忠心报国的老将,两天前得知南京受到侵略的消息和加强边备的朝命后,他便派出西南面招安使大鹏翼、副使何万通和监军马赟率领一万兵马日夜在飞狐口南北侦视敌情。 三月九日,大鹏翼在飞狐口南侧遭遇田重进,两军摆开对垒。田重进久于战阵老谋深算,他佯作布阵关东,却令派手下猛将荆嗣率二千五百骑兵潜到西边,声东击西发起进攻。大鹏翼猝不及防,仓促应战。然他终归是一员骁将,很快调兵顽强阻击,荆嗣竟也一时不能得手。棋逢对手,两军大战数个会合,从中午一直打到薄暮时分。不料宋军施的是连环计,荆嗣派了二百士兵埋伏山下,这时摇旗呐喊。大鹏翼筋疲力尽,见宋军旗帜绵亘,以为大军继至,便向关后撤兵。田重进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于是掩军杀至。大鹏翼溃不成军,宋军乘胜追击,一下追出五十里,破了飞狐口。契丹军被砍杀而死的、坠入山崖的不计其数,单是被斩首级就有两千多颗。大鹏翼、马赟、何万通等主帅全被生擒。 田重进破了飞狐口之后长驱直入,进围飞狐、灵丘二城。 蔚州节度使萧默哩大为震恐,他没有料到大鹏翼这员猛将率一万人竟然连一个小小飞狐天险都守不住,而且只一天就被敌军破关。一边再调兵堵截敌军、固守飞狐、灵丘,一边飞马报告山西主帅韩德威和朝廷牙帐。 寰、朔失守后,涿州驼罗口的契丹圣驾行辕正在夜以继日紧张商议应敌之策,不想飞狐口出现宋军主力,一天之内大败守军破关而入的消息又接着传来,令朝廷更加意识到形势严峻。这意味着从东到西一条千里边界正在全面遭到侵略。事情正如耶律休哥最初所预料的,敌人的主力大军是东西同时投入重兵,齐头并进。涿水的对峙正当吃紧,南京城防卫也不能丝毫放松。这一点耶律斜轸说对了,南京除了要防备涿水的万一失利,现在还要提防宋军从飞狐口打到山后,从北面来攻,另外雄州集结了千艘战船的消息也已经落实,平州海防也面临强大威胁。【零↑九△小↓說△網】 朝廷做出的第一个决策是派新驸马萧恒德率领刚从土河赶来的一万后续兵马去平州加强海防。朝廷担心,一旦平州被宋军占领,南京顿时就会陷入四面受敌,令岌岌可危的战局雪上加霜。陀罗口的派遣命令和催促命令同时发出。萧恒德急如星火日夜兼程赶去。 朝廷的紧急应对部署在山西方面出现了一点麻烦。耶律斜轸提出派萧挞凛率两万兵马前去救援,遭到包括萧挞凛本人的反对。挞凛愿意前往,但是要求派一员德高望重的主帅为首,他自己为副。他的理由是,山西战局关系重大,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挑起这副重担。实际上,这只是一半的原因。更主要的理由却是,现在山西的军事总统领是西南招讨使韩德威,自己的官位资历都比他低,去了之后难以相处。如果以韩德威为主,挞凛知道这个人志大才疏必然对战局不利;如果自己和他争为主导,这个人褊狭自大必然引起内讧。打仗最拍将帅不和,自己的成败荣辱事小,贻误全局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的。 萧燕燕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是耶律斜轸。但她希望耶律斜轸能够自己提出来,自告奋勇请求去山西前线。 身为最高决策者,她在这个泰山压顶的时刻不得不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殚精竭虑思虑周全,生怕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满盘皆输。她要顾及的方面很多,除了调兵遣将对敌作战,更重要的是内部的用人调配,既要扬长避短又要相互契合,还要顾及每一个重臣的想法和情绪。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人才是胜利的根本。目前山西和飞狐的情况再次证明韩德威不足以担当大任,他任西南招讨使四年,枢密院命他兼管山西山后军务。可是现在暴露了山西山后军备松弛,人心涣散。三月初,南京受到侵略后的第一时间,朝廷已经急令他去大同军坐镇指挥山西防守。可是至今还没有他到达那里的消息。山西山后各州缺乏统一指挥更缺少平素训练,现在是良莠不齐各自为战。这件事说到底也和耶律斜轸有脱不开的关系,因为新朝初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委派耶律休哥负责南京军事,耶律斜轸负责山西山后。而他对那里的问题却视而不见,毫无预警。现在,只有派耶律斜轸为西路主帅才能统领那里全局。除此之外燕燕想派他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事实证明斜轸任北枢密使作为朝廷最高军事赞襄不能胜任。他不但才具不足,而且还与韩德让不和,为公为私大事小事都生出无数龃龉摩擦,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消耗和麻烦。在这两个辅政之间,燕燕不是为了私情偏袒韩德让,她认为,韩德让比耶律斜轸更加具有统览军国大事全局的才能。斜轸外放可以解决山西的紧急需要,也对朝廷的中枢指挥有利无敝。 萧燕燕想给耶律斜轸留面子让他自己提出来,可是这位自命不凡的北枢密却认为在此天下兴亡的关键时刻朝廷离不开自己。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个时候离开指挥中枢,去前线负责一个方面的军事指挥。他问萧挞凛: “你觉得谁能担任西路援军主帅?” 挞凛早就心有所属而且和太后的想法不谋而合。与韩德威相比,他宁可做耶律斜轸下属。去年东征,耶律斜轸已经出外统过兵,此人虽然才具平平,但是比韩德威容易相处。他知道自己在战场上的短处,打起仗来能够做到无为而治,从善入流,让手下大将发挥才能。便观朝廷现在也只有他去西路统军最为合适。可是他不便说出口,便道: “卑职怎敢插嘴朝廷方面大员的调配,全凭执政定夺。卑职赴汤蹈火杀敌报国便是。” 韩德让道:“微臣愿往。宋人都是用文臣统兵,微臣便要去和它较量较量!” 萧燕燕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韩辅政不必争,曹彬、田重进、潘美哪一个是文臣?再说只有父子同上阵打仗的,却没有将帅同为一家兄弟的先例。” 太后这样说,韩德让便不能再争。因为西路数万大军数州土地交给一对汉官汉将兄弟为主帅主将是犯忌讳的。他知道太后这样说并非对他不信任,这只是个最好的借口。 皇帝耶律隆绪扫视帐中一圈,眼光落到耶律斜轸身上,说道:“朕以为不如派耶律斜轸爱卿去,母后以为如何?” 斜轸大吃一惊,睁大一双三角眼看着年轻的皇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道: “微臣,微臣早就恨不能亲上战场,只是放心不下枢密院和皇上。” 耶律隆绪道:“辅政不必担心,现在全局形势已经很清楚,分派各路主帅之后,只要你们各自奋力杀退敌人,朝廷就无忧了。再说还有母后在,韩辅政在,还有众多大臣在,辅政尽可放心。” 燕燕心里很高兴,她不知道这是年轻皇帝的心思通透还是无心之言,反正是正中下怀,解了自己的难题。她抚慰斜轸道: “哀家本来也想,只有斜轸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又觉得枢密院也离不开爱卿。既然皇上这样说了,哀家想想也有道理。现在山西危急,关系朝廷生死安危,那里更需要你。爱卿要早早得胜归朝,哀家和皇帝绝不会辜负你。” 耶律斜轸上前一步,对着太后和皇帝流泪道:“陛下有命,微臣万死不辞。只要微臣活着,就一定不让宋贼侵占山西一寸土地,也绝不放它东出南京。只是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两宫陛下,让臣心如刀绞。” 驼罗口的援兵除了两万御林军,这几天又有两万兵马陆续从各地赶到。三月十九日耶律斜轸和萧挞凛率领这两万军队离开御营,开往山西前线。 就在这支军队离开陀罗口的时候,山西的局势已经难以遏制地进一步恶化了。 潘美和杨业打下寰州、应州之后,略做休整便又攻向朔州东边的应州。应州早就得到了朔州投降的消息。看到漫山遍野来势汹汹的宋军,节度使骨只心知无法抵抗,也想学邻居节度使慎思的金蟾脱壳之计。心想,临阵逃脱虽然是重罪,但总好过战死或被宋军俘虏。只要活着,在自己人手里,哪怕被关押问罪,还可以花钱疏通关系,还有一线生机。于是他也学着慎思的样子,以突围去讨援军为名带着一百亲兵绝尘而去。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契丹节度使跑了,城中情形可想而知。应州现有丹汉两名首脑,骨只是契丹人,任应州节度使,汉将艾正任以应州为军镇的彰国军节度使。艾正身为边镇重臣,按照朝廷规矩,不能将全部家眷带在身边,家中妻子和一对小儿女都留在内地等于是人质。他知道自己要是投降,家属必定遭殃,可是他舍不得为了家人殉城而死。城外宋军的招降条件实在诱人,他决心狠下心肠开城投降。他找来城里的观察判官宋雄,说道: “驴日的骨只,平时作威作福,欺压咱们汉官。现在危难临头,他一跑了之,难道咱们就要替他送死吗?” 宋雄一家人都在应州,一听这话,正中下怀。但是二人平时交情匪浅,不免替他担心道: “大帅替全城兵民着想,不忍城毁人亡玉石俱焚,实在是高风亮节。但嫂子和侄儿都在内地,只怕朝廷不会放过他们。将来咱们在宋朝当官享福,想起他们于心何忍。” 艾正唏嘘一番,咬牙说道:“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看他们的命吧。妻子可以再娶,儿女可以再生,可是我艾正的命只有一条。” 于是二人布置亲兵环侍左右,召集将士和城中士绅,说道: “为了保全应州兵民免于生灵涂炭,本节度使决意献城投降。各位以为如何?”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汉人、汉将,他们这几代人都生活在烽火连天的乱世,经历了唐、梁、后唐百年战乱。河东云中一带早在唐末就是沙陀人的地盘,后来到了契丹人手里。他们对契丹和宋人并没有特别偏爱和好恶,只要天下太平就谢天谢地。归了契丹之后好不容易得了五十年太平日子,最大的愿望是长此以往再无战争。虽然痛恨宋人又点燃烽火,但谁也不愿意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听说统领要投降,心里都直念阿弥陀佛。将士中有几个血气方刚不愿低头背叛朝廷的,但见大势已去,也无计可施,只能随大流。于是,应州城在三月十九日,耶律斜轸大军从南京出发的同一天,大开城门,降了宋军。 第五十一章 四月花明 再说中路的田重进,三月十五日战败大鹏翼之后,他继续挥军向纵深推进,三月二十三日兵临飞狐城下。飞狐城其实根本算不上一座城池,它不过是飞狐口关隘后面一个屯兵囤粮的堡寨,既没有高墙也没有深壕。精锐大部分已经跟着大鹏翼出战,城中只剩下不到两千兵马。此刻城门紧紧关闭,城头战旗烈烈。 被俘的大鹏翼并没有舍生取义宁死不屈,这时已经降了宋军。田重进命他到城下劝降。既已投降便别无选择,大鹏翼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宋军队列前面,朝着城上大声喊,请城中守将,马步军都指挥使吕行德出来说话。吕行德正在城上布防,闻听士兵传话,走到女墙处,探身向外问道: “大鹏翼将军此来是再次奖劝将士奋力抗敌么?” 大鹏翼脸上一红,说道: “吕将军,忠孝节义我大鹏翼也懂得。飞狐口之战大鹏翼也曾以寡敌众,拼死战斗。不过势不如人力尽而败,也算对得起朝廷了。宋军人多势众,我领万众尚且不敌,你们区区一两千人岂能侥幸。顾念咱们的袍泽之谊,不想你和城中将士做无谓牺牲,才厚着脸皮前来劝你。降与不降,人各有志。我话尽于此,将军自行定夺。” 吕行德闻听此言心里已经活动,不再说愤激羞辱的话,退到后面,招来副将张继从、刘知进商量道: “飞狐口险关既破,飞狐城就是个一踏既破的土坷拉。大鹏翼手上一万兵马尚且守不住天险要隘,小小飞狐城又怎挡得住宋军攻势。顶是顶不住的,现在的问题是要死还是要活。要死咱们就与城俱亡,要活咱们就听大鹏翼的,大家一起做个伴去。” 两人沉默良久。张继从读过书,胸中有些丘壑,说道: “吕将军的话说得实在。眼看宋军来势汹汹,不但飞狐保不住,幽云十六州也难免都要易手。按说咱们做武将的应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咱的命也是命,士兵的命也值钱。为了两国皇帝争夺一片黄土,将士和百姓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死得有什么意义呢。谁要争要夺让谁去,人生只有一次,我不想死得没有价值。” 刘知进听二人如此说,仅有的一点赴汤蹈火的豪情早就化作一江春水向东流去,便也点了头。计议已定,吕行德便命士兵将白旗插上城头。【零↑九△小↓說△網】 田重进不费一兵一卒收了飞狐,在此地建立飞狐军,分兵把守,然后继续率兵转战西北,进攻百里之外的另一座要塞灵丘。田重进故技重施,仍命大鹏翼劝降。前有车后有辙,那里的守将穆超听说飞狐已经降了,便也就坡下驴不做困兽之斗。飞狐投降三天之后,灵丘城头也插上了田字大旗。 飞狐、灵丘是蔚州南方一左一右两座大门,顺利占领两城之后,田重进便两路同时出兵向北方一百五十里外的重镇蔚州城杀去。蔚州地处战略津要,既是山西和南京之间的壁垒又是通往山后四州的玄关。蔚州节度使萧咄里听到一连串的噩耗大惊失色,立即紧闭城门,严加防守,同时派出信使将蔚州情形飞报朝廷。他在报告中痛骂接连投降的一众将帅,发誓死守蔚州,人在城在,决不投降。 统和四年(986年)的三月,太后萧燕燕承受了一生之中最大的压力。 圣驾驻扎驼罗口,距离十万敌军压境的涿水前线只有二十里。由于圣驾的到来,前线士气大振,稳住了涿州城陷落带来的军心不稳。将士们都认定,朝廷手里一定胜券在握,否则两宫圣驾绝不会驻扎前线。但是萧燕燕的心却攥成一团:山西方面,战败失地的报告接二连三,求援告急的信雪片般飞来。而且令人特别痛恨沮丧的是,侵略者如入无人之境,失地几乎全都是守将献城投降,没有一人拼死抵抗。山西五州已经丢了寰、朔、应三州,云、蔚两州陷入重围之中,倾覆之日不远;云、蔚一旦失守,山西山河尽变颜色,山后也落到在宋军虎口之下。南京方面,她不知道为什么宋军攻克涿州之后没有立即向涿水北岸发动进攻,而涿水防线其实是禁不起十万大军猛攻的。现在是前有滔天洪水,后有血盆大口,国家面临腹背受敌,朝廷身处危墙之下。而自己这一边的力量更是令人糟心:耶律休哥毫无消息,不知道骚扰敌人后路的行动能不能成功,甚至不知道他本人是死是活;耶律斜轸三月十九日奉命担任兵马都统救援山西,可是用了整整十天时间,直到月底还没有到达前线。韩德威被宋军排山倒海的攻势吓得龟缩在外长城以北,手握两万重兵却不敢和敌人展开一场像样的大战。【零↑九△小↓說△網】 到了月底,形势更加严峻。涿水两岸的对峙已经二十多天,紧张到一口气都会吹破那道拦住洪水的大堤;山西的那张血盆大口正一步步向山后四州逼近,腥气直扑居庸关。几乎所有在朝的王公大臣都苦劝太后和皇帝离开前线,退到南京以北燕山脚下,一旦形势恶化,便可以迅速撤往关外,不至于连朝廷根本都丢了。 萧燕燕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可是她却不敢动。因为一旦圣驾后撤,也许就会导致绷到极致的那根弦嘣地一声断裂,给一发千钧的涿水防线带来灭顶之灾。而一旦涿州溃败,南京告急,全国局势将更加糜烂。 “皇帝,明天必须移驾南京北郊。” 三月的最后一天,萧燕燕在议事帐中对皇帝说道。已经到了再也不能拖延的最后关头,萧燕燕权衡再三,做出了不得已的决定。 耶律隆绪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好像一下子就从一个少年变成了大人。他的性格越来越沉静内敛。半个月中他几乎天天亲到涿水岸边看望鼓励将士。没有高声动员喊话,皇帝只是一条一条战壕走过去,拍拍壕沟的土墙,掀开伙房的锅盖,默默地站在一旁听士兵们谈天说地,有时候也会坐下来和将军聊一聊对岸的敌情。看到皇帝气定神闲,将士们觉得面前的涿水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对岸的敌人也是一群不堪一战的废物。回到牙帐,议事之余他会到附近的山林里骑马射猎。好像从来不为局势担忧,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没有波纹的秋水。听到母后的话,隆绪说道: “母后应该去更安全的地方,朕却不想走。” 燕燕苦笑道:“我也想和前线将士们在一起,可是现在的形势比咱们来到这里时更加危险。皇帝不光是涿州前线的主心骨,也是天下的主心骨。现在山西接连沦陷,连鸳鸯泊燕子城都受到威胁。要是宋贼破了居庸关,不要说涿水,就是南京也难保住。” “太后说得对,今天不是半个月前,圣驾不应该再呆在涿水前线。”韩德让道。 牙帐后撤本来就是他和太后商议再三万不得已的决策。 “臣早就劝陛下北移,现在到了不能不动的时候。” 萧排押趁势赶紧再劝。作为皮室将军,圣驾的安危是他的最大责任,在驼罗口和涿水他的心无时不刻都悬在半空,没有一个晚上能够睡的着觉。 “朕走了,前线将士们会失望的。万一因为朕这一走,涿水失守,于越岂不是前功尽弃?母后,再等三天,最后三天,要是还没有于越的消息,朕一定离开,好不好?”耶律隆绪难得一次违拗母命,眼巴巴地看着母后央求道。 萧燕燕看了看韩德让,韩德让很想点头,可是他知道这样很不明智,锁紧眉头不置可否。燕燕咬了下嘴唇,说道: “皇帝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了。好吧,就再等一天。后天一定拔营起驾。皇帝放心,咱们离开涿水前线军心也不会动摇,耶律普宁知道现在的局势,多次劝咱们走呢。圣驾和皮室军一走,这里会加派兵力,枢密院已经调南京两万人马命林牙耶律谋鲁姑率领前来。皇帝也不必担心耶律休哥,耶律普宁和这里的大军都在会等着迎接他。” 燕燕嘴上说着,心里对耶律休哥已经不抱希望,她甚至悲伤地想到,休哥也许受了重伤或者战死了,不然怎么会始终没有消息呢? 离开涿水之前的最后一天,两宫圣驾和韩德让等从臣一起再次巡视涿水前线。他们站到一个小山丘上,辽水南北尽收眼底。 时值立夏和小满之间,正是春去夏来风景醉人的佳期。明媚的朝阳照在大河上下青草蔓蔓的大平原上,压地连天的营垒好像是草地上长出的低矮森林。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空隙,不时冒出一丛丛梅紫桃红兰粉梨白,熏风拂过高高挺立的扬柳,吹散漫天飘舞的白絮。 “母后,您看,宋贼的军营在动!好像在向南后撤!”耶律隆绪忽然手指南岸高声叫道。 “真的?皇帝看得真吗?”萧燕燕心头猛地一颤,她不相信,一定是皇帝将心里的期盼看成了眼前的现实。 “是的,皇上说的没错!营帐没有少,但营中的人头比昨天稀疏。他们正在悄悄撤退!”萧排押每天都护卫皇帝到前线来,他也看出了不同。 “真的撤了!曹彬老奸巨猾,想法遮掩,但是没错!他们应该是从昨天夜里就开始偷偷撤军了。现在南岸宋兵最少已经少了一两万人。”普宁手搭凉棚,小眼睛眯成一条缝,里面射出锐利的光。他身经百战,对眼前的情形有着准确的判断。 “母后!母后!敌人真的撤了!于越,一定是他断了狗贼粮道!”耶律隆绪眼睛里噙着泪花忘情地大叫。 萧燕燕忽然觉得两条腿绵软无力,她伸手扶住激动得又哭又笑的年轻皇帝,倒退了两步,瘫坐到一块大青石上。 “太后,皇上,于越他们早就做到了。我说曹彬老狗怎么一直龟孙子似的不动,他们一定早就缺粮了,到现在实在坚持不下去,才开始撤的。曹彬老狐狸,换个人早就乱套了。”耶律普宁再次确认并补充道。 萧燕燕还是不敢相信宋军撤兵竟是真的,她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已经被逼到了悬岩边上,却突然发现崖下不是深渊而是一条平坦大道。可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老普宁不会看错的。她在心里感谢佛祖,一定是佛祖显灵,要不怎么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有神助般化解了灾难。她衷心感谢耶律休哥,如果真是老普宁说的那样,侵入南京之敌断粮撤退,南京这一步棋将激活全盘。现在朝廷可以全力以赴对付山西的局面。那里原来看起来一败涂地,现在露出了乌云后面的阳光。一旦南京的宋军溃败,就会釜底抽薪,令山西的敌人闻风丧胆,令契丹军队士气大振,雪崩般的投降趋势将会止住,整个战局将会扭转。耶律休哥再一次成为英雄,怎么奖赏他都不为过。他已经是于越,没有更高的官职,应该给他封王!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对儿子柔声道: “皇帝,这下你可以放心地回南京了。” “母后,一定要重赏于越!朕要留下!耶律普宁,什么时候追上去杀贼?朕要亲手砍下曹彬狗头,让宋贼有来无回。朕还要在这里等着迎接于越回来。” 耶律普宁扭过头,用手背使劲抹了一把满是泥垢的胖脸,把脸转回来时,上面露出多日不见的笑容,说道: “陛下,追杀宋贼的时机还不到。曹彬老狐狸,一定布置了阻击,他们不是溃散逃跑而是有秩序地后撤。陛下不必再为南京担忧,现在形势已经逆转,臣和于越一定在不久的将来把宋贼赶走,并且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为贺渐他们报仇!陛下和太后应该立即回到南京大营指挥全国军事。山西的情形老臣知道,现在那里更需要陛下的关注。” 第五十二章 二攻涿州 曹彬也经历了一个痛苦不堪的三月。【零↑九△小↓說△網】自从三月五日攻克岐沟关进入涿州他只轻松了几天。 三月十三日斩杀守将贺淅,宋军占领了残破不堪的涿州城。涿州是有名的富庶之地。一千多年前的战国,燕太子丹曾派荆轲从这里的易水出发,千里迢迢驰赴咸阳,刺杀秦王嬴政。当时荆轲手持一副地图,声称要将图中所示的燕国督亢之地献给秦王,在图中藏了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这督亢之地就是涿州。涿州是南京的粮仓,是南京城周边土地上最为富庶的一个州。州中囤粮如山,市井繁荣,居民如蚁。 曹彬统十万大军千里远征,粮草是头等大事。他本想一举攻下涿州、固安,后续粮草便可以有相当一部分就地补充。谁想进城一看,只有满目疮痍,几座大粮仓成了一堆堆焦土。原来贺淅早就知道这座孤城难保,除了援军及时到来将敌人击退,守是守不了多久的。他在固守城池的同时大开粮仓,让守城军民吃得饱饱的,给所有协助守城的居民分发粮食带回家中。到了最后一天准备弃城出战时,他给城中百姓分发了最后一次粮食,然后点火将粮仓焚烧一烬。 曹彬望着灰烬空自嗟叹,恨只恨自己没有在第一天突袭得手。想到身在固安的米信,也深陷绝粮境地,好在固安城是仅次于涿州的大城,也属于督亢粮仓,靠着城中囤粮还能勉强支撑,正等待涿州一路的会合救援。 城中无粮,城外田亩之中种子还未下地,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全军十万张嘴,上万匹战马,一天要耗两千石粮食和同样数量的草料,全都仰赖转输供给。皇帝下令倾国一战,各地粮食都在源源不断运到前线,怎奈从边界到涿州一百多里,虽然已经占领岐沟关,但广大乡间僻壤都还来不及肃清。契丹军隐藏其中,不时骚扰,粮道艰涩不通。正是基于对粮道的忧虑,经验丰富的曹彬才陈兵涿水不敢进一步北上。他深知,一旦断粮,军事进攻越是顺利越是深入,就越是可能全军覆没。尤其是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契丹最会打仗的耶律休哥。 曹彬在涿水南岸表面上气势汹汹,不断派兵在岸边耀武扬威。实际上他的心里虚的很,一心期待着局势自行发生有利变化。他期待南北攻势击垮契丹人的心理防线,一溃千里,让出南京;期待契丹朝廷内乱,情报上说那边的太后秽乱失政人心丧尽;期待派出的几路麾下能尽快扫清背后骚扰之敌。【零↑九△小↓說△網】 但是直到三月底,他期待的事情都没有出现,形势越来越恶化了。契丹人不断没有撤退,反而是太后带着小皇帝御驾亲征。他们来到涿水前线稳稳扎住不动,好像赌定他不敢过河。潘美、田重进军事顺利,但距离居庸关还隔着云、蔚两州,一时半会指望不上。最要命的是后路的敌人凶悍无比,派出的军队和他们较量全都遭遇惨败,城镇以外的乡村成了他们的天下。宋军的运输队派了重兵保护,仍是十之八九遇到袭击抄掠。敌人的骑兵倏忽来去,勇猛剽悍,宋军遇上连逃命都来不及,根本顾不上保护辎重。能够运到大营的粮草成了杯水车薪。曹彬先命全军口粮减少一半发放,后来只供三分之一,然而很快又变得难以为继。在这样的惶惶不安之中曹彬在涿水南岸坚持了半个多月,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再拖下去想要撤兵都走不动了,到时候断粮的军队做不到步步为营,敌人乘势追击,不但涿州保不住,全军都可能覆没。于是他不得不在三月的最后一天下令撤军。命令很无奈:分兵守住涿州和岐沟关,其余大军暂回境内就粮。 曹彬全军毫发无损地撤回到界河南岸的大本营雄州。恰在这个时候,攻入固安的米信也因为缺粮,留下守城兵马,率大军突围而出来到这里。两人会合不禁悲喜交集。雄州是最靠近边界的一座军事重镇,从七年前第一次北伐之后,朝廷就下令拓宽了内地通往这里的条条大道。这次战争开始之后,全国的军需源源不断运来,粮草堆积如山。全军终于吃上了饱饭。 这次战争曹彬所部是三路北伐中最主要的一路,不但兵马最多,达到十万以上,而且云集了众多宋朝最善战的武将。有曹彬的副将崔彦进、米信的副将杜彦圭。赵光义的小舅子李继隆只够格充作先锋,百战骁将李继宣等只是部将。这些英雄豪杰们吃饱了,便在雄州大营中哓哓不休地吵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道,明明势如破竹大获全胜,怎么会落得灰头土脸撤退回国。不知是谁嚷道: “听说潘美和那个降将杨业已经破了寰州、朔州和应州,围了云州。田重进那小子也破了飞狐、灵丘、兵临蔚州。等到云、蔚两州一下,潘、田两军会合,就要去打儒、妫、新、武,从居庸关南下。等到人家打下幽州,咱们还在这里做缩头乌龟呢。真他娘的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有人接道:“呸,狗屁晚集,恐怕连个集毛也赶不上!这回咱们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这怪谁呢?咱们可都是不怕死的猛将。” “要怪只能怪咱们的对手是耶律休哥。” “狗屁耶律休哥!那契丹的小皇帝和太后、韩德让一对狗男女就在涿水北岸,咱们一股脑冲过去擒住这几个,耶律休哥也干瞪眼!” “你是说曹大帅孬种?小心砍你的脑袋。”有人小声道。 “反正是这仗打得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这群人中不但有武将,还有赵光义提前任命的幽州知府刘保勋。刘保勋出身名门,他的父亲做到后唐的枢密使。他本人文武兼备,是一员能臣,判过大理寺,当过税监还知过开封府,并且做的一手好诗。这一次被委以知幽州重任,他觉得既重要又光荣。他的儿子刘利涉也如往常一样随父同行,顺便担任督运粮草的官。他跟在曹彬军中,就是为了最先进入幽州。在涿水时他两眼已经望到幽州城头,现在却又退到一百多里之外,心中着实着急。眼看潘美、田重进就要捷足先登,想到那时幽州城破,却没有人接掌行政大权,急得直跺脚,心里骂曹彬没用,怪自己跟错了队伍。这时怂恿道: “发牢骚顶个屁用,不如想想办法!” “对啊,打回去!你们没有听说吗,这是大宋契丹最后一战,封妻荫子只此一回,将来再也没有立大功的机会了。谁要是不让咱立功,咱和他没完!” 这群人一哄而入,闯进曹彬的帅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再次出征的意思嚷了出来。曹彬这些日子的心情和所有将帅一样,只有更加沉重和郁闷。他黑着脸听完,厉声道: “撤兵对错不必再提。谁要是再胡咧咧,别怪本帅军法从事。对下一步谁有什么好办法倒可以说一说。” 进兵涿州,止步涿水,粮尽而退,每一步曹彬都是遵照圣旨而行的。出兵以来大军和开封每日都有飞传的密信往来。在涿州他曾想过一举突破涿水袭击契丹御驾、进攻南京。他相信那道涿水防线不堪一击。战机转瞬即逝,必须当机立断,可是他没敢。因为千里之外的皇帝没有发话。如果他那样做了,胜了还好说,万一败了,违旨致败的罪名他承受不起。他从前打仗神勇,即便称不上军事天才也是智勇双全能征善战。但是现在不同了,他好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傀儡。当今圣上和老皇帝不一样,想起他的刚愎自私心狠手辣曹彬就不寒而栗。出征时皇帝特召他单独面对,嘱咐一切听命,不可擅自行动,然圣旨乃最高机密不许泄露。名义上是保守军机,实际是为将来归功诿过预做铺设。他这个一军之帅只不过是用来证明皇帝英明伟大的一颗棋子。开始战争顺利时一切都好,刚一出现麻烦他的心就开始一点点往下沉,更是一步也不敢背离圣旨。众将发牢骚等于是指斥圣上,他必须制止。但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说说无妨,因为他仍在向上报告并等待指示。 “大帅,必须赶快进攻,不然就来不及了!”一员武将嚷道。 “说得好。”曹彬的话冷若冰霜。“哪个敢自报奋勇督办粮草?我可以拨给他两万兵马,他必须保证每天两千石粮食两千石草料源源不断。做到了,我给他请头功,做不到,提头来见。” 没有人敢应声,谁都只想立功不想牺牲。都知道耶律休哥专打粮道,他既会神出鬼没流动作战,又敢硬碰硬排兵布阵正面硬拼。他有天时地利人和,不要说两万人,就是拨出一半兵马也未必能保证万无一失。 哑了半响,李继隆道: “我倒有个主意:咱们还向上次一样派人运粮。不过这一次,大军进兵时自带上五十天干粮,等于用了十万大军护粮,看他野驴休哥怎么打!五十天还不能打下南京么!” 数日之后,大军按照众将提议裹粮出发。他们走的是上一次曹彬进兵的路线,出遂城北渡拒马河,再次进入岐沟关。虽然从雄州直接攻打新城更近,但是那一段的界河水宽流急。十万大军要渡河,敌人一定会趁半渡之机给以致命袭击。沿河向西北绕道岐沟关,仍是拒马河,但就水浅易渡多了。而且岐沟关至今仍在宋军手里,大军临时撤军就食,这个桥头堡并没有放弃,因此渡河时一定不会遭受敌军袭击。 其时芒种已过夏至将临。按照农时这时是布种田间,芽苗生发的时候。大地热气蒸腾,天上阳光灼热,大自然正在用温暖的怀抱孕育着秋天的收获。而对于急速行军的人们来说,却感受到了初夏的燥热干渴。拒马河虽然有水,可是岐沟关在河北三十里,再前往涿州又是几十里。十万大军人喝马饮不可能全部依靠河水,只好就地挖井汲水止渴。加之敌人不断派兵骚扰,大军拖着辎重日不能速进,夜不能安睡。就这样战战停停、边掘井边行军,不到百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四天。 曹彬大军四月十五日终于进入涿州,在岐沟关北涿州城南和契丹大军相遇了。 此时耶律休哥已经回到大营,受到了耶律普宁和全军将士的热烈拥抱欢迎。大军一鼓作气收复了涿州,正在向岐沟关推进。闻听曹彬二次进攻,休哥心里连连大声叫好。他送上门来了!立即在岐沟关北布置了一条长达六里的防线,截住了曹彬前进的道路。 南京城北的御帐飞快得到消息,萧燕燕和皇帝、韩德让商议后决定再次南下涿州前线。 虽然只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朝廷的心气已经大不一样。山西局势依然严峻,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可是南京敌人的一个粮尽撤军,露出了关键的破绽,成了全局主动被动反转的关节点。现在的萧燕燕豪气干云,耶律隆绪无命不从,韩德让殚精竭虑筹谋策划。三人一心,一致同意,只要消灭,而不单单是击溃,曹彬大军,赵光义就会满盘皆输。山西之敌无论多么嚣张,也只有仓皇撤退一条路。耶律斜轸的任务就变成了乘胜追击。关键就在岐沟关一战! 为了保证此战必胜,朝廷又陆续调来更多精锐兵力:命横帐郎君耶律老君奴率军巡徼居庸之北,调守南京的侍中耶律抹只率部分大军前来;命將軍化哥守平州海防,换萧恒德急赴御帐驾前;调来的还有林牙耶律谋魯姑、奚王耶律筹宁、北大王耶律蒲奴宁等等。 两支大军在涿州以南列营对垒,整个涿州乡间田野再也看不到绿草茵茵的土地,方圆百里全都被密密匝匝的军帐覆盖。 曹彬想要进攻,但见对面御驾压阵壁垒森严,昂昂斗志直冲霄汉。自忖经过这一番艰难行军以劳对逸毫无胜算;但此刻后悔想要撤退也为时已晚,只好列阵以待。 耶律休哥并不急于进攻,他像一头蹲伏草丛的狮子,屏住呼吸等待着扑向敌人的最佳机会。 第五十三章 风萧水寒 时间一天天过去。固安反击战最先打响。四月二十四日,一直围困固安,围而不攻的南京统军使耶律颇德奉命发起进攻。 米信率大军撤离后,留了五千人马守住固安,他本想与曹彬会合之后先合并打下涿州再来解固安之围。没想到涿州咫尺天涯,固安更可望不可即了。已被围困一个多月的固安像一颗成熟的桃子被轻易拿下,主帅耶律颇德亲自抢先登上城头。收复固安的捷报令二次进驻驼罗口的御帐更加欢欣鼓舞,对南京大获全胜更加信心坚定。皇帝立即颁布对攻城有功人员的奖谕,并将消息传布涿州前线,岐沟关的将士们士气高涨得直追炎炎夏日的热浪。 曹彬大军已经半个月进退不得。固安失守的消息传来,更令营中军心骚动不安,但这种不安不再是雄州时的争先恐后急于立功,而是恐惧心惊风声鹤唳。痛苦踟蹰再三,并请得密旨,曹彬再次悄悄部署撤退。作为一员老于战阵的宿将,他知道这次撤退不比上次,是南京行动的彻底失败,是兵法最忌讳的进退失据。形势无比凶险,他要在这最险恶的狂涛之下力保大军不被吞没,他全力奋争的目标不是追求胜利而是再一次全军而退。 几天前曹彬就发出了第一道撤退的命令,但不是撤退军队,而是让朝廷任命的涿州刺史卢斌帅军队护送涿州百姓撤离出境。搬运百姓出境是赵光义的特有战略,早在第一次攻打北汉中途撤兵时他就如此办理过。既然占不了敌人的土地,抢走土地上的人口是同样胜利。不但因为百姓是赋税劳役之源,而且可以自我安慰说虽然没能攻城略地,但已将那里挖地三尺,什么都带了回来。当涿州失守时,卢斌就奉旨将城中的百姓驱赶到岐沟关,这时便押送着他们出岐沟关过狼牙口,进入宋国境内。这些百姓已经世世代代在涿州生活了最少上百年,他们的亲属家人很多都在南京道或更远的其他城市乡村,宋国皇帝为了满足一己的虚荣心,要解救他们脱离“虎口”,他们便如同牛羊一样被驱赶着背井离乡了。其中不乏有人一心向往宋朝的统治,但更多的人却是故土难离,一路上泣涕悲号伤心欲绝,。 五月一日这一天,朝阳初照的天空忽然浓云密布,电闪雷鸣。曹彬早就预感到契丹总攻一天天逼近,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时倾盆而下的大雨,仿佛预示着最后时刻终于来到。 曹彬下达了向后撤退的命令,想乘着大雨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溜掉。他老谋深算地布置了强大的阻击,指挥后撤步步为营。 耶律休哥蜷伏静待等的就是这一刻,一见宋军大营开始蠕动,他就断定敌人开始撤退,发出了全线进攻的命令。契丹骑兵裹挟着雷雨从长达六里的战线上像大鹏展翼般扑向曹营。契丹军此时的兵力将近八万,宋军超过十万,这是一场狮子和老虎之间的决战。狮子养精蓄锐同仇敌忾,老虎体宽力大但心里发虚。曹彬和他的一班久经沙场的部将们拼尽全力让部伍保持不乱,边战边退。天黑之前,宋军终于撤到了岐沟关。这时虽然战死了不少人马,丢盔弃甲,辎重尽失,但只伤及皮肉,宋军的筋骨还在。曹彬连夜指挥将士们在岐沟关外重新设置防线,他们用上所有的大车、砍光周围树木,甚至揭瓦拆房拉出屋架布成一道防御骑兵的鹿角。曹彬明知这道防线如同纸糊不堪一击,好在离界河已经不远,只要能迟滞追兵的铁骑,就能保得大军渡河。安排好之后,曹彬召来李继隆,命他负责断后,自己乘夜带着亲兵过河先行逃遁了。 第二天凌晨,乌云散去,朝霞初露,拒马河水波光潋滟。近十万宋军撤退到了拒马河边,将河滩宽阔的青草地变成地上的乌云。耶律休哥的大队人马踏破岐沟关的所谓的防线隆隆压来。听着身后的喊杀声,望着对岸的故乡热土,丧魂落魄的宋军顾不上排队过桥和等待渡船,争先恐后涌向岸边,上了桥的推挤成一团跌落河里,无数船只超载沉没,等不及的不管水深水浅扑嗵嗵跳进河中,不等契丹兵至就已经淹死无数。 李继隆奉了断后的命令,心里甜酸苦辣难以说清。既恨曹彬率先逃跑,把危险留给部下,也庆幸有此机会或许能在战败中立一场大功。凡逢战争惨败,主帅首当其冲,部将也都罪责难逃。那些只顾逃命的,就是活着回去也没有好果子吃。只有一种人能够虽败犹荣火中取栗,那就是能做到退而不溃,全军而还的。要是能挽狂澜于既倒,救下部分大军,更是会一战成名,为自己败中取胜。他下定决心,拼上一死,在此危难之中为朝廷立上一功,也显得李继隆并非是单靠裙带关系立足于这个世界之上。 李继隆立马河边山丘之上,召集部将们命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像这个逃法大家全都得死。全都给我回头杀敌,一部部次第过河。砍一颗贼首,我给计一大功,临阵逃脱的,我砍他的狗头!我就站在这里看着,最后一个过河!” 他和周围亲兵稳如泰山,指挥若定,稍稍稳住溃军,大队人马这才得以大部分逃过河去。直到看着大军基本渡完,李继隆和最后一部将士才且战且退。 过了拒马河,溃兵们又狂奔七十多里,来到另一条河--沙河边上。宋军的残兵败将人数还有数万,仍是铺天压地无边无际。 这沙河又叫南易水,就是荆轲悲歌所唱“风萧萧兮易水寒”中的那条河。它原本是古燕国边界。周世宗收复三州三关十七县,易州就是那三州之一。但其实志大才雄的柴荣只收复了易州的一半,他从西南杀向东北,打过易水,兵临拒马河南岸,没能过河就遇疾而返。于是拒马河成了中原王朝与契丹的界河,易水成了周、宋国内的内河。岐沟关又叫做东易州,它本是易州的一部分,仍然在契丹版图之内。所以很多史书说柴荣收复的是二州三关。这条河之所以叫做南易水,因为易水还有一条支流在岐沟关以北称为北易水。 这些都是史话。眼下的情形是:夕阳西斜晚霞如血,残兵败将们一天狂奔百里,没吃没喝,又饥又渴,眼见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都瘫软在河滩上。他们已经没有力气渡过沙河,便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河滩上做饭吃饭、包裹伤口、喘息休息。 急于去幽州城接掌大印的知幽州府事刘保勋父子也裹携在溃退大军之中。刘利涉好不容易给父亲找来一匹战马,一路护着老父挤过拒马河桥,又艰难竭蹶地奔到沙河岸边。刘保勋瘫坐在沙滩上,回头望着幽州方向,心想自己这个知府算是彻底当不上了,看看父子俩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两行浊泪流到腮边。 谁想到耶律休哥的追兵并没有打算将宋军礼送出境便罢手。率领大军杀过拒马河追了过来。拒马河南岸本来有守卫边防的军队,但是在契丹数万追兵面前一触即溃。 精疲力竭毫无戒备的宋军溃兵们哪里还禁得起这场突然进攻,一片散沙般涌向大沙河。除了一些身体强健气力尚存的能够夺路逃过河去,一多半都跌下岩岸摔死、相互踩踏而死、落在水中淹死,葬身在滔滔沙河之中。 刘利涉护着老父上马而逃,不料马蹄深深陷入河底泥淖之中。利涉低头用力去拔马腿,却因气力不支摔进河水之中,战马轰然而倒,他被压在马腹之下再也不能动弹。痛心疾首的刘保勋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甩下马背坠落水中,一股浪涛涌来,卷走了他和他的一腔悲哀。 宋军尸体堆积如山,河水为之一时断流。这条记载着千年诗篇的易水,又增添了惨烈悲壮的记忆。 驻兵沙河北岸,耶律休哥派人飞驰驼罗口,报告大捷,并请求下一步行动的指示。 “皇帝,”萧燕燕变得清瘦的面孔上浮出了久违的光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道:“耶律休哥实现了他的诺言,南京道全境恢复,侵略强盗全都被赶走了。休哥说军队士气高昂,都嚷嚷着要报仇雪恨,打到黄河去。皇帝认为应该怎么答复?” “母后,朕想和耶律休哥他们一起打到黄河,让赵光义那条疯狗知道朕不是好欺负的。” “韩辅政,你看呢?” 韩德让的脸又黑又瘦,但胡子仍刮得青里透红,他放松开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摸着下巴,欣慰笑道: “欠债还钱,何况是血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山西五州都还在宋军手里,等道全境收复,老臣要和休哥一起出兵。” “是啊,休哥打得收不住脚了,我也高兴得差点昏了头。还是辅政说得对。现在先要赶紧命耶律休哥去协助耶律斜轸收复山西。”萧燕燕爽朗说道。 “母后,说宋军已经全部从南京被赶走还不确切。”年轻的皇帝露出久违的顽皮笑容,指着手中的报告说:“在岐沟关城之中还有上万宋国民伕和少量守军呢。于越说他们紧闭城门,既不抵抗,也不投降。请示怎么办。” 宋军调用了数万民伕輓运粮草,大军撤退时正有上万人在契丹境中,慌乱中他们全都撤入岐沟关城。主力军队仓皇而逃,这些民伕被弃之不顾,他们惶惶不安,却不知刚刚逃过了一场劫难。 韩德让想着那些无助的宋国民伕如今既无粮食也没武器,像待宰的羔羊般拥挤在岐沟关中不禁心生怜悯,说道: “太后,明天,五月三日就是太后生辰。大战之际无法庆贺,岐沟关大捷虽然是个好彩头,但死人太多了,阴气过重。太后,不如把他们放了吧。这些人都是被逼着服劳役的百姓,不是杀人的士兵,放了他们算是佛祖慈悲,也是为太后添寿。” “好,就依你。皇帝,你说呢?好,那就回复耶律休哥,命他撤岐沟关之围,即刻班师回朝。” 第五十四章 云州陷落 山西的形势正如韩德让所说,在南京战局步步走向全胜的四月,那里却形成鲜明对照,山川变色,江河日下。 耶律斜轸三月十九日奉了出掌山西军事的圣旨,不得不将北枢密院的事向枢密副使萧保古交代一番之后,怏怏开赴前线。 斜轸上前线打仗的次数不算多,虽然缺乏像耶律休哥那样的赫赫武功,却也胜多败少,算得上是位常胜将军。他的诀窍就是不能不要命地往前冲,要等待时机后发制人。景宗晚年援救北汉的白马岭之役,耶律斜轸和冀王耶律敌烈、老将耶律沙、耶律抹只等奉命出战。遇到宋军阻击,惨遭败绩,冀王和他的王子蛙哥、耶律沙的儿子德里和好几员大将都战死了,耶律斜轸却因晚到一步,在己方被打得人仰马翻之际,突然万矢俱发,击退敌人,避免了全军覆没,立了一场大功。高梁河之役初期,各路援军皆都惨败,斜轸却并不出击,屯兵燕山得胜口,招揽残兵败将。直到耶律休哥杀到才从背后配合,左右夹击,大获全胜。虽然多次有人弹劾他作战畏葸不前,可每一次他的确都保存了实力,在决胜的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加之有太后的袒护,他仍立功受赏,扶摇直上。 这一次他又想故伎重演,并不急于进击山西汹汹之敌,而是在紧邻蔚州的奉圣州扎下行辕。一面每天派出大量探马四出侦查,在地图上画上各色旗帜,分析敌我兵力对比;一方面派人到蜷缩在外长城北的韩德威大营,传达他作为山西兵马都统的钧令,命韩德威即刻进驻大同,加强城内外防线,和节度使华哥一起守住城池,并伺机收复应、朔、寰等州。 斜轸对南京战局十分关注,收到消息说,曹彬断粮撤军,心里既有些高兴,又有些酸溜溜的。南京如果打胜了全是耶律休哥和韩德让的功劳,和他这个北枢密一根毫毛的关系也没有。他本应该发奋在山西立功和南京比个高低,可是他相反,更加不想冒险出战,不想在黎明之前白白送上性命,愈发立定宗旨,不打无把握之仗。 这次朝廷发兵山西,除了任命耶律斜轸为山西都统,还将原本就在山西作战的韩德威部归于他的麾下。斜轸想,要打也应让韩德威打头阵,这个草包借着老哥的庇护拥兵自重,不肯出来拼杀,这次不能便宜了他。 萧挞凛看着地图上敌人的旗帜一天天插遍山西全土急得心如火焚,但主帅有主帅的韬略,他不能违抗。这一天耶律斜轸又召挞凛到帅帐之中议论战局。正在商议之间,忽然报告有圣旨到。挞凛急忙退到后帐。耶律斜轸接了旨,打发传旨的公公去休息等他写信复旨。挞凛转回到前帐,见斜轸若无其事地展看着那道圣旨,知道除了催战不会有其它事,便问道: “朝廷是不是又在催促进兵。” “这是第三道催命符了。”斜轸撇撇嘴角说道。 “是啊,云州告急,再不出兵怕来不及了。不如让在下带兵前去。”挞凛趁机催促。 “你打算带多少兵去?” “一万。”斜轸暗自算了算,总不能让主帅成了光杆司令。 “潘美、杨业有多少兵?” “十万。但是咱不怕他。” “哼,打仗不能靠拼命,拼完了以后怎么办?” “那,大帅准备怎么答复朝廷?” “我告诉朝廷,已经派韩德威去救云州。他有两万兵马,就屯兵在云州北面不远的长城脚下。他是地头蛇,要是他肯奋勇作战,比咱们赶去有用得多。” “这么久了,怎么他那里还没有动静?” “我也在想,韩辅政坐镇朝廷,像热锅上的烙饼快被烤焦了,这位韩大帅不会无动于衷吧。要是他都救不下云州,你去了又有什么用。你要是带走一万人马,蔚州怎么办?这里还有田重进的十万大军呢!” 看着那张阴阳不辨的马脸,挞凛心里冒出一股寒气。这位主帅是想给韩德让一点颜色看看。韩德让聪明过人,深知人不能靠一条腿立足,作为出身卑贱的汉人要想在契丹人的朝廷站稳脚跟,单靠太后一人的恩宠不够,还要靠手里握有实实在在的兵权。目前韩德威是韩家最重要的领兵武将,常年在西南坐镇一方。他历次战争中表现得再差,朝廷也没有动过他。现在斜轸要将韩氏一军:如果仗打胜了,他作为主帅分沾功劳;打败了,看韩德让如何处置他这个五弟。要是韩德威战死了更好,但偏偏这个人绝不会傻到牺牲自己。可是战争怎么办?难道看着敌人步步近逼却只顾内部勾心斗角吗? “报!云州信使到!”帐外一声高喊。 “进来!”耶律斜轸霍地转身,大声命令。 守帐的亲兵带了一个浑身是土的小校进来。那人贼眉鼠眼扫视帐中一圈,缩着脖子战战兢兢道: “报,报告大帅,宋军占了云州!” “云州丢了!?怎么丢的?”耶律斜轸大惊失色。 “宋军攻势太猛,那,那个杨疯子没日没夜又是发砲又是撞城,云梯架得像蜘蛛网,节度使见守不住,便,便率领咱们撤了出来。” “撤个屁,是弃城逃跑!华哥他人现在哪里?” “在,在营门之外待罪呢。” 报信的是云州节度使华哥的亲兵头目。云州是四月三日陷落的。四月二日华哥就在亲兵的保护下逃跑了。他左思右想逃无可逃,只有尽快到耶律斜轸的大营负荆请罪才有一线生路。于是打马狂奔,一天一夜跑了五百里赶到这里。他躲在行辕外面小树林里,派了个亲信进来报告。 “让滚进来!”斜轸吊起一对三角眼恶狠狠地说。 一盏茶功夫不到,一个黑胖大汉满脸油汗低着头从帐外蹭了进来。只见他穿了件脏兮兮的便衣长袍,也没戴帽子,扑通一声跪在斜轸面前,扯着袖子抹了一把鼻涕哭道: “大帅,不是卑职不想死保云州,是韩大帅他见死不救!咱们城中只有三千兵马,城外十万宋军,就是全都战死也保不住啊。卑职痴想,与其白白死了,不如逃出来,还可以为朝廷效命。大帅,卑职愿意戴罪立功,去救云州。” 听他骂韩德威,斜轸的心略感舒坦,口气缓和了些,问道: “你的人马都出来了?” “本来,本来都出来了。但是宋军一路追杀,有的战死了有的逃了,只剩下五百来人。”华哥哭道。 “真是废物!弃城逃跑和投降同罪!本帅应立即砍了你的脑袋。看在你跑来自首,把你押送去让朝廷处置。也好由你直接把云州的情况禀告圣上。来人,派人把耶律华哥押去牙帐,和来传旨的公公一起走。其余的人先统统关起来。” 等耶律华哥被带走,斜轸对挞凛说道:“你看看,这就是韩德威。他站干岸见死不救,谁还拼命。山西守将接二连三投降逃跑他脱不开干系!” “云州丢了,山西只剩下蔚州,潘美、杨业要是东进和田重进合兵,他们就有了二十万兵马!蔚州要是保不住,东进三百里就到居庸关,那可就太被动了!大帅准备怎么办?” 幽云十六州的山后四州和山西五州山前七州不同,每一州地方窄小,加起来才和蔚州差不多大,还不到云州一半。四州划入契丹后,除了儒州仍用原名,新州改名奉圣州、武州改为归化州、妫州为可汗州,成为大奉圣州下的二级州。现在每州守城兵力不到一千,敌人要是破了城,就可以直达居庸关。这种情景出现在挞凛脑海里,令他浑身直冒冷汗。 斜轸用三角眼瞥了他一下,说道: “挞凛兄,你我都对朝廷忠心耿耿,也都是太后的心腹之臣。对你说句心窝子里的话,现在有人把持朝廷蒙蔽太后,我要等着看姓韩的如何处置云州失守。” 他对萧挞凛仍然存着戒心,不能像对耶律抹只那样直言无忌。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如果韩德让怪他耶律斜轸救援不力,他就即刻请罪辞职。如果韩德让能狠下心来处罚韩德威,他就继续统兵山西设法退敌。 挞凛知道他与韩德让成了对头,认为自己是被排挤出北院。但没有想到面临如此危局他还能如此冷静,迟疑一阵恳切说道: “大帅说得有道理,但是田重进已经包围蔚州,潘美也从云州抽出大部分兵马赶来和他会师。两股宋贼合在一起更加势大难敌。要是他们破了蔚州,占了山西全境,再一鼓作气破了山后四州,兵临居庸关,耶律休哥在南京的战略部署就会被打乱,说不定满盘皆输。你我怎能置身事外。” 挞凛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手指地图胸有成竹似地说道: “你以为我是意气用事,不顾大局?不!冷静,打仗最需要的是冷静。你想,咱们两万兵马,面对二十万虎狼之师。要是硬拼,顶多咯一下它的大牙,还不是被一口吞掉。现在曹彬已经撤退到了雄州,下一步是二次再攻南京还是结束战争?如果曹彬不打了,潘美、田重进也打不下去;如果姓曹的再次进攻,哼,我看他就是进退失据,也没好果子吃!等到曹彬被耶律休哥收拾了,山西的宋贼还不是要撤。等到他们撤退时咱们从后追击,那才是好铁用在刀刃上,他驴日的占了多少城都要给老子乖乖吐出来!” 挞凛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 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十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在这十天之间,韩德威自知丢失山西四州尤其是云州罪责难逃,也打起精神咬住潘美,打了几仗。仗虽打得不大,但总算迟滞了潘美的东进速度。耶律斜轸表面镇定,心里却如被油煎。毕竟他是山西总都统,从三月十九日接到这项任命之后,山西的局势就同自己有了不可推卸的关系。接到任命统兵出征二十多天,他还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战斗。云州陷落还可以推到韩德威头上,但要是蔚州也被宋军攻克,自己就罪责难逃了。他对萧挞凛说的那一番话虽道理,但其实是豪赌。兵无常势,胜败随时反转,变化就在倏忽一线之间。如果没有等到南京得手,山西的敌人就打到了居庸关,宋军士气大振,耶律休哥功败垂成,三十万敌军南北夹击,就会导致全局惨败。幽云十六州尽失,血流成河兵民涂炭。自己和韩德让的恩怨就是个笑话,朝廷问罪都成了小事,自己将成为契丹的千古罪人。 耶律斜轸再也坐不住了,找来萧挞凛商议如何去解蔚州之围。萧挞凛一听要出兵了,顿时来了精神,急忙跑步来到帅帐。一进来就见耶律斜轸正站在地图前凝神沉思。 “挞凛兄,田重进十万大军,就算留两万在飞狐、灵丘,最少还有八万兵马在蔚州城外。咱们号称五万援兵,其实只有两万。韩德威的两万兵马指望不上,他能缠住潘美就算好样的。城中虽然有五千守军,但不知道能不能里应外合,寡众悬殊,这一仗怎么打?” 挞凛信心十足道:“围城最耗兵力,田重进八万兵马分散四围,每一面兵不过二三万,咱们突破一面破城不难。问题是入城之后怎么办?蔚州城里军需粮草能够支撑多久?要是敌人攻不下蔚州,绕过去直接打山后和居庸关怎么办?” “要救蔚州,但最多杀进一万人马助萧默哩守城,最多再坚持半个月,南京局势必然明了。余下的兵马军要在奉圣州防守。如果田重进敢绕过蔚州东进,蔚州守军和奉圣州军就可以前后夹击。现在就是希望朝廷能再增派兵马些来,咱手里的兵太少了。” 话音刚落,守帐亲兵就一边报告一边闯了进来,兴冲冲大声道: “报!大帅!朝廷派援兵来了!” 第五十五章 收复山西 朝廷派来的是橫帐郎君奴哥和郎君谒里,两人都是皇帝身边的侍卫,被分别任命为黃皮室都监和北府都监,各率了从御林军和北府军抽出的五千兵马前来支援。目前南京战局正在关键时刻,朝廷决心集中兵力一举击败曹彬,这是全局致胜的关键,能够分出这一万兵马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更重要的是,两位郎君带来了皇帝的圣旨:再次宣布耶律斜轸为蔚州方面诸路兵马都统,萧挞凛为副都统,迪子为都监,明令褫夺韩德威和耶律善补的兵权,将他们麾下的两万兵马交给耶律斜轸指挥。奴哥传达太后口谕,让耶律斜轸即刻派人到韩德威军中宣旨,并接掌军队,命韩德威和耶律善补立即启程到牙帐御营听候处置。奴哥说道: “太后和皇上听到大同府失守,都忧愤之极。亲自审问了那个逃跑的节度使华哥了解当时情形。具体情况当时在下不在场并不知道,但是后来就发出了这道圣旨。出发时太后对咱说,南京正在关键时刻,不能分出更多兵力到山西,但山西一定不能出大乱子,绝不能让宋军攻破蔚州。” 耶律斜轸总算出了口恶气,想想韩德让不得不褫夺兄弟的兵权时的模样,心里大感快慰。但同时他也感到了重如泰山的压力,再不敢有丝毫懈怠。朝廷已经急红了眼,对韩德威都不客气了。如果这样他耶律斜轸都救不下蔚州,那他的北枢密也就做到头了。和萧挞凛紧急商量了一下,当即决定由监军迪子和郎君谒里驰赴韩德威部宣旨并接掌其麾下兵马。 迪子走后,耶律斜轸立即升帐,召所有指挥以上将领宣布圣旨,同时发布出兵命令。这一天是四月十二日。两天之后耶律斜轸的督统行辕移驻蔚州和奉圣州相邻的桑干河畔,留了一万兵马作为行辕护卫和机动后援,将其余的全部两万兵马都交由萧挞凛率领,前往蔚州前线阻击田重进。 此时的田重进已经突破重重堵截杀到蔚州城下,他将行辕扎在城东五十里的大岭,指挥大军攻城。 蔚州城中已是人心惶惶。节度使萧默哩没有食言,他带领全体军民据城死守,宣誓要与蔚州共存亡。但是他手下大将中早就有人动摇了。田重进为了顺利夺取蔚州,派智勇双全的猛将荆嗣缒入城中策反守军。萧默哩的的两名副将左、右都押衙李存璋、许彥钦被他连唬代诱,决定趋利避害投降献城,约好乘夜间轮到他们值守城门时悄悄开城,放宋兵进来。荆嗣又缒出城去准备率兵入城。不想萧默哩发现了二人的密谋,立即将他们抓起来关进州府大牢。当天夜里荆嗣如约前来,萧默哩指挥守军杀出城外,宋军狼狈而逃。荆嗣不甘心放弃,壯着胆子当夜再次爬墙进城,找到共谋的其他叛将,连夜袭击牢房,救出李存璋、许彥钦,率领叛兵冲进府衙后院,杀了萧默哩。又摸进主战的监城使耿绍忠家里把他也抓了起来。蔚州城就这样也不战而降了。 再说萧挞凛领兵出战,知道要对付数倍于己的敌人必须选准目标,突破关键。他侦知了田重进大营的位置,决定擒贼先擒王,突袭他的中军帅帐。 四月十七日凌晨,太阳刚刚在大岭东面露头,萧挞凛率领的契丹铁骑就朝大岭的宋营帅帐发起进攻。田重进的中军有三万劲旅,和契丹兵展开了激烈厮杀。契丹兵几次突破外围防线,又被宋军击退。这场大战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仍然未见分晓,田重进身边的四员大将都战死在阵前。就在宋军损兵折将难以再战,而契丹军也精疲力竭的时候,刚刚拿下蔚州城的荆嗣率领城中的降卒来给大营报捷并送粮草。他冲上前去,接替战死的袍泽继续死战。更多的宋军闻讯也从蔚州杀了过来,萧挞凛这才不得不下令撤军。 当血红的夕阳落进黄土高原西边的天际时,山西五州的上空全都飘荡起了宋军大旗。耶律斜轸不敢隐瞒战败的消息,派了信使急速将蔚州失守的实情飞报南京。 此时的圣驾已经二次南下涿州前线。曹彬两天前重渡拒马河,在岐沟关被耶律休哥用一条长达六里的防线拦住,近二十万大军在岐沟关北森然对垒,形势万分紧张。得到山西全面陷落的消息,朝廷没有犹豫退缩,反而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在南京大获全胜的信念。 田重进打下蔚州城后,立即将捷报飞递开封,并在这里进行修整,等待和潘美军会合继续东进。 赵光义得知山西五州已经全部到手,高兴得从龙椅上一跃而起,两眼放光,连声大叫打得漂亮。他仿佛已经看到幽云十六州重新划入宋国版图,自己成为名垂千古超迈古今的一代雄主。他命人将这个消息尽速转告正在岐沟关与耶律休哥对阵的曹彬,用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褒贬和激励。 然而赵光义只高兴了十几天。五月三日曹彬在岐沟关大败,五月四日在境内的沙河被耶律休哥追上,给以致命一击,导致全军覆没。消息传来,皇帝如从高高在上的云端猛然坠落到硬邦邦的地上,摔了个灵魂出窍。 山西大胜,幽州惨败,面对如此冰火两重天的战局如何决策?所有的朝臣都闭住了嘴巴,生怕说错了话将来战败的责任落到自己头上。赵光义面临进退两种选择,进,潘美、田重进手中还有近二十万大军,可以一鼓作气攻下山后四州,直驱居庸关,从北路攻打幽州。同时命曹彬收拾残兵败将并补充兵马三攻岐沟关,和潘、田形成南北夹击之势。退,则要命潘美、田重进尽速撤兵,避免契丹主力杀向山西,再将那里的宋军一网打尽。 赵光义不敢豪赌,他在丧魂落魄之中没有忘记赵家的立朝宗旨:重内轻外。什么千秋功业一代雄主,什么幽云十六州都没有开封金銮殿里的皇位重要。潘美、田重进对付得了韩德威、耶律斜轸,却不一定对付得了耶律休哥。万一西路、中路军再败,三十万军队全军覆没,何以面对天下和祖宗,何以保护皇位根基。 赵光义立即发出命令,命潘美撤兵代州,田重进撤退定州,并布置重兵防守河北,应付契丹反攻。命令逃到高阳的曹彬、米信和崔彦进等即刻入朝。 蔚州战败后退守奉圣州的耶律斜轸很快就得到了耶律休哥在岐沟关大败宋军的消息,萧挞凛主张立即在山西展开反攻,斜轸道: “再等等。” “等什么?现在山西宋军一定也得到消息了,正在人心惶惶,军心浮动,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 斜轸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头脑冷静,难道宋军不会狗急跳墙,从山西发起猛攻来挽回南京败局吗?咱们在奉圣州要牢牢筑起一道防线,阻止敌人东进。” 又过了几天,朝廷派遣的新的援军在萧排押等大将的率领下陆续来到,四出的探骑也回来报告,宋军开始撤兵了。耶律斜轸一拍帅案,对萧挞凛、萧排押等人大声道: “好!现在该看咱们的了!” 他命萧排押守住中军大营,亲自率领全部号称十万实则五万余兵马的大军进攻蔚州。潘美正在发兵东进和田重进会合的途中,见蔚州被围,便派麾下贺怀浦军来救。贺军一战而败,溃散而逃,斜轸派兵追至蔚州南边的五台山余脉,两军再战,贺怀浦又败北溃逃。斜轸继续攻打蔚州。 这时宋军占领蔚州刚好一个月,屁股还没有坐稳就慌忙组织防守。斜轸围定几座城门,向城中射帛书招降。这时贺怀浦又和潘美会合挥军来救蔚州,斜轸派监军耶律题子险厄伏击。蔚州城中宋军知道大势已去,见援兵前来,知是来接应他们撤退的,便杀出城门去和援军会合。斜轸命麾下让出一条逃生之路,等到城中守军尽出,便率军从后面掩杀,与题子前后展开夹击。潘美知道现在的任务不是冲锋杀敌而是全军而还,无心恋战,接了蔚州守军便一起向南狂奔。宋军在前面跑,斜轸在后面追,好像赛跑一般,一天一夜狂奔两百多里,一直跑到灵丘、飞狐。这一天是五月十六日,岐沟关大胜之后的第十二天,已经移驾南京的御帐大营终于收到了来自山西的第一份捷报,蔚州首先收复了。 捷报刚刚发出,身在飞狐的耶律斜轸忽接后方急报,说是又有宋军来攻打蔚州,他心里一惊,不知宋军从何而来,生怕蔚州得而复失,连忙回军去救。潘美得此机会赶紧西撤回到大同府。他虽然接到撤退代州的命令,但圣旨命他护送云、应、寰、朔四州百姓迁入宋境! 耶律斜轸在回救途中得知这一次攻打蔚州的仍是中路宋军。原来田重进得了蔚州之后,派一部分兵马驻守,自己亲自率兵乘胜东进。他过了奉圣州(旧名新州),进入可汗州(妫州)境内的桑干河,距离居庸关已经不足五十里,一鼔破关当天便可进入幽州。田重进正在得意之际,忽然闻听曹彬岐沟关大败,顿时惊得魂飞天外。他自忖孤军深入凶多吉少,只好垂头丧气撤兵西还。走到蔚州,却见城头变换大王旗已是契丹的旗帜在飘扬,不禁又惊又疑,一边准备再次攻城一边四出探查情况。这才得知开封下旨撤兵了,潘美在蔚州两战败北,撤退到了大同府。 田重进极其聪明,见圣旨上对他只有撤兵定州的命令,便撇下蔚州,一路收拢驻守各地的部下急速南下,趁着飞狐口还在自己手里,飞快越过关口,逃出了风急浪高的山西战场。这支中路军成了此次北伐唯一全军而退的一部,田重进因此无罪有功,战后还升了官。 耶律斜轸见田重进狼狈撤军,蔚州危机解除,便继续挥军西进。此时局势愈加明朗,宋全线撤退,恢复其它四州只是时间问题。 潘美是一员经验丰富的老将,他的撤退步步为营,耶律斜轸爱惜兵力也不和他硬拼,跟在后面步步紧逼。这样过了一个月,山西四州还在宋军手里。六月十七日,耶律斜轸派出一支兵马打下了面积最小,宋军守兵最弱的寰州,杀死守城的一千多卒吏,恢复了第二个沦陷州城。寰州的位置夹在应州和朔州中间,北边还有大同府。这一天在他在督统行辕中正和萧挞凛商议下一步的用兵方向,忽然接到侦骑探报,说代州的杨业只带了五千兵马出了雁门关开往朔州。就连萧挞凛都不得不佩服这位北枢密的韬略:审时度势,事半功倍。谁想耶律斜轸的运气比想象的还好。大喜道: “没想到天上掉下个大功劳,这个杨业好好的代州不呆,跑来送死。” “杨业就是那个潘美的副将?听说他在守代州。”挞凛道。 “是啊,大同府就是他打的,打下大同府后潘美便命他回国守代州去了,可能是怕他抢了下一步攻打南京的功劳吧。这个杨业你可能不熟,他原本是北汉刘继元的大将,还是这位北汉主的义兄呢。算得上是契丹藩邦的盟友,谁知他投降宋朝之后,替姓赵的把守雁门关,对咱们比谁都狠。高粱河大战之后,景宗皇帝打了三仗都失败了,其中雁门关之战,就是和这个杨业打的。那一战杨业杀了景宗皇帝的亲姐夫,大同军节度使侍中萧咄里,俘虏了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诲。要是这次能活捉他,就是大快人心,太后和皇上一定高兴。” “我去。一定捉住他!”萧挞凛一听有仗打就摩拳擦掌。 斜轸很想自己亲自去拿下这个功劳,可是他知道前敌打仗不是自己所长,这个杨业自称杨无敌,即便是暗算他也会有一场恶战要打,他不能以身犯险。萧挞凛是自己的部下,他的功劳就是自己的功劳,于是说道: “好。这个杨业彪悍得很,你在雁门关到朔州的必经之路上布下埋伏,引他上钩,才好对付。” 原来,五月中旬潘美接到带领百姓撤军的圣旨后,知道任务艰巨,这时又想起身在代州的杨业,命他北上朔州担任掩护。当时百姓已集中于云、朔两州。杨业对山西地形非常熟悉,提出小道大石路出朔州东面的应州,挡住从东面进兵的敌人,掩护大军和百姓从大同府和朔州撤退。但是护军王侁和刘文裕不同意,坚持要他出雁门关直入朔州,并讥刺他胆怯畏敌,别有用心。杨业身为降将最怕遭到猜疑,不得不按照他们说的路线进兵。代州兵马本就不多,他只能带五千人北上,他深知此行凶险,和潘美约定,让他把守朔州南面的陈家谷口,万一他北上不利,就撤退到这里,合兵之后继续设法。 杨业军出了雁门关,向西北百里之外的朔州进兵,中途忽见前面契丹军旗招展,他不能不战而退,也不能放过敌人到自己的背后,只能奋勇杀向敌人。那正是萧挞凛布下的疑兵之阵,杨业追到一个叫做狼牙村的地方,堪堪落进陷阱。萧挞凛便回身向杨业杀来。萧挞凛和杨业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挞凛正在乘胜追击的势头上,而杨业中了诱敌之计,被动应战,还未交手双方就分了高低。杨业边战边撤,一路死伤将士无数,退到陈家谷时,只剩一百多人。杨业浑身是伤已拼尽全力,但约定在此接应的潘美军却不见一个人的踪影。老将自知道陷入绝境,不禁拊膺大恸。 契丹军紧追不放,此时万箭齐发。萧挞凛武艺超群目光锐利,看准一员为首的老将袍角,一箭射去,正中杨业。杨业落马被俘,其余的宋兵全都战死,其中包括了他的长子杨延玉。 杨业被俘后拒绝投降,绝食求死,三天之后伤重加上绝食死去。耶律斜轸将他的首级砍下传报朝廷。 杨业一死,山西战局迅速转变,潘美迅速撤军离境,七月九日,耶律斜轸收复大同府。其余两州朔州和应州宋军守将都自动撤兵逃跑,七月中旬山西全境恢复。 第五十六章 丝弦寸心 杨业一死,潘美迅速撤军离境,山西战局急速变化。七月九日,耶律斜轸收复大同府。其余两州朔州和应州的宋军守将都自动撤兵逃遁,到了七月中旬,山西全境恢复。 南京正北横亘着燕山山脉,山后就是蒙古高原,那里有很多条河水汩汩南流,在河北平原汇合温榆河和桑干河,最后流入拒马河东泄入海。这其中有一条水量充沛的河被人们称作黑水。黑水河畔地势平坦,土地滋润,水草丰茂,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九月中旬的黑河,田野里庄稼收获完毕,黑油油的土地上挂了白白一层霜,西北风刮起来,大雁成行成队嘎嘎叫着向南飞去,眼看就要立冬了。 捺钵行营的各色帷幕像一大片不合季节生长的蘑菇爬满黑河两岸。战争的硝烟在山西和山南还没有散尽,这里就进入了一场狂欢。十六日这一天,已经热闹了多日的黑河上下沸腾起来,披红挂彩,鼓乐齐鸣,御帐内外更是金碧辉煌冠盖如云。这里正在举行一项最盛大的典礼:皇帝大婚。 尽管战争刚刚结束,但一系列的仪式隆重完备毫不马虎。前序的纳彩、问名等程序在战前就已经完成了,今天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程式:皇帝亲迎。这个仪式从早到晚进行了一整天,彩车骏马往来穿梭,大宴小宴连番不断,直到红乌落山暮色沉沉的时候,精疲力竭的皇帝皇后终于进了洞房。 耶律隆绪熏熏半醉,一整天的仪式中不停地祝酒敬酒,他还从来没有一次喝过这么多。大婚意味着成人,喝酒也要像男子汉一样了。除了要撑场面,他喝了这么多也是因为心里实在高兴。 今天上午第一眼见到新皇后,他就觉得这个小妮子和从前记忆中的不一样了。新皇后名叫萧婉,是太后的堂侄女,今年十五岁。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的确如此。上一次远远见到她是在大约两年前,当时只觉得这是一个平平常常清秀纤弱的小女子,很难让人记住她的模样。选她做自己的皇后完全是因为太后将她摆在候选人中的第一位。可是现在的萧婉就像一颗干瘪的种子长成花苞,变得滋润水灵婀娜窈窕。她的脸灿若朝霞,两颊上一对隐约可见的小酒窝令人目眩神迷;金色谷穗般的皮肤放着光泽;柳叶眉下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睫毛又长又密;唯一的缺点是嘴唇薄薄的不够丰满。这个模样的女子在契丹算得上是个顶尖的美人儿了。 她穿着一身大红吉服,被宫女们搀扶进来,端端正正地坐到床边低头摆弄衣角。隆绪一整天都有些神不守舍,眼神不住地往新娘身上溜,早就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一刻了。他色眯眯地看着皇后,一屁股坐到她的身边,伸手便将她揽入怀中。虽然他早就有了不只一个女人,但是对这位皇后的感觉特别不同,觉得她仪态端庄又娇羞可爱,那些乖巧巴结的宫女在她面前就像千金小姐家中的烧火丫头。从前都是别人为他宽衣解带,今天他却自己亲自动手去解皇后的裙带。 “皇上!”一只凉凉的小手按在他的手上。 “什么?” “皇上要干什么?”怀中的那张脸红得像桃花,毛绒绒的黑眼睛里射出慌张的神色。 “你说干什么?今天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啊。”隆绪抽出一只手刮了一下那只鼻梁直挺的小鼻子。 “洞房花烛夜就是这样的啊?”新娘轻轻推他。 “你说应该是什么样?难道你娘没有教你?那朕来教你。”隆绪气喘嘘嘘搂着她笑道。 “啪”地一声,女孩轻轻地打了他的手背一下。半嗔半羞道: “还是皇上呢,话也不说一句,上来就脱衣服,怎么像个武夫粗汉似的?” “什么粗汉细汉的,你个小妮子还懂这个?你想说什么话呢?”隆绪涎着脸笑道。 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他却有一副好脾气,何况是对喜欢的女人。这个小妮子说起来还是他的远房侄女呢。 “总要说几句哄人开心的话啊。”萧婉噘着嘴撒娇道。 “别着急,待会就说给你听。”隆绪嘻嘻笑着又伸手来解裙带。 “等等,我有样东西要给皇上看。”小妮子抓住他的手。 萧婉刚刚十五岁,和大多数契丹女孩一样,从小无拘无束在天地自然中自由成长,比起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汉族女孩来成熟得早。她情窦初开,对长辈为她选定的尊贵无比的丈夫早就一往情深。可是她还不太懂闺房之事,完全不理解皇帝丈夫急不可待的心情。她不慌不忙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工整的花笺纸,举到皇帝眼前。 隆绪只好讪讪地松开手,接过来展开观看,见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工工整整的二十八个汉字,他疑惑地看了皇后一眼,念道: “玉栏宫阙锁春深 丝弦千缕寸寸心, 但得君王千日好, 愿做琼楼月中人。” 隆绪读罢惊喜道: “想不到皇后还是个才女啊,谁教你的?“ ”家里有先生教。这算不了什么,姐妹们在一起常写诗完,臣妾写得不过一般。“ ”你会弹琴?” “皇上要不要听,臣妾给皇上弹一曲?”萧婉目光梭巡帐中,见自己带来的琵琶摆在一张红木案上。 “当然要听,但不是现在。你这诗太凄凉了,也和今天的场景不对。来,朕给你改一改。” 隆绪心里隐隐觉得这诗不是好兆头,也顾不上多想,拿了桌上现成的笔砚,将“千日”改为“一世”,还给萧婉道: “你把它收好,你是朕亲选的皇后,朕今生今世定不负你。朕是皇帝,免不了三宫六院,但你永远是朕最心爱的皇后。来,现在该听朕的了。” “干什么?” 隆绪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笑道: “干什么?千日好不是吗?就从今天开始。你会写诗,却不知道什么叫君王的好,让朕来告诉你。” 这边厢吟诗调情龙凤和鸾,那边厢却在杀气腾腾讨论打仗。 宴会结束,皇帝皇后退出进了洞房,其他的人并没有散去。太后萧燕燕将众人留下,命内侍宫女们撤去残羹剩饭杯盘碗盏,换上新茶。刚刚吃了一天的酒宴,她的脸上红晕飞腮神采奕奕毫无倦容,啜了一口热茶,说道: “今天皇帝大婚,即是办喜事又是庆祝胜利。战争并没有结束,胜利也不完满。皇帝本来说等到取得最后胜利再办婚礼,哀家却想,既然佛祖保佑咱们打赢了这第一仗,就是让咱们喘息一下,把定下的大事办了,再商量一下今后的战争方略。现在各位爱卿就请说一说,这个仗还要不要打下去,怎么个打法。” “这样好。该大婚大婚,该庆贺庆贺,这才显得咱们是胜利者。仗是肯定要打的,被强盗打上门来,一次不算又来第二次,险些丢失大片土地,伤亡军民成千上万,不报这个仇不是契丹人!不好好教训它,它还会再来。” 老宁王耶律只没气喘嘘嘘地首先接道。开战之后不久吴王耶律稍就病倒了,很快就带着对战局的忧虑不治而薨。耶律只没现在是在王公中地位最高的王爷。他也体弱多病,越来越多的时间缠绵病榻。这一次因为是皇帝大婚又是庆祝胜利,他才勉强支持着身子来参加宴会。 “对!总算把宋贼打退了,这哪能算完。打这一场大战,出动了十数万兵马,战死、伤残的要抚恤,立了功的要奖赏,消耗的粮草军饷要有地方出。另外耽误了农时,山西全境、南京道大部没有了收成,朝廷不但要免赋税还要赈粮。这大的损失不去向宋贼讨要又向谁去要。” 耶律斜轸也抢着说道。 战后他因为收复山西的战功,刚刚被加了守太保的官衔。可是他知道这个加官进爵有等于没有。他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是守司徒了。古代司徒是三公之一,太保是三师之一,相差无几,到了当代更都是虚衔。他知道朝廷很勉强,为了面子才给他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奖励。均是因为在他去统领军事之后山西继续败军失地,最后五州尽失,险些颠覆全局。后来是因为南京大胜,宋军主动撤兵才得以恢复。而且宋军撤退时几乎是全军而还,保存了实力。他的获胜只是跟在宋军屁股后面收拾山河罢了。就这还比南京获胜整整晚了两个月。幸亏有生擒杨业一功,又多亏有萧挞凛将功劳全都推给他,才算好看一些。即便如此,在加守太保衔时还特地添了一笔,说是加上了去年东讨女真的成绩。这令他既羞愧有恼怒。羞的是事实如此,恼的是韩德让没有上前线,在朝廷里指手画脚罢了,这个自己也会,却更加得势。现在的军国大事上他的发言权最大,太后皇帝都听他的,自己这个北枢密回朝之后,被排挤得说话没人听了。在今天这个场合,他自然要当仁不让地大声说话。 国舅驸马萧继远嚷道: “宁王和北枢密说的对。赵光义两次侵略都是为了幽云十六州,既然他要推翻即成事实,算旧账,契丹何尝没有旧账可算。幽云十六州土地是五十年前后晋石敬瑭主动割让给契丹的,三州三关十七县却是柴荣二十多年前抢走的,要说夺回失地的应该是契丹。要是不讲道理用武力,咱们就去把易州、莫州和瀛州抢回来!” “宋国王,你说呢?” 萧燕燕望向耶律休哥。休哥这回又一次力挽狂澜,为击退侵略立了第一功,再次证明他这个于越并非浪得虚名。朝廷没有辜负他,封他为宋国王。 第五十七章 呕心沥血 耶律休哥的祖上耶律释鲁是太祖皇帝阿保机的三叔,在契丹称为仲父房。虽是一帐三房贵族出身,但是到了他这一代才第一次封了亲王,也算是光宗耀祖了。释鲁六十多年后被追封为隋国王,那是后话。休哥今天穿了一身便装,湖蓝色的缎面夹袍配一顶镶了宝石的双脚幞头,瘦削的身材撑不起华丽的袍子,窄窄的脸又黑又瘦,看上去像是穿错了东翁衣服的师爷。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射出的光显出此人非同凡俗。他朝太后欠了欠身子,干干脆脆道: “刚刚结束的这一仗,形势凶险,一发千钧,多亏太后、皇上和执政英明决断才有今天的胜利。微臣一介武夫,于越本就愧不敢当,现在又晋封王爵,臣只有拼命杀敌以死报国,朝廷指到哪打到哪,效命疆场而已。” 耶律休哥几句话说得众人都频频点头。确如他所说,胜利不是天上降下来的,要不是朝廷英明决策,前线将领舍生忘死,眼前的一切都不会有,捺钵行营现在扎在哪里都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这里。不禁都是感概唏嘘。 休哥这番话出自肺腑,他比所有的人更清楚地记得四月下旬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岐沟关敌我双方二十万大军对峙,战线以北是契丹倾注的几乎所有兵力,战线南面是号称赵宋第一将的曹彬和宋军最精锐的主力,谁也不知道胜败的天平会将那一边倾覆。那时半夜一声蛙鸣都会让他如闻敌军喊杀,拔剑一跃而起。就在这个时候,山西全境陷落的消息传来。朝廷如果对他的布署稍有动摇,撤退回保南京城,他一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二十万宋军即将从北方压来,南京危在旦夕。当时哪怕只是抽走他一部分的兵马,岐沟关大决战的胜败都未可预料。但是御驾在陀罗口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全军将士激昂感奋背水一战,才有了后来的岐沟关大捷和全局的胜利。经过这一战,他对太后的巾帼英雄本色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对皇帝的少年英武也更加崇仰。 闻听此言,萧燕燕的眼眶一阵发酸。危险过去,所有的人都尽情享受着现在的轻松喜庆,很少有人还能想起当时的艰难竭蹶。她朝耶律休哥投去赞许的微笑,又将目光转向坐在汉官首位的韩德让。这位辅政穿着一身绣着暗色团花的月白长袍,头戴青丝幞头,从容悠然地坐在食案后面。他又恢复了丰神秀异的姿容,微笑不语地聆听武将们的激昂发言。脸上的表情风轻云淡,好像他只是一个配角。可是萧燕燕却清楚知道,这次战争中的每一个决策都离不开这位汉官辅政的呕心沥血。 记得那是一个热得像闷罐一样的中午,两宫圣驾驻扎在涿州陀罗口,耶律斜轸派来的信使飞马来到御帐。因为前线的局势,她已经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当从那个小校口中听到蔚州陷落的消息时,她一口血从胸口喷出,昏了过去。等到她幽幽醒来,只见皇帝坐在床边急得眼泪汪汪,母子俩泪眼相对,只觉得无限凄楚。她当时怕的要命,既怕如狼似虎的宋人像对待北汉、南唐一样一步步吞噬契丹,又怕自己也像当年的丈夫一样一病不起,不但不能再担起重担,反而会成为年轻皇帝的负担。隆绪抓着她的手,哽咽道: “母后,咱们撤退南京城,不,撤到燕山关外去吧。这里太危险了。万一耶律休哥挡不住宋军的进攻怎么办?山前、山西交给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胜了重重地奖赏他们,败了咱们就不要这幽云十六州了。回到草原,蓝天白云,契丹还是契丹,母后还是太后,朕还是皇帝。” 她听了泪珠儿也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住不让它们流下来,说道: “皇帝,娘知道你孝顺,但是祖宗留下的基业不能丢啊。娘倒无所谓,但你是契丹的第六代皇帝,列祖列宗们都在天上看着你。你父皇在世时千难万险也没有丢失一寸领土,现在不能丢在你的手里。你年纪小,娘做摄政太后,不能只给你留下半壁江山。” 隆绪的脸上淌下两串眼泪,道:“只要母后在,隆绪什么也可以不要,十六州土地算得了什么。” 燕燕当时想,也许这话是对的,只要自己和皇帝安全,契丹就还在,失去的土地还可以夺回来。她想起刚刚接到山西战报的时候韩德让就在身边,问道: “韩辅政呢?” “他去了岐沟关前线,说今晚一定赶回来,嘱咐朕守着母后。” 韩德让一定是去和耶律休哥紧急商议对策去了,她要等他回来再做决定。她身子软软的,头昏昏沉沉,宫女们几次端来清淡的饭菜她一点也不想吃,只喝了几口药汤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见到一张血盆大口张开着朝自己和皇帝逼来,里面满是腥臭的粘液。中间醒来好几次,总是见到皇帝守在床边,旁边还有不断轮换的御医和几位重臣的焦虑面孔。 五更时分再次醒来,感觉到沉沉黑夜包裹着大帐。她是被悄悄的说话声惊醒的,睁开眼睛,帐中的调暗的烛光中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站在床边。她的喉头猛然一哽,向那人伸出双手。隆绪懂事地退出帐外,她一下扑进那个男人的怀里。 韩德让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身上透出一股浓烈的馊臭味道,可是她却觉得这个味道沁入心肺令她感到无限宽慰。她把头深深埋进男人的胸膛,忍不住呜呜地啜泣起来。只有在这个个宽厚的胸膛里,她才能袒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她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在皇帝和朝臣面前,她不得不硬充好汉。但她不是铜浇铁铸的女金刚,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三十四岁的年轻女人。德让轻抚她的肩膀和脊背,扶起她的头,用滚烫的嘴唇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帐中幽暗的烛光下,她见他英俊的脸孔变得黝黑消瘦,两只眼窝深深陷在颧骨之中。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 “燕燕,你感觉怎么样?” “你去见耶律休哥了?” “是的,刚刚从他那里回来。” “他知道山西的情形了?他说什么?岐沟关挡得住宋军吗?” “他并不想挡住宋军……” “啊!?”她惊道。 男人露出令人心醉的微笑,道:“他要把宋军彻底消灭,让他们有来无回!” “他,不是说大话吧?”燕燕也破涕为笑了,眼睛里闪着泪光。 “一定能做到。休哥准备立即收复固安,给曹彬这个骆驼背上加上最后一根稻草。” “收复固安?现在?” “对。耶律颇德已经围困固安一个多月,现在那里的宋贼没有外面消息、没有粮草武器,一推就垮。休哥本来不想消耗哪怕一点兵力去打它,想要困死它,让里面的宋贼自动投降。可是为了山西的消息,他要给朝廷一个喜讯。” “什么时候行动?”燕燕知道韩德让和耶律休哥用心良苦,是想要在朝廷坚持和放弃的天平上加上一个砝码。 “就这两天,我劝休哥再派五千人马去支援,要保证万无一失。” “还要抽调人马?岐沟关行吗?” “行。固安一收复,耶律颇德还能增兵岐沟关。燕燕,你不用担心,我和休哥、普宁细细谈了。这一次不像半个月前的涿水对峙。那时候对敌人完全不摸底,普宁老帅像瞎子一样,不知道休哥骚扰敌人后路的行动能不能成功。这次不一样了。兵法说,一鼔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曹彬去而复来,已经是败象。休哥在敌后布置好了力量,再次切断了他的馈援。曹彬对保证后路畅通已经丧失了信心,他居然只能裹粮进兵,号称带了五十天粮草。五十天?那要几十万石粮草,光是大车就要数万辆。据探报,实际上他们带的粮草撑死了也支撑不过二十天!十天之后,要是没有攻下南京的希望,敌人军心必乱。现在狗贼来回奔徙阵脚大乱,而我军以逸待劳迫切求战。双方势均力敌,士气决定胜败。休哥说最多再等十天,到时候一举出击,必能彻底击垮消灭侵略强盗。再说,山西方面耶律斜轸虽然保守持重,但不是无能,还有萧挞凛做副将,他们一定不会放宋贼到山后的。” 韩德让抚着燕燕的黑发,娓娓说来,像哄小孩子一样。他还应该说兵无常势,战争没有百分之百,休哥虽然胜券在握,但也不能避免万一。可是他没有说。这些萧燕燕都知道。他接着又道: “燕燕,我和休哥、普宁商量了,圣驾万乘之尊,不应该在前线。明天我来安排圣驾悄悄离开,去到燕山关外,黑水河在南京和山西中间,很安全,就先移驾到那里。这边留下一部分御林军,御营牙帐旗帜都不变。既防止万一,又不影响军心。” 燕燕从他怀中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问道: “你和我们母子一起走吗?” “我不能走,这里的一切都不能变。燕燕,把你的指示告诉我,我每天再派人去请示,我要在这里维持局面,让外面的人,无论是敌人还是前线的将士,都看不出圣驾已经离开。” “不,我和皇帝都不走,既然你说了耶律休哥一定能赢,我们为什么要撤?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 “可是你病了,来日方长,你的身子要紧。” “我没病。刚才是着急急的。御医来看过,也说只要静心休息调养就能恢复。” 韩德让沉吟片刻,在心里权衡掂量,可是燕燕的目光坚定,于是点头道: “那好,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好好吃饭。“德让摸着自己的肚子,笑道:”我都快要饿死了。“ ”来人。“燕燕靠在绵软的绣花引枕上,坐直了身子,恢复了端庄仪态,大声唤道:”摆膳。“ 萧燕燕还想起战争胜利后,在决定大行奖惩时的他们之间的另一番对话。当时朝廷已经决定封耶律休哥为宋国王。这即使是对于三帐房皇族来说也是至高无上的奖赏。萧思温、高勋死后,已经没有皇子之外的勋贵功臣成为亲王了。皇帝和休哥、普宁等了解内情的人都提出应该重赏韩德让,燕燕也觉得给他什么奖赏都不为过。可是这位辅政坚持什么都不要。他说他感谢两宫圣上的信任,感谢前线将士的拼死战斗。他还说韩德威对丢失山西有罪,他请求用自己的薄劳替兄弟抵罪。 朝廷处罚了一大批山西的官员和将帅。卖地投降的,家属被籍没为奴;临阵不前、弃城逃跑的,都被夺官贬黜。韩德威的搭档耶律善补被罢官,可是却没有给这个韩主帅任何处罚。萧燕燕不顾别人的反对坚持这样做。她觉得自己很公平,韩德让的功劳比谁都大,像耶律休哥一样给他一个王爵都是应该的,即便是免除了对他兄弟的处罚,朝廷仍然欠他很多。见韩德让什么奖赏也没有得到,那些原本不满的人心里多少得到些平衡,就连耶律斜轸也没说什么。 第五十八章 陈兵滹沱 他接着又道: “燕燕,我和休哥、普宁商量了,圣驾万乘之尊,不应该在前线。明天我来安排圣驾悄悄离开,去到燕山关外,黑水河在南京和山西中间,很安全,就先移驾到那里。这边留下一部分御林军,御营牙帐旗帜都不变。既防止万一,又不影响军心。” 燕燕从他怀中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问道: “你和我们母子一起走吗?” “我不能走,这里的一切都不能变。燕燕,把你的指示留下,我每天再派人去请示,我要在这里维持局面,让外面的人,无论是敌人还是前线的将士,都看不出圣驾已经离开。” “不,我和皇帝都不走,既然你说了耶律休哥一定能赢,我们为什么要撤?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 “可是你病了,来日方长,你的身子要紧。” “我没病。刚才是着急急的。御医来看过,说只要静心休息调养就能恢复。” 韩德让沉吟片刻,在心里权衡掂量。看到燕燕的目光坚定,知道这是她的决定。于是点头道: “那好。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好好吃饭。“德让摸着自己的肚子,咧咧嘴角道:”我都快要饿死了。“ ”来人。“燕燕靠在绵软的绣花引枕上,坐直了身子,恢复了端庄仪态,大声唤道:”摆膳。“ 萧燕燕又想起战争胜利后,在决定大行奖惩时他们之间的另一番对话。 当时朝廷已经决定封耶律休哥为宋国王。这即使是对于像休哥这样的三帐房皇族后裔来说也是至高无上的奖赏。萧思温、韩匡嗣、高勋死后,已经没有皇子之外的勋贵功臣封为亲王了。皇帝和休哥、普宁等了解内情的人都提出应该重赏韩德让,燕燕也觉得给他什么奖赏都不为过。可是这位辅政坚持什么都不要。他说他感谢两宫圣上的信任,感谢前线将士的拼死战斗。他还说韩德威对丢失山西有罪,他要用自己的薄劳替兄弟抵罪。 朝廷处罚了一大批山西的官员和将帅。卖地投降的,家属被籍没为奴;临阵不前、弃城逃跑的,都被夺官贬黜。韩德威的搭档耶律善补被罢官,可是却没有给主帅韩德威任何处罚。萧燕燕从韩德让呈上来的奖惩名单上勾掉了韩德威的名字。她不顾别人的反对坚持这样做,她觉得这样很公平。韩德让的功劳比谁都大,像耶律休哥一样给他一个王爵都是应该的。即便是免除了对他兄弟的处罚,朝廷仍然欠他很多。见韩德让什么奖赏也没有得到,那些原本对韩德威逃过处罚不满而敢怒不敢言的人心里多少得到些平衡,耶律斜基于自己的表现比韩德威也好不了多少也没有说什么。 皇帝大婚的第五天,捺钵大营就拔帐出发了。大队人马离开黑水河移驻儒州。黑水河在儒州东面,距居庸关二百里。而儒州是幽云十六州之一,据居庸关不足六十里。如果说在上一场战争中黑水河还是后方的话,儒州就算是前线了。耶律隆绪脱掉新婚吉服,换上御驾亲征的装束,英姿勃勃地坐在高高的銮驾上。他的娇滴滴的新皇后就跟在行营的大队人马之中,那里有一串车队是皇亲宫眷和服侍的内侍宫女。 出发前萧婉珠泪涟涟地扯着隆绪的前襟说道: “你是皇上,不能下旨过完这个冬天再开战吗?哪里有新婚五天就上前线的新郎。” 隆绪吻了一下她湿润的眼睛,调笑道: “傻妮子,咱们是去儒州,离战场还十万八千里呢。你们这些宫眷不是都还在大营中吗。每天晚上朕还来陪你。咱们接着洞房花烛。” 萧婉红了脸,娇嗔道:“可这毕竟是要去打仗啊。说不定哪天开战皇上就要去前线了。御驾亲征,真的是要骑马上阵吗?有危险吗?” 隆绪将她搂到胸前,抚着她乌云般的柔发,温声道: “傻妮子,别想那么多。太祖太宗皇帝都是马上打天下的英雄,朕也不是懦夫。朕一定能打胜仗,到时候咱们一起永享太平。” 捺钵行营在儒州驻扎了一个月,十月下旬再次启程越过居庸关,进入南京。十一月初,不参战的王公大臣和宫眷家属们留在在延芳淀,出征的军队继续向南进驻狹底堝(今北京西南)准备誓师出征。萧婉一直送到延芳淀大营外十里郊亭,和皇帝丈夫洒泪而别。大军走出去老远,耶律隆绪回头望去,还看见在高高的小山丘上,人群中的那个身穿红色貂裘的娇小身影。 十一月十一日,还有三天就是冬至了。劳累了一年的太阳公公也精疲力竭,懒懒地再也不肯往天空的高处爬,整天都斜挂在南面的半空中。树影变得又细又长,日光也变得不温不火。南京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懒洋洋的日头照得大地放着银光。太后萧燕燕和皇帝在狹底堝空旷的田野上检阅了出征的大军。 御驾亲征,大军主帅便是皇帝耶律隆绪,宋国王耶律休哥被任命为先锋都统。 南京出发的军队分为两路,一路是主力,由耶律休哥率领。另外派出一支西路军,由楮特部節度使卢补古和都监耶律盻率领出岐沟关过长城口,攻打定州。目的是策应主力,牵制定州宋军,令其不能东援。 为了配合从南京出发的主攻,朝廷还布置了山西和山后的牵制行动。命北院大王蒲奴宁驻奉圣州(旧名新州),领山西五州公事,和本州节度使蒲打里共同谋划裁決军事。奉圣州是山后四州中最东边的一州,领山西公事的大帅不驻山西而驻奉圣州,其中颇有些名堂。这是因为山西兵权仍在韩德威手里。战争中韩德威被褫夺兵权后没有多久,就官复原职继续领兵了。他仍是负责山西和整个西南地区军事的西南招讨使,手下握有两万常备军。朝廷如此布置也是太后对韩德威的偏袒,韩德威打不了也舍不得打硬仗,但却要死死把住西南军事大权;派两个能打仗的契丹武将去,把行辕扎在奉圣州,既负责山西打仗,又不侵犯韩德威的地盘。仗打好了,韩德威可以出兵分一份功;仗打坏了,这个韩大帅可以溜肩膀。 驸马都尉萧继远在上半年的战争中没有捞到仗打,只是做了点分配马匹一类的事,也没有分到功劳。这一次他不甘寂寞再三请战,终于被委以重任,和林牙谋鲁姑负责契丹边界的巡檄警戒。这个任务十分重要,大军出境作战,国内的安危就落到他和谋鲁姑的肩上。谋鲁姑是一员多次出战的老将,来给萧继远做副手,令得这位国舅兼驸马格外意气风发。 为了表示对宋国两次不宣而战的鄙视,契丹朝廷豪气干云地提前向宋国河北六州公开发出战争宣言。易州、莫州、瀛州是二十年前被后周世宗柴荣夺走的土地,定州、深州、邢州也是这次军事行动的兵锋所向。出兵六州为的是保证三州的收复,同时必要时南下黄河压迫开封。 誓师宣战之后,耶律休哥率领八万大军扈拥着两宫圣驾声势赫赫地出了固安、新城,渡过拒马河,进入宋境。 进入敌境并没有遇到大规模抵抗,宋军都龟缩到雄州城和各个堡寨之中。契丹铁骑很快就渡过易水,杀到距离莫州只有二十里的唐兴口。 这一路的情形既在休哥预料之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说在意料之中是上一次六年多前的瓦桥关之战敌人也曾死死据守雄州城,契丹军杀过易水和滹沱河攻打莫州时,雄州之敌仍是龟缩不动。说在意料之外,是因为上一次雄州受到猛烈攻击和重重围困,无力出击,这一次却是雄州城和各个堡寨都没有显示出任何出战的意图。 唐兴在易水和滹沱河之间,向南十里便是河北巨龙滹沱河,过河再向南十里便是莫州城。它曾是战国时为燕赵两国的边界,自古就是南北交通要塞和军事要隘,那里至今立有石碑,上面刻着“燕南赵北”四个大字。大军在唐兴口扎下行辕,面对前方第一次遇到宋军大规模阻击。 唐兴口的重要其实就在于它扼守着滹沱河,此河发源于河东代州五台山的滹沱河源远流长,从西向东滚滚而下。它和易水、拒马河形成从南到北平行东流的三条大河。它们最终汇合到一起,从泥沽口流入大海。它现在成为莫州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宋军布防在滹沱河北,想要阻止契丹军队接近这条大河。这一仗从早上打到午后,在淡粉色的晚霞早早染红西边天际的时候,宋军战败,撤退到滹沱河南,焚毁了河上的数座桥梁。形成契丹军与宋军的隔河对垒。 大军在唐兴口修整,耶律休哥派出大批探骑侦查宋军的动向,并巩固后方:包围那些宋军盘踞的城堡,以游骑扫荡露头的敌人,保证粮道万无一失。 这一天在大营中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初战告捷,第一次跨出国界亲临前线的耶律隆绪几天来都处在兴奋之中。他问耶律休哥道: “什么时候过河去打莫州?” 休哥显得忧心忡忡,道: “等探骑摸清敌情,知己知彼才能决定如何打。” “莫州城就在眼前,宋国王担心什么?”隆绪问道。 “陛下,臣是有些担心。莫州城如果像雄州一样固守不出怎么办?看来赵光义的战略就是用一个个乌龟壳保存实力,避免和咱们正面交锋。” “那咱们就打到瀛州去,打到黄河、开封!记得五月在岐沟关宋国王就说过要打到黄河。” “臣以为,赵光义必定要让军队打一场大战,他绝不敢让契丹铁骑威胁到开封。只是这个大战的战场会摆在哪里,不摸清这个,就会陷入被动。” 他还有一个特别担心的事没有说出来。皇帝兴致勃勃坚持要上第一线,几次劝两宫留在后方都无效,万一落入敌人设下的包围圈,他不得不考虑圣驾安危。 韩德让这些日子也一直眉头紧锁,虽然出兵顺利,但他并不乐观。他接着说道: “陛下,宋国王说得对,应该稳扎稳打。宋人毕竟是扫平十国统一了中原的强兵之国,虽然已经没有了立国时的锐气,但仍然是个劲敌。宋贼的长处是攻守城池,我军的长处是野战,现在两军都在用自己的长处对付对方的短处。我军不去强攻城池堡寨是为了避免消耗时间和兵力,宋军龟缩并不是一味懦弱,而是保存实力。臣还有一个更大的担心。” “什么担心?” “这次南伐,和开封的两次侵略针锋相对,目标是收复三州三关十七县。臣在想打下这片土地不难,之后能不能守得住呢。现在到处都是宋兵据守的堡寨,要把它们一个个打下来或是一个个困死并不容易,收拾民心更是一件难事。恐怕要长年拖进十数万兵力才行。当年太宗皇帝已经打下开封,占据了整个中原,最后却被迫撤兵。如今又过了四十多年,宋人的统治更加根深蒂固,太宗皇帝做不到的事现在恐怕更难了。” 他还想说,契丹要是能更加崇尚文治,经济繁荣文明昌盛,和宋朝不相上下,才有可能让百姓心悦诚服。可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件更深远大事的时候。 正说着,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营门方向传来,众人心里都是一紧:除非有十万火急的情况,否则营中是严禁骑马的。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有人大声喊道: “快快报告太后、皇上,耶律盻将军急报,西路军打了败仗,宋军打向南京去了!” 第五十九章 望都月夜 所有人闻听此话都脸色大变。门外守卫的“报”声未落,两名卫兵就架着一个人闯了进来。这是一个衣衫不整两腿不能动弹的信使,他的腿冻僵了,嘴巴还能说话,拖着哭腔道: “报告太后、皇上,东路军打了败仗,宋贼乘势进攻,打向南京去了!” 本来就脸色铁青的众人听了都如同五雷轰顶。 “快拿毯子来铺在地上,叫内侍扶着他躺下说话。” 萧燕燕命道。内侍们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张厚厚的毯子,放在本来就满铺绣花地毯的帐中,一个小内侍坐在上面让信使靠在自己身上,两个内侍给他揉腿活动血脉。燕燕、皇帝和在场的大帅执政们都围了上去,皇帝急声问道: “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校满脸冻得通红,但舌头还很灵活,带着哭腔道: “大军奉命出境驻扎满城以北,监视敌情。侦骑得报有一支宋军从定州北进,看样子是要进犯南京。卢补古大帅率兵埋伏阻击。没想到敌人勇猛得很,我军大败,卢补古大帅的亲兵护着他向北逃跑,全军大乱。敌人也杀向岐沟关方向去了。耶律盻将军见军心已散,势不能敌,只能收拢人马据营死守,派咱们一小队人马尽速到御营报信。将军他们身陷绝境,去晚了就会全军覆没了。” 从满城到此地两百多里,中间好几处翻山越岭崎岖不平,在这样一个数九寒天的日子里他们一气跑来,难怪腿脚都冻僵了。 “敌人有多少人马?”休哥急切地问。 “耶律盻将军让在下报告朝廷,敌人出动了大约两万多不到三万人马。” “宋国王,你是怕敌人的主力是在西边?”韩德让问道。 “对,看来不是。除非赵光义真的疯了,不然绝不敢现在发动大规模入侵。他现在重点是防守,咱们主力在这里,他的主力也必然被吸引过来。满城的袭击应该是侧应。要不是主帅逃跑,这一仗不至于惨败。” 燕燕命人将信使和他的伙伴抬到另外一间帐中请御医调治和休息。回过头来,见每个人都脸色阴郁,几天来志气高昂的表情上都挂了一层霜。 耶律休哥最先开口,道: “我立即带兵去满城。” “你是主帅,你走了这里怎么办?”皇帝一着急都忘记了他自己才是主帅。 “搜集情报还需要时间。这里有太后、皇上和诸位执政运筹帷幄,还有萧挞凛、萧排押、萧恒德等大将能征善战,如果开战时我还赶不回来,这里也不会有问题。但满城出了岔子,不论宋军是去攻打国内还是向东来和莫州敌人会合,都是大麻烦。我必须亲自去一趟稳住局面。请朝廷派两名统领随微臣一起去,如果能把敌人打败,重整西路军,留下两名统领执行原来的牵制任务,微臣就赶回来参加这里的下一步军事行动。” 燕燕抿着嘴唇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好,耶律休哥,就照你说的办。你要争取快去快回。” 当天晚上耶律休哥就率领一万骑兵配备两万匹战马疾速出发。为了不影响唐兴口的军事布署,这是他能抽调的最大兵力。他的坐下是这次战后封他为宋国王时太后亲赐的一匹西域汗血宝马。六年前景宗皇帝送给他的那匹契丹白马已经老了,不能再随他转战南北,他把它送回自己的老家颐养天年。这匹西域马价值连城,比契丹马更加高大英俊。它周身赤红,跑起来如同一团火焰。不仅速度如飞,而且似乎有无穷的持久性和耐力。休哥将它唤作“红孩儿”。继那匹雪白御马之后,红孩儿成了他的挚爱。这次出兵,红孩儿成了他最心爱的坐驾,平时舍不得骑,要到战场上才和它一起出生入死。为了这一次的特别任务,休哥顾不得心疼马力,抚着那缕火红的鬃毛说了句: “好孩子,辛苦你了。” 便策马狂奔。一路上道路崎岖,其他骑兵都轮换坐骑,只有红孩儿腿不软气不喘一口气始终腾云驾雾般稳稳向前。队伍中有朝廷新任命的两名年轻将帅:接替卢补古临时担任楮特部节度使的御盏郎君化哥和接替都监的橫帳郎君佛留。这支精锐铁骑一夜飞驰二百多里,在第二天黎明之前来到满城。 昨晚天黑之后,耶律盻带领残兵败将退守到一个小山丘上。山下是宋军的重重包围。他知道天亮之后敌人又会发起进攻,自己手中剩下不足一万士气丧尽的兵马,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他仰天祷告,求天降神迹将他们救出绝境。他和宋军都没有想到耶律休哥亲率援兵来救,而且速度快得如同从天而降。 太阳还没有从东方的天际露头,北风嗷嗷肆虐,包围山头的宋军还蜷缩在帐篷里舍不得离开暖和的被窝,耶律休哥就从背后发起了冲锋。这股宋军是田重进的部下,主帅留下他们消灭残敌,自率大军北上去了。这一万人马本来以为山上的败兵不堪一击。他们丢盔卸甲、没有粮食帐篷,已经陷入绝境,这一夜冻也冻死大半。等到天亮,轻轻松松用不了一上午就能收拾了他们。这时如同遇到天兵天将,炸了窝似地乱作一团,除了抱头鼠窜向南狂奔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找到马的、跑得快的逃出一条命,动作慢的就被砍翻在营帐之中。 耶律盻如获重生,感激得涕泪纵横。耶律休哥整顿人马,宣布由化哥和佛留接替主帅和都监。卢补古临阵遁逃,如果还活着便夺去官职,贬为编氓;耶律盻虽然坚守有功,但也要以败军之罪处以杖责;其他副将、军官也都以罪责大小施行杖罚。耶律盻死里逃生已是阿弥陀佛,心甘情愿挨了一通军棍,请求作为士兵将功抵罪。整编后,这支将近两万人的军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重又斗志昂扬起来。 休哥派出大批侦骑,很快探听清楚宋军西路主帅就是那个三月从飞狐口进兵又全军而还的田重进。他已经升官担任了定州驻泊兵马都部署。,负责统帅河北西路大军,侧应瀛、莫方面的宋军主力。他的麾下共有五万兵马,他留了一半据守大本营,率了另一半在此地打了一仗之后,继续杀向岐沟关去了。 情况果真不出耶律休哥所料,这支进攻南京的军队不是宋军主力,和半年前宋军的攻势比起来只能算得上是一支游骑。与几位将帅商量之后,休哥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去解救岐沟关,而是围魏救赵,攻打定州。他算定田重进听说老巢受到威胁定会迅速撤兵,岐沟关之危可解。要是能够半路伏击回救定州的田军,还可以打一个出其不意的大胜仗,彻底打垮宋贼西路军的士气。休哥率领这支重新整饬过的军队向着南方的定州杀去。 却说开封的赵光义收到契丹发往六州的宣战书又恨又悔五内俱焚。恨的是契丹欺人太甚,悔的是五月不该仓促撤兵。后来他才知道当时的详细情形:田重进已经打到居庸关,潘美杀到蔚州即将与他会合。要是十几万大军合兵出居庸关南下,突然进攻幽州,当时耶律休哥还在宋境,未必来得及从沙河回撤保卫幽州。要是自己敢于孤注一掷,派出河北所有留守驻防的军队,阻击耶律休哥,配合幽州攻势,也许那座日思夜想的古城已经到了手里,幽云十六州尽插宋旗。雍熙北伐的一盘大棋大获全胜也未可知。他越想越觉得如有百虫啮噬心肺。 战败之后曹彬承担了所有战败罪名,勉强保住了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可是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曹彬现在变得胆小如鼠根本不敢擅自行动,这一套技俩不过是自欺其人罢了。现在契丹作为报复大肆入侵,更昭显他发动北伐是自取其辱。如果这一仗再败,他这个自以为是的皇帝将永远成为天下笑柄。现在所有的大臣们说话都字斟句酌,粉饰失败,继续歌功颂德,可是这帮王八蛋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清楚,说出来够得上人人可杀。皇帝的面子大如天,现在他只想将这张面子继续撑下去。于是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下旨河北前线准备再次北伐!他还宣布要在河北八丁抽一,并且要带着股伤御驾亲征! 田重进接到圣旨,不敢怠慢,立即率领两万五千兵马北上攻打岐沟关。田重进是三月北伐中唯一无罪升官的主帅,心里既有那三把火还有知恩图报的激情。他在北上途中搂草打兔子,打败了卢补古率领的契丹军,留下五千人收拾残敌,又继续急速向前进攻,并一鼔作气攻下了岐沟关。契丹大军出征,岐沟关中只有一千多留守官兵。负责巡檄边境的萧继远和耶律谋鲁姑还来不及反应,田重进就破关而入,将城中守兵和官吏杀了个精光。 田重进本以为会遇到敌人大军抵抗,没想到轻而易举地得了岐沟关,大喜过望志得意满。派出探骑四出侦查,才发现敌人大军早已从新城出了雄州。这位心气正高的大帅一边分兵守城,一边将捷报通告定州和各路兵马,准备向东去与雄、莫宋军会合。正在砺兵抺马之际,却突然得报耶律休哥亲率大军去打定州。这一惊非同小可。万一定州有失,他这个新任的定州兵马都部署成了丧家之犬事小,皇帝精心布局的河北战线断了西边一条腿塌了半边天,却是万死莫赎的大罪。他不得不舍了刚刚得到的地盘,率领全部人马掉头回援。 耶律休哥得到探骑报告田重进回军,心中大喜,他并不喜欢攻城,最好不过的是打野外伏击战。休哥在满城和定州之间的望都埋下伏兵,单等田重进到来。田军急急忙忙往回赶,下午出发,到达望都时已经接近子夜时分。皓月当空,星辰满天,大道上洒着银光。眼看前面六十里就是定州城了。心中急如火焚的田重进不知道耶律休哥正在攻城还是定州已经失守,顾不得打尖休息乘着月色夜加速前进。 突然间,茫茫空旷的原野里杀声四起,鼓号震天,契丹兵像从地里冒出来的鬼魅一样铺天盖地冲了出来。田重进大叫不好,指挥着人马边战边向前闯。这一场夜战打得月色无光星辰黯淡,宋军连日奔驰没吃没喝,契丹军以逸待劳出其不意,很快就见了高低。宋军死伤不可记数,活着的拼命向定州逃窜。田重进在亲兵扈拥下死里逃生,总算活着退回到定州城。 耶律休哥没有时间去打定州所以并不穷追,他命西路军在新大帅的统领下兵临定州压制住敌人,自己带着亲兵卫队疾速驰回滹沱河御帐大营。 第六十章 雄州使君 耶律休哥从离开到驰回,仅仅用了四天的时间。一进营门,他就闻到周围飘荡着五谷煮熟的香气, “来来来,先来喝一碗腊八粥。” 耶律休哥走进御帐,隆绪见他冻得肿起来的脸上皱纹舒展,知道事情顺利,高兴地招呼道。 休哥见太后、韩德让、耶律斜轸、萧挞凛、萧排押和萧恒德等人正在议事,每人面前的几案上都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这才想起今天正是腊八节。汉人将过腊八节的习俗传到契丹。兵营中有大量汉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军中也过起蜡八节来。御厨房和军营大厨房一样,都煮了腊八粥,只是放的材料大为不同。将士们吃的都是各种黏谷豆子加上红枣花生等等煮成的稠稀饭,御厨房中的粥却又加上了莲子、栗子、核桃、杏仁、菱角等等精细食材。议事的间隙,太后命内侍端来刚刚煮好的腊八粥给大家当点心。 耶律休哥给太后和皇帝行了礼,坐下来端起那只细瓷碗,用勺子舀起又红又亮不凉不烫正合口的粥呼噜噜地吃下一碗。他真的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只是在路上嚼了几块肉干。他砸着嘴喃喃自语道: “真是好粥。可惜咱那孩儿没福享用。” 众人愕然,愣了一下,耶律隆绪憨憨笑道: “这还不容易,朕这就命人送上几石上好的谷米红豆和各色辅料到宋国王府上。 萧燕燕笑道: “耶律休哥说的孩儿却不是那些孩儿。来人,让厨房盛几口袋这煮粥的材料交给宋国王的马夫。” 隆绪便知道是指的马料了,红着脸喟然叹道: “耶律休哥你辛苦了,你的红孩儿当得好好慰劳慰劳。快给咱们说说西路的情形。” 耶律休哥将这几天的情形说了一遍,太后、皇帝和众人听了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萧燕燕冷哼一声道: “赵光义还真是条疯狗,田重进带两万多人就敢去打岐沟关,能活着回去算他命好。” 耶律斜轸道:“宋国王不愧是名将帅才,这一仗打得漂亮!神龙见首不见尾,疏忽来去,一剑封喉,真是神来之笔。但这也太玄了。看来这次出兵确有谋划不周之处,要是田重进真的率领主力人马去攻打南京,岂不是会令大军首尾难顾。” 他先拍了耶律休哥的马屁,又话中有话地敲打韩德让。这一次的出兵部署虽是太后、皇帝亲自决策,但负责具体谋划的是韩德让和耶律休哥,斜轸觉得出了这种岔子是韩德让的失职。 “宋国王的确果敢神武,这下咱们就可以全力对付正面之敌了。”韩德让当做没有听出,由衷赞叹道。 “北枢密说得对,这次出兵部署却有疏漏。没想到卢补古如此无能,萧继远又经验不足,给了敌人可乘之机。但是要说西路能动用数万兵马作为主力攻打南京,休哥以为没有那种可能。刚刚经历上半年那场大败,赵光义不敢也没有力量再发动那样一场进攻。所以咱们不能防守而要出击。”耶律休哥就事论事说道。 “西面的事耶律休哥安排得非常妥当,还是说说这里的情况吧。刚才咱们正在说莫州方面的军情。耶律休哥,你回来的正好,根据情报敌人,的主力就集中在莫州和瀛州之间。耶律斜轸,你把现在的具体情形说一说。”燕燕将话题拉回到现实。 斜轸放下粥碗,走到帐中屏风上挂着的一副地图前指着莫州以南、瀛州以北、高阳关东南的一个地点道: “此地为君子馆,据情报,宋军高阳关都部署杨重进、瀛州都部署刘廷让、守霸州益津关的李敬源都在向这里集中,瀛州护兵贺令图已经先期到达这里驻兵了。看来这里就是大战战场。” 耶律休哥站起来走到地图前细细观看,蹙眉道: “宋贼狡猾,在这里给咱们预备了一个大口袋!” 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耶律休哥反复研究过河北地理和宋军兵力部署。他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马鞭,指向地图道: “君子馆北面四十里是莫州,西北四十里是高阳关,南面三十里是瀛州。宋军在三处都有大量屯兵。特别是高阳关,是河北前线三大镇之一,平时最少屯兵五万。咱们攻打莫州,如果它缩头不出,咱们就会溯流向南去打瀛州。攻打瀛州必然经过君子馆,正好落进宋军的罗网!” 耶律隆绪急着道:“宋军果真老奸巨猾,幸亏摸到了他们的动向,不然咱们再往前攻,正好落进他的圈套。现在怎么办?” 众人听了也都不禁后怕,耶律斜轸脑筋飞转,很快想出了对策,显得早有成算似地说道: “只要情报及时,咱们绝不会傻到往陷阱里跳。他在这里张网捕鱼,大军不如绕开它,沿滹沱河北岸直下深州,让他们宋贼冰天雪地里空等一场。” 滹沱河从五台山发源后先流向东南,在深州境内兜头北转分为两股,一股经瀛州、莫州、霸州、沧州汇合拒马河入海,一股向东归入黄河。从唐兴口沿滹沱河北岸溯流而上,就是深州境界。 休哥思忖一阵,道:“绕开它不是办法,他们围绕君子馆一定在各路设有伏兵。最主要的是,咱们正在寻找宋贼主力决战,他既在这里布下大阵,咱们就正好发挥骑兵所长,和他来一场野外对决。” “对,就在君子馆和它决一胜负。管它是口袋还是陷阱,知道了就不怕它。我来打头阵,保证打胜仗!” 萧恒德信心十足,忍不住插嘴道。休哥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 “这一仗一定有将军的用武之地。敌人兵多势大,又是他的主场,咱们要好好布署。我想用强攻再加上智取,先诈他一诈,如果侥幸成功,便可先声夺人,智取不成再做强攻也没有什么损失。“ “如何智取?” 耶律斜轸的提议被休哥否决不觉有些悻悻然,不过这种情况现在屡屡发生,他也顾不得计较,这时好奇问道。 休哥诡谲一笑,道: “兵不厌诈,计不怕老,就用个老套的办法。北枢密刚才说贺令图在君子馆充当先锋,我就想,这真是天降的缘分。此人前两年曾在雄州做过知州,咱和他打过交道。此人有勇无谋,志大才疏。换了别人不知道,此人却十有八九会上钩。” 贺令图领兵最先到达准备会战的君子馆战场。他现任雄州知州,临时差遣护瀛州屯兵。在他的主动请缨下,瀛州都部署刘廷让便给了他一万兵马做大军先锋来打头阵。 贺先锋今年三十九岁,血气方刚志向远大。他和父亲贺怀浦是赵匡胤的大舅子,算是至亲外戚,赵光义坐了龙庭之后对前朝皇帝的重臣亲信心怀猜忌暗中压抑。他们父子一下从众人追捧的当红国舅变成坐冷板凳的过气皇亲,心中的那一份落差凄凉非他人可以体会。二人想要重新获得皇帝宠信,急于立一场不同凡响的大功。他们长期在边防领兵,知道赵光义对高粱河大败耿耿于怀,对幽云十六州魂牵梦绕,便迎合皇帝的心理积极主战。父子俩多次上书进言说,契丹如今太后当政,宠幸汉官,天怒人怨,不堪一击。还有一些希宠侥幸的人也从旁呼应。赵光义确实是受了这伙人尤其是他们父子的鼓惑,以为他们长年在边关,职责所在就是搜集敌情,所说必定不虚。皇帝的复仇之心复燃,雄图伟略重振,于是就有了三月那场大战。 万万不料这一仗打得一败涂地,老父都惨烈战死。朝中文武对他们又恨又气还幸灾乐祸。皇帝虽然没有公然降责,还因父亲战死给他升了官,可是他知道这位皇帝是会秋后算账的。他只期盼这次君子馆之战大败契丹,挽回面子,扬眉吐气。 这一天北风怒号天寒地冻,将士们蹲在战壕里都快冻成冰棍了。胆子大的小声骂娘,说不知道谁造的孽,这样的鬼天气里打仗。贺令图在帅帐之中生了旺旺的火盆还是冻得坐不住,在地上来回踱步跺脚。身上虽冷心里却非常焦躁,他对副将道: “娘的狗贼不怕冻吗,这样的天气来打仗。” 这名副将姓楚,搓着手道:“狗贼是从小冻大的。就像那野狗,大冬天里不穿衣服满地乱窜,知道什么是冷呢。这鬼天气就是它们的帮凶,不打就先胜了咱们一筹。这一仗还真是他娘的胜负难料呢。” 贺令图听了更是心如油煎。 “报!”忽听帐外有人高喊。 “进来!什么事?” 一个守营门的小校袖着手缩着脖子从厚毡门帘中钻了进来,见到主帅严厉的眼光赶紧挺直身子说道: “报告大帅,营门口来了一个契丹兵。” 贺令图疑心大起,厉声问道: “来干什么?” “他说有话一定要面见大帅才说。“ ”人呢?“ ”在营门外,卑职不敢放他进来。” 贺令图斥道:“一个契丹人而已,咱这万人大军的营垒怕他个鸟,让他进来!” 小校慌忙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那名小校领了个穿着紧身羊皮袍子的契丹兵进来。贺令图问: “你是什么人?见本帅有什么话说?” 那人直愣愣的目光扫视小校和副将,贺令图对小校道: “没你的事了,回去守好营门。” 又对副将使个眼色道: “你也暂且回避一下。” 二人走后,那个契丹人不卑不亢地拱拱手说道: “于越率大军到了君子馆北,相见雄州贺使君一面。” 一听这个称呼,贺令图心中就是一跳。这正是当年耶律休哥对他的称呼。一年多前,他正在雄州知府任上,和契丹的南京留守耶律休哥暗中时有来往。当时两国虽然没有宣布停战,但已息兵四五年之久,界河两边早就你来我往好像睦邻一般。虽然有时发生些小冲突,但更多时候是贸易走私、相互贿赂打得火热。休哥曾派密使来找过他。说虽然在国内功成名就,但也因此招人嫉恨,难以立足,想要投奔宋国,不知能不能受到接纳。令图当时没有急于答复,只是让密使带回一些锦缎维系这层关系。后来开战,他调来瀛州,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如今旧事重提,却世事变迁意义大不相同了。现在两军对垒,要是能阵前策反敌人主帅,那可是件天大的功劳。他不禁心中一阵狂喜,觉得真是苍天有眼,心想事成。 他故作矜持地思索片刻,答道:“回去告诉于越,明日我去见他。” 契丹人走后,副将回到大帐。贺令图不无炫耀地对他说: “明天我要去会一会耶律休哥。” 第六十一章 荣辱与共 楚副将大惊,道: “那个契丹狗就是来约你的?大帅,万万不可。大战当前,身为前锋主帅怎么能去敌人营垒孤身犯险,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贺令图扬着下巴笑道: “楚兄,你有所不知。这位耶律休哥乃故人也。当年我任雄州知州,做的就是侦刺和策反这两件大事。那时已经和这位于越有过多次秘密往来,差一点就将他策反过来,后来开战,才中断了。这一次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楚副将见他鬼迷心窍般痴迷不悟,急道:“敌人乘胜而来,占着主动优势;耶律休哥身为主帅,位高权重,深受宠信,怎么可能投降!大帅切莫轻信。” 贺令图一听这话心下大为恼怒,说道: “哪个朝廷也不是铁板一块,都是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耶律休哥表面风光,底下受压,有什么稀奇。他想投诚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必有难言苦衷。再说他只邀我一个人去,骗了我有什么用?这件事,成了是千军万马的功劳,不成只是我贺令图个人一条命。为了皇上的北伐大业,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令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去会一会他耶律休哥!我带两百人马去,到了那里自会见机行事。你尽管守好营垒便是。” 副将见他如此慷慨激昂,再也无话可说。本来还想劝他请示瀛州主帅再去,但转念一想,时间来不及了,何必白白自讨没趣。见这位先锋如此信心满满,不禁也半信半疑起来。想到,自己不过一个副将,失败了,可以推脱责任说主将之命难违;万一成功了,自己即使不能沾光也不能担了阻碍这场大功的罪名。便不再反对默然遵命。 却说耶律休哥在帅帐中全力准备开战。经过两宫和诸帅反复商议,决定将计就计,以正面进攻对付敌人的口袋战术。虽然是硬打硬冲,但也需要精心策划,用兵布阵、主攻侧应、预设意外等等都要想到。每逢临阵指挥,必殚精竭虑巨细无遗地想尽一切,这已经成了耶律休哥的习惯。何况这是一场事关圣驾安危南伐成败的大战。休哥不停地发出令箭调兵遣将,就连后勤的武器战马、人吃马喂都一一落实。现在他正对萧排押下达命令: “萧排押,你的任务是率领皮室军两万人马保证两宫圣驾的安全。太后冷静知道顾全大局,我不是很担心。皇上年轻气盛却保不准会心血来潮。你要一刻不离跟在皇上身边,不论大军前进还是后退,你的两万人马都不许管,只要听我的命令行动并保护圣驾万全。到时候我可能顾不上面面俱到,一切都交给你了。对了,还有一点,如果胜局已定,进入最后围歼的时候,我会派人来通知你,让你护着皇上到战场上比划一下,你懂吗?你务必要护得皇上万全。圣驾平安你是第一功,圣驾出了丁点问题不要怪我军法无情。?” 说到具体战事布置,这位平时少言寡语的大帅便琐细唠叨不厌其烦,每名部下都聆耳恭听,不敢有丝毫懈怠。 “报告大帅,我回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耶律休哥心里猛地一动,这是他派去给贺令图送口信的名叫文哥的亲兵的声音。休哥对贺令图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有些担心文哥的个人安危。休哥几步跨到门口,亲自掀起厚厚的门帘。 文哥进来后机灵地扫视一圈,见帐中没有外人,兴奋地大声说道: “大帅,鱼儿上钩了!” 第二天下午,疲懒的日头早早就要下岗,就在它快要没入河北大平原西边地平线的时候,一队人马从南向北,朝着耶律休哥的大帐而来。 贺令图和他的两百卫队到了一座帐篷前面。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营地。它的位置在契丹军队大营和宋军营垒中间。营地里面只有一座大帐,五六座小帐,院子周围用大车围起来。这是典型的契丹贵族在行猎时临时扎营的样子。贺令图想:这一定是耶律休哥借口出来打猎,偷偷到这里来和我见面。贺先锋对这个安排很满意。 他在辕门外面转了一圈,看到茫茫荒野,白雪皑皑,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异样。从门口往营中看,里面寂无人声,一片肃然。只有几条狗跑来跑去,一匹漂亮的红鬃马正在食槽里悠闲地吃草,十几匹各种毛色的契丹马在另外一个槽子里嚼食。他便放下了心,策马进院。门口两名卫兵伸手示意要他下马,贺令图并不介意,把马交给卫兵抬脚往里面走。后面的卫兵也都按照要求下马,跟着他走进去。百步开外到了大帐,又有两名卫兵站在门前,一边一个伸手将门帘掀起。 贺令图走进大帐,从白雪映日的大野地里刚一进来,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过了好一阵他才逐渐习惯了里面的光线,虽然很暗,但是门缝窗缝中透过昏暗的光。帐中灰黑幽暗,空间很大。地上铺着毛毡,靠门这边摆着桌椅,帐篷深处有一张大床。但是仍然没有人影。贺令图心想,客到主不到,这个耶律休哥有些失礼。忽又觉得有些不对,卫兵怎么不进来?他已经命令过卫兵要跟在自己的身边寸步不离的。回头一看帐帘已经合拢,意识到卫兵都被强留在外面。他感到有些不安,刚要回身出去,就听见那张床上有人笑道: “贺使君,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令图凝神细看,一个人靠着引枕坐在床上。床很大,他的身材瘦削单薄,干瘪瘪的像一块布片,难怪刚才没有看见。那人“擦”地用火帘点亮身边一根巨蜡,烛光中令图看见那人脸型尖削,两道淡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不怒而威。他手里拿着本书,好像刚才是看着书睡着了。 “你是耶律休哥。” “对。” “是你邀我来的,我来和你谈投诚的事。”贺令图鼓足勇气说道。 “哈,哈,哈!”一阵放声大笑。 “你,你笑什么?” “我笑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蠢人,竟然相信耶律休哥会投降。我笑你自己跑来来送死。” 贺令图此时彻底清醒过来,但后悔来不及了。他猜得到自己的亲兵在帐外已被收拾掉了。他没有退路,索性放宽心怀,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的对面,对耶律休哥说道: “我信你,以为耶律休哥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大丈夫,没想到你是个耍阴谋的卑鄙小人。你杀了我有什么好处?难道杀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打赢这场仗?” “哈哈哈!”耶律休哥笑道:“仗是一定会打赢的,这和你没有关系。我请你来只是想问问:当初契丹和宋国停战已经五六年,你在雄州,我在南京,两边相安无事。这样下去不好吗?我也是一员边将,却没有想过挑起边衅博取功名富贵。为什么你和你父亲要挑唆你们的皇帝发动侵略?你想到过会有今天吗?“ ”契丹占我中原幽云十六州土地,大宋一定要夺回来。“ ”可笑!幽云十六州是你大宋的吗?你们父子是为了贪功求宠,才拿十六州说事,迎合你们好大喜功的皇帝。如今两国军民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你们晚上睡得着觉吗?今天我就要取你的狗头以谢天下。” 十二月十日,惨白的太阳刚刚从一马平川的河北地平线上升起。瀛州都部署刘廷让和高阳关都部署杨重进并辔立马,站在君子馆阵地后的一个高丘之上,心情沉重地凝视着一片朝霞染红的天际。他们布署好了要合击进犯契丹军,昨天会议到深夜,今天临分手前再一次视察战场。 “定州指望不上了,田重进吃了亏,躲在那里不敢出来。” 身材瘦削的老将杨重进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他蹙着眉,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说道。他今年六十三岁,是后周归宋的老将,要不是这场战争本来应该退休了。定州军进攻西路的消息已经传来:田重进奉旨进兵岐沟关得手,杀死城中守军和官吏。但因为孤军深入,又被契丹兵抄了后路,旋即撤兵。在望都大败,逃回定州。 “本来就没有指望他。倒是益津关的李敬源,没想到被截击来不了,要不然还能多一路人马。本来是个口袋包围,现在成了咱们一左一右一对钳子夹击。”刘廷让苦笑道。 他比杨重进年经四岁,也是一员身经百战的老将。但是和出身行伍的杨大帅不同,他出身名门豪族。他的曾祖父是唐末大名鼎鼎的河北强藩卢龙节度使刘仁恭,曾是称霸幽燕的一代雄主。他的祖父刘守文被弟弟刘守光杀死。刘守光抢了哥哥的主位,自立为大燕皇帝。刘廷让的父亲携家避难南逃,投入郭威麾下。入宋以来,他为了出人头地重振家声而奋勇作战,立下了赫赫功勋。伐后蜀时他已经是主力大军的副都部署,和都监曹彬一起为朝廷收复天府之国立了头功。赵光义登基后猜忌前朝功臣,他和曹彬一样曾被迫赋闲,雍熙北伐后重获启用。经历了这么多,对他来说什么忠君爱国、民族节义都是浮云,拼死作战是因为他必须服从命令。 “我看朝廷方寸已乱,刚刚下令出兵北伐,又命令后撤。李敬源刚刚到了镇州益津关,就让他掉头和咱们会合,可怜大冬天他像条狗似地窜来窜去,战死在路上。比起来,田重进算好命了。幸亏咱们慢了一步,不然也是一样的狼狈,哪能像现在以逸待劳。”杨重进使劲搓着橘子皮似的脸,说道。 “以逸待劳?这见鬼的三九天有个屁安逸。最可恨还是贺令图那蠢货,我不同意他先来,是他自己非要当先锋。也不商量,送上门去找死。他死不足惜,但仗还没打就折了先锋将,真他妈晦气。” 刘廷让骂道。贺令图担任瀛州护军,官位比他低,职权却平起平坐,两人素来不合。此人轻浮傲慢自以为是,提起他来,廷让的肺都要气炸了。 “那可是你的好搭档。”杨重进揶揄道。 “狗屁!早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应该找个机会弄死他,免得丢人现眼长狗贼的志气。” “不去理他了。现在没开战先折了先锋,损了一路兵马,剩下咱们两路号称十万,实际不足八万兵马。狗贼和咱兵力相当,它们善于野战,又耐寒,这是一场恶战。咳!廷让兄,多余的话不说了。咱们共荣共辱,绝不能贪生怕死害了弟兄。老朽向你保证,拼尽全力,此次就是战死在君子馆,也绝不后退一步。”老将慨然道。 第六十二章 馆寒弓冷 “好,我也一样。咱派了一万兵马往东去会合沧州李继隆,和他约好等到打得差不多了,他出一支奇兵作为后援,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这个时候你居然拨出兵马给那小子!但愿他能靠得住。” 李继隆是沧州都部署,当今皇帝的大舅子,正当三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年龄,也是一员久经战阵的年轻武将。上半年北伐时,他正在曹彬军中,因为大败撤退时指挥镇定,保全了一部分溃军,和田重进一起成为无罪有功受到奖赏提拔的两个幸运儿,因而从部将升为独挡一面的主帅。不知怎的,杨重进总觉得这种轻狂傲慢的贵胄后生难以信赖。 “大帅,敌人,敌人进攻了!”身边的亲兵忽然手指前方惊慌地大声叫道。 “慌什么!“刘廷让喝道。 但是他和杨重进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东边的日头还在一跳一跳地慢慢腾腾往上升,好像十分舍不得离开那道虚浮的地平线,灰白色的大平原上冒出一道黑边。黑边一点点变宽,好像无边无际的洪水缓慢地向这边漫涌过来。黑水不但向前推进,还迅速向两侧延伸,好像大鹏正在展开无限宽大的一对翅膀。 ”不好,敌人有备而来,想要包围咱们。两翼骑兵在迅速包抄。“刘廷让面色沉得像秤砣。 “还说让敌人钻咱们的口袋。看来驴日的要包咱们的饺子!怎么办?” 杨重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他们两军互不统属,他手下的高阳关兵马比瀛州还多,但老帅知道现在最需要的是齐心协力,协同作战,放低身段用请示的口气问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奶奶的,咱们用两柄利刃刺断它这条长蛇!这阵型兵力分散两翼薄弱,咱们一人打一边,你打左翼,我打右翼。集中兵力击溃两翼后,再从两面合围夹击。如何?”廷让竭力镇定地说道。 “好,听你的!咱们随时派人联络通报情况。我即刻回营。咱们胜利见。” 杨重进和刘廷让握了握手,骑上马踏着雪尘匆匆而去。 见宋军冲向两翼,契丹军迅速变换阵型。一字长蛇变为眼镜蛇,中间断开分头向两翼扫去,阵型瞬间变成两个大大的圆圈,把刘、杨两军分别包围。 契丹骑兵奔驰如风,反应快速,刘廷让还没有来得及冲破它的侧翼就已经被包围起来。他这个圈中双方各有兵力三四万,形成一个方圆数里的大战场。 刘廷让并不慌张,虽说被包围,但是自己在内,是一个拳头,敌人在外,兵力分散,只要一鼓作气不难突破包围。他命部下第一骁将桑赞率主力冲锋,给他配备了最强大的石砲弩机和弓手战马,命他无论如何要杀出重围,反攻回来内外夹击,变被动为主动。又命其他部将冲向其他方向牵制敌人兵力。自己在垓心土丘上观察形势坐镇指挥。 桑赞不愧名将,他先命大砲弩机和弓手朝向敌人猛烈射击。敌人被打翻一大片后,他便亲率骑兵发起进攻。但是契丹的骑兵调动灵活来去如飞,发现这边是宋军主力,瞬间就补充上来。桑赞几番都快要突破包围,又被新杀到的骑兵压了回来。敌人死伤惨重,自己一方更是损失无计。最糟糕的是,天气酷寒,很多大砲弩机冻裂失灵,更多的战士棉衣单薄手脚冻僵拉不开弓弩。 这一仗打从早上一直打到日暮。契丹兵占据优势,始终重重包围着宋兵,宋军却也顽强搏杀,组织一轮起又一轮冲锋,双方僵持不下,战斗持续了四个时辰。直到红兔西垂,金色的晚霞将最后一缕光芒洒向鲜血染红的原野,宋军人困马乏战斗力锐减,包围圈迅速缩小。契丹却嚼着肉干喝着皮囊里的马奶酒越战越勇。 刘廷让看到其他几路兵马都再也无力进攻,只能勉强防守,只有桑赞还在一轮接一轮拼死冲锋。他翘首望向东边,白茫茫的冰雪平原一望无际。他的幻觉中无数次出现大片的旗帜迎着肆虐的西北风烈烈飘扬,朝着这里冲来,又一次次大失所望。他现在已经不奢望对敌人进行合围,只希望有人接应,将这支残兵撤走。契丹军也已经久战疲惫,经不起一支生力大军的背后突然袭击。如果还有余力,便去救援另外一翼的杨重进。他相信那边一定也打得十分艰苦。 “报告!”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冲了过来。 “说!” “杨帅的军队被打垮了,那边的敌人也压过来了!” “奶奶的,杨重进呢?” “杨大帅战死了。” 刘廷让一阵心凉鼻酸,他没有时间伤感,命身边亲兵队长道: “你带领所有亲兵无论如何也要杀出去,接应李大帅,催他们快来,再晚就完蛋了!” “我们走了大帅怎么办?” “李继隆不来咱们都得死,快去!” 亲兵队长留下一半人,带了另一半朝东杀去。突然刘廷让看到战斗最为激烈的桑赞阵前形势突变,这员悍将终于冲出包围,在身后留下一条尸体累累的血路,他的身边只剩下两三千人马。廷让心里升起一线希望。忽又眼见这一支杀出重围的人马并没有回头来战,而是朝着南方狂奔而去,在残阳下留下一道扬起的雪尘。刘廷让的心再往下一沉。虽然他不能怪桑赞,他们几千人即使杀回来也救不了大军。可是这员爱将竟对陷入险境的主帅不顾而去还是令他感到刺骨的冰冷。 现在他和他的军队已经完全无力反攻,只能拼命抵挡敌人进攻的压迫。他下令督战队严厉执行军法,杀掉了成千放弃抵抗的士兵才勉强挡住敌人为了急于结束战斗而发动的一次次致命进攻。 一个满身满脸都是血面目不辨的骑兵冲了过来,嘶喊道: “大帅,快撤吧,李大帅来不了了!” 刘廷让从身形和声音中认出是亲兵队长,顿时如同掉进冰窟窿一样浑身一阵战栗,一把抓住队长的衣领,瞪着突出来的两眼,厉声问道: “为什么?” “那,那李大帅走到半路折向南边乐寿去了!” “你放屁!他见死不救,不怕皇上剐了他!” 话刚一出口,刘廷让就呆住了。他立刻想到一定是那狗娘养的贵戚将军接了皇帝的密旨。刚才全力指挥战斗急出的一身汗水瞬间成冰,好像无数冰刃直刺自己的心窝。 “大帅,怎么办?”亲兵队长问。 “咱们撤!”廷让面目狰狞道。 “这里怎么办?” “皇上不管,国舅爷不管,老子也不管,撤,快!带上卫队,不然来不及了。” 趁着暮色苍茫,麾下人马还在拼死和敌人缠斗,刘廷让和紧紧护着他的一百多亲兵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战后,赵光义没有重处弃军而逃的刘廷让,只是让他降职担任雄州知州兼兵马部署。刘廷让状告李继隆拥兵败盟见死不救,李继隆被收监磡问。但刘廷让随后听说,李继隆被判定无罪官复原职。甚至有人说刘廷让指挥失误弃军逃跑,诿过于国舅爷为的是逃脱自己的罪责,而李继隆不去救援是明智决定避免了更大损失。在这场关系到数万条生命和宋军气运的官司面前,皇帝的态度是中立。刘廷让气得一病不起,上疏请求卸任回京。皇帝不批,但是派了御医前来诊治。刘廷让身在雄州,天天听见不远处数万将士的冤魂哀嚎戾骂,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忧愤难平加上病痛折磨,他等不得朝廷批准便挂印而去。这下皇帝终于大怒,下令按问夺官发配陕西,还贬了他两个儿子的官职。刘廷让一腔愤懑,在发配的路上绝食而死。死的时候离君子馆之战过去了不到一年。 这些是后话。现在的君子馆,硝烟初散,月上东山,惨淡的光芒照着尸积如山的田野。耶律休哥命苦战一天的骑兵休息,副兵们连夜打扫战场。方圆数十里的田野上死伤枕籍,首先要做的事是扒出埋在死伤的宋军和马匹下面的自己人。还没有断气的赶紧送去救治,死了的摞在牛车上拉回来盖好,等着明天辨认登记。这是每次战后第一件要做的事,领兵统帅不能让牺牲的将士躺在荒野上任凭野狗啃食。军队伤亡惨重,清点下来战死两万多人,受伤的一万多。国舅详稳萧挞烈哥、宮使萧打里都战死了。至于冰天雪地上死去的马匹和宋兵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来收拾。这次战斗宋军出动八万,逃走的不足两万,其余的都留在这里了。明天,所有的尸体都要被割下首级记功,然后将首级垒成一座座小山,做成炫耀战绩的“京观”。尸体身上的武器和值钱的东西被收走后尸体就留在原地喂野狗、饿狼和鹰隼。 一个人带着几十名卫兵骑着马走在打扫战场的士兵中。刺骨的寒风吹过,他裹了裹身上的貂皮大氅。明晃晃的月光洒向大地,照亮的不似人间而像鬼蜮。他看见不远处几个小兵手拿长剑在尸体堆中戳来戳去,知他们是在找寻其中是否还有活着的敌人。忽然他觉得脚下在动,定睛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宋军伤兵正瞪大眼睛看着他,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娃娃脸,上面露出痛苦和祈求的表情。他大声喊道: “来啊,这里有个活的。” 一名小兵跑了过来,踢了一脚,用剑狠狠地刺向那人的心脏,娃娃脸上的一对眼睛瞪得鼓了出来,双手伸出来攥住那柄剑,头脚向上弓了一下接着就两手松开身子也瘫了下去。 “你怎么杀了他?”骑马人惊问。 契丹小兵扬起脸来,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又是吃惊又是奇怪,道:“韩辅政大人,小的给您请安。这个宋贼受了重伤。” 韩德让道: “我知道他受伤了,为什么不送去俘虏营?” 小兵龇了龇雪白的牙齿:“报告韩辅政,都是这样的啊。长官说宋贼伤兵不留,留下也是死,咱们自己的伤兵都治不过来。” 韩德让像被噎住了,停了一下问道: “这种伤兵多吗?你们都是这样处置?” “不少呢。受了轻伤的不能让他们装死,要抓起来当俘虏。那些动不了的,咱们都顾不上给他一剑。” “你们是说让他们在这里冻死?” 小兵漠然道:“有的冻死有的被狗咬死也说不定。这个给他一剑是痛快的。“ 第六十三章 凯旋而归 “太后、皇上,臣以为应该尽快撤兵回国。”辅政韩德让说道。 第二天,庆祝胜利的喜宴结束后,朝廷接着开会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韩德让、耶律斜轸和此次出征的主要将帅耶律休哥、萧挞凛、萧恒德等人围坐在议事大帐之中,正面一个高出半尺的丹墀上并肩坐着太后和皇帝。 萧燕燕今天穿了一身汉装,里面是淡粉色锦缎百花长裙,外套貂鼠皮里子的白绫暗花长袄,脸上扑了淡淡的胭脂,眉毛描得如青黛衔山。战时满营都是须眉男子赳赳武夫,没有宫眷家属和宫娥侍女,她如同绿叶丛中唯一的一朵桃花,更加显得娇艳妩媚。前些日子战火硝烟刀光剑影,她不能悉心打扮。今天借着庆祝大捷的轻松气氛,她尽显爱美天性,特别修饰一番,坐在那里仪态万方,令得整个一个庆功宴上重臣大将们都不敢抬眼直视。 为了不堕士气,军中禁绝女色。萧燕燕也不方便和韩德让同起同卧。所以很多想法没有机会先在私下充分沟通。她有些惊讶地看了德让一眼。耶律隆绪看了看母后,见她表情茫然,便问道: “为什么?这才打了几个小仗一个大仗,出境不到三百里,南伐刚刚开始啊。” “皇上英明。”耶律斜轸第一个接道。他偷偷瞥了萧燕燕一眼,心里砰然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整了整袍服的领口抚了抚袖口。他觉得韩德让的想法不但匪夷所思而且愚蠢之极,但也正中自己的下怀,终于有了个对他进行反击的好机会。清了下喉咙又道: “南伐誓师时宣布要收复三州三关,如今一块土地还没有得到,怎么会想到撤兵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了败仗呢。现在应该乘胜出击!” 斜轸看向耶律休哥,认为这位主帅一定会和自己想法一致。但是休哥和指挥作战时焕若两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眯着眼睛正在开小差。萧恒德见宋国王不说话,萧挞凛也不吭气,忍不住说道: “是啊,虽然这一仗咱们的损失不小,但士气旺盛,将士们都没有想到要撤。现在撤兵,这仗岂不是白打了。” 德让坚持道:“这一仗虽然大胜,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咱们的伤亡也很惨重。现在减员一半,还剩下不到五万兵马。宋国人多地广,他们很快就能调集兵力,重整旗鼓。而我们深入敌境,后续补充艰难,再往下打说不定会吃亏。太后、皇上,微臣想,咱们已经给了宋贼一个大大的教训,赵光义损兵折将,实力受损颜面丧尽,绝不敢再发动侵略,这一次的阶段目标已经达到。不如乘胜收兵,回国后总结经验教训再定下一步的对宋战略。” 斜轸阴阳怪气道:“斜轸是个粗人,也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宋军被打得一败涂地,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形势,赵光义那狗贼一定巴不得咱们撤兵呢。” 韩德让道:“请问北枢密,这样再打下去三州三关能收回来吗?雄州、霸州就在咱们进攻来的路上,现在都在宋人手里,莫州、瀛州就在眼前,大军能去攻城吗?” 被周世宗柴荣夺走的三关是瓦桥关、淤口关和益津关;三州是瀛州、莫州和易州。瓦桥关更名为雄州,淤口关和益津关都在霸州。这两州都在界河边上,被宋军重兵据守,几次契丹军队出境作战都攻而不下或索性围而不攻。莫州、瀛州更是城高墙厚的堡垒,易州在西边,一半在宋人手里一半在契丹版图之内,那边的形势更加错综复杂。 其他众人都没有说话,耶律斜轸这些时候的气都攒到了一起,好不容易抓到对手的把柄,火力十足地说道: “韩辅政,难道打不下三州三关这仗就不打了吗?南伐是复仇之战,是让赵光义偿还血债。不打攻城战是战争策略,等到咱们打到黄河,打到开封,看赵光义还不还咱的三州三关!这是朝廷事先定好的策略。” 德让并不气馁,坦然道: “我军损失惨重,打到黄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宋军不是吃素的。我担心大军会陷入宋国的汪洋大海,身前身后都是敌人,越来越危险,万一打一场败仗,那就是前功尽弃,甚至会全军覆没。” “危言耸听!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哪里像是打了胜仗的言论。照韩辅政说来,南伐就此结束了?” “那倒不是,南伐不可能一战而定。应该回去休整之后再决定下一仗怎么打。” 众人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斜轸寸步不让又咄咄逼人地问道: “韩辅政的意思是这就收兵回国?” “是的。” “宋贼侵略南京的帐还没算,现在又战死数万将士,国库家底耗尽,这样撤兵恐怕朝廷连抚恤伤亡,奖励将士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而且也要问问将士们干不干。” 斜轸的言辞犀利,令人们有些吃惊,但又从心里承认他说得对。连萧燕燕都无奈地看了韩德让一眼。 萧挞凛对就此撤兵心里是不甘的,说道: “二位辅政说得都有道理,不过要说就这样撤兵,将士们真的难以接受,他们眼看死了那么多兄弟,都杀红了眼睛。” 韩德让今天好像铁了心要做一回不合时宜的迂阔君子似的,一反平时淡如秋水的态度,执拗说道: “萧将军的意思德让明白,但这正是令人担心的事,万万不可纵容士兵,契丹军队不能再打草谷,那样只会激起河北百姓的仇恨反抗,收复三州三关的目标越来越难实现。” “哈,哈,哈!”耶律斜轸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韩辅政还真是正人君子,照你这么说,这次南伐根本就不该打,把宋军礼送出境就应该收兵,等着赵光义下次再来。咱们刚刚那一仗杀了那么多宋兵,难道不怕引起仇恨?萧挞凛说得好,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对国库怎么交待,对将士怎么交待?” 两位辅政第一次当着两宫和重臣们直面交锋,丹墀下面的众人都傻了眼。伺候的内侍们气都不敢喘。耶律休哥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萧排押盯着手中的茶盏鼓着嘴不停地吹水上漂浮的茶叶。萧恒德和萧挞凛也不敢再接茬。 皇帝骚骚后脑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觉得两人说的都有道理,可是耶律斜轸的道理实在,这样撤兵实在不甘心。他将目光投向母后。 萧燕燕也难得地迟疑起来,想了好一会儿,眼波一转微笑说道: “两位爱卿都是为朝廷着想,忠心可嘉。耶律休哥,你一直主持对宋军事,又是此次南伐先锋主帅,你要表个态啊。” 太后将了一军,耶律休哥知道这个态非表不可了。他抬起头,又露出那种深邃的眼神,坦诚而又干脆地说道: “韩辅政的话说得对而且发人深省。微臣一直主张,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场一场打,南伐的大目标不可能一战实现。是应该先撤兵回去休整一下。”说完他顿了一顿,所有的人都觉得有些意外,耶律斜轸更是满脸气愤失望。只听休哥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然而,就这样收兵也不现实,宋军几天前在岐沟关杀光了咱们的官兵;夏天在山西烧杀抢掠,撤退还要虏走百姓。咱们的对手不是佛门子弟,将士们要求以牙还牙没有错。微臣以为,从现在开始到年底之前,还有二十天,应该以收获战利品为目标,打下几个城镇。御营驻扎唐兴口不动,萧排押保护圣驾不变。其余军队分三路专打防守薄弱的城镇,抄它几个像样的府库。补偿宋贼侵略造成的损失,也好好抚恤慰劳流血拼命的将士。如果圣上同意这样做,有一点诸位将帅务必要牢记:河北百姓也是两宫陛下的百姓,要想将来收复三州三关,就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咱们只打官军和官府。”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心悦诚服。萧燕燕心中赞叹,这个耶律休哥不但是战场上纵横捭阖的帅才,在官场上也能举重若轻左右逢源。耶律斜轸自是得意,连皇帝和其他几个重臣也感到合乎心意。只有韩德让心里冰凉,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只觉得怅然无奈。同时也想以耶律休哥的身份,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已经很难得了。 燕燕看了韩德让一眼,见他蹙着眉毛摇头,心里一声叹息,微笑道: “好,哀家以为可以照宋国王说的办,以十五天为限,新年前收兵回国。皇帝你以为如何?” “母后英明,这样最好。” 十二月下旬,仍然驻扎在君子馆的御驾忽然收到山西一路战败的消息,令河北胜利的光环蒙上了些许黯淡的阴影。 就在君子馆开战的同时,身处奉圣州的蒲奴宁和蒲打里接到了兵出山西进攻代州的命令。蒲奴宁身为北院大王、山后五州都管、理山西五州公事,二人都责无旁贷。 “要不要知会韩德威一声?”蒲打里问。他是新州节度使,朝廷命他与蒲奴宁共同裁決山西军事。 “知会他作甚。”蒲奴宁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是西南招讨使,山西有他一份啊。” “狗屁!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大草包。他要能打要咱们在这里干什么。朝廷为什么不命他出兵。要去你派人去,我不去看他的脸色。” 蒲打里干笑道:“当然听大王您的,我不过白问问。大王说怎么打?” 蒲奴宁道:“杨业老儿死了,这代州不难对付。咱们又不攻城,只是围着吓唬吓唬,侧应南京而已。我带一万人去,五千攻代州,五千人马在朔州接应,你就在这里驻扎不动。” “全听大王的。”蒲打里道。 腊月十二日,就在君子馆大胜刘廷让的第二天,蒲奴宁派手下两员大将乌达和那毡带兵杀向雁门关。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建功立业,把他也安排在这支军中。守卫雁门关的宋代神卫都指挥使马正见契丹兵漫山遍野来势汹汹,急忙请示代州副部署卢汉赟,卢汉赟是个循规蹈矩的官,心想,朝廷命各边关据堡固守,不许硬拼。便命马正撤回城内。 契丹军将代州城团团围住,打算等到河北战局形势明朗后便撤军,一路之上打几个小堡或散兵游骑报功。 没想到代州城中有一个不喜欢按常理出牌的新任知州。年初北伐,一大批武将战死或获罪被撤职,朝廷急需边关武将,进士出身的朝官张齐贤自报奋勇,刚刚来到代州担任知州。他虽然是个文臣,却一心要在守边报国建立武功。这名新任知州集合两千名守军慷慨激昂喻以大义,鼓动得军心大振众志成城。他又派使者去请太原的潘美前来会战。不想传令兵回来时被契丹围城军俘虏。齐贤担心潘美军受到伏击,正在担忧。却不料阴差阳错,潘美接到密旨因君子馆大败不许轻出,援军出而复返。潘美派探骑去将这一情况告知了代州。张齐贤得知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将探骑暂时扣押,封锁消息,将计就计,派了二百人潜出城外,虚张声势,假装潘军来援。然后率领士气昂扬的两千守军杀出城外。契丹兵见城内守军气势磅礴,太原方向旗帜连天,以为潘美率了大军来援,于是仓皇撤退。张齐贤事先又在契丹军撤退的必经之路土镫堡埋下伏兵,等敌军一到发动了突然袭击。结果宋军大胜。杀死契丹军数百,俘获马匹上千,蒲奴宁的儿子和乌达跑得慢也被活捉。 这场战斗比起君子馆死了数万人的大战战规模小得多,但给宋军打了一剂强心针,开封大张旗鼓庆功。契丹朝廷却从这次失利中更清醒意识到兵无常势,伐宋不可能一帆风顺。 第六十四章 统和五年的新年御驾是在宋国境内渡过的。 正月初五一早,天空灰蒙蒙的,朝霞还没有出现,契丹御营和扈拥它的两万御林军、三万野战骑兵就浩浩荡荡从唐兴口出发了。 他们今天要走一百五十里,在天黑之前进入契丹镜,驿宿于新城,第二天返回南京。这支人马走在冰雪覆盖的道路上,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在白雪覆盖的平原上从南向北滚滚而行。道路两边是广袤的田野,偶尔路过零落的村庄,都是一片片废墟,既没有炊烟也不见人迹,只有嘴毛上挂着血肉残渣的野狗到处闲逛,还有成群的鹰隼不时瞄准目标向下俯冲,冰冷的空气中飘荡着血腥气味。和路边的萧条凄惨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队伍中铠甲鲜明精神抖擞的将士、撒着欢跑跳的战马、猎狗,还有拉着沉甸甸辎重、战利品的插着彩旗的车队。 一对男女坐在队伍中那辆最宽大华丽的马车里。车厢温暖舒适,四壁和厢顶都包裹着厚厚的彩绘毡绒,脚下铺着绣毯,好几只精致的黄铜手炉脚炉放在地上和座位上,散发出沁入心脾的暖香,两人中间的案几上摆着茶水点心。 “四哥,你很失望是吗?你说得对,宋人不是吃素的,山西的败仗就是证明。南伐再打下去胜负难以预料,应该先撤兵休整再稳扎稳打。而且这边的情形也正如你的预料,军队一放出去就像狼入羊群,连耶律休哥都束手无策。” 手里抱着暖炉的萧燕燕柔声说道。她今天又精心打扮了一番,显得美艳动人。 韩德让望着她有些想入非非,想到眼前的烦心事,又收摄心神说道: “燕燕,这二十多天打下了邢州、深州、束城、文安。邢州是投降的,杀的人少些;深州是攻破的,城里遭到烧杀抢掠,萧挞凛在报告中已经自请处分。昨天我和耶律休哥去了束城,本想鼓舞攻城军队的士气。结果看到城破时候的混乱。守城的官吏、将士们都战死或自尽而死,咱们的兵杀红了眼睛,不管是不是百姓,见人就砍。青壮男人参与了守城,还有的可说,可是杀老人孩子、**妇女算什么。满城哭喊惨叫好像地狱一样。萧恒德指挥人打开府库,里面的财物少得可怜。士兵们都冲进百姓家里,见什么抢什么,连穷人家的铁锅都拿走。萧恒德制止不了。我劝他收兵他也同意了,可是他的手下将领早就杀向文安去了。昨天晚上接到报告,文安也是不肯投降,攻破之后青壮男子都被杀光,妇孺都虏回国内去了。” 萧燕燕脸上的表情无可奈何,说道: “当兵的不讲什么道理,仗着杀敌有功,法不责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们知道朝廷总不能真的全都按照军法处置。” “这是当然。所以我当初就反对这样攻城。” “算了,战争就是这样。现在能全军凯旋,满载而归,就是一场大胜仗,其余都是枝节小事。” “燕燕,当年太宗打下开封,曾站到开封宣德门的城楼上对百姓说:‘从今以后,我是你们的皇帝。我要你们看清楚,我没有青面獠牙,而是一个人。你们用不着害怕。’可是契丹军队烧杀抢掠,他的话白说。后来太宗总结没能在中原立足的三大失误:第一是纵兵掠夺,第二是括民私财,第三才是用人失误。这次咱们军事上打了胜仗,民心上却打了败仗。想要收复三州三关只怕是更难了。” 燕燕深情款款地笑道:“我知道你忧国忧民一片忠心,但别人不知道,认为你迂腐不合时宜。你不要太发愁了。三州三关不过是为了针对赵光义的幽云十六州,说说罢了。三十年过去了,哪就真的能拿回来。” 德让怔了一下,又自失地一笑。那些武将大概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契丹人对中原只想掠夺财富并不打算长期占有,这就是打草谷野蛮传统的根源。他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能不能改变这一切,望着对面正一往情深地望着自己的女人,心想,还好这个手握天下大权的女人是相信自己的,于是说道: “燕燕,契丹必须改变。宋贼这次打败了,但是他们人才济济文化兴隆经济繁荣,国力大大超过契丹。这样下去天下人都会看不起咱们,契丹不用打就败了。” 燕燕伸出白腻的玉手轻轻握住德让案几上的拳头,温声道: “你说的对。仗还没有打完,武将们不会放弃,我要让他们懂得,朝廷不能光做军事准备,还要尽快兴建学校,举办科考,多选用汉人做官,发展经济,让契丹变得更加昌明强盛。” “国库银子多了,才能根除打草谷的恶习。还要改革律法,公平对待汉人,才能成为文明大国,和宋人一较高低。” 南京东南的延芳淀秋高气爽,湖边道旁种植的大片枫栌杨槐树叶被秋霜染得红紫橘黄层层叠叠,苍绿的松柏、盛开的菊花穿插其间,将御营装点得像一幅金碧辉煌五光十色的图画,午后斜阳透过婆娑树影洒在一座豪华帷幕上,里面传出悦耳的琵琶声。 帐中一位年轻女子坐在绣墩上拨弄琴弦,一位华服年轻人啜着茶悠然斜靠在榻上倾耳聆听。 “啪,啪,啪,”一曲终了,男子拍手笑道:“弹得好极了,朕听着比教坊乐师弹的还有味道,这是什么曲子?” “谢陛下夸奖。这是霓裳羽衣曲。相传是唐玄宗为道教所作的曲子,在太清宫祭献老子时演奏的。”女子喜滋滋地答道。 “怪不得如此清灵缥缈,原来是道教的仙乐。” “据说原曲在安史之变时失传了,这是李后主和大周后根据残谱补齐的。还有说李后主在国破时将曲谱又给烧了,现在的谱子是民间流传下来的,也不知有几分原曲的真味呢。” “朕才不信真的是唐玄宗、李后主所做呢,不过是皇帝附庸风雅,也抬高曲谱的身价罢了。” “为什么不会呢?人们都是这样说的啊。” “就是你这样傻妮子才信。你想那李后主诗写得好也就难得了,怎么能连谱曲都是高手,他还做不做别的了。那个唐明皇更是个花心皇帝,听说后宫嫔妃上千,哪里有这种清净心写出这等曲调。说他做一百多首曲子,曲曲登峰造极,那他还当不当皇帝了。还有说‘唐王破阵呢’是唐太宗所做呢,朕以为都是宫中乐师所做,皇帝们也许有一两处指点,就拿来给皇帝脸上贴金了。”耶律隆绪笑道。 “陛下怎么说怎么是,反正无法证明。陛下还想听什么,臣妾再弹。” “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弹的。不过要坐到这榻上来弹,让朕好好看你的手,怎么那么灵巧。”隆绪眨眨眼狡黠笑道。 “呸,白天大日头的,皇上就没个正经。”女子红着脸啐道。 “怕什么,朕是皇帝,你是皇后,这叫琴瑟友之,鸾凤和鸣。快过来,……”隆绪拍拍自己身边的榻褥道。 萧婉袅袅婷婷抱着琵琶走了过来。刚一坐下,隆绪就将琴拿过来放到身旁那张矮脚红木几案上,搂到怀里亲嘴道: “你知道去年冬天在河北打仗时,朕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当然是想着打胜仗呗。”萧婉娇媚笑道。 “那是耶律休哥的事。朕天天想着你。有了你朕都不想再去御驾亲征了,你说怎么办?” 隆绪脸红气粗地说道,攥住一双玉指的手松开向衣襟里面探去。 “皇上,外面有人。” “管他,听话……。” 帐中绿浪翻滚娇声淫语,窗外太监宫女都知趣地远远站到院子里,敛气屏息不敢出声。一个年轻贵公子摇着把湘妃竹泥金面的扇子摇摇摆摆走进院来,见这个情景不禁愣了一下。想要退出去又不甘心,站在树下等了一会,见没有动静,悄悄儿对一个皇帝身边得宠的小太监道: “差不多了吧,你去问问皇上见不见人。” “我不敢。” 公子抬腿踢了他一脚,骂道:“懒猴孙,也该进去伺候着了。” 小太监看了他一眼,咧了咧嘴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蹑手蹑手走到窗下,吭地咳嗽一声小声道: “皇上,国舅爷来了,非让奴才报告说想要求见。” 里面咕噜一阵,皇帝的声音传出来: “让他到花厅里喝茶,朕这就来。” “皇上,臣给您请安。” 耶律隆绪一露面,萧继远就笑着起身施礼,说道。 “舅舅请坐,这个时候请个鬼安。你有什么事,说吧。” 隆绪红光满面,慵懒地坐在桌旁官帽椅上,舒展了一下腰身,说道。 “恭喜皇上。”萧继远又是一躬才坐下。 隆绪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哼了一声道: “装神弄鬼的,不年不节的恭喜什么?” 继远一脸暧昧,笑道: “恭喜皇上龙凤和谐。皇上皇后乃万民父母,父母敦睦儿女自然要庆贺。” 隆绪脸上微微一红,笑骂道: “狗屁不通。你这当舅舅的为老不尊,一肚子坏水。快说,有什么事。” 继远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道: “皇上,正值大好秋景,千万不能辜负,明天出去骑射打猎散散心怎么样?” “打猎?南京哪里打猎?”隆绪心中疑惑。 “南京没有野熊野鹿还没有山鸡草兔,西山上红叶美得不得了,连带观赏秋景,整天在这个营地里憋着会生病的。皇上要是高兴,还可以带上娘娘一起去。”继远竭力怂恿道。 “都有谁去?” “说好了的还有北枢密陪着皇上。” 隆绪道:“要是像你说的这么好,朕就请母后一起去。” 继远一听连忙道:“太后忙着呢,又是办学校又是开科举,还要修订律法,整天和韩辅政开会商议、召见官员忙个不停。如果皇上想要秉知太后,皇上就说自己想去散散心,看太后怎么说。千万别劝,太后要是去了,大家全都拘束,玩也玩不痛快。” 隆绪想了想说道: “你别弄这些没正经的。母后忙着,朕就能自顾自外面去游玩吗?舅舅和北枢密也是一样,母后操心的事都是大事,你们怎么能光想着自己散心呢。” 继远心道:皇上大白天颠鸾倒凤,现在倒说这话,嬉皮笑脸道: “不是咱们不尽心辅佐,皇上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朝政咱哪插的上嘴,北枢密也被晾在一边,所以才想着陪皇上去联系涉猎。这不就是咱们的正经事吗。“ ”母后哪有不想用舅舅的道理,你要多读点书,多想法子,自然有的分担。“ 继远悻悻然,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定了定神,半是解嘲半是玩笑道: ”皇上教训得对,那臣就不去打猎,好好回家读书去。” 第六十五章 投鼠忌器 萧继远走后,隆绪命内侍去传赵从中。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来了一个中年汉官。他中等微胖的身材,白团团一张圆脸,两只小眼睛总像笑眯眯的。 隆绪八岁进学,十三岁登基后更增加了课程。太后为他聘了许多位讲官和师傅分别教授经史、诗词、文字、书法、骑射,由韩德让和耶律斜轸两位辅政大臣担总督导。起初隆绪还是个少年,对走马灯似的教授各门课程的讲官师傅们都是一样的礼遇,一视同仁。慢慢地皇帝年纪日长,心智逐渐成熟,和先生们有了越来越多的交流,也就生出不同的好恶亲疏,有的仍是普通的礼貌客套,有的则默契投合。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赵先生。赵从容是翰林学士负责将汉学经史。他学问好,会讲课,把古板的学问讲的深入浅出趣味横生。有时候还比古类今,常常令他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之感。慢慢地话就越说越多,越说越深。隆绪虽然贵为皇帝,可他其实连其他朝代的太子还不如。太子有东宫官署,有一套自己的幕僚谋士,然而隆绪身边只有朝廷命官。这些官员虽然对皇帝忠心耿耿,但也对包括太后在内的整个朝廷负责。隆绪对母后没有二心,然就像所有的孝顺儿子对母亲一样,需要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如今在他的小小空间中只有不多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这个赵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赵先生请坐。您看这园子里的秋景一天一个样子,菊花开的更美了。” 隆绪端着茶盏站在在窗边,欣赏着满目火树银花般的秋色,啜了一口茶,对赵从中说道。 “是啊,延芳淀一年四季各有紫色,这些年植树种花,越来越景色宜人。但南京秋景最出名的是西山红叶,皇上有时间应该去转转。” 赵从中站在隆绪身后往窗外看,只见苍松翠柏绿色浓郁、枫栌柳槐金黄银白,满地落叶五彩缤纷,花圃中的秋菊正当花期,尤其抢眼。“醉杨妃”“霓裳羽衣”“孔雀开屏”“碧玉银凤”“粉面西施”赵从中能叫出名字的不到一半,正争奇斗艳,竞相开放。真个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但他知道皇帝请他来绝不是为了赏景。 “巧了,萧继远刚刚就来约朕去西山打猎赏秋呢。” 隆绪复述了一遍刚才和萧继远对话。 “皇上做得对。这个秋景不赏也罢。国舅爷为人轻狂浮躁,皇上要躲他远些。”赵从容道。 “先生请喝茶,您说他想干什么?” “他说北枢密要去,臣估计这事和韩辅政有关。最近两位辅政之间的关系紧张已经不是秘密。” “他想让朕帮他向韩辅政争权么?” “陛下长大了,现在和过去不同,您身处风高浪急的漩涡中心,一定有人要在陛下身上下功夫,您要万分小心。” 赵从中饮了一口上好的清茶,慢悠悠道。他的身份是一名讲官,可是却以辅佐圣君为己任,皇帝信任他,他也一心要报知遇之恩。他担任这个职务好几年了,看着皇帝一年年长大,从一个懵懂少年,成为英姿勃发的年轻天子。皇帝名义上是万乘之尊,实际上地位却十分凶险。上有杀伐决断明察秋毫的太后,下有年纪相仿雄心勃勃的弟弟。任何一个朝廷都是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这毫不奇怪,可是如今契丹朝廷的内部矛盾更又非同一般。这都因为太后把持大权,宠信奴籍汉臣,引起更加尖锐的嫉妒仇恨和利益冲突。令他欣慰的是年轻的皇帝睿智深沉稳重内敛,这既是他的天赋异秉,也是包括自己在内的老师辅佐们精心教导所养成。 “是的,朕记着先生的话呢,绝不能轻举妄动,诚心尊奉母后,这是两条最重要的原则。” “皇上聪慧。最近开讲的《唐书》,皇上有时间可以细细读一读。” “朕已经按照先生所讲和布置的功课读到本纪第七的中宗睿宗,掩卷而思,感慨良多。请问先生,对则天皇后的四个儿子有什么评价?” 赵从中眼望窗外,秋阳透过金灿灿的婆娑树叶照进花园,令人目眩神迷。他收回目光,转过身,凝视着年轻的皇帝,一边沉思一边缓缓说道: “以臣之见,代王和章怀太子年不过三十而薨,死因不明,没有什么更多值得评论的,不过是说明生在帝王之家并非幸运儿,而是命运更加脆弱多舜。中宗两度为君,活得窝囊,死得昏寐,是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只有睿宗身处狂涛巨浪清醒驾驭一叶孤舟,最终驶到胜利彼岸。他的明智冷静坚韧隐忍非常人所能做到,所以也立下不世之伟业。虽然他没有太宗、玄宗名气大,但没有他太宗就会绝后,玄宗就不会出现。他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功莫大焉。他的儿孙世世代代继承李唐帝位实乃天命所归。” 隆绪在花厅中垂头背手踱步,良久抬头,迎着先生的殷殷目光说道: “先生独崇唐睿宗,大有道理,其中用心良苦朕能体会。” 这天天黑之后,一支二十多人的马队悄没声息地来到一座灯火璀璨的营地,一个中年人从后门走进院子,其余的骑手们退到旁边小树林中休息等候。月光照亮门内一条小径,只见这个中年人身材高瘦,穿一件黑色锦缎紧身夹袍,戴一顶青绸两脚幞头,他踱着习惯的四方步,走进一座烛光明亮的华丽小帐。帐中八仙桌上摆着精致的小菜和上好美酒,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自斟自饮。他穿着一身宽松紫绫直身,外套件黄绸团花背心,光着头,几根小辫子上扎着金丝珠串。两个侍女站在桌旁服侍,一对歌妓坐在帐角,一个抱琵琶一个抚琴正在弹唱小曲。只听她们唱到: “一夜随风忽入秋,小娘子对镜愁。今日青丝明朝雪,情郎何处觅封侯。好一副花容秀,双泪流,恨哥哥,你无情把我丢!害的我伶仃瘦,。......” “国舅爷,真好兴致。”来人道。 “哎呀,北枢密,我派了人在前面接你,不见来报,你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萧继远站起身,上下打量着耶律斜轸说道: “我是打后门进来的。” “堂堂北枢密,怎么像做贼似的,到我萧继远府上还要走后门吗?你怕什么?” 萧继远挥挥手,命侍女和歌妓退下。二人面对面坐下,耶律斜轸端起酒壶给自己和萧继远都斟满一盅,端起来一饮而尽,夹了一筷子又细又白的豆芽伴鸡丝,抬起一对三角眼看着对面说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小人当道,咱不得不防。怎么样?明天去西山安排好了?” “去不成了。”萧继远喉节一鼔,吞下一口酒,皱着眉道。 “怎么回事?” “皇上不但不去,还教训咱要好好读书,尽心辅佐朝廷。” 耶律斜轸愕然道: “这皇上人小鬼还挺大,不知在想什么,枉费咱们一片忠心。” “你那里如何?宋国王什么态度?” “别提了,和我打官腔。我说想和他谈谈对这一仗的想法,他说该说的在会议上都说了。我说姓韩的鼓惑太后,干扰指挥,绝不能再容忍。你猜他说什么?” “北枢密倒是爽直,他说什么?” “我看在和他是亲戚,大家都姓耶律才对他掏心掏肺。他说姓韩的也是一片忠心为国。真个快要把我给气死了。” 说完,斜轸仿佛为了消气似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红亮亮的烧肥鹅,鼓起腮帮狠嚼一通,咽了下去,又吸溜溜饮了一盏酒。斜轸和休哥都出身耶律皇族。休哥属于一帐三房的贵戚,斜轸远了一层,只能算是皇族旁支。契丹皇族的尊贵程度都是以太祖耶律阿保机为轴心而区别。休哥的曾祖是耶律阿保机的三伯父,称为仲父房。而斜轸的曾祖和阿保机则多隔了一层,是这位太祖皇帝的堂伯父。换句话说,休哥的曾祖与阿保机的老爸是亲兄弟而斜轸的曾祖与阿保机是堂兄弟。斜轸和休哥的血缘已经出了五服。虽然血缘关系远了点,但贵为皇族,再远也不嫌远,斜轸就总以耶律休哥的族兄自居。斜轸去找耶律休哥是一半是出于笼络人心,套套近乎。另外当然也是希望他加入反对韩德让的阵营。 “唉,也不知这位宋国王是真傻还是裝傻,他以为那个男宠真的和咱们一条心吗?”萧继远道。 “宋国王这样的人不少,但最糟糕的是太后,那么精明聪慧的一个女人,被姓韩的蒙住了眼睛,认为他才是天下第一忠臣。”斜轸恨恨道。 “咱们本想探探皇上的底,我就不信他能对这么个龌龊东西占了先皇的位置、玷污堂堂太后无动于衷。要是皇上清醒明白,咱就豁出去拥他亲政。如今皇上十七岁了,大婚也婚了,儿子也快该有了,亲政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他这么个样子,让人摸不透,咱凭什么出这个头。” “国舅爷,亲政的话请慎言。”斜轸打断他,朝门口看了看。 “慎言个屁。你这个堂堂北枢密难道长了个跳蚤胆。这屋里说话出我口,入你耳,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难道还要藏着掖着猜着。太后是我姐,难道我不护着她。可如今她老人家被一个色字迷了心窍,怎么也醒不了,咱也是没办法。这叫什么来着,想打老鼠怕打碎了盘子,……” “投鼠忌器。” “对对对,投鼠忌器,没办法只能连盘子请走。” 耶律斜轸心里暗忖:这个被骄纵坏了的国舅现在是国舅,皇帝亲政,他不但仍是皇帝的舅舅,还是皇帝的姐夫,又是皇后的族兄,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于自己来说,本心一万个不想背叛太后,现在也是只想铲除仇敌韩德让。他想陪同皇上出猎也是为了乘机进言,让皇上反感憎恶姓韩的,他不信年轻天子会对与母后公开秽乱的汉奴无动于衷。而不是像这个国舅爷不知深浅,上来就想鼓动皇帝亲政。如果不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伙伴,真不想和这种人共同谋事。说道: “国舅爷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太后大权在握,天下十分兵权七分都在她的手里,归不归政,何时归政全由她说了算,别人操心也没用,只能惹祸上身。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铲除奸佞,亲政的事只能顺其自然。” “找耶律休哥不就是为了军队。你这个北枢密本应掌天下兵权,现在就是个空心大糠萝卜。军队虽说都听太后的,但除了那三萧一韩,并不是铁板一块。我就不信耶律休哥那样的契丹贵胄,心里真的没有一点对那狗汉奴的反感。我想他还是不信任你。他功成名就,正在得意,你就是他亲哥,那老狐狸也不会轻易上当。看来还得慢慢来。”继远摇头叹气。 “不过,今天我倒有个意外收获。”斜轸道。 第六十六章 花灯璀璨 “噢,快说说。”萧继远眼睛一亮。 “宋国王让他的儿子送我出来,那小子对我说了一番话。” “你说的是哪个儿子?” “道士奴。” “那个在皇上身边当侍卫的?”萧继远顿时来了精神,眼睛瞪得更圆了。 “还有几个道士奴,就是他。”斜轸不慌不忙道。 “少吊咱胃口,快说他说了什么。” 耶律斜轸将手里的筷子放到桌上,头向前倾,放低声音说道: “他说他们一帮年轻侍卫恨死了姓韩的,都想要扫平妖孽廓清君侧。他听了我对他父亲的一番话,希望可以合力共谋大事。” 萧继远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杯盘酒盏咣啷啷一阵响,他大笑道: “太好了,你怎么不早说!他们有什么具体计划?” “没有细说。我对他不摸底,又怕他们年轻气盛惹出祸来,只说要慎重行事,日后再议。” “你怎么说这种泄气话!应该让他们积极行动,告诉他咱给他们做后盾。”萧继远顿足道。 他真想骂这个北枢密一句:“老朽颟顸。”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是咱们身居高位,不能和那些毛头小子一样顾前不顾后。要是一口答应了,一是怕他们会嚷得尽人皆知,二是怕他们胡闹咱们沾上包抖搂不清。” 萧继远被他一说,发烫的脑袋也凉下来一些,心里不得不佩服这个老狐狸的心思细密。但还是抑制不住兴奋,一拍巴掌道: “真是天助我也。你想,这楞头青一头连着皇上,一头连着宋国王,加上咱们,几股力量合在一起,何事不能成!改日我约他聊聊。” “国舅爷要聊就聊,我劝你勒着些儿马笼头,别让他们疯跑起来掉下悬崖。他们自己舍得牺牲,别忘了他们身后牵连着更多的人。” 这些话耶律斜轸本准备自己去说,现在觉得由萧继远去说更好。自己又多了一层保护。他最担心这些初生牛犊子们不但想着清君侧除掉韩德让,还想着拥戴皇帝亲政。这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百分之九十九会失败。他们身败名裂不要紧,连累皇帝、他们自己的亲属也不要紧,就怕把自己也扯了进去。 萧继远眼珠一转忽然问道。“你说这事宋国王知不知道?是不是他指使的?” “我问他了,他说不敢让老爷子知道。老爷子一根筋,天天教训他们几个兄弟不许惹事,胡闹就打断他们的腿,让他们出不了门。” “你说这事皇帝知道不知道?”萧继远又问。 “天知道。”耶律斜轸耸耸肩,两人相视一笑。 转眼到了来年。朝廷在延芳淀热热闹闹过了个太平新年,大筵小宴一直摆到正月十五。这一日天空早早降下夜幕,一轮明月盈盈高悬,满天星斗熠熠闪烁,只是可恶的北风也跑来凑热闹,呼呼地猛吹,搅得雪尘飞扬枯树呜咽。延芳淀中沉浸在节日喜庆气氛中,哪管北风肆虐刺骨严寒,各个营盘中照旧挂满写着或俗或雅各色灯谜的彩灯,鸣锣击鼓,品竹弹丝,灯光比天上银河还要璀璨,热闹比瑶台盛会还要繁缛。 奚王府中搭建起了一座硕大帷幕,里面足可容纳上百人宴会。但是今天只在中间摆了一张圆桌,对着一座张灯结彩的舞台。 圆桌一左一右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中年人,十几个花枝招展的侍女在旁边侍候。黑脸的胖子站起身举着酒杯向对面生着一对三角眼的瘦子说道: “北枢密,多谢你赏面光临。和朔奴先敬你一杯。” 瘦子也站起来,喝了这杯酒,呵呵笑道: “多谢奚王一片盛情。只是没想到王爷只邀了斜轸一人。两个大老爷们对饮过节岂不太寡淡了些。” “坐坐,请坐。别急,这延芳淀里人有的是,什么样的贵胄重臣咱都能请来相陪。佳人美娘你看这帐里帐外总有几十上百,喜欢哪个今夜就送到府上。只不过这些日子天天混吃混喝闹得昏天黑地,北枢密还不烦么。今天就换个清淡口味闹中取静。满朝大人物咱只佩服北枢密一个,借着过节巴结巴结。” “说得是,奚王天下英雄,咱也正想多亲近亲近呢。”斜轸坐下说道。 他看了看席面上的菜,这是头一轮的下酒菜,鸡鸭鱼肉山珍海错点心鲜果应有尽有,倒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寻常的盛宴老套。 和朔奴用银筷敲着描花细瓷的盘子边缘,发出“啪”“啪”脆响,粗声大气说道: “没啥好吃的,这些都难入你北枢密的法眼。不过咱家厨子做的这道红扒熊掌还是值得一试。这是白山上雪窝子里新掏的小熊身上的巴掌,又细又嫩。为了今晚请你,足足炖了三天。还有这个人参炖鸡,真正的白山千年老参,吃了保您夜夜金枪不倒。我还备了两根,待会儿你带回家去。” 斜轸哈哈大笑。用面前碗中的瓷勺舀了一勺子鸡汤喝了。砸吧着嘴说道: “奚王老当益壮娶了那么多小妾,我还奇怪,怎么照顾得过来。原来是有这千年老参打底。” 和朔奴的祖先是奚族可汗。奚族和契丹族同种同源,自古以来共同生活在潢河、土河交汇的两河流域。奚族原来人多势众,后来被新崛起的契丹吞并。它的王族受到笼络优待,在朝廷中享有崇高地位。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共同生活,两族基本融为一体。奚六部成为契丹国中诸多部族中势力仅次于契丹的部族,由奚大王统领。这个和朔奴就是现任奚王,他的姓就是一个奚字。这位奚王年过六十,从先皇的保宁时代就担任奚六部之长了。他久经战阵,曾经做过耶律休哥的副手。一年多曹彬来侵,他在反击大战中立下战功,刚刚受到褒奖。这个老王爷忠直骁勇,平生只有一大弱点或说是嗜好,就是酷爱酒色,老而不改。府中除了老王妃,已经陆续娶了六房侧妃和小妾。这一点上他和斜轸颇有些趣味相投。 “你看这座戏台子如何?我专门请了南京城里最有名的戏班,来给你我佐酒。来人,拿戏牌子来!” 斜轸看时,只见那牌子上写了满满一张,属于百戏的有:吞刀吐火、寻撞走索、扛鼎跳丸、角抵相扑等等;属于歌舞的东海黄公、兰陵王、踏摇娘等等;还有名目更多的歌舞、散乐、鼓子词。这些戏目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这么一个无所不包的单子,请的班子人数可想而知,应该最少不下百人。老奚王为了这个晚宴准备如此隆重也算是煞费苦心了。斜轸道: “难为老哥想得周到,咱也不想看那太闹腾的,就上个女子角抵找个乐子。” 一会儿就见台上上来两个几乎全裸的肥胖女人,她们只在腰和裤档系一条丁字织锦丝带,上身赤裸。她们一亮相就令耶律斜轸心中一阵翻腾,既觉得有些憎厌又觉着看得过瘾。一位小了一大号的“行司”穿着齐整长袍、戴着高帽、拿礼扇的道貌岸然在一旁进行裁判。三个人往那里一站就是一副滑稽图。台角边上的乐师们擂起轻盈细密的鼓点,拨起悠扬悦耳的弦索。乐曲声中两名女子缓缓起势,做着各种推、撞、顶、摔的动作,运用着全身的腿力、腰力、靠着速度和技巧展开肉搏。她们竭力让对方的身体倒向地面,除了脚底板之外,身体任何部位,哪伯是一个手指着地也算失败。两人身体庞大,四目圆睁,气势逼人,动作忽如雷霆万钧又忽如行云流水,刚柔相济,中规中矩。看到两个庞大的肉体合着激情的曲子纠缠在一起,令人心生遐想血脉贲张。最后,一个面容清秀些的女子抓住对方的兜裆,将她抱了起来,被举起的女人四只手脚无可奈何地狂挥乱舞,她被抱出界外,摔倒在地上。这种赤身裸体的格斗有着一种神奇的观感,两个对手外观庞大粗俗,但一开场就彬彬有礼相互施拜,斗起来虽不失勇猛,却又无血无伤。真是既粗俗又高雅,既刺激又美观。 斜轸久闻女子角抵,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觉得大大开眼。他拍手叫好,使了个眼色,让站在帐角的随从去打赏。 和朔奴道:“我也来点一出,北枢密听一听,这段踏摇娘和其他有什么不同。” 随着美妙的丝弦响起,一个沉鱼落雁般的美人儿载歌载舞走上台来。柳腰轻摆美目顾盼唱道: “谈容娘,心栖惶,说起身世把心伤。面如芙蓉身似柳,二八嫁与邻村郎。奴不嫌他生得丑,不怨家无隔夜粮。只要他知冷知热知温柔,清水塘里做鸳鸯。恨只恨醉汉没心肝,打得我遍体鳞伤……” 这个女子唱着苦情,却是满头珠翠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秋波飞转。看得斜轸两眼发直春心荡漾。和朔奴在一旁连连劝酒,他吃了一大块熊掌嚼了小半根人参,觉得浑身燥热。 ”啪,啪,啪“,和朔奴拍了拍手,乐曲忽然停了下来,谈容娘也不再舞蹈歌唱,望着台下两个男人抿着嘴笑。和朔奴招招手,女子扭着腰肢走下舞台来到桌边。老奚王满脸得意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着斜轸道: “快快给北枢密大人行礼敬酒。” 那女子婀婀娜娜地蹲了个万福,娇声说道: “奴婢给北枢密大人请安。”然后伸出纤纤玉指执起酒壶给两位男人斟满,自己也从桌上拿起一只空杯倒了酒,举起来说道:“奴婢给老爷和大人敬酒。” 斜轸直愣愣地盯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一仰头把酒干了。和朔奴知道斜轸见色动心,不以为意,哈哈笑道: “老弟,你这个小嫂子人品如何?” 斜轸一怔,知道自己失态了,干笑两声自我解嘲道: “没想到这就是王爷新娶的美娇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奚王年过花甲大交桃花运,可喜可贺。” 和朔奴大咧咧拍了拍谈容娘的屁股道: “下去吧,回去等我。” 第六十七章 花灯如昼 那小妾扶风摆柳般走了,老奚王转过脸来对斜轸眨着眼睛狎笑道: “你要是喜欢这款的,赶明儿给也你物色一个。乐户家的女子胜在风情,比什么公主郡主大家闺秀都有味道。” 斜轸半是认真半是自下台阶道: “乐籍女子我不敢要。玩玩还行,娶回家里既坏了规矩,她自己也站不住脚,倒弄得后院起火家宅不安。” 和朔奴挥着蒲扇般的大手哈哈笑道: “老弟说笑了,咱指挥得了千军万马还治不了一窝小母鸡!我已经请准太后给她脱了乐籍,再找个奚人认作干女儿,就是个千金小姐了,谁敢看不起。” 斜轸点头道: “我明白了,你这次打仗有功,请太后以此为赏。老奚王可真是色迷心窍。” “咱这把年纪,有福不享还等下辈子么。” 和朔奴命戏班接着唱了一出《踏摇娘》。斜轸投其所好,大赞还是七娘唱作都好得太多。接着二人不想看表演,就让乐师们一首接一首演奏时兴的乐曲当做背景音乐。两人这会儿已经喝掉了两壶烧酒,吃掉半只熊掌一瓮炖鸡,其它菜也去了大半。和朔奴自己大吃大嚼,还一边不停地给客人劝酒夹菜,侍女们换上两壶新酒,撤去桌面上的残盘,给两人各上了一大盘切得细细的香葱嫩蒜韭黄和各种酱料,端上一只脸盆大的黄铜火锅。锅中白汤翻滚,里面摆满嫩笋竹荪蘑菇豆腐还有各种肉丝肉片。和朔奴脸上闪着油光,用银筷敲着锅边,大声道: “这里面可不是普通的肉,丝的是野豕片的是山鸡,小块的是山兔大块的是狍子,全都是现打的野味。你天天头鱼肥羊吃厌了,野味也不稀罕,咱这叫做雪中鲜,都是从窝冬的雪洞子里赶出来的,快尝尝有什么不同。” 斜轸夹了一块野狍子肉,觉得还没有肥羊鲜美,却点头赞道: “确实不错。” “说正经的,愚兄今天有件事想求老弟呢。” “什么事?” 老奚王的油饼一样的胖脸笑成一朵花,说道: “那老七有个不争气的哥哥,今年二十岁了,如今也脱了乐籍,想要找个体面事做。这是她唯一的念想。老弟你给他谋个差事如何。” 斜轸心里明白了,一个二八佳人心甘情愿嫁给又老又丑的武夫做小妾,原来不光为了摆脱贱籍,还想为兄弟谋取官身。这样一来一步登天整个家族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也就是这个鬼迷心窍的老色鬼才舍得花这么大的代价。老头儿今天煞费苦心做了这许多,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斜轸今天来就是为了笼络这个手握奚族兵权的山大王,按说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可是他不得不摇头道: “奚王爷,要是两年前,这点事也就芝麻粒儿大,我二话不说给您办了。可现在不行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条路现在是擀面杖吹火,不通了。” “此话怎讲?”和朔奴眼中透着失望。 “王爷您还不知?朝廷人事大权在姓韩的手里。他本来就管着吏部,如今更是独揽用人大权,还要科举取士,从今之后凡是想当官的,都要考试。” “他狗东西放狗屁,那以后当官的都是汉人的了?” “契丹人有祖荫制度,战场立功也是条路,其他人可就要挎考篮子讨官做了。眼下任官都停了,就等着明年开考呢。” “考个鬼,奶奶的,写文章能开疆扩土还是保家卫国?摇笔杆就能打胜仗?狗汉奴明明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 “不然奚王让您的大舅子去读南京太学?这我倒可以想想办法。” “读个屁,他大字不识几个。” “再不行让他当个小吏,催个租捕个盗什么的,说说情也许能不考。” “那种活他姐舍不得他干,干那也用不着求我。” 原来还想要官身,斜轸想,故意逗他道: “还有个办法,您索性将他过继了当儿子,再请太后开恩,命大剔隐司入册,下次立功就能荫个官做做。” 和朔奴笑骂道:“呸,你拿老哥开涮。我自个儿的儿子还荫不过来呢。” 老奚王一妻六妾,生了七八个儿子,凭他的官爵只能荫一个儿子做官,其他的除非自己有本事,否则就要靠老头子凭军功去挣。摆平那么多的小母鸡小公鸡并不轻松,风流快活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斜轸亲自给他斟了一满杯酒,站起身端了过去,眼光环视帐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和朔奴向对乐班、侍女和护卫们做了个统统退下去的手势,等到宽大的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斜轸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 “这种搞法天怒人怨,契丹大臣没人赞成,中原汉人是咱手下败将,为什么要学他们。只有太后受他蒙蔽给他撑腰,大家敢怒不敢言。这样下去,别说帮你大舅子,连兄弟我都得滚蛋。” “朝廷的事我也知道些,但没有想到就到了这个地步。你堂堂一个皇亲国戚辅政大臣北枢密,头一号重臣,应该是只鹰,怎么成了草鸡。想法子除掉那妖孽啊!”老头儿将筷子猛地一拍恨恨道。 “一条虫而已,我就是只草鸡也能一口叨了它。只是太后护着他,皇上听太后的。别说我,王爷您是大英雄,有兵有权,你敢上疏列他的罪,请太后杀了他不敢?” 和朔奴想想泄了气,太后要是只母鸡,自己就是只蚂蚱。老头昏黄的眼珠一转,对斜轸道: “这仗怎么不打了?” “还说呢,还不也是这厮的主意。奚王怎么扯到打仗了。” “要是打仗,你想法让他上战场,指挥也好督战也好,咱就能除了这狗东西。” 斜轸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赫赫有名的武将的凶悍霸道,想起来曾听人说过他年轻时的心狠手辣。据说他的王位得来蹊跷。当时在战场上,他那正位嗣子的哥哥胸口上忽中一箭,回来就死了。有人说那箭不是敌人所射,但是没有人能够说清是谁射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他这个次子继承了王位。斜轸伸手按着老头儿的肩膀,慷慨道: “奚王爷如此豪爽,兄弟五体投地。咱记着您的话,早晚有请您出手的时候。王爷,您是只鹰,咱也不是草鸡,大舅哥的事包在我身上,让他过了节就去北枢密院,我给他找位置,咱豁出去这个官不做也要办成这件事!” 老奚王没想到事情竟然有了转机,大喜叫道: “倒酒!倒酒!人呢,来人啊!” 侍女们呼啦啦进来,倒酒的倒酒,换碟的换碟。正乱着,就见一个家丁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到了和朔奴跟前垂头弓腰颤声报告: “大,大,大王,不好了,少爷被人打了!” 老奚王一惊,喝道:“混账东西,没头没脑的,哪个少爷,被谁打了?” “是,是五少爷。被南京街上的人打了。” “人呢?” 和朔奴霍地站了起来。五少爷是和朔奴的第三房小妾所生,长得最像老爸,深得和朔奴喜爱。今天灯节带了一帮家丁到南京城里看热闹去了。 “驮回来了,在院子里呢。” 和朔奴一阵风似地卷出帐外,西北风猛地迎面吹来,呛得他一阵咳嗽。随从赶紧给他披上一件貂皮大氅。只见院子里刚刚进来一群鲜衣怒马的年人,但这会儿漂亮的衣服撕烂了,脸上也都挂了彩。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像个口袋似的趴在一匹骏马的马背上,哎呦哎呦地乱叫,身上盖着件缎面貂皮袍子。 斜轸跟着来到院中。听见和朔奴怒问随从道: “怎么回事?” 领头的随从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五短身材,一身彪悍。上前扑通跪下,道: “少爷去看灯,一个小娘子朝少爷抛媚眼,少爷上前聊了几句,就被一帮汉人给打了。” “一群废物!打人的是什么人?” “大王,咱,咱不是废物,咱们打了回去,把那为首的给打死了。” 和朔奴一听怔住了。一会儿眉毛倒竖跨到马背上驮着的人跟前,从随从手里夺过马鞭,骂道: “小兔崽子,给滚我下来!” 那年轻人“哎呦”“哎呦”地叫,拉着哭腔歪着头说道: “爹,我都快被人打死了,您还骂我。” “再不下来看我用鞭子抽你。” 老头儿说着将年轻人身上的皮氅掀了扔到随从怀里,一鞭子抽到那人的屁股上,年轻人杀猪似地大叫一声滚下马背站到地上,只见他脸上、嘴角流着血,一身锦缎袍子烂了好几处,站得却稳稳当当,捂着脸哭道: “爹,我的牙都被打掉了,脸也破相了。您要给咱做主!” 耶律斜轸一听就知道了七八分,准是这个纨绔子弟趁着闹花灯人多杂乱在街上调戏妇女让人给打了。但是刚才一句打死人了的话让他心里一惊。汉人一般不敢无故惹事,定是这帮王孙公子仗势欺人到了一定的份上才会打起来,没想到竟然闹出人命。上前道: “王爷,这冰天雪地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进去慢慢说吧。” 进了刚才喝酒的大帐,和朔奴审问少爷和家丁,很快就把事情闹清楚了:这帮家丁拥着少爷在南京城里看灯,遇到一位二八相貌出众的佳人,少爷上前调戏,女子亲属上来理论,家丁大打出手。对方和一些打抱不平的路人怒而还击,混战中双方都受了伤,这边的少爷家丁身上都带了刀剑棍棒占了武器优势,打死了对方一名男子。 “被打死的人呢?” “被南京城隍使司的人抬走了。” “啊,笨蛋,让官府插手了!是谁打死的人?”老头又惊又恨,喝问道。 一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混战中谁也不知道是谁打死的。那个凶手就是自己心知肚明这会儿哪敢出来认账。五少爷哭着嚷道: “是我打死的。爹你把我送去衙门吧!” 斜轸见老头儿仰靠在椅子上气得快要背过气去,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站起来呵斥那帮家丁道: “快把少爷搀到后面找府医诊治。其他人也都出去。” 等到人都退下,斜轸亲自倒了一盏茶递到和朔奴手上,说道: “喝口水,缓缓气,别把您老气出点毛病来。那才是大事呢。” 和朔奴喝了口水,有气无力道: “整天鸡飞狗跳,快要被这帮小兔崽子气死!现在闹出人命,你说怎么办?” 斜轸把椅子拉到老头儿对面,按着他的膝盖安慰道: “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气没用,说说怎么办吧。” 和朔奴一把拉住斜轸的手,眼眶发红道: “老弟,难得你一片兄弟之情,换了别人见这里出事,早就告辞躲了。你说这事有没有麻烦。” “这要放在过去,屁大点事。契丹、奚人打死汉人,赔一条牛偿一条命。可现在不行了,朝廷正在改革律法,白纸黑字上写着同罪同罚,要一命抵一命。那姓韩的正在钻洞下蛆找茬立威呢,闹不好被他们杀鸡儆猴,是有些麻烦。”斜轸蹙眉道。 第六十八章 爱兵如子 “我知道朝廷立了新法,早就教训小兔崽子们要老实守规矩,谁知刚说完就闹出事来。” 斜轸现在是唯恐天下不乱,生怕事情闹小,眨巴着一对三角眼睛故意反说道: “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家丁,抵命就抵命。王爷都用不着出面,更犯不着生气。” “妈的绝对不行!我的家丁个个是奚人中的尖子,和我的家人一样。和朔奴从来爱兵如子,待下如父,怎么能拿咱的命去和臭汉人相抵!” 斜轸搔搔头道:“这就麻烦了。人命关天,现在汉人的命也值钱了。王爷不肯让家人认罪那打算怎么办呢?” 和朔奴气急败坏道: “你说汉人的命值钱了,我可以出银子,你说汉人一条命值多少?” 斜轸望着满帐的彩幔花灯,两眼里闪着幽光,啜了口香茶,拈了一块枣泥桂花糕放进嘴里细细品嚼,慢悠悠说道: “我说值钱是个比喻,这事已经捅到官府,就是那些汉人愿意收钱了事,姓韩的也不肯。王爷,我倒有个馊主意,您权且一听,行不行您自己掂量。” “都火上房了还客套啥,快讲。” “这事放在家丁身上准是一死,王爷要是决意不死人,只有一个法子:您自己出面顶着。我不信姓韩的敢动王爷的一根毫毛。” 和朔奴闻言一惊,小眼珠子转了几转,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名堂,一拍桌案叫道: “好!就是这招!看他狗东西敢把本王如何!”他站起身狠狠拍了拍耶律斜轸的肩头,感激道:“亏你想得出!” “王爷别忙着高兴,这事不一定行得通。一是现场那么多人亲眼见证您没有在现场,就怕夷离毕院和刑部不信;……” 和朔奴打断他道:“妈的信不信由不得他,咱的人一口咬定,打死不改口,看他狗东西能怎样。” 斜轸点头笑笑,又道:“还有第二,即便信了,朝廷有议贵的制度,不敢要您抵命,但不知会有什么处罚。王爷可要想好了。” “什么处罚?大不了给银子。” “闹不好也可能削官抵罪噢!” “呸!”和朔奴朝绣花地毯上啐了一大口吐沫,骂道:“他敢!老子要他狗命!” 这日清早,一轮红日从东边天际喷薄而出,朝霞给银装的延芳淀镀上一层金辉。虽然立了春,寒风依然像刀子一样锋利。一支二百多人的亲兵穿着毛裘冬装在御帐辕门口等待出发。整整一年没有打仗了,亲兵们的胯下骏马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四蹄轮流带劲地刨着地上的雪尘,马头向天喷出大团的白雾。 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从门内出来,走到队列旁正准备上马,就见门外进来十几个人,为首两人从服装上看是一丹一汉的两名高官。汉官翻身下马大声道: “韩辅政,还好把您给截住了,您这是要去哪?” 韩德让认出说话的是刑部侍郎王樵,他身边是左夷离毕萧贯。 “我正要去看宋国王练兵。有什么事吗?” 王樵看一眼萧贯,萧贯道: “有个案子,我俩商议不下,来请韩辅政定夺。” 契丹实行南北两面官制,契丹旧地由契丹人管理,称为北面官;汉人居住的南京道和山西、渤海人集中的东京道由汉人和渤海人治理,称为南面官。负责北面的刑法的是夷离毕院,南面的这个衙门叫刑部。这个体制的构想很简单,可是在实行中却遇到不少麻烦。两个衙门的官员一起来找执政,必是又遇到了契丹人和汉人之间的冲突和官司。按说大案应该由北枢密院把关,但朝廷正在进行律法改革,主持这件事的是韩德让,所以他们不去北院枢密而是来到这里。 德让道:“这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如你们先和我一起去操场转一圈,看看耶律休哥练兵。用不了两个时辰就回来了,再议你们的事如何?” 二人对望一眼,萧贯说道: “好啊,上不了战场咱也过过眼瘾。” 王樵道:“韩辅政怎么还要管军事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韩德让权压北枢密早就众所皆知,伸手军事又有什么稀奇。 “是宋国王希望皇上、太后多多关心军事,毕竟现在是战争状态,大战随时可能爆发,战争是头等大事。皇上、太后忙,我就抽空去看看。” 演练场就在延芳淀的东北角,缓辔而行用不了一刻钟就到。三个人并肩骑马,韩德让问道: “不如趁这会儿你们先说说是什么事?” 北面官在南面官之上,王樵又等萧贯先说。萧贯迎着西北风大声道: “人命案遇着刺儿头,只能来请示辅政。前天灯节,因为调戏妇女,南京街上打死了一个人。死的人身份清楚,名叫李浩,是个汉人。打死人的却是个谜。原告指认是奚王府的五少爷和他的一群家丁打死的,咱们去传,奚王却说是他打死的,派了一个管家来应诉。” 德让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知道这是奚王想要袒护儿子和手下,怪不得两个衙门搞不掂。只说道: “回去再说吧。” 耶律休哥一见他们就抱拳施礼高兴笑道: “韩辅政,知道你要来,正等着你呢。两位大司寇也来了,真是稀客,欢迎欢迎。” 德让像见了老朋友似地简单回了礼,亲热笑道: “刚过完年就开练,宋国王真是勤奋。” 休哥道:“巡边的军队都没有年过,只是发了些酒肉。要不是太后特别下旨,过了初一就该开始训练。这一歇半个多月,士兵们只吃不动,再不练练跑都跑不动了。” 几人来到一个高台上,只见一里多见方的练兵场上列着五六个方阵,每阵各有数千人马,各自正在训练骑马射箭、劈刺格斗和阵法。虽然春寒料峭,寒风刺骨,但将士们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练兵场上龙腾虎跃热气腾腾。三个人在高台上,迎着刀子似的朔风,身上都穿着棉衣外裹貂皮袍子,还是冻得牙齿打战浑身哆嗦。只穿一件紧身羊皮袍子的耶律休哥仿佛对寒冷毫无感觉,兴致勃勃地比划着给他们政讲解各种训练科目和目前军队士气状况。还特意向不熟悉军队的两名文官解释道: “兵必须要练,不练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这里面有近一半的汉军,是靠南京赋税养的常备军。老兵多,但是也容易沾染兵痞习气。契丹兵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善于骑射,但他们轮番当兵,平时归乡,战时集结,如果不加训练就不知纪律,不知阵法。” 看着这位貌不惊人不过四十岁已是战功赫赫名震天下的大帅,王樵佩服不已,心想难怪前年大战中山西一败涂地,南京屹立不倒,战场上的胜利原来就是这样靠平时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萧贯却另有一番心思,想到难怪韩辅政权倾天下难以撼动,原来他不仅有太后厚宠、兄弟兵权还和耶律休哥打得火热。他又想起手里的案子,奚王私下亲自找他,送了一百两银子,要他判人是奚王失手打死的。他知道老王爷不惜花钱买祸上身为的就是将这个韩辅政一军。他心里对新法本就不满,又不敢驳奚王的面子,打定主意遵命照办。现在忽然觉得有些后悔,那银子无论如何不应该收,这个韩辅政恐怕没有那么好对付。 两人心不在焉,忍受着浸骨严寒,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听到韩德让告辞道: “宋国王真乃天下干城,有宋国王在,何愁打不败宋贼。你这个检阅台位置不错,只是不挡风,我让工部派人来给这里搭个棚子,过几天皇上、太后还要来检阅你的军队呢。我们还有事,先告辞回去了。” 三人回到辅政的议事大帐,一进门就感到热气扑面,温暖如春。中央一座大铁炉的烟囱直入庐顶,帐角还有好几只雕花黄铜炭盆,里面兽炭烧得正红。窗上放下油纸暖帘,透入的日光照得深深的大帐内部十分明亮。韩德让请一北一南两位司寇入座,命人上了茶,一边吹着热气,一边问道: “你们认为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仍旧是萧贯先说道: “这个案子的关键是,到底是谁打死了李浩。要是奚府家丁或者哪怕是王子打死的,就应该实行新法,不管是契丹人、奚人统一以汉法论罪,杀人偿命。但如果是奚王打死的,就有‘八议’中的议贵制度,应该入银抵罪,嗯,当然了,最多还有削官抵罪。” 等他说完,王樵瞥了他一眼说道: “左夷离毕说得对,下官完全同意。但是在下认为这里面的难断之处并不在于是不是奚王打死的人。因为原告指诉,当晚在场的都是年轻人,根本没有奚王。再说这些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女子,老奚王怎么可能在场。在下还听说,当晚奚王就在府中宴请北枢密,此事一问即明。这件事的疑点是:到底是王子还是家丁所为。” 萧贯当即反驳:“王侍郎所说在下不能同意。你说的都是原告的一面之词,奚王有没有在场不能只听原告的,而奚王脾气暴躁,完全可能为了儿子挨打一时激愤出手误伤。小王子的牙被打掉了是事实。至于说在帐中请客的事,在下问过北枢密,他一口否认。说这话的人敢不敢出来作证对质呢。” 韩德让刚才在演练场上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这会儿又听了二人述说,已经理出头绪,说道: “看来你们都认为不是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置,而是人到底是谁打死的。搞清楚这个事实是你们两个衙门的事,为什么来找我呢。你们回去接着调查。查清楚了拿出处置办法,再报上来。” 萧、王二人面面相觑,两个人心知肚明,这件事的关键就是奚王胡搅蛮缠,混淆视听,他们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上交。没想到辅政不买账。辅政说得无可辩驳:搞清真相是两个衙门的正差,执政没有义务帮你们厘清事实。 二人讪讪离去。王樵垂头丧气回到衙门,还没有进门就被辅政的一名随从追上,说道: “韩辅政请你回去。” 又见了面,韩德让对王樵道: “刚才的话是说给萧贯听的,这个左夷离毕一定早就和奚王串通了。我知道你的难处,让你们两个衙门办这个案子既难合作也难弄清真相。所以你表面上还是和萧贯配合,但私下里我要你去做几件事:奚王和北枢密身边的人难以下手,你要从外围查。奚王不是一个无名小卒,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无数人伺候,不会不留踪迹。如果当晚他在府中,有没有请戏班,戏班的人一定知道观众是谁。可以让教坊司的人去外教坊问。上元夜他有没有去南京城,到几个主要城门一查便知。你记着要有多个当事人画押为证。查清之后你将证据拿到我这里来,此事关系到新法实施,一定要认真弄清楚。” 第六十九章 鸿门赴宴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起初和朔奴应付了几次夷离毕院的问讯,后来就听不到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了。他心里颇为得意,那天肇事的家丁们都被安排回乡,府中换了一批新人,原告想找凶手再也找不到了。想着韩德让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的样子他就暗自发笑。这一天,忽然家丁来报,说辅政府中送来一张请柬。 “请我?”和朔奴大为疑惑,展开来看,那张彩笺柬书上果真写着恭请奚王和朔奴赴宴的字样。 “爹,你不能去,这是鸿门宴!” 五少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帐中,看了被父亲扔到桌上的帖子说道。 “小兔崽子懂个屁!鸿门宴?他敢杀我?我偏要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到了赴会这一天,和朔奴一身王爷正装打扮,身穿紫金莽袍,腰系玉带,头戴金翅幞头,外披一件黑色丝绒鹤氅,骑了匹高头大马,带着两百随从雄赳赳来到韩德让摆宴的大帐。韩德让穿着一身月白色织锦团花宽松棉袍,面带微笑,玉树临风般站在帐门口迎接。他亲手掀起厚厚的暖毡门帘让道: “多谢奚王光临。里边请。那边还有座便帐,已经摆好了酒菜,专请奚王手下兄弟们歇息等候。” 和朔奴嘿嘿冷笑一声,瓮声说道: “多谢辅政相邀。咱的亲兵有个规矩,本王爷吃饭他们只能在旁边站着,辅政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王爷驭下有方,德让佩服。请进,全都请进。” 两名亲兵上前一左一右接过门帘高高挑起,两百亲兵尾随二人雄赳赳列队而入。进去后自动在帐角散开,围成一个圆圈。和朔奴一进来就吃了一惊,只见宽阔明亮的帐中张挂着花灯彩幔,只在中间摆了一张圆桌,对面是一座光灿灿的舞台,形式竟和上元节那天请耶律斜轸的布置十分相似。 虚意寒暄了几句,主人便吩咐上菜。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满一桌。十几名俊俏小厮往来送菜执壶斟酒。主人端起酒杯笑道: “今天请奚王来,没有别的事,只为往日疏于问候交往,今日得空,想要亲近亲近。奚王功勋赫赫,德让仰慕不已,今后还要多多来往。” 和朔奴心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口中却道: “哪里哪里,辅政是皇上、太后面前第一大红人,在下想巴结都找不到机会,今天是受宠若惊。” 二人不尴不尬地胡乱应酬着吃了几杯酒换了几道菜,韩德让放下酒杯道: “德让准备了几个小剧目助兴,请奚王欣赏。来人,让他们开始。” 等到表演的人站到舞台上,和朔奴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表演角抵的壮硕女子不正是那天的两位,连那个小个子的行司都是同一个人。他连着往嘴里送了好几筷子菜,却不知道吃得是什么。又一口干了满满一杯酒,呛得自己直咳嗽。等到两个女人表演完下了台,接着又上来一对男女吱吱呀呀唱起了《踏摇娘》,也是那天的原班人马。和朔奴的心里又气又慌,气的是自己百密一疏,竟然忘了将这个戏班子赶出南京。慌得是这个汉宠手段阴险毒辣,竟然戳穿了自己的谎言。 他心里发虚偷偷望向对面,只见对手正全神贯注地欣赏表演,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还抽空往两个人的盘子里夹菜,口中让道: “奚王,请,边吃边看。” 他哪里还吃得下,心里冒火屁股底下生钉,真想要拂袖而去,又心慌腿软站不起来,只好呆呆坐着不动。好不容易美貌的谈容娘和她的丑丈夫的戏演完了。和朔奴擦了擦头上的汗,就准备起身告辞。忽听对面之人又大声吩咐下人道: “把那人带上来吧。” 一个穿着奚人乡下冬装的男子被两个人夹在中间走了进来。和朔奴定睛一看惊得嘴巴张开再也合不拢。这不是别人,正是被他送到乡下去的那个家丁头目。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噗通一声跪下,哭道: “王爷,王爷,小的不能让王爷替我顶罪啊!是我杀的人,我已经投案自首了。” 和朔奴鼻子都气歪了,狠狠踢了他的屁股一脚,骂道: “笨蛋!蠢蛋!王八蛋!你,你,你气死老子!” 韩德让笑道: “王爷,您不应该骂他,而应该褒奖他。这是一条好汉,他听说您替他顶罪,立刻表示宁可自己去偿命,也不能做不忠不义的小人。他说那样活着再也没脸见人不如去死。早就听说王爷驭人有方,真是名不虚传。” 和朔奴瘫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再也没有了刚才那副凶悍的样子。韩德让挥手让那几人都退下去。和朔奴在帐角的亲兵挥挥手,命他们全都出去。帐中只剩下二人面对面坐着,和朔奴看着对面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恨恨道: “韩德让,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想要杀那傻小子偿命吗?” 韩德让沉下脸来肃然道: “我不想杀任何人,只想让契丹的律法更加昌明公平。王爷爱兵如子,试想如果您手下的兵打起架来,有死有伤,您会对他们公平执法还是区别贵贱不同对待?如果王爷对他们不公,谁会在战场上为您卖命?国家也是一样。前年和宋人打仗,南京战场汉军占了三分之一,没有他们,王爷能不能打胜立功?朝廷也是一样,都是皇上的子民,硬要区分贵贱,就只能回到草原部落时代。王爷也许不知道,那个李浩就是个士兵,岐沟关大战刚刚立了功。他新娶的媳妇受到少爷的调戏,他出来讲理,结果被您的家丁打死了。王爷觉得应该怎么处置这个案子。” 和朔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里翻腾起来。他不得不承认韩德让说得有道理。汉军占了契丹军队几乎一半的比例,要想全军士气高昂,公平执法是必须的。推而广之,朝廷要强大也是同理。但这是大道理,要他心甘情愿交出手下为汉人抵命,他仍拗不过这个弯来。想到对面这位权臣厚颜无耻恃宠专权的丑行,心里更是不服。赌气道: “废话少说,既然那小子自己想死,你杀了他便是。” “现在不光是杀人偿命那么简单了,王爷作伪证,藏匿真凶、干扰执法,这也要有个交待。” “你还想怎样!要把老子也抓起来吗?来啊!”和朔奴气得直想一把掀了桌子,终究没敢,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噴火似地瞪着对面。 韩德让还是从容不迫地坐着,端起桌上的酒盏饮了一口,冷冷扫了一眼气势汹汹的老头儿,淡淡说道: “奚王不要动肝火,我请您来就是敬重您,想要和您商量怎样处置这件事。您是有功于社稷的老王爷,德让并不想难为您。我想和您做个交换。” “交换?什么交换?” “王爷支持朝廷包括律法在内的各项改革,交换那傻小子的一条命。”德让微微一笑。 奚王做回到椅子上,两只小眼睛恢复了狡黠的光彩,盯着对面道: “真的那么简单?你要我怎么做?” “王爷不是顽固不化的守旧之人,您告诫家人新法无情要守规矩就是一证;您要亲自抵罪,也就是承认现在的新法,知道奚人杀了汉人要偿命。这是个好的开始。今后您要在奚人中贯彻新法,不给朝廷皇上太后和执政难题,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律依法行事,再也没有情面可讲。” “这个容易,和朔奴从来就是忠于朝廷的。那这一次就网开一面,下不为例。” “新法刚刚施行,如果一开始就被破坏,今后就没法推行了。” “那你刚才说的不都成了废话!……” “王爷别急。如果是那小子杀了人,就必须偿命。现在是王爷出手误伤,就适用议贵之制。” “韩辅政,你把老夫绕糊涂了。” “王爷让那傻小子闭嘴,再也不要提那晚的事。我让夷离毕院和刑部按照王爷误伤提出处置办法。” 这是韩德让酷酷琢磨想出的办法,他觉得送给奚王一个人情,换他支持新法,对朝廷更又益处。 “汉人那边能干?” “咱在王爷面前坦坦荡荡:咱们已经得到李家人的同意,德让绝不会做对不起受害人的事。刑部王侍郎和李浩家人商量了,凶手已经认罪,完全可以做到杀人偿命。但是人死不能复活,如果他们饶过凶手一命,可以为他们争取到加倍的补偿。” “他们同意了?” 德让点点头: “都是苦命人,李浩的妻子已经怀孕,孩子要生下来养大,一家老小要活下去啊。” “多少?我是说补偿多少银子。” “王侍郎答应五百两,朝廷抚恤牺牲的五倍。” “他们同意了?”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点头。 “好!”和朔奴又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赔一千两!” “王爷爽快。那个傻小子要是知道王爷千金买他一命,不知怎样呢。”德让笑了起来。 “韩辅政,这事太后知道了?”和朔奴想,这样处置也许是太后授意呢。 “呵,呵,”德让笑道:“我还没让衙门上报,等着和王爷商量好了再报呢,现在可以对太后说了,就照王爷误伤致死汉人李浩,出钱赡养其家上报。” 和朔奴正暗自庆幸,又听韩德让说道: “奚王想要内兄做官,何必去北院。那里不是战功出身就是王孙公子,他难以出头且呆着也难受。北枢密要为他谋个官身并不容易。去军中历练历练,保举个军功做官岂不更好。” 和朔奴又是一怔,干笑道:“那小子胆子小又不会打仗。” “那有何难,奚王带兵的人难道不知,军中也有吏员做文职,只要年轻人肯努力,不愁不能分沾军功。等到他立了功,有了个一官半职,再去北枢密院也好,其他衙门也好就顺当多了。耶律休哥手下正缺人手,奚王要是愿意,我去和他说说。” 和朔奴大喜过望,耶律休哥的军队立功最多,在他的帐下不愁赶不上一两次机会。何况还有韩辅政和耶律休哥两个大红人关照。顿时把耶律斜轸抛到一边,咧嘴笑道: “那敢情好。” 韩德让大笑,道:“奚王,光顾说话了,你还没有吃几口菜呢。来人,换菜热酒!” 酒饱饭足,和朔奴带着一队亲兵骑马回营。冷风一吹,头脑清楚了,回味今天的事不禁百感交集。他觉得被姓韩的给涮了,他找到了所有证据,不是为了杀人立威厉行新法,而是为了逼自己就范。法律成了他手中的玩物。虽然没有偿命,但汉人的命变得比奚人还值钱。又觉得这个人不像从前想的那么奸恶无能只以色相邀宠。新法没有受到挑战和破坏,两家人的私下协议人不知鬼不觉,但是左想右想也挣不脱他的摆布,不禁又可气又可笑摇头无奈。 第七十章 击鞠场上 转眼春去夏来。这一天艳阳高照熏风送暖,青草茵茵风光明媚。延芳淀的击鞠场周围人山人海。 击鞠比赛风行契丹,它既是娱乐也是体育运动。不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男人还是女人都以此为乐,朝廷上至帝王下至公子王孙都以击鞠场上大出风头为骄傲,军队常常以击鞠训练将士提升士气,就连贵族妇女大家闺秀也以骑驴击鞠为高雅消遣。当然击鞠并不是一种全民运动,而是只有贵族才能享受的奢侈。它要求有平整宽大的场地、专门训练的良种马匹,就连马的配饰、球的质地雕工都大有讲究。选手们个个装束华丽,举止悍勇而不失优雅。要想达到像模像样的比赛水平,选手和马匹最少都要经过数年的训练。这种赛事还是一种特权。受到歧视或警惕的地区,比如渤海人聚集的东京,为了防止聚众闹事抑制好勇斗狠的精神,朝廷明令禁止击鞠。 延芳淀的击鞠场是一个标准的场地,它长达半里,宽略不足,整个地面用夯土砸得平滑如石板,光洁似镜面。场地两端各有一座彩绘木桩制成的球门,四周围有红色木拦,沿着木拦外插了一圈五颜六色的彩旗。场地外围是一圈高出地面的台阶式观众席。和四周的看台有许多层台阶不同,正面台子中间一段只有两层,每一层都很宽阔,除了座位还有桌案,下面一层的看台上罩绣边黄绸伞盖,下铺绣花波斯地毯。伞盖上遍绣祥云金龙,垂挂珠玉流苏。台的正中设着两张披着黄幛的龙椅,椅子前面的桌案上摆满鲜果点心香茶水酒。和黄伞台遥遥相对的另一面观赏台中央也有一片只有两层台阶的宽大平台,上面排列着锣鼓钟磬,上千名教坊乐师们或坐或立,各就各位准备演奏。 辰时初刻,击鞠场上响起震撼人心的号角,紧接着教坊司的锣鼓喧天钟鼓齐鸣,丝竹袅袅,筝弦叮咚。四周彩旗招展,欢呼雷动。只见一行锦绣穿戴翎顶辉煌的人流上了正面看台。为首的是太后萧燕燕,后面紧跟着皇帝耶律隆绪和恒王隆庆、郑王隆祐等人。萧燕燕坐到看台正中,今天她穿了一身刚刚换季的夏装,头戴珠翠欲滴的步摇冠,耳垂光彩照人的碧玉珠,身披粉红纱袍,内穿鹅黄点翠金缕裙。面如桃花初绽,眉如芍药笼烟,显得既仪态万方又妩媚动人。她左手边的皇帝穿一身簇新的赭黄龙袍,头戴朝天冠,脚踏羊皮靴。右边的恒王头上用金丝缎带束起乌黑发亮的一把小辫子,齐鬓勒着一条二龙戏珠金抹额,当中白璧无瑕的一颗东珠足有鸽子蛋大。年轻英俊的脸上眼似点漆,唇如涂红。他今年十六岁,个子比他长他两岁的皇兄还高些。那一副顾盼生辉的神情和静若秋水的皇帝截然两样。他们身后的第二层看台上坐着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奚和硕奴等王公重臣。 观看击鞠又是契丹的社交盛会。下场的选手各展英姿博取眼球不算,看台上的观众们也都尽情展示各自的风姿。男人改头换面穿上新装好像开屏的孔雀,女子环佩叮咚花枝招展却故作矜持。就连没有资格进入看台,只能在外围土丘上凑热闹的平民百姓也都像过节一样穿上漂亮的衣服,摇扇打伞招摇显摆。 自从两年前宋军入侵,军队投入殊死大战,已经很久没有组织这样规模的比赛了。现在停战一年多,上上下下重拾娱乐和轻松,才有了这场豪华赛事。 比赛分上下两个半场,上半场进行的是南京军队的半决赛。 先上场的两支队伍各有十人,一队穿棕色服装的球员骑着棕色黄骝马。他们身穿剪裁得体的簇新窄袖长袍,腰系镶嵌宝石的黄色牛皮带,脚踏高腰牛皮靴,面带棕色藤网面罩。胯下棕马毛皮闪亮,长长的马尾串着金线编成麻花辫子,雕花马鞍上的银钉熠熠生辉。另一队人马装束差不多相同,只是一色的黑衣黑马。南京军队数万人马,现在上场的都是经过前面好多场淘汰赛之后胜出的优异者,是杀出重围的万里挑一的顶尖高手。 一声喑哑沉闷的号角吹响,比赛开始。教坊司的平台上锣鼓急急丝弦高亢,观众们挥舞彩旗,起哄呐喊。场中的球员一手扣缰一手高举长柄偃月球杆,辗转腾挪来去如飞。那只拳头大的红色藤球一忽儿空中飞舞一忽儿地上翻滚,二十匹骏马和他们的驭手像一团风似的紧紧裹挟追逐着这个小小的却万众瞩目的中心。远远看去两队人马搅在一处,分辨不出你我,只似一只黑黄相间的花斑猛虎在翻飞起舞。球赛分为六节,每节之间略作休息。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比赛决出胜负。黄伞台对面的场边计分区内象征进球的棕色彩旗烈烈飞扬,细数一数已有十一面,而黑色旗帜只有九面。教坊司奏起得胜曲,看台上有人欢呼有人吹起呼哨喝倒彩。人们或交头接耳或殷勤互问,等待下一场的开始。 萧燕燕一直兴致勃勃地全神贯注观看比赛,大部分时间都紧张地瞪大眼睛注视藤球,一会儿拍手而笑一会儿摇头叹息。身边的皇帝正襟危坐,满面春风地啜着香茶。他没有特别钟意的球队和球员,所以并不兴奋。只是随着母后喝彩而微笑,随着她的叹息而蹙眉。另一边的耶律隆庆则兴奋得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他这一段没事就往军队跑,差不多从头看了所有的初级赛和淘汰赛。他对棕队情有独钟,对其中的一名前锋主攻手,那个俊俏精悍的青年十分喜爱。已经打赏他许多珠宝银钱。军中不许个人收取打赏,唯有来自皇室的除外。他伸手比划着喋喋不休地给母后讲解,说得萧燕燕也对棕队大为赞赏同情。这一场的结果令隆庆高兴得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喝彩。 接下来又进行了一场白队和红队的比赛,同样的精彩,同样的满场欢腾。 两场结束后是一刻钟的休息时间,观众们没有一个离去,反而有更多的人拥进场内和加入外围土丘上的人群。大家都在等着更加精彩的下半场比赛,将要进行的是军队的决赛和一场压轴大戏。 决赛在棕队和红队中进行。比赛的先后次序是由抽签决定的。棕队休息的时间比红队长,显得更加精神抖擞;红队刚刚战罢,人和马都在兴奋的颠峰,准备一鼓作气再下最后一城。两只顶尖的球队追亡逐北席卷如风,一只藤球只见其影不见其形。棕队的前锋,那个风姿俊异的精悍骑手腾身跃起,球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藤球如箭簇射入对方门内。全场欢声雷动,那人飞身站上马背朝着黄伞台上来了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在马鞍上。耶律隆庆满脸涨红,忘情地扯着母后的袖子大叫: “快看,快看啊!” 最后的结果是棕队得胜。四周响起更加热烈的锣鼓奏乐和欢呼喝彩。人群中的滚滚热浪好像炎夏提前到来延芳淀。 鼓乐突然齐刷刷停歇,人们也都安静下来,瞬间的静谧比刚才的喧嚣更加令人莫名兴奋。只见场上出现一队士兵,他们足有上千人,身穿簇新的御林军灰色军装,头戴灰布军帽,手里抱着石磙。他们沿着场地南端,从东到西排成长方型阵列,然后从南向北推进,用几排石滚将场上的每一寸地面重又压实一遍,让它变得纤尘不染,平滑如镜。这预示着一场更加精彩的表演即将开始。 随着悠扬的乐曲再次响起,这一次的奏乐格外庄严高亢。二十匹骏马载着它们的驭手踏着矫健的步伐出现在场上。这是一黑一白两支队伍。与之前比赛不同的是这些马一看就不是普通军马,而是御厩中的神骏。它们一样高矮胖瘦,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个个不肥不瘦,精健剽悍,肌肉如铁。它们都在十岁左右的黄金年龄,个个四蹄生风目光炯炯,皮毛在太阳光下闪着金子般的光泽。黑色的马像光滑的黑缎子,白色的马像蓝天上的白云。 更有看头的是二十名骑手。他们的穿戴和马的颜色一致,都是用最上等的锦缎制成的紧身窄袖长袍。但这些人既不像之前的选手也不像胯下骏马那样清一色的精壮整齐,年轻英俊,而是高矮胖瘦各个不同。其中有大约一半年轻人,其余的有的肥胖壮硕,压得胯下的马比同伴矮了半尺,有的又高又瘦比身边的袍泽高出一头。他们掀开面罩转身一周,向皇上太后和全场观众致敬,人们看到他们有的白发苍苍,有的满脸刻痕。但是人们中响起更响亮的欢呼,有人把帽子抛到天上。太后和皇帝都站了起来,用注目礼向他们致敬。没错,这是一批功勋卓著的朝廷栋梁高官元戎。白队的首领是一个年轻人,他身形矫健,一张英俊的面孔激动得红若朝霞。 “国舅爷,萧继远!”观众中有人大声喊道。 在他的身后是一员头发花白的老将,是萧挞凛。挞凛身旁是萧排押兄弟和一连串萧姓的老少文武。 黑队的领队引起大家的注意,看台上起了一片骚动,他大约四十七八岁,虽然不再年轻,但面似朗月,鬓若刀裁,身姿挺拔,丰神俊逸。合体的锦缎长袍穿在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上显得格外潇洒。远处看台上的人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太后凝视着他,举手鼓掌,脸上泛起红晕。皇帝也朝他鼓掌,隆庆大声喊道:“看,那不是韩辅政。” 韩德让的身后全是耶律氏的队员。 这是一场皇族与国舅族的比赛。比起这场压轴的重头大戏来,前面的精彩比赛都是抛砖引玉的铺垫。 契丹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在开基立业的事业中得到他的皇后述律平的鼎力协助,从此契丹国立下了耶律氏和萧氏世代通婚,两族共同拥有和治理天下的祖制。按照契丹的祖制:耶律氏万世一系继承皇权,萧氏世代为皇后;皇子中,只有萧氏后妃所生享有皇位继承权。契丹每年有专门的皇族和国舅族表示相互友爱和尊重的节日。每年二月一日为中和节,国舅族萧氏设宴,宴请皇族耶律氏;六月十八日,耶律氏設宴,宴请国舅族萧氏。这两个节日称为呷里叵日,意思是盛宴日。两族之间也常举行各种联谊竞技,如比武、比赛骑马射猎等等,像今天这种两族间的击鞠比赛也是其中之一。人们只是奇怪,为什么一个汉人成了皇族队伍的领袖。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提议竟是耶律斜轸提出来的。 第七十一章 皓空望月 皇族的领队本来是耶律斜轸,他却在两天前突发心疾,不能上场了。替代的人选必须是皇族之中和他有着同样的地位和威望的人物。他最先提出的是耶律休哥,可是耶律休哥坚决推辞。常言道,天才多数是怪人。耶律休哥一门心思痴迷于战场较量,对其他的事一律不感兴趣。他不嗜酒好色,不玩牌斗双陆;除了读兵书、研究战策,唯一的消遣就是射猎。他鼓励将士以击鞠进行体质和马术等方面的训练,自己却从不下场。他可以跃马扬鞭,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可是从来不肯在击鞠场上骑马打球。斜轸又提出皇上亲自上阵。耶律隆绪心里痒痒的,跃跃欲试。可是太后给他当头泼了瓢冷水。她怕皇帝沉迷游乐,对他击鞠、畋猎曾屡加劝诫。她担心如果隆绪亲自出场,那种近乎疯狂的欢呼鼓噪肯定将心性未定的年轻皇帝刺激得更加迷恋这种游戏。于是斜轸便提出了韩德让的名字。太后大感意外又非常高兴。她不知道这个北枢密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么个与他素日言行大相径庭的主意。也许是因为心疾发作糊涂了,也许是忽然开窍想要弥合两人之间的裂痕,然则无论如何这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忙不迭地欣然点头。 萧燕燕心里早就想为韩德让脱去奴籍。然脱籍之后归入何籍却颇费琢磨。这可以是韩氏一族的祖籍南京蓟州玉田,也可以是其他。燕燕最想要做的,是将韩氏抬入皇籍。那才是对韩氏忠心耿耿的最好报答;将来归政皇帝悠游林下的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他结为连理。几年来,燕燕对韩氏的感情和依赖有增无减。到现在为止她为自己举行了四次隆重的再生礼:仅在前年,正是在烽火连天的时候,就接连举行了两次;而在那之前,在统和元年(983年)和次年(984年}这个神圣的仪式已经进行过两次。这是契丹立国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事。很多人不理解这是为了什么,她自己清楚,这是在一遍遍洗刷自己的心灵,告别过去和景宗皇帝的夫妻之情,让自己问心无愧地投入新的生活。 以韩德让的功绩和地位,萧燕燕觉得有一万个理由将他抬入皇籍,唯一的阻碍就是怕契丹贵族人心不服。汉人有大功于契丹的人不少,比如太祖皇帝的谋臣韩延徽,他帮助太祖开基立国,又辅佐了后来的三代皇帝。还有康默记,他受到太祖器重,担任了契丹的执法官夷并握兵出征。他们官至宰执却都没有得到抬籍的待遇。对于耶律氏来说,皇籍崇高而神圣,岂能成为一个奴籍汉人的桂冠。以萧燕燕如今的权势,没有人能够阻止她做成这件事,但她希望得到人们的理解和认可。没想到在贵族中有着相当影响的耶律斜轸竟然主动提出这样一个建议,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击鞠是个游戏,但是影响很大,韩德让带队皇族上场,即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预告和跳板。燕燕回报给耶律斜轸一个温柔妩媚的微笑,令这个情场老手突然感到一阵脸红心跳和局促不安。 人们的议论还没有平息,比赛已经开始了。两队人马霎时风卷云从般追逐交斗在一起。他们的速度也许不如刚才的军中猛士,然却更加沉着老练,技艺娴熟。看去如百炼钢成绕指柔,又有窖藏老酒般醇厚浓郁的味道。两队的布阵精当,左右两名前锋一老一壮,主传、后卫也都是如此。下半场进行到第二节的时候,黑队得了八分,百队得了六分,眼看黑队就要胜利,全场的气氛推上最高潮。教坊司鼓足精气神拼命吹拉弹打,真个声遏行云,曲破长空;观众们摇旗呐喊声嘶力竭。太后屏住呼吸,皇帝几次站起身又坐下,耶律隆庆早就跳下座位跑到栏杆前跺脚挥拳大声喝彩。 突然,在万众瞩目之下上演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黑队的那名正在向前疾驰准备接球射入对方球门的年轻前锋一个急转身猛然掉转马头,朝着身后正在飞奔传球的队友撞了过去。那名传球手不是别人,正是黑队的队长韩德让。 德让在击鞠场上经验丰富技艺精湛。他虽出身奴籍,然祖父官至宰相,父亲封王拜爵,击鞠这种贵族游戏他从小玩到大。击鞠是一种充满危险的游戏,被球杆击中、乱马撞翻的事时而有之,他都做足了防范。但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被自己人掉头来撞。他刚刚使出全身力气挥杆将球击到空中,那只雕工精湛的小小藤球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准确飞到前锋的马前。为了这一击,胯下的神俊心领神会全速冲锋,击球之后人和马都还在向前的惯性中。那名本来应该接球往同一方向奔跑的前锋却突然调转马头朝着他飞撞过来。一个飞驰向前,一个全速向后,他们之间本来两三丈的距离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在还剩下一杆距离时,那名前锋竟高高抡起球杆朝他头部挥来。韩德让本能地向后仰倒,做了一个皓空望月的动作。球杆劈空,但马却无论如何避之不及了,轰然一声,韩德让被狠狠地撞落坠马。 这样的坠马,骑手很可能骨断筋折甚至脑浆迸裂,要是他来不及将脚脱出鞍镫,即使摔不死也可能被受惊狂奔的坐骑拖曳至死,要是既没有摔死也没有被拖死还有可能被其它乱了阵脚的马匹践踏而死。 “啊!”地一声惊呼从数万人的口中同时发出,那呼声连同拉长的尾音在球场上空回旋。余音还未消散,场上已经一片寂静。教坊鼓乐骤止,人们屏住呼吸,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场中。 所幸那匹御厩乌骓既没有倒下也没有受惊狂奔,它被猛撞之后歪了歪身子立即刹住四蹄,站直身体,闪烁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护住自己的骑手。骑手的一只脚本来套在脚蹬上,这时缓缓挣脱出来。乌骓马低下头用长长的宽阔嘴唇蹭一蹭骑手的脸,好像在探索他的鼻息。它的冷静对其它处于兴奋之中的同类起了不可思议的镇定作用,它们都迅速停止了狂奔。 韩德让仰面朝天,四肢摊开成一个“大”字。午前的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好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距离他两丈多远的地方,另一个人也摔倒地上,这就是那名前锋,他用力过猛自己也失去了平衡坠落地面。场上的十几匹骏马和它们的驭手们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敛声屏气地注视着中间的两人一马。 刚才那两马相撞的一瞬间,黄伞盖下的萧燕燕霍地站了起来。她脸色煞白,冲到前面,双手紧紧攥住扶栏。她探身注视着场中,全身颤栗,喉头发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快,快传御医!”皇帝耶律隆绪也冲到栏杆前,大声向场中叫道。 一群宽袖长袍的御医急步跑进场中,伏在韩德让的身边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一会儿,两个人扛来一副担架,将他人抬到上面簇拥着离开了场地。其他参赛的骑手也都纷纷离开,他们之中很多人身负重任,都急着要回去扮演应有的角色,应对这场突然之变。宽阔的场地上只剩下另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孤伶伶躺在太阳下面。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御医气喘吁吁来到黄伞台前对大声说道: “太后,皇上,请放心,韩辅政头磕在地上,只是一时昏迷,身上有几处轻伤。性命无碍,如果恢复得好,不会留下后遗症。” 隆绪道:“要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一定要完全彻底恢复,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他转身望向母后,见她仍倚在栏杆上,脸上挂着泪痕,怔怔地望着刚才惊心动魄一幕发生的地方。隆绪见过母后流泪,但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伤心绝望和怒火中烧。她盯着那个躺着的人,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指着他说道: “这是谋杀,为什么还不去把他抓起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赵先生,你说朕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天之后的上午,如坐针毡的皇帝终于等来了讲官赵从中到帐中授课。他一进来,皇帝就挥退了所有的内侍宫女,让他们远远站到院子里。没等入座,皇帝就上前一把扯住先生的袖子迫不急待地问道。 “皇上说的是什么?” “朕去见母后,但她始终不愿意见朕。母后一定以为胡里室是朕指使的,因为他是朕最赏识的御前侍卫。现在就是淘尽延芳淀的水也洗不清了。” “太后也许的确很忙。皇上不必多心,这个案子把所有的人都牵扯进去了,不光有皇上,还有宋国王、北枢密、国舅爷。要是这样说,谁也洗不清。皇上知道吗?这个胡里室和宋国王的大公子道士奴是刎颈之交,出事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喝酒到三更;国舅爷最近也和这些新晋亲贵们打得火热,和道士奴见过好几面;而北枢密却是非同寻常地突发心疾不能上场,又不可思议地推举韩辅政代他领队。这个案子谁也审不了了,只有靠太后亲自来审,所以太后真的会很忙。” 赵从中冷静地微笑道。他扶皇帝坐到榻上,自己站在他的对面。 “朕是皇帝,连朕也要瞒着吗?” 赵从中没有回答,反问道: “陛下见太后想说什么?” “朕想说朕真的和这件事没有关系。还想说,尽管如此,朕想替那个胡里室求个情,求母后留他一条性命。他是一个好人,他的父亲刚刚为朝廷战死了,只留下他这一个儿子。他家里还有母亲和祖母。他恨韩辅政,可是他对母后和朝廷忠心耿耿。” “还好太后没有见陛下。陛下这样说能撇清自己救下胡里室吗?陛下难道还不清楚这件事的严重和韩辅政在太后心中的位置吗?” 耶律隆绪跳下坐塌,在原地走了一个圈。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赵从中看见他的眼眶里含着泪水。隆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里的苦闷喷涌而出,大声嚷道: “韩辅政,韩辅政,朕受够了!难道一个汉人比天下还重要吗?要是没有他,母后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圣人!要是没有他,朝廷就不会出这么多事!朕没有指使胡里室,但朕真的很想这样做,朕佩服他是条汉子!” 赵从中又看了看帐门口和窗外,没有人在那里,所有的内侍宫女都站得远远的。皇帝正是知道了他的话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才说得如此肆无忌惮。 第七十二章 人神共愤 赵从中的眼睛里目光灼灼,先是闪出失望,继而又流露出同情,这个贵为君主的学生毕竟只有十八岁,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得意弟子,经过数年的精心引导培育,已经学到坚忍内敛,胸怀宽广,而且将这些品行根植于心中。但是他发觉自己错了,十八岁的心灵毕竟年轻脆弱,他经历的是凡人不能想象之重,再深的城府也要溢满出来了。赵从中感到一阵心痛,说道: “皇上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所有的话出陛下之口入微臣之耳,要是有一个字传出去就是臣凭空诬陷,让臣一家天诛地灭。” 隆绪的脸涨得发紫,两串泪珠滚滚而落,他在赵从中面前巡梭了一圈,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说道: “为什么要让韩德让带领皇族的球队!母后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吗?杀他的不是胡里室,是母后自己。母后耐不住寂寞,为什么不像武则天那样去找一个江湖无名之辈,为什么不在契丹王公贵胄里选一个体面的人,偏偏要宠幸一个宫籍汉人,还要让他做朝廷高官,生怕全天下人不知道!朕的脸往哪里摆,契丹人的脸往哪里摆!先生教朕要真心诚意孝敬母后,朕可以做到。要朕接受母后和韩德让在一起,朕也尽了最大努力。可是先生你看,母后没有到此为止,她一步步走得更远,朕不知道母后到底要做什么!朕知道韩德让有功于朝廷有功于母后,难道这样堂堂太后就应该以身相许吗?他的功劳那么大,是不是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大到太后想将皇帝的位置也给他!” 隆绪的声音不大,可是赵从中却像被五雷轰顶。过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他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又是恐惧又是庆幸。恐惧的是皇帝的想法那么理直气壮,这种想法植根于所有契丹皇族的血液里,自己费了多年力气也只是将它浅埋而不能根除,这种想法将会导致朝廷和皇帝的灾难。庆幸的是,他的苦心没有全部白费,皇帝的修炼使得他能够将这些想法隐藏到今天只在他一个人面前吐露。他特别震惊于竟有人对皇帝说韩德让觊觎皇位!他语气冰冷地说道: “臣也是汉人,皇上为什么信任臣,对臣说这番话。太后亲自主持皇上和北枢密交换弓矢约为挚友,以他的身份地位,皇上应该和他交心才是。” “先生,朕不是这个意思!朕不是看不起汉人,朕也知道缘分可遇不可求。可是母后太过分了。” “皇上也认为太后宠幸韩德让会威胁皇位吗?” “不知道,朕不知道!”隆绪像一只受伤的幼虎般低声吼道。 “皇上千万不要听信别人的挑拨被蒙蔽了双眼。太后没有丧失理智。退一万步说,即使太后真的昏了头,但韩德让无儿无女,皇位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皇上要是清醒,就不应该被冲动蒙蔽了眼睛,您要是睁开眼睛看清楚,就知道对皇位的威胁到底来自哪里。” 闻听此言隆绪悚然动容,问道: “先生说是哪里?” “是皇上自己,是皇上被情绪干扰迷乱了心智。世上没有天上掉下金元宝的好事,得到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皇上顺顺利利继承了皇位,但朝廷却在这段时间经历了外部侵略和内部不安的惊涛骇浪,是太后和韩辅政替皇上承担了这一切,陛下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陛下要做的就是忍常人难忍之事,经受浴火涅槃的痛苦,才无愧于这座花花江山。皇上要是做不到,想要放弃那很简单,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等着呢。等着您放弃,等着您出错。陛下接受不了的事,有人能够接受,而且表现得心悦诚服呢。” 隆绪被这番话所震撼,问道:“先生说的是谁?” “恒王经常去看望韩辅政,昨天刚一出事他就去了。他每次在两里地之外必定下车下马步行。皇上见不到太后,可是恒王却能见到,因为太后一直都在韩德让的大帐里。恒王见太后施礼,都是连同韩德让一起拜的。另外,恒王对胡里室的行为义愤填膺,主张追查到底,以十恶不赦处以极刑。” “先生怎么全都知道?” “皇上应该知道的事,臣都会想方设法知道。” 良久的沉默之后,隆绪情绪平静下来,他走到老师身前立定,眼中泪光莹莹,语气坚定道: “先生说得对,朕去看韩辅政。朕也能做到两里地外下马,也会要求彻查和严惩凶手。” 赵从中连连摆手道: “万万不可。我想恒王小小年纪有如此心机,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皇上不能步恒王后尘,而是要超过他。” “超过?这样还不够吗?先生还要朕怎样?” “陛下要做的是从心底里同情尊重太后。老臣说得话也许都是老生常谈,但却是事实:韩德让对天下社稷有大功,没有他就没有太后的英明睿智杀伐决断,也就没有皇上的锦绣江山。太后对他恩宠有加合情合理。汉人契丹人、奴籍皇籍的尊卑贵贱在朝廷兴亡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事。皇上要是承认臣说的对,与太后同心同德,就能超过所有的表面文章行动随心而发,要有自己的分寸和主见。陛下应该为胡里室求情,越是与陛下无涉,陛下越是心地坦然,也让太后看到真性情的皇帝。” 当天下午,等到太后惯常的午休时间过后,隆绪直接去了韩德让的大帐探视和问候伤情。他在离韩帐还有五十步的地方就下了马,步行而至。 到了帐中见韩德让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母后坐在床边。隆绪躬身给母后行礼,德让慌忙躲避,并要下床给皇帝行礼。隆绪微笑上前按住他,说道: “韩辅政的伤势怎么样?辅政正在养伤,千万不要动。辅政当得受朕一拜。” 脸色苍白的萧燕燕面上露出喜色。今天韩德让好多了,昨天的头昏目眩周身酸痛都一扫而光,他自己感觉和从前一样。要下地照常办公做事,燕燕强按着,要他继续休息一天。伤者复原,燕燕的心情开朗多了,这会听到皇帝如此说,更是心情大好,半开玩笑道: “皇帝的嘴巴也越来越甜了,你说说,为什么当得皇帝一拜呢?” “韩辅政辅佐母后效忠朝廷,功比泰山,隆绪身为皇帝,坐享其成,怎么当不得朕的恭敬一拜呢。这次辅政经历大难,也都是因为耶律氏,怎么当不得朕的抱歉一拜呢。” 燕燕眉头舒展,抿嘴而笑,说道: “说得不算没有道理。皇帝快快坐下,你昨天要见我,我实在没有心情,你有什么事情吗?” 小厮搬来一把扶手椅,隆绪坐下,说道: “击鞠场上的这件事令人震惊和愤怒,朕想和母后商议如何处置。” “皇帝以为应该如何处置?”燕燕不动声色问道。 “胡里室是朕的御前侍卫,朕一直以为他忠心勇敢,没有想到他竟做出这种事来。朕以为年轻人轻率躁进,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才会一时糊涂做出这种疯狂举动。朕以为应该彻底追查,挖出幕后黑手。但他以往并无过错,念在他对太后和朝廷一片忠心,念在他父亲为朝廷打仗刚刚牺牲,只留下这一个根苗,他还上有老母和祖母要养,朕想求太后和韩辅政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可以终身发配边远地方为奴。还请母后定夺。” 萧燕燕本以为皇帝为了撇清自己定会激愤要求重处胡里室,听了这番话倒颇感意外,扭头看着韩德让道: “皇帝的意思是这个胡里室不反朝廷只反你韩辅政,那么如何处置就要看你这位当事人的意思了。” 韩德让差一点丢了性命,如果这样还能够平心静气原谅凶手的话真得有非常人的心胸了。何况这是在全天下人面前让他颜面扫地,这个刻骨铭心的恨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但是他不能驳皇帝的求情,半天叹了口气道: “这个胡里室的可恨之处不仅在于他想置臣于死地,更在于他把所有的人都牵连进来,让臣和全天下人为敌。臣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得天怒人怨。与其如此,臣不如一死以谢天下。皇上亲自来看望安慰老臣,德让心里什么委屈也没有了。皇上的话至情至理,如果让臣做主,臣愿遵皇上旨意,请朝廷不要追究胡里室,将他逐出皇宫贬窜边远,永远不得再做官便是。这件事也不必再追究,所有恨德让的人,想必都有他们的道理,都不是对皇上、太后和朝廷不忠。德让不求任何人理解,只要太后和皇上认为臣还有用,臣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是太后和皇上也厌倦了老臣,不用等别人来杀,臣自己就了断了。” 他的话说得锥心刺骨,眼眶里晶莹闪烁。萧燕燕不顾皇帝在跟前,握住了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她转头看着隆绪,毫不客气地说道: “皇帝的话说得不对。当众谋害朝廷重臣还说什么忠于朝廷,想要置哀家的股肱辅弼于死地还说什么忠于哀家!这种大罪要是放过,天下岂无王法。胡里室这贼必须杀。辅政说不追究了,我也不能同意。想他胡里室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要不是受了别人蛊惑,要不是有人商量共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来。我倒要看看他的背后是谁,藏的什么心。” 隆绪没有说话,起身到旁边的一张桌上,倒了一盏茶,亲自送到床边。德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茶盏。尽管他并不渴,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干了,将茶盏放到床边的小柜上。凄然道: “不要查了,那个胡里室既然敢做,早就知道后果。使用酷刑只能给德让招来更多的怨恨。现在不用审就知道很多人牵扯进来了,宋国王、国舅爷、北枢密都脱不开干系,这样查下去,真的要兴起滔天大浪了。那样一来,德让不但千夫所指,而且百死莫赎了。” 帐中一片沉默。良久,太后伸手按着韩德让的肩膀说道: ”你不要激动,快躺下。静心休养才能早日恢复。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全都依你。“ 韩德让却一掀被子要下地,说道: “说到这里,臣想起有一件事必须要办。太后,我已经没事了,我要去宋国王府上看看。” 燕燕把他按住: “去看宋国王?用得着那么急吗?御医要你卧床休息。你这样去,他也会心里不安的。” 隆绪心里明白,韩德让心思细密,他此时此刻念念不忘耶律休哥,不是因为二人交情匪浅,而是因为这位南京留守手握重兵,不能因为这件事心里生出芥蒂。想到这一层,隆绪心里一动,这也许正说明韩德让认为那个耶律道士奴和这件事真的有关系。想了想道: “朕知道辅政的意思,不如这样,朕去看他。” “不行,还是臣去,皇上亲自驾临臣子府邸有什么由头呢?” 萧燕燕知道韩德让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是怕皇帝不知道此去的目的。将丝被往上拉了拉,按着德让躺下,柔声说道: “你好好歇着,放心吧,我和皇帝一起去。君到臣府表示恩宠还要什么由头?何况是战争时期,随时都有机密要事商议。” 第七十三章 暮色苍苍 暮色苍苍,宋国王府中灯烛刚刚点燃。餐帐里的晚膳热了几遍,一家人默默无声地吃了,剩下的饭菜都撤了。但是耶律休哥并没有露面。自从昨天中午匆匆回到府中,他就一直呆在小书房里。 起初他怒气冲冲,把道士奴叫了过来,审问他前天夜里是不是和胡里室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那天晚上道士奴半夜过了四更才回来。休哥睡觉很轻,听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早上休哥准备去击鞠场上观看比赛,用早膳时漫不经心地问儿子昨夜去了哪里。道士奴却一反常态支支吾吾,休哥心起疑窦,以为这小子跑去寻花问柳。再三追问之下,他说是和几个侍卫朋友在一起。休哥不信,他便说出了朋友的名字,其中就有胡里室。 昨天球场出事,休哥开始只是震惊,等他听到了凶手的名字,不禁全身颤栗,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休哥急急忙忙回到府中,道士奴也刚刚从赛场回来。休哥饭也不吃就开始审问。没想到儿子毫不隐讳,当即招认这件事是他们一起策划的。道士奴流着眼泪说: “杀韩德让是我的主意,本来应该由我来做,胡里室坚决不让。他说那样会将父亲您牵扯进来。而他父亲战死了,家里只有祖母、母亲和妹妹,量姓韩的也不敢把她们怎么样。他只要我将来好好照顾他的家人。” 耶律休哥听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在战场上他遇到过无数命悬一线的危机,从来没有如此丧魂落魄过。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道士奴是长子,也是他最钟爱的儿子。休哥沉迷于自己的军事世界,没有时间管教儿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一向令他引以为骄傲的儿子变得如此陌生。他痛心疾首地问道: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道士奴年轻的脸上涨起红晕,昂着头道: “姓韩的是朝廷奸佞,古今中外没有比他更阴险恶毒的,他迷惑太后,让皇上蒙羞;他想将契丹变成汉人天下,让契丹人受汉人的统治;他怕失去权力死路一条,只要他在一天就绝不会让太后归政。要想皇帝亲政,要想契丹恢复从前的光荣,必须除掉此獠!” 耶律休哥除了说到打仗,素来拙于言辞,他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以为是的儿子明白朝廷内部错综复杂和不应该恨韩德让,他狠狠打了儿子一个耳光。道士奴脸上立刻显出几道红印。他毫不怯懦,扬着脸接着嚷道: “爹,您只会打仗,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您就是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您以为会打仗了不起吗?在太后眼里,您还不如那个男宠的一根脚趾头!” 耶律休哥气得一屁股瘫坐在椅子里,哆嗦着嘴唇骂道: “混账东西,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人拿你当枪使,你会害死你自己和全家!” 他朝外面大喊:“来人!道士奴疯了,让他回自己帐里,不许放他出去!谁放跑了他,老子军法从事!” 管家从来没有见过老爷发这么大的火,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问道: “老爷,要不要请医生?” “滚!“他吼道。管家刚走到门口,休哥又叫住他道: “每顿饭按时送去!” 把儿子关起来后,休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脑子里面像翻江倒海一样。他原本只想为朝廷好好打仗,为祖宗和后代建功立业。他为先帝、太后和当今圣上给了这个机会而感恩戴德。认为自己赶上了好时代,上有名君圣主下有兵强马壮。他对韩德让也深怀敬意和感激,先帝死后,太后、韩德让和自己成了契丹朝廷缺一不可的铁三角,少了任何一个今天契丹的天空都不会如此晴朗。他并不是政治白痴,看多了朝廷的勾心斗角,但幸好可以远离那个黑色的漩涡,专注于自己熟悉且感兴趣的事情。但是道士奴打烂了这一切。儿子的话是一派谵妄胡言,他苦恼的是自己心明眼亮却无法说服和改变儿子,无法阻止祸水淹没自己和家人。道士奴就是胡里室的同谋和幕后策划。朝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明。朝廷不会放过道士奴,自己也无法洗清。一家人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全在太后和韩德让的一念之中。但可以预料的是,今后再也不能带兵打仗了。 尽管他平时从不让家人与宫中人来往,这一天也不得不派人四处打探消息,好歹从太医院探听到韩德让的伤势并无大碍。这让他略微松了口气。 他想到现在最好的办法也许是带着儿子去自首,虽然逃不脱罪责,也比被查清事实,在证据面前不得不认罪好些;他想到要为儿子向太后求情,说道士奴年轻无知,自己愿以所有的微劳折抵他的罪过;他也想到或许应该去看望韩德让的伤情,豁出一张老脸求他高抬贵手。 这样思来想去,快把脑袋想破了也没有拿定主意,他还从来没有如此优柔寡断过。感到大祸临头的王妃哭哭啼啼再三劝说,他才喝了一点参汤,吃了几口点心。 小书房里黑乎乎的,下人们来了几次要给他点灯,都被他赶了出去。 “老爷,老爷!”管家在门外高声叫喊。 “怎么又来了!滚!”耶律休哥烦躁地喝了一声。 “老爷,太后和皇上驾到!已经进了大门了!” 休哥一下惊呆了,以为是在做梦。他等的是夷离毕院或刑部派皂吏或军队来抓人,最少是派人来传唤。万万想不到来的是两宫圣驾。他这才猛然醒悟到事情也许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严重。要是抓人,总不会是太后、皇上亲自动手吧。 他赶紧正了正皱皱巴巴的衣服,匆匆带上幅头蹬上靴子,大步迎了出去。 “没想到太后、皇上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两宫圣上怎么有空到臣这里来?” 耶律休哥声音带着颤抖,跨步上前要施大礼。隆绪上前一把扶住,说道: “宋国王不必多礼,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朝堂上。怎么,宋国王不欢迎吗?” 隆绪知道他想说什么:昨天刚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韩德让伤势不明,两宫怎么能有闲暇。又见他言行局促,一反平日,心里不禁喟叹,豪情万丈如耶律休哥也不免有英雄气短的时候。 “哪里,哪里,臣只是觉得不敢当。帐浅屋陋,不足以招待陛下,快请快请。” 休哥喉头发紧,全没有了往日的泰山压顶颜色不改的从容。 休哥请两宫到大客帐中坐到上位,自己坐在下面。吩咐下人上最好的茶。宾主坐定,六目对望,都有些尴尬。隆绪想,要打破他的心结,还是要把话挑明,清咳一声说道: “太后和朕下午去探望韩辅政的伤势,刚刚在那里用了晚膳,之后有些闲暇。良辰美景,风清气爽,朕陪母后散步,顺便就想着来看看宋国王。” “韩辅政,他的伤势不要紧吧?”休哥声音干涩地问道。 “要是韩辅政伤势严重,朕和母后怎么有心情散步闲走。韩辅政身体底子好,没有受重伤,昨天只是一时昏厥,现在没事了。他还说要和朕一起出来走走,松泛松泛筋骨。是朕让他多歇歇,才强按着躺在床上的。” “这件事朝廷准备怎么处理?臣,臣正想着明天去见太后和皇上。家门不幸,……” 萧燕燕打断他,道: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韩辅政既然没有大碍,这事就算了。韩辅政不想搞得人心惶惶上下不安。他还提出连胡里室都要饶过。我和皇帝都同意不再追究,只是胡里室一人必须死。” 萧燕燕说得云淡风轻,耶律休哥听得振聋发聩。他放下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只是为胡里室痛心,甚至觉得他是替道士奴去死的。他感念太后的明智,太后一定清楚道士奴做了什么,还相信自己与这件事无关,不但轻轻放过他的儿子,还特意及时亲自上门表示对他的宠信依旧。皇上说韩德让想要亲自来,想必是真的,他是受害人却想到要来宽慰自己。这种恩情和信任只有粉身碎骨才能报答。 心里豁然轻松的耶律休哥忽觉腹空如鼓,叫了下人过来命道: “换热茶,上水果点心。” 等到当季的桃李杏子和各色点心端了上来,他让了让客人,便自顾自大口吃了起来。填饱肚子,恢复轻松,休哥又回到往日的沉着镇定,问道: “两宫陛下亲临敝府,有什么事吗?” 隆绪看一眼面色从容的母后,心想,咱们来就是为了抚慰大帅,让你消除疑虑啊。但这话心照不宣却不能说出来。不过倒真的有一件朝廷大事一直面临决断。见母后朝自己点头,便道: “不知宋国王有没有想过南面军事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耶律休哥喝干了杯中的茶,侍女换上一杯,又几口干了。吃饱喝足,这时他已是头脑敏捷精神抖擞,铿然说道: “臣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本想利用击鞠比赛辅助练兵鼓舞士气,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臣正想向太后,皇上奏报,臣以为应该准备今冬开战。” “噢?朕一直在想,现在这样不战不和的局面想必不能长久,没想到宋国王已经有了打算。现在前线的形势如何呢?” “朝廷有情报来源,太后和皇上对开封的情形一定十分清楚,但如果陛下有兴趣,臣还想多啰嗦几句。两国边境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据可靠消息来源,臣得知,赵光义虽然两次侵略都以惨败告终,却并不甘心,反而更要挽回面子。他表示要亲率军队再次北伐,积极重整军备。去年四月,战争硝烟刚散,他就派使者到黄河南北四十余州郡强行征兵,命令八丁抽一,雷厉风行,不得违抗。并已布置大名府做好迎驾准备。南朝国中贺令图之流还大有人在,总想迎合皇帝挑唆开战。但一些头脑清醒的大臣却深知两次北伐已经令宋国元气大伤,坚决反对大规模征兵和皇帝亲征。宰相李昉的上疏甚至将他的皇帝比作秦皇汉武隋炀帝,说他们为了一朝之忿,导致民不聊生。李昉因此被罢免。赵光义不得已停征河南知兵,只在河北继续征召义军。兵法云,看你的对手是谁,有时候,主动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如果对手是一条疯狗,它舔平伤口又该咬人了。已经有过两次了,不能坐等赵光义再次发动突然袭击,主动进攻才是上策。” 第七十四章 旗开得胜 萧燕燕的思绪转到战争形势上,她频频点头说道: “我知道宋国王在宋军内部有耳目,你的情报比北枢密院得到的倒还要确切具体得多。你说得对,你有什么具体想法?” “臣以为,今年冬天应该出兵西路,夺回易州。说收复三州三关十七县太空洞,先把易州失去的半州夺回来,还易州一个完整面貌才是实实在在。咱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必再次括兵,以南京和各地、南北两府、奚王府的现有兵力,就可以做到。” 耶律隆绪这两年读了不少历史,对南北之间纠葛的来龙去脉不再懵懂,这时说道: “宋国王的说法朕赞成。空喊三州三关不如打下半州,横扫一片不如守住一地。易州本不在石敬瑭所献幽云十六州之内,当时还在当地军阀孙方简控制下,是他后来投靠契丹时带过来的。孙方简兄弟反复无常,后来又背叛契丹投靠刘知远。但是易州归属契丹之后孙方简便被调离,孙氏降而复叛,但易州一直在朝廷手里。十几年之后,柴荣北犯,穆宗皇帝昏聩,不能抵抗,被他抢走瓦桥、淤口、益津三关和莫州、瀛州,柴荣攻打易州打到一半时病死军中。从此易州一分为二,拒马河西南落入南朝之手,河的东北仍属朝廷。宋人至今仍将歧沟关称为东易州。夺回易州势在必行,合情合理。对不对?” 耶律休哥由衷赞道: “皇上聪慧,臣正是这样想的。易州战略地位重要,战国时期就是燕赵两国的边界,所以才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诗句,现在易水成了宋国内河,咱这次想恢复易州全境,把宋军赶到易水之外。前年歧沟关大败宋军,臣曾追击到易水,曹彬就是在这里全军覆没。臣当时考察了那一带的地形。现在要趁着宋军的防卫尚未巩固,一举将它拿下。这一仗还是要声东击西,东西两路同时出兵,西边集中兵力攻打易州,东边出兵雄、霸两关,牵制敌人兵力。” 转眼又是朔风乍起草木枯黄的深秋。大雁南归朔风猎猎,落花满地霜染层林。九月十九日,立冬的第二天,契丹军队在南京郊外举行了祭旗誓师仪式。之后,八万大军分三路向南出发。 第一路是此次南伐的主力,五万精锐兵马在大批名将统领下浩浩荡荡刀枪如林,威武齐整气势如虹。这一路的主帅是年轻的皇帝耶律隆绪。他脸色红润威风凛凛,身穿赭黄战袍,头戴金盔,脚蹬皮靴,英姿飒爽,豪情万丈。此次御驾亲征和以往不同,太后让他亲自挂帅,单独领兵,自己留在狭底埚大本营。他率领的兵马不仅人数最多,占了总兵力的三分之二,而且集合了朝廷的几乎所有名将。另一路由宋国王耶律休哥率领深入敌后,他只带了两万兵马。第三路是负责侧应的以奚军为主的部族军一万人,由奚王和朔奴统帅。后面两路大军的战略目标就是保证主力的胜利。 耶律隆绪的左右两边,后错半个马头的是两名人到中年的老帅。左边的韩德让还是那样风姿秀逸,花白的鬓角衬着剑眉星目如同秋霜点染的酋劲黄栌;右边的耶律斜轸一副连鬓虬髯添了华丝,显得更加深沉老练,脸上挂着宽和的笑容。这两名辅政名副其实地一左一右扈拥着他们的皇帝。自从夏天击鞠场上那件事之后,朝堂上起了微妙的变化。斜轸私底下向韩德让道歉,说自己的初衷是弥合两人裂痕,不想差点好心办了坏事。德让一笑而过,两人从此好像真的捐弃前嫌合作无间了。不但再也没有发生朝堂争锋抵牾龃龉的事,而且一个多月前,斜轸还亲自提议为韩德威加开府仪同三司兼政事令、门下平章事。太后准奏。韩德威从此也位列宰相了。 在他们身后,是当今朝廷风头无两的战将、号称“三萧”的萧挞凛、萧恒德和萧排押。 萧继远和他们并辔而行,只是显得有些落落寡合。这位风流潇洒的当红国舅爷近来也消停多了。他虽然年轻,却早就是三个娃的爹了。齐国长公主十三岁嫁给他,如今成婚六年,已经为他生了一儿两女,最小的女儿刚刚出生不久。击鞠场上的事情发生后,他没有被朝廷追究,却被太后和长公主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被罚跪,变得老实了。出征之前,他刚刚被升了官,从空有虚名的驸马都尉升为手握实权的北府宰相。他深知太后对他的期望之殷。现在斜睨着三位并肩而行的远房兄侄,心里在想,自己比他们更年轻聪明,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一样,成为立马横刀的赫赫名将,让太后和长公主刮目相看呢。 征途漫漫,枯燥沉闷,耐不住寂寞的萧恒德低声和身边的兄长萧排押聊了起来: “你说,为什么宋国王只带了两万兵马去阻击定州?那可是宋军河北前线三大镇之一,驻兵最少五万,后面百里之外就是另一个大镇镇州。拥兵也有五万。定州都部署李继隆,镇州都部署郭守文都是宋军的头号名将,他能顶得住吗?” “宋国王用心良苦,要把精锐和主力都留给皇上。真是难为他了。这一战只要他能成功阻击镇、定两州宋军主力,咱们打下满城,收获易州的目标就不难达到。那件事之后,宋国王要拼死报国。道士奴现在伯父麾下,他也要让儿子战场立功呢。” 一旁的萧挞凛耳尖,听到了他们的话,插嘴道: “你们不要议论这些,好好打仗就是。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越早打胜就越是为宋国王减轻压力。” “伯父,您放心,看看这支大军、这些将帅,包管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只怕轮不到咱们立功呢。”恒德扭头笑道。 “你小子别轻敌。别忘了,契丹两次在满城都败了。除了上次耶律休哥袭击田重进,西边这路还没有打胜过呢。这一代地势复杂,敌人重兵防守,说马到成功,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排押,你要好好表现。” “这是当然。可是伯父,为什么单单点我?恒德不该好好表现吗?”排押问。 “你呀,装傻吗?就要做新郎官了,太后在看着你,卫国公主也在看着你呢。”恒德挤挤眼睛笑道。 北风吹面,萧排押的脸本来就红得像霜叶,这会儿正好掩盖了窘色,他嘟囔道: “什么新郎,早都是旧郎了。恒德,想不到我也步了你的后尘,我那糟糠之妻和你的云姑不枉了姐妹一场,真是同心同命了。我怎么心里这么不安呢,你倒说说,当驸马的滋味如何。” 原来太后的第二个女儿卫国公主原本嫁给了萧干的儿子萧吴留,不想那个驸马爷体弱多病,常年沉绵病榻,令卫国抑郁寡欢。今年年初吴留病死了。太后可怜卫国,让她自己另选夫婿。岂料卫国一口咬定要嫁萧排押。自从两年多前在妹妹越国公主的婚礼上和排押跳过舞后,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上就深深刻下了这个勇武憨厚的武将的身影。太后已经点头,答应这场战争结束,她也刚好已丧夫一年,就请萧挞凛再次为伐做成这段姻缘。萧恒德苦笑道: “我有什么可说的?越国才不过十二岁。再说一人一个脾性,难以一概而论。你看齐国,和国舅爷打打闹闹,这会儿不也为他生了三个儿女。卫国吃过苦,不会那么任性。” “听你这么说,越国像是有些任性的了,是不是?这也难怪,太后最宠她,从小没有受过委屈。你已经三年没有回家看过云姑了吧?是不是越国不让你去?” 恒德勒了勒马缰,摇头叹道: “咱这一辈子怕过谁?不过是不想惹麻烦,不想又让太后为这些琐碎事烦心罢了。只是可怜了云姑和小河,我想让她们随营钠钵便于照顾。越国那里还没商量,她们先就坚决不肯。” 排押安慰道:“唉,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我还不知道你嫂子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样。她可不像云姑,是个刚烈的性子。” “好了,好了,哪里有这么多婆婆妈妈,还是想想打仗吧。”挞凛听不下去了,出声道。 行军半个月余,契丹主力大军于十月初进抵并包围了易州境内的宋军要塞沙堆驿。沙堆驿名字叫“驿”却是一座坚固堡垒,里面驻有五千重兵把守。皇帝耶律隆绪亲临围城督战,萧挞凛和萧恒德担任主攻。这一战打得异常激烈,大砲轮番猛轰之后,城墙摇摇欲坠,宋军仍然拒城死守。契丹军架起无数云梯像蚂蚁一般往上爬,同时用冲车猛撞城门。宋军从城头砸下滚木擂石泼下热油滚水顽强抵抗,一次又一次击退进攻。 耶律隆绪站在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上亲自指挥,他神情严肃,一会儿命令击鼓进兵、一会儿下令鸣金后退发砲轰击,不断调动着各支兵马。虽然身边有韩德让和众多参议幕僚,可别说是亲自发号施令,就连这么近距离观看战斗也是第一次。见到太阳快要落山,城头的士兵又被击退,他急得命令鼓手挥舞重锤加速催战。 萧挞凛和萧恒德见久攻不下,又听得战鼓咚咚,都心急如焚。萧恒德一把扯掉披风,摞起袖子,亲自扛着一架云梯冲到墙下,钩住墙头就向上爬去。士兵们见主将都不要命了,也都掉头回身继续冒死冲杀。耶律隆绪急得跺脚大叫: “哎呀!不好,谁让他们自己上的,快命他们下来!” 话音刚落就见萧恒德已经攀上城头,在他的旁边身后,墙头上的契丹军人头盔越来越多,连成一片。 “报告!皇上,拿下来了,沙堆驿拿下来了!俘虏三千多人,还有一半敌人弃城逃跑。北枢密和萧排押将军去追了。”传令兵跑来报告。 “萧挞凛和萧恒德将军呢?” “他们都受了伤,萧恒德将军伤得很重。” 耶律隆绪和韩德让进了城,只见满目断壁残垣、死伤枕籍。他们找到萧恒德的时候,见他身上中了好几枝箭,人已昏迷,战袍被鲜血染红,军医正在急救。萧挞凛也受了伤,只是没有恒德严重。隆绪又是心痛又是感动,更担心无法向越国公主交代,忙命军医包扎稳妥,用自己的銮驾连夜将他送回到国内。 “俘虏怎么办?他们顽抗到底迫不得已才投降,为了这一战咱们死伤不少人,连恒德都受了重伤。按照惯例应该统统处死。可是一下要杀这么多俘虏,朕又觉得有些不妥……”隆绪犹豫着对韩德让道。 “皇上此次亲自指挥作战,英明天纵,睿智果断。战败而降的俘虏按照惯例只有一个“杀”字,但古训上有杀降不祥的话,是杀是留,全凭陛下圣裁。”韩德让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朕是想,士兵打仗都是服从命令,为首的要杀,当兵的不如饶他们性命。将他们编为军队,派到其他战场。辅政认为如何?” “陛下英明,这是契丹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臣由衷佩服陛下的胸怀、魄力和仁慈。” 这批侥幸活命的战俘被组成七个指挥,名号为“归圣军”。 第七十五章 收复易州 大军继续向南挺进。耶律隆绪陆续得到和朔奴率领的偏师于十月二十三日攻破易州狼山寨;十月二十八日在霸州益津关击败宋军的捷报。 一个月之后的十一月初,耶律隆绪率领大军包围了易州另一个要塞:长城口。 一切准备做好之后,十一月七日隆绪发出攻城的命令。将士们在沙堆驿旗开得胜战绩的鼓舞下,军心振奋个个争先,城堡一鼓而破,城中守军弃城而逃。耶律隆绪听从谋士的策划,围而不合,网开一面,留出南城门放敌人出奔。他自己和韩德让、耶律斜轸亲自在城南二十里率兵埋伏邀击。眼看出逃宋军到来,隆绪命斜轸前去招降,遭到拒绝。隆绪大失所望,他本想让宋军怀德慕义纷纷归顺,将“归圣军”陆续扩编,没想到苦心白费,便命大军展开掩杀。结果,除了出逃宋军除了少数被活捉,其余全部被歼灭。对于这少数俘虏,隆绪仍然贯彻了他的宽仁,留下他们的性命,打散编入南京汉军。 连获大胜的耶律隆绪更加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马不停蹄地率军杀向下一个目标:满城。 从长城口到满城只有八十里,大军风驰电掣日夜兼程,越过沟壑纵横的黑芦堤,跨过冰封水面的徐河,将曾经阻挡景宗马蹄、埋葬契丹千军万马的关隘天险抛在身后,第二天傍晚前兵临满城城下。 十一月九日,在长城口大胜的第三天,满城之战打响。城堡壁垒森严做好了死守的准备,但在排山倒海般的攻势面前显得脆弱不堪。攻方的弓弩大砲、冲车云梯天上地下一齐发威,五万大军杀声震天,气势如虹。仅仅用了两天,这座重要的宋军边镇即告陷落。为了避免守军顽抗到底,使己方付出惨重代价,隆绪再一次采用围三缺一的战法,留出北门让敌人出逃,在郊外布置阻击。逃跑的宋军到了伏击的阵前已是前有罗网后无退路,他们得知投降可以不死,并没有做殊死抵抗,由守将率领全军投降。 傍晚,夕阳残照,落霞满天,韩德让登上满城城头查看城内外形势。只见天际茫茫山川壮阔,他的心里浮起万千感慨。 “韩辅政,您在这里,让人好找。皇上在县衙大厅摆宴庆功、商议下一步军事部署,正到处找您呢。” 忽然,萧挞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是挞凛啊,你的伤好了吗?这次多亏你们诸位大将奋勇作战,才能连获大捷。皇上旗开得胜意气风发,太后知道了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勇敢作战报效朝廷是咱的本分,辅政在皇上身边赞划筹谋指挥英明才是胜利的根本。”萧挞凛一半恭维一半由衷道。 韩德让迎着凛冽的北风,微微一笑,手里马鞭直向前方,表情凝重地说道: “挞凛,你知道我在这里想什么?这满城咱们来得太晚了,早在九年前就应该站到这里。家父就是在那条河上吃了宋贼的大亏,只差一步之遥,他到死也没能踏上这座城头!” 挞凛憨厚地笑了笑,说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满城不就踩在咱们脚下了。” 九年前萧挞凛还在西北沙漠里打仗,他虽然没有参加那场满城之战,但那一仗影响极大,他早有耳闻。赵光义御驾亲征进犯南京失败,景宗皇帝发起报复。第一次出兵就派了当时正权倾朝野的燕王韩匡嗣率领倾国大军出征。那时的耶律休哥还只是这位燕王手下的一员副将。韩匡嗣刚愎自用,不听休哥等人的劝告,就在这座城下,在韩德让马鞭所指,满城城北二十里的徐河,中了敌人的诱降之计,十万大军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韩匡嗣因此一役身败名裂险些丢了性命。多亏萧燕燕求情,才削官贬爵赧然幸存。当时的韩德让仕途刚有起色,也因此受到挫折。三年之后韩匡嗣因此抑郁而终。这样一场刻骨铭心的耻辱无怪乎韩德让耿耿于怀,至今不忘。 “两年多之后,景宗亲自率军,再次出征满城,又遭不利,回军路上驾崩山西。满城战败也成了景宗的遗恨。如今皇上亲征,韩德让从军赞翼得到今天的胜利,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韩德让又道。 萧挞凛想,这是指景宗和韩匡嗣都是直接间接死于满城之败,而冥冥之中,天意让他们都为先父报了一箭之仇,说道: “是啊,这么多年之后,偏偏是当今圣上和辅政亲率大军征服满城,不但破城还令守军俯首投降,这样一场完胜,足以告慰陛下和辅政的先人了。” 德让点点头,在满朝契丹武将中,除了耶律休哥,他对这个萧将军有着特别的好感,觉得他除了勇敢善战还为人厚道超脱是非,和他交谈很少顾忌,继续说道: “挞凛兄,你看到今天的军报了吗?” “看到了。宋国王在定州唐河遭遇宋军主力,战斗不利,损失兵马数千,军队后撤到曹河以北。耶律休哥自请处分。” 韩德让低头来回踱了几步,抬头望着雾霭茫茫的南方天际,说道: ”没有耶律休哥就没有满城的胜利。这次的请功奏报,我要为宋国王请头功。“ 却说在主力大军开战沙堆驿的同时,耶律休哥率领两万人马已经一路杀到敌后定州城北不到十里的唐河。宋国在河北前线部署了镇州、定州、高阳关三大镇,常年屯驻重兵。定州兵力尤其雄厚,因为它北边一百二十里便是镇州,两镇之间直道相连,快马瞬间可达。开封在这里两点一线布置重兵是因为这里是通往开封的最便捷的大道。赵光义亲征南京时,无论是进兵还是撤退,走的都是这一条路。休哥面临的是两大镇数量高达十万的合兵。他手里只有两万兵力,为了让敌人不能北上增援,保证皇帝亲率的主力大军必胜,他必须顶住数倍于己的敌人。 他知道,面前的敌人不禁人数众多,而且统帅他们的将领李继隆还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李继隆九月初刚刚从马军都指挥使升任定州兵马都指挥使。休哥了解此人,十年期高粱河之战、前年歧沟关反击、去年君子馆复仇,他们都曾正面交锋。本来宋军的最大弱点就是御从中出,皇帝对武将不信任,武将不敢违背皇帝的命令。皇帝让他们据守城堡,避免出战,他们就宁可错失战机也不自找麻烦。但是这个李继隆不同,他不但骁勇善战,而且仗着靠山够硬:赵光义的皇后是他的亲妹妹,常常能克服宋军的弱点,灵活用兵掌握主动。面对这个老对手,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李继隆早就得知契丹军队出歧沟关到易县,从自己负责的这一路大举进攻。他多次派麾下大将率兵向北增援,都被休哥的阻击堵了回来。定州城中兵强马壮却对宋军的节节败退一筹莫展。这时大部分将领宁愿坚壁清野蜷缩不出,因为这正是皇帝的命令。他们乐得既遵了圣旨又保存了实力。连在军中监军的太监们也反对出战。可是李继隆却坐不住,被契丹人数不多的一支军队在距离十里不到的地方紧紧封住大门,城中五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北边丢城失地,束手无策,这太丢人了。他想起去年年初的君子馆之战,他背弃与刘廷让的预先约定,见死不救,避退乐寿,致使数万将士全军覆没,刘廷让被活活气死。他也因此背上了不忠不义怯懦畏敌的恶名。这一次是他洗白自己的最好机会。他对手下说道: “去年我李继隆不死,正是为了今天效命朝廷,岂能以圣谕为借口拥兵不战。” 麾下猛将袁继忠和他同气相求,他慷慨求战道:“敌人近在眼前,怎么能为求自安坐看国土沦陷,与其如此,末将宁愿身先士卒死于战阵。” 李继隆随即派袁继忠率领以勇武闻名的静塞骑兵出战。自己随后亲自出阵,与他前后合击,在唐河与休哥展开一场激战。耶律休哥以两万兵马迎击李继隆的五万之众,但他毫不怯懦,越战越勇。 耶律休哥胸中激荡着一腔悲壮之情,他感念太后和韩辅政对胡里室案子的处置。他以道士奴得了病,辞去了儿子的御前侍卫职位,将他送到老成厚道的萧挞凛军中效力,让他远离是非漩涡,在军中历练立功。这一切安排好了,休哥觉得心无挂碍,可以赴汤蹈火以报皇恩了。所以他将精锐主力都留给皇帝,以两万兵马阻击于定州城下,休哥心中发誓,宋军想要北上增援除非从他的尸体上碾压过去。 战斗从日出东山的上午打到红霞满天的傍晚,耶律休哥损失惨重,死伤近半,他挥军撤退到唐河以北三十里地曹河。李继隆也已经筋疲力尽,追到曹河无力再战,便鸣金收兵。此时此刻,长城口大战还未结束。 李继隆唐河获胜之后并没有准备继续再战,突破一切阻击北上支援。他已经得知沙堆驿陷落,还不知道长城口即将失守,满城也将遇到同样的危机,但他想像得到契丹军会做些什么。然他并不想冒着和耶律休哥死战的危险将违抗圣旨进行到底。他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之后便谨尊圣旨,坚壁清野,不再出战。李继隆尽情享受这场胜利,他忙着清理战场,割下五千契丹军人的首级,搜索到上万匹受伤和跑散的契丹战马;连夜写战报上奏开封,将唐河胜利写成一场大决战的完胜。 韩德让转过头接着说道: “挞凛,你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兵法云:围城之战无援必败。休哥将定州、镇州的宋军主力牢牢钉在唐河以南,城中宋军知道援军无望,岂能还有斗志,攻城战斗岂有不胜。只有耶律休哥敢于而且能够做到以两万人马让宋贼十万大军不能北上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座座城堡陷落。刚才说是天意,其实谁说没有人力呢。耶律休哥深知皇上和德让的心结,才会做这样部署。” 萧挞凛看了韩德让一眼,心里感叹这位炙手可热的权臣竟能有这样的冷静和公正。这时他才知道为什么这个令人侧目的宠臣能够得耶律休哥这样的契丹豪杰的欣赏和效命,由衷说道: “宋国王要是知道韩辅政这样说,一定感激庆幸,不枉肝脑涂地为朝廷而战了。” 韩德让沉默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向对方倾诉,说道: “可惜,这座满城撤军时就要抛弃,你说,用了千辛万苦历经将近十载耗费两代人的心血将它攻克,又有何益呢?” 萧挞凛不知如何应对。这位辅政到底是汉人思维。对契丹武将来说,打下一座城池,炫耀武力、搜刮一空就是目的,还用问什么有益无益吗?然而现在时代变了,俘虏的敌人不杀,打草谷也不许,这样说来,攻城略地还真要问一问所为何来了。他按自己的思路说道: “咱们这是以攻为守,以牙还牙,赵光义敢侵犯契丹,不好好教训他,天理不容。其实咱们应该乘胜南下,打到黄河,迫使开封低头求降,割地赔款,才是天地公道呢。” 韩德让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呵呵笑道: “你说得也许是对的。这一仗的计划是夺回易州。下一战也许就是你说的目标了。战争是赵光义挑起的,最后总要有个彻底了断。” 定州宋军在耶律休哥的顽强阻击下被迫龟缩不出。契丹军队取得满城胜利后,在没有任何威胁的情况下从容驻扎休整了整整一个月。其间攻打了一些防备薄弱的城镇,距离定州只有六十里的祁州、新乐都被攻破。尽管有统帅部再三重申纪律,那些野性难驯的骄兵悍将在敌人的土地上面对诱惑怎么可能金盆新手,祁州等城镇仍是遭到洗劫。 来年的正月初一,契丹大军班师北归。在回程的路上,养精蓄锐的将士们打了此次南伐最关键的一战:收复易州。这一仗打得如同风卷残云秋获收割,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在易州城头插上契丹军旗。定州的李继隆根本未能北上增援,只有遂城堡寨中的两千宋兵企图來救,但迅即扔下包括五名指挥使在内的死伤,丢盔卸甲逃了回去。 从此之后,契丹南京西部版图重新划定,除了遂城等几座孤城仍由宋人军固守,恢复了柴荣进攻之前的形势,长城口成为契丹和宋国的边界。 第七十六章 义成公主 “描眉腮边瘦,图脂泪双流,叹公子王孙,随波逐流。待花容月貌,抛洒荒丘。芳草连天黄尘走,南雁北归乡关愁,鸳鸯被,抛置旧床头。红绡帐,空向两边钩。……” 琵琶声中敲打节拍的牙板“啪”地一声停下,手持红牙板的女子说道: “公主,不要唱了,唱得人心里好不凄惶。看容妆又被眼泪弄花了。来,坐到梳妆台前,让晴儿帮你重新化过。” 弹琵琶的女子道: “晴儿,说了多少遍,不许再叫公主。妆花了正好洗去,梳妆打扮给谁看。” “不叫公主老爷不依,妆容不整怎好见客。上门道贺的客人又多了起来,好多都是得罪不起的,公主还不是强作欢颜也要见。” “晴儿,我自己梳妆,你去把阿天找来,我有话问他。” 这是一间铺设华丽的绣帐,弹琴的女子名叫耶律汀,是王子帐帐主耶律襄的女儿。击板的是她的贴身婢女晴儿。两年前由太后亲自做主封耶律汀为公主,就是认作干女儿,将她许配给了千里之外的银夏李继迁。但是这门婚事一拖两年,中间石沉大海,无声无息,前两天忽然得到通知,不日即将送她去银夏与李继迁完婚。耶律汀的家门前又像定亲时那样恢复了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耶律汀则好像心里的伤口刚刚愈合又被划开,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耶律襄是一介武夫,可是娶了一个漂亮的汉族女子为侧妻,这位女子出身南京世族,知书达理,颇通文墨。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为“汀”,小字兰儿。意即浊世之中一叶清洲,一支幽兰。兰儿兰心蕙质,从小跟从母亲学习,琴棋书画无不粗通。兰儿十五岁时母亲死了,从此她便成了一叶孤舟,缺少了家人的疼爱。嫡母和庶母们都不关心她,父亲也忙得顾不上这个女儿,让她感到无比孤独凄凉。 两年多前的一天,父亲从朝中回来,郑重其事地把她和全家人都叫到一起,宣布她已被封为公主,将要远嫁西域。父亲讲了一个故事,说唐末有一个叫做定难军的藩镇,是党项人的地盘,统有夏、银、绥、宥、静五州,距离大同府还有一千里。几年前,那里一个二十四岁的党项贵族叫李继迁起兵抗宋,自封为定难五州留后。李继迁向契丹求娶公主,结为反宋联盟,朝廷答应了。大惕隐司从宗族之女中选中了她。她听到之后觉得像被晴天霹雳击中,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抛掷蛮荒嫁给野人。 嫡母庶母们却都对她换了一副嘴脸,各个堆起了笑脸,“公主”长“公主”短的叫得让人肉麻。家里着实热闹了一阵,亲戚朋友们纷纷登门道贺,就连许久没有走动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跑来认亲,好像沾上了她就沾上了太后皇上一样。兰儿伤心欲绝却毫无办法,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和命运,如果不想就此了断一生,只能听天由命。 后来这件事莫名其妙沉寂下来,公主的正式册封还没有举行,就不再有人提起。嫡母庶母们又恢复了一副冰冷的面,亲戚们也车马稀疏。但父亲嫡母仍惦记着这件事,有一次她听见嫡母问父亲道: “老爷,你也不知道着急,那件事还做不做数,亲戚朋友们问起来,咱们这张脸真没处摆。兰儿一年年大了,这上不上下不下算怎么回事呢?万一那个姓李的打仗死了,公主还当不当?人还出不出门?” 父亲道:“是我亲闺女,我怎么能不心焦?大惕隐司说,朝中有人反对这件事,说都是韩德让的五弟,就是那个西南招讨使韩德威瞎起劲,李继迁屁都不是,凭什么娶契丹公主。这岂不是自掉身价。太后就犹豫了,说等等看,看这个李继迁能折腾出什么名堂。要是真能又快像样的地盘称王称霸,哪怕是土皇帝当他的老岳母也不委屈。要是两年什么名堂也没有再悔婚不迟。” 兰儿听了以后,更加寝食难安,心里天天向佛祖祷告,保佑李继迁一事无成一败涂地,或者让他阵前身死。她知道这样诅咒自己的未婚夫很不应该,可是却克制不住这样的希望。 两年的时间里一颗悬着的心受尽煎熬,要不是晴儿兄妹的出现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下来。 统和四年(987年)底,太后、皇帝统兵南伐,君子馆大败宋军,诸将纵兵大掠,抢了不少财货子女归来。十三岁的魏晴一家人就是这一战的战利品。她有一个哥哥名叫魏天,当时十八岁,还有父母。魏天的父亲是个落第秀才,在家乡设私塾教书,同时教授儿子苦读,指望他实现自己“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魏天年纪轻轻已是满腹诗书,正准备参加当年乡试,没想到被战乱裹挟成了契丹人的奴隶。 耶律襄见魏天通达文墨,便让他做了身边帮办文翰的随从,把魏晴给了兰儿当贴身丫鬟。兰儿很快就喜欢上了聪明伶俐的晴儿,也求得父亲的同意,让魏天教她诗书辞赋。兰儿灵秀聪慧,她的学习进步很快,而且从诗书中开阔了心胸得到了心灵慰籍。她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弹琵琶,现在喜欢自己填词编曲,抒发满腔无处诉说的哀怨抑郁。她待晴儿如同姐妹,对魏天也视若兄长。有着二人相伴,孤独的兰儿才有了亲情的温暖。 不一会儿,一个下人打扮的年轻男子和晴儿一起回来,男子站在门口垂手而立。 耶律汀已经重新抹匀胭脂,抿了红唇,回过头来,一张清丽面孔上两只漆黑的眸子望向青年,说道: “大家都争着来道喜,山哥,你怎么不来?” 青年红了脸,道: “公主别这样叫了,让人听见不好。我一个下人,人微言轻,这种事轮不到我来做。” “是啊,来的人都想沾一沾公主的光,以为阿汀成了皇亲国戚,和从前不一样了。想不到你也这样想。难道封了公主兰儿就和从前那个遭人厌憎的女孩不一样了?一个头衔就能把人变得高贵?哼,真是可笑。天哥,是你告诉我,人的灵魂是平等的,无论自以为比别人卑贱还是高贵都是愚痴。不说这个了,我请你来不是想和你过不去,只是想问问,你跟着老爷什么文书都可以看到,西北发生了什么?太后为什么要现在要送我去完婚?你坐下说。” 晴儿搬来一个兀子放在公主对面,又给他端来一盏茶。阿天喝了一口茶,不再局促,又像从前切磋诗文时那样从容说道: “看来这个韩德威的眼光还是不错。想两年前李继迁才二十三岁,虽然出身党项贵族,但却一无所有。只在十二岁时被他的族叔当时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封了虚名‘管内都知蕃落使’。李光睿死后儿子李继筠即位,李继筠死后弟弟李继捧即位,李继捧懦弱,驾驭不了祖上留下的地盘,跑到开封献地请求内附,李继迁不服,率领不多的追随者跑到沙漠里竖起反旗。当时定难李继捧的族中叔伯都是土豪,占据当地各座城镇各自为政,对李继捧阳奉阴违,拒不接纳开封的收编,李继迁只是其中最胆大包天的一个无名之辈。虽然他颇有胆略,聚集豪强势力,一度占领了银州,但又得而复失。要不是太后宠信韩德威,根本不可能答应他的求婚。你想契丹自以为武功第一横行天下怎么会买这么一个小小丧家之犬的帐。朝中大多数人都反对这件事,只有韩德威说:‘河西中国右臂,当年就是因为李氏帮着开封打刘继元,契丹才丢了北汉。现在李氏背宋归我,正是牵制开封西北的好机会。’太后听了他的话才答应了他。向开封封李继捧一样,封他为定难军节度使、特进检校太师、银夏绥宥等州观察处置等使、都督夏州诸军事,等一堆头衔,并答应了婚事。” 说到这里魏天同情地看了一眼满脸戚容的阿兰,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认真在听,接着说道: “这两年李继迁打了不少仗,去年打败了宋军三万多人的主力大军。虽然还是没有占领一个牢固地盘,但已成为定难五州抗宋的一杆大旗。因为他的反抗,开封屡屡战败,束手无策竟只能放弃由朝廷接管定难五州美梦,将本来已经调到其他地方去的李继捧重新封为夏州刺史、定难军节度使,给了他丰厚的赏赐让他回夏州去,等于将定难五州交还李氏。那个李继捧回到故乡之后不但不能按照开封的旨意弭平五州之乱收服李继迁,反而和李继迁勾结继续反抗朝廷。连三度为相的权臣赵普都因为这一着失策刚刚引咎辞职了。 这两年南北大战,西北对开封的牵制不可谓无功。契丹答应与他结亲,对他也是胜过千军万马的支持。李继迁现在翅膀硬了,已经不是两年前的丧家狗,但他想实现统一定难五州的雄心力量仍有不足,所以年初派人催婚。太后也看到双方联合的益处,所以准备履行承诺。” “听说这个姓李的已经有了妻子儿女,是真的吗?小姐去了算什么?”晴儿忿忿不平地插嘴道。 魏天又看了小姐一眼,说道:“这是真的。小姐早就知道。早在六年前起兵的时候,他的妻子就被宋军抓走了。不知道他有几个儿女,只知大儿子现在已经七八岁了。那个李继迁抗宋靠的是什么?为了党项豪族的支持,他娶了好几个妻子都是那些豪酋的女儿,他对契丹也是这一套。” 阿兰两行眼泪滚滚而落,说道: “我才不在乎他有几个妻子,也不想争宠。我就是一粒棋子,夫家和娘家都没有拿我当人,谁会想棋子有什么感受。我就是一团随风飘泊的蓬草,飘到哪里不知道,死在哪里无人问。” 晴儿哀哀说道: “小姐别伤心,晴儿陪你去,你身边不能没有个伴。” 耶律汀拉着她的手道: “晴儿,谢谢你,有你这句话就算我们没有白白姐妹相处一场。我当然想你陪我,可是我不能害了你。我会让父亲给你找个好人家,你会有个好归宿。” 晴儿呜呜地哭了,道: “小姐走了,谁还拿我当人。我一个奴婢还不是随人践踏,哪里会有好归宿。我情愿跟着小姐,服侍小姐一辈子。” 耶律汀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道: “晴儿,你真的心甘情愿跟我走吗?” “心甘情愿。”晴儿斩钉截铁道。 “这个家里你是我唯一舍不得离开的人。你要真的愿意,我们就结拜为姐妹,我求爹爹收你做干女儿,为你们一家脱去奴籍。” “小姐,那不可能。” “过去不可能,现在没有什么不可能。我是出塞和亲的公主,我要带一个妹妹陪伴并不过分。我去向太后、皇上提出这个小小条件,他们一定会应允。” 她转向魏天,哽咽着说道: “天哥,你的学问那么好,朝廷要开科举,你有了自由身就可以去应考。你一定能中进士,将来做了官,说不定有机会出使西域。你们兄妹也许还能见面。” 晴儿瞪大眼泪汪汪的一双眼睛,望着小姐连声道: “真的吗?真的吗?” 她跳起来扑到哥哥身上又是哭又是笑: “哥哥,哥哥,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自由了,你可以去考科举了!” 魏天轻轻推开妹妹,转过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回过身定定地望着耶律汀说道: “兰儿,我们逃吧!我们想办法逃到南边去。” 第七十七章 西平国王 “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 耶律汀站起身走近魏天,仰起一双泪眼望着他问道。年轻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颤声道: “兰妹,兰妹,咱们一起逃走吧。” 耶律汀哇地大哭起来,扑到他的怀里,双手捶着他的胸道: “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我早就知道。可是你为什么像是一块木头,我怕是我自作多情,我怕你骂我不知羞。” 魏天抚摸她的肩头,道: “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可能,我不想害了你,也不想对不起老爷。可是现在,你如果不想嫁到银夏,不想当什么公主,愿意和我们成一家人,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南边。那里的风都是暖的,那里的人不分贵贱,刻苦读书就能做官。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天哥,天哥,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我一定跟你逃走。我可以装病,让朝廷另外选人。可是现在晚了!朝廷不会让我们逃掉的。他们会杀了我和你的家人。” 魏天抱着她,低下头盯住她的眼睛: “为什么不可能?我想好了,送亲的路迢迢千里,要经过无数荒山野岭,那里有的是土匪,有的是游荡剽掠的蛮族。我去投奔他们,让他们去打劫送亲的队伍。车队里有那么多金银财宝,总会有人愿意干。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躲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再找机会逃到南边去。” 耶律汀在他的怀中使劲摇头: “不行,朝廷护送的兵力强大,没人能打劫得了。那样做了,你就是死路一条,不死也成了亡命之徒。” “不冒险当然不成,只要你点头,我什么也不怕。自从俘虏到契丹,人生对我已经毫无意义,苟活到今天除了为了家人就是为了你。我早就活够了,不如拼个活路。” 耶律汀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后退了一步,抹去眼泪,惨淡一笑说道: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天哥,从今之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哥,晴儿就是我的亲妹妹,耶律汀在这个世上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现在就是死了我的心里也是高兴的。天哥,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何必要走绝路。李继迁是朝廷封的节度使,做节度使夫人有什么不好。我会给晴儿留意,让她有个好归宿。天哥你要考进士做官,娶妻生子,奉养父母。我们还要等着你来看我们呢。” “兰妹,你既然不同意这个法子,那我等你,等到哪天李继迁死了,你求朝廷接你回来,我娶你。” “别说傻话了。就算李继迁真的死了,我这个公主是假的,朝廷谁会管我?谁会自找麻烦接我回来。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哥哥你和你的儿女们有出息,为魏家和我争口气。你要不断有好消息传给我和晴儿,我们活着才有意义。” 芳草萋萋的三月,一行人马离开南京延芳淀,向着西边的茫茫天际粼粼启行。车队中间最华丽的一辆马车上坐着义成公主耶律汀,前后数十辆车上载着她的义妹魏晴和十几名宫女太监、公主的妆奁日用和书籍琵琶,两千人的送亲兵马前后扈拥着车队,队伍的后面是当作嫁妆的三千匹撒欢跑跳的契丹骏马。 直到草叶枯黄满目萧瑟的秋天,耶律汀才到了那条她久闻其名从未见过的黄河。渡河之后继续向西南走了好几百里,才来到烽火连天的银夏之地。李继迁率兵到五百里之外相迎,耶律汀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丈夫。这是一个中等身材黝黑健壮的汉子,说他二十七岁看上去却像已经三十多了。李继迁一路如获至宝般将公主迎入自己的地盘。 耶律汀和晴儿下了珠玉镶嵌的马车,尽管做好了充分的想像,她们还是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只见黄沙滚滚,白日蒙尘,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沙漠中几乎寸草不生。定难军节度使的地盘上连营百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帐篷茅屋。耶律汀在契丹也是春水秋山四季捺钵住惯了帐篷的,但家乡的行营都是一座座花团锦簇的宫苑,选的都是绿水青山的佳境,何曾见过这等景象。 李继迁的五六个老婆和一群儿女挤挤搡搡地跑来看热闹,都想一睹大名如雷贯耳的契丹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们见到一个清秀纤细不施脂粉的年轻女子,哇哩哇啦地指指点点,还不时发出一阵哄笑。耶律汀听不懂也没有兴趣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营中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李继迁将李继捧和银夏五州几乎所有有头有脸能请到的人都请来了,夸张地向人们展示他的契丹新娘。耶律汀心如止水,像个木偶一样任凭摆布。 几天之后,送亲的官兵带着李继迁搜罗来的宝物作为谢礼回朝廷交差去了。只留下耶律汀、魏晴和那些被排挤出宫的倒霉的宫女太监。送亲的军队中有一个小校,相处数月,爱慕魏晴的人品,愿意为她留在银夏。公主劝她答应,晴儿说: “嫁人就要尽为人妻子的责任,要相夫教子,要照顾家庭,我不想对不起姐姐,也不想对不起丈夫,所以不想自找麻烦,就这样和姐姐相依为命最好。” 耶律汀道:“要是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晴儿道:“我看着银夏之地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寺庙。万一姐姐比我先走,我就去寺庙落发为尼。” 耶律汀也只能随她。 李继迁有众多妻子,没有正妻侧妻小妾之分,名位平起平坐,契丹公主也不例外。他虽然忌惮契丹的强大,但也不能得罪当地的豪酋。因为契丹给他的是声援,而豪酋们则给他提供实实在在的钱财兵力。他对娇滴滴的契丹公主谈不上爱,甚至连色欲也谈不上。他娶耶律汀本来就不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一个女人。直到公主进门,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妍丑。对这头西北狼来说,纤弱拘谨的高贵公主远不如当地的妖冶妇人更有吸引力。而且耶律汀有洁癖,嫌这里的蛮人不洗澡满身臭味,每次上她的床都要沐浴更衣,更令他觉得麻烦得受不了。公主的疏淡冷漠正好为他减少了一些麻烦,所以他只为了表示恩义才会不时光顾这间最华丽的寝帐。 耶律汀每天和晴儿作伴吟诗弹唱自得其乐,她的清高淡漠倒令那些女人解除了对她的戒备,两下相安无事。 做了亲戚之后,李继迁和契丹朝廷的往来变得频密,每年都有好几拨使团络绎往返,耶律汀和晴儿与家人可以书信往来,音信相通。虽然往往消息要等上一年但也可以聊慰孤寂。她们得知,魏天后来果真考中了进士,进入林牙院做了一名小官。得知他已娶妻生子,第一个女儿起的名字叫做念兰。 李继迁与契丹联姻,为他孜孜以求的事业带来了强大的助益,胜过增加千军万马。 第二年(990年)李继迁发兵攻打夏州的李继捧。虽然没有占据夏州,但是取得了不小的胜利。他便迫不及待地向契丹报功。钠钵朝廷封他为夏国王,耶律汀也升格为王后之一。第一次晋升为王的李继迁投桃报李,从此开始每年八节都向朝廷上贡。 之后的李继迁和李继捧在银夏上演了一幕幕双簧戏打打和和,一忽儿李继捧替继迁向开封请降,开封授予李继迁银州观察使,赐名赵保吉。一忽儿李继迁又拉李继捧投降契丹,契丹封继捧为西平王。直到八年后的统和十五年(997年),李继捧被族弟彻底赶出银夏。开封见落花流水杳然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封继捧为“宥罪侯”了事。转过头来封李继迁为夏州刺史、定难军节度、夏银绥宥静等州观察处置押蕃落等使,承认了李继迁在定难五州的地位。但李继迁并不知足,继续向宋朝的土地扩张,于统和二十一年(1003年),攻下灵州。这时契丹已经该封李继迁为西平王,他将灵州改名为西平府,作为王国的都城。在迎娶义成公主十四年之后,李继迁终于成为名副其实拥有土地和都城的一方霸主。然而好景不长,建都的第二年他就在对西凉的战争中受重伤而死,死时四十二岁。义成公主则一直活到开泰年间(1012至1021年)。这些都是后话。 再说自从收复易州之后,和李继迁不断在西边给开封制造麻烦直接相关,契丹和宋朝之间便一直没有大的战事发生。契丹朝廷腾出手来,决定一举解决悬置已久的高丽问题。统和十年(992年)在辽阳府向东的官道上,二十万大军疾速行军。两名大帅骑在马上说着话。 “大哥,你有福气,卫国公主是个好女人。” “呸,你从哪里看出来?” “看你红光满面,还看到刚才卫国亲自来送行,眼睛肿得像个桃子。” “胡扯!但是说实话,卫国真是没的说。她主动让我把阿连接来。她们姐妹相称,她还叫阿连姐姐,一点公主的架子也没有。” “你以为那是为了阿连?那还不都是为了你。咳,都是一个娘生的,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 “你小子有什么牢骚可发?越国待你不好吗?上一次你受伤,听说越国急得要找皇上算账。你有本事不假,可要是没有越国在太后面前说话,怎么能一路青云,现在我这个当哥哥的还不是做了你的手下。这次东征,二十万大军全都交给你,连个监军都没有派,这是什么样的待遇。” 正值冰封雪飘的腊月,猎猎西风从背后鼓动着他们的战袍,马蹄哒哒敲击着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他们一张嘴就喷出一团白雾。弟弟是东京留守萧恒德,这次出征高丽,他被任命为主帅。大哥是南京统军使萧排押,担任此次东征的副帅。 高丽国王王治得到契丹大军来犯,亲自披挂御驾亲征,率兵到了西京(今平壤)安下銮驾,又一路进兵到了清川江南的安北府(今朝鲜安州)。刚刚扎下行辕就接到前方军报,契丹大军已经打下蓬山郡(今朝鲜泰川與龜城之間),活捉了了先锋军帅尹庶颜,正向清川江杀来。王治大惊失色,敌人人影未见,一箭未发,就掉头跑回西京,紧急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 明摆着高丽军队不是契丹铁骑的对手,君臣都认为武力抵抗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地求和。朝会商议的结果是銮驾立即撤退开京,派人谈判,让出西京以北土地换取契丹退兵。撤退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做:为了减缓敌人的进兵速度,必须坚壁清野,不给契丹军队留下一粒粮食。朝廷命令西京大开粮仓,任凭百姓搬取。但此时百姓已人心惶惶,忙着逃难离开,根本顾不上搬粮。官仓里还剩下大量粮食,国王命令将其统统投入大同江。 就在这个时候王治收到契丹主帅萧恒德派人送来的战书。 第七十八章 口舌退敌 西京城中朔风嘶吼,百日无光。百姓们都知道契丹大军已经打到蓬山郡,人心骚动,流言满天,纷纷扶老携幼车载肩挑出城避难,几座城门都被蜂拥而出的人们堵得水泄不通。王宫烧着地龙的大殿里依旧寒气森森,大臣们的脸上都挂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王治道: “众位爱卿,蓬山郡离西京不到两百里,骑兵一天就可以杀到,再不做决定就来不及了,是进是退你们倒是说话啊。” 王治今年三十三岁,是高丽第六位国主。继承王位十一年来,他仰慕华风,崇尚儒学,奉行以儒治国。他的祖父开国时夺取新罗、吞并百济、统一半岛的烈烈武风在他身上完全看不见了。这十几年除了和北方边境上的女真渤海土匪豪酋时有冲突,高丽从来就没有过大战,他何曾见过二十万如狼似虎的大军杀声震天铺天盖地而来的阵仗。他的心里早都缩成一团,只想着完了,这回完了,国王可能当到头了。他想后撤到开京,先看看情形,不行再往南撤。割地求和,这是唯一的出路。可是这话他这个国王不便先开口说,要从大臣们嘴里提出来才行。他最宠信的老臣,门下侍郎崔亮抖动着白胡子说道: “契丹禽兽,出师无名,高丽没有得罪它,为什么兴师动众来侵犯。” 侍中朴良柔说道: “现在骂它有什么用。谁说没有得罪,高丽一直是和契丹对立。六十年前契丹灭渤海,阿保机送来马匹和骆驼要求高丽臣服,太祖皇帝没有答应。耶律德光即位后又送来五十匹骆驼,要求高丽做它藩属,也被咱们的太祖皇帝拒绝,还把骆驼放到万夫桥下饿死了。当时契丹忙于攻打中原,没有顾得上报复,但从此结下仇怨。这么多年来高丽一直向北扩张,虽然打的是女真渤海遗族,但契丹都视为他的地盘,仇怨更加加深。赵匡胤建国后,为了收回幽云十六州和契丹开战,拉笼高丽与他们联盟,咱们虽然没有出兵,可是也曾答应过,这也被契丹视为威胁。高丽一直接受开封册封,奉它正朔,朝贡往来,契丹自然认为高丽是宋国的侧应。现在它打了几场胜仗,又趁着开封被西北定难军纠缠,腾出手来算总账了。这一次他们出动了倾国大军,看来志在不小。” 崔亮叱道:“侍中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高丽早就应该臣服契丹禽兽不成?难道臣服于它就不会遭到侵略了?” “我只是想说谋国要讲策略,想那赵氏兄弟横扫天下所向无敌,都败在契丹马下,咱们高丽弱小岂能以武力和强敌抗衡。王上,微臣以为,当下之计,赶紧退出西京,此地离前线太近,敌人瞬间杀到,太危险了。” 崔亮冷笑道:“退到哪里?开京不过再往南四百里,如果契丹军队打过去还要退到什么地方?” “丞相的意思是要和契丹军队打仗吗?” 崔亮不说话了,亲宋是他的一贯主张,王治正是在他的影响下和开封的往来更加密切。他对政敌朴良柔把战争责任归咎于亲宋背辽难以接受,可是面对二十万契丹大军谁都知道对阵拼杀的结果。 “说大话谁都会,但没有用。既然明明知道打不过,那就只能撤。看贼寇下一步要干什么,只要他们罢兵,哪怕将西京以北让给契丹。” 闻听此言,殿中文武纷纷嚷道:“西京以北都给契丹绝对不行。那是高丽先祖千辛万苦打下的土地。” “不让土地就去和契丹人打,谁敢承担?”朴良柔问道。 没有人应声。 “让出西京以北总比让贼寇占了高句丽旧境好。如果就此退兵休战,缔结和约,那就是万幸。咱们还有开京,还有南部大片土地。” “好了,好了,别争了。孤以为朴爱卿说得对,还是先撤到开京。” 王治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心里完全同意朴良柔的主张,尽管崔亮是他亦师亦友的头号宠臣,但在这件事上,却是朴良柔给了他一个最需要的台阶。 朴良柔受到鼓励,继续说道:“必须抓紧时间赶紧撤出西京,武器粮食不能留给贼寇,武器发给军队,粮食开仓让百姓搬取。搬取不尽的派人投入大同江。” “就由朴爱卿来指挥撤退的后事。各位爱卿立即分头行动吧。”王治瘫坐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王上,既然有粮就可以养兵,为什么要放弃西京?臣以为应该守住西京,派人去和敌人谈判。” 忽然一个声音从后排发出。人们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文官。王治瞪大了眼睛,认出来他是內史侍郞徐熙。徐熙十八岁中探花,是个文章之臣。四十岁时出使开封,和赵宋破冰结盟,受到朝廷褒奖。后来便默默无闻了。王治登基以来并未重视他,然对他的外交才能早有耳闻。众人中发出一片嗡嗡议论声,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徐熙会在这个时候不和时宜地空言大话出这个风头。 王治哭丧着脸道: “谈判?孤一开始就派人去见敌帅,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兴无名之师。那贼帅回了战书,说出师是为了吊民伐罪,想要的是恢复高句丽旧壤。这简直就是强盗,有什么可谈。” 高句丽是朝鲜半岛上历史悠久的古国,经历了中原从汉到唐的时期,全盛时占据半岛土地的十分之七八。后来半岛南端的新罗和唐联手灭掉高句丽。新罗走向没落后,国内的实力大将王建灭新罗创建高丽。恢复高句丽旧壤等于是要高丽亡国。 “王上,两军决胜不只在战场,打仗不光要斗勇也要斗智。谈判成功要反复多个回合。微臣见过贼寇的战书,臣以为其中所说都是虚张声势。他号称率领八十万大军,就是恐吓。契丹能调动的兵力全都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万,它还有宫廷和四处边疆要守,和宋朝正在开战,入侵的军队最多二十万。它说要恢复高句丽旧壤,同样也是狮子大开口。如果它真的想灭亡高丽,直接进攻就是,为什么现在清川江驻兵不前,放话要求咱们投降呢?” 王治如在灭顶之灾中发现一根救命稻草,惊喜道: “徐爱卿认为可以谈么?你以为可以谈出什么结果?” “徐侍郎以为可以靠摇唇鼓舌说退敌人几十万大军吗?”大臣中有的人嘲笑道。 “在下以为契丹此来应该是为了清川江以北的那片土地。那里原是女真人的地盘,光宗时(949年至975年在位)高丽夺取过来建了嘉州、松城等城。可以以此为条件进行谈判。但现在绝不能撤出西京,如果贼寇见西京是座空城,哪有不来捡现成便宜的道理。臣请王驾还开京,臣愿誓死守住西京。” 前民官御事李知白此时也跪下说道: “徐侍郎说得对。高丽创业来之不易,轻易放弃可不痛哉!谈判时可以用金银宝器贿赂萧恒德,他要是贪财,说不定就能接受。守住西京,臣愿拼死一战。” 王治听他们说的有道理,心里生出信心,点头道: “好,好,好,孤这就派人去谈。能够让出安北府以北换取退兵就是胜利。孤也要留在西京,等谈判结果。不成再商议对策。但不知哪位爱卿愿往契丹营走一趟,以口舌却兵,立这万世之功?” 说完他两眼望向崔亮和朴良柔,二人相互望了一眼都低下了头。崔亮已是两朝元老,年高望重,这趟差事办不好轻则声名扫地,重则性命不保,所为何来。朴良柔根本不信谈判能退敌,更不想揽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徐熙见状站出来慨然道:“守城有李御事和众位大将,胜过徐熙多矣。臣虽不才,愿凭三寸不烂之舌退敌之兵,不成功绝不回来见陛下。” 众臣无人相信他的大话,但王治感动到几乎落泪。说道: “孤相信爱卿,孤就在西京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王治亲自送徐熙到大同江边,酹酒饯行,执手而别。 第七十九章 晴空万里 大风卷着雪片在白茫茫的空中打旋,蓬山郡的契丹连营变成一片压地连天的白色蘑菇。每个帐篷里都生了火炉取暖,帐顶冒出的一团团青烟倏忽便被大风撕烂。站岗巡营的士兵们穿着皮毛紧裹的袍子,缩着脖子塞手袖管,每半刻钟就得换一班岗,不然就要被冻僵了。二十万大军在此地扎营已经一个多月,眼看统和十一年的新年就要到了。 “见鬼的天气,撒泡尿都冻成冰棍,比奶奶的白山还冷。想当年咱打女真、渤海,也没有遭过这样的罪。”萧恒德在帅帐里围着火炉踱步。 萧排押坐在旁边烤火,笑笑道: “我看不是天气冷,是呆着不动身上没了热气儿。仗没得打,兵又练不成。军队最怕没事做,士气会垮掉的。恒德,这样战不战和不和的还要拖多久?难道要在这里过年吗?” 恒德脚下不停地绕着圈子,蹙眉道: “我比你还急,可咱们的行动步步都得遵旨。你还说没有监军是对我的信任,我到希望有个监军,说打就打,说和就和。好过动辄请旨。东京到这里上千里,如果朝廷去了南京或其他地方更不知要等多久。” “依着我,管他娘,先打上几仗再说。高丽土兵哪叫打仗,赶着跑罢了。打到西京、开京,让王治亲自来谈,和那个姓徐的聒噪什么。朝廷来了旨意再说,难道二十万大军是吃素的?打胜仗还有错吗?” 恒德在桌子旁边站住脚,端起茶杯喝了几大口水,润了润冒烟的喉咙说道: “大哥还是那么性急。这叫引而不发。不战而屈人之兵。要打别说打到开京,就是把王治赶下大海也不在话下。但出兵时太后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一仗不是为了要灭高丽,而是要它俯首称臣。打到哪里,怎么打必须请示而后动。俯首称臣早就不在话下,王治几次派人求和都是一个口气,只要撤兵,什么条件都好商量。现在咱们等的就是朝廷提条件。” “太后英明。也是这个道理。与其灭了高丽找人来管这块土地,不如留着王治继续当他的国王,只要他乖乖听话称臣纳贡,换人也许还不如他。想当年打下渤海国,要是留下一个驯服的姓大的渤海国王,总不会比现在更差。结果建个东丹国,弄得国不国,王不王。让国皇帝丢了皇位,亡命海外。要是留下渤海国,契丹的今天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排押宽和地笑着点头道。他是一个惯于服从命令的军人,说想打只是发发牢骚并不是真的要自行其是。 “这样的话还是少说,虽说太宗不是皇上的一枝,但毕竟是契丹的列祖列宗,咱不去批评他。渤海与高丽不同,它在四海之内,要是不灭了它,让人不能安睡。高丽却是个伸到海外的半岛,不能直接威胁契丹,只要乖乖做了藩属,与宋贼反目为敌,就足矣了。当年太祖太宗皇帝都是想达到这样的目的,可惜高丽国王王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大兵来讨才肯低头。” 排押撇嘴道:“狗屁国王,猪王!高丽口口声声仰慕中原文明,骂契丹夷狄野蛮,不肯归附,其实狗日什么东西,猪鼻子插葱装象!高丽开国的国王王建像公猪一样配了六位王后、二十三位夫人,生了二十五个儿子、九个公主。其中有六個公主嫁給了自己的亲哥哥!堂兄娶堂妹,叔伯娶侄女的那就更多了。现在这个王治的爹娘就是兄妹。他爹是王建的第七个儿子王旭,他的娘是王旭同父异母的妹妹,叫做什么宣义王后的柳氏。王治的前任国王景宗王伷也是兄妹结婚所生,王伷的爹是王建的四子王昭,他的娘就是王昭同父异母的妹妹皇甫氏,叫什么大穆王后的。他十岁当国王,二十岁就死了。据说亲兄弟姐妹结婚的,孩子都不长命,王治能活到现在就算长寿了。” 恒德刚喝进的一口茶喷了出来,笑骂道: “胡说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只知道王治的王位是他的堂兄传给他的,所以传给他就是因为这位堂兄的王后是王治的亲妹妹。” “我说的一点不假。都是徐熙的随从们喝酒喝多了私下里亲口说的。你说这不是一窝猪是什么?还有脸骂契丹是禽兽。呸!” “既然他们的娘都是王建的女儿为什么又叫什么皇甫氏、柳氏呢?” “这就又是高丽的奇特之处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嫁给自己的哥哥方便,高丽国王的女儿们全都随母姓。” 恒德大笑起来。二人正说着,忽听帐外有人大声报告: “报!去朝廷的信使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恒德猛地转身,两眼发亮地盯着帐门。 打发风尘仆仆的信使去休息,恒德迫不及待拆开信来读。看完后却眉头紧皱。他翻过背面,又掏掏封套,再也找不到什么,摇摇头把信递给排押,说道: “大哥,你快看看,是不是搞错了,怎么会这样!不但不要求高丽割让土地,还要让它在鸭江以西修筑城池!” 萧排押拿过谕旨看了又看,见上面写的是,既然高丽顾虑归附之后朝聘道路受阻,可与其商议于要冲路陌创筑城池,也大惑不解道: “是不是你给朝廷的报告没写清楚,没有说高丽已经答应归还安北府以北修筑好的几座城池?没说清咱们一路进兵顺利?是不是朝廷得知清川江一战小挫,以为打不下去了?其实那是正常的,一场大战中无数战役哪里真有百战百胜的。” 恒德道:“所有的战报大哥你都看过,都写得清清楚楚。我们说的是,如果需要施加军事压力,咱们可以一路打到开京甚至更远。” 排押想了想,咬牙切齿道:“准是有人捣鬼,怕你立功。” “谁?” “还有谁?那个耶律抹只恨你抢了他的东京留守。他当大同府节度使,虽然封了一个漆水郡王,但哪里有东京留守的实权。现在你是东京留守,我是南京统军使,最重的两镇兵权在握,惹得多少人嫉妒得发狂呢。” “耶律抹只?他在大同府,怎么使坏?” “他在大同府,可是北枢密在朝中,耶律抹只的兵权还不就是他的,他俩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你再立大功,再往上升,岂不威胁到他的位置了!” “不会吧。太后那么明白,怎么会听他的?二十万大军不是轻易而出的,这两百里土地也不是儿戏。再说还有韩德让,那是个三只眼睛的二郎神,有他在,这种荒唐颠倒诏旨怎能发得出来?” 排押神色诡异地盯着恒德的脸看了许久,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说这事会不会和越国有关呢?” “胡扯,干她屁事。” “兄弟,我绝不胡说。我从来不想插嘴你们之间的事。可是这事实在太奇怪了。我想来想去,能够影响太后的,只有她了。别看她才十六岁,连韩德让也得让她三分。” 这点恒德深有体会,但是不解道:“这也太过分了,难道她也怕我立功吗?” “女人心海底针,也许是怕你功劳太大降不住了,也许是心疼你前线带兵打仗有危险。得胜撤兵,见好就收,是她最乐于见到的结果。恒德,不是我瞎琢磨,我看很可能是北枢密挑唆越国去游说太后。太后本来就抱定宗旨:这一战务必让王治俯首称臣。并不为土地。可能他们会说,这二百里土地本来不在朝廷手里,而是在生女真、渤海人的控制之下。让王治把它从女真、渤海人手里夺取下来,既能打通高丽朝贡的道路,又能给制造麻烦的女真、渤海人一个教训。高丽既然成为朝廷藩属,这块土地在高丽手里和在女真、渤海人手里没有什么不同。这叫一石二鸟,朝廷并没有损失。这一套说辞不是不能打动太后。” 恒德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怔了好一会,一跺脚转身到帅案前坐下,拿起笔道: “都怪我上次报告没有写清楚,我要再写一封信,向朝廷说明白:高丽人说因为女真、渤海人梗阻才未能朝觐完全是狡辩。退一万步讲,那狗贼既然能隔着大海朝贡开封,为什么不能从平州登陆朝贡契丹?收服鸭江东岸生女真的事用不着高丽狗贼,咱们这二十万大军此次就把那里荡平,还朝廷一片清明河山。” “算了,我想没用的。又要白白多等一两个月。二十万大军深入敌境,一天要吃多少粮草。万一被生女真或高丽狗贼骚扰粮道,粮草供不上怎么办?万一高丽和生女真趁断粮来一个内外夹击怎么办?朝廷既然认为这是一举两得的妙策,咱们何必多事。只是白白便宜了王治那个猪喽。” “当初真应该听你的,这会儿要是打到西京、开京了,看那些混蛋还有什么可说。” “我那是瞎说。你是一心为了朝廷,但是得有人信才行。你给人家留了下蛆的缝,不是等着人家离间君臣。万一枢密院说你擅自行动,图谋不轨怎么办?万一枢密院断了咱们的粮饷怎么办?算了,军队是朝廷的,土地也是朝廷的,要怎么打,要给谁,朝廷说了算,咱们当武将的本分就是执行命令。” “便宜了王治兔崽子,早知道让他多多送礼,现在的结果比他想要的多得多。” “早就说你你不听,要当碧海丹心的无私忠臣,现在后悔了吧。不过现在还不晚。这份诏旨你知我知,晚几天拿出来谁知道。对徐熙说会尽力帮他达成要求,甚至比他想的更好,但要费些周折。那个滑头是老手,会识趣的。” 恒德摇头道:“说说罢了,你我都是驸马,贪这点小利跌了身份。你说便宜了王治,我说更便宜了徐熙,这下他可立下不世之功了。高丽做梦也想不到不但不用割地赔款,还白白得了一大片土地。” 徐熙在蓬山住了近一个月。他一到就为了与萧恒德相见的礼仪争执不下。萧恒德要他行跪礼,他坚决不肯,为此拒绝谈判,在客馆里睡觉抗议。后来好不容易萧恒德同意平礼相见,又因为相互指责闹得谈不下去。他对国王发过誓,不谈到契丹人同意退兵不回去,所以只要契丹人没有下逐客令,他就要在客馆里住下去。他在心里做好了随时被契丹人一怒之下砍头的准备;也想好了,一旦契丹人下最后通牒命他回去,他就只有自尽以谢君王。这一天,主帅派人来叫他,他抖擞精神,壮起胆子,要继续以死抗争。 “徐侍郎可以回去了。”萧恒德一见面就板着面孔说道。 “契丹一天不答应撤兵,徐熙就一天不走。要想徐熙离开,除非把徐熙杀了抬尸体走。” 恒德冷笑几声,说道: “要本帅撤兵容易,高丽从此称臣纳贡,永为契丹藩属。” “王上早就说过,高丽并非不想臣服于契丹,只是朝贡的道路不通,女真人挡在中间。” “诡辩,本帅早就戳穿了这些鬼话,不想和你再多啰嗦。你回去让王治立即派人入朝拜贺称臣请封,从此与开封断绝来往,奉行契丹正朔,按时进贡,听从调遣。使臣入朝之时,便是大军撤走之日。” “撤,撤出蓬山郡?撤退到蓬山以北?有,有什么条件吗?” “你没有听清吗?条件就是称臣纳贡!” 徐熙重重地靠向椅背,差点把椅子压得仰翻过去。他直想抽自己几个嘴巴看是不是在做梦,使劲偷偷掐了大腿一把,居然感觉到疼。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贼帅竟然没有再次提出一直挂在嘴边的“割地朝聘”要求,连嘉州、松城等安北府以北的几座城堡都没有提,仅仅要求朝聘。朝聘虽然屈辱,但朝廷早就认了,所争只在割地。现在不用割地了,岂不是晴空万里乌云散尽! 第八十章 牡丹花开 他不知道敌人阵营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下自己可以耀武扬威返回西京了!所有的噩梦都随风消散。不用割让一寸土地,还可以在现有边界之外觊觎已久的土地上大张旗鼓建筑城堡。这简直是天上掉下金元宝!自己将成为拯救苍生社稷的大英雄。真想看看崔亮、朴良柔那班尸位素餐的宠臣们听到后是什么样的嘴脸。 徐熙恨不能插翅飞回去,可是萧恒德却要留他宴会饯行,那个神气活现的敌帅没好气说道: “高丽既是礼仪之邦,岂有不知两国交锋,不斩来使的道理。就是谈判不成,也要以礼相送,何况今后高丽就是契丹藩属了。本帅代表朝廷,岂有不招待藩邦来使的。” 徐熙耐着性子好不容易吃完了饯行酒。临行前萧恒德对他说道: ”大军出动,劳师糜饷,但大人不和小人计较,不但不要你们赔偿军费,还要送你们国王见面礼。你带回去,告诉王治,尽快入朝进贡称臣,请求册封。” 徐熙一脸受宠若惊,忙不迭点头应诺。恒德心里觉得实在窝囊,可又无处发泄,想了想笑着问道: “有一件事本帅不明,徐使在此,顺便请教。有人说高丽国王是开国国君王建的孙子同时又是他的外孙。本帅不信,高丽礼仪之邦,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是不是真的呢?” 徐熙脸上一红,半响道:“为人臣子,不敢问君父私事,徐熙不知。” 西京城外的大同江畔彩旗猎猎鼓乐齐鸣,国王王治接到了徐熙派人送来的消息,一大早就临江设酒亲自迎接。崔亮和朴良柔以及满朝文武都来了,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换上过年的新朝服,个个眉开眼笑喜气洋洋,但也有的心怀嫉妒强作笑脸。 这时已是二月河开,大同江上春水载着冰凌滚滚而下。北来的船头上徐熙满面春风昂首而立,他的身后还有好几条船,上面载着萧恒德奉命赠送的十首骆驼、百匹马、千头羊和五百疋绫罗绸缎。 王治上前一把抱住刚刚走下跳板的徐熙,道: “爱卿真是高丽的救星,这是真的吗?快拿国书让孤看看。” 徐熙大哭而拜,取出国书双手递给王治,哽咽说道: “臣不敢有辱使命。贼寇大营如龙潭虎穴,臣视死如归,令贼不敢蔑视。贼帅萧恒德要臣跪拜,遭臣严词拒绝;他又指责高丽三项大罪,被臣一一驳斥。贼寇理屈词穷,不得不答应撤兵。臣据理力争要求打通朝聘道路,贼寇不得不同意让出鸭江以北二百里土地让高丽修筑城池以保道路畅通。臣总算没有辜负王上的信任。” 王治接过国书,让人翻译,只见那上面大意写着: 高丽申诉,早愿以小事大,皆因道路中阻。拟准于鴨江以西创筑五城。安北府至鸭江东计二百八十里,勘行稳便田地酌量地里远近,三月初可下手,筑成早与回报。务要交通车马长开贡觐永奉朝廷。 王治看着听着,觉得像是在做梦,转身招呼崔亮、朴良柔来看,语无伦次说道: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反倒得了二百八十里土地!快快选派礼币使,检点厚礼,入朝觐见。从今年起就奉行契丹年号。徐爱卿,现在是契丹什么年了?” “统和十二年(994年)。” “好好好,高丽现在也是统和十二年了。” 崔亮看了国书道: “王上,臣以为应该派使臣去开封,通报这里种种不得已的情由。” 王治泪眼婆娑地点头道: “说得对,不能得罪开封。就请师相修书一封,要让赵官家知道咱们的苦衷。” 朴良柔心里一阵阵泛酸,想到:让徐熙小子捡了个大便宜。这哪里是他谈的结果,明明契丹朝廷此次虚张声势为的就是高丽臣服归顺,并没有土地要求。怪只怪自己惊慌失措迷住了眼睛,一时被那二十万大军吓昏了头。这下倒好,契丹、高丽两边都觉得捡了个大便宜,最得益的却是这个姓徐的。早知道自己就去了,哪里轮得到他。上前一步,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 “臣愿替陛下分忧,亲赴契丹做破冰使者。” 徐熙见他抢了这个本应属于自己的差事,心里骂道:当初像个缩头乌龟,这会儿忙着伸头了。向人磕头称臣用得着争先恐后吗。可是嘴里却不敢说,只道: “王上,其实不必着急,按照契丹国书所答应的条件,自然应该先修通道路再派使者。占地修城是当务之急,出使入觐能拖就拖,这才是道理。” 朴良柔叱道: “想得倒美,咱们占了土地却不入觐,契丹傻吗,到时再兴兵问罪,高丽能抵抗还是徐侍郎能再逞口舌之利呢?” 王治道:“对对对,契丹禽兽不讲信义,说变就变,既然徐爱卿议定了这个让人满意的条件,就赶紧派使臣入觐,缔约盟誓,免得夜长梦多。” 朴良柔以最快的速度当月就到了契丹朝廷所驻的南京,献上贡品请求约盟册封。高丽国内大肆庆贺,所有官员不分文武高低统统升官,百姓发给酒肉大哺三天。徐熙升任平章事做了宰相。第二年契丹派遣使臣到开京,正式册封王治为高丽国王。 另一路高丽使者元郁当年六月到了开封,他耍了个滑头,明明已经向契丹称臣纳贡,却声称契丹入寇,请求开封出师援救。当时的赵光义面临西南李顺王小波起义,西北李继迁李继捧叛乱,哪里顾得上远在东海之外的高丽。命枢密院道:北鄙甫宁,不可轻动干戈为国生事。但赐诏慰抚,厚礼其使遣还。元郁正中下怀,满意而归。从此之后,高丽结束了和宋朝的藩属关系。 萧恒德萧排押率领大军撤回国内,他们安顿好军队便匆匆赶到南京复命。到了南京又听说圣驾去了长春宫,二人又转往长春宫所在的滦州。 暮色溶溶,燕山黛染,二人赶到时已是傍晚时分。正值早春三月,青草蔓蔓柳丝长垂,晚风徐来,薰香荡漾。朝廷预先得知他们的时间,长春宫的宴帐中已经排开接风筵宴。因为二位凯旋而归的将军都是驸马,参加宴会的人除了随扈的朝廷重臣,还有所有的皇子和公主。酒宴开始,酒过三巡,胡子已经花白的北枢密耶律斜轸走到丹墀前举杯祝道: “老臣恭贺太后、皇上仁德遠被四海臣服。高丽归顺乃是太祖太宗都没有实现的伟业,真乃可喜可贺。” 皇帝和太后并排坐在丹墀上,面前的桌案上摆满鲜花时果美味佳肴。年逾四十的萧燕燕经过精心妆扮仍然风姿绰约,她满面春风,笑意盈盈。二十四岁的耶律隆绪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笑道: “朕也要敬母后一杯,祝母后长寿安康。这次东征都是靠了母后英明,枢密院筹划有方,前线将士奋勇当先,才会早息干戈,大获成功。从此北南争锋,不必再顾虑高丽腋生变,讨伐作乱的渤海生女真也可以内外合力。朝廷已经决定,给两位功臣记功封赏,恒德赐启圣竭力功臣封号,排押加同政事门下平章事官衔。” 众人都纷纷饮酒庆贺,又酒过数巡,萧燕燕清清喉咙,笑吟吟说道: “为了今天的庆宴,宫中专门排了新曲,大家都请安静,好好欣赏。” 太后如此郑重,众人都不出声了,殿中瞬间静得呼吸可闻。“铮”地一声穿云裂帛之音响起,几十名女伎腾云驾雾般飘了出来,彩裙长袖翩翩起舞。一个黄莺般的娇柔歌喉伴着古琴唱道: “长春宫里花常鲜,牡丹如海柳如线,将军战袍风中举,金杯玉盏庆喧阗。定难归,东海宴,花好月圆三月天。” 声音婉啭,韵味缠绵,没有柔媚脂粉气息,全是清雅脱俗之趣。众人疑惑,不错是不错,但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却见太后笑逐颜开地拍起手来,带头喝彩道: “好,好极了!” 众人都一起鼓掌叫好。只见教坊司乐班前的纱幔卷起,慢慢现出一架古琴,琴后坐着一位身穿粉色纱裙,头戴丹凤朝阳金步摇的年轻女子。听到太后的夸赞,她花样的脸上露出朝霞般的灿烂笑容,跳起来越过大厅上了丹墀扑到太后身上,娇声道: “母后,真的好吗?词是我自己写的,怎么样?” 燕燕轻轻拍着她的背笑道: “好极了,母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词好、曲好、唱得更好。咱们皇家出了个大才女。你看,大家都说好呢。快起来,不是小孩子了,乖乖坐到你驸马旁边去。” 众人从纱幔刚一拉开就认出是越国公主。萧恒德此时才知道为什么刚才公主说要去办点事就不见了。他的心中对公主竟还有这份才情也感到有些诧异。越国满脸绯红,得意洋洋朝着他走过来,坐到身边,大大方方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还伸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弄得他的脸上腾地泛起红晕。 “你怎么不鼓掌,不好听吗,这是人家费了好久专门为你准备的。” 越国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她见旁边一桌的萧继远望了过来,朝这个舅舅兼姐夫翻了翻白眼,吐着舌头作了个鬼脸,萧继远赶紧低下头去。只听萧燕燕轻松愉快地接着说道: “今天既是官宴,又是家宴。收复高丽完成了朝廷一桩大事。卫国和越国好眼光,两位驸马都是德才兼备忠勇无双的千里马。你们看这长春宫中牡丹盛开花好月圆,哀家特地选了这里,就是要你们洗尽硝烟,赏花观景,好好调养。希望你们两对和齐国、继远一样,开枝散叶早生贵子。顺便,哀家还要宣布一件喜事:恒王已经二十二岁了,早就到了大婚的年纪,这些年选了几位侧妃,但正妃一直空悬,现在终于聘定了正主了。” 燕燕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帐中有人知道内情,有人不知道,都静静地等着她宣布。不知道这一次花落谁家,谁能成为仅次于皇帝的最尊贵的恒王的幸运王妃。燕燕似乎有意掉众人胃口,却不往下说了。这时丹墀之下首座上的耶律隆庆站了起来。只见他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唇如涂朱,目若点漆。他和皇帝的相貌风度越来越不相像。同样的清贵脱俗,如果说皇帝儒雅内敛的话,他就显得俊美张扬。他风度翩翩地走到一张食案前,那是他的姐姐齐国公主和萧继远的位子。今天两人中间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他们的长女小秦国公主。隆庆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语带戏谑道: “姐姐、姐夫,舅舅、舅母,现在又该叫岳丈、岳母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第八十一章 陌陌春色 小女孩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见舅舅直直地盯着自己,傻乎乎地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萧继远、齐国长公主和其他人见他们含情脉脉的样子都大笑起来。继远睥睨众人,好像得胜凯旋的将军接受欢呼。 又酒过数巡,歌舞联番,文武大臣们继续纷纷上前敬酒祝词,或矜持或肉麻地歌功颂德大吹大擂。酒酣耳热之际,又跳起舞蹈。直至夜色浓浓地包裹了大帐,所有的人都半醉半醒困顿疲倦,方才阑珊散去。 打道回府的路上,越国公主非要萧恒德坐进自己的马车。马车并不宽大,两人挤在座位上,越国搂着恒德娇嗔道: “整个一个宴会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好像你不是主角。看那个萧继远倒得意洋洋,好像这个宴会是专为他女儿办的定亲筵。真是气死我了。” “有什关系,让他出风头好了,我才不想当什么主角。要不是怕扫了太后和皇上的兴,我就想说这个功臣我不要。” 萧恒德喷着酒气说道。 “胡说!为什么不要?这个功臣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呢。你知道为什么让你独自率二十万大军出境作战,连个监军都不派?这可不是契丹军队的规矩,连耶律休哥出征也是要有监军的,从来只有皇帝御驾亲征才没有。” 乍听此言萧恒德吃了一惊,酒都吓醒了。月光透过车窗,他望着公主幽幽放光的眼睛,问道: “这话可不能胡说,怎么能拿我和皇上比!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啊!”越国的眼神里全是得意:“是我让母后不派监军的。你知道吗?萧继远差点抢了这个差事。他不会打仗,老想捡现成的便宜。我不能让他和你争功。我对母后说你是风筝,飞得再远,线都在我的手里。我就是监军,要萧继远干什么。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你还拿我还当不懂事的小女孩?这次东征,你们决胜千里,我和母后运筹帷幄,枢密院都得靠边站。今天的庆功宴应该是咱们俩的,我把荣耀都给了你。你还不领情。” 恒德的心一下像沉入冰海。原来萧排押的猜测是对的,越国公主真的操纵了这次大军出征!他不明白太后那么聪明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宠溺纵容女儿到了如此地步。抑或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太后在操纵,只是表面上拿来当作游戏哄越国开心。他不知道东征的最后结果多少是太后的意图,多少是越国的见识。但木已成舟,他只能在心里深深叹息一声。尽量缓和口气说道: “高丽称臣是好事,但是让出两百多里土地就把本来的好事给败坏了。高丽国王一见大军到来就吓得尿裤子,要他称臣根本不需要出让土地,要不是朝廷下令我就不会答应。高丽是一个反复无常的白眼狼,今天称臣,明天就可以背叛,可是土地给了它就再难要回来了。这笔帐将来会算到太后和我的头上。我都觉得没脸见人,还当什么功臣。” 越国松开搂着恒德的手,使劲推了他一把,要不是有轿厢拦着,这一下非把他推到车下不可,娇声叱道: “你啊,就是个武夫。你刚还说大军一出,高丽就吓得尿裤子,它怎么敢反叛?真的有那一天,灭了它就是。” 恒德暗中摇头,无奈说道: “你太年轻了,哪里知道世事复杂多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怎能看到眼前就断定永远。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说也无益。我还是要谢谢你的一片心意。” 越国又高兴起来,她将头上戴的金步摇摘下来放在脚边,把头埋进恒德的怀里,说道: “算你还有点良心。这次东征结束,暂时没有什么仗可打,你哪里也不许去,好好陪我。你看今天齐国和萧继远那么得意,哼,二哥做了他们的女婿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有个女儿,就要佛宝奴做女婿!” 佛宝奴是皇后生的儿子,今年已经六岁了。恒德觉得好笑,谑道: “那咱们可得赶紧生,不然就来不及了。我明白了,为什么齐国的女儿不等着许配佛宝奴了,一定是你和太后将皇上的嫡长子给定下了。” “那又怎样,将来的太子、嗣君必须是咱们的女婿。我不但要你当驸马,还要你当国丈!” “人家是娃娃亲,你可倒好,什么都没有就定亲了。齐国是你的亲姐姐用得着那么介意吗。” “当然介意。我要我的驸马无人能及,要我的儿女做人中龙凤。” 恒德想趁着越国乏累把想好的事情蒙混过关,抚着她浓密的柔发温声道: “好好好,你想什么就有什么。好越国,难得有闲暇,先陪你几天,我必须回家一趟。” “干什么?”越国猛地抬起头来。 “干什么?我要去看看娘,不然太不孝了。当然还有云姑和小河,都七八年没有见过她们了。” 越国又一把将恒德推开,恒德见她的眼睛里冒出火星,和刚才的柔情似水焕若两人。她扭转身背对着恒德,道: “说什么想看你娘,骗人!我就知道你天天想着那个乡下女人!是我让你平安退军立了大功,不然你现在还在和高丽打仗。刚回来你就想着别人。你去吧,你去吧,难道我能用绳子拴住你。” 恒德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轻轻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脸来,只见那张脸上已是大雨滂沱,恒德柔声道: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永远不会忘恩负义。正因为我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怎么能不想我娘和女儿还有结发妻子。咱们定亲时你还小,太后知道云姑,没有嫌弃她。要是太后不接受她,我也不会当这个驸马。这些年她在家里奉养老母,照顾女儿,从来没有提过什么要求,我不应该去看看她吗?小河今年十四岁了,我都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了。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我要是再不回去看看,连你都要看不起我了,对不对?” 这番话恒德想了好久,从离开高丽的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这次回朝无论如何也要抽时间回家看看。不管越国同意不同意,不管她怎么闹,都要回去。他还想说卫国对排押和阿连有多么贤惠,但是怕惹得越国更不高兴,便没有提。 “我不让你去,一想到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受不了。”越国大哭道。 恒德尴尬地掀开车窗帘向外看,见没有人紧跟在车旁,所有的亲兵护卫都远远走在前面和跟在后面 “你别伤心,我到哪里都想着你,好不好?只是这一次我必须回去。” 到了公主府,越国不再提这件事。一连几天萧恒德都对她百依百顺,百般温存。几天之后他向朝廷请了假,也告诉了越国离开的时间。这天早上出门时,越国还在睡,他没有叫醒她,一个人默默踏上了归乡之路。 “大哥,谢谢你们来送我。”恒德道。 青草茵茵野花碎洒的田野中,一条白色的大道通向远方。五彩的朝霞渲染着东方的天际,温暖的微风在空中荡漾。两匹马和一辆漂亮的马车在大道上粼粼而行。百人的亲兵马队和两辆蒙着油布的驼车跟在后面。 “本来我是想和你一起回去的,可是太后和皇上不准,说是要防着万一有突发事情。好在我每年都能回去,这次就只能请你问候娘和弟妹了。”排押道。 “叔叔,”后面轿车赶了上来,一个爽朗的女子声音从掀起幔帘的车窗中传了出来:“你把云姑和小河接来,如果公主府和驸马府容不下她们,就住我那儿。算是我的妹子还不行吗?” “嫂子,谢谢你。有你这片心就够了。要是云姑肯来,驸马府里怎能容不下她们。还要谢谢卫国公主,我真羡慕大哥有你这样的贤惠嫂子。” 卫国公主也车里,恒德知道阿连说这话肯定是得到了卫国的应诺。 “你说这话就不怕越国公主听见?”阿连大声笑道。 “越国心地善良,就是有些娇气,你别怪她。”一个女子在阿连旁边露出半张脸,轻声细语说道。 “我知道,她虽然没有来送我,但也没有拦我。”恒德苦笑。 忽然,一阵歌咏琴声从远处飘来:“看这万顷青山红遍,原来却是陌陌春色如烟,锦瑟声声音已哽,杜鹃呖呖马蹄远。长河落日,沙漠孤烟,霞飞云卷,风雨如槃,镜中花抛洒得银屑片片。” “谁说越国没有来送叔叔,你听,那不是她。”阿连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上的十里郊亭叫道。 “难怪母后宠她,父皇驾崩时她才五岁,实在令人可怜,她的这份才情咱们兄弟姐妹谁也不及。所以使些小性儿,正是因为她对叔叔一往情深。”卫国说道。 “我去看看。”恒德打马就走。 “她已经走了。你要去追,就返回长春宫了。”排押望着山丘上离去的人马说道。 “咳,算了,回来再说吧。这一次我是一定要走的。”恒德望着那一溜烟尘跺脚道。 “恒德,真不知道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两个女人都对你一往情深,可你偏偏是个有情有义的,谁也不想伤害。”排押道。 “大哥才是真有福,两个女人都对你好,你却谁也不用伤害。”恒德苦笑道。 一个月后,萧恒德返回南京。他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孩,他的女儿萧河。临离家的时候,他再一次劝云姑: “下一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你年纪轻轻守活寡吗?跟我走吧,驸马府里不会容不下你,还有阿连也想要你陪她呢。” 云姑流泪道:“我走了娘怎么办?下人虽多,总不及儿女。以后你不用惦记我,看到你两头为难我心疼。公主的性子我知道,阿连都对我说了。别的男人别说是有机会攀龙附凤,就是为了一点点富贵都会喜新厌旧,抛妻弃子,如同草芥。你有这样的良心我已经够了。要不是为了娘,我早就出家去了,不想成为你的牵绊。今后你拿我当妹妹也好、下人也好,别再拿我当结发妻子就是我的心愿了,我一点也不会怪你。” 小河抱着母亲大哭不肯走,恒德道:“你好不容易把小河带大,她和我走了,你更孤单了。” 云姑含泪笑道:“这是什么话,她还不该嫁人吗?我能总把她留在身边?跟着你,她怎么也算是公主和驸马的女儿,可以找个好人家。这事就拜托了。千万不能委屈了孩子。” 她又对小河说:“好孩子,哭什么。娘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你找个好夫婿。等娘为奶奶养老送终,就去找你。如果你的夫婿心地好,咱们就一起过,再也不分开。” 小河在父亲的驸马府里住了几天就去大伯的驸马府里住下了。她非常喜欢一向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大伯和伯母,也喜欢新伯母卫国公主。她说自己家里冷冷清清,不如伯父家里热闹。恒德就随她去了。因为自从探家返回,他就一直留在公主府中难得回自己的驸马府。越国对他比过去更加温柔多情,也更加黏人。他知道小河在哥哥家里会得到更好的照顾,也就全身心地回报越国,补偿对她的亏欠。 第八十二章 胪腒河水 胪腒河像一条银带闪闪发光,河畔草地上的黄花开得像海洋。从远处的沙丘上从南向北瞭望,黑水源头的这条河像花田中的一条银色大道。呼呼的北风越刮越冷越刮越硬,乘风而去的大雁张开双臂,让风鼓动着翅膀送它们去温暖的南方。 “兰天上的白云呦,是哥哥的战马,清清的胪腒河水呦,是妹妹的情话。白云请你停一停,听那流水的浪花。哥哥什么时候从天降,诉衷肠日落西山不归家。” 白云般的羊群漂浮在绿色的草地上,牧羊女的歌声婉啭清亮。 “道士奴,你一定会唱歌吧,来一段应她。” 一个阻卜小校骑了匹不起眼的黄马,对契丹大帅身边的亲兵队长说道。 “唱了能怎样?我又不是她那个哥哥。”道士奴嘻嘻笑道。 这是萧挞凛奉命增援西北率领二万兵马正在行军。太妃萧胡辇派了几名阻卜兵来迎接他们并带路。 “这是歌词,哪里真的有个哥哥。你唱起来听她怎么回。” “你唱,我不会。”道士奴有些害羞道。 “听我的。” 阻卜小校扯起嗓子就唱: “胪腒河水长又宽,白云落在船上边,亲亲浪花,踏破波涛,哥哥驾船到水滩。大柳树下等妹妹,云里雾里做神仙。” 小校的声音像破锣,但也筛得通天价响。亲兵们哈哈大笑,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羊群中传出咯咯笑声,唱道: “呼伦湖水是镜子呦,蛤蟆落在水中央,洗洗照照慢开口,去和泥鳅作鸳鸯。” 小校咧咧嘴做了个鬼脸道: “得,没相中。” 众人又笑。有人问: “没见面怎么就知道你是癞蛤蟆?” 小校道:“谁知道,那可能是个丑八怪,见不得人。也可能在那里唱着玩不来真的。去他娘,别瞧咱只是个小兵,漂亮小妞排队等哩。” 道士奴笑问:“要是歌对上了,真的就到草窠子里做神仙?就能成亲?” “做神仙可以,成亲没那么容易。” “那生个娃儿没爹怎么办?”一个小兵冷不丁问道。 “那怕啥。女娃生个没爹的孩子多得是,家里人高兴还来不及。这里的有钱人家女儿,定了亲后还要让未婚夫到家里住两年,满意了才成亲,要是床上功夫不好或不能生孩子就赶走。还有抢新娘,上了花轿都可以抢,有的就是女子招自己的情人来抢。” 亲兵们听得新鲜,萧挞凛说道: “都给我好好打仗,少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谁要是在这里沾花惹草就留在这里,一辈子别想回去。” 亲兵们又嘻嘻哈哈笑了一阵。 挞凛没有在长春宫为恒德和排押庆功,而是当两位载誉而归的将军们回到东京的时候,奉命到那里交接。他对二十万东征大军进行了整编,大部分都颁发奖赏和战利品送返家乡。这是契丹人仍然保留的传统兵制。年轻的良家子弟全部载入兵籍,战时打仗平时耕猎。富有之家子弟当正兵,因为他们要自备武器和战马。为自己的部族和朝廷而战是他们的义务和光荣。贫困子弟没有这个荣耀只能当副兵,做骑兵的助手和杂役。契丹人喜欢冬天打仗除了体质耐寒和有防冻的皮裘,就是为了不误家中的劳作。另外他还留下两万人马进行休整和训练,准备投入新的任务。 这个任务决定于冬天的一次朝会。 当时高丽战事还没有结束,朝廷接到西北萧胡辇的奏章,提出因这两年风调雨顺西北界外的番族休养生息,力量壮大,相互之间吞并战争频仍,有的部族逐渐坐大,如果不及时收服恐怕会成为西北威胁。契丹国中四海宴然,八方宾服,正是乘机拓边西北的好时机。请求增派军队为朝廷安边拓土,图功永久。皇帝和太后召集几位重臣商议。 “你们看,二十万大军正在高丽打仗,齐妃竟然好像不知道这回事似的,说什么四海宴然,八方宾服。” 萧燕燕一边将这份奏折给众人传看,一边笑着说道。 “齐妃根本没有把高丽当回事。她知道大功告成是手到擒来的事。” 耶律斜轸不动声色地奉承了一句。 “朝廷本来不想在西北多事,那里鞭长莫及,出产贫乏。虽然有好马肥羊之类特产,可咱们契丹并不缺它。扩张土地除了让朝廷的边界更安全,并无其它利益。反而牵扯兵力,疲于奔命。这几年多亏太妃在那里镇边,处置有方,没有让朝廷操太多的心。再向外扩张,有这个必要吗?” 韩德让看了奏章点头赞道: “太妃娘娘真不愧女中豪杰,选的时机再好不过了。她是看上了这次东征的二十万大军,料定朝廷会很快收兵,而且大军毫发无伤,正好借来一用呢。” 萧挞凛是西北老人,对太妃心存敬佩,觉得这份奏章立意深远,应该引起朝廷重视,自己最有发言权,于是说道: “末将在西北多年,对那里的情形有所了解。西北番界辽阔无边,部族繁多,骠悍善战无人能及。那里的人吃羊羊吃草,只要老天作美不降灾害,人畜大量繁增,便会为了争夺草场水源厮杀。一遇灾荒,羊群大片死亡,人口随之锐减,同样会为了争夺草场水源打仗。总之那里是一个崇尚武力的地方。契丹在中原堪称天下无敌的铁骑,可未必是它对手。太妃未雨绸缪,早做筹谋,把蛮人赶到更远的地方,可谓远见卓识。” “可是阻卜、敌烈等部还不是被太祖皇帝收服了。”恒王耶律隆庆有些不服道。 “恒王,萧挞凛说得对,契丹今天和过去不一样了。挞凛你的意思是西北用兵正当其时了?” “对。”挞凛明确表态。 “好吧,可以给他们派兵。不过挞凛,又要辛苦你了。你要率领增援的军队去,和太妃一起督率兵马。” “末将愿往。”挞凛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从西边入朝十二年了,讨女真、战南京,打了不少硬仗苦仗,从刚回来时的边军督监升到了右监门卫上将军、检校太师,遥授彰德军节度使。但他的升迁其实是很慢的,比起他亲手带出来的两个远房侄子算得上是很委屈了。萧恒德已经是东京留守,一方封疆大吏;萧排押现任南京统军使,是位居封疆之首的南京留守的副贰,兵权甚至超过恒德。挞凛却一直像是个打杂的,所有的职务不是遥授就是虚职,没事在北枢密院辅佐,有事就临时带兵出征。可是他毫不介意。他生性憨厚,有容人之量,对功名富贵没有看得很重。正因为如此,那些同僚上下、后起之秀都非常尊重他。 “拨给你两万兵马如何?”太后又问。 “两万?”挞凛有些惊讶。东征动用了二十万兵马,实打实也有十万骑兵。他本以为要在西北开疆扩土,仗一定比打高丽艰苦,最少也应该调五万人马。 燕燕诡谲一笑:“西北扩边是个没有止境的事。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看是古人坐井观天,不知道天下有多大。要剿撫并用,只要把有威胁的部族收为受羈縻的属国属部,建立一条缓冲地带就可以了。契丹的版图够大了,边界不是越远越好,将来鞭长莫及麻烦不断会成为朝廷的负担。这里面的分寸相信你能把握。” 从太后的脸色中萧挞凛读懂了更多的东西。除了关于朝廷版图的分寸这篇大道理,还有她没有说出来的东西。西北现在实际在齐国太妃的掌握之中,太妃背后是那个有着鹰一样眼神的马奴。开疆扩土之后朝廷能不能牢牢控制那个地方呢?太后可能有所顾虑。 挞凛心里感慨,刚才还说太妃未雨绸缪,现在看来还是比不了太后的洞彻千里。忽又想到,朝中皇帝亲政的呼声隐约可闻,皇帝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大婚、生子都完成了,按说早就到了亲政的时候。他也在心底深处觉得太后把持朝政不放有些不妥。可是现在想想,比起太后的城府睿智皇帝确实还嫩得很,他能控制得了这偌大的一个天下和错综复杂的势力吗? 秋风初起的时候,他便率领着军队离开东京,到现在已经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了。 “过了这个山丘前面还有不到一百里就是太妃营了。”阻卜小校用马鞭指着北边说道。“大帅请看,太妃和督监亲自来接了。” 萧恒德纵目远望,只见大约五里开外出现一彪人马,一白一黑两匹马在大队亲兵的簇拥下缓缓前来。白马上的人形态娇小,穿着一件白色长袍,头戴银冠,一看就是个女子;黑马上的人穿着束腰长袍,头戴尖顶遮耳银盔,是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 两起人马越走越近,还差着一里地的光景,萧挞凛率先翻身下马,身后道士奴以下亲兵和两万人马全都下地牵缰步行。对面的人们也都立即下了马。挞凛将缰绳交给道士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女子跟前,就要行礼。齐妃萧胡辇抿嘴微笑抬手虚扶,旁边的男子抢步上前一把将挞凛抱住。哈哈大笑道: “大帅,终于把你盼来了。一路辛苦了,快快跟我们去营中休息,已经给你们摆好了接风宴。” 挞凛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说道: “阿钵将军,十二年不见,你加更精神了。” 这些年来,萧胡辇多次入朝,达览阿钵却一次也没有来过。十二年不见,阿钵更加英姿挺拔,好像显得更加年轻了。而旁边的萧胡辇却苍老了许多。她比萧燕燕年长十岁,年逾五旬了。塞北风硬霜寒,她脸上的胭脂已经盖不住松弛的皮肤,花白的头发也从银冠下面飘散出来,只有两只眼睛仍然清澈明亮。她和小她十岁的阿钵站在一起,不像夫妻而像母子。 “太妃娘娘,挞凛给您请安。” “兄弟,你和我还客套什么。”胡辇道。 挞凛回头招呼道: “道士奴,快过来,给太妃和阿钵将军施礼。” 胡辇和阿钵见挞凛对一位亲兵特别关照都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身材结实中等个头的年轻小将。 “这是耶律道士奴,宋国王的长子。” 这个道士奴正是耶律休哥的长子,那个策划谋杀韩德让未果的御前侍卫。他躲过朝廷追究,休哥怕儿子在帝辇之侧再惹事生非,让他到军队中去历练,左挑右选选中了萧挞凛。休哥认为挞凛淡漠功名勇猛善战,离朝廷是非较远,又总是被派到战争前线。他要求道士奴从士兵做起,可是挞凛没有听他的。皇帝身边的侍卫都是贵胄翘楚,一旦被派出来就是带领上万军队的将军。当亲兵队长已经是很低的起步了。挞凛将道士奴带在身边做亲兵队长,既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也为了找机会让他立功。耶律休哥是地位最高的武将,是有大功于朝廷的英雄,自己有责任让他的儿子继承荣耀。挞凛拿道士奴当作年轻的萧恒德和萧排押,相信有一天他一定会崭露头角。 第八十三章 谋定后动 胡辇和阿钵都感到意外,认真端详起眼前这位个头不高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只见他的脸上是闪着健康光泽的淡黄皮肤,鼻子高挺略带鹰勾,身体结实瘦削,没有一处不是平平常常,只有两只不大的眼睛闪着精明睿智的光芒。他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抱拳俯身施礼,说道: “道士奴见过太妃和将军。道士奴早就仰慕二位英雄,今天得见,果然令人敬佩。今后有幸在太妃将军麾下学习历练,道士奴定能不虚此行。还望多多指教。” 这话在别人说来不过是礼貌客套,可是道士奴说得由衷诚恳,胡辇和阿钵听在耳中十分受用,二人不约而同伸出手扶他起来。 萧胡辇见惯了别人对自己的敬重,知道这是因为头上的太妃冠冕更是因为当今太后姐姐的身份。她其实更希望人们敬重她身边的阿钵,那才是对她这个人本身的真正承认。没想到有着显赫身世和父辈光环的道士奴能对阿钵一视同仁谦恭有礼,心里高兴,脸上也笑逐颜开,道: “宋国王的公子从戎,在内应该御前侍卫出外就是带兵钦差了,怎么会跟着挞凛当亲兵,跑到大漠里来受苦?” “这是宋国王严于教子的一番苦心,也是道士奴自己的心愿。” 挞凛答道,他不能说道士奴是惹了祸被父亲赶出来的。 达览阿钵对耶律休哥久仰大名,那差不多是唯一一个他由衷佩服的契丹武将。今天见到道士奴,不但对这个后生小子油然生出好感,也更加敬仰耶律休哥的为人。觉得这个贵胄之后的身上没有那种在公子王孙身上常见的虚荣浮躁之气,反而和自己这种身世坎坷出身卑贱的人毫无隔阂十分投缘。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爽朗笑道: “道士奴,好样的。雄鹰在高空飞翔,松柏在雪中长青,西北大草原是英雄大显身手的地方。跟着大帅好好打仗立功,闲暇时我带你去打狼,那比你们的春水秋山有趣得多。” 从这一年冬天开始,萧胡辇、萧挞凛和达览阿钵率领西北招讨司的数万兵马进行了长达三年的拓边行动。 契丹起源于潢河、土河交汇的蒙古高原东端。它经历了数百年的生息繁衍发展壮大,成为强大的部族联盟。又经过大贺氏、遥辇氏直至迭剌部耶律氏的征战,统一内部、征讨四方,蚕食了扶余、室韦、奚、靺鞨、突厥、吐谷浑、党项、阻卜、渤海诸部,将版图扩大到“東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胪腒河,南至白沟”的幅员万里的疆域。这脚下的胪腒河早年属于敌烈、阻卜,太祖皇帝征服了这里。后来它们屡次叛乱企图摆脱契丹统治,直到穆宗时期经过一场长达三年(964年-967年)的艰苦战争才稳定下来。达览阿钵就是最后那一次叛乱中被俘虏的。 然而除了东面的大海、南面的拒马河,北边的胪腒河,其他方面都过于广袤,缺乏明确界限。比如流沙,是大漠的哪边;金山是山的哪麓都不明确,其中差别动辄相差数百上千里。契丹在这些方向的边界不是一条线,而是宽宽的一条混沌地带,宽带之内是纳入契丹户籍,归入南北两府统辖的三十四部和渤海、幽云地区,宽带之中则是附庸于契丹的国外十部和一些时叛时服的蛮部。 这一次军事行动与其说是拓边不如说是抚边,萧胡辇和阿钵就是想将这条混沌地带的叛服不定状态进一步稳定下来。这一次战争持续了三年,最后在流沙之中的乌孤山下建成了三座重镇:镇州、防州和维州,对契丹的版图产生了深远影响。统和十五年(997年)挞凛功成返朝,胡辇和阿钵继续镇守戍边。而耶律道士奴则留了下来,成为阿钵麾下一员得力战将。 西北开战的同时,东京道的和平也被打破。统和十三年(995年)夏天,鸭子河中游早已归附朝廷的铁骊部发来求救奏章,说燕颇和兀惹乌昭度出兵进犯,请求朝廷出兵援救。朝廷经过商议,决定任命奚王和朔奴为东征都部署,东京留守萧恒德为副率兵前往征讨。 萧恒德是主动要求做和朔奴的副手的。本来他这个东京留守应该坐镇辽阳府保障大军的后勤粮草。东京道虽然奉命派出了部分兵马,也只需留守府一员部将统领即可。可是萧恒德厌倦了养尊处优非要亲自带兵参战不可。越国公主哭着骂他道: “真是个蛮汉武夫,不去流血厮杀就皮痒。本来朝廷让和朔奴挂帅就是没有你的事,可你倒好,宁可给人家当副手也要去。你要是喜欢爬冰卧雪纵马扬鞭去春水秋山钠钵行猎不好吗?是不是就想躲着我啊?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样受伤怎么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恒德当然不能说的确是想躲开她,不想被她黏着一点不得自由,不想被人耻笑靠裙带坐享高位。说他知道自己和萧继远不一样,只有靠一刀一枪拼杀得来的东西才牢靠。这是他的心里话。他哄娇妻道: “难道你愿意你的驸马是个炕头上的绣花枕头,那样时间长了你都会厌倦我的。趁着年轻不去为朝廷效力怎么对得起太后和皇上?” “我不想去帮你争主帅的位置。你老老实实记着,你就是个副帅,不是主帅也不是先锋。东北是个洗不干净的烂泥潭,奚王的兵就是一群草包,我不指望你们立功打胜仗,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就行。你要是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要母后杀了和朔奴。” 恒德被她的蛮横逗笑了,说道: “你这话应该去对奚王说。不过你千万别真的去说,要是说了他肯定死活不要我去了。” 他踟蹰片刻又道: “这一去恐怕要一两年,临走我有个请求。” “你说。” 越国俯在恒德的胸前抬起泪眼问道。 “你不能待小河好些吗?你是她的嫡母,你是高贵的公主,还容不下一个小孩子吗。你对我的好只要分给她一点,我会更感激你的。你们常常同在一个大营中,你要关心关心她,哪怕只是做个样子呢,别让她见了你就害怕。” 小河一直跟着阿连,萧排押去了南京任上,阿连和卫国带着小河一家人都去了南京。因为放不下南边的战事,钠钵大营这一两年在南京和周围驻扎的时候居多,在太后身边的越国与这一家人常有机会见面。有时是宫廷中举办各种庆宴,有时是皇族亲戚的私会。小河见了越国就像老鼠见了猫,行礼都怯生生的,和她在阿连卫国身边的快乐迥然不同。越国总嫌小河没有礼貌,从不检讨自己的冷漠傲慢。恒德暗叹无奈,只能原谅她,心想,越国只比小河大两岁,两人成长的环境截然不同,难免不好相处。 越国使劲捶打他的前胸,嗔道: “哼,我就知道你只关心她。她不小了,你怎么还不给她找婆家。” 恒德没有说话,这正是他心里一直觉得沉甸甸的原因。 小河十五岁了,早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她人长得漂亮,性情乖巧温顺,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可是在选婿上却高不成低不就。阿连和卫国一直在张罗,除了门第还有本人的人品更加重要,她们都不想让小河受了委屈,还要考虑让云姑将来有个投靠的归宿。看上了几个名门望族高官贵人的子弟,请人去试探对方总是嫌她不是嫡女;有几个上门来攀亲的,两位伯母又都觉得配不上自己的侄女。就这样,一来二去拖到现在还是没有个合适的人家。 恒德想说让越国也帮着找找,可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苦笑了笑。 这一次征讨燕颇和兀惹,对于萧恒德来说已经是第三次出兵白山黑水之间了。第一次是十一年前刚刚从西北回朝时,跟随耶律普宁东征。第二次是九年前在耶律斜轸的统领下继续那次没有完成的东征。现在的萧恒德三十七岁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胸有城府深沉练达的老将。 七月接了任务,他与和朔奴并没有急于进兵,而是集合军队进行整编训练,派人侦察敌情,用三个月的时间做准备,直到大雪覆盖了鸭子河畔的十一月,才从集结地的东京出发。 他们先北上钠钵胜地长春州(今黑龙江省肇源县西),然后沿着河岸向东而来,不久就到了完颜部所在的按出虎水。 离着老远,和朔奴和萧恒德就见到一片炊烟袅袅,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率领几位年轻人站在村口迎接他们。 恒德向第一次出兵东北的和朔奴介绍道: “那就是酋长完颜绥可。我和他打过交道。十一年前那次东征时他爹还活着,名叫跋海,现在他继承了酋长。他们父子都是非常精明能干的人,这庄子又比从前更大更齐整了。完颜部属于生女真,但上应朝廷差事,下收各部贡赋,比有些地方的地方官还靠得住,他们一方面靠拢巴结朝廷,一方面利用朝廷的支持扩大自己的势力,在鸭子河中游很玩得转。” “为什么不将它编入熟女真呢?那个酋长成了命官对他对朝廷岂不都好?”和朔奴问。 “当初我也是这样问。后来越来越多了解这里的情况就知道,像完颜部这种部族,才不想被朝廷拴住,朝廷也觉得这样更省事。这些人说一套想一套,别以为他们真的像表面那样。” 和朔奴无话,想想自己的祖先,先是与契丹争霸,然后被征服,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契丹人,虽然还有奚六部,其中都是悉族人,但是和契丹三十四部中的其它部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时间能改变一切,也许将来完颜部也有融入契丹的一天。改了个话题道: “恒德,你有经验,待会儿和他们打交道以你为主。其实本来就应该你当主帅的。” 恒德觉得这个蛮横名声在外的奚王并不难打交道,也许是年纪大了,变得圆滑了。真心说道: “奚王年高位重,恒德应该辅佐。需要先锋前驱的事王爷尽管发话,恒德当仁不让。我建议咱们在这里住上几天,把铁骊部的人找来,再好好问问情况,谋定后动。铁骊部在山里,那里地势复杂,不能盲目进山。” 和朔奴看了看远处雪雾迷蒙的绵绵大山,说道: “恒德你是第三次东征了,这是经验之谈,我全听你的。” 第八十四章 完颜绥可热情招待官军。情形和十一年前一样,丰盛的酒席、不尽的恭维,篝火歌舞、漂亮女人,应有尽有。和朔奴高兴得忘记了身在何处,笑纳了所有孝敬,四更时分醉醺醺地进了红缭翠绕的小院,之后涎语吃笑持续到鸡鸣时分才平息。 萧恒德坚决推辞了主人盛情安排的夜间服侍,他怕和朔奴感觉不自在,还特意向他暗示自己是为了公主不得不谨言慎行,然后就独自躺到香喷喷热烘烘的炕上。睡着之前他一直翻来覆去在想,怎样才能打好这一仗。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不大获全胜便对不起朝廷。自从十一年前从西北入朝,第一仗就是在东北打的,对手恰恰就是这个燕颇和姓乌的渤海余孽。从那以后日见宠信步步高升,直到成为东京留守,自己的起家发迹之地就是东北。可是东北的形势在十几年中丝毫未见好转,燕颇仍然嚣张,姓乌的到处出现,好像在像自己和朝廷示威一样。他想人们口中不说,心里一定在嘲笑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洗刷这个耻辱。这也是他一定要参加此次东征的原因之一。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傍晚,铁骊部的酋长木西到了,跟他来的有他的儿子那沙和二十几名护卫,他们还带来了几大车劳军物资。这日的晚饭比起昨天的接风宴简单得多,桌上冷菜加热菜一共八大碗,山珍海味荤素搭配,外加烙饼和羊肉汤。酒也没有。简单吃饱肚子,便开始挑灯议事。 “木西酋长,现在铁骊部那里是什么情形呢?”和朔奴靠在正中一张太师椅上仰着头发问。 “报告王爷、大帅:燕贼勾结兀惹侵入铁骊部,这两年得寸进尺已经占了咱们三分之一的地盘,他们有兵有武器,咱们打不过它,它还在继续扩张,想要侵吞整个铁骊部。” 和朔奴嘿嘿冷笑几声道: “你狗日想借他的兵力壮大自己,引狼入室,吃了亏了想起朝廷来了,对不对?老子知道你们狗日蛇鼠一窝,告诉你,如果不是提到燕颇的名字,朝廷恨透了这反贼,老子才不会跑这一趟。” 他骂骂咧咧说得木西张口结舌。和朔奴和萧恒德这几个月的准备功夫没有白费,早把铁骊部和燕颇之间的纠葛搞清楚。恒德接着说道: “木图酋长,王爷骂得一点不错。十年前本帅来剿燕贼和乌玄明,不就是你,派了几个土兵跟着官兵,却又和渤海逆贼勾结,让咱们剿了一座空城。你自以为得意,结果怎么样?你一只土鳖哪里是那条过江龙的对手,你想耍他他还想耍你呢,他缓过气来张嘴吃你,你打不过就请朝廷增兵。绥可酋长,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恒德并没有他们当年就勾结燕颇的证据,就是想诈他一诈,并敲打敲打绥可。 绥可没想到恒德突然问道他。他的心里正在幸灾乐祸。这个铁骊部是鸭子和中游的一方土豪,势力在部族中算强的,对完颜部不但不服还时时较劲。两部虽然还没有公然翻脸,但是个潜在的对手。可是他又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说道: “我当时就奇怪,怎么大帅抓出了混进完颜部的内鬼还是让燕贼逃了呢?真实情况咱不知道也不敢胡说,大帅的眼睛雪亮,所说必定不错。” 木西吓得面如土色,扑通跪到地上磕头道: “王爷大帅,小人从来没有勾结燕贼和渤海余孽,十年前那燕贼逃脱确实和小人没有关系。后来他们跑来投奔倒是真的,小人可怜他们给他们一块地方活命,谁知道他们贼性不改,忘恩负义,贪得无厌。先是偷偷占地,现在是明刀明枪干,想要夺走铁骊。咱是朝廷顺民,年年朝贺纳贡的,要是燕贼占了这个地方,对朝廷可是大大不利啊。” 木西连连磕头,铁骊部最初接纳并掩护了燕颇的所谓浮渝府。一方面是出于对共同祖先渤海的怀念同情,另一方面就是想借助这股军事势力壮大自己,成为鸭子河中游的霸主和上游的完颜部争锋。铁骊部占据青岭,青岭绵亘广阔资源丰富,有着大量的金、铁矿藏、人参、鹿茸、紫貂等珍贵土产,民风坚忍善战,只是不如完颜部阴险狡诈和朝廷关系好又善于经营,一直被完颜部欺负。他想燕颇有军事经验、有从黄龙府带出来的武器财宝和军队,两方合二为一,不愁斗不过完颜部,还可以在白山黑水称霸。于是接纳燕颇并竭力加以笼络。他不但给这些外来者土地让他们安下身来,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燕颇。开始几年是双方的蜜月期,铁骊部得到了好处,扩大了自己的地盘。可是几年之后他就发现燕颇完全和自己不是一路人。铁骊部所图不过是在白山黑水之间不受欺负,能称王称霸更好。而燕颇则野心勃勃,一心想复辟渤海国。他不甘于成为铁骊部的附庸和爪牙,而是想要吃掉它,把它变成自己的根据地,逐步实现自己的复国梦想。老木西想用女儿笼络他也落了空。燕颇和很多反贼走的是同一个路子,娶很多当地土著和渤海寨主的女儿,只要是娘家有点势力可借的他都来者不拒。木西的女儿不久就连病带气死了。这也成为他和燕颇反目的原因之一。 双方逐渐由局部械斗发展成为大规模战争。铁骊部多老弱妇孺,比不上燕颇部年轻力壮善于打仗,很快就优劣毕现。老木西不得已才想起朝廷。现在官军倒是来了,却来者不善。 恒德冷哼道: “年年入贡?这两年你被燕贼欺负得惨了才跑去献几张破皮子,之前你多久没有进贡了?你想要咱们帮你剿贼,总要拿出点诚意来。” “王爷大帅想要怎样?”木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问。 “既然来了,这一仗当然要打。但即是替你出头,你要先拿出全力。铁骊部要出一千兵马,自备粮草武器,编入官军,担任向导和前锋。另外天气寒冷,你要出三万貂皮给将士助装;铁骊出铁,你要贡献十万箭簇弥补战争损耗。做到了,我帮你一举剿灭燕贼!” 木西看着恒德的狰狞面孔,知道这次引虎躯狼。但万般无奈,事已至此,只能先灭了燕贼再说,不然被这条过江龙吃掉连骨头渣也剩不下。看来这次不下血本是不行的了。只是官军开价太高,差不多是掏空了铁骊人的老本,心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哭道: “王爷大帅都是菩萨大王,再英明睿智不过了。只是铁骊就是几个土寨,榨干了也拿出这么多来。” “出不起?那咱们就报告朝廷说,铁骊谎报遭到入侵其实是勾结燕颇在先,后又狗咬狗,请朝廷下旨连你铁骊部一起剿灭。你说朝廷会不会答应?你的地盘嘛,不愁没有人要,貂皮箭簇再加一倍,都不知道多少人抢着干呢。” 说着他的眼睛瞟向绥可。木西心里一激灵,完颜部早就对铁骊部虎视眈眈了。只要官军支持,让他出人出力围剿铁骊和燕颇,这个绥可一定二话不说就上。他只好咬碎牙齿和血吞,点头道: “好,我倾家荡产也要支持官军荡清燕贼!” 这一仗打得青岭变成了红岭。和朔奴和萧恒德指挥养精蓄锐的三万大军,让铁骊的一千土兵做先锋,把燕颇打得退到“扶余府”老巢。燕颇知道朝廷恨自己入骨,投降死路一条,只能誓死进行抵抗。萧恒德指挥官军不惜代价踩着堆积如山的尸体攻下了他的城堡。铁骊部的一千前锋战死十之八九,官军也死了上千人。和朔奴下令把燕颇花了二十年建立起来的主堡和周围小寨里的成年男子全部杀光,女子和小孩分给有功官兵和铁骊土兵。燕颇造反二十年后,这一次才终于在东北绝迹。 “王爷,那个乌昭度也不能放过。不知道乌昭度和十年前的乌玄明是什么关系,反正都姓乌,都是渤海余孽,不灭了它就是祸根。” 站在扶余府的废墟上,萧恒德对和朔奴说道。 “驸马爷是真正猛帅,老夫自度年轻时也差得远。可是乌昭度已经跑了,不知去向,如何清剿?”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老木西和他们勾勾搭搭十来年,哼,我想铁骊部里不知有多少乌寨的老丈人呢。不信不知道他的巢穴在哪。让他的儿子那沙带路,找不到乌昭度那沙就别回去,跟我倒辽阳府去当亲兵。” 说是亲兵其实就是人质。这个那沙是老木西的嫡长子,准备继承酋长之位的。怎么舍得让他落到这个心狠手辣的契丹人手中。老木西一不做二不休,亲自带着官军摸到大山中乌昭度的城堡。城堡在半山腰上,居高临下,十分险要。和朔奴皱起了眉头,心里埋怨萧恒德多事,好好一场胜仗不知道见好就收,冒着严寒跑到这个荒山野岭来啃硬骨头。 没想到这个乌昭度是个软蛋。刚一被包围就派人挑着白旗出来请降。和朔奴兴冲冲道: “太好了,燕颇灭了,姓乌的降了,这一仗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恒德道: “王爷说的对,不过要先问问他们投降的条件。” 那名使者道: “城主说了,愿意称臣纳贡,保证永不反叛。” 恒德大笑起来: “哈哈哈,王爷你听到了吗?他还想称臣纳贡。” 和朔奴摸摸长满卷曲胡须的圆下巴,扭转头对着恒德小声问道: “恒德,你想要他怎样?” 恒德也小声说道: “这哪里是投降,是在糊弄咱们。这渤海余孽就是烧不尽的野草,必须斩草除根。这会儿放过他们,官军一走他又要造反。最起码也要乌昭度和他的兄弟、子侄绑缚朝廷问罪,是杀是留由朝廷定。” 和朔奴本想就坡下驴,但知道恒德说得有理,也不好反对,沉下脸对使者道: “放你娘的狗屁!姓乌的犯的是造反死罪,山穷水尽才投降,还想毫毛无损,当是儿戏吗?回去告诉姓乌的,甭想糊弄本王。要想保住全城人性命,姓乌的一家男人绑了自己出城投降。老子不杀他,让他入朝请罪,听凭朝廷处置。称臣纳贡?皇上说了才算!” 使者吓得屁滚尿流跑回城里,不一会儿,城头撤下白帜,竖起黑旗,表示不接受朝廷条件,决心战斗到底。 第八十五章 剩勇穷寇 乌昭度是众多混迹在兀惹、女真中的渤海遗族之一。在长达六十多年的生存斗争中这些遗族有的难以为生逐渐消失,有的艰难竭蹶挣扎生存,也有的扎下根来开枝散叶。乌昭度的城堡介乎第二者和第三者之间。他没有燕颇那么强势急进,野心勃勃,而是以退为进深藏不露,对他来说存活繁衍就是胜利。现在他很后悔受到利益诱惑卷入了燕颇吞并铁骊的战争。他在这处地势险峻的山上经营了几十年,开荒种地、打猎挖药,尽量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竭力与周围土著和睦相处,逐步繁衍到近千户人家近万人口。他在山上逐渐建起了防守坚固的主堡和一些周围受保护的小寨。为了安全只开辟了一条上下山的大道,山后还有一条秘密小道,但知道的人很少。道路上设立了数道关隘,派了人马严密把守。 攻寨战一打就是半个月,从腊月打到过了年。官军人数虽多,但在陡峭的山道上难以施展,加之冰冻雪滑更是举步维艰。一波波攻击被打退,双方都死伤狼藉。官军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阵地逐渐上移,到了能够架起大砲轰击城墙的距离。雨点般的砲石将泥土夯成的墙体轰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这一天,在猛烈的炮轰下土兵被迫撤退,官军终于攻上了城头。岂料城墙突然轰地一声坍塌,把上面的官军埋入废墟。乌昭度亲自率领寨民冲出来砍杀,跑得慢的官兵全都永远留在了山上。 萧恒德统军有方,他的东京兵军纪森严令行禁止,统帅一声令下,即使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没有一个人口出怨言。然奚兵中厌战畏缩情绪却早就开始弥漫,和朔奴苦着脸道: “这姓乌的蟊贼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虽然东京道对大军后勤安排当,完颜部和铁骊部也在卖力保障粮道不断,但天寒地冻爬冰卧雪,时间久了士兵受不了。不如撤兵算了。铁骊的求助已经解决,又灭了燕颇,朝廷那里完全可以交待了。” 萧恒德想起去年冬天征高丽,撤兵就撤得懊悔不迭。心想难道我萧恒德做事全都只能半途而废吗。又想起三次东征,东北仍是一片糜烂,自己这个东京留守实在愧对朝廷。说道: “咱们打得艰苦,姓乌的也不轻松。它的城墙已塌,更难坚守。现在到了最后关头,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打仗没有轻松的,现在撤,仗就白打了,将士前面的苦也白吃了。” 正说着,负责指挥攻城的行军都监耶律斡腊不等报告就闯进大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大帅,狗日乌昭度跑了!” “跑了?往哪里跑了?” 萧恒德腾地站了起来,几步跨到斡腊跟前,抓着他的战袍前胸问道。 “寨子后面山高林密,谁知那里有条小道,刚才负责盯着后面的军校跑来报说,见到山上有人,追了过去才知道是寨里的人逃跑,他们人少不敢去追,就跑回来报告。” “有没有派人去追?” “卑职就是赶来请示,不知道要不要追。” “混账!打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放跑贼人吗,不追等什么!” 萧恒德忍不住骂起人来。耶律斡腊却没有动,眼睛看向和朔奴。他虽姓耶律,却是属于奚族内的迭剌部,是和朔奴的心腹。他和奚将们早就想撤了,和朔奴曾向他们承诺,这几天一定说服萧恒德撤兵。他当然不想这时去追逃敌。 和朔奴多次提议撤兵,都被恒德劝阻。老奚王一生征战,当然知道恒德说得对,打仗就是流血牺牲拼命厮杀,胜利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要是年轻二十岁,他也会和恒德想的一样。然而现在是太平盛世,他不想有福不享将一把老骨头仍在东北大山里。作为主帅,他本有权下令撤兵,只是不想和这位年轻新贵正面冲突。此时终于有了机会,岂能错过,于是说道: “贼人兵分两路,咱们也要分开,一路去追,一路留下攻寨。你我分头领兵,是追是留,恒德你先选。” 恒德明白他是想甩开自己自行其是,根本指望不上这个老滑头来继续剿贼,他只能判断乌昭度是留在了寨里还是跑了。思忖了一阵,他说道: “奚王既然这样说,那我去追,这里就交给王爷了。” 恒德想,这个乌昭度宁可让全寨死战到底也不肯自缚出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角色。他见城墙已破不能坚守,一定是在逃跑的人马之中。 “这大山里风寒水冷地势险厄,大帅去追很危险啊,就怕得不偿失呢。”耶律斡腊忍不住说道。 “难道看着贼人逍遥而逃?他们已经穷途末路,这次一定要赶尽杀绝。哪怕牺牲再大,也要让乌昭度和其他藏匿的反贼知道官军不是无能之辈。” 萧恒德的预料有一半是对的。他刚一率领东京的兵马尾追敌离开,和朔奴就宣布撤兵。然乌昭度却恰恰没有逃走,而是留在了城堡之中。他不知道留下和逃跑那一路活的机会多,只知道分两路强过在一起等死。他让儿子带了能跑得动的青壮逃走,嘱咐他一定要活下来将来团聚。和朔奴撤退之后乌昭度幸存下来,他重新修建城堡,休养生息,派人打探儿子的消息。萧恒德不顾山高水险一路穷追,一直沿着白山向南追到了高丽北界。在鸭江上游打了最后一战,将所剩不多的残匪一网打尽。而萧恒德自己也损失惨重伤亡过半。 萧恒德整顿剩兵余勇,回到辽阳府时已是桃红梨白绿柳垂丝的二月中旬。进入屯兵的军营,安顿了将士,正准备草写总结战报,越国长公主派来接他的车马就到了。公主早几天就来到东京,他们还没到就得到了前报消息。 华灯初上,公主府中灯笼高照,仆役如梭。一进门,公主就扑了过来,没有问候寒暄,就像验货似的把恒德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遍,确认他哪儿也没有受伤,脸上才放出光来。洗澡水早就备好,恒德在飘着花瓣的木桶里舒舒服服泡了好一会儿,在小厮的服侍下把几个月的风尘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一身干燥洁净绵软宽松的家居常服,披散着几缕黝黑的头发,款款坐到丰盛的酒席桌旁。 公主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桃红色纱裙,乌黑的头发散发着清香,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一个坠马髻,上面只插了一只垂着珍珠的碧玉簪。她面如芍药眉似笼烟,皓腕凝脂酥胸微露,含笑坐在对面。厅中红烛迷离,龙涎香溢。恒德外出半年,满眼风火硝烟尸体鲜血,这个时候如同坠入神仙界里,身体好像是久旱的裂土只觉得口干舌燥。公主挽起纱袖露出一截玉臂亲自给他倒酒,一边嗔道: “你总算囫囵个儿地回来了,早就对你说不要逞能,你就成心气我。从鸭河到鸭江,打了一千多里,死伤那么多人,差一点连你都回不来了。你不想自己,难道就不为我想吗?” 恒德知道所有战报她都看过了,见她说得眼圈都红了,赔笑道: “你不是都验过了,好好的,一根头发也没少。这一次虽然辛苦,可是到底把燕贼的老根给刨了。可惜那个乌昭度不在逃出来的人马中,不然也逃不掉。不过他的儿子和寨子里的精壮都被咱赶到鸭江里喂了王八。他元气大伤,想必不敢再和朝廷做对了。” 公主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你在东京我好为难,舍不得母后也舍不得你。母后总让我去陪她。你知道,她年纪大了,害怕寂寞。我早就和母后说了,要调你回朝廷里做事。母后说了,就是为了让你积攒点功绩资历,不然坐了朝中高位别人不服气。” “皇上不是在太后身边吗?还有恒王、郑王,再说不是还有韩德让吗?” 越国露出傲娇的笑容,仰起粉脸道: “只有我才是母后最贴心的小女儿啊。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我就是那件最贴身的。” 恒德笑道:“那你就去多陪陪她啊,太后比我重要,我可以顾全大局的。” 越国把酒杯往桌上啪地一放,佯怒道: “我就知道你烦我了,想躲我远远的,然后好去找别的女人,是不是?” “真是不识好人心,成全你的孝心,你反到骂我。这次出征,完颜部那鬼精酋长把年轻漂亮的女人往怀里塞,那可是在千里之外啊,我都没有动一点歪念,还不就是想着你。不信你去问和朔奴。” “问他?难道他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没准你是嫌那些女人土,嫌她们不漂亮,换了你看上眼的,不信你是不吃腥的猫。” “哎,你这个人真是不讲理,我说是你要恼,我说不是你又不信,你到底想让我怎样?” 越国抿嘴一笑,道:”母后没有明说,但我看北枢密的位置早晚是你的。那个耶律斜轸早就不行了。他和韩德让不是一路,你想还能坐得住吗? 恒德给越国夹了一筷子白玉般的掐菜丝,摇头笑道: “我可没那么大的野心,东京留守已经是高抬我了。现在东北的大片地方朝廷名存实亡,这次剿了一个扶余府、兀惹城,还有无数个扶余府、兀惹城,东京道必须好好谋划部署,要早日还朝廷一个清明河山。我现在只想做好这件事。” “好了,好了,知道你忠心。那我怎么办?不能把我分成两半吧。” 恒德已经吃饱了,走过来从背后搂住越国,涎笑道: “你是我的妻子,当然要陪在我的身边了。你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对不对?太后那里有韩德让,有儿孙满堂,你不用操太多的心,有时间常去看看她老人家就是了。走吧,现在就来。小别胜新婚,这么久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这一夜二人真如洞房花烛,绵绵情话不断,直到鸡鸣才酣然睡去。第二天恒德醒来,睁眼一看,已是红日透窗,时近正午,身边的越国公主也不见了。他很久没有这样睡过懒觉了,自我宽慰道:征战初回,犒劳一下自己也是应该。 听见动静,小厮们纷纷进来。请过安,梳头的梳头,洗脸的洗脸。恒德换了一身干爽洁净的衣服,踱着四方步走出帐外。这座公主府是他上任东京之后新修的,就在东京留守府旁边。花园里树木扶疏草地葱茏,斑斓石山荷池水亭,像一座缩小了的皇家捺钵行宫的花园。 他走进宴厅见到餐桌上摆好了杯盘碗筷。一群小厮们上来服侍,倒茶的倒茶,上饭菜的上饭菜。恒德正要问公主有没有用过早膳,就见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打开厅门,越国公主走了进来。 她今天又是一身不同的打扮,换了葱绿纱裙,戴了珠玉环佩的步摇冠,两颊灿若芙蓉,双眸清波流转。 恒德站起来笑着打了个躬,招呼道: “夫人早上好。还是夫人龙马精神,起得好早。怎么不叫我。你用过早膳了没?” 越国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 “满口胡吣。我以为你今天不起来了呢。” 恒德笑道: “真的不想起来。可是不行啊,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要去留守府处理军队的善后,写一份完整的东征报告,还有很多积压的公务,要忙上一段时间。不过,我每天晚上都会回来陪你。” 越国拉着他的手坐到桌旁,指了指刚刚端上来的丰盛早餐,道: “多吃一点,限你一天把所有的事处理完,晚上回来歇歇,明天一早咱们去南京。“ 第八十六章 赏功罚过 “去南京?为什么? 恒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本是要去东京的。作为东征统帅之一,他应该去觐见太后、皇帝,并同时向北枢密院复命。要详细报告东征的情况,为伤亡的、有功的将士请功,争取最大的赏恤,这是一员将帅的良心和责任,功劳不是自己的,胜利属于每一个士兵。他还要去看小河,他巴不得早一天见到可怜的女儿。可是,按照程序他应该先安顿好撤回来的军队呈上报告,请求接见,得到批准才能离开职任。不知道为什么公主突然提出明天就去。 “太后让人送来一封信.信是昨夜到的,因为不是急件,所以他们今早才告诉我。” “太后是召你还是我?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召我,也召你。没有说什么事,就说既然你已经回来,就和我一起去南京,把该办的公事正好一起办了。我想母后是迫不及待想早点见到我吧。”越国嫣然一笑。 萧恒德来不及细想,匆匆吃了饭,就去留守府办公。一口气忙了五六个时辰,半夜才回府。二人一起用了晚饭,之后又是一番帐中缱绻。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上路。 骏马华车前后卫队,沿途驿站殷勤接送,一行人轻车熟路很快到了南京。到的时候正是午后,二人径直先去拜见太后。 寒暄之后,萧燕燕直入主题说道: “恒德,你刚刚披风冒雪征战回军就把你召来,是想提前和你打个招呼,不想让你措手不及。过两天我和皇帝要正式召见你和奚王,北枢密和有关朝臣也参加,专门讨论这次东征,决定赏功罚过。你知道吗?你讨的那个兀惹乌昭度上表祈求归附了。还告了和朔奴和你一状,说他早就要求归顺,是你们为了贪图战功和财货不接受他的请降,非要打得双方都两败俱伤。” 恒德大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乌昭度如此狡猾阴险,和朔奴那个老滑头放了他一条生路,他竟然反咬一口。他心里大骂奚王,早就知道自己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撤了,要不是他除恶不尽留下祸根哪里有这个麻烦。不过事情实在有些蹊跷,气愤道: “谢太后告诉恒德。不过这不是颠倒黑白吗?恒德实在不明白,一个反贼怎么反告起官军来了?什么兀惹,这个乌昭度就是渤海余孽。咱们奉命讨他,将士们流血牺牲就是要讨贼务尽,怎么成了贪功不许他归附?再说姓乌的请求归附为什么不通过东京道,直接跑到朝廷来了。” 燕燕微微一笑,说道: “他告的就是你这个东京留守,怎么可能通过东京道。他直接奔了朝廷,这事枢密院本可以挡回去,可是耶律斜轸昏聩,竟然接了下来,而且捅到皇帝那。这就摆到桌面上来了。” 恒德不喜欢搞勾心斗角,平时躲之唯恐不及,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想了一阵脸色铁青道: “姓乌的这一次输了个精光,就来个破釜沉舟。战场上打不过就用这手和官军斗,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这都不出奇,奇的是居然能打通朝廷关节,其中一定不简单。太后,这几年恒德承蒙恩宠骤升高位,不知招了多少人嫉恨,这件事如此荒唐,居然能提到朝堂上,显然是有人利用。恒德的功过赏罚不足道,但是朝廷的王法如果乱了,是非颠倒善恶不分,将来谁还会为朝廷忠心效命。” 越国在一旁气得满脸通红,说道: “准是耶律斜轸阴险小人,怕恒德功劳大,抢了他的位置。母后怎么不骂他一顿,让他去把那个乌狗东西抓起来,他贼姓不改,反诬官军,不许他归附,砍他的头示众!” 燕燕笑着叱道: “朝廷公事你少插嘴,让人知道又要说你干预朝政了。” “皇上呢,皇上也相信乌贼的胡话?”恒德忽然问道,在他脑海里,皇帝深沉睿智,从不违拗太后,也从不介入任何党争。 “皇帝什么也没说。”太后道。 “皇上为什么不直接驳回?真是荒唐,这个事没人赞成也没人反对,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提到朝会上?准是有人捣鬼!”越国嚷道。 恒德脑袋里忽然如同电光一闪,看清了更多阴暗中的东西。他想,要对付他的可能不光有耶律斜轸,还有奚王和奚将,明明能彻底灭贼,却毫无道理地撤兵,为了推脱功亏一篑的责任,他们会乘机推波助澜;还有皇帝,越国干政、母后擅权,皇帝不能正面反对,便采取迂回策略打击和削弱自己的势力。他越想越觉得可怕,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卷入到深深的漩涡之中,而且根本不能自拔。 他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只想回去静心理一理思路。起身施礼告辞道: “太后的提醒恒德感激不尽。我要回去好好准备这次军事行动的总结报告,将为什么不许乌贼投降的原委讲清楚。想不到我一个堂堂东京留守要和反贼打官司。公主留下陪母后,我先告辞了。” “你现在去哪里?”越国问。 “我去南京城里看看排押和小河,然后就在他的府中写报告。” “明天回来,给你准备晚饭。”越国不由分说命道。 恒德正要出门,太后在背后忽然说: “你见到女儿好好劝劝她。” “太后要我劝她什么?”恒德觉得今天的事都是那么离奇,转过身来问道。 “咦,越国,你没有告诉恒德吗?”燕燕问越国。 越国一笑道:“还没有来得及。反正他就要见到那丫头了,让她自己说不是更好。” 恒德不便追问,带着疑惑匆匆离开。当他一路飞奔从延芳淀赶到南京城里的统军使府衙时,天色已经黑了。 由于事先派人打了前站,府衙门口挑着明亮的灯笼,守门的士兵和几个家人在引颈瞭望。一见恒德和随从们马蹄嘚嘚而来,大门呼啦啦打开,管家一边派人进去通报,一边和守门士卒、府中下人们迎了出来。 恒德把马交给随从的亲兵,一边微笑和众人打着招呼,一边大步流星地通过前衙向后面的内宅走去。第一个见到的是趿拉着鞋跑出来的萧排押。只见他光着头,身上穿着宽松便服,满脸笑纹,老远就大声道: “正说你你就到了,快快进来,饭都摆好了,就等你呢。” 走到内宅门口,卫国和阿连都站在那里,敛衽施礼道: “叔叔好,叔叔辛苦。” 恒德见没有小河,问道: “小河呢?没在府里?” 阿连道:“在呢,在里面。” “她怎么不出来?太后让我劝劝她,劝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恒德一边继续往里走一边问。他心里有种预感,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居然惊动了太后。他的心从听到太后那句话的一刻就一直提在嗓子眼。排押道: “你还不知道?难道越国没有告诉你?看你急的,一会儿坐下慢慢说。” 到了宴客厅里,只见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酒菜,桌旁边摆着五把椅子。排押让恒德坐了上首,自己坐在下首。都是自家近亲没有什么避讳和讲究,卫国和阿连大大方方打横坐陪。阿连身边还有一个座位,恒德知道是留给小河的,可是饭菜都摆好了她还是没有出来。 “出了什么事?你们快告诉我。”恒德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站起身走到对面抓住排押的肩膀问。 阿连哭了起来,说道:“他们让小河嫁给高丽国王。” 恒德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他一把拎着排押的前襟把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鼻子和鼻子快要碰到,对他吼道: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还是阿连接着哭诉道:“那个高丽国王派人入朝称臣纳贡,请求许配公主。朝廷答应了。不知怎的,选来选去选中了小河。皇上和太后都点了头,大剔隐司和敌烈麻都院都来人宣布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还在东北打仗呢。去年十月高丽使者叫什么李知白來的,今年年初定了人选。” 萧恒德气得浑身哆嗦,仍抓着排押的领子吼道: “我是她爹,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不能给我写信吗?不能等我回来吗?我不姓耶律,凭什么要我的女儿去和亲!那个王治就是个畜生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把小河往火炕里推!还嫌云姑不够惨吗?你们还叫不叫她活!” 阿连大哭道:“叔叔,这事不怪你大哥,他根本说不上话,连卫国公主都去求过太后,可是没有用!” 排押道:“恒德,你打我吧,就是打死我也应该。你把小河交给我,现在弄成这样,我早都想撞死了。” “王八蛋!我在前线出生入死给朝廷卖命,他们却在背后整我!” 恒德放开排押,满腔怒火不知如何发泄,抬起脚想要踢翻桌子,可是看到桌子旁无声抽泣的卫国长公主和哭成泪人似的阿连,猛地收住了脚。顺手抄起一只大碗狠狠砸在地上,尽管铺着毡毯,那碗还是啪擦一声摔得粉碎。 他无可发泄,一屁股坐到排押的位子上,臂肘支桌两手抱头,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头发出呜呜的声音。厅中一时寂静无声。 “爹!” 一声幽幽的呼唤传来,小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恒德抬起头,见女儿清秀的脸上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他大叫一声: “小河。” 女孩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恒德抚着女儿的柔发任她哭了一阵,扶起她的头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眼泪说道: “小河,你放心,爹爹不会让你去高丽。有什么事让他们朝我来,不能欺负我的女儿。你就在大伯这儿好好呆着。” “你去哪?”排押见恒德起身就往外走,一把拽住他。 “我知道该去找谁。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我去和她摊牌,要我留下就悔了这门亲。不然我就带小河走,我们去找云姑,我打猎种地养活他们,给小河找一个庄户人家的孩子。” 恒德一边挣脱一边说。 “叔叔,你别这样。越国不懂事,她是爱你的。” “她爱的不是我是她自己。卫国嫂子,你是爱大哥的,所以你会善待他的亲人。越国为什么对我的亲人视若仇敌,她从来不想我的感受。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母后一定会向着越国,要是她老人家发了怒,后果不堪设想。还是我再去找母后谈谈。” 排押也劝道:“卫国说得对。恒德你去和越国吵架吗?你怎么吵得过一个女人,一气之下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事情可能就不可挽回了。” 小河哭道:“爹爹,你别去。是女儿不孝,不能因为我害了爹爹。小河就是根草。我去高丽,爹爹就当没有生我。” 恒德转过头去,用手抹了一把脸,抬脚走出门外,丢下一句话: “只要我活着,小河就不去高丽!” 第八十七章 纳币请期 萧恒德骑上马就往延芳淀的方向奔去,正在吃饭的随从和亲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放下手里的酒杯碗筷找到刚刚喂料洗刷完毕的马跟了上来。一行人一口气奔出几十里地,忽然听到身后马蹄声急,有人追了上来,并大声叫喊: “萧恒德,你停下!” “大哥,说什么也没用,我要和她离婚,带小河走。” 萧恒德的马速度丝毫不减,萧排押追上来和他并肩而驰。月光如银,暖风拂面,空气里飘荡着谷物呼吸吐纳的清香。这是一个晴朗宁静的初夏夜晚。 “就算你豁出去什么也不怕,但能救得了小河吗?” “哼,我不是驸马了,小河凭什么身份去和亲!” “汉代王昭君,不过是个宫女,照样可以封公主。小河为什么不行。” “我带她远走高飞。” “她现在是朝廷的人,你更是朝廷重臣,你们走得了吗?就是到了天边也跳不出朝廷的掌心。你会把你自己和云姑、小河都害死的。恒德,你比我聪明,知道打仗不能蛮干。我不是不让你去找越国,但不是现在,要冷静想清楚了再去,不然只会越闹越糟。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 恒德勒住马缰。他并不是一个莽夫,知道排押说的是肺腑之言。他一时气昏了头,这会儿经过狂奔发泄,出了一身汗,清风一吹,开始冷静下来。 “大哥,你说怎么办?咱只知道打仗报效朝廷,这次一回来,明枪暗箭都朝我来了,我做错了什么?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恒德放缓马速,月光下那张英俊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 “这件事我反复想了好久,觉得不简单。王治那个狗东西是咱们一起去打的,打得他屁滚尿流跪地投降,偏偏要把你这个主帅的女儿送去和亲,这是成心让咱们吃屎。越国只想赶走小河,她骄纵任性,正好成了别人的刀剑。她不知道你的感受,可是有人知道,就等着看你们夫妻反目这出好戏呢。” “这种事谁能操纵得了?” “高丽称藩朝贡都是跪下来求的,用得着跟狗日和亲吗?拱手送出二百多里土地,当时咱就怀疑朝廷有人和它勾结,如果没有人通气,那王八蛋怎么会想起和亲,怎么敢要你的女儿?太后对越国过分宠溺,但礼部、敌烈麻都院、大剔隐司竟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妥,都替他奔走效力,不是太奇怪了吗” “大哥,你知道乌昭度的事情吗?那也是冲我来的。” “我知道。” “我知道升官快不是好事,但我拼了命为朝廷做事,对着那些占着高位混日子的人,咱问心无愧。” “不是你做得好不好的问题,你越是能干,越是招人嫉恨。还有一种人,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你背后的人,拿你当爪牙想要铲除。” 其实这也是恒德的猜疑,没想到排押也看到了,他愤然道: “我背后是谁?他们怎么敢?如果真是这样,太后为什么听任他们这样做?” “太后的为人你比我清楚,她要平衡各种势力,要尽量显得公正,她器重你但也要笼络其他人。事情从来就是这样,你得罪了各种人,你在势头上,他们咬牙切齿只能忍着,有的还假意奉承,一旦你露出破绽,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落井下石就都来了。” 马蹄嘚嘚,在夜空中清脆回响,恒德低头沉吟一阵勒转了马头,长叹一声,说道: “是我昏了头。只要一想到小河会落到王治那个王八蛋手里,我就要发疯,脑袋就乱了。大哥你说得都对,我跟你回去。” 回到统军使府邸,萧恒德住了下来。他派人给越国送去一封信,信中说:小河不想嫁去高丽,自己也不同意这桩和亲婚事。从公事上讲和亲有损朝廷尊严,论私情他绝不能让女儿远嫁禽兽之邦。希望越国将心比心,替继女去拒绝这桩婚事。在得到长公主承诺之前,他将陪在女儿身边。他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但词意非常坚决。 排押和阿连、卫国又反过来劝恒德回去当面和越国谈谈,他却不肯了。排押道: “你这是打冷战了。当初劝你别急着跑回去,是怕你一时冲动。现在你既已冷静下来,还是当面好好谈谈。越国不会不珍惜你,你多说些好话,哪怕是跪下央求她也不丢人。” 恒德道:“我做不到!我怕和她面对面只会吵起来,会说出过火的话。” 其实除了这一点,他还怕禁不起越国的胡搅蛮缠被她软化,万一不小心一时糊涂点了头,他将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不管哪种情况都不如两人不要见面。 越国接到信立即去找太后,萧燕燕百忙之中抽出了时间。一见到母后越国就扑进她的怀里,掏出信来给母后看,大哭道: “这个狼心狗肺的坏蛋,抬举那丫头做王后,他不识好歹,说什么不撤销婚约就不来见我。他不见我正好去见别的女人,他是想要气死我好找别的女人。” 燕燕看了信也挺生气,听了这话又笑了,拉着她的手道: “你张口闭口别的女人,别的女人,小心没有的事倒叫你说出事来。看来和亲是有些草率了,应该和他这个当父亲的商量一下的。谁知道他这么在乎这个女儿,又那么恨高丽。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要不是你满打满包说没问题怎么会闹成这样。唉,实在不行就算了,坏了你们夫妻感情不值得。” “可以吗?” 越国问,其实这也是她来找母后的目的之一。她本想当王妃是抬举那个丫头,没想到恒德的反应竟然如此强烈,想着求母后转寰高丽。 “你的事在娘这里是最大的事,高丽算什么。好在还没有纳聘请期。就说这丫头病了,另换别人。他们敢说个不字?” 燕燕抚着女儿的手笑着哄她道。在燕燕眼里,这个爱撒娇的小女儿永远是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听母后答应得如此干脆,越国公主又改了主意,说道: “不行,高丽算不了什么,可是我的面子呢,传出去我的脸往哪放。这次让他占了上风以后更该欺负我了。” 燕燕道:“看看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要怎样?” “朝廷承诺岂能儿戏。让高丽马上来下聘礼,定吉期。就要那丫头去高丽,我看他能怎样。” 燕燕双手捧起女儿的脸,看着她那双幽幽放光的眼睛道: “你可要想好了。这个萧恒德是个血性汉子,他也有自尊有坚持,硬拧下去他会做出什么事你想过吗?” “他敢怎样?” “他要是提出离婚怎么办?或者他就是不理你,真像你说的去找别的女人。他本就有老婆,他还可以娶妾,把你晾在一边怎么办?母后总不能绑着他送到你的府里。” “那就罢他的官,让他滚回乡下去啃泥巴。” 越国气得满脸涨红,鼓着粉腮嚷道。 “又说气话,你舍得离婚?闹不好他一赌气真的卷铺盖回乡下了。娘好不容易有两个能征善战的驸马,就像两只翅膀,你舍得,娘还舍不得哩。” “娘,娘,那怎么办?反正不能让他嬴,也不能让他走!” 越国摇着燕燕的膝盖,满脸都是泪花。 “好了,好了,别揉搓我了,我累的骨头都要散了。这样吧,娘给你想个法子。让人私下告诉高丽,暂时不要来纳聘请期,这件事先放一放。这样既不损你的面子,也不会把驸马逼到墙角。事缓则圆,等一阵看看是个什么情况,要是你气顺了,悔了这个婚约算不了什么。要是你让驸马想通了,就让那个丫头去。好不好。” 正说着,太后一眼看见主管大太监在门口探头探脑,便道: “有什么事?进来说。” 太监弓着腰趋着碎步进来,抬起头满脸媚笑,腻声说道: “太后,长公主,恭喜了。敌烈麻都来报,说高丽纳聘的使者和彩礼已经过了鸭江,到南京要走大约三十天,不知那个时候捺钵行营是不是还驻在南京,是不是将聘礼送到这儿来。” “你看看,这高丽倒挺积极,刚把小丫头的八字给它,这就占卜好了?急吼吼地就来下聘了。怎么办?让他们折回去也太不成话了啊。”燕燕看着越国摇头苦笑。 按照中原和高丽的传统,定亲到成亲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件亲事从去年十月开始,已经进行了三道程序:纳彩,即男方请媒人去女家提亲,女家答应后,男方家备礼求婚;问名,即男方请媒人问女方的名字和生日;纳吉,即男方将女子的名字、八字取回后,在祖庙进行占卜。第四道程序是纳征,或称纳币,即男方家正式送聘礼给女家。之后便是请期,即定下成亲吉日。最后便是亲迎成礼了。高丽竟然忙不迭地就送聘礼来了。 “干嘛折回去,让他们来。纳聘完了不是还要请期定日子吗,萧恒德他要是好好求我,再对那个高丽国王说换人不晚。” 越国扬起下巴撅着嘴巴说道。 在南京其间,萧恒德参加了朝廷总结东征的朝会。会上进行了激烈的争论。恒德本以为是非昭彰,道理是明摆着的,那些替贼匪说话的人不值一驳。没想到争来争去变成了对东北贼匪应该以剿为主还是以抚为主;应该前线主帅决定剿抚对策还是由北枢密院决定的问题。更可恶的是奚王和朔奴临阵倒戈,竟然赞成枢密院的意见,自我检讨并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副将,说是因为误听了萧恒德的主张才造成损兵折将的结果。他的态度转变让恒德变得极为被动,恒德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心里淌着血说道: “看来我剿贼剿错了,不应该顶风冒雪舍生忘死去打仗,应该坐在暖暖和和的帅帐里等着贼人一个个主动归附。既然如此,我自请处分,给我什么处分都行。但有一条,将士的报功请恤一个也不能变,是我指挥失误,我的仗可以算白打,将士的血不能白流。” 后来太后发了言,令恒德大失所望的是,太后没有主持公道,而是抹稀泥,说两种意见都有道理。皇帝也表了态,一如既往地附和太后。最后朝廷的定论是:奚王和萧恒德东征有功,但对贼匪“利其俘掠,请降不许”,措置失当。给予和朔奴降爵的处分,对萧恒德则免去刚刚得到不久的“启圣竭力功臣”封号。其他几名将领也受了降职的处分。恒德写的报功请恤全部得到批准。萧恒德知道这是太后平衡各方利益的结果,对他是特别宽厚了。对他的处分无关痛痒,只是做给一些人看的。 在南京述职完毕之后,萧恒德带着一肚子郁闷返回了东京。他一直没有见越国公主,也没有向她告别,而是把女儿带在了身边。 回到东京不久,四月中旬的时候,萧恒德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朝廷刚刚收了高丽国王派人送来的大笔聘礼。恒德已经不再愤怒,而是感到彻底的心灰意冷。他对女儿说: “小河,咱们回乡下怎么样?去找你娘和奶奶,离开这个肮脏腥臭的地方,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第八十八章 耶律贤释 从这天开始,恒德就着手准备自我放逐挂印而去。他一边料理每天扑面而来的各种公务,一天不离任他就必须做一天;一边开始整理公文、捋顺诸事头绪。他要让将来接任的人能顺利接手,所有的重要事项不会出现断裂延误。性格和良心让他不能不负责任地甩手就走,他更不想成为仓皇出走的逃犯。他不能和现在的副手当面交待,因为他暂时没有把计划告诉除了女儿之外的任何人。事情越多时间过得越快,等到样样差不多粗粗妥当,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已经是杨花白李花红的仲夏五月。 恒德花了二十两银子让人去买了一匹老驮马和一架旧的油布马车。马车车厢不大,刚好够小河一个人坐在里面,并放下不多的一点行李。自己的位置就是前面的马夫座位。已经不是朝廷官员自然不能带随从亲兵,也不能用官府的车马驿票,一切都要自己打理。这些年攒下的不多的银子大半都送回老家孝敬老母和让云姑过日子,手头的钱要精打细算,用做一路的盘缠和还要留些给今后以备不时之需。所有太后的赏赐、公主的赠物、都原封留下,他并不是想学关羽对曹操的封金挂印,而是想要走得干净。他的心里并不感到栖惶,反而对重获自由充满渴望。府衙里的官吏们看着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留守会买一辆破旧的马车,他也不理会,有人问起,他就说是有人托他准备的。 就在他准备上路的前一天,一辆华丽的车马在五六十名卫兵的扈拥下隆隆而来,听到留守府大门前。恒德正在签押房里做最后的整理,守门的吏员进来报告: “留守,有客人来了。” 恒德心里有些烦恼,这个时候他不想见任何人。问道: “什么人?就说我没有时间。” 忽听一个清亮的大嗓门在门口说道: “叔叔好,我和卫国看小河来了,不欢迎吗?” 恒德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阿连,惊讶地抬起头,顿时咧开了嘴笑着迎到门前道: “没想到是嫂子,你怎么来了?怎么会千里迢迢来看小河?大哥呢?” “你大哥哪能脱得开身。不过你看卫国公主来了。” 这时卫国长公主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了,见到她,恒德更惊讶了,阿连对小河的感情他知道,可是娇贵的长公主会不辞劳苦大老远跑来看小河却有些不可思议。三个人相互施了礼。恒德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捉住一样,神情有些局促道: “两位嫂子来恒德当然欢迎,只是怎么没有先说一声,我好有个准备。” 阿连嘲笑般问道: “准备?我见院子里有一架辆破马车,那是给你自己准备的?是不是再晚来一步你就走掉了?你打算去哪?” 阿连为人爽朗,说话从不绕弯子。她孝敬公婆,善待云姑小河,恒德敬她如同长辈,吭哧了几声道: “不瞒两位嫂子,你们来的有些不巧。我正准备要离开,带小河回乡下去。” 阿连两手一拍笑道: “你大哥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他就猜到你要走,咱们紧赶慢赶总算没有晚。不过即使你走了咱们也要去把你追回来。” 恒德道:“谢谢大哥和嫂子的苦心,不过这一次不管说什么恒德一定要走,二位嫂子跑这么远来送我,恒德真是不敢当。” “你当朝廷是做工的东家,能说走就走?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和亲的事还可以商量。”阿连道。 “我想好了,现在就是和亲取消了,我也不会留下。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当初就不该来,应该留在乡下,哪怕留在西北。趁着还来得及,我要回到应该呆的地方。” “来不及了,越国有了你的孩子。” 卫国声音不大,但却如同一声炸雷,把恒德惊呆了,怔了好一阵,才愣愣地问道: “卫国嫂子,你说什么?” “越国有喜了。是母后让我来告诉你的。母后还特别交待,你们两个都不要耍小性了,从此好好过日子。和亲的事小河要是实在不乐意就算了。朝廷对藩邦有承诺,聘礼也已经收了,但是为了你和越国,母后会想办法。恒德,母后对你非常珍惜。越国也是,你要是真的走了,她会活不下去的。” 卫国的眼眶发红,轻声细语地说道。 “你好像很奇怪是吗?你们在一起这么久,早就该有了啊。”阿连大喇喇道。 阿连成亲第二年生过一个女孩儿,刚生产完她和孩子就都病了。当时一家人生活艰难,没有请到好的大夫,孩子夭折,阿连也落下病根,以后再也没不能生育。所以她一直将小河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到别的女人怀孕生子,她的心里不免酸溜溜的。可是她天性开朗善良,总是由衷为人家祝福。现在越国公主有了恒德的孩子,她更是高兴。 一句话说得恒德红了脸。这事的确不应该是意外。越国九岁和他成亲,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开始时她年纪幼小,夫妻有名无实,可是圆房也已经四年多了。两人之间虽然聚少离多有时候也磕磕绊绊,但大体上算得上是相处和谐。公主对自己始终一往情深,自己也包容了她的缺点。说起来这么久都没有怀孕才有些奇怪。他知道现在是真的不能走了。作为一个男子汉,他不能扔下怀孕的妻子不管,就是有再大的委屈也要吞进肚子里。不但现在走不了,看来这辈子都注定要和公主绑在一起了。太后金口玉言答应放过小河,自己更没有理由离开了。他明白了为什么是两个嫂子一起来,阿连是陪卫国公主来的,卫国是太后的特使,这些话只有卫国说才最合适。 几天之后四个人一起上路去南京。三个女人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上,恒德打马跟在旁边。亲兵随从们前面开道后面遮护,一路按部就班晓行夜宿,很快就到了南京。恒德把两位嫂子和小河送到城门口,自己便匆匆朝延芳淀公主府赶去。 到时已是掌灯时分。夏日的夜空月明如洗繁星灿烂,但公主府里面的璀璨华灯令星月黯然失色。几个月不见,府里焕然一新,帷幕换了披苫和垂挂,门窗刷了新油,窗幔门帷上的彩绣鲜艳夺目,银色葫芦顶熠熠生辉,草地花园在灯笼光下仍显出碧油浓绿姹紫嫣红。仆人的数量增加了好多,其中还有不少是太监宫女。 越国公主靠着大引枕半卧在床上,一眼瞥见萧恒德进来便扭过身子脸朝里面。恒德走到床边,坐到床头揽过她的肩头赔笑道: “好了,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还不成吗。” 越国扭转身,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捶打他的胸膛。越国哭得浑身打颤,呜咽道: “你来干什么!我又没有请你,你一辈子别理我啊!” 恒德道:“你是我的妻子,我哪能不理你。你现在有了我的孩子,我更不能不理你。快别哭了,看哭坏了身子。” 越国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道: “我,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好了,好了,别闹了。当然是为了你,你比孩子重要。我问你,这府里是怎么了,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呢。” “怎么回事?傻瓜,因为我啊。母后来看我,皇上皇后也都来了。母后送了帐上的披毡和宫女太监,皇上送了新花园。其他人见了也都跑来送礼,推都推不掉。你去仓房里看看,堆满了好几座大帐。” 两人都没有提和亲的事。越国下了床,让人精心梳洗化妆。他们一起吃了晚饭,一起进了寝帐。越国对他更加温柔。萧恒德对妻子也更细心体贴。但恒德心里再也找不到过去的激情。他哄越国道: “怀了孕要小心身子,你我都不能任性放纵。我住几天还是回东京去,还有公事要办,有空就来看你。” 越国气嘟嘟地噘着嘴道: “你在外面要记着,为了给你生孩子我在受苦,你要为我守身如玉,不许你看别的女人,也不许想。你回东京把那里的差事整理整理交给别人,母后说安排了一个代留守,你交待好了就回来陪我。你不在我吃不香睡不着。” 恒德苦笑道:“我是男子汉,怎么能守着媳妇生孩子什么都不做,不行你跟我去东京吧,就在那里生。” “那怎么行。母后不放心,我也信不过那里的大夫和产婆。你放心,母后正在安排你在朝廷里的位置,只要再等等,等有合适的机会就让你上任。这段时间你还是东京留守,小事代理留守坐主,大事让他们来请示你。要是早些着手调回来就好了,都赖你不着急,现在措手不及了吧,只能这样先凑合着了。” 这话要是放在从前,恒德一定觉得公主在拿朝廷的公事当儿戏。不过现在他觉得这样说也错不到哪去。自己做的事再多,在别人眼里可能都是在干蠢事错事。很多占据高位的人整天忙忙碌碌,其实忙的都是自己的名利前途、勾心斗角和相互倾轧,还不如把公事当儿戏荒乎一些的好。他现在其实并不是真的以为东京留守府离不开自己,而是想逃得远一点,多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 临时的东京留守不是别人,正是耶律斡腊,那个上一次东征的行军都监,奚王和朔奴的心腹。因为没有准许乌昭度归附,东征诸将都受到处罚,只有他因为主张不要穷追猛打不但没有受罚,反而升了官。见是他来接手,萧恒德知是有人特意安排,又是一阵刺骨心寒。他知道自己在东京道辛苦所做的一切将会付诸东流,但不想再为这种事生气,尽量平心静气地向他交待公务。 越国临产前一个月,太后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大尚宫耶律贤释来到公主府负责提调照料。耶律贤释在太后宫里是接替尚宫春喜的。春喜从萧燕燕一入宫就跟着在身边,成为最受信任和最离不开的心腹。三年前上了年纪的春喜身体有病不能再承担繁剧,燕燕让内侍省给了她优厚的待遇回家养老。春喜走之前推荐了耶律贤释接替自己,并带着她干了一段时间。贤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春喜的角色担当得毫不逊色。现在燕燕每天都离不开这个善解人意乖巧能干的女官了。可是燕燕为小女儿的身体忧心忡忡,恨不能亲自守在身边照顾。既然这个想法不现实,她决定让最信任的耶律贤释代替自己。 第八十九章 扪心自问 萧恒德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太后身边的红人。公主府中几乎见不到年轻女子。清扫、服侍大多是由小厮伺候。公主贴身的小丫鬟都只有十五六岁,且都相貌粗陋。粗使的老妈子们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媪。总之老的老小的小丑的丑,包括这一次派来的宫女也都是上了年纪的。恒德常常觉得可笑,自己常年在外出兵放马,还能见不到女人?防着家里有什么用。现在耶律贤释来了,公主却无法不让他们见面。 耶律贤释三十岁出头,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不妍不丑的平常相貌,值得称道的只有光洁紧致的皮肤和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她不重修饰,整洁素净的衣裙,一丝不乱的头发,淡淡的脂粉,身上没有彩衣环佩,头上不戴珠玉簪花。恒德注意到她并不是因为她的相貌。而是自从她来了之后府中面貌的变化。 从前恒德从来不知道一个繁杂阔大的府邸可以这样整洁有序,数百名各色仆役可以这样各安其分忙而不乱。之前府里的主事是洪长史和李嬷嬷,两个人手忙脚乱还常常搞得鸡飞狗跳一团乱麻,闹的萧恒德也一刻不得清净。不是被找来请示鸡毛蒜皮的琐事就是要去安抚发脾气的公主。耶律贤释来了之后,将府中诸事仍交长史和嬷嬷去管,让他们一个管外一个管内,有处理不了的事向她请示,她三言两语就排解开了。她自己只专注于一件事,就是日夜守在公主身边和随时叫得到的地方。对付公主,贤释用的是最笨的办法:一丝不苟地做到公主的所有合理要求,耐心劝她遵照医嘱做必须做的事。无论公主怎么发脾气,骂她打她,她都不急不恼不生气。久而久之越国不知是被她感动还是被她折服,反正是变得听话多了。公主消停阖府消停,连萧恒德都得了轻松闲暇。 恒德本来以为贤释权倾内宫,在女官中位至极品,地位比自己还高,想着定是个深有阅历手段厉害的女人,没想到她是那样温婉善良。 有一天一个小厮打烂了价值连城的古董瓷瓶,小厮被人抓到李嬷嬷面前,李嬷嬷暴怒,要用家法打他一百大板,说打死他也不冤,他的命抵不了这只瓷瓶的一个角。因为属于大事重罚,便来请示贤释。贤释笑道: “既然打死他也补偿不了,不如留着他还损失小些。打二十板教训他,再记一个大过,让他以后将功补过。小厮上一级的管事也要打十板,因为这个小厮人小手笨,不应该让他去清理贵重物品,这是管事的失误。李嬷嬷你老人家也要记一小过,因为没有对下属说清楚。” 萧恒德正好在旁边看到,等李嬷嬷和下人领命去了,走过来笑问道: “你这大过小过的记下来有什么用呢?” 贤释见是驸马,忙站起身施礼,脸一红道: “功过都是要折算银子的,就像你们当官的罚俸和奖赏一样。” 恒德点头笑道:“尚宫真是明镜高悬。把他打死了打残了府里损失更大,还落下恶名。罚俸虽惨,总比丢了命强。以后他会好好做事,争取补过。最得当的是连他的上司也要罚,责任不是小厮一个人的,只罚他的确不合理。以后管事们也会更加尽心。李嬷嬷不能只知道罚人,自己也要好好反省。各级都用心了,府中就清明了。” 一天晚膳之后,恒德要陪越国去花园中散步,越国不肯去,非要玩牌消遣,恒德耐心地说: “吃了饭就坐着对身子不好。御医说要少吃多动。” 越国突然发起脾气来,道: “动,动,动,我也知道应该动,可是你没看见我脚都肿了,哪里走得动。你想要累死我吗,累死我你就高兴了,是不是。”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恒德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你,我哪用受这个罪。” 恒德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的事三天两头发生。越国怀孕后胃口大开,不但吃饭还不停地吃零食,不喜欢活动,身体发胖,肚子也大得不像应该的月份。御医非常担心,嘱咐一定要节制饮食饭后活动。可是每一次都要苦口婆心地劝,她常常抗拒并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 贤释闻声急忙走进来,笑容满面地半开玩笑道: “公主哪里不舒服,我来看看。是脚胀吗?揉揉就好了。” 说着就把公主扶到旁边的贵妃榻上坐下,自己跪在地上,把越国的脚抱在怀里,脱了绣鞋轻轻揉搓,揉了左脚又揉右脚,还轻轻按摩小腿。越国慢慢地不哭了,贤释哄她道: “现在好些了吗?站起来走走,唉,真乖。这屋子里多气闷,快拿披风来,咱们去花园里转转。太后送的一百株腊梅,开得正好,雪中赏梅,难得的景致。别辜负了太后的一番心意。” 越国撒娇道:“天都黑了,赏什么花。” “咱园子里的灯亮着呢,灯下赏梅更有味道。” 贤释搀着公主走出门去。恒德在旁边陪着,越国说道: “贤释,我和母后说,不要你走,你走了谁照顾我。那些蠢丫头没一个管用。我现在浑身都不舒服,你不管我我会死的。” 恒德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插嘴道: “尚宫要走吗?” 贤释没有看他,对越国说道: “不许瞎说,有点不舒服是正常的。你要乖乖听医生和驸马的话,一定没事的。太后这些日子瘦多了,她老人家要是累坏了身子就要天下大乱了。我去料理料理再回来照顾你。越国最孝敬太后了,是不是?” 散步赏花之后,二人送越国到寝帐。恒德先退了出去,贤释和宫女们服侍公主盥洗更衣躺下休息。等她哄越国睡着了走到帐外,天色已经漆黑,院子里的灯光也大部分熄灭了。 “尚宫,驸马有请,说有事要商量。” 这是很平常的事,贤释让下人挑灯引路,走到议事的小帐。一坐下恒德就道: “贤释尚宫,我真佩服你,你怎么会那么有办法。” “其实没什么,公主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当她是自己的女儿就好了。” 贤释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恒德心旌一摇,说道: “你为什么要走?真的是因为太后吗?” 贤释怔了怔,见到对面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面无表情说道: “是的。不然为了什么。” “你想躲开我,是不是?” 如同旱地一声雷,贤释想不到驸马会说出这句话。心里猛地一颤,脸上不听话地浮起绯红,竭力镇定自己道: “驸马请自重,这话从何说起。你找我不是有事要商量量吗?是什么事?” “就是想商量一下你要是走了这府中怎么办?” “驸马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你只想着公主,有没有想过我? “女人这个时候都爱发脾气,驸马只要再多些耐心和忍让,多呵护就行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在这座公主府里,我都快要闷死了。你就像乌云中的一线阳光,每天看见你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你走了,我怎么办?” 贤释没有想到萧恒德会这样直接了当地表白,她的心好像被烙铁熨到似地,低下头去。 萧恒德今天晚上一听到耶律贤释要走就被深深地刺痛了。他决定要向贤释敞开心扉。 现在他一天见不到耶律贤释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是找借口请她谈事情或装做无事闲逛去碰到她。他忍不住将这个女人和云姑、越国进行比较,觉得云姑就像田野里随处可见的迎春花,坚忍耐寒,朴素端庄;越国公主就像花园里的牡丹,富贵高傲,娇嫩脆弱;而贤释则像莲花,生长在宫廷水榭之中,美而不娇,清丽脱俗,令人一望而神清气爽烦恼尽洗。 他不知道为什么像防贼一样防着女人的公主这一次竟忽略了贤释。也许是贤释的尽忠职守使太后和越国都忘记了她是一个女人;也许是她们觉得贤释不够青春美貌,对公主不可能构成威胁;也许是娇贵的公主离不开她,忘记了其它。总之这个完美得令人心颤的女人就这样不可思议地从天而降来到他的身边。现在她要走了,也许再也见不到了,恒德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这句话击垮了耶律贤释心里筑起的防波大坝,感情的洪水破堤而出。她浑身战栗,捂住了脸,泪水沿着指缝流下来。 贤释十五岁进宫,懂事以来的时光全是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渡过的。她出身于五院部的一个皇族远枝。世道艰难,谋生不易。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很多都愿意将女儿送进宫里,不愁吃穿还能积攒些银子贴补家用。有得必有失,这些女孩失去的就是青春年华和嫁人生子的家庭温暖。得失相比,失去的算不了什么,因为有多少女人能嫁一个如意郎君过上幸福生活呢,更多的是嫁给了贫困或恶棍。贤释从小想的就是像前辈春喜那样,兢兢业业做事,荣华富贵到老,然后静静地享受孤独和安逸,默默死去。除了满宫的太监,她很少有机会接触异性,虽然能见到皇子皇孙王公贵戚,但那些人小的小老的老,年轻的也是一个个鼻孔朝天,对她视若无睹,她也将那些人当做天上浮云。文武官员她也见过不少,但都是远远地一瞥,在她眼里都像是泥雕木塑一样。 萧恒德是她真正接触的第一个男人。太后和公主都过高地估计了她的清心寡欲,她是一个健康的年轻女子,身体里有着天然的渴望。面对萧恒德的伟岸身姿,感受到那火辣辣的目光,她的心好像是烈日下迅速融化的寒冰。之前她乐天知命,对皇家的一切奢侈享受从来没有觊觎过。可是现在她却是那样地羡慕越国公主,觉得能够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哪怕只能活一天,都让人无怨无悔。恒德猜得没错,她正是因为害怕这种感情继续发展到失控的地步才恳求太后让她回去的。贤释说公主府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走上正轨,自己在那里已经没有必要。这是太后对她回到自己身边求之不得,就答应了。 贤释的声音像蚊子一样: “这不可能,太后和公主都不会允许。” “我知道了,你是喜欢我的。”恒德脸上露出笑容。 “我没有说。这事想都不能想。你是驸马,我是尚宫。” “驸马怎么了?多少驸马都是三妻四妾,当朝的萧继远、萧排押都是,我为什么不行。你是尚宫怎么了,你又不是皇上的嫔妃,可以求太后放出宫嫁人。” 萧恒德站起来走到贤释的面前,屈腿跪在她的面前,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贤释慌忙跳起来躲到椅子后面,神情紧张地看着门口,说道: “快别这样,你快坐好,让人看见就糟了。你和他们不同,你是越国公主的驸马。” 恒德坐回自己的座位,按着胸口说道: “妻子怀孕,自己却想着别的女人,我很自责。可是我扪心自问对得起公主。成亲十年,她不让我去看发妻,我也从来没有碰过别的女人。我不是一个贪恋女色的人,可我是个男人。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喜欢的女人,怎么能让我无动于衷呢。公主要是真的对我好,就应该为我想想。贤释,你要是能嫁给我,我今生别无所求。其实这对公主也是好事,她不是离不开你吗?我们好好求求太后,她会答应的。” 贤释拼命摇头,两眼含泪惨笑道: “你不了解太后,不了解公主,她们绝不会答应。太后要是知道了只会赐给我一条白绫。不过,有你今天这番话,我知足了。今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她说完就站起身,坚决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九十章 金丝笼鸟 走到离帐门口还有几步距离,忽然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面将她搂住。耶律贤释挣扎,臂膀却搂得更紧了,男子的急促热列的呼吸在耳边烘烤,她头晕目眩身体虚浮瘫软下来。 萧恒德扳转她的身体,滚烫的嘴唇朝着溢满泪水的脸吻了下去。贤释浑身绵软没有一丝力气,任凭他拥吻、爱抚,被他抱到榻上,像一页小舟般沉没在狂涛巨浪之中。积蓄太久的热情像喷薄而出的岩浆,发泄得汪洋恣肆酣畅淋漓,萧恒德被抛上从来没达到过的激情巅峰。他在贤释的耳边反复说道: “贤释,贤释,对不起,对不起。你是上天给我的恩惠。我一定娶你!我不能没有你!” 贤释喃喃回应:“我要谢谢你,你不用娶我,我愿意就这样死在你的怀里。我只怕会害了你。” 恒德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在这样一座神经兮兮的公主府里,在众多下人的立在外面不远处守候的情景之下,他们的纵情欢愉格外刺激又注定短暂,分别时恒德说: “求你别离开,在得到太后许可之前,我保证不再这样,只要让我每天看到你。” 变得面如桃花美丽非常的耶律贤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而去。 第二天萧恒德却到处也找不见耶律贤释。下人们依旧按部就班地做事,公主不时叹气道: “要是贤释在怎么会这样。” 恒德的心像被挖掉一块,血淋淋空荡荡的。但他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忍受相思之苦,耐心地陪伴在公主身边。他已经好几个月无所事事了,开始耶律斡腊还不时派人来请示一些重大事项。后来这种请示越来越少。恒德不能责怪斡腊,因为他也觉得自己是画蛇添足的多余的一环。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什么能征善战,什么年轻有为,统统都是假的,自己只不过是公主裙带上的一个宠物,挂在公主府里的一只金丝雀。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他的荣华富贵,他却痛恨这样的人生。从十年前答应这桩婚事,他的人生就注定沉沦,他不止一次地陷入深深的后悔之中。 统和十五年(997)的新年一过,公主府里就忙碌起来。越国公主天天觉得自己要生了,所有的人心里都像有一根绷紧的弓弦。产婆们每次进来都到处摸摸按按然后摇摇头说还早;半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搬来公主府轮流值守;一群跳大神的萨满巫师带着面具服装锣鼓道具住进府里,准备万一难产就要摆坛祈神。太后和皇帝、皇后几乎天天都来,恒王隆庆、郑王隆祐、萧继远、齐国公主、卫国公主等王公亲贵索性拿这里当做宴聚场所,排筵喝酒听曲子,一边消遣一边等着听喜讯。连朝廷百官中最尊贵最忙碌的韩德让都抽空来了几次。那情形比起皇后生皇子时还要盛大热闹。萧恒德觉得自己像一个穿裙子的男人般被人耻笑,还要陪着笑脸忙着应酬。 这样过了七八天,公主真的要生了。越国拽着萧恒德的手大声呻吟,不停地骂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大坏蛋。他只能拍着哄着苦笑着,过了两个多时辰,产婆终于说快了,请他出去。之后他就一直在外帐和院子里走来走去。越国的哭叫声不停地传出来,让他觉得怜惜、同情、自责又苦恼。他不禁想起十几年前云姑生小河,自己当时正在西北打仗,等到赶回去时孩子早就生完了。云姑头上缠了块布,正在帮着老母和阿连干活。云姑没有向他诉一句苦,他以为生孩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听着越国的声音让他不禁心疼起云姑来。当“哇”地一声啼哭从产房传出的时候,恒德攥成一团的心终于松开。 “恭喜太后!”萧燕燕进了公主府听到一路贺喜声。 “顺利吗?”燕燕边走边问迎出来的太医局总管。 “幸亏照料的好,是顺产,孩子又白又胖,母子健康平安。” 萧恒德迎上来给太后施礼,燕燕满面春风地笑着说: “恒德,你是有功之臣。多亏有你陪着,越国才平平安安生下孩子。这几个月我知道你很辛苦,不过这比做什么都重要,你看你给朝廷新添了一员大将军呢。” “谢太后,恒德不觉得辛苦。” 萧恒德嘴上敷衍,眼睛却看着跟在太后身边的耶律贤释。自从上次离开,恒德就再也没有见到她,每次太后来她都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没有跟来。今天贤释穿一件月白色的裙子,外面套着灰色披风。脸上不施粉脂,头发干干净净盘在脑后,上面没有一件饰物。比起满头珠翠的太后,贤释就像是牡丹旁边的一片绿叶。可是她的脸上闪着迷人的光泽,就像一朵没有颜色的素荷天然美丽摄人心魄。恒德感觉全世界都变得温暖而光明。他努力收摄心神,应付着太后。 越国的枕边摆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襁褓,婴儿粉红色的脸上长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嘴巴一张一张地发出青蛙鸣唱般的哭声。越国又哭又笑,说道: “母后,母后,您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您不疼我了呢。您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我以为见不到娘了呢。” 燕燕笑道:“又胡说了。娘总想着你呢。这次还是让贤释留下服侍你坐月子,娘有空就常来看你。” 贤释在一旁道:“太后身边也离不开人啊,越国这里的人很多了,伺候月子不是我的所长。贤释还是跟着太后好些。” 越国想要贤释留下来,见她有推脱之意,心里很不高兴,撇撇嘴说道: “当然是在母后身边好,在我这里大材小用费力不讨好。” 贤释忙赔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燕道:“照顾好越国就是替我分劳,贤释怎能不知呢。好了,不用说了,贤释你就留下来。” 贤释只好遵命留下。每天奶妈嬷嬷带着小婴儿住在专门的育儿帐中,丫鬟宫女一大群悉心照料,每天抱过来几次给公主看看逗逗,一点不须贤释操心。她白天寸步不离公主的寝室,为她喂食、调药、按摩、陪她聊天哄她睡觉,晚上等到公主驸马就寝,才回到自己设在不远的卧帐里歇息。 正月末的一天,春寒料峭,北风肆虐。晚上耶律贤释检查了公主帐中的地龙,嘱咐值守的宫女按时添柴,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帐中。她很快沉入梦乡,梦中再一次见到了那个让她刻骨铭心的男人。他笑着说道: “贤释妹妹,你想死我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 身体被酒醉般的感觉淹没。她猛地惊醒,感到一只大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熟悉的体味,铁一样的臂膀令人昏厥。她想要推开,可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次是轻车熟路,男人横行无忌长驱直入,她瞬间融化在那结实火热的胸膛里。火山热烈地喷发,火焰久久不能熄灭。 突然,门口响起“咕咚”一声,好像一个麻袋落到地上。惊得正在不尽缠绵中的人灵魂出窍。 贤释清醒过来,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点燃一支残蜡,两腿颤抖着走到门口,见一个身穿睡衣,赤着脚的女子昏死在地上。烛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越国公主。这一惊非同小可,贤释差点瘫坐到地上。萧恒德已经穿好衣服,他冲过来抱起越国把她放到床上,用被子把她盖好,喊道: “快传御医!” 御医仍然轮流在公主府值宿,只是人数减少到每班只留一个人。不一会儿御医来了,府医也来了。传唤医生的动静惊醒了更多的人。跟着医生李嬷嬷也进来了。很多下人聚在门外。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公主突然病了,而且是病倒在尚宫的寝帐里。当值的老御医陈太医号了脉,摇着头对脸色煞白的驸马、贤释说道: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好好的。这是月子里受了风寒,加上急火攻心。我开方子,赶紧熬药,吃了药平心静养,看看能不能缓过来。这间屋子太冷,快把公主抱到大帐里去。” 萧恒德将昏迷的越国公主裹得严严实实抱到主人寝帐,对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的贤释道: “必须告诉太后。” “我去。”贤释浑身打颤咬着嘴唇说道。 “不,让别人去。太后来了我对她说。” “你要说什么?”贤释吓得瞪大了眼睛。 “你放心,现在当然不是说要娶你。我说是我一时冲动强迫你的,全是我的错。” “不,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是我勾引你,你没有错。公主爱你,会原谅你的。我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你好好活着。” “不许瞎说。我们有错,但是没有罪。你记着,无论受什么罚,都要忍着。只要我活着,就一定娶你。” 不大功夫太后就到了。她刚刚起床准备上早朝,顾不上梳洗,带着睡眼惺忪的大批随从一阵风似地卷到公主府,一边往帐中走一边问迎出来的恒德: “怎么回事?前天来还好好的。” 恒德没有说话。萧燕燕走到床前,只见越国脸色绯红眼睛闭着牙关紧咬,一个宫女正帮着御医喂药,药顺着脸颊流到耳边。燕燕伸手去摸,只觉得女儿的额头、面颊、脖颈都热得烫手。她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从被子下面摸到女儿的手攥在手心,叫道: “延寿,延寿,这是怎么了,娘来了,你不要吓娘啊。” 燕燕转头望向御医: “怎么会这样?是什么病?” 陈太医的脸色凝重,他不敢多说一句话,简单说道: “公主着了风寒,加上急火攻心,体内毒性发作,要是吃得下药,平静心绪就可以缓过来,可是公主气结越来越重,药也灌不下去了,只怕不大好呢。” 萧燕燕柳眉倒竖环视一周厉声问道:“风寒,好好的怎么会着了风寒?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恒德听见御医的话也吓了一大跳,他本以为越国只是着了凉加上一时气急,虽然严重,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这时心里一沉,扑通跪到太后跟前,说道: “太后,都是我不好。我昨夜出外,没想到公主没有穿鞋和外衣在后面悄悄跟着。” 燕燕一听就猜到了大半,命道,“都出去。” 等所有的下人和御医都出去了,她声音冰冷地问道: “你半夜去了哪里?” 恒德低头道:“我,我去了贤释尚宫的帐里。” “啪”地一记耳光甩在恒德的脸上。恒德没有动,直挺挺跪着说道: “没有尚宫的事,她不愿意,是我,是我霸王硬上弓。” “太后,”耶律贤释没有走,这时跪到恒德身边,哭道: “不是驸马的错,是我,是我勾引驸马的。 “呸!”萧燕燕骂道。 “娘,娘,……”忽然越国发出微弱的呼声,三个人围了过来。 “娘,我舍不得您。” 越国的眼泪滂沱而下,萧燕燕抱住她大哭道: “娘也舍不得你。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要生气,你要什么娘都给你做主。” 越国目光转向萧恒德,眼睛里放出灼灼的火焰,好像在燃烧她最后的体力,断断续续说道: “我,我从头到尾全都看见了。你,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可是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她又对着耶律贤释说: “你是小偷。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跟我争,可是你却偷走了我最心爱的东西。” 燕燕搂着女儿,把她抱起来摇着说道: “好女儿,娘给你做主,驸马是你的,谁也偷不走,只要你好好的,你要什么娘都给你。” “娘,娘,我不行了,我要看看我的儿子。” 婴儿被抱来了,刚刚出生十几天,他已经脱去了初生时的粉嫩皱巴的皮肤,变得白白胖胖,眼睛半闭着正在打瞌睡。燕燕亲手将小襁褓送到公主枕边,越国歪过头,她没有力气抱儿子了,看着小婴儿,泪如泉涌,说道: “娘,他叫萧昌裔,是我和驸马给他起的名字,我要他好好长大,让他别忘了我这个娘。” 越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从这时起,她就只有发高烧说胡话。又过了两天,越国公主在萧燕燕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九十一章 上兵伐谋 初冬的医巫闾山气象雄伟,墨绿色的万千峰峦点染着白雪斑斑,山东麓的乾陵巍然屹立,离它不远处新起了一座小小的陵园。园中栽种了上百株云松,花园里腊梅含苞待放,春天的桃李夏天的牡丹秋天的彩菊,都在土中静静地等待着它们的花期。建造这座园子的人要这里一年四季都有花红柳绿松柏长青。园子深处有一座建筑精美的享殿。 两个男子正跪在灵位前给墓主人上香。两块红木牌位上黑色的墨迹写着“先考兰陵郡王萧恒德”“先妣越国公主耶律延寿”。 “所幸恒德有子,那孩子现在什么地方?”年近五十的武将问道。 “我原想要来抚养,太后不肯,留在宫里了。”四十岁上下的将军回答。 “我真后悔,十年前不应该做成这桩亲事,没想到害了三个人。一想起来我就想要抽自己耳光。恒德那么年轻能干,越国公主才二十岁,最可怜的是你的小侄子,生下来就是孤儿。” “挞凛伯父,这不怪您,是他们的命。”年轻些的将军揉了揉眼睛说道。 萧挞凛在西北督率军事三年,功成而还,要去南京担任统军使。请得朝廷许可绕路东京,顺便祭拜这座陵墓。原来的南京统军使萧排押已经调任东京留守好几个月了。他在自己的辖地接待萧挞凛,陪他一起祭陵,顺便还可以谈一谈南京的公务。 挞凛朝上拜了三拜,泪水滴到地上。他抬头看着木牌,对旁边的人说道: “排押,我虽不是你们的亲伯父,可是我把你们当做我的亲儿子。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的心一直在流血啊。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可是我还是想要骂你,你和卫国,一个是恒德的至亲一个是太后的女儿,为什么不能求太后留下恒德一条命呢?恒德对朝廷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战功累累,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忍心让他为了公主白白殉葬!” 排押道:“伯父,我知道我该死,眼看着兄弟死得冤枉救不了他。卫国跪下求太后,刚一开口,太后就给了她一巴掌,让人把她撵出去,说卫国不是她的女儿。” “卫国是小辈,太后可以打她,要是我以死相争,太后不至于赶我走,我的话也许她能听进去。可惜啊,可惜我赶不回来。恒德血气方刚,守着越国这么多年,云姑都只见过一面。已经尽了为夫之道。娶了越国十年,他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想云姑不能去看,就一个女儿还差点被嫁到海岛,他感恩图报,拼命打仗,得到了什么?荣华富贵?他并不想要这样的荣华富贵。就算他选的时间不对,越国死了,恒德有责任,但罪不至死啊。太后就没有责任?她宠坏了这个小女儿,这事放在齐国、卫国身上,她们会死吗?哪怕大吵大闹,离婚、贬黜、流放都好,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件事搭进去三条命呢!” “恒德一直也没有求饶。我去看他,他说不怕死,只是想死在战场上。太后让他见了儿子一面,那一次他流泪了。他给朝廷上疏,为东北平贼出谋划策,推荐了咱们的侄儿萧柳,说是可用之才。我知道他是以那种方式求太后回心转意。可是太后的心太硬了,赐下一条白绫命他自尽。死后才追赠兰陵郡王,让他和越国公主合葬。这块墓地是太后亲自选的,太后百年之后要去乾陵和景宗皇帝合葬,她想要女儿永远陪在身边。” “太后啊太后!恒德有什么错,私情算什么,太后有、太妃也有,齐国的驸马萧继远偷丫鬟睡嬷嬷什么不做,为什么单单恒德不行!” 排押热泪盈眶,没想到挞凛说出了压抑心中不敢说的话,他对着弟弟的牌位大声说道: “恒德,你听见了吗?伯父为你说了公道话!”他跪着转身向挞凛深深一拜,道:“伯父,有您这些话恒德就没有白死。恒德在地下听得到,他会闭上眼睛的。” 他们走出享殿,排押领着挞凛来到陵园的后花园,那里有一座用挖地宫的土推起来的小山,上面种满了树木,树丛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土包,没有墓碑。 “这是什么人?”挞凛疑惑地问。 排押手里拿着从大殿里带出来的三炷香,他点燃了插在土堆下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合手拜了三拜。 “这里埋着的人叫耶律贤释。她是恒德所爱的人,我悄悄埋在这里让她陪伴恒德。恒德知道她被太后赐死了,说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人,求我找到她的尸骨替他埋葬。这事是瞒着太后的,但我要让恒德在地下安息,让他生而得不到的,死后得到。” “咳!”挞凛长叹一声,也合掌拜了三拜,说道:“我知道他们的事,耶律贤释也没有错,她是皇族,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嫔妃,完全可以出宫嫁人。我不是害了三个人,而是四个,还有这个女人。何止呢,还有云姑和小河,她们怎么样了?” “可怜啊,云姑大病一场,差点丢了命。病还没全好就挣扎着来到这里扫墓。她说要替恒德给老母养老送终,等婆婆不在了,就到医山上找座庙出家,年年来给恒德上坟。等她死了,就让小河在耶律贤释旁边挖个坑把她埋了。她把小河领走了,要给她找个庄户人成家。您知道吗?那个高丽国王王治刚刚死了。如果不是恒德拦着,小河这会儿就要流落海岛为那个王八蛋守寡了。” “恒德地下有知应该安心了。” “走吧,伯父,山上的亭子里摆了些酒菜,咱们边吃边聊。” 二人朝不高的小山上走去,那里有一座绿油红瓦的八角亭。到了跟前只见檐下一块红木横匾,上面凹刻着“延寿亭”三个大字,亭子居高矗立,为了避风中间修了带门窗的暖阁。凭窗眺望,小小陵园尽收眼底,远处的乾陵林木葱茏,遥遥可望。 东京留守府的随从们摆上带来的酒菜然后退下,挞凛将一杯酒洒在地上。排押跟着做了,给伯父和自己倒了第二杯。挞凛端起杯说道: “我知道你会常常来看他。太后调你做东京留守谁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呢。我要去南京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来,干一杯,为了恒德你也要好好活着,要看着这里的树长成森林,看着你的侄子长大成人,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二人对干了好几杯,火辣辣的液体灼烧着他们的喉咙和食道,麻痹着他们心里的痛苦。等心绪稍稍平静,排押道: “伯父从西北回来,那里的事情办完了?” “抚边三年,在乌孤山下建立了三座城镇,派了军队屯田驻守,有事出战,无事种粮补充军需。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北边大漠无边无际,要想长治久安谈何容易。要不是朝廷调我回来,大仗小仗仍是不断,事情只怕永远不会完。” 挞凛夹了一片腌雉肉放进嘴里,这是排押特意让留守府的厨房准备的,冬日野餐带的大都是冷肉,可是烈酒烧着肠胃,并不觉得凉。 “我曾想,要是太后能放过恒德,让他去西北替朝廷守边不是很好。那个达览阿钵朝廷始终不放心他,伯父你又不能常驻西北,恒德熟悉那里的情况,是最合适的人选。” “真的要是那样就好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唉,不说了。排押,关于南京你有什么要说的。我在西北一呆三年多,南京前线一直平静无事,南北之间的战争还会不会打呢。” “伯父,我在南京任统军使七八年,真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我佩服宋国王,他镇守南京十几年,经历了一次大战十几年相持,要不是他在那里,这个契丹最重要的边防线恐怕早都硝烟滚滚血流成河,朝廷根本不可能抽出手去解决西北、西南和东北、高丽的问题。来,我不光带了冷肉,还准备了一个火锅,让他们点上拿来。” 一会儿,随从们端了一个带烟囱的大黄铜火锅上来,里面码满了羊豕鹿兔等肉片,底下还有豆腐豆芽,两人面前摆上葱韭姜蒜,暖阁里顿时弥漫起热腾腾的肉香和辛辣清香。 “你是说打退赵光义的两次进攻,宋国王功不可没是吗?这个没有人不承认,要是没有耶律休哥,就没有今天的契丹。我比他年长两岁,可是打心眼里佩服。” “那只是一个方面。后来这些年朝廷里一直有人嚷嚷着要反攻报复,宋人也在加紧备战,两边边界线交错,犯边、冲突、逃亡总有发生,战争一触即发。要不是宋国王竭力维持,随便一个小火花就会点燃漫天烽火。这些年南京严禁军队打草谷,就连对面跑过来的牛马都必须还回去。” 排押给挞凛夹了一筷子煮鹿肉,自己边吃便说道。 “你是说宋国王主和?” “他打起仗来追求战之必胜,可其实一直倾向和平相处。就像当年韩匡嗣在南京一样。” “原来如此,我一直奇怪,为什么韩德让和宋国王能尿到一个壶里,他们还真是志同道合呢。” “伯父,您在南京呆上一段就明白了。打起仗来朝廷损失惨重,百姓家破人亡,和平对朝廷对百姓都好。边境贸易往来互通有无,南京就是个聚宝盆,朝廷收税百姓得利。可惜赵光义狂妄自大,两次挑衅,搞得兵连祸结。其实幽云十六州宋人抢不走,两州三关契丹夺过来也不易,这是即成事实。南北旗鼓相当,打仗徒劳。赵光义吞兵太原之后和咱们整整打了十年,两次大举进攻,最后才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三年前他两次派人请和,临死前也可能将这件事交待给了儿子。所以今年赵光义一死,赵恒就派人送来讣告试探请和。但朝廷都没有同意。” “哦,真想不到还有这些事,从来没有人说过。” “宋人请和并不是盲目的一厢情愿,宋国王私底下不知做了多少努力。咱们原来在西北、东北,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复杂的边界,真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边帅要想驾驭边事不是简单两个字”备战“就够了,必须认清时局进退有据能战能和,这才是大军事谋略家,宋国王就是。 “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难怪总有人攻击宋国王勾结宋贼,想要投靠。难怪上次贺令图会上当,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一味逞强不是真正的懂兵,惜战如宋国王者才是。那些鼠目寸光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将根本不能理解。” “你说的这些连我也没有想到。” “朝中主战的那些人是看着汉人考科举,文官受重用,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功名富贵没处去挣,所以叫得很凶。李继迁在西边给开封捣乱,去年赵光义五路进讨大败;现在赵光义又死了,新皇帝虽说三十岁了,但却是个生在深宫长在妇人之手的软蛋。所以他们都叫喊说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太后是什么主意呢?” “太后还不是两边平衡。韩德让不懂也不喜欢打仗,主张用汉人之法治理天下,是最大的主和力量,加上宋国王的支持,太后不可能不受影响。所以这么多年才一直都没有开战。宋国王和南边暗中往来太后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就是她指使的,不然宋国王再有雄才大略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但是北枢密院和大批武将的要求她也不能忽略,所以宋人的多次求和都没有结果。” 萧挞凛吃了煮肉,又喝了一大碗滚汤泡馍,出了一身汗。萧排押的话也令他如同醍醐灌顶汗出不止。韩德让的态度他是知道的,他以为契丹武将都讨厌这个汉人宠臣,一致想要振兴契丹武功,没想到耶律休哥竟是这样的立场和行事,连萧排押也深深为其折服。看来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立场了。 第九十二章 南京留守 山水清清,凉风送爽,大黑山的层层峦嶂密密森林遮挡了如火烈日,过滤了蒸腾暑气,捺钵行营的仲夏凉爽如春。 清晨,百鸟的大合唱婉转嘹亮,行营中心的金顶大帐中太后萧燕燕正坐在榻上喝茶。薄如蝉翼的白瓷杯中茶水淡绿清莹,馨香四溢。她笑吟吟地望着地上跪着的五六个身穿锦绣宫装的女子说道: “都起来吧。” 又对为首的那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说道: “皇后,快请坐下。” 皇后萧婉穿着一件白色绸裙,袖口和裙边绣着青色的飞雉,脸上没有用胭脂,只扑了厚厚的珍珠粉,头上插了一只银凤衔珠的簪子,从上到下一身素净。她站起身又蹲了一礼,才隔着雕花红木矮几坐到太后旁边的位置上。几个女子再次施礼,道: “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太后请安。” 萧燕燕笑道: “好了,你们每天晨省昏定够辛苦的,快都拿兀子坐下,陪哀家说几句话就都散了吧,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心里都像揣着只小鸟想要飞,我也有好多事要忙呢。” 几位年轻女人找绣墩围在燕燕面前坐下,没话找话,有的说: “太后今天气色好。” 有的说: “太后总是那么年轻,什么时候教教我们怎么保养的。” 燕燕含笑听着她们的曲意奉承也不理会,扭过头拉着皇后的手对她说道: “皇后,你看你的眼睛都是肿的,脸上的憔悴粉都遮不住,快别再伤心了。你还年轻,儿子还会有的。” 一听这话,萧婉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刷地滚落了下来,把脸上的粉冲出两条沟。她掏出丝帕轻轻拭着腮边,不敢放声,干噎道: “臣妾不该让太后操心。可我就是忍不住,佛宝奴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佛宝奴都十岁了,怎么还会出痘呢?都是我不好,没有小心看着他。我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罚我,还不如把我一起收了去。” 皇后生的皇长子佛宝奴出痘,病了一个多月,百般救治无效,十天前终于撒手人寰。佛宝奴没有封爵,按照皇子的规格举行了葬礼。皇后伤心欲绝,哭得昏死过去无数次,直到现在都不肯让内侍省的人把尸体送到皇族墓地安葬,把棺材放在寝帐旁边的小帐中。 “瞧瞧你又来了。我都说了,不要你来请安,你偏要来,来了又惹得大家都跟着伤心。大阿哥是我的长孙,我也心疼,可是有什么办法。这种事谁都会遇到。我也有过丧子之痛,这都是命。” 想到幺子郑哥八个月夭折,燕燕的眼眶也红了。旁边的宫女赶忙递过丝帕,燕燕拭了拭眼角道: “你带她们回去吧,最近你养养身子,不要来请安了。” 萧婉想要说什么,抬眼望见太后冷峻的脸色,把话咽了回去。站起身施了礼,对几位嫔妃说: “咱们都走吧,太后还有事做。” “菩萨哥,你留下。” 太后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萧婉略为一怔,脚步停了一下,低着头走了。 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留了下来,她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面如敷粉眉目如画。见众人都出去了,她一头扑进太后的怀里,撒娇地叫了声: “姑姑。” 燕燕抚着她如云般的乌发,一脸慈和地问道: “菩萨哥,乖侄女,以后不要叫姑姑,要叫母后。” “母后。”菩萨哥甜甜地叫了一声。 燕燕捧起她的脸蛋,应道:“唉。这就对了。我想问你皇帝待你好吗?” 菩萨哥是萧隗因和韩幺妹的女儿。她十岁时父亲病死在东京道昭德军节度使任上。丈夫死了两年之后韩幺妹也追随而去,留下菩萨哥和她的一兄一弟三个孤儿。萧燕燕对幺妹的感情甚至超过对弟弟萧隗因。幺妹比燕燕小七岁,十一岁就来到她的身边,一直到生儿育女随夫赴任,陪伴她整整十年,真比亲姐妹还亲。燕燕可怜菩萨哥年幼失祜,将她接进宫里带在身边,就像当年的韩幺妹一样。韩德让自己没有儿女,对小外甥女视若己出。由于韩德让的关系,燕燕对侄女更是加倍疼爱,在燕燕和德让身边的三年,菩萨哥差不多成了他们的亲生女儿。去年菩萨哥十五岁,燕燕将她嫁给了皇帝。靠着太后这颗大树,菩萨哥一入宫就封为贵妃。她年纪最小,但位置仅在皇后之下。 菩萨哥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她抬起艳若桃花的粉脸,扭股糖似地拧了拧身子羞涩道: “姑姑,母后,皇上对我挺好的。” “你是皇上的亲表妹,他自然对你好。但是你要学着乖巧懂事,不能像在姑姑身边这样任性,要让皇上拿你当女人而不是当妹妹,愿意去你的帐里过夜。这种事谁也勉强不了,只有靠你自己了。姑姑盼着你给皇帝生儿育女呢。” 菩萨哥的脸红得像朝霞,又扭了扭身子道: “母后,别说了,人家知道了嘛。” “你别害臊,你娘不在了,这种事我不教你谁教你呢。你还要敬重皇后,她也怪可怜的,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又没了。她毕竟是皇帝的结发妻子,要是僭越了皇帝也会不高兴的。” “谢谢母后提醒,母后每次都说的,我时刻记着呢。”菩萨哥噘着嘴娇声道。 “你们在说什么?”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走进帐中,呵呵笑着说道,在刚才皇后的位置上坐下。萧燕燕对宫女道: “快去倒茶。” 菩萨哥从燕燕面前站起来,走到男子身边,蹲了个福,叫声“舅舅”就抱住了他的脖子。男子轻轻摩挲她的肩头道: “快放开。都是贵妃了,还像个小孩子,坐下好好说话。” 燕燕问道:“四哥,看你急匆匆的,手里是什么?有事吗?” 男子正是韩德让,他大口喝干了一杯茶,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燕燕,说道: “耶律休哥病重,南京刚刚以六百里加急送来消息。刚才我遇到就接了过来,你看。” 燕燕扫了一眼就蹙紧了眉头,说道: “六百里加急,看来这次真的是不行了。他才刚刚五十岁,怎么就走到头了呢。” “燕燕,今后谁来接替南京留守是件大事。南边是最重要的边防线,从开朝到现在耶律休哥镇守南京十六年,宋贼不能越过边界一步、夺回了易州、没有让天下卷入大战。宋贼从赵光义到赵恒,从气势汹汹到多次求和,全都靠耶律休哥能战能守。只有他能体查圣意顾全大局镇得住局面。我怕从此南边要多事了。” 燕燕明白南京留守人选的重要性,更担心边界线上出问题,道: “开封要是知道宋国王不在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反应。行营应该立即转去南京。” 韩德让对倚在身边的菩萨哥温声道: “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回去收拾收拾,提前做好准备。” 燕燕道:“菩萨哥,你也去告诉皇后一声,让后宫都做准备。” 田野一片金黄的九月,捺钵大营到了南京。耶律休哥已在弥留之际,躺着床上,大多数时间昏睡不醒。太后、皇帝和所有朝廷王公重臣都去探望,太医局奉命全力救治,用了成斤的人参、鹿茸,让他尽量续命,对外则严密封锁消息。 这天傍晚,宋国王府灯烛初燃,主人卧室里烛光昏暗,休哥刚刚喝了汤药,昏昏睡了过去。王妃一动不动地守在床边,望着丈夫瘦成皮包骨的脸,用手帕抹着眼泪。门吏匆匆进来,压低声音说道: “王妃,皇上来了。” “皇上?太后也来了吗?” “只有皇上和随从。” 王妃擦了擦眼睛道: “快开中门迎驾,再去取一碗参汤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有人说道: “不必了,朕已经进来了。王妃,朕心里怎么也放不下。怎么样,宋国王好些了吗?” 王妃赶忙站起身来施礼,所有的下人都躬身退到边上。王妃道: “谢陛下亲自光临垂问。还是常常昏睡不醒呢。” 耶律隆绪坐到床边,伸出一只手摸摸病人的额头。看着曾经叱咤风云令数十万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将,现在像一片纸似地躺在厚厚的被子里,露在外面的头显得格外小,活像一个骷髅。隆绪眼眶发酸,用手掖了掖被角,俯下身子,对昏睡的病人说道: “宋国王,朕看你来了,朕知道你听得见朕的话。你是为契丹耗尽了心血,刚刚五十岁就油枯灯灭。你的五十年胜过多少人的长寿延年。朕清楚记得先帝保宁十一年夏天,你初出茅庐,就在高粱河大败赵光义拯救了南京;统和四年春天,你力挽狂澜打败了曹彬二十万大军;同年冬天你又大胜君子馆,让宋军全军覆没;统和六年你带几千人阻击宋军五万大军于定州,保朕收复易州。其它大大小小无数仗有胜有败不值一提,仅这几仗就改变了历史。你还为南北和平努力,给了朝廷十年安定。朕想要你知道,你的功劳契丹永远不会忘记。” “皇上……”那个干瘪没有血色的嘴唇忽然蠕动,薄薄的眼皮也微微睁开,一滴浑浊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挂在眼角。 “快,把王爷扶起来,参汤端过来。”王妃命道。 耶律休哥的背后垫了几个软枕,隆绪亲手接过参汤,一勺一勺喂进狭窄的牙缝里。休哥的喉节鼓了鼓,咽下好几口汤水。他的眼睛睁大了些,两颗眼泪落进碗里。王妃见丈夫醒了,在边上喜极而泣。可是她知道皇上来绝不是只为了说刚才那几句话。使了个眼色让所有的人都退下,自己也悄悄退了出去,回手将房门掩上。 “皇上,陛下的话老臣听见了。有这些话,老臣一辈子的心血没有白抛。陛下是不是还有话说?” 隆绪又喂了几口参汤,放下汤碗,用床边的丝帕替病人擦了擦嘴角,说道: “宋国王心明如镜,一定知道朕来是有事求助国王。是南京留守的人选。宋国王是契丹的擎天支柱,你知道这个位置的利害攸关,朝廷会尊重国王的意见。” 休哥微微点头,气息微弱道: “皇上英明,这件事不解决我也死不瞑目。现在都有谁想要接任呢?” 隆绪知道休哥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简断截说道: “楚国王提出韩德威,北枢密抬出耶律抹只。” 休哥道:“太后呢?” “太后没有表态呢,可能会来问宋国王的意见。” “皇上呢?” “萧挞凛,现任南京统军使。他久经沙场,不群不党,本就是南京统军。只有他才能继承宋国王的事业。” 耶律休哥身体虚弱可这会儿心里非常清爽,说道: “皇上放心。我和陛下想的一样,他也正是我心中的继任人选。” 第九十三章 燕山雾岚 十二月初一,耶律休哥在府中病逝,朝廷辍朝五日,举行了隆重的丧葬仪式。恢复朝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商议由谁来接替南京留守。 北院枢密史耶律斜轸首先说道: “臣提议大同军节度使耶律抹只。耶律抹只是漆水郡王,侍中,做过东京留守,虽然比起宋国王来差的多,但是现在要找像宋国王那样的人已经没有了。不论是爵位、官职和资历在如今的文臣武将中抹只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北枢密院掌握着军国大事的决定权和调兵的兵符,但必须有心腹武将执掌军队才是真正的实权。南京驻有全国人数最多的常备军,休哥在的时候耶律斜轸无可奈何,现在这个位置空出来了,他一定要奋力一争。 “臣提议广德军节度使韩德凝。他现在的爵位是开国子,虽然不如漆水郡王爵位高,但他在南京出生长大,曾在南京任都指挥使。他任地方官政绩卓著,去年在广德军任期满,本应提拔,因当地百姓请求而留任。” 韩德让和耶律斜轸官位相当,任南院枢密使、辅政大臣,但他九年前封为楚国王,爵位比耶律斜轸大大高出一头。他平时谦退持重,很少与人当廷抗辩,和耶律斜轸也很久没有朝堂争锋了。然南京留守的位置太重要,他顾不得虚名风度,站出来内举不避亲了。在他眼里,南京不仅是军权最重,决定着契丹是战是和的前途;而且还是韩氏的家族势力范围。韩氏祖籍蓟州,他的父亲韩匡嗣任南京留守十余年,五叔韩匡美死在南京统军使任上,自己也任过代留守。南京差一点被赵光义攻陷,就是他任代留守时拼了性命保下来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楚,要是五弟韩德威在,何用如此费力推举七弟德凝。可惜他前年死在西南。正因为五弟死了,韩家军权大损,德让更要想办法将七弟推上去。他承认韩德凝资历浅,可是事急从权,不得不豁出老脸来拼力一争。 “南京留守不是儿戏。韩德凝五十岁了,才做到知州级的节度使,做南京留守要连跳多少级呢?”斜轸道。 “耶律抹只也只是大同军节度使。”韩德让道。 两位辅政当堂争执,所有的大臣们都不敢开口。 北府宰相萧继远见到气氛沉重,廷议进行不下去了,嘻嘻笑着: “要是两位辅政不能达成一致,我可以勉为其难。” 殿中一片嗤嗤笑声,谁都知道这个国舅爷是个花花公子,南京留守的重任交给他才真是儿戏。他不是真的毛遂自荐,而是插科打诨。 皇帝耶律隆绪觉得机会到了,说道: “两位辅政提出的人选都不错,只不过韩德凝资历略逊,耶律抹只战绩稍确。朕提一人,众位爱卿议议如何。现任南京统军使萧挞凛,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现在就统帅着南京军队。如果认为他的资历略有不足,也可以先任代留守过渡一阵。” 皇帝金口玉言,提出的人选显然公允得多,众臣没有人反对。韩德让没想到耶律斜轸会撕破脸面激烈反对韩德凝,耶律斜轸也知道这一次把韩德让给彻底得罪了,耶律抹只也没有希望了,萧挞凛是两人都可以勉强接受的人选,也都没有说话。 皇帝见无人提出异议,心里不免得意,想要确定这个结果。可是一切重大决定的宣布者从来不是自己而是母后,他将眼光望向太后。 萧燕燕一直低头拨着光滑修长的长指甲,这时抬起头来悠悠说道: “南京留守的人选非常重要,刚才提到的几位都是文武兼备的杰出之人,可惜资历地位都差一点点。契丹开国以来除了短时间例外,南京重地一直都由亲王镇守。哀家考虑再三,还是要延续这个传统。” 众人都疑惑地望向太后,她微微一笑说道: “你们以为本朝没有可以出镇的亲王了吗?恒王耶律隆庆已经二十六岁,众位爱卿还当他是小孩子吗?皇帝提的萧排押是位能臣干将,是非常不错的人选,可以作为副手以补恒王的阅历经验不足。皇帝和众位爱卿以为如何呢?” 耶律隆庆其实是今天萧燕燕心中的第二位次的人选。要是韩德凝能被众人接受,她愿意成全韩德让。本来韩德威死后她就准备给韩德凝军权的。但是她也清楚,南京留守权势太重,就是韩德威在世都难以顺利拿下了,不要说毫无军事经验位低望浅的韩老七了。果真在朝廷上就遇到耶律斜轸的强烈阻击。她知道,耶律斜轸代表的不是自己,他的背后有很多排斥韩氏的力量。作为摄政太后,她不能为了私情全然不顾众意以致危及自己的地位。要想继续掌权摄政,她必须表现出公正无私。所以她果断地舍弃了韩德凝。萧挞凛的确是个非常好的人选,也是病危的耶律休哥的推举。他深沉稳重,胸有韬略,是当今契丹武将中难得的翘楚。而且挞凛是她的从兄,他们有着共同的曾祖,是没有出五服的兄妹。这样的布局,实际掌握兵权的还是萧挞凛,起码暂时,耶律隆庆拥有的只是名义。之所以要这样,有着一层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深意。 太后的话向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容反驳的,耶律斜轸第一个赞成道: “老臣一时糊涂,竟然忘了恒王。还是太后英明,这才是最合适的南京留守。” 横卧在南京西北的巨龙一般的燕山山脉岚浮雾绕,皑皑白雪覆盖了山头。北风卷着无数利箭般的寒锋嗖嗖袭来,耶律隆绪穿着一件黑色貂皮大氅,头上带着厚厚的皮帽,迎着风,让凛冽刺骨的风刀霜剑刺激自己激动得发昏的头脑。 “赵先生,怎么会这样!休哥临终向太后推举了萧挞凛,就是为了尊重功臣也应该是萧挞凛啊,怎么会半路上杀出恒王!挞凛是母后的人,朕看重他公正无私顾全大局,亲口提出他,这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契丹从来没有用过二十多岁的亲王镇守南京,真不知母后到底是怎么想的。朕已经快三十岁了,登基十六年,什么皇帝,朕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矮胖身材的人,身上的狐皮袍子裹得紧紧的,面对着皇帝背对着风,顾不得规矩,不停地跺脚搓手,牙齿打着战说道: “皇上,看来今天这个野外授课要改一改,不讲国朝历史,要讲孟子了。” “孟子?” “孟子在《告子》中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句话朕读了十几年了,岂有不知?只是苍天的考验太严厉了,朕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皇上绝不能气馁。天降的大任越大考验越大。” “隆庆一向得宠,现在又有了半壁天下的军权,朕虽是皇帝,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朕稍不小心就会变成第二个让国皇帝!” 隆绪吼道。北风迎面吹来,把他的话瞬间撕成碎片,歇斯底里发出的吼声也只有面对面的两个人听得见。随来的扈从们都在百步开外,有的忙着搭建临时的帐篷,有的警惕监视着周围的环境。 “可是皇上也有恒王没有的优势,这些年您的韬光隐晦没有白做。只要您不出错,历史就不会重演。” “先生是说母后还是信任朕的,隆庆只是名义上的南京留守,兵权实际上还是在萧挞凛手里吗?” “皇上明鉴。走吧,陛下,帐篷搭好了。这里风太大,老臣脑子都冻僵了。” 赵从中委婉劝道。二人走下小山包,钻进烧得暖烘烘的帐篷里,就像从寒冬骤然进入阳春。帐中间摆了一张矮脚梨花木嵌金丝雕花木案,桌上摊开带来的书册,两侧铺着坐垫。太监们帮皇帝脱下袍子皮帽,在桌案上摆好两杯刚沏的热茶。 “把茶壶拿来,你们都远远地站到林子边上去。”隆绪命道。 一会儿,太监拿了一只满满的套着棉罩的斗彩茶壶进来,放在桌上,然后都退了出去。隆绪坐在垫子上,觉得浑身燥热,解开了领口的纽子。赵从中没有坐,他弯身端起一只杯子,啜了几口热茶,才觉得从里到外暖和了过来,脑袋也能想事了。他走到帐门口,微微掀起厚厚的门帘向外望去。见卫兵们都在林子边上警戒,忙着准备打猎工具的太监们也都离得很远,周围的一片空地上连人影也没有,只有这一座暖帐,转过身缓缓说道: “皇上刚才说得很对,太后宠爱恒王。但是起码到现在并没有想要让他取代皇上的意思。这都是因为皇上纯孝仁德望孚天下。十六年的时间不短,能在摄政太后面前不出一点错,皇上了不起。所有的人只会伸大拇指,历史也只会颂扬陛下。依老臣看,皇上的地位十分稳固,仅从一件事即可知:太后做主将亲侄女纳为皇上贵妃。太后这次不过是想敲打敲打皇上而已。” “敲打什么?朕手无束鸡之力,只有惟命是从,母后还想要朕怎样?” 赵从中坐到皇帝的对面,他明明已经看清周围确实没有人,还是探过头放低声音说道: “唉,人啊,地位越高,阅历越深,有时候就越像个孩子。太后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不过是想要继续摄政不想放权。皇上不管是到了三十岁还是四十岁都不能有非份之想。” 隆绪的脸憋得通红,好久才说道: “好,那朕就做一辈子傀儡。朕对母后感恩敬佩,这么多年要是没有母后,朝廷不知道能不能闯得过那些惊涛骇浪。朕忠心希望母后长寿康健。朕不但没有不孝之力,连不孝之想也从没有过。” 这是说的气话反话,但赵从中不想制止。二十八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隆绪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但谁也不能禁止他的想法。他伸手拍了拍隆绪的手臂表示理解和安慰,说道: “从今之后,皇上的一言一行要更加谨慎。” “朕的心里话只对先生讲,对皇后都不敢说一句。” “唉,只怕这还不够。皇上提到皇后,老臣冒昧问一句,皇后可好?结缡十二年,皇上对皇后的感情可还一如既往吗?” 隆绪怔了一怔,将送到嘴边的茶杯放下,说道: “先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老臣本不该过问皇上的宫闱之事,可是这事关系天下,臣不得不问。” 隆绪迟疑了片刻,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 “先生既然问了,朕就不能不老实回答。皇后入宫十二年了,一向温顺宽和贤德谨慎,如同朕的亲人。她生的皇子薨了,性情变得忧郁,人也憔悴了。但朕会善待她,维护她一宫之主的面子和地位。” “皇上仁德,可是皇上有没有考虑过太后的感受?” 隆绪惊道:“先生是说,太后想要贵妃正位中宫?这太过分了吧,皇后也是太后亲自选的呢。” 第九十四章 “皇上睿智,话只用说半句。陛下,太后现在除了权力最看重的是什么?” “什么?” “韩辅政。对于太后来说,权力不是全部,太后心里的另一半就是这个人,就连牢牢把持着权力也是为了能够不失去他。我要是太后,我也会想,既使天下所有的权力都在手里也是冷冰冰的,作为一个女人,要是没有幸福,权力有什么意义。所以太后这么多年会甘冒一切风险对韩辅政的隆宠有增无已。” “这个朕能理解,朕已经接受母后和他在一起。” 隆绪抿着嘴唇说道。这对于他来说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不得已,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贵妃娘娘是韩辅政的外甥女,太后看得比自己的女儿还重,能把她嫁给皇上就是对皇上的最大信任。如果贵妃正位中宫,谁还能撼动皇上呢?只要太后和韩辅政在,他们绝不会看着贵妃受皇上牵连而遭到不幸。”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朕应该……废,后。” 最后两个隆绪说得非常艰难。赵从中喟然道: “皇上心有灵犀。” 隆绪肘支桌案,双手抱头,扯着额顶的头发。赵从中并不急于让他现在就做决定,换了轻松口气说道: “皇上再好好想想吧。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出去转转了,起码也要打几只山鸡野兔才说的过去。” 隆绪道:“今天朕对母后说的是出来赏燕山冬景,围炉讲学。先生畏寒,就不避上山去受冻了。” 赵从中一边穿外衣一边笑道: “没关系,动起来就不冷了。在太后心里,皇上不过是找藉口进山游玩射猎,既然如此就一定不能空手而回。上个月太后还专门训诫皇上不能沉溺游猎呢。这是好事,这个印象不能破坏。臣跟着皇上也都学会骑马射箭了,正想要练一练武艺呢。” 恒王府门前一群家丁冒着寒风正在忙碌,他们取下半旧的“恒王府”银线滚边黑字白旗,升上一面金线绣边黄底红字的新旗“梁国王府”。大旗足有一丈长半丈宽,挂在一根高耸入云的大柱上,劲烈的寒风将它吹得饱满如帆,高高飘扬。府中到处插满彩旗,一支乐班在大门里面的一座敞开的大帐中吹吹打打,鼓乐喧阗,好像过年一样。 刚刚被晋封为梁国王的耶律隆庆站在门口抬头仰望,他身材健硕挺拔,面容英俊红润,嘴巴乐得咧到耳根。 “恭喜恭喜。” 一行人骑马而来,为首的萧继远老远就跳到地上,拱手道贺: “梁国王得了南京留守重任,又晋爵梁国王,真是可喜可贺。” 他身边一辆华丽马车吱吱呀呀驶到门前方才停下,车窗上的绣帘掀开,露出齐国长公主圆润娇媚的笑脸,对着隆庆说道: “隆庆,我可不当你是什么梁国王,继远官不如你大,可你是晚辈,怎么倒要我们到你的府上道贺呢。我让他们把车驾到正厅门口才下车呢。” 隆庆连连打躬陪笑: “本来小婿是要去长公主府上觐见的,只因好多人要来,就请二位长辈到敝府上凑个热闹。” “都有谁来了?” “吴国王、奚王都来了,北枢密已经派人来报马上就到,萧挞凛自然会到,还有好些年轻朋友。太后、皇上都送了贺礼。” 耶律隆庆让身穿彩绸服装的俊俏驭手下来,亲自坐到驭位上,驾着华车驶到大客帐前,跳下车,拿起银蹬放到地上,伸手掀开绣帘,要扶齐国长公主下车。一个穿着红色绣花袄子粉色洒花裙的女孩儿先探出身子,她大约十二三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隆庆,齐国长公主在里面笑道: “快先把你的王妃抱下去。” 这是耶律隆庆定了亲还没有过门的王妃萧玫儿。隆庆嘻嘻一笑,伸出双手将女孩抱到地上,又扶姐姐下了车。她一只手搀着姐姐,一只手牵着外甥女喜滋滋地走进大帐。萧继远跟在他们身后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这座焕然一新的府邸。 齐国长公主边走边左右打量,撇撇嘴问道: “隆庆,你的王妃们呢,怎么不叫她们出来迎客啊,这可不是主人之道啊。” 耶律隆庆二十六岁了,虽然定了大姐的女儿为王妃,可是王妃年幼,不可能等到她先过门再娶妻纳妾。他已经有了好几个女人,有的封了侧妃,有的是嫔妾,还有的连名份都还没有。齐国吃了萧继远花心的苦,生怕女儿也是同样命运,非常关心弟弟的家事。 隆庆陪笑道:“王妃在这儿呢,哪里还有什么王妃。” 齐国呸道:“儿子都满地跑了,不是王妃是什么?” 隆庆笑道:“那都是些小妾,大姐的千金,咱们小外甥才是王妃,将来都是她们的主子娘娘。几个粗陋女子,登不得大雅之堂。再说今天见面怎么行礼呢,我把她们都打发回娘家了。” 齐国捂着嘴道: “你倒是乖巧,我原还以为她们要给玫儿磕头行礼呢。这样也好,免得唬着玫儿。不是听说有一个渤海公主?你怎么说都是粗陋女人。” “那是母后做的主,渤海王的孙女叫迟娘。但还不是为了笼络渤海人,哪能跟咱们契丹皇帝的亲外孙女比。” “耶律隆庆,你可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是什么凉国王热国王,你要是敢欺负玫儿,别怪我上门扇你嘴巴子。” 隆庆笑道: “姐姐这是吃的哪门子醋呢。您怎么知道我会欺负玫儿,那可是咱们千娇百宠的外甥女儿。那些婆娘哪个敢欺负她,管她什么人,我立马休了她。不信姐姐等着看。” 齐国横了他一眼道: “嘴上说得花儿似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越国还不是被萧恒德给生生气死了。告诉你,本来太后要把玫儿许给皇上的,是我不愿意才给了你,你不但不能让家里的女人欺负她,还要争口气,别让那个菩萨哥骑到她的头上。” 隆庆心中一哂。他可是听说,原本齐国想将女儿嫁给皇上,把那个萧婉挤走,让萧玫当皇后。但是事情没成。后来却是萧菩萨哥嫁给了皇上。这事让齐国非常不爽。萧隗因和萧继远是兄弟,齐国和韩幺妹自然成了妯娌,萧菩萨哥和萧玫应该是关系亲密的堂姐妹。但齐国长公主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妯娌和菩萨哥,她觉得她们出身卑贱,玷污了皇族的尊贵。现在菩萨哥成了皇妃,是天下女人的主子娘娘,内外命妇入宫见面都要行臣妾之礼,怎能让她不气。隆庆自己原来倒是很想娶菩萨哥的,他既是为了母后更疼菩萨哥,也是觊觎表妹的美貌。比起菩萨哥的花容月貌来,萧玫一身富贵但相貌就平常了些。但是阴差阳错,他必须面对现实,说道: “姐姐,咱们亲上加亲,是真正的一家人。荣则共荣,辱则同辱。玫儿是我梁国王的王妃,只比皇后差一点,和皇上的嫔妃平起平坐。姐姐知道吗,朝廷已经下诏,皇子嫡生者,嫡出的女儿可封公主。这是母后专门为我定的,将来玫儿生的儿女地位都和皇上的嫡出儿女是一样的,比庶出的皇子皇女还要高些。” 隆庆说完看了牵着他的手的外甥女一眼,朝她咧嘴一笑,女孩儿听不懂,也朝他笑。 齐国啐道:”玫儿还小,少胡说八道。“但又低下头对弟弟耳语道: ”谁都知道母后最疼的是你,你要好自为之。你知道梁国王是什么意思吗?先帝没有封过太子,只有封梁王。皇上登基前就是梁王。你现在就等于是皇储。“ 隆庆心中微微一凛,觉得姐姐有些沉不住气,道: ”姐姐,这话能想不能说。我不管那么多,只想好好打上几仗,建功立业,军中树威,别让人说咱们是个没本事的贵胄,等到功成名就,军权牢牢掌握在手中,什么事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贺客很多,包括新从郑王晋升吴国王的耶律隆祐,南京统军使萧挞凛等人,大部分都说一通虚应场面的美言放下贺礼就离开了。到了中午,府中只留下了几个往来亲密的尊贵客人享用豪华盛宴。隆庆忙着应酬几拨晚到的贺客;请齐国长公主代为女主人,替他的准王妃在一间精致宴帐中接待贵客们的家眷;又特意去关照了随从们的酒食,直到宴开少时之后才来到主帐中抱歉不已地坐到留给自己的位置上。奚王和朔奴正将一大块红亮亮的烤羊肉放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话,隆庆主动自罚了一大杯酒,然后请奚王继续,和朔奴接着说道: “宋国王一世英雄,可惜死得不好。” 萧继远脸色酡红,用筷子头指点着奚王,刚一开口就打了一个酒嗝,道: “王爷喝,呃,喝多了。死得怎么不好?宋国王功勋盖世,生而英雄死尽哀荣,辍朝五日,本朝还从来没有过。你倒说说为什么不好。” 耶律斜轸也摇头道:“奚王,你这话好没道理,宋国王地下要是听见会不答应呢。” 和朔奴咧开油乎乎的厚嘴唇呵呵笑道: “连北枢密也以为我胡说吗?咱们马上征战的豪勇武将,死要死在和敌人厮杀的战场,可是宋国王,死在自己家里老婆儿孙环绕之中,你们说这是死的好吗?” 他的话一出,在座的人们明白过来,全都频频点头。耶律斜轸道: “在下惭愧,奚王的话都快被人忘记了。契丹将尽十年不打仗,武将们谁还想着马革裹尸的光荣呢。” 萧继远端起酒杯走到奚王面前,说道: “奚王,呃,咱敬你一杯。你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宋国王的一世英名都是因为打仗,可他最后十年竟然成了姑息养痈的软骨头,所以死在老婆怀里。死得真是大大的不好。” 和朔奴站起身,端起酒杯和萧继远的碰了一下,仰头干了,得意洋洋道: “如果真的天下无事,咱们也乐得坐享太平,也知道打仗死人不是好事。可是大仇没报,敌人在霍霍磨刀,咱们就不能等它磨好了,应该先把它收拾了再谈和平。咱不是说死人坏话,可是老夫要说宋国王不但死得不好,连南京留守也没做好。” 萧继远走回自己的座位,把酒杯往桌上猛地一顿,叫好道: “奚王是真英雄,大实话。这话说到了正题上。梁国王,如今你是南京留守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宋国王年轻时何等豪气,后来身体衰迈,义气消沉,现在该看你的了。” 耶律隆庆挺了挺胸膛,扬起英气勃勃的脸,环视在座各位一圈,侃侃说道: “小王从前虽然官职,但是一直关注朝局。南边军事是朝廷第一要务。这些年宋贼整军备战,把拒马河对岸的水塘连成了长达数百里的水上防线,现在要想从固安、新城进攻三关已经不行了,只剩下长城口一条骑兵可出的通道。要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宋人的河塘要一直连到太行山脚下去了。这就是刚才国舅说的养痈成患。宋国王有功于契丹,人也已死,咱不去说他。但既然朝廷让本王担任南京留守,咱就不能让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我要尽快出兵,趁着他们的封锁还没有完成,收复瀛、莫二州,把他们挖的河塘变成契丹内湖!” “好,老夫等的就是这一天。北枢密院支持梁国王。宋国王收复了易州,梁国王要是能收复瀛、莫二州和三关,才是功盖千秋。” 萧继远激动得又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隆庆身边,拍着这位外甥兼女婿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 “太好了!咱们的希望全在你的身上。诸位请看,咱们的梁国王是不是有太祖太宗之风!” 第九十五章 初出茅庐 统和十七年(999年)的年关将近,南京城里张灯结彩。人们毫不理会十几年的父母官耶律休哥故去,留守府刚刚换了新主人。南京的居民们过了十余年的太平日子,觉得战争硝烟已经远逝长空。城中的酒楼食肆灯光璀璨,勾栏花院翠袖招摇,商铺地摊风灯成串。 延芳淀又是一番冬日景象,它没有南京城的繁华锦绣,有的是一片辽阔疏朗的银色世界。平展展铺着雪花的湖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的边缘蜿蜒婀娜,镶嵌着玉树琼花和一丛丛艳丽的腊梅。千回百转的碎石甬道扫得光可照人,好像系着无数琼楼玉宇的深色飘带。身穿臃肿宫装的太监宫女们格外忙碌,在各处殿宇楼阁、帷幕庭院和园子里的树上挂起形状各异的灯笼和五颜六色的绢花,御厨房里彻夜炊烟袅袅灯火通明,美味佳肴的香气溢满空中。 外面一片节日气氛,行营的议事帐中却在讨论开战。 新任南京留守梁国王耶律隆庆经过半个多月的辛苦努力拿出了一份敌情报告,正在侃侃解说: “宋国王镇守南京十六年,战绩赫赫,功不可没,可是后期却入了歧途,文恬武嬉,坐视敌人放手备战。宋贼一边假意求和,一边加紧磨刀。去年赵光义死了,赵恒继位,雄州知州何承矩向朝廷告哀,示好求和。就是宋国王代为转达的。朝廷英明,没有接受。而就是这个姓何的,是宋贼的河北缘边屯田使,专门主持备战。现在的拒马河南岸,宋贼利用低洼地势连通一片泽国,形成了对付契丹骑兵的水上防线,号称是一道‘水长城’。这道长城已经从泥沽海口延伸到莫州一带。宋贼已经陆续在千里边境线上修建了军寨十六座,兵铺一百五十个。现在契丹铁骑南下只有西边长城口一条通道了,再这样坐视下去,要不了多久契丹想要出兵都不可能了。母后,皇上,小王以为,应该立即出兵南伐,不能让宋贼得逞。” 耶律斜轸第一个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支持道: “臣以为梁国王的主张非常正确。南北最后一次大战,就是收复易州一战,至今已经十年,如果南北已经缔结和约,和平自当越长久越好。可现在南北只是暂时停战,宋贼正在修养声息加紧备战。臣以为,如果仗早晚要打,晚打不如早打,不能让敌人准备妥当再打。老臣以为应该现在开始着手,明冬之前开战。” 他今年五十七岁了,眉毛胡子都染上了霜,两颊塌陷,面色灰暗。这位北枢密位极人臣,尽享荣华,最钟情者不过两样:权位和酒色。然这两样都是大耗心血体力的,现在刚上了些年纪便显得力不从心透支过度了。 北府宰相萧继远也道: “梁国王年纪虽轻,见识深远,臣听了觉得恍然大悟,宋国王在南京的那一套早就应该改变了。这次南伐,梁国王做主帅必能旗开得胜,臣愿意为先锋。” 殿中没有人反对。耶律隆庆现在是南京留守,主持南北和战是他的职责所在。他认真考察了边境军情,所提出的报告自当具有权威性。北枢密院主掌军国大事,负责搜集敌国情报,北枢密为南京留守背书说明这个意见的成熟稳妥。 韩德让心里喟叹:这几个人一唱一和,不仅把开战弄得板上钉钉,连时间和主帅都定好了。耶律休哥走了,把不战而实现南北和平的希望也带走了。整个契丹只有他出身皇族战功累累手握兵权远见卓识,可以无所顾忌地密谋媾和。如今是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既然战争迟早会来,耶律斜轸的话就是对的:晚打不如早打。于是说道: “老臣赞成南伐,这次应该是了结南北恩怨的大战,出动兵力最少也要十五万,所以要尽快集括军队,皇上也要准备御驾亲征。” 一句话说得耶律隆庆怔住了,萧继远也红了脸。根据契丹祖制,出兵超过十五万必要皇帝御驾亲征。耶律隆庆要是随征最多就是先锋。继远忙道: “韩辅政说的对,梁国王应为先锋,在下任为驱遣。” 耶律隆绪脸上拂过一丝笑意,他觉得韩德让的话说得很适时。这个二弟初出茅庐雄心万丈,且不说他毫无军事经验,不能让人放心;就是战之必胜也不能让他独领大军任意展翅,那样的话,只怕自己这个傀儡都当不长了。为什么御驾亲征太后总要不辞劳苦亲自同行,不是她喜欢战场硝烟,而是出于同样的道理。他索性替母后说出来,道: “朕以为此次南伐梁国王用心筹划成竹在胸,率兵出战自是当仁不让。只是梁国王第一次上战场,朕应该押阵助威。以前每次大战都靠母后临战指挥,此次也还要恭请母后不辞辛苦亲临前线,朕愿意为母后保驾护航。” 萧燕燕微微颔首,道: “梁国王提议南伐,哀家也赞成,可是梁国王没有说这一次南伐的目标是什么呢。” 隆庆上前挺胸握拳道: “母后英明,儿臣想的是收复两州三关。儿臣知道不易,所以要先打破敌人的防御体系,逼退宋贼,等到两州三关成了几座孤城,就是摘取果实之时。” 燕燕投去赞许的目光,口中赞道: “好!哀家同意皇帝的提议,这次南伐就以梁国王为前锋,哀家和皇帝一起御驾亲征。” 时间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的深秋。立冬过后的第三天,狹底堝的阅兵场上举行了隆重的南伐誓师大会。十五万大军齐集,如同漫坡的潮水覆盖了方圆数十里的田野。刀枪如林铠甲曜日,猎猎秋风将如云的旌旗吹得隆隆作响。太后、皇帝、耶律隆庆和从征的重臣们迎风站在检阅台上。隆庆身穿黑色紧身战袍,外罩雪亮银甲,头顶亮银盔,脚踏鹿皮靴,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英俊的脸庞更加显得光彩照人。他身边的皇帝耶律隆绪本来身材颀长,面如朗月,却被他相衬显得有些瘦弱苍白。只是那一种云淡风轻不动声色的气质稳如磐石。 隆庆名为前锋,实是主帅。虽是第一次指挥大战,甚至是第一次上战场,可是他一点也不胆怯,显得胸有成竹信心百倍。他已经练兵多日,随着他的令旗挥动,军队依次进行祭天地、射鬼箭、列队行进等各项仪式。眼看红日当头,时近正午,仪式就要结束。誓师之后大军就要直接出发,先向西经过涿州、易州、开赴边境,然后突破边关进入敌国,那一刻便是战争的开始。 忽然几匹快马从南京城的方向卷尘而来,检阅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骑在最前面的是北枢密院的一名传令官。传令官一直策马驰到检阅台近前才跳下马背。见他手里举着北枢密院的腰牌,重重卫兵都让开通道。年轻人气喘吁吁跑步来到太后身边,单膝跪地低头沉声报道: “报告太后、皇上,北枢密薨了!” “你说什么?”太后颤声问道。 “北枢密今天早上刚刚薨了。”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耶律隆庆更是目瞪口呆。北枢密耶律斜轸前几日突然病了,所以不能参加这次南伐。太后命他留下养病,同时坐镇南京保障后勤。没想到这么快就病故了,而且正是在出兵这天。耶律隆庆嘴角抽了抽,北枢密是他的盟友和支持者,对这次南伐非常卖力。可能就是由于准备开战过度劳累,才会被病魔击垮。他感到伤心,更感到不吉。 “母后,怎么办?”隆庆哭丧着脸问太后。 萧燕燕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问道: “北枢密临终有什么遗言吗?” 小校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封套,说道: “北枢密留下一份遗折。” 燕燕命太监接过来,对隆庆说道: “一切照旧进行,命军队出发。宿营的时候商议北枢密的后事。” 军队像洪流一样滚滚前行,队伍中间禁卫军簇拥着太后和皇帝的两座高大銮驾。燕燕请韩德让坐进自己的车里,说道: “四哥,北枢密死在南伐誓师出发的时候,是不是不吉利呢?耶律斜轸辅佐皇帝十六年,突然就不在了。他和宋国王两个朝廷肱骨重臣前后脚离去,就像这外面秋风落叶一样,让人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韩德让和萧燕燕亲密无间,但对很多人和事的看法并不一样。对这个耶律斜轸,萧燕燕有很多赞赏和不舍,可是韩德让对他却完全没有好感,对他的突然离世有几分伤感也有几分庆幸。这两个辅政之间除了争权夺利嫉妒不服,更重要的是政见完全不同。耶律隆庆替补耶律休哥做了南京留守,朝廷的天平向韩德让的对立面倾斜。可是忽然耶律斜轸也死了,天平又平衡过来了,甚至倒向自己,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扫清了一大障碍。他攥住萧燕燕放在膝上的手道: “死生有命,没有什么不吉利。燕燕你不要伤心,这些年耶律斜轸有功劳有苦劳,但也有顽固守旧拖累朝政的时候。商议恤典时从优从厚就是了。北枢密是众臣之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决定由谁来接替他。” 燕燕将一张纸递给德让道: “这是斜轸的遗折,除了说些感恩的话,提到了继任的人选,还是举荐耶律抹只。” “燕燕,你觉得这个耶律抹只行吗?” 萧燕燕抬头看着韩德让,和她在朝堂上的冷峻宛若两人,双眸间全是温存和柔弱,她把手从男人的把握中抽出,捧起那双骨节棱棱的大手放到自己的面颊上,歪头享受着那凉爽光滑的感觉,答非所问地说道: “四哥,十六年了,谢谢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你对我的好,我拿什么也难以报答。现在我老了,你还爱我吗?” 韩德让捧起她的脸,端详着这张青春不在的面孔。萧燕燕今年四十五岁了,细细的皱纹爬上眼角眉梢,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了。但他们之间不但情爱依旧,还增添了深入骨髓的亲情。他在燕燕的耳边低声说道: “你永远青春美貌,我才老了,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快乐。” 燕燕脸上飞起桃红,道:“四哥,我相信你,你对我好,因为你爱我。但是我对你好却不只因为我爱你。”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是对朝廷有用的人。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有头脑最有本事的人。” 韩德让轻抚着她的面颊笑道: “燕燕,你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夸起我来了?” “不是平白无故。我想好了,这个北枢密只有你来做最合适。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第九十六章 裴村之战 “燕燕!从来没有汉人做过北枢密。” “那你就是第一个。你不是说契丹人和汉人应一视同仁,用人惟贤用人惟才吗?这些年其实北枢密的很多事都是你在做,军国大事、用兵、任官,你的意见总是最好的。现在不过是名副其实罢了。” “别人不会这么想,只会认为你用人惟亲。” “别人是谁?以前有耶律斜轸会出来反对,现在没有了。皇帝不会反对,隆庆更不会。有人看你不顺眼,可是拿到桌面上来比一比,除了你还有谁做得了这个北枢密?耶律抹只?耶律斜轸认为他都能做,你比他强多了,为什么不能做。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你是契丹第一个北、南两院枢密使,真正的大丞相。” 萧燕燕口气坚定,不容质疑,脸上闪出为自己的决定而兴奋的光芒。 韩德让心潮澎湃,他握住萧燕燕的手,说道: “你要是想好了,我定为契丹富强全力以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第一天的行军路途不长,火红的秋阳刚刚接近西山峰峦,军队就扎营起炊了。晚膳之前,召开了随扈重臣紧急会议,议题就是北院枢密使薨逝的善后事宜。 恤典没有争议地很快定下,按照耶律斜轸的官爵从厚给予抚恤荫赠。然而人们心里明白,没有辍朝,没有给耶律斜轸追封爵位。前者还可以说是战时从权,后者就只能归结为这位北枢密多年来早已大权旁落了。 到了商议接替人选,大家都知道事关重大,没有人敢轻易发言。 契丹官制规定北枢密院视兵部,南枢密院视吏部,北、南二王视户部,夷离毕视刑部,宣徽院视工部,敌烈麻都视礼部。契丹以武立国,掌握军国大事决定权的北枢密院是契丹的六部之首,按序位,北院枢密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宰相。 本朝开基十七年,耶律斜轸一直稳坐这把金交椅,是朝廷的头号重臣。韩德让担任南院枢密使,他之所以可以和斜轸相抗衡,是因为二人同为辅政顾命大臣,前者的爵位高出一大截。但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和太后的特殊关系。 现在北枢密使的位置出缺,会由谁来填补呢?大家的目光都望向太后。燕燕面带戚容说道: “耶律斜轸临终推荐了耶律抹只,爱卿们以为如何呢?” 无论是同意的还是不同意的都没有说话,他们知道太后必定已有打算。燕燕停了一会儿,道: “哀家明白,耶律斜轸看重耶律抹只,无论是南京留守还是北院枢密使都推荐了他。然他也知道这是无奈之选,契丹老一代王公重臣陆续故去,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老臣青黄不接。耶律抹只很好,还有上次南京留守人选提到的萧挞凛也不错,只是他们的资历能力都略有不足,南京留守尚且难以勉强,何论北枢密呢。” 耶律隆庆揣摩着母后的想法,说道: “母后英明,耶律抹只的确有不足,儿臣以为可以让吴国王耶律隆祐担此重任,有众臣辅佐母后点拨不至有失。” 萧继远心中泛起酸楚。历朝历代国舅往往都是最大的权臣,可是手握天下的太后从来没拿他这个弟弟当回事。可恨隆庆这样的亲友同道,平时国舅爷国舅爷叫得欢,一到正经事上没人想得起自己。咳,又怨得了谁呢,亲姐姐如此,何况别人呢。但他也茅塞顿开,心想还是隆庆聪明,太后一定是想要启用年轻的儿子们了。南京留守既然可以用耶律隆庆,北枢密自然可以用耶律隆祐,附和道: “梁国王说得对,吴国王年轻有为,是合适的人选。” 众人都觉得这应该就是太后的意思了,矬子里面拔将军,这算是个可以接受的人选,纷纷点头。燕燕抿嘴一笑,说道: “吴国王二十一岁了,是应该出来历练为朝廷效力了。可是北枢密的担子太重,他还担不起。哀家提出一人爱卿们议议如何。”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着。燕燕说出”韩德让“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张口结舌地怔住了。 燕燕不管众人的目光,坦坦道: “这些年韩辅政实际已经承担了北枢密的大半职责,无论是战争谋略还是朝廷大政都依仗久矣,现在不过是实至名归。韩辅政的谋略才干有目共睹,比其他人选高出许多,这是不争的事实吧。哀家知道大家在想他是汉人。朝廷现在正在努力打破各族的藩篱,对人才一视同仁,这不应成为阻碍。” 聪明的萧燕燕完全知道大家心里是怎么想的,众人更加哑口无言。 耶律隆庆心想,姓韩的承担了北枢密的大半职责完全是借着母后的隆宠压制排挤耶律斜轸的结果,怎么倒成了他的资本。耶律斜轸和韩德让斗了十几年,如果知道这个结果,一定会死不瞑目吧。打破各族的藩篱正是契丹贵族们最痛恨的事,怎么可以成为国策。姓韩的与太后的私情玷污后宫,他担任了北枢密岂不是更要将丑闻昭示天下。他的牙咬得紧紧的,得到南京留守、晋封王爵的兴奋被冲的一干二净。可是他一丝也没有流露出来,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皇帝。 只有耶律隆绪并不吃惊,会议之前母后对他说了这个想法,更准确地说是决定。皇帝最初像被闪电击中一样震惊。他承认韩德让的能力当朝无人能及,可是一想到他和母后的关系就遏制不住地反感。可是隆绪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反对。而且最近他隐约感到这个讨厌的韩辅政其实是他保住皇位的有力支持者。他用长期修炼的功夫强压情绪,当时就欣然表示了同意。他爽快说道: “母后英明,韩辅政见识宏远才干卓异,是北枢密使的最佳人选,兼任北、南两院枢密使完全能够胜任。” 众人一听,不但是北枢密,还是北、南枢密使同时兼任,更加错愕不已。可是皇帝都已经接受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说了有什么用呢。恐怕只有招来对自己的不利。耶律隆庆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顺风转舵道: “母后和皇上英明,臣也觉得除了韩辅政没有人能够担此重任。” 散会之后众人离去,各自回自己的营帐吃饭休息。萧继远策马走过耶律隆绪的身边时,揶揄道: “梁国王,看来今后你这个新任南京留守一定能和新任北枢密精诚合作了。” 隆庆冷冷道:“说这些做什么,战功才是主要的。舅舅,争口气,好好打上几场漂亮仗。” 耶律隆庆一改耶律休哥低调保密出其不意的用兵风格,大张旗鼓先声夺人,消息早就传到开封。于是早在七月,赵恒就调兵遣将加强河北前线的防御。任命了傅潜为镇、定、高阳关都部署,指派了各路先锋官。八月十六日开封北郊举行了规模空前的二十万大军阅兵式。九月初,宋臣提出皇帝应该亲征,赵恒嘉纳,命前线各镇准备銮驾行营。 耶律隆庆也提前派出先锋攻入宋境,边界重镇遂城的战斗在狭底埚誓师大会的同时就已经打响。 到了雪花纷纷的十月中旬,战争正式打响,契丹大军像洪水一样突破宋国边境。耶律隆庆的用兵就像狂飙骤起,兵锋所向横扫宋国的整个河北,深入河东、京东。边界的狼山寨、遂城、保州等城镇堡寨受到进攻,莫州、德州、棣州、齐州、淄州、赵州,西边的府州,也都先后遭到攻击和剽掠,他本人则率主力直逼敌人的前线大本营定州。 宋国的城镇堡寨各自为战,双方各有胜败。虽然狂飙横扫大大震慑了宋人,但对整个战局影响不大。隆庆寻求的是在定州与宋军主力决战。可是傅潜稳坐钓鱼台,坐拥八万大军在城中按兵不动。无论边寨如何告急求援,敌人如何叫阵,他都不理。他手下的将领们嗷嗷请战,甚至当堂骂他怯懦如妇人,他也按捺隐忍。年轻的耶律隆庆虽然年轻气燥,可是他很聪明,也能对幕僚的建议从善如流。他了解敌人龟缩不出并非无能,而正是用其所长攻己所短。契丹军不能强攻定州城,必须将宋军主力引出野外一战才是上策。 统和十八年(1000年)的新年刚过,耶律隆庆命萧继远统领一部分军队留在西线,自己率大部分主力撇下定州,踏着冰封雪盖的原野,拥着着銮驾朝东边的瀛州杀去。 定州城中群情激愤,傅濳拗不过部将的坚请,拨出一万兵马,派那个当面骂他怯懦不如老妪的定州行营都部署范廷召出城追击。 隆庆终于达到了引蛇出洞的目的。他在瀛州西南的裴村撒开包围圈,派部将萧柳为先锋张网以待。范廷召发现大事不好,急忙请求傅濳增援,傅濳明知契丹正在等他上钩岂肯送死。范廷召见定州援军无望,派人向高阳关都部署康保裔求援。康保裔仗义挺身,答应赴援。两帅约定第二天凌晨内外夹攻。当晚月色昏沉,范廷召得知契丹军的包围圈尚未合拢,尚有一线缺口,现在是逃跑的最后机会。他顾不得通知康保裔,乘着夜色仓皇而窜。第二天康保裔如约杀到,却猛然发现要救的友军已经逃之夭夭,自己所率的一万骑兵被敌人重重包围。战斗结果可想而知,萧柳大获全胜,斩敌无数,缴获大量兵仗器甲,生擒敌帅康保裔和部将宋顺。 裴村大胜之后,耶律隆庆又打下了瀛州以南的乐寿,劫掠之后,满载而归。 裴村战败的消息传到开封,赵恒震痛之余立即命令贝冀行营副部署王荣率五千骑兵追击,王荣怯懦不前,耽搁了好几天,直到契丹军队过了界河才出发,追到河边,目送敌人背影离去。 范廷召自请出兵而大败,继而又出卖援军畏葸逃跑,不但尽失脸面还罪不可恕。他不敢回定州,只能悄悄躲在裴村附近。当见到契丹军席卷北归的时候,他知道机会来了,和王荣前后脚出动,跟着敌人后面,劫下部分掉队的散兵游勇和后队物资,然后向开封驰送捷报,宣称莫州大捷,斩敌二万。 赵恒这时已经御驾亲征到了大名府(今河北邯郸市大名县),虽然离前线近了许多,但实际情形仍是乱花缭眼扑朔迷离。雪片般飞来的都是捷报,可到处都是契丹军队在肆虐。 赵恒为了朝廷的脸面和军队的士气,明明知道范廷召的捷报有假,仍让群臣大贺莫州大捷,亲作《喜捷》诗,给范廷召加官检校太傅,对范的部将分别恩赐。康保裔的被擒也被描绘成尽忠殉国。而对为他背黑锅,也保住了宋军主力的傅濳,则迫于舆论压力将其召到大名下了诏狱。傅濳无法证明,如果他当时不尊圣旨当机立断率八万军队出战,是会全军覆没还是大胜敌军,所以只能承担畏葸不战见死不救的罪名。赵恒保住了傅濳的性命,让他流放房州籍没家产,连他儿子也被罢官流放。几年之后傅濳才被赦免回京,十七年后默默无闻地死在从二品的左金吾街仗任上。十几年前,曹彬替赵光义背黑锅,断送了宋朝二十万大军,赵光义让曹彬生极富贵死尽哀荣。而傅濳为赵恒背黑锅,保全了八万军队实力,赵恒却让他一生忍垢含辱。宋军的前景每况愈下由此可知一二。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出卖他的范廷召受到褒奖,耀武扬威,康保裔被俘后不久便投降了,做了契丹的昭顺军节度使。 第九十七章 琵琶声咽 正月里,耶律隆庆和各路军队凯旋而归,带回来丰厚的战利品。朝廷大肆庆祝,奖赏有功,责罚罪过,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在诸军各还本道之后,朝廷最高层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议事宴。 “天助神佑契丹,太后皇上英明,梁国王超拔神勇,初次领兵就旗开得胜,可喜可贺。” “太后皇上运筹帷幄,梁国王决胜千里,此次南伐横扫敌境,宋贼闻风丧胆。契丹铁骑大显威风,吓得敌人屁滚尿流,咱们如入无人之境,战果辉煌,打得痛快。” 宴会上珍馐美馔笙歌舞蹈,大臣们觥筹交错,纷纷祝酒。 热热闹闹中萧继远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举杯贺道: “大家安静,听我说几句。太后皇上如日月在天烛照万里,梁国王文韬武略天赋英才。傅濳老儿龟缩不出,隆庆施计调虎离山,在裴村把狗日打得大败,还生擒了一个康保裔。这家伙是宋贼的高阳关都部署,官可不小,是从来没有抓到过的大鱼。这样下去再打上几仗收复两州三关不在话下!” 耶律隆庆也从丹墀之下左边第一的位置上站起来,脸上带着酒饱饭足的油光,举杯说道: “谢谢各位的褒奖,小王初次领兵,多亏佛祖保佑,母后和皇兄英明,才旗开得胜,功劳归于两宫陛下和全体将士。我敬母后皇上和大家一杯。” 他仰头喝了这杯酒,燕燕、隆绪和众人也都饮了。隆庆想着自己是这次宴会的主讲,坐到座位上,放下酒杯,从容说道: “这一次是初战,裴村大胜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摸清这些年宋军的变化和底细,所以才兵分多路,广泛出击。不知各位以为如何,小王真正收获不小。我以为,宋国土地广阔,城镇密布,财源丰厚,兵多将广。经过多年备战,修得堡寨林立墙坚壕深。而且宋贼精明狡猾深谙兵法,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咱们纵军深入不难,但要攻下重要的城堡却非常不易。且不说定州、雄州那些大城大镇,单是一个小小的遂城,就像宋国的一颗大门牙长在咱们家门口,就怎么也打不下来。北府宰相负责这一路的战事,那一战的具体情形你给大家说说。” 隆庆觉得一个人唱独角戏有些寂寞,便把萧继远抬了出来,自己喝酒吃肉听着。萧继远此次担任西路统兵,战事颇为不顺,他脸一红说道: “开战之后,咱们打了个开门红,先拿下了狼山寨。但紧接着在遂城就碰到了硬钉子。宋贼管遂城叫‘威虏军’由那个北汉降将杨业的儿子杨延昭负责把守,这小子现任保州缘边都巡检使,不是什么大官,城中大概只有两千军队。这个遂城咱们不是第一次打了,它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些年又不断加固,更他娘的坚固。咱想靠着人多啃也能把它啃下来,不想一连攻了好几天,死了上千人,它竟纹丝不动。直到敌人精疲力竭,咱准备第二天最后一博,死活拿下,谁想到早上一看,姓杨的竟一夜之间浇水把城墙浇成冰墙。老天爷也向着他,十月底的天居然天寒地冻泼水成冰。这下云梯用不上,想爬也爬不了,只好先撤了去打别处。遂城可恨,但总不能为了它误了大局不是。” 听他说得老实,众人都嗤嗤暗笑。 隆庆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这时接着说道: “不怪北府宰相无能,从燕王到宋国王,这遂城打了不知多少次,一直也没有攻下来。可想而知,太后、皇上和宋国王十年前收复易州有多么不易。我想说的是,一个遂城尚且如此,想要收复两州三关,攻下雄州、霸州、莫州、瀛州谈何容易。这其实正好证实了我原来的想法:攻城是下策,只能将宋军调到城外,消灭它的主力。等到宋贼实力消耗尽了,无力守城,才是瓜熟蒂落的时候。可是这并不容易做到,宋贼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会坚壁固守。如果宋贼坚持这一战术,说不得咱们也要放弃长项,打它几场攻坚战了。那样的话,就要出动更多兵力,准备更多更新的军备器械。” 萧燕燕笑容满面,点头道: “隆庆说得很好。打仗不论胜败几何,能不断总结有用经验最重要,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其实胜利又何尝不是更大胜利之母呢。” 韩德让坐在耶律隆庆的对面,丹墀之下的右手第一位。听了年轻梁国王的话,不禁对他刮目相看。隆庆这次领兵南伐锋芒初露,显示了过人胆魄但也露出急进浮躁的缺陷。想不到这一番战后总结如此老道,看来这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胄而是前程无量的人才。作为主掌兵事的北枢密和随驾出征参与了整个战事的股肱之臣,韩德让责无旁贷也要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口气平缓地说道: “梁国王年轻初战,此次战绩可喜可贺,尤其能做出一番冷静明智的总结分析更加难得。老臣以为战争的目的不是炫耀武力,也不是剽掠,而是向预定的战略目标靠近。此次南伐耗时三月,动用兵力十五万,梁国王有魄力有锐气,兵分多路,南到大名府,东到海边,横扫宋国的河北道、河东道和京东道的十数座城市。这次狂飙猛进显示了契丹的实力,打击了宋军的士气,让敌人不能肆无忌惮磨刀备战。但也有不足,就是实际战果不大,除了在裴村消灭敌人数千,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大胜。至于攻陷劫掠了几座城镇,弊甚至大于利。梁国王对敌我优势和用兵方略的见解令人钦佩,契丹的军事优势是铁骑野战,宋军的优势是弓箭城墙,对宋作战野战为上攻城为下,老臣完全同意。另外老臣有个拙见:不论野战还是攻坚,都是斗勇。而战争较量不但是斗勇,更要斗智。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野战是伐兵,攻坚是攻城,都应该摆在伐谋伐交之后。” 隆庆开始听到夸赞自己沾沾自喜,到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到韩德让说出野战攻城都不如伐交伐谋的话后感到既吃惊又不满。但是他不会当面顶撞这位母后面前的大红人,等韩氏说完才谦逊说道: “丞相高明。小王不才,没有想到收复土地还有比野战和攻城更好的办法。所谓伐谋伐交就是不战而达到目的,这当然再好不过。可是小王想不出怎样才能做到呢?”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武将,本就对这个汉人宠臣做了北枢密一肚子反感,听了他的一番话都觉得是一派胡言纸上谈兵,但没有人敢于说出来。听了耶律隆庆的话心里无不有同感,只嫌他说得太客气斯文了。 韩德让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已经向萧燕燕表示过要竭诚尽忠不避釜镬,决定把话说透。他站起身走到殿中,面对太后和皇帝躬了躬身,说道: “请恕老臣直言。我想说的是,宋国王在的时候曾试图与宋人谈判,赵光义晚年两次求和,赵恒一登基就报哀示好,都是宋国王长年暗中努力的结果。没有谈成是条件没有谈拢,但不说明此路不通。老臣以为在战争的同时应该继续谋和,不一定只有战争才能达到收复两州三关的目的。” 耶律隆庆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韩德让的意思。心里想,据说当年韩匡嗣做南京留守就是整天梦想南北缔约和盟,不想赵光义大举侵略,韩匡嗣丧师满城,闹了个身败名裂。看来韩氏一脉相连,擅长的都是这一套。这也难怪,汉人无勇只好用谋。契丹以武立国,怎能靠嘴皮子取胜。可是他绝不想得罪姓韩的,把鄙夷藏在心里,露出明朗笑容道: “丞相谋略小王佩服,的确应该如此。要是能不战达到收复两州三关的目标,那才是普天同庆万事大吉。不过丞相也料到宋贼必不能俯首帖耳,必要边打边谈。小王不才,有勇无谋,就负责打仗,其余深谋远划只有全都仰仗丞相了,小王一介武夫听凭朝廷指挥。” 丹墀之上坐着的耶律隆绪一直认真听着殿中每个人的发言,他觉得今天的议政宴真是火花四溅高见迭出,对于韩德让的高明他早有领教,没想到的是弟弟隆庆能有此一番表现。此次南伐隆庆风头强劲,事后又添了这一笔,不可谓出场不精彩。想了想说道: “契丹真是人才辈出,这一仗打得好,刚才众位爱卿说得更好。韩辅政的话很对,打个比方,就像定难五州眼下的形势,李继迁越来越强,牵制了宋军的极大的兵力,比咱们自己从雁门关南下出兵效果好得多,足抵契丹十万兵马。这就是前几年母后和西南招讨司用和亲之计的效果。现在想要夺回两州三关的战争也要同样运用谋略,斗智斗勇。” 皇帝赞成了丞相的主张,还不动声色地提到韩德威的这一段功绩,正好骚到韩德让的痒处。萧燕燕非常高兴,她听萧继远说话觉得实实在在,听了耶律隆庆的发言感到十分欣慰,等到听了韩德让的议论更觉茅塞大开。最欣慰的还是皇帝和隆庆都对韩德让非常恭顺争相附和。满面春风笑道: “皇帝和诸位爱卿说得好极了,有大家群策群力竭诚合作,实现朝廷的战略目标一定指日可待。” 宴会结束后众人各自返回营帐。耶律隆绪在扈卫们的簇拥下骑着马缓缓向御帐走去。正月的南京还是一片银白,月光下的延芳淀显得粉雕玉琢肃穆璀璨。灯笼照亮扫得洁如明镜的甬道,马蹄踏在冰硬如铁的路面上哒哒作响清脆悦耳。从空气浑浊的宴帐中出来,被料峭的西北风一吹,皇帝感到头脑清凉了许多,边缓辔徐行边默默回想刚才的情形。 “乳燕春还,宫苑水冷风寒。凭栏望,朦胧泪眼。芙蓉帐,翠玉钩,红毹帐暖。草如烟,琵琶一曲声咽。” 隆绪侧耳倾听,曲声从皇后宫帐的方向飘来,熟悉的声音字字句句落入耳中。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着另外一座华丽的帷幕走去。他已经派人通知,今晚要宿在贵妃的帐中。现在菩萨哥正独擅专房之宠,回师南京后他一直在那里过夜。隆绪很惦念皇后,可是这一年来他去得越来越少了。自从有了废后的念头,他就觉得无法像从前一样坦然面对结发妻子,当这个念头最近越来越明确之后,隆绪就更加近乡情怯,因为他不想欺骗皇后,又不忍说出实话。 第九十八章 凌波水莲 “皇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哪里有那么多话好说呢。” 萧菩萨哥得了前报,站在暖帐的门口迎接皇帝。她袅袅娜娜地施了一礼,一双翦水秋瞳漾满光彩,头上的金丝缠枝步摇冠珍珠流泻,衬着精心妆饰的粉面如一朵凌波水莲。隆绪由着内侍宫女们为他脱去紫貂大氅、银狐皮帽、牛皮靴子和外衣,光着头,换上一身宽松的常服和绵软的拖鞋,笑吟吟地牵起贵妃的手,道: “贵妃等急了?朕一散会就来了。今天的酒宴不单是吃喝歌舞,是有事要议的,所以才会这么久。” 皇帝坐到的红木榻的绣金软垫上,菩萨哥隔着张螺钿金丝楠木矮几坐在对面。隆绪惫懒地舒展了腰身,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几个摞起来的大引枕上。 “臣妾准备了银耳莲子羹,用夏天的枣花蜜细细调了,消食解腻醒酒安神,一直煨在小厨房的灶上。锦瑟,快去端了来。” “今天宴会上丞相的一番话令人耳目一新,除了他,朝中没有第二个人说得出来,难怪母后看重他。” 隆绪喃喃道,像是咀嚼回味又像是说给菩萨哥听。菩萨哥顿时笑逐颜开,一对梨窝盛满了欢喜。她靠了舅舅才有今天的千娇百宠,心里最渴盼的就是舅舅的才能得到承认。 “舅舅说了什么让陛下如此赞赏呢?” “丞相说南北战争不但要斗勇还要斗智,比起单单的战场厮杀,谋略和外交能更好地达到目标。” 隆绪有时喜欢和菩萨哥谈谈朝政。既是因为这个小女子聪慧过人,也是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心思:贵妃是他和母后、丞相沟通的另一条渠道,他所说的话大多会原原本本传到二人耳边。隆绪在皇后和其她嫔妃那里用不着这种心机,面对贵妃却时时不自觉地就用上了。 锦瑟用托盘盛着一只白玉瓷盅走进来,将垫盘放在案几上,伸出莲花柔指拈起盖子,一阵清爽甜柔的香气丝丝溢出。菩萨哥努了努嘴,锦瑟带着宫女内侍们退了出去。 隆绪用小瓷勺盛了一口放进嘴里,品咂道: “好味道,清香爽滑,甜而不腻,比宴会上御厨房做的好多了。” 菩萨哥翘起线条柔美的嘴角道: “皇上的舌头也变得精致,品得出味道了。御厨房也就做熊掌烤羊野猪头还罢了,弄这种细巧点心比汉人的大户人家都不如。这是去年新晒的深山银耳嫩尖,秋天新下的上好莲仁,臣妾精心检选,亲手剔了心子,让锦瑟守着炖了一整天才做好的。” 隆绪盛了一勺隔着桌子送到贵妃嘴边,笑道: “有你在身边伺候,舌头还能不变得精致。来,你也吃一口。” 菩萨哥微启朱唇抿了,用帕子掩口道: “在陛下手里吃着格外好味道。您自个儿用吧,我已经吃过了。陛下刚才说的南北战争,如何使用谋略呢?” 隆绪一边慢慢啜着浓郁甜美的羹汤,一边说道: “从赵光义侵犯南京算起,南北开战足足二十年了。大仗小仗打了无数,契丹士兵战死的总有十几万,宋军更要加倍。双方都国库耗尽百姓遭殃。结果呢,宋人要收回幽云十六州是痴心妄想,契丹要收复三州三关也不容易。除了契丹收回易州半州,两国边界还是原样。也许真是到了谈判解决问题的时候。” 菩萨哥用手抚着桌面五彩晶莹的螺钿花纹,扬起下巴骄傲道: “舅舅站得高看得远,不像那班武将就知道打打杀杀,用士兵的命换取功名富贵。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朝廷其实是为了自己。舅舅一心为了契丹好,母后慧眼识英雄,让他做了大丞相,舅舅和母后都是最了不起的。” 隆绪感到有些累,转了个轻松话题道: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宫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说给朕听听。” 菩萨哥一扭身走下榻来,到隆绪身边紧贴着坐下,把头靠在夫君胸前,噘着嘴道: “哪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每天都是一样,无聊透了。对镜梳妆独自吃饭,只有和宫女闲话几句,才知道自己不是个哑巴。” “你没有去给皇后请安,和其她姐妹们说说话儿吗?” 菩萨哥嘴角一撇: “我说身子不舒服,今天没有去。一个个假惺惺的,当面嘴巴抹了蜜似的,背后恨不能捅刀子,什么姐妹,一群乌眼鸡罢了。” “你不去给皇后请安,太后那里也不去吗?” “我才不和她们一起去,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我和姑姑是真心的,不像那些乌眼鸡,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她们背后说什么。家和万事兴。朕是皇帝,本应该尊宠中宫,雨露分沾,现在独宠你一个,旁人难免侧目,你要恃宠而骄,那朕的后宫就没有宁日了。” 菩萨哥的眼睛里溢出莹光,搂着隆绪的腰说道: “我没有胡说,她们背后嘀嘀咕咕,好几次都被我听见。她们说我娘是汉人,出身低贱。连那些汉妃、渤海妃都看不起我,说舅舅是宠佞,我是仗舅舅的势。她们分沾雨露,皇上为什么不去,我又没有拴着皇上。” 隆绪暗自苦笑,菩萨哥的性子越来越泼辣,劝她没用,要用冷淡疏远来压压她的气势也做不到。一是碍着太后的面子:菩萨哥入宫已经五年,但始终没有怀上孩子。这让太后心焦,菩萨哥也着急。隆绪自然希望早些圆太后和菩萨哥的梦。二是也真心有些不舍:这个小表妹今年二十岁,刚刚摆脱青涩,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丰润,相貌身材温柔可人宫中无人能及。 隆绪搂着菩萨哥轻吻她的额头,温言哄道: “好了,是朕舍不得你。你是贵妃,皇后一人之下,六宫嫔妃之上,你要宽宏大量。朕宠你,别人难免嫉妒,说出话自然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菩萨哥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说道: “皇上,宫里太无聊了,我请了母后的懿旨,让教坊司的乐师来教我弹琵琶。” 隆绪怔了一怔: “让乐师进后宫?母后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皇上是说乐师是男人,不能进后宫吗?我想好了,垂帘授课,并不见面。陛下是不信任臣妾吗?” “朕当然信你。只是这个规矩破了,将来会贻患无穷。算了,母后既已答应,朕也不能反对。只是为什么巴巴儿地想起要学琵琶呢?” 隆绪想起了皇后的一手好琵琶。 “为什么不能是琵琶?我在娘家也是学过几天的,只是还欠些点拨。” 隆绪觉得好笑,刮了一下菩萨哥高挺小巧的鼻子说道: “好好好,皇后善琵琶,再加一个你,以后来一个双壁合奏。” 菩萨哥嗤了一声道: “我才不与人合奏,我要让别人在我面前羞弹琵琶。” 隆绪摇头,叹了口气: “你总是这样争强好胜可不好。好了,朕累了,沐浴更衣歇息吧。”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初春,捺钵大营驻扎在鸭子河畔。先知水暖的野鸭成群浮在冰面上,猎鹅大战中幸免于难的天鹅在芦苇丛上空翩翩飞翔。头鱼宴和头鹅宴的炊烟刚刚消散,行营又迎来了一件大事:贵妃娘娘要生产了。 贵妃生孩子无关外人,在皇家却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太后亲临现场,端端坐在产帐旁边一座铺设豪华的帷幕里,连身兼数职日理万机的大丞相也来了。两位朝廷首脑今天踏踏实实地呆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专门等候消息。另外一座几乎同等华丽的金顶大帐前二十几个御医产婆忙进忙出,无数宫女内侍团团打转。 皇后姗姗而来,她的脸色灰白,迈着漂浮不定的脚步进了大帐,恭恭敬敬对太后施礼,道: “给母后请安。贵妃妹妹生产,臣妾来迟了,还请母后恕罪。” 又对韩德让福了一福道: “丞相万福,嫔妃之事本该本宫照料,劳丞相百忙之中费心了。” 萧燕燕春风和煦般道: “皇后来了,快来坐到哀家身边。御医说是顺产,只是第一胎,菩萨哥有些害怕。这不,非得要皇帝进去陪她。” 萧婉这才知道为什么皇帝没有在,她原本稍稍松快的心一下揪得更紧了。脸色白了白道: “这怎么行,血光不吉,皇上不应该在里面,臣妾进去替皇上出来吧。” 燕燕拉着她的手道: “有什么不吉,是他自己的孩子。菩萨哥是委屈撒娇呢,也是皇上心疼她,你怎么替得了。” 太后说得坦然,韩德让在旁边听着面带微笑神色自若,萧婉的脸却红了。她心如刀绞般淌着血。想到了死去的儿子,皇帝薄情,再要生儿子恐怕是梦想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给皇帝生孩子。又想到自己生佛宝奴的时候,皇帝倒是来了,但也只是守在帐外,何曾有过今天这般阵仗。那还是嫡生的皇长子呢。 突然“哇”的一声嘹亮孩啼打破了沉闷。太后霍地起身,目光焦灼地盯着帐门,皇帝清癯的身形在门口一晃就站到了殿中,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额头上还有涔涔汗水,声音像快乐飞翔的鸟儿,一边用丝帕擦着额头一边说道: “母后,丞相,是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母子平安。” 他忽然看到萧婉,脸色有一瞬的凝滞和尴尬,涩然一笑道: “皇后来了。最近太忙了,好久没有去看你,等过了这一阵,朕就去你宫里。” 萧婉强忍住泪水,皇帝太忙了,已经一年没有去正宫了。多次节日庆典上见面,也说不上两三句话。她知道这里不能流泪,拼命把苦水咽进肚子里,眼眶发红,福了一福说道: “皇上忙,用不着顾念臣妾。” “皇上,贵妃叫您呢。” 锦瑟进来一边施礼一边急急说道。隆绪起身对萧婉投来抱歉一瞥,对太后道: “母后和儿子一起进去吧,她看到母后一定会高兴的。” 燕燕花儿一般笑着挥手道: “她即叫你,你就去,对她说母后和丞相都在外面守着呢,她要是想见,我就进去,不想见就让她好好歇着。” 萧婉从来不知道太后竟有这样的耐心和好脾气,说出的话如此温暖体贴。自己生佛宝奴时,太后是第二天才去看望,坐了半刻不到就走了,生女儿燕哥时,太后根本就没有来,只派了身边宫女送来一些贺礼。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好像是外人,起身告辞道: “太后,我先回去了,去安排厨房好好给妹妹调理饮食。” 燕燕温颜道:“你的脸色不好,回去歇着吧。厨房那里我已经让娜仁去安排了” 娜仁是现在太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尚宫。萧婉脸上一热,又蹲了一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低着头离开了。一出了外面的门,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突然,有人拉了她的袖子一把,吓得她连连倒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一个女人拖着她的袖子把她拽上一驾华丽的马车车厢里。坐稳了,她才看清楚,这个满头珠翠环佩叮咚的女子不是大姑子齐国长公主又是哪个。 第九十九章 不速之客 齐国递过来一块丝帕,萧婉捂着脸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你打算怎么办?”齐国等她哭了一阵,冷着脸说道。 “什么怎么办?”萧婉哽咽得话都快要说不出来。 “别装了,都伤心成这样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个小狐狸精迷住了皇帝,现在她生了儿子,下一步就是要你的皇后位置了。你要怎么办?” “长公主,我能怎么办?皇上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垃圾,他过去说过的话还在耳边,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不想惹人厌憎,我把皇后让给她,这样总行了吧。” “嘿嘿,想不到你就这点出息,真白疼了你。” 长公主是萧婉的大姑子,萧继远是她的从伯父,算得上是皇后的长辈。多年来,萧婉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凤翔于天高高在上,齐国夫妇见了她也要行君臣之礼。可是自从萧观音入宫得宠,皇后的地位一落千丈,见到对齐国夫妇便总是以晚辈自居。齐国现在的确心疼皇后,但如果几年前不是萧菩萨哥而是换了萧玫入宫,她大概也会让皇后落到同样处境。 萧婉抬头擦泪,看着齐国的脸色,心里好像被料峭冷风吹起了波澜,说道: “长公主说我应该怎么办?” 齐国冷冷一笑,放低声音道: “你这个样子正好中了人家的意。为什么要让,你是昭告天下的皇后,皇上的结发妻子,十五年主掌中宫无错无失,凭什么让位。那个狐狸精算什么东西,汉人的女儿也配做契丹国母?要是让她得逞,祖宗都要从坟墓里跳出来了。你要有点自信和志气,你要是都不争,天下之人岂不泄气。” “天下之人?有谁会为我打抱不平?” “哼,哼,亏得皇后还号称契丹才女。”齐国笑了,笑容里带着悲悯和轻视:“后宫里一个女人被冷落一个皇后被废黜实在算不了什么,历朝历代都有。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当舅舅的迷惑太后,当外甥的迷惑皇上,一老一小祸害了整个契丹,多少人早都看不下去。皇后你回去好好想想,怎样给自己争一口气。今天的话我是好心,皇后要是想告诉太后也由得你。” 萧婉哭道:“长公主放心,萧婉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长公主为我好,我怎能恩将仇报。” “那就好,咱们分头走路吧。我还得赶紧去太后跟前凑个热闹,皇后自己好自为之。” 萧婉下了马车,在一小队愁眉苦脸的宫女们的簇拥下上了自己的凤鸾,车子辚辚朝着寂寥的皇后帐驶去。齐国长公主也下了车,由丫鬟们搀扶着慢步悠悠地走进了响着哇哇啼哭声的御帐。 春去夏来,朝堂和后宫的变化就像季节交替般自然而然地次第发生。 正月里萧菩萨哥生下儿子,太后赐名宗永。三月二十日,皇后因罪被降为贵妃。对于废后这样一件大事,朝堂上的大臣们没有一个人置喙,宫中也没有人说话。人人都心照不宣:这是为册立新后扫清道路,果然,到了五月十五日,黄莺翠柳,初夏露浓,捺钵行营到燕山北麓的凉陉避暑。一道圣旨颁布天下:冊立萧氏贵妃为齐天皇后。 这一天的上午,南京留守府静谧如常,明媚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叶照进书房,耶律隆庆用过早膳,正靠在软枕上心不在焉地翻看要处理的文书。嫔妾迟娘亲手调了两杯香茶,捧来放到丈夫身边的紫檀雕花榻几上,自己在另一侧坐下。帐中的下人知道二人要说话都悄悄退了出去,两人低声喁喁。迟娘是十一年前隆庆十九岁时由太后指婚嫁过来的。她比丈夫年长两岁,如今刚刚年过三十,生得身长玉立浓眉大眼。在王府里一大群妻妾中迟娘年纪最大,相貌也只算中等,但是却盛宠不衰。这不仅是因为她为隆庆生了长子宗教,更是由于她的聪慧干练,让王爷深为欣赏和依仗。迟娘出身渤海王族,母族是惨遭亡国之祸又受到笼络的幸存遗孑。曾经的渤海国文化昌盛,它的遗民继承了这个传统,迟娘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她的晓古通今见识不俗,往往连年轻的王爷都自愧不如。起初隆庆还有几分戒意,担心她和渤海复国势力有勾连,但多少年过去,这种戒备渐渐消失在经历了种种考验之后。隆绪将府中的钥匙和一应事务都交由迟娘掌管,无人倾诉的心里话也只对她畅言无忌。刚谈了几句话,就听见帐外有亲随报道: “王爷,长公主来了。” 迟娘赶紧起身,退到帐中高大的八宝彩绘屏风后面。隆庆起身迎到门口。 “姐姐怎么来了,舅舅也来了,隆庆有失远迎,快快请坐。” 齐国长公主穿着初夏的靓丽新装,昂首阔步走了进来,风流倜傥的萧继远低眉顺眼一步一趋地跟在她的身后。隆绪满脸赔笑,伸手让着引齐国坐在刚才迟娘的位置上,萧继远自己找了一张红木雕花扶手椅坐在旁边。隆庆习惯叫齐国做姐姐,萧继远做舅舅,改不过口来。他从小就对这个泼辣厉害的大姐有几分忌惮,而对爵位比自己低得多,公事上是自己下属的舅舅就没有那么多客气。 “隆庆,你知道小狐狸精被册立为皇后了吗?” 齐国将手放在案几上,水葱般的长指甲煞是好看。还没等奉茶上来,劈头就问。隆庆沉沉一笑,道: “知道了。圣旨昨天就传到了,同时发了一道诏旨晋封韩德让齐国王,赐名韩德昌。” 齐国啐了一口,长指甲啪啪敲着桌面,道: “那你还在这里稳坐钓鱼台?等着立那个狐狸精的小杂种当太子么?等着小杂种当皇帝么?” 丫鬟们捧着茶果进来,隆庆瞥了姐姐一眼,齐国住了口。丫鬟们放下手中的东西,隆庆命她们出去站得远远的,从窗子里看清了附近没有人,才悠悠说道: “我不坐在这里又能怎样。两个月前宣布废后的时候,只有姐姐仗义,让舅舅去对母后说,皇后以罪降为贵妃,到底是什么罪?应该公告朝廷。母后是怎么说的?” 萧继远吞了一口茶,插嘴道: “还说呢,当时我就说不能问,长公主非要我去。还骂我说,‘皇后是你的从侄女,无端端被废了,你连个屁也不敢放。‘结果我刚一开口,太后就说:‘皇后废立是皇帝家事,家丑不外扬,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弄得我好没脸。” 萧继远惟妙惟肖学着齐国和太后的口气,隆庆笑得忍不住把刚喝进的茶都喷了出来。齐国横了继远一眼道: “瞧你那怂样,母后骂一句能死啊!谁都不吭气,难道眼睁睁看着姓韩的骑到咱们契丹人头上拉屎吗。这下可好了,不用宋贼来打,姓韩的一个人就把契丹灭了。幽云十六州算什么,整个契丹统统拿去!咱们的后代死无葬身之地了!” “姐姐,你消消气。你说咱们能怎么样?” “母后被姓韩的迷昏了头,所有的契丹人应该联合起来大声抗议,让母后清醒过来。隆庆你是王公之首,只要你肯出头,一定有人跟上。你可别当缩头乌龟。” 隆庆呵呵笑了: “姐姐,你是不把我拉下马就不甘心怎的?你知道是谁要废后?又是谁提出立咱那个表妹为皇后?” 萧菩萨哥对于齐国不但是表妹还是侄女,齐国愣了一下道: “谁?当然是母后。” “错,这是皇帝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要不然,我想,母后也还不好意思这么着急呢把。” “皇帝?也太会见风使舵了吧,想当初他对萧婉也算是情深意重,怎么现在如此寡恩薄情!” “寡恩薄情?是不知廉耻!只要母后高兴,皇帝可是什么都肯做。姐姐你说,皇帝在那里忙不迭地溜须拍马,难道你想让我去批逆龙鳞吗?让我遭母后厌憎,姐姐就达到目的了吗?” 齐国恨恨道:“那怎么办?难道咱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隆庆诡谲一笑,道: “什么都不做?那可不行。我要上疏说大丞相有功社稷,超迈古今,请求将韩氏抬入皇籍,为他设立宫帐。” 齐国大惊,捶胸道: “你疯了吗?不怕玷污了耶律氏的祖庙!天哪天哪,列祖列宗睁开眼睛看看吧,你们的不肖子孙是怎样把契丹的天下送给汉人奴才的。母后疯了,隆庆,你和皇上也都疯了!你们哥儿两个是争着把祖宗基业送给姓韩的吧!” 隆庆的眼睛里幽幽放着兰光,冷笑道: “姐姐别急,姓韩的算什么,他无儿无女,那个萧菩萨哥也只是只小蚂蚁。皇位才是大事!兵权也是!皇上聪明,咱们也不能当傻瓜。” 齐国颓然瘫坐,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隆庆又道: “咱们现在不能忤逆母后,要顺着母后,要把手里的事情做漂亮。我已经请准朝廷,今秋再次出兵。上次打了个裴村大捷,已经让母后和天下人都看到我耶律隆庆不是草包,这次我还要立下更大的功劳。” 萧继远道:“说得对。这一次我还给梁国王做先锋。” “好,这一次还要用到舅舅和北府兵马。现在姓韩的把持北枢密院,他不同意再调集各路大军倾师南伐。我看他是怕我立功,怕我掌握更大兵权。不过不要紧,这样也好,皇帝和母后不必像膏药似地跟着本王御驾亲征,我也可以自由发挥。就凭南京和北府的数万兵马,我也能打出威风。让天下人知道,咱们打胜仗不是靠皇上英明,也不是靠运气,而是凭的真本事。姐姐,沉住气,咱们不能莽莽撞撞走错一步,要等着别人出错。” 齐国和萧继远走了,隆庆送了他们回来,见迟娘已经坐在榻上,案几上新换了热茶。 “你都听见了?”隆绪坐下问道。 “是的。王爷说得对,只是太坦率了,长公主这个性子不会露出去吧。” “我不说怕她沉不住气反而坏事。玫儿十六岁了,最晚明年也要完礼。她要有事第一个牵连的就是我。迟娘,玫儿过门,怕要委屈你了。” 隆庆伸手温柔地握住案几上那双女人的手。 几天之后,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在南京的另外一座府邸里,统军使萧挞凛晚饭之后正利用余暇翻看一本《孙子兵法》。忽然门吏冒着雨匆匆跑来,报告说有人来访。挞凛奇怪,这种天气怎么还会有访客?命将客人带到客厅。等他进去时,只见一个穿着蓑衣,斗笠压得低低的人站在厅中,身上的水将地面洇湿了一大片。那人看清楚了挞凛的面孔后,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道士奴!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到的南京?”挞凛又惊又喜大声叫道。 第一百章 众望所归 道士奴躬身行礼,挞凛大步走过来,伸手将他扶起,帮他脱下蓑衣,一把抱住,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胸口,一叠声问道: “长得壮实了,也晒黑了。又升职了吧?西北有事吗?怎么派你来了?” 这个道士奴正是已故宋国王耶律休哥的长子。十多年前,他还是一名年轻的御前侍卫,卷入了在那次让韩德让丧命的著名的击鞠赛大案,耶律休哥的声名和韩德让对休哥的情义使他得到庇护而脱身。休哥将他托付给挞凛,挞凛带他去了西北。出于对耶律休哥的敬佩和对这个年轻人本身的喜爱,挞凛一直将他视为子侄。几年前挞凛回朝,本想要带他回来,他却宁愿留在胪腒河畔。挞凛觉得这样也好,免得旧日案底对他不利,便没有勉强。今天见他突然从天而降,不禁惊喜交加。 道士奴满身满脸都是灰尘,裂开干巴巴的嘴唇龇了龇白牙,声音黯哑老实不客气地说道: “大帅,有吃的没有?我饿了。外面还有几个弟兄和马,都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有,有,有,快来人!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先拿些酒肉点心,再做些热饭热菜。去门外请其余弟兄到客房洗漱吃饭休息,把马拉到厩里好好照料。别忘了拿些酒去。” 挞凛欢快地大声吩咐。不一会儿,下人们利索地抬上一张小食案,上面摆着酒壶酒杯和几碟现成的酒菜、点心。道士奴举起酒杯朝挞凛了道: “敬大帅。” 挞凛在他对面坐下,和他碰了一下杯,道: “我刚刚用过晚饭,你尽管吃,不用敬我。” 道士奴顾不上手都没洗,抓起食案上的绿豆糕整块塞进嘴里,一仰头用酒送了下去,又拿起一块枣泥核桃糕咬了一大口。挞凛笑道: “怎么饿成这样,路上没有住驿站、打尖吗?来人!上壶热茶,这点心要用茶水送一送才行。” 道士奴几块点心下肚,咕咚咚连着喝了好几杯茶,才顾上抬起头对挞凛道: “咱们一直露宿,没有住驿站。” 道士奴接着大口吃喝,挞凛一边小口咄酒,用筷子夹菜慢慢吃着,一边仔细打量起这个年轻人来。数年不见,这不再是那个嘴边长着绒毛的毛头小子,长成了两颊布满青森森勒腮胡子,肌肉结实,脸晒得黑里透红的精壮青年。并不高大的身材、鹰钩鼻子和一双又黑又亮的小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 “什么事这么急?西北出事了吗?” “不是西北有事,是我自己想回来见一见大帅。” 道士奴风卷残云般吃了一气,这时满意地直起腰,抚了抚肚子,伸出筷子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卤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挞凛听了这话更加惊诧,盯着对面那张脏兮兮的脸,想起自己问得有些多余,捺钵大营在炭山(今承德丰宁),距离南京四百多里,如果有公事,应该去的是炭山而不是这里。 “噢?千里迢迢匆匆而来,就为了想见我?我也很想念你,但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不知怎的,挞凛有了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朝廷废后的诏旨大帅见到了吧。” “见到了,你来和这个有关?” “对,在大帅面前咱不绕弯子。太后专权,宠信奸佞,皇上三十岁了至今不能亲政。姓韩的不但做了大丞相,他的外甥女还做了皇后。契丹眼看就要亡国了。我们要采取行动,扫除奸佞,拥戴皇上乾纲独断。” 一番话如同炸雷,惊得萧挞凛脸色大变。他警惕地扫视了一遍这间屋子的里里外外,确认没有第三个人,才蹙眉问道: “你们是谁?” “我和西北军中志同道合的将士,还有太妃娘娘和阿钵将军,他们也早就为朝局担忧,同意起兵响应。” “达览阿钵终于要造反了!太妃呢?太妃怎么样了?” 挞凛有一瞬担心太妃遭到不测,没想到道士奴说: “太妃很好,她和阿钵将军同心同德。” “萧图玉大帅呢?他也支持你们吗?” 萧图玉是挞凛离开西北后朝廷派去总领西北军事的招讨使。 道士奴撇撇嘴: “萧大帅?一个酒囊饭袋。他不知道这些内情,还以为阿钵将军和太妃娘娘一心一意为朝廷驻守边疆,他可以安享太平呢。阿钵刚刚把和太妃生的独生女儿‘钵国娘子’嫁给他,他正在得意呢。我是请了探亲假离开的。” 几句话问下来挞凛就全明白了。他的脑子旋风急速运转起来,思考着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他痛恨自己当初让道士奴留在达览阿钵手下。明明知道这个年轻人热血躁进,就应该把他带在身边时时监督矫正。现在后悔已经晚了,看来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早已深陷泥潭,难以拔足了。他害怕对不起耶律休哥的嘱托,更怕害了皇上,苦口婆心说道: “道士奴,你父亲有大功于契丹,我不能眼看你误入歧途不管。你要清醒,你们成不了事,太后的地位不可动摇,你只会害死自己和弟兄。” “怎么成不了事?皇上英明睿智风华正茂,皇上亲政是众望所归。太后归政,扫除奸佞,契丹才能繁荣强大。我们都安排好了,分头联络宫中、御林军中的同道,只要一队人马将一座宫帐围住,隔绝内外,太后就是什么也不是了。皇上宣布亲政,天下归心,烽烟不惊大事已成。即使有人反对,大帅手握南京兵权,太妃掌控西北劲旅,全国大半军队都在把握之中,何愁不能弹压。 道士奴的两只眼睛燃烧着热情的火焰,挞凛听得冷汗涔涔,道: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你想靠达览阿钵?他想什么你知道吗?他想的根本不是皇上亲政、契丹富强,而是报仇雪恨。我以为太妃以太妃的杀伐决断能感化他,没想到反是太妃被征服。他已经恢复了被灭的旧族部落,下一步就想统一西北,征服契丹,建立帝国了吧。他巴不得天下大乱,借机浑水摸鱼呢。” 道士奴只略怔了一怔,立刻说道: “我知道他和咱们不是一条心,但也算是同路人,等到我们成功,再对付他不晚。” “哼,你们以为阿钵那么好对付?再说宫里,太后身边的人都忠心耿耿,即使不是出于真心,也是出于权衡利害。等不到动手,你们就会落进天罗地网。” 道士奴脖子上的青筋暴跳,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挞凛说道: “不会的,我们早都建立了联络,太后所作所为不得人心,死心塌地拥护她的人是少数。大帅,您不会是那样的人吧!” “哼,你太年轻了!你自以为是,可是你大错特错了。” “我有什么错?” “你错在被偏见蒙住了眼睛。现在皇上好好的,契丹好好的。皇上早晚要亲政,契丹也会一天比一天强大。太后宠信韩德让确实令很多人看不顺眼,可是韩德让为契丹做的是好事。只有恨皇上恨契丹的人才会给你们出主意发动政变。你们的胡闹不但会害了自己,还会害了皇上,祸乱天下。” 挞凛又急又气,揪心揪肺,一番话说得自己精疲力竭,瘫坐在椅子里。 道士奴铁青着脸起身,抱拳冷冷道: “多谢大帅教诲。没想到大帅贪恋权位胆小至此,算是我道士奴看错了人,告辞了。” “站住!你要去哪?” “不劳大帅费心,无论我做什么都绝不会连累大帅就是。” “道士奴,你这次回来还去找过谁?” “原来我最敬佩的人是大帅,所以首先就来到这里。” “那就好,我要你和你的同伴留在这座府里,哪里也不要去!” 道士奴倒退几步,瞪大了眼睛: “你要报告朝廷来抓我?” “不,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你来过。你哪里也不能去,也不能再回西北。我派人去你的家乡,让你的母亲写信给萧图玉,就说你大病不起。你们就在这里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一步也不许离开。来人啊!” 统军使的贴身亲信走了进来,挞凛面沉如铁地命令道: “你去安排一下,把接待客人的偏院收拾出来,让那几个刚来的弟兄住进去,这位小将军一会儿也去。每天好吃好喝好招待,就是不能放一个人出这座府邸一步。走了一个人,老子军法从事!” 随从走后,道士奴气得满脸涨红,说道: “萧挞凛,你要关押我吗?” “就算是吧,这里总比夷离毕院的大牢好。” “你能关我一辈子吗?” 挞凛冷笑: “用不着。皇上早晚要亲政,到时候还需要你效力呢。道士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你的父亲,为了皇上。” 耶律隆庆统帅的第二次南伐在这一年的初冬开始了。 韩德让掌管下的北枢密院全力支持这次出征,但并没有像上一次耶律斜轸在时那样动员全国兵力调集十数万大军。他认为每一次出兵都应该有明确目的,而不是盲目扫荡甚至剽掠。每一次大括兵都要严重影响生产伤耗国力,从长远看并不利于战争。本着这样一个原则,朝廷决定出动南京常备军的大半兵力,加上北府动员两万兵马,总共出兵五万,由耶律隆庆任主帅,萧继远为监军进行南伐。目的是扩大上一次的战果,摧毁和削弱敌人在边界的防御力量,保持对宋军的攻势和威慑,为收复两州三关进一步奠定基础。然而耶律隆庆心中却别有打算,除了枢密院的计划,他还想立一场赫赫战功:打下遂城。 遂城不大,方圆不过数里,常驻军队不过两三千,可是墙高壕深,地势险峻。它是距离边境最近的一个宋军据点,而且在这一路出兵的必经之路上。契丹军队早就想敲掉宋军这颗大门牙,但打了多次总是不能成功。隆庆这次暗下决心,一定要坐到这件连耶律休哥也没有做到的事。五万兵马夺回两座三关不易,但对付一个遂城应该够了。上一次他表现了气吞山河的大气魄,这一次要表现出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的作风,要集中优势兵力彻底消灭敌人。他一反上次的大张旗鼓,秘密备战,于十月初发动了突然袭击。 时机选择得非常好,上个月的九月七日,契丹的女婿李继迁刚刚攻克了宋国的重要军事据点清远军。清远军是灵州的最后一道屏障和粮食中转站,李继迁从而完成了对灵州的最后包围,宋国在西北最举足轻重的战略要地成了这头西北狼的囊中之物。开封朝堂吵作一团,正在为了如何保住灵州,要不要壮士断腕争论不休。宋国君臣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