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掌灯》 第一章 宴起 万物初发于鸿蒙,终归于虚妄。 清清冷冷的灯笼蹲坐在林间雾霭里,冷不防被一只手提起,紧接着山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段如此的运作之后,若是仔细听便会发现,有叮当的敲击声混杂着凿穿声若隐若现。 动静不大,一如往常,如此这般已经持续了两三个月。 压死骆驼的,少不了最后一根稻草。 年年岁岁,横亘于天道平衡的最后一道支撑垮下,天色云谲波诡之际,已经有什么再也不复从前。 易北王朝。 康平十七年,圣大喜,许了京城的簪缨世家一场自主自娱的琼林宴,供年轻之辈结交洽谈。 清早晨光微曦,宫里便派了礼官前去主持操办,一直忙到晌午的时候,方可迎客。 京都的市井惯是如此,宝辇厢车积满旁道,耍闹去处,皆是络绎不绝。 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关扑,正是百姓在以商品为诱饵赌掷货物。 有诸如炒杏果子、灌藕、银丝冷陶等吃食,又有漏光扇柄、蝉纹金珰的鸦帽儿、华容道、鸳鸯锁等玩物,实在是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人潮熙熙攘攘,街道小店的门檐前也陆续挂起了鸟兽刺缝的纱罩灯笼,不远处十字坡包子铺的摊位上热气蒸蒸。 “瞧嘞!搁这儿瞧一瞧嘞!” “二两包子一碗汤,刚好够您填肚囊!” 盛况惊鸿,都只道是这人间烟火气的安稳与盎然。 京城蓥华街主街,坐落着庞大敞亮的琼林楼,足足有六层之高,自建造起就由宫里派人常驻掌管,恰恰被称为“宫外宫”。 此时楼外禁军林立,镇守于主街道各个方位,秩序井然,无人敢造次。 入口处有验帖的小侍,待验明身份后,两端自有候着的迎宾手脚麻利地将宾客引入席间,整个流程虽不比宫里的繁缛华贵,却也算得上是典制兼备。 楼里已经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不少人,瓷面地板擦得锃亮,一女缓步入厅,霎时吸引了无数目光。 橙红色的系带在胳膊处挽了个飞仙结,敞袖突然在袖口处收紧,显露出她细白的手腕,高腰蓬松的裙摆随着走动而微微飘振,显得仿佛置身于水雾之中。 脚脖子因裙摆较短而展现出来,却又因最外层略长的薄纱遮掩,让人看得不太真切。 玉色琼鼻,飞樱点唇,是宋家的姑娘宋知熹。 不妨有人斟酌着开嗓:“她好生漂亮。” 此女每次的装扮都能让人一饱眼福,却有个别男子吃过闷亏,不敢看得太过张扬。 是了,虽是个漂亮的女娇娥,但同时又是个让人头疼的存在,前几日有个小公子只是多瞧上了几眼,就被她指着鼻子数落,说是什么冒犯了她。 凭着这娇俏乖巧的长相,若不是平日里任性且无脑的做派,她也不至于几日内便在小圈子里落得个“宋家二世祖”的名号。 当朝丞相是她的亲娘舅,当朝御史大夫是她的亲老爹,可不是有资格在京城横着走? 习惯了长辈的庇佑,她也全然不在乎是否会给自家亲戚招来诟病,府里的丫鬟替她隐忧而发问时,她也只是一边轻佻地剥着山竹一边喃喃,“虱子多了,不痒。” “嘁,看她那一脸傲娇,可不是想着要把公主都比下去了,她也配?!”倚靠在二楼栏杆边的姑娘姓张,出自武安侯府,此刻正翘着桃花眼面露不喜。 自这女人进来后她就浑身不舒服。 “阿早,还是小声些罢,可别又被她作弄了。” 提起那档子事,边上几个姐妹瞬时就笑眯眯地凑了上来想要添添耳福。 “去!去!”张姜早圆润的下巴一抬,挥扫着袖子掩饰她的尴尬。 众女嬉笑着一哄而散。 待几人入座,一群世家子弟结伴而来,声音高朗,丰神俊逸,各有千秋。 明眼看去,伯府来的几位公子哥儿勾肩搭背而入,待看清内里的女眷,却又迅速推开对方。一举一动惹得案席那边不妨有人交头接耳,细碎的声音里掺杂着几分娇羞与矜持。 待宴请的宾友尽数落座,一礼官高呼“起宴!”,厅堂里随即八音迭奏,凤萧鸾管,一段散绫舞伴着清脆的钟鸣缓缓呈上。 乐舞助兴,舞娘以挥扬绫罗踩奏,以飞传绣球献技,声乐灵妙高扬,气氛好不活络。 场下偶尔有侍者走动,或端水或摆盘,一尊玉貔貅也被摆上了上首处的玉台。 一众婢女中规中矩地循着流程穿梭于席间,倒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宋知熹只是安静地思量着什么,却是不由自主地,骤然瞳孔紧缩。 …… 三楼隔间里,一位小侍端着一盘色泽黯淡的碎玉,低眉顺眼地递到了管事的面前。 “孟管事您瞧这” “幸好你小子眼尖给偷偷撤下了,要是给哪位贵人瞧见,咱必定要问罚。” 管事看着一盘子碎渣,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交到库房那去,查查这哪来的劣质品,怎的好端端地自个儿就裂了,一个玩意儿还有了脾气不成?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那管事嘴里叫着玩意儿,面上却是不舍:“可惜了这上好的南阳玉啊” …… 待双眼恢复澄明,宋知熹眨了眨惺忪的眸子,可算是回了神,四周余音环绕,但她似乎听得有些不太真切。 异样的悸痛感刺痛神经,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惊得邻座的人把茶水都抖泼了,“啪嗒”一声杯盏碎裂,动静可不小,引得四周的人都忙不迭地看了过来。 “怎么,你有意见不成?”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她的五感六觉瞬时清晰了起来,这才看清台上有一女子身穿青白缎裙,面容端美鼻梁挺秀,此时正神色乖张地打量她。 她当然认得,这不就是先前被她当众扯开了衣带的张姑娘么。 邻席的女子瞧见眼下这情况不太好,赶忙拉扯住她的袖子,一股脑儿把她拽着坐了下来,这女子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松开手,一脸紧张地看她。 一来二去弄得宋知熹好不尴尬。 啧啧啧,这表情要不要嘚这么夸张,要不要像扔烫山芋一样? 她长得可有那么吓人? 她捻了一只瓷杯,颔首抿了一口茶安抚自己,气质这块儿拿捏得死死的。 方才那会儿竟是走神了?还臆想到劳什子的上天视角。 唉,八成是疯了。 宋知熹面色平静地环顾四周,这般热闹的场面她竟然也能出得了神?连她自个儿都要鄙夷自己了。 “既然没有异议,那么,就由我压轴领舞好了。” 原来张姑娘是安排了这么一出,现下再也无人起身相争。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陆陆续续又有几名男子步入,端坐在了靠前的席面,周正的相貌再次聚集了多处的目光。 宋知熹却神色讪讪:这又是哪家的贵人,如此不守时? “那个最靠前是翰林编修的长子,喏,那个侧身扶着头正在嗯,闭目养神的是翰林曹编修家的公子……” “哪个哪个?你偷偷指一下嘛。” 宋知熹一个脑袋悄咪咪凑了过去,把正在咬耳朵的两个好姐妹吓了一跳。 分明是枕着胳膊在酣睡,怎说得如此好听 女眷最后几排传来娇笑,惹得前头几个端庄自持的贵女转身,朝人扫了几记鄙夷的眼风。 宋知熹欣赏着周遭隐隐约约富有韵律的咂舌声,虽是坐得比谁都淡定,眼下却又凝眉替那些个献舞的艺人尴尬。 喏,台上舞女的舞姿都显得有些僵硬了。 若是她爹宋渊见了,定要丢给她一记白眼:老毛病又犯了,这蠢的真是随了谁了?喏瞅瞅,别人自己哪儿是尴尬了,你这是在替谁尴尬?! 时不时的小插曲,反而活络了众人的兴致,几段歌舞作罢,男男女女自由流席,不少人起身攀谈。 瞧见几个眼熟的身影,宋知熹便下意识起身,跟着她们向三楼里厅的方向走去,一旁的侍儿见状,也紧随其后。 第二章 飞天 可怜她宋知熹刚提裙迈上楼梯,还没几步就摔了个趔趄,她暗道不好。 丢人丢大发了! 眼看着就要失去重心向前扑去,一只纤纤素手出现在眼前,托着她的小臂便把她扶了起来。 “我说,宋知熹,你端是心急要寻我堂兄,也用不着这么个走法?” 贺雪汀收回手,抚了抚腕上的冰糯玉镯,面色嘲弄地嗤笑道,“谁人都知道,我堂兄避了你几回,显然是早就烦了你了胡搅蛮缠,呵呵,可真是上不得台面呢。” “见过清河郡主。”宋知熹随着身旁几个女子一同见礼,眼前这位身姿绰约的姑娘,作为承王府的嫡长女可不是一般的尊贵。 嗯,没让她摔下两颗门牙,就够让她感激涕零了,只是这语气也罢,她从来不是个爱计较的主儿。 宋知熹心情甚好,红口白牙微微张开,笑意直达眼底:“哪里哪里。” 众人语塞:这心情简直了……好得就快要哼上一句“嘿嘿”了。 好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贺雪汀一脸失落,神情悻悻:这丫今个儿什么情况?难不成……已经得手了?! 清河郡主面露讶色,一个不留神就与宋知熹错开了身子。 三楼宴厅的装点和布置让人倏地眼前一亮。 靠里摆置的是前朝泰安公主制的坐榻,榻上坐着几个宫妆精致的女娇娥,几人巧笑倩兮正打着趣儿。 榻下平铺着暗金纹路的地毯,席案上设有仙鼎,左边紫檀架上放了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西墙当中挂了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吊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四周有两排玉案,端一看那纹绣衣着与锦带玉冠,就知其中不乏王子皇孙,正中间是个宽敞的平台,恰有两个台阶高,便于献艺展示。 宋知熹稍稍抬眼便看到四周的天桥小廊,再抬头往上,天花顶上以一中心为统领,中心系着八条八宝紫的绫缎,隔空分别朝下牵去。 天围廊桥有四面共八个方位,绫缎的末端就在六米之下的天围廊桥栏柱上拴着。 宴厅中央有一华美的瓷色天台,三面开口无凭栏,连接着小廊的一端,正对下方平台。 宋知熹叹为观止,半敛着眸子向四周探看:为了享乐的视觉效果,时人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身份啊可真是个好东西。 一声惊叫乍然响起,一个面色泛青的男子指着上方:“啊!快瞧!” “怎么了?” “那天台上站着的是不是一个小娃?!” “不好,是四皇子小殿下!” “奴才婆子呢都死哪儿去了!”几个管事瞬间急了眼,敞袖一甩便赶忙招呼下人,大厅内显然已经人头攒动,还有几处甚至生了骚乱。 “哎快快来人啊!远处的几个跑两步!瘸了腿不成!” 女子惊叫声此起彼伏,像掀浪一般一声盖过一声。 宋熹一脸懵,倏地抬头:还真是! 只就一眼便看得骇人,一个半大不小的娃娃不知怎么溜到了天台上。他颤巍巍地站在台沿边,此时正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台上几只什么玩意儿,眼神灼灼就如同小兽一般,似是想要捉住那玩意儿,倒是压根不理会他人的叫唤。 “那奴才!快闭嘴!” “莫要瞎喊!可仔细着点儿别把小殿下惊了!” 几波侍者与奴才轮番而上,乍呼呼地就要跑上廊桥,人群之中不乏有人跃跃欲试却又不敢迈腿上前,在无人给出一个明确指挥的情况下,都生怕出了差错。 那娃娃眼看就要向前扑了去! 在并不起眼的一角,一女子站在桥廊边,往近处扫了一眼,继而忽地扯下了相邻两个廊柱上的八宝绫。目测着距顶高度,同时把那绫缎在自己高腰处缠上了几圈,用蛮力打了个死结。 只见她忽然双手撑开两边的绫带,借着脚力就向空中跃去,宛如飞天! 希望这华美的做工是实打实的,可千万别只是徒有其表啊宋知熹暗赌,她先是目测高度,在打结系带时就相应调整了绫带的长度,只盼望到了中心,应该够正好拉住那孩子。 只要接下来的力道足够她把他推送到对面的廊桥上,那么便不成问题。 但是,她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位是谁啊? “好像是宋家那个……宋姑娘?!” 气氛仿佛被冻滞,在场人皆绷紧了一根弦。 她随重力坠落而下,绫缎忽地绷紧,因受中心顶的牵引之力旋即就带着人向中心摆去。就在那娃娃向前腾空生扑的时候,她忽地伸出双手捞住了他,惯性把绫缎末端的人继续向前挥抛。 宋知熹飞身向前的时候,看到了一人在面前接应她,一个男人。 眼熟,眼熟得紧。 “啊呀!” “是!” 底下有人瞬时惊呼出了他的名号,但她紧张,发昏的脑子也跟着嗡嗡作响,真的完全听不清了。 来不及恍神,在与他近在咫尺的时候,她眼神一定使劲把孩子往他怀里一送,男子迅速稳当地接过,二人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旁观者心中顽石落地,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气,但是她不淡定了,因为在那放手的一瞬间,只剩一个短暂的滞留,她便会被重力带回,直直坠摆下去。 她不敢肯定,余力能否把她顺利地带回去,更何况那台面是在她此刻的身后,她压根看不见,心里完全是没底啊。 若是照这样被甩上几回,先不说这缎子和顶上的筑基结不结实,她会不会被甩得身形颠倒呕吐一地还说不定呢。 况且讲真,好没形象! 没有支力点使不出力,她将是那个被任凭摆布的倒霉人。 在她生无可恋之际,引力开始把她向后扯去,眼前的男子绷着脸沉眸,突然把刚接过的小皇子顺势就朝后猛推给嬷嬷,一只手迅速伸向她,动作霸气凌然。 她定睛一惊,毫不犹豫地伸手,两人紧握。 那一刹那,从天台上飞来几只鹊儿,众人放眼望去,有女仙袂飘飘,有男坚毅神容,那场景,撇开两人的身份不说,活脱就是再现了当年天女与牛郎断桥相奔而来,千里相会的至情盛况! 待握牢她的手,男子迅速而利落地把人往身前一带,与她几乎相贴之时他突然松开手,利落地侧身一闪。宋知熹顺着力道向前落地,颤颤巍巍快顿了几步才终于站稳。 她薄唇轻咬,心中万分无奈,这人避如蛇蝎的动作她可是尽收眼底。 待回看了楼下那高度,她心生后怕,垂下脑袋轻吁一口气。 “衡川郡王!” 惊闻叫唤,她回首看向他,这位似是 这不看不打紧,一认真打量可不得了! 果真是贺衔! 裕王爷的嫡子,衡川郡王。 男人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金色镶红玉冠高高挽起,眼眸色如墨玉,长眉入鬓,眉宇之间英气逼人,五官甚是端正英俊。 他唇红齿白风流倜傥,仿佛目空一切又清贵自持,整个人犹如高高在上的皎月,令人不由的产生一丝仰慕。 察觉到四周炽热的目光,他噙着一抹随意盎然的笑。 和她脑海里心心念念的那个印象重叠在了一起。 然而,在他注视着她的时候,却是端起架子崩住了脸,神色漠然之余,眼里不经意地迸射出凌光。 那审视,意味分明。 倒又还是那个疏离撇清的意思。 一个不察,小殿下便生扑在了宋知熹的怀里,昂着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她也没多想,便像平日里弄猫儿一般,不由自主地信手撸了撸他头上的绒毛,竟还揉成了一个鸟窝。 他轻轻挑了挑眉峰。 “太妙了!”赞赏声此起彼伏,被宋知熹惊艳的与仰慕于衡川郡王的大有人在,两方营仗倒是难得平分秋色。 “太精彩了!” …… 她按了按心口,不禁抬起眉头口吐芬芳:嗬,这头蠢鹿咋就撞得没个消停。 多少人意难平,又有多少人纵了芳心。 多少偏见,又能斗得过多少改观。 第三章 团宠 当下的情况是,飞天这一奇闻佚事已经在整栋宴楼的各个楼厅里传成了佳话,就连在楼外的院落里,都已经成为了洒扫丫头们的谈资。 “你可是没见着,那场景唷~真真就是九天仙女下凡似的,可幸小殿下无恙。”一个身着青黄缎褙子的婢女杵着扫帚,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不妨有人不以为意:“叫我说呀,要不是知晓有衡川郡王在,宋姑娘她哪里会有这个胆量。” “可不是嘛,再说了,没有衡川郡王搭救,她能不能安然无恙还说不定呢……” “可是,郡王不是去兖州监掌水利了吗?都有小半年了呢,应该没人知道他近日会恰巧回京的呀宋姑娘定是也没料到的?” “这……” 几个小婢女说着就慢下动作,秀眉轻抬,像是想要琢磨出个究竟。 “哎呦!你们几个丫头片子,怎的在偷懒不成!被宫里那管事的瞧见,仔细着你们的皮儿!”婆子的叫嚷声气势够足,喊的婢女们一个激灵就赶忙重拾起手中的活儿。 作为热议话题中的正主儿,还没一盏茶的功夫,不容她与众人热络客套几句,宋知熹就被几个呼啦啦围上来的女侍困住。 几人又是搭披风又是搀胳膊的,还不住地往她身前身后乱瞧一通,接着簇拥着她,就要把她带进里间好好查看一番。 “那个,我挺好的,我没事,真不用……”宋知熹讪讪地笑道,“你们这是要把我瞧出朵花儿来吗?” 不由分说,人就被带进了二楼桥廊里的一个里间。 最后进来的女侍还不忘吩咐几个人在外边守着,顺带把门关上了。 宽敞的厢房内,背对着她们的一个中年男人听了动静即刻转了身,规矩周正浑身气度不凡,神情肃穆,端着个脸就上上下下打量她。 她心里咯噔一下,一进来就这么诡异,难道她又做错了什么的吗? 看样子这人着实难对付。 那领头的女侍瞧见女子那一脸不知所以然的模样,想着此刻由不得她犯糊涂,便立刻上前轻声提醒,“这位是楼里的主持,司礼监的方司职。” 宋知熹顿悟,心思一转就曲了膝向他见礼,却见眼前的人突然上手一把扶住她的袖子,她愣了抬头,那先前分明还端着架子的人竟是满脸堆笑,眼中难掩涕零与欢喜。 “使不得!使不得!宋姑娘好胆识,若不是姑娘你反应快呀”男人说着就一脸嫌弃地瞥向屋里站着的一圈侍卫,“待我们这些人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明个儿的太阳了呢!” 众侍卫沉着脸:……我不动,我不动,我不动就不尴尬…… 方司职这变脸比翻书还快,惹得几个女侍咯咯笑了,室内的气氛好说歹说总算是活络了起来。 回廊上有人踩着急匆匆的步子,愈发近了。 一婆子推门而入。 “可见是宋姑娘了,哎哟,可多亏了你呀!”进来的是小殿下的奶嬷嬷。刚瞧见纱裙一角,这奶嬷嬷就面露狂喜,紧接着抬起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辛酸泪,明眼朝身边一瞪:“你们几个还不上茶去。” 这么说着,奶嬷嬷瞥了眼离开了的丫头,就忽然咚地一声向宋知熹跪下。 好生客气!宋知熹倒吸一口凉气,先前的隐忧一扫而光,“哎哎您可别这样,嬷嬷这是要折煞我了!” 奶嬷嬷起身后恢复了先前的架势,飒爽地使唤着一众婢女迎上来伺候她。 宋知熹张望着那些个掐胳膊揉肩的丫头,一时有些放不开手脚。 这……太够意思了…… 因着这琼林宴要连开三天,琼林楼的顶端置备了两层厢房,特地为赴宴的世家子弟开放,厢房分为东西两面,东面为女客,西面为男客。 西面走廊尽头,四季常绿的广玉兰芳香馥郁,配以海桐球应景,白瓷的盆载在楼道口错落有致,以供来客观赏。 一间雅室内房门半开,檀木制的八仙桌上,手指一搭便是清脆悦耳。黑白交错的局面内落子有声,二人厮杀筹谋的对局中,尽管其间有人眉头紧锁,放眼看去,却皆是一派月朗风清,芝兰玉树的格调。 围坐之人都是顶好的样貌。 崔国公府的世子崔迟兆几欲开口,却被一人夺了先机出言打断。 “观棋不语真君子。” “贺衔,你背后长了眼睛不成!?” “并没有。”衡川郡王把指尖的白棋握入手心,施施然转了身,微微一笑:“从我坐下开始你就盯着我瞧,怎么,怀疑我是假的?” 崔迟兆心一紧:这人竟然还认真地回答了,稀奇啊真稀奇。 他一手环胸,一手磋磨着下巴:“你今日确实有些反常。” 只听见扣桌声哒哒响起,他便被一人搂住了肩按了下去,崔迟兆偏头剜了一眼,那男子眨着眼睛抚掌而笑,露出左嘴角的那颗亮眼的虎牙,“麻烦精再不济,也是个窈窕淑女,贺兄心思不一样了,也是在理的呀!” 听人发话,贺衔眼神清明,这才出声:“道义使然。” 说实话,他并没有在意也不会有什么心思,若不是听出此人话里有话,他早已将先前那女子抛之脑后,别人存的什么心意,又与他何干? 见郡王一笑而过,屋里的男子也没再继续话题,自然而然而问起了兖州的近况,时不时还评论两句京中的趣事。 而小姑娘家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杂事,他们又何曾放在心上过?既然事不关己,再不济也不至于瞎掺和,不仅无趣,还未免有失风度。 金乌西沉,细月牵着它的月华白练出没,半推半就地现身于穹顶。夜幕降临,意在普世,从不偏袒,华丽的楼阁飞檐在夜色之中,也敛去了一身的宝色与招摇。 宋知熹身心俱疲地上了四楼,一进房便抑制不住眉飞色舞,现下便是她最恣意的时候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触向发梢,不料触了个空,然而仅仅只是愣了一瞬,便兀自解开了罩裙就要往床榻上扑去,连候在屋里的丫头都懒得使唤了。 彼女瘫软在熏了竹水的被窝里,内心欢呼:果真是舒爽极了…… “阿熹!” “阿熹真的是你!可找着你了!”虽然语气惊喜,但那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一个穿着藕色嫩荷裙的女子轻轻推门而入,攒银的累丝珠钗上流苏晃动,动作倒是比平时略显唐突。 “你做什么。” “她们……她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真亦假,假亦真。”宋知熹没由头地来了这么一句。 “你又在闹了,都醒了还装什么梦话呢……” “宋知熹!” 又一道尖利又熟悉的声音从门口刺拉拉地传来,那人几步推门而入,张姜早毫不留情地上手把女孩侧躺的身子掰了翻了个面。 这下宋知熹才真正看清了她房里的二位不速之客。 得,侯府的祖宗又来了。 现如今,进她房里就这么随便了吗。 “张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就是,别吓着阿熹。”冯筝这才醒神,出手赶忙阻止。 “吓着她?我?呵呵!红口白牙地莫要颠倒了黑白!”张姜早伸手揪绕着耳边的垂发扭头,面色稍缓:“冯筝你什么语气,你那太医爹还没这胆子和侯府抬杠?” 被呵斥的人没恼,可见是个天生的好气性:“你喝得是不是有些上头了?这么做确实有些于礼不合……” 依旧躺在床上的宋知熹觉得有些荒谬。 于礼不合?你俩不请自来夜闯我房间里,争辩于礼不合? “打住。”她撇了撇嘴,赶紧起身比了个手势,十分的憋屈。待趿了绣鞋,她随即利落地搭上了罩衫,绕过一扇楚式小座屏,好整以暇地端坐了下来,临时还不忘捻好褶皱的衣角。 “坐啊,有什么话就明说了去,不必藏着掖着,本姑娘洗耳恭听。” 这女人竟然还能这么淡定?!张姜早眼见之余就立马气不打一处来,外头虽已入夜而楼内却不曾静下,想着不方便这会儿闹开,她佯装着面色拂了拂衣袖也跟着过去:“今天这件事,你怎么说。” 听人发问,宋知熹便开口,“小殿下?” “莫要跟我打迷糊眼儿。”张姜早忙出口否认,贝齿咬得咯咯作响。不久前那一幕她可是都看在了眼里,只觉得特别不是滋味儿,不然她也不会想着要当面弄个明白。 这磨牙声都出来了,不知情的怕是以为她渴极了。 宋知熹从茶盏上移开视线,杏眼一转,问:“不会是贺衔?” 听见眼前之人如此直呼郡王名讳,另外两人皆有些讶然,然而对于她自己来说,她也只是习惯如此,并无冒犯之意。 “你竟然抓了他的手!” “不然呢,你是想看我摔死不成。” “这样就没了?”张姜早很是鄙夷,步步紧逼并不打算松口,目光紧锁住眼前之人。 却见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睫毛轻颤,轻叹了一声,“噢~我懂了,唉,确实是我不对,这救命之恩,我怎能不去道谢!你别催,千万别催!我这就去找衡川郡王,可得好好谢谢他!”说着就满眼胜若娇羞,情意绵绵。 不等穿戴,宋知熹只是拢了拢轻薄的外衫就迅速起身,眨眼的功夫已经闪出了门。冯筝见状,喜形于色又有些慌忙,赶紧在后边附和着唤道:“来人,快给指个路!” “你给我站住!衣服都没穿齐呢!你个不知羞的!”张姜早连忙提裙跑出去堵住她。 “哈!不送!” 宋知熹连忙旋踵回身,话音刚落就砰地一声把人关在了外面,可怜她屋里的丫头都早已跟着跑了出去,此刻正和一同被挡在屋外的那个女子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回来了!”冯筝瞧着乍现的人影,愣是喷出了半口茶。 “怎么,你以为我来真的?我可是女孩子……”宋知熹眼角余光扫了扫单薄的里衣,尽管披着罩衫,还是勾勒出了一番玲珑的身形。 她心里一拧:这真是……太羞耻了。 男人再好看,也不至于叫她眼巴巴地上赶子找虐。 正擦着水渍的冯筝面色很是无奈:“是了呢。” 先前没脸地纠缠郡王的那段日子里,你就不是女孩子了? 第四章 围观 翌日清早,过道里窸窸窣窣有走动声,不紧不慢。 没有人来扰了她,宋知熹也十分自然地睡到了日上三杆,而屋里的婢女倒是接过了一壶又一壶照例送来的热茶。 这不,小婢女眼巴巴地立在一旁,等着新来的这壶冷了又打算唤人送出去。 在这位婢女看来,姑娘里难得有不认床的,而这位宋姑娘便算其中一个了。 宋知熹拢了拢被子抬起眼皮,天竟然这么亮了。 …… 她照着菱镜,梳妆时用了点玉簪粉,点了点蜜色的口脂,一小绺刘海垂在光洁的额头晃悠,衬得眼睛水灵。 镜中的女子一身茶白色烟罗短衫中裙,落肩袖的袖筒中部偏宽,于袖摆处打缀结收紧,上好的绸料与外罩的烟罗纱半臂短衫搭配而成,一如既往的娇俏灵动。 宋知熹莞尔一笑,摸了摸那婢女的脑袋,婢女眼睛亮亮的,骄傲地挺起胸脯。 宋知熹一愣,轻咳几声慌忙移开了眼。 琼林楼内里不甚热闹,更多人凑趣的是楼外西边庭院里的朱观台。 绕过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穿过两三间抱厦,路过池馆水廊,不远处就是朱观台。这朱观台可不是一个台面,而是一处别致宽阔的场地,不管是投壶、掷卢、藏钩还是行酒令,都有各自的座台或是小角楼,互不干扰,相得甚欢。 宋知熹哪里用得着旁人撺掇,有这么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不得好好凑个热闹? 大理石亭台内,围桌的女孩子看起来很好亲近的样子,正凑着趣儿谈论着家里兄弟姐妹那点儿芝麻豆大的事儿,凭着几个相似的兴趣爱好,先前还是陌生的外人瞬间就能变成倾吐心事的手帕交甚至是同簪友,这种结交的效率实在是令他们男子望尘莫及。 先前还连名带姓地叫着她的不知是哪家的贵女,这会儿便一个劲地喊“阿熹,阿熹。” 当然,不包括某些天生看不对眼的。 宋知熹百无聊赖地玩转着手里的玉牌,瞧见新来了几个女孩坐在她身边,倒是起了兴趣,她面色怡然,悄咪咪地凑到一个碧色衣裙女孩耳边:“你口脂吃到嘴里了。” 谁知那女孩先是一惊,抿了抿嘴,转而面露羞恼地偷偷瞪了她,红着耳朵根就走了,那背影可像是落荒而逃。 对面一个身穿八宝石榴裙女子勾着嘴角意味深长地偷笑,竟是还给她递了递眼色。 可谓是看破不说破。 宋知熹翻了个白眼: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瞧见。 “你们过来,那儿有公子献神技了!” “什么神技?” “听说是射覆。” 据《汉书·东方朔传》记载,射覆是用巾盂等物覆盖东西让人猜,和藏钩类似,也是酒令游戏之一,都有一定的博弈成分。 不只民间,宫中亦好此戏。 纵观史料,便可知其历史悠久。此游戏类似于猜谜游戏,只是谜面为各自所得的卦象,根据易经八卦的象、数、理从无限种可能的事物中推断出某种具体事物来。 射覆可以无心“玩占”也可以考验易者的功力,是古今易占家的一种高难度游戏。 从事周易占卜研究的,主要是帝王将相、文人雅士,一般没有学问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触碰到周易这门深奥的学问的。 这一游戏的起源倒是颇为讲究,周易研究多出现在文人学子当中,来后慢慢融入到了生活中,至此产生了射覆,具体来说,是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能把周易玩成了游戏,可见之风雅无边。 坊间传闻,曾有山上的信道者说,没有人有资格说传统的东西都是迷信,其实很多人所说的迷信,大多只是看到我们丢了文化,却继承了糟粕后的残缺品而给其盖棺定论。 徒有其表,未承精髓。 乍看起来,射覆无任何规律,所覆之物从一枚钉子到一只小鸟,从一颗珠宝到一片碎玻璃都有可能,没有任何的参数可供推测,此时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都不会发生作用,猜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般人的聪明才智在这种游戏上根本不起作用。 但从全息哲学的角度来看,时与空构造了联系中的各个相互联动的结点,冥冥之中万事万物与时、空及人的意识、思维都是息息相关的,潜藏着看不见的蛛丝马迹,而沟通和揭示其联系的媒介和机理就是易卦之象数。 某人在什么时间、什么方位、什么次序、什么情况下隐藏什么东西,是受易理所阐述的规律性制约的,因此,理论上只要抓住了这个网中的任何一个结点,我们都可以还原出整张易理布局网。 这就是周易猜物的原理,占卜寻找丢失的物品也是来源于此,说是只要潜心研究,周易预测占卜还是会在指导人生,趋吉避凶,住宅建造等方面发挥应有的作用的。 朱观台的另一面,陆陆续续已经进来了好些人。 看热闹?她当然也可以来凑一脚。 只见那台面上,果真摆着一个精致的楠木案几。 “游戏并没有那么刁钻,不必要求会卜卦,卦象会有先生来告诉大家,参赛者只需通悟其中精髓,反推物之因果来源,参悟卦象,即可得到指示。” “这是什么话,谁能有这参卦的本事,民间若有这等神人呐哈哈,还要钦天监作甚!” 众人倒是开始笑话,“若是真能看卦识物,那依这道行,此人不就成仙了嘛!” 早已站在台上的那位薛姓公子倒是胸有成竹,其貌不扬,倒是风度翩翩,信誓旦旦道:“谁来与我迎战?” 话音刚落,两个子弟站上台跃跃欲试,神情分外庄严认真,看上去倒真像有两把刷子似的。 为示公平,先生放眼扫了扫四方远近与人物周身,随机点了几个揶揄起哄的小公子,在后台选用了他们提供的物件。 “这第一物,请上呈!” 桌案上一个大口盘,用朱红色的巾盂盖着不知是什么东西,虽能看出它的大小,却分辨不出形状。 “第一卦!” 先生在桌上摆上一罗盘,盘上是先天八卦,在时间上,从坤始,到艮止,顺时针排一圈就是一个循环。 坤-震-离-兑-乾-巽-坎-艮。 四象生八卦,各卦字下标有由阳爻“—”、阴爻“--”构成的三个爻自下而上排列而成的记号。 那先生拨弄一通,捻着一撮修剪精致眉须缓缓吐露:“二坤相错,数往者顺,兑袖乾坤,艮方寸形。” 薛姓的公子一手支着下巴作冥想状,像是顿悟了什么随即就抬头哂笑,眼神轻蔑又从容不迫地向四周扫视,看得众人心惊。 而另外两个对手呢,还听得一阵云里雾里。 “你瞧他那臭显摆的模样。” 一道男声脱口而出:“哈哈你别说,还真有几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仙容。” 宋知熹恍然。 第五章 解卦 八卦的意义范围很广,这也是其中不好拿捏与推敲的地方,所谓八卦,应该是在地之八方测量结果的记录。 卦形歌诀中大多是对其总括的描述: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虽说八卦神乎其神,但在各个具体含义上看,八卦可以指八卦代数,八卦方位,五行属性,八卦生克,四季旺衰,甚至是手上八卦图,可谓是找准其所指,就能把易像具体化。 宋知熹跻身上前,看清了那只桌上罗盘,深思一阵后,突然就矮着身又穿出了人群,脚步和目光直指西南方。 她的目光犹豫片刻,最终锁在了一位女子身上,确切地说,是她青葱玉指间夹着的一面丝帕。 那女子端坐着正在笑谈,压根无意于这边的热闹。 “是一只锦帕!”就是那一瞬间,薛家公子不容置疑地脱口而出。 宋知熹讶然回身。 只见那片蒙着的巾布豁然被掀开,明晃晃就是一只随意叠着的锦帕。 竟真是如此! 众人一阵唏嘘可劲儿地眨眼,一石激起千层浪,男男女女皆惊了神色。 不错,方才从它摆放的罗盘上看,确实是下北上南,右西左东 宋知熹攥着手自言自语,“巧合?” 这日光亮得让人刺眼。 “第二卦!”没等众人缓过神,又一物被选中呈了上来。 先生依然是捻着胡须,倒多了点摇头晃脑的喜感。 “天地先坤,视坎若艮,乾紧之因,缘以是然。” 这下,不比众人目光紧锁在那一被掩盖的物品上,宋知熹和那薛姓公子却是不约而同地端详着那位先生,神情分明是一样的逗趣笑意。 是了,方位上先坤指向北方,正是薛公子正前头的先生。 年岁上坎表中男,艮表少男,“视坎若艮”是说自己看着年纪较长实则年轻灵活,而身体观上,乾为头,引申为头发,头发被高冠盘起,可不就是扎紧了么。 答案呼之欲出。 “男子的头冠。” 随着巾盖又一掀,众位看客哗然。 宋知熹眼中划过几分揶揄,诚然,这先生的心思倒也灵活能变,不管底下人如何刁难想要换了什么物品,只要现场有可见的样品,他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然就堂而皇之找出各种理由回绝。 不得不说,这薛小子倒也有些小聪明。 虽是有趣,但这明摆着就是打着周易卜卦的幌子请的托儿做戏,根本算不上是实打实的解卦,虽然不至于说那些身上有同类物件的人都是托儿,但这台上两位,事先暗通曲款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坐着品茶的公子哥儿们纷纷起身排手叫好。 “小哥儿!快快报上名来!待日后我亲自向位居朝中的父亲禀明,定能将你向圣上举荐!” “小子,御史大人的嫡子都发话了,这事了没差啦!”识才之乐在众人中兴起,一串串保送与赏识的话炸响在围观之人耳畔。 不过这等好事在当事人耳朵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如此把戏就是娱乐而已,哪里是真正可用的本事,若是被圣上发现,那可是莫大的欺君之罪啊! 性命堪忧,还要劳什子的前程! 那薛公子在台上呆若木鸡,怎么也没料到会闹这么大,显然是慌了。 “嘿,一个娱乐的把戏而已,别太较真呀!若是看破了,哪里真是能上得了朝堂的?” 清脆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众人转身而望,只见一茶白搭衫裙的女子笑逐颜开,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之际令人恍神。 她整了整面色,认真道:“这八卦确实是最早的人文表述方式,是一套用三组阴阳组成的形而上的哲学符号,它呀,在于用深邃的哲理解释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 人群中不妨有人深谙此道,赶忙接话:“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八卦之所以能生大业,在于它本身就是被创造出来使用的。” “批阴阳断五行,看掌中日月,测风水勘六合,从洛书九宫图可以看出数、卦、方位一一对应关系。” 那先生也走下台面对众人,不甘示弱,却也知晓瞒不住也不能再瞒着了,相继和盘托出:“一代表坎卦,位居正北方;二代表坤卦,位居西南方;三代表震卦,位居东方;四代表巽卦,位居东南方;五代表中宫。” “而先天八卦: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兑东南,震东北,巽西南,艮西北。” “《周易·说卦传》也介绍了一些基础卦象:身体观上: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巽为股,坎为耳,离为目,艮为手,兑为口。” “家庭或年岁上:乾父也,坤母也,震长男,巽长女,坎中男,离中女,艮少男,兑少女。” 有人听得云里雾里,宋知熹清了清嗓子,说:“所以啊,方位,年岁,身体部位,物件本身特征,就是这“卦象”谜面的线索,正如那锦帕和玉冠,就是意有所指的答案了。” 几个和她刚刚交好的女子俏生生地围上来掩着嘴笑,“可不就是了嘛,我看那薛公子,就说怎么开始那么地猴急,这会儿却一言不发了呢!敢情是被戳穿了呢!” 薛公子这才移开逗留在那位姑娘身上的目光,拱手红着脸答到:“鄙人不才,之前全供娱乐,没及时揭晓真相,这才闹了个乌龙。”于是便向众人一五一十地讲解先前的奥妙。 “如此道理,倒是真让我等长了见识。” “哈哈,你小子还得答谢刚刚那个姑娘啊!” “你连她都不认得?快清醒些,这是宋御史家的姑娘宋知熹。” …… “搞什么,这不是骗人的幌子吗!你小子玩小爷呢!” “孙兄,这点气度咱还是要有的,有什么可气恼的,刚那姑娘不是说了,一场玩笑罢了。” “嘁!” “哎哎,无伤大雅,何必呢,这不还挺有学问么。” “阿熹,我们快走。”娇笑声入耳,宋知熹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被几个与她处得来的姑娘箍住胳膊拉走了。 “哎,怎么走了,别啊~”庭院里赫然就是一阵哄笑。 怯场么?她哪里露怯了! 今日过后,盛京城里又多了一桩供文人士子闲聚的谈资,周易识物,乾坤所指,还真别有一番学问智趣。 只是终究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因为这盛京城从来不缺谈资,也从来不会记住任何一场热闹。 不日,说书先生的文稿里定是又能增添一笔浓墨重彩。 不过在宋知熹想来,枪打出头鸟也不是前人瞎说的,存在感太高是不行的,只怪这脑子一热,拦也拦不住啊。 第六章 既见君子 扑通一声如木瓜投湖。 水花飞溅起来,在阳光的映射下分外璀璨,夺目得刺眼,湖水没入口鼻的一瞬,悔意才涌上心头。 最后一眼期冀与恐慌交杂,女子的视线落入亭台的堇色衣袍一角,在她下坠后,眼见之处尽数化为脑海里的泡影。 水渍溅湿了不少人的绣花鞋面,画船上珠翠罗绮溢目。突然的变故让几人腿脚发抖,旋即嘶声尖叫开来,惊得不远处兰亭上的鸟儿振翅飞开,眨眼间没入了鲜活的枝桠。 亭内不见人影,圆桌上碎纹的茶杯微微晃荡,里面的水酒还没见底,可见先前是有人的。 “落水了!” “救命啊!” “赶紧的!快些快些呀!” “快拿披风!” “那人快住手!放下竹竿子当心戳着人!” …… 上弦院的院里布置雅致简约,典制规矩兼备,远处敲响红牙檀板,丝竹声声入耳,姑且平添了几分闲趣。 细看在这儿走动奉茶、受人差遣的婢女,都个个生得有模有样,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庄重与素雅。 “贪心不足蛇吞象,自己选的路,咬牙也是得走完的。” 被遮掩的消息向来拦不住它不胫而走,说是湖心亭那一处有个女孩子落了水,只是会泅水的仆妇还没来得及赶来,就被一个男子救了上来,好在性命无碍。 不容置喙的是,施救之人出于好意这是事实,救人的行径确实也值得称道。 但端是要知道,随着清明时令一过,女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跟风换上了薄衫,荡起秋千来也能显露出她们的窈窕身姿,更何况是在浑身湿透的情况下,衣物紧贴那娇躯,就连小衣的颜色款式、几条襟带、以及缎面上绣的是海棠还是香雪球也都能够尽收眼底。 但这搂也搂了摸也摸了,该瞧的不该瞧的都瞧了,好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总是得要人负责的,这种事情不好做,不落个圆满也容易引起闲话。 没得说,双方的长辈应该都在赶来的路上了。 好在赴宴的都是世族子弟,除了那些天潢贵胄,其它的门第之间也不会差了太多。 “让她嫁呀。”宋知熹缓缓道,“嫁人总比丢了性命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苏姑娘貌似是不乐意的。” “怎么,临了挑挑捡捡?还能指名道姓叫人救了?”宋知熹听这话觉得有些好笑,一晃一滞收拢了折扇敲打在大理石桌沿,“这么做不厚道的。” “叫我说,”一个面如桃腮的女子扶了发鬓上一支喜鹊登梅簪,点着头插话:“这种事情男子更占理的,就算那公子挟恩以报,也是能成的。” “不、不是,你们这话起先就说得离谱了,敢情人家落水,还是学着那富贵老翁钓金龟婿呢?” “我没有推她。”一女子静坐一旁,忽地抽抽搭搭地哭了,“当时大家都瞧见了的,我没有碰着她,真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众人语塞,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对于女孩子来说,只要抛出了一个引子,怎么着都能自然而然地接下去,再来个畅谈清欢。 宋知熹正摇着手腕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凉风,听着桃花庵里桃花庙的故事心底涌出了些许暖意,这会儿站起身就要活络她活络酥麻的身子。 那边榆树阴下,一排身着深色衣裳的小侍垂手而立,让人瞧不见里面聚着的人究竟是哪家王孙。 眼下终于有了动静。 有人碧纹衣袖,有人暗金织锦,有人头缀玉冠,个个身材欣长,一同起身像准备是要在大理石桌上来几局手谈,切磋棋艺。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端着盘板走过来,盘上几杯茶水,竟然还是早先就斟满了的。 绫带飘飘拂过腰身,侍女看似走得端庄无意,却是早就显露了端倪,那侍女显然是有几分技巧的,这不,一个侧后崴脚就要把端起的茶水洒在一人身上。 贺衔举掌推向那盘板的边沿,那盘板还被人端着,受了阻截便直直杵向侍女的腰腹部使她瞬间就摔在了地上。 案盘随着这突然的动作与几个杯子摔了一地,但不妨还有一只剩下的,那唯一一只完好的茶杯竟然只是平平地跃起,眼看就要泼下溅洒开来,他伸手向杯身用力一拍,那杯子便向前猛地飞去,飞出一段距离后由于受力不足才几近倾倒,茶水横溅空中。 滴水不让近身,男人每一个动作透露出的都是无比的嫌弃,而他周身月朗风清的气度,玉面温煦的笑意,又让人觉得是自己狭隘了。 贺衔只是随意一拍,好巧不巧,谁知道竟是朝着那人后脑勺的方向。 他忽地沉声冲那人喊了一声:“宋知熹!” 他不确定他是心存试探还是趣味萌生,总归不是有意提醒,只是不徐不疾,这招正中下怀。 宋知熹才起身站了会儿,就看见面前一个姐儿瞬间惊慌的表情,紧接着就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回头张望。 嗬!好家伙! 这是要溅她一脸的意思啊! 她以不察的速度顺手抄起一姐们儿唇边的瓷杯,旋身这么倾手一兜就是大半茶水入里。她顺着打了旋儿的身子又把那杯子直直一甩,那杯子竟也稳稳当当地朝着原来的方向飞了回去。 好身手! 别问她为什么还要抛回去,真的只是太顺手了! 眼见那杯子直勾勾地就要往自己怀里砸,贺衔拂手一挡,那杯子连同茶水打翻在近处一个男子身上,呦呵,还贴着一片水润的嫩叶尖儿。 这飞来横祸让那男子嗷嗷直叫。 深院之中,男男女女皆是看得目瞪口呆。 “好!” “给我把嘴闭上!好什么好。” “崔世子,看来你身手也不过如此啊” 崔迟兆一个干瞪眼:“你们几个肖小是要挨揍咋地?” …… 突然喊她名字,指不定是想让她转过身好溅她一脸呢。 宋知熹心里嗔怪,却又感觉有些对不住,毕竟她险些砸中了个郡王爷,还真是无心冒犯…… 正寻思着要不要去见礼,她抬头搜索便撞进了一个人的眼眸,眼神交流竟然也能畅通无阻! “竟然给你躲了。” “你几个意思?” “你说呢。” “我怎么了我?” “你好的很呐。” …… “哈,误会!”一道爽朗的男声响起,众人尴尬之色缓解。 “郡王兄果真好身手!” 那婢女已经被拖拉下去,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想必都不会好过。 茶水泼了也就泼了,人家被泼了的还没怎么样,也没见着如何发作呢。而女眷这边,那个被夺了茶杯的女子一言不发地撇过脸去,一脸愠色,细看之下那双颊还透着几抹晕红。 这就被人拍了拍肩安慰。 “你放心好了,你那用过的杯子没人偷偷留着,会被下人处理掉的哈。”几个小姐偷偷打趣她,倒是给了宋知熹一个台阶下。 “你、你们!” “添油加醋地说什么呢!”宋知熹先是鄙夷了她们一眼,啊呀一声扭头对人满脸堆笑:“真是对不住。” 别人是大度还是有心计较呀,那是别人的事儿,而她道歉与否却是她分内的事。 谆谆教诲,不敢忘却。 第七章 一品香 刘家的伙计往壶里扔了几块陈皮,再倒入开水冲泡,约半刻钟即可出汤。 “伙计!人参五宝汤,来一罐呗。” “得嘞~” 一声答应喊了个七拐十八弯,和着楼厅里几处劝酒声与猜拳碰杯声,还有了几分如鱼得水的恣意与欢脱。 伙计一身短打,攥起几枚那老爷打赏的铜钱顺手就往兜里一揣,一团和气地继续道:“晌午一到,咱家的厨师傅都当工了,您的汤快着呐!” 这个时辰点,只有些许几处的八仙桌上还留有空位。柜台里的掌柜把身后的抽屉尽数拉开取出了号码牌,锤了锤酸疼的肩膀背靠着墙,放眼于大门外人头攒动的街市。 大门口对称摆放着两个半人高的瓮坛子,吸引了过路孩子的目光,坛面上擦拭得分外光亮,想必应该是装潢用的。 一品香食楼的后厨内,掌厨用漏柄在酒缸里拨弄几番,取了红参随冷水下壶,煮开后又改文火慢熬。 掌厨师傅看见一个人提溜着一坛子黄酒与几条桂鱼入内,熟络地笑了:“秦老弟这是又买了酒吃?” 那人面容比较刚硬,肤色如麦,眨着眼睛把酒坛子往上提了提,“南巷头当垆卖酒,又是半两银子不到。” “品级怎么样?” 那人索性把酒坛子往案板边一放,掀开酒塞说:“试试?” 从气味上来勘验也就不必多说了,从掌厨那神色就可见是令人满意的,待品尝过后他才察觉到,这黄酒在散发着优美香气的前提下,还具有糖、酒、酸调和的基本口味,若只是突出了某种口味,就会使酒出现过甜、过酸或有苦辣等感觉,影响酒的质量。 黄酒在北地以黍米、粟为原料,属于低度酿造酒,味醇不易醉,其基本口味有甜、鲜、苦、涩、辣、酸诸多味道,在品评中占有不小的比重。 一般来说,好的黄酒必须是香味芬幽且质纯可口,尤其是那糖的甘甜、酒的醇香、酸的鲜美、曲的苦辛必须相得益彰,如此才能甘顺爽口,余味绵长。 “正宗的黄酒,信了?你也不瞧瞧我何时上过当,是?” “看来”掌厨点了头,“今年粮食收成不错啊。” 北地的酒大都是高粱和稻酿的酒,果酒不多,花酿的也少。 在当今王朝,像贡酒基本是有钱也买不了的,不过也不一定,只要有心掷出黄金,估计还是能买的。 如果是普通的酒,大约是四两银钱之内,具体还要看粮食的价钱定,近日单看这贱卖的酒,可以推测北地应该是喜丰三麦的大好情形。 掌厨师傅有些佩服又是忍不住暗暗疑惑,这秦兄弟向来消息灵通,哪儿有好处哪哪儿都能赶得上,可不是比他们都快。 一刻钟不到,帮厨的师傅都相继而来了。 “秦老弟,方才外头听人叫你十八,怎么,你真在家中行十八?” 听人发问,秦十八神色微怔而稍后又缓和下来,习惯性地回答:“唉,都是老说法了,家里重视香火,按叔伯算下来的。” 一个跑堂的伙计打了门帘进来报了菜名,见了秦十八就忽地松了一口气,上前拍着他的肩膀:“你怎么在这儿,该换班了。” “对了,一会儿长点心,这份人参五宝汤,是那位宋大人要的。”伙计踌躇了一会儿又回头喊道,“唉算了还是我自己去,顶多再跑一趟就是。” 秦十八了然,平头百姓不识而他却清楚得很,京城里的宋大人只有一位,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就是了。 他笑着开口:“人参五宝汤?听起来不错,不过在熟客里头的卖相貌似不太好。” “咱刘记一品香你还不知道?很多小吃名字好听其实并不好吃,有些小吃因为数量紧俏才让人感觉味道好。”伙计笑了笑,“浮夸,是我们的一种文化。” 秦十八的嘴角抽了抽。 这样啊……这种自夸还真是清新脱俗,不过嗯,有特色。 一品香二楼的一角,宋御史觉得有些奇妙,户部尚书曹疆竟然也会下馆子。 “宋御史。”曹尚书与他同样穿了便服,混在热闹喧嚣的食楼里也不甚起眼。 “曹尚书这是得了空,来一品香试试鲜?” “哦?宋御史说笑了,礼部的事,向来就繁重。” 知道此人向来话少沉着,宋御史瞥了一眼周围毫无遮挡的场面,算得上正大光明。 同为朝臣,在朝廷外众目睽睽之下一起吃顿饭也不至于遭人诟病,宋御史心有分寸,也再没多说客套话,“不如一道坐。” “可。” 没过半晌便有小二提着板子过来报菜名。 “一份蚝油仔鸡,淋了孜然香油的,好嘞已点上!” “乾果五品之怪味腰果……嗯好。” “我给二位来个推荐,咱的点心五品还有蜜饯樱桃,红薯瓜条,红玉酥卷,茶味蓉饼……噢都不要是。” “那,换~膳汤一品里的一品官燕怎么样?哎客官好眼力,这个就是咱楼里的一味招牌了……” “饽饽来二品,金丝烧麦和喇嘛糕杏仁豆腐是。” “不如先来个糖醋荷藕作为前菜爽爽口?是的不用等的,这个就有现菜~” …… 几分餍足后,胸胆开张,好不憨爽,曹疆一两银子也没使,出了食楼坐上官轿就打道回了官署。 乾清门两侧,皇宫内有当值房的,比如文华殿,武英殿之类,这些都是六部的日常办公地点。 曹疆回到官署后,换完一身五章纹孔雀紫的官服刚刚坐下,就见到一个青衣的太监被侍从引入了堂内。 “唷,几位大人都在呐。”虽说是太监,但此人没有半分的下人之色。 “司礼监催了杂家来问一问,琼林宴的玉器可是从户部官库内出来的?怎么还有残次品,还请大人查一查是从哪个州府供上来的。” 司礼监是宦官机构,洪明太祖宣统年间置,在前朝乃是内廷管理宦官与宫内事务的“十二监”之一,有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等太监,其中的提督太监掌督理皇城内一切礼仪、刑名及管理当差、听事各役。 在起初,司礼监并没有太大的权力,而且受到诸多限制,到了中后期,由于皇帝怠政厌政以及幼冲等原因,皇帝经常让司礼监掌印太监代帝批拟奏折,至此之后,司礼监利用这一机会不断扩大自己的权力,没少干预中央决策,由此给历朝的政治、经济、军事、司法造成过恶劣的后果。 尽管皇太祖绞尽脑汁设置过不少掣肘,但大体上效果不佳。 到了易北王朝第二代的皇太宗手里,为防止宦官专权,太宗毅然决然做出第二次全面调整,彻底改了编制,明令诏告“内臣不得干予政事,犯者斩。” 司礼监自此下署于礼部。 为与礼部主事相区分,太宗又下发一道诏令,敕司礼监所掌的宫廷礼仪具体化为制帛与御前勘合、赏赐笔墨书画、并长随当差内使等人出门马牌及供应诸筵宴之事,但凡正旦、冬至等节,命妇朝贺等礼,则掌其班位仪注及纠察内官人员违犯礼法者。 “官库里的器皿都是上缴国库,交付宫中使用的,绝对是从正规渠道来的。”户部侍郎负责官库出入的巨细,率先开了口。 话音入耳,曹疆却不妨心头一紧,脸色也跟着有些不好,不过随着一杯水下肚他也立刻恢复了常态,静坐在一端只是耐心听着。 青衣太监话锋一转:“不过,礼部尚且有些留用的库存,杂家都挑拣着验过了,与它同一批入库的都是完好的,并且一定都经过了层层甄选,大人放心,应该是不存在以次充好的嫌疑的。” 曹疆笑了,这是在与他讨好? “既然已经问到宫里了,算了,一个器物罢了,叫下面的人对着记录那就查一查来源,最好是能再写个文书,这样杂家回去,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曹疆不以为意,他们的人来做,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不过从这位宦官表露出的态度与意思来说,他却是看好的,“那是当然了对了,公公如何称呼?” “咱家自入了宫就单名一个辛字。” “大人,大理寺的人前来走访。”此时一人突然进来通禀,室内几人顿时止住话题。 又不是在各家府邸里,算什么走访? 青衣太监眯了眯眼,向门口看去。 曹疆先是一惊,随即放松开来暗自揣度:一个小辈而已,按辈分来排还不够他放在眼里的,他能紧张什么。 应付应付得了。 他转头轻轻出声:“莫要多提一个字。” 第八章 回府 接连三天的琼林宴,在婢女与小侍的奔走洒扫中圆满收场。 既然是圣上赐宴,各家子弟回去时总得和自家长辈说上几句中用的话,就好比这朝中的关系网,有时候只是看看哪几家子孙走得近,谁与谁交情好,甚至是打听到几桩最近定下的姻亲,便也能揣度出个八九不离十。 摆宴三天宾主尽欢,只是这个主到底是不是真的欢喜,还得看宫里那位的意思。 易北皇宫。 一身绛红色衣袍的内监悄悄张口,借着拢袖的机会默默抬起了避尘,似乎正掩饰着一个呵欠,冷不防瞧见迎面走来的队伍,惊得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碧色丝绦在腰际忽摆忽落,一群挽了花髻的宫娥悠着步子,徐徐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乾清宫内气氛有些肃穆,偶尔有小孩儿的逗笑声传出打破了原本僵硬的场面。一宫装丽人指尖搓着锦织袖口的纹路,不一会儿朝身边摆了手,就有宫娥端起一盘红果呈上,躬身送前。 苏贵妃捻起一颗针叶樱桃,抖落了从青瓷盘里沾起的水珠送到小殿下贺锦的嘴边,圆润的指甲点了朱色的丹蔻,衬得那颗樱桃更是鲜活好看。 今日的小殿下任由宫婢用小绾笼起了稀疏的头发,他嚼着口中的樱桃,婴儿肥的腮帮一鼓一鼓的,相比之前在酒宴上胡闹,这番模样倒显得乖顺许多。 殿座下方正跪着的人,正是那日负责照顾小殿下的嬷嬷。 “娘娘,事情就是这么个样子,奴才们看护不力已经领过罚了,这会儿估计还在疼得叫唤呢。” 见娘娘不置可否,奶嬷嬷想了想就接着道:“那宋姑娘奴才也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先前面色虽有些痴呆,倒也是算得上是落落大方。” 痴呆?没听说御史大夫的女儿是个痴傻的啊。看来是被吓着了,是啊,一个小姑娘做出如此惊世之举,怕是回过神来想想连自己都要害怕的。 真是幸亏她了。 苏贵妃点点头,视线并没有从小殿下身上移开,眼里分明透着无奈却又甚是宠溺。 “陛下昨个儿在我宫里还差点怒了,好在小皇子没事,陛下赏罚分明自有定夺,用不了本宫做这个主了,不然的话”苏贵妃笑了笑,“反倒落了他的面子。” 听了这话,奶嬷嬷更加伏低了腰板表示顺从,这种话她可没资格接也没胆子接啊…… 相比于其他嫔妃,近年来苏贵妃在宫里可算得上是顺风顺水,尤其是在她诞下了皇嗣之后,既有皇子又有皇女傍身,可谓是无可撼动地坐稳了位子,在她面前自然也就少不了伏低做小的。 贵妃娘娘与陛下本就伉俪情深,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情分远远越过了皇后,这是宫里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隔天一早,蓥华街主街便陆陆续续驶来了不少的华帘马车,罗绮盖,漆木雕,膘肥马壮,所谓“宝马雕车香满路”,也不过如此。 主街上的侍卫三天轮着换岗,眼下非但没有撤走,这会儿人手反而更是增上来了。 “姑娘!” 宋知熹一眼便瞧见了自家的贴身丫鬟盘锦,这人影一晃就窜了上来搀住她,她笑眯眯地打量这丫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啊呀,仿佛有许久未见了,竟然甚是想念啊。 “姑娘,婢子冒失了。” “不打紧,先回去罢。”宋知熹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右手反手握住了她。 盘锦欢喜地扶着自家主子上了马车,便朝着姓马的车夫颔首,马车这就驶出主街入了拱辰街。 林立的是酒楼食肆,如果沿着街道往巷尾拐弯就是清妓馆了,不少药铺是前店后院的构造,门口都会栽着几盆常青。 那门口蹲坐着鎏金拱狮的,看着就是财大气粗不知收敛的商户手下开立的票号钱庄,隔了个路口挨着的是京城最有声望的兴源当铺,相比之下倒是显得更加谦虚。 再远处就是引河桥了,京城川河稀少,桥下那片人工开引的河也就被保护得分外清澈。 街道布局与宽度丈量,不仅仅是考虑视觉感受那么简单的事,除却布局巡锣兵和官府机密等因素,因为本朝常有外国使节造访朝贡,这街道布局与百姓的精神风貌,象征的还是自家王朝的颜面。 街道宽敞干净,除却节日不说,两边一般是不允许摆摊设席的,这京城治安并非浪得虚名,每四个时辰就有卫队巡街,若是有人阻挠了向京城传送急报的马匹,亦或是冲撞了哪家的达官显贵,那么就不仅是被请去五城兵马司喝喝茶唠唠嗑那么简单了。 熙熙攘攘,行止合矩,律法严明,阖家安定,没有乌烟瘴气的盛京城就是一块人间宝地。什么仇恨腌臜、尔虞我诈、血溅逼宫,也许只是乐得清闲的人们习惯了这份安定,才编撰出诸如此类的话本子聊以抚平心生的躁动。 茶馆倒是开得甚好,说书也成了红火的职业,听众什么的他们向来不愁缺。 然而一切表象之浮华,从来只为掩其内里之糟絮。 宋知熹掀开车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睛里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一刹那对这些人间烟火气倍感新鲜。 闷在宴楼里三天后,今个儿总算是能给放出来了。 进了正府街,几个婆子在门口翘首以盼似乎早已等候多时,只是其中不乏有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但不妨碍宋知熹眼眶一热。 是了,这种熟悉感扑面而来,温馨得竟然惹人落泪。 结果后脚跟刚迈进后院,宋知熹就被蜂拥而来的莺莺燕燕吓出了一个饱嗝。 “姑娘!您瞧瞧我替您绣的喜帕子,婢子没有偷懒呢!” 宋知熹惊呼:“什么?!” “姑娘您忘啦?上次张姑娘来闹,这喜鹊鸳鸯帕是您临时说要给她当赔礼的,还吩咐了奴婢做得亮眼些呢。” 宋知熹缓缓拍了拍胸口:竟是想岔了。 “姑娘!看我这儿,您要我给李姑娘生辰礼做的荷包已经做好了,婢子绝对给您长脸!” “还有还有!” 她循声看去,捕捉到前方一抹清新脱俗的颜色:“咦,这是什么,怪好看的。” 一个丫鬟被点到,想起几个小姐妹提到的赏钱,立刻兴奋地跻身过去,“还有婢子打的这个绿水拂柳抹额,您说要给城东的准状元郎马公子回礼,还特意叮嘱了婢子要选用这种油亮一点的色泽呢!” 宋知熹定定地看着那绿油油的玩意儿,一口气又提了上来:这要真送了出去岂不是会被人拍死…… 宋家的姑娘别的先不说,就一个出手阔绰大家都是深信不疑的,这不,宋知熹临行前放了话,丢下一摊子待办的事,丫鬟们就硬着头皮抢着揽了活。 莺莺燕燕围着一女争前恐后地献上手里的绣品,霎时就成为后院里的一抹亮色。 照她自己的话来说,丫鬟多可不就是气派了嘛,哪个贵族的姑娘出门不是身边簇拥着一群丫头的?红红绿绿的哪哪儿都能赏心悦目。 宋知熹抬起一只手,不住地点头应付,但实在是……太闹腾了。 八盏巨大的红纱鼓肚罩灯挂在琉璃瓦下的房檐口,灯脚的金色的穗子迎风摇摆着,天色昏黄的时候宋老爷下了衙,踏着坚实的步子终于回了府。 褚玉院内。 “姑娘。”盘锦打了帘子进了闺房,放下手中的一盘子瓜果,“崔管事说,老爷回来了。” 宋知熹褪下碧钗,重新梳齐了头发:“好,我这就去。” 正堂里,一个四十有几的男人时不时往门口瞥上几眼,手里的核桃盘了又盘,细细按摩着手掌的经络。 宋渊见着那提裙而入的女孩子,立刻瞪大了眼睛直接甩出一句:“野了没!?” 宋知熹识趣地笑了,“心野了怎么还会记着回家呀?” 宋渊顿时就展颜而笑:“哈哈好啊!来,跟你老爹讲讲……” 自己的亲爹,她还是很了解的。 宋知熹幼年丧母,她的生母杨清早年因生了她就落下了病根,才两年人就突然没了,至此事后,杨宋两家渐渐也少了来往。 宋渊自发妻死后没有再续弦,宋知熹也就成了宋渊的独女,宋府没有个正经的女主人,她自然而然就享受着独一份的偏袒。 夜半,宋知熹才自顾自地挑了灯回闺院,她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耳畔还回响着临走时爹爹的嘱托。 “不知是不是最近忙着公务太过疲惫,前几日总是心生忐忑。” 他爹说完就递给她一个荷包说是要还给她,一脸嗔怪:“你自个儿的东西,你自己好生揣着,这么大人了还要爹替你保管。” 她自小就知道,荷包里边是一张泛白的符箓,上面的金色符文错综复杂,但描印得异常清晰。 他爹向来是不信神佛的,却抵不过她突生的厄运,这也正是她小时候不仅没了娘还大病一场,眼看快要一命归西时,好在命硬,愣是被她扛了过来,她爹亲自去找道人为她求来这一张平安符,让她贴身带着,也好心安。 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她尴尬地问:“爹,你这是怎么了?” 她只记得他爹扇动了干涸的唇瓣,捏着手心里那张符箓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目光说不清地凄楚。 “孩子……爹就是可怜你,怕你受了委屈。”他拍了拍她的头又站起身活动筋骨,“好了,不要整天瞎想,歇了。” 宋知熹抬手抹了把额头,旋即加快了回房的脚步。 明明是爹爹在胡思乱想才对,她啊,恣意得很呢。 第九章 问罪朝堂 当前盛世乃是易北皇朝沿袭的第十代,当政者励精图治,国风大体上肃穆有序,偶尔有作奸犯科、阴邪报复等人祸,自有底下的人依照职权律法进行清理处置。 官府办事的人里头还有专门善后的,作为官民的共识,这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就好似扇了巴掌再给颗糖,每每施威之后再给你点好处,宣扬了皇威的同时还能顺带捞一把民心,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个事儿搁在一个兴盛的王朝根本不痛不痒,到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依照史官的笔法来看,这就是所鼓吹的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了。 两日一早朝,八日一休沐。 每到国事繁忙之时,一些个肥缺的府衙里,直到夜半才能加急处理好手头公务,更糟心的还是某些清水衙门,以翰林编修为例,每当赶上国祚大贺,不仅油水捞不着还跟着忙里忙外拼命赶稿,只图一个应付周转。 其实,大部分普通的京官也都是这般难做。 早朝的时候,这些官员碍于皇威只能在殿外先一鼓作气,将就着猛地把呵欠打完,再眼尖点四处瞅瞅,抹点子从哪个同僚那里讨来的爽神膏,精神头也能倍儿好。 不似前朝国事频扰,频繁上朝不仅过于损耗精力还实在是得不偿失,皇帝观看如今这安定局势,没什么事的时候就是殿上一君王下方众臣子,大眼瞪小眼地也没个正形,私下也就揣摩着,如果这样意思意思算了,倒不如直接放手让朝臣去各自府衙办公来得实在。 这样的意思一显露,果真就有一些人才挺身而出,松口出了主意,于是就有了当今两日一早朝八日一休沐的上朝规制,除非有重大国事时再因需召开朝会。 这个问题一解决,君臣皆欢。 果真,这样一改下来,早朝上的精神风貌看着就不一样了,奏上来的方略一项比一项精,御史台里那些人也能比往常多检举出一些官衙疏漏、弊病腌臜,就连怼人那番气势也是愈发磅礴。 天刚蒙蒙亮,穿着制式职服的钦定官吏点了几个宦官,沿着大理石路台走过,几路宫娥和几路宦官在桥砑碰头,停下来见了早礼就开始了今日各自的职班。 寅时的午门外,陆陆续续站满了从皇城中道穿行而来的官员。 相熟同道的人拱手捶肩打了招呼,倒是出奇地比往日更加精神。互相看不顺眼的也愣是端着架子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安。 看着虽是松散而立并不扎堆,但精明的人也能发现其中玄机,若是抓住他们凑话的时机与方向频率,不难发现其总是以某个高官为支点,各成一派。 有人使着眼色,默不作声,有人却是已经不经意地聊开了。 “前几日那事怕是有些端倪了,今个儿早朝定热闹。” “去去去小声点,不嫌事大。” “怎么,秦太尉还在吹胡子瞪眼呢,府上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还气呢,老夫可是好生艳羡啊哈哈!” “还说那臭脸!那臭小子竟然背着我喝花酒!气的我整夜没合眼!” “林编修,人逢喜事精神爽?说道说道?来,趁着这股热乎劲儿让我也沾沾喜气。” “公务忙不,不忙下了朝找时间聚聚?” “哎没事儿没啥好避的,就咱这高不就的官儿有啥避嫌的。” “看看工部那边会不会先有个什么说法。” “我看兹事体大,户部怕是也会牵扯。” “多大点事儿嘿,依我看,兴许又能被哪个压下。” “哎呦丞相大人,咱几个刚还盼着你呢。” “眼观鼻鼻观心悄悄和你说,前几日我打听了赵大人的话,说是下不下狱还不一定,咱哥俩儿好,依我说啊,你可别做出头鸟。” 午门城楼上的鼓钟开始敲响。 “卯时,点卯开始!”钦定官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摆正手中的“卯册”陡然拔高了声音。 查点到的人赶忙依次入伍应名,敬畏之心顿生,生怕耽误了时辰。 主殿宫门开启,百官依次进入走过金水桥,皇帝驾临太和殿,百官行一跪三叩头礼,礼节性仪式结束,早朝伊始。 有一事终于还是提上了日程。 一段静默后,宋御史上前开立一步,“陛下,祈水县国矿盗采一事已经激起当地民愤,据县令所言,百姓据理力争,盗毁山林有损山水宗庙有损国威,百姓痛恨,为陛下抱不平啊!” “可见陛下深得民望,万万不可辜负民心呀!” 右谏议大夫李湘皱了皱眉:这家伙能耐啊,说就说还不忘吹捧几句拍个马屁。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陛下的马屁那可是真香,不是谁都有机会拍的~ “臣附议,盗贼猖狂觊觎国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此等侵害国家财产的行为,定要给予彻查!” 前排一官员一甩斛板,“臣附议,另外,仅是乡野小贼,我朝不必过于兴师动众,臣建议按盗窃罪加重一等,派京官前往监治贼人并速速治罪,还我朝公道。” “不是何等事情都有必要拿到朝堂上来说。”礼部尚书曹疆一番审时度势后,赶忙奏言,“陛下,这器物最初是在礼部发现的,各等资料流程老臣最清楚不过,理应由礼部来着手调查。” 宋御史半点儿没有松口的意思:“不成,既然及时发现那绝对由不得听之任之,国矿开采有专司负责而如今竟从其他渠道流入,若是细细查究必是漏洞百出,上升为罪案也不为过,理应深究,在未查明经手之人以前,官民都有嫌疑” 无风不起浪,御史台的消息向来是有鼻子有眼的,当然也见识过不少秘辛。 他有意无意地睨了朝臣后方,“尤其是京中。” “啊呀!莫须有的罪名!”立马有人高声朗朗,“我等朝臣对陛下的忠心实乃日月可鉴啊!宋御史休要搬弄是非!” “你这么说还让下面的小官如何做人呐!” 这边曹尚书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明明不久前两人还拼桌同食酣饮畅欢,怎么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这是句句诛心呐! 曹疆眼色暗沉,他终于知道当日这老匹夫为什么争着结账了,敢情是早就想好了不给他留面子做人情是,他朝外开列一步。 “疑心病还需心药医,如此康乾盛世,宋大人疑神疑鬼揣度人心离间我朝君臣关系,一味小题大做一力鼓吹丝毫不在乎损耗人力物力,敢问你是何居心!” 御史中臣不乐意了,出列后撩袍就跪喊:“往日我们御史台奏的事儿也都是实打实的要事,就没松过口,为何几位大人今日却像是吃了炮仗一样站起来跳脚?” 不少人观望着丞相这边的态度,然而,杨相爷却是一言不发。 是的,杨相爷杨居山帮理不帮亲,和御史台这边一贯是尽量不搭话,有心人觉着是避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闹什么别扭。 按理说谁还没个亲戚同朝为官呢,就是如果官职高些,在朝堂之上如果表现太亲近易被猜忌,可是如果表现过了头,便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杨相爷端着丞相的架子,细品案件内里的同时还在自我说服:不搭理,我不搭理就不认得这劳什子刁钻嘴碎不饶人的小舅子…… “此事必不能这么草率,国矿自有重兵坚守,怎的会造成这么大面积亏空!经查探得到确报,国矿玉料早已经散往全国各地,这里面定是个庞大有素的地下组织,恐怕有官员勾结,结党营私之嫌还不明显吗?!” “臣建议以秘密调查为先,牵扯出涉案人员再做定罪!” 殿中冷不丁一片死寂,不少人低着头高举笏板面色思虑,心思飞快旋转。 “臣附议,此法稳妥可行。” “臣附议。” 皇帝本来觉得脑仁有些疼,越听越觉得这事恰是一个契机,此次不可简单略过,听着听着仔细揣摩就拿定了主意,他眯了眼睛定了定神。 朝臣州府里某些个坐拥自大的匹夫啊,是该好好整顿一番顺带清清人了。 “这件事,交给大理寺全权负责了。”男人起身,明黄色的龙袍熠熠生辉,“若是有徇私舞弊之人,全部革职查办。” 众臣了然,交给大理寺过问而略过其他刑狱司,看来皇帝今日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打算,此番定是要下功夫了。 “臣遵旨,定不负圣意。” 清亮健朗的声音在沉稳横秋的朝堂里极其吸引人。 抱拳领旨过后,那人微微一笑,面如冠玉令人恍神。 细细想来,某些接触过那位男子的朝臣却是忍不住心里打了一个哆嗦,哪里还能生出别的心思? 皇宫甬道内虽有内监随行,却还是一样的清净。 “没想到宋大人还是如此健谈,曹某小瞧了,真是对不住。” 宋渊停下脚步站定,“曹尚书,扪心自问,你的良心如今在哪。” 曹疆一顿,眼里生出了几分阴翳,片刻后他双手一摊,揶揄地苦笑开来。 “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呢。” 近了官轿,两人终于分道扬镳,曹疆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他心里突然感觉有些薄凉。 一同入京为官,你还是那个一板一眼的做派,刁钻得很呐。 第十章 嬷嬷 宋府西边厢房的百石园内,两人一前一后提着裙子跨过圆拱门,立刻没入了一旁的假山草木后,即刻便传出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姑娘,”盘锦轻轻跺脚,“您才是府里的主人啊,怎么还偷偷摸摸的呢。” “嘘。”宋知熹比了个手势,转头询问道:“你确定我的鞭子被凉嬷嬷捎走了?” 别的玩意儿她不在意,但是那条银色麒麟长鞭是她当初花重金打造而成,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她当宝贝一般供着,还真没用它见过血。这个规矩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人给破了? 盘锦愤愤咬牙:“是呀,婢子亲眼看见的,在姑娘赴宴的那一天就……” 宋知熹扶住了假山石,寻思一阵后轻哼一句,只道这凉嬷嬷可真有主意,拿着她的鞭子好作威作福,给自己立威? 果然,百石园内的情况有些不太妙。 “你个死丫头,还不把东西给我交出来!想吃姑娘的鞭子吗!”凉婆叉着腰斥骂道,手掌向身侧摊开,立马就有丫头把一支红色缠柄的鞭子递到她的手心。 宋知熹眼神一紧,突然伸手扯住了意图前去阻拦的盘锦,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再等等。” 盘锦愤懑地朝凉婆子的脊背瞪了一眼,转身回去抠树皮了。 一个身穿素色褙子的丫头伏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着眼泪都滑到衣领里了,双手却紧紧藏在袖子里没打算擦拭。 “凉嬷嬷,这是婢子的姐姐出嫁的时候留给婢子的……不行……” “死丫头是看不懂脸色吗,识趣的就快些!”啪一声,鞭子被甩在了地上,沙尘飞扬,惊得在场的人浑身犯抖。 小丫头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地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把一个银晃晃的八宝发饰放在了嬷嬷的手心,收回手后猛地退开了好些距离。 凉嬷嬷抬高手掌,眯着眼仔细打量手心的宝贝,眼里流露出猖狂的欣赏与欢喜,“做工不错,你呀莫想着去告状否则我……呃!” 话没说完,她的眼前一晃,突然一个身影横闪过来,从下方猛地向上拍托了她的手背,银饰腾空飞起,一只纤纤玉手向上抓握,动作一气呵成。 宋知熹旋身站停的时候,耳边别了一个的八宝银饰,明晃晃地衬得那模样更是亮眼。 院子里的仆妇大惊失色连忙跑开,踉踉跄跄之间不知是踩丢了一只谁人的帛鞋,竟然也没人来拾回去。 姑娘亲手教训人了!看不得看不得! “姑、姑娘!”凉嬷嬷惊得一哆嗦,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背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还是牵起了脸上的皮肉微笑。 宋知熹纳闷:我手劲真有这么大? 她别过头,面无表情地伸出食指在鼻子下横搓了几下,好似在止痒,随即一个回头就笑得灿烂:“凉嬷嬷呀,我的鞭子呢?” 听人发问,凉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垂放于身侧的手紧了紧,嘴皮子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宋知熹保持着完美灿烂的笑容,真挚地看着嬷嬷的眼睛:嗯,我就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打算如何给我个交代。 “姑娘,老奴替您试过了,这鞭子用着十分趁手呢。” 两人一个敢递,一个肯接。 “哦?是嘛,您对知熹真是好。” 凉婆子尴尬着赔笑,生怕姑娘开罪赶紧就麻溜地走了。 宋知熹面色稍缓,回头就看见先前那丫头正为难地扭着身子,问,“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不待小丫鬟反应,盘锦倏地凑过来拦身呵斥,“蠢丫头瞧你那小心眼儿的模样,姑娘还能昧了你的东西不成?” 宋知熹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咳了咳,赶紧伸手从耳边取下那八宝银饰,塞回到小丫头手里,“我动作比脑子快,你不要介意。” “婢子不敢,谢姑娘大恩!” “不至于不至于,快回,下次少拿出来显摆,没准又被哪个惦记上了。” 丫头拼命点头,满眼崇拜感激。 “姑娘怎的对那丫头这么好?”回去的路上盘锦嘟哝着,看起来有些吃味儿,还是酸的那种。 宋知熹心里偷笑,却装作不经意地回了句:“嗯……模样好看。” “姑娘,你胡说~” …… 褚玉苑内。 “这枝丫怎的还让它长外边来了呢,手伸得比我还长嘿你们几个!赶紧过来给它掐回去。” 此时一个下人撞进她的视线:“虔嬷嬷,厨房那边说午膳备好了。” “嗬!这是叫我们自己去取吗?怎的不叫他们自己人送过来,真是没半点眼色,赶明儿把他们的烧火棍儿给削了!” 不过,烧火棍儿削了不就能当柴火棍儿用了么,可见她就是耍耍嘴皮子,没几个人真敢在姑娘的眼皮子底下动手。下人默不作声,心知肚明也没这个必要把话说破。 虔嬷嬷和凉嬷嬷是宋知熹闺院的两个管事嬷嬷,相处了一段时间,脾气竟然也能出奇地相似。 “这么大的石子都没瞧见是,赶紧扫了!也不怕被姑娘的鞭子削了脑袋!” 好巧不巧,几个丫头果真看到宋知熹拿着鞭子回院,赶忙抄起洒壶和扫帚恨不得把地皮都掀了起来。 话说,姑娘好久没使过鞭子了,虽说脾气好了些,但手上的功夫应该还是没落下的…… 宋知熹已经对这番场景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心下感叹:瞧这唬的,果然,才离开几天,她这威名是一点儿也没掉价啊…… 任性是有代价的,这话不假。 宋知熹回到闺房的时候,看见一箱一箱的东西整齐地堆放在里间。 虔嬷嬷见人疑惑便细声说话:“姑娘,崔管事说是老爷下了衙,顺带从宫里带回来的,这就想着给您掌掌眼,先搁这儿了。” 宋知熹如遭雷劈:“这、我爹不贪啊。” “姑娘,这是宫里赏赐给您的呀!” 宋知熹自觉失态了,微微有些窘迫,待想起自己宴会上救场那一次,这才轻呼一口气,“原来是赏赐啊,我还信不过你么,虔嬷嬷你去帮我收起来便是。” …… 缥缈的夜凉如水,宋知熹只是想独自走走,这才有意地绕开了府里的下人,走过亭院的侧门,跃过短短的石阶,专门寻了僻静的地方溜达,体味捉摸这异样的新奇感。 软缎钉珠锦鞋蹭了地,她停顿在了月光的清辉下,转身回望,眼睛清亮得像一只林间的麋鹿。 她伸手握住一只小飞虫,吹着温凉的夜风闻着竹叶的清香,闭眼散开神识倾听万物声音。 当她撒开手的时候,飞出的小虫竟是浑身泛着莹光。 瞧着蛾子飞走了,她木讷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动,心底的一汪深潭死水,竟是在这寂静的夜泛了微波,撩拨心弦的感觉油然而生。 仿佛有神明在她耳畔叹息,该醒了。 “是么……”宋知熹抬起手端详,五指收于掌心而又迅速张开,月色掩映的错觉下似乎跳动着点点莹光…… 她偏头自嘲。 是了,清醒些,飞蛾子与萤火虫都分不清的么? 第十一章 鸿胪寺 几乎是琼林宴散后的第六天,临祈县山脉的国矿被盗采一事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令行禁止,揪出了临祈县以及京中一批高官,满朝哗然。 在证据确凿的情形下,大理寺接手了金吾卫押送来的犯人,略过了三司会审直接奏给圣上,判了个盗毁山林罪,立即收监,以正视听。 侵犯国家财产是对当今圣上的大不敬,虽不在死刑和抄家律法的范畴内,但革职流放在所难免。 而这一切的线索来源,却只是一尊南阳玉制的玉貔貅残骸。 一个随意的调查,竟然抽丝剥茧地越发不可收拾。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大理寺的办案能力的确令人惊叹,凭着信息线索追本溯源,倒是拎起来了一整张交易关系网,抖落出不少鱼。 若是有心人还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将此事压下,可如今连钦天监都已然奏明圣上:天有异象预示,此事必不可草草善了。 天道严明,虽被世人悄悄诟病它常缺席于世间,但千百年来根治于灵魂深处信仰不可辜负,这是祖先的谆谆教诲,也是先辈的身体力行,才有了这一代又一代世间翘楚与繁华。 宋知熹这几天总有些惴惴不安,浑身不自在,也烦闷得很,胡思乱想到,搞不齐最近还可能会有霉运或者祸端降临在自己头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心里犯着嘀咕,还是去寺庙里烧烧香来得心安。 丫鬟多了她怕麻烦,拉个玩伴解解闷就挺好。 马车转着轱辘驶在官道上,宋知熹掀开帘子,城里的客楼里人源不断,汤面馆里也有人三三两两地聚着,没得说,定是都在谈论一个话题。 这会儿,又有多少高官落马,多少人拭目以待。 “你又不安分了。” 马车内,冯筝眨着桃花眼就要把帘子放下,宋知熹杏眼一溜,咧嘴露出半排皓齿,“还有更不安分的呢!”说着就搂住了冯筝的腰,掐着她腰际的痒痒肉就几乎要把人压倒。 “哈哈哈哈!你哪儿学的,快起开!没个正形儿!”冯筝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经意间发出喘息声。 街边不少人侧目。 “哟,动静这么大,里边人打架呢。” “瞧,相府的马车……” “这、该不会?!?” “若是衡川郡王知道了唉,换人比我换衣裳还快,郡王何等仙姿,这说不要就不要了” “哈,帽儿为啥那样绿。” 走街串巷的人一阵交换着眼中的精光,马车里的人浑然不觉。 鸿胪寺坐落在京畿地区,香火向来旺盛,平日里有不少香客潜心求拜,今日当然也是络绎不绝,寺门口马车亭亭如盖可见一斑。 看得寺庙门口的一群乞丐垂涎欲滴,“香油钱不少。” 鸿胪寺初身为学堂贡院,经过层层擢考供出过不少知名大学士。 但世事难料,在前朝纷乱更迭之中曾有老学究牵连进党争,乱党被查究诛杀后,党争才得以尘埃落定,如今已是京城人都闭口不提的一件旧事了。 但在宋知熹看来,并不需要如此夸张,就算当街说出来也根本不会应验他人所说的那般惹祸上身,最多被某些人查查底细罢了。 她有这个自信。 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一句,在怀璧其罪、尔虞我诈的境况下虽被定义为谬论,但在此处是行得通的。 “本来自那事之后贡院的地位就渐渐有些尴尬,在有识之士的请谏下,陛下特准新设贡院,这一学堂旧址也衍生成不,确切来说是改建为当今的鸿胪寺。” 冯筝刻意压低了声音由衷感慨道:“不过看这人来人往的难得没人避讳,也道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宋知熹了然于心却没有表态,皇帝亲令拆迁另外改建,这态度不就是首肯了么,京城哪里缺少揣摩时局眼色之人?如此放开顾忌才是真正理智的,上头人刻意抹去就是图一个重新开始的新局面,下面的人哪能再扭捏作态? 一个恋旧就是祸端。 鸿胪寺因其地理位置优越也便愈发兴盛。 宋知熹与冯筝两人你侬我侬地互相挽着,穿过抄手游廊后眼前豁然开朗。 庙宇分了两个旁殿和一个主殿,供着不同的佛尊灵宝。 主殿两侧是紫铜斗拱的铜色梁柱,与殿内刻有浮雕的天花板为同一个颜色,这样的色调让眼见的人不禁神色肃穆。 两人这就进了寺庙主殿。 宋知熹正色后跪坐蒲团,念了几句常念的经文祈求最近宋府阖家安泰,净化了她这几日的焦躁不安。 她闭着眼睛,眉眼温顺。 她知道,这几个和她一起跪着的老妇正瞥着眼可劲儿地瞧她。 千万不要以为只要藏着掖着,拐着弯儿瞧她就没发现,不好好拜菩萨,试问看她能看出什么? 相看孙媳妇儿? 宋知熹笑着摇摇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赶紧起身四处张望。 冯筝这丫头跑哪去了?不会又被上次那个说是会解姻缘的老道忽悠走了? 那老道一看那番行径就不像是庙里的,八成是来庙里抢生意的。 不成! 想到这儿,她神色笃定地拍了拍勾纱的米色衣裙,踩着稳当的步子就往殿后走去。 后面候着的几个夫人瞧见了,却是觉得这女孩子的模样与表情倒是挺讨喜的,互相询问着这是哪家的姑娘。 第十二章 周世子 后殿多是小一点的庙堂,再往后面就是僧侣的住处或是客房了。 这儿场地倒是分外开阔,可供前院祈福完毕的香客们四处闲逛解闷,一眼望去大多是妇人和孺子,偶尔在哪个闲亭之下还能看见几群莺莺燕燕的姑娘家挥着手里的轻罗小扇巧笑倩兮,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宋知熹环望搜罗着,犹豫片刻便径直就往客房那边走去,一路上清冷得只有几个小沙弥向她打招呼。 “施主万福。” 宋知熹偶尔停下来双手合十与僧人见礼,一刻钟后才怀疑自己莫不是走错了方向,她停下脚步打算换了路去寻,又觉得不是办法。 她忍不住瞧着池塘里的鱼儿蹙眉犯浑:“冯筝这丫头过分了啊。” 一道破空声突然划破天际,一个客房被破门而开,紧接着就有一批人迈着猛乱急促的脚步声直直闯入! 顿时刀剑声唰拉拉响起,“尔等朝廷要犯束手就擒!” 喊声如平地炸雷般穿过耳膜,拳拳相向刀剑穿肉的打斗声如雷贯耳! 这突然的惊变让宋知熹猛然一震倏地转身。 眼前的局面却是已经见分晓,一个穿着端庄贵气而又富态十足的中年男人被侍卫扣押在了地上,脚脖子处的伤口渗了满地的血,此时还在一顿猛咳,显然是还没有缓过气来,那嘴角噙着血珠的样子实在是骇人。 院落里,一处是一大群侍卫,弑杀之气铺天盖地纵然袭来,一地鲜血的赤红刺激眼膜,而另一处是孤身一女茕茕孑立面色发白,袖摆处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这鲜明的对比既是尴尬又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尴尬的不是宋知熹,她是心惊肉跳的那个! 侍卫们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人面色黑青,看见地上的人几欲反抗,猛地又踹了一脚。 打马声传来,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向前单膝跪下。 “大人,犯人已俘获。” 一人骑着一匹乌骓良驹悠哉悠哉地闯入了众人的视线。 那人轻笑道:“贾侍郎,若是早些就范,不就不用活受罪了么。” “周绪呈!咳、咳、咳!枉我平日还尊崇你这个晚辈,你拿这样的阵仗对我,你!咳咳……!” “呵,圣命在身罢了,周某不敢当。” 宋知熹讶然:前前后后不过半刻钟,仗着人多势众,这解决速度真是真是……忒绝了! 她注意到了马匹上那个十分显眼的男人。 那人鲜衣怒马,大概二十出头,头上戴着束发嵌宝金玉冠,琥珀色眼眸里蕴藏清冽气息,横眉轻挑浑如墨漆,鼻梁高挺五官精致,桀骜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引人入胜得让人迷了眼。 身材甚是修长伟岸,肩宽窄腰,身着一件大红束袖朝服,腰际束着长穗宫绦紧带,蹬着黑缎小朝靴,狂野不拘,虽怒时而若笑。 天生的端方性感。 宋知熹耳边的碎发随风律动,耳根没出息地染上了晕红。 那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这才发觉此地有几分僵持的奇妙氛围。 他挑眉疑惑地看向了那个与此处十分不相容的人,凝神打量。 这女孩面色白净,两颊泛着浅晕与惊诧的神色,一身米黄的撒裙如烟飘缈,看上去倒确实和此地的做派甚是违和。 目光和那人眼风一撞,她便突然下意识地伸手捂在了自己的长命锁颈圈上,竟是像防狼一般! 众人一惊,她不是该跑吗?怎么是这个动作! 这意思也太明显了,不过,不应该是捂着胸口吗…… 宋知熹欲哭无泪:我不晓得,我也不晓得……不能怪我的太失态了太丢人了! 当时为了配这条粹银长命锁,选了这件领口较大的裙子,这不,锁骨都能露出来吗…… 周绪呈的脸上也跟着闪过一丝讶然,但随即便转头嗤声笑了。 宋知熹不愉快地黑了脸。 “啪!” 一只手猛伸过来打痛了她的手背,她一个扭头就是看见冯筝那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随即被人拉着见了礼。 “见过周世子。” 冯筝看见那边的血泊与一团狼藉,顿了顿道又,“打扰世子在此秉公办事,我二人多有得罪,在此赔个不是了,这就告辞。”说完就掰扯着身边还在腆着脸的女孩,风一样地落荒而逃。 “宋知熹……”有人缓缓念出这名字。 …… “你今个儿怎的如此冒失?往日的机灵劲儿哪去了?”冯筝睨了一眼她,脸色才和缓下来,“这等事,咱还是少见为好。” 宋知熹定睛一睨,“好了,我出此洋相已经够难看了,还没追究你撂下我就走了呢。” “唉别恼,我……回去和你说。” 一路上。 “那位是豫国公府的世子,全名周绪呈,是肖国公的独子,你该听说过的呀。” “世子?” “噢,他是当朝的大理寺卿,统管大理寺的案宗刑狱,这不最近这个盗采国矿的案子,兹事体大,圣上钦点归他们管了。” “这样啊…你一个出门比我少的闺阁少女,竟然懂得比我还多…”宋知熹又道,“不过别打岔,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害得我以为你被拐了,你可知道,我心里拔凉拔凉的。” “唉莫要说了,遇上我表兄家的同僚,说是姑母唤我,结果……我就说了,怎么可能如此凑巧。”冯筝潋滟的目光滑过三分羞意。 “原来是喜提良缘一枚,早说嘛。”宋知熹一拍大腿,敞开身子躺卧,神色恹恹:“不行,今天好没形象。” “呵呵。”冯筝听了这话明显不认同,“你都敢在郡王面前宽衣解带,怎么见着周世子倒害臊了?” 宋知熹一个激灵坐起,“怎么连你也知道?……我都快忘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又怎能免俗,那时定是被爱慕蒙蔽了心智。 不怪外面的人提及她偶尔会浮想联翩,只因确有其事,并非空穴来风。 犹记得当时,她是因为参加宫宴入了宫,其间按照计划摸进了衡川郡王暂歇的偏殿内,那人目不斜视地端坐着,似是看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她也就是二话不说直接扯开了腰带褪去了外衫,怎想连个肩膀都还没露就被人卷了铺盖丢出去,如此一来,宋知熹明目张胆勾搭衡川郡王的消息就在宫里传开了 如此难堪,何止是羞愤至极呀!她当时可是哭着跑了的,那男人竟然一点面子也没留给她,想必是眼不见为净,当真无半分情意! 冯筝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唉,没多大事儿,盛京城只要认得郡王,就指定知道宋家的姑娘你就是了。” 宋知熹懊恼。 “我说,你是不是又看上周世子了?” 瞅着相府到了,宋知熹连忙跳下车,偏头瞥了眼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子,摇摇头叹息道:“还是早点睡,命要紧。” 这下轮到冯筝一脸懵了。 第十三章 闺趣 生活晴朗,万物澄明。 这不过是一句简单浅显的道理,却往往能在平静的日子里催化出许多说不清的情愫。 心思百转千回之际,宋知熹觉得就好比今日,只是简单地因为天气晴好,连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幸福的清香。 她的睫毛扑闪扑闪,眼眸里倒映出了一枚小小的樱桃,石桌上盘子里的樱桃红润诱人,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怪不得,果真是清香。 “呵呵,唤你来我家里坐坐,这会儿怎么这么客气,都快不像你了。”冯筝拢了拢敞口喇叭袖,递上一杯口味新奇的盐焗奶羹。 “怎么会?”吃人嘴短,她觉得自己就是安静了些罢了,倒还真不是拘谨。 隔墙深院,二人围凑于座闲叙一二,还真是应验了那句“江海最真少年友,闺中不遑手帕交,罗绢相赠暂解围,天涯纵远长同簪”。 女儿家呀,不必谈论什么高深学问,只是戏说历代姻缘的爱恨纠葛,谈论时兴的钗饰衣裙,编一个赛若仙娥的发髻,演一场惟妙惟肖的故事画本,就足以欢喜上好一阵子。 宋知熹一手扣着勺匙拨弄奶羹,一手抵着溜滑的下巴,袖口两粒同色纽扣装饰收束出了手臂的精致细腻。 她端详着眼前这个出落得愈发优雅的女子,视线触及冯筝的发梢,捕捉到那支色彩鲜亮的喜鹊红缨簪,不由得释然地想:冯家的大小姐终于不似往常那般素净过了头。 她有一种直觉,眼前的女子不再是初识时的那根青涩萝卜,而是一朵将要承蒙恩泽的娇媚海棠,也许她的比喻不太贴切,但就是这么个感觉没错了。 宋知熹胡思乱想着,流露出几分艳羡。 果然,情愫这东西,到底还是要互相给与才是尽善尽美的,不然就是热脸贴着冷屁股,纯粹就是煞风景。 反观自身,对于她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奢求,红尘会不会偏袒谁,谁又能道出个一二? 她似乎特别能体会这种感觉,那种无可比拟的缱绻缠绵,是比满目星辰璀璨还要让人动容。 夜半,灯罩里的绛烛熄灭,二人散了满头青丝裹进了同一床被子里,夜里出奇的静谧,二人却没有半点困意继而开始絮絮叨叨。 “给你讲个故事,昆仑虚上昆仑仙,噢对了阿熹,你觉着,昆仑仙真的是仙吗……” “何出此言呢?”宋知熹讶异,手指拨弄着枕边人的头发丝,简直爱不释手。 “你可有听长辈说过,数百年前昆仑仙惹起的祸事?那个罔悖人伦致使整个王朝大厦将倾的祸事。” “这个祖辈口耳相传,我自然听过。” “你说,传说中的仙家竟然也会是非不分、罔悖天道么……也许,这‘仙’就是一个名号罢了,沽名钓誉真是没有半点良心……”冯筝捂住心口,神色不忍。 宋知熹面色平静,收敛心神后平心而论:“我倒也不太明白,只能从道德经的昆仑仙本中找到一点影子了,总章里说: 道可恒道,非常恒道;名可恒名,非常恒名。 德可恒德,非常恒德;衡可恒衡,非常恒衡。 无名而名,天地之始;有名而名,万物之母。 无衡而衡,尊德之初;有衡而衡,万道之父。 这一段文字全是在论述道、德、衡三个字义,虽然有点生涩,但可见这‘昆仑仙’也该是个含有普世价值意义的词才对。” 宋知熹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再次跻身凑近,“说到过去,阿筝你帮我想想,《淮南子》这本书里有一句古话,‘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从字面上来理解,说是粟米像雨一样从天而降,鬼害怕地在夜里哭这又是什么个道理?” “这个我识得,我读过一些注解本,说是以前苍颉创造文字,上天担心百姓从此诈伪萌生、去本趋末、弃耕作而务锥刀、天下缺粮,于是降粟雨。鬼恐怕被书文所揭发,故夜哭。” 冯筝撑起胳膊坐了起来,面色愤愤:“正是对‘智与能越多,德行越薄’的一种担忧,可叹的是上天如果真存大德,现今又为何会有那么多千古冤孽荡存于世……” 宋知熹拢了拢衣襟,不禁内心悲戚。 她生而为人,此刻却不想为人争辩不公,倒是有些了然的感怀,替这天道不值。 姑娘家都能这般想,那么更何况是有过这般切身经历之人?世人多有谴责上天之心,而这种偏见恐怕也难以改观。 这里面的渊源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的,再说了,就连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怎好意思对上天公道不公道的问题侃侃而谈?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就要魔怔了。” 确实是过了啊,端看现如今还有多少真正信奉仙道的。 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江湖术士少不了会有一番别样的说辞,嘴皮子功夫贼溜,这是他们行骗的看家本领。 越是神乎其神,让你觉得云里雾里摸不着门道呀,就越是能把你拿下! 江湖中人自诩英雄气概,再看不惯术士,也不至于砸人家饭碗不是?不管水路陆路还是什么康庄大道,只要是在江湖上,哪条路上都是有人要混的,互不干扰四个字就是公认的规矩。 这也见怪不怪了。 说起“天德”二字,很容易想到上天有好生之德,于是就难免要提及世人所念的天道法常。 最初的人很朴素,对环境有着极大的敬畏,而道法这一概念,在于实体的生灵因天道而得灵,也许是在赋予人这种唯一具有能动性和主宰能力的特殊生灵某种责任。 天道在于“衡”?衡量?平衡?或者周期性的平衡也是可以的,具体某个朝代的失衡与祸端,在这偌大的架构中,根本就是一粒浮尘,而随着文明的演进而涣散消弭的道法,也许是注定,即定数。 人最终会进步,这是一个整体的进步,开端于人的认识与思考、意识与欲望。 繁荣壮大到一定程度的体系架构中,此消彼长是常态,迅猛的进步代表着人们完全自主时代的到来,人的文明也由此跌跌撞撞经久不息地发展起来了。 好在人能够通过自我反省保持理智,尽管有时天道不公,但在这样一个庞大王朝体系的运转下,部分历史时期的磕磕碰碰与善恶失衡纵向看来也无伤大雅,阶段性失衡也是有存在的道理的,甚至可以是有益的,正所谓“矛盾统一体”云云。 时下“祸害遗千年”这个说法,就是形容在天道失衡的状态下施政者没有作出有力的应对调整,致使现实情况往往不尽如人意。 天道是否公允又是否真的存在,其实无关痛痒也压根儿不重要了。 因为事在人为。 渐渐地,闺房里呼吸声平缓下来。 梦里有人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第十四章 约见 京城西楚街因着食楼与酒肆众多,早已成为京城各阶层人士的好去处。 只要是有人,谈笑风生也就没什么拘束,只管敞开了说话便是,因为只要凑了群,五城兵马司的人也不好揪着胡乱拿捏。 与掌管京城九门守卫治安的禁卫军不同,作为负责京师内部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门,五城兵马司不是隶属于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 洪武元年,五城兵马司分司于中都风阳府,职专京城巡捕等事,圣命其并管市司,每七日一次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时其物价。 “将命父母,察剿不靖,士农工商,各守其职。”指挥司内设有指挥使、副指挥使,各城门设兵马,但人浮于事,大多时候无事可管,因此细究起来似乎职责繁重,实则闲散。 当下不仅是搠笔巡街的白面书生当街卖诗文,就连红姐儿出街也能赚上一把数额不菲的银钱。 各大街巷的店铺也是开得玩笑,那店铺名取得个个脑洞新奇,靠着自吹自擂的名号在周边打响了名声。 端看那些女客盈门的店,索性被冠上“西施”二字,也不管店家但不但得起,权当图个好彩头,就拿眼前来说,老庄家开的一品画屏楼被叫做西施嫡一号,那家香料铺被叫西施老幺…… 宋知熹伸手握了一把碟里的瓜子,闲着无事向闹市一一看去,心下便有了比较,仔细想来,其中还是最数宝福楼的点心甚得京中夫人小姐的喜欢。 小厮坐在榻板上赶车,几辆梨木马车相继驶向了街道,路面上顿时推推搡搡。 “哎呀快靠边站。” “傻缺,还不快瞅瞅,你踩着我鞋了呢。” “唷!不好意思,怪我这无处安放的玉足。” “呦,这七老八十了也不臊得慌。” 赶车的家丁支起膝盖大声朝前嚷嚷:“嘿!那趴地上的!快起来!说你呢还偷瞥啥,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马车,看见来了贵人就往上撞去去去!要碰瓷儿的一边玩去!” 几个壮实的家丁这么一嚷,举手抬足之间有了巡街的气派。 待马车停下,不知是哪几家的大人挑帘而出,身上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显然是刚交了玉硅下了朝,约在这里碰个酒。 “借光!”几个威风凛凛的巡卫从府衙那头走来,下了值时不似平常的严肃,通常也来凑一杯水酒喝。 “吁~”吹着呼哨声下马,京中子弟鱼贯而入。 宋知熹收回视线,惫懒地抵住眉心:不相干的人都来了,她等的人却还没到,这到底几个意思? 宝福楼三楼的这间敞厢房正好面朝大街,视野开阔。宽长的楼廊里,只要倚靠凭栏,就能在视野没有半分遮挡的情况下把街道远近一览无余,又因为敞厢房一面大开,因此街外人和楼里的客人也能看到内里。 “宋姑娘,我家姑娘一会儿就到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把宋知熹拉回了神。 那丫头端着兽耳环香薰炉走进来,添了几片苏合冰片来净化空气。 楼下再次熙熙攘攘,动静不小。 丫头合上香炉盖,低头剜了门口的丫鬟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就垂手迎了出去。 宋知熹闭眼凝神,判断这香并不浓郁,还能提神醒脑、澄清思绪甚至安抚紧张的情绪,颇有纾解压力、改善失眠头晕等症状之功效,是个好的。 随着迷迭香拂过,一女子到了厢房门口,转头吩咐了什么,径直朝屋内那女孩对面的座位走去。 宋知熹忽地睁开眼睛,推了推桌案上的拜帖道:“张姜早,帖子上明明写着我是客,怎么你这个东道主,比我还舍不得露面?” 这拜帖早几日就从门房处递了过来,她当时这么一看就觉得来者不善,这往日瞧她如此不顺眼的侯府嫡姑娘,怎么会有心情请她吃点心? 这葫芦里卖的定然不是啥好药。 那女子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在她身边绕走了一圈,一只手还不忘搭在宋知熹的肩膀上,那双眼睛,十分放肆地扫过了她的脸蛋、脖子、前胸、腰肢,就连臀部也没放过,犀利的眼光盯得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宋知熹坐不住了,双手环胸揶揄,“你今天又哪儿抽风了,要瞧,瞧你自己不就够了,犯得着么?” 张姜早“嗬”了一声收回目光,一个转头之间水涟的耳坠晃动,她宽袖一甩翩然入座终于压低了声音启齿。 “宋知熹,你是怎么做到的?” 宋知熹微微偏头,问:“你想问的又是哪一茬?” “就你解了衣服那一茬。” “啊?”宋知熹不解,一来二去都这么直白地问,她不要面子的啊? 还有,这这都哪儿跟哪啊,她什么时候在她面前也……? “你还装蒜,我说的是你倒贴勾引衡川郡王那日,青天白日的你不会忘了。” “你这人怎么比我还死缠烂打。”宋知熹回忆了片刻,把心一横,“好我告诉你!那事儿嗯没办成,亵衣都还没脱,就被突然进来的宫人用被褥裹了轰了出去。” 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莫要对自己太狠了,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这到底是谁扔的啊呀不用在意 张姜早面上瞧不出喜怒,“那我怎么听姐妹们说,当时还有宫女瞧见了你的蝴蝶骨呢。” 宋知熹一惊,尴尬地笑着,凑近问了一句。 “什么骨?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天呐,这外边的人都是怎么传她的,指不定都传出个啥样呢,细思极恐,真真是细思极恐 “你有什么害臊的?脸皮厚得都可以当墙立了。”张姜早显然对她这副吃瘪的表情十分受用,笑着连忙继续开口。 “我表妹前阵子跟我咬耳朵,说我表舅家的公子,都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了你的露骨画像,藏在书房……” 此刻楼里几个小侍入内,端来的几盘新鲜瓜果色泽很是饱满,几人放下了盘子就一手扶帽迈着大步赶忙蹿了出去。 房里就两人,张姜早亲手剥了橘子,眼见之物就如同一并得罪了她似的,嫌弃道:“总共就这么大的橘子,竟然有那么多的籽,真是缺德。” 宋知熹已经释怀,她其实不是很在乎这些个节操的,若是真在乎,她恐怕早就自挂东南枝了。 她问:“张姜早,我对你倒有些好奇,怎么说在人前你也是端庄知理的样子,怎么一见着我,就这么放得开了?” “你该知道,我再不济,不是还有你垫底么。”话说得一点也不含糊。 张姜早端正了体态,对她正色:“我这次来是想提醒你,有时候,苦恼是自己找的,麻烦也是自找的,而愚蠢,大多在手脚和舌头比大脑还快的时候。” 这人讲起道理来也是像模像样的,不过,愚蠢?苦恼? 别人吃白米饭吃盐巴,可她觉得自己就是吃着道理长大的。 现在,就连她也要来和她讲道理了吗?灵魂深处某种疲惫辛酸的滋味再次涌上心头。 不行啊,再这么下去她早晚要被虐得体无完肤。 又一张褪下的橘子皮完整无缺,搁在盘子里呈开花状摊开,妙趣横生。 既然解了馋,一切都好说。 “够了。”宋知熹抬着眼皮愉悦地看着,吊儿郎当地翘起脚丫子,没有了半点风度。 “张大姑娘,有时我真心觉得你傻得没心没肺,说你心思深沉还算抬举你了,就你这么直的做派,搁在画本子里早就被虐死了,所以……我并不想与你在这,就这些鸡毛蒜皮、不痛不痒的事儿较真,累。” “怎么,和我说话还嫌降低了你的格调吗?”张姜早貌似没往心里去,见对座的她这番动作,面上乐得嘲弄。 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这下终于端不住了?自暴自弃了装不出气质了? 可令张姑娘奇怪的是,她非但没有觉得解气,反而越看越来气,既然不打算继续耗下去便也不再客气,她秀眉一竖干脆撕破脸撂出狠话。 “莫要以为自己聪慧过人,阴你一把根本不在话下。” 宋知熹无奈,头回见打算害人还说得如此直白的,觉得真是神了,不过她也是有性子的。 她杏眸一转即刻摆正了身子,“言归正传,道理讲过了就是逞逞嘴皮子上的功夫,既然早晚都是要有个结果的,有时倒不如以暴制暴,来得简单些。” 说完,她右手慵懒地一抬,“关门,放狗。” 第十五章 飞针 宝福楼内的有心人早就扎好堆,成片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这两位姑娘可都是京城里身份不低的人物,不比一般姑娘家斗嘴,这两人对上还颇有看头。 是以觉着事情不大,没人去喊掌柜。 放狗?!还关门? 一听见吩咐,门外候着的盘锦立马抖擞精神,牵着府里那只松狮犬闯进了厢房,因为敞厢房敞压根没有门,所以也没什么关不关的问题,虽然有点尴尬,但她还是拿出了平日里气势汹汹的模样,那变脸速度堪称一绝。 宋知熹很满意。 那狗虽然个头不大,但好在咧着牙兴奋至极,连牵引绳都要栓不住了,这狗似乎越小,咬人就越凶。 张姜早惊恐万分,抓住自己的衣裙,就差脑补出自己腿脚血肉模糊的一幕了,扯着嗓子冲着门外大喊。 “吴婆!” 哗啦啦地霎时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看见自家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似是被吓得不轻,领头的那个仆妇急得跳脚。 宋知熹惊愕瞪眼,“你还带了婆子?!” 二人的局势瞬间来了个对掉。 以她带来的这几个小崽儿,这架势这阵仗她怎么对付得了? 那为首的婆子认定了罪魁祸首,呼喊着几个帮手上前去抓狗,边抓还不忘扯着嗓子叫唤:“姑娘莫慌,我们几个这就绑了这小畜生!” 盘锦看着围攻上来的人急了眼:“哎,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家姑娘也不是好得罪的!” 宋知熹面色讪讪:人家可是侯府的,我爹再显赫也不比人家有功勋傍身,忌讳不忌讳我们还不一定呢,毕竟寡不敌众。 端看身形就知,这群婆子的拳脚功夫估计了不得,没有当场动武她就阿弥陀佛了。 但,若是真叫他爹到侯府要狗,她回去少不了要被臭骂一顿。 “怎么这么怂了?” 三楼敞厢房对面,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喃喃开口,指骨有意无意地轻扣着桌面。 “世子爷,这叫有一分底气干一份事儿。”五城兵马司的岑副使露出几分欣赏,“这宋姑娘啊,明白着呢,你见她在谁手里吃过瘪?” 男子起身将要离去,回味这话,脑海里就浮现出那日境况,这女子腆着脸的窘迫模样实在是可笑。 他认得衡川郡王贺衔,自然就听说过她。 不过那日却是第一次得见。 这边,宋知熹看眼下没到要动粗的地步,打算挟持了张姜早,保她的狗的小命。谁知那张姜早也不是个吃素的,先一步上前掐住宋知熹的腰,“竟然放狗咬我,你还打算来真的了!” 楼下的官兵循了声赶来,似乎又在犹豫究竟要不要上楼抓人。嗑着瓜子的看客在一旁劝退,“小姑娘斗嘴呢,几个大男人凑个什么劲儿?。” 宋知熹忙着躲闪了几个招式,反身用手肘杵中了她就腾地闪开了,张姜早咬牙追向前,接着便一手朝着对方脖子横劈过去。 正所谓主子斗架,下人躲开,这身子相贴地,说轻了就是逾越了规矩,可万一伤了自己人,回去就得当众挨板子。 谁也没料到,张姜早冲上了楼台,没劈中那女孩却刹不住身子,在栏杆上一个翻身就被重力抛下了楼台! 及时被一只手抓住! 张姜早看着眼前费力趴在栏杆上的宋知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几个婆子不要命地冲过来想要帮忙,无奈手太短,够不着,急得就要去搬救兵。 宝福楼内各色人物心惊胆战之际,街道上女人的尖叫声,小孩的哭喊声,乱成一片。 “我……试试,拉你上来……”宋知熹额头冒汗。 忽然伴着道破空声,一根细长的东西射过来直接划破了宋知熹的手背,血淋淋的口子渗出血,滴了张姜早一脸,苍白的脸上滑过鲜红的液体,十分瘆人。 “小姐!”盘锦怕了,无从下手只能和涌上来的婆子们抱着姑娘的腿。 宋知熹疼得手一抽搐,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握紧了,没有丝毫松手。 张姜早哭了。 又是几道破空声传来,宋知熹一手拽着张姜早,脚上忽地一松,忽地被拽落了下去,她心里叫苦。 “啊!” 身子突然悬空。 她扭头,几个婆子再次拽住了她的双脚。 宋知熹眯眼朝不远处的吊脚楼看去,刚才的划破她手的,是一根飞针,那个方向方才那个灰色斗篷的,嗯她肯定。 张姜早被婆子拉了上去,此刻正在顺气,惨白的脸好歹恢复了一点血色,侯府立马来人,二话不说就紧张兮兮地把自家姑娘接走,那几个婆子临走时的脚步还颤巍巍的,显然是心有余悸。 好在有惊无险。 但是足够看见的小孩儿做噩梦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堵在了楼里,只有副指挥使带着几人上了楼,留下的皆是无名小卒。 一个生涩的声音打破底下的沉默:“兄弟,这闹事的姑娘,咱们还抓……” “嘘,你有没有点眼色?这种事情咱明显不好管,没听说是意外?”说话的男人满脸胡茬子不修边幅,“抓什么抓?抓那个救人的还是差点摔死的?还不够给大人添乱吗?” “这不是咱一贯的作风吗……” “少说话,多做事,明白着点儿。”男人锤了他一拳,以表奉劝。 宋知熹此刻不在厢房内,她早已追出巷外,却不见那人踪迹。 那人究竟是谁,有心抑或是……无意?难不成只是手痒?嗬,没这么闲的,若是成功了,那可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姑娘,先回府上药……”盘锦怀里抱着狗,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宋知熹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点头道,“是得回去一趟。” 第十六章 信来 黄澄澄的月亮今晚多了几片云掩映着,像是扯来一抹云霞粉饰桃面,竟也似懂得遮羞。 夜色没有往日的清冷,反而更加魅色撩人,其间有只鸟儿停落在了褚玉苑内一棵高大的皂荚树上,依偎着苍翠欲滴的叶子勾擦着细长的脚爪子。 石阶上几个婢女随手抄来罗扇,打了几只扑棱蛾子。 主房西间的窗台边响起窸窣的蹭动声,是一只毛色普通的信翁鸽在扭动身子,但是如果有人凑得近些再仔细些,便能看那鸟儿的尾后,竟长有一撮暗金色的羽毛,恰恰平添了几分靓丽。 那鸟儿不停地用脑袋剐蹭着窗棂,却又时不时警惕地来回蹦跳。 一只玉藕般滑溜的手臂忽地伸出窗来,捻住它的小细腿儿把它快速地捉了进去,滴了窗沿一滩的水渍。 浴房里水汽氲氤,宋知熹瘫软在澡池里沐浴的时候,就听见了这一动静,淡淡道,“可算来了。” 她想都没想就直接站起,裹了帕巾走到窗边把它一手捞了进来,根本不在意她这会儿到底是在做什么。 “呵呵呵,容我来好好瞧一瞧,这会儿给藏哪了……” 宋知熹沐浴的时候早早把伺候的丫头都赶了出去,她洗澡的时候容易闭着眼睛走神,她闭目养神的时候实在是不习惯有外人直挺挺地杵着,只因眼看有人等着,她反而会洗得捉急。 因而没叫丫鬟伺候。 “呦我个姑奶奶嘞~”凉嬷嬷在外面等着久了,有些闲得慌,谁知道这本来打算悄咪咪进来瞅一眼,就瞧见自个儿小姐立在窗边,不仅衣衫不整,手里还捣腾着一只不知哪来的小畜牲! 凉嬷嬷吓得几步上前,把端着的一盆水尽数泼向那只畜牲! “凉嬷嬷,你是淋谁呢……”没等她说完,宋知熹就被一件袍子裹住推回了澡池。 唉~ 在她印象里,这婆子可算得上她半个奶娘了,很多次她惹了祸事,都是凉嬷嬷帮衬着自己给爹爹讲了其中缘由,还不忘说上几句体己话。就是性子急了点,心思还算是细腻的,比起管杂事的延婆子,还挺能讨得她院里的丫头们的喜欢,不过其她院子里的就不多说了。 不过看人还是得看全,仿佛那一日险些拿鞭子抽人的并不是她。 宋知熹喟叹:头一回刷新了认知。 看着凉婆子把台面上一盒子熬麸浆味的香澡豆尽数倒下池水中,她长吁一口气,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 “呀我的信翁鸽!” 宋知熹又慌忙在水里乱捞一通,赶忙把那小家伙拎出水面。 湿漉漉的羽毛贴了一身,它扑棱扑棱着自个儿甩干了水。 “小祖宗,还好、还好……还活着……”,她悄悄抽出了那支捆在毛发下的湿透了的卷条,压在了澡豆盒下。 “小姐,你可要长点心,黄花大闺女的,要是真被哪个贼人瞧去了,啧啧可不得了呐。”婆子一脸心有余悸。 “哈没事儿~莫怕,府里哪来的贼人,还能惦记我?”宋知熹利落地站起身自我调笑,本该是从容优雅地擦干水渍,但她察觉不太和善的视线扫来,穿衣裙的动作都显得有几分僵硬。 宋知熹:怎么觉得眼前这婆子更像是贼人 完了,定是画本子看多了,看谁都像不正经的。 夜半。 坐在床头的凉婆子兀自发呆。 “哎凉姐睡了,赶明儿还得安排人去铺子里采买东西。” 另一个婆子扭了扭肥臀翻身,暗自鄙夷:看那一脸损色,指不定又瞧上哪个铺子里的爷们儿了,可怜老娘家里那个损色,哼,还瞒着我藏了一房小妾,明个儿正好出去查查那狐媚子的底细…… 主房阁内掌了灯。 厨房今晚开了小灶,有仆妇拎着三层高的雕花食盒送来糕点茶汤。 “姑娘,这薏米红豆汤最为养生,里头赤小豆、薏仁等食材选的都是上好的食材,知道姑娘喜甜,特意放了冰糖兑水。” “养生?”宋知熹用汤匙舀起一颗圆溜溜的龙眼,笑着问道。 献殷勤莫不是走错了院子,应该给她爹才对。 “瞧我,连话都不会说,赤小豆养人,姑娘莫要不信,这汤对女子来说还养颜呢。”仆妇用手轻轻拍了脸,却是瞬间皱起了眉头,“哎呦!” 盘锦绷住了脸。 宋知熹眼中的讥诮一闪而过,顺着眼下这情况关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姑娘不必在意。”仆妇身旁的手扶上了腰侧。 她讶异道:“当真没事儿?” 盘锦一个眼风扫过去:“姑娘要你说你便说就是,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那仆妇再不敢拿乔,跪在地上就抹眼泪:“姑娘给奴婢做主啊,凉嬷嬷欺人太甚,犯了事还不准人告诉姑娘。” “你这脸上的伤,她做的?” “回姑娘的话,是的。”仆妇抬头擦了把泪,“奴婢不敢欺瞒,就在昨日,凉嬷嬷来厨房摸走了一包党参,说是自家儿媳刚生养要补身子,可那本是给姑娘熬汤用的辅料,奴婢怎么肯,就拦着她” 宋知熹眼皮止不住地跳,“我听明白了,你先回去,挑时间找个大夫看看,药钱从府里走。” 那仆妇一愣,就连已经走出了院子都还没缓过神来:姑娘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她接下来那一大堆备用的法子,竟然用不上了? 盘锦目送人离去,转身回房愤愤道:“那仆妇,献殷勤敢情还是揣着目的来的?她怎敢!这也太埋汰人了!” 一边收起几案上的碗筷,她又担忧道:“虽说凉嬷嬷也不见得多好,但姑娘也不问,就这么信了她的话?” 一碗暖汤下肚后,浑身舒畅的时候觉得什么都值得,宋知熹笑笑:“没事,她那些小动作我还能没瞧见?” 想必姑娘本就猜中了仆妇的心思,盘锦心下一松,“姑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不顺着她的意思来,怎么还能知晓这么多事?不管真真假假,有个引子了,日后便能多长点心。”宋知熹偏头,“叫门房几个人,派人盯着她,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盘锦就等这句话,“诶!” 几番折腾下来,将近亥时。 “姑娘,被褥已经铺好了。”盘锦放下床头的碧纱帘回头,“咦,怎么这么开心?” 宋知熹把打湿的字条摊开,透过水渍更加看清了里头的内容,“哈哈,怎么,你也想来乐呵乐呵?” 看见姑娘没有要说的意思,盘锦也识趣没有强问打听。 “没什么事儿,就是一个旧相识近日要回来了。”宋知熹随意说着,注意到丫头的表情,微妙地勾唇而笑,“这人你也识得。” 盘锦取了金疮药,捂着嘴巴笑了。 半个月来,手上细细的伤口已经痊愈,好在当日事发突然,既然本就是场意外,应该不在歹人的筹谋内,既使是一时起了贼心害人,银针也没来得及淬毒。 她打量着自己的手,抿着唇幽幽道:“我可惜命得很。” “嘻嘻,是了是了,小心被咱逮住,哭也没用。”盘锦如是说。 宋知熹哭笑不得地摇摇脑袋,用力一撑太师椅上的扶手,就兀自进了里间睡下,“我要睡了,你去好生歇了,不必守夜。” 绛烛残泪滴,灯影幢千。 掌灯的绿衣婢女端着一壶斟满的茶水进来,吹灭了灯罩里的亮光。 欣喜之余,她还有些感恩,每一次故人重逢,想来都是应该是运道恩赐。 第十七章 旧人欢 “真是难得啊”,宋知熹欢喜地早早睁了眼,掐着时辰,就等着盘锦进来撂帘子。 总不能显得太反常了,今日的事很重要。 伴着茶隔碰撞声,盘锦招呼着几个丫鬟进来收拾整饬。 待进了里间,对着正在铺席子摆碟盘的那边,她腾出手往下压了压,几个穿鹅黄色褙子的丫鬟会了意,眨巴着眼也就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众丫鬟都是打心底里佩服盘锦,叫姑娘起床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一考耐力,二考韧劲,盘锦可是变着法儿作弄,唱个曲儿都能唱出花儿来,照她传授的经验就是:把人腻歪醒就得了。 早起的就是见不得睡懒觉的。 可这贪睡的毛病要是带进了婆家,先不管姑爷会是什么态度,指不定就不受公婆待见了,为了给姑娘谋得未来美好的婚后生活,这重任还是得她盘锦才担得起。 看着小丫鬟们坚定鼓励的眼神,盘锦心里萌生出一种统一目标统一战线的激动感。 一步迈进碧纱橱,素手挽起半垂的阁帘,喉咙里正酝酿着时兴的曲子…… “我的好盘锦你可算来了。” 惊愕的表情就像骨鲠在喉,盘锦旋即回过神来,“姑、姑娘你,你这几天精神足得很啊。” 宋知熹趿了鞋,“对啊,这不是听你们的那套说辞么。” “姑娘,我们可没瞎说,那些个夫人请早安,可都是早得很呐。”丫鬟们打趣道。 “嗯是,今日就很神清气爽,我就是平日里累的时候入睡得快,早起什么的是不成问题的。” 宋知熹穿着中衣托着腮,扯着盘锦转了一圈,牵唇而笑。 杏色褙子内搭缠纱高腰裙,利落简单,还颇为养眼。 然而在别人眼里,这分明就是诈笑。 盘锦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家姑娘以前每次带她出去招摇撞骗,招惹男男女女的时候啊,就是这幅像有了什么邪门主意的表情。 宋知熹向外摆摆手,屋里除了两人瞬间清了空,啪嗒一声关门略显几分急促。 “盘锦,衣服脱了。” 一脸懵圈后,面前的人紧咬下唇桃面娇羞,好一顿才吱声,“姑娘~奴婢不从……” 宋知熹轻笑着伸出手指弹了盘锦脑袋,语气宠溺:“从什么从,劝你从良么?我是叫你把衣服换给我。” “啊?姑娘你又要出去招摇了吗?那、咱不是早先就准备好了装束吗。” 宋知熹微微摇头道:“太……太繁琐太显眼太辣眼睛。” 盘锦不解。 “不、不是,咱有男装呀。” “嘁,你同我说实话,就我这天生的女相脸,穿男装是不是更扎眼了,出去”宋知熹嗔怪地瞥了一眼,“能骗谁呢?” 盘锦回忆了一下,是了,想着每次和姑娘扮男装出去办事,那些个街头糙汉瞧着就摩搓着嘴唇和下巴,净盯着姑娘的身板瞧,这么一想她便忍不住一阵恶寒。 “放心好了,今个儿就你当大小姐,来,再好好补个觉啊,哎哟真是辛苦你了” 在系好腰肢上那条原配的宝红色丝绦后,宋知熹学着盘锦的样子,低束了发髻,固定好后又编绞出两条绕耳的发辫,再别上一支黄澄澄的八宝莹簪,晶亮的眸子微闪,活脱一个俏生生的丫鬟。 盘锦拍着胸脯暗叹幸好,幸好是当小主子的命,不然去了别家府上当丫头,一不留神就被捞进房里指不定就成了哪个哥儿的通房。 然而再娇俏的模样,她家小姐无论是在气质气度或是气场这里,还是拿捏得死死的。 崔管家从门房处走到前院,掂了掂宽袖,就觉得刚刚那队路过的丫头里有个扎眼的身影,看着就觉得眼熟。 罢了罢了,再多瞧上两眼指不定又被自家婆娘嫌弃还误会。 碧空如洗,天朗气清,穹苍之下安定兴盛。自然与人间烟火的和谐交融,是上天造就的最好的艺品,最慷慨的馈赠。 穿过几道牌坊就是朱雀街了。 香榭台这边的红姐儿不比城东销金窟的那些个,唱曲跳舞摆的都是清新高雅的风范,自视甚高,若是说个皮肉生意还会惹恼人家,小心剥了衣服就被人轰出去。 牌道口被几辆推车占了大半个地方,此时正在卸货,老伙计向过路的人赔着笑,“初来京城,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铜锣在后头几个壮年人的背脊上因那大幅度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那为首的大汉拎着行李与箱箧,满眼是奋发的新奇。 打拼者,挫败者,风生水起抑或是惨淡经营,在这京都,从来不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 宋知熹笑笑,在店口为了招揽而设的茶铺边,随意捻了一棵茶胚嗅了嗅,逗留片刻后就穿过了小巷。 穿过金拱门,干道边上停了好些个贵人的轿辇,那附近城隍庙门口又新张贴了好多告示,待官家人一撤,百姓们一窝蜂堵了上去就要围观。 跨过一道宽台的石阶,站在拱石路台上,宋知熹才好说歹说扶了桥石,明晃晃地跨了出来,扬起脑袋放眼环望,顺手正儿八经地拍了拍裙腰。 这边茶铺林立,行道边栽着几棵柳树傍景,宋知熹走进茶尞用指骨扣了一个木桌,抓了人家盘里几颗花生,旋即转了裙摆踱步上了底商二楼。 那桌的客人眉目舒展,靠着一楼柜台打了个响指呼:“不用招呼了。” 他朝着着刚过去的女子身影努努嘴,掌柜的顿时笑露一口大白牙,答应道,“好嘞,安排着!” “胖蕉,你再不回来啊,京城里那些个百晓生可就要倒闭了。”宋知熹打趣道。 胖蕉本名庞焦,“胖蕉”二字只是四海商行里的代号,四海商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主办消息经营,精探按照位阶分部任职,搜罗整理汇总各地社会各阶层的活动信息,上传下达,归档上呈,层层相通。 这京城,就是以这少年为掌事,管理部署京城内的各个精探。明明正好青葱的年纪,因为骨架子大略显得微胖福态,倒也更彰显出他的少年气息。 然而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少年心思老成,心里精明灵光得很。 “怎么,二世祖,没有我的辅佐,是不是端起架子招惹人的时候没了底气?” “打住打住,莫要再叫我二世祖了,若是连你也喊了,那我宋知熹的名声可真要被带臭了。” 街头叫喝声突起,宋知熹一个不防就呛了口水,挽起袖子就要拍胸腔稳住。 “这么快就害喜了?” 在对座人一阵惊讶声中,宋知熹不明所以,“什么?” “哎,那事儿果真成了?”不着急回答,胖蕉凑近挤了挤眼角,“哈,那些本好东西可是我好不容易找了关系,软磨硬泡才从我青阳郡的同僚那儿抢来的,诶,我这劳苦功高的,到时候,给小弟我赏杯喜酒喝?” 宋知熹脑海里忙不迭闪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连忙抄起木筷敲了眼前人的脑袋,“小小年纪净是些歪主意,你那督主也不晓得管教管教。” 想起自己那档子事儿,说实话她并无羞恼之意,不用太放在心上。说多了也就是窈窕君子,心向往之罢了,好感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啊,加上面对那种对味的长相,当时她会不计后果,想着把自己后半生都交托了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被人丢出来的样子,着实难看了些。 胖蕉收敛了嬉笑,“嘿嘿,你果然看了,不过,我们商行人才济济,像我这种下派地方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哪有闲工夫管我,你也别瞎想。” 宋知熹了然,其实什么事什么个道理,善恶正邪轻重缓急,他心里明白得很。 “不过既是京城,也给我多管派了些人手。” “但……我还是得和你确认一下,你这么无底线地帮我,会不会坏了你上头的规矩?”宋知熹心生隐忧。 “这你就不懂了,干咱们这行的只要是涉及结交处事,上头不会管的,说到底你怎么交际和谁处的好,都是得来消息资源的途径,上头只管成果,不管我们的方法门路。” “机遇这种事儿,可遇不可求,要是真秉持着尽量不得罪人的原则办事,顶多混个脸熟,太清浅也捞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胖蕉定定地看着宋知熹的眼睛,想了想还是出言提醒,“在京城这个地界的消息资源我能管,前提是不涉及皇室的秘辛,因为这些只有上头知道。” “还有,出了这个地界我就没有话语权了,各地办事都是分开的,各有各的规矩,别处的同行我也不熟,除非瞧得上我的人情,否则按规矩也是透露不得的。” “虽然我对你没有什么底线可言,但我能耐不大也只是多知道些,真正遇上事我是插不上手的。” “所以,你可要悠着点。”胖蕉说完嗓子都快冒烟了,赶紧给自己倒了杯水。 宋知熹颔首,看着面前真真实实的人感觉踏实又欢喜,不愉快的事情尽数抛至脑后,就连唠叨也听得十分开心。 她在随父母定居京城前,便与他当了几年走街串巷的伙伴,虽然是份打小的交情,但她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她占的便宜可真不是一星半点。 “半年多了,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总算又看见你了。”宋知熹一脸慨叹,不仅有那么一个名气赫赫的庞大组织护佑,在江湖上也喊得上名号,能结识此人,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想当个小透明都难啊。 就是时常出人意料、倒打一耙,不按事先说好的约定做事,整出个幺蛾子或是小插曲,让人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和他对着干。 在这一点上,作为盟友的宋知熹可谓是常有切身体会。她也没少被他作弄,就比如这劳什子画本子,把她也一起带偏了。 不过…… 她笑靥如花。 有时候,脸皮这种东西,悄咪咪地还是可以不要的。 第十八章 上街 悠哉悠哉地往城隍庙方向折返,宋知熹踱着小步,闲来无事,正打算凑个热闹瞧瞧这些天的告示。 城隍庙的门口围凑成群。 宋知熹眼前一亮:“呦,两三盏茶的功夫了,还有这么多人呐。” 食指绕着腰际的丝绦打转,她轻弯右膝,抵着左脚站在人群开外三尺处,也不着急走,只是四处漫看。 有吃炒杏果子的,有妇人在哄孩子的,豆腐摊上还有揪着耳朵教训丈夫的再稍微远些,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在窃窃私语,又像是听从了什么吩咐,商量几句后互相使了眼色,大大咧咧地就往人群这边走来。 宋知熹没放在心上,稍微移开了视线。 一匹红鬃骏马上坐着一位玄色束衣、身姿笔挺的男子,他的目光张扬露骨,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面生得很,她显然不认得。 按照她识人的经验,此人定非善类,指不定又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出了街。 作为一个路人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不管发生什么,权当看戏,置之度外便是,要是能端上一碟淬了奶油的瓜子嗑嗑,再从街边的汤面铺里借个板凳,那敢情好!别提有多舒爽了。 再说,顺便借个光,听听告示上的消息。 只是宋知熹沉了沉眸。 那些小厮走得愈发近了,脚步直指她。 怎么?不是为了瞧告示来轰人的? 几个小厮掰着指骨神情轻慢,散发着几分势在必行的气势。 这、往我这里来又是几个意思? 宋知熹暗道不好,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几个忽然出现的丫头挽住了胳膊,她扭头看去,几人朝她点头提醒道,“别怕,快跟我们来。” 话毕就急忙带她走。 “几个小丫头片子,要管闲事也不先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几个被半路截胡的小厮不太乐意了,这么多人在呢,一时尴尬得不知是该办还是不该办,这下纷纷扭头揣摩自己主子的意思。 “拿下。” 男子的低音不徐不疾地传入宋知熹耳中,不由分说,她便任由那几个丫头拐带着疾走,但仍旧佯装着平常的面色,暗道风度不能丢。 心存侥幸:若只是闹了个乌龙,岂不是自乱了阵脚? 几个当事的丫鬟哪里知道她心中的计量,只管紧紧拽着这个不知道是谁家的丫鬟,匆匆忙忙就往雅碧楼下那处停着好几台轿辇的地方赶。 好说歹说把人带了出来。 宋知熹臂上一松,才发现几个丫头松开了挽着她的力道,朝着身前人见礼。 “夫人,人带到了。” 周边立着许多穿着体面的官家夫人,不乏有人毫不避讳地打量她,身后还伴着些许婆子和丫头,好生热闹。 宋知熹定睛看向眼前,这么一看可不打紧,眼前这个姿容清丽气质端庄的女人,别人不认得没什么,可她作为宋府的大小姐,头上明里暗里有两位朝廷高官罩着,没少出席过各种名门的宴会。 夫人?这位不应该是裕王府的王妃吗? 夫人打量着跟前的丫头,饶是见识过公主贵女和各地美人,却也微微撩拨了心弦:果真是个俏生生的女娇娥,怪不得孙家那儿郎会起了心思。 “丫头别怕,我刚刚瞧见那边,怕是有人要为难你,便自作主张唤了婢女把你带过来。”女人移开了视线,“瞧你孤立无援,能避就避了。” 宋知熹心中了然,颇为感慨,原来那几个丫头是受令相助的。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这么个道理,她一个小小的“丫鬟”,遇上点事儿可不就是不能和人杠上,能避就避了么。 宋知熹没忘自己此刻丫鬟的打扮,连忙实诚地行礼,“谢过王妃。” 周边夫人听了没什么反应,倒是王妃与她的侍从们吃了一惊。 因为今日轻装简行,就是图个低调清静,救人也只是随意一举,平时哪里会真去插手这些不相干的事,今日这次,不过是因为刚在城隍庙见了菩萨,突然心生善意罢了。 裕王妃本打算离开,不再插手过问,既然是她把人叫过来的,毕竟是王妃,若是问起来,孙家那些人知晓了,也不会拂了她这个面子。 想必也不会再为难这丫头。 没承想,这姑娘一句话,突然引起了她的兴趣。 “你认得我?”王妃平和的语气里,掩着些许诧异。 “我曾在一次宴会上见过王妃,之后便记得了,断不敢谈认得二字。” 宋知熹对自己的身份既不佯装也不说破,万一自认了奴婢,以后再认出了她,可别顶上个欺骗的罪名。倘若直接挑明身份,又要对自己今日的处境与行为自圆其说。 试想哪家的大小姐会这么个样子出街?不但有惹人猜疑之嫌,品行不端的帽子一旦扣下来啊就有些麻烦了。 既然这样,何必自讨没趣? 禄王妃对这番说辞也是信了的,这丫鬟顶多是有幸随着主家参加过她操持的宴会,碰巧看见她,留了心眼儿,当下能认出她也便不足为奇。 宋知熹定下心来,揣了个自觉温婉的神色,笑着低声道,“再说,若不是王妃您,有哪个夫人敢为了小女子和旁人闹得不愉快?” 不愉快是小,结下梁子才是大。 一个婆子低身对王妃碎碎念,“这丫头虽看上去娇滴滴的,倒也是个懂些门道的明白人。” 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丫鬟,说话的语气有些不知轻重,这层意思憋在婆子心里,终究没有讲出来。 第十九章 被掳 周围熙熙攘攘的声音越来越难以忽视。 一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衣摆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 “孙家长子孙喻舟,见过裕王妃。” 男子站在了宋知熹的后侧方,宋知熹虽没转身去看,但好歹能听出此人语气谦恭,让她缓解了一点点紧张。 众女眷可是瞧见了,这男子的言语行径虽然持礼有加,可那桀骜讪笑的神色,愣是让人觉得不善。 “孙家儿郎免礼,这京城好歹也是治理有方,人留不留,都得先看其是否已有归属,若是时常因什么强行的手段坏了风气,可就脸上无光了。”王妃端着架子,在“时常”二字上咬重了些,提醒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强行掳人这种事平日里也听闻你做了不少,今日既然碰巧是本王妃插了手,那么,这个面子便由不得你不给,否则我禄王府的脸往哪搁? 宋知熹彻底明白了,敢情这人真是冲着自己来的啊?! 她在记忆里重新搜罗了一遍,确实没有来往,只是听过这人的名字,貌似是太史令的嫡子,还是个惜美之人。 她自问没有惹过这个冤大头,这素不相识没有交集的就要捉了我是闹哪样? 虽然有些心悸,但好在气质这块她还拿捏得死死的,不曾露出心慌的端倪。 再说了,她心里早已有了保票,王妃这个情面着实是大,有这么一尊活菩萨在,让她嚣张起来怕是也行的。但想归想,理智占了上风,在王妃面前嚣张呵呵!可别把王妃气走,不卖这她个面子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人再显贵,也不能再不识好歹了不是? 自从认出了王妃,宋知熹就绷紧了身子,毕竟是第一次与王妃搭话,也不知道方才有没有说错什么。 虽说她蛮横起来的时候不太在意身份,但其实只限于同辈人,若是要她在长辈面前耍宝,她爹第一个就能拿鞭子抽她! 她爹虽然平日里对她不太管制,事事都依着性子来,但敬重与孝廉可是给她灌进了骨髓里。 能正面受引荐同王妃攀谈的女孩子在她这个年纪的并不多,毕竟不在一个辈分,既无关联也没什么合适的话题,能亲近的人大多沾亲带故,或者借了自家母亲祖母等长辈的光。 她没有母亲替她铺垫这层关系,自然也就没这个经历。 想到这里,感觉大局已定胜负已分,宋知熹才放松了肩头。 可就在众人舒气缓神等着孙家儿郎赔礼圆说之时,全场突然傻眼了。 只见站在女子身后男人伸出右臂稳稳勾住了她的脖子,手肘向后一带就把人往他身上靠。 宋知熹:我?! 他不假辞色,“实在是不好意思,房里的丫鬟心气高,赌气跑了出来,给王妃带来不便还望莫要怪罪。”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在众人心里炸响,劲爆的讯息立刻波散开来! 不会?敢情这是人家房里的丫鬟啊 王妃绷着脸显然难以置信,按她先前看见的,那几个小厮先是鬼鬼祟祟,随后又不怀好意地朝这丫头走去,那种场景,不怪她会觉得可疑。 但转念一想:她确实不认得这丫头,而且方才与她交谈的时候,也未曾听出她的慌乱与害怕来,难道这两人当真原本就是一家的? 那么孙家儿郎会寻来,就在这丫鬟的意料之中了,难怪看不出惊慌。 这么一想,反而是她裕王妃不占理了…… 宋知熹看出了众人七拐八拐的心思,也猜出了个一二,她的隐忧果真不假,顿时面上就端不住了。 实在冤枉啊,谁承想这人会来这一出?一句话颠倒了局面,没理也变成有理的了! 房里的……?就诈她是他的通房丫头吗! 宋知熹用力掰扯着狼爪低声警告:“孙喻舟,放手!” “喏,这不就是认得我么。”男子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别闹。” 王妃脸色更不好了。 若说这真是个无辜的丫鬟,那么一个下人,怎么会有如此傲娇的语气和傲气敢这么说话? 也只有是恃宠而骄了! 否则无法解释。 亏了这合她眼缘的样貌,原来是这般女子,胆子可真是大。 像是认定了什么,王妃再也待不下去了,骤然进了轿子离去。 宋知熹眸色一沉:不妙,不但惹了自己一身腥,平白无故还弄得王妃不快,事已至此,再多辩解都显得她矫揉造作。 望着王妃离去的轿辇,宋知熹生无可恋,虽然明白自己这回落了贵人的面子,可她心心念念的活菩萨呀,就这么放弃她了吗不再挽回一下吗? 箍得紧实的胳膊害她喘了粗气,她转而就气不打一处来,还装什么风度?就是自讨苦吃! “你个糟心的,移开你的铁胳膊快把本姑娘放开!” 没等人矮下身踹他,孙喻舟几分餍足地闪身避开。 若不是先前惊鸿一瞥看见那精致的五官,他也不至于费了心思当着王妃的面算计她。 只是,姑娘?呵呵,也难怪,貌似来头不小啊。 宋知熹打算要锋芒毕露。 彼时,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扑来一个人影,随即一队仆妇护在面前。 “姑娘~你怎么样啊?都说了不要瞎闹,不安全的,出了事老爷会打死我们的!” 宋知熹顿时就蔫了,虽然心生感动却难免尴尬,只得偷偷咬牙道:“来就来,你怎么这样让我没面子。”说着就一把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胳膊。 仆妇们看了这架势秒懂地让开一条道,平日里受姑娘的熏陶,行事风格也学了个炉火纯青,有些事情做惯了就没了顾忌,对方身份什么的先不管,主子什么意思就按什么来,凡事做了再说! 几个做惯了的丫头怂了怂肩准备打下手,因为这种事情万万轮不到姑娘亲自出手,平日里也是由她们率先出招来个先声夺人! “哎呦我的姑奶奶啊使不得、使不得!” 唯独那延嬷嬷不似往常一般,一个眼尖就赶忙上前拉架,这下她也管不得身份,拢着宋知熹的胳膊连忙把那袖子放下。 延嬷嬷:这可是众目睽睽呀,一个不注意怎么又……像露这么大截腿啊胳膊什么的可不就是自卖便宜吗! 那一方,把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他也看清了仆妇近前出示的腰牌。 孙喻舟玩味地笑道,“原来是宋御史的闺女,传言诚不欺我,妙,实在是妙啊!”他一个利落地翻身上马转身离开,丝毫不恋战,带走了小厮和护卫顺便清了场。 宋知熹若有所思。 第二十章 紧锣密鼓 日头正盛,仍旧是朗朗晴空,朱雀街上人头攒动。 二楼的聚坊楼台上,待接过了少女手中的木篮,一个中年妇女扶着台面上的盘子,往发酵肥里兑着洄水,养护台面上一株覆盆子。 楼下隐约传来兵刃碰撞声,是一队兵卫前来巡街,今日更是准时。 “杜娘子。” 女人一愣神,心中一喜:这是哪个机灵的? 这只言片语说到女人的心坎里去了,在她这个人老珠黄的年纪,已经很久没被这么称呼过了,女人按捺着心中的窥探,缓缓转了身。 “你怎么还在这?”女人随口一问,面前的女孩子方才替人给她送来了花肥,这会儿竟然还未离开。 那女孩子边说边上前,“一样东西,忘了捎给杜娘子了” 五城兵马司官衙,风风火火闯进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惊得衙内坐镇的侍卫没等看清来人是谁,差点就要蹿上来拿人。 紧接着后面跟回了一丛巡卫,这是被大人亲选的得力手下,领头的几个人正毛手毛脚地翻出身上的布帕,就要给那大人擦脸。 都尉瞧着赶回来的部下,眉毛一横:嘿这些个孙子,献殷勤的时候倒是挺孝敬的。 “都尉大人,你这是……怎么回事?”堂内的守卫惊惑地前来相迎。 “现在的婆娘是眼睛长天上了吗!”都尉横眉冷竖,愤愤吐出一句话。 兵马司的指挥使在本朝称作都尉,难得他这几日点了这队得力的部下,准时带队巡察街道,本想着亲自现身能振振他们兵马司的威风,顺带体察部下的职守情况。 竟是没想到,有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给他来个难堪,这是何等挑衅! 要不是自己浑身的花肥腻味,还要提防着谏官参他一本,他当场就能上楼把人劈了。 不过好歹那婆娘自己认了错,眼下已经被押去牢狱,没一两个月也应该出不来。 只要袭击朝廷命官的嫌疑一扣上啊,这关押的理由倒也不会太欠考虑。 待擦净脸,没等他换身衣裳,就迎来了一个急报。 “大人!大理寺中丞在鹤占街疑似遇袭!” “什么!鹤占街?”不待盘点人,他大手在人前挥过,“那就你们了,快随我走!” 朱雀街这边也已经恢复了常态,祥和气息也依旧没有清减。 一女子低头拂平了桔梗裙的褶皱,挽着漆竹篮子游走在街上,抬眼间就是一双剪水眸,时不时地放眼观望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哟,小娘子卖东西还挑人呀。”一个妇人挑唆调笑。 她听了,歉意地低头抿紧了唇。 “脸皮子也忒薄了些……”那妇人看这姑娘一脸娇羞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是瞥了一眼便走开了。 她撇过脸去,勾唇苦笑,只是一瞬间面色就恢复如常。 该是差不多了。 官道上允许纵马而行。 路过朱雀街,孙喻舟特意放慢了速度,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皮面缰绳,琢磨着今日的趣事,还有他前几日才在鹤占楼相识的一个小娘皮儿,那媚眼使得那叫一个绝。 神游之际却不防撞倒了人,一个女孩子摔在马前,绸面的绣帕散落一地,堪称我见犹怜。 怜香惜玉、爱美惜美向来就是他的本性与爱好,看那女子肤若凝脂身姿姣好,他果断下马扶人。 呦,果真清丽,剪水眸子映入眼里,却不经意间挠了他的心。 女孩子倒地时便低垂了头,待人近身后才与他对视,仿佛突然心悸,只是瞬间又恢复了羞涩委屈的面容。 他拂过她的手和脖颈,越来越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那女孩非但没有感到冒犯而挣扎反抗,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搂住了他的的脖子仰头吻上,霎时唇齿相贴。 幕天席地的拥吻,惊得四周噤了声。 “太刺激了,现在年轻一辈都这么玩的吗?” “伤风败俗啊……” …… 涯台边,目睹了全场的经过,周绪呈皱眉看着相吻的二人,竟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周世子,已经安顿好大理寺中丞,中丞只说是新来的乡里人不懂事,冲撞了而已,算不上谋害,请大人不必担心。” 亲卫上前如实禀告,虽然不知世子为何折返到这儿,弄得他刚来就冷不防目睹了这番场景,心里尴尬又莫名堵得慌。 这些人、怎么都不捂眼睛?! 就在众人以为孙公子终于又要抱得美人归时,那女子突然握拳出手砸在了男人的腰腹下三寸位置。 刀锋显露! 男子松开双臂,众人顿时看得心惊,血色在伤口处迅速晕开,精巧的小刀银晃晃地深入其里,扎压了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尖叫声轰然炸开。 “啊杀人啊!” “谋杀啊!” 人群猛然离散,百姓皆是慌不择路规避逃窜,生怕与自己扯上关系,下意识的动作暴露群众的真实心理。 若是等官兵来了,直接把牵涉的人以同犯嫌疑一并抓起! 一锅端了可如何是好! “先救人!”周绪呈低喝道,赶来的亲卫丝毫没有耽搁地冲过去,用衣料捂住孙喻舟汩汩冒血的伤口,待掳来的医官先稍稍稳住这流血的伤势,立即把人送去了太医处抢救。 只是出奇的是,街道辖区的巡卫虽不久前就已经随着兵马司都尉离开,竟然到现在都还没出现。 然而众人不知的是,因为鹤占楼大理寺中丞遇刺一事,都尉把原本巡辖这里的兵卫一并带走,一个不留,根本没来得及重新部署这里。 更现实的一点是,面对当场这种缠绵的情状,就算看不下去也没有百姓主动上前,更别说打探虚实了。 要不然这刺杀也不会能如此完美无差,无人扰乱。 后脚赶来的官兵没有因对方是个女子而有丝毫松懈,一边麻利迅猛地押了犯人,一边大肆地处理乱局,令行禁止,无一不在提醒着这座偌大的皇城,什么才是真正的兵威。 刺杀官家嫡孙,这个案子牵扯甚大,不等抽丝剥茧,对于稍微懂点门道的人来说内里隐情都已经是细思极恐。 鹤占街。 这一处没有人走茶凉的自觉,提刑按察司的公堂外照样聚集了群众。 “荒唐!” 惊堂木重击桌案,传达着上位者的怒不可遏。 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突然,都不带让人喘气的,堂下跪着的几个身穿麻色褂子的汉子抹了把辛酸泪,高声叫苦。 “大人!大人明察啊,咱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么会谋害朝廷命官啊!” “冤枉啊大人!咱们就是卖弄杂耍讨个生计的,就算白送十个胆子咱也不敢在京城造次啊!” 几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伏低上身,以头抢地,倔强地证明着自己的清白。 就在先前,这几个街头艺人颇为卖力地秀了一组高难度杂技,互相配合着耍玩花枪。 第一次在皇城大展身手啊,可谓是心潮澎湃,一手花枪耍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热血沸腾。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们对自己的掌控力确实很有信心,绝对不致于伤人,不然也不会毫无顾忌地租下街上那个宽敞的露台作为场地。 只不过千算万算,最后不争气的竟然是那花枪,在大力一甩下那枪头竟然就它娘的脱落了?! 还直直袭向不远处轿辇旁的人的发冠,连人带纱帽给钉在了轿子上! 那场面活脱叫人生无可恋,他们扔了铁棍就打算赔罪,动作却慢了一步,顷刻间就被摧枯拉朽之势包围,那刷啦啦的银光简直要晃瞎他们的眼 于是乎,他们就这么毫无悬念地被刀剑架着走,没得消停就被扣押到公堂之上,接受铺天盖地的诘问与审讯。 “什么底细自有官府的人来查个彻底,说!你们怎么就不偏不倚袭击了大理寺中丞!能有这等功夫,好得很呐!” 一轮辩问之后并没有实质性的收获,把堂下跪的人与堂上审判的人急得脸红脖子粗。 大理寺中丞听不下去了,搓了搓胡渣,喝了一口水压压惊。 他们大理寺当差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虽是刚才那一下着实把他吓着了,但凭他多年为官在人精里摸爬滚打的经验,他能确定这只是个意外。 他抬手止住衙吏为他捶肩的动作,起身朝判官拱手做了做样子,“大人,不必再审了,我们的人查过了,就是闹了个乌龙,不至于牵扯上谋害。” 清了清嗓子,他又接着对跪在地上的壮年说道,“只是我这人到中年,也是经不住吓唬的,行事还是注意些分寸为好,有时候细枝末节也能成为致命的因素。” “大人海涵!谢大人为草民开脱!” “” 不乏有官员疑虑:大理寺的人今日怎么了,竟然这么给脸? 这又耍什么手段? 别人不知道,他们当官的可都私底下互相透过口风,别看大理寺名头端正,掌管着案宗审罪,这里边的狠辣可不输他们刑狱。 饶是心里百转千回,堂上的提刑官也顿时噎住了声,大理寺的人可惹不起,尤其是那个年纪轻轻就领头的小子,可恨还是个袭爵的世子! 虽是同一个职署类别,可大理寺的人由陛下钦点官位,那等级实在是压了他们一头。 正主都发话了,这话里的意思也透露得明白,提刑官也就歇了原本想替人家讨个公道,涨涨门面威风的想法。 “本官审了这么久,看来证据不足,那就待案宗备全再做定夺,来人,带下去做个笔录。” 提刑官稍整神色,干脆利落地撩了袍,退堂的动作拿捏得很有分寸,隐约透露几分豪爽的风骨。 剩下的就是走个过场的事了。 接连好几日里,风言风语就传遍了京城。 一日之内,三人遇袭,两个朝廷命官,一个官家嫡孙。 其中两场是闹剧,只有一个真见了血。两个是乌龙事件,一个却是真实的蓄意谋杀。 仔细想来,若是以孙喻舟被刺为主场,三件事也是有些牵扯的。 从因马撞了人,两人相遇,到街头拥吻,到当场刺杀,整个流程目睹的都是旁观的百姓,没有人有插手的理由与想法。 当场人里,却唯独少了整顿秩序的巡卫,也理应是当时最有义务有必要阻止事态发展的人,少了这些干扰因素,事态的演化也就如此顺遂。 而这些本该于此处当值的一队巡卫,却早先随了他们的都尉离开,之后在府衙中,才能在紧急中顺便调走。 事急从权,按需调配,也是中规中矩。 其他辖区的巡卫,若不得令,实在不能用一处的兵填补另一处的兵,否则顾此失彼,是兵家大忌。可到了到真出了事的时候,从总部府衙调出的与从就近辖区赶来的侍卫,还是没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只能说,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除了那个热吻。 这个吻没人能解释。 实况分析就在这里卡了壳。 大理寺书房内,周绪呈微微斜靠在扶几上,一手搭额,一手弯着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案。 “速速查那女子的底细。”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捉摸与兴味,“还有,两个当事人是否相识,这两家的关系,以及往来。” 那男女在那四目相对的第一瞬,明明透出的是陌生…… 他施施然起身,“呵,刺激。” 侍从拱手领命退离。 第二十一章 嫌疑 天下大义,此刻问君。 春雷交涉,恰好惊蛰。 惊蛰分为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黄鹂)鸣;三候鹰化为鸠。”惊蛰三候所代表的花信为:“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蔷薇。”。 前几日下了小雨,这会儿宋府里的空气都是清甜的,香榭亭边的夹竹桃有含苞吐露的迹象,看得人心痒难耐。 宋知熹悻悻地撤下了先前占据一袭之地的香艳本子,搜罗了一捧的经书,现在都齐整地堆满了案头。 这几日随手翻了翻,她现在对这些经文很快培养了一种如鱼得水的亲切感,虽然不至于填补她心底的落空,但好歹像是找到了替代品,在体味这种沉溺的快感中,她发觉自己越来越充实。 前辈说的果然没错,这可不就是开卷有益嘛。 院门来了通传,宋知熹带着疑惑,换了镶珠开撒裙,出了宅院进了前堂。 “爹,怎么了?” “你这几日可有出府过?” 宋知熹平日里愈发活络,气质这个东西也能信手拈来,转换自如,这会儿她落座后双手大气地一搭,还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然而却看得老爷眼皮子突突地跳。 “老爷。”管家奉上一盏碧落兰,宋老爷挥了挥手,照例屏退了下人。 “爹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这几日呆在屋里看了好些经史子集呢。” 宋知熹弯着嘴角眨了眨左眼,是个活泛的样子没跑了。 宋老爷放了心,还是剜了闺女一眼,“哼我信了你的邪哟,不给老子惹麻烦你就算长了本事了,不过……” 宋老爷顿了顿,他对亲闺女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今日太医署的人说,那孙阁老家的嫡子似是才发现中了毒。” 宋知熹很是疑虑地接话,“不是说是受了刀伤吗?” “刀伤没有什么大碍,算不了什么,真正厉害的是那毒。” 他放下茶盏继续道,“这几日众人集中注意处理刀伤,谁知道他还中了毒,听太医说,毒的症状发作后,已经拖延了好一阵子了,因为还在刀伤的救治过程,他们都以为是刀伤感染的并发症,这就忽略了这个毒。” “唉,这是有多大的仇啊。” 凭着这几日的传闻,宋知熹不一会儿就想明白了,嗬!原来是一个连环死手! 刀伤只是转移注意力的引子,背后真正杀手锏是毒,这样就算没杀成人,也能毒死人。 毒性再大,也会有个中毒过程,但能否毒死人,不仅要看毒性,大前提是毒发完成,中间不会有人发现并解毒。 这就是原因所在了。 刀伤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这样做比单独下毒高明太多了,又比单独刺杀多了个可能。 毒发症状一旦被发现就会有人解毒,单独捅刀子又讲究功力和寸位,不一定能致死。 宋知熹有些哀叹,这孙喻舟拈花惹草惯了,最终还不是吃了女人的亏,没有一命呜呼就谢天谢地了,希望这茬能吃一堑长一智。 “长点心,叫你的丫鬟们近日不要出门了,也能少些麻烦。” 宋知熹:??? 她亲自去了门房,差人出门采买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叫人打听仔细了,人一回来就给她带了话,吓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本来大伙儿都觉着奇怪,街上又在查人了,那行刺的女子不是已经入狱了么……” “我后来使了点银子,听知情的孙家人说,那天有婢女给孙公子擦洗脸才发现他面色有些不对。” “您猜怎么着?”小厮双手一拍,“叫太医一瞧才发现那孙公子中了毒!还好发现不太晚,如今也没有大碍了只等睡醒了便是,只是太医推断,这毒就是受了刀伤的当日一并染上的,具体是饮下的茶水里还是吸入的毒粉,时日已久已经验不出来了。” 宋知熹双臂环胸,皱眉凝思,点了点头。 “当时说啊,除了那个刺客,出于谨慎起见,要把所有可疑的嫌犯也一并下狱审判。” “不过大理寺的可真是神了,查到孙公子一直在马匹上,除了小厮根本接触不到什么人,其间就只下过马两次,事情可就好办多了呢。” “不管是早膳还是什么其他的可能查探了个彻底后,他们排除嫌疑就只锁定了一个人,你猜,会是什么人?” 宋知熹:怎么感觉后脑勺一阵发凉。 “就查到那孙公子遇刺的几个时辰前调戏了一个丫鬟,还搂了那丫鬟有一阵子,这先前搂一个,后面又抱一个的,总共就两人,除了那个刺客,可不就是和她有亲密接触了嘛。” 门房的小生挠了挠鼻子,“这不,大理寺现在就在追查那个丫鬟了嘛。” “什么?大理寺、亲自?” “不是不是啊姑娘,大理寺卿向圣上挑明了,只做个指挥,负责把人给查清楚,顺带施了拿人的命令,而拿人这活儿还是兵马司揽了的。” “人……应当还没抓到……” “姑娘放心,快了呢!大理寺有那周世子坐镇,查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但奇怪的是听说方才还找上了裕王府。” 我滴个娘亲嘞,狗屁放心,揪心得头疼啊…… 这不就是真相大白的节奏吗,这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要对大理寺拍手叫好了! 可她无罪啊! 她宋知熹却是忍不住想一巴掌直接呼过去。 这口气,憋的她要憋出内伤了!这倒是什么个事儿啊。 她摊上大事了。 要不是她留个心眼,保不齐哪天连宋家府宅被包抄了她都不知道。 还好她没叫自己的丫头婆子出去打听,不然哪个眼尖的一指认,她就暴露了。 这刺杀之罪,若是里面真牵扯着一些官场党政人的私仇,上面的人动动手,她就会成为尔虞我诈保全名利里的牺牲品。 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了把柄,有心人就能死磕到底。 孙家三品大官,貌似还有一个长女嫁入宫中封了嫔妃,和宋家没什么往来,不是个善茬。 先不说她爹有没有能耐保得下她,她那舅舅会不会大义灭亲来个雪上加霜,她心里是没底的。 若是宋家惹了帝王的猜忌,这祸端可就稳稳地埋下了。 回房后她压了压惊,思忖着应对之法,回忆着当时仆妇夫人里头确实没有人认出她宋知熹来,不过最后是单独给那人出示了府牌才得以解围…… 孙喻舟现在还昏着养病呢,不过也不知道他醒来会不会把自己给招出来…… 人心不可直视,她从来不会把希冀和指望全部压在别人身上。 除了孙喻舟那里倒也没出什么纰漏,那些人也就必然没这么容易查到她的头上。 也许就是命定的巧合,既然避不过,那就必然要掺和进去弄清楚缘由,好为自己安排一个退路。 什么都明白些总比一头雾水好。 这样,到时候万一真暴露了走到最后一步,也好有办法把自己从案子中摘出来。 当务之急是能避一天是一天,趁现在还没有拿人的动静,着手准备了。 待把信封了火漆,盖上特有的纹章,捎上信物,宋知熹就唤了盘锦,叫她换身行头,把信送到老地方。 胖蕉当初就把这个交给她,代表见物如见人,事急从权,从头开始探查纠葛与起源估计已经来不及了,倒不如图个便宜,直接把手伸向大理寺,捞现成的。 她可以调配他四海商行的眼线,调来大理寺目前已经获取的全部情报。 不说皇亲贵胄那层关系,若只是在民间,也只有四海商行有这个能耐。 盘锦看着自家姑娘凝重沉稳的神色,顿时扫了疑虑,肃清了心神开始无比认真地对待。姑娘这是来真的了。 夜半,宵禁时分,城中人手撤散。 一个丫头哒哒哒地跑进了里屋,着急地提醒道,“姑娘,府外有个侍卫模样的人求见姑娘,说不得耽误,没等通传就闯进来了。” “是吗,人在哪。” 话音未落,宋知熹连忙出了里间,生怕慢了一步被人闯了闺房。 “你……真是贺……衡川郡王的人?” “如假包换。”那侍卫黑着脸,想着叮嘱,难得和气地回答,“郡王近日处理完公务,得了闲就取了重要物件托属下必定亲手送达,指明了要交给宋御史府的姑娘,宋知熹。” 盘锦听了,忍住要跳脚的冲动,抱怨眼前这个可疑的人:“怎如此直呼姑娘名讳。” 难怪盘锦觉得可疑,姑娘每次缠着郡王的时候都见不着人,一直避如蛇蝎谈不上任何交集,怎么会主动派亲卫前来联系? 只不过人来了面子还是要给的,万一真是呢。 宋知熹也不着急,半晌还不打算放人走,眯着眼娇笑得花枝乱颤,看得那侍卫浑身一个激灵。 侍卫:娘的,这宋家的二世祖果真是个难缠的主儿,怪不得主子专门点了他这个冷板脸的来对付。 丫鬟们:姑娘,若真是郡王你也不必高兴得如此失态…… 宋知熹笑够了,随意地噘着嘴:“打住,干什么这么看着我,多久没见着外人了,这难得有人来访,乐呵乐呵怎么着了。” 丫鬟几个露出了“我们懂”的笑意。 “去去去!” 夜深人静之时,宋知熹在案几边掌了灯,狐疑地打开信件,竟然是一封仿制的卷宗,整整打开有一沓。 是抄录的官府卷宗,赫然就是大理寺的标识。 天大的助力啊。 宋知熹暗暗心惊:贺衔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 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这等密件都能随时弄到手…… 看来除了周绪呈和他的亲信,贺衔也知道当事人背后的缘由了。 按捺住内心的疑虑,她迫不及待地就要理清卷宗里的头绪,像是打开了尘封的门拴,往事如故事一般历历在目,场景涌现,仿佛身临其境。 第二十二章 柴碧 事情要从孙家说起,但是否真是被害者,还有待商榷。 孙方两家,分居两地,因一桩婚事成了亲家。 孙家是京中的老牌勋贵,自皇朝建立以来就稳居京城,家中的大女儿入宫贵为皇妃。 广陵城的县主簿,名方绍,是京官太史令孙漕的姐夫,也就是孙喻舟的姑父。 县主簿这一官职,前几任或多或少都捞过一些油水,账中少不了坐支,即收入与支出不分开立账,有时直接用收入用作支出打点关系,所以遗留下来挪用官库里的税款,总计二十万两白银,算是个遗留问题。 前几任的账簿一直都是接着上一任完本的账册立账,虽然勾稽关系有条有理,但上一任留有多少虚账,想必县主簿自己也不太清楚。 孙喻舟的姑父方绍生平未有多大建树,因私下的关系才谋得这个接任的机会,条件是得吃了这个暗亏把往年的账补上,盖章签字样样不落。 一年的账本,算了应有数额,也算得上是实账。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补过去了,谁知一个反常雷雨天的第二日,账房失火导致账簿被烧,烧毁的账簿都是由官方定额监制成册,按量派发,按需供应,方绍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呈上文疏申请补换。 每年期末的完账都要入册上缴,留存于京都备案汇成各地综册,按规矩旧例,要补账本的,京中会调出往年的在册数目,派监察官下来监制盘点,可是,当年的账谁知累计下来又有几分虚实,与现在的库存定然是相差甚远,加上最近这几年做得还是实账,并未来得及弥补…… 年年的结册都成功通过稽核查验,偏偏在你这里少了财产?私吞国财涉及贪污谋逆,按罪当罢免九族官位,主犯的宗族同辈流放,子孙后辈十代之内不得进京为官。 柴家书香门第,虽不显贵,但也是有些清名与门第的大户人家。因和方家是毗邻,主动要求以账簿抵押担保为条件为方家救急,用计调换了出京的通判,助方家渡过眼前的难关。 而这背后出于什么打算和要求,只有柴家当事人知道。 几年后财务打理得也算不错,弥补了账库的亏空,只是事情了结过去几年后,两家因各种人脉关系牵扯,利益纷争关系越来越僵化,加上柴家还捏着账本也没有提出换回的条件,两家关系便愈发尴尬,直到几乎断了来往,柴家也不声不响地举家迁去了外城。 年前,有人拿当年的事做了文章,两家撕破了脸,柴家有意持证要挟,方家面上僵持内里却慌了。 方家联系上了京城的孙家求助。如此把柄在对手手里,万一被捅破立案调查,再拿前几年已经归档上交京城的案宗比对,就没有任何辩解可言了。 牵扯甚大,官位不保,方家下了九族也会一道动摇孙家在朝中的根基。 孙家出手了。 太史令权衡后让人绑架了柴家独女为人质卖到勾栏院里,取了姑娘的贴身信物为证,以性命为要挟,有意引出账簿。 然而人心不古,由于两家互相猜忌,柴家虽急了,也怕方家不守信用,在柴家返城的道上,两家僵持不下,最终孙太史令以镖局护镖围捕流寇为由,在道上灭了柴家满门,并声明柴家为流寇所杀。 柴家族人也许到死都不知道,绑架杀人的勾当,都是京都孙家全权操控的。 而方家,一兵一卒都没有费。 柴家独女柴碧,那个被族争牵连的女子,此刻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那些时日里,她经历了什么,为了查出始作俑者,她又付出了什么,跋涉而来谋划复仇,却也无力回天。 宋知熹手心出了汗,巨大的痛苦蔓延五脏六腑,实在不忍心想象。 灵魂深处的价值观轰然崩塌。 仇恨是怨念的源泉之一。 仇恨一起,生出怨毒,阴晦难驱,险象迭生。 化解仇恨,净化世端,挥散诸恶,平衡天道,向来就是崇高的使命。 世道多以仇恨归为恶端,把仇恨视作万恶之首,认定仇恨是人阴暗面的暴露。 然而,他们却没有全面地认知道,有时候,鼓吹劝解他人忘却仇恨,才是对他人最大的残忍。 圣贤所言的以德报怨,只是作恶者强加圣贤的名号,为自己的作为撤来的一块遮羞布,混淆视听。或者是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苦大仇深,却冠冕堂皇,附庸风雅地标榜自己“大善”人设之人的工具罢了。 “何不食肉糜?” 百姓饥荒无食,满城饿殍,上位者因置身事外困惑不解:既没有粟米可食,那为什么不干脆喝肉粥呢? 如此昏聩痴顽! 以德报怨?放下仇恨?谁有资格这么说话!凭的又是什么! 世道不公! 世道不公,何谈天道! 宋知熹喷出一口血,浑身疲累倒在了几案上。 月明星稀的夜晚,有乌鹊乘东风而归。 第二十三章 误会 一连几日宋知熹都是病恹恹的样子,在床上躺了几日,才能下地走动。 宋老爷那边就叫走了她房里几个丫头询问,听说吐血当晚几个时辰前,是郡王府来人送了信件,顿时又怜又气地打量眼前那病恹恹的人儿。 闺女大了,有心上人了,这一个不注意啊,心都跟别人跑了。 自己的闺女心里那点子情思他哪里不晓得,只是郡王那等皇亲国戚,貌似无意于她。要是没那个意愿,他也没辙。 再说,谁会把自己的亲闺女眼巴巴往别人家推,不要面子的吗。 她做得那些个事儿,他不会插手,爱慕什么的表达出来,那是她自己的事,凡事都有争取,若是连争都不敢争,他第一个就要骂她没出息。 只是,什么时候她那感情深沉得竟然到了这种要吐血的地步了?? 这是何苦啊。 心里不忍,嘴上还是臭骂了,“个不成器的,为了个男人就要死要活啊,好啊宋知熹,你就这么想气死你老子啊!” 堂内伺候的一众下人纷纷屏退,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宋老爷猛地灌了自己一口茶水,“气死我没人给你做主!” “老爷,慎言!”宋知熹身边的延嬷嬷顾不得身份,赶忙福了身子出言提醒。 虔婆子在府里得脸,平日里没少在父女二人间当和事佬,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哟,这叫外人听了指不定怎么想我们宋府的姐儿呢!老爷你也真是的,你犯得着和一个外人吃醋吗。” 宋老爷听了更来气了,往那婆子脚边摔了茶盏,溅得裤脚都湿了。 虔婆子赶忙噤了声。 宋知熹暗道不妙,拖着孱弱的身子,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就往身边的盘锦身上扑去,盘锦识趣地接住人,宋知熹便把脸埋在她肩头,泣不成声,哭的快要背过气了。 不一会儿就发展成二人相拥而泣的情景。 宋老爷看得心都揪了,很不是滋味,“你哭!你还给我哭!你还反敲我一笔,好的很呐~” “爹啊!你好狠呐!我这才好就被你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女儿要委屈死了!” “你挨骂挨得还少吗!这两句还听不得了?为了个外人竟然还能整吐了血,好你个相思成疾呀!” “爹啊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和女儿生分了呢!女儿谁也不要女儿就只有爹了~呜呜~” “贺衔他没有!……真没有啊爹啊!……衡川郡王他谪仙一般的君子,女儿怎敢亵渎造次啊……爹你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如此糊涂……” “呦呵你倒全怪在爹头上了!一口一个贺衔叫得这么熟,这裕王怎么养儿子的,把我家闺女的魂儿给勾去了还不负责!赶明儿我就想法子参他一本,我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啊,这才多大就不中留了,我这以后如何有人送终啊如何是好啊……” 宋知熹:若是这也要负责,恐怕那郡王府就能自成女儿国了…… 宋老爷自顾自地说话,压根不听帮腔的人解释“好哇,为了个外人和你亲爹生分了不是?我女儿谁也抢不去,你铁了心要跟了他是啊!” “好!以后不许再闹!” 宋老爷“砰!”地握拳砸响了桌面,长脸一横,麻利迅猛地披上官赐的大氅,扔下一句话就大步跨出了正堂。 “我堂堂御史大夫,这点的脸面还是有的,这就请陛下赐婚!” 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外人也能不是外人。只要成了,还不是给我奉茶当我半个儿子! 一不留神人已经走出了视线。 堪称神速! 满堂沸腾了! 这下可好!宋知熹心里咯噔一下,倏地起身麻溜地追了出去。 众丫头婆子见状,伴着笑闹提着裙也跟着跑了出去。 宋知熹没看见自己亲爹,只捕捉到一批府里的随从追逐离去的背影。 门房的侍卫拦下了她。 “做什么,快快让开!我有急事耽误不得!” “姑娘您请回,老爷已经匆匆备马离开,临走时还下令吩咐了,说姑娘待字闺中,不得出府。” “什么!” “姑娘,老爷终于对您妥协了呢!” “姑娘,老爷说你待字闺中,就是要你备嫁准备当新嫁娘了呢!”下人仆妇一个劲儿地恭喜,连门房的小厮也来附和凑个热闹。 “姑娘害羞了呢!” “别闹,我看你们一个个才是面色红润,大喜将近,堵着我做什么!” 我的威名这么快掉价了是么! 这一茬接一茬的,大理寺那边还在抓人,嫌疑一日不摘,麻烦一日不解。她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呢,命都不保,谈什么感情!谁闲谁谈去! 第二十四章 避一避 就在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下,消息传遍全府下人的耳朵里。 端一看简直就是个阖府欢庆的氛围。厨房里,掌院里,针线房里都噙着笑偷着乐干活,明明还只是个由头,却仿佛看到圣旨已经下来,悄咪咪招呼着互相蹭蹭喜气,好不热络。 呵!她宋知熹可向来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儿。 宋知熹像模像样地回到了闺房,打着午休的幌子就麻利地翻出了压箱底的宝贝。待换上素雅的男装,打开檀木小盒,碎胡渣,眉毛粘,紧要的关头,一个没落下对着镜子就尽数往脸上招呼。 生涩小生,单纯无害,斜一眼却是疏离的淡漠,唇一勾又是让人心跳。 待装扮妥当,没有瑕疵破绽后,宋知熹一个翻身就蹿过了墙,入了偏院,准备出府。 看守偏院的王婆子毛手毛脚地招呼着管家常福从偏院进来,猝不及防和一个猴一样的人碰了面。 瞬间就大眼瞪小眼,双双惊得说不出话来。 管家也眼尖认出了宋知熹,大吸一口气感叹:果真是亲爹亲闺女,这父女二人真是太有默契了! “哎呦巧了姑娘,快随我俩来,从这赶紧出去!” 宋知熹本来还打算不管了直接蹿出去,定没有人捉得住她,此时看着慌张的二人,忙不迭一脸疑惑。 “怎么了,是爹爹出什么事了吗?” 边说边招呼着自家姑娘走,“姑娘,长话短说,老爷本来备了马就要往皇宫那边去,半路上被大理寺的官兵截胡了,那周世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两方在道上堵了好一会儿了。” “老爷不知道听了什么,说什么有麻烦了,就顺道撤了一批人,还让我捎话指明了让姑娘快走。” “我?”虽心生隐忧,但这临门一脚果真是来得及时!周绪呈估计是有备而来,没准就是来给她定罪的。 有了戴罪的嫌疑,这亲估计也成不了了。 这下可算不用她亲自出手阻拦了。 然而,另一个麻烦也提上日程上赶子来了,婚事虽告吹了,却很可能是来给她催命的! 周绪呈,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啊? 这么快就查到我头上来了? “姑娘偷偷出去,这事府里只有老爷我们两人知道,人多口杂,都知道了怕就暴露了不好走了。” 姑娘不必担忧,府里还有老爷在呢,姑娘保重好自己就行,老爷定会处理好,风头一过就来寻姑娘回府。” 咽了一口唾沫,宋知熹眯了眯眼:敢情是冲我来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作为朝廷表率,她是万万不能让爹插手的。 爹怕是还不知内情,不知她确实无意间掺和进去了。 来不及和爹解释缘由了,“别慌,府里交给你们了,我这就走。” 跨出了偏门,宋知熹旋踵回头嘱咐,“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府里被围困,别和周世子杠上,照实回答,不知情就装哑巴。” 他应该已经知道什么了,再矢口否认嫌疑就更大了,反正她确实没出手害人。 安慰道,“他应该不会为难我们,做什么出格的事。” 出于让府里人安心,然而她只是胡口一编,他不了解他,心里确实没底。 仗着大理寺少卿的督领,大理寺的官兵没有情面可言,只尊陛下,次之皇亲,对其他人怕是没有丝毫忌惮。 王婆子和管家大义凛然地点了点头,“姑娘快些离开!”担忧地合上了偏门,落了门栓。 遮遮掩掩地穿过弄堂,宋知熹虽然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却还没想出绝对可行应对之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已经不能自我摘出了。 往好的方面想,主刀者柴碧已经捉拿,这再捞几个嫌疑人就是给“查出的毒”做做样子走个形式,威吓一下不知轻重的人。杀多了人反而会牵扯更多,她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 往坏了想,那背后的人怕是会暴露,对嫌疑人来个杀鸡儆猴,捉拿嫌疑人也许只是个由头,那背后的人,孙家,应该是急了,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意思,是要做个宁可错杀一千的打算,斩草除根了。 按紧了胡渣,她缓缓从沉溺的思绪之中醒神,像是才瞥见了什么异样,由不住放慢了步子。 弄堂小巷的路口,一个隐约挺拔的身姿倚在墙沿。 宋知熹眼中下意识地闪过寒光,她收敛了气息,当做没看见,疏散眼中的焦距,继续朝前走去。 这人是谁,认不认得,她压根不想知道。 那男人约摸也漫无目的地朝她这边沿着小巷走来,俨然一个过路者。 擦肩而过。 “宋知熹。” 随意的声音,像是平日里半熟的人相遇顺带打个招呼。 宋知熹瞳孔一缩,背后一道破空声响起,赶忙弯腰闪身,躲过了一记手刀,顺势回旋了腿起身,毫不恋战,撒开腿就往外狂奔。 爷爷的!那么近,她难道还能看不清他周绪呈吗! …… 这厮不是在和她爹僵持吗!刚等了她多久?这么快就锁定她了?! …… 尽管溜得飞快,可是,背后总发凉是怎么个情况? 这街上少不了正盘查的眼线逻兵,再不想法子,不待人追来,她绝对就能被押着去见那阎罗王。 来不及探看,一个顿足就往曲娉阁里拐去。 京城里最蹩脚的销金窟,却是开得最稳的。 有时候,越是俗不可耐,反倒越为经典。 “哎呦,你小子够猴急的啊~” 忙不迭还被门口揽客的翠姨甩了一帕子。 “嘶……好一楼的娇客!” 宋知熹找了一个人最多最热闹的场地,找空座坐下,往外面瞧去,不见他追来。 轻呼一口气,她沉下眼眸,无意地掐弄着手指。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不远处几个凭栏聊天的女子注意到她。 那个小生虽然瞧着不太壮实,可那眉清目秀的样子,颇有一种邻家哥哥的感觉,喜欢得打紧。 几个样貌不错的娇客往他这边靠近。 宋知熹勾唇打量,轻佻一学一个准。 “小公子怕是不常来,可否赏脸与姐妹几个结识?” 宋知熹砸砸嘴,蹙了蹙眉,“啧,这个不行的呀,太油腻了。” “这个么……太柔弱了,也是不行的。” “小哥儿眼光如此高,这都瞧不上呢,怕是喜欢没的呢。” 一个云袖女子不服气,“随我去找妙姐姐,定会美得让你瞠目结舌!” “好啊。”宋知熹点头道。 扶着栏杆,宋知熹跟着走下了楼台。 她想通了,这牢狱,她要亲自去一趟,见见柴碧,有些隐忧,这审判到了什么地步了。 使银子的进去看人的话,太招摇,更有同党的嫌疑了。 待会儿在楼里惹了事,凭个小罪名先进去,蹲蹲牢,探探里边的情况。 真实身份,暴露不暴露,是个后话。 这么想着,她难得心里轻松了一点,那样一副纯良欢脱的面容,旁人瞧见,竟以为她快要喜笑颜开。 第二十五章 周旋 这正准备上楼。 …… “宋知熹。” “啊哈?”宋知熹笑完才回神,突然意识到了情况不对,赶紧就闪身出腿往人身上招呼,一个没中,赶紧就向边上蹿。 “呵!少来。”周绪呈眉峰一挑,嗤笑着就要上前擒拿,对这样的无赖,他没有丝毫风度可言,大手一拽就把人摔了一个趔趄,他把背对着自己的人向下一压,反手向后一剪,宋知熹就摔了个马趴。 周绪呈单膝压跪在她的背上,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宋知熹感觉手脚无处挣扎,以前都是她指使别人这么欺负人,她自己又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虽是又气又急,宋知熹还不至于自露马脚狡辩求饶。 否则的话,呵!那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她佯装无辜又气急败坏地朝着背上的人骂道,“你个泼皮无赖,仗势欺人,好不知分寸!快给本姑,呸!给我起开!” 周绪呈也不恼,像是胜券在握,沉声在她耳边低笑,“宋姑娘,当日一别,果真令人刮目相看。” 下一瞬男子就利落地起身,宋知熹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被一簇侍卫用刀鞘架住了脖子。 他笑了,启齿。 “这位姑娘,你被逮捕了。” 此时稍远处围了好些人,却又在两人起身后立马就零零碎碎着急忙慌地散开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嘛,这可是大理寺拿人哟,还瞧什么热闹,可别一个不小心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宋知熹睫毛轻颤,“周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了,在我这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周绪呈冷了脸,出声警告。 宋知熹明白,此时已经没必要再打迷糊眼儿,却不信他真拿住了她什么把柄,干脆直接亮出底牌,她旋即挤出一个笑容,和颜悦色地说,“周世子堵着我也不急着开罪,想必是心中有些许困惑……” 她继续道,“再者,捉我,只是出于您的猜测,虽然没有直指的证据,但您也有了足够的把握认定是我,对?” 周绪呈没有反驳,“你是不是该跟我说些什么,嗯?” 宋知熹轻呼一口气。 赌对了。 侍卫合上门后,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愿闻其详。”周绪呈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近前的女孩子。 宋知熹这才有时间打量他,啧,那样一坐,周身气度都透露着气派与舒坦,只不过,先前那个三招擒拿就压坐她背上,毫无风度,不留情面,乖张蛮横的男子,可不就是这位世子爷么。 她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竟还觉得此刻眼前之人周身的月朗风清…… 头发被冠带齐整地束起,一绺发丝因着刚才的打斗乱了阵脚,面如冠玉,朱唇轻抿,俊朗如斯。 宋知熹一个没忍住,就心猿意马地把他和她见过的其他人的样貌做了个比较,一较高下,心事这么想的,脑子也没出息地照做了。 “做什么。”世子没好气地朝她扔来一句话。 宋知熹一个回神,咬疼了自己的下唇,抬手按了按眉心,“关于刺杀一事,已经盖棺定论,我现在想说的,就是那中毒一事。” 周绪呈听着少女口吐珠玑,娓娓道来,联想到了那日这人一身鹅黄色蓬松裙,娇俏脸红的狼狈样…… 先前是腼腆脸皮薄,今日又像泼猴一般蹿逃骂人。 随意抬头打量,两种形象重叠在眼前人的身上。 宋知熹有些心虚,“我承认,那日与孙喻舟接触的丫鬟,就是我,当时那情况,本来有人给我解围,却被那位孙公子糊弄过去了,他近身于我,就是要证明我早与他相识,惹得那些夫人以为……暗通曲款。” 周绪呈不经意间关注到女孩脸上逼真的胡渣,皱眉,忍住了想把这东西撕下来的冲动。 “后来,我府里的人找来给我助威出示身份,他才没再纠缠。之后他就遇刺了,谁承想接着他又中毒?这不,就把我也给搅和进去了。这么个牵连法,我怎么不冤?” “至于为什么中毒,事情很简单,柴碧想要了他的命,当然就是她做的。” “虽然当场没有足够明显的下毒手段,但是,我听说当时……” 这后面的事情他应该也知道,她不太清楚她是否要开这个口,还是点到为止即可。 周绪呈面不改色地接话,“当街拥吻。” 宋知熹抬手擦擦额头,掩饰了些许尴尬。“是了,孙喻舟为人爱慕美色,当街亲吻女子也说得过去,只是这个动作主动的人,是柴碧。” “一个恨不得亲手了结性命,怀恨在心蓄谋已久的刺杀,怎么会在得手前还酝酿这么一出戏?” “如果真是心怀情思,情不自禁,若是别人信,我可不信。再真挚的情感,经过仇恨与时间的反复打磨,只会成为她的耻辱,是她对族人的背叛。” 宋知熹察觉到仿佛泄露了什么,却又不好突然僵持,“所以,接着拥吻这个幌子,成了一块偌大的遮羞布,柴碧在嘴里抹了毒,两人在这么接触的时候,就出其不意地传了毒……” 那刺啦啦的画面场景在脑海里呈现,再说下去就有些不堪了,周绪呈双指搭在嘴边,示意她就此打住。 确实不是个很好的话题。 宋知熹果断停了下来。 “所以,刀伤毒素双管齐下,互相掩护,也就成了现在结果。”她双手一摊,实诚地说道,“喏,这就是实情。” 男子露出欣慰的笑容,此刻却是不善的意味。 “若只是这么回事,那也就还好。”面前的男子收起笑容,凛然的目光牢牢锁住面前的少女。 “只是,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宋知熹暗道不好。 什么族人,报仇,他捕捉到了。 不愧是年轻就能混迹官场的。 “不好办了。”他散漫地开口。 宋知熹莫名心慌,他要干什么? 她思索着也懂了,这里面已经不是只有当事人两个人的事了,朝贵孙尚书家,柴家灭门一案,广陵城几任县令,方家,种种阴私纠葛,任拿出一样都是触及了律法的禁忌。 孙家也不是个善茬,定要把案子往死里压怎么会轻易放手。孙家定然没少往提刑司牢狱里塞人。在各个官府里也没少笼络人。 在事情罪案结束之前,确实不好办了。 “所以……”不等世子发完话,宋知熹眼中划过一道锋芒,飞一般地变成一道人影翻过窗台蹿跳了出去。 周绪呈满脸阴翳。 “拿人!” 第二十六章 锒铛入狱 她要逃?不不不,可别想岔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既然话都说开了,她也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全程就当一个局外人,压根不打算掺和办案,他那么聪明的人,想必自有主张了。 只不过既然铁定了要拿她下狱,那么,如果被大理寺的人当街缉捕,围观百姓依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和对大理寺历来昭名的景仰,哪还有她解释的余地,可不就是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她宋知熹是嫌犯了吗? 丢死个人了。 她一个女孩子,要是染上了莫须有的罪名,那名声可真真是臭绝了,可不比“二世祖”来得光荣威武。 窗台不高,她落地刚稳住身子,就听见楼口噔噔噔的脚步声,还有哐当当的佩剑撞击声。 三下五除二撕下了脸上的胡渣碎片和眉线贴,她狡黠的眸光闪了闪,会心一笑,朝着正府街玩命儿地奔去。 耳边的风呼呼吹过。贩夫走卒吆喝声,孩童嬉闹声,巡卫喝止声,提醒她切换着场景,直到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温热,脸上红晕侵染。 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宋知熹靠着墙根,拍了拍胸膛,待降下脸上的涨热,平复了心情,才得了空抬眼看向面前的府衙。 正府街,因有好些官署与衙门的坐落而得名。 提刑司衙门巍然坐落这略显清冷规矩的街巷,恍如隔世,构筑如新,却并未染上京城烟火的浮华之气。 宋知熹回头瞟了一眼。 得快些。 端正了身形,迈步拾阶而上。 “大胆,知道这是哪儿吗!” 平日里只有身居官位的大人们才能出入,怎的一个毛头小生也敢闯。 “不晓得规矩吗,平头百姓,有事敲登闻鼓,方得传见。” 宋知熹冷哼一声,仗势耍威什么的跟我比? 她细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拎出一条锦带,锦带之下,赫然吊挂着一块官敕的腰牌。 是大理寺少卿的贴身令牌! 待辨识分明,衙吏倒吸一口凉气,虽然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话里却尽显客气。 “方才得罪了,我等这就唤人通传。” 她眼角弯弯,方才近身较劲之时果真给她钻了空子,巧妙地扯下了一块好东西。 不怪她物尽其用。 不等通传,她丝毫不客气地迈步入了正堂,走出了个自来熟的气派。 轻刮杯盖的细细声入耳,堂上两个官家人品着七宝擂茶,赫然就看见一介白净小生径直而入。 身着鸦青色袍子的大人颇为意外,手上一个不稳,把腮络胡子都蹭歪了。 那戴着乌纱帽冠的大人更显稳重。 “尔等何人,怎没通传就擅自闯入。” 只是面无表情的一眼,就瞥得后面跟来的衙吏一个心颤,却还是壮了胆上前悄悄禀报了什么。 曹大人也有些摸不着调,讶异地问道,“可瞧清楚了?” 那衙吏点了头。 宋知熹开口道:“曹大人不必疑惑,此令牌只是周世子借我救急一用,今日来,是找大人自首的,但不是真的自首,是自证清白。” “哦?”曹大人向衙吏使了个眼色,那衙吏走后,接话道,“你且道来,本官自有定夺。” 宋知熹:貌似是喊人去了,是要困住她不让她走?还是找令牌正主去了? 不行,她得赶紧了。 宋知熹留了个心眼,隐瞒了她和世子交谈的一切。 她把自己是如何敛去身份,亲自为爹爹去城隍庙祈福尽孝,怎么被孙喻舟缠上,被掺和进案件来,一五一十地说了,整个流程舌灿莲花,好不精彩刺激,叫人听了既是同情又是动容。 宋知熹见机收住话题,“大人明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大人将作何安排,小女都悉听尊便。” 座上另一位大人思量片刻,微微起身告辞。 曹大人点头示意后,也思来想去。 为了保险,先去大理寺问问这姑娘的话是否属实,待与同审的大人们商量,再做定夺。 “宋姑娘,你虽是宋御史的女儿,本官也不得徇私,先把你收监,待真相大白,本官会为你做主。” “小女听命。” “喏,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帮我把腰牌奉还给周世子?” 曹大人正襟危坐,“那是……”自然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来人给截了。 “不必了,我本人就在这,你自己来给我就好。” 府衙外门口乌泱泱站了好些人,扶了佩刀立在马匹后。 周绪呈独自一人进了府衙,飒爽利落地掀了暗纹的衣摆抬腿而入。 他顺势接过腰牌往腰际一揣,解开领子下的系带,一甩手就把黑色暗里纹金的外袍搭在了宋知熹单薄的肩上。 “如今这急也救了,你就好自为之啊。”最后还不忘往她肩背上拍了拍。 只是在众人和动作的本人看来的“拍了拍”,在宋知熹的切身体会里却是“锤了锤”。 这拍人的力道哪有这么大的,借着搭衣服的动作传达出警告的意味,让她差点一个没站稳就把自己给摔了。 虽然不太客气,可终归是给她圆了谎,表明了两人相识的事实。 否则要是揭露了真相,他面上也是搁不住的。被一介女流近身失了腰牌,当真不太雅观,难免令那些心思不干净的人想入非非。 宋知熹心里实诚地叹息,有这个大面子,她也许还能免些牢狱之灾里的皮肉之苦了…… 今日倒是她占了个大便宜,借了人家的东风。 她自觉理亏,只是,希望这人不计较,今后别和她过不去才好。 她可没这么大的能耐去与他对付,如果真和自己杠上了,她当真没有好果子吃。 虽然自诩蛮横,但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什么事能做,什么却不能做,她自己心里清楚。 无意为府里惹来祸端。 多少人正等着看她爹与她亲娘舅下台呢。 伴着冰冷冷的铁门开合声,宋知熹被带进了诏狱。 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这里的阴冷刺入骨髓,宋知熹拢了拢外袍,除却先前的紧张不说,身子难免还有些哆嗦。 这件披风恰到好处。 拐角后再下三层的矮阶,方寸之地,一道牢间内,一个面容憔悴却难掩清丽的女子,仔细地注视那个正走来的,新来的女子。 自从得知孙喻舟中毒暴露却被救治及时,她就已经痛心得肝肠寸断。 一连几日,她已经颓败,可是仇人未死,亲人尸骨未寒,她怎有颜面去见亲人亡魂,怎甘心一死了之! 捱着日子的她恍惚度日,时间的磋磨令她早已心灰意冷,只剩下前路无知,还幻想着捏住最后一道希冀,揭露孙家滔天罪行。 可有她存活在世,孙家岂会放过折磨她的机会,想必正在眼巴巴地等着她死。 柴碧端详了近了前的人。 这分明是个妙龄少女,肤色白皙,却身穿一件像是被扯皱了的灰白色男装,还没来得及打理。她风尘仆仆而来,在柴碧眼中,却隐隐流露着出尘的气度。 宋知熹一拐眼,就和柴碧四目相对。 她对那端详自己的女子笑了笑,刹那间仿佛是修罗场里的一道明光。 宋知熹被指进了一座牢间。 好巧不巧,和那女子同侧,中间只隔了一个空的牢房。 宋知熹也没多想,在和那女子搭话后,才知道,那女子就是柴碧了。 宋知熹想不通了,这不合规矩啊,同一个案件的疑似同犯,怎么会安排得这么近? 是故意为之,借机盯梢,探听虚实? 还是无意通融,或是女子狱间比较短缺,是个抢手货? 呵,想套她的话,那就找错人了,本来就通身清白,光明磊落,她压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歇了歇脚,诏狱的环境竟比她想象的干净整洁,兴许只是表面上罢了,只要不给她上刑,她就谢天谢地了。 想起那一晚的吐血,那几日心里太难过了,眼泪止不住地流,足足躺了许久才把那魔怔的心神按捺恢复。她同情她的遭遇,佩服她的果敢睿智。 然而她一个姑娘,深入简出,不是皇亲国戚,自身都难保,无能为力为她翻案。 人总是要朝前走的,她只恨世道艰险,人心不古,奸邪隐匿,却无力回天。 她闭了眼。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力不从心。 第一次发觉原来力不从心,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心如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她想起她的父亲来。 爹他知道她下狱了吗? 他会不会又是彻夜难眠? 十年光景打磨,皱纹早已几不可察地缀上了他的眼角,早已失了当年的风神。 回想起今日种种。 她不该跟爹吵架的,不该跟爹闹着玩的。 侧躺在硬硬的床板上,宋知熹把外袍笼上脖子,埋头,湿了眼眶。 泪珠啪嗒一声滴在黑缎锦袍上,霎时晕染开。 …… 宋府,宋老爷这边……却是不一样的风格。 觉得自家闺女在外面欢脱惯了,形形色色的朋友一大堆,赶明儿把人找回来哄回家,还得费一番脑筋才行。 宋老爹半夜鼻痒,打了个喷嚏。 “哪个浑人半夜了还在背后念叨我,还让不让人睡了。” 再合了眼就迷迷糊糊说道,“赶明儿一本奏折,参他。” —— 宋老爷:瞅瞅瞅瞅,把那浑小子的袍子丢了,用老爹的! 喏,还是热乎的。 第二十七章 探监 之后几日,外界也没放出什么不像样的风声。 只是撤了盘查,偃旗息鼓,官府的人收了网,也引得街坊四邻、公侯深宅内好一顿琢磨。 宋府宅邸内,虽然也没什么大的动静,但出入采买跑腿的下人少了许多。 最近才发现,大理寺的人只是暗中盯着宋府,倒也没什么过多的动作,宋老爷吩咐过,这样子还是要做的,太招摇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最近是不是太平得过头了?” “姑娘不在,老爷也出府了,府里就这么几个主子,我这会儿有劲儿都没处使了。” 府里上上下下经管家叮咛后,本就紧张的心态,现在愣是给打回了原型。 “可不是嘛,平日里咱们最闹腾的小主子都不在了,咱可不都歇了脚。” “再嘴碎,小心吃虔总管的嘴巴子。” 朝堂之下,暗潮涌动。 晌午,金晃晃的光亮透过高高的窗棂,刺啦啦地照进了牢狱。 几个狱卒提着食盒在矮阶上方的看守台上放了碗筷,啪一声把佩刀撂在了案桌上。 传来哗啦啦的水酒倒溅声。 “可算是能坐下歇会儿了,这提刑司也就这饭点换班的时候能通通气。” “你晓得没,前几日连着今早,那宋御史总差人往咱这官衙里打点贴钱呢,你猜怎么着,那些个小官喽啰,连官衙都门没得进。” “哟,这么惨?” “昨个上午,听人说是一个和相府交好的官员,还有御史台的几人,一个接一个要见咱大人,你猜怎么着,这还没坐热乎呢就急燎燎地走了,听说是家里出事了。” “再有要见咱大人的,后来都直接被咱大人给拒了,通融不得。说是再有提及宋家姑娘的呀,就定为同犯。” 狱卒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大理寺的意思。” 宋知熹暗自磨牙,要不要嘚这么狠,连后路都给我断了不成? 就听那人干了碗酒,接着道,“今个儿早朝,那可是热闹,你说宋御史吃了这么个冷羹,怎会是个善罢甘休的?” “那周世子,难得被人较劲呢。宋御史对那周世子爷含沙射影,先是说景仰大理寺执掌朝中之重,应以稳固国体为要务,朝廷下设有三司六审刑衙打理具体案件就足以应付,况且我朝大体上海晏河清……” “后来又夸他如此少年栋梁,力陈不应因太过清闲而埋没了人才,给他揽上了几个朝中积久未理的难题呢!” 宋知熹摇头后又点了点头:清闲倒不至于……但……连探个监都要插手,嗯。 她站她爹这边。 “所以今早大理寺就放出了话,当下已经传出来了,说宋家姑娘宋知熹牵涉刺杀嫌疑,再有通融求情者,就加罪她蛊惑人心,罔悖律法。给她罪加一等,意在以儆效尤,警示世人。” 宋知熹攥着手里的袍子一根一根地拔着丝:都算在我头上?除了那些本就瞧我不顺眼想来给我倒打一耙的家伙,这下谁还敢为我说话了! 敢情你一句话就这么让我成了个祸害?你咋不直接说我妖言惑众祸国殃民呢! “你可没看见,竟然也能看到宋御史吃瘪的时候啊。”狱卒砸巴着嘴,“往日都是他一本奏折参得别人落花流水,谁知今个儿下了朝听了消息,就气得他踹了相爷的轿子呢!” “相爷也是够委屈的哈!” “谁知道呢,杨相貌似并未在朝堂上表态……” 宋知熹:怎么办,好心疼我亲爹,爹啊您再心疼我,犯得着去找那阎王的麻烦嘛…… 宋知熹已经躺不下去了,再睡会睡死在牢里,端坐着撑着脑袋闭目养神,事实上却是闻着香味想象着菜色搭配。 这是狗急跳墙也没得用了,更可怕的是她现在已经有点饿了……而送饭的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一抹倩影跟着几个狱卒拐了进来,听了几句叮咛就凑着宋知熹这边兴奋地喊到,“宋知熹,好家伙你竟然还不速速迎接我!” 宋知熹一个惊醒,就看见一个女子,正毫不避讳地向自己传送着潋滟的目光。 “张姜早?你好了?” 待人一近前,张姜早一把攥住了她的双手,扯近了就揉搓着肌理,眼睛也没歇,看定了眼前的人,四下打量周遭环境。 禁不住眼里就起了氤氲水汽,泪眼婆娑,忍不住再继续看了。这情形害得宋知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宋知熹有些难以置信,以为这女人来第一句就会奚落她,此刻来不及措辞,“你……要不要这么夸张……你这表情……太肉麻了……” “我当初好歹只是受了点惊吓,早就好全了,想着关照关照……这不,奇了怪了,竟是要摆出侯府的架子,外面的人才肯放我进来。” “嘘~你小声些,可别扰了人家休息。”宋知熹向柴碧的方向瞅了瞅。 张姜早识趣地低声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不过……你是不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唉,一言难尽……不提了,想着我就窝火。” 张姜早攥紧她的手,拿出了一盒百合膏,开了盖子就一把抹在了她的手背上。 “你瞧你,手都干燥成这般模样了,得亏我带了这个。” 宋知熹嗅了嗅,扭头,“哟,这不是和你身上的是一个味儿吗……差点以为你转性了呢,果然没变。” 宋知熹笑着继续道,“下回能不能换个,实在是香的太过了,有些熏得刺鼻……你还嫌我不够引人注意么……哎其实我老早就想说了,你这百合味也忒奇怪了,不过你总与我对着干,我先前也乐得不说……” 没等她像倒豆子一般把话讲完,张姜早就迅速抹匀,反手“啪!”地一声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呔!给你用你还嫌弃,这可是我闺房之乐的闺宝呢!” 宋知熹一脸狐疑,瞬间就讶然地看她,来回又看自己的手。 呃……我似乎是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那发话的女子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红了脸,“呸呸呸,都是近了你才学得这些个滥词,你可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 “喏,给你捎了食盒,还热乎着,什么样的都有,包你满意,我得闲再来探望你,保重!” 女子溜得贼快,看来是害臊了。 内心的柔软被触动,宋知熹含笑摇摇头。 不合时宜的温情,在偌大的监牢里不久便荡然无存。 第二十八章 私刑 夜半,宫里来了人。 牢狱的一个宽敞的审讯室外,刑具披上月色,泛着阴森的银光。 一处宽大的场地,四处只留了门,高墙密闭,露天而开,梧桐老树上,还有经久难干早已渗入树皮的艳红。 竟是如此等不及,动用私刑了吗? 那被人上前拽住的女子,似是压抑许久的恐惧与恨意终于爆发,哭喊尖叫。 宋知熹狠狠地抱住柴碧的双腿,她惶恐,她知晓,这一分开,这个女孩子将面临什么样的炼狱! “宋姑娘救我!” 柴碧被恐惧支配,惊吓得崩溃,她惴惴不安的担忧,双手胡乱扑棱,拼了命地挥开那些向她伸来的魔爪,猛扑向那个她唯一可以交托的人,死死地抱住了她。 她敢,她耗尽毕生胆量,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孤身一人进京寻仇,她怕,她怎会不怕?自责、愧疚、失败、恐惧皆化作厉鬼张牙舞爪,她已经溃不成军。 哭声撕心裂肺,喊出了本不应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哀恸。 宋知熹猛然拔尖了声音,“你们怎敢!” 这只是一个女孩子啊,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啊! 宋知熹在愤怒中已经掩不住哭腔,她不是圣人,在震怒中也渐渐丧失了理智,坚强的内心溃如蚁穴,“你们怎敢动用私刑!” “宋姑娘,您这么聪明,定然明白我等的难处。” “您是深闺姑娘,定然也就少见多怪了,不过,今个儿这样式新鲜得很,也免得旁人晕血呢。” 那宫人约摸算了算时辰,“不过莫急,宋姑娘先开开眼,办得快了的话,下一个就有得您受了。” 宫人移开了眼吩咐道,“孙家的正宫娘娘还等着咱家复命呢。莫啰嗦了,你们些个,上手!” 他的手挥开避尘。究竟是操持过多少血刃,才炼就如此绝情可怖。 柴碧已经抖得发不出声音来,惊得面色苍白失了心窍。 来人拖来一个鼓囊囊的麻袋,麻袋里有东西蠕动,偶尔撑跳起,发出阴测测的猫叫。 那是宋知熹在生平听过的猫叫里,最凄厉的。 冷风刮过。 这是猫刑! 老宫女狠狠攥了柴碧的腰间的皮肉,疼得她一个抽搐,随即用蛮力掰开了两人。 宋知熹被人用团巾塞住了口,脑袋被扣住,硬逼她看向前方。 几个老宫女敞开一个空麻袋,拖拽着柴碧把她从脚往上身套,放进多只野性凶残的大野猫进去,把麻袋捆的紧紧的,在脖子处封了口,只露出了头的部分。 宋知熹瞳孔骤然紧缩,猛地摇头,无声呐喊。 不! 外边的人狠狠敲打麻袋,麻袋里的猫受到惊吓,在麻袋里上蹿下跳,猫的利爪将人一通乱抓乱挠,人经过猫的爪子一番洗礼,怎能不是已经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好肉好地方,活生生就像被剥皮刀剥过皮的动物似的,叫人活脱脱生不如死! 孤零零的一道哭天抢地的戚凌女声回荡四方,与甚众的围观者形成凄厉的对比。 救救她啊! 她的耳膜已经被尖声的哭腔刺激得麻木。 她一动不动,僵了身子。 在夜深人静,面见佛堂之时,你们可曾有过心悸? 当恣肆暴露天光之下,笔下繁华的京城,又会倾覆在第几轮? 周遭寂静,她什么都听不到了,脑海里嗡嗡作响。悠远,她依稀看见一个女子瘫软地伏在杌子上。 “仇家的女儿,你晓得怎么弄。人……就不用留了。”对话完毕,一个小倌推门而入,抚过案盘上的东西走到榻前,端详女子眉弯处的朱砂痣。 良久,仅剩绛烛残泪,灯影幢幢。 斗转星移,奉仙山地界,如仙境缥缈,有国公斥侯,踏破皈尘。 细细哼吟声入耳。 恍惚之中,另一番场景里,又一个女孩。 她似乎有着姣好的面容,很是面善。 她坐在床沿缓缓荡着双腿,虽被白绢蒙了眼,娇唇上却荡漾着舒畅欢愉的浅笑,一手垂放在腹前双腿上,另一手手指灵巧轻佻地把玩着腰间垂落的豆沙绿丝绦。 “什么时候的事了。”音色朗朗入耳。 她一惊,突然僵住了身子,沉浸于散漫悠然,竟未曾察觉跟前这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男子。 “你当真……”他别开眼,强行忽略她脚腕上那滴鲜红美艳的朱砂痣,伸手探向女子的腰腹间,“什么时候的事,嗯?” 女子浑身一抖。 “呵,怎么不笑了?”男子面带微笑却是不怒自威。“方才一脸幸福,又是摆给谁看?” 她绷紧了脸,惧意涌上心头,却倔强地一言不发。 “好的很呐,你们一个个的。”男子缓缓道来,突然一手掐住她柔弱的脖颈,把她往后直直压向锦被。 她非但没有哭喊,脸上的笑容忽的荡漾开来,像是有了寄托牵挂,一切便都不足为惧。 白绢扯散开。 “你是料定了我不敢把你怎样,嗯?”他松了手心按压的力道,手指磋磨感受着脖颈处细腻的肌理。 “你做什么,你明明知道……!”她感受到滚烫的碰触,有些慌张和愤懑。 男子终于愠怒,平日里的温润荡然无存,“只要能羞辱你,我就是屈尊降贵隐忍又何妨。” 谩骂与哭腔,荡平一夜的魑魅魍魉。 这些是什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柴碧! 救她! “宋知熹!” 耳畔的呼唤如惊雷般轰然炸响,她猛然抬头双眼恢复焦距,一把搂住来人的肩膀。 “贺衔,救她!” “她没事了,没事了。”他反手环抵住她的胳膊,隔开的距离恰到好处。 宋知熹放眼追寻,只见跪了一地的人大气不敢出,哪里还有方才的嚣张? “她已经被送回牢狱了,医官在上药,我来得及时,她应当没事。” 他顿了顿,“倒是你,魔怔了。” 清理完现场,宫人被带刀侍从架走,血肉模糊的猫沿着过道被抬出,破布般瘫软。麻袋染了猩红,分不清到底是人血还是猫血。 贺衔见状,突然转身连忙握住了她的一只胳膊,撑住她的身子。 宋知熹果真没忍住,一个扭头就哇啦啦地呕吐,胃里翻滚,害她眼泪都同时沁了出来。 这活物成了这幅惨样,人又岂能好过? 医者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宿,牢狱里药膏味弥散开来,这气味却让宋知熹异常心安,好一会儿才平复内心阵阵波澜。 “孙家竟能把手伸的这么长了。” “也不全是,他们人内里还是有分歧的,那会儿我正从乾正宫里出来,要不也不会急得求我去向陛下征求旨意。” 宋知熹神色疑虑。 温润一笑,“所以,孙府的人一会儿就要把她接回去了。” “什么?怎么会?” “孙尚书今日呈上了一则婚书,说柴姑娘本就是孙家人,过去是姻亲里闹了误会,加上外头的谗言,这才惹得柴姑娘以为孙家背信弃义甚至打算悔婚,这才闹了误会演了一出闹剧。” 他单膝着地,率性地半蹲在她身前,放松了身形,压低了声线,看似随意而又认真地继续道, “说是……好在现在澄清了,他们自家府宅内的矛盾,自然是他们自家的事情,先前都是少年心性瞎玩闹罢了,只待结了亲,一切都皆大欢喜了。” 宋知熹看着他略显端正严肃的目光,忙移开眼轻轻扭头嘁了一声,难掩眼里的不屑,“各执一词,怎么回事他们当然是自己说了算。” 贺衔抬眉一笑,不置可否。 气氛有些诡异的尴尬。 第二十九章 家事 “我接你来了。” 半夜,孙喻舟打横抱起虚弱的柴碧,把人接回了孙府,京城有关两家私仇的谣言也便开始不攻自破。 那沉痛与怜惜的模样,一反他往日的玩世不恭,压根不像是做戏。 这,到底是孙喻舟的意思,还是整个孙府的意思? 也许,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柴碧生命归宿的平衡点,宋知熹希望,是前者。 隔天凌晨,宋府的人就来接宋知熹了。 丫头里就数盘锦最激动,七手八脚地就叫唤着丫头来扶她,冷不防搓了搓因凉意才泛起的鸡皮疙瘩,这不,瞅见硬榻上一件罩袍,二话不说,不加思索就拾起抖了抖,拢在了姑娘的身上。 宋知熹: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快要活不成,时日不多了…… 宋府的下人一个劲儿地往狱卒手里塞银子,得!先前银子使不出去,这会儿硬要找回面子? 嫌钱多不成…… 宋知熹哭笑不得。 宋老爷刚跨进府衙,瞧见披了黑袍的女儿更加翩然的风度,觉得奇了怪了,今日的闺女怎么瞧都不太顺眼。 宋知熹坐在马车内,揉着太阳穴,想起来先前那封卷宗,昨晚竟然忘了向郡王道谢…… 还有自己扮作丫鬟,他是如何知晓的?冷不防想起赐婚这个由头,她连忙甩了甩脑袋,还好昨晚没提,不然定能又把人气走…… 她抛起一粒栗子,仰头精准地咬住,鼓动着腮帮子咀嚼,酥香入口。 不行,闲不住,得想法子去孙家探探…… …… 誉隆三善,详开万春。 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飞檐,孙府后宅,琉璃瓦折射出的光晕,赤裸裸得令人炫目。 “碧儿。”男子轻柔地拢过女子耳边的碎发。 “孙喻舟,咱俩都别装了,好吗。” “并没有。” 思绪远飘,记忆重现。 广陵县内,唢呐声四起,流水席连着府外摆了一桌又一桌,县里都传方家有福呀,来了个京城来的新嫁娘。 小女孩掂着脚尖,凑近繁茂的枝丫,“你……” 少年翻了身跳下树,一个转身,明朗的面容,让小女孩一下子慌了心神。 “小妹妹,你怎的不去前边凑热闹?” “你……也是新嫁娘的宾客?”女孩子问出了口。 少年想了想,这说法也挑不出错,也算是这么回事,他歪头朝女孩眨了眨眼睛。 “是。” “真的?” 少年高抬下巴,“你可要听好,我从不撒谎。” …… “碧儿?” “州哥哥!”她一个回头,明眸善睐。 他竟是不知,这一回头,只是一眼,就深深埋在了他的心底。 强行地把思绪拉回了现实,柴碧歪着头,自我嘲弄,“州哥哥?呵,孙喻舟……” “那天下了马后,你也……认出了我。”男子一句肯定的话语,语气平淡,却好似已经冲破疏离。 “怎样,你现在给我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女子毫不客气地断了话题,维持着僵局不被打破。 “我们孙家对不起你,但其他的……我做不了。” “呵!你老子说的?他怎么不敢亲自来!”一句话重新挑起了她的怒火。 “闭嘴,他是我爹。”他敛眸,眸内一汪暗潭,酝酿着嗔怒。 “呵呵呵,对啊,你跟他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在这何苦自讨没趣呢,呵呵……” “别闹。”他一手拂过她的脸颊,动作轻柔略显温存,唯独少了平日的痞气。 偏不如你意! 她狠狠咬住他的手腕,却被他轻轻地掰开了嘴。 明明被咬得如此疼痛,他却只是气定神闲地从容吩咐道,“照顾好……少夫人。” “是。” …… “碧儿,来,你幼时最喜爱的燕麦粥,我给你做了。” 端上一碗满当当的香粥,他就屏退了所有下人。管事有些奇怪:老爷虽说毒死这女人,可这一介女流能反抗到哪里去,哪里用得着这比平时还大的碗做了这么多……不过也是,少爷谨慎些是好事,万一那女人一番折腾后给弄洒了些,也不怕她不咽下一口。 她狠狠地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她的恨:“贼人,父子贼人,狼狈为奸,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乖了,我亲手做的呢。”他自顾自地捏住女子的下巴,掰开她的牙关,温柔地喂了她几口,“来,对,像这样,张嘴。” “咳咳咳!孙喻舟,你不得好……”女子痛苦地蜷缩,嘴角沁出血来,噗的一声吐血倾倒,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顺势揽过女子,让她倒在他的怀里。 “你还不明白吗……可终究,回不去了。” 一刹那,她收住嫉恨的目光,陡然瞪住双眼,亲眼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手优雅地端过碗,仰头一饮,喉结滚动,吞咽声在耳畔无限地放大。 他潇洒地移下碗。 竟是一滴不剩。 她惊恐地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你该明白的。”他苦笑,伸手盖住她的双眼, “好了,放过自己。” 须臾之后,血色溅红了男子月白的衣袍。 面上的遮盖一松,眼见之处刹那鲜红,然而,她清醒地知道,这不是她的血。 他忽然艰难地撑起身,凑近她的脸,凑近那嫣红的唇畔,然而,触感只是一擦而过,他倒下了。 州哥哥! 明白了,她明白了!她何时不曾期待与臆想过这份感情? 够了,全都够了,她再也不想这般压抑了。 血与泪混合交杂,她凭着最后一道神识,搂住男人将要倒下的身躯抬头凑了上去,与他凉唇相印。 却再也没有昔日缠绵的回应。 至人光俗,大孝通神。横亘在父亲与情意之间,他最终还是做出了两全的选择。 尽管这个两全,对于双方来说都不太如意。 他姓孙。 亲手下毒葬送了她,不枉他当了孙家后辈一场,却也是亲自服了毒,为她殉了情。 他的立场,明眼可见。 亲手喂毒,也许是想让她能走得顺畅一些。或者,也是想在她眼前,证明自己的心意。 毕竟这样,也不算遗憾。 但是唯一确定的是,他早就参透了自己,从那一碗燕麦粥就可以看出。 双份的,自然就要多一些了。 第三十章 谈心 茶馆内,有女出神眺望远方,醒木响时茶水已凉。 说书先生讲完近日京中热度最高的故事,众人便知晓,叹道好一个比翼双飞,可惜一对有情人终究只能做了亡命鸳鸯。 “可惜啊可惜,孙家儿郎新婚燕尔的,怎么就病死了呢,那柴姑娘也是个有情的,大婚之日为夫殉情,至贞可贵。” “这意外来得太突然了呢……” “哎,积弊已久,积劳成疾,这种道理你又不是不晓得,没什么奇怪的,就是命不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宋知熹暗暗咬牙,把这句话埋在心里,放下凉透了的茶水,抬手挂上雪纺面纱便轻盈起身向外走去,一会儿便湮没在了街市的人群之中。 茶馆楼梯口,一个面色冷威的侍卫,同暗处的同僚对了眼色,也出了茶馆。 暮色沉沉,天光隐退,一个黑色人影翻上了墙头。宋知熹穿了一身短宽的夜行衣,在墙头也不打眼,融入夜色之中,未惊动任何人。 她伸头向下约摸用目光比对丈量:这……还是有我两个人高的。 不过,她老熟练了呢。 她反过身,两手攀扶墙头,伸下了一只腿,脚脖子突然一紧,宋知熹心里大呼不好。 有人! 怎能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 一道向下的力让她突然失重,抓牢墙头的双手一松,宋知熹瞬间就失了攀扶,坠了下去,摔进了一地的梨花香。 好一个爽歪歪! 屁股吃痛吃痛的,疼得她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一桩暗黑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她。 “可玩得愉快?” 宋知熹猛然伸出食指比在了自己的唇间,向四周探看,还好没闹出动静。 “郡……郡王?你怎么会在这?” “你的胆子与日俱增啊……呵,果真没让我失望,次次都能刷新我的三观。”他斜一眼撑在地上的女子,那姿势果真是狼狈,看来翻墙什么的也不是很老练。 宋知熹一个坐起就要反驳,猝不及防被他一手狠推了肩膀,重新倒了回去。 …… 宋知熹蹙眉,“你!” 搞什么。 她警惕,用眼神去探究,对方半点没理会她。 他一手撑地单膝蹲下,眼神瞟向庭院。 见人如此,她也警惕起来,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 “早跟你说了,就是有野猫蹿出了墙,你硬要去瞧,夜猫子也觉着新奇……”几个下人挑着灯路过。 “等会儿……” “等啥等,赶紧的,前院还空着呢。”那落了后的人也没再犹豫,一个箭步就追了上去。 “跟我走。” 宋知熹面色疏离地见礼,“参见郡王,但实在是不可,我今日有要事在身,还请郡王收回成命。” 一阵天旋地转,宋知熹就被拉到了府外的巷尾。 宋知熹一个趔趄才站稳,惊魂未定,这人拎自己这么远竟然也不带喘气的。 “你莫不是还想着起死回生。” 一句话戳中了她的暗疮。 “郡王果真是一针见血。”宋知熹暗暗地轻声哼哧,面色却不显波澜,谦恭有礼,依旧维持着她的端庄和稳重。 贺衔也不恼,这女子佯装得再好,脸上分明是倔强,他道,“还以为你是个理智的,敢情我那些卷宗,你是白看了,给你,果真浪费。” 他眼里闪过一道恍惚,那日琼林宴的惊险一幕,难道只是她心头一热心血来潮? “起死回生……貌似是不行的呢……”她无意间搓了搓手指,这动作,轻慢得很。 “看,你自己都不信。”他缓了脸色,好整以暇地启齿,对着这个他向来眼不见为净的女子,在清凉朦胧的月色中,竟是多了几分耐心和温和。 “宋知熹,世界上不可直视的,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温热的夜风扑击明亮的繁星。 宋知熹上前一步,定定地看他,她想听听见解。 任由女子靠近,他双手向后一背,凛然和她对视,“很多事情,你要想开。” “尤其是有了感情的两个人,其内的心思,尤其难以参透。正是有了个了断,他们才终于得以坦诚相见,不是吗。” “再说,你怎知,对于他们来说,对于我们来说,这不是一个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宋知熹放下提防,放松紧抿的双唇暗叹道,“这些……我明白的,我其实明白的……只是,真心舍不得。”她垂头,想掩饰自己少有的落寞。 往日的意气风发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上消磨。 “郡王,你知道吗,甚至一个短暂的瞬间,也拥有丰腴的过去。”宋知熹擦了擦眼角,“这就是美好了。” “你倒是看得比我通透。”他轻轻笑道。 “我心里一直门清儿着。”宋知熹黛眉一扬,转而笑靥如花。 至始至终,她知晓了二人的一切,她现在没有半点能耐,能做的只有喟叹。 不过,孙绍不道德的做派,迟早要亲自偿还。 像筛子筛麦粉,星光在洒落,有女妖扬不自知。 他转头移开视线,这女子……偏偏从来就不知道收敛。 孙喻舟这人,虽然是个爱美惜美之人,可不像个纵欲过度的,说起来,作为女子可能不信,原是他洁身自好,懂得把握分寸。 他也自以为薄情,却在暗地里已经情根深种,只是缺少一个契机,让他察觉自己的心意。 太看得开,太放得开,没想过去琢磨自己的心底,没想过要挖出自己还有那份真挚赤诚的感情。想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纯粹对美的欣赏追求和情根深种的心意,究竟区别在哪。 他只是以为,自己的喜欢原来这么简单容易,他也从来不去区别细究,到底什么,才是独一份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时候,长成了独一份赤诚的爱。 待他幡然醒悟,命运却只留给他唯一一个选项。 街巷里头,两个黑衣精装的一前一后人穿巷而过。 汤汁香袅袅入鼻,激起了她的口腹之欲。 宋知熹一屁股在板凳上坐下,自顾自地拎起瓷盏茶壶,“老板,嗯……来一份透骨香小面。” 郡王停在几步之前,竟然也没着急走。 宋知熹:等……我么?这……算了,我纠结个什么劲儿。 “老板,说错了,来两份。” 两碗下肚自己也能应付,清贵的郡王怎么会和她一般坐这种民间杂店在街巷摊子吃面食呢…… 本来想着以为郡王爷听了她的邀请,会拂了她的面子转头离开,却在她低头辍茶水的时候,桌上的月辉一暗。 她抬眼,那人长腿一拐就坐在了她的对面。 宋知熹:呵呵,我不是一直……算无遗策的吗。 贺衔看着面前女子那副卖好的笑容,直直戳穿,“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诈我。” 汤面老板是个老伯,这个时辰点儿了,瞅着竟还能有客人,于是利落地扯下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上前不经意地打量。 这两个人穿一身黑,特别是那头的男人,瞧那样貌气度端看就不是个普通人。相比之下,这小身板的……估计是那人的跟班喽啰了,侍卫……貌似更像个侍从了,嗯,定没错。 这白脸小侍卫也没什么架子,想必是个好说话的。 一边打着照面,顺口应下了,“好嘞,小公子,总共一两银子嘞,外送一盘兰花豆,加量不加价的。” 宋知熹却是抖了手,下意识地问道,“一碗汤面这么贵?以前不是三文钱一碗么?” “那得多以前啊。”老伯尴尬地笑笑,“老伯我有生之年,还没听说过谁家的汤面有这般……便宜的。” 宋知熹捧着茶盏,指尖反复捋过它一角的边沿,呵呵道,“唉没事儿没事儿,莫要较真,开玩笑呢!” “你一直都这么自来熟?”男子探究地发问。 宋知熹下意识回道,“嗯?并不是,我也第一次来。” 郡王把手搭在桌上一笑,这女子真是捉摸不透。 她对白日里得知的真相颇有感悟,此情此景,静谧得让人心安。 她眺望月色,红唇缓缓吐露,怅然若失,却是说不清的泰然与安稳。 “埋藏于错世冤邪里的情意让人感到奇怪,但又会在心底某个小角落浮出惊艳。” 命运啊,说是注定,不如说是你忘了在何时做了选择。 贺衔一怔,眼里的惊奇像焰火一般惊艳地四散,几乎惊溃五陵的少年。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琢磨她,认识她。 是有多通透净澈的灵魂,才能道出如此箴言。 他温和地对她点头宽慰,斟酌着开嗓,“不要眼框一红,就觉得人间不值得。” 宋知熹恍然,不经意握紧的五指松弛开来,身心浑然一松。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她,这一眼,却仿佛拾起了他眼中的破碎琳琅。 老伯煮着面,看着店外二人不知道在打着什么哑语,他慈眉善目,荡漾开温暖的笑意。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 徇此苦旅,以达天际。 第三十一章 新晋勋贵 妆钿斋是京城里颇有口碑的一家妆饰店,主要卖上一些用来妆点的小头饰,如茶色小簪,水滴子状的耳坠,辅之兼营妆粉,精致得堪当京城女孩子们的心头好。 “姑娘明艳动人,配上哪种首饰,都是盛京城里顶尖的小美人呢。”掌柜的是个女人,看见这个从未见过的新客,眼睛一亮。 “我家夏侯姑娘装扮上你们店里的首饰,就是你们店里行走的招牌了,如此排面,你们还藏着掖着什么,快快把好东西都拿出来给我家姑娘好生瞧瞧。” 原来是京城最近来的夏侯府上的姑娘,早些日子就听说了,夏侯家功绩卓然,祖上还对皇太祖从龙有功,这会儿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勋贵。 那夏侯家的大人,还被越级提拔为尚书令了。 这女子有种明艳夺人的秀气,模样也正是好看,尤其是那双大眼睛,简直是波光潋滟。 待瞧见姑娘在耳边别了一支小巧的流苏步摇,仆妇内心暗暗咂舌,饶是在范阳见惯了这副美貌,也忙夸赞,“姑娘这模样生的果真是好,定能把京城里那些个娇姑娘都给比下去了……不日啊,就算是公侯王孙,都能抢着抬进府里做美人呢……” 掌柜心里有些嘲弄,呃……这姑娘生的确实秀气艳丽,可若是瞧见京城里宋家那位啊,只怕到时候你这婆子怕是连娇俏二字都不会写了。 那被称作姑娘的女子,一只手却紧紧攥住了裙摆,待松了手,便娇滴滴地对掌柜笑道,“就这些了,麻烦掌柜的帮我带到二楼的雅间。” 掌柜内心惊叹,好个娇滴滴识礼的姑娘,声音也是我见犹怜,这礼数品性……却实能甩人好几条街了。这么想着,更加对这位夏侯姑娘心生好感和敬重,“姑娘客气了,一会儿就给您送上去。” 夏侯珏笑吟吟一脸烂漫,“好呢!”提了裙子就款步上楼。 宛若白莲出水之姿,惹得近处几位姑娘嫉妒得暗自撇嘴。 待进了雅间,夏侯珏睁着水汪汪的眼眸,想着刚才那句话,那个词,便气不打一出来。 “赵婆,你的手劲儿今日怎么样?” “回姑娘,一直练着呢。”赵婆疑惑,姑娘不是说入了京就要多加收敛注意吗?这会儿这么快就被人给得罪了,要她去用拳头提点提点? 赵婆一顿沉默。 “那就掴自己一个嘴巴子给本姑娘瞧瞧。” “姑娘?!奴是做了什么惹姑娘不快呀,哎呦奴先认个错……” “燕草,叫外边的婆子来帮她,我不喊停就别让她停。” “是。” 他们夏侯家本就显贵,子孙人才辈出。前朝地位虽然说不得,况且今时不同往日,荣耀都是他们该得的。怎能再由着这些下人贬低了自己身份?抬进门?抬美人?哼!把她一个贵女当成做姨娘的呢! 这仆妇不忌口的,进了京还这么个德行,当真给她丢脸。这叫她以后还怎么在圈子里混? - 宋府西次间位于西苑的拱门附近,浅色的绣鞋来来回回踩在了石阶上。 几个丫鬟端过房间里一早就备好的样具,招呼着几个姐妹信步走向西苑那依傍着小池的亭台。 西苑虽然不大,但却好在清净,远隔华街与闹市,风景甚好,绕过石头堆砌的假山,就可以沿着花岗石砌成的小道步入烟灰色的亭台。 宋知熹一身淡橘黄色的锁袖叠层裙,按着制式设计,在袖口和裙摆处特意裁短,就算上阶梯也不必提裙,只是露出一截薄罗袜上的脚脖子,大方而不显保守。 取来洛神花,洛神花即玫瑰茄,本是中药,因为它入水后呈现的天然红宝石色,它也正是制作口脂彩妆的好材料,为锦葵科植物玫瑰茄的根、种子。宋知熹摘下花托放入白砂碟子里,用捣药杵细细研磨。 细细碾碎后,用细沙滤去渣滓,兑入几滴清水,就着橄榄油浸泡,最后倒入精油混合,防止材料结块。若是觉得颜色不太可观,也可以自己加别的粉调。 最后盛入器皿,只剩下常温保存并保持干燥了。 “放回西次间第三层架子上,可得注意咯,要避免潮湿的。” “是,姑娘,包在我们身上,还指望着姑娘大功告成后,还能赏我们几个一些呢!” “哎呦,瞧你们也帮我做了不少,我怎会吝惜这么些个小玩意儿。” 姑娘明明脾性这么好,不知外面是哪个见天传的说姑娘恃宠而骄。几个丫头离去,暗暗替姑娘道不公。 人家姑娘要么会点泡茶的手艺,要么绣技精湛,再不成啊,琴棋书画也能有一样能秀上一秀。 “我呢……别的正经嗜好没有,唯独这个小爱好我还算拿得出手。” “姑娘!程记书坊的人来了!” 宋知熹一脚勾住桌面下的石槽扳回倾侧的身子,“做什么?!是吃了我上回给弄的含笑半步癫怎么?咋咋呼呼的吓死你姑娘我了。” “姑娘,因外边的编制啊,程记送了一份新的文单。”盘锦对着宋知熹眨眼笑。 早前的国矿案子了结了有一段时日了,流放问斩者虽多,但大部分还是只给外调降了职,不过,有这么个黑历史,只怕今后是难以翻身了。 不过,既然查实有罪,自有律法惩处。 跟她们又有何干系? “因为官员部门编制重新整顿,朝廷里提上了好多新臣,有京官升迁的,也有从地方擢升上来的,这不,京城里可热闹了,多了许多新姓的勋贵呢。” 宋知熹半倚在竹榻上。 怪不得这册子提前给我送来了…… 她猛地想起来内里的内容,赫然一打开,果然…… 说是书,不如说是画册,每一页都有一位贵公子的画像,无论是正面还是侧面,笔尖那精细的勾勒,堪称一绝,令人咂舌。 那描摹,竟是精确到哪儿有块泪痣,眼皮儿几层,五官比例,惟妙惟肖,更令人惊叹的,是人像描摹图背面的人物介绍,姓名,是家中长或幼、嫡或庶,还有身高几何,身材如何。 若是还标注上喜好,生辰八字,府宅地址,出没场所什么的,不等有人去举报查禁,她宋知熹也是要甩本子了,边甩还要骂上两句:我就看着这么像个查户籍的!?!? 她曾经偶然经人介绍,瞒着她爹偷偷订下,每一版都不曾遗漏,顺带与店家签了保密凭证。 况且,若不是长得俊朗的,估计还入不了这鉴榻录的名单,就连外邦的皇子也不能免俗。 不过,这册子的名字取得确实不咋地……难免还有伤风败俗之嫌…… 但是不要紧,用她惯常的话来说,银子用得值当便好。 宋知熹正儿八经地整理了袖口,恨不得先来个沐浴焚香,却还是心痒难挠地翻开第一篇角页: 新编前言:本册名实乃本书精髓主旨所在,即语,常观其君子样貌,不如赏其风韵雄姿,得以身心乐达,有为览客疏通食不知味之功效。 …… 宋知熹闪烁眼色,“一本画册还弄得那么清新脱俗,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姑娘看不懂,跳过。” 盘锦:……你说胡话呢。 第三十二章 卖惨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时至立夏,万物繁茂。 立夏时日,还有尝新等节日活动。京城引进了苏州的“立夏见三新”之谚,三新为樱桃、青梅、麦子,用以祭祖,给近一年来平淡的日子添上了许多趣奇与玩味。 前段时间,陛下率领文武百官到京城南郊典坛广场去迎了夏,举行了盛大的迎夏仪式。当日君臣一律穿朱色礼服,配朱色玉佩,连马匹、车旗都要朱红色的,以表达对丰收的祈求和美好的愿望。 宫廷里“立夏日启冰,赐文武大臣”。冰是上年冬天贮藏的,由皇帝赐给了百官。 这一日,忠信侯府的太老爷七十大寿,递了帖子,请了京城一些门第贵人前来赴寿宴。 红牙檀板敲响,阁外搭了一个戏台,乐曲节拍轻轻奏起。 庭院内,显然是有人开局投壶了,男子轮番上阵,偶尔有几个技艺卓绝的女子拔得头筹。但风水轮流转,输赢无所谓,重要的是因着游戏,有了交集,也就顺利地能说上两句话,与向来不多见的适龄好友增进交往友谊,玩得来的若是性情相当,还会直接拉到一旁约好下次互相拜访。 厅堂里坐的都是年轻的妇人,没和老侯爷老太太去前边听戏,似有似无地张望这门口这边。 宋知熹硬着头皮进去,走到堂内太师椅边,“舅母,唤我来可是有事?” 丞相夫人曹氏笑眯眯地一手拉着宋知熹,轻轻推了她,“去,见过裕王妃。” 宋知熹一看,正座的右手边坐着一个雍容清丽的妇人,朝她打量过来。 王妃?就是当日撞见她扮作丫鬟的那位王妃! 原来是裕王妃,嗯?裕王府? 宋知熹倒吸一口凉气,果真巧了,那岂不是衡川郡王的……母妃? 她可否……认出了她?眼下场合,自家舅母和这么多夫人还在呢…… 服个软认个错怕是不太方便…… 唉,若是有意刁难她出气,那可就是再难堪也得受着,也确实是她挑起的误会…… “你这孩子,傻愣愣站着做什么,听你舅母提起你,说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这不就叫你来瞧瞧,可是惊着了?”裕王妃温声唤道。 “知熹欢喜着呢,能得王妃提见是知熹的福气,见过裕王妃,见过各位夫人。”宋知熹行了个万全的礼,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面色宠辱不惊,一点没有外头传闻小女子般的矫揉造作。 宋知熹识相痛快地上前,既然是来瞧我的,先不管瞧什么,扭扭捏捏反倒让人不耐。 “你父亲怎的没来?”王妃似是随口一问,却让一众夫人一惊。 宋知熹颇为意外,这话给她这个做女儿的,可当真不好接,这才面露歉意,机灵地一笑,“父亲今日不巧临时得了公务,这才叫知熹带上寿礼,随着舅母一同来祝寿,还嘱咐了知熹,得了机会定要和侯夫人亲自表明缘由。” 她一个女眷,当然不会说出什么亲自找侯爷或者老侯爷来道明的话来。 “原来如此,不打紧的,待会儿我碰上了也能替你说道说道……” 裕王妃笑着拉过她的手,左手正要向桌上放下茶盏,没稳住,不小心晃了晃,茶水溅湿了宋知熹半个袖口。 裕王妃连忙拂撂起宋知熹的袖子就要查看她的伤势,转过她的手臂似是不经意面向了众人,手肘上赫然一滴朱砂一晃而过,给在场眼尖的妇人瞧了个清楚。 那寂静,茶盖碰撞声,环镯晃荡声,几近可闻。 虽然场面氛围看着自然如常,可多少双眼睛关注着这边。 “裕王妃,茶水不烫的,知熹无碍……” 茶水根本不烫,她裕王妃端了这么久,看她喝茶的样子,怎么会像是温度高的…… 裕王妃赶忙撂下了女子的袖摆,顺便帮她捻捻边角捯饬得服帖,“那便好,是本妃疏忽了。” 眼看也差不多了,裕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宠溺地笑了,“不拘着你了,去。” 大厅随着女孩的离去,恢复了先前的氛围。 “可曾,瞧清楚了?” 裕王妃云淡风轻地瞥了眼众位夫人。 夫人们欣慰地点着头,有几个则被打了脸,绷着面色,还有的则支起宽袖端起茶杯掩饰此时的尴尬。 曹夫人与裕王妃互递了一个眼神,暗暗点头交好。 …… “东南金粉缀清娴,檀板清樽奏管弦,岑兄来此临摹,好雅兴。” 散桌零零落落坐了亲朋好友。 宋知熹是随着舅母和侄子一道来的,在随后舅母张罗着带她见过了各位侯府和别家的长辈后,就跟着侯府的老祖宗去戏台落座了,想着姑娘家的可能不耐听戏,也没拘着她,这会儿也就让她自己去找清闲了。 宋知熹随意挑了一个靠柱的小圆桌,是个不起眼的位置,她坐在撩起的纱帘旁的八角凳上,捻着桌上早就摆好盘的小桃酥吃,压根不知道方才她离开的厅堂里现在正打着圆场的热络气氛。 这会儿应该没什么会注意到她,存在感什么的……还是低调些好。 方才在侯夫人一众长辈面前,自己还是很乖顺的,简直就是一个温柔端庄的小娘子了。有个好印象,可就是多个未来的好路走,说不准呀,以后连婚事都不用张罗了。 爹啊,你可知你闺女有多为你省心? 作客么,那就得真正地把自己当做客人,那才能叫主人家看得顺心呐,表现得越享受呀,就是越尊重主人家。 她想过好日子,自然不想牵扯太多。 这是宋知熹一贯的经验和法则。 “云杨,你这世子当得真不够格,连自己的亲事你都不清楚,哈哈,到时候啊,可别是被你父亲绑了去接亲才知道慌了。”一人打趣道。 “别提了,其实我真没见过那冯太医家的女儿,我也不晓得我们两家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 “唉,冯姑娘不是和宋府的姑娘走得近吗,不如你去问问她。” “闹什么。”崔云杨没好气地说道。 “诶,哪个?”一人挨近凑了一句。 “喏,那边靠着柱子吃饼的好像就是。” 宋知熹舔着嘴角的碎屑,一头还听着闲话,几道目光齐齐地往她这边扫视开来,她也来不及打个秋风避开,抬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看见她也是一愣,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场景,接着就一脸尴尬窘迫,十分勉强地笑着。 宋知熹认出了那人,那个被称做云杨的男子,可不就是那日阴差阳错地被她飞杯溅了一身水的世子吗? 宋知熹歉意地回笑,想起当日种种,差点没间接得罪上了,他没看见她就一脸不爽地上前指摘,就是够给她面子了。 就着干巴巴的桃酥,她也已经灌了半肚子的水。 晌午过后,消食打扇。 月洞门外,一众男客稀稀落落地群聚,花坛边一些个女孩子以众星捧月的样子,围着郡主闲聊打听,却是时不时偷偷张望。 一众年轻男子中,一道清亮温煦的声音尤为好听,正聊着方才的棋招。 那就是衡川郡王,几个女子打量那边的宛若松竹般欣长挺拔的身影。 男子完全没有纨绔子弟的恶习,不但性情好,还被皇帝指了亲口在大殿上称颂“干练精明”,对在殿试选拔上的青年才俊教诲,“榜样如斯”。 除此之外,此人年纪轻轻就接下过几道诏令,下江南,监水利,积攒了一身功名,堪称前途无量,最要紧的还是宗室血脉,令多少女子眼红。 郡主贺雪汀是端王府的女儿,也是衡川郡王的堂妹,她怎的不知,这些个世家女上赶子攀交着自己,是存了个什么心思? 她也不戳破,见怪不怪地轻笑,心里虚荣心升起,也颇为得意,只要不是干出什么辱没她堂哥的事来,她也乐见其成。 身为皇亲,自然有资格傲气。 她率先走向男眷那边,准备见礼打个招呼,女孩子们也放下避讳,按捺住内心的慌乱与羞怯,陆陆续续跟了过去。 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夏侯珏姗姗来迟,“珏妹妹,你怎的这会儿才来。” “阿汀莫怪,我……只是被前边的阿猫阿狗惊着了。” “哈哈,夏侯姑娘果真是逗趣。” “夏侯姑娘可无碍?” 夏侯珏腆了脸嫩嫩开口,“无碍的。” 几个少见的女子有些讶异,这才一段时日,这夏侯姑娘竟然和郡主都这么热络了? 不过也对,夏侯家在京城的地位可高了,人又娇美得很,说话还好听,谁人不喜欢?若是结识好了,可不就是给自己长了资本能往高处攀?指不定在姐妹里还有的炫耀呢。 一片巧笑吟吟,惹得不少男子纷纷侧目。 “张大姑娘,你可来了,什么事让你耽搁这么久呀。”声音不大,但早就注意着这里的众男女,纷纷向门口看去。 一个定睛。 漂亮! 宋知熹一路被张姜早带了走,拐身进了水榭,率性一瞥:嗬!怎么这么多人? 这里是什么神仙阵容! “哎,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这些刷啦啦的目光,瞅得她心里发毛。 张姜早顺着视线回头看她,尴尬地轻咳一声,丢了一记眼神:就说不能和你站着,敢情都是看你的! 宋知熹眼风扫过,一眼注意到最中间的两人,贺雪汀她认得,只是那个穿着浅紫色内裙,头簪紫色璎珞的女子,安安静静坐在一旁,虽不言语,那婉约的气质却让她有点自愧不如。 被拉着近了前,“忘了给你介绍了,那位就是凌家的嫡次女,凌七妙。” 凌家的三姑娘凌七妙,也是个来头不小的,听说时常出入宫中,和皇宫里的公主皇子走得近,当今的皇后凌殊便是她的嫡亲姑姑,说来这凌家还真是显贵,放眼整个易北王朝前前后后历朝历代,凌家陆续总共出过三任皇后,虽然期间隔过好几代血脉,但经明眼人一瞧,已经是皇恩浩荡,颇得圣宠了。 况且,凌家三代的皇后,都是在太子潜邸时就被封了太子妃,有多么显贵可想而知。 啧,这和皇家沾亲带故的,岂是她宋府可以比拟的。官儿再大,也还是得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谋生不是? 宋知熹了然,上前微微福身,月白色的挑线裙上,几缕浅黄丝线点缀着暗处的纹路,在阳光底下才显露其中奥妙。 凌七妙起身还礼,微笑点头示意。 “你可来了呢。”夏侯珏扯着巾子饰了桃面,眉眼弯弯,驾轻就熟地插话道。 “你……”宋知熹眯了眯眼。 “呀,阿珏,你、你!……”夏侯珏身边一个女子突然指着她的脸道,吓得众人回头看去。 “我怎么了。”她说着便放下扯着巾子的手来。 那脸上,竟然起了星星点点的红斑!有些瘆人。 “你……是不是过敏了?”在一声询问中,夏侯珏接过递来的木镶小镜一瞧,惊讶地不知所措。 这!怎么会这样! 竟然在人前出了如此大的丑,片刻她就抽抽搭搭地落泪,那境况很是令人怜惜,慌得一旁男子的手无处摆放。 “痒吗?” “不痒的,压根儿没有感觉,要不然我也不会没察觉呀……” 几个男子反应快,赶忙唤人来,就要带她去看府医。 宋知熹被人拉了衣袖,只见张姜早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子,对她似笑非笑。 宋知熹恍然,惊讶地用眼神询问:你…… 此时,门口脚步声传来,飒爽英姿仿佛带了风。不凡的气场和阵仗让人忽略了此时众女的慌乱。 几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从月洞门大步而入,其中一人身着亮色腰际别金羽翎,头悬朱缨宝冠,那贵气逼人,叫人移不开眼。 宋知熹一个晃眼,抬手遮眉:这日头怎么亮得那么刺眼。 侯府的大公子快步上前,煞是高兴,“你们几个才来,这么不给我面子啊!” “嘿,张小侯爷,你怎么能错怪我们,瞧,这不帮你把咱周世子爷拉来了。” 周世子爷? 就是飒国公府的独子,周绪呈! 飒国公府建居于端平郡,皇太祖在世时,这位国公爷因其军功赫赫,得以封赏了世代承袭的荫蔽。 前些年圣上传召,赏识这儿郎大有作为,便直接封了官,赐了他以“鼎元”年号冠之的府宅,好不显赫!周世子不常在宴会上现身,今天一见便惊了众女的眼! 实在是一个天潢贵胄,那容貌,完美得恍如描摹。 只是有几个公子哥儿,却是深谙其里,想起自家父亲的裁论,手心不禁起了薄汗。 贺衔轻笑,眸光暗暗波动,这些人啊,实在是有些过了…… “哈!这下可热闹了啊,绪呈兄!难得今日清闲,快来和咱凑个趣儿!” “我一直都有空。” 是啊可不得闲嘛,也就是上面人动动嘴,下面人跑断腿罢了。虽是心如明镜,但宋知熹也没敢真说出来。 他来不来,还真不是得不得空的事儿,就是人家想没想得起来这所谓的宴请,或是此人愿不愿来而已…… 女眷这边久久才回神。 宋知熹噗嗤一声笑了。 “你!”夏侯珏更加委屈了。 “夏侯姑娘你别哭啊……”云阳王府的公子出言安慰。 “如今我都这般了,这位宋姑娘她、她为何还要这样耻笑于我……”夏侯珏哭得梨花带雨,今日出了如此大丑,害她失了颜面蒙了羞! 宋知熹讶异,“什么?不、我没笑你啊!” “那你是在笑谁?”一道醇厚带磁的嗓音传来,惊得她就要软了腿脚。 她没转身解释,压低声音对着夏侯珏咬牙切齿,“你可别闹大了。”女子闻言哭得更凶了,提着裙子一手捂着脸就往门口冲跑去,步伐直指前院戏台。 宋知熹身子一僵。 嗬!告状去了! “夏侯珏,你脸可真大!……阿熹!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想想办法!”张姜早急忙扭头看向那个将要倒霉的人,突然愣住了。 宋知熹已经挤出了一眼水汪汪的泪,眼角发红,贝齿咬得下唇几近血色,表情万分委屈,待她情绪酝酿好后,不等别人说话就跌跌撞撞地跟着离去的身影,挥泪奔向前院。 一个惊变打得张姜早措手不及。 这… 张姜早有些替夏侯珏担心了,斗起耍泪卖惨,这……胜负难分呢…… 第三十三章 京都蹴鞠赛 宋知熹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回想起方才在侯府食晚饭前的种种: 戏台边两个女孩子,一个哭得快背过气,身子一颤一颤地,另外一个噙着泪水只喊委屈。 “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夏侯家的老夫人由不得胡闹,顾全大局,一句话把闹剧打回了正形。 可算有个制止的了,不然愈演愈烈,怎么收得住,她不得累死! 这种不利好的情形,不比平时,没有给半点让她说理的空子,越说理反而越没理,反而变成她咄咄逼人,她心一横,只得跟腔卖惨。 人心都是肉长的,是最容易被眼前迷惑,先入为主的观念,极易一发不可收拾地演化成偏见。 这种情况,根本不需要多么聪明机警,长辈心里早有定论,女孩子最强要脸面受不得气,玩闹起来就是没道理的,她不过是要把这个所谓的事实撂得更加明显逼真就是了。 宋知熹也就跟着抹了眼泪,委屈巴巴地依在舅母的臂弯里。 侯府叫了府医来探看,原来只是轻度过敏了,就是红疹子长脸上看着吓人,其实好好休息三两晚,疹子自然会消失。 经过细问,只当是误饮了撒了小花苞的茶汤,碰巧过敏了。 不出所料,最后以女儿家的玩闹告了终定了论。 …… “快、快来扶你家姑娘,哎呦累趴我了。”喝了一碗薏仁汤暖胃,宋知熹大口吐出了一口浊气。 丫头盘珠笑呵呵地收拾了碗具,“姑娘今日在侯府,看来是尽了兴呢!” 宋知熹懒洋洋地撑着腰,“可不,还给大伙儿排了一出戏呢。” “姑娘真厉害!” “珠子你可算了,咱姑娘可经不得你这么夸。”盘锦端来几件衣裳料子,把衣盘搁在桌上,收拾架子上的衣物。 “珠子?哈哈哈,珠子你快去告诉盘子,你姑娘我宠辱不惊,经得夸,夸多狠我都不会翘尾巴~” 盘锦听见笑逗声,撇了嘴巴想瘪脸,却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姑娘,这件披风…不像是我们府里的样式。”盘锦投来一个茫然又询问的眼神,“怎么弄?” 宋知熹不经意地答道,“这袍子叫小厮送、送……” “姑娘,送去哪?” 宋知熹赫然想起自己在膳厅临走前,周世子路过她又忽然停下脚步,站定她面前挡住她去路,丢来一句嘲弄与戏谑,“还挺能耐。” 那剑闪锋芒的眼神让她打了个寒颤。不会……还记仇? 她怂了。 “不……待我焚香沐浴,撒点香灰供起来。” 珠子盘子二人僵着脸愕然,神识碎了一地,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 两年一度的京都蹴鞠赛,在宝相街的跑马场举办,眼看快要开场了。 早在开国时期,民间就流行的娱乐性的蹴鞠游戏,而从前朝开始又成为兵家练兵之法。 易北朝不但沿袭这一项目,还把此项目发扬光大。 蹴鞠这一赛事是专门为京都男儿郎设立的强身健体的活动,虽称作比赛,还是以切磋和聚兴为主。彩头是一只藩国进献的“银酒卮”。 米面店铺的后院挨着巷头,阳光普照,几棵老槐树槐花开得繁茂,高过了墙头。 墙头上。 “姑娘,下、下次不能这么干了。” “别、听听她的,姑娘,跟你干,有、有好吃的好喝的,下次一定要再、再喊了我。” 三个女孩趴在墙头,喘着粗气。 这才宰了恶霸一顿饭,还未消食,就得逃得这么急,宋知熹趴在两个丫头中间,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摆了摆手,神情惬意戏弄,那样子直像个阔绰的打赏大爷似的。 “早知道这样啊,这饭不吃也罢。” 两丫头弯着腰笑了,刚才那会儿是谁摆弄架势坑得那崔贵点了一桌子鲍珍和贵茶,自个儿吃得欢还按着她俩撒开了欢挥霍? “我说的没错,三步先借力跳上树,双脚一蹬就能攀上墙头了,这也是一技之长。” 宋知熹说着就反手掏出了一个银灰色的顾囊囊的袋子,翻开袋口,满当当的银花生! 两丫头瞧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简直是难以置信,甚是新奇。 抖了手倒出一颗,用力掰开,银花生里还装着花生粒大小的金豆子。 宋知熹面无表情地咂摸咂摸嘴,“果真是富豪,这随身带的银钱都这么有新意。” 让他崔贵再吃霸王餐,作为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也不嫌丢人,想起那个油头满面的酒囊饭袋临走时没发觉上当,还颇为骄傲地问她味道怎么样,她就觉得好笑。 不过,那么一大桌子菜肴什么的,估计楼里的伙计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等不及了眼巴巴地凑上去讨账。 待她拿出另一只锦囊分装了些,掂量掂量差不多了,伸手递给了丫头。 “去,把这些交给百食楼的掌柜娘子。” “哎,可是现在就回去……” 槐树鸟惊飞。 “爷!那小子在这儿!” 一个哼哧哼哧的暴怒声轰然炸开! “抄家伙,给爷爷办了他!” 不好!宋知熹手一抖吓得差点没扶稳,一个丫头惊得向后栽去。 她伸手一拉,翻身一跳,两手拉着两个丫头的胳膊就磕磕碰碰地翻过了墙。 “快!依照计划行事,你、你们先去跑马场的看台找张家的姑娘……噢不,她有事脱不了身你们可能找不见她,就找相府的座场,在那儿等我就好,另…如果我好一会儿没回得来,记得给我捞点帮手来。” 姑娘拉她们俩出来的时候早就打好了商量,这会儿怎么还敢拉自家姑娘的后腿跟儿? “别说有的没的了,姑娘有通天的本事儿,只要咱们不被抓了姑娘就不为难了啊,姑娘你保重!”那丫头拽着另一个,撒开了脚跑开了。 宋知熹:呃……你们怕是对你们姑娘有什么误会…… “爷!这儿呢!” “快,快!” 宋知熹双腿一蹬就被人拦住并往肩上狠狠一推,撞到了墙上,疼得她闷哼一声,后背直抽抽。 起身一晃眼,四周已经被包围,拿棍棒的一脸凶相,没拿家伙的看起来也不好惹。 一个油腻膘满又强壮的中年男人拍着肚腩走了过来。 “咦?崔大伯爷,您不是该在楼里乐着么,怎么了是都打包回去了么?” “你小子休想唬我,往日都是我坑别人的份儿,怎么,道上的规矩是不懂?” 他往她前面一站,愣是把她衬得像根豆芽菜。 “哪里话……”宋知熹嘴上赔笑,眼神闪烁四处打量。 “混账你耳朵在没在听我说话!” “爷,这小子不识相找打,得调教调教才听话,好让他知道爷是什么人惹不得!”立马有人跟着帮腔,旋着脚尖还把指骨掰得咔嗒响。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这棍棒相加显然不经打……那油腻膘肥的男人的眼骨碌一转,面色邪恶咬牙切齿。 “换个法子,玩儿死他。” 宋知熹瞪着送上来的爪子,从牙缝里挤出恼意,“滚!”,迅速按下来人的双臂,后背抵墙抬腿朝人下身狠狠一踹,那人疼得弯下身子。她双手一撑以跳马的姿势从那人的背上越过了,几个伙计顿时扑上来抓她。 哪知这人滑溜得像条鱼一样钻着缝隙就攀上墙角的砖石跳上了墙,一个闪身连一片衣角都没了影儿。 “那儿!抄那近道,追!追不到人你们的婆娘老子都给卖了!” 第三十四章 惊见 日上三竿。 跑马场的另一头,是演武场,石台上的壮年儿郎一拳一拳砸下来挥汗如雨,平时衣冠楚楚秉持着端正和肃穆,此时展露出来的尽是血气方刚,个个像是释放了天性,热血沸腾得有了几分硬汉的气息。 他们上午便在此集合演练,约摸几个时辰后,就要开始上场了。 宋知熹瞎拐,对后头穷追不舍的伙计使了几道障眼法,好不容易甩掉了几波人,已经体力不支了,然而这会儿剩下几个剽悍的仍旧穷追不舍,像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宋知熹简直要哭了。 是个狠人! 路过了一道院场,墙外的马厩里拴了好几匹骏马,里面有人,还是不少人! 有救了! 近了……近了! “救命!” 宋知熹心一横,用了平时两倍的力气夺门而入,猛地向里面冲去见人就要扑,边冲边喊人。 院门外,那几个剽悍的伙计停下来,抬头向那牌匾看去…… 这、这哪是啥院子!墙那头分明就是五城兵马司附属的为世家子弟另辟的演武场啊! “走啊!那小子硬闯想挨揍就让他找死得了,咱还拦着干嘛!” “对对,走走走!” 大门口扬起一层灰。 宋知熹被人拎着后衣领子就给扔在了地上。 她被震慑住了,她何时看过这等子场面! 这些人都、都打着赤膊,肌腹线条分明,腰际松垮……若是真的群殴,以她的拳脚功夫,她俨然就是一只掉进修罗战场的三脚猫,死得透透的。 她这才看得清清楚楚,面前几人双手换臂抱胸面色或是严肃或是疑惑或是讽笑地看着她,擂台上的人更是感觉被冒犯,那人脑门梳着大背头,威风凛凛地朝她大喝,“干什么吃的!上赶子找抽是!” 夭寿啊! 宋知熹却是慌忙捂脸捂眼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哟,还知道没脸啊。” “提上来让我俩揍两拳,看这是真没脸还假没脸。” 宋知熹感觉浑身一轻,被人粗鲁地提溜起就要上刑场! 她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心里暗道不好。 她这会儿还是男儿装扮,怎么指望他们放过她或是下手轻点! “糙汉,请住手。”她压嗓大喊,声音清亮。 “呦呵,来劲儿。”几个军中混过的公子哥儿还从没被这样叫过,心中气恼却又新鲜感暴起。 “沈兄,吓唬吓唬得了,别过了头。” “行了行了,点到为止。” 演武场内不远处临时搭了一个营帐,里头是一会儿参赛者整装和休息的场所。 营帐里走出了一个人,瞅见她后觉着眼生,便赶忙走了过来。 “哎哎,真是巧了爷爷的,好了你们到此为止,你,跟我过来。” 那人看着一脸和相,宋知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甩手起身追了过去。 “唉!老郭你这人怎么这样!” 宋知熹被推进了营帐内,听见再里面有谈话声。 她被叫了过去。 “岑副将,这赛方安插的替补员你信不过,这自己找的人总比被可能买通的靠谱些,你看临时找人也不太方便,你看这小子怎么样?” 那男子穿戴整齐,身材精壮如牛,绝对是是将士里的杠把子,一个转身,眼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你就给找了这么个砧板?你让我们怎么和那些人拼!” “哎这你可别小瞧,他这虽然不够壮实,但身姿麻溜灵活着呢,咱要的不就是这种的吗。” “那周世子呢?他怎么样了。”他面色有些急迫与不耐。 “唉,你就别指望他来了,早朝还没下陛下就点了一队金吾卫随他下兖州查人去了,听说事还挺大,那要查的人论品级似乎还是咱上峰。” 他瞟了一眼那人,突然噤声。 他挺身站定在她面前,仔细打量她,一眼嫌弃与威凛,却在看到眼前人清亮的眸子时,眼神微顿。 他突然伸手向她腰后探去。 宋知熹呼吸一滞,明白他要做什么时,已经失去了先机。 掂着手里的锦袋,他冷哼一声,“这份量挺足的啊。什么东西?” “请您高抬贵手,这毕竟是我的东西,明里强抢又能算什么好汉。”她正色道,“可是这么个道理?” 他被这话戳得面色僵硬,“行,我不动它,但是,几个时辰后第三场,我要在入场处见到你,待你顶替上场完,东西定当归还。” “当真?”宋知熹眼睛一亮。 “我说到做到。” “好,那我可以走了吗?” “现在?随你。” 宋知熹二话不说,大步跨出营帐出了演武场,压根不理会身后那群人的嚷嚷。她觉得能脱身便好,那一袋子东西本就不是她的,她不缺银子,着急个什么劲儿? 她想着,鸽子这玩意儿,有时候放一放也不打紧。 反正没人知道是她宋知熹。 第三十五章 献舞 蹴鞠场上,中间靠后的方位有一座台面,台面上铺就了蓝黄相间的纹路地毯,舞鼓也被一面一面地抬了过去。 因为场地大,所以这台面隔着观览席这边有些远,但就是难以瞧不清舞者的面容,其他的,无妨观瞻。 而那正对的明黄坐席,显然就皇家的席位。 宋知熹了然,这是准备以舞开场活络氛围。 皇帝会亲自出席,看来这比赛中规中矩有的是血拼了。 宋知熹溜到后台一个营场,进了就清清嗓子甜甜唤道,“小仙娥,你们后台可有女装换?“ 那被喊住的丫头一怔,听这清甜的声音才从那人来人的身上瞧出端倪,看着那人举出的腰牌道,”有的,姑娘请随我来。” “惠姑姑。”丫头对着来人,脆生生叫到。 “嗯。” 宋知熹在腰带上系好络结,撩开帘子就看见一众与自己同样穿着打扮的女子。 “这是在……?” 伯府的四姑娘讶然开口,“怎么,你不知道?这开场礼由入了选的世家女起舞,几个月前就在准备和排练了,眼看就要上场了。” “这会儿听说有一个姑娘积了食闹了肚子,估计上不了场了,郡主正在里面着急呢。”有声音按捺着兴奋忙着接话。 “这可是个好机会,若是被选中了,当了临时的替补,多么光荣,你可知,外边多少人观摩着呢。” “你怎这么慢,快些进来。” 女子们纷然起身随着那自称惠姑的女人走去。 “你再去催人瞧一瞧,她可是好些了?” 一个丫头欲哭无泪,“郡主,我家姑娘难受的很真的上不了场了,这、这她也不想这样的啊。” “阿汀,就听我的,找人替了。” “可这是说替就能替的吗?又不是找一个人牌子杵那儿站着就行了,咱这舞排练了多久你又不是不清楚。” “事到如今那也没办法了,你说,总不能直接去掉这一个位子。” “是啊,咱这舞都排了点位的,宫里那些个贵人可没少观舞,少了任何一个,不说我们自己这里头的配合会乱,这外头人也会看着奇怪的。” “我也同意,到时候别忙活了这么久,还落得一个差评,丢的不止我们自己的脸,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教坊司那些人自视甚高,本来就等着挑我们的错处。” 看郡主不再言语,凌七妙赶忙招呼,“快,把人带进来掌掌眼。” 宋知熹尾随一众世家女挑帘而入。 “你也别挑挑捡捡了,找个身量和我们差不多的就行,这样远处瞧着也能不太打眼。” 贺雪汀一个一个看过去,愁容满面,显然是不满意。 有人一眼就看见了末尾的面熟的人,“宋……知熹?” 贺雪汀听见这,瞬时眼睛一亮,却又迅速佯装着面色冷冷走到末端,“宋姑娘,我这些上场的姐妹里,她们就最识得你,这样也好,融入也方便,就不再麻烦了,宋知熹,你跟我们来。” 候选的姑娘里一阵懊恼,先是被惠姑溢美之词好言相劝,后又硬生生被遣了回去。 “我也是才知道了事情,可我也是阴差阳错过来的,这现学现卖我真干不来……” “谁要你现学现卖了,你不怕丢人,我们可丢不得。没要你做什么,你就打扮打扮然后记着刚刚的交代,舞曲虽然比较欢快灵动,但舞姿的动作还是不快的,你勉强跟上就行,然后总共换四个点位,记住这些就够了。” 实在跟不上,你就摆个雅观的姿势别动,我想办法绕过来给你救场。” 宋知熹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让我杵在那占着地盘,当个摆设?” “郡主,怕是不行,连你这领舞的都打乱了,我们怕是不好跟。”有人说出实情,确实不好办。 “那可如何是好,她要是没跟上做了什么和咱们不协调不一样的动作,你可知道,那一眼就看穿了!” “我没得考虑一下吗……” “阿熹你都来了,难道还想赖账甩手走人不成嘛?” “宋知熹,如果因为你出纰漏,下场我第一个就当着姐妹的面儿揪了你!” 宫里的司仪前来催,说是该作准备了。 众人有些慌了。 这会儿再拒绝也太不人道了,没辙,硬着头皮上场,不就是摆设吗。 “好了好了,成,能为大家解急,知熹不胜荣幸……这活儿我接了。” 姐妹们面露欢喜。 贺雪汀偏头转身,“好那可多谢了,你……安分点就行,应该没问题的。采碧!快给她梳好垂鬟随仙髻,再简单补个妆。” 明黄的精致龙袍入席,妃嫔两侧分坐,座台上锦缎衣带,男女老少庄重而坐注目场上,像是典礼一般心生敬意。 三架金色特钟接连敲响,长鸣声泛着余波入耳,象征赛事正式开场。 佩了香环的侍女与束发小侍接连入场,看台上众人心惊,只是一曲开场礼,竟然用得这么大排场! 最前端,宋知熹跟在献舞世女的排场里拾步而入,这一刻,竟有种久违的瞩目感,她仿佛不是去救场,而是完成生命里的一件大事。 鲸音怒火三千界,蝶梦惊回百八声。仿佛曾听见远方的鼙鼓,遍地擂来,捧了一罐野樱踏过芬芳青泥,却是满眼饥不择食,慌不择路。 而后十多年一觉噩梦全部改观,往昔不再。 彩彻区明,钟祥人瑞。 有神明在耳边呢喃,途经顽世风烟,替彼此拂一拂肩。 白玉铃铛清响,谱一曲万世芬芳。 八角鼓鼓点阵阵,四弦琵琶与筝乐轰然奏起,清脆有力的击磬发音。 在场人浑身一震,心神悸动。 静身交叠和声清唱: “一愿稻香燕雀忙,二愿有情初成双,三愿长生登仙乡,四海升平万世芳。” 鼓边的侍女改由摇震小钹发声,四叠竖奏筝齐齐开弦,乐曲忽然跃动,带着活泼与欢快基调,进一步活络了赛场气氛,为热血赛事做了铺垫。 女孩们眼睛一眨即时就自旋一圈揭开动作,乐曲伴奏着歌词里俏皮灵动的滑音,律动间节奏踩搭完美。 “一看、急雨打过片刻安, 嬉笑声烂漫,孩提招来红鲤玩。 二看、梦中无眠借薄衫, 风起已夜半,韶光轻贱春也晚。 你在江畔,我在对岸,燕子回时,双双落单, 你过三川,我遇长安,行春犹迟,怎去尽欢。” 四律乍停寂静,只留月琴声与萧管空测测地齐起,交合独奏。 突然的安定,让座上宾心中的亢奋波澜未平,不禁心声喟叹。 五重奏又起!音律巧妙地变动了配合顺序,格调更欢,迎来乐曲高潮! “待、门前有新禅, 入城来买,隔夜饭。 而、香客过道观, 祈盼,来年圆满。 待、你我共一碗, 沿街叫卖,英雄胆。 而、梦醒摔酒盏, 谷雨,倒了春寒。” 宋知熹混在舞女里,也许是被音律场面感染,打旋儿起落,下腰抬足,顿脚尖,撒绫旋绫,捻指成礼,连手都自带戏份,跟得游刃有余,踩点准确观感甚加,曲人合一。 可这韵律稍缓静了还没一会儿,就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怎么就直入高潮了? 没人告诉我这回事儿啊! 那起起落落变换位,勉强找着点了,可她根本来不及跟上动作! 要搞砸!不行! 不等人发现她来救急,她四周瞥看,心一横,走起了旋肩圆场步偏离了群聚之处,在摆位稀疏处的倒三角队形地带闭眼仰头,扯下固定在臂膀处的缠丝带张开双臂,足间快速点动自旋。 开花旋,如此简单的动作,只要选好了站位,就是百搭。 她直觉深谙其道。 明明是基本功,却瞧着陌生又新奇,好似被她摆弄着花样转出了一涟又一涟的花纹。 观台上眼尖的人一下注意到了。 “娘,你看那!” “哈,出人意料,这是设么设计!” 舞台上,忙着协调配合的女子们不一会儿也注意到了这一变故。 她们身处其中,不懂得是什么样的观感,又惊又疑惑,竟是丝毫没有打乱大局。 但是必然会出一些空漏! 贺雪汀在转身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后头的情况,又惊又怕,这后头的纰漏该怎么补?还有,宋知熹啊你行吗!这离结束还有一段儿呢,千万别把自己转晕了啊……你倒是悠着点啊,转就转还耍什么花样?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凌七妙也意识到,这虽然解了此时的窘境,但后头按照安排可是要玩大的,这如何是好? 稍稍分心剖析了宋知熹的想法与打圈儿的花样,她暗暗定神,乘着空档绕到后头,在宋知熹身后用力展臂,向舞场两侧偏高处甩出两道长绫。 这招本是给前端领舞的郡主添景用的,她换用在宋知熹身上,意欲明显。 歌词此时已止,只有乐律曲音兴盛跃动,她低声开口,“来!” 舞女们都明白这一默契,以宋知熹为中心轴,八字排开继续灵动的舞步,缩小步子的跃动范围以免出戏。 贺雪汀一人在前头,这会儿要是她一个人折回去可是太打眼了,她暗咬牙,一字横迈猛地坐下,腿脚有些疼痛,她也只是连贯地敛头闭眼,比了个观音手,静坐不动以静物形成静景,宛如一座曼妙唯美的仙像。 后头,乐曲进一步步入尾端,如同有人发号施令般,以一女为心,四周舞女皆以清莲旋叶般半转绕布,三步成局,形成静景,一声奏萧连着玉盘落珠声后,中间那最先摆旋儿的女子一个落足倾身而下,高高掐着二指霎时仙袂广散,四周舞女齐刷刷压手自转打旋儿。 从观台看去,场面宛如彼岸绣球花盛开盛况,惊心动魄! 观台上好一阵惊喜。 两头入场的阶梯道口,那两方候场的参赛儿郎先前听着高声热闹活泼聚兴的乐曲已经是振人心神,兴奋得摩擦拳脚期待接下来的对局,这会儿个个看得恍若惊鸿。 参赛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完美动人的开场。 最前首的皇帝也是看得兴趣甚浓,“别具匠心啊,竟然还偷偷留了一手,这中间那女子明明和他人一样装扮,谁知这后头竟然还藏着惊喜,先前可真是把我们都唬住了哈哈。” “陛下,臣妾可认得几人,瞧着前面那个是雪汀郡主没错了,去了后头的是凌家的姑娘。” 他略带赏识地点点头,女儿家能练就如此巧妙也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在里头。 皇帝略微偏头看向几位坐在他不远处的爱卿,能在他身边坐着的,除了皇亲也必然是他看好信任的朝臣。 “中间那个起了头转圈的,可是你们谁家的姑娘?” 那女子先前混在群女之中并不惹人注目,后来又是转个没停,倒无人看清。 眼看已经下场了,见不到了。 几位老臣都为难地摇摇头,神情恍惚,并不知晓。 皇帝也没表态,手指搭着扶手轻扣,一旁的内侍见状,利落地抽身离去。 宋渊眯缝眼瞧了瞧那抹离去的身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唤来身后一个丫头,“你家姑娘还没回来?” “老爷只管放心,姑娘和冯姑娘下棋呢,说一时半会儿可能抽不开身了,叫老爷您不必等她。”丫头的回话听起来有些僵硬刻板,她瞅见宋渊睥睨的眼神,面色有点儿发慌,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嗯。” 宋渊:嘴硬,有备而来啊…… 第三十六章 皇子 “外头怎么样?”世女们卸着钗环,不忘翘首以盼,见出去探看情况的几人回来了,忙不迭一脸紧张地问道。 “比咱们早前……预料的还要好。”回来的女孩子仍旧难以置信。 “没有丝毫破绽,外头人都在称赞,太成功了!”另一个女子进来。 屋子里顿时松了口气,再次沸腾起来,又惊又喜。 “刚刚可吓死人了,我的小心脏还没缓下来呢。” “多亏咱们心有灵犀配合得好,我哥也在席台上看见了呢!” “只可惜我自己没能看看排出来的效果。” “哈哈你可够了,别还得寸进尺,今个儿可够你长脸了。” 凌七妙还在刚才的思绪中未缓过神来,“宋知熹她却实基本功扎实,转那么久都不带颤的,还有那是什么姿法,竟是从未见过。” “对了,宋知熹呢?”女孩子们这才想起那个起初顶着巨大压力上场的人。 贺雪汀面色悻悻地指了指外头。 宋知熹扶着墙,起初还不觉得晕,现在全身缓下来后,那后劲还真大,一股脑涌上来,让她有些站不住脚。 “宋知熹……你们快叫她的丫头来!” 在后排略高的阴凉处找了个坐席,宋知熹瘫软坐下,“乖乖,我感觉经过这么一遭我都能脱胎换骨了。” “姑娘,茶汤。” 先前那跟着宋知熹爬墙的丫头心生佩服,也不知道姑娘是怎么破出那恶人的追捕的,跑这么久这才回来,可不是累着了吗,要是换做她们,身子骨都要散架了,更别说晚上睡觉会不会胳膊疼脚疼。 “那东西送去了?” “珠子已经悄悄送去了”,她又凑近姑娘继续道,“今日这桩酒食账数额不小,必定是赖不了的。那掌柜娘子趁机举证找官府闹大了,拿定主意要一股脑把那人赖的瞎账讨回来。笑得合不拢嘴,要姑娘放心必定把您从里边撇开,她不识得姑娘,还一个劲儿夸姑娘懂事呢。” 前方绿云绕绕,锦绣华服。场上估计是开赛了,鼓声振振后场中传来一阵欢呼,热闹无比。 在这公众场合,宋知熹只能捂着嘴偷乐:“唉她客气什么,她那食楼好歹也分过我一杯羹,要不是那老赖在各处收买了人,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能处处吃白食。” 宋知熹心情大好,捻了一片翠得流油的叶子像模像样地扇着凉风,样子甚是惬意得趣。 休息片刻,宋知熹按照打算,叮嘱好丫头并独身离开,拐进了宝相寺院。 宝相寺院不算寺庙,更像一座花园,往年不管是马球赛还是蹴鞠赛,她不愿凑热闹也会跟着玩伴来这里闲逛游荡一番,高谈阔论,也是能逸趣横生。 然而宝相寺虽然没有香客,但规制还是沿袭完好,外人不知的是,这寺院被专门留制,并不全是因为皇帝看中门面,才保持太祖的规制而定期修缮。更重要的是,其内的藏经阁是出了名的齐备。 只是如今,若不是皈依佛尘之人,又怎么会对一些晦涩不通的经书感兴趣?更何况是研读了。 她自我嘲笑,只怕就算有这种奇人,只怕都已经飞升仙山了。 不信神佛仙法与天道,如今看来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是世道变了吗? 她也琢磨不出。 奇闻异录,有多少终究只是在闲谈中成为下酒料,仅此而已。早已萌生的疑虑让她心里发痒,是时候探探究竟了。 宋知熹穿了一件简约的短摆裙,拐进一道小道后,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前方一道推搡声响起,她赶忙收脚,神色微恙。只见一个女孩被一道背影压在了树上,竟也没有挣脱之意。 “宝儿,我对不住你。”话语饱含浓情蜜意。 这是做什么?这是有多大的胆子在寺里做这等事?宋知熹觉得尴尬症好似又犯了。 “殿下,你怎么会来?这回来得太突然了,我都……你吓着我了。” 宋知熹瞳孔一缩屏住了呼吸……殿下?!? 哪个? “我大皇兄不是早些年痴迷仙道,结果被人坑骗因病暴毙了么?皇族里面子上还是要过去的,说得好听是飞升渡化了,还给他封了贞显太子。可到底是人已经没了……他也太不省事了,害得我这嫡次子在边关混得好好的,还不是连被三道暗旨催回来了?” “太子没了?!” “嘘。”男子垂下眼睫,伸手抵住女孩唇中央。 “大内暗探已经查实了,一些时日后皇榜便会昭示。” 他收回手,身子一歪,倚靠着粗树,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个以前黏了她好些年的“妹妹”。几年不见,也是出落得越来越和他对味了。 “呵呵,你撅着嘴作甚?我回来你不高兴,嗯?” “殿下可知,皇后祖家……陛下也……传闻谁人不知,那位凌姑娘估计已经被内定为太子妃,先前太子还在时……” 男子像是想起什么人,一个抬头豁然轻笑,“噢对,我都没在意还有这回事。” 女子有些急眼了,那表情在男子看来却是好似赌了气。 “哈哈,蔫什么,我就喜欢你这鼻酸好欺负的模样。” “且说,那凌姑娘我都没什么印象……又不是什么大事,做起来简单得很。” 女子像是听明白了什么,却是言语之间有了什么误解,袅袅婷婷福了个身,娇嗔开口,“权听殿下安排。” 这殿下,正是皇后的嫡次子,太子嫡亲的皇弟。 “三皇子贺韵。”宋知熹喃喃,她其实不认得他,只是听闻这三皇子早年去边关从了军,之后就杳无音讯,现如今,竟是就这么突然回来了? 太子没了,这日后的东宫……是他没得商量了。 我管这劳什子干甚,与我何干?宋知熹悄咪咪地躲在一旁,捏着手里的牌子,凝神吸气。 三四个尼姑走来,看见这边有男女也目不斜视,树边那两人果然收敛,男子察觉有师太路过,后退倾侧了一步,高大身躯把那女子挡住,也挡住了过路人的视线。 遮掩什么的已经来不及了,这次不抓紧,今天可能就浪费了,宋知熹趁此机会,赶紧颔首快步走去,低眉混到尼姑们靠里面这一旁,亦步亦趋地过了院道。 只是另一侧,男人的一双眼睛察觉了一抹不融的色彩,眼神捕捉到一片衣角,蹊跷地皱了皱眉。 宋知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叹口气,拿定主意,打算改日赶紧求了胖蕉,日后,这二世祖她是再也没胆子当下去了。 宋知熹向管楼的方丈递了牌子,正儿八经地入了藏经楼,身后也被两个沙弥默不作声地跟着。 泡在楼里几个时辰后,宋知熹浑身酸痛,“还以为能看通透,直接当场飞升成仙呢。” 门口几个等候的沙弥被逗乐了,“施主真会说笑,若是当真如此,咱这地儿可要被踏破了。” 小沙弥悄悄无奈地摊手,像是怕被误解什么,立即合掌念道阿弥陀佛。 她出言安慰道,“不打紧不打紧,咱都是向道之人,天道自明。” “施主万善。” 宋知熹默默微笑,缓步离去。 想来是她多虑了,并没有预期的醍醐灌顶之感。 现在的这些经文感觉不是她料想里的那般模样,现在这些,字字句句连起来读上几遍,确实能咂摸出或套上什么道理,但深究起来根本都是空洞的,毫无实质可言,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故作晦涩,只剩一道空壳,失去了古老悠久的灵魂。 毫无用处。 她看不出任何端倪,找寻不出任何熟悉的观感。 不过,她为何要这么想? 经文本来就是给闲来无事之人参磨道理,自我反省的,更甚者……自我荼毒罢了,要有用做什么呢? 回去的时候,她有意换了一条迂回的道路,这条道上人气旺些,也省得再撞见某种不太美妙的场景。 第三十七章 参赛 易北朝文武并举,也崇尚魄力,蹴鞠的对赛方法相比于前朝,也有了较大改革。京城百姓大多康富,民间有很多文体活动,包括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等,但除却打马球不说,蹴鞠是另一项令人热血沸腾活动筋骨的活动,蹴鞠一事在民间具有很高的反响。 “鞠”以皮革为元囊,实以动物绒毛。要是对手用狠力,砸在身上也是够疼的。 除却皮糙肉厚的不说,有些人虽看着平常无二,胸膛却天生如铜墙一般,这就是作为男子一大优势,和女子就有本质区别。 场上赛员的额头都绑着带子,飒爽利落,气场大开。 短褂颜色不同的左右军分站两边,每队十二人,分别称为球头、骁球、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散立等。球头与队员的抹额系带亦稍有区别。 有球门的足球,在场地的两端各有两根竖竿,竿上结网向内,形成球门,球门被戏称为“风流眼”,分两队进行比赛,比赛时鸣笛击鼓为号,得球者颠球传球,待球端正稳当飞脚往网门一射,结束时按过球的多少决定胜负。 宋知熹已经利落地回了蹴鞠场。 一队穿着制式赛装的男子路过她。她垂头,这些人瞧着眼熟,尤其是领头那个,抢她荷包的那个,除此之外,还有那个嚷嚷要揍她的那个大背头。 中间几人路过她时,好奇地瞧了她几眼,拍着同伴的肩膀,好几人这就同时投来了目光,其中一人路过时随手就拎了一个冠帽扣在了她头上,还顺带吹了声口哨。 “没到时候。”领头的也不走了,扭头看后面这什么情况。 宋知熹赶忙抬手把冠帽一压,转身就走。 真巧。不过,替补什么的应该还轮不到她。 那一荷包的银花生算是喂了猪了。 可是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哪能真不在意?里头可还有亮晃晃的金豆子啊,这说没就没了,唉心肝儿疼~ 不,心肝脾肺肾哪哪儿都疼。 等等,荷包? 对了,荷包!她忽地想起,那似乎是她当时从腰侧抽出的贴身之物?里边不仅有一道她爹给的符箓,荷包的内衬上还被她亲手绣了她的小字! 要完! 宋知熹啊你怎会如此糊涂! 真是愚蠢至极。 宋知熹眼巴巴地望着前端候场的背影,一个咬牙便消失于人后。 待弄清楚场次,宋知熹威逼利诱替补之人,谁知那人一口“君子信诺一经敲定忠贞不二”,不愿换去另一对方队营,急得她恨不得直接呼上一巴掌。 理智告诉她这么做是不行的。 非得叫她编了恶言唬他,说他顶替的可是执掌大理寺的世子爷之位,还把世子气走了。法子果然好使,叫那人吓破了胆,否则她不会这么顺利地就借了他的牌子换了那人的衣裳,入了指定的替补位。 她抚平了心口的波澜:没什么好心虚的,当初这可是听那岑副将说的,她也就是把话原封不动地搬来,最多做个转述罢了。 当鸣笛声再次响起时,她进入了久违的队伍。 “小子,又是你?”那大背头直接喷脸喊道。声音很大,宋知熹一个捂耳朵。 “怎么,舍得回来了?”岑副将没料到,这左等右等等不来的人,竟然自己就这么来到了他的面前。 宋知熹大义凛然地正色道,“我来兑现承诺,先前说的,你可不要哄骗我。” “言而有信,你当真我要的是你的东西?笑话!”岑副将嗤声一笑。 “那你要的是什么?”宋知熹随口回道。这人不要的话早干嘛去了,找个人留看,等她自己回去讨要不就成了?谁知这人藏得老深了,她回去压根儿就没找见。 “他要的是你的人!”旁边那知情的队员急得脱口而出。 众队友齐刷刷投来目光,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俩人,宋知熹惊愕地浑身一僵,然后才反应过来。 不对,错了错了,是他们会错了意,要的只是个替补之人。 “说话先动脑子!”岑副将黑了脸。 这些人脑子里装的都是啥破烂玩意儿! 那人听了呵斥会意连忙捂了嘴巴,面色讪讪直道对不住。 宋知熹最终被安排作了防守,然而这种事情她也没有办法做主。 本来抢球什么的,她也能放放水,随便跟着跑两下,只要有心避开,也不至于和人肢体接触或者被球砸。 可她这女儿身叫她混在魁梧的男人堆里说要抢球,别说她不信,这身板一对比,那些个队友也是看不上的。 也好,避免了肢体接触和正面冲撞。 不过,这防守门网的,不就是妥妥为了被球“砸”的吗?眼巴巴地往飞来的球跟前凑,吃上那一个冲击。 抢球的活儿偷起懒来很容易,而且不太显眼,可作为这守门的,若是她有意放水避开,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这一环节呢!这小动作也忒明显了。 况且,如果一个球都拦不住,别说她良心过不去,事后还易树敌。 这些人不会放过她。 她有预感,就算她此刻表明身份也照样会被迁怒,保准第一个被群殴出气。所以,不能明哲保身,就要干一个气派。 宋知熹咽下一口气,叉开脚站在本队门网前,迎接对手的挑战,决定先拿捏一下拦球的力道。一番角逐后,她看见大背头率先飞踢进了对方一个球。 好一个开门红! 在几个队友的破堵之下,岑副将那队连进了两个球。宋知熹忽地眼神一凛,只见前方一个人以倒挂金钩之势翻身飞踹,那球高高地越过前方一群人的阻拦,直直向她这边彪来! 好身手! 宋知熹判断好角度,饶是没有专业拦球技能,但这球虽然飞的好越过了层层阻拦,却因为隔着老远飞来,早就暴露了这球瞄准的点位。 她一个跳起拦抱,稳当地拦住了球。却瞬间被撞在地坪上,小腹突突地坠痛,心下便忍不住腹诽,这力道,如果下次发力点近了,她就完了。 那人是谁?怎的如此狠辣?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她后悔,一个女孩子逞什么能。 “你!”岑副将意识到不妙,责任感驱使他一个箭步冲去拦腰抱住那倒下的人,滚烫的泪水顺着此人的面颊颗颗滑落。岑副将心惊又皱眉,暗道这小子怎么哭得跟个娘儿们似的。 只见那人快要咽气一般,满脸痛苦与不甘,“我已仁至义尽,接下来……就指望你们了……我、我招架不……” 她一个瘫软闭眼晕了。 男人看得心里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慌忙叫了侍者把人抬离了场。 莫名奇妙,他竟然感觉有种恃强凌弱的罪恶感。 他怎知道这小子这么拼? 第三十八章 宝相居士 这一日,夜市已闭。 剪纸铺面上,贴画裁剩的红纸碎片被夜风驱策流浪在街巷,被弹丸射落的纸鸢,还曾飞过那片莹黄的月。 像书画先生泼墨一般,夜空由深蓝转而黑曜,只剩城楼上的微光,百无聊赖地摆动跳跃。 在凌晨第一缕光亮投射在钦天监日晷上的时候,皇城城阙望台上的磷灯燃尽熄灭。 宋知熹已经下了顺道的马车,离了官道走在堆满叶肥的驿站小道上,她抬头迎上微微显露的曙光,拍去衣袖上快要润湿浸染的晨露,加快了步伐。 宝相居士云游四海,虽然常年难以企盼或是约见,但这位居士并不自诩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曾以清高自我标榜。 相反还与当今陛下早年相交甚厚,听闻宫里人带来消息,这位居士不久前得了诏令,有意接下陛下的诏请入宫浅谈。 宋知熹确实有求。 如今人已到驿站,掐摸一下时辰,她得赶在宫里内侍来接替相迎之前,见上这位宝相居士。 大清早,驿站里伙计起来捯饬的不多,宋知熹提着从厨房捎来的空食盒,三两下摸清了门路。 “可有昨晚约摸戌时入店打尖的,要过素斋的…嗯………仙气飘飘的客人?” 清早初见不赶客,那伙计见到眼前青衫略湿,赶了不久路的姑娘,面容看着十分舒眼,语气柔和稍稍带有亲切感,“哈姑娘,仙气飘飘的没有,口头唤我们为‘道友’的倒是有一个。” 宋知熹轻轻松松地上了客楼,犹豫再三,叩响了房门,却发现门竟是虚掩着的。 道长不在?这么早还能去哪儿,不会是……她漏算了一步,没赶上? 宫里人就这么小心这么迫不及待吗,也不先让人歇歇脚食上早饭的?还是这道长天生就是个谨慎多疑的? 她有些懊恼与急虑,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妄求寻见一点蛛丝马迹,她大费周折地避过耳目遛了出来,这落得一场空可太不划算了。 “怎么小姑娘,老朽的客房里,可是寻到了什么宝贝?” “没呢。”宋知熹说完,立刻警惕而又期盼地转身,看见门口的老翁,心生定夺,欢心得笑露皓齿。 饶是激动,气质和礼数这块儿她拿捏得死死的,“在下见过宝相居士,不请自来多有冒犯叨扰,实属无奈……此番前来,请求前辈开个仙口,指点一二。” “你怕不是刚刚还在骂我小心眼儿,指不定还戳我小人了。” “不,在下不敢真不敢。”这种有损阴德的事儿她怎么干得出来! “哈哈,吓唬你,你还真上道了啊?” 老道瞥一眼女子的衣着,那鞋底沾了好些泥尘,发梢还悬挂着几颗露珠没来得及擦拭,想必独自赶来,也费了一番力气。 又看向了女子手里的食盒,问,“你这是……” “小女子来得早,想着居士可能空腹,就卖了些人情,叫驿站厨房换着花样准备了些素斋。” “老朽一会儿还要乘马车赶路,食多了怕是会积食……看你这么有心的份上,好,待我品尝一二,垫了垫肚子,就听你道来。” 对了几句不着调的话后,两人言语之间见招拆招,宋知熹也对这位居士有了大致的了解,这位先生虽刻意加持烟火之气,但他的心境学识颇为浩瀚宽广。 待端正身形,二人步入了正题。 宋知熹从荷包里抽出那张崭新完好的符箓,双手递了前。符纸崭新,纹理完好,只是上面的符文笔顺已经模糊难以辨识。 “居士可知,这是什么符?” “这笔迹已经缺失得看不清了,当然要复原出来才能识别。”老者耐心打量道。 “那居士可能复原这字符?” 宝相居士用手指在符箓上磋磨磋磨,从桌上的狼毫上揪下一根须毛搭在符箓上,平摊对着窗口,借着光亮一阵细看。 宋知熹屏住呼吸,难道要展示神技了? 只见居士在空白的宣纸上迅速起笔,几番停顿比对后,又续上了几道笔画,画到了中途,良久,似是遇上了瓶颈。 符文画在符纸上,创符者最重视的是勾稽关系,一笔一划拐顿即是尘世的丝缕牵扯,此外还讲究端正的风范,我看这已然完备,一项项都对得上……怎么描摹完这一看倒有些四不像? 宋知熹喃喃,兴趣盎然地提笔重构,“这一笔,怎么能这样横穿?太煞风景了,若是让我看,当然要弄得好看些,应该自然地如戏水般抖个波浪样子,接着从斜边开始拐穿而过,再添上一笔一以斜斜贯穿,才漂亮呢,你看,是不是?” “还要赏心悦目?当写书法呢?呦呵,照你这么说,敢情创画这符的人,还是个闲趣的玲珑心肠?” 宋知熹笑意盈盈,从自己的一勾一划中分离出来,放眼全局,她忽然扶住胸口感受内心波澜骤起的欢畅,宛如银河落九天! 她笑眼闪动星光,顺意而吐言,“德充符。” 那居士一个讶异,“你认得?” 宋知熹也是讶然怀疑地回视,“您不认得?” “我怎么会认得?我都没见过!对这画法你这种解说,还真是颠覆了我的认知。” 宋知熹思虑一二,缓缓吐露,“其实,我一直觉得奇妙困惑,自打自己在筵席上出神了一阵,混沌醒来后,只觉尘世半解,尚未开化。” 她抿嘴笑了笑,“我听爹爹说,喧闹场合,四周杂音过于紧密,头脑可能会有一阵放空出窍,其实也很正常。” “女娃儿,不必如此想不开,如此简单,神游罢了,再不然,那便当是梦魇了。”那居士呵呵笑了,恣意欢脱,颇有一众与世无争的风骨,又令多少人艳羡。 “来日方长是假,及时行乐才是真。” 宋知熹很是轻松地点头,郑重地行了拜礼而告辞。 良久。 老者捻捻发须,斟酌着开嗓,“那人,好生漂亮。” …… 直到巳时,宋知熹才坐上了早已安排好的软轿,两个身子壮朗的丫头在分坐在前方赶车,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榻上,从柜上的小抽屉里抽出一罐酸梅枣,津津有味,十分餍足。 想起刚才在林边等人的时候所见,宋知熹有些兴致勃勃,“刚才那只松鼠你们可瞧见了?怎么长得那样肥硕,肚子大得竟是连自己的脚都瞅不着了。” “可不是嘛,姑娘,那松鼠瞧着甚是讨喜,但奶凶奶凶的。” 另一个丫头插嘴问道,“哎,会不会是个怀了崽儿的母亲?” “啊?”宋知熹一愣,旋即莞尔一笑,“兴许是呢,也难怪它奶凶奶凶的哈……” 宋知熹又捻向罐子,指尖放入了口,含住一颗酸梅。 一阵勒马声忽地席卷而来,宋知熹被冲撞得猛地半吞了枣核噎住了喉咙,猛睁双眼,突然的惯性又把她脑袋狠狠撞在了后车壁上。 丫的!要死了! 第三十九章 仙岐 “大胆狂徒!竟敢惊扰我家姑娘的马车!也不怕削了脑袋!” “京官奉令,何人占道!” 宋知熹眼前一黑,只依稀听见两句对话,就彻彻底底晕死了过去。 …… 繁光在地平线轰然迸发,刹那间万籁俱寂,星河璀璨,乍明乍现。 记忆打开了小小的缺口,像是走马戏一般,还原出一番番曾经的片段与场景。 仿佛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她的眼前豁然开朗。 庭院内。 “呔!恶通天,你哪里跑!咯咯咯……!”半大不小的奶娃娃屁颠屁颠地追着几个调皮的小侍跑,惹得其他院的丫头们都纷纷互相扒拉着,挤在院门口偷笑…… 她合眼,再睁眼,便又是另一番光景。 “好囡囡,快到祖母怀里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向她张开双手,祖母绿的扳指在拇指上熠熠生辉。 宋知熹下意识迈近步子,欲言又止,却被人抢了先。一个女娃跑过来跳进了老妇的怀中,女娃咧着嘴咯咯笑,眉眼舒展开。 宋知熹呼吸一滞! 这分明是……我……我……?!! 对啊,没错。 祝明宴! 一个声音在灵魂里呐喊:“这不才是你吗?祝明宴。” …… 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宋知熹的身子微微打颤,尽管心乱如麻,却还打算继续。她强迫自己安定下来,重新睁眼。 温香闺中。 阿宴只是用双指轻触阿姐的指尖,阿姐便回神瞪了她一眼,“我来是找你研究这本洗冤录的,怎的就被你带偏,在这里陪你罚练了呢。” 阿宴斜眼一笑,“偏不如你意。” 阿姐哪里能忍受这般挑衅,揪着猫脖子甩开怀里的猫,就与往常一样打算去拧了她的皮肉。 阿宴气极了,翘起三指起落相搭,准备起势却忙不迭被阿姐率先拧了皮肉,“嘶~哎、你!”。 这手法与力道还真是半点不留情!斗法?还斗什么法?哪里有直接上手来得解气?!阿宴不逞多让,直接去扯了她姐的衣裳向她身前挠去。 “女流氓!反了你了!你是要跟你姐开撕了不成!” …… “娘亲!”两个女娃跌跌撞撞奔向母亲,其中就数阿宴最快,只是一蹦到母亲怀里,她便立马变得乖顺,和此时正急得长牙舞爪的阿姐相比,她俨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榜样。 “好囡囝,爹娘造。”阿宴眨了眨眸子。 “娘~二妹妹她又耍我!” “阿宴,你个皮猴儿,阿川是你的长姐,你又闹哪样?” 娘亲温存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如春风一般柔柔拂过,却让她怔了好一瞬,呆呆地望着娘亲扇动的嘴唇,后面说了什么她再也没听清。 可笑的是,小小年纪,她竟时不时地失眠了。 …… 许是幼年时的恣意,成了她懂事后的弊病。 长辈们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小孩子能有什么天大的过错?”这么看来,所谓的“稚子无罪”,终究只是刻板的标榜。 可为何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年纪小的便一定是胡闹的那一个? 她不明白。 这次不用眨眼了,她已经不由得想起那个令她震撼的日子,那大概是她生平第一次,重新审视自己。 孤立无援的慌乱曾经直击心扉,痛楚刺激麻痹的神经,让她的认知全部有所改观。 晋康十三年,春。 仙岐山地界,仙岐门,薄雾轻拥。 抄手游廊里,一队婢女亦步亦趋,仓促而井然有序地跟着。走在最前端的女孩稍稍放缓了脚步,紧随其后的侍女轻巧地松了一口气。 “吩咐下去,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准来扰了我。”奶黄色的纱复叠裙因女子突然转身的动作荡漾开来。几步过后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要紧事,她便再次停了下来,含笑的眸光闪了闪,“除非,走水。” 待近了阁房,两排排头的侍女慢下脚步,转身而立。紧随其后的侍女则依次往两边带开,有命在身的便去往了其他院阁听候差遣。 一番流程下来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有序中也平添了几分意趣。 “呵,方才我与祖母说的是休息可不是修习来着,且由她们听岔了去。容我再贪个懒,睡它个地老天荒。”祝明宴径直走向里间,笑意在嘴角毫无收敛地弥散开。 在走着的同时,她双手熟稔地捻下头上的钗饰,右脚停顿后以足尖为圆心绕身一转,接着出手甩开袖摆,两支镶绒的钗便直勾勾地射扎在了妆台前的百纳奁上,整齐又完美。 她小跑入里,没有半点在外头的矜持可言。待褪了鞋,解下罩衫,她唰拉一声掀起被子便钻上了软榻,窸窣了一会儿后调整完最佳睡姿,阁房里才终于静了。 昙枝站在庭廊外,听到动静便习惯性地走到阁台的侧窗边,挥手扫开两只正腻歪着的喜鹊儿,翘着嘴嘟囔道:“莫扰了我家姑娘的瞌睡。” 几个等领新茶的丫头们在一旁侯着,听完话忍不住嘿嘿地笑。 夕阳西斜,残阳烧的火红。 屋外有稀碎的哄闹声起伏,冷不丁地吵醒了她,祝明宴蹙眉疑惑。 难道真走水了不成? 这种吵闹可不像她院里一贯的作风,她闭着眼正犹豫要不要再赖一会儿,就听门外略显焦虑的催促:“二姑娘,正堂上来喊人了,缓不得呀。 “老夫人和老爷叫您过去呢,长老们也都已经到了。” 正堂院内,长辈竟是一个不落都到齐了。 祝明宴刚要上前见礼,就突然被几个护法摁住肩膀,给她来了一脚踹得她立刻跪下。 待她抬头才看清,爹娘叔伯等人都同样注视着她,却是神情漠然。 她脑子顿时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就连她的长姐阿川也被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几个年纪更小的哥儿更是惊出了声来。 她身形一抖,强颜欢笑地张了张嘴,道:“爹,娘,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一阵静默过后,萧老夫人率先大喝一声:“孽障,你果真不是我祝家血脉!” “祖母,你在说什么呀,我是阿宴呀。” 老夫人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愤懑地对着大儿子呵斥,“既然是仇家的孩子,亏得你忍心抱回来,你这还打算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说着还提袖揩泪,“造孽啊,想当初那杀千刀的老妖人,窃我巫祝,害我仙岐运势,如今好死赖活竟然养了他们的余孽,老身这是所负圣恩负了天道啊!” “长此以往,这天下这家国以后我们可怎么保啊。”附和的言语一声盖过一声。 “今天不给个明确的交代,祝家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老夫人推开众人,双手合十后开,迅速分指掐诀,心传诀目,通幽洞微,默运虚元,目之为诀。四指扬天一甩,轰然金光顿开,符箓阵乍现,两护法倏地退开,以迅速的步呈走法脱离阵法光晕,捻过掌上十二时辰指位。 阿宴眼里已经噙着泪,她知道他们这是要证明什么,她上前几步蹲下,向地上立着的一道有形的虚影伸手抓握,一支绛烛便成形于手中,圈圈光晕跳跃在指上,给人一种违和的柔和感。 阵法驱动,烛灭,中孚卦第六爻,爻辞:上九:翰音登于天,贞凶,阵像言,孽。 待金光转暗,威压直逼阵中人,祝明宴下意识结成施法姿势。 飞捻北斗时,便须迅速捻过七星本文共七个点,各指和指掌间交结,做罢,直指上空,运出穿透力打乱了阵符上的一道笔法。 她还没来得及收手就被一道掌风拍得半跪在地,动弹不得。 是的,那明明是她最熟悉最亲近的人,那是她心心念念的生命的全部啊,她心悸,这种噩梦,怎么会轮到她来体会呢? 不管是娘亲的轻昵,还是父亲的护佑,她感觉自己已经看不真切了。 祝铭掩去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却残忍而决绝地看向狼狈倒地的二女儿,不怒自威,“你本不是我祝铭的亲生女儿,我巫祝世家从来受命与天,为天道奉献了太多,如今怕是要因你降下灾祸。”他没再说下去,结实的臂膀上伏着他的夫人,虽然感受到女人偷偷的啜泣,但他逐渐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正如我们所测度的,道法指示,命理天定,本就错了血脉,再是孽儿,活着必定将乱了纲法,此女留不得!” 二长老瞪眼,话毕,情绪波动令他猛声咳喘。 乌泱泱的人群里震惊无声,婢女、管事、婆子、护法,从一开始就旁观着不属于自己的场面,未曾挪动过脚步。 “不,不要这样,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我定是还在瞌睡,我定是睡糊涂了,祖母,我不偷懒了,真真地不偷懒了,你快把我喊醒好不好……”祝明宴泣不成声,不复往日灵动嬉闹的模样,此刻只剩惶恐惧怕。 人群中一人低声道“不好”,老夫人顿时警觉,仿佛沉下心做出了什么决定,“雾散云开子孙贤,你肯妥协,就是我们承蒙大德了”。 她眼风一扫,向管事的喝道:“尘埃落定,还不快把她扣押起来。” 管事跻身向后,招呼侍卫。 祝明宴一个激灵醒神,她曾听说,由于祝家老祖敬天德,思山川,究人伦,顿悟自然,以巫祝为大统传承,家族时来运转,由衰落到中兴再到兴盛,门庭兴旺当然一切向好,“子孙贤达”也就是必然的事情了。 祖母曾亲口教授她,天地之大德曰生,作为她最拿得出手的本领,德充符就是祖母教她创作的启蒙之学,也是她习得的第一道也是最成熟的法诀。 若是天生背负孽命,为何她还能与德相融,心心相映呢。 她轻笑出声,不觉释然。 她没错。 且需证明。 第四十章 祝法 她不是孽,就必定要证明自己,挽回她的全部。 人心都是肉长的,到底还是不愿意相信,她真会如此孤立无援。 “我院子里的人,还是比较听我的罢。”她看着有心护着她的婢女们对她心生不忍,有的甚至绞着袖子抹了眼泪。 作为贴身侍女,昙枝目色空洞,忽然一只大手拍向她肩头,问,“你……” 那人话还未说完,只见昙枝突然回神,痛苦地向地上栽去,捂着心口喃喃呻吟,看着十分骇人! “崔护法,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还动手了?” “我、我没……”崔护法惊得赶忙辩解。 忽的,几个婢女接连倒地,两眼发昏不省人事,症状出奇一致。 “哈,不是我老妈子事先用毒,还弄不死她们几个走狗。”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顿时从老夫人身边传来,崔护法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说话的人是秦嬷嬷,是跟随老夫人,自幼看着她长大的。 祝明宴怒了,她要讨一个公道。 “乾元用九,元亨利贞,大明始终,六位时成。吾九四,或跃在渊,无咎。“她念动九宫诀文,在二、三、四指九个关节纹上以中指中纹为九宫,手指捻过九宫方寸之间各个点位,指尖捻过之处微光跳动,深潭似的眸中有星光。 她仰天伸展自旋一圈后屈膝,收掌,敛眸,在运气起身的一刹那,两指相扣忽的向前挥开一送,方位顿开,形成四方护佑,起势完毕。 这阵仗!起势都做好了,这是要……! 先前的担忧一扫而光,大姑娘祝明川激动得浑身一抖,下意识攥紧手上前几步,却忽的被人一拐子拦下。 “平常用三脚猫功夫撒泼也就够了,这时候还要我看你作天作地吗?”大姑娘活生生被浇了一头冷水。 祝铭上前应对九宫势,步纲二十八宿,“二十八宿后圣授王君也。先从北斗而起,次东斗,次南斗,次西斗,毕,登中斗而不履真人星。夫履北斗求请法捻甲子诀,东。斗捻甲寅诀,南斗捻甲午诀,西斗捻甲申诀,中斗捻甲戌、甲辰诀。” 此是随方斗诀也。 《上清玉枢五雷真文》载,“太上太星,九宫九辰,天地玄宗辉映,度命延生。”天笼四方,日月星位一如法常,这是起势里的最高维度,也是各种衍生庇护阵的始基。 “急宣灵宝旨!” 话音一落,两阵流光四溢,以不可思议的气场涌动开来。阵中依稀可见的只有施法者衣袖的浮动,裙摆的飞扬,以及顺势变换着的指法和身姿,在巨大的阵法中恍若天人。 “幡悬宝号,普利无边,诸神卫护,天罪消愆。” “经完幡落,云旆回天,各遵法旨,不得稽延。” “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 “流盼无穷,降我光辉,上投朱景,解滞豁怀。” 二长老赶忙快速解读二人的对法,懂法的尚且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识之人更是一头雾水。 一道又一道而沉郁的运法声消解在空中,令众人挠了耳朵,这种感觉就像声音很远,让人误以为听觉有些许闭塞。 院子里顿时沸反盈天,人头攒动。 “昭昭其有。” “冥冥其无。” 妙哉!每道法术她都能窥破其中弱点,从万条经文千卷丹书,庞大的诀咒体系中找出一条应对的破解之法,无奈学识有限,没有相抵相克的诀法,她便只能硬抗忍受住前方攻势,咬牙撑住。 愣是劲草挺竹,怎抵摧枯拉朽山洪欲来之势? 一道道劲力攻在身上,痛苦窒息又令人恍惚,强压着她的魂魄仿佛要把她精神力榨干。她绝望,她不想这样,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事情做这么绝。 脑海里浮现一册经注,册中有言: 一切世间山河大地,生死涅盘,皆即狂劳,颠倒华相。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异见成憎,同想成爱。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理即顿悟,乘悟并消。事非顿除,因次第尽。 狂性顿歇,歇即菩提。 她神色释然,一个大胆的想法令她腿肚子颤抖,不由得向前跌走了几步,她哆哆嗦嗦从裙腰里解开荷包,摸索一番后送入口中,嚼了几根回仙草。 往常闲趣之时她也会口嚼麦芽,样子分明别无二致,此情此景却生出了一种违和的美感。 祝夫人用力捂着嘴,她看得快要崩溃,奈何她泪流满面却也无能为力。 祝明宴阖眼,心念: 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 罗千齿神,却邪卫真,喉神虎贲,气神引津。 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链液,定慧生安。 “急宣灵宝旨!”念诀者终于是她,一声清亮的高喊几乎穿云破空! 两道阵法倏地重合分别向相反方向旋转,走纹脉络与笔画勾稽关系重组,似要相融,咻的一声光晕向四边褪散,景象光怪陆离。 “竟是解了!” 欣赏着这生平难得一见的阵散的景象,一人振臂高呼。 众人:解了?不对……唉,是了,老夫人终究是手下留情,收回阵法了么? 平庸者松了口气,尊者则若有所思。 恐怕只有老太太自己才知道,这阵法她并没有收,萧老夫人眼色深沉,面上尴尬又微微讶异。 只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个宗师趁着空子,挥出几道阻经诀,祝明宴还没来得及收势调整,突然气血翻滚直充口鼻,随着几道气诀猛攻过来,她顿时侧倒在地呕血。 老太太用力瞪眼,气急败坏地抄起粗长的柚木拐杖朝宗师砸去,砸中了个愣头青,骂道:“丢你个憨憨!怎地还嫌不够乱!” 一道身影从祝铭身边蹿出,一把抱住孱弱的女孩。祝明宴脑袋用力蹭了蹭女人的前襟,“娘……” 女人转头对着众人,音带哭腔却咬字清楚,“够了,就到此为止,你们太过了!” “……” “我可没设计这么一出,谁叫你们配合得这么好哇,你们、你们哪知道老太婆我心肝都在颤啊。”老太太一脸痛心疾首。 几位老伯低声交谈道,“可不就是假戏真做了么……” 医官在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看这情形顿时审时度势上前救治,扯了佯装,不敢耽误一分一毫。待认清形势,丫头婆子们的心像巨石落地,总算松了一口气。 “太无情了,太凶狠了,太可怕了呢。” “是的呢。”先前倒地晕得不省人事的丫头,此刻却蹦哒得比谁都活跃。场面虽说失去了控制,众人倒也明理,不曾去医官面前添乱。 究竟是什么情况?! 唯独几个祝家的姐妹不明所以。年纪更小的孩童察觉到氛围不对,以为大人们玩着戏法,只知道挥舞着拳头咯咯地笑。 祝明宴眼波荡漾,抬头,宛如惊醒的林间麋鹿。 此刻老人中,终于有人上前,对她答话解释。 “就是想对你摸摸底探探虚实,莫要较真。”二长老一拍大腿,嗔怪地睨了她一眼,“哎呀,都是演的!” “先前各位长老对咱都交代好了,谁都不准帮你,只需站在你的对立面,要的就是你孤立无援。” “亏得要我一大把年纪还睁眼说瞎话,可不是说完就心虚得咳了几声嘛……阿宴你可别责怪老伯啊……” 宋知熹恍然,待对上祝铭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打颤,泪水再次没出息地涌出眼眶。 “爹你太狠了。” 祝铭别过身,袖子抚了抚眼中的灰尘。 夜深,皇城,钦天监轮岗,夜间天边有星芒晃过,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异象。 仙岐门正堂,老太太领着她,对她讲了许多体己话。作为大庞王朝唯一掌控仙岐诀法的祝家大族,“逻辑体系,有攻有破,不破不立。”一句,是他们贯通灵窍的不二法门。 …… 第四十一章 欲来 易北朝兖州,夏平郡。 汴梁城外,城守毕恭毕敬地亲自请迎,一张文碟“啪”地一声赫然盖上了城府的戳记,一队兵马风尘仆仆地从野外山路改道,跋涉千里风餐露宿,终归是进了城。 “都好好捯饬下,进了城,大伙儿能稍微歇歇脚了。” 身披护心甲的将领抖擞着苍劲的肩,压下了心头的焦虑。 一路上,倒还挺顺遂,没有意料之外的变故。 军师从后方绕到队前,“裴统领,不如寻个客栈,要来热水,也好泡个脚?” 这一路上也走了几遭不寻常的路,将士们穿过泥泞的地带,靴围沾了不少泥巴,一路上也放任不管,这都进了城,按这脚程,前边一直是入城的架势,近了京,精神面貌与体面一个都不能落下。 一番商讨琢磨后,副守下了马,点着前排几个士兵前去安排。 城郊区距离城中心不算太远,这里临近官道,虽没有城中心的营生来得种类齐全,但生意很是繁盛,别具一番特色。 长街上的人络绎不绝,驿站毗邻酒楼,此时一队兵将乍现,引得游街之人与酒楼内倚窗之人纷纷侧目。 师爷向四周扫视一眼,几位将领的身子再次绷紧:只怕有些麻烦。 这么引人注目,也是意料之中别无他法,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万一其中真混有暗探细作,可别让他们遇上才好。 汴梁西城的一处雕梁画栋装潢别致的茶馆里,一个男人背对着外头,身搭一件连帽的黑金纹斗篷,轮廓明朗,此刻正颔首静静摩搓着手心的杯盏。 梁栋外,林立在两边的侍卫神情静默,皂靴纹丝不动。 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茶馆内谈笑声浅浅回荡,而男人这一处早已引得不少人注意。 不难发现的是,身后有一众丫鬟侍奉的姑娘们故作矜持,又仿佛是被那人的身量气度挠了心,竟还有些坐不住的样子。 从外头快步走来一个侍卫,弯腰抬手遮口,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哦?这就到了?”那男人一边起身一边抬手向后揽去,盖上的兜帽遮住了他的侧颜,他再次启齿道: “走了。” …… 一簇人跟着离去,只剩下茶馆里那些已然迈出步子,几欲上前攀谈之人的落没与懊悔。 军队的队仪在人群的夹道呼迎中丝毫没有纷乱,这种场景对他们这些为国披甲的人来说,已然成为习惯,却也极易生出感怀,每次细细回味起来,只道是“值得”。 裴将领看着当下情形却有些站不住了,今日这次实在是不方便过于张扬,不然他也不会选择绕过寻常路,专挑新路开发。 人群中忽然有人呐喊,“将军威武!” 围观者中激起热浪,百姓一阵一阵地亢奋高喊, “将军威武!” “兵将威武!” 一声高过一声,热闹非凡,激动人心! 隐匿于人群中的几个尖嘴猴腮之人交换了眼神,不知是哪个又喊了一句。 “三皇子英勇!” 群众随声亢奋地附和。 “三皇子英勇!” 紧接着人群中宛如一阵炸响,纷纷询问,“三皇子殿下也在?” 认得此军队的武夫一拍脑门,高声回到,“对啊,三皇子殿下!三皇子英勇!” 街上的呼喊瞬间炸开了锅。 天潢贵胄浩然从军,将是何等英勇风姿,此次若是得以瞻仰,一生无憾啊!也不枉做一遭这汴梁的百姓! 只是,将领里全是糙老爷儿们又是怎么回事?这无论年纪还是模样瞧着都不像啊…… 裴将军眼看场面愈演愈烈,明明在战场上锉敌都没这么慌过,此刻却心惊胆颤。 坏了! 好家伙,竟是这招?! 是哪个在煽风点火?!如此情形,接下来会公然引得多少人注意! 三皇子无法现身。 可是三皇子如果不出面,虽说皇族心气高些,不愿抛头露面也有几分道理,但耐不住那些个闲人的好奇与打探。 更麻烦的是,这么一闹,冷不防将引起更多关注,甚至是窥探。 要坏事儿了。 将士们紧绷着脸,一队兵马顿时陷入缄默与紧张。 两方人之间像是隔了一道屏障,军队的沉默与街道两边空前的热闹欢呼形成鲜明对比,场面看着隐约有些怪异。 就在此时,一人纵马而来长驱直入,一身锦衣斗篷长身玉立,张扬肆意。那男人利落地翻身下马,长步迈向前。 “裴将军。” 裴将领看清眼前之人,立即三两步迎了上去,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只是跟前的男人突然伸手压住了他拱起的拳,裴将领惊惑不已,愣是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尊称咽了回去。 一来一回看得将士们不明所以,却都不敢吭声。 “裴将军不必多礼。”他虚扶一把。 百姓们听得清清楚楚,那身披黑蓬的男子到来之时,大将军行礼之际分明喊出的是“参见”二字。 哪里还不明白?! 人群中再次炸响,“三皇子威武!” “三皇子英勇!” “三皇子飒爽英姿!” 只见那男子听了并不言语,只是气度卓绝地抬手一摆,窄袖松落半寸,展露出筋骨遒劲的手臂,手掌骨指分明,肌理白净。 良久,他道:“散了。” 百姓激动万分,有老者甚至亢奋得晕了过去,被好心人手忙脚乱地抬了走。 街市的骚动与振奋形成空前盛况,呼声如热浪一般涌来,“三皇子威武!我朝将士威武!” “三皇子英勇!我朝将士英勇!” 军师杵在一旁忍不住暗自惊叹:刹那间就是一呼百应啊…… “好了好了,散了散了。”裴将军赶忙笑着示意几个士兵前去遣散民众,“感谢诸位慷慨陈词,都散了,都散了。” …… 不远处的驿站内,侍卫林立,兵卫把守。 走到里间,男人拉下帽子解开了斗篷,面如冠玉,凌气卓然,几位首领立刻再次单蹲对他拱手见礼, “参见周大人。” 周绪呈淡淡道,“算了,还是称我世子。与京中诸位大人同辈而称,不大合适。” 将领们并不诧异,早先便听闻,京城里的官家人确实是一贯称呼他的名号,这辈分毕竟不同,京里的官儿心气养得颇高,向来最好脸面,这样也免了辈分的尴尬不是? 也行,免得把好好一个年轻人喊得越来越……老成。 “周世子,您也是奉了圣意……” “我来做个样子。” 他抓住重点,换了话题开口询问,“三皇子是何时与你们分开,先行离去的?” “差不多一个月前。”将领答到。 “一路上可还顺利?” “谨记陛下嘱托,我们一路上成功绕过了几个暗桩,没出什么问题,只是遇上过几处小小的埋袭,但这也恰好说明,三皇子已经不在队伍里一事,以及他的行迹,并没有暴露。” 裴将军唏嘘一声,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好在今日世子爷及时救场,否则一旦败露,我们这一路战战兢兢可是白走了。” 接到密旨时谁不激动惶恐?能得陛下如此信任,他们怎敢枉负圣意啊,好在不负圣意重托,不然的话,他这职衔日后可就要封顶了。 是的,将军一职恐怕也做到头了。 周绪呈抬眼爽朗一笑,这皇储更替啊,果真是让某些人虎视眈眈地起了贼心。 皇家里的子弟,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陛下早有提防准备,寻了个由头让他离京,虽没明说如何做,一切看他自己,但他也能察觉,陛下有意让他搭把手,在形势不得已时出手相助。 这三皇子没遇着,呵,倒是来给人善后了。 周绪呈按了按眉心,走出房门偏头吩咐侍卫道,“注意提防,若是发现有前来查探的宵小,不必留活口,直接亮刀了结。” “领命。” 第四十二章 归窍 正阳显见,觉悟黎烝。 京城的仲夏时分,正是厨房开始做白瓷梅子汤的好季节。 宋府内,祠堂门口走来几个腰系红绫丝带的丫鬟,其中一人手中红木雕花的食盒里,碎冰碰碗叮啷响。 她们整齐划一地排在短阶的台基之下,候在了西苑祠堂外。 “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宋知熹跪坐在自家祠堂的蒲团上,照例这已经是第四十八天了。 那日,自从昏睡醒来后,她便一个劲儿地揉按太阳穴缓解头疼,醒来时渴极了,直到往肚子里灌满一壶水,才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她并不会蠢到以为梦中人只是她的前世而已。 她是真的知道,她并不是宋知熹。 她是祝明宴,如假包换的祝家子孙。 当时见四下无人,她立马熟练地捻出一个又一个法诀,动作手势别无二致,一气呵成。可悲催的是,没有丝毫回应,竟是全然无用! 她扼腕长叹—— 时过境迁,世道变了,她现在就是个普通人。 尽管心里有些憋屈的滋味,但一个多月过去了,她心安理得也欣然接受了当下这一切。 她想通了。 为何不呢? 讲真的,归了心窍后,她心里并无苦楚,反而更加坦然与珍惜。她还要感谢上天的垂怜与手下留情,不眼巴巴地赶紧收了她。否则,若是真倒霉,就光那一颗枣核也能把她噎死。 她赶忙想起来此番前来要紧的事,这最后一天可不能出岔子。 老老实实地跪坐于蒲团,她轻闭双眼,嘴里喃喃道:“宋知熹,还望你不要有夺舍之恨,至于为何你一见貔貅光就立刻死了?呵,想必能被天道如此‘关照’,你也不会是什么善茬。” “虽然这么说对你有些冒犯,但,最初的宋知熹,应该在她年幼大病时便已经亡殁。” “仔细想来,你作为宋知熹时也没做什么坏事,我终究理亏,便特意替你问了街边的神算子,只要为你祈福七七四十九天,你不管在哪儿,都能生了好运道。” 她坐直了身子垂眸道,“所以,从今往后,我便是宋知熹了,至于孝道么,我替你尽。” 她静默一刻,秀眉微皱。 祝家的至亲都待她是极好的,可不知为何,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置身于当下这番情形,她也甚是懊恼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福至心灵,心至慧生。她忽地想到了那场琼林宴,宴会上自己一个激灵后转醒,当时还以为是自己走神,原来是她重生而来,堂而皇之地占了人家的身子。 在重生之前有关于宋家女的一切经历,对她祝明宴来说,原来都只是记忆的续接。 玉貔貅的山川灵竟然尚存于世,真是值得欣慰啊。 也许是德充符与山川灵两者相遇造就了契机,才赐予了她重生的际遇。 她不知道自己最初是怎么死的,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既然她都死了,而属于她独有的德充符,为何还保有这残存至今的吉光片羽,辗转经年好巧不巧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她没办法溯本求源,急不来的事情只能顺其自然,而能做好的只有当下,她庆幸,大喜过望的是,她还活着。 原来自她重生以后,她便一直把自己当做了身体原主,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倘若此刻没有恢复记忆,她估计会一直按照原身的生活模式过下去……想来真是后怕。 嘶~当真是细思极恐。 “以后我就是宋知熹了,定当替你发扬光大,还望你一切顺遂。”她敛声屏气,抬头回泪,“祝明宴在此,拜别。” 她拜了三拜,又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问了安,这就愉悦地提着裙子起身走出了祠堂,脚步轻快了不少。 她伸手接过丫头手里的食盒,食盒有些分量,她做了虫草粥,又做了一碟水果拼盘与一碗碎冰酸梅汤,最为滋补开胃。 然而此刻她还是很慌的。 她不确定,宋渊如此疼爱宋知熹,如若知道是因为她夺舍而没了宋知熹宋渊是否会恨不得立刻掐死她。 她没出息地浑身一抖,鸡皮疙瘩也跟着冒了出来。 极有可能。 但她不敢赌,也没命赌啊。 一路上环佩叮当,衣袂飘飘,一行人穿过垂花门,那拱门的照壁正对东宅院,上面砖雕内容丰富,主要为寓意“吉祥”、“福禄”等吉辞,由斜砌的方砖贴砌而成。 方砖上还刻有岔角花等浮雕,镂空处恰好倾泻出点点荫光,巧妙地掩映出院外的景象。 过厅的廊道里,管家领着一位仆妇打扮的女人像是往前院的倒座房那边去,宋知熹微微颤动下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菁娘。” 那妇人听见一怔,恍惚过了几年了,这个熟悉却陌生的情绪萦绕在她心头,她突然转身。 是她吗……是大小姐吗,杨菁竟是没想到,那女孩真的愿意再这般喊她了。 她是曾经跟着夫人作为陪嫁而入了宋府的大丫鬟,作为家生子,在幼时便随了主家的杨姓,赐名一个菁字。 夫人去得早,她可怜小小姐幼而失亲,在这宋家人的府宅,宋老爷若是要娶一房续弦扶正,她和小小姐日后恐怕难以容身。 想着可能最坏的光景,尤恐年幼的小小姐会缺失了疼爱,于是,自打夫人一去,她便自请做了宋知熹的奶母嬷嬷,掏心窝地疼爱。 却仿佛在时间的打磨下慢慢失了最初的感觉。 姑娘年岁渐长,有自己的脾性和想法了,疏远了她,也是成长使然,她明了,从此也逐渐淡出了姑娘的视线。 宋知熹却是想明白了,在她还未重生的前一阵子,自己一心贪乐,疏忽冷落了身边人,恰巧自己院里仆妇也足够…… 就在琼林宴前几日,她不听菁娘的提点,顺了那凉婆子的挑唆,作弄了侯府的姑娘,之后不久,她再也没有在自己的闺院里见着菁娘。 她尤其记得她那日路过耳房,正巧听见,凉婆子对几个粗使丫鬟碎碎念:“我瞧着,那菁嬷嬷虽然是个乳母身份,也不该跟姑娘拿乔,这会儿竟然敢和姑娘冷战……你说,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是奴婢几个和大姑娘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菁嬷嬷不大乐意?” 当时她听了还甚是气闷,嗔怪菁娘,“不就是没从了你的意吗?何至于此?” 至此之后,宋知熹便自然而然再也没去搭理她。而此刻的她作为一个明白人,怎么会瞧不出这些弯弯绕绕。 哪里是这么回事儿? 这背地里定是有人使了手段,把她的菁娘调出了内院。 宋知熹看见那熟悉亲近的面容,内心尤为动容,她悱恻地急忙开口,“菁娘,您这是去哪儿?” 管家一见这情形,知道是要留人了,伸手把调整各处规制的花名册递了过去。宋知熹垂眼翻了翻,素手合上册子微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正好我院里也要调换人了,这适当地翻翻新,也好让府里热络些。” “菁娘,你先安顿在厢房处,待我交待好了就给你安排,你先好生歇息,莫要多虑。”宋知熹笑意盈盈,提起食盒在她面前轻轻晃了晃,还不忘眨了眨眼睛。 菁娘的双眼湿润又朦胧。 “姑娘这话在理,我去重拟一份,尽快给姑娘定夺。”管事点着头回道。 …… 正堂内,这个时辰,宋老爷不会有约客或其它公事安排,她把食盒在案席上一一摆开,掖好裙边后一同坐下。 “近日这么殷勤,怎么,又要给你爹出什么难题?”宋渊怀疑地打量着她,看得宋知熹十分心虚。 “爹你尽知道落我面子,我近日闲着也是闲着,怎么也得练练手艺不是?”宋知熹双手奉上筷箸。 “好啊,原来是让爹给你试试功夫来了,也好,等出了阁也能拿得出手了。” 宋知熹讪讪。 “嗯……不久宫里可能会准备朝制典礼,你可打算和爹出席?” “什么?宫里是有什么喜事吗?”她两眼发直,不经意想起了蹴鞠赛时她在寺院的见闻。 “你这反应不太对啊,你舍得下脸了?不怕别人说闲话了?”宋渊答非所问,他可没忘记,自那日宫里传出那般不堪的言论时,她闺女接连几日闷在房里不愿见人的那种既憋屈又伤心的模样。 诚然。 那日在宫里,宋知熹偷偷摸摸闯进了衡川郡王暂行休憩的偏殿内,当着那人的月朗风清的神色,她就扯开了自己的腰带,半褪衫裙。 “如果只是因为那几句污蔑,知熹确实不服。”宋知熹左眼皮跳了跳,却还是正儿八经地回了话,从发丝儿到脚尖都仿佛涣发出一身正气。 她认真讲起了道理,“再说了,哪有揪着一星点儿无稽之谈不放的?也忒小家子气了不是?” 宋老爷右眼皮跟着跳了跳:呵呵。 …… 静谧的闺房里,宋知熹缓步入内的同时抬手取下簪子,脚尖轻旋裙摆荡开,顺势伸手一挥,簪子便稳当地插在了穗禾编织的络子上。 “不觉技痒了,想来还是没变呢。”宋知熹眼睫扑闪,可谓是乐得自在。对睡眠的爱恋与痴迷在午后仍旧丝毫不减,米橙色的帘子一拉下来,闺房里便晕染了柔和与温存。 清浅的呼吸声渐出,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此时的安好。 但再次于黄昏时刻醒来,她竟有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只因为金乌西沉之时天色昏黄,把周遭显得更加安静了…… 此情此景,与过往的那一日不谋而合,她不由得有些心悸。 “盘锦?” “盘锦?” …… “咦,婢子在呢,姑娘是又梦魇了不是?” 第四十三章 乞巧节 七月被称为“喜中带吉”月。“七”与“吉”谐音,“七七”又有双吉之意,是个吉利的日子。 农历七月初七,恰是乞巧节。 在民间,织女星早已衍化成神话中的女神,被百姓奉称为七姐、天仙娘娘、七星娘娘等,是编织云彩、纺织业者,更是有情人、妇女、儿童的保护神。 在个别小城,还有女儿家看瞧开金盒,喜得蛛丝笑未休…… 这每年的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归根结底来源于人们对自然天象的崇拜。上古时代人们将天文星区与地理区域相互对应,这个对应关系就天文来说,称作“分星”,就地理来说,称作“分野”。 关于“牛郎织女”的天文星空区域所对应地面上的具体地域分野,在《汉书·地理志》有过记载,粤(越)地,牵牛(牛郎)、婺女(织女)之分野也,今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南海、日南皆粤分也。 本该是逛庙会,系丝带,同城游的好日子,在荣升票号的二楼,却是早早聚集了一楼的男人,此刻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今晚的彩头。 趁这七七双吉之日,荣升票号开了个彩,命名为六和彩,话说这六和彩里头,单单是押上了一纸。 到底是银票、房契还是其它什么的,一时间各种猜想五花八门。 这六和彩不比平日里开的小彩简单,荣升票号因其经营周转效率高而颇得各家尤其是商贾的青眼,贴现、汇兑、存银、信用凭证、招商等活业办得尤为出色。 只要是有竞彩的群聚活动,荣升票号不出则已,一出手保准阔绰。既然有这京城三绝之一的荣升票号做东,对那些常胜者而言,根本不用担心万一投大了,会不会得不偿失。 按照惯例,彩头一出,见者眼红。 不过,这荣升票号最近一期放出彩头,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当真是可遇不可求。 一时间众说纷纭,皆对这次的六和彩兴趣颇浓。 “你,当真要赌这六和彩?” 宋知熹身子一歪,胳膊搭靠在冯筝肩上,手肘撑着下巴,一脸讥诮,掐着几分烟尘气回道,“当然了。” 她确实想要掺和一脚,这对于她今后来说,不管将作任何打算,都有必要。 “你且说说,哪有我不敢凑的热闹?”宋知熹悄悄打量四周的各色人物,妄图辨识一二。 旁人不知,她却是约摸掌握了小道消息。 荣升票号借着六和彩的名头,打着博彩的旗号,实则是要暗地里招标。 今日这一场,只是借着节日的时机,对他们早先就指定的人物再甄选一番,这些个内定者,皆为背景与实力强大的意向者。 难怪在前几日里,便私下对他们放出了招标信息和招标项目。 今晚这次做足了准备,等的就是那内定的几位来投标竞标。 内定者的实力一般相差无几,所以说,从中诞生出任何一位幸运者,对他们来说都是可行的,至于最终花落谁家,还真有种赌运气的博弈感。 要不然,他们特地开这六合彩,也少了几分趣味不是? 毕竟在京城,虽然水深,实力相当者也甚众。但某些人物的实力实在是不容小觑,与地方上的商民压根不在一个档次。 明里暗里无从得知,到底有多少人家做着普通的营生,实际上却是隐藏的世家…… 不过,正是因为水深,很多京城官宦、富商,甚至是游移混迹于市井之人,都不愿暴露自己真实的背景与雄厚的家底。 而公然以竞标名义招标,不仅会暴露出投标者的底蕴财力,还会难以避免地泄露个人信息。 虽然这种弊端对于某些州府小地的人来说非但不重要,还能给自家长脸,让自己在方圆百里喧出个响亮的名声,而对于京城里大多数世族来说,却只有一个词来形容: 树大招风。 不止竞业者,就连宫中,也会对他们心生提防,刻意打压。 没准儿因着什么由头,先给他们尝个甜头,赶明儿再来个温水煮青蛙,弄出一道牵制打得人措手不及。 这是上位者惯有的手段。 无人敢招摇冒险。 但是换句话说,既然不能公然暴露,那为何还要这么麻烦,直接私下招标不就得了? 上位者的心思尤其难以捉摸,谁又能说,作壁上观,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是荣升票号里的东家自己生了戏弄之心? 可荣升票号就是个敢甩脸面的,他们东家要玩这么一出,就得这么办! 开彩一局,也便成了最好的安排。 “你会这些?不过……这彩怎么玩儿?”冯筝问道。 “待会儿瞧好我便是。” 宋知熹神情如常,脸上瞧不出任何端倪,冯筝也失了兴趣没再探究。 虽然在场的大多是男人,但零零散散还是能瞧出个别女子,只是为数不多,况且她们束冠加短袍,尽做了男子装扮。 而像那俩穿着裙子四处晃荡游走,明晃晃掺和进来的姑娘家却是鲜少得见,时不时惹来周遭的关注。 “六博争雄好彩来,金盘一掷万人开。”招呼语一出,全场寂静。 荣升票号的一位掌事上了台席,在场的目光刹那间汇聚于一身,“承蒙诸位捧场,今日这六合彩当场发行,自由投注。” 掌事一招手,侍从成一路把席面摆开,东西南北各有一席。 “第一场,老规矩不变。诸位自由下注,三两银子一份,一人只准持一张,总计二十二类彩条,其中五项有奖。” “五项!这么高的中彩率?这六合彩看来是种开分彩呀!” 开分彩不同于单彩,它的彩头分散,中彩率更高。不过这分散的彩头是否每份价值相当,众人不得而知,当然,东家也无可奉告。 这也正是竞彩的乐趣所在。 长耳兔,夜狸猫,白地狐,枣庄马……总共二十二类彩条,彩条配上一些文字命名,寓意霎是有趣,玩心大发。 宋知熹招来事先约好的一个小厮,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快些。” 待小厮回来,宋知熹手中已经多了一张彩条。 彩条角缝处印有荣升票号的戳记,条面上一只简笔画的鸟雀分外灵俏。 彩条的抬头是银廓雀三个字。 “呦,小姑娘,不在外头拜绣娘逛庙会,来这儿博彩来了?……你挑的啥?”一个胡子大汉凑近道。 宋知熹抬起小臂把彩条亮出,让那人看了个明白。 “七尾凤,中。” “银皮鼠,中。” …… 就在此刻,报彩人连喊了四道,胡子大汉也接着对她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宋知熹抬起的手仍旧滞留于空中,并不打算收回去。 仿佛只是在等。 最后一道开彩声赫然高喊。 “银廓雀,中。” 宋知熹笑了笑,这才收回手,面纱遮盖之下眉眼弯弯,表达了她此刻的豁然,丝毫没有惊讶。 “你、你这运气还真不赖。”大汉丢下一句话,懊恼一声,抖弄着手里的那张“枣庄马”转身走开。 中了五彩之一的人,已经安排着直接领奖了,但有的彩头还要进行下去,例如那手持七尾凤的,直接入格进行下一场了。 “银廓雀的这儿一聚!” 宋知熹见状便侧身对冯筝道,“你在这儿好生歇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宋知熹,你可别见利忘义呀,说好了一会儿咱还要去赏河灯呢。” 宋知熹比了个手势,眨眼间就没了身影。 …… 宋知熹看着一众人,都是中了银廓雀这个“头彩”,想必其中个别就是此次内定的竞标者了。 不过…… 她很是好奇,像她这样凭着“运气”混进来的也有不少人,他们……究竟是打算如何把这些无关之人给筛去的? 呵呵,拭目以待。 掌事亲自到他们这一场主持,显然不是巧合了。 “诸位仁兄,能进入这一局,我提前道一声恭喜与感谢。客套话不多说了,终局是摸票,暗箱里有若干张票样,其中混杂着若干空票,每张票以上方的标数作为区分。” “箱子里,仅有一张最为特别,为六合彩终彩。不管最终是哪位问鼎,东家有言,荣升仍愿与之交好,但成败全看运道,还望诸位心宽。” 宋知熹精辟地总结了这话:愿赌服输听天由命,你们看啊我这公道着呢,谁稀罕你们那些个银锞子?老子就是想再多一层后台装点门面,玩得起的接着来,玩不起的趁早卷铺盖走人。 她伸手进去摸索的时候,玲珑心思一转,便向木箱四周探去。掠过盒顶一角的时候,指尖触及到一小缕丝条。 她面上不显,只是轻轻一拉。 盒顶有暗格。 她从暗格里摸出几张纸制的条子,在几张条子里,她用指腹一一磋磨,却摸不出哪张的材质有所不同。 还真是让这些知晓暗格存在的内定之人,赌运气? 可她要的是必中。 宋知熹一咬牙,把纸条全部拨弄下来还顺便搅了个混乱。她赶紧随手取出了一张,对后头队伍里等待她的人歉意地笑道,“嘿嘿,摸得久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 旁人斜眼看她,打趣道,“哈哈,怎的如此天真!” 宋知熹把手收于袖中,静默在一旁并不言语。 第四十四章 竞彩 等尽数摸完,有人面色祈祷,有人神情疑虑。 持票人一一摊开,数号标有:零、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仟、万、亿、兆、京、垓、秭、穰、沟、涧、正、载、极,不一而足。 掌事清了清嗓子,“答案明了易于揭晓,最为特别的便是……” “呀哈!单单就只有爷这张印着吉云纹,你们都没有!” 掌事抬眼瞧着位声称中彩之人,这一瞧竟是面露惊讶:怎么回事……这人,并不在内定人选之中啊? 一人面色疑虑地攥着手上前,在掌事身边耳语两句,这一动作惹得那位自称“爷”之人警惕起来,心生不满。 他拍着大腿急了,“怎么,你们暗地里叽歪什么呢!大家不能听?莫非是要耍赖!” 那掌事听完方才之人所说的变故,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气得跳脚的人,有些脑壳疼。 何人整出的这么个幺蛾子? 头彩二字已经说出了口,字据放在展厅里是要在公众眼下揭开的,他们荣升票号诚信使然,不到开终彩的时候动不得。 但再不济也不至于把如此重要的东西随便托付给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人。 就在几人僵持辩驳之时,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 “不对呀,可是为何……我这张的水印上,约摸透着二重喜?” “水印?还有水印一说?” “还明晃晃标着二重喜?” “二重喜?啥玩意儿?” 管事立刻以身作则上前探看,他把女子手中的票举过头顶,对着楼厅里的亮光像是看清了什么字样。 宋知熹的眸光一派清朗,说:“管事先生,浸在水里,看得更真切。” 一个公子随手招来小侍端来一壶茶水,掌事撂了袖子伸手,把水洒在票样上,果真,水印乍现。右下方赫然一个双重喜的子样。 “莫非是动了手脚?”有人揉着鼻子对她促狭道。 管事低头在侍从耳边言语几句,那侍从便从楼里叫来一位勘验先生,荣升票号今日对票样选材、磨纸、印章、印染、添画的,就是这位负责。 “我瞧过了,这票确实是出自我们荣升之手,而且,从纸张的查验试测来看,上面并无其它物料晕染。只是这双重喜么……” 这位查验先生来之前听过叮嘱,也知晓权衡利弊,当务之急,是解决眼前这泼皮的麻烦,那等姿态嚷叫下去,定会坏了今日的安排。 先生眼神凛正,“确实出自我们之手。” 宋知熹莞尔一笑,“所以说……” “不行!”一道声音突然喝止。 “怎么不行?”宋知熹捻着票缓缓道来,丝毫不因眼前威逼的影响而变得急迫,“掌事先生开局前已经交代,最为特别的一张就是头彩没错了……呵呵,荣升票号的东家果真七窍玲珑心,没想到会在一张票里暗藏玄机,果真是妙。” 旁人点头对男子劝慰道,“小子,你这也就几道描纹,估计就是给你讨个小出彩,不过和双重喜的水印这么一比对,那可就相形见绌了,你看是?” 那男子尽管有些不服气,却无理争辩。 掌事心中骇然,今日变故与这女子应该脱不了干系,这话说得八面玲珑,既是圆了场面,也堵了他们的后路,让他们没得选。 此时,掌事先生开口道,“这位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宋知熹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她这半路杀出搅了胡,坏了人家的规矩,岂能让她这么容易就达到目的? “可以的。” 没有中彩之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而对于那些本就内定之人,一番变故后失了原本的机会,现在更是双手环臂等着看好戏。 女孩子嘛,不好好过小日子来这儿瞎掺和什么?这下可好,触了霉头? 到了三楼的茶室,宋知熹识趣地摘下面纱,做人当然要坦诚,既然做交易谈生意,遮遮掩掩的又算得上什么信用。 掌事的这才看清眼前的女子,只是,光这柔和的面貌就让人猜忌不起来。 “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宋。”她还没有大大咧咧自以为是到自报全名的地步。 “宋姑娘想必是有备而来。” “不瞒先生您说,您们这些安排,我都事先知晓了。” “哦?”掌事笑了笑,心道果真如此。 不过,能与他们投标的,都有些实力背景,或多或少都能增添助力,达成双赢的局面。 她算个什么? 虽是有了盘算,他仍不失礼貌地笑道,“你这乍然一来,让我们选中你,未免有些无稽之谈。” 言语之下,双方无声地对抗开来: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先生也说,我应该是有备而来。都说孔明借东风,实乃巧用天时。” 宋知熹双手交合于腹前,语气不紧不慢,就像同挚友闲谈一般,“钟鸣鼎食,银钱几两,终究只是一个周转的形式与流程。我并无在票号面前贬低银钱的意思,只是谈及其中一以贯穿的经验道理,你们应该是比我在行。” “事业讲求稳中求进,再巍峨的靠山也会有忌惮,世上有多少是非,都是归咎于钱财之争。” “而真正让一个票号生生不息经久不毁的,只是一个字。”她嗓音清冽,“源。” “所以……”掌事先生沉眸思量的同时,女孩子拎出一物,一个中心镂空的绣球状彩玉球吊挂在中指之下,质地温润,好不精巧。 “不知,以此物为信用,可否行得通?” 掌事定睛一看赫然吸睛,猛地意识到了情况。 他为票号的周转走南闯北,怎么不认得此物! “你、你是四海商行的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虽说他们票号也曾与四海商行达成过几笔交易,不过,商行的人亲自找上门来是从来没有的情况,更别说加盟了! 宋知熹轻轻一提,把绳带下的彩玉球一把握在了手心。 “我能给的,就是通融。” 四海商行,搜罗十二州府信息资源,主打消息的典卖经营,不管是官运亨通的还是做过大生意的,谁还没走过这条门路? 凭着胖蕉的职业便利,她也便捞来这福利。 好用得打紧呢。 不过,不到需要之时,她从不展示在别人面前。 “宋姑娘稍等。” 没过一会儿,一个中年女人进入内室。 “这位,是我们荣升票号的二东家。” 宋知熹利落地行了礼,算是打了照面,心里微微讶异,没想到二东家竟是个半老徐娘…… 待梳理片刻,那位二东家开了口,“如此,甚好,不过今日之事颇为意外,大东家和大标主等人不在京城,只有我在,我需要先行知会他们一声,请姑娘先将那张票样好生保管,以做凭证。不日待我们准备妥当,自会通知姑娘。” “有劳了。” 二东家幽幽笑道,“只是,姑娘可否告知我们,你那个水印,是何伎俩?” 宋知熹心一紧,看这二人并无怪罪之意,也便缓下神来不再紧张,嘿嘿笑道,“您这不都说出来了么,小伎俩小把戏罢了,终究上不得台面。” “哈哈,姑娘不必隐忧,既然内含门道,倒也容不得他人窥探说破。” 宋知熹提裙告辞,面色有点儿尴尬。 话说,她差点忘了这一茬,如若被人死揪不放,她确实不知道如何自圆其说。在她看来熟稔平常的招数,在旁人眼里可未必平常。 灵符诀中就有这类灵印,只需她悄悄捻上一诀,便能化形引入其内。 自己这些……本不该存在于现世的,若是天道觉察,怕是出于平衡而降罪于她。 下次可不能如此疏忽了。 不过现在看来,尘埃落定。 二楼内,掌事当场宣告,一位宋姓的姑娘运道极旺中了六合彩终彩!话毕却并没有当场开彩,只是声称里头是一张空白的汇兑银票,具体金额容后再议。 不过,在场人仍旧颇为羡慕,有这荣升票号出手,哪还能让你亏了? “不就中个奖嘛,瞧你嘚瑟的。”冯筝笑着睨了她一眼。 宋知熹了然,歪头一笑也不置可否。 没玩过博彩的,自然不知晓里面一般会有多大的押注。 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少掺和为好,今天她算是有所准备,否则她又得惹一身腥,万一自己闹大了还会牵扯到无辜之人。 几个明理的内定者眼见掌事如此态度,便认识到,不管怎么样,两方已经达成了交易,连东道主都这么定了,他们也没什么好惋惜的的。 选来选去,其实啊,终究是看东道主的意思。 楼厅里鱼龙混杂,其他群聚中也同时开了奖,不远处,甚至有人眼红着就闹了起来。 管事眯着眼睛双指轻轻一搓,边上几个小侍顿时明白过来。 呵,闹事么? 两个女孩子并不着急走,看戏一般落坐在楼道旁的宽凳上。 红口白牙的小侍先是毫不客气地犟嘴讲理,把那人数落得一文不值。眼看情形愈演愈烈,突然又挤来一群人从中劝和,端看他们的服饰,也应该是票号的人。 果真智趣~ 荣升票号,一面唱黑脸一面唱白脸,吵架能摆出身份与气势,当然,事后要有一个讲和的安排善后。 如此,既维护了尊严涨了气势,又能赢得众人好口碑。 门儿精呢!外人如何都不能揩出他们一块皮。 真是小气得有趣。 宋知熹抬眉感叹之余,偏过头讶异地道,“原来你也喜欢看这种热闹。” 冯筝咂摸着嘴,思考的模样带有几分认真,“你还别说,一时半会儿没见你回来,我倒是一出接着一出地瞧了好戏……怕是已经品尽了人生百态呢。” “是么,怎么样,跟我出来是不是乞巧节都不一样了?” “哈哈是了呢,走了,放完河灯咱就去寻了郡主一同看鸳鸯戏去。你可知,外头可热闹了!” 第四十五章 欺凌 戏台边,人头攒动。 宋知熹与姑娘们手里各拿一串糖葫芦。 谁知那张姜早的嫡亲幼妹也是个自来熟的,直接往她手里塞了只兔儿爷的灯笼,和几个姐妹凑着热闹期待那台上的伶人开腔。 灯笼纱面上的兔儿脸绣作拟态,兔唇画作官禄唇,平添三分讨喜神色,黄澄澄的光晕在她身前柔和地晕染开来。 宋知熹往日听惯了祖母咿咿呀呀的戏腔,今日再见此景,甚是怀念。 她拎着兔儿爷灯,后退几步,把眼前的嬉闹欢笑尽收眼底。 冯筝也跟着退了几步到她身旁,宋知熹一把搂住她的胳膊,笑吟吟地瞧她。 冯筝偷笑,“你可好生注意着,别把糖渍沾在我衣袖上了。” 戏腔男声“渡千年”一出来,宋知熹惊得一个腿软,下意识抹了把脸。 开口跪啊! 太销魂了,真是功底强大……果然,能在京城混生计的没几个是凡人…… 宋知熹随意一瞟,察觉一缕凝在身上不散的目光,她如芒在背,细细看去,目光像是撞见了什么,她陡然站直了身子。 那个站在桥廊边的侍卫,貌似有些眼熟,若是没看错的话好像是……是了没错了。 怎么,来盯梢的? 宋知熹蹙了眉,“你们先去凑趣,我有些不便,要先走一步。” “好,那你注意些。” 两缕系着丝绦的发辫垂绕在耳际,宋知熹牵起耳边的带子,挂上面纱,化作一抹藕色的身影瞬间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那冷面的侍卫眼看那女子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并拨开人群迈步朝他这边走来,他轻轻朝她点头示意,转身上了桥,像是要带路。 宋知熹讪讪:果不其然,还真是找她的。 侍卫走了一会儿,向后扫视寻觅,却没像预期一般看见那抹身影,心生疑惑:这怎么还没几步就把人给带没了? 是他走太快了步子迈大了……没跟上? 那侍卫顿了顿,突然脑子一灵光,面色黑如锅底。 - 街巷一隅,宋知熹拍着胸口停驻脚步,拐身站定在一个案摊前,伸手挑出了铺面上的一块精致小巧扣盒,背对人流为自己打着掩护。 刚刚那会儿,她做着样子远远跟了那人三两步,眼看这出其不备之间,已经跑出了两条街了。 她内心波澜未平,轻轻喘平了气。管你是谁的人,不待她摸清招数探探虚实就要来招呼她,她不愿意奉陪。 可话说回来,那人对她向来不太召见,多少人上赶子想捉弄她,万一是场鸿门宴,她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是了,既然见了也会尴尬,又何必自找没脸。 她放眼辉煌的灯市:也不看看这什么日子。 神思游走之际,摊铺的中年大娘朝她眼前挥了挥手把她拉回神,笑着道,“姿容趁年华,姑娘,带一个走。” 宋知熹牵唇而笑,刚要张口聊上两句,忽然看见一个朝四方搜罗而来的身影向这边探看。 来不及了,她连忙放了几颗碎银两,攥着小盒子连忙闪身猝走。 “姑娘,你还没问价呢!”大娘使劲儿招手,这……给多了呢…… 待瞟见人群中一人正拨弄着的身手,她笑着摇摇头,幽幽叹出一声,“又是个你追我赶的,年轻人着啥急呦……” 宋知熹慌不择路,却在恍惚之间察觉几缕不一样的气息,这……好似又被其他人盯上了。 怎么搞的?闹哪样?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拐角处,宋知熹有些欲哭无泪,这估计已经是她第二次吃瘪被堵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可现在还真是躲不起了。 “小娘子,挺机灵啊,不跑了么?害得哥哥几个好找啊……”最前端一个公子哥儿挺着腰板来回踱步,下巴还桀骜地抬起来发威。 几个模样狠厉的青年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是方才与她竞争六合彩的几人。 “那个……有什么问题是吗?没事的,咱可以好好谈谈,”宋知熹和颜悦色地赔笑道,“都是京都人,别伤了和气才好,是不?” “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呢……”男子止住笑闹认真地思量,却正经不过片刻就变了脸,“宰了她。” 她笑容一僵,“等等。” “砸了场子就走,好处都被你占尽,这怎么能行。” 她晓得这些人并非善茬,今日可能不好善终。但不为别的,她只知道,仗着自己一点能力玩弄手法伎俩,终究是自己理亏。 她欲开口提出和解方法,想着几人皆锦衣华服,虽然不一定瞧得上金银细软,但她兜里揣着的银锞子总归是能聊表歉意的。 “揍她,教教她京城的规矩。”男子阴测测的声音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用不着。”宋知熹讥诮地偏头,转身就要突围。虽然尽力闪身躲避这些人的咸爪子,没成想这些人丝毫不客气,三两下揪住了她的袖子,拳头直往脸上招呼! 宋知熹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突然亮开嗓子高喊。 “仁兄!这儿!” 第四十六章 点丹红 那侍卫正搜罗着,心想这女人竟然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气呼呼地找人。 万一连一个人都带不到,他恐怕回去就要负荆请罪了。 一声呼唤乍起,他眼眉一蹙,连忙折回了身。 几个泼皮公子一转身,就忙不迭看见一个身量高挑的侍卫堵在了他们后面。 侍卫看这情形哪里还不明白? “我来,不过……”,他翻了个白眼,两边偏头望天,还不忘吹上几个俏皮的口哨,看上去惬意非凡。 虽然是对着宋知熹表态,而在几个泼皮看来,那模样十分欠揍。 “这有什么难的,你只管放心。”她见场面似乎僵持了,扯回自己的衣角带子连忙闪到了他身侧,“我这就去,那……” “城南昌顺街西坊,四道口。” “收到,多谢了!”宋知熹连忙走开,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那侍卫嘴角颤了颤,紧接着拦住了要追出来的几个泼皮,作势干架。 …… 面纱早已被那些人扯没了,耳边呼呼的风刮过,宋知熹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从来没被人如此欺凌,她祝明宴,于祝家望族,仙岐名门所出,何人曾敢这么对待她?虽然接触过这种情况,但却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也会有吃瘪的一天。 不似方才的豁达乐观,她抑制不住地泪眼婆娑,可她真心觉得自己并不委屈,所以她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呵,一朝跌落神坛,就连这点恐吓都接受不了了吗? 祝明宴,你这样未免也太矫情了。这些人只是气急了,你没必要一再贬低自己看轻自己,自讨没趣是不值当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常言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当务之急,是去赴约。 火树银花不夜天。 孩提在桥边赏着红鲤,拿着糖葫芦指向水面,乐得咯咯地笑。 四道口内。 “你怎么来了?”一道疑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不、不是郡王有事唤我来的?” “噢,无事,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真去找了。”贺衔对她青眼相加,“你还挺识趣。” 宋知熹僵笑:您这随口一说,可忙得我和你那侍卫兜了个大圈圈啊…… 贺衔三步近了身,探向了她的手心。 宋知熹这才察觉,轻呼一口气,一路上这东西倒是没落下。 贺衔五指一搭,拧开了那小盒子,原来是胭脂,成色尚佳,在灯火阑珊之下,流露出动人的光泽。他伸出食指在胭脂膏面一擦,抬手在女子眉心一点,光洁白皙的面色乍然显得明滟开来。 她不曾想到,衡川郡王贺衔,有朝一日竟会亲手给她点丹红。 看着面前人稀松平常的神情,她有些恍惚:今夕何夕? 贺衔像是欣赏了自己完成的艺术品,潇洒地盖上了盒子,开了口。 “宋知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有些捉摸不透你。” 宋知熹:敢情是有备而来,方才的温柔不过是先给她吃个定心丸,当下再使大招? “郡王何出此言?” “你不觉得,你对我的态度,有些微妙么?”他也不看她,耐心地把玩手里的小盒子,竟还有些爱不释手。 是的,别的不说,前身那般死缠烂打痴缠不休,这一点,叫初来乍到的她,如何做的来? 宋知熹想到了她第一次见到贺衔的时候。 那一伸手,无关乎风花雪月,却实实在在地带给她震撼与感动,难以磨灭。 只是…… 她倏地抬眸直视他,这般温柔……让她竟也耐不住心痒难挠。 她眉眼弯弯促狭地一挑,克制住笑意,扬起下巴,伸手戳了戳他胸膛处的衣襟,“心里那头小鹿啊,在见你的时候撞死了,你心里的小鹿看见我的死了,嗅了嗅我的尸体,转头离开了。” 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一手绕过她耳畔撑住了她身后的墙,以拳抵额,笑岔气了…… 良久, 沉默。 “郡王骨相丰逸,金相玉质,清贵出尘,与仙比肩。知熹万万不敢亵渎。”宋知熹眼睫扑闪,注视着男子展颜的欢笑,在几分紧张里尽量组织着语言。 “知熹就是一个俗人,喜爱花枝招展,不贪嗤奢求……” “花枝招展,它不美么?” “啊?”宋知熹一愣后立刻垂头敛眸,她不敢揣摩其中的意思。 她接着道,“我想……我想和你……” “不行。”眼前的男人肃然间变了脸色。 “什、什么不行?” “好了,收起你那些心思。”贺衔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便一手撑开墙,嘴唇轻轻勾起,与她拉开了几分距离。 宋知熹懵了,暗暗回味后这才摸了一把汗。 我只是想和你说……一起去看看那位仁兄,你这想哪去了…… 他静静看着她,忽然背着手转了身。 “你的衣裳,还能不能好好穿。” 宋知熹顿时哑口无言,又惊又疑赶忙低头探看。 “啊这……” 她倒是没注意,先前拉扯之际衣带早已有些松垮,不仔细瞧的话也看不出端倪。 先前你可没提醒,现在才来责怪我? 罢了,算起她今日吃的闷亏,加上这一个其实也不嫌多。 第四十七章 西宁公主 通济街位于宣武三门以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商业街。成衣店、布庄集群而设,因其内装潢精致,物品价格定然不菲,马车车轮碌碌来往,也是达官夫人与姑娘们闲时的去处。 一位侍女从蒲扇门后间端来一个案盘。 侍女面露难色,推推搡搡之间竟然让她前去招呼了来客,这铺子里好歹听说过,宋御史府上的姑娘呀,被她瞧上后,那叫一个难缠,说招惹就能招惹。 她小心地领着宋知熹和丫鬟们走到最近处的展衣处。 衣架台子多采用横杆形式,两侧有立柱,上下承木墩底座,两座之间有横板或横枨,立柱顶端安横梁,两端长出立柱,尽端雕出龙凤纹或灵芝或云头之类。 横杆之下安了牌子,上有透雕装饰,主要起牢固作用,外衣脱下后就可搭在横杆之上。 “宋姑娘,今个儿有件出自南洋坊的成衣刚送来,样式时兴,因只是新到的展品所以还未曾有人定下,今日姑娘来得巧,先给您掌掌眼,若是姑娘喜欢,可以给您预留。” 裙子以藕色的搭染为主,在袖肩处和高腰处有一圈约摸一指节宽的薄纱镂空,特意裁去了一小圈内衬,也是精妙所在。 挑线裙的蓬松度看上去刚刚好,既不过于遮掩也不会过于轻浮。 还真是中了时下姑娘们的喜好。 侍女见女子神色清爽,继续笑道:“此款腰身容易贴合,紧贴处与蓬松度也是依着身形来定的,取名为瑶池仙子。姑娘觉得如何?” 听人发问,宋知熹便掩嘴笑着打趣道,“等几天天气晴好,就可以穿着去炸街了。” 侍女被这话一逗,笑逐颜开,“那改日我们店家差人,再到姑娘府上量裁并打理细节。” “不了,直接到京棠街的冯太医府上,来源署名宋姑娘便好。” 侍女了然,想必是姑娘家之间的往来。 待盘珠把府里的留牌垫下,宋知熹便下了楼,只是刚一抬眼她便倒吸一口凉气。 这,什么个情况? 放眼望去,楼厅内刷啦啦地跪了一地。 “平身。”那宫装打扮的女娥摆了摆手,几个嬷嬷立即把手里押拽着的丫头推得踉跄上前。 “这贱婢方才冲撞了本公主的车銮仪架,怎么,没有人来认领么?”那女娥抚了抚指尖的丹蔻,随意扭动着天鹅般的脖颈,向四周睥睨。 宋知熹有些乐了。 嗬,怕是来了位更难缠的主儿。 “姑娘,你怎么还能幸灾乐祸呢,那是鸦儿啊!” 心猿意马的思绪突然被这一声打断,宋知熹愕然:“什么?谁?” “姑娘不记得了?鸦儿是先夫人院里的婢女,不过之后不是跟着菁娘被您扫出院里了吗。” 赶着这是瞧热闹瞧到自己身上了?! 宋知熹神色一绷,随即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赶忙上前。她倒要弄清这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参见三公主殿下,公主万福金安。” “这位是……”女娥稍稍偏头询问,桂嬷嬷的眼皮耷拉下来,凑身到公主边低语了几句。 “噢,原来是宋姑娘,呵呵,这是你家的丫头?怪不得会如此莽撞了。” 鸦儿脸上分明一个红彤彤的掌印,此刻吓得一言不发,显然是被打懵了。宋知熹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擅自起身。 她母亲留下的丫头,岂是一个嬷嬷可以打的! “盘珠。”她低声唤道。盘珠了然,壮着胆子上去搀着鸦儿。 “宋知熹,你在本公主面前还耍什么宝,竟敢如此大不敬,是不把皇家女放在眼里么?” 满厅吓得提气。 蔑视皇族,大不敬啊! 陆陆续续有人退步瑟缩,又不敢擅自离去,公主还没消气,万一冒犯了可如何是好!这罪名担不起啊! “公主莫急,这打也打了,气也总能消了,还望公主大度,这一口一个罪名就这么数落下,叫这盛京的百姓惶恐啊。” 宋知熹淡淡地说道,眉眼流露着一丝不苟的恭敬,“皇帝陛下爱民如子,皇恩浩荡,天胄贵族,承当百姓敬畏,怕是也不愿这敬畏二字,在公主这儿,就单单只被这‘畏’字占据了上风。” 三公主心思一转:挖坑等我跳呢,怎会让你引了话? “哦?宋知熹,我处罚一个莽撞的婢女,你就如此气不过还擅作主张,这不是失敬……”三公主讥诮一笑,“是什么?” 她故意绕开话里的引子,稍一转弯便娓娓道来,气派没有降下分毫。 宋知熹若有所思,并不言语。 “这红口白牙的也难辨是非,宋姑娘莫不是以为,胡吹海吹就能把自己撇干净了不成?”一位嬷嬷帮腔道。 “胡吹海吹?敢问嬷嬷您说得是哪一句?知熹有哪句话,在嬷嬷眼里,是不妥当呢,还是失了实呢?”宋知熹眼睫轻颤,抬头一笑。 “住嘴!”西宁公主意识到不对,赶忙呵斥。 知道自己帮了倒忙说错了话,那嬷嬷连忙自赏了一个嘴巴子,看得众人叹为观止。此时,盘珠紧张地上前凑到了宋知熹的身边。 宋知熹一个眼神询问:是怎么了? 盘珠压低了声音:“姑娘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宋知熹眼眸一闪,既然特地来知会她,估计麻烦不小,得赶紧回去! “想走?绑了她回宫!”三公主恼了,指使着宫女就要拿人。 宋知熹哪里肯从,这两头起火,当然得先提防后院,保不齐是她奶娘出了事儿! 去宫里遭你的罪?她还得回去收拾自家的烂摊子呢。 宋知熹自知这是不敬,可她既然有不敬在先,做都做了,无法挽回,待真出事降下罪来,她再对付便是,否则两头吃亏。 只见那大宫女连忙冲过去扯住了她的手臂,宋知熹毫不客气地甩开将要挣脱。那大宫女眼尾瞧见自家公主的眼色,顿时扬起手要挥出一个耳刮子。 闹大了,竟然动手了!先前顶多是为了丫鬟拌嘴,这么快竟然就直接对上主子了! 先前真假参半,还没直接撕破脸,而现在…… 打脸打得向来飞快。 说时迟那时快,宋知熹眼神一紧,瞬间伸出右手拍打下大宫女挥向脸的手掌,却又同时抬起左手反挥向那宫女的脸颊。 清脆的“啪”,掌掴声回响在厅堂。 满厅错愕。 “这种力气活儿换我来教你,学好了,不必言谢。” 那宫女惊得捂住脸却又连忙把手移开,火辣辣的疼,一碰触就更疼了!她颇为意外,自己作为公主的贴身宫女向来得脸,这宋家的泼皮却敢直接上手! “大胆!”西宁公主恼了。 宋知熹抽回吃痛的手,被盘珠护着赶忙冲了出去。 - “诶对了,鸦儿呢!” “姑娘别急,我这就找人折回去!” 她坚定地点头。 …… 第四十八章 后宅 成衣厅内,很多人已经趁乱溜了出去。 “公主,这丫头……”桂嬷嬷这才惶恐地上前。 公主圆目一瞪,“还押着做什么!你们抢不到人,还指望我只能拿别人婢女撒气?这么作践本公主的脸面吗!” 宫女跪一地大气不敢出:……竟还有这种说法……但确实有道理。 - 宋知熹三步并作两步,后面呼啦啦跟着一众丫鬟。 盘锦一看来人,眼眶一热,“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宋知熹火急火燎地边走边问,“我院里,怎么回事?” “姑娘,长话短说,凉婆子本是和菁娘起了争执,动手之间,把上来劝架的一个丫头失手打残了。” “这人……不知道菁娘是我叫回来的吗,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宋知熹咬牙急问道,“延嬷嬷呢?!有她在镇场子,竟然也镇不住?” 院子里已经乱了。 “瞎叫唤什么呢!把她摁下去,上赶子找茬呢!” “这……”毕竟两位都是掌事嬷嬷,一时间也没人真敢上去摁人。 “我要见姑娘,谁敢动我!”凉婆子的声音刺啦啦地响起。 “见我作甚。” 婢女婆子们听见这声音,瞬间垂手让道站得远远的。 “姑娘,那丫头已经被抬到府医那儿去了,说是断了一条腿,管家带着到附近医馆接骨去了,说万一能接好,走是走得,就是……免不了跛足了。” 宋知熹抿起嘴唇,再次看向凉婆,“凉嬷嬷,你见我作甚。” 看姑娘这架势摆明了是要来问话的,凉婆子扯着宋知熹的衣摆一跪,就要开始言语。 “嗯?你这是想让我也跟你一起跪下吗?”宋知熹笑着说。 凉嬷嬷跟在姑娘身边察言观色学得最好,知道姑娘愈是淡定,愈发心中有了计量,她松了抓扯的力气暗道不好,脸色也有些摆不住了。 看这样子姑娘不像是找她问话,倒像是问罪来的。 “放肆!你个糟婆子,谁叫你这么力道拽姑娘的!”延嬷嬷见状连忙把凉婆掰扯开。 见这场合差不多了,盘锦赶紧抱来一把棕漆的椅子直往姑娘身后重重一放,愣是摆出了架势。宋知熹施施然往座上一躺,靠着椅背就开始问话,“说说,闹哪样?” “姑娘,老奴想着,这姑娘院里不兴吃白饭的,这才好心给菁娘子安排个活计,谁知她根本不领情拒绝老奴,毫无敬重,实乃对姑娘的大不敬啊!” 宋知熹眼角抽了抽,这“大不敬”她今日已经是第二次招揽上了,转头问道,“菁娘,你怎么说?” “姑娘,这凉婆子分明是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我与她好生说了,是姑娘要我排好了后院的花名册,我菁娘什么时候吃过闲饭?正要去各院做调整,”杨菁愤愤不平,“嘿!这婆子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把我摁在地上拧巴,说我是不是找姑娘您告了状诉了苦!” “所以,凉嬷嬷,你就气不过把上来维护的那丫头打残了?”宋知熹微微张着嘴表示惊讶,盘锦却知道,姑娘明明心知肚明,这是做好了表情要给那无法无天的婆子难堪了。 “还有,为何忤逆了你的意思,就是对我大不敬了?” 宋知熹一个恍然,“噢,凉嬷嬷呀,你真是把我当你亲闺女了呢。” 凉婆哑口,她以前确实与姑娘表过心意,说要把姑娘当亲闺女疼的话。 不过,貌似这么一说就变了味儿了。 “你!姑娘是夫人嫡亲的母亲,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称长辈了!也不把头杵到井里瞧瞧自己什么个样子!”延嬷嬷指着凉婆叫骂道,心里却是颤颤。 这嘴碎的婆子究竟还与姑娘说过什么不着调的话! 凉婆子一惊连忙跪走去磕头,“姑娘冤枉啊,老奴并无此意,是掏了心窝对姑娘好哇,老奴稀罕姑娘稀罕得紧,这些年姑娘都明明看在眼里的啊!” 满院陷入寂静。 宋知熹不徐不疾地启齿,“那,凉嬷嬷,你这稀罕归稀罕,却也没必要拉着外头人一起稀罕我。” “姑娘!”菁娘惊声提醒。 这……稀罕不稀罕的这什么污糟话啊,实在是有损闺誉,这传出去怎么得了! 宋知熹继续道,“也没必要跟外头人描述,我背上的蝴蝶骨是如何如何。” 凉婆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起自己平时在外头采买时,曾偶尔与几个别府的婆娘口无遮拦地说过悄悄话,聊了各自主子的阴私,这才突然捂了嘴巴瞪大眼珠。 这下满院齐齐惊讶了。 这……谁不知一直是凉婆主管伺候姑娘洗浴,这人胆子竟然大得惊天了!连这等话都敢往外说,平白给主子招惹闲话,何等大逆不道! 这这这!无独有偶,有其一必有其二,她们不敢想象这婆子是不是还说过……别的什么…… 敢情外边那些轻佻的污言秽语是这么来的! 菁娘大怒,上来就要揍人,被延嬷嬷一把抱住了,“你个杀千刀的!夫人待你不薄,姑娘如此招拂你,你竟然生了这等心思出去嘴碎!” 宋知熹这才表态,“掌嘴。” 一个壮实的丫头一个箭步上前,连扇了凉婆三个耳刮子,打得她脸直抽抽。 “姑娘呀,这凉嬷嬷怕是不太长记性哩。” 宋知熹轻叹一口气,“凉嬷嬷,不是我不讲理,你这样可一点儿也不地道。” “这些年,殊不知是你惯着我呢,还是我惯着你了。” “奴大欺主,传我小话儿,连着恶意伤人,数罪并罚。我也是怕了你啊,也不送你进官府了,你不是喜欢往外边凑吗?” “来人,拖到城郊的人牙子那儿去。”她伸手一指,“把凉婆发卖了!” “姑娘恕罪啊,老奴没有,大大的冤枉啊!”婆子哭天抢地辩解,眼神中却闪过几分怨毒。 盘锦啐了一口,“你居然还不谢恩,干出这么些丧尽天良的腌臜事儿,姑娘让人乱棍打死你也是可以的呀!” 凉嬷嬷嘴角一抽,愣在了当场,随即被人拖了出去,拖了老远才重新传来叫声嚷嚷。 宋知熹按了按眉心,“菁娘,府里不可缺位,你顶了凉婆,可好?” 这一提拔就是府里的掌事嬷嬷,众人都羡慕又兴奋,大喜过望啊!姑娘明智!她们终于不用受那凉嬷嬷的磋磨了。 “谢姑娘!不负姑娘所托。”菁娘大喜。 “吩咐下去,今个儿各院加餐肉肘子。” “姑娘万福!” “姑娘万福!” “姑娘,银子从凉婆的私库里出!”丫头里有人喊出了声。 宋知熹对延嬷嬷使了个眼色,延婆子立马会意,眨眨眼就带了人去搜查。 她瘫软在美人榻上,扶额:这见天传儿的二世祖,怎么也能被吹了耳旁风?莫不是个耳根子软的? 要不是她前些日子查出,那蝴蝶骨一说,是源于自己院里的凉嬷嬷嘴碎,她怕是还要误以为是那日宽衣解带,从宫里瞎传出的呢。 先前她也是奇了怪了,这些人就这么会添油加醋地传人闲话?她那日明明没有褪尽衣裳,怎么就能露了背,还被哪个宫女不小心瞧见了呢。 想起某日自己沐浴后起身,凉嬷嬷那抹遮遮捂捂的眼神,她不禁身子抖了抖,鸡皮疙瘩乍起泛起一阵恶寒。 “呲~”宋知熹摇了摇脑袋,轻咬下唇,暗叹真是太可怕了。 第四十九章 典礼季 农历九月初八,京街接令史纵马而来传回边关捷报,僵持了五年的鞑靼人被易北王朝的边关戍卫一举歼灭,余孽败北不足为惧,至此,终于拔除了一根顽固的刺头。 皇帝龙心大悦,敕令翰林院攥文,皇榜一出,钦告大赦天下,另改年号为庆和,庆和元年伊始。 快马加鞭轮番接传,数日之内,皇榜张贴于各州府城门,有专人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朔州边关大捷,特此大赦天下,并减半三年贡赋,谨以主功将卫为代表,诏令回京,举办典宫宴,交由礼部操持,十二州府同庆,因地设宜,钦此。” 在汴梁城一处临近官道的驿站内,身着常服的壮年男人亲自下了楼。 “掌柜的,结账退房了。” 驿站柜台的掌柜听着声音,赶忙起身离了竹榻,从柜台底下探出脑袋。 “怎么,掌柜的打盹儿呢?”裴将军松了松身子骨,侧腰靠在柜台上,向驿站内里扫视一番。 驿站不同方位均管派着待客的小侍,也同样隔三差五地注意着柜台这边。 有这么多双眼睛在,这柜台也确实不怕缺人看守。 “哎哪能啊,闭闭眼溜会儿神罢了,哎?将军这是要带好汉们回返边关啦?”掌柜从柜底抽拉出一沓簿子,舔了食指粘上唾沫就开始翻页。 裴将军面色如常,掸了掸衣裳上沾染的灰尘就随口搭了话,“不是,上头要咱到汴梁等消息,驻留一段日子,眼看这也差不多了,是时候走了。” 那掌柜听闻是军中消息,实在不方便打探,识趣着也没多问,客套上一两句,勾了簿籍上的入住日子就完事了。 裴将军上了三楼,推开门便瞧见一人已穿戴齐整立于窗边,一柄忽晃的烛火上黑灰洒落,男子双指间夹住的锦条,仅剩最后一角。 想着今早得到的宫内消息,裴将军双眼再次放光,强行掩饰住内心的澎湃,“周世子,可还有其他打算?” “陛下应允了,我随你们一同回京。”周绪呈转身踱步,忽地转身一笑,“裴将军这些日子,住得可还习惯?” 裴将军愣了愣,正色道:“尚可。” 周绪呈面色诚然。 “可我,住得不太习惯。” 裴将军听完一脸尴尬,还以为世子爷在跟他客套……愣是没想到这世子爷竟会这么直白。 说实话,住得虽然勉强习惯,但这吃食……还真是不敢恭维。不过,绕到这雍州城是他自作主张选了路,他怎么还有脸埋怨? 周绪呈毫不在意地仰头,似是在笑,“换了文碟,撤下驻扎令,回京。” “周世子,要不要等圣旨到了再启程?咱先行一步,万一惹来众议或是怀疑……” 周绪呈挑眉,一脸揣摩的神色,“看不出来,裴将军还挺期待这民间的热诚围观啊……到时候可不好走,你确定?” 他移开目光继续道,“况且不必在意。咱们身为朝廷的人自然消息灵通,有陛下的飞羽卫传敕亲令,在皇榜来之前回京也就不足为奇。明白人一想便知,不会有破绽。” “还是周世子想得周全。歇了这么久不知让哪个浑人偷了懒,免得节外生枝,还是尽快赶路的好。”裴将军大迈步子就出去整顿兵马,一刻也不耽搁。 前有皇帝催令,后有眼线伺机而动,水深火热的境地里,还是赶紧完成任务得了,再说,周世子可是皇帝授意前来监助的,今日能得到诏请,可见三皇子已经安然无恙。 他裴善可等着回京,好随群雄下酒宴呢!这么个无聊胆颤的日子,他娘的谁想过谁过去。 “将军,副都尉还未到。”一个士兵急匆匆前来禀告。 几位副将急了,裴将军咬牙切齿率先斥问,“忒没脑子了,这混人现在所在何处?” “勾、勾栏院里头。”那士兵不着痕迹地望了眼街头的青巷,期期艾艾地吐了词。 几个副将幸灾乐祸,“哈哈这老小子!怕是这会儿还睡在娘儿们肚皮上!” 裴将军恼了:这要是传到京城那些朝臣的耳朵里,定要告他个御下不严的罪啊! 裴将军暴怒,转而看向马背上的男人拱手道:“世子,我等这就把他拿来问罪!” 周绪呈挺坐在马背上,睨了一眼街上一个小楼门前那些个欲拒还迎妩媚轻浮的女人,“不了,直接丢回边关。” “我们走。”他把手高高一扬,大理寺的侍从立刻凝神。 …… 京城内城,恰不似州府地方的沸腾。 京都人翘首以盼,尽管难掩笑意,潜移默化和耳濡目染之下,却仍旧保持着京城人独有的仪态,其功夫之深厚,可见不凡。 翌日,举京的氛围稍缓,京中贵女之间又喧出了一件大事。 礼部下达诏令,不日将按照典礼季的规格朝制在宫中设宴,这就意味着,京中受邀的世家贵族,都要供奉献礼。对于某些被选定的世家女来说,因美名在外,此刻她们最期待,莫过于在宫宴上献舞。 皇城内的教坊司坐落于宫墙之外,专门为宫里培养正经舞娘而设,隶属于司仪司,每年都有新的舞娘进宫,当然,因近日情况特殊,一些舞娘又被重新请回来作为伴舞。 宫中的教习女官早已准备妥当,世女们将接连排演数日,也就直接留住于教坊司,直待入宫的那一日大放异彩。 教坊司内厅室众多,其中就数主厅的高度最高,与琼林楼相差无几。 宋知熹倚在凭栏边,趁这短暂的休憩时刻欣赏着下面不同排场的舞女翩然起舞,舞曲乐调柔和,陶冶身心。 怪不得仁人钟爱从高处睥睨,这视觉盛宴,果真是观感甚佳。 宋知熹只觉眼神散漫,几乎昏昏欲睡。 “宋姑娘,在想什么呢。” 宋知熹惯性回头垂手见礼,心中讶异:难道是她耽搁久了? “苏姑姑,我恍了神了,她们是不是已经在练着了?” 来人是宫内的舞娘苏络娘,也是这次典礼中,担当编舞的教习女官,苏络娘道,“并没有,只是正巧遇见你,不知宋姑娘可方便帮忙,寻了谏议府上的凌姑娘来我厢房?毕竟我们教坊司的人你们也不识得,难免你们会谨慎些。你与她相识,也让她少些顾虑。” “方便的。”宋知熹了然。 “捡枝。”苏络娘唤道。 听着女官唤了,一个小丫头这才从女官身后走了出来,给宋知熹带路,“宋姑娘,请随我来。” …… 一方小院。 宋知熹刚要跨过石拱门入内,便听见几句不太客气的私语。她连忙伸手拽住还要向前走的丫头,捂着她嘴巴就把她拉回来,把人家的头朝里摁在自己的怀里。 “宋、唔!”那丫头低呼,冷不防竖了耳朵听见几句对峙,识趣地噤了声。 宋知熹这才把人放开。 “莫要在这跟我扯皮。”院子里,女子的声音听着有些气恼。 宋知熹伏在月洞门边探看,那个发话的女子沐浴在阳光里,背对着外头正和人说话,阳光把她的耳廓照得几近透明,额边细碎的绒毛煞是温和。 “我说了,莫要在这跟我扯皮。” “凌姐姐,我说的是真的,三殿下就在归京的仪队里头,听我爹说,是回来就等着袭爵了,不会再走了呢。” “就算是真,挺好的,怎么了。” 瞧见四下无人,杜念儿斗胆凑近了言语,“恐怕……他会对太子殿下不利呢。” “你、休得胡言!杜念儿,你胆子真大!” “凌姐姐,不怪我,我也是听下人传的。” “杜念儿,你向来与我并无交集,杜编修与我父亲也向来没什么来往,怎么这会儿你却突然与我这般亲近?” 杜念儿凑近了凌七妙的耳廓,不知又说了什么,凌七妙的脸色竟变得青一阵白一阵。 宋知熹这会儿算是认出来了,这位被称作杜念儿的,不就是那日与三皇子耳鬓厮磨的女子吗! 这作的什么妖哦! 宋知熹顿时皱了眉,“呦,连你家下人都晓得,你们杜府还是个包打听呢!” 那两人一惊,倏地看向了她。 “阿熹!”凌七妙明眸善睐,笑着要迎,却又怕人已经听到了什么,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杜念儿看清来人的容貌,不等分辨就天生有了敌意,立刻攥紧了袖口的帕子。 宋知熹懒得废话,她祝明宴费心思、说巧话、打圆场,向来是要看人的,不然秉性何在? “杜姑娘不识得我?”抬眼对视直接抬杠,还偏偏语气淡淡:“没关系,京城二世祖,宋知熹是也。” 话音一落,宋知熹攥住凌七妙的手便头也不回地把人拉走了。见杜念儿并没有追回来恼她,转而就安抚着手中攥着的人儿,“不管方才她与你说了什么,都是怀着目的的,你捡着听就是了。” 凌七妙心生动容,“哈,做什么这么含情脉脉,我晓得了,你怎么一来就和人家杠上了?莫非……你和她曾有过节?” 宋知熹伸手压了压眼角,并不打算节外生枝,“过节谈不上,我说不上缘由,最多……嗯,嫉妒她的美貌。”宋知熹脸不红心不跳,“噢,苏姑姑叫你去她的厢房寻她。” 宋知熹讶异地看向拣枝,道,“你做什么这么瞧我?” “原来你是、你是……”丫头慌张地捂了嘴巴。 “吓唬吓唬人家罢了,其实我这名号并不……” “那日在宫中的长宁殿郡王他、他……” 宋知熹顿时脸一沉,推着那丫头让她领路,“打住!结巴就结巴,莫要勉强自己了,你倒是快给这位凌姑娘带路啊……” 宋知熹无情地转身离开,心里碎碎念,“宫里的啊……怪不得看着眼熟,敢情是那日长宁殿见原主吃瘪,还传了她小话的……” 第五十章 当街纵箭 单单这四方街,青石涯路上,古柳下牛衣老妪正卖着嫩黄瓜。 街道上有各种不同样式的马车往来,其中不乏有妇人坐了小轿,前呼后拥,在人丛中穿过。也不乏有人站在桥头旁,就着河水流过的声线凭着栏杆悠闲地看柳。 秩序井然,一派人和之相。小伙计们的呦喝声忽远忽近,煎饼果子铺面上,老婆婆一脸宠溺,那些小娘子们挑拣起那些流苏挂袋,也是娇笑吟吟。 人声鼎沸的京华街道上,一辆低调而内奢的马车沿街行驶而来。 “兜里装豆,豆装满兜,兜破漏豆,倒出豆,补破兜,补好兜,又装豆,装满兜,不漏豆。” 嬉闹清脆的童声传来,宋知熹忍不住起身靠着窗边,伸手撂开帘子向外张望。 一个稚童伸手向穹裤掏着口袋,抓出一小包糖豆,一边大声唱着童谣一边向另一个扎着双丫总角的小孩儿分着吃食。 只是虽然在唱歌,但他双眼泪汪汪的,瞧着委屈得很。 捡枝瞧见马车的帘子撩开了,慢下脚步退回来,笑眯眯地搭话:“是边上两个小孩儿猜拳玩闹呢。” 宋知熹掩着嘴笑,“那男娃儿的小表情太讨喜了。” 拣枝回头看了看,又再次打量了车帘里的人儿,只见人儿一身留仙长裙,钗环与发饰未拆,还是练舞时的那般姿容。 “宋姑娘,既然苏姑姑允了咱出来,那便是不着急,为何不先换了衣裳收拾收拾再出街呢?” “不妨事,想着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我办完事儿即刻就要回去的。”宋知熹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 拣枝四处张望,对周围的事物应接不暇,十分欣喜,“是哩是哩。” 突然,街上有一声口哨急急吹响,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街尾热闹非凡。 一队人马在入城前,便早已卸下盔甲等候安排,此时将领几人游街而入里,正要进宫复命。 “那是……”裴将军驾马于前首,勒了缰绳使马缓下步调。 周绪呈察觉身后之人的迟滞,面色狐疑地循着视线望去,只见一辆简约轻奢的马车那儿,车里人微微撂了帘子,只是用细指捻起一小角车帘,边上的丫头像是听了什么,转而绕到车后方随行。 周绪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马背上的裴将军,会意道,“想看?” 不等人回答,他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接着便微抬下巴轻眯一眼,背手向身后的箭柄握去。 裴将军看到这番动作吓得脸色一白,没等他阻止,男子迅捷的动作在行云流水之间已经不带丝毫迟疑。 哪里用得着这样! 晚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支粗长的箭羽泛着冷厉寒光“咻”一声破空而穿! 箭羽猛地钉在了一辆慢行的马车上,马车重重一晃。 “啊!” 突如其来的惊变让街上骚动乍起,近处的人溃散而逃,眼见之人大惊失色,车夫也弃车而奔! “啊!”捡枝天生胆小,瑟缩在马车后不敢现身,惊得乱叫。 “要命啦!” 百姓在一瞬间奔走呼号,老老少少皆乱了阵脚,身着麻衣的小贩把糖葫芦柱子直直往客人手里一推,便抱头躲避不见西东。一双孩童手里的糖豆掉洒了一地,慌了手脚杵在原地哭爹喊娘。 前前后后,宋知熹只听到“砰”一声的响动后,接着就有人慌乱中撞到了车沿,她身形不稳猝不及防碰倒在车壁上,紧接着就听见外头的骚乱与惊叫,一瞬间慌得她心脏都要突突地跳出来。 她屏住呼吸,眼神狠狠一紧。 坐以待毙岂不是更糟?! 裴将军刚抹了把汗,这就看见马车里一个女子突然挥开门帘,她眼神一扫,二话不说就闪身过去,猛地用力拔下了紧紧钉在车壁上的箭羽。 嗬!这、太出人意料了,京城里的姑娘都这么胆大了吗! 不怕死的?! 裴将军偷偷瞥向手持弓柄的男子:也不怕把姑娘家吓得梨花带雨,如此法子请人出来,丝毫不拖泥带水,难道……真是大理寺一贯的做派! 裴将军自觉他三观已崩,崩得渣都不剩。 …… “姑娘……”拣枝小心翼翼地壮胆,扶着车壁拖着步子走出来,声音分明带了哭腔。 “哎、别过来!走远些!” 宋知熹催促地喊完,看向箭羽绷紧了心弦,这才放眼探寻那个始作俑者。 这一看,她紧绷的身子突然垮了,一个踉跄就瘫靠在马车外壁。 嗬! 一男子头束鎏金的玉冠,手中提溜的短弓还未放下,笔挺的腰身当真是盛气凌人,还是碾压级的风度! 他也同时瞥向了她,一刹那眼中分明流过惊异,却忽地转而轻笑一声,随手把短弓丢到了侍从身上。 他低声道,“竟是她。” “周世子,你这,这样会不会不太友好……”裴将军打马过来,同情地看着马车边那个面相娇矜的姑娘。 “无妨,别人有没有事我不晓得,但,她经得住吓。”他随意道。 裴将军这才松了口气,敢情周世子早已知晓马车里是何人,把握了分寸。 分毫尽在掌握之中,这等功夫与眼力更是令他心生敬佩,不过……就算白送他十个胆子,这等惊举他也绝对干不来。 裴将军这么想着,便朝那姑娘抱拳聊表歉意,随即夹马跟上世子,离开了街市。 宋知熹把箭甩在地上,又惊又怪,“他、竟敢如此,无法无天了!京城巡卫不管的么……” 这是什么仇怨啊…… 捡枝这才怯生生地从马车后喘着气出来,觉得自己好生丢脸。 “莫怕,是故人,和我闹着玩儿呢。”宋知熹艰难地挤出笑容安慰道。 “太可怕了……不过呀,姑娘果真翘楚!”拣枝竖起大拇指,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唉实在不敢当。”宋知熹瞄了一眼街尾,“没他翘楚。” “这……马车,宋姑娘我们可怎么办呀?” 宋知熹大大方方地从车里拿出一顶兜帽,只觉惊魂未定,“也没几步路,拣枝,我们走。” “哎!” 荣升堂的室内,戴胜鸟飞出了窗棂。 有人造访,西窗开合时便传来茶香,微火烘烤出的这番玄味,羡煞春草。 金盏花与虫草入壶,新沏的茶水口感温爽,宋知熹忍不住再嗦了几口。 她拾起桌上已然拟好的契约再细细检查了一番,觉得各项妥当了,便从荷包里掏出印泥盖在纸上,笔走龙蛇之际,落款完毕。 二东家蔡杏收好印信,盖上的是票号所属的官方印鉴。印为金质,铸造精美,印钮是一只爬行姿态的龟,龟壳及前身布满纹饰,刻画细致传神,栩栩如生,印面为方形,刻有“荣升正印”四个篆字。 待把手里的印信递了出去,她说,“荣升票号京城十二州都有分庄,各庄兼有掌事,都识得此印信,到时只要将印信一示,他们也就识得了姑娘的身份。” “宋姑娘,欢迎入东。望合作愉快。”她郑重地拱手,也算正式认了人。 “那知熹在此,就再次谢过了。”宋知熹双手接过,认认真真地行了个万全的福礼,“定当同舟共济,荣辱与共。” 作为京都三大票号之一,荣升票号和附近钱庄的业务内容不同,做买卖跑业的商人一般不愿久居京中,京中对商贾之流有意打压,他们也处处受些掣肘。 但是在州府内地,却是活络开放许多。 商业兴盛后银钱周转多,加上交通耗费时间长,行商者走南闯北,花钱的时日多却又不便及时拿出银两,票号这才应运而生。 他们主要靠汇兑赚取佣金,利润是客户异地汇款手续费与存贷款的差额,也就会看见有人拿着一张凭据就可以从里面兑换出银两。 而对于钱庄来说,银锭、铜币和碎银都是平行的,这几种货币的价格比率差别很大,而且各不相同,因此需要专门的机构来兑换。钱庄的利润是收取货币兑换费,相比于票号,其业务圈子也就小得多。 票号么……各地皆有分店联络,有迹可循,有处依归,总比歧路亡羊来得实在。 第五十一章 双杀局 天色渐暗,已是各家开始点灯的时辰。 世家女在广台上摆着后段节拍一刻的动作,此时应该是有飞天女在先前备好的二楼台坪踩着点,一跃而下在半空中交换手中的长练,化作天女散花之景。 奈何节拍过了却迟迟未见人影。 指点下半段舞曲的曹姑姑这会儿正扯着嗓子叫骂,丝毫不讲情面,毕竟太子妃的礼仪都是她亲自指点的,当然有资格豪横。 “畏畏缩缩有没有个好样子瞧了!紧张个什么劲儿呢啊,先前都练的好好的,还跟我答应得好好的,既然让你们来了就做好了万全的防备,你们倒是跳哇……” 后方骂的停不下来,前方摆了动作的女孩子们保持着方才的舞姿一个都不敢动,不喊歇便不敢有小动作。 这几天下来,姑娘们也见识过了这位新来的姑姑的能耐,生怕连自己也一起端了,还是悠着点儿罢。 一丛侍女从广台前路过,手里皆捧着白瓷罐,碰撞间蜀镯叮当响,乳沫溢出了罐沿。 端着动作的女孩子们无聊得很,前方香味四溢开来,眼馋地和身边的姐妹互相交换眼神。 “诶,你可闻见了?” 宋知熹歪着天鹅姿大体不动,晃了晃胳膊肘碰了身边的贺雪汀。 贺雪汀睨了一眼,悄悄朝后面瞅了瞅。 “当然闻见了,是羊奶,没想到,这教坊司的待遇真是好,只是怎么没我们的份儿?” 宋知熹压低了声音,“哈,你还指望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呢,那些好东西都是用来养姑娘的,给我们岂不是白送?” “真是小气,且说,来这儿还不能吩咐人。”贺雪汀悄悄抱怨。 宋知熹见她们这边并不起眼,便立刻活络了起来,捏着嗓子佯装着腔调,“莫要在我姑奶奶面前装那劳什子娇滴滴的大姑娘,你们呀~那些个小伎俩都不够我瞧的,练好了与有荣焉,练砸了,姑奶奶我还会被戳脊梁骨!损色~” “宋知熹,你是疯了不成?”贺雪汀一脸鄙夷,笑意在众女间传散开来,几个女孩子的身形便有些颤得把持不住了。 “你们前边那几个,动什么动,信不信我供出那条传闻中的如意软藤鞭,让你们掌掌眼?!” 这曹姑姑虽然嘴上不留情,但还没真来过硬的,听这语气不对,女孩子中顿时一片老实寂静。 曹姑姑正恼着,这几个娇滴滴的姑娘就是下不去胆子,她最多罚罚但也打不得,这会儿更是瞅谁都不顺眼。 “莫要在我姑奶奶面前装那劳什子娇滴滴的大姑娘,你们呀~那些个小破伎俩都不够我瞧的。” 听了这话,好些个女孩子绷不住面色突然想笑,一个接着一个无意间瞥向了先前那个模仿者。 曹姑姑眼角一翘捕捉完毕,嘴角勾起就锁定了一个姑娘。 “宋姑娘。”曹姑姑斜眼道,“不用我多说了,戴罪立功,你上去。” “曹姑姑,我……”宋知熹尴尬地笑笑,哀叹这姑姑好生精明。 惹不得惹不得……宋知熹独自提裙,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队形。 低音鼓拍沉沉拍响,六弦琴低配的音色晕染和声,不紧不慢之间仿佛有音晕笼散,更是让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前奏酝酿着一曲壮观恢宏的舞蹈,清朗的女声起吟,就是此刻管弦拔高音律滑开,眼前色彩仿佛烟火四开,赤色的海棠于众女裙摆之上忽起忽落,美得惊艳四方。 楼上几位姑姑都轻步走出来,扶在栏杆上,舞娘们也在不远处关注着这一边,心皆滚烫。 曹姑姑拧紧袖子,对成效既是满意激动,又十分紧张接下来的出演。 同样是先起后落,短暂的欢腾迸发紧随而来的又是一场酝酿,广台之下的女子弹奏伴奏,和声低唱,仿佛有月华流泻而出, 今我掌灯,为看四方河山,依稀眼见,闲云野鹤作客人间…… 落黄梓桑,弥留之际缘他捷报传,良人归乡,终得闻喜! 音律层层递进,更多音色逢时融合而入,银瓶乍破之际,空中广绫对向散开,四女凌空及时交换了手中红云纹的白练,四人同时擦身而过。 成功了!最高难度的一个环节,成功了! 几位教习女官心头一热,竟然还留了这一手! 一举惊动四方,曹姑姑满脸激动难平,狠狠抚掌! 跃过柱栏一瞬,宋知熹突然察觉一丝冷意,与她同向而落的女子突然之间向她狠狠地挥出白绫,眼神寒光骤现。飘忽在眼前的白绫挥击而来,飘软之中却是蕴含一道凝聚的力,把宋知熹狠狠扫向地面。 宋知熹直直倒在广台之上,摔得神智不清,她无力起身,只觉胸腔翻涌,猛一个歪身大口吐出血来。 见血了。 宋知熹回过神,滔天的恨意袭来。 舞曲终于因这惊变乍然四停,血淋淋的一幕惹得众女吓哭惊溃。 “这是!怎么回事?!” “救人啊!” 那凌空而下落的女子挥出几道银针,惊退了上前救扶的人。再次挥手之际,长绫直指倒地侧躺的人。 宋知熹在垂死模样中惊坐起,她不能接这白绫! 白绫“啪”一声袭地,一女官这才看出端倪,那女孩绝不是意外摔地吐血,而是被这重击而伤! 宋知熹翻身躲过一袭,躲闪的时候紧逼而前,风一般近身攥住女子的手腕。 她再次紧盯那女子的眼睛,只见那双眼眸里尽是冷厉凶残的肃杀之意,可她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在哪里得罪过这幅生面孔。 作为祝明宴,她并无全然恢复记忆,但就算有仇家,另一幅皮囊的掩盖之下怎么还能认出她来! 就连她也只是在重新拾回自己! 作为宋知熹,她万分肯定,她们并不相识!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 那女子趁她思虑不察,瞬间从袖口拔出一柄匕首,抵掌就是一滑。 宋知熹手掌生疼,瞬间踹脚把人踢开,她低呼一声紧咬牙关,手心一道红口子汩汩流血。来不及迟疑,她立刻旋着手绕紧了裙腰的纱带,狠狠一扯撕下缠紧。 那女子又攻了上来,招招是决意要夺命! 窝囊! 管不得人命与后果了,人要杀我,我岂能再三留情?! 宋知熹眼眸黑沉,低音倾泻而出,“你完了。” 宋知熹凌空出腿,手掌用力袭去,招招手刀之间她试图在掌间凝聚力气提高攻击力,就像那条袭击她的绫带一般,可是几番下来,并不起效。 祝明宴,你废物! 她暗自骂道,这是她第一次,被自己的窝囊气红了眼,几乎恨得要掉泪。 场下已经混乱不堪,有威望的掌事姑姑喊道,“援卫是死的吗!” “呜~姑姑,三皇子和那些个兵将回京需要请迎,皇城附近的援卫还在调岗呢,说是快了,但、但我们的人还没回来……呜呜呜呜~”一婢女带着哭腔已经泣不成声。 眼见那女子几步退远,竟是又打算挥绫! 众人心如泣血,她怎么办,怎可么办! 宋知熹反倒近身迎上去:绝对不能给她机会! 在那女子一惊就要赶忙出手之际,宋知熹侵身上前,撂开周身绫缎,裙纱飞扬,阻挡了众人视线。 宋知熹凝神于二指上,立刻往人眼前一挥,一道金黄的莹光划过那女子的双眼。 那女子只觉眼前的视野突然涣散,顿时又惊又急,却决然又毫无顾忌地抓住这最后的时机朝那模糊的人影挥刀,宋知熹反手握住匕首的刀柄,拐手向斜方向按插。 噗嗤一声刀尖没入血肉,那女子吃痛地惊叫,看向自己手中的刀柄竟是已然深深扎入了小腹。 宋知熹赶忙出手扣住她的下巴,却被那人急力甩开,那人弥留之际咬牙吞入了毒囊,用尽最后的力气踹开宋知熹,霎时血花喷吐。 宋知熹倒地闷哼几声后一顿猛咳,方才被喷了一身血,晕染在洁白绣云的裙子上,让人看得心惊。 那女子捂着小腹,气息已无。 宋知熹脑袋昏沉,眼皮低垂将要落闭,最后一眼的那副模糊的光景里,都是涌上来的人。 女官,舞女,门前赶来的带刀侍卫……还有…… 呵,周绪呈。 第五十二章 稍安 华严的宫城。 承贤殿内,上位者杯盏一扣,不怒自威。 曹大人拱手答到,“陛下,提刑司已经推断,此女并不在宴请的世家女之中,其功夫颇深,臣这几日已经到教坊司与在场者询问,经查探此女还练就了气功内力,是死士无疑。” “至于礼部怎么筛人的,名帖怎么查的,臣一概不知。” 礼部的蔻尚书急了,“曹大人,你这是刻意诋毁啊,陛下,这世家女入教坊司的当日便已经验明身份,确实没有疏漏。” “经臣验明,此女在帖上化名为姜恒,而与她同练的舞女,竟是没有一个认得她的。” 一位内侍拱手将一张名帖递上,皇帝扶着额头随意翻开,眉头一皱恼了,把帖子一甩落在了礼部尚书的面前。 “自己看!” 蔻尚书惶恐地摊开,明眼所见里边竟是只有姓名,论及家族出处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字里行间遮遮掩掩,实际上的身份只字未提。 蔻尚书眼神一紧,意识到底下定有人犯事,正色道,“陛下,礼部下边定是有人浑水摸鱼,恐怕有私通之人,臣定当彻查肃清!臣管辖不力,查明后自请责罚。” “陛下,既然提刑司已并入刑部,臣请令,协助礼部彻查。” “准。” “若不是阴差阳错,这厮杀,是不是还会闹到宫宴上。” 曹姑姑早就惶惶不可终日,见陛下终于给了机会,深吸一口气,连忙伏低身子道,“陛下,教坊司大半的人都亲眼所见,那女子是直逼宋家女而去,招招要夺其性命,对其他人可是一个眼色都没给的,可见那贼人早有预谋。” “临时换了那宋知熹救场顶替只是阴差阳错,没成想却方便了那贼人,这什么送羊入虎口,根本是奴婢无心之举。” 皇帝想起那日内监向他吐露的名字,眼中流露出几分几不可察的赏识之意,却又暗暗疑心,这好端端的姑娘为何会惹上这等私仇,或者……是与宋家有何渊源。 怕不是个简单的。 尽管内心有了疑虑,皇帝却没有再显露面色,“宋知熹?宋御史的女儿是,得亏她及时自保,不过,你们说那贼女,功力深厚?” “陛下,那贼女就是差点儿被宋姑娘了结的,只是那贼女最后吞毒而亡……不过,那宋姑娘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简直是以命搏命啊。” “她可是当场被那贼人从二楼的高处击落,差点儿摔死在那广台上!那血可当真是吐了一地……场面及其骇人,根本无人敢靠近。” 皇帝在同情之中愈发闹心,扬手一挥离开内殿:“叫太医署派去的太医别回来了,要是那宋家女有性命之忧,这宫宴也就撤了别办了!” 若是因为宫宴的准备而丧命,这叫他一个皇帝,如何跟他的宋御史交代!那顽人狠起来可是满朝堂都敢参个遍! 教坊司楼厅门外,因前几日晚间的变故,援守增派了不少。 一间整洁的厢房内,陆陆续续有侍女端着瓜果进出。 宋知熹幽闭双眼,尽管是醒着,却一点儿都不想醒来。 她还是个病人呢,图个清净怎么就不行了呢。 她第一次被太医救醒的时候,就见门外守了不少官府中人,断断续续地对她盘问,她也耐不住了。 干脆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那些人也没再难为她。 当时还是那两个太医替她说了软话,“她刚恢复神智身体弱着呢,需要休息。” 那俩太医实则是和官府的人下了楼,吹胡子瞪眼地指责一通:“她要是又出了事儿,我们的饭碗不要了吗!陛下若是怪罪下来,你们担当得起吗!” 这几日她可是教坊司的头号祖宗! 清净过后,她缓缓理了理思绪。 先前看那女子飞针的招式与角度,她依稀想起那日张姜早坠楼,那冷不防从半空中杀出来的针簪。 搞不齐就是一路人。 是是非非,懒得管你,全给我绕道。招惹我祝明宴呀,可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宋知熹翻身对墙,卧榻依旧。她呼吸清浅,闭目养神。 “宋知熹,你这连躺几日也是不行的啊,起来活动活动也好啊。” …… 有推门声传来。 又来了,送这么多瓜果茶汤,福利待遇可真好。 原来这就是躺赢的感觉。 她半梦半醒之间嘤咛一声,鼻音里很是满足与舒适。 良久。 “宋、阿熹,你好生休息,我先走了。”贺雪汀的语气轻柔了几分。 待房间再次陷入静谧,宋知熹满心愉悦,不经意地嘴角勾起笑意盈盈。 半醒之际她觉得有些闷热口渴,身子已经在床榻里捂热了。 本是穿寝衣而眠,却因总是有人问话打搅她,她便穿那罩衫方便见人。 她双眼迷离地起了身,干脆利落地脱下了薄薄寝衣外的小罩衫。 “门还未关。” 一道清越的男声猝不及防响起,惊得宋知熹瞬间清醒。 谁在这儿?! 官府的人不是早就走了? 她猝然转身,一个男人华贵慵懒地坐在床边的漆椅上,那张熟悉的面容惊得她连忙拢上了外衫。 端方如斯。 还得谢他好心出言提醒。 宋知熹转而看向门口,难怪方才出奇的清静,敢情是此人坐镇,无人敢入啊。 她眼神闪烁,心乱如麻地起身去倒茶,“周世子您怎在这儿?哎呀怎的不知会我一声,您瞧这不怠慢了不是。” 她腆着脸笑,本来右手手心就才上了药,这会儿动作毛手毛脚,窘得她都感觉这不是自己了。 她八成还没清醒。 这人到底是坐了多久了,她竟然没有察觉……她应该没有在人眼皮子底下说什么不该说的,抑或是做什么不妥的? “确实是来知会你一声,不过,你要是再不醒,直接朝你泼水也不是不可能的。” 宋知熹心里鄙夷却不显露山水,笑如春风:“那、招待不周……恩人恕罪。” 周绪呈正看向案桌上一张宣纸上描摹出的山尘烟波,石拱桥看不清两端,许是地势过高带着奇妙的悬空感,薄雾环绕近在眼前的青山。 听了这话眉峰一挑,眼中滑过一丝笑意,“恩人?” 宋知熹瞧在眼里,心里松了一口气。 看来很是受用。 她想着便端正面色,缓缓解释道,“知熹不敢托大,那次牢狱之灾,知熹卷入其中很是麻烦,能如此顺利脱身,问罪奸佞之人,还世间清白公道,周大人定然顺手从中费了心的。” 周绪呈了然,这姑娘果真是心思通透,旁人看不出来,这公道一事,不就暗指柴孙两家的私仇么,案子在中途被压下后不了了之。 他确实授了意。 诚然,浅层面上确实牵扯不及孙家,不过,若是有心,错综复杂的人际勾结网中,提纲挈领加之以抽丝剥茧,便可牵一发而动全身。 想挖出什么有判罪价值的错处,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是易事。 所以,孙家的弊病,不急于一时指摘。 在他看来,有时候,公之于众沉冤昭雪看的都是面子上的功夫,还不如直接上手做了来得省事。 “恩人二字不敢当,我很本无意帮你。”周绪呈瞥眼看她。 “况且做你的恩人,怕是很廉价。” 宋知熹没怎么想便脱口而出,“对我有恩的最多算是……恩客。这么说来我恩客却实不少,但还没有擢升到恩人这个层次的地步……” 周绪呈一惊,茶汤都抖泼了。 宋知熹垂手站好,言辞恳切道:“若是周世子不嫌弃,我唤你恩客也是行的。” 眼看这女子越说越离谱,周绪呈立刻把茶杯重重一放,脸色瞬间沉了,“恬不知耻,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宋知熹浑身一僵,被这架势吓得腿肚子打了哆嗦:糟糕,那凌厉逼人的感觉又来了! 周绪呈随即撩袍起身,移步近了宋知熹,低头沉声道:“那女人,是个死士。” 他迈步向外,嘴角转而噙了笑,云淡风轻地把话送出了口。 “你的命,怕是有人买了。” 宋知熹怔在了原地,良久后笑抿了朱唇,伸手入桌上的瓷盘,吞了几颗小赤豆。 呵,那人的银子,估计要打水漂了。 第五十三章 宫宴 廷臣宴向来没有女眷,但今日作为典礼季的首宴,三喜同贺,既是庆贺边境大捷,又祝民间喜丰三麦,国泰民安。 因此,除却皇族不论,朝官及其亲眷都得了宴请。 自庆和元年以来,盈车嘉穗,蟹肥虾美,若是粮食大部分自给自足,不大量售卖,也不至于造成粮食呈一定幅度的广泛下跌。况且,缴纳税赋的时候官府并不收实物,而是折算成银钱缴纳。 在这种情况下,农民为了缴纳税赋就必须把粮食出售转换成钱,卖得多了价格自然就下降了。 今年尤其是粮酒,甚至下降至半银子叫卖。 籴甚贵伤民,甚贱则伤农。值此典礼季,朝廷特准减免赋税,另外给予农家补贴,由国家统一收购部分丰粮存放于国库,既是防止囤积居奇,也能在歉年时放粮救济一二。 典礼季的谕诏在各个州府通传伊始,江南“八府一州”便陆续向京都供奉了锦带云罗。尤其是太仓州的苏州府、松江府、江宁府,三地经济联系比较紧密,共同联名供奉了浣花烟罗,烟罗缎上绣以瑞草云鹤纹,其细腻与精美堪称一绝。 织造署用其制作成新款成衣赠与宫娥,恰巧为今日宫宴添作了一副新面貌,在这个晴好明亮的日子里,颇为应景。 宫后苑,别称御花园,以其为中心,向前方及两侧铺展开了各处的亭台楼阁。 大殿内的宫宴还未开始,待穿过汉白玉石阶的甬道,宫娥便如流水一般捧着碟子游走于御花园外场的席面之间,莲步迈出的尺寸几乎同一,叫座上的闲人无事之时细细品味。 皇帝进膳会单独摆桌,菜汤都各有碗盖,临时才打开,而宴客的席面上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席面上的饮品是各种茶水和用牛奶、奶油、盐、茶熬制的奶茶,由御茶房供应。各样点心由面糕房制作,正餐饭菜则由御膳房供应。 宴会上虽然吃食种类甚多,但宫里的贵人一般不会多用,既是出于东道主的风度,也是恩赐诸臣的象征。不过不打紧,晚间宴散之后,皇室自然还有添做的御膳,在宫内别有承办之处。 虽然殿内还未正式开宴,但爽口的点心还是一大早便备下了的,也好让人垫垫肚子。 合意饼攒盒一品,龙凤描金攒盒龙盘柱,虎皮花生,奶白葡萄,还有蜜饯青梅、蜜饯桂圆、蜜饯银杏、蜜饯金枣四品组成的雪山梅四甜蜜饯,各桌都有一份,分量虽不多,但好在都以组合的样式成套搭配摆出,一样不少。 桌席上的香茗都是信阳毛尖。宋知熹捧了一杯,就着它用了早餐,既生津解渴,也抵去了合意糕饼的腻味。 但是,没有人会像她这般,胆敢一大清早直接空腹就来赴宴的,更何况这可是宫宴。呈上的糕点在精不在多,别的宾客都当尝个甜头,她却是直接奔着饱腹来的。 宋渊睁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不经意一般又递来一盘金枣,“放你那儿,我见不得甜食。” 宋知熹讶然,自觉自己吃得温柔淑婉,却也知道宋渊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但装作不知,只是对她看破不戳破。 眼下没得到一番数落,她也乐见其成,小心接过后把一盘子金枣儿放在了席案边的毯子上。 二人打着掩护互相不戳破。 虽然因身子还未恢复爽利,无法继续参加献舞,但同时教坊司也不放她回去,前几日还劝她道,既然来了哪有又把人回去的道理,可不是你我两头都落了面子不是? 这几日里,颇得教坊司的姑姑们照顾,宋知熹过得很是舒坦。 话说,自打受伤以后她便待在教坊司静养,当她端着瓜果盘儿站在栏杆前,欣赏众位美娇娥们练舞的时候,也会心生那么一小些惭愧之意。 毕竟,别人在这儿香汗淋漓,她却在那儿蹭吃蹭喝,简直都快养废了! 眼看那些献舞的姐妹都进了事先安排的内殿进行最后一场演练,她便与他父亲一同在御花园先落了座。 可不是两人一见面就一把辛酸泪么?好在是在宫里,否则劈头盖脸她就能迎来一顿臭骂。 这般想着,宋知熹就瞧见宋渊终于转过头来微微张口,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又遭了这么大的罪,要不是前几日下了早朝后陛下亲自召见我,我连差点没了女儿都不知道!”宋渊压根不敢用力拍她,生怕随手一拍就能把人拍没了。 宋知熹哭笑不得,“爹您小点儿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惹您不快了……我也是要面子的呀。” “看来……爹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啊。”宋渊哀叹一声,却又同时看向对面座席的贵人,眉眼舒展开来,像是看开了什么。 裕王爷早先便携了王妃入席,此时二人相敬如宾,王妃照旧亲手剥开新鲜的山竹,向王爷嘴边递了过去。 裕王爷却俊脸一僵:那宋老爷们儿瞧着他呵呵笑又是何意? 裕王爷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音对王妃道,“人看着呢。” 裕王妃习以为常地笑了笑,“有人看着怎么了,哪次不是你看着带果壳儿的东西,就把老脸一皱,贪我手里的便宜。” “咳咳。”裕王爷嗔怪地瞥了王妃一眼,但自知是自己理亏,便直起身子不再辩驳。 裕王妃笑意盎然。 宋知熹见自己老爹眼神不对,顺着望了过去,即刻便了然于胸。 他爹这是馋了。 平时那么严肃的一个人,也会面露馋意? 不过,哪有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道理? 虽然这么想着,但宋知熹还是净了手,灵活的手指翻飞,也学着窸窣地剥了山竹递到了宋渊的嘴边,道,“呐,女儿一片心意,爹请笑纳。” 宋御史刚嗦的一口梅汁差点没给喷出来,但这种场合哪能落了自家姑娘的颜面! 宋渊黑着脸,改用手接过山竹,放入口中。 越来越多人携带自家亲眷入了席,几个向来娇惯的姑娘们此时瞧着,比平日里要庄重了不少。 宋知熹笑了笑便低眉不再打量,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许多。 “啊行够了够了,来来我自个儿来,我还没老到颐养天年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盘里的果实逐渐堆叠如山,宋御史察觉陆续移来的视线,不想过于引人注目。 这么大老爷们儿了,从闺女手里讨吃食,确实有些臊得慌。 第五十四章 有请 宋渊握拳抵在嘴边咳了咳。 宋知熹低着头全然不察,随口答应道,“嗯好,爹您自己来也成,不过,您挑山竹时一定要选蒂绿、果软的新果,否则会买到俗称的‘呆竹’,使您大失所望。不过,宫里准备的自然是经过精心甄选了的,这点倒是方便。” 她凑近了些,“你看,对付很熟的山竹可以用手,纵向的按住两头的结节,外壳就会裂开的。” “最后把整个果肉掏出来就好了,注意果肉在掏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沾到皮上紫色的水,剥壳时注意不要将皮上紫色汁液染在果肉上,否则口感会涩涩的。” 除掉外壳的山竹露出了雪白、嫩滑、诱人的果肉,十分玉雪可爱。白色的果肉像蒜瓣一样紧密的排列在一起,味道酸甜,爽口多汁,是老少皆宜的水果。 捧着酒盏的队伍走得有些急,末端,一个宫女路过一簇碧青的树,垂下的枝桠勾住了臂弯的披帛,不防把她拉回了步子,她悄悄“嘁”了一声,尽管小心地扯出绫带,却还是惊飞了深树里的黄莺。 几只莺儿齐齐朝外纷飞,唯独有一只异类从宫墙外回落在了枝桠上,大相径庭的举动惹人注目。 宋知熹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看,捕捉到有一簇暗金色的尾羽,在细碎的阳光里泛起了莹光。 竟是它么?怎的到宫里来了? 宋知熹刚要从盘子里摘下一颗荔枝,打算装模作样地招徕信翁鸽,这般稀松平常的举动也不会惹人猜忌,谁料那鸟儿刚抖开翅膀就朝另一方座席上俯冲而去。 “啊!” 尖叫声乍起,一个女孩子莹莹白指僵停在身前,指尖的黑紫葡萄瞬间没了影儿,她只是惊得呆住了,却把边上的姐妹一瞬间吓得胡乱朝鸟儿挥打着扇子。 “浑鸟!” 竟敢从人嘴里夺食! 宋知熹按耐不住想要起身,心里突突地跳:哎呦莫打了,容我先把东西取来再说啊…… 好巧不巧,只是拍下了一根灰毛,灰毛在半空中孤零零地飘舞,最后落在了持扇女子的发梢上,看着好不诙谐。 宋知熹轻呼一口气,好在没拍下什么要紧的东西。 不过,信翁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便了? 看来是顺遂久了,不但自己废了,把它也养废了? 不行的啊,如此这般,胖蕉将会如何耻笑于她? 宋知熹的裙纱微动,她低头看去,那鸟贼不知是从哪儿飞回来的,现下又落到了宋知熹的怀里。她轻轻拂过鸟毛,顺手取下了它尾羽间藏着的捆条,动作之间,已经看清了字条里言简意赅的内容。 她抬头闭眼,重新抿了一口茶,一杯茶水见底后嗓子终于变得清润,接着又不徐不疾地唤了宫女来给她继续添茶。 毕竟是宫里承办的筵席,她还得寻个合适的机会才能想办法离开,不过,既然事情不紧急,信中也有意表明说去不去都随她,不必强求,那她也乐得自在。 碧色丝绦在案前宫女的腰际忽摆忽落,宋知熹抬眼一看觉得眼熟得紧,这位不就是西宁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流朱么? 还是先前在成衣店有过交集的那位。 流朱装作不识得她,欠身笑道,“可是宋御史府上的宋姑娘了?三公主殿下提及你,长乐敷华殿有请。” 恰巧在案前添茶的小宫女一听,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女,惊异这位宋姑娘果真不简单,竟能让娘娘亲口点了名唤她。 可是入了长乐敷华殿那位贵妃娘娘的眼? 宋知熹抿紧嘴唇,以她先前得罪公主的那些破烂事儿,想必今日就是打算要来清账的。 流朱柔和的面容让她险些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说是息事宁人,她也是不太信的,毕竟那么一个大耳刮子下去,那清脆的声音满厅都能回荡。 也许只是假意温柔,但不是所有宫人都能有这般炉火纯青的敛眉息气的功夫,她并不会真以为流朱一点儿也没记恨她那一巴掌。 尽管情况不妙,但内心的慌张并没有显露山水,她朝宋渊庄重道,“爹,我先过去了。” 宋渊这才看向流朱,这位宫女的装束与普通宫女不同,想必是哪个宫里的主子召见了她闺女,他便点了头不再多问。 这些事情在他看来不足为奇,自家闺女哪哪儿都看着舒心,被宫里人唤走凑话也不是第一次了。 朱色汉墙的宫道里,四下再无旁人,宋知熹倏地停下了脚步,她偏头笑道,“你叫我如何信你,你不说明白我便是不信你的,这样一来,我就算不去,也是能有理由的搪塞的。” “这……”流朱虽然妥协,但语气仍带有几分愉悦的促狭,“先不说贵妃娘娘与三公主都在,三皇子殿下也是来了的,我怎敢搬弄出这些贵人来唬你?不过,奉劝你小心些才好,今日敷华殿这次,哪一个都是你惹不起的。” 宋知熹觉得流朱这话着实有道理,尤其是最后一句,便突然眼前一黑,捂着额头就软了下去。 “宋姑娘,你又闹哪样!”流朱有些急了,这女人又作的什么妖? “唉,你也是知道的,我前几日为了准备献舞,在教坊司遇刺后损了心脉,不行了,你赶紧扶我回去,我若是以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去见娘娘,岂不是我的罪过了呢。”宋知熹撑住墙难过地道,“不行的啊。” 看着眼前的女子悲痛欲绝,浑身瘫软无力,流朱暗暗咬牙,她知道前几日发生了什么,而且那事还惊动了陛下,从圣意来看,陛下有意对这女子颇加照顾。 若是在长乐敷华殿的召见中旧病复发,她可不是平白无故给主子招来闲话添了堵?宫里那些个嘴碎的嫔妃各个都不是善茬。 众口铄金,三人便成虎,就算是贵妃娘娘也是难以招架的。 麻烦得很。 “可要请御医?”流朱皱着眉上前搀住她的胳膊,没好气地问道。 “不必了,平心而论,就是身子有点虚,回去坐坐便好。”宋知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歉意地笑笑,好像两人之间压根就没有过那些什么苦大仇深的过节。 第五十五章 胖蕉 至於衡阳,是谓隅中。隅中之时未到,可见还未过午。 一辆马车停靠在街边,天光从打起的织锦车帘外乍泄而入,分外亮堂,能瞧见里面并没有人。 马车边的摊铺上正卖着蒸糕。 “姑娘,以回府养病为由头咱这就出了宫,可现在这样逗留……真的好么?” 盘锦在府里得了接人的消息,即刻就备了马车候在宫外,虽说姑娘说话的声音比往常轻了许多,但看面色红润,想必身子已无大碍,就是体力需要慢慢调养恢复。 盘锦悬着的心也便终于放了下来。 自从去了教坊司,她家姑娘似乎就柔弱了许多,也不知道其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不管她如何向外边的丫头打听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当真是揪心啊。 “趁天色尚早,还未过午,买块千层糕带回去吃也是不错的。”宋知熹亲自用油纸把蒸糕小心包好,朝盘锦手中塞了过去,“所以我说,你一会儿坐了马车回府便是,不必等我了。” “怎么啦。”宋知熹宠溺地笑着,“今日你一见我便是这般模样,刚会儿哭得还不够吗,不过是几天没见,哪能就这么粘人了不是?” 方才她在马车里好一番相劝,盘锦说什么都不愿与她分开独自回府,这让宋知熹哭笑不得,但她也晓得,盘锦是打心眼儿里关心她。 “尝尝,味道应是不错的。”宋知熹拍了拍她的肩膀,眨眼笑道,“你……该不会是对我动心了。” 盘锦终于绷不住地笑了,“姑娘,你莫要打岔~” “看,多大点事儿,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儿么,一会儿就回去。”宋知熹摊开双手宽慰道,神色畅然舒心,好不快活。 “那,姑娘你当心些。”盘锦点头,知道姑娘有了安排,便放下心来欢欢喜喜地坐回马车打道回府。 摊铺上的婆婆把主仆二人的互动全部看在眼里,川字纹在她额头上似乎舒展开了许多,她呵呵笑道,“姑娘这般乐得自在的态度,实在令人艳羡。” “摊主的手艺才是令人艳羡,我不再来一块岂不是对不住我胃里的馋虫?”宋知熹亲眼看到老婆婆将黏米粉、粟米粉、椰奶混合成椰粉浆,按照层数来分成若干等份,从第二份椰粉浆起开始加入酿造的果酱着色。 用拗炉烘烤时,烘至糕体膨胀,糕面呈谷黄色时起锅。冷却后抽出屉子,取一净木板盖在屉上翻过来,将糕反扣在板上,又以汤匙在浓稠的果酱上轻画些纹路,做成大理石般的漂亮线条,最后除去屉布进行包装。 宋知熹叹为观止,这番手艺她也是艳羡得不行。 …… 百食楼的楼堂内皆是畅谈清欢,宋知熹时不时瞅见几个眼熟的面孔,她低头讥诮地偷笑,认出这些人都是平日里爱吃霸王餐的,这会儿竟然还聚在了一起。 百食楼她也算来过几次,最近一次还坑了崔贵一桌子酒菜,外加捞了一袋子银花生,犹记得当时她也没落得多好,除却爬墙不说,被人追着躲债似的满巷子逃窜,那种感觉真够酸爽。 还是酸爽得让人吐血的那种。 “你真的来了?”胖蕉狐疑地盯着她瞧,“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应该忙得很才对。” “忙什么?有什么可忙的。”宋知熹靠在椅背上,先前在马车里身子像被掏空一般的疲软,多下地走走反而感觉好了许多,现在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 她把一盘盐渍柠檬拉到眼前,从碧笼中抽出洗净的小匙,朝盘里用力一杵便插在了软化的柠檬果肉上。 胖蕉看着女子这番百无聊赖又没心没肺的模样,自顾自地摇摇头,暗道女人变心可真快,难养,实在是难养。 他又认真道,“我这次,要离京。” 宋知熹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手上榨杵汁水的动作越来越慢,可见是上了心的。 她抬头与他对视,问,“多会儿走啊?怎么这么快,我都还没准备好和你道声珍重……” “约摸晌午一过,便是要走了。”胖蕉说得丝毫没有隐忧,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安排妥当,提前几日向掌柜娘子打了招呼,现下,百食楼里大半都是自己人。 他随口说笑以缓解气氛,“没多大事儿,有道是关心则乱,你可莫要给我添麻烦啊。为了行事方便些,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如何?” 宋知熹把盐巴搅拌均匀,终于捣鼓好了盘子里的柠檬果肉,用小匙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她顿时眉头紧锁抿紧嘴唇,贝齿摩搓得咯吱作响。 胖蕉知道她一直在认真听着,继续开口吐露,“一品香柜台,秦十八。” 宋知熹若无其事地粲然一笑,“秦十八?能得你引荐,想必一定你身边的红人了。” 胖蕉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是啊,大红人,红到发紫的那种。”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面前多了一个盘子,一只素手伸过来递给他一把新的汤匙。 “瞧你笑得,这么干涩。”对座的女孩子朝他点头道,“润肺。” 胖蕉愣愣地盯着宋知熹双眼,同时用汤匙舀了一勺送到嘴边,眼看越来越近了,几乎就要碰到舌尖,他突然狡黠一笑起身向她告辞,“这等好东西,端给我的弟兄们尝尝。” 宋知熹逐渐弯起的嘴角僵在了最后的弧度上,目送着胖蕉端起一盘子盐渍柠檬,拐身进了楼上的天字号厢房。 她无奈,“好啊,竟不吃我这一套。” 她可是差点酸掉了牙。 第五十六章 百食楼 胖蕉这边已经离去,宋知熹双手交叠十指相扣,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朝楼里四处张望,突然有几分念旧。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她便起身提起裙子,踩过两层短阶,走到柜台边朝伙计唤道,“请问,琼娘在么?” “姑娘是要寻咱百食楼的掌柜娘子啊。”伙计抬起头疑惑地问道,“是饭菜出了什么问题不是?” “不会,没有的事儿。”宋知熹微微摇头,忽然一只染着浅梅色丹蔻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福生啊,你眼力见儿不够了,这位可是咱百食楼的第十八位东家,怎么又不认得了?”女声悠悠传来。 伙计苦恼地挠挠头,紧接着就十分卖力地盯着宋知熹瞧,仿佛要将她印在脑子里一般。宋知熹被瞧得心里发毛,尴尬得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赶忙偏头看向说话的娘子。 “宋姑娘莫怪,这小子,瞧谁都脸生。”琼娘笑着道。 琼娘二十有七,生得如出水芙蓉一般,与出阁时别无二致。她丈夫姓张,出息不大却偏爱从军,这么一去便有三年五载,她也顺手打理起夫家的百事楼,做了掌柜娘子。 因她为人随和且与人相处融洽,加盟的东家大有人在,就算不入东,也有不少商人借着百食楼谈成过不少生意,自然愿意帮衬一二。 不过,第十八位……总共加起来岂不是会更多? “这……”宋知熹看向伙计,面露同情,“这哪是脸生不脸生的问题,琼娘,你也太难为人家了。” 这时,伙计率先开口了,“宋姑娘可别小瞧了福生,咱守柜台的,应该有这个能耐。” “觉悟挺高,不错呀。”琼娘柔声笑道,牵起宋知熹的手便把她带走,打算聊上几句热乎话。 …… 只需拾阶而上,便可发现百食楼的这一处视野敞亮,楼层内皆是撂起了帘子的雅座。不管是文人雅客,还是身背剑鞘的江湖旅人,在畅谈清欢这一方面一句更比一句慷慨。 “待到花枝酒盏,当需再聚!” 几人围座之处,一人起身率先陈词道,“我愿一直与各位畅谈清欢,诸位挚友一身浩然,不惜对我照以肝胆,今日这最后一聚……” 他刚说完便一手端起酒碗,另一只手立马朝邻座之人的肩膀使劲按压,把刚要起身的人直直摁了下去,“郭兄你莫要与我争抢,让我先干为敬!” “哈哈哈!” 久违的笑声打乱了几人过往珍贵的回忆,往事如洪涛一般拍打着心中的擂鼓,全座忽然寂静,之后的一字一句都说得万分艰难、感人肺腑,此情此景惹得邻座的一位猛士潸然落泪,觉着手里的酱肘子都忽然不香了。 宋知熹撑手抵住眉眼,暗道这就是离别季了么?虽互相不识得,但此番场景在陌生人之间极易引起共鸣。 几人这么一场饯别宴,感染得整层楼里顿时沉静下来,轻轻的叹息声陆陆续续从各方雅座上传出,四处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感怀…… “嘿!就那几两胸脯肉,崔爷我瞧得上?买二两白花花的猪肚皮挂着都比看那女人来得实在!”刺啦啦的声音响起,把众人几乎就要酝酿好的情绪倏地刺破。 宋知熹抬起眼皮,觉着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忒煞风景了。 猛士突然把酱肘子往桌上一拍,眼泪都没来得及擦干,“哪个浑人,喊你娘呢!” “咋!” 琼娘这番已经从对面起身,往猛士那边走过去说了几句软乎的场面话。 待琼娘在宋知熹对面回了座,几个伙计正巧端着坛子上楼添酒,方才沉静的气氛这才终于轰然打破,整层楼里陆陆续续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畅谈与笑闹。 这半晌的时间,宋知熹已经想起了什么。 崔爷?不就是那日被琼娘告了官的那位霸王?竟然还敢来,是要赖着不走了么? 宋知熹疑惑地看向琼娘,希望知道些什么。 “想必这人是来惯了,崔贵的金豆子多得没处花销,有生意上门为啥不做?再说了,他倒是中规中矩地付清了账。”琼娘道,“所以说,你也别对他太有偏见。” “这么富裕还偏偏爱吃白饭,图什么?优越感么?”宋知熹掩着嘴打趣道,“琼娘,你这偏心了啊。” “但……好德行!即使被告了,也能照样面不改色地来吃喝。”宋知熹思量一番,偏头朝崔贵那边投去了视线,“这一点,我真心佩服。” 崔贵那一圈雅座里显然围了不少男人,有几个甚至已经被列入了街坊食店的黑名单。 “那等耳根细软,平时又那么软和一个女人,怎的就被你逼急了呢?瞧瞧我们几个,官府把咱一整,弄得好好的便宜饭也吃不成了。” 崔贵道,“唉,你们崔爷也不容易,被罚了不少家财,把我老子气得都差点儿起不来床了。” “诶,你是不是做了那等子事,把人给逼急了?”几个男子眯着眼讪笑,眼里冒着精光。 “呸,收起你那些龌龊的心思!” …… “耳根子软,哪比得过眼皮子浅更来得可笑?”一个清朗含笑的女声滑过众人的耳朵,就算是在嘈杂的楼厅里也能十分抓耳。 宋知熹至始至终没有偏头,又道,“琼娘呀,你怎么看?” 琼娘刚想制止,又觉着宋知熹有心为她出头,倒是她自己过于迁就了,唯一一次有机会告官,还是拖了宋姑娘的福。 她点头回道,“我觉着挺有道理。” 听到两人的对话,一个男子嗤声笑道,“眼皮子浅?这是说咱没眼力见儿?”这就打算寻了那个出言不逊的女子,再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崔贵早已循声望去,却一眼便看到了女子对面的琼娘…… “瓮中捉鳖啊,就是想一网打尽,那咋说来着……杀鸡儆猴?我就是那鸡,你们就是那些猴儿,咱们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呢。”崔贵突然拦身高声说道,又清了清嗓子,“学着点,做个良民,懂不?” “崔爷,你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我们若是有你那么多金豆子,还用得着吃霸王餐?!”一人突然掀了桌子,酒盏摔地后即刻皲裂开来。 “敢情崔爷以前日日来百食楼吃白食,是打起了掌柜娘子的主意啊~啧、啧!”眼尖的一人也跟着起身插话,他早就看见了那边的琼娘,哪里还不明白? 崔贵莫名有些臊得慌,他起初是真不知道琼娘也在这层楼里,不然他不会开口第一句便说得那么、那么羞耻。 怎么还就冒冒失失了,不就是猝不及防被告了状么,跟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好置气的,自己也忒没风度了。 宋知熹回头看去,那边几个男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至于崔贵么……嘿!奇了,活脱一个受气包似的,杵在那儿竟然还在出神! 这般模样,倒是像极了琼娘的做派…… 宋知熹似乎看明白了什么,笑着地摇摇头并不言语。 这俩人的心思,她还是莫要掺和的好。 “平日里不晓得听过有多少回了,让他们去,就是讨点嘴皮子上的便宜罢了,我也不吃亏。”琼娘打场面的功夫向来不差,她却起身离座,挽住了宋知熹的胳膊,并不打算掺和那边的纠葛,“来,陪我出街走走。” “好啊。”宋知熹垂眼,识趣地答应了,经过前几日的一番折腾她也算有了改观,回到府里躺着虽然舒服,但多到处走走身子能更加爽利,比躺在床榻上蹭吃蹭喝也来得更加安心。 第五十七章 叫花子 百食楼外,几人拱拳相敬打算在车马前辞别,其中一位发镶紫冠的年轻公子抖了抖衣衫,甩出一袖洒然,引得不少平头百姓驻足围观。 正是那桌饯别宴的酒客。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停在竹筒饭的摊子边,卷了两圈的裤腿上沾上不少半干的泥渍,许是不久前刚从山里出来。 糯米香四溢开来,馋了不少小孩儿。 男人竹篾编的背篓里,从盖子里探出一个细长脑袋,虎头虎脑的小巴蛇惹得同样等在摊边的妇人们尖叫开来。 女人一旦尖叫起来,那种尖细的嗓音压根不分年纪。 男人慌忙卸下背篓把盖子“啪”的一声搭上,对着妇人们赔笑道:“菜花蛇,没有毒的。” 盖子同样是竹篾编的,露出的孔洞反而比背篓上的更大,让琼娘看了觉得瘆得慌。 宋知熹已经从钱庄兑了些铜板出来,四下寻着琼娘,眼睛一亮便走到了摊子旁。 “琼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宋知熹眉头皱起,一把扯过她的袖子,“可是遇见歹人了?” …… 街道的尽头视野开阔,穿过河桥,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手中颠着破碗坐在街上放声惨哭,惨哭后又改为低声啜泣,想必是刚哭起来,眼泪都还未酝酿完备,愣是一滴也没掉出。 “哎呦喂,唯一的儿子死得早,儿媳妇改嫁就丢下了小老儿,这让小老儿可怎么活啊……”他哀叹着抬起脱了线的袖子擦拭眼角,老头儿显然上了年纪,光是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就惹人心生恻隐,更何况哭得这般惨。 宋知熹眯了眯眼,尽管荷包鼓囊囊的,却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并没有前去救济的打算。 琼娘正要上前给钱,却被宋知熹一只手拉住,宋知熹微微摇头,眼神示意她止步。 琼娘不明所以。 “怎么性情如此凉薄。” 宋知熹眉头一皱,回头看去,待看清楚说话的人,早已准备在嘴里的说辞便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男人迈近几步路过她的身侧,端着面色扭头道,“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岑兆。” 宋知熹很想尬笑,但她忍住了:我还不认得你么? “姑娘,做人不能如此凉薄。”他顿了顿,“更何况,身为一个女子。” “嗯?”宋知熹弯着手肘撑住脑袋,没骨头似的地斜靠在琼娘的肩上,漫不经心地瞥着他。 岑兆眼皮子跳了跳,更加不悦了,分明是一个模样姣好的姑娘家,学得都是些什么花柳巷的烟火气? 琼娘刻意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道,“宋姑娘,你这样是不讨喜的。” 宋知熹只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太合适,容易引起误会。 岑兆嗤笑一声,尽管瞧着眼熟亲近,但,娇滴滴的大小姐都是一个样子,果真都是小家子气的,上不得台面。 岑兆伸手扶腰,抽出一小袋银钱,掂量一番便抛入了破碗之中。 宋知熹不作感想,双眼放空看向了别处。 吸着鼻涕的小男孩儿站在榆树荫下犹豫不决,他的外褂短褐洗得发白,握住的手松了又紧,明明分外拮据,却还是踏着坚实的步子走近了,蹲下来把手里的几枚铜板小心地放进了破碗里。 宋知熹心里一紧。 男孩刚要起身,忽地被一只手拉住了胳膊,他抬头,只见一个女子眸若星河,直直盯着那个破烂不堪的碗,清亮的声音从她的皓齿中滑出,“让我来。” 她说完便明目张胆地伸手朝破碗里捻出五枚铜钱塞回男孩的手中,又从荷包里掏出一样数额的放入碗中。 “嘿!姑娘你、?!”叫花子吃了一惊,但见人确实又自掏了腰包,他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岑兆看得心惊肉跳,他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同叫花子夺食的。 从叫花子碗里拿钱?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实在有碍观瞻有伤风化!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这做的是什么呦!”一个夫子模样的先生突然斥声道。 “琼娘,带他买一碗糖水喝去,南街卖千页豆腐的那家,小孩子都喜欢。”宋知熹没有搭理他。 琼娘会意。 待人走远,宋知熹回身道,“我分明看见他把十两银子换成散钱,装在一个破碗里,然后坐在街上大哭。” “小老儿我就是想混口软乎饭吃,姑娘为何这样和我过意不去……造孽哇!”叫花子哭天抢地,惹来更多街坊里的闲人围观。 “她说得可是真的?”一个手里挽着菜篮子的妇人出声道。 叫花子暗道不好,方才他却实去了一趟三晋安钱庄,可这怎么会被认出来? 他抹了一把眼角,“那银两是贵人好心打赏的,我若是真放一颗碎银在碗里,谁还会留步啊?” 宋知熹也不恼,手指绕着腰际垂落的带尾打转,轻声道,“你确定?” 围观的百姓愈发多了起来。 叫花子更加面不改色,“怎么不确定?你莫要看我老就欺负我……” “可是,我方才见您时,您穿的并不是这身衣裳啊?”宋知熹叹息道,“可见您是忘记了,虽然那衣裳不显华贵,但也比穿得这般不体面来得好,您说是。” “你、胡说!”叫花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向来最拿手倚老卖老,年龄摆在这儿就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他怎能在一个黄毛丫头跟前栽了?! 宋知熹自顾自地摇摇头,觉得这人这么做虽然有些不道德,但谁人都有各自的难处,自己也没必要死揪着不放。 再说,没把握稳赢的局面,她本不应掺和的,到最后反而惹来一身腥,算了。 宋知熹施施然转身,几乎与岑兆擦肩而过时,她点头笑了笑,算作告辞。 待女孩子离去,不少围观的姑娘家挥着帕子指指点点,矛头直指她的行径。 “好烦啊,怎么办~”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宋知熹无奈地耸耸肩,在某些人看来却是走得有些落寞。 尽管此刻事情还没有作出一个定论,但岑兆突然有预感,自己受到了天大的讽刺。 一个拎着肉桂鱼的小贩拨开人群,把脖子伸得老长,“呦,老王头,卖艺呐!” 旁边的人纷纷瞪向这个不速之客。 “做什么?!”小贩慌里慌张地护住了手里的鱼,蹿到叫花子跟前道,“老王头,我媳妇来的时候跟我提了一嘴,你儿子在喊你回去吃饭呢,这不,我正打算提着这鱼去蹭蹭你家的油水,行不?” 造孽! 老王头瞬间慌里慌张地起身拔腿就跑,临时不忘回身抄起破碗,端看那速度,可见身子骨健朗得很! 群众骂骂咧咧地哄叫开来! “呦,推我作甚!”小贩捂着头,觉得莫名其妙,他也太委屈了好不! 岑兆站在十几步开外,五指微微收拢。 这么一看,她原先没打算把那个叫花子拆穿,所以才袖手旁观? 别人心思通透,他自己倒是小人之心了。 “但为何……”岑兆喃喃出声。 她还是上前制止了,不过是先把小孩儿招呼走。 老夫子不知是何时走来的,拍了拍他的肩幽幽道,“若是当着小孩儿的面把人拆穿,你说那小孩儿以后……会怎么想?” 岑兆恍然,“是我思虑不周了。” 有时候警惕是好,但如果对人对事常怀揣摩疑虑之心……若是潜移默化养成这等习惯,这才是害了他啊。 老夫子又道,“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小孩能有这个念想我们便是欣慰的。” …… 李记千叶豆腐店,宋知熹刚到就累得屁股一坐,点了一碗甜汤,好降降火气。 看见小孩儿走了,她便把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琼娘听,解了她心中的好奇。 “你说的话可是真的?”琼娘问道。 “半真半假。”她道。 她确实看见这人把银两换成了散钱,但装在破碗里,那她还真是猜的。 至于坐在街上大哭……大伙儿不都看到了吗? 她这话掺不得假,每半句都是真,至于连起来的意思么…… 用不着她多费唇舌,明白的人自然心如明镜。 第五十八章 太后 康平十八年,虽是刚入早春,但不似往年的春寒料峭,此时已经有些暖意。 端看那宫闱的双廊池边,有了雪水养护的角堇,球根才终于发芽。 寿康宫佛堂位于皇宫内廷外西侧。 彩绘万寿朝贺图像轴悬挂于西次间的壁面上,熠熠生辉。东暖阁北壁正龛内所供奉的,有日月灯明佛一尊、妙光普照佛一尊、大慈广润佛一尊、蕊香幢王佛一尊。 除此之外,佛堂还供奉或唪念《圆觉经》《佛说无量寿经》《白衣大士救苦神咒》等佛教经典。 其中有一部经书,还是永续八年太后六旬万寿的贺礼,由内务府完成,泥金书写,护经板装饰纯金欢门,其上镶嵌了珊瑚珠、松石等各色宝石一百多颗,经卷总共一百零八函。 这些佛像和佛经,大多供奉于寿康宫东暖阁佛堂,为日常礼佛修行之用。 因临近皇太后的春禧殿,也便是皇太后日常的礼佛之所。 只是,今日这佛堂里,却是跪了一地的妃嫔,气氛万般沉重,皆颔首低眉姿容规矩,却大多都是无心祈祷,心思早已飘飞。 祈福之前,娘娘们还叫了各自的婢女紧盯着春禧殿的境况。 这宫里,怕是要变天了。 春禧殿外,皇帝岿然不动,面色紧张更是阴沉。 眼下,几乎是把整个太医署都搬到了春禧殿内。 “陛下,这眼看……”自知在劫难逃,宝福公公垂着头走到皇帝身边,为难地开了口。 在上位者的暴戾呼之欲出之时,宝福公公下意识就要畏缩,只见皇帝突然伸手抽出了他挽在臂间的避尘,旋了身子直直把它砸向了门房边跪着的太医长。 “你们敢说一个不字!” “陛下,太后几乎是耗尽了气息,来不及了……” 太医们明白,顶多再过半个时辰,就算是最后还吊着一口气,也该是散尽了。 但,他们不敢说出口。 太医署各太医先后三叩首,“臣,来晚了。” “臣,来晚了。” “臣” 愠怒之下,皇帝艰难地咬出一句话,语气狠厉无半分迟疑,“把人,抄家!” …… 西街坊间的药膳堂,遵照着前店后院的规制。从后院再穿过半月状的落地窗,依稀可见有两人相对而立。 风和日暄,早春的碎琼将近融化了个干净,几簇残雪在天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周遭亮堂。 钱掌柜从晾架上取下一盘新到的干料,干料晒得颜色青黄,竟有几分长得像刚剁碎的稻草杆子。 “照宋姑娘的意思,若是用沸汤炖煮,这熬出来的滋味,应和这原本的味道相差无几。” 女孩子双耳边各垂落了两缕用绊带编结的发辫,顶端用镂纹的玉色小栉固定,衬得面色看起来很是温和。 钱掌柜与宋御史当初是一同入京的,也算半个老相识,只不过对于眼前这位姑娘,以往他倒是见得不多。 这段时日,宋家的大小姐已是亲自来了几趟了,钱掌柜也是愈发与她熟络起来,当然,她不是来采买的,只是探讨研习了做食料的药理搭配之法,不过,能对药膳感兴趣了,也算一桩妙事。 想着自家小子在这个年纪只知道撺掇着小哥们去下河摸鱼,半点正经事儿不做,没十天半个月回得来,而人家朱门贵女都已经知道孝敬爹了,钱掌柜偷偷摸了几把辛酸泪。 这多好的孩子。 嗯,闺女就是贴心的。 自家小子,就是个破布口袋,才补好没两天就处处漏风,实在欠收拾。 宋知熹捻了一小颗药材,放入口中含着,没感知出什么味儿,便直接在口中咬着咀嚼。 她回味着说道,“嗯,闻着气香特异,这一入口……照您药行的话来说,可是味微辛?” 钱掌柜咯咯笑道,“没错,既然是要用广藿香,照我方才同你说的《和剂局方》里一篇的药理,它常与半夏、丁香等同用,再加些开胃的佐料,有利于缓解或预防少食作呕,神疲体倦等症。” “噢,我晓得了……啊呀,还要多谢钱叔知无不言啊!”宋知熹恍然。 钱掌柜撇撇胡子,“诶,又不是什么祖传秘方,有什么好谢的。只是改日钱叔再去宋府与你爹手谈几局的时候,那几份羹汤呀,捎带上我就行。” 宋知熹眉眼弯弯,“那是一定的,我若是敢怠慢了钱叔,保不齐您前脚刚走,我就得吃我爹几个眼刀子了。” 谈罢,宋知熹从半月状的落地窗里走出,独自穿到了前堂,前堂里客人挺多,生意也算是兴旺,这让她看得却有些微怔与陌生。 她还清晰地记得,晋康年间,也就是谢姓王朝的时代,她头一次离开仙岐门后转身拐进的药铺,堂上便是一块醒目的牌匾。 匾额上笔风端正:“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那药堂的清静,门可罗雀也都能让人心安。 而现在,药入膳,以养人,却成了时兴。 果然是人习惯了无病无灾,也就再也不忌讳吃药了。 一个人推推搡搡地就闯了进来,“啊呀,你们瞧完没啊,我腿扭了赶紧让我先看看,你们大夫呢!” “小伙子你弄错了,这儿是药堂可没有坐堂大夫,去那回春堂见医诊去。”店小二高声出言,也没顾得上去招呼一二。 “哎呀管它了就你们这最近,先给我来一瓶跌打损伤的药油。” 一个中年客人提着药包往那人裸露的脚腕上细细一看,“呦!刘家二郎?你这不行啊,都淤青了,罢了,你先好生坐着,等我叫人去找大夫,这咋弄的啊……” “嘁,还不是刚刚被五城兵马司那些王八给踩的。” “呦呦~积点口德你。”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蛮横起来,凶得能叫小孩儿牙齿打颤,压根不怕招来闲话,百姓也都是有目共睹的。 宋知熹笑笑,京城的兵卒,哪个没点儿倨傲的气性? 她用手拢了拢半袖,掏出一包糖块,糖块上裹的那层冰糖纸渣丝滑入口,冲淡了方才口中残留的辛味。 宋知熹抬了下巴微闭双眼,就要满心愉悦地跨门而出。 “这可不怪我冲撞那些官爷,谁知道这些人啊,别的不说,捉起人抄起家来那是杠把子,这着急忙慌地把我踩了,嘿!也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留给我!” “什么!抄家?!”捕捉住某个骇人的词,堂内客人的目光腾地雪亮又惊异。 “呦,你们还没听说呢,冯家,就是那个……那个西宁街的冯太医府上,要被抄了。”刘家二郎掀起眼皮,一手搬起脚丫子,似乎十分享受这种被万众注目的感觉。 “你说什么!” 那刘二郎还打算卖个关子,眼前一晃突然就被人攥住了前襟,把他吓了一跳。 “你、小娘子你、” 宋知熹松了手,眼神仍是惊异:“你、请你再说一遍。” 刘二郎直愣愣地开口道,“呃,宫里传出来说,太后娘娘今早用了药后就、就突然病发昏迷了,几个时辰前……好像就咽气了,那药方经查实是冯太医开的,是他用错了药。” “那现在……”人群里有人同情地开了口。 可想而知。 第五十九章 寻他 按捺不住的心悸酥麻了全身。 宋知熹已经稳住发慌的步子,倚靠在墙边调息片刻,随即她便提裙开始奔跑。 沸反盈天的街道里侧,宽巷府门前尖叫声与恸哭声阵阵充斥,冯府外,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只待完事后再利落地给府门打上封条。 多少年了,又一家高门大户,只是须臾片刻,倾覆消失便成定局。 街巷不远处聚集了诸多百姓,纷纷指指点点或是唏嘘叹惋,虽是不明所以却也能自我揣度出个七七八八。 兵马司的官兵一个个分别扣押出了冯府亲眷,进进出出之间,那佩刀无情冷硬,竟然已是泛了血色。 奴仆被尽数围困在府内,日后何等命运,想必也并不好过。 宋知熹远远地上前一步,她看见女眷之内已经晕了好些人,年纪小的更是哭得快要背过气去。 冯筝咬着唇挺直脊背,面色苍白又紧绷,她直直看着那伫立在巷头的女子,再也绷不住地红了眼眶。 宋知熹没再走近便顿住了步子,她哪能没有看到,围府的官兵之中,被无情扣押的那个娇弱女子,正颤抖着唇拼命地朝她摇头! 阿熹,不要过来! 这种无声的呐喊与啜泣,把她的心拧得紧实又疼痛。 “太医正冯景,谋害太后性命,抄家查办,即刻下狱!” 兵马司都尉高喝一声,官兵狠厉地开了道,一行人马直通诏狱,人群再次沸腾,推搡踩踏之间,断断续续传来谩骂。 一沧桑的老者双眼浑浊,一字一顿吐词清晰,“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不知说得是冯家,还是怨愤其他什么。 “这些太医,仗着官高了就倚老卖老,啊呸!这不就是来了现世报了?” “竟没想到,这冯家原来是个不安分的……” “谁知道呢,飞来横祸啊。” 到底是没人敢对皇帝的判处产生非议。 五指紧拢着裙摆,宋知熹的指节泛了红,尽力理清杂乱的心绪。 她没有时间了。 她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可是瞬间就被她否决了。 劫狱是不可能的。 她抬眼,细细地端详自己的手指。 原本应有的杀伤力不复存在,那么和障眼法的又有什么两样? 这水平,怕是还不如街上变戏法的道行高。不信问问当初那个要弄死她的死士,凝聚内力与流光于指尖挥了她一眼,那女子也只是因突然的强光暂时模糊了视线罢了,可有觉得疼痛过? 她嗟叹,无用! 爹爹作为御史大夫,冯家向来和她家走得近,她也有所了解,在她仅有的些许印象之中,那冯太医应该是个宽厚之人,但到底是无心过失,还是有意而为,抑或是被人栽赃? 敢冒着十恶不赦的风险害死太后,又是图什么?就算真有所图…… 然而她也并不想知道。 毕竟这些个朝堂府宅里的阴私与她何干? 宋知熹抬头瘫靠在了墙上,沉沉闭上了眼。 但若不是证据确凿,皇帝也不会开口便拿人下狱,更不会断然抄家。冯太医是知情参与的,还是无心冤枉的,她无从得知,也不想纠结。 她只知道,不管谁的错,冯筝不能有事,冯家不能有事。可是如果太后崩了,任何努力便都是徒劳。 她若想为冯家争取生还的机会,前提是:太后还活着。 这是赌命的最大的筹码。 不管其间是否存在误会,君王盛怒之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推波助澜的人,人都死了,无任何弥补的机会。哪怕是阴差阳错的无心之失还是诬陷,他恐怕并不关心。 可是……太后已经断气了。 她抖着手伸向腰际,捏住荷包一角。 她眼神一紧,她要进宫。 可是如何得进?若是以她爹的名义递了牌子上去,等皇帝批复下来召见,那就更来不及了。 最快的法子是直接跟着要入宫述职的官员,不过如此大的罪案面前,皇帝哪有心情召见? 在这种时候,谁最便利? 跟着刑部的官员入宫,想都不要想。 宋知熹忽地眼睛一睁,她也不知道怎么冒出这一想法的,抑制不住心突突地跳。她艰难地咬牙,撑起身子,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一旦做了,那么全身而退对她自己来说,可能便是奢望。 凡未经大理寺评允,诸司均不得具狱发遣,误则纠之。 漆红色的大门正上方,梁栋上碎金色的浮纹涌动,“不诱于誉,不恐于诽。”两联高列于深色梁柱上,不禁令人浑身一振。 大门东西侧有两座高高的雕纹石台,石台上各坐落着一尊石雕,似羊非羊,似鹿非鹿,体型类似麒麟,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长有一角。 仔细分辨,便知是那“獬豸”,作为神话传说中的神兽,它能够辨善恶与忠奸,懂人言知人性,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 正所谓“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 它能辨曲直,是司法“正大光明”,“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被后人视为驱害辟邪的吉祥瑞物。然而,普通民居的府宅前是断然不征用的。 望着眼前守卫林立的府衙,诚然既气派又庄严。 想来这威风八面相对于其昭名来说,也应该是名副其实。 宋知熹用力抿紧了嘴唇,虽说她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会走到眼下这一步的,但她深谙其道,没有退路之下,只能势在必行。 宋知熹沉下眼睑,稳步向前直直地闯入了周遭视线。 “闲人勿扰!” “大理寺卿大人可府衙内?” 门前的守卫互相交换了眼神,没有半分迟疑,正要横陈剑鞘威吓驱逐眼前这个不知痛痒的女子。 “我要见周世子。”宋知熹丝毫不敢拖泥带水,抬了抬下巴,越是在豪横的官家面前,气势越不能输。 “去!世子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大理寺左右少卿形同虚设,已然被架空,整个庞大机构里主事的便只有他了。 “看来应该是真在。”她暗暗唏嘘一声,不知是该庆幸还是焦虑, 手心的薄汗暴露了她此刻明显更加紧张了几分。 “我乃宋御史府上大小姐宋知熹,有要事求见周世子,还望各位能给个通传。” 守卫压根儿不吃这一套,走近前就要赶人:“你会错意了,速速离去。” 往昔被他们拦在外面的,少不了是来头不小的,管他意欲巴结不巴结,不是照样要吃闭门羹?更何况一个毛丫头? “识相的快走,最起码也得有函令才得通禀世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双方纹丝不动,耗在门口僵持。 俩爷们儿的脸黑得似锅底一样。 嗯,就差砍人了。 一阵勒马声呼拥而至,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解下官配的刀鞘往边上侍卫的身前一送,大步朝这边迈了过来。 守卫瞬间抽回了已经拔出来的大刀,毕恭毕敬拱手道,“周世子!” 宋知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连忙要凑了上去,周绪呈与她对视一眼,先是几分捉摸,旋即释怀地步入府衙内,一气呵成愣是一步也没停顿。 这?!宋知熹哪还管得心里憋不憋闷,一鼓作气跟着那人的后脚跟就要一并进了,那守卫目睹大人这一路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见势便大臂插入空隙一拦,“懂了吗!滚!” 以鞘抵肘推了她的肩头,抱胸一步横跨,再次把她拒之门外。 此时一位飞骑卫飞速下马便持牌入内,没一刻钟的时辰,便有人整装出了门,周绪呈目不斜视地改进了官轿。 机不可失! 眼看就要起轿把她彻彻底底晾在了外面,宋知熹眼神一紧,飞身成一道炫目的影子避开了侍卫,耳边刮过喝止之声,她掀开那门帘就直直闯入官轿之中。 在场人皆是一惊,这可是大大的失职啊:“嘿!大胆狂徒!赶快出来!” 众侍卫心里恻恻也不敢长驱直入,倒不是他们怕,只是根本用不着他们捉拿,那女子……自求多福。 宋知熹呼吸一滞,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就连瞳孔的琥珀色也分明可辨。 在她闯进来的一刹那,她便被一只手有力地掐住了脖子狠狠抵在了壁面上。 这砰一声撞响后,外头守卫尽数退开。 “我若是不见你,你是不是还打算把大理寺的门给踹了。”他轻松地笑道,掌间的力道却丝毫没松。 怎敢啊!宋知熹绷紧了身子,喑哑地挤出声音,“求、求……” “天景年以后,大理寺只阅案卷,囚徒俱不到寺。”男子眸色转而深沉,“你的胆子,未免用错了地方。” 宋知熹抬手要掰开那手掌,手心温热相触之余,周绪呈果断松开了压制。 他倒要听听,她还能讲出什么歪理。 “世子误会了,我来并不是向您求情徇私的。”宋知熹正色道,“请世子带我入宫。” “祸不妄至,福不徒来,你管的,未免太宽了。”周绪呈不置可否。 却是意味分明,冯家在劫难逃。 “我要见太后。”宋知熹直接挑明,并无含糊:“世子心中定有疑问,但实在是兹事体大时间不等人,还望世子助我。” 周绪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不能再拖了,宋知熹面色端着而心里却已经是火急火燎,随即就皮笑肉不笑地哑着嗓子,“周小仙君啊~” …… 他身子一僵。 “我既不会保你,也不会再带你出来。”他随即偏过头沉声催道:“起轿!” 第六十章 德充符 宋知熹整饬好自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通往春禧殿的一道上皆点了暖色的莹灯,与小宫娥手中提着的宫灯交相辉映。 灯罩上烟碧罗的丝线透亮,恍如昨日的晨曦,以往前呼后拥的宽敞常道,现下却走出了个曲径通幽。 夜里,春禧殿还是暖灯长亮。 宫里的皇后妃嫔,皇子皇女,早已便来探视了最后一眼,殿中只留下了这最后一晚守夜梳洗的侍女。至于太医,能撤的早便撤了。 周世子作为皇帝看好的近臣,在辛公公眼里称得上是个大忙人,这入夜了的时候才来探视,便也不足为奇。 辛公公瞟了眼他近旁的一抹颜色,那为他提着灯的宫娥,暖色昏昏地映在她窈窕的腰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后宫他并不常来,也不识得这是御书房的,还是哪个殿的宫女。 辛公公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走近了的紫黑色束服的男子,心里也道,总归不会是哪位公主或娘娘殿里的。 “周世子。” “辛公公留步,我不久留,片刻便走。” 宋知熹刚要推门而入,顿住了步子想着要留下照路的宫灯,正要交付于身后的男子,便听一路上无言之人,终究是率先出了声。 “你留用。” 宋知熹没好意思拒绝,毕竟这大半夜的,她还打算回去呢,不是吗? “姜太医在里面。”男子缓缓道。 宋知熹敛眸应好,即刻便面色泰然地进了寝殿,堂而皇之地换下了一位守夜的宫女。 随着周绪呈离去,零零散散不经意关注的眼睛顺理成章地歇下跟着退出了宫殿。 宋知熹挥了一把无色的迷药,内殿的值夜宫女本就少,现如今只剩下她的脚步声。 声音不大,却步步回响在偌大的寝殿内。 殿内有一人,半枕在药箱上,看起来像是被迫留下,做个样子的。 宋知熹也不避讳,她需要这么一个人在场,是太医也便再好不过了。 姜太医为正奉上太医,领着正二品官职的头衔,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宫娥静静站在床榻前,神情怔怔,像是若有所思。 那宫娥的脸庞似是滑过几缕孺慕之情,如此打量太后,虽然已经说不上冒犯或是不敬什么的了,但事到如今又能惦记些什么? 他移开眼叹惋一声,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已经没气了。” 宋知熹垂站在榻前,看着那雍容饱满的面容,只是一瞬间便不由得心生出一股子惦念与伤腻之感。 她的祖母啊,也是这般慈容的。 她凭空捏了一把空气,便搭手覆在了太后的掌上,问:“断气多久了?” 姜太医这下便有些恼意,这话里的语气倒是像极了他的上司太医正。对一个已死之人,和他探讨病情? 这都什么时候了,气都没了这么久再来说这话? 晚了! 姜太医没好气地回了嘴,“断气有五六个时辰了,这么多太医断定的还能有假。” 女孩子看似随意地环顾了四周,也不知是在找寻着什么。 胡思乱想之际,姜太医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女孩子一句话,更是让他一下子颤了个彻底。 “还没死透。”她道。 姜太医仿佛有种被人诋毁的不爽,我这还站在你面前呢,当太医都是痴傻儿不成!不过虽是恼意,但没由来心里还是升起一股期冀。 “信口雌黄什么,没这道理啊。”姜太医又惊又疑,就差拍榻而起了! 在她话音刚落,宋知熹便已经从特意备好的荷包里摘出一张色泽暗淡的符箓。 她有些紧张和激动,这是她值此世间,第一次尝试此法。 “德充符。”她喃喃道,语气淡淡,不知到底是想说给谁听。 她绕着指法将符箓向空气中一搭,晕光映现天际,没收了万物声音。但法诀引出的光晕仅限于此大殿内,殿内外已经形成两幅光景。 这样既无外人打扰,也省得内里人跑出去的麻烦。 她看一眼姜太医,并不打算藏着掖着。 “这是、你这是梅山道?巫……巫祝?”姜太医瞪大了眼睛,干瘪的嘴唇在颤抖。 宋知熹尴尬地笑了笑,“并不是,太医您先稳住。待会儿我还需要您帮忙的。” 虽说自古巫医不两立,但她么……巫祝?还真不是。 她双手交叠盈放于腰间,在回忆之际也变得愈发熟稔。 宋知熹在心中喃喃念动上清天蓬法中的五府聚灵诀,同时两手食指相勾中指相靠直起。大指相交,掐两小指酉文,中指掐掌心横文,二指,四指直。 如此这般,她已经快速变动指法捻完了三真印。 份与物忘,同乎浑涅; 即展眉头,灵台清幽; 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 符箓泛起透亮的金光,宋知熹几近唤动,可犹豫片刻后,她却最终停滞住了。 宋知熹懊恼地掐住了眉心。 还差一步?可究竟是什么来着? 灵符不等人,宋知熹这一停顿,符箓瞬间暗了下去。 姜太医已经看傻了眼:这眼前一切流光四溢的变幻,真是传说中的法术?!? 姜太医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懂了,回天乏术这个词对于这个女子而言,也许就是谬误,因为她是真的有能耐救人性命! 尽管他几乎语无伦次,但亲眼看到符箓的消灭之后,还是理智地认清了现实与大局。 他没来得及错愕,便看见女子挠了挠头顶,眼神一亮便再次有所动作。她指尖凝有跳跃的流光,仿佛星光漏泄,以指为笔,旋身跃动之际,符文再现! 她敛眸冥思,思绪穿过道道心诀,最后清亮开嗓,“急宣灵宝旨!” 话音刚落,她凭虚捉去,像是捻来一张纸一般轻便。 姜太医内心惶惶,她在捏寻什么…… 女子抱十归一后,他眼前一暗,殿内突然恢复如初。 两人不约而同上前探看床榻上之人,竟生出一种诙谐的气氛。榻上之人断断续续有了微弱的气息,与白日里断气前的情形别无二致。 宋知熹眼见老太医呆呆的模样,苦笑着敢忙急急低唤道,“啊呀您看我做什么!我可不会岐黄之术啊,快施救呀,吊气什么的,你们最在行了!” 姜太医立即翻开药箱取出一个瓷瓶,把一粒丹药没入太后口中。利落的动作中难掩微微颤抖与激动。 十香返魂丹是将丁香、郁金同用,十香返生丹具有芳香开窍,化痰安神的功效。主治痰厥中风,口眼喎斜牙关紧闭,昏晕欲死,或诸风狂乱。 宋知熹看他就要出去张罗这个好消息,赶忙拦身制止道,“太医且慢,先莫要喊人!” 姜太医的态度好了很多,认真诚恳地解释道,“你误会了……要太后醒神,最好是有灯心、赤金煎汤送下。” 宋知熹眼神闪烁,“我去唤人,不过,如今这凝神的符箓,仅此一张也用没了,我想……今后,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诚然,若非亲眼所见,如此奇闻异事说出去没人会信的。 “怎么来的不重要,结果是好的,也便顺遂了,您看可是这个道理?”宋知熹定定看着老者,继续道。 “姑娘,你大可不必担忧,作为医者,鬼神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无稽之谈,是为医一行最忌口的。”姜太医轻叹一口气,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老夫自有分寸,还不想把饭碗砸在自己手里。” 他此时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这便又问出了口,“敢问姑娘是……” 这女子恐怕来头不小,也许并不是位宫女,想必也是有几分对太后的孺慕或者利益牵扯才冒险而来……不,他怎能如此狭隘。 “姜太医不必惦念,多谢。”宋知熹笑着无比认真地福了身子行礼。转身进了内殿里侧,点了一柱醒神香。 姜太医回过神来,人生能得几回见?不过,琢磨起女子最后的话,他心里暗哔:惦念个头! 年纪大了不过是求个安稳踏实,这等有违常理的场景还是少看,简直夭寿啊! 宋知熹轻手轻脚地提起偏门那盏灯笼,瞅了瞅四方。 德充符仅此一张,然而此刻,她觉得自己非但没有怅然若失的遗憾,反而身心俱松。 事物再好,不合时宜,总归是留着也不踏实的。 宋知熹狡黠一笑,立刻喜形于色,以掌括弧抵在嘴边,尖细的声音便穿破宫闱,“来人呐!太后有——气——啦!” 姜太医一猝而起。 造孽啊!这是要把好不容易聚回的魂儿给吓走哇! 床榻上的皇太后被这声音一惊转醒,未含化的苦涩丹药哽在了喉咙里,她猛然直起身子。 姜太医吓得须尾一抖。 好家伙!真是应了那句垂死病中惊坐起! 见证奇迹后的泪水在老太医的眼眶里打转,他连忙端来桌上现成的瓷碗,“太后哇!来,水!” 成了! 夜凉如水,宫女内侍前前后后奔走传达,一座接一座宫殿里的人儿开始转醒,刹那间橘灯辉煌。 许久没有如此盛况。 第六十一章 天明 缥缈的夜色凉如秋水。 进宫时过于仓促,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也未曾为自己准备后路,她只希望不虚此行,如此便好。 回忆起细枝末节,她应该并未露出身份的破绽。 姜太医不识得她,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对她却并无追问之意,可见此人通透。 况且事急从权,事缓则圆,且不说当时她袖笼中的迷药已经所剩无几,太后真正醒来也还得仰仗岐黄之术。 出于私心,她也想留下一个知情人,遂和盘托出施展了仙岐祝术,是为排遣内心的孤独也好,是忿忿不平闹脾气也罢,抑或是只管自顾自地强行分享。 粲然辉煌,终究是美,可违禁之美,是人间桎梏啊。 她确实是想飒然做出格,触及世间逆鳞,瞧一瞧这所谓的天道究竟有何反应,又能如何降罪处决她。 宋知熹昂起头来,茫然闭眼嬉笑出声:悉听尊便。 眉眼流露出的倔强与无谓,与过往不谋而合。 “祝家小儿,你向来明理听话,你该晓得,祝家不会有错,不能有错,也从来不养白眼狼。” 这种对于她来说十分无厘头的话,是每个祝家子孙听得最多的,就连祝家最小的六哥儿也能拿捏着语气倒背如流。 “你莫要多说了,孩子不愿听……阿宴啊,在外要谨记,周全二字才是不二法门。”祖母只要拿鹰眼一睨,威信最高的大叔伯也能瞬间噤了声,接着还会习惯性地从广袖里掏出玉梳篦,打理起他最得意的鹤须。 谆谆教导之外,她听过最多的告诫,便是如此了。 烙印在心底不可磨灭,几近全然麻木,而当她再次摊开掌心,恣意挥放的快感贯彻心扉,久违的亲切感浑然天成,宛如醍醐灌顶让她的记忆愈发明晰起来。 “您心里分明通透,到底是没有苛求过我什么,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宋知熹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淡然一笑处之,与她荣辱一体的至亲之人叫她怎么舍得忘却?更何来埋怨? “我晓得的。”她温柔地轻叹,只是身不由己,难免有过委屈罢了。 宋知熹忽地睁眼,拍了拍脑门,曲起左腿的同时,用食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丝纠结起那自找的一摊子的烂问题。 想起方才面对盛光乍泄流光溢彩的场面姜太医呆愣惊怪的神情,她很是无奈。 啊呀,莫得办法,莫得办法的惊人之举,唉,姜老伯怕是要多食几碗米饭再灌上安神汤,最好能再给自己抓一把药来压惊了。 如果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太后忽然回天,免不了有心思缜密之人会去探究其因,所幸那一晚见她的人不多,怀疑不到她身上,也便谈不上认出她或识破她。 所以并无暴露的可能。 唯独那个赠灯携带她之人…… 她猝然摇了摇头,这个真是不好作罢。 前人说的真对!自己挖的坑,跪着也得填完。 宋知熹背枕屏风,放眼空旷寂寥的空殿,想起那人伸手一指,在偏殿外等她换上宫装的人修长的背影,只是静静伫立于夜色中,便能化解了一夜的凉薄。 她暗自出神,自己当真好没道理。 不仅借了他一只信鸽回府传信,还赖着人把她塞进了春禧殿。 人情不薄啊。 “太后醒了!快,快随咱家去张罗!”宫阙再次惊动,宫内防守愈发变得森严。 她警惕地坐起身眯了眯眼,仓促的人声过后,殿内唯一一柄不知是何时新点的绛座短烛独立于案台,在最后噼啪一声中乍然熄灭。 遗世而独立。 她再也忍不住垂下了沉重的眼皮,寻个妥帖的姿势侧躺床沿,伸手搭盖住了双眸,掩去窗棂内洒落的白月光。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宋知熹才终于舍弃了那盏琉璃宫灯,移步出了宫。 拂堤杨柳醉春烟,飘飘间细如莹丝,才辨得原来是雾水,不是烟。 漫步在南台街桥堤边的青石板上,鞋履轻踩出的嗒嗒声霎是好听,瞧着四下冷清无人,她微微加重了脚步,恰似一抹童真意趣。 几时没这么欢脱过了。 被风抚起的碎发有些凝湿,她扬了扬头,喃喃念叨这早春的细雨怎来得如此快。她拢着藕白色的春衫,扶着头顶停留在了一家米面小店的屋檐下。 同样的脚步声嗒嗒传来,她扭头看向来人,同样是来避雨的。蒙蒙细雨沾湿了他青色的蓑衣,歪戴的斗笠拦住了半张脸,他摆了摆袖子,抖落下细小的水珠,这么瞧着,那神韵倒是像极了一棵青松。 那人察觉到视线,稍稍偏头便锁住了她的眼眸。 眼看雨没有下大的迹象,那男子拾起行箧,压低了斗笠便消失在蒙蒙水雾之中。 她还没打算走,叫她淋雨是不可能的。 一品香内,清早的时候店里清净,只有一楼靠外稀稀落落坐着几个赶早的食客简单用了点清粥小菜。 掌柜的把账目过目一遍,开了柜面的锁,茶小生照旧端来店里第一份热茶,接着往客人那边走开。 赵掌柜半掀盖子吹了一口气,偏头看向坐在摇椅的人,那人屈着指头敲得瓮坛子哐当响。 赵掌柜疑惑:此人跑堂的活计不去干了,这些日子接连几天日日与他坐镇,这是又要和自己抢饭碗了? 只怕不是,他俩聊的尽是些有的没的,虽然无厘头但好歹处得融洽,不过这小子竟然也会闲得与他陪坐,年轻好啊,就能这般恣意。 这么想着,赵掌柜打了个呵欠,茶水的热气氤氲让他浑身舒坦,眉眼也跟着舒展开。 秦十八收回手,会心一笑,“哈哈,赵当家的真是日日都能如此舒坦啊。” 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近日这京城的风闻还是有些微妙了,变故不小,掀起的浪花自然也是不容小觑,如此看来,置身事外淡然如常也是一种难得的心境与习惯了。 “哎呀哪能啊,”赵掌柜虽是淡然地放下茶盏,可心里早已蠢蠢欲动,听人发话赶忙拾起话题,凑近道,“哎,秦兄弟你最活络了,你说这太后娘娘都被谕告薨了,这怎么一夜之间就沸沸扬扬传出又醒了呢?” 赵掌柜眯起眼睛又自顾自地点点头,“八成是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太医耍宝呐,也不是不可能的。”秦十八挑逗道,伸出双手向后枕着脑袋闭目养神,“当下怎么见天传小话的都有,不过依我看,你这么想就对了。“ 看这天色尚早而且清晨细雨霏霏,该是不会有人这么赶巧,料定应当无事,秦十八打算再眯一会儿觉,摇椅上顿时再次静了。 不过这次竟是突然又被拍醒了,秦十八不明所以,微微张口试探性地歪头看向掌柜。 只见赵掌柜眼睛一亮,对眼就看见他一脸疑惑,便匿笑着朝门外努努嘴,“喏,找你的。” “已经打量你好一会儿了。” 秦十八心里咯噔一瞬倏地回头。 …… 宋知熹收回视线的时候微微对身侧的人福身道谢,“是这儿了,多谢娘子相送。”那女人移开碧青的油纸伞,客气地说了句无事便先行离去。 宋知熹回首,对上堂内两人的目光后身子一愣。 仿佛方才她躲在墙后偷偷打量两人徒目摘光之时,晨曦映在他们眼里光却洒在了她的身上。 她旋即迈步走过去,掌柜立刻回身顺手抄起还未见底的茶盏嘻嘻笑道,“这小二今个儿怎么了也不晓得来拾一走。” 秦十八颜面冒汗:就你刚才那一小口,茶盏应是还未见底的…… 宋知熹却觉得逗趣,她还没见过顺手把分斟茶汤的茶盅也要一并带走的。 “今日可做营生?”她浅笑着把手搭在柜面,熟稔的神色惹得邻桌的旁人遐想。 秦十八面上一热,连忙起身之际手心却微微起了薄汗。他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他奶奶的这手足无措演给谁看呢! 他正色看了她一眼,盘算着正事的时候心下便起了提防,没准这人就是个自来熟的,他可别先把自个儿卖了。 他向店内扫视一遍,自然而然地回道:“姑娘明眼瞧这就是啊,一品香向来开得早,怎么,要来点什么吃食?”说着摆手招呼小二,“哎!” “不必麻烦了。“宋知熹轻轻出声打断,握拢搭在柜面的手,有意无意地敲扣了两下,嗒嗒的磕碰声小得只有近处可闻。 秦十八瞥向女子的手腕,定睛后眼神一紧。 “十八……兄?”宋知熹眉眼弯弯,虽然说得委婉且疑惑,却在方才便笃定了要寻的人是谁。 秦十八突然面色一改态度反转,大手扶额夸张道,“哈哈,原来是表妹,几年不见为兄都快认不出了!你随我来。“ 他刚走几步,回头唤道,“那兄弟,你喊赵掌柜来看顾柜台。” 茶小二挥着汗巾张望过来:“得嘞!” 第六十二章 路过 晨雨初霁,天色晴好。 愈发亮堂的日光普照开来,牛蒙般的水雾眨眼间便消失殆尽。天空彻底放晴的时候,走街串巷的商贩也重新拾起一日的活计,吆喝声揭开了各家上工的序幕。 街边的小商铺陆陆续续从内打开,当值的伙计在自家门店前的一小块地段泼水洒扫,不到一刻钟左右,街市里较大的门面这才陆续开张。 又是活泛的一日。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已经走在了白石涯道的街巷中。 宋知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与前人虽是自然而然地保持着几步之遥,但也不至于落了后,回想着方才秦十八与她的言语,她不禁细细品味了一番。 昨晚,殿外的八角宫灯挂到二更都不曾撤下,亮堂了整宿。 宫中当值的小黄门最先知情,说是太后当日的早膳正巧与前日太医开来几味补药的性状相冲,这才致使太后娘娘险些猝死。 而这药方正是出自太医正冯秉温之手。 好在眼下已经查清,虽说冯太医是无心之失,医者开药应当提醒用药者忌口的吃食,但宫中零嘴种类繁多,日日都有更新的花样。 对于民间的施药者来说,药与膳相冲造成的弊病并不少见,只要弄清事情原委,再是不讲理之人,也断然不会把责任推卸到他们身上。 但对于太医署的人来说却没这么好运了,就算是撞了巧,也只能嗟叹自己运道不好,是要眼巴巴地赶着揽罪的。 宫中御医并不局限于“医”字上,贵人们的身体康健与否,全都是他们大过天的职责。 好在太后一夜回天,赶来的太医们及时把握时机救治成功,这天大的喜兆,整个太医署功不可没。 一想到这儿宋知熹便觉得有些好笑,她总算知道姜太医存的什么打算了。 把功劳往集体上推,也算是掩人耳目的好法子,这下功劳全都落到太医署这一壳子上,太医们都乐见其成,毕竟只要头脑清醒,也不是敢什么好处都争着往自己身上揽的。 更何况是这种在冯太医用药不慎,整个太医署都带有余罪的背景之下的功劳。 这种因罪而来的功劳,就算能带来泼天的富贵,试问谁抢了之后还能睡个安稳觉? 皇帝大喜过望,以天有吉兆是以诏狱不得杀生为由,赦免了冯太医阖府一家,即刻便可出狱放还。可这缘由,也正等于昭告了天下,起始的过错终究是定在了冯秉温的头上,若是之前事情没到断气那么严重,那这过错也不至于让百姓议论纷纷。 秦十八查验完毕归还她彩玉球时,还难得温吞地与她说道,太医署的人都是戴惯了高帽子的,要他们承认之前太后断了气其实是他们误诊,是不可能的。再说了,欺君之罪,也没人能担得起。 这么看来,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性命无忧,便是她最初的希冀成了真。 贪心不得啊。 宋知熹活络了许多,脚步也轻快地跟进了些,她这本就是请人带路,自己一直缀在后头也太不成样子了。 冯府大门前是一块宽阔的场地,几个小孩儿玩着年前剩下的纸硝爆竹,突然“崩”的一声炸响惊得宋知熹一个哆嗦。 “四宝儿,赶紧回来!”身披芙蓉对襟的大娘扭着身子走来,揪起一个蹲在地上小孩儿的耳朵开骂,“今早都说了几遍了,这地儿晦气,等给你爹知道了看他不抽你。” 大娘说着瞪了一眼其他孩童,一个胆大的男孩儿撅着嘴巴就挥手朝她扔去了什么,剩下的娃儿立刻便一边叫唤着各自跑开了。 噼啪的炸响声短暂叫嚣,却吓得大娘提着衣裙胡乱踩踏,“哎呦!四宝儿你看看你看看!都欺负起你娘来了,谁知道还怎么作弄你!” “娘,哥哥们没……”小孩儿奶声奶气地想要辩驳,察觉娘亲担忧的面色,硬是懂事地噤了声。 “好宝儿,听娘的,下次莫要跟他们玩儿!”大娘牵起小孩的肉乎乎的手,如除晦一般在孩子身上胡乱拍了一通,满脸鄙夷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给站在不远处毫不相干的二人也顺便丢去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宋知熹来不及躲避就忽地被一个小孩儿撞到,踉跄几步才站稳,看见秦十八还在瞅她,便面不改色地点头喃喃道,“嗯,小孩劲儿真大。” 她转而看向府门,抬眉疑惑道,“眼下都快要放人了,冯府门前的封条怎么还没拆?” “看这态度,只怕他这太医一职也算做到头了。”秦十八打了个呵欠,走到她身边随性道,“不过,收收心也好,就看他自己怎么想了。” 经过先前一番彻谈,他也逐渐放开手脚,回归了先前的本性,比起自来熟,呵呵!谁能比他能耐? 不过能得到胖蕉如此信任,想必这位宋姑娘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明白人,没准真有几分能耐,尽管是女子,也断然看轻不得。 其实在他栖身于一品香前台等人的这些时日里,也不是没想过对方会是一个姑娘。 因此他早就想好了,就算到时候这个女孩子在他看来没啥用,只是个就知道哭哭唧唧娇声娇气的小娇娥,甚至找他就只是为了颐指气使,他也是没有半点异议的。 撒娇?女孩子嘛,没办法,天生吃这口饭长大的。 他能怎么办? 不过,看现下这情形,他貌似是多虑了…… 微风徐徐而来,宋知熹伸手压下将要飘飘吹起的裙摆,收回凝聚在府宅门上的视线,转身不再多看。 “你说的那个锦里客栈,还去不?”秦十八瞥一眼府门前紧实的封条,话尾的音调瞬间拐了弯,道,“噢对,更是要去了。” “那么秦公子,麻烦你也得跟我走一趟了。”宋知熹和颜悦色地说着,微微偏头,难得认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哈哈,宋姑娘你一直这么没架子的吗?”秦十八正打算以步行带路,想到了些什么,又回头对她打量了一眼,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宋知熹看得眼神一紧。 她、她又怎么了? 第六十三章 心思 日光亮得刺目,从诏狱里走出来,就恍若见到另外一番天地,说是重生也不为过。 冯筝适应了好一会儿,眼睫上下轻颤着,终于能完全睁开双眼,直到这时她这才体味到,话本子里的重生之喜是缘何而来,又是怎样一番动人心魄的滋味。 狱卒扶着冯秉温在最后出来,眼见之人或许会暗叹,这久守诏狱之人到底是还留有温情,难得体恤,却忽视了被扶之人略显艰难的步伐。 踏出大门的那一刹那,冯秉温咬紧牙关半阖了眼皮,这才依稀看见只有他的大女儿和他那个不善言辞的发妻,正眼巴巴地望向他。 冯府的庶出子女还是有两个的,他们的姨娘因生产不利去得早,念在他们年纪小又是双生子,已经被找回的奶妈子带进外头的轿子里等着了。 整个冯府,只有冯筝与他向来最亲,大闺女知冷知热,也懂得时常对他这个爹嘘寒问暖,而发妻冯柳氏却天生性子软和又内向,待在后宅里安分守己得过了头。 别家的嫡母都明里暗里偏心嫡亲的子女,私底下打压庶出,到她这儿反而就拎不清了,全然不分偏重,对三个子女不分嫡庶好得没话说。 既然阖府安宁,他也乐见其成,只是,这大女儿终究是与她生分了。 冯筝率先上前几步搀住了他,哽咽地唤他,“爹……” 看到来人,狱卒即刻撒开了手,冯秉温顺势挺直脊背,“没想到我年纪不大,腿脚竟也不利索了。” …… 大开的主门外,一个戴着兜帽的人攥着牌子疾步走来,纱帘隐约遮住了上半身,只看衣着与身形也能看出是个女子,那女子稍稍停顿探看,便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 冯筝正和柳氏要把冯秉温迎上轿去,一个软糯而略显焦急的声音却忽然唤住了他们。 “冯姑娘请留步。” 待走近了,盘锦一手掀起兜帽福身见礼,正在冯筝要开口的时候,她却扭身对冯秉温见礼,道,“见过冯老爷,婢子是宋御史府上大小姐的人,我家姑娘有要事相谈,昨个儿便送了口信嘱咐我留心您这边的动静,还请您和冯姑娘跟着婢子走一趟。” 冯秉温不解地看向冯筝,“宋御史府上,可是宋知熹了?” 冯筝点头笑道,“是了。” 冯秉温没多在意,徐徐道,“你家姑娘若真有事,改日来我府上便可,我们也能好生招待,我还有一众家人在外头等着,眼下离去着实不太方便。” 盘锦也没敢真急,只是腆着脸相劝,“实不相瞒,我方才托人打听,冯府应是还没解封,因为那封条还原封不动地贴着……” 冯筝听得一愣,倏地抬头去看她爹的脸色,又落寞地低头咬住了下唇。 “不过冯老爷不必担忧,我家姑娘已经安排好了,冯府的贵亲都可以随我一同前去客栈暂歇片刻,”盘锦微微笑道,“应是时候尚早,想必官府一会儿就会动身前去府上解封抚慰。” 冯秉温心知肚明,宋知熹与他闺女向来交好,是以信了这位婢女的言辞,不过听到最后一句,他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 看着大女儿朝他点头似是要他同意,他便有些好奇了。 这位与他闺女年岁相近的女孩子,能与他有什么要事相谈? 虽是这么思量着,但他也没持多大念想,只当是她刻意为他冯家解围,免得他们一会儿陷入在自家府门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想着这姑娘确实有心了,他也随即点头答应道,“有劳了。” 一辆马车坐不下,冯府其他家眷先被车夫引着路先行离去,只有冯筝陪着冯秉温站在路口的石台边,等着盘锦招呼一辆马车过来相接。 冯秉温有些出神,若是他本就孑然一身,他也不至于心生担忧。 他堂堂正正做了太医正将近十年,入宫入得早,整个太医署就数他头发最为乌青。多年来从未出任何差池,他不奢望什么泼天的荣耀,只求殷实安稳,好给自家子女一个坚实的后盾。 希望是他多想了,他虽不至于功高,但劳苦还是有的,以他在宫里各殿辗转的次数来说,他都能混个脸熟了,多少宫殿里一有头疼脑热便是指了名唤他冯太医去看诊。 这半点情面宫里不会不给。 他感觉手上有几分松动,回神看到冯筝怔怔的面容,便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对面酒楼门前停着一匹赤兔骏马,马蹄上沾了不少黄土,一男子牵着缰绳背对着街道,身形高挑俊朗,几名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从酒楼走出来与他碰拳问好。 此人应是从京郊打马而来,街道虽宽,但隔得不远,冯秉温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 “云杨!这会儿舍得来了!”一个体态略丰的男子率先上前,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面色有些酡红,颤颤巍巍地拍着来人的肩道,“等你好一会儿了。” 冯秉温恍然,原来是景国公府的世子云杨,去年便和他家结了亲。 冯筝看得有些怔,“爹,我们……景国公府……” 冯秉温知道闺女在担忧什么,看着闺女难得腼腆又落寞的神情,他温声开解道,“莫要多想,等你爹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去国公府走一趟便好了,不是多大的事儿。” “诶,世子爷……那小娘子长得不错啊,不过我怎么看得有些眼熟……” “你喝昏头了!”淮阳伯府的大公子出言提醒。 现下京中居有两个世子,能叫的上世子爷的,却独独只有一位。 景国公府与飒国公府落户两地,自然走得不近,云杨没多想,他与周绪呈也不熟,唯一知道的关于他的功绩还是和衡川郡王手谈几局时听闻的。 他回头向对面望去,只看见一个身姿俏丽的女子被扶着上了一辆马车,他对女子向来眼生,只是那个扶着人的婢女他好像曾在街上见过几次,在他印象里还生龙活虎得很…… 罢了,没准是经常随主子出街的,习惯性打头阵…… 他眉心一跳,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便突然回头,微微张口很是惊异。 “贺衔在吗?” “嗯?” 第六十四章 劝离 “噢,郡王么,他说有贵友造访,把咱给拒了。” “” 锦里客栈位于东门街五柳牌坊道口,端看那些提箱拉箧,进进出出的客人,便知在此处打尖或是入住的大有人在。 待拉紧缰绳停稳马车,秦十八收起晃荡在车沿的右脚起了身,踩着平头履从马车前端的驭板上一跃而下,客栈门口立马有伙计上前,取来两块木头制的“伏兔”安插在了车舆的底部,起到固定马车的作用。 秦十八足尖一旋突然折回身,打算抬臂让马车里的人儿扶着下来,却正好瞧见宋知熹已经提着裙子跳下,动作虽然与他一样熟稔却不知道比他好看了多少。 看她压根没有怪罪的意思,秦十八觉着自己也没啥好矫情的,道,“诶,这就到了,那我……”话还没说完,一个女子咋咋呼呼地从客栈里走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姑娘!” “盘锦,能再见到你真好。”宋知熹迎面而上,看见边上停靠的显然是冯府的马车,对她竖起大拇指笑道,“好极了!” 盘锦此时有许多话想问姑娘,且不说姑娘彻夜未归,那夜她正守在府门前,正纠结是否要禀告老爷,一封突来乍到指明传给她的信件让她将信将疑,最终她还是凭着自己的感觉照做了。 好在确实是姑娘,让她庆幸自己是照做了,并没有耽误什么。 “事出突然,我也是莫得办法啊……”宋知熹无奈道。 “姑娘,先不说别的了,”盘锦觉得处理好要紧事才是当务之急,“婢子已经按照你的安排打理好了,冯老爷正在楼上等您。” 宋知熹点点头,正要与盘锦一道入了客栈,又转身唤住她,“对了,盘锦,你来招待一下这位秦公子。” 秦十八啊呀了一声大步走近,“宋姑娘,不是我这人麻烦,既然是要说理,我觉着我还是与你一道进去比较好。” “有我一个男子在场,也好给你整整场面不是?”秦十八抬起下巴眯着眼笑,可在旁人看来,那幅表情活脱就像一只黄鼠狼见了鸡。 秦十八琢磨明白了,这女子一大早从找他到现在,都是为了冯家那摊子难事儿,冯秉温那爷们儿估计刚从诏狱出来自顾不暇,压根还对自家的处境半点不知情。 想必这番安排,要么是规劝,要么就是提醒。 真是神了,从主仆二人的对话里他也听出来,这宋知熹昨晚便为冯家安排好了客栈?她怎么有把握冯家能被赦免出狱? 不,应当换句话说,她怎么知道太后能一夜之间就活了过来! 天方夜谭都不敢这么写的好不! 八成是她破罐子破摔赌的,没成想还真给她赌中了,还真是…… 上天的宠儿,不,运道的宠儿。 不过,她就算再能耐再聪慧,对一个大老爷们儿讲理,女子天生占下风,哪有他能耐?既然是胖蕉的挚友,以后他也少不了要和她打交道,他可是镇场高手,这些个能耐怎能不先让她们主仆二人掌掌眼? 他可不是闲着,毕竟勉强算得上是同道中人,也好让人家心里有底。 盘锦第一次见到这人,见他肤色如麦眉眼深邃,虽然在京城里看称不上有多清俊,但面相好歹瞧着正经,只是……这幅表情实在是乏善可陈。 宋知熹轻轻地拍了拍盘锦僵硬的手背,回道,“哈哈确实有道理,还是秦公子处事周到,那就……请。” 想必应是正值正午时分,锦里客栈内客源滚滚,盘锦隔在宋知熹身边,以免有人不小心冲撞。 穿过一楼的迎客厅,踏上楼梯中间的漫坡,是一道樟木铺就的长廊,长廊尽头的一排轩窗向两边大开,视野毫无遮挡,便可把长街上换了春衫的人儿尽收眼底,令人耳目一新。 辰字号房采光良好,盘锦把房门推开的时候,屋里屋外都能瞧得分明。 冯筝率先从柏漆杌子上起身,看到宋知熹顿时眼前一亮,“阿熹,你来了。” 宋知熹先一步进了屋子,虽然她时常进出冯府,但大多时候是待在冯筝的闺院,因此与这位冯太医见得不多,对他脾性什么的不甚了解。 定心片刻后,她握了握冯筝的手便走到冯秉温身前,福身道,“冯太医,知熹唐突了。” “使不得。”冯秉温虽然知道自己是长辈应该为尊,可毕竟才受了人家这么大一个雪中送炭的人情,也半分没有对眼前的女孩子看轻的意思,他温声道,“宋姑娘有心了,得姑娘如此相助,冯家是感激的。” 房门推拉的声音引起了冯筝的注意,她向门外投去视线,看到一个男子入内,低头在盘锦耳边说了什么,紧接着盘锦就跨出了屋子,不忘轻轻巧巧地把门合上。 冯筝的笑容凝在了嘴角,见男子向屋里投去视线,一边大步朝内走来,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宋知熹。 “哦?这位是……” 宋知熹感觉有人用胳膊肘杵了杵她的袖子,回头便看到秦十八咧着嘴对冯秉温十分热情地笑。 宋知熹眼皮一跳:秦兄弟您猴急个什么呢? 她正要跟人解释,却被身边之人拦身抢了一步先机,“久仰冯太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温朗有加啊!” 宋知熹有预感这男人马上就要步入正题,喘都不让人喘的,赶忙唤来冯筝招呼道,“来!咱先坐下说话。” …… 因为时过正午,在客栈打尖住店的多为赶路而来,“酒困路长人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客栈分外贴心,在各厢房内添的是苏合香,外加冰片提神醒脑。 冯秉温并不言语,只是细细掂量着说话之人的心思,待听到后面,他紧绷的身子慢慢松垮了下来。 “宫中如今对冯府持的是什么态度,这几日,便可见端倪。” “您要看开,如今非但宫中,民间小话传得快,对您也颇有微词,想必您心里也不会舒坦。” “这太医当不下去,医馆怕是也开不成了,虽说陛下深明大义,但事情已经发生,终究还是会有隔阂的。” “与其过这样相看两厌的日子,倒不如寻个他处另辟蹊径,只要青山常在,未来定当可期。”秦十八眼神熠熠,炫目夺人,似乎能憧憬出京城以外另外一副锦绣光景。 “所以……”冯秉温颇为动容,扇动着僵硬的嘴唇。 他虽然向来看得开,在未明事理之前他并未做出这最后的打算,他到底是心怀侥幸打算赌一把,赌着等风头过了,他便可以重操旧业恢复往常一般。 不过,决然地换条路走,也许还能免了碰壁之苦,他这是成全自己,成全冯家。 …… “我,劝离。”宋知熹敛下眼睫缓缓开口,清亮的女声荡彻心扉,简短的两个字如黄钟大吕,几乎把冯秉温心中最后一抹侥幸与不舍击得溃散。 冯筝一个激灵突然醒神,她微微张口,难以置信地看向出言的女子,搭在女子臂间的手也几不可察地松动,滑落。 宋、知、熹…… 冯秉温心中了然,他身为一家之主,比谁都要心思通透,轻吐出一口浊气之后,他顿时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 “诚然,看眼下这情形,十二州府皆为繁华安定,我冯家,在哪儿都比呆在京城要好得多。” “哈哈,冯老爷好心性!秦某以茶代酒,敬您一杯!”秦十八拱拳起身笑道,眉眼不似起初的怠慢,此刻尽是钦佩。 第六十五章 绑架 冯秉温撩袍起身,把本该细品的香茗也举杯一饮而尽,不忘有意幽默地点头道,“事理至明,无待饶舌。” 宋知熹迅速对冯筝眨巴了眸子,旋即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言简意赅,明白之至!” 东门街那头,胡子拉碴的大爷们坐在茶寮边戏说庙堂老弱,几个年轻的书生念着蹩脚的文章侃侃而谈。也有妇人就着阴凉,凑了一桌的牌搭子打着叶子牌。 茶寮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茶炉烘烤着新茶尖儿散发出缕缕玄味,把春日里最招采山婆喜爱的香燕草都给比下去了。 宋知熹深吸一口气,这茶再香再诱人也是解不了馋的啊。 她带着盘锦走进了那个重修了半年的“燕春老店”,说是老店,其实就是一个开了十几年的老摊,支起了一个亭棚似的铺子,远近都能来这里填饱肚子。 燕春老店的老板是从南方举家搬迁而来的,到了京城知道入乡随俗,但也保留了家乡的口味。 宋知熹没有过午不食的习惯,总共叫了三碗汤圆,外加三盘豆花。 “宋姑娘啊,对我这胃口来说,应该是不够的啊。”秦十八翘起二郎腿,嘴里衔着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茶草根子,吐词有点儿不清,“哎呀,你这样招待客人是不行的呀……” 宋知熹讪讪,她哪知道如他这般年纪的男子,胃口应该是有多大? 她爹不常与她一同用膳,唯一几次一起用膳的时候,只是能看出他爹的口味喜好,但并不足以捉摸出他爹的胃口大小。 不过,较真不得。 她知道这人在闲着找茬,毕竟他秦十八又不是缺银子的,若真饿了还会来向她讨要吃食? 宋知熹弯着眉眼呵呵笑着,装作不懂,并不打算揭穿他,“啊!那就……” 盘锦终于看不下去了,怎么知道这人是个自来熟的,一路上这男人唧唧歪歪说得不停,那嘴就跟打了炮仗似的,弄得她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能光看着自家姑娘不住地与人点头谈笑, 她可是憋屈得很呢! 听人如此说话,她直接扔去一个白眼,“秦公子你可得了,犯得着和女孩子抢吃食么?来,吃我的!” 盘锦说完就把盛着牛奶小米拌汤圆的瓷碗一推,推到秦十八面前,“喏,一个没动过,热乎着呢!” 秦十八嘴角抽搐,这丫头还真是……个性。 不过就是说说罢了,怎么还这么较真了呢?可见是个护短的丫头没错了。 老店做出的味道依然没变,豆花与汤圆,不管客人是喜欢咸的还是甜的,只要放一小撮梅盐,就能滋味饱满,满口留香。直到吃得嘴唇呈现出橘调肉桂色,就像抹了口脂一般,擦也擦不掉。 日过三竿,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宽道上,有孩童架着竹马跑过石板桥。 “啊!” “呀!” “啊呀!”街道上忽然响起阵阵尖叫,惊乱中还夹杂着惊喜,引得诸多人投去视线。 “哔了狗的,喊你个棒槌!”秦十八的一勺汤圆呛在嘴里,烫得他给一口吞了,刚要起身讲讲道理,余光瞥见不远处走马而来的人,惊得忘了动作。 宋知熹刚抬起头来,眯着双眼还未看清那边的人,就被盘锦撺掇着起身,站在了铺子边看个热闹。 吃撑了,权当消消食也好啊。 “是周世子呀!” “你、你还有荷包嘛!” “来了!来了!” 叫喊声越来越大,平日里都不见有这么激动。 此刻宋知熹的瞳孔倏地收紧,她恍惚之间看到,坐在马背上的男人朝她这边瞥来一眼,神色微妙,隐约意味不明地勾起了唇,随即一打马鞭夹着马肚竟是朝这边飞驰而来! 心中擂鼓一般呐喊:完了完了! “来了来了!” 完了完了! 凌冽的气息如风一般拂来,擦身之际,他一手牵住她挽在臂间的披帛一端,随马一扯,突如其来巨大的力道让宋知熹旋了身子,她发狠地咬紧了牙关,才晕乎乎地稳住了身形,眼前便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罩。 男人抖开手中杏粉色的纱绢披帛,以此为绳束住了她的双手,利落娴熟的捆绑手法令人惊叹! “你、你?!”宋知熹双手动弹不得,只能朝内拽着缠住的披帛恨恨地看着他。 他也不恼,半分不停留地拉着末端大力一拽把她顺道拉入怀中,旋即搂住女子的腰把人狠狠扔趴在了马背上,单手上马扬长而去! 整个场面宛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看得大姑娘小伙儿们瞠目结舌! 盘锦哭着惊叫开来,“啊!抢人啦!当街抢人啊!” “这、这当街绑架啊这?!”茶寮里的老人腾地站起来打抱不平。 “不像是大理寺拿人呐?” “哟!世子爷还会干这种稀罕事儿?奇了啊!” 然而,有不少年轻的姑娘流露出羡慕又嫉妒的目光,只顾着纷纷打听,“那姑娘是谁啊?” “对啊,你们有谁瞧清了啊?那是谁家的姑娘?!” “姑娘!那是我家姑娘!” 盘锦又急又慌,忽地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秦十八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怎么,你这么乱喊是巴不得全京城都知道周世子抢的是宋知熹是?” “那、那怎么办……呜……”盘锦掰扯着他的袖子,强装镇定地想着办法,道,“你帮我,帮我回去叫人!” 秦十八耸耸肩,站得纹丝不动,盘锦看得更气了,“好你个没良心的!我家姑娘好歹请你吃了一顿饭,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哇!” “诶,你放心好了,没事的,他周绪呈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豁出去了,你家姑娘还有啥好怕的……” 秦十八拽出他的袖子,在盘锦脖子后劈了一掌,知道人晕了却还继续劝道,“莫急莫急,人家两个自己的事情让他俩自己解决去,咱掺和什么热闹,还是莫要去打扰的好,大理寺的正主儿,咱可惹不起哟……” 不过,估计一会儿全京城就能传遍了……那等场面……说书的唾沫星子横飞,茶馆都能给挤爆了。 秦十八惊得一哆嗦,扶着盘锦立马站直身子鄙夷道,“嘿我怕个啥!抢的又不是我!” 第六十六章 唇诱 宋知熹横伏在马背上,她一路上受尽颠簸极力反抗,奈何被人倾身牢牢压住了腰背,毫无招架之力。 她全身有点儿酸痛,都说腰是个好东西,可惜她没有。 男子身上凌冽的气息,夹杂着正午阳光热烈的温度,明明是隔着衣料相触,算不上太多逾矩,却让她慌得全身的肌理竟有些滚烫。 “你再多动,不防就被人认出来了。” 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悠悠传来,宋知熹呼吸一滞,皱紧眉头双眼一翻,像是认命一般,像一个破布偶瘫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周绪呈微微低眉看她,这女子像是晕了一般,只是那脸颊憋得通红,暴露了她此刻的清醒与羞恼。 直至马行至附街,马匹才放慢了蹄子,方才一路上男男女女的惊呼声喊得她耳膜都要酥麻,此刻腰上两侧已经酸痛得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尽管料想到此人也许会来兴师问罪,但不仅突如其来,还如此明目乖张的行径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可她还未准备好怎么办? 想什么也没用了。 这回,糗大了。 蓥华街的附街外一片肃然,唯一坐落着一座规模与制式皆为端庄庞大的府宅,金箔漆地的匾额上,着有全名“敕造鼎元府”,实为宫中御赐飒国公世子的府邸。 京中若是提及世子府,说的便是这鼎元府了,荫蔽之下的国公贵胄,未承袭爵位的世子之中, 唯独飒国公之子得以享此御赐府邸的殊荣,与其辅佐朝政,经年累月的功劳息息相关,无人敢有微词。 “萧策,外面,你去解决。”一众侍卫迎上,周绪呈翻身下马解开了宋知熹手上的纱帛,指腹只是短暂地相触,他便转身兀自进了府内。 宋知熹刚掀起眼皮,不容她半分拒绝,就被几个壮实的仆妇搀下马带进了府里,毫无回旋的余地。 宋知熹不知道她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她只知道一路上有不少家丁打扮的侍卫直直地站着。 为什么能辩识出是侍卫,只因他们的站姿有些不一般,一看便晓得长期练的是军仪,与大理寺门口那些侍卫别无二致。 府宅里的丫鬟比较少见,但还是有的,见了生人也规规矩矩地端着个脸目不斜视,比那些王府里的下人还要识礼得多。 这让宋知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好似自己进的不是一座世子府,而是个矜贵的王府…… …… 室内很暖,装潢雅致,不知是不是点了炉香,渲染出偌大内室的静谧安宁。味道很轻,深吸一口气却什么也闻不出。 一方靠墙的梁栋边立着一座巨大的古董架,精美玉器整齐地陈列摆置于上。 釉雕采用了金银平脱的工艺,将髤漆与金属镶嵌相结合,金箔贴制的花纹高出漆底,金银的光泽映照在黑色漆面上格外生辉,充分显示出器物的雅致贵重。 然而都只是装饰墙面之用。 宋知熹被仆妇褪了鞋,穿着罗袜踩在绣着回字纹的地毯上,就这么直愣愣地干站着,用眼神勾勒着前方榻座底下纹路的走向与笔画。 尽管沉静,她还是有点儿郁结于心。 月白色的衣角映入眼帘。 周绪呈与她擦身而过,清冽的竹息若有若无地打开了宋知熹的感官。 她突然抬眼,看见男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了面前的榻座上,右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凝眸打量她。 一瞬间两人双眼对视,宋知熹倒吸一口凉气。 明明是她站着,他坐着,可她莫名感觉面前的人正在月朗风清、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她没由来地自乱了阵脚。 “累?”男人忽然荡漾开笑意,宋知熹下意识后退一步,右手不防触到了身后的几案。 “这么客气做什么,坐啊。” “真的?”宋知熹有些惊惑,却还是识趣地双手向后一撑坐在了几案上。 周绪呈也是没料到女子会误解他的意思,他眉峰斜挑,垂手扣了扣榻座,“宋姑娘,你这个样子与我谈话,未免不太妥当。” “可是我是真累了,您也看见了,腿肚子都打着哆嗦呢,估计一刻也站不住了。”宋知熹虽知放肆,却也不想落了下风,硬着头皮不卑不亢道,“只要话是妥当的,这些细枝末节就不必计较了。” “哦?那好。”男人的声音硬朗了几分,漫不经心地道,“昨晚,你看见了什么,说来我听听。” 问的是她看见了什么,而不是做了什么。 宋知熹不知道此刻该不该放松,但她知道,什么话该说而什么话是不该说的。既然亲自拿她问话,便不可随意糊弄与搪塞,与外头流传的什么太后福泽绵绵死而回天之说,总该有所区别。 只是她用了德充符,这个万万不能说,虽说能施用符箓的不一定是精通道法之人,但她不知道这个朝代的史料如何,有没有关于她那一世德充符的相关记载。 德充符,除了她师傅,也就她和祖母知晓如何施用。 都与祝家脱不了干系。 在一切缘由还未明了之前,她不得暴露,更不得害了祝家后脉……如果还存于世间的话。 沉吟片刻,“那晚我照例去探望太后,如您所说,姜太医也在殿内,我见他给太后服了十香返生丹。” 她抬眼直视,对上他深邃的眸子,“本是没多大胜算,但只有半柱香的功夫,太后就咳了起来,竟是醒了。” “什么样的宝贝,先前不用,非要等到人断气,你来探望,才舍得用药?”他嗤声,言语中已经有些促狭,“为了邀功,拿太后的命做赌注,他做的又是什么好买卖。” 宋知熹晓得,他显然没信。 “我劝他的,”她眼神坚毅,“太后娘娘如此和蔼可亲,知熹看了颇为动容,如此好的一个人,理应颐养天年,怎能遭此横罪,心里难免不舍……” “宋知熹……”扫一眼她晃动得有些不自然腿脚,他幽幽笑道,“你如此紧张做什么,怕我?呵呵……” 男人唇红齿白,月朗风清,却是下一瞬他陡然起身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躺在了几案上,宋知熹一声惊叫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蹙眉凝神吸气,压制住内心的张皇失措,死死地瞪大了双眼。 铜壶的滴漏的漏刻声充耳可闻,紫炉浅雾袅袅,室内静得异常。 鼻尖有气息划过。 并没有如期而至的发威,他的视线从女子的瞳眸下移至双唇,橘调的肉桂色新奇又娇美,为她平添出了一抹旖旎。 “你这口脂……”他偏头一笑不复凌威,眸色变得似酒光一般引人迷醉得异常。 官禄唇,天生的欲望性感。 他讥诮地看向她发问,“无味的?” 宋知熹呼吸一滞,顾不得紧张与害怕,羞恼得趁机发力推开他的臂膀,“做什么!” 她这段时日哪里有空闲去擦那劳什子口脂? 这分明是强占便宜! 他收拢了手放于身侧,及时收起了玩味,“你有意瞒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宋知熹感觉受到了全身心的凌辱:敢情我方才守口如瓶,不是你威逼的,一直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 第六十七章 作践 宋知熹跟着几个仆妇出府,一路上欣赏了不少景致。 但景致再美,眼看这天色不早了,最重要的是,府里可能已经急了。 她叹息一声敛下了眼皮。 引路的是个嬷嬷,一身镂金团扇纹的褙子,皮肤紧实,肤色不像别家府里常年奔波劳碌的婆子一般蜡黄,她略显福态,眼神却仍旧精烁。 姚嬷嬷是世子府里的老人,也曾是端平郡飒国公府的家生子。 通往府门的院落里有一座十里亭台,飞檐上铺就的琉璃瓦流光溢彩,柳树提早抽了芽儿,油亮得新意盎然。 湖风一吹,化雪的凉意拂面而来,还是有些冷的,宋知熹伸手微微捂住鼻子,以防打出个喷嚏。 她斜了一眼发亮的琉璃瓦,在这么华美端庄的地儿打个喷嚏她都能有一种罪恶感。 此刻,姚嬷嬷不着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却是轻皱了眉头。 嘁,饶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不必这般心高气傲,这抬袖挡着鼻子莫不是嫌弃? 罢了不计较了,这年头,如这般模样姣好的姑娘都有眼高手低的通病,端平郡的女娇娥们尚且如此,京城里的还不更甚? 见怪不怪了,但世子爷亲自“请”来的客人,她还是莫要怠慢的好。 行至亭道,宋知熹突然被一块没来得及清理的石子绊了一跤,她惊呼一声,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跌进了池潭里! 糟了,她怎么这般没脸! 姚嬷嬷听声回头,连忙甩手喝道:“快救人呐,宋姑娘落水了!” 是了,丫头这般容貌,拿智商换的! 碧青的池潭里本来只是在春风的照拂下微微泛起波纹,宋知熹失足跌进去的时候,刹那间水珠如泼开一般飞溅在了姚嬷嬷的脸皮上,愣是她皮肉紧实也凉得抽动了嘴角。 姚嬷嬷不会水,只能愈发卖力地喊人。 …… 一瞬间池水没入了宋知熹的双耳与口鼻,光线变得有些晦暗。她强忍胸腔内的呕意使劲曲膝向下一蹬,池潭不深,她终于露出了水面,甩开脸上残余的水渍睁开眼。 她这才注意到,竟是来了好些人围观! 她倒是想出来,可、可这…… 忽地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突然力道向外就要把她往上提去! “慢着!”宋知熹向下缩住了身子,向回拽,尽力不让身子露出水面,却在某些人看来实在是不可理喻。 “你耍什么脾气,还想不想出来了!”周绪呈在后院听了呼喊就黑着脸赶来,怎料自己难得大发善心多管闲事,眼巴巴地过来救人,竟还给人拒了! 这女子怎能如此不识好歹! “宋知熹,我问最后一遍,赖着不走了是么?”他拉住她的那只手紧握得泛白,与水中女子煞白的脸色互为映照。 “不走了。”宋知熹没什么好说的,她压根不想解释,顽固地紧咬着下唇,牵强地温吞道,“水里……很凉快。” 姚婆子环顾四周赶来的侍卫,婆子丫鬟倒是不见几个,现下黑压压的一丛让她也看得脑壳儿疼,这也确实太为难人家了…… 看出了她的难处,姚婆子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是否也明白,或者说,他心里明白却故意而为之。 若是后者,那她一个下人也不该多管了,毕竟,应该站在哪一边她心里明白得很。 这般琢磨着,她突然看见世子爷黑着一张脸朝那宋姑娘嗤笑了一声,拽着那姑娘手腕的手似乎握得更紧了! “这、使不得使不得!” 看见女子惨白的脸色,姚嬷嬷心一横便连忙硬着头皮喊了出声,刹那间全院的人都回头看她。 站在潭边的男人眯着眼睛回头打量仆妇,眸色深邃生出几分嗔怒,姚嬷嬷刚想说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嗓子里钻出的声音细如蚊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 宋知熹泡得有些僵硬。 她只知道方才那人对她一笑而过,二话不说就要借力把她强拉出来,只是有人及时喊出了声,她便就这么露出肩膀停在水面上。 潭水虽凉,但回春之时乍暖,女孩子皆换上了春衫,只在内裹一件围肚,便可保暖又灵活。 宋知熹牙齿微微打颤,她后悔极了。 直角肩形态尽收眼底,细腻的肌肤暴露在日光之下,白皙得令人心跳。红色的挂脖在湿透的衣领下鲜亮得灼眼。 周绪呈回头看她,忽地眉峰皱起,不一会儿才松开了手,轻咳了一声道,“倔得好。” 大步走出了庭院,偏头对一丛的侍卫扔下一句话,“你们谁也不准帮她!” 很快,院子里刷啦啦一声就走得就只剩几个丫鬟和婆子。 一个丫鬟脆生生地低头道,“姚嬷嬷,这……如何是好啊。” “还不赶紧把宋姑娘捞上来诶!毯子先来!”姚嬷嬷赶忙张罗着救起人来,不忘训斥道,“不成器的,连世子爷的一点眼色都不识得,世子府的饭白吃了不成!” 丫鬟恍然大悟,原来世子说的“你们”不包括她们啊…… “本来、本来就没伺候过世子啊,这还怎么识得”丫鬟委屈得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脸上却不经意间爬满了红晕。 “宋姑娘莫怪老奴出言不逊,你看你也是,这不,死要面子活受罪,女孩子的身子哪能这么作践。” 第六十八章 留宿 宋知熹有些糟心,“我的天,明明差一点儿就可以离府的。” 她依着丫鬟们裹上缀着羊绒的毯子,拢在脖子处的青葱指尖泛白,一路上步履匆匆向回走,腮帮子慢慢不再打颤。 今天狼狈至极,可谓是达到了此生巅峰了。 几个迎过来的婆子塞来几个暖炉,快步带路的同时劝道,“姑娘若这般回去见人,给世子落下个苛待女子的名声怕是不太好,宋姑娘不必惧怕,且由着奴婢们来便是。” “可是要去咸若居?”一个丫鬟道,“咸若居那位……” 一簇人路过水榭之外,娇笑声如玉珠落盘一般传开,宋知熹讶异地抬眼看去,见一个纤细窈窕的人儿侧着身子静静地站在那儿,她微抬下巴看着天上的纸鸢,桃腮带笑粉面含春。 见宋知熹看得有些呆,一个身穿红褙子的小丫鬟乐道,“这便是府里咸若居的那位了,她是世子爷几年前就带回来的舞姬,唤作婴姬。” 宋知熹扫视一眼自己满身的狼狈与俗气,还裹得跟个肉粽子似的,自叹莫得办法,那人清绝的气质当真让她自愧不如。 另一个丫鬟俏生生地插嘴道,“世子特地给她赐了一座院子,能得如此专宠,可见甚得世子爷的心呢。” 红褙子的丫鬟问道,“香梅姐姐,她身段好,舞姿定是不凡?” 唤作香梅的丫鬟一脸自豪赶忙回道,“我去世子书房送茶点时,还有幸瞧见过,她跳舞可好看了。” 这……呃,呵呵,什么舞竟还要在书房跳? 宋知熹被冷落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见两人似乎说上了瘾,貌似完全把身边这个粽子给忘了。 “干哈呢!”姚嬷嬷一来便看到这副场景,气得肉褶横生,“磨磨唧唧没个正经!要是把人家冻坏了仔细着你们的小命儿!” …… 见她进了落地窗,姚嬷嬷便先行离去,留下几个脸生的几个仆妇与丫鬟,快速入内关上了房门。 屋内暖融融的,是不久前撤下的地龙重新烧了起来。屋里有一方不小的软塌,且有用茵褥铺设在榻前的台阶上以表示阔气,榻上摆着崭新的重明枕。 仆妇道,“姑娘先褪了衣裳,奴婢们立刻就能准备好热水与替换的衣裳。” 她脱下毯子,待褪了鞋履与衣裳,只着一件单衣坐在桌边。 桌上放置着一本札记,封皮标明“捕鹤录”三字,她顿时起了几分兴趣,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偷偷翻开,结果刚翻开一页便自乱了阵脚。 本是煞白的脸如同火烧云一般滚烫! 她颤巍巍地抓住了衣领。 端着衣物的仆妇看见她这副神情,安慰道,“宋姑娘不必惊慌,这间屋子外头无人敢进,奴婢几人也是头一次来,所以不会有人瞧见姑娘更衣后到四处嘴碎。” “为、为何?”她眉心一跳。 “这是世子爷的卧房啊,若不是宋姑娘得脸,奴婢也是不可能来的。” 婆子的话如晴天霹雳一般乍响在她耳畔! 非但放那等掩人耳目的书,还要她在这里更衣?这简直就是作践人的癖好! 她性情向来随和,今日第一次端不住了。饶是她再理智,也是有这个年纪的脾气的,起初留下还有点儿郁结于心,这下子她更是憋火了,三步退开偏头道:“不穿!” 几个仆妇互相对视一眼,绷着脸就走过去摁住她打算亲自上手。 “不穿!” 一瞬间推推搡搡让屋内乱了套,鸡飞狗跳一般的喧哗声传出来,打破了院子里惯有的平静,外头几个胆大的丫鬟凑到门边偷看,顿时拉着几个家丁跑出了院子。 “我说了不穿,再逼我可动手了!”宋知熹胡乱推搡着,仆妇们顶着乱了的头发狼狈不堪,仍旧铁了心要给她换衣裳。 “这是在我府里,她跟我摆什么谱?!”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男人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愠怒。 “世子爷来了!”像等来救世主一般,屋里的仆妇们眼睛顿时雪亮。 “我穿我穿!”宋知熹抓过扔了一地的衣裳,快速套在身上的同时使劲儿朝她们摇头, 意图求得仆妇们的宽限,她这衣衫不整绝对是见不得人的! 到底是向着自家主子的,仆妇们赶忙刷拉一声拉开了房门,扶着脑袋上堕乱的发髻踉踉跄跄地退下。 “在我面前,收起你的大小姐脾气。”修长的腿跨门而入,凌厉的声音不怒自威。 周绪呈也是恼了,自己先是大发善心助她入宫,而后又对这女子的隐瞒宽容再三,甚至偶尔起了玩弄之心,他本不甚在意那些所谓的实情。 只因他想知道的事情,用不着威逼利诱的手段便唾手可得,全在于他想或者不想。 看她浑身湿透多有不便,想起他卧房里昨日的地龙才刚刚撤下,便叫人带了她去。在他府里,没人敢胡乱嘴碎,所以谈不上避嫌。 方才他在前堂阅览卷宗,没成想这女子占用了他的卧房还如此嚣张,以抗拒更衣为由,竟还叫丫鬟闹到他跟前来了。 怎的不放肆?! 全大理寺的人都不敢这般与他甩脸色,呵,她可真有能耐… …… 贴心的关门声,在偌大的屋子里引人浮想联翩。 “我看你一切都很好啊。”周绪呈迈步走近,眼神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她,“这么着急引我来,是想通了么,想要与我说什么?” “你知道,”他走过她的身侧与她擦身而过,“欺瞒我会是什么下场。” 声音在身后冷冷传来,宋知熹握紧了拳头。 果真,该来的还是来了,逃也逃不掉。 不过…… 循着他似有意或无意的视线瞥去,墙上挂着的是一柄已开刃的剑。 “就算我不说,你又能做些什么?倒不如各自来个痛快。”宋知熹闭眼扬起下巴道,“你知道,怎样死会最痛。” 尽管看上去大义凛然,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已经冒了薄汗,暴露了紧张的端倪。毕竟在极有可能面对死亡的时候,身体的反应终究比心来得实诚。 两人咫尺之间静得可怕,等待间的恐惧使她几近崩溃。 他眸色幽暗,声音怒意转冷,“我确实知道,怎样能让你最痛。” 腰间一紧,宋知熹慌忙扶上缠勒在腰际的双手,意图掰扯开那紧实的束缚,却是突然又感到脖子后一凉,衣领被从后方扯下,他的朱唇立刻凑上她的后颈。 小衣缠在薄颈上的系带被咬开,她察觉衣内的松动,哪里还管得了腰上的束缚,赶忙俯身用双手挡在身前。 失重感猛地袭来,便是被他拦腰提抱起,一扔摔在了软榻之上。 眼前如黑云压城一般,她赶紧别过头去,电光石火之际,二人仅仅唇角擦过,他的鼻息最终只是滞留在了她的耳根之上。 “你别这样,我有点儿窒息。”宋知熹惊得大气不敢出,手指深深嵌在褥子里,因紧张用力,指尖肉眼可见泛了红。 “吓唬你的。”他温吞道,仍旧单膝跪在她的双腿之间,作为一种变相的束缚。手指却不自觉地用了力,缝在她衫裙上的子母扣骤然脱落。 “这……还真不是故意的。”他看着她此刻真实的怯意,温声道,“不赖我。” 说着还不经意地滑转起了她手腕之上,那只石榴红色的绞丝镯子。 在他看来,之前二人种种交涉,她所流露出对他的敬意与怯意都是她的佯装,方才轻佻的行径,不过是为了试探,她到底有没有真正怕过他。 只是当她此刻真正露怯的时候,他却有点儿于心不忍,自己貌似是有些过了…… 男子难得的温柔让宋知熹有点儿不知所措。 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 周绪呈光风霁月般起身,整理着衣袖朝她道,“我问你……” “周世子,时候不早了,”宋知熹的心有点儿乱,说是心乱如麻也不为过,她起身低声道,“我想回去歇息了,可好?” 她垂着脑袋,看不清任何情绪。 良久,他低声回话,“没事,宋府那边已有人知会,隔院厢房还空着。” “明早送你回去。”他一字一顿道,“信我。” 她沐浴在姜汤内。唇角的触感仿佛还有余温,她伸出食指刚要碰到嘴唇,待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握拳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禁不住偷偷一笑。 这一夜,月有重明,福祚相寄。 第六十九章 梦回 百千家分布得似围棋局一般,十二条大街纵贯其间。日出的时候,城门人来人走,正府街上设于宫外的各大府衙,因官员的陆续上任渐渐有了生气。 辰时三刻,红栏的小清馆里言笑宴宴。 能称作清馆的,一般里头皆是男侍,也只招待男客,这已经成为了时下不成文的规矩。 “那朱家小子,说是备来年的科考,哈哈,定是拿着笔在画春花儿!”男子与旁人对酌一杯酒,“就那点儿爱好,咱还不了解他?” “欸,郭兄慎言。”坐一旁的云杨提醒道。 当朝皇太后便是姓朱,与二人所提及的朱家三房的嫡子朱畅,出自同一宗族,对于朱畅来说,他能称太后朱婞一声堂姑母。 本来,闲谈中提及朱家也没什么好戒口的,但这几天宫里宫外为了太后的康健闹得沸沸扬扬,皇城上下投入了过多关注,眼下太后已经性命无忧,陛下大喜过望。 但大势未去,就连对冯家也只是放还,对冯秉温的医官身份的去留还未有个完全的表态。 处在这等风浪口尖上,还是谨慎些为妙。 今日友人互相闲叙一二,明日换在他人眼里,便容易称为“妄议太后母家。” 最先发话的男子看似不甚在意,却还是随手往身边一个伙计的怀里扔去一枚银锭,倒酒的伙计嘴角咧到飞起,“公子出手真是快意,小的刚刚过来,啥也没注意。” “昨个儿啊,有个姑娘在街上被抢啦!”馆里有几人高声议论道 “怎么到处都在说这事儿,盛京城现在流行这个风气?”一男子道。 一位四肢健壮发达的壮士拍桌而起,语气激昂地愤慨道,“飒国公背枕山河,他周绪呈怎敢陷入酒色!” “黑老二你喝昏了头!不要命啦!” “咋!我他娘就是看不惯京城这种锦衣高冠的公子哥儿,衣冠禽兽!” 一语中的,在场的英气少年皆下意识地瞅一眼自个儿,不少人顿时失了风度,愤愤的呵斥声里还夹杂着不少温吞有礼的说理声 …… “外头都澄清了,他是捉人去问话的,大理寺的官儿,陛下都还未表态呢,轮不着咱们发话。” “不过呀,这捉人就捉人,嘿嘿,怎么还捉到自个儿府里了呢。” “听说是昨日那时周世子正好下了衙,事急从权嘛,可不就正好带回府嘛……” “那姑娘是谁?” “宋御史家的姑娘宋知熹啊,外头早就传遍了,你竟然还不知道。”那人轻笑道,“不过真是有趣,自家姑娘被抢了,宋府竟然没人出面要人,都没一个闹事的,这向来心气儿高的宋御史是咋了?” “莫不是宋姑娘真犯了啥大错,有把柄落在了周世子手里,宋家的人这才忍气吞声?” ?! “哈哈你瞎琢磨啥呢,没准儿是宋御史打算来个狠的,正闷在府里写着长篇大论的奏章,打算今早儿亲自入朝弹劾大理寺卿呢!” “哈哈哈,咱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 …… 宋知熹是一大早便搭乘着鼎元府的马车,低调回府的。 虽说她睡觉从不认床,但贸然在男子的府上留夜,这还是头一遭。 她祝明宴,骨子里便是识礼的,家族严渊的教养已然融进于她的血脉之中,但秉性内,她仍旧是一个与宋知熹一般大的姑娘。 一整晚心乱如麻,还要想着回府该如何给爹一个妥帖的交待,她愈发脑壳儿疼了。 一早再次见到他时,她难免会想起昨日种种接触,那般的手足无措之感再次涌上心头,让她有点儿无法面对。 好在回府后就发现,她爹宋渊并不在府里,早已准备好措辞当前排不上用场了。 只不过,非但没有看见预料当中婢女们惊慌疑惧的神情,反倒在她刚回房坐下时,围凑上来兴趣盎然地问她是什么感觉? 周绪呈的那些侍卫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手都竟然伸到府里来了! “姑娘,你同婢子们讲讲,当时是怎么一个情形呀,什么样的感觉呀?!”盘珠扯着默不作声的盘锦,娇滴滴地道。 “当时啊……就挺突然的。”宋知熹漫不经心地回道。 盘锦睨了一眼凑上来的丫鬟们,“我不都与你们描述过了么,姑娘当时可是一声也没叫唤呢,若是换作你们被掳,准保吓得哭爹喊娘!” 宋知熹微微摇头,微笑着并不打断她的话。 她当时也是惊慌的,不过,因为她早已料想到自己会有被问话的一天,既然明白了他此行为何,便心生几分底气,但是,怎么着也应该是掩人耳目才做得稳妥啊……光天化日之下绑人,她还是万万没想到的。 这一日的午后,她睡了一个回笼觉,不似梦中应有的恍惚,记忆却是瞬间一派清明。 作为祝明宴,她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过去,没有溯本求源再见至亲的欢喜,反而有长泪沾湿了枕巾。 …… 晋康十八年。 那一晚,仙岐门火光冲天。 不知哪儿来火,竟是在半夜里燃起,无一处幸免,哭喊声彻天,触目之处非死即伤。 “天火。”沧桑的声音响起。 一词终了,群聚的人倒是不再哭喊,他们面目决然而又怅惘。 终究是来了。 一座小院内,一个女娥口里呛着灰,狼狈地倚坐在墙边,身上的灼烧感折磨着她,疼得她无法动弹。 火光映照之下,她灰头土脸还带着伤,眼泪和灰尘搅和在一起,几乎让人看不清面容。 哭腔在一旁传来,“小姐,别怕。” 昙枝哆嗦着摊开一小块纸包,把一颗乳糖送入了女娥的嘴里,说是劝她不哭,自己却已经哭得压抑而又绝望。 祝明宴牵着唇哂笑,亏她还以为这又是祖母的一场玩笑,可是等她回神发现事情不对劲时,父亲和祖母都已经不见了。她瞬间泪崩,含着因温热融化了的糖块,这般滋味,违和的甜腻感刺激着痛苦的神经。 她走神闭目,想起了父亲祝铭。 “阿宴,好巧,竟是轮到我们这一代了。”祝铭曾经对她说,“几百年来自然失衡,天道微缈,怨邪已经过盛了。” “这是警示,我们祝家过得太安逸,是时候要做个了断。这是好事,按世代传下来的规矩,仅需我们祝家一人,就能调灵平衡。” “这是众望所归,是千万生灵所期。” “在那个时候,天便点中了我。”祝铭说着,似是回忆起当年那场由祝家主持的祭天祈福礼,还在感叹那惊鸿盛况。 开场清乐声一经涌起,霎那间百官朝拜,皇家亲临以表崇敬天地,万民摆宴祭拜,香灰落满供坛。 祝家子孙好不风光。 “好巧不巧,那时便是你降生之日”,他笑意盎然,“你可要记住,调灵是我们的使命,是祝家长盛不衰的根源,是老祖传下的道义所在。” 尖叫声戳破了幸福的伪装。 “祝铭你不要去!我不准,没有爹,我还要这些素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眼前的男人忽地含着泪光,恨铁不成钢地斥责她,“孽畜!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道理与教化十几年你都白学了吗!对得起祝家对你的栽培吗!” 她泣不成声,她自然明白,大爱与大善造就万物苍生,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 可是她不想。 在火光之中昏厥又转醒的时候,已是几天后。 “昭示有变啊,这天火竟然怪异消失了,也并不像祖辈记载的那样一个流程。” “有留下什么指示吗?” “按我们卷宗的记载,应该是会有什么的,只是经查验,并没有发现天火之后有了什么变化。” 族叔辈的家长在祠堂里商议着这中断的显像。 而她只是坐在闺房的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人儿。 她试着闭眼,再一睁开,一道半莲花状灵印浮现在饱满的额前,微微泛着莹光。 她有些讶异。 罢了,也许那大火就是祝家又一个闹剧,只是中途挫败没骗着她只得灰溜溜收场了。 她自我说服后莞尔一笑,伸出素手捉光,手中一张画到半成的符箓片刻化为灰烬。 第七十章 国祚 “回秉陛下,太后已经起身,正和几位娘娘们聊着话。”春禧殿内,宫娥举止轻柔地撩起珠帘,从殿内款步走出,在她俯下身子跪拜行礼之际,只能看见一角明黄色的衣袍在眼前摆过。 宝福公公跟上几步,扯着笑容道,“陛下您瞧,太后这身子定是爽利着呢。” 在一声声“拜见陛下”与“皇帝驾到”的见礼与通传中,皇帝贺枭不予答复,辑丝绣成的五爪金龙袍随着他的足风振振,他片刻也不耽搁地迈进了内殿。 朱太后娴静地坐在扶榻上,身穿绣着万福万寿的深青色的比甲,脚踩红木承足,头上戴着熏貂抹额,上缀朱纬,顶三层,冠后有护领,轻巧而不失雍容典雅之气。 太后见了皇帝到来,与往常一般别无二致,含笑道,“皇帝来了。” 皇帝看着太后饱满的面容,放下了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母后可好些了?这几日可有什么不妥?” “成天就是这么一句话,哀家都能听厌了。”太后嘴里的语气嗔怪,但她眉眼舒展开,显然是皇帝说得再多,她也是乐意听的。 “汋儿,殁了。”皇帝轻声道。 话音一落,伏坐在一旁的嫔妃们皆面色惊讶地噤了声。 这个名字,这个称谓,在宫里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 “你,终究还是懊悔的。”太后静默片刻,本想直接问了皇帝,她的大皇孙是如何死的,但话一出口,就无奈地换了个说法,“汋儿他,可是自愿走的?” “在宗家的道观里,去得很安详。”提起这个名字,贺枭不复往日的气闷,此刻有些责怪,“他这是何苦呢。” “罢了,他一心求道,就当他是参透了尘世,前往那逍遥天宫追求极乐了罢。”她拍了拍皇帝的手背,“人死如灯灭,皇帝请节哀。”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朕打算再立太子,贺汋空占着太子这个名头,是该换下了。”皇帝没有因提及这种国事而刻意避讳,却也是适可而止。 在场的嫔妃们大吸一口凉气,内心惴惴不安,却又生出激动与欣喜的期盼,她们不知的是,眼眸中的骤亮早已被太后尽收眼底。 太后面不改色,她知道皇帝早已属意三皇子贺韵,贺韵是她看着长大的,嫡亲的血脉在那儿,承袭太子也是合情合理,“也好,你能这般想,倒是省得那些朝臣旁敲侧击地劝你,到时候没法子了,又跑来我跟前提醒。” “不过,既然是国祚,年号也是要改的。”挑选年号一般自有礼部负责,不必劳烦堂堂国君费心,但他还是随口问道,“母后可有想法?” 太后捧着紫砂杯的手顿了顿,她刻意压制住内心的殷切,虽然神情看起来有些随意,但一旦开口,语气就变得尤为认真。 “不如,就叫庆源。” 皇帝自然而然地点头,本就不甚在意,却像又记起了什么,他突然凝目,一字一顿道,“庆源啊……” 苏贵妃猛然抬头与几位妃嫔讶异地对视,这个封号带有久违的熟悉感,让她们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不过,都过去这么久了,倒也谈不上什么避讳。 之后便没有了后话。 皇帝要离开的时候,几位妃嫔识礼起身,迎送着皇帝走出了内殿。 殿内殿内恢复了静默,只有太后与小皇子贺锦对坐。 太后这才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垂死之际,见到了一个女子。” “咦?那……皇祖母可识得她?”贺锦放下手中把玩的九连环,兴致浓浓地问。 太后慈爱地微笑着,不置可否。 “不过,她竟是与三公主年岁相仿。” “噢~皇祖母,那姐姐生得可有皇姐好看?”小皇子歪着脑袋,十分好奇地问道。 “那人啊……”太后叹息一声,回忆起那人一裙红纱缱绻流连,只是一眼便恍若惊鸿,“神祗不可谈,说是漂亮,都是亵渎了她。” 贺锦挠了挠头,不太明白。 新年已过,又值暖春,爆竹声辞去了旧的年岁,民间畅饮着新酿的醅酒,各自在府门前张罗着换上新的桃符,把大红的卷轴打开,提笔画上一个句点,意味着今岁不留白。 每当遇到国祚大事,宫里历来就有生疏上表的传统,即“天子祭天地,或祭五岳四渎”。 因为天、地、水三官主宰人间、阴间之祸福,故将疏文呈递三官的宫殿“三元妙纬宫”与“三元都会府”。具体来说,就是将所求“祈愿”写成文函,再经过焚化,意存上天到天官那里,以求天官赐福,祈求我朝千秋万代洪福齐天,福祚无边。 在这新的年岁里,易北皇朝发生了一件举国大事。 皇帝正式发下谕告称,皇太子贺汋已薨,追封其为贞显先太子,众朝臣上疏,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奏请新立嫡皇子贺韵为太子,潜邸东宫。 皇帝敕准,同时改年号为庆源,沿用二十年。 一石激起千层浪,十二州府上下顿时议论纷纷。 话说,这位贞显先太子,并不常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只因他少年时便痴迷道法,不顾皇帝的规劝阻拦,毅然偷偷出宫,归隐山林求仙问道,大大辜负了朝廷的期望。 皇帝大怒,放话让其自生自灭,十几年过去了,宫内外便再也不曾提及他。 这是坊间皆知的轶事,从此,这位贵胄便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也没人会突然想起,他们还曾有这么一位太子。 这突然殁了的消息刚刚传出来,也没引起人们多大的感怀,他们只是唏嘘叹惋,太子英年早逝,最多再加上一句“天妒红颜”。 皇室之子,都是顶好的样貌。 不过,近几日,倒是有不少来自于名山大刹的道士出山,民间时常可以见到他们出没的身影,只道是“乱世菩提不问事,老君背剑济苍茫。” 这些老道极力宣扬贞显太子成功飞升,为我朝求得了盛世清欢,福祚无边。 这样的言论一传出,民间大为传颂。 原本是碌碌无为、无所建树、乏善可陈的太子贺汋,一瞬间竟然成为了百姓心中的景仰,更有老者提议,为其建造长生祠,打算每年于此日祭拜。 竟是成就了他一生的清名。 皇帝本是有些感伤,听闻了民间的说法,大喜与感动之余只能叹惋,他的贺汋生不逢时啊。 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如此高度称赞皇室的嫡子,又兼顾称颂王朝未来可期,实则加强了百姓对王朝的拥戴,巩固了贺家的统治,皇帝怎能不高兴? 于是,新的一年里,新太子即位,非但没有因为旧太子薨逝的伤感氛围而受到影响,民间尤其是京城内,反而呈现出一片热切与憧憬。 这一国祚大事,真是撞上了好时机。 但是,其间还有一件事情,引起了诸多有心之人的关注,像是尘封的史事,再一次展现在了世人眼前。 便是这新的年号,“庆源”二字。 第七十一章 庆源宗姬 茶馆里,伴着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的讲文节奏,堂内渐渐座无虚席。 来者皆是客友,就算互不相识,也能凑合着同一条宽宽的板凳毗邻而坐,时不时借着对说书的点评,搭上一两句话,这点人情味实在令人愉快。 不管这桌拼坐了几人,茶小二每桌只收三文钱,他端着大耳粗嘴的鹌鹑壶在各桌之间游走,偶尔还能收到额外的犒赏。 “你们的茶盏以前不是白瓷的么,怎么换成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儿了?” “哟,这位客官怕是有一阵没来了,黑色釉的茶盏被大伙儿称为茶器中的黑珍珠,好着呢!”茶小二指着一桌客人道,“时下流行点茶的玩法,您瞧。” 那人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位身穿团衫生娟裙的姑娘坐在那里,杏白色的遮面纱绢放在桌沿,神情有几分闲散。 宋知熹捣鼓着手中的汤匙,她先是把由茶饼被碾成茶末的茶调匀,撩起袖子注入沸水的同时,用茶匙极力击打茶水,让茶汤产生鲜白色的泡沫。 白色的泡沫从茶盏中浮起,逐步贴近茶盏边缘。 黑色的茶盏恰好衬得白色茶汤如同江海凝结,浮光闪动之间,深沉稳重。 “没想到现在点个茶,竟会这么累,都没有从前那般娴熟了,时过境迁,不复往昔啊。”宋知熹伸手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细汗,捡起碗仰头喝尽,还意犹未尽地笑道,“哈,畅快。” “姑娘,这般牛饮是不行的呀。”盘锦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明明方才点茶时还是温婉娴静的模样,让她一个女子都能看得动心,怎么到饮茶时就换了个人似的! 姑娘平常端着茶杯,也不是这样的呀! 宋知熹笑着打趣道,“你还不知道么,你家姑娘啊,只有认真起来才会像模像样。” 盘锦哭笑不得。 “这厢咱就讲完了昆仑仙,说实话,这昆仑仙只是今日的话引子,接下来啊,就是重中之重了。”说书先生目光明耀,神情激动万分,像是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却又藏着掖着,有意吊起大家的胃口,“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接下来要提及的,是何人物了。” 台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后旋即就议论纷纷,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 “没错,就是她,庆源宗姬。” 这一名号世代相传,纵观整个王朝,无人没听说过庆源宗姬,此人作为上古王朝的功臣,是深受百姓爱戴的贵女。 说书先生注意到在场之人热切而又景仰的眼神,这庄重肃穆的氛围令他十分满意,正要照例先念完开场白,却不料此时一个小伙儿堂而皇之地进来,还呲啦啦地喊道,“好戏演到了几折?” 这人语气轻佻,破坏了肃静的氛围,在座之人仿佛觉得让宗姬受到了亵渎,立马怒目相对。 “啊咧?我听说,这里不是在讲昆仑仙么,你们也不必露出这般维护的表情?” “昆仑仙?莫提、莫提他们!”一个学究嗤声道,“这些丧尽天良的恶人,他们也配?” 宋知熹自然知道,宗姬就是上古皇室郡主的别称,因为她所在的大庞王朝,便是以宗姬称作王爷之嫡长女,以示显贵。 世人祖祖辈辈皆传,数百年前的上古帝朝,巫祝之术崩坏,一群外邦之人以“昆仑仙”自我标榜,打着渡化世人的幌子,滥用巫祝之术残害国民,以谋求推翻谢姓王朝的统治。 一夜之间巫术波及整个王朝,各大州府无一幸免,其规模之大与惨绝人寰实在是令人细思极恐。 庆源宗姬得上天眷顾,于福祚之日紫气东来之势降生,天生贯通法诀,虽然自小便含着金汤匙长大,却不惜以身犯险,最终落得个魂飞魄散,与那巫祝一族同归于尽,保住了王朝血脉。 虽说之后王朝更迭,山河易主换了姓氏,但百姓终究还是百姓,全凭先祖的存活才得以有后世的子孙绵长。 这一个故事已经作为史实载入了国书,不管世人信道法还是不信道法,信不信故事与人物的真实性,这样一个人物是否当真存在? 或许只是祖先们出于内心一致的幻想,对榜样之人景仰的渴望,或是出于对后世子孙胸怀家国之心的鞭策,于是达成共识,共同编造出这么一个美丽的谎言。 但是,数百年过去,诸多历史已经湮灭尘封,唯有深宫之内留存至今的国书卷宗上,还有只言片语,像文物一般封存于高阁,无从考证。 但祖宗教诲不可忘,世人对庆源宗姬,还是大多保持着绝对的景仰与相信态度。 宋知熹气得把纱绢一甩,嗟叹:这位宗姬虽然早亡,但好在她流芳百世,此生无憾啊。反观她自己,不知道曾受过长辈们多少谩骂。 这般鲜明的对比,要不要来得这么狠?这种云泥之别让她情何以堪呐 生在谢姓的王朝,祝明宴作为仙歧世家之人,她与皇家贵胄也有过接触与了解,不过,她并不识得这么一位封号为庆源的宗姬。 是了,那便估计不是她那个时代之人了,因为在她还活着的时候,祝家是唯一的道法传承世家,皇族里,也并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位会施展法决之人。 或许这位宗姬是大庞王朝的后世之人,那个时候她毕竟早就死了,不认得也正常。 “可有人识得那位宗姬的年岁与模样?” 见没有人答得上来,说书先生便道,“没有传下她的画像,因为宗姬死后的十年内,名气曾盛极一时,尤其是她样貌不凡,引得一些不肖之徒藏其画像于青楼妓馆,女子日日攀比仿妆,当时的端阳世子以冒犯皇族之人的由头,请宫下了圣旨,查禁了所有宗姬画像。” “那段时间宗姬也曾受尽诋毁,有人为谋得财路,还把她画作上古妖姬,红玉为眸,画上那种妆容还曾盛极一时。” “说是诋毁怕是不妥,世上没有空穴来风之事,怕是这宗姬沽名钓誉,经你们这种人美化,原本的妖姬才是她的真面目?”一个人出声道。 “这……说得有几分道理,毕竟我们都不是见证者,说开了,所谓的大义牺牲都是道听途说啊!” 底下人议论纷纷,各执一词,瞬间沸腾开来。 “都是一群刻板的老辈人,太扯犊子了!年轻人谁还信这个,顶多是一个故事罢了,不过是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传得太盛了反而有欺世盗名之嫌。”一个白衣书生说道,“就算它再真实,又与我们当下有何关系?还不是各活各的?” 有人急了眼,开始指着鼻子叫嚷,“怎么会查无此人?有国书记载,典制盛况历历在目,这位敕封的宗姬可是堂堂正正写在皇族的玉碟之上!是实实在在有这么一个人物!” “嘁!说多了,不就是为了鼓吹天道大义,但事实呢,道德沦丧与泯灭,过去发生的还少吗,人都是这般,在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时候连同胞都能蚕食,一旦生活安康,便侃侃而谈所谓的大义与德行。”一位学士语气开始愤慨,“丑态毕露!” 有人看不过去了,起身相劝,“公子语言过激了,不能如此极端地定论啊,你这般是抹杀了所有为国而死的英魂,不能不如此啊。” 场面愈演愈烈。 “这话何其痛心,好没良心!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国之将覆的惨像之下,一个女子破釜沉舟,不留一气的自告奋勇就义,你能想象吗,何其气量!你敢吗!” “我怎么不敢!” …… “哀我人斯,亦孔之休。可怜我们这些劫后余生人,也真是吉庆有余福禄无边。” 最后,一个老者颤巍巍地扶着桌沿艰难站起,佝偻的脊背却撑起了大部分人心底坚实的支柱。 茶馆之内,良久陷入了静默。 一场没有檄文的战事,告胜。 茶馆内舌战群雄,这一劲爆的消息传出,立刻引来了外头越来越多的看客,怕是要横生事端。估计巡京的兵卫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整个过程里,宋知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内心看得通透,却只是这么看着,饶是她也有几次义愤填膺,却也并不打算插话。 在这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地方,还真不是一个真正能讲道理的场合。只要你顶上一句话,立马就有唾沫星子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恨不得把你淹死,就算有己方的人帮腔,也难免气结。 就拿这在场的人来说,哪个不是开始心平气和地说话,最终却激动得脸红脖子粗。 而她自己,就是那种一旦被人气着了,别人没事,她自己却能被气得心堵胸闷,几天都缓不过来的人。 她何必自讨没趣呢。 宋知熹摇了摇头,“行为者常常没有评论者高明,但评论者往往没有行动。” 井蛙不可以语海,夏虫不足以语冰。 对井底之蛙语海的事情,是由于它的眼界受着狭小居处的局限;对夏天生而死的虫子语冰的事情,是由于它的眼界受着时令的制约。 “呵呵,好了好了,咱们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本就爱谈论家长里短,勋贵趣闻不够聊了,就改探讨这些求仙问道了。” “我们在为宗姬正名。” 宋知熹放于身侧的拳头微微收紧,有几分替此女不值。 正名? 说得好听,若不是这新改的年号,又有几人会记起这位宗姬? 也许,能被历代相传,历代尊崇恩谢铭记,这便是她最好的结局,只是不知道,这是否是她心中所愿,心中所想。 但宋知熹能体会到,这绝对不会是她的初衷。 世人妄加揣测,对其产生过误解,甚至以妖姬之名冠在她的头上,对其心生畏惧。 只是那位庆源宗姬,她再也不能知道了。 何其可叹! 后人对一个女子尚且如此,那么对待一个家族,又会有什么两样。 她想起回忆中的那场火光,有几分惴惴不安。 呵,若是我祝家当真因为成全了苍生道义而不复存在,那么我家族为大义牺牲,此等与天同高的恩情,又怎能被世人相忘! 那么她祝明宴就算侥幸重生而活,那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宋知熹莞尔一笑。 千万别呀。 天道,还请您听清我内心的祷告,千万别是这样。否则我呀,真的是会带着满腔仇恨……疯掉的。 第七十二章 亲事 宋知熹放眼望向大门口,捡起桌上的纱绢,叠好放入了荷包内,把荷包塞得鼓囊囊的。 在京街的巡卫到来之前,她得赶紧离开,若是等到他们来清场,保不齐又会碰见哪个熟人,那可不太好。 从茶馆出来的时候,恰好是艳阳天,穿过来时经过的拱桥,兴许是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灯清河,东襄城街这边凉快了许多。 “姑娘,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盘锦担忧道,“是了,经过刚才里头那一摊子折腾,估计是累着了。” 宋知熹讶异地张张嘴,“我好像就说了两句话,貌似还是自言自语?” 盘锦一副有理有据的模样,“那姑娘八成听是听累的。” “虽然我什么也没做,”宋知熹顺着盘锦的话,自我陶醉道,“但真是辛苦自己了。”说完她双手一摊,“欸,你说,我这是不是一副很欠揍的模样?” “惟妙惟肖。”盘锦立刻点点头,走到几步开外的树荫下,忙活着去准备招徕马车夫。 灯清河平直地贯穿了整个商业区,河水清澈泠泠,细碎斑驳的水光与日光相映成趣,宋知熹百无聊赖地站在桥边,想起从前,自己也曾经在花灯节的夜晚,偷偷溜到县城的河边放下一盏圆圆的绢灯,祈求阖家安泰。 画舫游船在湖里微微起伏,偶尔有小娘子探出身子来,举着罗扇在水面轻轻撩起水花。想起 被水浸透的滋味,宋知熹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扶着桥柱走开。 “怎么了?”看着盘锦站在槐树下绞着帕子,宋知熹觉得有点儿好笑。 “哎这个老赵头,保不齐又去哪儿吃酒去了,都特意嘱咐了要记得时辰,他一个劲儿点了头,却是一点儿也不靠谱。”盘锦跺了跺脚,“这外头雇来的,怎这般怠慢?不知道您是宋府的千金么?” “不打紧,你且去白记梅子铺买些酸梅,咱回去做酸梅汤。在这天儿里啊,最为生津止渴了。” 宋知熹说完便抬脚钻进帘子内,安心地呆了在马车里。 长街上人来人往,长吆声忽远忽近,意识放空后,反倒叫人越来越困倦。 …… “宋姑娘?”一个男声道。 “嗯?”里头的人慵懒道,却意识到叫她的人并不是盘锦,瞬间警觉地醒神。 “宋大人去了裕王府。” 那人见马车里的人没有半点儿回应的意思,想着自己是不是过于唐突,正要按照主子的交代把话说完,宋知熹终于出了声。 “我并不识得你。”宋知熹半撩起门帘,“所以,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站在马车外的是一个衣着体面的小厮。 小厮有礼地让开几步,朝长街对面摆手道,“郡王有请。” 宋知熹微眯了双眼,顺着方向看去,汉白玉石板上停着一辆线条雅致的马车,四壁皆由复杂而精美纹样的丝绸所装裹,华盖顶上银灰色的牌旗,赫然就是郡王的身份标识。 这是让她过去的意思? 他爹去了裕王府,这便找她来兴师问罪? 一段时日不见,竟是连他爹也一并嫌弃了么,呵,宋渊能觊觎他王府什么? 宋知熹一动不动地敛眸道,“长街上人多眼杂,你家主子确定放心与我说话?” 小厮道,“姑娘一并入了马车便是,无人探听。”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指不定我这一去,就有人传你家主子的小话儿,那我岂不是难辞其咎,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了么。” 宋知熹摇头道,“不成不成,我还是有良心的。” 小厮不耐烦了。 这女人话怎么那么多,真是不识抬举,他们堂堂郡王爷来请都请不动?真当自己是块宝呢。 宋知熹暗自想道,果然,后台尊贵,下人也心气儿高。 一个冷脸的侍卫走过来,瞬间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宋姑娘,郡王有言,周世子在晌午的那番行径,他也不是干不来的,还望您考虑清楚。” 宋知熹脸色一僵,“行。” …… 马车里淡淡的沉檀香拂过,宋知熹双手搭在腿上,紧抿着双唇目不斜视,男人衣袖上的勾云纹细腻可辨,唇瓣扇动,醇厚的低音倾泻而出。 “一段时日未见,你倒是变得拘谨。” 宋知熹不说话,静静地坐着,看着踏足边一个似曾相识的箱箧,微微出神。 “你当真不知道,你父亲此行何意?”他面色温润,却有些不耐道,“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忘记了。” 他叫她,收起她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宋知熹秀眉一抬,认真地看向贺衔,“不会啊。” 她想了想,又道,“我爹这几日并未与我说过话,我自然是不晓得他的意思的,只当他是与裕王爷有公事商讨,或者是与王爷有过交情,这般看来,造访王府并无不妥。” “交情?”他轻笑了一声,光风霁月一般,却看不出情绪,让宋知熹尤其觉得来者不善,他道,“宋姑娘啊,亏你也说得出来,我们两家向来互不来往,若是要你猜,你觉得会是什么?” 宋知熹暗道不好,八成是去说亲的。 但她爹没去求圣旨赐婚,这事应该很难成,她也不怕落了宋渊的面子,“问题不大,裕王府没这个意思,那我爹也不能拿你们怎样,他也断然不敢与王府逼婚。” 她一刻也不停留地继续道,“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爹不会做,再者……” “我父王同意了。” 宋知熹愕然,一大串话瞬间扼杀在了喉咙里。 “母妃也认了。” 看着她这般表情,他又笑了,语气云淡风轻,仿佛自始至终都与他无关,都只是一场玩笑。 “你那心思,到底是压不下了么?”贺衔轻叹口气道,“不要和我说,这里面没有你的意思。” 宋知熹觉得麻烦大了,误会也大了,当初就该一刀两断再和宋渊讲明白,那样的话,哪里还会落到今日这种境地? 是她疏忽了。 良久,马车里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两人之间的气氛开始有些微妙,又陷入了一种尴尬,像是率先表达了心意的良人久久在等答复。 但宋知熹清楚地知道,并不是。 待整理好心情,她认真地抬头,对上了他清凉的眼眸,“郡王谪仙一般的人物,知熹不敢染指,更不敢觊觎。” 觊觎?贺衔眉峰一挑。 “既然你如此不上道,那我就不再给你留面子了。”见人貌似还打算不懂装懂,他觉得也没有必要再措辞了,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卷轴,看着她。 “喜欢我,直说。” 第七十三章 叙旧 她没有嫁过人,但是她见过啊。 热烈的画面浮现于脑海之中,锣鼓咚咚锵激起环城的喧嚣,眼见之处红绸高扬翩飞,唢呐吹得响亮吉祥,流水席上觥筹交错,各个喜色溢于言表,十里红妆迎来的新娘定当绝世无双。 大被看袍的人一附身二抬手三横抱,叫全福人与看客们心皆滚烫。 对面那厢的人正襟危坐,就算问住这种直白的问题,也根本看不出任何局促,贺衔,“怎么,把你问住了?” 宋知熹笑着跌进了他的眸子里。 这个问题。 喜欢么? 确切来说,是喜欢过的,但那是宋知熹,不是她阿宴啊,她绝对不会是原主的替身,她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本心。 是该把话说清楚了。 “您会错意了,我仰慕过郡王,但并不爱慕。”宋知熹诚恳道,“人是会变的,现在的我,不再像以前的我了,其实我在那日便说过,心里的那头小鹿,在见你的时候已经撞死了。” “所以,郡王对我,该嫌弃还是嫌弃着,您放心,我不会有任何微词。” 宋知熹犹豫着,要不要挤出几滴眼泪好让她看上去可怜至极。 “好,这话爽快。”贺衔朗声问,“那你和我说说,它什么时候死的?” 他是根本不信这句话的,也全然没把她为放在心上。若是这鹿早就死了,她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甚至还不惜清白,不知廉耻地勾引他。 玉席铺就的案几上摆着两杯凉茶,半樽清酒内的琼浆玉液芳香诱人,宋知熹下意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喉咙干得要冒烟了,今日晌午的酸梅汤怕是没有着落了。 听人语气不对,她这才意识到,这话里有疏漏,她祝明宴见到他的时候,是在琼林宴上,但宋知熹不一样,她是早就见过他,还对他暗生情愫了的。 她倔强地咬着下唇。 完了,这叫她怎么解释,难道叫她说,她不是宋知熹,她是从错世魂穿而来的人,本名祝明宴,还是个道行不浅的世家贵女? 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旦说出来,那她估计得被人丢出去,大祭法场。 贺衔眉头一紧,他是把话说重了么,为何她要这般委屈。 “好了,说清楚了。”他适时收住话题,既然不适合再谈下去,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既然把话说清楚了,那么问题多半是解决了,她不信,若是贺衔本人不同意这门亲事,裕王府真能定下,只因为对这位郡王,他们看得比谁都重。 她啊,还没有完美到让王孙贵族争着不放的程度,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所以说,这亲事必定结不了。 宋知熹走下马车的时候,她眼前一晃,忽地被人攥住了胳膊,阴恻恻的声音滑过耳畔,“站好了。” 熟悉的气息拂面而来,她侧身看去,男人转瞬笑得爽朗,声音变得分外清越,“什么话头这么有趣?”周绪呈撩起郡王的马车直接钻了进去,“今天天气不错,我也想聊一聊。” 周、周世子?! 他什么时候来的?! 宋知熹面色煞白,比从茶馆刚出来时还要忐忑上几分,毕竟青天白日就钻进外男的马车里,这让她怎么说得清楚?方才就不该把面纱塞回荷包的…… 她又陡然站直身子,平缓了思绪:她想多了,为何她要解释? 冷面侍卫来不及阻止,就被人架住了脖子,他大喝,“什么人!敢冒犯郡王的马车,谁给你们的胆色!” 侍卫萧策放下架住的刀柄道,“我家世子爷想与衡川郡王叙叙旧,你这都要拦吗?” 宋知熹放眼四周,像是被清了场一般,四周都不见有百姓聚集。 “不必惊慌,周世子难得有空,今日莫要扰了他的清闲。”贺衔出声道。 听人发话,马车里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郡王这般客气,欸,咱俩一见如故,怎么不请我去王府坐坐,我也好讨杯茶水喝,怎么样?” 宋知熹仿佛能想象这人说出这话时促狭的神态。 两人依旧在对话,“呵,周世子这反客为主的能耐,还真叫我刮目相看。倒也不是不可……” …… 不管那边聊得如何投机,相处得如何融洽,宋知熹早已坐上了自家的马车,瘫软地靠在一旁。 半篮子的乌梅与山楂里,躺着几块陈皮与几簇甘草。乌梅泡发以后,放上冰糖、桂花、甘草一起煎熬,放入冰碗冰镇之后就能酸梅汤。 古籍所载的“土贡梅煎”就是酸梅汤最初的原型。宣德门外有摊主,常常手拿冰盏,也就是两个小青瓷碗,不时敲击发出铮铮之声来吸引人们的注意,路人大有望梅已自解渴,闻声已生清凉之感。 盘锦开口笑道,“姑娘莫要惊慌,世子爷怕是以为姑娘被纠缠了。” 宋知熹听了摇摇头,“别介别介,周世子正人君子,断不可这般猜忌他。” “……” “叙旧多好啊,没准还能成为莫逆之交,这么看来,实在是功德无量。”宋知熹好言相劝,“盘锦呐,做人要常怀善念,常言道,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啊。” “姑娘。”盘锦平静地道,却让宋知熹心下一沉。 盘锦沉默了一阵,她的眼尾泛红,明显带有擦干的泪渍。笑着回身对她开口,“姑娘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呢,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的。” “我这臭毛病,也不知是随了谁了,确实是该改一改了哈……”宋知熹清咳一声,“盘锦,我一直都在,你不要多想。” 盘锦点头。 宋知熹自然而然想起了宋渊,她有几分惭愧,她爹也是为了她好,她这次八成要暗地里和他对着干了…… 这亲事,不能成。 第七十四章 表姐妹 自从去年大小姐在世子的鼎元府内彻夜未归,整个宋府的气氛都开始变得有些凝滞,只因为从那一日起,宋府最大的家主宋渊非但不再提及大小姐,更是很少在府中居留。 这种微妙的生分,整个府里的下人全都看在了眼里。 倘若是离京处理公事,按理说,京官不得诏令不得离京办公,否则就算擅离职守,因此,私下有传言流散开来,猜测宋渊在外头养了外室,心都不在府里了。 府中别说准备,压根就没有人知道近日宋渊私下给大小姐定亲的事情,外面也并没有这方面的风传,由此可见,这门所谓的亲事算是告吹了。 在临近中秋时节的前一个月里,竟像是府里的猜测被应验了一般,宵禁时分,宋渊终于回府了,还带了个女人回来,更为震惊的是,女人还带着一个女孩子,年岁竟是与宋大小姐相差无几, 这么一来,包养外室的风声倏地传开,顿时整个府里都不安分了。 好在后来宋渊说了声明,女人名叫苏如婳,是他的远房表妹,因丈夫战死家道中落,没了依靠,这才借居宋府。 杜念儿的父亲是西京清河府的二品武官,在战场上本来也只是运筹帷幄,不但武艺不凡,身边自然是由不少军将护卫。 然而,不久前往京中传来讣告,称其突然在军营中横死,经查明是敌营中的细作所为,已经被赶来救急的将领当场捕获就地处死,也算是引起了清河府不小的轰动。 不过府里的下人向来不关心这些,只关心府邸里对她们来说,是否会发生新的际遇,一下子各种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什么青梅竹马兜兜转转后,表妹最后变续弦,宋知熹的地位岌岌可危。 “先夫人已去,执掌中馈这种大事,放在大小姐院里几个嬷嬷手里像什么话,大小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嫁到别人府里去,咱们府里,到底还是需要一个女主人的。”有人如是说。 原主身为宋府唯一的大小姐,一直以来没有姨娘与庶房姐妹,也就没有后宅那些妯娌之间勾心斗角的事情烦心,其恣意欢脱不晓得让多少世家的姐妹偷偷艳羡。 这下倒好,来了个宋渊的表妹,于是有关续弦、抬姨娘、升正房等猜测层出不穷,一下子把她推到了众人视野的中心,一时间,大半个府里的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本来宋府的家风还算肃正,这么多风言风语能这般肆意传开,终究只是因为宋渊并没有出面制止,放在他人眼里,这就是没有否认的意思,如此一来,有不少已经被拨给了苏如婳的奴仆,竟还私下偷偷敬称她为“杜姨娘。” 现下,储玉院的抄手游廊上,一人在石板上踩着急切的步子赶回来,说是踩倒不如说是用力地碾,因为一点儿哒哒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闺房内石榴淡淡的香甜四溢开来,可惜的是,在一片愁云惨淡之像内没有几人有心品赏。 “盘珠?”一个丫鬟见到人回来,赶紧拿鹅毛掸子在人身上拂扫两下,把她叫了进来。盘珠站在镜子后挽起宋知熹垂落的头发,拾起的桌上梳篦,朝镜中的人儿点了点头。 似是瞧见人到齐了,几个贴身丫鬟忍不住开始为姑娘打抱不平。 “这才死了丈夫就上赶子巴着老爷,都是妇道人家了也不晓得避嫌,老爷看在亲戚一场的关系,心善顾全了她们,竟然不知廉耻也不知收敛地要了那么大一个院子!” “毕竟是才没了至亲,再不济也终究是个可怜的,杏子你还是莫要说这么难听,传出去对姑娘的名声也不太好。” “我早晨去浣洗房交差的时候,听一个刚去过听雪院的婆子说了,别看这杜娘子已经当了娘,皮子上瞧不出半点儿皱纹,还年轻貌美着呢,还有人说……”那丫鬟瞄了正在梳妆的姑娘一眼,声音越来越小,“说比先夫人都不逞多让……” “真的假的?”有人惊呼道。 宋知熹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皲裂。 盘锦睨了那个没礼数的丫鬟一眼,“这眼看中秋就要到了,摆明了是个打秋风的亲戚啊。” 宋知熹并不在意这个,令她头疼的是,方才盘珠已经确认过了,她那所谓的表姑带来的女儿,名叫杜念儿…… 本来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杜念儿,竟然还要叫上一句表姐妹?! 天意弄人呐。 更为难的是,同住在一个府邸里,除非她把自己囿于储玉院缩居,这日后怕是难以避免与她们日日相见。 这还是小事儿,以眼下两方尴尬的境地,真心和睦相处估计不太可能,说不在乎也是不可能的,遇上这种情况,心存芥蒂才是人之常情。 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的,顶多是两个院子的人针尖对麦芒罢了,算不得多大的麻烦。 令她在意的是,她的身份。 宋渊把整个听雪院都拨给了杜娘子,听雪院占地大,靠近厨房与侍女成群的花苑,打点下人甚是方便,就算是府里的客人,也得是有些身份的才能住。 但既然是娘儿俩两个人一起住,拨个大点儿的地方也是讲得通的。 照顾归照顾,好歹是她从前住过的,竟然也不与她问一嘴就立刻给了外人,这明显是打她的脸啊。 她爹虽然不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但该考虑的向来都思虑得当,她几乎都要怀疑宋渊是不是已经看出了她身上的端倪,抑或是在故意试探着什么。 若真是这样,尽管内心有点儿纠结又忐忑,她也必须要坐得住,更不能自乱阵脚先行暴露,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做出最坏的打算。 “哎呀,你们这般愁云惨淡做什么?我看起来就这么自暴自弃嘛?”宋知熹狡黠一笑,“嘿嘿,再说了,府里来了新人,总算能把咱这冰窟窿给捂热闹了~” - 黄澄澄的明月映于黑夜,尽管时候不早了,还是有几个丫鬟捧着针线纺新完工的料子,紧赶慢赶来到听雪院内。 苏如婳坐在绣凳上喝着茶,尽管一身白衣似做守孝之状,但面上轻松无比,看不出来多少伤心的情绪。 她虽嫁予二品武将杜堂为正妻,对杜堂没有多大的感情。 杜家长辈过世得早,但光是家里的小妾就抬了五房,她成天心力交瘁地应付那些妾室,才好不容易把位子坐得牢牢的,任谁也抢不去,这些年作为当家主母也算是捞到了不少好处。 都说树倒猢狲散,当家的男人一死,这些妾室全都收拾起金银细软,连夜另寻出路,可算是叫她看得冷哼一声。 许是母家提言,宋渊这位表哥对她多有照拂,她也颇有些感动,但对于她这个深宅大院的妇人来说,她清楚地知道,仅靠一点点照拂关系的维持,是不足以她与女儿安身立命的。 此刻站在身边的仆妇是她从母家带来的,向来衷心,“夫人……不,应该是苏娘子了。奴婢已经在听雪院安排好了,那些下人都是明智之人,自然愿意为我们所用。” “我那位表侄女,如何?” “宋家的千金大小姐,模样好的自然是傲气,听说已经去宋老爷那儿闹了,看来不过是眼高手低之辈,比不得咱杜姑娘的气质与聪慧,苏娘子尽管放心。” 杜念儿端坐在一旁,娴静又乖巧,苏如婳看得很是欢喜,“你也别难过了,人都是要向前看的,寄人篱下终究不好听,出不得差错。” 苏如婳拨了拨杜念儿的袖子,“你也不去留意,你表姐在做什么。” 静静地听完二人的谈话,杜念儿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从桌上端起一碗未动过的姜汤,摸了摸还是滚烫的。 “父亲从来不喜我,只在乎庶弟,我为他流了一夜的眼泪,也算全了我的孝道,眼下,我有娘亲就够了,我明儿一早就去给表舅请安,也好全全心意。” …… 第七十五章 中秋家宴 时候正巧,这一天便是中秋了,在宋府临时当工的伙计们,只要事先得到了管家的批准,就可以自行回家过这团圆之夜。 此时府里张灯结彩,全部在为今晚的中秋良宵布置摆膳。各院的下人都有福利与赏钱分发,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大早就都笑容洋溢地忙活开了。 府里的正堂后有一处游苑,苑中的十里方亭是赏月的好地方,于是,赏月家宴就准备在此置办,在上午时分,宋知熹便照例吩咐管家往娘舅的丞相府上递出请帖。 请帖向来不封火漆,宋府与相府之间的函件往来也是由宋管家负责。逢年过节是杨宋两家走动最频繁的时候,这几年来,宋管家也经办过不少次。 只是这次,他翻开封皮后却是一脸难色,“姑娘,毕竟是您亲舅舅,写得这般……把咱宋府的姿态放这么低,确定好吗?” 请帖上写着一行明显带有女子气息的簪花小楷:“略备薄酒,乞劳动玉趾,就寒舍小酌,万勿推却。” 丞相府的人一看便知是出自宋家大小姐的手笔。 她抬手拍拍宋管家的胳膊,“欸~宋叔放心罢,写得越见外越好,舅母心细又心软,一看便知我的处境了,加上棠表姐撺掇,怎么着都会拽着我舅来的。” “相府的表姑娘生性活跃,姑娘打小就与她玩得甚好,这下府里人一多可要热闹非凡了。”宋管家道。 “是啊……”她略微思忖,终于想起这个人物,是她的大表姐杨棠没错了。 …… “姑娘,老爷喊你去用午膳。”此时,菁娘走了过来,不忘提醒道,“杜家母女已经到了。” 宋知熹琢磨着点头应好,看来这场午膳,就是她与苏娘子母女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场合了罢。 午膳时分,各色的菜肴已经在一片繁忙之中有条不紊地呈上了饭桌。 宋渊坐在厅堂桌席的上首,极有耐心地摩搓着手里的古玩核桃,一队婢女上前摆上用餐前的洗盂,宋渊浇了盂盆里的水净手,接过婢女手中的干帕擦干了水渍。 苏如婳自然而优雅地坐在桌席的右方,她挺直身子,隐约显示出自己曾在杜府时的那股当家的气度,不由自主地引人注意,仔细看却又谦礼有加,能叫人瞧出,这是个安分守礼并且丝毫不逾矩的客人,让人对其好感倍增。 苏如婳颔首低眉朝外面望了几眼,另一个端着盂盆的丫鬟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柔和地应好,这才净了手。 杜念儿犹豫着要不要先去给表舅敬茶,灿烂一笑正要收拾好裙子起身,就听见外头传来耍闹嬉笑。 一个身穿橙白色单纱裙的女子迈步进来,身后跟来的一众丫鬟脸上的笑意未散,她们向堂内两边分路排开,守候在了厅堂东西两面。 杜念儿有些讶异,都说宋家大小姐是个骄纵难缠的主儿,她自己也曾见识过,没想到在府里,竟能如此得人心,定不能小看了去。 苏如婳笑着不置一词。 女孩子见到众人后愣得脚步一顿,旋即笑绽桃腮,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叫长辈等我,这怎么好意思,爹爹,给相府的请帖已经呈递出去,想必今晚舅舅与舅母他们就会到了。” 相府与舅舅两个词眼,引起了诸多人的注意。 宋渊点点头,表情自然而又随和地对她道,“丫头,这是你苏表姑母,那位姑娘与你年纪相仿,与你应是表姐妹了,日后可要好好相处。” “这位便是表侄女儿了,出落得跟天仙儿似的,我瞧着甚是喜欢。”苏如婳看向宋渊道,“这通身的气度与表嫂是愈发像了,可见宋府的风水真是养人的。” 宋知熹觉得这话里的味道怎么听怎么怪,说,“杜娘子,怎么能是风水好呢,分明是我爹对我的教养好,您看是不?” 宋渊有些当之有愧,清咳两声,“中秋佳节,大家聚在一块儿吃饭,一团和气是最为应景的啊,知熹?” 候在一旁的菁娘替姑娘叫屈,这是提醒她们姑娘要待人和气? 老爷啊你可弄错了,整个家宴由储玉院统揽,各院听候分工与差遣,她们这头为府里忙得焦头烂额的,就连姑娘也是因您的吩咐匆匆赶来用膳,哪有这个闲情找茬,至于要找麻烦的,您也应该盯着那边才对。 “表姐!” 宋知熹还未说句好话打圆场,右手突然被攥紧,暖乎乎又娇嫩的触感让她浑身一抖,回头就看见杜念儿一脸热情地问候她。 这叫就叫了怎么还牵上手了? 手被握得汗都起了一层,这般亲昵的举动,让她不由得想起此女与新太子贺韵二人的耳鬓厮磨,她赶忙拂下那只烫手的柔荑,笑着回道,“杜妹妹啊,初次见面真是欢喜!”,热情半分不减,有过之而无不及。 表姐都叫上了,那她也只能捡剩下的称呼了,不过她向来随性,况且对她来说,年岁上也没啥值得纠结的。 杜念儿听这话却是一愣,心里哂笑:原来是要和她装作互不相识啊,行! 然而在下人们看来,却是宋知熹有些吃瘪,再怎么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听了府里那些风言风语,作为大小姐,到了话题的正主儿面前还得这番懂事与忍让,得亏姑娘心性好。 菁娘明眼瞧着方才发生的一切,走到宋知熹身边递上月饼食单,“姑娘,这是府里的斋房昨日备下的月饼式样,掌厨的桂婆叫我来问你一声。” 宋知熹接过后瞄了一眼,柔声道,“我瞧着荣诚楼的月饼种类多,今年必定又进了些新的式样,你不妨叫她们去那儿瞧瞧,噢,冰皮月饼记得多采买些,我爹向来喜好这个味儿。至于其他常见的式样,就由府里亲自做。” 宋知熹交代完又回头问,“表姑母与表妹可有什么喜好的口味?” 一来二去,宋渊对宋知熹十分满意,他看着桌上母女二人的面色,问,“丫头说得对,你俩不必拘谨,有什么想要的随意便是。” “啊没事,我们都行的,多谢表侄女一番心意了……” “原来整个中秋宴都是表侄女在操劳主管,果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孩子啊,是表姑母不对,方才真是小瞧了你呢。”苏如婳嗔怪地看着宋知熹,一眼的宠溺非但不像假的,还让人觉得十分亲近热络。 宋知熹没打算驳她的面子,明眼看着,大方地笑了一声,“算不得的,都是下人在忙活,我也只不过是过目一番罢了,担得操劳二字我实在是有愧啊。” 菁娘出声道,“老爷您瞧,姑娘都脸红了呢。” 这么一说,在场人全部看向宋知熹,宋知熹本来挺正常,这么一弄愣是尴尬地红了脸。 “还是苏娘子会说话,姑娘脸皮薄,经不住这般夸的。” 脸皮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宋渊轻笑一声,声音极小,但还是被有心之人听见,苏如婳以为是宋渊看破了自己话里的心思,这才轻笑于她。 “呵呵是了呢。”宋知熹强装腼腆,捻着嗓子娇声笑着,想象起自己此时的样子还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也把苏如婳看得只能强颜欢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整整一顿午膳,宋知熹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盯着花石地板上细细的纹路偶尔发呆,其间宋渊几次给她夹菜,她也像若无其事一般依着他的骄纵,但并不代表她心里是没有一点隔阂的。 她方才一进来就那么热络,是因为完全把与父亲的生分压在了心里,至于之前结亲的缘由,她自然要找个机会好好打听一番。 但,凭她爹对她依旧宠溺的态度,她彻底地放下了心来。 一桌子午膳,也算用得尽善尽美,愉悦非凡。 第七十六章 舅母 秋高气爽,天色澄净。若不是时令使然,恰巧花叶入泥,万物的颜色本该能看得更加分明。 宋知熹刚刚听到下人告状,浆洗院中有一群粗使丫头,以中秋的封红赏钱为注聚众赌博,这便独身赶过去瞧瞧是什么个情况。 还没跨过月洞门,她犹豫了片刻,停住脚步贴近墙面。 相比于府里其他地方,浆洗院里静悄悄的。 宋知熹眼角的余光只能看到,院落里各色布料整整齐齐地挂在几排林立的晾竿上,随着风的吹拂微微摆动着轻盈的边角,在黄叶凋零的横秋 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变得生动出彩。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试探好了什么,院子里才终于传出女子们放开了的声音。 “‘二四’与‘么二’,我摸到了至尊宝诶!”一个粗狂的声音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梅花,长三……尽是些杂牌,这叫我可怎么打哟。” 宋知熹静悄悄地入院,果真,一圈石墩子上围坐着一群梳着双丫髻的粗使丫鬟。 “轮到谁坐庄了?” 圆脸的丫鬟一脸懊恼的神色问道,“皮儿姐呗,她都赢了我半袋子赏钱了。” “大、大小姐!” 围凑的丫鬟们瞬间垂着脑袋跪了一地。 宋知熹看着桌上的骨牌蹙眉道,“在经由官府红字批准的营业场合之外,摸牌九是明令禁止的。” …… 转眼间,金乌西沉,玉兔东升。 宋府在节日里拘得不紧,没有分到差事的丫鬟们闲下来,在各自当差的院子里嬉笑凑趣。 北地的府宅里多用瓷砖或者木板铺地,还有就是用石板或者一些石渣锤平而成。 青石板多见于庭院,这样的青石板地光洁平整,易于清扫,而且耐受风吹雨打、暴晒冰雪,用久之后自然有光泽,宋府游苑中的十里方亭就是这种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正是这样,才能在此时的月光下出现“如积水空明”的视觉效果。 宋渊在庭院里亲自招待了杨丞相一家,可能是饮了酒的缘故,宋渊与杨居山二人难得畅谈甚欢,小到鸡毛蒜皮的闲事无话不谈,亲戚这层淡淡的关系,也渐渐明朗起来。 趁二人不注意,舅母唐寰把宋知熹悄悄拉到了垂花照壁边,掂量一二才开口问,“阿熹啊,你这几日过得可好?” 宋知熹轻呼出一口气,上前轻轻拉住了唐寰的袖子,“还算舒坦,舅母看着与年前别无二致,反而面色更加红润,今年大概有喜事降临呢。” “哈哈瞧你说的,我府里能有什么喜事,倒是你……”唐寰,“还记得舅母带你去忠信侯府贺寿吗?” “记得的。”宋知熹眼皮一跳,听这番语气像是想通了什么。 “那你定是还记得那次,裕王妃当面问起你父亲,知熹你跟舅母说说,你觉得裕王妃怎么样?”唐寰拉着她的手,笑意直达眼底。 宋知熹想起自己曾经在寺庙外扮作丫鬟出街时的“哄骗”,似懂非懂地道,“王妃既大度又温婉,舅母为何要这么问我?” 唐寰以为她说的是场面话,殊不知宋知熹全然是发自肺腑之言。 但眼看都提到裕王府了,外甥女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便觉得很是蹊跷,连忙问道,“你父亲没同你说?连你舅舅都晓得了,怎么?!他还把你一个人蒙在鼓里?难不成藏着掖着等到迎亲的时候再给你来个惊喜?” “临时才说,惊喜也变成了惊吓好不!” 宋知熹现在彻底是明白,自己那一桩不明不白的婚事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她舅母向来是个会说话的,就算是搜肠刮肚也能把她夸得跟九天仙女儿似的。 估计是舅母猜透了原主先前的心思,特意与裕王妃好言在先,之后她爹宋渊,也在她意外的刺激之下有过请旨赐婚的想法,这才把她与郡王之间的误会贯彻到底。 唐寰对她实在是太好了,得此舅母,她此生何求啊…… 但是事情不该是这么个走向,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与郡王两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谈感情的话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能到交换庚帖的地步了。 “舅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对我就像亲娘一般好,这些知熹都放在了心底。”宋知熹压低声音道,“可是,别听外边那些传言,我与衡川郡王实际上一清二白,也万万不会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是不是郡王与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刺激到你了?” 唐寰担忧地继续道,“舅母是过来人,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成亲最终都是过日子,日日夜夜相处下来,夫妻感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来了,男人那些嫁娶之前的心思,在成家之后,早就成为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往了。” “就拿你舅舅来说,娶你舅母之前啊,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说什么还要削发出家,结果呢?”唐寰低低地笑了一声,“现在他一心全扑到孩子与公事上去了,两头不耽误,对我也是无微不至的照拂。” “郡王那孩子月朗风清,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看起来再胡闹,心底终究是个柔软体贴的,我瞧着,你俩哪哪儿都配。有一点儿矛盾没什么的,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些事情成亲后你自然会明白。” 唐寰以为宋知熹是心里腼腆,犹豫再三,还是凑身贴近她,悄悄地说出了口,“你母亲该教你的,在送嫁之前,我会陪着你好好教给你的。” 宋知熹听得鼻尖一酸,豆大的眼泪打在了青石板的地砖上。 她此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宋知熹从来不是个缺爱的,没想到,她祝明宴上辈子的伶俜与苦楚,竟是在这一错世找到了安抚与皈依。 “不过,眼下这么久也没个消息,这亲事貌似遇上了点困难,若真不能成……”唐寰看她掉泪,尽管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还是狠下心来劝慰她,“你也别委屈,千万别学那些个痴心的女子非他不嫁,咱知熹啊,他们王府不珍惜,定有别人抢着要。” “你可是我的亲外甥女儿,任谁也不能欺负了去。” 宋知熹破涕为笑,她难得有这番狼狈的模样,此刻毫无遮掩地被人看了去,她赶紧从袖子里拽出手帕把泪水擦干,道,“让舅母见笑了。” 唐寰摇摇头,“有委屈不要憋在心里,这样是不好受的。” “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你舅舅提,他这人瞧着一本正经,心肠冷硬,但其实就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你娘自从嫁了你爹身体一直不好,生了你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了,你舅舅就你娘这一个嫡亲的妹子,对这些事情心存芥蒂也不是,你莫要怪他,与我们家生分了。” 宋知熹晓得,舅母是嗔怪她早晨写的信用语不当了,真诚地轻声道,“舅母我晓得的,是知熹不懂事,舅母一家对我的好,我是大小就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的,我真的很感动。” “诶,这不就对了,我可偷偷告诉你,你舅舅他一个大男人不好对你嘘寒问暖,明里暗里都要我帮衬着一二,你的棠表姐也整日缠着我,问什么时候能去看她的熹妹妹呢。”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交领挑线裙的女孩子蹿了出来,上身罩了一层银朱色的轻罗小衫,身材高挑眉眼清秀,让人看了就眼前一亮。 “哪儿有?!”杨棠大大方方地说道。 “对啊对啊,舅母一定是听错了,棠表姐生性皮闹,怎么会想起我这个便宜妹妹呢,”宋知熹心领神会地冲杨棠一笑,这个棠表姐,不由得让她想起她的族姐祝明川。 看起来率真,实际上心思比谁都细腻。 …… 今日的中秋之夜清旷致远,万里无云,澄明的月色照得整个院子温柔幽亮,与长廊上一路橙黄色的灯笼光晕相接,相映成趣。 两个女子漫步在府中贴着石砖的小路中,有意无意之中,实则是宋知熹引着路走。 杨棠眨眼道,“诶,笑得那么讥诮,对你表姐打什么主意?” “杨棠,都多大人了,咱俩能不能正经儿点?”宋知熹啼笑皆非。 “听说冯家因为族亲那边的事情,乔迁出京了,现在你那个最要好的姐妹冯筝走了,最知心的,还不就只有我了?”杨棠朝着她勾勾手,“快来巴结我。” 宋知熹仰面朝天,气结。 杨棠凑近了身子,转而正色道,“杜家那对母女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我可是一心向着你的,你可要拿出你大小姐的气魄给我好好瞧瞧。” 宋知熹瞪大了眼睛鄙夷一句,“棠姐姐,不带这么夸张的,你可多虑了,有谁能欺负了我去?” “是啊是啊,我就是瞎操心。”杨棠看见宋知熹从绣着福字的锦囊中,掏出了几颗红得诱人的果子,禁不住问,“你哪儿拿的果子,嗯?分我一个?” “席面上都是啊,方才你也吃了不少,都说了,我府里的便都是你的,哪里还分你我。”宋知熹扔去一个圣女果,稳稳当当落在了杨棠的手心。 …… 宫城外。 月华撞了城阙的琼台,一人眺望灯火点点的京城府宅,一身夜行衣隐没了他一身招摇的贵气。 第七十七章 玉露夜 前院的喧闹与热语在园景后的竹林内渐渐收音,竹林四季常青,值此秋季反而更加墨绿,只是,夜里不比白日,一时间竟冷清得有些可怕。 杨棠跟在后面絮叨完,这才向四处漫看,周围的景致让她冷不防打了一个寒颤,她赶忙加快脚步轻声试探道,“宋、知熹?” 宋知熹忽然转身,拎高了手里的那盏气死风羊角灯,突然出现的光亮把她的脸色映照成一种发腻的白,又把杨棠唬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宋知熹对杨棠的惊惧后知后觉,疑惑了半晌才轻笑着摇摇头,她回身放空视线,看见偏僻的幽径中有一个小厮擦着枝叶跻身走来。 小厮朝她点了点头,随即便拐进了那条府里通用的常道。 “怎么了,你怎么这样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杨棠问道,方才她的心情已经平复,自然是看到了小厮与宋知熹二人的接头,又揣摩道,“你叫人盯着什么呢。” 虽是在问,但她的语气平缓,并没有强烈地想要知道些什么,朱门大户内总会有些不便声张的私事,事事留余地,日后也好相见。 “你不是方才问我程记书坊的图鉴么?”宋知熹认真地看着杨棠,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眨眼努努嘴,“图鉴没有,带你去看真人。” “活生生的真人?”杨棠尾音上扬,眼睛骤亮。 “嗯,活的。” 难道宋府还有别的客人?怎么会?杨棠按捺着好奇心,拉起宋知熹的手就要朝着小厮走来的方向一探究竟,却不料宋知熹反而揭开灯罩,鼓起腮帮吹灭了烛灯。 “啊!你做什么?!” 宋知熹温吞道,“吹灯啊。” “……” 微风吹过竹叶飒飒作响,两个女子在竹石的掩蔽后矮下身形,宋知熹单膝着地,一手摁住杨棠的肩膀,向竹林内里望去。 一身黑衣锁袖,衬得身形的线条十分流畅,那人曲腿倚靠在几簇粗竹之上,缀着符拔纹的夜行衣遮掩去了他全部的特征,但军兵的锐气丝毫不减。 她本来打算盯着杜念儿,没想到竟是他先到了?此人如此敏锐,她派去侦查的小厮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回禀给她消息…… 宋知熹眉头微皱。 踩着碎叶的脚步声沙沙作响,一个女子迈着轻轻的步子走近,乍然见到黑衣的男子,虽然在女子的的意料之中,却不妨又生出几分惊喜。 二人双双搂抱之时,软糯的哭腔声低低四溢开来。 “念儿,对不住,我来晚了。”男人出声道。 杜念儿蹭着男人胸前的衣襟,“殿下来了念儿便满足了,念儿不敢奢望其它。” 月华之下衣袂交缠,一亮一暗的衣着色彩在月辉的包裹之下显得尤为突兀。 正蹲在竹石后面的杨棠虽然听不到二人的谈话,但也可算是看明白了,便凑身到宋知熹耳旁咬牙切齿,“嘿呦!这杜念儿的脸怎么这么大?这私会还竟然私会到你们宋府来了?” 宋知熹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她微闭双眼,把听觉的范围尽力扩大。 “京中水深,杜将军的事情恐怕是因我而起,就算怨我也是理所应当。” “怎么会,我自打算跟从殿下之日起,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事除了我爹,整个杜家只有我一人知晓,请殿下放心。” 杜念儿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收起了往日亲密无间的吴侬软语与小女儿的缠绵姿态,垂头又道,“念儿不后悔,只望殿下垂怜与不弃……” 宋知熹把垂落额头的发丝拨到耳后,触摸到的耳垂有些发烫,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红了。 她若有所思。 贺韵力排众议荣登太子之位,为皇帝定鼎朝纲,背地里想要扼杀贺韵的人自然不少,这个幕后操手行事狠厉决绝,实力不容小觑。 这么大一个局面没有留下半点可供探查的痕迹,让内廷以奸细进犯为由压了下去,可见实在是难办。 树倒猢狲散,人人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因此跟权贵走得太近了不行,离得太远了也不行。 跟着太近了怕站错队,一旦大树倒下,大难就会临头;离得太远了也不行,好处永远得不到坏处却少不了。 京中少不了党争,三皇子贺韵晋升太子位,底下多少不和之人虎视眈眈,杜念儿与贺韵的私交,在男人从军之前就是众人有目共睹之事,杜念儿的父亲身居军中要职,若是未来两家联姻,必然会成为太子有力的臂膀。 结果呢,一股未来可期的势力就这么扼杀在了摇篮,杜家所谓的“靠山”却最终成为其大祸临头的导火索。 这怎么不叫知情人唏嘘叹惋,对背后那无情的博弈者连带憎恨? …… “这杜姑娘不错啊,这是在与哪位公子交心?”杨棠并没有认出那个黑衣人,眯眼道,“不过不重要……是个男人就是了。” 宋知熹蹲得脚麻,她微微偏头,看见杨棠正在扎牢鞋履上的连袜系带,她又稍稍抬眼,对上了这人一脸无比揶揄的哂笑。 宋知熹不明所以道,“你这是做什么,就要走……” 宋知熹倏地眼神一紧! 果然,“啪”的一记鼓掌声突然在林间如空谷回响般传彻开来,宋知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始作俑者麻溜逃窜的背影,眉头一皱便立刻决绝地跟着起身。 时间的流逝恍若拉长,很慢很慢,墨绿的竹叶翻转在凌空之中擦过她的眼睫,狭长披针形的曼妙叶态与此情此景碰撞出违和的紧凑感。 太刺激。 刹那间脚踝处的痛感直达神经,惊叫的破音戛然而止,宋知熹把剩余的痛呼声吞回肚子,闷哼一声就栽跪到了地上。 平铺在地面的稀疏落叶遮住了年前就被砍断的歪竹,断面上砍痕崎岖,细小的尖刺划破她的裙角扎进了她的皮肉。她低头攥起裙子,脚踝上被石子击中的一小块泛着乌青,乌青的边缘是一道冒着血的小口子。 强烈的痛感被抓包的羞恼占据,整个脑袋顿时嗡嗡作响,她觉得自从自己不带脑子就魂穿而来,处处都在展现着她的低能…… “宋、你!你怎么能---”杜念儿惊呼。 宋知熹放下搭着额头的手,委屈地抬头道,“不是啊,你误会了,我找猫儿呢。” 杜念儿捂着胸口惊慌疑惧,私会太子可是绝对不能被传出去的,否则又将惹来麻烦,她刚打算出声威胁,就被男人一手拦下。 杜念儿不明所以,“殿下……”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小心回去,这儿我来处理。”贺韵温声道。 杜念儿咬牙点头,她向来识得他的眼色,在这个非常时期自己也要谨慎戒备,她出来有一段时间了,估计她娘一会儿就来寻她。 …… 偌大的竹林,空旷得仅剩两人。一个席地而坐,一个顶天立地,只看气场就是高下立判。 “我没认错的话,原来是宋府的大小姐啊?” 他虽长年不在京都,但从军之前也是个浪荡京街,出席过各场世家宴会之人,与这位宋姑娘也有过几面之缘,这姑娘面相不差,自然好记。 扫一眼她沁着血的脚踝,他眼尾轻佻而起,随意向四处放眼搜寻,警告的意味却很明显,幽幽道,“嗯~还有人呢?是羞于见我么?” 尽管此人笑得愉悦,但宋知熹没察觉到半分善意。 她没敢当场拔出那根倒刺,只能忍痛把脚缩进裙底,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连忙恍然答道,“噢!刚才那一巴掌是我自己拍的,您不知道,平日我挑逗我那只橘猫儿时啊,就是这样拍手的,平常听见这声它便会立刻叫唤着回应我。” 她四处张望,“不过,我也正纳闷啊,也不知道它跑哪儿耍去了……这老半天了也没见它出来,看来是不在这儿了。” 贺韵上前一步,笼罩而来的阴影把洒在她脸上的月光挡住,问,“你可知我是谁?” 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几眼,仿佛才识别出他的身份,慌忙又艰难地起身见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断定眼前的女子不是早先预谋而来,况且,瞧这无脑的模样也不值得他顾忌,他开了口,“今日的一见,最好只是个意外。” “杜念儿与本殿的事情,你若是敢张扬出去,本殿自然有办法叫宋御史自请乞骸骨。” 两人私会在现下自然是见不得光的,但她被当场抓包本就尴尬,怎么还会到处张扬? “民女谨记。” …… 林地上的刺不干净,伤口感染了该如何是好? 宋知熹目送着黑衣人施展了轻功单手翻墙离去后,立即趁着月光还浓,寻了盘锦务必给棠表姐嘱托与传话。 待清理好伤口,她在床榻上接连摆出大字形与下字形,直到起身喝了点破伤风的药才能最终昏昏欲睡。 玉露泠泠,印透河山,无需掌灯人,除却灯下黑。 第七十八章 随礼 神经紧张且身心俱疲往往是最折磨人的,不管是当哪家的大小姐,都要时时与家府中人同心同德。 她心想,唉,重生醒来,面对的又是个劳心的活儿。 翌日,宋知熹拖着疲软的身子出了门。 只因为官府亲自派人送来案简告知,说是昨晚的中秋夜里有人在闹市的平康坊燃放孔明灯,意外烧毁了宋家名下经营的茶叶铺。 茶叶铺最早安置于宋渊名下,是宋渊祖家在京城置办的第一个产业,收入的进项一直不温不火,但经年累月也足够积攒一些银钱。 早在宋渊举家搬迁至京城安身立命以前,这个铺子已经被填入了迎娶夫人杨清的聘礼单子,杨清出阁那日,铺子便做了人员接替,换了杨家的管事负责经营打理。 杨氏因病死后,其长兄国相爷带着年幼的宋知熹回母家探亲小住,经过杨老太太的一番思量与整饬,继而顺理成章地过到宋知熹名下。 当时她尚且不足十岁。 眼下茶铺出了事,宋知熹自然要亲自过去一趟。 按说闹市辖区禁止明火,但恰逢月圆佳节,尽管防火排查这些事情特地有缉巡按察使司负责提点看顾,但奈不过东风难料,这种无妄之灾仍旧年年都有。 她家茶铺在京街的地段不好,在她有限的印象里一直是惨淡经营,生意不景气,在同行业中很难找出半点存在感,所以完全不至于招人眼红。 也就是说,人祸什么的潜藏因素压根不存在。 再说,就算烧了铺子,也不能把她的地契烧了呀,还不是好端端地捏在她手里么? 但是,这些官差们例行公事的做派也太草率了,面子上实在是过不去啊…… “官爷不再稽查一下?”宋知熹看着面目全非的库房,蹙眉道。 整个库房的灼热感已经褪去,外墙由砂浆和陶瓦漆筑而成,如今黄黑不一,屉架上存放了积年的珍贵茶叶,烈火的灼烧让屉架表皮的纹路呈现出似爆裂开的状态,徒留充满质感的黑色木质散发出焦灼的气息。 但看这灼烧的程度,还没有完全成为废木,可见发现及时,但存放的茶种因品质受损,估计是不能用了。 那位官差掀起眼皮看了宋知熹一眼,噙着笑继续翻看铺子里的收支账簿,待一个小卒递来一本官用的勾册,声称全都经办妥了,他便麻利地撕下某页递给一旁的掌柜杨全。 流程都走完了。 他道,“没有必要再查了,虽然不幸,但就是这么一回事。当时是有个巡逻丁敲着木铎走街串巷,经过了望台时才发现火光,那几盏烧尽的孔明灯还躺在你这院子里,你们可以看看。官府能做的就这么多,到时候叫人拿着这张文纸到府衙里领取抚恤银子,事情就办完了。” “也不只是你们一个铺子被烧,且说说隔壁棺材铺,当宝贝一样供着的金丝楠木毁得那叫一个彻底,人家都没说什么,你们也识趣些,莫要闹事,这年头清水衙门里也没多少银子给你们摆弄。” 文纸上戳着新鲜的指印与茶铺专属的徽标印泥,可见是这些官差前脚刚到,便迅速又麻利地张罗起掌柜画了押,连她这个名不副实的东家也没打算等候。 “好在人没事,况且你们茶铺的营生本就算不上丰茂,这样想来,损失这么一笔也不至于肉疼,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负责善后的官差扔下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便带着小卒尽数离去。 “屉架由核桃木制成,当时为了保持茶料的干燥阴凉,特意涂抹过一层桐油以防水防腐,谁料竟是被一场火给糟蹋了。”杨全抖起袖笼,伸手拂过屉架的焦木惊叹道,“这种经过碳化的木头不仅能够防蚁虫啃食,还能起到防潮的作用,而木头的使用年限也极大地拉长。” 掌柜杨全对这木头侃侃而谈,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跟班的几个伙计面面相觑,想必对掌柜的做派也是习惯了,并未去提醒他,只是尴尬地对她赔笑。 然而宋知熹却是被他这种淡然的态度震惊到了,插话道,“杨伯,库房的损失怎么弥补?” 杨全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表姑娘莫慌,我已经安排好了,等几日后伙计报到陵城,杨家自然会来填补。” 宋知熹被这话说得面色涨红,事实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虽说她拥有地契,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做,从不过问铺子里的情况,更何谈操办? 说到底,她就是间接蹭了杨家十几年白饭的便宜外孙女…… 不过,身为掌柜,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实在叫任何一个东家都能看得些气结。 但转念一想,是了,她只知道杨家经商,能被外祖母派到京城来接手铺子的,随便哪一个都是曾经奔波在外为杨家谋过经营的。 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哪里还会在乎她茶铺里这点菲薄的工钱与生意? 不说杨伯,就连店里小伙计,皮肤嫩得都可以掐出水来,可见这安稳日子过得真是逍遥自在,呆在这一方斗大的茶铺里啊,混个安享晚年都成。 宋知熹认栽。 既然已经出了门,那么倒不如去见见新友。 被扔在窄巷口一个犄角旮旯的酒坛子,一点儿琼浆般的液体顺着它的坛口流淌而出,须臾片刻,被一个乞丐踹得翻滚了几圈,难得对捡这便宜看不上眼。 向某个身影张望的时候,他紧张地缩了缩脖子,没入了人群之中。 城内南大街。 宋知熹轻装简行,在通往宝福楼的广街上拾阶而上,快步的时候却被一个乞丐撞下了帷帽。桥上虽然人来人往但十分宽敞,她大方地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正打算错身而过,却被赫然伸出的一只手放肆地拦住,那截破烂的衣袖中露出了灰色的里布。 她收回视线,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乞丐便立马从衣襟里拿出一物,毫无顾忌。 那双皲裂的手掌上托着一个小小的锦盒,看起来分外华贵,仿佛在此刻叫嚣着与手持之人明显不匹配的显赫。 乞丐见她并没有嫌弃与驱赶的恼意,便大胆地打量她,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眼前这个姑娘面若桃腮生动可人,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当觉察到她的疑惑,他便及时泼皮地开口道,“嘿嘿,姑娘明察,这玩意儿确实并不是小人的,方才有人嘱托我把这东西交到你手上,说是随礼一份。” “随礼?什么意思?”宋知熹接过锦盒,问。 “姑娘你可高看我了,我怎么晓得这些富贵人的心思,要是我真能琢磨通哇,我还能是现在这么个破烂溜丢的样子吗?” “还有,不要怀疑我私自昧下了什么啊,里面的物件我可一样都没动过。而且,嘿嘿,那人说了,这个东西……”他把视线从锦盒上抽离,定在了宋知熹脸上,嘻笑道,“我不配。” 用最浪荡的表情说着最怂的话,但看不出半点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态度。 她不禁暗叹,这人的思想境界着实是高,登峰造极是也。 然而在乞丐看来,一码归一码,盒子有搭扣却没有锁,傻冒儿才不会事先打开盒子瞧上一瞧。 他不识几个大字,只知道盒子做得再好看也要转手才能变现,再说了,再贵重也不过就是个木椟,里面也没啥值钱的宝贝。若是他私自昧下,拿去当铺典当,那些奸商说不准就会拿几个铜板坑骗他,哪里有给人办事拿点儿酬劳来得实诚? 他会这么对她提醒一句,完全是想把自己撇清,万一这姑娘看见里面没啥好东西,反而哭唧唧地倒打一耙污蔑他偷盗,那他不就是白白忙活了半天,还变得里外不是人么? 亏本的活计,不干! 她打开了锦盒,锦盒内安静地躺着一根普通的银针,银针一头穿孔拴着彩线,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小字为:见针足叁,再现则亡。 一瞬间全身紧绷,伫立在高高的汉白玉石拱桥上,脖子上沁出的薄汗暴露了她此刻极度的紧张。 青天白日,街上无数明晃晃的视线都仿佛在下一刻就能化作泛着冷光的银针穿刺而来。 虽说只是心理暗示,但她实实在在感觉到,此时此刻,明处与暗处鲜明又讽刺的对比,喧嚣着势在必得的讥讽与杀戮。 “我觉着……我也不配拥有。”宋知熹抽动嘴角笑得僵硬,几乎从来没笑得这般难看过。手里的东西仿佛灼烫无比,她只想塞回去立马走人。 乞丐见了急了眼,连忙后退几步缩手,“姑娘自谦了,你配,你配的!” 冷不防看见那乞丐的拇指与食指有意搓了搓,她眼皮一跳暗自腹诽:赏钱?莫不是搞笑?你拿这种随时玩命催命儿的东西给我,分明就是把我往死里推啊,我还要给你赏钱? 她用残存的理智规劝自己:不知者无过,不知者无过…… …… 一路上尽管没出息地心慌,但不妨碍她心里憋火,隐没的飞针以这种张扬且羞辱的方式再次出现,此次竟是如此直白,显然是连掩饰都懒得做了,警示的意味分明。 这些人简直嚣张至极,对人的生命何等作践?! 第七十九章 猜针 宝福楼的一字号厢房内,侍者从方角柜上开封了一盒柳木细签,便兀自忙活着去招徕顾客。 浅橙色的橙子在拼盘中被切割成瓣,果皮上细腻的颗粒与肌理映在宋知熹的眼里渐渐涣散。 “不要再浮想联翩了,说说,你有什么想法?”对座的人把她唤回了神。 宋知熹双手伏在盒子上,深吸一口气。面对接连而来的事端,她约见了秦十八,而此刻两人已经聊到了瓶颈之处。 “在这个时点上随礼,我怎么感觉是指代你家茶铺被焚?若真是这么个意思……人们通常都是对喜事随礼,眼下竟对这种无妄之灾随礼,真是奇特又讽刺。”秦十八说道。 她觉得此言很精辟。 说实话,这场小小的火只是个意外罢了,用不着多费心思,只因为,以他们先前的行径来看,摆出的尽是夺命的架势,招招出手狠厉,丝毫不拖泥带水,对付她这种小喽啰,压根没必要也应该没闲情去耍什么花样或者徐徐图之。 再者,她那个茶铺实在是又穷酸又磕碜,怕是没人看得上眼,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铺子耗费人力物力,凭他们的手段与气性,估计都嫌浪费时间。 若是要警告一个人,一定要从她在意的东西着手。烧一个积年已久并且早已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毫无存在感的商铺,试问能有什么威慑力? 别说杨伯,就连她自己都没打算放在心上。 只能说,她这仇人估计放了眼线蛰伏在京城,就连铺子里这点不起眼的小事都能给予关注。 而且不难识别,杀伐果决中又透露出训练有素、行事老练的精卫气息。 至于她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大概是因为他们先前并未把她这个看似柔弱可欺的姑娘放在眼里。 这一点,从第二次那个女刺客淡漠的眼神中她便有所察觉,尽管透着狠厉,但直到最后一刻此人才显得决绝,那女人大概不会想到,此行一遭,到头来却是她自己,抱着决心咬破毒囊只求一死。 接连两次,派出的精卫都好像是在传达一个意思: 不用太拼,路过的时候,提溜两下顺便解决她。 只不过,到第三次“随礼一份”就明显不一样了,难得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见血。 但这种昭然若揭的恐吓也是够瘆人的,可见是完全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看待啊,这穿着彩线的“绣花针”再好看,再得姑娘欢心,终究还是个让人回忆不太美妙的凶器啊。 秦十八沉吟片刻,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说说你自己的现状。” “见针足叁,再现则亡。字里行间就是在通知我,在第四次见到银针的时候,就是逼我到绝境了。” 他拧眉问,“是本来就与你有世仇还是受人买通,怎么会做得这么绝,这么逼人?三次见针,说说。我抛出几个问题,你自己琢磨琢磨,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秦十八表示,他也只是个小角色,能力有限,就算她去找了胖蕉,人估计也难做。毕竟他们都是替上头的人办事,四海商行不会为了这种闲事插足这种棘手的问题。 “先别颓丧,既然未曾与谁结下苦大仇深的梁子,那么可别陷入了误区,简单视之便可。三次见针应该分别是有缘由的,你应该是触发到了他们的敏感区,否则真的没必要一直吊着你不放,太亏了不是?” 他又道,“太赔钱了,不划算。” 宋知熹皱了皱眉头,虽然觉得很怂,但迫于现实还是很艰难地挤出来一句,“说是威胁恐吓,但何尝不是在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呢?可见他们还没有把我逼得很紧。” 她很清楚,当下没有仙歧,今世没有仙歧。 德充符有聚灵之效,创造德充符的初衷是用于汇聚施展法诀的灵力,用在人身上,称作回灵,便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起死回生”,但事实并非如此。 用于将死既死之人还魂只是剑走偏锋罢了,造化全看自己。 德充符需要施法画就,这个时代道法已经渺茫,仙岐法术没有存在的环境条件与必然性,随着最后一张德充符在太后身上发挥最后的价值,也算是天道恢复平衡了。 这才是公平。 从归窍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 “成事在人”是一种能动性,“力不从心”则是对人能动力的制约,所以,人,终究只是人。 自古览今,也许正因为“力不从心”的存在,才能防止任何一种生灵超脱尘世而最终达到一种奇妙的历史性的平衡。 与生老病死是人间桎梏一般,出自同一个道理。 但是这种处处受掣肘的感觉真的很不愉快呐。 “你很会开导自己啊,但仔细想来确实是这个道理。”秦十八宽慰道,意识到事态不可控,麻烦处理起来有些棘手,问,“这三个见针的时点有联系吗?而三次见针前又发生过什么事,话句话说,是你做了什么。” 宋知熹敛眸沉思。 “以前就算我招摇过市,也没发生过这种骇人的事情,记得第一次见此针,就是发生在这个宝福楼里。” 秦十八抚掌,“那这第一次就很关键了,在不久前,你做过什么比较……比较不妥的事情?比如那种稍微严重一点的,不太平凡的事情?” 宋知熹回想片刻后,迟疑地点头。 “嗯,值得重视。那么接下来几次呢?” 听人再次发问,宋知熹抿唇不语。 第一个事端确实差一点儿引起公愤,也便不难想到。难的是之后另外两次银针出现的牵扯与关联,待抽丝剥茧后,凭借第一件事情中所有的关联人,她依次往之后的经历中溯回比对。 霎那间醍醐灌顶,是顿悟! 待事情理清,愈发清晰的答案让她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第一次,她曾经逾矩了一次,在休憩的内殿几欲献身郡王,闹得人尽皆知。 几日后,她应了邀约在宝福楼与张姜早斗气,拉住意外坠楼的女子时飞针划手,差点害她背上一条人命。 第二次,她在乞巧节时的烟火阑珊处与郡王独处,关系还算缓和,那人亲自为她点上额间丹红,举止意外有些亲密。 数日后,京都典礼季,众女在教坊司排练时,会施展飞针的舞娘想要置她于死地,她气血大亏险些丧命。 第三次,就是最近的时日,裕王府与宋府显露出了议亲结亲的端倪。 今日,收到银针随礼一份??? ?! 宋知熹面露苦笑。 “什么情况?亏你还笑得出来,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秦十八一脸正经地鄙夷道:“想我秦十八年纪轻轻,拿着你一点儿微薄的犒劳,竟然操的都是当爹的心!” “对不住,我也难为情啊。”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出人意料了,原来从原主展露春心开始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这歹人不给明示,全凭她自己在这儿扯犊子,若她没猜中岂不是就在玩命儿? “所以,我确定这就是在警示我,莫要再意图接近郡王。” 说她怀有那种亲近又旖旎的心思简直是冤枉极了,她突然很想直面一下幕后之人的那张脸…… 不过,这种无中生有的误会能引起对方这么大的警惕,极有可能是触及到他们的敏感区,说是敏感区,又不如说,是某种巨大的利益。 衡川郡王满身的秘密。 “杜都尉的横死,三次见针,都正巧有点儿神似啊……”秦十八悠哉悠哉,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只因为他觉得: 关联到的人,都姓贺。 第八十章 夏侯珏 赤豆糕上抛洒了应季的桂花,她咬上半口,赤色的蒸粉不沾牙,口感绵密也容易出沙。 拾几颗焦香的红皮花生扔在桃江擂茶里拌着,糊状的小吃便是果腹的上乘之品,用于填饱肚子再好不过。 二人姑且用着点心吃,此时一道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夏侯姑娘,天字号房昨个儿已经按要求给您备好,您这边请。” 一前一后两种风格迥异的脚步声愈发近了,宝福楼内,就算是暖阁也一贯不闭门,宋知熹倏地抄起桌上那把折扇甩开遮住侧脸,秦十八眉峰稍稍蹙起,回头看向门口。 侍者几步走过后,蹁跹的裙摆首先在视线中掠过,绶带束腰不盈一握,耳畔青丝边缀挂的明月珰扑闪,女子不经意向路过的厢房内投去视线,和同时转头的男人视线相撞。 无形的碰触意外有些微妙,夏侯珏下意识别开了眼。 转瞬路过而去。 “刷拉”一声手腕一转折扇合上,宋知熹规规矩矩地把折扇的褶皱压平,一脸谄媚地推到了秦十八的手边。 “你心虚什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秦十八睨了一眼,尾音斜斜上扬,“实在不像话啊。” 宋知眼睫一颤,这人说起话来怎么和胖蕉那股歪气愈发像了?这隔着百里千里的还能隔空传染不成? 她换个姿势把手肘压在桌沿,“怎么会呢,是我见不得人。” “这姑娘你也认得?”秦十八笑着向后靠去,道,“夏侯家年纪最小的嫡女。方才听说是天字号房,那应该也是约了人的。” 白玉冠利落地高束,一个男人目不斜视转瞬路过。 宋知熹本来就是对门而坐,那人的行迹明晃晃从眼前擦过,对座之人不停张动的嘴唇在眼前慢慢变成无声的剪影,没留意秦十八后面到底说了什么,她沉吟片刻,喃喃张口念出一个名字。 “贺衔。” “诶你怎么知道?”秦十八顿了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朝门外瞥了一眼,了然道,“说起来还颇有渊源,夏侯家是兖州大族,家主夏侯骞担任签判佥事,协助郡政总管文牍,因接到升迁昭令擢升入京。” 他又道,“衡川郡王去过兖州监察治水,琼林宴那日才恰巧归京,这些,当日的宾客都是知道的。” 宋知熹抬头,微微讶异,这些渊源她确实不曾听过。 秦十八表示,郡王对夏侯家应该有所耳闻,更可能早已有了接触与来往,那么夏侯姑娘与郡王相约而见,也在理。 “你这么想便有些促狭了,女子与男子相约见,谁说必须早先相识?”宋知熹左右摆动食指,诚挚地摇头:“两个人只要看对了眼,桥洞下也是能见的。” “啊呀,你这见解……”秦十八哭笑不得,“也在理。” 说起从兖州治水回来那日,衡川郡王于千里迢迢归京的当日便入了琼林宴,应该不曾歇息。日程压得这般紧,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或是要见什么人。 她不曾关注他那几日的行径,宴会中只与他见过两次,其一是出于小皇子贺锦。 其二,只是闲暇寻乐之时一杯泼溅的茶水罢了。 宋知熹自顾自地摇摇头,说到底她还是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罢了,皇亲贵戚之心我等平民惶惶不可揣测。” …… 高亢的穿透力在不远处乍然上扬,一批队伍几个时辰前就从水路下船而来,此刻正式从了望台下步入。 漆黑的棺椁由八卒抬举,一捧白花捆绑似攀附,苍白得刺眼。 作为民间器乐,唢呐已然从戏曲的伴奏唱腔、吹奏过场曲牌中抽离出来。 唢呐一响,或大喜或大悲。 这么张扬的阵仗,便是杜都尉棺椁归朝,陛下诏怜厚葬! “杜都尉公位殉国!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反太子一党已经暗潮涌动,宫中以奸细刺杀混淆视听,自然有人领会圣意,把杜都尉之死完美了结。在天子脚下这般造势虽然有些逾越,但百姓向来爱戴从军守关的武将。 是以民心所向,何罪之有。 长街上唢呐声沸反盈天,宋知熹步行回到宋府,便看到一个丫鬟红着眼眶前来禀告。 “姑娘您快去救场呀,方才杜姑娘披麻戴孝到您院子里挂白花,还气急败坏地大闹一通,婢子们好不容易把她扯回了听雪院,她压根不听劝,摔着东西拦都拦不住!” 丫鬟捂着左眼,瞧着十分委屈,险些哭了出来,“都是姑娘家,还从未见过像这样的蛮子。” “不至于啊,她母亲杜苏氏呢?!”宋知熹疑问道。 “听说是今个儿杜老爷棺椁要抬回杜府,杜家的杜老夫人也从夏平郡赶了回来,一大早搬出他们杜家的规矩来我们府上要人,站在咱们宋府外扯着嗓子宣读‘未得放妻书,正妻室不得出府更不得改嫁。’一点面子也没留,那叫一个壮举啊,那杜苏氏羞得脸红脖子粗,已经回杜府操持丧礼服丧了。” “杜家现在还忙得一团乱,杜姑娘便先被留在了咱府里,已经开始簪白花儿了,可见明日才会离开。” …… 宋知熹火急火燎地赶去,跨过院门的扶堤,只见残破的篮子被弃置在地上,白花稀稀凌凌地洒开,她还没来得及叫停便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发狠地掐住了喉咙。 杜念儿尖声质问:“你、你怎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殿下向来谨慎戒备,你与他那晚究竟是做了什么他为什么没惩戒你!” 宋知熹反手劈开大呛了几声,呛得眼泪都掉了出来,气恼骂到,“嘿,做什么!” “为什么非但凌七妙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做着她的太子妃大梦,连你也没事!”只见那女子非但没被惊吓反而喊得愈发尖利,“而我却要经历这些丧亲之苦!” 说是丧亲之苦,但苦的怕的究竟是什么,杜念儿心里一清二楚。 守孝三年不得嫁娶,这要她如何是好?曾经的情意再浓蜜,但凡是皇家子弟,新鲜的女人就像流水一样往怀里凑,年慕少艾的情意与过往哪抵得过近身的痴缠劝诱加谗言蛊惑! 三年不长,但对于男人来说却足够时移世易! 她又怎么抓住少年郎的心! 到时候她服丧期满再去寻他,怕是那人侧妃都娶了七八个了呀! 女子谩骂的气势渐渐被哭意浸染,“时不待我,怎甘心怎甘心!” 杜念儿已经臆想过宋知熹与贺韵的种种可能,此刻女主人公就站在眼前。这人肤白赛雪,因着急赶来气血上涌,脸上还浮现了粉色的红晕。 那副清丽的皮囊叫杜念儿简直越看越恨,便像要拿人泄气一般往人身上狠狠扑去! “你发什么疯?受了什么刺激不是?” “喂!” 宋知熹被人箍着接连在地上滚了两圈,显然是被这女人惊吓到了,谁知人一旦崩溃激发出的力量竟然如此惊人,她刚要把人劈晕,杜念儿已经不要命地朝她的头发抓去。 婆子惊呼使唤着丫鬟上前相助,“啊呀!钗饰什么的最要命啦,当心划拉着咱熹姐儿!” 宋知熹已经朝人脸上呼了一巴掌。 “仔细听着,想要什么便凭自己去争取,办法总比困难多,在这拿无关的人泄愤又算得了什么。” “杜念儿!” 名字被清亮地喊出,宋知熹把人喊回了神。 “还愣着做什么,她魇着了,快把她给我摁住了!”宋知熹说完赶紧推开人起身,丫鬟一拥而上,胡乱朝她身上拍灰。 透过人挤人的夹缝看见杜念儿只是压抑地哭了,她便也跟着胡乱拍了拍袖子,装作不经意一般吩咐听雪院的下人道,“约摸就是急了眼,让她一个人安静呆会儿就好。” 回闺院的路上。 “她不仅把府里弄得这般晦气竟然还对大小姐如此不敬,这怎么成?!”一个一等丫鬟从未没见过这番场景与这般胡闹的客人,显然气极了,便粗声说话,待意识到自己逾越了,立马垂头听罚。 宋知熹敛眸。 “震慑的威严与规矩确实要有,但眼下这般情形……都身为女子,尚且不易,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宽容些罢。” 第八十一章 赏花宴(一) 北郊行宫位于京畿的香积山,近日以太后娘娘的名义举办起了赏花宴。 香积山占地颇广,气候温凉适中,曾被明罗古刹的方士定为风水宝地,这一日,山路下早已停靠了诸多软轿,也许是因为马车行在山道并不太安全,其中鲜少见马车。 而此刻就有一辆姗姗来迟,停在了偏僻并不显眼的一旁。 马车上罩着简单的帷幔,约摸是不久之前才匆忙换上,隐约还露出了粘附在鱼鳔胶上未被清理干净的白屑,不甚雅观,看起来也与那边精美装潢、宝盖珠玑的软轿并不合群。 两个婢女首先下了马车,对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小心地摆好杌凳好生请了里面的人出来…… 与此同时,某棵泡桐树下,一辆宋府徽标的马车被迫停在了行道上。 “赏花宴?赏啥赏,我不去了不成嘛。”宋知熹发着牢骚喃喃道,跳下马车亲自检查损坏。 在宫内刚刚向外显露出将在行宫摆赏花宴的意向时,宋知熹便一鼓作气一连卧榻三日,“病气”已经传得全府皆知,如此那般病恹恹的形象就差传出府外了。 本想着能借此避过邀约,结果半路杀出个行宫送来的请帖,成功把她行至一半的计划全部截胡。 宋知熹朝着她爹指给她的两个丫鬟双手一摊,“喏,车轱辘都罢工了,这总不是我使唤的。” 这两个丫鬟的胳膊腕都有她两个小臂粗,一路上闷声声的也不说话,只管盯着她的举止,见她一旦有折返的意向便有意无意地掰按起手指骨,清脆的咯吱声在闷沉的马车里听起来阴测测的。 她爹这是哪儿找来的这般“猛将”?瞧着比她院子里的二桃还要生猛,必定是试过身手才放到了她的身边,她还是莫要触了霉头自找羞辱。 听她发话,车夫猛地从马车后探出脑袋,极力证明自己的能力,“姑娘放心,咱还有备用的,绝对不耽误行程。” 宋知熹扯着嘴角强颜欢笑,“啊”地嗯了一声,她本就来晚了一日,还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 …… 既然是赏花宴,此次安排在深秋之时,自然是要展示出与寻常初春不一样的景色。 满处温和的橙黄给香积山的北郊行宫平添一抹活色生香。 姑娘品论起花草来,总是喜欢暗自较劲一争高下,艳似菡萏展瓣的芙蓉或粉或赤,在砂昙里成片栽植的木槿花也颇受姑娘小姐们欢迎。 端看那几株从别国朝贡而来的马樱丹,只要有人说上几句见识的话给众女讲解,便十分有望跻身为公认的才女。 说着说着兴致就来了,甚至有几个年纪小的姑娘看着花儿好看,碰了不该碰的,就比如种在刺篱那边艳红的虎刺梅,虎刺梅树体受伤分泌出的白色有毒,几个姑娘碰到了连忙赶去净手。 宋知熹从众,在莺莺燕燕里边时不时附和上一声“好”,亲和得不得了,便偶尔有人主动与她搭话,这厢已经十分熟稔地一同凑进了一个话圈子。 夫人们喜欢闲暇之时拉上几个牌搭子,同理,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凑着一桌人的话圈子异常吸引人。 “张姑娘,你是与你兄长一同前来的?”有人问。 张姜早说当然了,转而也询问是否是瞧见了她的长兄,众女皆摇头。 “咱在行宫几处花苑游走了一圈,话说怎么没看到众位郎君……” 话虽这么问,但在场大多数姑娘都心知肚明,并不真是没看到男子,只是没看见她们心中惦记之人。这么一来,那些无关紧要的公子便被她们视若无睹,被迫从“男子”的分类中剔除出去。 可怜兮兮的。 怀春之人都有一个主动表演“睁眼瞎”的本事。 “衡川郡王此行可在?”有人发问。 冷不防又想起那些飞针,宋知熹有些隐忧,眼睫下一片呆滞。 北郊行宫坐落在广袤的香积山上,作为皇家属地不曾有外人入禁,深秋之时兽壮鸟肥,养得一身好膘,赏花宴也恰巧成为林场狩猎的好时机。 姑娘们对打杀角逐的兴趣比不上对猎场上一身劲装的当事人的兴趣浓厚。 一个关于衡川郡王的话题被偷偷挑起。 像捅破了窗户纸后漏风一般,私底下女儿家都多少听说过: 前几日,夏侯珏以她嫡亲兄长的名义骗约出郡王相见,面对冷漠质问,她非但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还坚持表达了拳拳爱慕之意。 还原当时的场景,夏侯珏呢喃地称呼郡王为“哥哥”,郡王冷笑着回了一句话,语气虽是一如既往的温吞却字字诛心。 “我与你兄长有交情不假,但还未到称兄道弟的地步。” “况且,这交情什么时候是随便何人都可以蹭的?他都不曾敢这般称呼我,你,又凭什么。” …… “捷足先登啊!”张姜早反应道,“这般攀称是在套近乎呀!” 第一个词冷不防撞进了耳朵,宋知熹闭了闭眼,那根绣花针还在他的妆奁里躺着呢,就算没这针,她也断然不会像夏侯珏一般眼巴巴地贴上去。 既然置身事外,那么她祝明宴权当个看客作陪便是。 奈不过,她坦诚做个局外人,总有人一心想拿她下套。 第八十二章 赏花宴(二) 行宫的厢殿静谧且暖融,在茵毯上不着罗袜,也不会沾染分毫秋凉。 贺韵用了一碗醒酒汤,只是鹿酒后劲尚存,眸光中的酒色已然褪去初时的妖冶,温柔缱绻的瞳芒仍在幽幽荡漾。 看不出丝毫真实的情绪。 那双眼睛,明明只是随意注视某样物件,都仿佛怀有诱人的深情。 他单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朝外唤了一声,便有宫娥端着收拾的案盘跨入,顺带回身轻手轻脚地闭上了房门。 听见动静,他下意识掀动了一下眼皮,只是即刻便恢复如常。 宫娥俯身收拾几案上的碗碟,汤碗由石英瓷制成,在汤匙的碰撞下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引他无意间抬眼。 随着宫娥收拾的动作,那缕系在腰际的宫绦忽摆忽落,豆沙绿的色泽有些晃眼。 啪嗒一声过后,她伏身去捡拾那只掉在地上的汤匙,随着女娥愈发弯下身子,领口下坠之内,胸脯前裹护的那层琉璃纱尽收眼底,透而不漏地托住了一派春光。 贺韵微皱峰眉,也许是觉得渴燥也许是掩饰尴尬,他下意识伸手端起桌上那杯半满的茶水,却不防与那收拾几案的人撞了巧。她几乎也是同时伸过手来几欲拿杯,不经意间擦过了他的指腹。 女娥莹白圆润的指尖,留下的是一抹滑腻的温感。 此番,终究是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宫娥收拾的过程这般磨蹭,试探与拖延之意显而易见。 他刚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周身笼上的那股旖旎气息越来越浓才警觉到不对,他眼神一紧,立刻屏息嗤声道,“行啊,身上抹的什么腌臜玩物。” 女娥受力抬起头,眼里噙着的泪珠随即滚落在他的手背上。待看清人,贺韵心中猛地一怔,片刻过后眼中便浮满阴翳,他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沉声发怒。 “杜、念、儿!” 女子眉骨偏高,伴着恳切的神情分明是在企求怜惜,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他此刻也依然难以相信,这种既下贱又毫无廉耻的目光,会在这个清绝高洁、并且少年时还曾被他钦慕过的姑娘身上展露得如此融洽。 如此融洽!毫不违和! 他对眼前的人已经失望透顶,用最后一句话宣示关系破裂的决绝。 “既然非要自寻末路,那便满足你。” 做绝到底,便是一刀两断。 厢殿外,早已躲在轩门之后的两个女婢掐着约好的时辰,对望一眼后达成共勉,不该起的心思在心中悄悄游走,却还是藏不住,最终随着二人迈开的脚步付诸实践。 先前商量好的翻身之计,裹挟着福泽与际遇的吸引…… 到底翻没翻身尚且不知,只是戛然而止的尖叫声往往最令人汗毛倒竖。 - 宋知熹与众女围坐,陡然听见不远处的动静,随即与众人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 正悄悄议论着是不是出事了,片刻后,不知是谁家姑娘带来的仆妇来说,西厢殿内抬出了两具尸首,就连额头上磕坏的口子都还在汩汩冒着血。 众女倒吸一口凉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子被好生看护送进了东宫,经过女官查验,不仅她的身上,连衣裳上也抹了鹊桥仙。 鹊桥仙是个什么玩意儿,对于某些经常挑灯夜读故事话本的闺阁女子来说,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张姜早悄咪咪地探看四周,又以手搭在嘴边成括弧状,引得一众人前倾身子抻长脖子,把稀疏的圈子围得水泄不通,她解释道,“鹊桥仙是合欢香中的极品,只有遇到酒气方能浓郁显现。” 宋知熹像个苦行僧般一脸漠然地坐着,见张姜早用胳膊肘杵了杵她的腰窝,显然是示意要她接话。 见这女人立马就要拉下脸来,她脑子一快就吐出一句: “磨合期必备,事发前神不知鬼不觉。” 张姜早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姑娘们明白过来,顿时又惊又羞。 果不其然真是出事了,还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好事?但有关东宫的事情,可不是她们敢当作话题随便言谈的。 宋知熹还未分心去关注那么多细节,刚才同张姜早那番配合不禁让她纠结,自己要不要学着前辈一样“吾日三省吾身”,她直勾勾地看着身边这个笑得像不要钱一般的女人,无奈想到: 这算不算作臭味相投?或者说夸张些……沆瀣一气? 不乏有人故意掂着酸味说话,语气呛人得很,“这还早呢,你们且看着罢,呵呵,那位未来的准太子妃呀,估计要有喝不尽的苦水了呢。” 等着看好戏的女子出言附和,引得几人回嘴。 “凌姑娘哪像我们,她可是京都第一才女,不比你清闲,这话若是被清河郡主听见了,定不会轻饶你,众位姐妹都知道,凌府的姑娘向来功课甚多,礼仪笔墨绣活尽是要学的,这阵子也没见凌大小姐露面,只得我们递上拜帖去探望,怕是以后鲜少能出来游乐了。” …… 行宫采光好,时值正午,烫金的日光明耀,叫一群正跪着听训的宫女睁不开眼。 站在前方的那位教习姑姑,先前受皇后娘娘的提拔做了宫正五年,在太子妃入宫以前,暂时操持东宫内院,此番便是跟随太子前来行宫。 此刻,正训诫着行宫内的宫女,“太子爷天潢贵胄,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凑上去的,都最好安分点儿。莫要幻想有同伴能替你收尸挖坟,一团烂肉被草席子一裹就扔到后山喂狼,这便是下场。” 两个勾引太子的婢女是被活活弄死的。 这个可怖的事实让几个碰巧看见过尸首的倒霉宫女吓晕了过去。 教习姑姑回想起太子殿下那副阴翳的神色,与陛下将要发怒时的征兆简直如出一辙,饶是她沉稳有加,也不由得当时脚下发颤。 得了太子爷的吩咐,她便该抬的抬该扔的扔,连忙加急做好了整条流程的处理,操办能力比之前大有长进。 她威严而立,如同一尊铜佛一般让人天生敬畏,又道,“休得妄想那泼天的荣宠,我且告诉你们,就算是教习宫女也没有资格怀揣这等心思,想要凭着肚子升天,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混下去的能耐。” 话说得这般直白,实在让人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宫女们都像鹌鹑一般缩着头,眼看已经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自诩未曾动过歪心思的人便忍不住开始埋怨。 方才到底是哪两个没脑子的人做了蠢事,什么货色竟敢肖想染指太子,害得她们要一同领罚。 第八十三章 赏花宴(三) 开国之臣打仗,守成之臣打猎,恐怕是士族子弟最热衷的聚集。 秋猎进行得如火如荼,熏风南来枫林染,某处山麓上,一箭穿过飒飒林莽激起松涛阵阵。 周绪呈单膝蹲在松涧岩泉边,眼角微动,半晌后掬起一捧水泼至脸上洗净尘土。 “方才在猎场上打头阵的那只豺狼,原来是假寐诱敌。竟然能凭借一片树叶刺瞎其眼、双箭便杀出重围,周兄,不说身手,你这时机把握,精准得骇人啊。” 莱阳伯府的徐公子撵掉衣褶处最后一根枯枝,说话时不经意一瞥,视线便停在男人的面容上久久挪不开。他尴尬地偏头移开眼,几句话说得有些局促,“你这一来,顿时把其他几位衬得清汤寡水起来。” 周绪呈不甚在意,仰头阖闭双眼,任凭水珠滚落打湿了衣领,还未到剑拔弩张的时候气息却已经有些紊乱,几场围猎下来人便愈发亢奋,不禁用过了力道,险些未把控好。 “徐灿,时候尚早,该你了。”他起身漫不经心地一笑,取下腰侧一只鹿皮箭囊丢到那人怀中,又将中指与食指并拢移至唇边吹出一声响亮的哨鸣。 两人容仪裘马并辔同游,不多之时仅剩一人。 数骑随从疾风般席卷平坦的山岗。 - “一定,两好,三元,四喜,五魁,六顺,七巧,八仙,九长,全福。” 把口诀定下,大家才又回到花厅的座席上继续拆字猜枚,彼时,半壁廊外一众婢女端盏而来,为首那人手腕上套着一对鎏光缠丝平银镯,显然是一等宫婢。 三揖既毕。 她笑道,“诸位姑娘安好,这本是膳厨为太后娘娘准备的银耳鹄丝羹,太后有意分食下去,好给诸位姑娘尝个鲜。”说罢便有婢女端着羹碗送到在座之人手中。 羹碗不大,笼统被放在一个案盘里承托,几圈分下来,数目便从一端向另一端递减。 兴许是为了稳住案盘重心,在恰好过半时,一位宫婢将案盘打横转了一圈,率先绕过中间那碗而从外沿开始端取,有了开头的表率,接续之人便也跟着这么做。 如此一来,中间那碗愣是留在了最后。 羹汤是按人数准备的,数目不多不少恰好够分,宋知熹坐在最远处靠着短廊的位置,自然而然接过了这最后一碗。 宫婢们右脚后支矮身行礼,道一声“慢用”便同行离去。 “难得太后娘娘还挂念着我们这些小辈,里头竟还有荔枝,‘绛纱囊里水晶丸’说的便是如此。”几个女子交头接耳说话,目光却是纷纷瞥向其他人的碗里,见食料都一样也就暗自放心。 盛京里攀比之风盛行,在高门府第内做客时,不管是赏赐还是吃食,但凡有差别就免不了暗含其它意蕴,只因为夫人们经常会别出心裁地在物什上留下小心思,以表特别优待与偏爱之意。 因此,这种以闲言碎语为幌子而互相查探的小动作,于在座之人看来,都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随着娇笑声泠泠传来,一句争辩脱口而出,再度打开了话匣子,“你这句援引之词,在诗中分明是形容初丹时的荔子,而眼下这个季节哪里还存有新鲜完整的荔枝?所以呀,说得贴切些,这应该是荔枝干,不过泡在羹汤里倒像是喝饱了水,所以才有几分水晶的模样。” “用诗最忌讳张冠李戴,孙妹妹,不懂便是不懂,真没必要附庸风雅。” 那位孙姑娘本是无心之言,她自知理亏,只得唯唯诺诺地开口,“是我眼拙,诸位姐姐莫要取笑了。” 不管是鲜荔枝还是干荔枝吃多了都上火,况且,这帮“姐妹”就算斗嘴也要讲究‘礼尚往来’,你一句她一句有来有往,到头来没准会急得嘴上起燎泡。 宋知熹一想便忍不住嘴角上扬:到时候她定要好好嘲弄一番。 见人两句话便化解了难堪,安分地坐好,这样也好,免得她又讨人嫌了去。 她放下羹碗,寻思着要挑哪块点心才好,片刻过后,才仔细用汤匙剜开一小块糯米滋。汤匙切口圆滑用起来不太方便,她犹豫一二最终用牙咬开。 桌上各样吃食的口味千篇一律,都以清淡为主,糯米滋无色无味,好歹能缓解方才口中的甜腻。 许是听见有人抱怨,一位年纪较长的女子开解道,“太后娘娘正值延年之寿,不尚甜食,茶点什么的自然讲究清淡。想必是掌厨为了迎合你们这些小姑娘家,才放了数颗荔枝干入汤以冲解口中平淡。” “是呢,方才尝了一颗,虽不似应季的鲜荔枝一般津甜,但滋味儿还算不错,惹我嘴馋得紧呢。” 宋知熹听言手中一顿。 她抬头,不妨瞧见几人强颜欢笑应着‘是’,貌似答得有些勉强。 而那些羹碗,一圈看下来都只是才动了一勺便被搁置在了一旁。 不太如意。 她思忖一番后,再度舀一勺羹汤且又倒回碗中,背过身去,只用舌尖舔舐汤匙。 甜的。 看着碗壁上高出于汤水一半的汤沫痕迹,她不得不接受先前已经喝了一半的事实。 直到开始察觉微微的腹痛,她才确定这种辛甜并不是出于好意,心中又恼又慌却又别无他法,体会这痛楚能否缓解。 五指抓紧了桌布,手指末端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红,她一边忍痛一边佯装着面色,奋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可思议……闹哪样!竟是又着道了?! 因为羹汤是用于品尝的,人便会下意识放大味蕾的感官,更关键的是,汤水原本就寡淡,寡淡得犹如清水一般的汤里不管放入何种药粉,在再不敏感的味觉中它都容易暴露。 用甜腻的味道冲淡原本的干涩,药物混入也便难以察觉。而为什么要掩盖原本的味道,结合她眼下的情况可想而知。 手开始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倏地踢开绣凳,磕磕碰碰之际汤匙跌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把姑娘们惊得不小。 “咋咋呼呼的做什么。”一女子嗤声揶揄。 “她眼睛怎么红了……”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满座顿时静下来,鸦雀无声。 一路小跑穿过回廊,心心念念的都是她死里逃生后得之不易的性命,前世与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映过,她才发现自己是这般畏惧死亡,她惜命,当真惜命! 只觉毒性将要发作,随着气血一遍又一遍上涌,绞痛处慢慢上移,心悸一轮接一轮经久不息地袭来,喉咙里开始泛起一丝血味,她用力吞咽回去,趴在红漆的栏杆上平息呼气。 …… “姑娘你没事,怎的脸色这么差?” “哟瞧瞧!竟是嘴唇都发白了!” 两个宫婢夸张地惊呼却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此种不合常理的惊讶听起来瞬间有些不伦不类。 未待回神,两人便伸手穿过她的腋下搀扶住她双肩,她淡淡地掀起眼皮打量,目光懒散地扫在两人身上,明明看不出丝毫情绪,却让两人没由来觉得陡慌。 那几不可察的讥诮冷淡,仿佛是她们看走了眼。 “姑娘,身子不舒服便莫要强撑,回府好生歇息才是要紧的呀。”不待迟疑,两人便低着头搀扶她迈步离开,没走几步,发顶一个徐徐的声音绵绵入耳…… “不比在皇宫,姐姐们这么厚的鞋底,一会儿怕是不好跑的?” 第八十四章 赏花宴(四) 两人脚步明显一顿。 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元君祠”东接皇陵五十里,为銮舆必经之路。 太祖历经国朝损益,于花甲之年欲休养生息,出于对元君祠的敬爱,禧贞十八年,下旨于香积山半修建行宫,委任工部侍郎曹禺为监工亲自督造,募集杰出工匠与京畿散兵,观象授时,大兴土木。 完工建成之时,太祖亲临御题八景。 作为历代帝王游幸的别宫,内里亭台楼阁、花木水草与盘山诸寺遥相呼应,蔚为壮观。 四通八达的道路力求平整,地势北高南低,四周有界墙,用虎皮石磊砌,随山就势,蜿蜒起伏,万堞平连。 凌空建造的阁道涂有鲜艳欲流的丹漆,是诗句中尺椽片瓦、飞阁流丹的真实写照。 但因为宫人多要下山迎接皇亲贵胄造访,山道不比大理石板铺就的地面平整,崎岖不耐磨,行宫内婢人的鞋履便不同于宫城中常见的缎鞋,其底形上宽而下圆,被称之为“马蹄底”。 对于日日行走于三宫六院、穿惯了平底软缎绣鞋的宫婢来说,陡然换上这种鞋子,走起路来并不会习惯。 之所以猜测两人是从皇宫跟来的宫婢,全凭挂坠在她们耳垂上的一对明月珰,这耳饰,说熟悉也算不得熟悉,到底也只有过一眼之缘。 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去年的宫宴上,那一日,她想挡过长乐敷华殿的召见,便在甬道内装病,碰巧与三公主身边的宫女流朱贴身接触。那人白里透红的耳垂上,细小的绒毛依稀可见,而恰恰就是那一颗水润的明月珰率先撞入她的眼眸。 漂亮,漂亮得令她过目不忘。 凭它滑净的水色,亮晃晃的珠玑底料,就是放在官家小姐的首饰奁里也不会黯淡无光。 当时她还偷偷艳羡,仅仅是在宫内当值也能过得这般体面,做个小宫女真不赖啊。 定睛一看,与这两位正戴着的别无二致。 呵呵,西宁公主,贺臻呀……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把这个名字塞进嘴里嚼碎了,一口囫囵吞下去!不管这名字再生硬再难啃,就算要把一口白牙磕出个窟窿她也不会面露半分难色。 “逃是一定要逃的,怎么能不使劲儿跑呢?”宋知熹跨前一步又回身站定在两人面前,反身扣住二人手腕,“若被我带来的亲卫捉住,你们可怎么回去交代?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见被窥破,有一人开始不知所措。 “莫要被她唬住了!她就是故意在拖延,咱毕竟是两个人……” 两人旋即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撒开手,推得宋知熹踉跄了几步。 “说大话也不瞧瞧你这番模样,一个病秧子罢了!”下巴溜尖的那位再也不装了,果断对同伴道,“趁她没有招架之力咱俩一招放倒便是!莫要误了时辰!” 见四周无人相助,宋知熹暗道不好,虚汗顺着鬓角渐渐滑落,她后退三步撒手就跑。 体力透支得厉害,见一人还差几步就要追上,她倏地蹲下,毫无前兆,直接把一个宫婢绊翻在地。 那宫婢气得愤愤咬牙,顺手抄起树丛中的瓦片朝她脸上划来,宋知熹弯腰避开,趁这人重心前倾的时机,快、准、狠地掐住她的虎口反手内旋,伴随着一声痛呼碎瓦落地,她蹬腿踩向瓦侧弯弧令它腾空而起,待高度适宜迅速撩腿横踢—— 不出所料,砸在了后面那人的脚腕上。 腿骨的痛感让那宫婢表情扭曲,突然喊住另一人,“不必抓了,让她去!” “宋姑娘,路上都没见着相识的人,想必你也觉得疑惑?西宁公主随同太后娘娘在朱厅驻跸,众位女眷都要前去拜见。”因扭了脚行动不便,那宫婢见捉不住人便干脆撂下狠话,对她道,“朱厅,你若真不怕便去呀……” 见那宫婢明明疼得要死却还要笑得幸灾乐祸,殊不知那样的表情糅合在一起既抽搐又扭曲,让她压根感受不到任何嘲讽。 但,她有一种预感,就算在回府的路上没有毒发身亡,她也绝对不能回去,否则很可能万劫不复。 下药明显只是个开始。 她挺直脊背转身朝里走,摸索出随身的荷包,颤抖着手抹上丹红色口脂,擦上浅绯的腮粉掩盖虚弱的面色,脚步决绝又清冷。 移步轻颤忽而发僵,只有自己知道这并不是在佯装镇定,是气恼到一种奈何人屡要犯我而我再三却步的冷意麻痹全身的境地。 - 御苑的朱厅内,一番情景说乱不乱, 人群零零散散地聚集在四周,下人穿梭其间端茶倒水,安抚着靠椅上受惊的名流贵妇。 姑娘们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钗饰下意识整理仪容,只是面上那副心有余悸的表情一览无余。 太后朱婞坐在上首处,眉头皱起了川字纹,她朝身边的公公微微点头,发觉手上缓缓一沉,仔细看去,只见三公主递来一串佛珠。 朱太后叹口气阖闭双眼。赑质纹的交椅弧度柔和自如,也许是靠着舒适放松,神情看起来平和了许多。 太监走到朱厅外的矮阶边,朝凤鸾两侧的侍从高喝道,“宋府嫡女宋知熹畏罪潜逃,宣太后懿旨快快捉拿!” 话音落下才不过一瞬。 “哦?到底是怎么个逃法呢,枉我等后辈将公正廉明奉为圭臬,朗朗乾坤之下,竟然在人身后胡乱指摘。” 字正腔圆的答话让满厅的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御苑里分外亮堂,一女子茕茕伶俜缓步走来,明滟的朱唇轻启遂抿,尽管颇浓的妆容一反常态,此情此景,却没有什么能够超脱她一身的慨色。 门边的落地烛台描了金,高高低低伸展的台坪上依旧插着昨夜未燃尽的烛支,走过去还有淡淡的白蜡味,本就难受的她此刻对气味尤其敏感,尽管强忍不适,闻起来还是几欲作呕。 她还没站停,忽然被人从左侧搂抱住,张姜早把下巴枕在她的肩上哭了,“对不住、对不住。” 接着又攥住她的手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满目都是乱糟糟的,心也是一样,宋知熹一眼便注意到了正前方那个雍容端庄的老妇。 太后娘娘天庭饱满,发髻丰隆,是不可多得的贵寿之相,再次得见,宋知熹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是的,那一夜垂危之际,那人的睡容曾是多么憔悴,虽无半分生机,却仍旧慈祥可亲。 此时此刻,明明听见了动静,她却仍旧闭眼休憩。 平和得有些冷漠。 宋知熹开始无端臆想,是不是人一旦有了权势傍身,面相上就容易生出一种距离感,叫人难以亲近。 第八十五章 赏花宴(五) “休要搪塞。” 宋知熹闻言一动。 “竟敢驳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西宁公主哂笑着,款步走来站定在她面前,“你,实乃大不敬。” 明明本该是斥责的语言却说得不急不躁,然而在众位姑娘小姐看来,这样可比高声斥骂来得瘆人得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宋知熹凝眸。 她过来的时候并不是没有看到,朱厅外的御苑中有侍从围站两旁,一只小犬横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沫白的污秽物从它自然仰开的口中流出,听不到一声犬吠,显然是已经死得透透的, 她连哀鸣都没来得及听到。 待凑近了细看,那体型模样与毛色分布印证着一件令她觉得不可思议且难以置信的事实。 “谁人不知你宋知熹对那条松狮犬喜爱如痴,没想到在御敕的行宫里也不知道收敛,居然还敢私自偷藏佞犬赴宴!你的狗闯进来不晓得发什么疯,不仅惊吓到众人还险些伤着太后娘娘,而你却事后逃窜?!” 西宁公主把下巴扬得恨比天高,接着抬手朝她一指,像是聚焦一般把宋知熹再度变成全场目光的凝聚点,“瞧你这放肆的德行分明是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朱太后不置一词,手中拨动了一颗佛珠。 听到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宋知熹顿时觉得十分荒唐,也终于明白了这个所谓的谋划究竟是怎样一个大概的全貌。 偷藏佞犬?事后逃窜?原来自己的一切行径都早就被这女人‘安排’得满满当当了啊。 “那我反倒想问问殿下,究竟是多么充分的理由能让你认定是我呢?”懒得再自称臣女,宋知熹在她身边走了一圈,道,“再说,松狮犬在京中并不算稀有品种,这犬也不一定就是我丢失的那只。” 西宁公主讽笑一声,“宋知熹,否认也是没用的,它项圈上的那块玉牌便是证据。你从前没少带这恶犬祸害四方,在场不少人都认得,这狗脖子上的玉牌的的确确出自你宋府,想必啊……还你是特地为它打造的?” “玉牌已经被摘下给诸位认定,你还想抵赖吗?!”公主步步紧逼,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持。 玉牌一事确实不假,那松狮犬就是她丢失的那只,她也知道。 眼角的余光在公主身后的众位宫娥身上一一掠过,心中便慢慢有了计量,她咬紧下唇面露难色,看起来害怕极了,“抵赖是不能抵赖的,但这罪也是不能认的,万一有歹人弄来一块假的仿品构陷我,意图置我于死地呢?这怎么能行呢……” “对呀,还真没准呢,是不是弄错了,宋姑娘不像是这种没规矩的人呀……”人群中有女子率先出言。 听到有人帮她说话,宋知熹心中格外熨帖,“二世祖”这个蹩脚的称呼在相处下来慢慢被淡忘,人情与偏见大抵都是潜移默化来的,这才多少时日就对她有这么大的改观了,实属难得。 “忍冬。”西宁公主觉得不能再被她搅合不清了,突然偏头沉声唤道。 宋知熹微微低下眼皮,两只手指蜷缩进袖口。 名唤忍冬的宫女走到宋知熹面前,捏住那块吊绳尚在的玉牌抬起手展示,宋知熹眯眼凑近了些,咫尺之际,借着披帛的遮盖,伸出手在宫女的腰际轻擦而过。 “这是什么?”宋知熹却突然惊异万分地叫出了声,忽地攥住宫女的手腕举过头顶,玉牌也顺势被她收入袖内。 有人好奇地上前一步,“这是……” 此时一位嬷嬷赶紧走来,弯腰凑近脑袋伸出手,在宫女纤细的腰肢上好似捻起了什么,待瞧仔细了,快步递到太后面前说,“太后,是犬毛。” “你身上怎么会有它的毛?”宋知熹一脸奇怪地问道。 忍冬被吓了一跳,意识到不妙立刻垂头不敢去看公主的脸色,又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信誓旦旦道,“是、是刚才混乱之中……” 睿亲王府的二姑娘站出来打断,“不对呀,方才都是那些侍从在撵狗,就算情形再乱,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 女眷们在一旁明眼看着,前前后后,对这句话最为认同, 莫说这位忍冬了,这些宫女都一个样,要么瑟缩在一旁要么只顾保护她们公主殿下,压根不管她们这些外人的死活,更别说敢去稳定局面了。 在方才二人对峙时,张姜早便抹干了眼泪尽量克制自己冷静下来,对众人私下的抱怨也已经听得七七八八,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忌惮公主,但作为侯府嫡女,区区一个宫婢她还是能对付的,况且大家都在场也算是个见证,最重要的是,太后自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意见。 这么一想,张姜早便桀骜地昂起脑袋道,“混乱之中?那小犬底盘偏低,它是怎么把毛发蹭到你腰上的?” 张姜早拔高声音紧接着道,“若你真是因为护主才与它有了接触或拽拉,混乱之中还摔倒在地,那倒还有可能,只是……呵呵,你可莫要睁着眼说瞎话才好!” 众人窃窃私语,方才肚子里那股气郁闷之气又被唤起,她们确实早已心生不满,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但并不代表她们都是瞎子。 按规矩,宾客的贴身下人不得带入行宫。那狗突然发疯闯入朱厅里横冲直撞,太后与公主那边有层层宫女护着倒是无碍,完全是毫发未损,却把她们这些人吓惨了。 尽管如此,但全程也没看见这些宫女前来相助,各个缩着脚躲得远远的,也不太可能沾上这么一撮狗毛。 但宋知熹并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一个事态,不知道松狮犬是如何发病又是如何横死的,方才本是硬着头皮姑且一试,听到张姜早这番话顿时就有了底气。 忍冬见情况不妙,立即“噗通”一声下跪辩解,“不,我说错了,是……是她!定是她趁我不注意把狗毛藏在我身上的,她故意的!求公主明鉴!太后明鉴!” 西宁公主推开这个碍眼的人,咬紧牙关再度伸手指着她大喊道,“宋知熹你歪心思真多!莫要以为这样就能洗脱罪名!” “我没有啊。”她道。 众人再度看向宋知熹。 女孩子茕茕孑立地站在中央,明明孤立无援,却能笑得那么绚烂夺目。 自从这场闹剧开始,宋知熹便察觉到时不时有一束目光落在身上,她挑了挑眉,终于对视过去,却撞入了一双情绪复杂的眸子里。 一种五味杂陈的情绪。 微微一愣有片刻失神,但也只是片刻而已,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尽管眼里不禁染上了一层水雾,却还是笑得固执。 “流朱,你呢?”她抬头,再次对上那人的眼眸。 第八十六章 赏花宴(六) 猛然跳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话题便再次向两位当事人之外抛去,又把另一人牵扯了进来。 冷不防被人叫道,流朱慌忙低头移开视线,鸦羽似的睫毛终于有了晃动。 这个前言不搭后语的疑问句让众人感到十分意外,当大家都在猜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西宁公主眼皮一跳,心想,难道这女人一开始就打算从她身边的人着手吗? 这女人前后跳脱的话莫名让她心生疑虑,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就被牵着思路走了? 最不妙的是,整件事情的发展脉络中她似乎渐渐失去了掌控的主动权。 于是,西宁公主倏地回身瞥向流朱,并使了个眼色暗示她。 流朱不动声色地眨眼回应,紧接着又微微抬起胳膊肘捋了两下,动作轻飘飘的,像是拂去了什么。 察觉到流朱那番小动作,宋知熹浑身一垮,最后的希冀如泡影一样消失,心沉到了谷底,她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团柳絮一样。 说实话,方才她只是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在整件事情里她完全是被动的那一方,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各种办法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但,揭穿也得有证据才行,虽说流朱身为西宁公主身边的一等宫女,但松狮犬之局却不一定有她的参与。 宋知熹轻叹,也许是自诩清白无罪,就觉得关注她目光都应该是带着公道与清醒的,可仔细想来,却是她自己不太清醒啊。 到心如死灰的那一刻,她才觉得忽然轻松。 见宋知熹一脸平静,张姜早大声恍然道,“是呀是呀,那位宫婢一直站在角落里,咱们可没机会碰她?不如再勘验一番!” 那厢便有嬷嬷前去查验。 “桂嬷嬷,没有的,婢子一直站在这儿保护公主,离得远远儿的呢,身上怎么会沾有狗毛。”流朱说着就抬起手,“您尽管仔细瞧便是。” 棕色的毛发在橙色的衣料上极不醒目,明明只是莫得感情的一撮毫毛,此刻却极为烫眼。 桂嬷嬷手一抖,正要像没事儿一样偷偷揭过去,却被宋知熹一手抢先,“啊呀,嬷嬷您眼神真好!连这都能瞧见,平常针线活手艺定然了得!喏,嬷嬷你可要作证,这次总怀疑不到我身上了?” “有一说一,我方才查看过了小松狮的玉牌,我承认,这只犬确实是原来我家的那只,但它自去年便在宝福楼走丢了,所以对于它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并不知情,具体原因也一概不知。” 知道太后有意旁观,貌似并不打算做这个主,宋知熹便干脆对众人解释道,“至于为什么方才太后驾临而我恰巧不在,全然是因为吃坏了东西。” 羹汤毕竟是以太后娘娘的名义送来的,她断然不能在此时触这个霉头,便绝对不能声称是羹汤出了问题。 张姜早附和道:“这件事情我能作证,说起来我也有责任,当时宝福楼的场面一再混乱,家仆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狗走失了,若有人不信去打听一下就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也是在场的。” “而且这情况明显不对啊,若是请仵作查验便知,它很有可能是被歹人喂了禁药才突发疯病。”宋知熹心生痛惜,狠狠摸了一把泪,语气无辜:“倒是公主殿下,我斗胆质问你,非但如此作践我的爱犬,还不惜以身犯险制造这场慌乱,你到底看上我哪点儿了,要用这种偏激的方法引起我的注意?” 一句话没说完她不想停顿,连气也不喘了,“所以说……你是嫉妒我太宠爱它,还是对我太有兴趣了呢?” 紧接着,宋知熹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轻叹一口气,惋惜道,“唉、你放弃,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在场人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 惊世骇俗哇!瞧这语不惊人死不休,想必是气极了!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收起你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真是自以为是!噢不,是与我何干!你竟敢含沙射影、血口喷人污蔑本宫!” “公主殿下,先别急啊,刚才之所以纠结宫娥身上的狗毛,完全是因为,既然她们没有在方才混乱时插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宋知熹抬起下巴,优美的弧度衬托出面上的乖张,伸手朝着那宫装的丽人凌然一指,气势与起初西宁公主的架势相比完全不逞多让。 “小松狮就是你们带来的,所以事先你们便与它有过接触,若我没猜错,为了防止它乱叫引起他人注意,起先,你们应该是趁它乖顺安眠的时候偷偷带来,而且还是抱着的动作,好让它枕在臂弯里。” 狗已经死了,被人利用成害人的工具枉死了,还险些被安上“佞犬”的骂名,她没有好好看护,这也算有她的责任,造成这种结果她难免有愧,所以,她不是圣母,对于帮凶也不会给予半分同情! 这一指,仿佛还原了两人最初剑拔弩张的场景,众人心知肚明,唯一的变数只是主人公互相调换了而已。 真相昭然若揭,两个疑犯都是西宁公主亲信并且得力的宫女。 自作主张是不可能的,没有主子的授意又怎么敢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太后撑住扶手,把手中的物什拍在了八仙案上,嗒的一声脆响不轻不重,却让西宁公主突然慌了神。 太后笃信佛法,怎么样都会好生对待佛珠,要不然就是寄放在桂嬷嬷的手中,这随手一搁置,显然是怒了。 本来怒不波及佛物,可这佛珠来自她之手……叫她不多想是不可能的。 她自知太后娘娘是站在她这一旁,便一开始就自然有恃无恐。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她方才把佛珠放到太后手心中时,太后便瞧出了端倪。 混乱之中依稀透露着整个过程的井井有条,但说到佛珠,这种时候若有人还能在意这些细节,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要么是天生心性沉稳,要么是心下早有了计量,而自己的亲孙女是什么样的,朱太后怎么会不了解? 只叹这安抚与卖好之意过犹不及。 “皇祖母!”西宁公主急急唤道。 朱太后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袒护任何一方的明话,她兀自起身离开,一瞬间满厅皆跪送銮驾,上翘的鞋头勾住四鸾衔绶的衣摆略过眼前,太监嬷嬷急忙随后护驾。 任由西宁公主如何辩解呼唤挽留,朱太后一个眼神也没留给她。 满厅一片哗然。 宋知熹转身扭头回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留恋什么。 稍稍抬眼,白玉暗刻的秋明图宫灯高悬梁顶,天光透视下笔墨人物袍袖丰满。 何人不向往豁达? 她抬腿几欲离开。 路过那一面落地平脱镜时,偏头回望,镜中那人似她又不太似她,那抹纤细的身影,何时变得这般沧桑落寞了。 镜子里密密麻麻出现了不少人,她扭头,顺着外面的方向看去。 御苑外又来人了。 - 宋知熹迈步踏下阶梯,血腥味在喉咙里越来越浓,并不是她讳疾忌医,只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待她颤巍巍地抹去鬓角的冷汗,低头一看竟是蹭了一手的粉。 方才她也没对着镜子仔细看,只怕现在脸上都不知道糊成哪个鬼样子了。 “说,你怎知是我。”西宁公主拦身质问。 宋知熹头也不回,“我的松狮犬,不太掉毛。” 西宁公主突然攥起她的手腕,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你不是应该被带走了么怎么还好端端跟来了?我那两个……你个贱胚!我的婢女你也敢动?!” “你就这么想弄死我?”气血顿时上涌,宋知熹甩开手逼身上前,怒意直达肺腑,咬牙切齿道,“你我二人何来深仇大恨!在你贺臻眼里,今日种种就是你所谓的嬉戏玩闹?还是权当来个下马威练练手?” “呵呵,在你眼里,一出生有显贵的血脉就可以一路狂飙,而他人就是下贱的烂泥胚子。” “对不住,你这种天生的优越感实在叫我腹诽。” “炫耀你显贵的血脉?”宋知熹牵唇讥诮道,“对不起,我也有。” 贺臻完全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当众被这样羞辱还是她生平第一次,但当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终于停下的时候,她却听得愣住了。 宋知熹敛眸,神情多了几分坦然与认真,“想你贺家几代朝臣持圭明达,追随者不惜戎马倥偬,堂堂一代帝姬却在摆弄这些闲情逸致,如若是我,真嫌臊得慌。” “康平年以来难得海晏河清,在偌大的山河盛宴图上,你就是一大败笔。” 松狮犬早已被行宫的太监抬走,她接过小太监递来的那串白玉铃铛,绑在腰带上。 这也是遗物。 她偏头叹一口气作罢,却忽地捋起锁口的窄袖,狠狠扇过去一记耳光,可惜的是还没挥过去就被一只大掌扭住了手臂。 “拜见太子殿下!”众人从朱厅的不远处赶来拜见,陆陆续续又有围猎归来的公子哥儿随后过来。 “够了,宋姑娘,你是要兴风作浪吗。”浑厚的嗓音率先出了声。 贺韵看向眼前这个完全不顾形象的女子,分不清那脸上是泪水还是汗水的痕迹,只见浓妆都花了,若不是他走近细看还差点儿没认出来。 宋知熹眼角还是红的,但真不是在哭,只是因为她身子实在难受。 “罢了,一起的,都是一起的,都一样……”宋知熹与他对视,轻轻一笑却让人看得无奈又辛酸。 “殿下自重。”她在裙摆上蹭了蹭被扭红的手腕,明明好似是无心之举,却让贺韵看出了嫌弃的意味。 他忍不住暗暗揣摩比对,这女子的手仿佛比杜念儿那蠢女的肌肤更加娇嫩,软似柔荑,明明没用几分力气就掐出了红痕…… 宋知熹此刻并不知道刚尝过荤味儿的男子的思想是怎么变得愈发荒唐,她轻轻一笑,扫视悄悄围观的众人一眼,果断拂下袖子离开。 “你!非但出言不逊还意欲行刺本宫,还、还在我皇兄面前装无辜!”贺臻恼羞成怒地追过去,“做出这番要死不死的样子给谁看!” 贺韵错身拦住,忍不住呵斥,“够了,贺臻。今天这事已有这么多人亲眼目睹,莫要还想着有人能替你压下兜底。皇祖母已经回宫召见苏贵妃了,你若还有自知之明赶紧回去措辞认错。” 他脸色缓和,意有所指地提醒道,“皇妹,脏水不能再泼了。” 第八十七章 赏花宴(尾) 虽然妆未脱尽,并且苍白的脸色好歹已经被脂粉掩盖得彻底,但,此刻的宋知熹算不得好看。 路人都闹挺挺地看着她当她卖弄滑稽,却不知道宋知熹只是破罐子破摔罢了。 香积山有下山的近道,然而她并不知道此路已经被人包抄,她随手攀折一根树枝在身前拨弄障碍,鞋齿踩碎枯叶吵吵了几声,她走得奇快,生怕自己撑不住多久了。 某处山麓上,数个扈从围护着一处宽敞之地,四下出奇的静,疲累的调息声渐渐放大,无一不透露出方才反攻刺杀的生猛。 “世子恕罪,我等属下突围不周,给了那孙老贼可乘之机。”萧策拱手看向那个支腿坐在树下的男人,“不过这下他可终于暴露了,眼下……” 话还没说完,萧策听见身边同僚手扣佩刀声,心弦一紧,立刻屏息噤声。 细细脆脆的铃铛声愈来愈近,扈从们将手指一根根搭紧了剑柄,向前一步往四周排开。 像是走得欢了,那人便不经意伸手在腰际的白玉铃铛上轻轻一弹。陡亮的音色传来,让这些人两脚微微错开蓄势待发。 待沉闷被晃荡的泠冽之音倏地破开,黑衣的高个子们刷啦一声齐齐亮剑,唬得那人刚从林路上拐出来便浑身一激灵僵在了原地。 周绪呈这才撩眼看去,见到人的时候恍惚了一瞬,待压住一丝呼之欲出的笑意又把手顺势搭在了腰腹上。 看清了眼前形势,宋知熹的嘴角耷拉到底,她嗅到了一股剑拔弩张的味道,这种无情的冷漠,与先前朱厅内众人的鄙夷并没有什么两样。 鬼使神差地,她的视线没有半分犹豫就越过众位侍从。 后方的男人还穿着一身贴服的劲装,那件绯黑的曳撒质孙袍从左肩上滑落,仅仅是半搭在身上,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散漫的睥睨之色。 一种灰心失意填满了她的思绪。 就算先前面对罪责与指摘,就算觉得自己就要大限将至死于非命,她都没有这么一种彻彻底底的感觉。 她捏紧衣角的手渐渐垂落放下,失去了任何维持张力的必要。 反观回看,削长且反光的刀片尽数对准了自己,仿佛一片片要往她心间上戳出窟窿,几乎能够令她汩汩冒血。 这一刻,她仿佛觉得,这种创伤,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 她目不斜视,目光依旧温敛地落在他的眼睛里,抹了丹红口脂的唇瓣因为笑容的牵动皲裂开来,干涸的嘴唇一张一阖之间,失落之意溢于言表。 “我不怕所有的刀剑都指向我,令我失望的是,你也在其中。” 温和的声音与意味不明的话,明显出乎侍卫们的意料,萧策回头领意,却发现世子爷已经注视那人良久。 半晌,周绪呈别过眼去,轻蔑地轻笑一声,“荒唐。” 再也不去遮掩孑然一身的伶俜与落寞,她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落下,露出缎带上深浅不一的斑驳。 腰封上染了血。 人都走了,没有什么挡着的必要了。 他后知后觉,这才琢磨透那句话,入鬓的眉峰一挑,“行宫里的事情,回禀我。” “属下领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姑娘的话一语双关,“刀剑”可能并非眼前的刀剑,而那份误解而来的失望…… 周绪呈食指抵住眼角。 宋知熹啊宋知熹,这是否就是你正式对我交待了心意? 或者说,我能否把这当作你的交心? - 宋知熹是抛下一切就离开行宫的,离开前便已经请张姜早帮忙,把她带来的婢女遣回了府。 “姑娘,西街坊间到了。”马车夫吆喝一声遂又抬头望天,对马车里的人道,“这眼看天都要黑了,姑娘快些回去,路上当心些。” 宋知熹现在还有些发懵,那句“荒唐”一直在脑海中回荡。她捂住心口深呼一口气,跳下顺路的马车卯足了劲儿向前赶路。 钱掌柜的药堂里向来安排有坐堂大夫,也是距离最近的、可以看诊拿药的医馆。她十分信得过,就算自己真有什么大事,也不怕有人说出去。 她摊开捏紧的手心往裙身上揩了揩汗,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腮帮子抖了抖。 甫一踏进药堂,只见满地斑斑驳驳,再细细一瞧,竟都是些细碎的坚果壳…… 靠在药橱外边的伙计见到有人进来,先是一愣,旋即一个扫堂腿把满地的碎壳儿揽进了柜台底下。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宋知熹面色稀松平常权当没看见,“问、问诊。” 一开口却还是暴露了两人之间的一丝窘迫。 伙计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日有两位大夫坐堂,姑娘可进去瞧瞧,等不了多久的。” 宋知熹进入义堂时,正好撞见崔贵走出来抓药,尽管心中一愣,却还是扶着额头赶忙拐了进去。 唐大夫去过宋府不少回,因此早就见识过她的一脸“病态”,没什么好避讳的,这厢便一脸狐疑地用双指切上引枕上的手腕,搭脉过后望过舌苔,就开始寻针纳血,暗思处方。 唐大夫眉头紧锁,手握着狼毫却迟迟不落笔,他抬头瞧了她几眼,一副欲语还休之态。 迟疑片刻,微微张口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又伸手接过伙计递来的紫壶,一杯热水下肚,打消了他方才的念头。 宋知熹见状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低头苦涩道,“唐先生只管告诉我便好,我觉着我承受的住。” 在她慢慢朦胧的视线里,唐大夫递来一杯热水,她伸手小心接过,杯子釉薄而质细,釉面上不规则的细碎纹路层层叠叠好似竖冰乍裂,看得她心里愈发拔凉。 杯壁厚实,口缘宽敞,手捧着并不烫手,热融融的水汽蒸腾而上,她感觉自己飘忽忽的,像失了魂一般更加不真切了。 她定了定神,故作坚毅地抬头正视自己的病情,见人摇摇头,不争气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地砸了下来,持久的表情使得脸上的肌肉开始发僵发麻。 唐大夫窘迫得异常,赶忙瞅了瞅四周,佯骂道,“哎你小题大做什么呢,泻药而已!半死不活的做给谁看!” 他朝她吹胡子瞪眼,“赶紧打住!我的一世英名都要给你毁了!” “什么?!”宋知熹呆若木鸡。 “按理说你的泻药用量不大,身体会有不适是正常的。” 唐大夫又道,“此外,从你方才的状态便能看出病机所在,《黄帝内经》说睡眠的机制是卫气入于营气,卫气出于下焦肾气,营气出于中焦脾气,而中焦受气取汁变化而赤是谓血,营气最后出于心气,所以卫气入于营气,即肾气入于心气,心肾相交,水火既济。所以,你怕是着急上火,急火攻心了。” “年轻人啊,遇到一些事情,切记,静若澄然,处事坦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 “可是,我腹疼啊,全身无力的那种。”宋知熹迟疑道,“若不是中毒……” 唐大夫揉了揉眼尾,恨其不争道,“热水是叫你白喝的吗?” 结合以前的经验咂摸出话里的意思,宋知熹恍然,此时一只手从后面擦过她的眼角,吓得她腾一声站起来险些惊叫。 “阿熹别怕,是我,琼娘。” …… 宋知熹跟着琼娘从里间走出来的时候,表情有些不自然。 果然,葵水提前了。 琼娘是碰巧来药堂寻方调理身子的,崔贵就是主动陪同她前来,帮她提药的。 尽管有点儿尴尬,但打消了不治之症的疑虑,不妨她如重获新生一般喜出望外。想起自己先前在行宫的所作所为,她一把搂住琼娘的脖子把头埋进了她的肩头,悲喜交加。 “你这喜极而泣怕是早了。”伙计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是这姑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顽疾,自己闹了个乌龙。 这年头,这种事情在医馆也发生过不少,他便没多在意,又故意问道,“看你这般伤心的模样,诶,怕不是已经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 琼娘虽然也意识到她的情绪不对,却还是朝伙计嘁了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 反观行宫那些惊世骇俗的闹剧,若是没她那种决然置生死于度外的心态,她想,估计还不会堂而皇之地表现出那般果决、狠厉的言行。 但最让她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一句“荒唐。” 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宋知熹把自己与周世子相见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倾诉出来。 听完,琼娘忍不住啧啧赞叹,“你这话太有分量了,知熹啊,你矫情起来可不比那些世家小姐们差。” “哪有这么夸人的,莫要打趣我了。”宋知熹苦笑开来,转而正色朝伙计拱手,诚恳道,“多有叨扰,我委实感到抱歉。” 伙计挥了挥手,眨眼笑着,“你跟我们说这些软乎话做什么,你该去和那人说呀。” 宋知熹有些难为情,但冷静下来想想,只能怪自己当时太沉浸于绝望无法自拔。 一切都是际遇,想起自己与周世子那番执拗且僵持的对视,她有些悔恨并且无地自容,只因为,自己怕是把郁气都发到了周绪呈身上。 这是什么道理。 宋知熹苦涩道,“我这、究竟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昏话啊……” 第八十八章 婴姬 “婴姑娘,松鹤堂今晚贵客甚多,世子要您早些准备。” 前来通告的嬷嬷刚走,阿雾便已经拿着梳篦,把身前之人的青丝一梳梳到底。 随后,又在那人的腰带上轻轻巧巧地佩上一块紫绡色的压裙禁步。 “婴姐姐,该为自己做做打算了。”阿雾看着镜子中的人儿正托着香腮,似乎又在出神了。 她便蹙眉叹一口气,“我还不了解你么,这么不声不响、平平淡淡等地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姐姐你要知道,有些平衡,终究是要打破的。” 阿雾与婴姬同是松鹤堂的舞姬,二人向来以姐妹相称,在众舞姬中最为要好。 婴姬被世子爷选中带回来的时候,兴许是为了避免婴姬在偌大的府里孤单,便又将阿雾一同买入鼎元府,给她安排了一个作为婴姬贴身侍女的身份。 听人开解,婴姬淡然一笑,“阿雾,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呀。” 阿雾握着梳篦的手一顿,显然对这话不乐意了,“不是我刻意讨好,姐姐是难得的清高美人,与那些凡尘女子是不一样的,不宜妄自菲薄,要不然,世子又怎么会对你另眼相待呢。” “捂着捂着,冰都能捂热了,等着等着,黄花菜也能凉了,有道是话糙理不糙,阿雾出身不高没什么才情,但约莫就是这么个道理了,婴姐姐你可莫要嫌弃,好歹听我一句劝。” 婴姬掩嘴而笑,仪态礼数恰到好处,挑不出错,美得让阿雾看直了眼,几乎站在她的身边也能与有荣焉。 阿雾面上一松,也便不再唠叨。 然而在婴姬自己看来,府里的下人都私下奉承她讨好她,完全就是看在世子爷重视她关注她,觉得世子爷是当真把她放在了心上。 可是心意这个东西,也许只有她自己看得最明白不过了。 挂念二字哪有这么容易,仅仅是想起来的时候便提及她,又怎么能算呢? 她不过是一个男人在外可以用来应酬交际与推脱美色的借口,也是堵住外头“不近女色”等闲言碎语的一个趁手的工具罢了。 多少人想往他身边塞美人,还不是以府里她的存在搪塞了过去。 这个“独宠”,来得实在是名不副实。 她曾歇过他的书房,睡过他的卧榻,见过他壮实的胸膛,然而那人却连她一根手指都从未碰过。 就连他命她单独演示舞艺,二人独处一室时,她曾刻意引诱,一边尽心跳着的同时衣裳也能一件接一件地滑落,他都只是定定地看着,眼神与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全然不为所动。 面对着她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仿佛仅仅是在看一样物件而已。 那时,她的自信随着衣裳一层层滑落,也一层层地垮掉。 当年她在松鹤堂时,精湛的舞艺与清丽卓绝的姿色让她名噪一时,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她换上纱裙一睹她雪腻的肤质,“婴姬”的名字由此而来。 秋姑姑虽然称她为义女,对她视若珍宝,但再宝贵,怎么会和真金白银过不去? 松鹤堂多为艺女,但若是两人看对了眼,或者有了大手笔的交易,便没有卖艺不卖身之说。 她知道,有一必有二,若是她那日真起了这个头,她日后的清名恐怕就会沾染上世俗的戏谑,如深入骨髓的污垢一样再也别想洗净。 她绝对不是个卖弄皮肉的卑微人,从骨子里就不是。 在她一再央求下,秋姑姑却铁了心要毁了她,便是那日有幸被周世子看中,她才得以自保。 然而书房那一夜的独舞,她自知自己身子曼妙,何曾受过这种明晃晃的打击?从那以后,她也安生规矩了不少。 婴姬从一开始就安安静静地坐着,这下忽然开口,神色幽幽,“听说,上次府里来了位姑娘……” 听说,还险些宿在了世子爷的寝榻上。 阿雾被噎了一声,愣是没想到婴姬又提起这件事,仔细想来,这在府里已经算不得是什么秘密了。 然而府里许多下人并不知道那姑娘是被世子爷抢来的,只听说,世子与那姑娘先是共乘一骑回府,又是在人落水后,世子特意将人安置在寝房,亲自火急火燎地前去探望。 非但如此,还亲自嘱咐备好姜汤给人沐浴…… 回想起来,婴姬有些不悦。 不是她心胸狭隘,只是多年来的平衡,似是突然就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搅起了波澜,她想,不怪自己善妒,遇上这种事情,任谁也不会心里好过。 而那个男人,清贵自持、近似完美的男人……想起那抹身影,她忍不住感叹,若不是性情与身份的威慑,那该有多惹桃花。 是啊,那女子不过是落了水呢,水那么浅呢。 那人却甚是在意,在意得没有半分掩饰,也不屑于在众人面前掩饰。 “婴姐姐莫要多虑,现在外面的官家小姐也不是什么好的,明显对世子爷动了歪心思,我看她落水就是故意的,难道柔弱得连路都走不好么?”阿雾如是说,见人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劝慰道。 “更何况,之后再也没见那姑娘来过,我也没打听到之后还有什么来往,可见是世子爷厌弃了她,在外与她没有了交集。” “你也说过,世子爷心思缜密心如明镜,虽然心下的计量捉摸不准,但也不是个受糊弄的。”阿雾把手轻轻盖在她的手背上,语气轻佻,“你放心便是,这种女人,她不配,给您提鞋都不配。” 能这么说,阿雾还是有些底气的,她打听到的是,那姑娘姓宋,家境还算殷实,虽有个当官的爹,性格与风闻可是让人不敢恭维。 至于样貌,她虽未曾见过,但养在那种溺爱的环境之下,顶多是个爱娇嗔的娇惯模样儿,还是喜欢蹬鼻子上眼的那种,这样的女子,能有什么好脸色? 反观她家婴姐姐,不说这惊鸿的容貌,只是一眼便能看出出尘的气度,说是仙气飘飘也不为过。 “姐姐,你就放心,我其实早就打听好了,那宋家女已经被禁足了,今晚也不可能出现的,不要怕被人搅了去。” 婴姬的心思也不比旁的姐妹简单,一旦有了想要的,她便有万般的计策与自信,叫人自愿臣服于她的牡丹花下。 这一点,阿雾最为清楚。早在她还居于松鹤堂卖艺时,虽然不知道婴姬究竟是怎么做的,但自从她跟了婴姬,便再也没受过其它那些舞女的欺凌。 毕竟是沾了光,阿雾知道,做人得以心换心,真心相报。 婴姬望着镜中的自己,发丝被梳得一丝不苟,从睫毛到唇珠,细细打量着自己,精致得一处都不曾落下。 她敛眸一笑,陷入了沉思…… 第八十九章 客潮 年前五月份封坛的梅子酒经过一年的发酵,味道恰到好处,酒坛被埋在宋府的园子里已久,此时开封最是时候。 为了躲开少量的果蝇和蚊虫,宋知熹整个人缩到了四面堂的碧纱橱后。 打杂的嬷嬷刚来,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人歇翠纨闲,觉后微生汗,她撑着脑袋侧卧在榻座上,一脸愁容,瞧着有些惴惴不安。 自从行宫的闹剧被隐隐传出来后,皇帝便对三公主下了禁足令,几乎是同时,宋渊也将她软禁在府里,美其名曰修身养性、自我反思,实则是对外以正视听,只求给她落得个心有分寸、知礼守礼的好名声。 皇帝的女儿被禁在宫里认罚,而事件的另一方若还在街上招摇过市,暗暗想来,这对宫里来说是多么讽刺又多么脸上无光的事情。 明晃晃地挑明孰错孰对,不就是和帝王家暗搓搓地较劲么? 按照宋渊的话来说,宫里的做派就是昭告与回应,表达了明事理的态度与立场,也便是给了宋府莫大的面子。 还不识趣地安分点儿?把事情的存在感压得最低才好呀。 然而这只是宋渊的意思,经过昨夜的彻夜商量,宋知熹还是觉得自己要有所作为,给某人还一个人情,否则等到误会越来越深,可一点儿也不美妙。 好在她想到了一个法子,以还披风为由借机相见! 宋知熹刚下定决心,就正好听到盘锦过来寻她,说是金丝蟒袍已经从里间拿出来,并且托绣坊打理好了。 回院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蟒袍是帝王对有功之臣的恩赐,黑缎的光泽盈盈其上,那几根被她抽掐出来金丝也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先前在牢狱时,那般破坏且糟蹋了他人的贵物,宋知熹回想起来,本来有些窘迫,又不妨闻见香檀味似乎有些浓郁,且久久散不去。 她开始觉得有些好笑。 还真洒上香灰供着了? “姑娘,真要归还么,其实,若是您喜欢,留个念想也是可以的呀。”盘珠看着姑娘虔诚捧着那件外袍,捻着一角仔细地打量,认真开口道。 盘锦乐了,“盘珠你真是个傻的,姑娘这是要以它为引子,不然怎么好意思去主动寻了周世子相见?” 眼看盘锦就要越说越偏还越说越露骨,宋知熹眼睫扑闪,一手朝盘锦的腰上拍过去,“我打你个呆头鹅,不要胡说!” 打更人提着一灯香火路过,是夜已到。 虚掩的角门处,早已等候多时的两人四下查探,此时此刻,周围宋府的侍从都换班而走,一个敏捷的身影趁机蹿出了门。 盘锦把包袱递到她的怀里,严肃认真地低声嘱托,“姑娘,万事当心。” 宋知熹紧抿着双唇点点头,再转了个圈儿,对自己仔细地检查一二,一身麻衣裋褐的平民百姓打扮极为不起眼。 她用手遮住眉眼,往西市的灯火通明处蹿去。 “老爷看得真够紧的,姑娘,你可要准时回来。”扭头见自家姑娘已经离去,盘锦一手扩在嘴边轻声朝她呼唤,“我给你留门儿~” - 京畿地区,临近城门口之处灯火通明,今日尤盛,涌动的客潮蔚为壮观,目光时不时就能捕捉到衣品不凡的名流商贾或者达官贵人。 架空于街市之上的木制廊桥连接起对面的楼阁与左右两端的坡梯,廊桥上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打招呼或互相寒暄,沿着廊桥向里走,便正好直通松鹤堂。 宋知熹绕开人群歇了歇脚,伏住凭栏向下望去。 这一个地带生意比较自由,操持各行各业的小商贩游走于市,其中多为牙侩。无论是出入银两还是置买田产业铺,大半是靠引荐人居中做牙侩,牙侩一行从事为买卖双方说合的经营,皆不力稼穑、衣食于市,最为了解商业行情。 宋知熹收力抱紧了包袱,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今日这个场合与往日相比,热闹得有些不太一样。 松鹤堂的厢房按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排序,玄字三号房内,灰帘上透出了一道背影,正对着这背影之人的座上宾, 玉面俊秀,正温吞地翻看着一本手札,看着十分容易亲近,没有半分身份自持的疏远,二人之间,倒是像极了关系深厚的友人。 贺衔将手札摊放在一旁,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说是兖州大族,但这人家族里的人之中,果真只有他,只在他身上,才略微能看出当年盛极一时的兖州大族风范影子。 二人年纪相仿且私交甚厚,阵营之事至今根本无人知晓。当初自请前去兖州治水,也不过是他们两位主子两年后再次接头的引子。 贺衔一笑而过,五指有顺序地敲扣在垫着那本手札的桌面上,垂眸慢慢道,“既是如此,兖州清河府啊,安定得还挺快。” 那人没有回答,像是在等待什么,彼时有人敲响房门,这一动静使得厢房内再次恢复沉寂。 “池公子,您要的楠竹粉,给您送来了。” 贺衔不明所以,眼看着男人推座而起,一身青衣直缀打理得十分妥帖,一眼看去,修饰得这人的身材修长又挺拔。 待这人再次落座,只见他把小半盒的竹粉拨入茶盏,粉末细腻入水既化,接着拿过一个小瓷瓶,食指一敲瓶口,倒出一滴芳樟油。 他举起茶盏点头示意,“漱漱口。” 听人终于说话,贺衔朗笑一声,“你还是这么讲究。” “既然命里天生优渥,又何必屈尊降贵?”那人眼皮都没抬就还了一句,“贺兄应该深有体会,论起讲究,你也比我差不到哪儿去。” 贺衔并没有否认的意思,思忖一二,言语随意了许多,“怪不得方才你一直不接我的话,敢情是人在座却心不在啊,不愧是贵公子,连松鹤堂你也敢嫌弃。” 说是嫌弃,其实贺衔知道,这男人性情敏感且细密,一贯神经紧张,归属感极强,在新的环境里自然就会敏觉且不安。 松鹤堂背靠晋商金主,作为名流商贾交际之所,它的前身是四海商行的主要驻地之一,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被转手于晋地来的商人。在独立化开放之后,虽然主人换了,但半点也不妨碍其经久形成的成熟业态。 四海商行的业主中向来官商不限,来者非富即贵,却难免鱼龙混杂,换在现在来看,还是这么个道理。 男子只是付之一笑。 此番场景不禁让人猜忌,能面不改色地揭他的短,怕是迄今为止,只有衡川郡王才做得来。 “你也知道,决定与你居于同一阵营、结为至交,全力支援你登顶的那日,我便自诩过,‘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他漫笑着起身,背着手踱步至墙边,眼神锁住一幅蟠龙戏珠的轴画。 极易挟带自负感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非但不让人反感,反而,那副天生柔和带笑的神情让人联想不到任何桀骜与僭越。 贺衔自恃性子还算温润,但见到此人才知道,一个假意温柔,究竟能达到了何种巅峰造极的地步。 男人回身的同时,眼神却转而沉潭,低缓的音色随即显得语重心长,“贺兄,我夏侯池,并非池中之物。” 贺姓之人为蛟龙,那他便是蟠龙。 贺衔点头,“所以说,这一步,你是想要我……” “成侯。”那人一字一顿道。 听到此处,贺衔没有半分惊讶,像是听人闲叙一般,云淡风轻地一笑,“哦?” 第九十章 蒙混 堂门前璀璨的灯火在眼眸中倒映成了破碎的粼光。 随着入口处脉动的人群穿穿走走,灯火在视线里因为路人的遮挡时隐时现。如此一来,眼里的粼光便忽亮忽暗,好似泛起了波动,妙如琳琅。 良久,宋知熹收回了停滞的目光,她站在僻静的门墙边,小心地打开包袱翻找开来,却还是以无果告终。 她无语凝噎。 让她颇为意外的是,想要进入松鹤堂还需验明正身。 就在方才,因为她拿不出证明身份的腰牌,也没人能为她提前打点或者提供担保,守门的侍者便以“身份不明”为理由,把她当作闲杂人等,一掌推搡了回去。 此时此刻,从不远处走来几位作侍女打扮的丫头,她们的眉心统一点着丹红色的胭脂,上身披着一件夹缬印染的靛青色比甲,一边走一边还谈论着什么。 宋知熹抬眼看去,下意识定了定神。 这一认真,她就不禁暗叹起周边的环境实在是嘈杂,同时还不忘收拾好包袱,径直朝路中间走去。 待这些丫头路过,宋知熹总算把她们的闲言碎语听了个正着。 “跑堂的杂役腾不开身子,偏叫我们来跑一趟,不过呀,咱们可算采买齐了,这下总不会再挨训了。” “不过我得提醒一句,咱们今日做事时可得仔细了去,万万马虎不得。” “反正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哪比得上那些在舞姬姐姐们身边伺候的?”一女子撇撇嘴。 紧接着就有人抱怨道,“叫我看,咱还不如端茶送水的伙计过得好,人家至少还是露脸的,贵人们出手大方,我才听说了,那位跑堂送茶点的张小生,在堂内这么一圈绕下来每次都能获得不少犒赏呢!” 接下来几人又商议着采买之事,宋知熹认定她们是松鹤堂的婢女没错了。 如此一来,心下便有了计较,她轻咳一声佯装好面色,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匆忙跟了过去。 - 婢女们抠抠搜搜的,左右还是嫌银子不够,宋知熹与她们斡旋之后,除了一身衣裳以外,只换给了她一根簪子。 虽然被顶替是不太合礼的,但她们这等小角色简直可有可无,况且有人能替自己干活,并且还有银子收,何乐而不为呢。 不管怎么样,在打扮这个方面一定不能出差池。宋知熹学着她们的样子在脑袋上别了一支攒蕾的珠花,她眼神一瞟,身子一拐便顺路跟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 “你是哪儿来的丫头,还偷偷摸摸的,莫要以为我没发现。”阿雾朝她摆了摆手,“给我速速离开。” 见女孩子正在绞着头发丝儿玩,全然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阿雾由不得心生猜忌,问,“你是里面哪儿的丫头?莫不是也想跟了我们婴姬?若真是如此,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莫要肖想了。” 熟悉的名称引起了宋知熹的注意,她惊奇了一瞬,忍不住想强颜尬笑,诚然没料到又会在这儿撞见鼎元府里那位传说中的宠姬。 那婢女使了个眼色,宋知熹便看见几个大汉又要过来推搡她,她眉头一皱忙不迭脱口而出,“且——” “慢”字还没出口,几乎是同时,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慢着。”一只手搭上了仆从的手背,点着兰花蔻的玉指首先映入眼帘,那人蒲柳之姿,细腰盈盈一握,一头珠翠的云鬓远远看去如纤云弄巧。 阿雾翻了个白眼,认出走来的正是松鹤堂里的舞姬傅娘子,傅娘子和婴姬向来不对付,二人还在松鹤堂互为姐妹时,便时常一争高下。 “阿雾妹妹,你在外面这般欺负人的做派,也不怕给咱婴姐姐招惹闲话么?都说婴姐姐最是心善,好名声怎么由得这番作践呀!”傅娘子掩着嘴笑了几声,好不欢脱。 她是笑得欢了,而在某些人听来却是毫无收敛的嘲讽。 宋知熹静静地袖手旁观,不料傅娘子却转而看向她,道,“要不,还是我……” “傅娘子,不劳您费心了。”终于,坐在马车里的婴姬柔声说了话。 …… 进入松鹤堂,一行人便在前庭停下开始收拾行装,宋知熹打算言谢并借机抽身。 阿雾走来,朝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像是想起来什么,便开始狡黠地笑笑,摆了摆手,叫住一位跑堂的杂役,说是把她带到后堂里去。 宋知熹不会看不出来,这位名唤阿雾的女子,似是自以为看透了她的身份,神情就变得甚是轻慢。 宋知熹不以为然,好不容易扮作婢女蒙混了进来,只要有办法脱身便好。 这一走她便被带到了后堂里,炊事婆拎着柴火棍站在角门前叉腰怒骂,宋知熹前脚刚到,便被一声大嗓门唬了一跳。 “泼皮,你行不行——”炊事婆忽然打住,朝门口挑眉望去,“桃红?!哟,你不是生病告假了么,管事都批了的,你这才离开几天?咋地第二天就回来了?” 宋知熹见炊事婆喊她过去,忍不住稍稍偏头朝伙计递上一个询问的眼神。 伙计翻了个白眼,“瞧我作甚,阿雾姑娘说了,别以为自己长了张小白脸儿就能溜去偷懒。去!快回去干活儿!” 松鹤堂内乐曲高妙,和着散漫的鼓点声,为情景凭添了几分轻巧。 雅座外的廊厅上不少人停停走走,落地绛纱灯温亮的暖光,映得路过之人面色红润,情绪饱满。 宋知熹借着端着盘子入堂的时机,在场内停停走走寻找那抹目标身影。一个碧玉糕的瓷盘被她端了几个轮回,不妨引起几位客人疑惑地朝她侧目打量。 虽然没寻见人,但好歹能从后厨脱身,想起后厨厨娘的大嗓门儿,宋知熹庆幸地松了一口气,心想,万幸“她”不是烧火丫头啊…… 从座客一侧错身之际,竟然猛地被人拉了一把,她低呼一声,极力稳住身形把盘子向上施力撑举——盘子隔空停住了一瞬间。转眼间,她已经轻松地拢了拢开衫,单手托住已经移至右手的瓷盘,眼神不解地朝边上瞥去。 贺衔在雅座上没坐多久,便看见有人不安分地对一个婢女动了手脚,本来他不甚在意,但没料到区区一个小婢女也能有这样一番利落的动作,可见其身手不简单。 但直到这女子一转身,他却立马觉得自己方才是魔怔了,竟会产生错觉。 觉得那个只会一点三脚猫的爬墙功夫的宋知熹身手不凡? 他曲起指骨扣了扣桌面,示意女子就在这儿摆上点心,“嗯?你怎么会在这儿?”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熟悉之人之间一种亲切的问候,宋知熹讶异,竟是没有要揭穿她的意思。 那些本来要看热闹的公子哥儿咳了咳嗓子缓解尴尬,他们随便找了个由头,嚷嚷着要去吃酒,识趣地把那个率先出手调戏的兄弟推搡走了。 “你根本不该来这里,胡闹什么。” 郡王清越的声音再次不徐不急地传来,却让宋知熹本来渐渐要变得感性的情绪陡然生变。 她并不认同前半句话,本来只是暗自腹诽,但那“胡闹”二字一出她便即刻改变了想法,这厢便笑着恭恭敬敬地回道,“总归不是来找您的。” “你若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就别放纵你善变的情绪。”贺衔冷声道,“警醒你,政党之事莫去掺和,如有牵扯,我向来对事不对人,休怪我不留情面。” 刚刚见面,不到半刻钟又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果不其然,半年来脑海里积淀的苦楚与麻烦再次涌上心头。 她很想说,她大半的杀身之祸都是间接因他引起,她又怎么还会掺和他们这些汲汲营营的争端? 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好么? “你不必警示恐吓我。”宋知熹笑吟吟地行了一个万全的福身礼,诚恳道,“你放心,我宋某某只希望,你我二人能避免利益冲突。” 第九十一章 再遇 戏台上,名伶吟唱的辞藻华丽成章,一曲关乎山水亭台的评弹听得穿堂的行客们入醉。商贾喋喋不休地罗列着自己过往的丰功伟绩,直教捧场之人听得纷纷咂舌。 矜贵的世家公子向来最容易惹来姑娘家注目,夏侯池便是其中之一。 他圆润的指尖捏着一樽酒卮,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手腕微微晃荡,明明酒水已空,也不着急吩咐人换盏。 端看他那副无所谓的神情,与自视甚高者不屑于开口的模样别无二致,就差把“生人勿近”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一位胆大的侍女半推半就地给这位座上的宾客斟酒,彼时还不忘含羞带怯地瞟上一眼,结果却慌了手脚! 她倒吸一口凉气。 但这一惊无关乎样貌,只因为抬眼之际竟然是直接对视! 十多岁的女子脸皮薄,一双滚烫的面颊顿时浮满红晕,反倒像是她自己误饮了桌上这壶熏梅酿。 偌大的松鹤堂内,但观皮相就能料想到这些男人们生活优渥,便许只是互相玩乐逗趣,堂里陪侍的小娘子们却也忒容易捻酸吃醋,嗔怪起来一声比一声娇憨。 这般旖旎的场景令宋知熹觉得有些不太自在,她跪坐在案席一侧,垂下头,像模像样地抚平了压皱的衣角。 耳边细细的嘈杂声渐渐搅合在一起,疏远寥廓的曲声质感让她下意识将双目半闭微睁,渐渐地,眼角余光中的场景越来越涣散…… 宋知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养神小憩之中,她不知道的是,至始至终,细微的小动作全都已被身边的男人收入眼底。 宋知熹回神时,听见贺衔与近侧的友人正在交谈,对话声平平淡淡的,不轻不重的语调更引人失神发困,她按了按眼皮抖擞精神,轻手轻脚地摆好桌案上的物什后静静地离开。 堂内都是净几明窗,男男女女的身影幢幢入眼。 远远望去,回廊上紫陌繁花稠,有人端着一身年轻的恣意风华迈上承阶的楼台,挥一挥手即袍袖丰满,恰似盛满月色清辉。 颠沛周流的乡客举杯碰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洽谈风云。宋知熹身处于其中向四周环顾,只见清一色的恣肆喧嚣。 她摸着鼻头笑了笑,因为被浓厚热切的氛围感染,内心便抑制不住地躁动开来,心绪也随之越来越放开…… 纵览古今,不论是南陈世家状元郎还是北齐将门风流种,有人长歌一笑倏回眸,有人千军万马避白袍,各个尽显后辈风流。 说不憧憬不仰慕绝对是不可能的。 某种年少慕艾的少年心绪重新涌上心头,一个鲜活的形象随之在脑海中浮现。宋知熹在堂厅内默默地兜兜转转,同时忍不住感叹,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心心念念地想着某个人。 她头一回体会到,仅仅对于遇见一个人,竟然也能这般满怀期待。 说到底,她今日是来与他好言解释的,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万一有什么不妙的误会还得靠她自己前去澄清。 一旦把大理寺的人得罪狠了,麻烦就会接踵而至。香积山那日,她对这位大理寺卿的态度过于高亢,此番定是要说些软乎话才好。 她不确定那日自己的胡言乱语是否已经让他心生鄙夷,但不管怎么样,屈于身份的威压,她觉得自己应该补救一下。 厚着脸皮说来,她们俩还算有一点点的交情是? 毕竟之前与他打过交道,尽管很多次,人家兴许是无意相助于她,但她也确实承蒙过他一些照顾。 她促狭地想,况且一件披风在手,她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与人相见的理由,怎么不好好发挥一下自己深厚的谄媚功夫? 他身形出挑,寻找起来并不费眼,只不过她并不清楚周绪呈的交际习性,因此对在众位男宾中能碰巧遇见他,并不抱有多大希望。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临时这刻她却难免有点儿紧张,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 没准那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啊。 转念一想,能这样最好! 她巴不得人家“贵人多忘事”呢,要是能顺便连她这个人都给忘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哈! 虽然想得挺乐天达观,但她不否认的是,自己脸上乐呵的笑容可能有一丝牵强。 霎那间,“啪嗒”一声有物件落地,裂得七零八碎。凑近一看,原来是有走动的侍从不小心撞摔了酒盏。 碰巧她留了个心眼儿,虽然没见到正主儿,但目光捕捉到了那个正绷着脸拱拳抱礼的侍从。 正是周绪呈的贴身侍卫萧策。 宋知熹心生一计,决定直接把包袱转交给萧策。 如果说,她能亲自出府追到松鹤堂,完全只是为了把披风妥当地归还,这么诚恳的心意周世子能体会得到? 在她先前揽上端送点心的差事才终于能从后厨出来的时候,她便从脖子上取下了一只攒丝红玛瑙如意长命锁,借此买通了一个小丫头将包袱存放在了后堂内。 后堂作为上等艺姬添妆的专设场所,少有闲杂之辈出没。 小丫头乐滋滋地同她说了,姐妹们每每要藏些什么的时候,相比起来,在后堂里面也会更安全更妥帖。 宋知熹收拾好心情开始向里走去,不经意间留心到一方雅座上的案几。 用来垫茶杯的碟子亦称作“瓷盏托”,盏托托口较矮,口沿卷曲作荷叶形,茶碗则作花瓣形,整体上流露着一抹古朴的风味,它最早始于南朝,也正是时下京城中十分流行的一种放置茶盏的承盘。 若是有人已经占用这一桌,必然会先把筷子直搁在碟子或者调羹上以示他人。 干净的筷箸仍旧架在玉质的箸枕内,碧粳粥、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如意糕、合欢汤、吉祥果、珍珠翡翠汤圆、莲叶羹、梅花香饼、香薷饮等各样点心完备齐全。由此看来,除非有过客随手拈来点心果腹或者消遣,这一桌堂食应该未曾被人沾手。 作为一位侍女在堂内四下游走,终究会惹得堂内的管事猜忌,宋知熹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冒牌货,行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她没多想便端走一盘圣女果掩饰自己,款步走入了后堂。 等着她的小丫头见她来了,接过一碟红彤彤的果子与她相视一笑,“这个时辰姐姐们都在窦姑姑那儿,我也得去伺候小娘子们啦,东西就在在靠近梨木妆台的屏风后,姑娘还请自便。” 宋知熹环首张望,发现里面果真清净,这便点头答应。 约莫半刻钟后她收拾妥当,临走前又折返回来,绕过几间妆室后才终于找到一面铜镜,直接把眉心的丹红抹了个一干二净。 她砸砸嘴吃了一颗圣女果,兴许是心血来潮,又捻起一颗果子贴在唇边,与镜子里自己的唇色作了一番比对。 此时此刻,镜中照出了外面人来的动静,待看清楚,宋知熹眼睛一亮,眸光中顿时充盈了四溢开来的笑意! 她立刻扭头回身,微微张口想要跑过去唤住他,却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跟了过去。 她挠了挠耳根,欲移步上前却又退步踟踌,犹上难下的心情百转纠结。 来不及犹豫!生怕会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最终她还是打算识趣地避开。 在男人将要抬步走进来的那一刻,她果断向左右瞟了几眼想要寻找遮挡物,接着旋身一转————随着裙带如蝴蝶一般飞起又飘飘落下,身子已经移到了屏风后。 第九十二章 摽梅 这座画屏是多扇横联的折叠式屏风,采用的是六扇的标准形制,木制框架的外沿包加了锦缘,接扇处则以丝纽交关。 屏面由丝帛制成,帛面的染缬纹样正如《屏风曲》所咏: 蝶栖石竹银交关,水凝绿鸭琉璃钱。团回六曲抱膏兰,将鬟镜上掷金蝉。 能让宋知熹自我慰藉的是,虽然屏面底色尚浅容易透光,但由于其画饰点缀繁杂,藏匿于其后并不容易叫人分辨出身形。 隔间里出奇地静,宋知熹对自己此刻的处境感到几分惴惴不安,仅仅以单面的屏风为遮掩,一种隐秘的紧张感慢慢酥遍全身。 她背靠着屏风,仅以双手的手心接触屏面,在微妙的氛围中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在她的印象里,男人的声音不徐不疾,就像此人的举止一般散漫却不失凌气。 往日是这般,此刻也是这般。 宋知熹侧耳凝听,虽然没有什么值得留心的,但只有仔细分析后才能发现,在他平淡且看似没有内涵的话语里,话里话外分明是已经交待了些什么。 点着蜡熏精油的小香炉陈设在屏风边的妆台上,镂空的熏笼在把烛台上的光亮分割成碎粒的光点,投照在她的脸上斑斑驳驳。 姑且看作粉饰桃面,竟然还凭添了一抹奇异的美感,只是那副不太自然的表情甚是违和 ,看起来也算不得有多么美妙。 二人之间的静默实则上却是三人之间的静默。 “初笄梦桃李,新妆应摽梅。”女子的声音明明温敛,却惊得宋知熹正搭在屏面的手指倏地动弹。 她背对着屏风呆愣了一瞬,无意识把脚往里收了收,思绪蹁跹之际目光陷入了空洞。 她明白她的意思。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梅之期,待嫁之即。 尽管看不到他的模样与表情,捉摸不到他的情绪,她却还是颤巍巍地转身,透过屏风勉强看清那道挺拔的身影。 冷不防出来这么一句前后不搭的缱绻之语,显然有些出人意料。周绪呈愣了一瞬,轻挑的眉峰隐隐测测地流露出三分讶异。 讶异之色消失得很快,他微微勾起唇畔,却并没有回答,干脆随手一把拉开身后的圈椅坐下,十分随和地向后仰去,似是这样才能便于打量。 见人牵唇微笑,婴姬面上的窘迫与紧张渐渐松弛下来。也不知道在心中计量着什么,她扶着椅背缓步绕到他背后,目光却始终在男人身上缠绵地流转。 在女人绕走的过程中,周绪呈朝某处稍稍斜了一眼,神情依旧随性,有意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 婴姬身着一袭烟紫色的踝肩长裙,细腻的衣料恍若画屏上所描摹的素纱蝉衣一般纤薄。转眼再细细一看,画上还逼真地描绘出美人柔润的肩和手臂,让人生不出任何狎昵之感。 “有女媞媞,为人澹清”是也,但可惜的是唯独少了那抹引人探究的韵味。 画上的美人尚且不够鲜活,但颇为应景的是,随着那女子雪腻的肩膀先耸后坠,广袖纱罗衫顺着手臂垂顺地滑下。 不知不觉地,宋知熹已经移出了半个身子,还没等她准备一探究竟又躲闪着收回了目光,仰起头咬牙腹诽道,这昏黄的烛光怎地变得这样刺眼。 饶是她身为一个女子也看得有些害臊。 女人内里穿着一件裲裆,制式为前后各一片布帛,在肩部有两条丝带相连,腰间则以绑带系扎,姑且挡住了前心后背。 ——“都是追逐爱慕之人的手段罢了,哪里还管什么上不上得台面的后话。” 多年以前掌事姑姑的这句提点虽说在婴姬看来并不太认同,但毕竟自己不入流的身份摆在那儿,她还是一直放在心上的。 松鹤堂的舞姬不同于普通乐馆的舞女,皆为艺术与礼仪兼备的貌美女子,并且懂得上层社会的礼仪,虽说不同于幽居于青楼妓馆的娘子们,但终究还是靠卖弄技艺谋得生计,讨要贵人们的喜欢。 男人喃喃说了几个字,心绪尽付于幽深的口吻中,宋知熹只能看见男人一张一阖的唇瓣,却听不见到底表达了些什么。 只见女子抬臂轻轻搭住他的宽肩,紧接着,她低下头,一只手像没有骨头一般滑进了他的衣领…… 宋知熹倏地转身挪开眼,鸡皮疙瘩乍起之际浑身一阵恶寒,指尖捏着的红果被她立刻收入了手心。 身子陡然僵硬,她却愈发固执地要把身板挺得笔直,攥拢的手心不断冒出细汗,却顾不得此,还要狼狈地抬起手背擦拭额头沁出的冷汗。 眼前的一幕分外灼人眼,她不能阻止什么,只能暗自惊叹—— 这么快就开始没规矩了吗?这位宠姬竟有这等勾人的伎俩?! 宋知熹垂眸,鸦羽似的睫毛低至眼睑。 挨得如此近,呼吸都能交缠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了。 确切地来说,是现在。 此时此刻,她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嫉妒还是艳羡,但到底还是有种令她不敢想象的心思在蠢蠢欲动。 鬼使神差地,过往与时下的场景慢慢融合,熟悉感随即扑面而来,眼前这一切勾起了她在鼎元府那一日荒唐的回忆,使她仿佛能感受到脖颈后挠人的鼻息。 她艰难地莞尔一笑。 原来,作为旁观者来看,当时是这样子的场景。 人与人终究是不对等的,人家毕竟是宠姬……难道说,过客终究只是过客了么? 她慵懒地眨了眨酸涩疲累的双眼,虽然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却又耐不住好奇。 他认真起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于那女子……又会有怎样一番回应,和对待她的时候相比到底会有哪些差别? 她略微偏头,目光再次回落于画屏,挨得极近的身形在屏面上自绘出清晰的轮廓,也显出两人大致的剪影。 幽幽烛光跳动摇曳它本无意清晰,而我却在此处见君身影恍若惊鸿。 只是惊鸿过后,只剩五味杂陈。 眼眶有些酸涩,热切的心情瞬间凉透,心心念念的一句话不断在脑海里回荡—— 他只一俯身,便低进了酒色。 酒色啊——这无咎的东西。 没有过失,何谈归罪。 宋知熹别开眼,自顾自地点头自嘲,“嗯,我就是庸人自扰。” 裙带上的彩线穿编到一起随着动作凌空,忽摆忽落放纵着一身毫无保留的濩落。她离开时尽量小心却略显急促,直到走出后堂,腰际的禁步才勉强能压住裙摆防止叠裙散开。 -- 婴姬侧伏在地上,男人狠心起来半分体面也不给她留,她噙着满眼的泪水,印象里像泉水一般甘冽的声音此刻听来却薄凉无比。 “怎么,竟是得寸进尺到对我也敢肖想了么。”周绪呈单手整理好因方才施力拽扯出那不轨之手而产生皱痕的左衽,他倒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近身之人这般惦记上。 一身腰线袍制如圆领紧袖,下摆部形制宽大,且折有密裥。 腰作捻线细褶,饰有横向捻线和竖向褶子,另缝以辫线制成的宽阔围腰,围腰内侧钉有暗纽,将腰身收束得分外妥帖。 同京中泰半的贵公子一样,他平日燕居喜着窄袖袍,只是此时,随意整饬衣襟的动作之间却多了几分嫌弃。 他轻笑一声:大意了。 听人发话最初讶异,对于他来说,令他疑惑的不是那句话的含义,而是这女人可笑且荒谬的想法。 莫说他了,飒国公那老头儿可不是谁都看得上眼的。 “暂且不提你先前百般示好,我自问已然冷漠相对,你们这种明白人处事毖重,应当都识得分寸……” 他盯着她那双手,慢慢走到她跟前,直到笼下一片阴影,“怎么你就不安分了呢。” 这等不安分的心思千不该万不该有,如果有,扼杀了便是。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婴姬抬袖拭泪,果断俯首拜礼,“世子爷误会了,婴姬错在自作主张,不该在没得到您的首肯便私自僭越……” 男人没有再听下去的打算,没有闲情绕弯,三言两语变得愈发简练。 “既是逢场作戏,也要在对的场合不是?”他出声打断,抬头之际笑意却陷入了冰窖一般,嘲弄与冷漠展露无遗,“怎么,拿我提前练手?” 不同以往的是,此刻的他连一味轻笑都懒得施舍,喑沉的神色不禁让女子心头一紧,顷刻便乱了呼吸。 撩开后裾再次回坐到圈椅上,不似先前的散漫此刻却是正襟危坐。 “小娘子,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第九十三章 西京使 看过梁上偌大的玄字号牌匾,卫迎铮刚刚迈入厢房的时候尚且还有些迟钝。与此同时,恰逢一人相向走出。 这厢将要与他擦肩而过,他的目光便下意识在那人身上迟滞了片刻,然而还没来得及垂眸往下流连,原本被醺得昏胀的头脑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虽然衣领那处只是有些不服帖罢了,但如他这类精致讲究的人看来,这种别扭不是一般的显眼。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必多想也知道,八成是在门襟处缝了一包暗囊。 面色一转,他便笑着对里面放声道,“元大人。” 远远看去,端坐在四出头式官帽椅上的长辈姓元,正是与他一同从西京前来的承宣布政使元诚。 访京途中,他们在一处落脚之地暂作歇息,却突如其来遭遇了一群亡命匪徒的刺杀,好在万幸,听闻当地的官差率领衙役前来整治护救,匪徒们霎那间同时不见了踪影。 细思极恐的是,整个祸事的过程看似散漫,实则令行禁止,可见其训练有素。 随行的众人皆体会到劫后余生的后怕与慌张,尽管如此,这位元大人一路上也全然闭口不谈,显然是要压下去的意思。 心思百转千回之际,他踱着步子慢慢地朝厢房最里面走去。 以他对这位长辈的了解,遭遇到这种惊变并不会没有半分顾虑,相反,这位大人惜命得很,自那次刺杀以后便随身携带乔装打扮的医官。 正如方才那位迎面离去之人,身着市面上简单款式的布衣,乍一看与平民别无二致,只在衣领处缝上银针齐全的暗囊以便随时探脉看诊。 不过是因为贴了假胡须,才叫他差点没把人认出来。 当然,在舟车劳顿的行程中,此类偷偷摸摸的看诊他已经见识过不少次,说起来,还得益于一路上能同这位元大人随行。 不过,连问诊都要如此藏着掖着,是生怕外人知道他身体抱恙? 都快入土的人了,命还能值几个钱? 想必是人一旦过了不惑的年纪就尤其惜命。他旋即轻笑开来,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还真是没法子理解啊。 想到这里,他心中莫名其妙地格外熨帖。 里头的男人正在啜饮热汤,乍然听见这么一声叫唤,惊得他手上一松,不小心将汤匙跌进碗里,溅起的汤水愣是沾湿了胡须。 元诚掀起眼皮睨了来人一眼,并不打算和此人多加计较,索性抄起案盘上的手帕像模像样地轻触下巴,作罢后点了点头,只是脸色有几分难看。 自从兖州清河府的杜参将遇刺身亡后,整个州府的军政顿时紧张了起来。 各州统共十一个布政使司,考核政绩后统一上报督抚,与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司二者构成三司,布政使司虽从不触及军政,但因其负责掌管各地的财政民政,也就成为了最直接的后援。 由此一来,每日他坐堂据案的时候难免会心目疲累。就在那时,他无意间收到了卫都督耳目消息的提醒,不日,果真接到了皇城传来的述职令。 更引他留神的是,文书中传达的补调之意明眼可见,他再是老糊涂了也不至于看不出来。 西京与兖州同为边城要地,兖州有卫都督卫曹运筹帷幄,为我朝国君稳据一方。卫家为将门世家,过去的几代子孙都曾勇冠三军,只是到了如今这一代竟是子嗣单薄,谁人谈及都少不了一阵唏嘘叹惋。 彼时,他正在中堂内提笔摩挲丹青,没想到出神片刻,却在宣纸上勾勒出了落日黄,引他感伤地想起曾经的际遇,思念起当初的明良之士。 已逝的功臣姑且只能凭借庙食之制供人怀缅,现如今,康宁的日子被喜悦与轻快充斥后,像落灰的烛座一般,久积不扫,底下掩藏的蚁虫将会成为深积的弊病。 当年三涂川之战,卫家人临江发兵二十万,诸军直指幽都驱赶亡徒,毫无悬念获得大捷。犹记得当时朝堂上公侯十六分立两傍,秉持玉圭身加冕服,满堂的金貂玉带交相辉映出一国的明昌之光。 贤良若皆怠于奔命,随着那根自律自规的弦慢慢松弛老化,琴师只用一指,就可以残忍地破功。 万千阖家欢愉的灯火极易使人耽溺于其中不舍抽身,由此渐渐麻痹人们的神经。 其间,虽然不乏有清醒之人会偶尔吹一吹凉风自省,但也许只是因为习惯了,也会自愿被它麻痹。 身负使命之人若不能随时待命,到那时,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再是争辩得面红耳赤,口中念着什么“惟愿——基祚浸明昌”,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逞一时口舌之欢宴。 仅此而已。 至于这个卫迎铮,虽不算正经出身于将门“卫家”,但从错综复杂的远房姻亲关系算下来,好歹也能称卫曹为一声叔父。 只要有卫都督好生教导,兴许会是个栋梁之才。 一言以蔽之,此行入京,述职只是次要之举,全权以推举卫迎铮入兖州当值为主。 按照推测,大体上能被直接擢升为河间府八帜参将。 妥妥的超擢。 这般寻思着,元诚不由得感慨万千,他突然发觉,虽然二人一路上同行,但自己从未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打量过他,于是稍稍抬头,便再次看向了负手而立的男人。 此人相貌平平,五官虽不出奇,但凭借这样一副魁梧伟岸的身形,在同龄人之间堪称佼佼者,看上去也算是英姿勃发,值得称道。 不过,抛却纵于饮酒一事不谈,就拿某些不便言传的嗜好来说,这男人虽然懂得分寸,但在他们这些眉目精明的老官看来,心性却还是谈不上稳重。 眼下已经到了京城,今晚就暂时落脚于松鹤堂,待过场走完,不管他又能作弄出什么幺蛾子,都再也与他元诚无关痛痒。 况且兖州有卫都督坐镇,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做人自然得收敛,也由不得他像在西京一般放纵。 这么算起来,这儿郎也没几日可闹的了。 联想到即将到来的别离,元诚难得又缓下了脸色,注视着对方在正对面的交椅上中规中矩地坐下,他温声道,“咋咋呼呼的,你这又是斗酒了?” 听人发话,卫迎铮愣得停下了动作,转而便心中了然。 按捺住一丝烦闷的愠色,他道,“酗酒过量易伤身,卫郎明白。” 卫迎铮兀自往后靠直了身子,俯仰之间展露出了自己壮硕的身姿。随着方才那一仰头,可见其打理得不太干净的腮络胡渣细细碎碎地布满了下巴,非但不是他不修边幅,反而是他刻意为之。 第九十四章 入局来 他很了解自己,知道此般年纪,是男人最具雄性气息的时候。 他师从威远将军,在西京北地初任虎贲郎将。久居军中,难免经常操练,浑身上下,流畅的肌肉线条最是令他引以为傲,曾有不少女人馋他身子且意欲攀附于他。 换句话说,西京那些青楼楚馆,只要他在,别人玩的那都是他挑剩下的。 对比之下,他看着对面那个行事畏畏缩缩、体态略显佝偻的高官,暗自嘲弄: 这上了年纪啊,就逐渐丧失了男人天生的朝气,除了等着将来倚老卖老又还能剩下什么。 尽管对方衔职高,他心中还是泛起一种由内到外的优越感。 “从西京调任兖州此事非同小可,说起兖州,虽不比京城遍地都是权贵,但也差不了多少,仍是水深得很。”对卫迎铮此刻荒谬的心思全然不察,元诚漫无目的地瞥向别处,接着道,“你可不要懈怠,莫要胡乱招惹是非,给你叔父添堵。” 诚然,好歹是从他这儿举荐过去的,也是怕给他自己添堵。 “元大人谨小慎微,卫郎当然无可厚非,可是……大人啊。”有芒光从眼底一闪而逝,卫迎铮双手一摊,仰头撇撇嘴,“对京瞒报也不是我们敢做或是担得起的。” 蒙着绣缎的漆木桌面上猛然生出一道闷响,须臾—— 有哐啷一声脆响砸在地上几乎刺破耳膜,紧接着有隐忍的斥声传来。 “你在说什么?!” “抬头!” 他识相地抬起头,只是,双目一瞬不眨地盯着桌面上那只握紧的拳头。 拳底已经泛红。 “一路上,我不是和您谈过了么?您这么独具慧眼反而叫我说?”他收回视线,半曲着左腿,俯身捡起地上那只已经破了一角的瓷杯,转口悠悠道,“您要我说什么?” 他起身,朝着元诚越走越近,捏着杯柄将茶杯轻轻放回那人拳边时,全身的动作却忽地停滞。 元诚疑惑地蹙眉,微微侧目。 只见那人指尖停在杯柄还没有离开,又抬起另一只手摸着下巴呈思忖状,忽然就瞪大眼睛神情愕然:“噢!难道……您真要我说那两个字么?” 看着那张挨得极近的脸元诚连忙倒吸一口凉气,几日前重复在他脑海里夜夜困扰他入眠的这个声音又在脑海中腾地炸开。 ——反贼? ——奸党? 这声音不是眼前这渣孙的还是谁的! 那晚捱过僵持后,二人明明都商量好了,将事情烂在肚子里,今日竟敢又旧事重提!又提及了! 嗬! 爪牙遍布的京城,有时候只是因为口无遮拦,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住口!”元诚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两个字几乎是吐出来的。 “您做好表面功夫当作无事发生,是因为您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面对威慑力,男人仍旧不知收敛,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继续喋喋不休。 “也罢,就同您说的一般,那些人充其量不过一群势利分子,没什么可慌张的。” “谁不想升官儿呢,有身份加持自然是好事。以后您是可以当个甩手掌柜,而我呢?呵呵,是了,自有叔父会保我。” 终于还是没有提及那两个字,元诚松了一口气,佯怒道,“卫三郎!你是成心想气死我!” “元大人,宫里正在调查清河府的事,想必很是重视。”卫迎铮却似是忽然转性,压低了声音,“杜参将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奸佞谋杀,从军状令上的描述细细比对,您不会看不出来,与我们遇上的这一路人极其相似。” “可为何不上报朝廷?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这也算是提供了线索,就算谈不上功劳,陛下也会念及您的好。”他问,直起身子与人拉开距离。 “那些蛮人在驿站里锋芒毕露,公然挑衅官威蔑视王法,摆明了不想对我们掩饰身份。”元诚叹口气,不忘留意着他外露的表情,眉间染上一层凝重,“而这,就是在给我们下套。” 见人不说话,他抿了一口水压压惊,“我们只管当作不知情,陛下圣听颇广,若是发现了,自有决断,轮不到我们多此一举,平白多趟这一滩浑水。” “我也不瞒你,像我们这把年纪的官员,身后若是没有像样的子孙接继,哪个不是但求全身而退。” “我年事已高,再坚持几年就要致仕归乡,单单一个小小的承宣布政使,我不愿再沾惹这些,也没有能耐沾惹这些,不求荣归故里,但求无功无过。” 元诚觉得口干舌燥,又端起杯子润润嗓子,旋即扭头回来。 “大可不必!”见大人还要劝他什么,卫迎铮连忙拱手为敬,口中却在极力制止,“晚辈谨遵教诲,一切权听大人差遣。” 这般挑不出错的话,让元诚呼之欲出的劝诫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他稍觉惊讶,今日这小子怎么如此好说话了? 莫不是急着去喝花酒? 卫迎铮前脚刚离去,不一会儿便有人回来,乍一看就是先前那位离去的医官。 “为什么还要与那卫三郎多费唇舌。”医官取来引枕,自顾自地问道。 见元诚疲累地摆了摆手,他这才注意到拳底的淤红,摇了摇头,便从袖子中掏出一直备好的药膏。 本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今日反倒派上了用场。 “大人不是说,咱只要保好他,让他能顺利入兖接任就行。”他问。 “卫都督示意。”元诚用杯盖拨了拨茶沫,一眯眼,眼角的皱纹几乎挤进了眼眶,迸发出的微芒,彰显的却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精烁。 “我们最好少生事端。” -- 带着露水味的夜风从回廊穿堂而过,陪着女子翩跹的裙带飘忽了一路。 她掸了掸肩头上并不存在的秋霜,一脚踏入松鹤堂的宴厅,刹那间清凉与温暖相撞,只一个激灵,呆滞的眼神总归是恢复了生动。 宋知熹觉得,自己可算是清醒了不少。 “姑娘是要暂且歇歇脚的,可否有约?”立在不远处迎客的侍女照例过来询问。 宋知熹轻轻摇头,此时的她早已换好包袱里的常服,自然也不会再被认作婢女。 见她抿唇不语,侍女侧身让出几步,意欲给她引座,宋知熹想不到有何理由推拒。 她漫无目的地走过来,也许只是被这里温煦的光亮吸引,既然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牵挂,于是笑着偏头看过去,“好的呀。” 这一笑,便彻底张开了眉眼。 她挨着女眷聚集之处坐下,桌上有桃酥饼、佛手酥,又拼上了一盏香味四溢的擂茶,她慢慢伸出双手捧去,竟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热泪盈眶的冲动。 她低头,刚想把脸埋浸于那蒸蒸热气中闭目一会儿,身旁热闹的动静却叫她有些心痒难挠,没等她悄悄挑眼看过去,交谈声已经率先入耳。 “是了,汝南桃江味的擂茶。” 说话的正是一群盘着高髻的夫人,尽管各个披金带银,但端看那一身干练的打扮,便知其是地道的生意人。不似小县城,在京都的商贾之家,女人出来抛头露面虽然不大常见,但也算不上多么稀奇。 “汝南世家周氏啊,我小姑家的侄女儿就……” 话聊得投机,一轮接一轮谈笑下来,夫人们早已换了话题,殊不知近处的女孩子仍然看着手心那杯擂茶怔怔出神。 跑堂的白面小生走来,正在给这桌的女眷沏茶,忽然浑身一酥麻差点儿抖泼了还没来得及封口的茶壶。想到方才身后突然传出的响动,他心下微恼,猛地绷住脸扭头回看。 “起得那么急作甚?当心摔……”小生张了张嘴唇,肉眼捕捉住一道匆忙的背影,剩下半句话却噎在了喉咙里…… 第九十五章 误撞 从厢房那层走下楼去,便是与宝阁相反的方向。 拐角那处棕漆的柱子边,一只大手探出来,正绞着一缕吊在柱子上的红穗儿把玩,随意的动作之间颇有些心不在焉。 待他食指一拐,又索性移出身子负手直行。 几乎是同时,另外一头,有侍女独自一人提着深青色的琉璃灯盏趋步而来。她端着脸色,但分毫不影响脚步的庄重,一副凝重的表情反倒平添了几分庄贵姿态,惹得对面走来之人无端抬了抬下颌。 卫迎铮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他只是下意识多瞧了几眼。 …… 在松鹤堂里,时不时传来的喧哗与咄嗟容易叫人习以为常,远远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叫,也并不足以打乱他人现时的状态。 此时此刻,侍女又羞又气,以手掩面恨不得自己能直接晕死过去,臀肉隐隐作痛,但她可没脸敢捂着! 慌忙溜走之际,先前那股子倩丽早已在张皇失措之下被丢得魂儿都不剩。 卫迎铮抬着下巴,侍女落荒而逃的背影尽数落入眼帘,方才女人那双酡红的面颊也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慢慢地,直到磋磨着手指回忆起方才那股盈满于掌的手感,他才忍不住扯开嘴角玩味地笑开,没承想,肩膀即刻就被人错身撞开,一个不察让他不防跌开一步。 他不耐地扭头看去,片刻后,却只是眯了眯眼,“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了,一句对不住也没有。” 语气淡淡,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却分明意有所指。 见那人没有要理睬的迹象,他若有所思,也仅仅只是懒散地晃着脑袋,略显淡定。 “诶!——站住。” 一个转身,他突然喝止一声,这才看到那人恍惚之间回眸,顿时脑中嗡地一声所有声音都幻化遥远。 他后知后觉,脑中鬼使神差地跳出一个认知。 一只被惊醒的林间麋鹿。 像极了。 他如是想到。 “没喊错。”见人只是怔怔站着,并没有什么真切的反应,他有意拔高了声音,语气不善眼神却软绵了许多,“是在喊你呢。” 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走来的男人身上,直到看清人,宋知熹才想起事由。 她道了句对不住,低头就打算继续离去,眼角余光不防留意到那个男人仿佛越走越近,她步子微顿,垂下羽睫眯了眯眼,顺带掠过他微妙的神情。 卫迎铮一手背过腰,另一手平齐抬袖信步走来,银白织锦的圆领衣袍将他的身形包裹服帖。 腰带以革为质,外裹青绫上缀犀玉,两侧各有细钮贯带于中,革带是虚束的,带宽且长却束不着腰,略作整饬装点而已。 那般松松垮垮地搭在腰上,一副不禁受力随时都能掉落的样子,叫宋知熹看得没由来有些难受。 怎么说呢,心里着实不舒坦。 “姑娘是想就此揭过?”卫迎铮故作和善道,“公子我可是客人呐。” 宋知熹盯着他看,并没有开口,正疑惑着,这才想起自己额头上的花钿忘了擦去,竟还是让人将她误会成了松鹤堂中的侍女。 “不如,你陪我,玩一个……” 思索不久,男人略微眨眼,不比先前的温善,此刻的话暴露出了几分轻佻,“返璞归真?” 远远细看,此刻的场景便是,女孩子不说话,她只是亦有所思地往后退几步,男人也跟进了几步。 他低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明明方才撩拨那个婢女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么浓烈的兴味,说不上来自己怎么就突然动了凡心。 惊喜与隐秘的意趣在此刻交杂,尽管念头在蠢蠢欲动,他却尤怕惊吓了她,轻轻一笑,“知道姑娘脸皮子薄,便容我悄悄告诉你。” “红浪涨衾窝,将兰心玉体,通宵赠遍……”不知何时,一句耳语忽地响在耳畔,惊得宋知熹浑身一抖下意识避开。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宋知熹不觉哑然失笑。 分明衣冠楚楚,怎么是这般与女人打交道? 初次一见只是以为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现在看来,完全谈不上正经。 相比起亲眼目睹那些酝酿着厮混与实战的香艳场面,宋知熹并不觉得现在能有多难堪。这些公子哥儿都是逞逞嘴皮子上的功夫罢了,权当讨个快感。 暂且不管对她来说,会不会有辱没名节之嫌,眼下她确实没吃亏,又能矫情什么。 她别过眼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想到什么趣事被逗乐了,落寞才终于在脸上被浮现出的笑意取代。 二人之间隔了几步的距离,说远不远,卫迎铮清清楚楚地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隐忍住将要低呼出口的惊艳,心下好生惊喜。 见此处无人经过,宋知熹以手抵额遮住眉眼,撑着手臂用单指敲了敲侧着的脑袋,索性丢掉那些所谓的礼节歪头嘲弄道,“公子的嘴是被高人开过光吗,怎么能做到这么放浪。” 他忽地笑了,寸步不让。 “姑娘很活分啊。” 她后退一步,他便跟进一步,几个回合下来,宋知熹着实有些恼了,便不再与他周旋直接撩裙走人。 谁知还没走两步,一个压沉的嗓音仿佛天生裹挟着威吓,在她的身后尽显愤懑。 “莫非松鹤堂生意见红,低贱的下人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区区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居然还碰不得了啊。” 不比方才对峙之时,好歹能佯笑着你来我往,此刻的气氛一瞬间僵化,有威压喷薄而出。 宋知熹怔在原地,再也绷不住神经。 攥着裙摆的手倏地垂落于身侧,像被抽干了气血有气无力地站在那儿,再也迈不动一步。 不知不觉,瞳眸已被一层薄薄的水雾浸润,她垂眸,有一滴湿润挂在了眼睫上。 随他去,要闹什么尽管闹去,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是啊,有何干系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像她一样,在他人眼里顶多像个跳梁小丑一样,闹够了,就该醒神了。 闹够了就能醒神了。 奈何决然离意抵不过步步紧逼,僵持的局面总归是她落了下风,宋知熹细眉微挑,不再后退,伸出一根食指抵住男人的胸膛。 卫迎铮难得很识相地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顺着莹白的手指往上流眄,泛粉的指甲被裁得圆润又精致,他神色愈发收紧。 以他御女的经验来看,是天生该被男人呵护的尤物。 “兄台适可而止。”她收回手。 他讥诮地看着她,口中无意道,“难不成……” 她静静地抬眸,点头,“是,你动不了我。” “我啊……”她喃喃启齿,神态自若地绕过他。男人站着不动,跟前的人缓缓与他错身而过,目光也紧随着她的身影而动。 她回眸一笑,“是舞姬呢。” 第九十六章 跟踪 先不说贵不贵客,像松鹤堂这种开门做生意的,只要是能在亮出腰牌后允进来,哪管是小公子还是大官爷,侍者们都得尽心伺候着。 虽然不同于青楼楚馆内纸醉金迷的风气,但只要是在势利的地方,对身份只会更加敏感。伺候人的丫头们如若被人盯上了,便也只有任人拿捏的份儿,堪堪服个软。 这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鉴于来者非富即贵,不乏也有两厢情愿的。按照堂内教习姑姑窦姨的话来说,就是—— “一场露水姻缘罢了,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可别稀罕自己过了头,跟他们耍那犟性子。” 是以,这个男人会对她的不理睬而心生恼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照这样僵持下去,保不齐还会对她发难,所以方才她那句“舞姬”,也只是自己按照推测,成心赌一把罢了。 舞姬的身份不一般,先不说能单凭软轿进出,光是有资格能让贵客们等着,就可见其地位不能和普通的侍女相比。 谈不上玄机,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理。 这厢,卫迎铮被她的回答噎得一滞,不多时却突然笑了起来,这么一笑,原本端得笔直的肩骤然征忪。 在清亮中裹挟了几分浊色的笑声里,她那浑浑噩噩的心境陡然清醒了大半。察觉他态度有些松动,宋知熹一刻也不耽搁地扭头就要离开。 踩下的步履虽是不紧不慢,几乎挑不出错处,轻轻悄悄却还是留下几分佯装的惴惴不安,没逃过那人双目精锐的捕捉。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拐过身,绕过了那盏明黄色的裟罗灯。一抹黑黢黢的人影在身后拉近了些,几乎就要渐渐与她的脚后跟重叠,她的心扑腾一跳,料想自己那番话定是被他怀疑了。 这般境地她还能找谁相助?又到底信得过谁? 这般追思下去,眼前便不由得浮现出两人那幕温存的场景。 她赧然一笑。 想什么呢,自己堪堪找过去反而是没事找事。 她缓缓吸气,尽力向四周分散着注意,余光仿佛是瞥见了什么。她狠心一咬牙,伸手揽过拐角的柱子再借力一推,朝着侧方宽敞热闹的廊道趋步走去。 也罢,让他彻底信了才好。 在女子侧身奔走之时,一双皂靴缓缓跟来。卫迎铮没有错过,那只鹿定睛之时,双眸焕发出的雪亮…… - 多宝阁是东西两通的大隔房,巨大的槅扇横贯于门后三步之外,不仅腾出一块自留地,还隔绝了外面投来的视线。 只是里头,时不时透出来的嗔辩貌似仍旧没有收敛。 “瞧,这还没讨到名分呢,就急催催地摆起架子了。”不知是人群里的谁又抱怨了一句,只是这次非但没有人帮腔,回话的还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 “连窦姨都没说话,亲自去外头等她消息去了,小娘子还在这儿碎嘴什么。” 小丫头垂手站在一边,口中的辩驳却还不停休。她昂着脑袋,略显生涩地道:“若当真嫉妒,在心里念一念便作罢,可莫要摆在台面上来嚼舌头。掉价不说,反而还叫人看了笑话。” 被议论的正主儿,也就是被“嫉妒”的女人婴姬,只是婴姬不在场,要不然也不会有人敢当面议论。 婴姬被窦姨看重,在场人谁能不艳羡?这不说还好,一说,就把众女子心里的七七八八说了个差不离,众女下意识就把自己也代入话题。 这般指桑骂槐的话,把所有人得罪了个遍,至于那位婴姬,捧没捧成,反而叫大家都对她心生了膈应。 “哪儿来的规矩!”那位被驳了话的舞姬难堪不已,拧起眉头就要斥责,见身边的姐妹示意,她才看向了对面,恍然间又满脸堆笑,道,“傅娘子你看她~” 只见那位傅娘子停下了手中摇着的蒲扇,扇沿顺势抵住鼻尖,嗔怪似地唤住小丫头,“盏儿,休要顶撞。” 众人唏嘘:傅娘子终于表态了。 “是——” 那个名唤盏儿小丫头撇了撇嘴,这才退守回到自家娘子身旁。只是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在丫头稚嫩的脸上一晃而过,叫近处的几个女子惊得挑了挑眼皮。 几人又掠过眼去权当没瞧见。 原来是授了主子的意,怪不得胆子这么大。 这时,有人抻着脖子向外张望,“我们这番在里面说话,外头应该不能听见的……” 话音刚落,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这些丫头片子虽然都不是善茬,不过到底没人敢当着窦姨的面作弄这些。 犹记得刚入松鹤堂时,听说最初只是试身,那牛毛般细的银针刺在肌肤里,端是为了看她们的敏感程度,还有威吓她们用藏红花擦洗身子……虽然没轮到她们这些舞姬亲身经历,但是,但凡在松鹤堂里资历深一些,也见过活生生的例子。 再是受人追捧,她们这日子能过得有多滋润,还不是窦姨一句话的事。 “怎么还有一个迟到的?!” 这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外头传来,本来也不要紧,结果顺着方才掺杂着情绪的回忆想去,竟吓得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规矩呢?瞧这一个个的。”窦姨道,手上却开始拉扯。 当槅扇上绰绰的人影开始向内移动,所有目光最后聚集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宋知熹讷讷地张了张口,又赶忙收回她猝不及防的姿态,手指穿梭跳跃,规矩地整理着裙边的禁步。 她本来算计好了,待走到房门口,便要赶紧藏起来。她敢这么做,也是料定那个男人不会再跟进去。 没承想,转眼就见到一个婆子拧着眉毛看她。那婆子也不废话,直接上来揪了她的袖摆,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把她拉进了屋里。 来不及解释什么,她隐恻恻地朝门口瞥去,依稀可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被阻隔在外。 她承认,人不可怕,只是这种被人紧随的感觉,回想起来难免还有些胆颤。 房门外。 “小丫头性子娇憨,怕是不懂这里头的人情世故。” 窦姨说这话的时候,不忘揣摩眼前男人的表情,西京使大人是被她亲自接待过的,这位公子她当然也识得。 不过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 宋知熹这厢正思忖着该如何自圆其说,甫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另外一副陌生的面孔。 女人仪态雍傲,端看面目应该比她的菁娘还要年长几分,听见有姑娘唤了声“窦姨”,她才晓得这位便是松鹤堂里能做主的。 宋知熹再次挑眼望向门口,果不其然,那人真的是不见了踪影。 窦姨吊起眼尾,这丫头的小动作举止大方且毫不避讳,表露得再直白不过了,明显是忌惮着什么。 窦姨淡淡笑了笑,踱步到了她的跟前。 见人面容姣好,窦姨下意识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才发现那两弯浅眉更是富有神韵,琢磨起方才那人的两句交代话,她笑道,“跟窦姨我置气?” “这……”宋知熹哑然失笑,自己既不是舞姬也不是侍女,自然是没有任何理由赖在这儿,但如今顶着一个假冒的身份,还是更担心被拆穿,于是恭敬地上前道,“今日承了您的情。” 见到她腰侧的“松”字号腰牌,窦姨道,“连太傅见了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你还有胆给他下脸子?” 一句话让屋里的姑娘们一头雾水。 宋知熹心下一紧,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到了嘴边的奉承话打了个转儿,腼腆道,“婢子拘儒,实在怕事。”语气涩涩,一时间竟惹来不少奚落与揶揄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宋知熹哪管她们的揶揄,双手已然扶上窦姨的小臂,央着她摇摇头。 见人这般模样,窦姨面上一松,“死丫头,你倒是会先示弱。” 宋知熹眉心一跳,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收紧了些,窦姨只当她是被吓着了,不作多想,大手一挥屏退了一众姑娘。 宋知熹应了声是,便唯唯诺诺地跟着她们退下,一路上穿过多宝阁内的不少暖阁,其间姑娘们陆续有了去处。 见到不断有侍女端着澡豆往里边走,宋知熹微微窘迫,心中料想:前边该是去沐浴了。 她当然说什么也不会跟过去,寻到机会,便转而跟着另外一群舞姬迈入西侧。 这一走啊她心中着实忐忑。刚踏进西阁,她仔细一看,好在这儿只是添妆傅粉之处,眼见走在先前的姑娘们都纷纷寻了妆台坐下,她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更规矩了几分。 扮作一个仅是打杂的普通婢女,平平无奇也不惹人生疑。 清脆的珠翠碰撞声不绝于耳,非但不杂乱反而更显得阁内沉静,她昂起脑袋放松下来,一步接着一步走了过去。 真是应了那句“一步一荒唐”,想着自己险些就在魔怔的道路上狂奔,她心定。 这厢回府之后,她或许该放下什么不该有的念想了。 连自己的过往都不能拥有的人,还配奢望什么归属。 第九十七章 朱砂痣 落地镜中袅袅婷婷的身姿一晃而过,多的是镜花水月。 宋知熹正巧路过时,忍不住想要瞥一眼自己此时的荒唐模样,怎么也得狠狠嘲笑自己一番。 旋踵的刹那,她突然撞进了镜中的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镜中睛,也倒映着她的剪影—— 还有另外一人! 砰啷几声,有零碎的瓶瓶罐罐碰倒在桌面上,此时此刻,宋知熹再次“坐”回了梳妆台。 几个小瓷瓶的瓶塞因磕碰倒下松了口,玉液溅了她满袖底。 突然被人摆一道,宋知熹忍不住眉尾微挑,一眼对视过去:“诶你这是做什么?”声线疑惑却神色笃定,反倒把那突然出现的侍女唬了一跳。 见宋知熹与自己相似的装扮,侍女笑了笑,说:“你还不快些打扮,窦姨要来催了。” “我?” 宋知熹怔怔,猛然发觉话里的意思不对,正思忖着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侍女便进一步解释。 “姑娘还是不要推脱了,若你不是,窦姨怎会准你进来。” 宋知熹心问:那她是什么? 不过,松鹤堂养的女子,还能是什么了。 见侍女会心一笑,宋知熹呼吸凝滞,来不及挑三拣四,她便连忙拾起桌上一只明黄色的发带,就着它首端的钗齿往脑侧簪去。作罢,还不忘捻着碎发对着镜子细细捯饬。 果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彻在暖阁入口,“诶,方才那丫头。” 她唯唯诺诺道了句“哎。”整个人哭笑不得,既然身份还未败露又哪能前功尽弃? 如果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全身而退,那么情况再坏,也不过是宋府的家丁来松鹤堂走一遭,顺便赎个人。 但今日是她自己莽撞了,怎好再给她宋老爹添麻烦? 赶明儿牵连她爹落下个家风不正的风评,被人反参一本可如何是好。 就算宋知熹当初在宫内出了丑事,那些宫闱之人也不会在明面上说三道四、公然以那事拿乔。除了因为有相府这层亲眷关系作保,究其根本,得亏有宋渊这个朝中重臣坐镇。 她就算再没下限,也不能公然败坏宋渊在外面威严的形象与脸面! 唉,做个有良知的人,还是得从没脸没皮开始。 窦姨眯着眼,适才已经把所有的情形一览无余,她不会没看到因为宋知熹躲闪及时,侍女横劈的手刀落了空。 窦姨给她指了一个排面,宋知熹识趣地凑到末尾,陪同的嬷嬷声称,这便是接下来要去正厅献艺的排场。 这群舞姬经过甄选培养,各个面容姣好、五官隽秀,听了这话宋知熹哪里还有闲情欣赏美人,堪堪是“受宠若惊”。 与此同时,一股蛮力袭上她的后背,身子受力猛地前倾—— 发带末端的月桂吊坠是实心的,碰撞之中砸在她脑门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斜楞一眼,抿着嘴唇将眼前遮住了视线的发带拨到脑后。 窦姨有意警示她“不要耍小聪明”,逼她不得不打消了与人周旋的念头。 身后—— “窦姨,这次真是多虑了,先前就同您说过了,若真是哪家的大小姐,哪能受得了这般无礼?怕是早摆出身份来唬人了。” 说话的正是窦姨身边的侍女,见窦姨虽点了点头却仍旧一言不发,侍女又道,“不过,留个心眼儿,总归是好的。” …… 感受到搭摁在她的肩颈上的那双手,宋知熹竟是觉得,此情此景,自己好似步了某人的后尘。 突然发了善心一般,窦姨宽慰说不会为难她,叫她做个添景的便好。软话说完,却又威胁她若是耍小心眼儿,就寻了东街黑巷口最狠的人伢子,将她从松鹤堂发卖了去。 宋知熹佯作发颤。 她看起来就这么不老实么? “话说威逼后面还有个利诱跟着,怎么换在我身上……”她轻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道,“那就有劳窦姨了。” 见人怅然若失,窦姨只当她是妥协了。只是无心一瞥,便不妨瞥到女子雪白的脚踝,窦姨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朝身边人吩咐了一嘴,又放声训话道: “咱松鹤堂的姑娘,虽不似红尘女子‘从良断青丝,下海系红绳。’但要有的素养还是要有的,无人能免俗。” 宋知熹半阖着眼皮任由侍仆上妆,淡淡的檀粉香萦绕在鼻尖。 她一心计量着如何掩人耳目,巴不得那侍女将腮粉全糊在她脸上,好叫谁也认不出她是宋家女儿来,因此,并未把窦姨这些话放在心上。 殊不知,这话独独是说给她一人听的。 不过半晌,她发觉脚脖子上突生一股沁凉。低头看去,见一位面孔陌生的嬷嬷捧着一个小膏盅,在她抹了膏药的肌肤上点了一笔,紧接着放下了她的裙摆。 她也只当是正常妆点中必要的一步,并未撩开细看。 鹅黄色发带上的银丝暗暗流动,尾端吊坠的一攒月桂珠花衬得人儿明眸皓齿,明明好看,站在一群莺莺燕燕里面却总显得哪里有些突兀。 窦姨恍然,许是凡尘味不够,太素净了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松鹤堂不是供人白嫖的仙馆,做的不是极乐而是凡俗的生意。”窦姨口中一边念叨着,一边接过软笔,在唇脂盒里沾了沾,在宋知熹的眼尾点上一粒红。 随她撩起眼皮,那点红缀在眼角又添摇摇欲坠之感。见旁人盯着她的眼睛瞧,宋知熹乖顺一笑。 见那突如其来的宛若日僪般的绽放,窦姨霎那惊艳,眼下更是乐开了花。 明明只是个凑数的,竟也能如此张扬,真是妙极了! - 多宝阁外。 “婴姐姐身子不适,特唤阿雾来向窦姨请罪。”说话的正是窦姨等了许久的阿雾。 本来,窦姨提前为婴姬安置好了排面,结果临时却不见人影。 此时,阁外守着的,尽是得了闲的婢女。阿雾捏着手指头站好,听人说窦姨就在里头,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或是通传,生怕万一惹得窦姨不快,追究下去她会瞧出什么端倪。 她琢磨着,务必要帮主子把事情办妥了,又寻话找补,“今日……就不必劳烦窦姨给婴姐姐安排了。” 宋知熹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盏儿暗暗朝阿雾啐了一口,见自家娘子出来,便伏在傅姬耳边对她碎嘴了几句,“这般自吹自擂,也不怕有一天闪了舌头。”不料看见窦姨,又胆儿一虚溜到迎面而来的舞姬们身后。 宋知熹摇了摇头,笑叹这些人平日里定是这般不对付,便毫无留恋地随着舞姬们离去。 …… 排舞的楼堂里,墙壁上小小的凹陷星罗棋布,造就的是完美的音效声场,刚一踏入,笙箫管弦骤停,正值一曲祈舞终了。 “仰思绎旨,听我祝章。”久远却又熟悉的礼赞之乐,给她带来的归属感愈发强烈,她叹服,全身的肌理也随着心情活泛了起来。 第九十八章 凑数 几近未时,城隍内南来北往的行客构成一派壮景,廊桥上的灯盏与明月相当,换新了一轮又一轮。 - “周兄!” 一声清亮爽朗的呼唤如破空般传送而来。听见有人唤他,走在前面的男人眉峰半挑——避实就虚推偏那只将要踹向他小腹的脚,凭一个四两拨千斤轻松化解袭击,同时,喊出了那人的全名—— “朱畅。” 语调平直带有一丝不加掩饰的倦燥。 回身看向那个险些跌了一跤的人时,他转而牵唇一笑,“嫌腿长,就砍了。” 一旁的萧策这才从那来不及看清的一刹那互搏中回过神,见那位公子脸色不好,宽慰道,“朱公子,想我家世子了便直说,不必动手动脚。” 这古怪的话让周绪呈不禁眼皮一跳,他乜斜了他一眼,“萧策,叫掌事的去招待他。”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生怕我扰了他似的。我可是做了不少心理斗争才舍得回京,结果,就这?”朱畅问道,见萧策拿鹰眼瞪他,便干脆不再废话,喜滋滋地寻人去了…… 彼时,松鹤堂的热络气息才达到了最盛。 除了赴约有提前约好的厢房供人隐私商讨,四处游走的闲适之人、来客大多休憩在正厅内。 虽说这里的眉眼官司还是有不少人窥见,不过,杂七杂八的趣闻轶事才是更招人兴趣。 距离宽大的白瓷台面三尺处,便有男子们聚在一起侃侃而谈。例如,梁州扈城里有人做成了一桩高价买卖,在城中接连摆了十六日流水席,府门外的乞儿都快被他养肥了。 又有在谈论什么柳州的漕商,近日从胡人手中赚得了一批兽金碳,品质稀有,打算提前进贡入京。 卫迎铮姑且是过过耳朵罢了,他嗤了一声,勾起一只脚懒得搭理,随手在案上的碟子里握了一把实在的。 旁人说得有多快,他的瓜子皮就吐得有多快。 与此同时,正厅内不妨有人注意到,一个刚才还未见到的男人入座在了不远处的案席上。只能看见陆续有人带着一脸恭亲的笑容上前抱拳见礼,听不清说的什么。 男人起初面色平静,随着围坐之人越来越多,那人好似是听了什么趣事,忽然徐徐笑了起来,但即便这样也掩饰不住他周身的矜傲。 年纪偏大的男人见身边几人一脸专注且疑惑的神情,解释道,“暂不谈国公这一爵位,端平郡周家,本就是积代簪缨的世家。” 外地人不识得大理寺卿,适才谈话时,诸人就见识到了这位先生犀利的言辞与自视甚高的才情。此刻,连他也能说出这话,众人便不由得对那位周姓的公子高看一眼。 卫迎铮咂摸咂摸嘴,零嘴吃得不尽兴,他也没有龙阳的癖好,“啧,不得劲。” 一台台鼙鼓在侍者们井然有序的排场中被架上。 渐渐地,座上宾客互相推肩提醒,满厅的谈论声不约而同消寂下来。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舞姬们一出场却叫人难以辨识,只因为她们皆挂着简约的流苏面纱,叫众人一时间都不知道看哪个才好。 面纱下面坠着翡翠粒,碧泽很浅,水色几近透明,走起路来珠玑轻轻相撞,纷乱灵妙。 走在排头的往往最是璀璨夺目,作为一首曲子的关键演绎者,所有目光都会汇聚在她们舞姬的身上。 拨弄乐器的次之,至于鼓手……尽管不用佩戴面纱,但无人留意。 对于后面的宋知熹来说,说是充数那便不会有假。 作为鼓手之一,她也不急,轻轻巧巧将绉料的披帛在手臂上缠绕一圈,不过,临场时却还是被这场面惊到了。 在松鹤堂兜兜转转那么久,她自然知道,这台坪有大有小,数量众多,每隔一廊便设了一个。但她没料到,正厅会如此气派,也断然不知道,一场艺曲而已竟有这么多人观瞻。 整个人都不由得绷紧了神经,这一紧张,某些知觉就被无限放大。 那盘零嘴就摆在客人的案席上,她几乎是眼神粘着它走过去的。 宋知熹艰难地别过眼去,跟上险些就被她拉长的队伍,紧接着一个想法也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午时才吃的溏心蛋,这许久不见,竟甚是想念。 那眉眼间的喟叹,让眼见之人皱眉也不足为奇。 带有回响的音点在厅内一阵阵流转开来,像是泛起潋滟的水波却又带着俏皮的回转,当舞步踩在白瓷台上,泛着莹光半莲花钿也黯然失色。 只有身怀炉火纯青的技艺,才能将每个连贯的起承转合拿捏得如此得心应手,每个动作都经得起细细推敲。 她想,在那些天生对音律敏感之人的眼中,看到的会是个怎样不一样的世界? 在对面的鼓手姐妹们专心等待旋律过渡之,她的后脑却突然在冒冷汗。 高立的眉骨、端耸的鼻梁……男人仰面闭目小憩之时,嘴唇呈现出自然弧度。那唇瓣的樱红甚是夺目,简直诱人堕落。 医术上注释:罂粟,诱且毒。 被细细打量的男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大自在。直觉使然,他认定那道赖在自己身上的注视并非来自于周边某个坐席,而是……不容细想,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如今松鹤堂的女人都一个德性了么。 她望着那双半闭的眼睛,不知道这位到底是在假寐还是真睡了过去,眼皮上似乎发生细微的动静。 她没有看清,于是眯起了眼想要细究,但就在那一刻—— 猛然间的对视让她泛起从头到脚的酥凉,搭在鼓侧的手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鼓沿与镯子相碰发出细小的磕嗒声,叫她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声音极小不至于引起旁人注意,没有坏事儿。 她撇开眼淡淡望向舞台,开始一心专注自己的事业。 她哪里没瞧见,那道眼神一落在她脸上,他便吊了眉尾绷着脸,巴不得把那严肃画在脸上吓死她不是? 周绪呈现在有些气短,脸色明显暗了下去。他方才故作猝不及防顺着来源递去一眼,抓包的结果却在意料之外。 还真是你啊,宋知熹。 怎么,到这儿乐善好施来了? 舞台上的脚步旋踵落地—— 一落地,一鼓点,落地——刹那鼓点。视觉与听觉分毫不差的重叠几乎动人心魄的观感。 只以特制的钏镯轻磕鼓膜边沿,声响便会短促且干练许多,在手没沾到鼓面前,她还未深知其中奥妙,此刻她才发现很多乐曲,加上鼓点声才能直扣心扉。 它就像一种矛盾,在平常的生活中给出响亮的一击,还原出其本该有的激荡,进而攀升升华。 虽只是鼓手,但绝不只是添景这般简单,鼓点很关键,就像是突然的一声唢呐,不出则已,一出则是迸发的象征。 鼓声终了,音色陡转戏腔呼之欲出,活泼曼妙的撩拨之意。 “这弯转的,突然闪到了我的腰。” 台下的人随口一句调侃幽默横生,一时间偌大的厅堂内宾客尽欢。 第九十九章 山楂戏 立时就有客人从袖笼中摸出些银两,托身旁的伙计去打听某位舞娘。 卫迎铮识得此人身份,将这一做法误认成打赏和犒劳,自顾自地哂笑了一句,“不过是顶了个伯府的空壳子,装什么穷大方。” 最后一个“方”字还未咬完,他的目光就在台上随着曲调流眄开来,一只手从衣襟内摸出一枚金锭,却在将要送出去的那一刻收住了手。 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留意过。相比于妆饰繁杂的舞娘,四周的那些擂鼓女子们瞧着简单多了。 只将头发尽数挽起来在头顶打了一个兔耳髻。 直到认出她的那一刻,卫迎铮才知道:利落又纯粹,这般形容可以用在“简单”这个干瘪得毫无意义的字词上。 那女孩儿同四周擂鼓的姑娘一样,穿了一身羊脂色的襦裙,因为是高腰齐胸的款式,不如舞姬那一身紧实的衣裳能勾勒身形。但,他能想象并且十分确定,宽大轻盈的裙摆之下,掩藏的定是极品般纤细的腰肢。 卫迎铮狂喜。 眼看半段曲子过去了,他在舞娘中辨识了许久却还是没寻见人。还当是那拦他的老妈子不长记性,或是蠢笨得听不懂他话里暗藏的交代,正烦闷着怎么找点麻烦,没想到当真给他洗干净送到了眼前。 这惊喜来得甚是突然,这事儿办得十分称他心意! 随着曲调起伏,外围奏鼓之阵仗开始有了变换,她们挽起手中钏镯,勾起左脚脚尖原地划圈,即刻擦腰背过手去,缓缓列出三位脚式站位。又突然旋身变作伴舞,向台下众宾客绽开笑颜。 这是一种高超的端水技艺——待人接物不偏不倚、调和折衷。她们一眼扫过去一刻也不停留,有道是处处留情,叫谁都觉得是在朝自己笑。 而宋知熹就不同了。 狡黠的灵光一闪,她没有分毫犹豫,一眼瞟过去就像捉住了猎物一般咬定卿卿不松口,看向他的目光羞涩又明朗。 那般模样呀,是明目张胆的、不带一点儿隐晦与掩饰的喜欢。 如果说酒能让人昏醉,那么,也许音律也能让人醉得满心全是底气。 她的眼睛亮亮的,杏眸里荡漾的笑意直达眼底,当成功对视,变作怯生生的娇羞。眼神躲闪之间,流露出的又是道不明的仰慕。 看着某人意味不明的神情,宋知熹心里已经笑岔气了。 嗯?就是这般放肆,你当待我如何? “呵,瞧那姑娘。”注意到这边微妙的情形即刻就有不少的客人被逗乐,然而,当事人却不妨陷入一瞬间迟滞。 紧接着他忽然抬手遮住了眉眼,仔细打量才能发现,眉眼之下,已然忍俊不禁。 周绪呈咬着几分无奈自言自语。 “她知不知道,她这是在引火烧身。” 无意间听到了的同僚心生疑惑,下意识问道,“世子是在说……” 至始至终,卫迎铮没想别的,他只知道,那双霁雪色的鹿眸啊,干净澄澈得不像话。 委身于一个充满铜臭的腌臜地方卖艺供千百人流连,实在是暴殄天物,还不如…… 他将金锭拿出来,吩咐伙计转交到场控之人手中。 乐曲收尾告终赢得了满厅赞好,或许无人注意到,宋知熹单眨了右眼朝那人灿烂一笑。 最后那一笑发自肺腑的恣意欢脱,无关其它。 她莫名觉得一切不快挥散而去,心情大好,简直就是荡气回肠。 姑娘们将要散场,然而就在卫迎铮起身的那一刻,发生了小小的变故。 拦身的管事即刻唤住了将要跻身上前的护卫,比出一个请讲的手势,礼仪拿捏得恰到好处,却又不失气场。 “公子我今日看中了你们一个姑娘,就看这个面子你们给不给了。” 听了这话,管事心中了然,他恭敬地笑道,“赎身要现银,不如公子改日再来?”怕人着急又接着开解道,“人在我们这儿,还会丢了?” 卫迎铮有些不喜,他再看对眼,骨子里也是嫌女人麻烦的,他认为,能叫他亲自开口点人就已经是对那女子纡尊降贵了,这便不松口。 “留下陪我一夜,就成。” “闲叙一二结交个红颜知己罢了,这也要拦着?” 管事不乐意了,语气变得义正言辞,“这位贵人怕是头一回来,按照我们堂中规矩……”没等管事拒绝,卫迎铮砰的一声将拳头砸在凭栏上脱口而出—— “谁说要点你们舞娘了,那些娘们儿,爷我看不上。” 啊? 彼时,有伙计过来对管事耳语了几句,这下才弄清楚了这位爷的来历,况且是窦姨有意交代了这人的身份,前途正在如今的势头上,最好不要招惹。 “那么,公子请自便。” 男人意气风发地走了上去。 当那根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她时,宋知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无礼与冒犯。 就算被窦姨刻意推搡,她也没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反感。 当一个人态度和顺以礼相待他人时,并不代表这人会折了天生的一身傲气甘愿被人颐指气使。 那是她自己,祝明宴,也是此刻的宋知熹,最真实的反应。 就这般替她做主了? 本以为松鹤堂是一股清流,如今可算长见识了。捧高踩低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高洁可谈? 她看着那个把她“卖了”的管事讥诮一笑,“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行径,委实叫我不敢恭维。” “带走。”管事乜斜她一眼,即刻就有一群膀大腰圆的婆子手脚老练地走来。 她低垂着眉眼,在她顺从地转身跟她们走下去的那一刻,就仿佛主动收起了全身的芒刺。不过一个小插曲而已,管事没再搭理她转而去招呼其他人。 那个眼神淬了毒,像是活了一般唤醒一种久远的而又剜心的钝痛,她记不得了,记不得在谁身上见过,很多人,貌似很多人……她不想追究,耐不住脑子还是拔凉拔凉的。 ——谁? ——谁呢? “我啊。” 话尾尾音向下拉,语气清远笑意疏朗,像是在回答管事一句谦恭的询问,问他有何贵干。 身后传来的动静让她猛地回神,步调也缓了半刻。 事实上,在她走的时候,另外就有人站了出来。 他思考片刻,淡淡笑道,“我来讨要个人。” 她脑子刷拉一声空白,离开的步子艰难又无意识地被她拖着,后方几人的对话音在她的耳中被无意间放大,还夹杂着余音的回响。 “这位公子是指……” “我有说要换人?” 周遭的注意又重新全部回到了她的身上。终于,她再无顾忌地回头。 那一刹那,他笑着跌进她的眸子,朝她点头,“她。” 周绪呈。 “哟!好!” “好样的!” 两男为红颜相斗的戏码登时引起人们的捧哏与鼓动,更何况争的还只是个婢女,一时间赚足了人们的高涨的意趣,他们添油加醋地搞噱头,适时将这场戏码越炒越热。 男人的腰间只系一条细细的编绳腰带束腰,简约,既显得腰精瘦又提高了腰线,颀长挺拔,叫台上的姑娘们看得既紧张又艳慕,手脚都放得不大自在。 在这之前,没人知道先前他从盘子里到底顺手捻走了什么,直到这一刻——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站定在她身前悠悠抬起手臂,将一片山楂送入口中衔住了一端,恰好半截入齿。 半含在唇下的那片玫红不曾经过任何色泽荼染,却占据了她所有目之所及。 在她怔怔的目光下,他笑着缓缓展开手臂,掌心毫无保留地向上摊开,到此停住。 这番接二连三的动作,已然为所候之人铺垫好一切,等待着什么不言而喻。 有面生的客人适时调笑—— “这位公子,半路截胡可不厚道,得看姑娘愿不愿意跟你啊。” 卫迎铮登时心生惊怒,惊的是这位就是方才听人谈论的周姓公子,他怎么也这么巧觊觎上了她?! 怒的是,这是在给他难堪让他如何下得了台?! 在大多深知周世子秉性的同侪看来,是他好心解救她,亲自找台阶让她下。但她意识到,同时也是给了她一个选择的机会,意图于此征询她的答复。 宋知熹气息不宁。 仿佛是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笑着问她:跟了我,怎么样? 画屏后藕臂与纠缠的片段在臆念里仍然挥之不去,宋知熹手指蜷了蜷,在心中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周绪呈只作微笑,温柔而又笃定的面孔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赌。第一次,将自己押在了一场唐突的赌局中。 宋姑娘,我就想问问你,我是不是很可笑? 只是来不及他再有所表示,一切都来得太快。他分明看见,她笑着,在他挚热的注视下后退了一步。 他凝视着她,眉头渐渐紧锁。 他想不通,明明只有一步,为何会有这么艰难。 “嗐——”台下顿时一片唏嘘与哗然。 怎么,拒绝搭救?他轻笑一声渐渐收起神情,漠然送出一个字。 “行。” 他长睫微垂,眼睑向下轻压,低到喑哑的嗓音连声线都变了。她挪开眼去,只觉得喉间几乎要发腥。 男人闷声离席,早先同座的几个同侪同僚的脸色不妨都有些难看。京中这么一位骄矜,叫他吃瘪什么的,想都不要想。早听闻这松鹤堂的姑娘心气儿高还不识抬举,他们今晚算是见识到了,怕是眼皮子浅,还不知道得罪的这位是个什么人物,此时也只能祝愿那姑娘自求多福。 “周兄,这戏份瞧得可还满意?”卫迎铮乜斜一眼,趁着与人擦肩而过时咫尺之际,轻巧一笑吐出这么一句。 离开的男人缓缓掀起眼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不带一丝情绪…… 七零八落的坐席上有客人打着眉眼官司,觉得场面一度有些难捱,各自寻了事情抽开身,一场寄托着期待的戏码并没有如愿而至,捧哏到此作罢。 - 宋知熹仰头闭了闭眼。 山楂啊。 是啊,她于上台前多看了两眼的摆盘零嘴,就是山楂。 第一百章 变故 “凡屠者敛其皮角筋骨,入於玉府。凡珍异之有滞者,敛而入於膳府……征商关市。”书卷停在这一页已经半晌有余。 元诚向后靠去,一张四出头官帽椅生生被他倚成了个坐榻。 他也不急,许是自己进入不了研读的状态,外头泠泠淙淙的筝音这才变得格外清晰。 直到听见辅吏唤了他一声,他才终于眉尾释然,约莫是京中派出接迎地方官的使官到了。 来人腰系黄绦,身穿直缀,他仔细辨认却并不识得。 夏侯池点头示礼,目光掠过放在桌上的那卷合页《征榷考》,口吻舒缓,“元大人,外厅好生热闹,怎拘在屋里。” “敢问阁下是……”元诚抬袖搭在书卷上,神色又添试探。 他有诏令在身,从西京边陲赴往皇城面圣述职一事虽不至于大张旗鼓,但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自然更是要谨小慎微,又哪里会像那些清闲的公子哥儿一般随意走动惹人注目。 地方官进京一般是三种情况,要么是升官或者调任,要么就是皇帝要找你算账了,都是比较大的事情。说是述职,若非牵扯到兖州清河府关将遇刺一事,他也不会有再度踏入京城的一日。 乐音新转,跳跃的鼓点声不徐不急,每一击都恰到好处。而此刻,又有皂皮靴踏地,堪堪压下了楼下跳跃的鼓点声。 一行人踩着沉敛的步子走在廊外,本来带着安稳定烁的鼓点音仿佛又生出了一种逢迎的谄媚。 元诚提神,心知这是错觉使然,却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子对他笑着背过手去,侧身一步让到旁处。 出现在视野里的一行人这下全然印证了他先前的错觉,不了,也可以说不是错觉。元诚自嘲一笑,来不及感慨他这厢便赶忙起身相迎。 “见过衡川郡王,劳烦郡王前来实在见谅。”元诚道。 在他还没有外放出京前,还曾与裕王府的人打过几次照面,自然识得眼前这个清贵之子,看到他身后一排衙吏与几个宫中内官扮相之人,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 “这位便是承宣布政使元大人。”贺衔虚扶一把,“大人言重了,今日我并非以郡王之名前来,无需宣之于口。” 两位长使吏矩步上前列开排场,寒暄客套后便问了一些例行话,细细翻看过祝章文牒,临时不忘提点一二,直至交代好明日面圣的安排,便循着流程下去布镇。仅仅是一炷香的功夫,屋子里瞬时清净了不少。 陛下还在潜龙邸时,太祖便在各大州府敕造王府,将其他皇子宗亲纷纷封了王爵按照祖矩迁出京去藩国镇守,其一,对意欲盘虬的地方官起到震慑作用,其二是保住皇室血脉,万一京城有变皇帝有难时,皇室不会被一锅端。各地藩王可以兴师勤王复国,退一步说,万一皇帝已然罹难,可以就地为王,再图进取,姑且能保住天下不改姓。 由于当时承王与裕王尚未及冠,便与太子一同留在京城,如此一来,陛下与其他王爷的情分自然相对疏浅,陛下感念兄弟血脉之情,尤怕京城冷清。 因此眼下,仅有承王与裕王尚居京中。 “彼时,就是这位公子负责接洽,都是亲信之人,不用回避。”贺衔对元诚介绍道。 元诚恍然,猜测这位青衣直缀的男子,想必也是松鹤堂一位说得上话的人物。 屋里用的银屑碳不生烟,可想而知,此间房待遇不一般。 “大人身子看起来不大爽利啊,可是半月前已经有损,可要宣太医来施诊?”贺衔问,“如果有什么难处,大人尽管如实道来,我会与你一同启禀陛下,不日必将对他们大肆挞伐。” 这话真是说到寻常人的心坎里去了,但在元诚看来,话里话外的试探却将他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块。 郡王是由陛下委任而来。他这说的任何一个字眼岂不就是间接传入陛下的耳中? “不、不,大可不必!”元诚错愕,紧接着就听见对方无奈叹气。 贺衔对他道,“您还是没弄清楚形势啊,毕竟,袭击朝廷命官兹事体大。” 元诚摆手拒绝,“一群江湖蛮夷而已,怎用得着劳烦陛下大肆挞伐?民间渣滓罢了,不值当、不值当。” 两个词扎入耳中,贺衔不禁皱了皱眉。 夏侯池只是温温地笑了笑,不置一词。 从叛党一出,兖州军政陷入忙乱,到朝廷全盘稽查整饬,便是探查朝廷至边关的运作肌理的最佳契机。 朝中政令下达后地方令行禁止,其间又经过了多久的迟滞,到底是成功暴露出了不少居于中央权力庇护下的蠹虫。 贺衔看得洞若观火,但他可没那闲情去帮贺帝拣毛病。 方才那些话,是贺衔抱着应时而变的想法试探一二,没承想这老官语态瑟缩,生怕引起朝中恐慌,竟还想凭一己之力将事端化小。 贺衔眉眼间流露的失望不加掩饰——高看了,做人怎能如此愚钝。 夏侯池退步离开,小厮还未阖拢门,便有断断续续的轻咳声从屋内传来,间隙很短却促,不似这个季节应该会犯的小病。 夏侯池知道,这是一种慢性毒将要发作的前兆。 西京布政使推举卫迎铮上任,这是朝中第一个明确的应对之举。当西京来使中的两位重要人物因叛党的谋害突然毒发猝死在了天子脚下,震慑力将能达到翻倍的效果,虽然免不了有人会在背地里做好善后处理,但这一事端却很难再被掩盖。 诚然,早在启程之时,西京的来使已经在客栈里中了毒,慢性发作的葫蔓藤毒。 而凭着种种迹象与动机的指摘终于暴露在朝廷视野之中的“兖州叛党”,自然首当其冲成为了下毒的始作俑者,这是他们在成功刺杀关将的下马威之后第二次正中国威之靶心,把对朝廷的挑衅正式摆在明面上。 人对遥远未知的隐患总是充满了恐惧与猜忌,更何况是一个随时能伺机而动的隐患。金銮殿上的那位亦不能免俗。 虽说如果有亲历者亲自举证,对朝廷的牵动将会更加有力,但既然这位大人仍打算保持缄默,那么,还留着做什么呢。 夏侯池看向屏风外的花瓶。 非但毫无美感,说它是摆设也是折辱了摆设。 蛮夷,渣滓? 他只笑,他们那些锐利的精卫啊,非但接了那般不趁手的活计,能吓不能杀,临了还要被扣上这般难看的帽子,当真诙谐。 有暗卫隐没,奔袭夜色而来。 一位做小厮打扮的男子进堂中,看见夏侯池正提笔为纸扇上的丹顶鹤描上金砂。 侍卫刚才从探子那得报,卫迎铮作为他们关注的对象,就在前一刻公然点了女子作陪。虽说他们对卫迎铮的德行早就有所知晓,但今晚事关重大,他不敢耽搁,如实把消息告诉了眼前这个男人。 “正是之前按您的要求,发配给榆钱的那位姑娘。若属下没记错,是姓……。”做小厮打扮的男子顿了顿,默读了个宋字。 装扮成小厮的男子实则是侍卫,侍卫不会不记得,身为旧部精卫之一的榆钱非但失手于一个公卿之女,最后还整丢了自己的性命。 而在他们夺杀名单上走了一遭的公卿之女,正是姓宋。 “榆钱,行七那位?”夏侯池问。见侍卫默认,他温和地笑了笑,当然记得那位公卿之女是谁。 “他要吟风诵月我还能去拦着?” 口气好似玩笑,但侍卫却惶惶严肃起来,因为他心知,没有额外的指示那便是默许。 虽说风月不风月与他们无关,更何况偷窥这种癖好。但是,一向做事留一线的公子方才如此淡然,那么,那个女娥肯定没救了。 在所有暗卫看来,那宋女不过是侥幸逃得一命罢了,若是死在了卫迎铮手中最好,也省得再脏了他们一把刀,碍着公子的眼。 正厅的热闹早已引来不少闲客的打听,正巧就有路过的客人谈论,发话的人还不忘捏了一把汗—— “我老宅就是西京那边的,你晓不晓得,卫家那位公子在咱西京的时候,也不是没折腾过性子犟的。那女娥摊上这么个人,只怕消受不起啊。” 侍卫突然怔住,话音入耳才突然想起卫迎铮做过的那些破事儿,愣他是个男人也不由得身子一僵。他下意识瞟向一旁,只见夏侯池面不改色,没有理会继续着笔下的描摩,让人本能地觉得他根本没有留意…… 第101章 鸳鸯锁 门外磕哒的落锁声隐约还在脑海里回响,宋知熹稍作磨蹭后,终于挪到一旁。 方才还站在灯火通明的厅堂,尽管此刻屋内四角的落地绛纱灯泛着莹黄的光亮,乍然而入,还是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忍着喉咙中的干涩,她本能地在桌案上翻出了个细瓷杯子,添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找到个不起眼的地方便缩在软垫上。杯子里的清水轻轻晃荡起来,影影绰绰却又让她咽了一口气。 她低头像模像样地嗦了一口,便将杯子搁在地上,慢慢环着胳膊抱住自己,将半张脸都埋在了臂弯里。 对襟上衫与霁雪色的裙摆被拢作一团,那个低低的发髻也变得极不起眼,若不看得仔细些,活脱就像一个雪球。 屋子里极静。 没人看见,她藏在腿肚子上的手搓了搓掌心,全是冷汗。 哐啷的响动异常清晰,她倏地出手撑住地上爬起来,因为急促,向前跌了一步才警惕地回身看向门口。 “在下名唤卫迎铮。” 进来的男人背着光,品酌不出神情。只是语言铿锵有力,又添几分中气十足的正气,让她不禁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极端,把人想得过于坏了。 一句话就这样没有了下文,宋知熹正犹豫,却见那卫迎铮径直朝她走来,惊诧之余她赶忙拉开距离。这一举动似是把那男人逗乐了,不慌不忙跟着她绕圈子。 宋知熹揣着自己那点儿无聊的心思也不好把话说破,若不是自己铁了心去坑那周世子,她也不至于要在这里周旋。 理智想来,眼下什么混账糊涂事儿都给她做了,还真是自找的。 呆在府里好好地吃那藕粉羹不好吗? 嗐,忒糊涂! 她这般贴着墙根走,绕了足足快有一圈了。当绕过门口的时候她试了试,那杀千刀的门合得死死的根本推不动。 说不露怯是不可能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人的秉性,如此情形之下、如此一个待客的地方, 看他那步步紧逼的架势又能指望他会做出什么有礼的事情来。 心中那根弦自男人进门开始就绷得没松下来过,虽然面上云淡风轻,但她没放过男人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与动作。 然而就是此刻—— 卫迎铮停住跟踪的步子俯身而下,再次起身时,手中却多了一只杯子。宋知熹瞳孔一缩,亲眼看见他在杯子上的目光停了一瞬,忽地抿住杯沿将里面剩余的水一饮而尽。 “嗯,滑腻的触感。”他举杯朝她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猜猜,我是不是中了?” “粗鄙。”宋知熹狠狠地咬着字眼,就差没有把一口牙咬碎。 卫迎铮大方地笑出声开,一股压抑良久的快感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那笑看得她简直头皮发麻。 待他恢复常色,却明显有些不太一样了,只见他忽地加快步子朝她追来,宋知熹下意识惊叫一声,卯着劲儿跑开,在恰好擦着软榻就要过去的一瞬间忽然被人朝里推去—— 宋知熹心叫糟糕,只觉整个人失去重心本能地攥住了一种纱幔似的东西,然而等她再次睁眼,入目的只有一大片白花花的帐顶! 骇人至极! 轻车熟路一般,卫迎铮将一把精致小巧的鸳鸯锁锁在她脚踝上不忘解释道,“玩物而已,用不着惊慌。” 宋知熹脸色发白,平日的理智与风光在这一刻被尽数磨灭与践踏,悔意与恨意在胸腔里打转,眼睁睁看着卫迎铮扯开对衿褂子的右衽,追问她: “你看看,看看,我这皮肉,够不够紧实。” 她伸出手掌抵住他凑近的胸膛,惶恐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力量悬殊,羞愤地啐骂了一声,用脑袋往他下巴撞去,总归是翻下了那吃人的一席之地。 “看在我现在这么温柔的份上,你可要谅解我啊。”卫迎铮将手伸进一只擦得锃亮的牛皮袋子里。直觉告诉她,正套在脚踝上那只锁就是来自那个袋子。 当目光捕捉住一角,惊得她脸色煞白。 心中最后那根弦溃然绷断。她只剩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怎么看怎么正常的人,头一次在认知产生了崩塌。 她抖着牙关将两手相叠,旋即将大拇指相抱勾勒成太极图形状,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可笑,就听见又有话音戏谑般飘进她的耳朵—— 有兴奋的光芒在他的眼瞳里闪动,他笑问,“你在玩什么,小麋鹿?” -- 几道黑黢黢的身影奔赴在角落,足底一点脚下生风,一身身暗色束衣在满堂晃亮灯笼下反而显得异常张扬。 事出紧急顾不得打上基本的掩护,若不是迫在眉睫的变故,也不至于让他们在这岗哨密布的皇城之地铤而走险。 八方归位快且稳,矫身奔袭却捕捉不到一丝端倪,做小厮打扮的侍卫一路上观察楼廊构造,等着主手比出几个手势几人随时准备摆阵。 侍卫现在都没从方才的情况里缓过来,他眼看着夏侯池扇上那只鹤几近要添完金粉,却是突然抬头,啪的一声脆响搁下笔后人就已经快步离开,给他留下一句死令—— “情况有变,押箭,速!” 第102章 圆戏 厅内的熙攘与嘈杂,与这间独占一层的厢房全都无关。 脚下的经络拧得快要麻木,宋知熹很想知道,这漫长的煎熬何时才可以彻彻底底地结束。 她撑起颤抖的眼皮,按捺住心中惶惶,将视线从这个站着的男人身上移开,落在自己错落的裙摆上。 ——“饶是再干净的雪色,沾染上红与黑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祝二小,你,该听祖母的话。” 她松开攥紧的拳头,无声地覆在了脸上。 可是,那要怎么办才好。 她觉得满眼是,满身都是啊。 随着卫迎铮手腕上的青筋重新暴起,几乎是应和着厅外舞动的鼓声,她的心脏沉重地跳动起来,那人浓重的粗喘声再次占据了她的耳廓。 无休止,无休止。 又开始了。 轰然一声门被倏地破开! 这种没有任何征兆的闯入,比一只鼓面被愣生生砸开,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有押刀队伍一拥而入,使出擒拿之势将屋里的男人扣押住,紧接着方才那个破了门的男人也走进来,却几乎在踏入的同一刻变了脸色。 宋知熹觉得自己粗喘的气息好像逐渐有些发烫,紧绷的身子骤然疲软。 不到片刻,松鹤堂中的侍仆们听闻变故赶来救场,作为后一步奔来者,刚踏入屋子还没弄清楚情形,就被突然出现的兵卫招制住,那场面不是一般的难堪。 尽管没有头绪,屋内的景况还是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形形色色的刀刃弃置在地,斑斑驳驳的红点杂乱无章地溅落其上。那个撑着身子伏坐在地上的女孩子,曲着一只单薄的腿,鞋底仍死死压踩着鞭子的末端。 周绪呈唇线紧绷。他抬手,双手的五指解开了自己的外袍,一时间满屋皆静。 在女孩子讷讷的目光中,他从袖口的护腕中捏出一片山楂,就在众人正为他这是要做什么而疑惑不解的时候,他平复眼眸的情绪,定定地看着她,将它搁置在下齿之上。 上唇缓缓下合,轻轻含住那一片殷红。 双手打开之际,他再度张开了臂膀。 ——宋知熹。 ——第二次了。 ——若我给你第二次机会,你,还信我吗。 她揣着满眼朦胧的水光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慢收起腿脚,撑起身子爬起来。 他仍旧定定地看着她,不放过她表现出来的每一个细节,在她支起胳膊的那一刻,喉结悄然滚动。 鬼使神差地,在场人俨然成了看客,他们不约而同地屏息,也说不上来究竟在等待什么。 现在,管不得有多狼狈了,爬起来就是。 当她敞开的双手终于搭住他的掌心,五指相扣之际由他掌心依托,她尽力向下撑去,让身子借力向上——昂起她的脖颈,追着那片被他趁机卷入口中的山楂将自己送入他的唇舌。 刹那之间他收回臂膀,除了小姑娘流畅的颈线,后面的众人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画面。 多年之后当她再次回忆起来,她只知道,那一撑,用尽了那天所剩的全部气力。饶是辗转经年,此幕难忘。 只是温存极其短暂,便见她气若游丝地垂下了脑袋。 有人唏嘘动容,这一程,怕是使出了她最后的能耐与气力。甚至有个别撇过脸去,掩饰五味杂陈的心情收回眼眶里那些不争气的水汽。 周绪呈拢住外袍。 他虽至始至终都没看见她掉一滴眼泪,但贴得如此之近,他再是瞎也不会注意不到她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 他拢了拢外袍。那臂膀的力道分明不甚温柔,却恰好让怀中之人能在被舒适团拢的前提下且不至于跌落。 然而男人的情绪不太对,再次抬眼,那眼尾已然泛起猩红。 一温一冷形成巨大的反差。 “我不是跟你说过的么。” 周绪呈静静的一句话,竟让卫迎铮听得一滞,人也登时清醒了大半。 这男人在台上越过他时,确实和他说了句话,短短不过五个字。 他说—— “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 卫迎铮一滞。他当时真没料到,既是被当众下了脸面,这男人竟还会折返回来给他杀出个回马枪。 周绪呈轻轻地将她抄抱而起,余光瞥了一眼,那种从心底里钻出来的恐惧,没有掺杂一丝装模作样的情绪。 落户于西京的将门世家卫家的旁系三公子、兖州卫曹的亲侄子卫迎铮,非但在声色犬马的玩乐手法上造诣颇高,另外,关于此人,西京还传有一个秘闻。 一旦暴露出病态的兴奋,他会嗜于从虐待与掠夺中获得快感。 而这一奇银巧技,在床第上尤甚。 - “别去触霉头。”萧策扶额,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瞟了一眼那下属,“要不然,世子爷也不至于当众掀了那元老官的桌子。” 在大理寺跟了这么多年,世子向来对场合收放自如,也没见他心情这么糟糕过。 只要不是天塌了,再要紧的事都不要紧了。 周绪呈坐在榻沿,垂着眉眼耐心地打量。 女孩子捧着他手里的茶杯,兴许是渴极了,又或许是体力还没恢复气力不受控制,有水珠从脖颈滑落她也浑然不觉。 “宋知熹。” 听人发话,宋知熹鬼使神差地呛了一口水。 甫一抬头就被人扣住了脚踝,这种“方便行事”的征兆唬了她一跳,手上毫无章法地乱推口中也语无伦次,见自己拳头如棉絮一样,哀求声中也渐渐带了哭腔。 “你不要乱来……” “不要乱来……” “乱来……” 只听他声色安稳,“来。” 猛然见脚踝上的鸳鸯锁咔嚓一声落地,她这才弄清楚缘由窘迫地一笑。虽然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法子解开了,错想了污糟事难免浑身尴尬,但紧接着却又心中生疑。 男人的手还是握着,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其上,虽露骨却是不带任何轻佻的审视。 她正色俯身看去。 一枚小小的红点落在踝侧,尽管小到容易叫人忽视了去,但如羊脂玉上的一滴血渍,撞色对比甚是显眼。 活脱一颗朱砂痣。 宋知熹见他依旧眉峰微挑不知道在想什么,犹豫一会儿又讪讪道,“其实……那些血渍不是我的,他试刀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放血。”说着,她便用手指沾了茶水用力朝那处抹去,不见落色的痕迹,显然不是血渍。 “不过,这定然不是朱砂痣了。”似是想起了什么细节,她了然道:“唉,先前躲窜的时候被掌事姑姑撵住。没错了,该是梳妆傅粉的时候点上的。” 甫一进门他托女医诊治,掰正了脚上的筋骨,擦了几处瘀伤的膏药,而那医官也说了自始至终,宋知熹虽然裙衫褶皱凌乱,但无一残破,身上也没有刀伤, 在外人看来经了这么一遭清白之身难保,而女子视贞洁如情操,今天这事不小,很难不叫他留意几分,贞洁是否保下了? 但若是……说句实话,他也难辞其咎。 思索之间听她说话,良久,他轻笑一声。 他就算不想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忽觉酥痒,原是一根手指被人轻轻捏住,他探究地看去,讨好又带着几分难为情的笑意在她的脸上一览无遗。 宋知熹鼓起勇气,指尖挠了挠他的手心。 他伸出另一手的二指抵住眉心,觉得好笑道,“我不会向外人透露,宋姑娘今晚来过松鹤堂。” 见她这副神情,他便不由得想起之前看台上撞入眼中的那抹娇羞一笑。 将二指又从眉心移开直到抵住太阳穴,他歪着脑袋单眨右眼,“我问你啊,想不想把它去掉?” 话毕观察着她的反应,只见她指尖蜷了蜷,微微欠首。 拨弄的笑意渐渐停滞,目光中,她温吞地点了点头。 心神收回,半晌无言。 他认真道,“等我。” 宋知熹猛地抬头。 ??? 第103章 混乱 “哇啦啦——” 尖叫声嘈杂刺耳,乱象之中有人抱头逃窜、慌不择路,更有甚者将风度全部抛掷脑后,甭管屋里有没有主人反正见房就踹,争先恐后地缩了进去。 暗卫现身直逼某队兵卫押解下的人,在飞镖射杀制造出混乱的那一刻,两方人马即刻迎面对上。听闻有人遭刺,厅堂楼厢彻底乱成一锅粥。 “岂止是乱成一锅粥啊,粥都打翻到地上喂了狗了呢。”厢房内,侍仆垂着手大体描述外面的情况。 外面那些人保不齐是冲着他们西京使臣来的,断不可掉以轻心。官令在身能避则避,这种情况下最好是闭门不出。 元大人虽是端着官架子,心中却难免惴惴不安,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亲随抱拳通禀道,“大人不好了,是卫公子!卫公子遇刺了!” 元诚噔的一声站了起来,面色煞白。 - 周绪呈立在凭栏内。 高台之上,所有勾心斗角尽收眼底。 许久没看到如这般乌泱泱的一片壮景,竟还觉得颇为养眼。 扈从道,“我们署衙的兵卫在缠斗的时候放了水,做得隐蔽,不留痕迹。” “所以,那匹疯种马还安歇着么?”周绪呈问。 “如世子愿,已经被那群不知来源的暗卫杀了。” 宫里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在诏令下达的那一刻,皇帝便料定西京官在面圣的途中不会一帆风顺,同时派下几位重臣在他们抵达京城时暗中盯梢。提刑按察司大人、兵马司副将、以及大理寺卿便位于其中。 虽说扣押卫迎铮的兵卫里,有不少是从大理寺官衙里出来的,但毕竟也是皇帝的附庸,所以事情不能做得太扎眼。 至于周世子,他不过是顺手,堂而皇之地领了这些“兵卫”入堂,至于结果如何? 一句话,变数太大,无法作保。 - “夏侯池,绝不能在京城动手,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饶是天生眉宇温润,贺衔薄怒。而就在刚刚,这个男人竟然不惜暴露背后的势力也要赶着弄死卫迎铮。 此人向来分寸拿捏最准,断然不会失格,究竟是多么紧急的缘由,值得他顶上暴露自己的危险? 贺衔问,“既然已经中毒,何必再多此一举?” 夏侯池是书香门第之子,不谙武功。此番入京是独自以个人正经身份入京,因不打算闹出大的阵仗所以未带暗卫。 没有直接回答,仿佛觉得这些不是重点,他解释,“不是暗卫。那几位押镖的是我几个生死之交罢了。承蒙他们抬举,为我受累一趟。” 贺衔瞟他一眼,却不带怀疑。 夏侯池轻描淡写,“我啊,是要赶在那姑娘之前,提前做了他。” “如贺兄所言,本来是不插手的。但,贺兄试想,倘若那卫迎铮还未得及毒发身亡,却先被一个女子以维护贞洁这般说得通的理由杀了,那当如何?”夏侯池又道,“所谓细作的嫌疑可就被摘出了啊。” 那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就算不是那姑娘,若是被人先下手了,后面的一切引子也就因此被掐断了。 “夏侯公子。”贺衔顿了顿,问,“被卫迎铮掳走的姑娘,你认得?” “不识得。” 贺衔听人果断地回话,暗道应是。夏侯池回京统共不过三次,回回都同自己一道,哪儿去认识姑娘?瞥一眼这位同侪,转身走开,又听一个声音喊住,他驻足。 “贺兄是生我闷气了么?”夏侯池展颜一笑。 贺衔撑着眉心,觉得事情还是有些棘手,回道,“承宣布政使要留,他该去面圣。”那话带几分解释的意味,话毕便迈步去寻元诚。 他看着郡王渐渐远去的身影。 “依你看……我这准妹夫,可还了得?” 看郡王离开,侍卫才敢上前,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尽管眼下仅有他们二人,但习惯让他觉得这话并不是在问自己,其实,也不需要有人回答。 他抱拳不作言。 - 宋知熹趿拉着鞋,晃着茶杯在屋里从起居到角落走了个遍,思量片刻,看见周绪呈折返,欢欣地迎了上去。 “我愈发笃定,之前茶水反光映出的那个影子并非是我看走了眼。”她这么说,可见是认定卫迎铮的屋子里先前就有人。甫一转身,语气又放轻,“不过……也可能是碰巧混进屋里做贼的梁上君子。” 梁上君子?周绪呈笑道,“我看不尽然。” 她捋了捋头绪,轻叹一声。果然,那卫迎铮早就被人盯上了。 把躲在横梁上的人当作“扒手”的那番话虽然听起来天真,但方才屋外那么大的动静,怎么也能让人揣度出个七七八八。眼下虽然恢复了平静,但她预感到外面的事情可能有些复杂。 不过……她懊恼一声,她今个儿就是个和稀泥的,外面的事情与她没有半挂钱的关系,也不是她有命能去掺一脚的。 “怎么,不是要套我话么,不问了?”周绪呈道。 “不了不了。”宋知熹摆摆手,启齿道,“小女子惜命,无福消受。” 两人难得独处,宋知熹本就坐得有些不自在。见人正不紧不慢地剥下袖口的一对护腕, 宋知熹本能地移开目光。 却见那人忽然探掌而来,不知使出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使掌风如此强劲,宋知熹莫名其妙,即刻起身出手作拦,神色薄怒,“不是已经和解了么,这般锋芒毕露是还要大打出手才能解气吗?” 少顷,不待眼前一晃,双手就被人交叉而叠,牢牢折压在了胸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赫然吓了她一跳。她支起手肘,瞪着眼前这个不逞之徒。 宋知熹敛气闷声,“你不太对劲。” 他淡然一笑,“我正常得很。” 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仿佛被他窥破一切意图,几欲曲起的膝盖还未现端倪,即刻就被压了下去,那先前环抱她的臂膀此刻箍住了腰肢,没有给她留下半点突破的余地。 他低头依附过来,那一刹那五感通透,山楂残余的鲜香侵入她的口中激活了味蕾,明明他才残有余味,眼下却把到底谁该谁啃噬谁弄了个主客颠倒。 宋知熹讷讷。趁着分离的间隙,“够了没有。” 一句话滑过耳畔掷地有声。 “显然没够。” …… 终于,她忍不住掉了眼泪。不多时,轻飘飘的一句话钻进了她的耳朵,“原来,你一开始竟觉得,我当真是个怜香惜玉的。” 她一愣,睁眼看去,是他在垂眸慨叹,说是慨叹,在她眼里分明是一副觉得她很可笑的神情。 她凝眉…… - 是的,此时此刻此屋,她还是捧起了杯子喝水,然而她如坐针毡,试想有人盯着你这水还怎么喝得下去。 手指刚蜷了蜷,便又从那人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宋、知……”熹字出口的时候他挑了下眉峰,大大方方地朝她单眨一眼,“你啊你,识相。”那一眼尽显风流恣意…… 如果能忽略唇角那一点狼狈的血渍的话。 “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有必要把事情晾一晾了。”他道。 宋知熹心里狠狠一缩。 这是要口诛笔伐,对她之前抛下他的“打脸行为”算账了。 第104章 悸动 等到宋知熹迈出房门,她才发现松鹤堂里清净了许多,但这种清净么……她朝大厅内望去一眼。 少不了是许多公衣加身的官差在镇场子,但细细一看,仅个别品级高得能压人的长官正在说话。 “禀世子,那女人已经解决……”听见有人过来,宋知熹一个不解的眼神投过去,那眼熟的侍卫连忙改口,“哦不,是窦家那位已经打点好了。” 宋知熹恍然,那侍卫分明是唤作萧策的那位,鼎元府外她还见过。 看见萧策手中捧着的一件暗黑压金滚边的大氅,正是她要交还的那件,她心中松了一口气。 此时一只手拨开了她挡在眉骨上的手掌,“欲盖弥彰。”笑意溢于言表。 宋知熹一眼瞟向周绪呈。 二人你来我往,却把萧策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已经和解了? “周世子。”一位穿着打了白鹇补子官服的官大人朝这边唤道。 “怪了,五品文官,怎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嘴里说怪,宋知熹的表情可一点儿也不在意,只是懒懒地将手别在耳后,挂上了面纱。 得亏她是御史台的亲眷,否则她怎么会看得懂得这些名堂。 周绪呈微微蹙眉,正色对他颔首,看了身侧的宋知熹一眼,迈开脚步朝官差那边走去。 拾遗为寄禄官,有官名有待遇,虽说掌谏议纠奉但无实际职事,不理御史台事,监察事务实际由各位御史充任。 这么一想她顿时警觉,对他洒脱地摆摆手,故作识趣地抽身离开,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偶然察觉怪异,这才垂首发现她打得牢牢的的裙带上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只耳朵结,目光追溯过去……她陡然睫毛一跳! 赶紧揪住它跟着那人的脚步走去,生怕落下半步裙带彻底散开!由于跟得紧,是以,周绪呈并没察觉他的腰封勾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诶诶,慢点儿!”尽管很小声地提醒,眼前的事实却还是不妨碍她心叫糟糕。 虽然男人背对着她,但她能觉察到,他已经收起之前的戏谑姿态,俨然摆出了一身官家少卿的做派。 她没出息地咽了咽气,催促自己赶紧动手,否则等他们已经对话起来,自己更尴尬。 然而,她已经感受到——将要从他胸腔里发出的成熟沉挫的……声音。 半句话还未脱口,他忽地回头。发觉是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到底谁赖着谁?眼下还不明显吗?他一叹,到了嘴边的心里话便打了个转,“要偷听,其实也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 宋知熹闻言,非但没有被抓包的自觉,反而气极了,她皱着眉头狠狠瞪着他,一手掐着裙带一手指向他腰侧那颗该死的腰扣,他眼神一松,这才大大方方地抬起身侧那只手。 宋知熹一个甩袖扭头就走,全然不管那个男人是怎么“扑哧”一声,在身后好没形象地取笑于她。 然而所谓“好没形象”,只是她在心中刻意抹黑那人罢了,事实上,那笑声仍旧疏朗如煦。 她扫了一眼。 可恨的是,就算笑成那样,还有被羁押的舞姬看着那人怔怔出神。 前景如此,落在但官大人们眼里就不一样了,他们只看见一个姑娘在周世子的腰上摸了一把,又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大堂,顿时惊得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 顶着旁人震惊的目光,宋知熹已经凭着一口气赫然走到了桥街上。 她扶额。 被公然取笑,算是一局扳回一局了。 盘查这么严厉,一路上竟也没有一个官兵拦她。鬼使神差地,她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酉时已过,打更人挨着各家府门前的阶底走,更夫撑起耷拉的眼皮子,换新了立在街道两侧石灯笼内的黄烛,吆喝着一步步走远。 许是太晚了,清夜太静,蜡烛漏下的腊滴包裹着热气,因膨胀发出的噼啪的爆裂声显得充耳可闻。 热烈又滚烫。 再也没有打扰。所有无端的躁动慢慢被安抚,之前两人的对峙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回演。 “你方才作何频频惹我?”他深深地看着她,想了想,对她道,“不,惹这个词不太贴切。换句话说,为何诈我?” “都这会儿了还打迷糊眼?我好心好意帮你解围,为什么一个面子也不愿施舍?” 他自问自答,因为她有意诈他。那三番五次示好的目光,叫他以为是她在诓他,诓他从她的娇羞目光中,品出了向他讨好和求助的意味。 “宋姑娘。”他严肃不解,眉宇浮上薄怒,“你当你在做什么,耍猴戏?” 她说:“你就这么看轻我?是了,你从来就是这么看轻我,一直没变。” 他喊了句:“回来。” 她正凛凛地向前走,那人从一侧侧身过来,便伸手拦在她的额头上。 “哪有人拿自己去赌气的,”他语重心长,“你这人,认真且怂。” “你这人,寡淡无趣。”她随口怼了一句,自叹这对仗完美工整。 当她问他为何会又折返,只听他顺着她的话说: “我才知道,我被眼前这个笑面虎坑了。那个笑面虎啊——”他笑了一句,“是故意诈我,才会在看台上当众将我推拒,无关其他。既然这样,那便是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玩笑而已,我为何又要死揪着不放?” “如果因为这个戏谑而耿耿于怀不去救她。那不反倒显得我气量小么?” 他又问她,“你说是不是,宋知熹?” 街沿,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妻卖出最后一碗汤圆,拾掇着摊子回家。 珠浮皎皎,白如瓷胎,盛于碗中,合与卿老。 “绿罗裙飘在谁的心起一池春水摇。心底事醒也思醉也思,才知相思如山倒。”女人细细的哼吟在飘渺的天街悠悠飘散,宋知熹的脚步无意识地慢了下来。 她知道,他在与她解释,缘何被拒后又会折返。 可那句话戛然而止,却再也没有后话。 而她自己,顺着他戛然而止的话,心里喃喃接补道: ——“但,倘若你真是诚心摆脱我,那我尊重你的意愿,再不相扰。” 这句话他没有说。 也不知道,他的后话是否会是这样。 再次回到了府里的角门前,宋知熹觉得简直是恍如隔世, 虽说不至于严丝合缝,但盘锦不是说给她留门儿了吗,怎么这门还会推不开?难道还有什么暗号她不晓得? 没多会儿她便自己否定了这个答案。 宋知熹背靠着墙,冷汗涔涔。 于是乎,高高的门墙上又出现了一人扒拉着的手脚,窸窣间整个人落到了地上。 正是宋知熹。 月黑风高的夜晚,突然一人从背后擒住了她胳膊,与此同时一道耳熟的出声传来,宋知熹心中一喜,心知这盘锦果真谨慎,却又佯作鄙薄,捏着声音喊了句,“自己人——” 盘锦无声地捂住脸,透过指缝看见自家老爷宋渊那脸更黑了,指甲一抠能掉下三斤煤灰。 第105章 逾越 “呵,还知道是我宋家人啊。” 话音一落,有灯笼一盏接一盏被点亮,光晕骤然照彻这一片角落,明明刺眼,此刻宋知熹却双眸放大,连墙都忘了扶便立马站好。 一群拎着灯笼的家丁围在外圈,宋渊不怒自威。 “听说还是带着包袱走的?”宋渊语气轻巧又疑惑,只是那气得抖动的下巴让这语气并不是显得太逼真。 “包袱?”宋知熹微眯了眼,脱口而出。 盘锦被一群家丁围着,显然也是被受制了,见宋知熹看过来连忙摇头,唇语道,“不是我说的!” 宋知熹见盘锦拎着自己的袖子还掐了掐,她恍然就骂了自己一句。 是那件大氅! 见二人眉来眼去,宋渊立马叫人把盘锦调走,宋知熹垂着脑袋,嗫嚅几句还是闭了嘴。 生怕她爹多问一个字。 事实上,一想到今晚真的差点把命搭了进去,而今晚过后,恐怕整个京城事态会更加紧张,她这会儿连赔笑的胆子都没了。 眼下松鹤堂那么多官兵,若是她当初暴露而逼得宋府派人去解救,那么碰巧撞见那件事情,就算他们先一步离开,整个宋府再次被重点监视也是在所难免,最严重,还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灭口处理。 细思极恐。 她恨自己一个晚上瞎掰扯什么,早该回来的! “要不要再给你捎根竿子,把包袱拴在上面挑着走?” 是夜,整个府邸内,只有西跨院依然亮堂。 宋府排一等的丫鬟与小厮都已经被张罗到这里。眼下不少人犯起嘀咕,听闻老爷要以儆效尤重振府内教风,可大小姐会被开罪他们还是不太敢相信。 叫平日里傲娇惯了的小姐受罚,听起来还颇有一种“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意味。 盘珠将双手笼在袖子里,两根拇指已经耐不住互相打起了转儿。见事到如今,连平日里最有主意也最稳妥的盘锦都闷在一旁不说话,她只能在心里干着急。然而不经人使唤没人敢敢贸然开口,主子拌嘴,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怎敢鹦鹉学舌似的在旁边搭话。 至于其他丫鬟么,尽管规规矩矩地立着,那眉眼间的对视打探,不妨透露出一种拉人看稀奇的姿态。 “话说,这半年以来,姑娘何时为难过咱们?大小姐到底收没收敛,老爷常年据案尚且不太清楚。可咱们,眼观鼻鼻观心,应该心里有数。”盘锦道。 满院又归于寂静。 距离大小姐回府已经过了半晌,眼下只有虔嬷嬷被老爷叫进去问话。 内里是什么情形,盘珠不清楚。眼里,全是跪坐在堂内地板上的那个清瘦的身影。 她瘪了瘪嘴,就听一个圆脸盘的小丫鬟偷偷劝道,“珠子姐姐您放心,那地板嵌瓷的,今个儿晌午盥洗房那边就正好来人擦过了,不积灰。” “……” 因为夜半宋渊乍然而来,屋子里很多摆设还未添齐,譬如灯烛、茶水等。捯饬完毕,一群丫鬟施了一圈礼躬身分向两边退下,立于堂中两侧。 宋知熹看着她们手忙脚乱,去年冬天收起来的炭盆也差点儿被她们取了出来,心中慨叹,她和宋渊似乎是好久没有这般正襟危坐地进行一场正式的家风洽谈了。 不过么……她这顶多算是正襟危跪…… 除却宫宴,重生以来,这她好像是第一回跪人。 “容你先做辩解。”宋渊挥开伺候的下人,兀自倒了一杯水,仰头即是喉间滚动。明明是自己渴得厉害,却把开场的话头撩给了宋知熹。 有幸能成为主动的一方,宋知熹自然求之不得,她抿了抿唇措辞,再抬头时就对上了一双鹰眸。 “想好了再说。”宋渊一杯凉水下肚,就连眼神也清透了三分。 她果然认真地想了想,回道,“竿子真的不用了,感谢爹爹大发慈悲。” “……” 威压低得触手可及,家丁们偷眼看去,宋渊眼尾的下坠感肉眼可见,他却又没法发出脾气,登时脸色青得没法儿看。 “好。” 好,挺好,算是把前景的话接上了。 宋知熹直起腰,只是眼皮依旧垂着,睫毛簌簌起落,“不过,爹您误会了,您知道我的,就算我是真的做了什么有昧良心的事诚心要跑路,怎么着我也会收拾了一堆金银细软不是?” “我还能委屈了自己不成?” 宋渊轻搁茶托,“宋知熹,你当我今晚真是找你就事论事吗?要知道,如若我真是仅仅就你半夜潜出之事与你论个道理……” 他将袍袖别至身后,突然喝到,“你以前那些旧账都不够翻的!” “夜不归宿、半夜出府、纵犬行凶、你真的是把顽劣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我想我也是老得愈发糊涂了,怎么想也是当真想不明白。这几年下来,就究竟干了哪些混帐事你为什么就是心里没底呢?” 宋知熹看着他,心里缓缓摇摇头。 眼眸里又添失望,“家训与礼法我想你是懂的,我心知你虽看起来跳脱,实则心里知道何为修身养性。爹自知亏欠你太多,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只是望你活得恣意一点。可修养二字是立身之本,你,逾越了。” 宋知熹心知,顶着个本就行事跳脱之人的空壳子,做着同样不太讲究的事情,确实有种乘人之便的狡黠,因此,宋渊不问她今晚出府的缘由,她便一句开脱之词都没再提及。 按以往经验,她从前没少像这般在他爹的数落下受教,态度谦恭些才能让宋渊消气,只是以往训话,旁边也不会有外仆看着。 因为宋渊知道什么叫做难堪,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宋渊再不喜,多少也会给她留些脸面。 可是但观今日情形,怕是有些艰难。 见宋知熹老老实实跪着,再也没有说话,宋渊长吁一声,摩挲指腹的拇指停扣在青碧的扳指上,对身后立着的管家递了句话,旁人都以为这事差不多可以翻篇了,到了说软乎话的时机了,却听见管家嗫嚅,“啊这……” 尾音没拖得了多长,常福虽脸上难为情,腿上还是实诚地照做了。 宋知熹撑着沉重的眼皮等着,姑且消磨着时间,浑然不知在场人都替她捏了一把汗。 第106章 明鉴 屋里的随侍不少,因为对宋渊一身没来得及卸下的官威发怵,不乏有人浑身都细细密密地起了鸡皮疙瘩。 虔嬷嬷也一样,然而却不是怕的。 此刻,她棒槌似的杵在仆从末端等候老爷问话,腹诽这靠门把子的位置当真不是人站的。夜里的露气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往她袖子里钻,也不枉她是个成了精的,尽管艰难,屋里大小主子的对话也能听得差不离。 少顷,管家捧着一个匣子回来,站定在家主身后。虔嬷嬷一贯眼尖,这一看就叫她的眼皮立时犯抽。 “老爷明鉴!”虔嬷嬷终于还是窝不动了,抖着腮帮子跪在宋知熹侧前,见最沉稳的虔嬷嬷都抖得厉害,下人们都怕极了。姑娘怕是犯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大错,只是还没传开罢了。 一阵薄凉的气息拂来,宋知熹无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她抿唇颔眸,咽下一丝不忍,只有宋知熹知道,虔嬷嬷这是在门口捱了半天已经凉快透了。 不管是给冻的还是真心忧她,能做到第一个冒出头袒护她,得需要多少勇气。 偌大的屋子里只听虔嬷嬷辩道,“什么离家出走、与人私奔压根就是没谱儿的事。” 事实上,宋知熹乔装出府时,不知道是被府里哪个称职的下人瞧见了,不过那办事能力甚是感人,去通风报信前竟然还能走漏了风声。 高门小宅里都少不了以说小话为乐的人,不过片刻,竟传出大小姐半夜与人私奔、大小姐被老爷指责心有不甘愤然出走、还有大小姐揣包袱溜进某王府去偷奇珍异宝、大小姐结识江洋大盗仗义相助……等令人瞠目结舌甚至是拍案叫绝的“实情”,本来可信度不高, 谁知一个个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叫刚应酬完翰林院内宴的宋渊听完,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困意全部扇飞。 这不,刚从角门逮住一个偷偷摸摸的地鼠,没待他使唤人暗地里出去找回宋知熹,就撞见了正好翻墙回来的泼猴。 虔嬷嬷磕了一个响头,“老爷宽心,若老奴发现是谁在背后对大小姐乱嚼舌根子,定会依照府里的规矩重重惩治。” 在他此刻炯炯的怒视中,自己就像是一个借着原主乖张的壳子与模板兴风作浪的妖物。若不是她很确定宋渊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宋知熹已经换了芯儿,她觉得下一刻她就能被宋渊就地正法。 固然宋知熹行径不妥,宋渊也有咎在身。若不是他积年纵容也不会让宋知熹养成一个这么跳脱行事甚至有些冒失的性子,宋知熹也许会是个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娇娇女,这瓷实的生活,着实省去了不少麻烦。 他难辞其咎。 可是官场沉浮,后宅掐架,接触的天地不同,谁又能比谁轻松。 但这些话千不该万不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像极了自己在找借口为自己的行为脱罪,从放狗恐吓侯府小姐、到路见柴碧蒙冤和稀泥险些拉宋府下马……到为了一己私欲半夜出府。 行了原主性情的便利,除了冒失,还能剩下什么。 “宋知熹,你是不是真当我不敢罚重些。”像是根本不在乎今晚潜府晚归一事的本身,宋渊没搭理上来辩解的仆妇,坚持对宋知熹问道。只是他还语意未尽—— “正中下怀。” 宋知熹眼睛也不眨便答。 “你!”宋渊怫然挥袖,别开眼去走开一步,当神情中划过一瞬鄙薄,他抬手揭开盒子,银色的麒麟长鞭展现在众人眼前。 “姑娘!老奴求您了,您服个软!”虔嬷嬷突然劝道,那眼中滑过的悲悯没有半点做作。 宋渊眉尾吊起,眸中的怆然苍茫一闪即过仿佛是只是错觉,二话不说就握住鞭柄劈头抡来——宋知熹下意识抬起胳膊肘挡在眼前,身侧啪的一声悚然的脆响,虽然扬不起灰尘, 她透过指缝看见两排丫鬟们惊得开始尖叫耸动,顿时仪仗错乱。 宋知熹吓得心跳骤停,虽然没喊出声来,裙底露出的绣鞋却几不可察地打了颤。 宋渊透过她怔怔的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眸子,没有捕捉到她半点惊慌,那一汪死水映照着没有半点生机的死寂,视死如归没有挽留之意,哪里是一个有意活着的人该有的样子? 宋知熹不动,他自己却慌得败下阵来,半跪下来双手拉住她的袖子,“知熹你的心呢,丢在哪儿了告诉爹好吗爹去给你找回来。” 声色漫过了惶恐与卑微,最后停泊搁浅在了宋知熹的一汪热泪里。 逃过了卫迎铮的血鞭却躲不过至亲之人的鞭笞,明明无理争辩的是她她却觉得十分委屈。 知熹很难过。 宋知熹很难过。 就连祝明宴也会跟着难过。 就像被人揪着头发用细细的绳子绞她的心绞她的肠一样难过,宋知熹抖着泣声,终于艰难地启齿,“爹爹这样做想过我吗,府里大半是我在执掌中馈,就算名不副实,当着全府下人的面抽我给我难堪,这叫我以后该怎么在府里立威。”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明确的答复。 就像现在,他爹问,她的心,还在不在。 那头沉闷的磕头声仍旧砸在心坎上,见虔嬷嬷话毕又要跪磕,宋知熹双唇紧抿,快一步爬去攀上她宽厚苍劲的上臂,扶正她的肩,自己却庄重地、双手交叠拱于额前,朝宋渊的方向拜了下去。 “大氅已归,人情已还。” “爹,知熹不会了。” …… “老爷,老爷。”崔管家将要询问鞭子归还给储玉院的事宜,即刻又木讷地站停。 这是他头一回,从宋渊眼中窥见了惊慌。 一连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宋知熹时常啃着嘴皮子消遣,小臂叠起微微向前倾,整个人又趴在了桌子上。 她恹恹道,“爹不喜娘不在,让我自生自灭。” “姑娘,老爷是真的心疼您,不会舍得加罚姑娘的,您别往心里去。” 她酸涩一笑默然不语。 倘若宋渊知道宋知熹早就死了,死在了琼林宴上,只怕,那晚那鞭子就不会打偏了。 第107章 兜转 翌日,日近隅中。 京城临宣门南道口。 丞相府正门大开,门轴横着抱鼓石续续外敞,透过门面上香樟木的漆香,府外有蒸风习习拂面。 芳香馥郁。 相府送客的管事躬身拜别,宋渊婉拒了相府马车的搭载,与宋知熹步行走在了通衢大道上。 在帏帽及膝的掩映下,宋知熹无意识地蜷起手指,拨弄着坦领上的那只细金锤鍱的璎珞颈饰,回想起舅母温存的赠言,心中难得熨帖。 路过兴盛斋时,宋渊突然来了兴致,唤她在外面等等。宋知熹半掀帏纱透透气,不到半刻钟,便看见出来的宋渊手中多了一提油蒙的纸包。纸包上,兴盛斋的印泥在天光下更亮了,像是红墨未干。 里面也应该是齁热的。 宋知熹讷讷地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手指,那一刻好像突然就不认识身边这个人了,眼眶有些发热。 “好了,回。”宋渊挤出笑容道。 笑得时候眼袋更深了。 宋知熹躲闪地移开眼,说好。 方才在相府她胃口好便多夹了些菜,她表姐杨棠见她有所偏爱,顺带跟她提了一嘴,说是只有兴盛斋的招牌酱牛肉,才能做到让卤汁的味道顺着牛肉的纹理蔓延至牛肉内部,酱香味浓,老少咸宜。 带着闲逛的感觉两人步行街头,仿佛经历的就是寻常百姓家普通的伦常喜乐。 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马蹄铁铮铮踏尘而来,如若越过石雕坊门上俯瞰,人流如破潮般一分为二。贩夫走卒下意识屏开,不乏有行人反身回看,买豆腐的伙夫拉好推车上刚揭下没一会儿的油布,也跟着梗着脖子瞧热闹。 乌骓马上,那人缓缓掀起惺忪的眼皮,仰头冥思之际,阳光在那流畅的下颌线鎏了一层柔煦的金,一刹那佛陀出龛,竟是缓和了棱角分明所带来的乖张恣意。 行人见马避让本来就是以往稀松平常的习惯,今日却颇显怪异。 “戒严!戒严!勿推搡!” 威吓声迎面传来,一队巡差扶着刷拉拉的佩刀拦路走来,鼻孔翘的比眼睛还高,为首的人身形如壮丁,抬手出示了金翊令转瞬收起—— “皇城敕令,五品以下及无官阶者禁止当街纵马!” 前面遇上马匹与官差,这路自然被人堵住不太好过,行路人都停在了不远处。 马匹上的人弓下腰,与扈从交耳几句,待直起身子时目光从眼尾瞥扫过来。 宋知熹看向宋渊,张了张口刚想问些什么,却见她爹望着那边的情势,眯了眯眼,陡然抬起袖子拉下她的帏帽。 宋知熹:“……” 似是没料到会被人拦下,那扈从对身后的一队人抬手示意,回头后轻嗤与鄙夷都写在了脸上。 虽与马匹上的男人一样,尽作平常布衣打扮,语气却鄙薄得很,“哪儿冒出来的?周大人常服加身你几个转眼就不认人了?眼力见衰啊?” 周绪呈勉为其难将兜帽再往下掖了掖,兴许是觉得自己这兜帽戴得并不严实,温吞道,“不至于。” 他的笑窝里像盛了醇酒,乍然一琢磨,甚至还带了点打趣的意味。 壮丁骇然,场面还没来得及演变成官兵单方面碾压,转瞬就陷入了尴尬。 气氛还没炒热乎呢,揣着篮子的女人们唏嘘,这还没来得及暖场,他们巡兵的气势就抖不起来了。 宋知熹望着眼前半透的帏纱,陷入了沉默。焦距涣散后,眼前只是白蒙蒙的一片。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相府做客,趁唐寰照看账房的间隙,她与杨棠就躲在了书房的屏风后,偷听到宋渊与杨居山谈话,姑且探听到了最近朝中之事。 简而言之,经由金吾卫几番查审与盘询,西京布政使亲自证实,兖州一带确实有不臣者秉着叛党之心以乱犯上。 长此以往,兖州可能陷入纷乱。鉴于兹事体大,有朝官提议,需有皇室宗亲前去稳定军心,亦作边关表率,以招安之策使潜藏的党羽归附,余孽尽数剿灭。 以正视听。 衡川郡王于大殿上躬亲出列,自请接替卫家英烈“卫迎铮”之职。经西京布政使等人举荐、明堂上朝臣决议、君王定夺,最终敕令衡川郡王贺衔领“归德中郎将”之职,衔籍从西京清河府调往西境安护府,另授予称号“云麾将军”,位居正三品,于三日后前往兖州要地。 “在这腹背受敌的多事之秋……”杨居山如是说。 宋知熹攥住手心贴在胸前。 “巧得很。”周绪呈突然喃喃出声。 熟悉的语调仿佛滑过耳际却又掷地有声,宋知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抬眼望向马鞍上的男人,见人掠眼看向前方,并没有注意到她,便缓缓松了一口气。 偏不巧,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岑兆听闻这边的动静赶来,“是这差役眼拙。此人刚调补上来的,世子勿怪。” 最近皇城戒严紧张,明堂上颁布了一些暂行的新规,其中一条便是关于京街纵马。 戒严时期增派人手,自然就避免不了调补差役,虽说这么一听好像很符合时情,不过事实却并非如此。京中不缺署衙巡卫,莫说那些连底数都是秘密的金翊卫和京畿的京兆尹,光是五城兵马司署下的巡吏就人浮于事。又何来调补一说? 后面跟哨的巡卫面面相觑,他们当然听得出这只是场面话,打着官腔遮掩误会罢了,没人蠢到出言纠正。 兵马司的指挥使径直走过来,路过那个为首的巡卫,看了几眼,反手拍了拍他的胸膛,“瞎了你这身衣裳。” 怪不得那几个巡卫。周世子官服一卸,兜帽一拉,再加上那副散漫的神情,纨绔骄矜的气息挡都挡不住。谁会联想到一个官大人? 宋知熹如是想到,怎奈想着想着,她脑子里就立马浮现马上与马下、小眼瞪大眼、孙儿路见不识太爷爷的民间故事,像是被点了笑穴一般她极力抑制笑得几乎要发颤的肩膀。 这一笑却把宋渊吓了一跳。 只见帏帽之下她掩着嘴发颤,宋渊揶揄道,“没想到飒国公之子还有这等能耐,把向来胆大跳脱的人都吓得抖了……没准夜半还能止小儿啼哭。” 宋知熹愕然。 第108章 休折腰 十月初一即“十月朝”,寻常人家白天就会做好赤豆饭,然后早早用好晚膳,因为晚间城隍庙会举行迎神赛会。 至于宫廷内,十月初一这一天早朝,行了“授衣礼”。御膳房把才收上来的一些赤豆儿、糯米,做了热羹赏给那些大臣尝尝新。 但看,街上各大楼店的飞檐上早已挂好了华灯。本来都是毫无存在感的一个节日,但作为今年正式转凉之前的最后一场铺垫,还是获得了不大不小的关注。 行人多,扒手也多。 宫城轩门外,值宿宫禁的宿卫把剑柄向上抛掷,右手熟稔地换接,啐了一口,骂道“何等宵小玩意儿,竟还扒到宫墙里来了。” 方才几个盗宝贼已经潜出了宫,没等捞到什么要紧的东西就迫于情势罢手逃跑了。亏得逃窜的速度了得,不然以闯宫的罚则,够他们喝一壶的。 - 兴盛斋。 一只纤纤素手高举于堂,赫然聚众人注意力于掌上。 这人似是恼急了,瓷胎般的腕骨在众人目光中迅速转着腕子,滚珠摔得噼啪响。一番又晃又甩的操作看似毫无章法却又添娴熟,暴跳的颗粒感混着沙沙声紧凑连贯,一时间竟掩盖了适才激烈的争吵。 一群人眼瞅着女孩子抄起算盘一顿猛甩,明明是在偌大的食肆里,现场却偏偏像极了一群山穷水尽的赌徒瞻仰着赌神操盅掷骰的模样。 “啪嗒!”一声,那人将算盘用力拍在了柜面上。缠带束袖下,腕骨上的青筋因暂时供血不足更加显色。 “莫说拨算了,我就算用甩的,甩出来的都是这个数,没跑!”宋知熹收回手,瞪着掌柜道。 几个会来事儿的人将信将疑地凑上眼一瞧。嗬!果真,仍是三十八两六钱,不多不少嘞。 功夫了得!虽然只是借此意气用事发了一顿牢骚…… 杨棠眼皮抽了抽,但不妨碍她趁势将一手掌心摊在掌柜面前,“三十八两六钱,不能比这再精确了,一句话,找钱!” 横掌几乎要劈到人的嗓子眼,逼得掌柜下意识后退一步。 今晚当班的掌柜是个一脸横肉的男人,出了名的特点就是喜欢“看人下菜碟”,对不同的人讲不同的规矩,巴不得能从某些客人的指缝里扣下些油水来。 说句好听的,拉出去姑且还能是根卖相不错的老油条,只是一生气,脸上的褶皱都能夹苍蝇了。 就比如现在。 别的客人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堂中的伙计哪里会有闲情去探究这劳什子功法,掌柜扫了一眼她们的衣着打扮,把碗中的咸豆花仰头一口吞没,讪笑道,“俩丫头片子帮腔搭调唱的好一出啊,就是成心找茬坏我们生意——” 刚才宋知熹那一顿狂摇引来的看客越来越多。杨棠发觉后,收回摊在掌柜面前的手,面不改色道,“本来就是您家这个伙计将我们的酥皮蛤蜊汤端错了桌,这会儿八成都进了别人肚子,连渣都不剩了。追询你们返还差价,又有什么不对的?” “我表妹适才当着您的面拨了三次算盘,每一笔明细她都先过了一遍口,再当着众人的面拨了上去,没有半分错失。怎么到您这里就张口闭口只有六两银子呢?! “敢问您这珠算是哪位人才教授的啊?改日换我请教一二呢。” 杨棠陡然拔高声音,“我看分明是瞧我俩既面生又老实,好欺负!” 掌柜好不容易插进话,气得大拍桌子,字正腔圆:“哪家的丫鬟偷跑出来吃吃喝喝,待我寻了你们家主子要你们好看!抄家伙,打出去!” “刺激!”杨棠低叫出声。宋知熹回头看去忽然眼皮一抽。 什么鬼——这女子意气风发、眼里放光,分明是早就想拉着她斗架了! 一群对垒之人转眼闪到了堂外大道上,膀大腰圆的伙计挥着拳头揍来,宋知熹连忙退后,脚跟抵住了拉车手把上,后足用力一蹬一跃而起—— 华灯璀璨,欢潮涌动。 宋知熹流窜在长街中追寻杨棠的身影,走散的人行色匆匆,不知不觉已融入喧嚣,所有行人所有场景,接续成了京都夜景中或动或静的细枝末节。 世人奔波劳碌不过是图谋碎银几两,但这碎银几两若能赚得心裕身泰,也担得值当二字。 世人奉三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一如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二如清贫淡薄田舍之辈,定格在这一刻上的年华喜乐应是纯粹得别无二致。 宋知熹穿行京街奔过了望台,随着大口大口的粗气喘出,脸庞渐渐浮上酡红。心中那种畅快就像一口气喝下一壶酸梅汤,沁凉酸甜的汤水从喉咙“吨吨”地坠入小腹,酣畅淋漓! 烟火在头顶砰然炸响,行人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宋知熹被吓得腰身一震,只见行人的衣身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小孩子抓着大人的手掌吃吃地笑。 她这才迟迟抬首。 只有被清净与庸常憋坏了的稚童,才会在难得热闹的一席焰火到来的某一刹那,出于内心最深处的贪恋与兴奋,尽管惊吓,却舍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张着嘴激动得呆呆傻楞。 待她抚着心口平复好疲惫的情绪,蓦然回首,才发现—— 已然驻足于人间至盛。 - “就这?”话末的尾音挑得老高,不难让人想到说话的人一脸鄙夷。 “你捞的这是啥值钱的玩意儿?”那黑衣人刚要数落,不料同伴猛地拍了拍他,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过头来。 宋知熹木然。 本是路过歇个脚,若不是这俩人出声她还没意识到这儿还有人。既然已经被人看见了,她也不好再打迷糊眼儿。 “你们……”宋知熹呵呵笑道,偷个盗分个赃都能被她撞见,今晚的运气当真有些奇妙。 黑衣贼人掰着指骨咯吱作响,就在宋知熹暗道不妙时,谁料贼人走了两三步,见鬼一般脸色突然难看,另一人绷紧神经,一派正经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对她拱手,大喝—— “主子!幸不辱命!” 宋知熹不明所以,一个还没盖牢的布包就猝不及防塞进了她的手里! 几乎是同时,身后一抹黑黢黢的影子渐渐拉长,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身前。 宋知熹的心咯噔一跳。 她越看越觉得手中这东西烫手,滚烫的心熊熊燃烧,热得都烧到了脸上。本就没消的酡红更深了。眼下需要赶紧撇清关系,她颇为恼怒,还是故作正派地闷声道,“二位仁兄是不知晓诬告反坐之罪?你们这是刻意栽赃啊——” 一只手从身后掐住她的脖子向前推去,直接把掌下人抵在墙上使人强行面壁。 妥妥的擒拿之术! 额头抵在壁沿,宋知熹骂了一句,没等攥出袖子里藏的防身用的指虎,那人随即把她翻了个身。 她得以正视眼前,一副银狐面具近在咫尺。 第109章 痴难藏 银狐面具近在咫尺,漆瓷面上流光明灭。 “摘。”一个男声果断道。 一个字的命令向来最可怕,尽管并没有命令的口气。 “其实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真不用……”宋知熹嗫嚅道。 “真怕我?” 仿佛是对她那副疏远的语气有些不快,不等她回应,他的手就握住她的手背覆上了那只面具。 “摘。”一字倾尽温柔,他松开她的手。 宋知熹认真地看着他,忽地贪痴一笑。 细腻与温存的片刻中,纤纤细指慢慢拂过面具轮廓,她用目光勾勒着他的下颌线,手指便绕过了耳廓搭在了耳后。 肌理上的温度不妨烫得她指尖一颤,她立马歇了作弄的心思,手指不敢再有半分停留。 玉面揭下,她笑着撞入了他的眼眸。 透过映着明灭光亮的瞳眸凝视入里,种种酸泛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刺激得她眼眶渐渐发红。 对望中宋知熹渐渐心里发毛,她捉摸不透,自己究竟哪来的那么深的感怀。 见她看得发痴,周绪呈笑叹一声,“你啊你。” 他笑她脸皮薄,什么情绪此刻都表露在了脸上,他就算眼瞎了也不会看不明白。 “我此番是尾随宫中盗贼而来。”周绪呈背着手,退开一步让开了半寸空间,笑道,“没想到周某还能有幸,见到宋姑娘忸怩的一面。” 宋知熹这才想起,之前听见两个小贼说起什么“不太值钱”之物,还差点儿为它起了口角之争。她低头打开手中的布包,里面躺着一块玉珏,玉珏作腰牌形制,其上“庆源”二字以变宫体雕就。 美玉上的珺璟与灯火辉映,堪比月色清泠。 周绪呈撩眼看去,恍然笑道,“宫内有一习俗,本来荒废已久,没想到今年又重新提上了日程。” “是了,内廷准备在庆元一年除夕夜的宫宴上,将以年号制作玉珏分发给各大簪缨世家,没想到先被两贼人睹了先。” 宋知熹听着他的解释,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别的景况里去了。遥想茶楼座谈,各学士老丈侃侃而谈惊论四方。 此庆源非彼庆源,一个年号罢了,断然不能和人相提并论。 街上游人如织,并肩而行的人多得并不起眼,就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也跟着微妙地热络了起来。 宋知熹在展卖面具的黄梨木摊车前停了下来,又听周绪呈偏头道,“平白让你看了这么久,你倒是说说,我有些哪些变化?” 摊铺的商贩见两人时不时耳语,也任由他们驻赏,转头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摊上的面具多是半面扣耳的款式,宋知熹指尖停在虎皮猫面具的鼻尖,心思却游走在旁边这位身上,她偷笑,“我眼拙,区别在哪里?” 周绪呈干脆靠了过来,“宋知熹,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思么。” 他话音刚落,一对夫妻就走来站定在了摊前,宋知熹忽然指着面具,道: “呀!虎皮猫?你瞧你瞧,我就说么,再奶凶的猫儿,想必也有蠢萌的一面。” 周绪呈很轻地闭了一下眼,他偏过头去,眉峰一挑,那男人就搂着妻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要么看得开,要么就认栽。”周绪呈长睫微垂,一字一顿道,“栽我这儿,值。” 若相遇并非没有缘由,何必只耽溺于邂逅。 “所以,你又打什么主意?”宋知熹喃喃出声,她放下手中的面具转过身来,学着某人单眨右眼,“不过,我奉陪到底。” 宋知熹莞尔一笑。 就在此刻,二人对视的眼眸中迸发出火花,周绪呈屏息,猛然间攥住宋知熹的手腕,那力道急于将她带走。 当事人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然而,宋知熹却忽然游鱼一般抽出手,在男人不解的目光中一笑,提裙奔走。 商贩抠着车板上的皮屑眼观鼻鼻观心,忽然怀里就被塞了一个东西,他猛地抬头,原是那男郎将怀里的面具往他手里一送,朝那女孩追了过去。 顾不得那位面具摊的商贩是如何被他们俩一来二去的阵仗弄得目瞪口呆,宋知熹一口气奔到了巷子的转角,在她转身的一刹那,衣料相擦间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压着金丝线的领褖内,滑动的喉结成了她视线里最后一个片段,转瞬就将她尽数吞没。 阵仗突如其来,她将在偷袭的拥吻中五感尽失,近乎昏聩。 此刻,一种不太和谐的声音从不明的方向钻来,对方明显虎躯一震,宋知熹赶紧捧住他的脸将人推开。 败坏兴致不说,原本温存的氛围被横生打破,周绪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目光瞥扫而回,示意她注意桥洞那边。 宋知熹梗着脖子盯住他,严肃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而,他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执意要去一探究竟,宋知熹生怕他惊吓别人,连忙要去捂住他的口鼻,但还是拼不过人身高腿长,终归慢了一步。 场面一度尴尬。 若说他们这对还算保持着理智与礼节,那么,桥洞下那一对就真的是在试探雷池、酱酱酿酿了。 桥洞下是三层台阶的自留地,大理石板壁面光洁,穿过去就是另外一番街景。 话说,那个慌忙被人拢上衣衫护在怀里的,不是侯府嫡姑娘还能是谁? “张、姜早?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吃惊还是因为许久未见,一出口竟连名字都喊不利索了。她从未想过,再次与她相见竟然是在这般不可言说的场面。 “世子。”一个清冷的声音掷地。 然而这一声世子并不是称呼周绪呈,反而是周绪呈出声所唤。 那个男人,是景国公府的世子崔云杨。 “周兄这又是在做什么?”崔云杨看见宋知熹手里的小布包,一脸了然道,“噢,私相授受。不过,按这进度也快了,没准还能在年前赶上我们。” 觉得气氛有一点点缓和,张姜早一拳抵唇,腆着脸轻咳一声,“不就是你侬我侬嘛。” 站在上面的两人:“……” …… 彼时,宋知熹已经单独寻到了杨棠,两人并肩走在了御街上,准备打道回相府。 虽说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因为躲架,从与杨棠走散到两人再次重逢,左右也不过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采香呀?”杨棠揪起她两垂半扎的发辫调笑道,“你怎么跑得这么慢呀?害得姐姐好等啊——” 宋知熹挽救回自己的头发,想起自己在与壮汉对抗时,微微分神,就见杨棠大放阙词后卯足了劲儿逃跑的场面,忍不住瞥笑。 这便用食指朝她肩窝戳了去,“采梅呀,你也威武不到哪儿去。” 今日宋家去相府过节,长辈难得不拘着小辈,值此良宵,她们便决定出府闲游。但看她们现在的衣着与打扮不难发现,她们在出游之前换上的,就是杨棠两个贴身丫鬟,采香、采梅的衣裳。 第110章 东宫叙 从周绪呈回端平郡的国公府叙亲,距离今日已经三个月有余。 腊月里天冷路滑,交通闭塞,就连音讯也跟着迟滞下来。日子一久,宋知熹脑子里就已经没了这个人。 实在怪不得她没心没肺。年初的时候,宋渊就张罗着要带她回广陵的祖宅家探亲,整个府宅顿时忙上忙下开始洒扫,堪称几年难得一见的勤劳,就差把地基翻个底儿朝天了。 宋知熹也顾不得清闲,领着管家与几个嬷嬷,日日辰时都去库房清册报账、补发月例银子……等到诸事打点好后,行囊马车都拾掇了有十来天。 又是闷出汗又是吹凉风的,结果她却在启程之前惹上了风寒,出行一事只能就此作罢。 她窝在深宅大院里过了一段深居浅出的日子。有菁娘时不时在身旁教导,她的针线女红好歹也有了不错的起色。 宋知熹难得欣慰的是,不管是小衣、绣帕、荷包还是褡裢,自己都能做得与市面上的制品差不离了。 这些是她不曾触碰过的领域。 祝氏乃沿袭贵族,存世的时候名望盛高,族中的教习学堂是族胞们几乎每日都要去的地方,但由于门第特殊,研学的多是术法典籍,登记造册的成品帜卷浩繁,学起来直叫人头秃。 待启了慧智,豁然顿悟了,心力交瘁的日子熬着熬着也便慢慢能过得游刃有余。 祝家的女子生活优渥,从来不缺粗使奴婢,就算是在之后不着家的那段时日,因为不缺银子,所以她再难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世态使然,眼界张得太广,她也就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小的活计。 菁娘经常坐在绣凳上,挨在她身边注视她。 菁娘慢慢得出结论,每当宋知熹耐心专注地在绷子上穿起针眼,时间长了,鼻尖就会沁出细细的汗,累的时候么,还会轻轻地闭一会儿眼。 相处的日子细水长流,菁娘慢慢放下了心。原来这一切慢悠悠的静好的日子,到底还是真实的。 犹记得宋知熹刚出生时,全身皱巴巴的,根本谈不上好看。都说奶娃娃养着养着就会变得玉雪可爱,打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小小姐因月份不足,底子薄,将多少补药细致地喂了下去,才终于慢慢展开了模样。 在菁娘眼里,小小姐认真的时候眉眼安稳,嬉笑起来又添娇俏。 宋知熹偶尔犯困,做起事来就会有些心猿意马,就连在饭桌上也是打蔫儿的状态。某日,她听见宋渊幽叹,“吃起肉食,倒是终于不挑了,只是这孩子仍旧养不敦实。”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一个奇妙的区别。 对于吃肉,她祝明宴是从来不忌口的,但原主宋知熹却几乎对素食爱得有些偏激,几乎可以称得上嫌弃。 诚心说,道观里清修的道士都恐怕没她做得好,若是捞出来宣扬宣扬,也算一个教人三省的榜样。 不过,喜好与习惯总有变化的时候,她没认为这些细节没必要遮掩,倒不是觉得谨小慎微反而让人更显畏缩,只因为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最好的。 这一日,她照旧揽起针线,谁料先后接连刺破了三次指头。 宋知熹意兴阑珊,随手一抛就把绷子撂一边儿去,叫几个正收拾碗碟的丫鬟看得哭笑不得。 她从妆奁台下薅出一个锦盒,盒子里装着荣升票号的印信、庆源纪年的玉珏、一枚镂金镶铃绣球…… 宋知熹捻起盒底的三只银针,眼皮子抽了抽,喃喃道这扎眼儿的玩意儿煞风景。 小户里搬出炭盆取暖,更不消说朱门大户的府宅,暖起的地龙足以让满室春晖。只是由于戒严的缘故,这一年冬期,京城的景象格外清减,只有在年关过后的那一段时日,各大酒楼的设宴才陆陆续续有了回暖的迹象。 年关一过,遴选太子储妃一事就被慢慢提上日程,虽然传言人选已经内定,凌家三小姐凌七妙几乎顶着头筹,但规矩不可偏废,但凡入了流的门第,适龄女子都要先在内廷的花名册上走一遭,届时再入宫参与甄拔。 只是有的人很荣幸,选妃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先替各位准储妃去东宫一睹繁华。 正值年初,御街上的槐花香漫过四肢百骸。 宋知熹去荣升票号交了印信,还未去一品香托秦十八帮忙,就被几个宫装打扮的女娥当街拦住了去路。 “是宋知熹宋姑娘了。”对她福身道,“杜良娣怜惜姐妹血亲之情,这几日时常挂念姑娘,请宋姑娘入东宫一叙。” 宋知熹原先还有些惊诧,甫一听见“杜良娣”,心里便知晓是哪位贵人了。 宋知熹颔首微笑。顶多是心血来潮要见她,称是挂念她,“几日”都绝对是夸大了。 去年秋猎的时候,她就听说,太子贺韵在赏花宴上难得宠幸了一位美人,事后又将那女子顺势抬进了东宫。 有风评称,太子还是三皇子时,就是个薄幸之人。况且未来储妃这一层姻亲还未下定,各大世家盘根错节的攀亲之心还没彻底理清,眼下这么快就给了良娣的位分,要么是二人情深似海,要么就是……怀上了子嗣。 宋知熹幽幽一叹。 皇太子仍敢袒露真情,倒是她以小人心妄加揣测了。 宫里人现身难得一见,她这么势单力薄地被堵在路上,惹来一些人偏头围观。但看酒楼窗棂边的交头接耳、成衣店铺里的探身耳目,就连一些过路的官卫都下意识地对这里格外留意。 姑且当了人家半个多月“表姐”,能与她掰扯上“姐妹”这层关系的宫人,除了杜念儿再也没谁了。这般想着,她就准备硬着头皮,对轿辇里的人见礼道声万福。 轿辇四壁是镂空的兰纹,轿帏软帐,锁珠作帘,只一眼便可发现,轿辇里头根本就是空的。 看出宋知熹眼里的一瞬间错愕,宫娥笑了笑。 一晃神明白过来,宋知熹顿时心下微恼。这女人就差把恃宠而骄写脸上了,能想出抬出宫轿当街揽人这种做派,就是拿定她不敢当街拒绝?! “宋姑娘会错了意。良娣身娇体贵不便接触风尘,所以只唤我们来接姑娘回去。”说话的宫娥一直将不深不浅的笑容挂在脸上,彼时还有意无意地掐了掐指节,“按照出来的时辰,怕是已经在宫里等候姑娘多时了。” 话毕退开一步,两边的宫娥作势展开手臂,让道,“请上座。” 东宫啊…… 宋知熹定了定眸。 随风翩飞的裙带耀武扬威。 第111章 念旧识 宋知熹被引入东宫后,是在一座配殿被接见的。 宫婢见有客,从殿旁走出来,拾起鸽羽掸子在她身上轻扫几下,挨得近了,捕捉到一丁点清奇,这才定了心神,认真地,朝她微微睇去一眼。 宫婢在东宫里当值,也有些时日了,知晓前殿那处,长廊水榭旁的跸道上栽了许多贡园珍品,她看着这个女娥,想她从宫外被召来,没惹上风尘,倒是沾了一身玉兰春的清香。 宋知熹的两道视线停顿在殿内,她唇缝略开,嫣红的唇胎后掩着两颗瓷釉色的前牙。 仿似情绪有些迟滞。 杜将军死后幸得圣恩垂眷,朝廷为其追封武德哀衔、赏赐金饼以示告慰,昭告一出,祖家旁支的几位叔伯子侄便决定从各地会面入京代亡亲谢恩。 一众人得了杜老夫人的首肯,索性举家搬迁进京,安顿好生意经营后,就定居在了年前就已经扩建完毕的将军府内,汇成了新的一大家子,就好似几兄弟分家前一样。 眼观杜念儿,虽然不指望家族撑腰,但,且不说如今有了良娣这一实打实的位分,既然有太子为她傍身,怎么都会能凭添几分底气。 于是乎,在此之前,宋知熹就已经做好被人颐指气使的心理准备了。 听一旁的宫婢提醒她拂毕,她才迟迟放下支起的手,迈步入内。 杜念儿容光焕发,曲裾形制的香云纱极美,头发丝儿被头油打理得一丝不苟,钗钿簪珥零星点缀,雪白的双颊上,是妆粉也遮掩不住的喜色。 甫一见她,杜念儿就从榻座上迎了过来,一口一个表姐开始寒暄。 宋知熹尬笑,主人不开口,她这个客人是不会去询问召她的缘由的。 待杜念儿寻了由头把所有婢女打发出去,宋知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方才回响在耳畔的玩笑话慢慢热络不再,慢慢结上了一层冰渣子。 此刻对坐,两人都觉得颇有点微妙与怪异。 宋知熹干笑两声。 “问良娣安。” 话毕,良娣抚摸着一玉藕的动作顿了下,指尖停在短节上,脸上的笑意就明显寡淡了下来。 宋知熹看在眼里,一颗心悬就跟着了起来,暗道这位杜良娣怕是真有心事。 “宋知熹,在宋府借住的时候我就打听过你,你常做药膳,就算与药膳门铺中的人来往的交情不厚,想必对其也有一番辨识……”接着,杜念儿声称最近身子不爽利,说今日请她来,就是特地想让宋知熹帮她从宫外带些药料。 列举一二,尽是暖宫滋养的功用,可见早已作了一番功课。 “你不用担忧,采买一点儿药膳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但若你真的有难处……” 杜念儿停住,直勾勾地瞧她。 宋知熹脑子里嗡嗡的,下意识往她小腹瞟了一眼,轻飘飘的如同蝴蝶掠过花,视线就再次挪开了。 宋知熹听出了杜念儿的隐忧,但难免生惑。既然是温补身子,就算连御医也信不过,叫宫婢去办也是行得通的。 难道身边竟也没有一个亲信的丫鬟?以至于大费周章地叫了她? 她问出了心中的想法,问她的贴身丫鬟怎么没跟她入宫,杜念儿一听,眉梢瞬间染过一层鄙薄,嗤笑声恢复了往日那般活气,“若那俩贱婢还在,怕是敢喊我一声姐妹了。” 当初赏花宴内,她是带着两个大丫鬟去了的,本来吩咐好替她放风,结果两人趁她沉沦于昏天黑地、不省人事时,竟也跟着一齐攀上了罗汉榻! 太子贺韵神智尚存,许是自恃身份,认为齐御众女是勾栏院的下作姿态,对此般狎昵嗤之以鼻,抑或是本来就心有怨怼难以排遣,他便趁着酒怒,当场将俩丫鬟摔掷下去,头一抢地,人就死在了血泊里。 杜念儿自顾自地还原了当时情状,一字一句从牙关里锉出似的,全然没注意宋知熹的状态。 宋知熹有些尴尬,不知不觉伸出一拃手按在眉心,长睫微垂着抖闪两下,姑且将那一日的来龙去脉听了个门儿清。 杜念儿见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心知当日行宫里她也列席在宴,以为她是想起两个婢女的惨状,吓着了。但这并不妨碍她自己心里舒坦,在她看来,当时可解气了,也由此可见太子殿下对她顾念有加。 这一情分她一直铭感五内,然而喜不长久,却又牵起她一抹愁绪。 自行宫那次云雨过后,殿下再也没有来过她寝殿作歇。她笃定事在人为,太子妃遴选在即,趁着独居东宫的时日,她想要的恩宠必须靠自己争取。 杜念儿笑眯眯地道,“宋知熹,阴差阳错下,你我表亲一场,如今想起来,尽管是拐着不晓得有多少弯儿的亲戚,在宋府的那小段日子,你和宋大人诚心接纳,我和我娘不胜感激。但若不是你的指正,我怕是早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蹲着了。争取二个贵字是你赠与我的,如同醍醐灌顶,说大了,你也算我半个恩师呢。” 宋知熹淡眉微蹙,她仍旧清楚地记得当时初见听雪院里的狼藉与嘶喊时,她灰败的瞳仁,让任何人见了,心都会跟着狠狠一沉。 自己当时说的什么宋知熹根本记不全了,甭管说了什么,她可万万没有唆使她攀床的意思,推脱道,“我怎敢妄自托大,你自己选的路,自己做的事情,与我并无干系。” 杜念儿摆摆手,念旧与言谢只是起个头而已,没必要再饶舌下去,接着又吐出几句话许她一些好处,试探她的意愿,宋知熹面带倦容,“良娣如此信任知熹,知熹又怎敢辜负?” 两人约好传唤的时日后,恰逢一个嬷嬷进来,括手成弧对杜念儿嗫嚅几句,杜念儿脸色大喜,临走时,顺手把掌心的物件塞到宋知熹手中,唤她随意坐坐,不过几息之间,人就已经带着几个宫婢风风火火地出了配殿。 本打算顺便跟出去再离宫的,望着手里磨得分外圆润的玉藕,宋知熹哀叹一声,这是不好告离了。 瑞脑香座边有一个鎏金的注水漏挂,她端看水位,发觉两人叙旧也仅仅过了一刻钟而已。 东宫的贵主不多,彼时又才接近辰时,这个时点恰是勤政之峰,东宫也最是冷清的时候。 宋知熹兀自在桌上捡了一块柿饼,沾了白霜吃,踱步到门边,待从殿外清亮的光景中收回视线,不妨瞧见左手的台几上养了一碗莲,小巧精致得令人心痒,她捉准时机,摸了下冒出头的鱼,渐渐放空思绪…… 第112章 殿下 宽长的跸道边连接着石板路,板缝贴嵌严实,一直延伸进一座四面开的石阶小筑。 穹窿状的天花顶,以繁复的花纹、雕刻、彩画构嵌成庄重的藻井,每一方格为一井,泄流下的光曙从檐缝中斜斜洒下。 金线滚边的束袖,幅裾折裥的禁压。 当光点投向跸道边矗立着的躯体,那个人,身上就泛起了碎金。 琐碎的阳光在阳春季月里,实在叫人稀罕,色泽温柔,温度也合宜,或许还能不知不觉地,安抚人静谧心怀,由衷生悦。 小太监抱福紧赶慢赶,年轻的脸容却是一派土色,更无半分愉悦可言,直到趋步的脚下生了风,他才有了侥幸逃脱的轻松之感。 转眼间,见人在前方的小筑边驻留,小太监自叹万福,终于跟上了天家储主。 实在不是他抱福没胆,就方才的境况来说,太和殿的威压真不是他们这等俗人受得住的,中气十足的余威时不时夹杂着顿挫的尾音激扬出来,莫说殿下要直面龙颜辩策,就连他这个候在殿外的奴才,都攒了一身冷汗,压抑得他行将毙溺。 间歇后,当太子殿下终于提步出来,他总算能够活着喘气了。 那时的抱福,整个人和刚从水里捞出来并没有什么两样。知晓太子还未及储以前,曾在边塞历练多年,又正值血气方刚,诚然体直铎健,只怪他自个儿脚步发虚,愣是被主子甩在了后头。 与此同时,贺韵郑重地阖上眼皮,再慢慢睁开,静思了一阵,心绪已经通达了许多。 尽管如今的朝廷一直继承着往朝历代之固民本、宁邦交的治国方略,但对于易北朝,最庞大的汉人权统集体来说,尚武的风气是深深植根于开国血脉之中的。 太祖在位时,昔有鞑靼、骁虏屡屡对内犯扰倾轧,惹得满朝公卿新贵与旧士族群情激奋,积怨已久,太祖温吞一想,觉得国威不容挑衅,遂收好一桌尚未拟完的朱批,洋洋洒洒另就纸张写下一篇告天下书—— 于是乎,万里加急的声讨檄文一到达诸郡,镇边的军将即刻欢喝着、发泄出心中容忍已久的憋屈,纷纷歃血为盟,掷缨请命,至于政臣,则皆以举任各州府监军一职为荣。 百姓主动服役养马,马政渐渐渗透民间,贵驹孳息之数甚渥。书生搠笔巡街写就山诗颂倒卖,也能赚取一笔足以傍身的捉刀银钱。穷乡僻壤间无兵籍者,自组游军与将士里应外合。 举国上下,难得一齐拥和着朝廷风向,以武神、兵法为荣。甚至,三泰六年的进士金榜公布后,三篇拟定的殿试酌考中,其中之二都以近来几桩不讨好的、存在重大争议的战事为策论。 诸如勠力同心、厉兵秣马之类在当时来看极具撼动性的遗文轶事,耗尽了青史司三台砚墨,也只够书就其空前盛况之冰山一角。 泰乾八年,开朝太祖凭借举周尽瘁的悍将与强硬的马政,让北方蛮族对中原王朝俯首称臣。其中不乏有个别民族,感念易北国君薄升至云天般高的义气,接受礼乐同化,从此以与汉人通婚为荣。 值得一提的是,一场寒食座设酒上,太祖果断拒绝了北狄国献女和亲的议和手段,遣返其来使,叫远在万里的北狄国国君知道了,气得将一口牙血生生吞入腹中,背地里大骂“搜刮老贼”,将易北皇帝贬损得毫无余地,最后还是不得已,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了最诚挚的敬意——整理出一张冗长的、罗列着金银财宝的贡单。 有传言,那北狄遣使来时,正值我朝新春国贺,那使者大约是被庆典庞大震撼的场面触动了,当场,将本国君王给的贺岁辞朗诵得大气磅礴,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突然觉得稿子写得极妙,竟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然而,当新王朝终于安定下来,反驳的声音也开始渐渐拔头。 他们要修养生息,要家给民足,他们罗列着,追究之前“穷兵黩武”的过失,指摘武官权臣权利坐大,摇舌鼓唇,群起而攻之,不敌,最终,暗搓搓地归咎于统治者的冒进。 太祖皇帝非但不愠怒,反而将他收放自如的魄力彻底展现了出来。他将眼皮轻轻一眨,开张圣听,广纳善言,将从善如流一词贯彻到典范,择日亲身上祭坛为苍生求“止杀令”,高度紧绷的军略体系适时而解构。 开国太祖得子孙后代尊崇,他却不会知道,当年那个俯瞰河山,挥斥方遒之尊,除却功勋伟业,在易北王朝历代国君心底深处,徒徒,留下了一个最没脾气的印象。 想到这里,思绪仿佛被掐断,贺韵抬眼,他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漫步走到了偏庭。 见抱福一声不吭地跟着,一副生怕自己会迁怒于他的模样,贺韵竟也觉得好生讥讽。 在太和殿评策国事时,他再是用词考究,也不乏有几句被指定为偏颇之论,父皇的确严苛,但作为嫡亲的儿子,他倒是不带怕的。 他偶然得知,父皇曾冒着大不敬,于私下时庆幸太祖当时没留下“罪己诏”这种妥协性文书,令皇族后继者难堪。毕竟被臣子牵着走,并不是什么值得鼓吹的光彩的事情。 可贺韵感受到的,却是不得已的豁达与舍己的超脱。 品性至此,难怪得诸英拥戴。 在衡川郡王贺衔自请接任边职,前往清河府关地的时候,他就有意提请父君,图一个奉命边关。 他的皮肤由内而外泛起触动的薄栗。 因为他想。 他拘不住了。 只是,他是储君,他有更繁复的业任,因为不是从小就被当作储君培养,他要善于自制。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研习,需要参与,需要着手。 需要有能力独揽。 尽管知道,这个赴边的要求不会被应允,不会成功。 但他还是忘不了,从军那几年,随行伍胜仗而归时,明明只是几次不值得一提的小战事,城里的百姓也会肩荷箪笥,肘挎壶浆,迎接他们的队伍归来。 那是拘在皇宫里的金贵身,立在最奢贵的璋砖殿宇,穷尽耳目也无法体味到的,一种被诚挚裹挟后的心动。 否则再明达,也是闭塞的。 贺族后辈吸取太祖时的教训,轻徭役,薄田赋,谋用怀柔政策,即用温和的政治手段笼络毗邻的民族,使其朝奉归附。 崇武,这一积习已久的风尚,随着高强度军政体系的解构慢慢分崩离析,最后沉淀成为潜在的气数,偶尔也会在不起眼的伦常中冒头。 方才他与父皇在太和殿,论的就是时下冗官,冗兵,冗费之三冗局面,他以骈文开策论,“两弊相权取其轻”为立论始基。言明散官时,他又指出,州郡辖下多是无专职而预备执行临时使命的官吏。 言语过于犀利恣讽,触及几位因祖上携了开国之功,世袭荫爵的国公王侯,险些生了抵牾冒犯。 也就是那一瞬,君上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最后,以策论有浮躁冒进之嫌被父皇责教。 他确定,那几句话是正中帝王隐忧之靶心了。 用“踩中”来形容,也许会更加贴切。 “董家的监军,吃的是皇粮,怎就把自己当狗养呢,这欺上瞒下的心思动到何处也要有个度。” 贺韵目不斜视,这里是他的东宫,在东宫里,都是他的人,言行没半分避讳。 猛然听见殿下说话,抱福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作为贴身黄门,他为殿下斡旋过一些事情,自然清楚殿下说的是卫官出身的董大人,好好的中书侍郎没干两年,就巴巴地拾了父亲的旧碗,得了陛下的调令跑去荆州当监军。 约摸是喝了西边的凉风把脑子喝糊涂了,尽搞出些缺德冒烟的事儿,交往向来盘根错节,金陵三辅里,扣漏国饷油水的法子,十有八九都是效仿他来的。 “若不是殿下有边地的铁命旧识,怕是都查不到这个人身上。”抱福适叹一句,“真是乌烟瘴气。” 抱福想起坤宁殿那边的叮嘱,一对拢在袖子里的拇指打了个转,接着,就有徐徐的声音,一道接一道地钻入贺韵的耳朵。 “殿下切莫过于思虑,还是要以贵体为重,不然皇后娘娘定会忧心的。” “杂家斗胆僭越,听闻户部尚书令在早朝上提及过,因人力不同,各地在度量上有偏差疏漏正常,近年来,某些尸味素餐的蠹虫也被处置了不少,几十年的赃银积累下来,数额不太美观也是在理的。” “至于具体的事情,理当有下面的人分忧,我朝人才济济,目下,勤政院的大人们也在贡献新策,再说,擅于纠察检举的能人多了去了,能叫的上名号的,在朝上都有立足之地,是以,不愁虫儿会藏。” 贺韵一愣,无意识地,忽然想到了一人,但轻飘飘地,又放过去了。 “我看多半没说实话。”他提步越过庭阶,语气虽寡淡,却略带轻松。 抱福喜知,殿下是听进去了。 第113章 荣升 莲碗中青红相间,这会儿,竟也看得宋知熹有些眼缭。 她缓缓抬起指尖,眉梢晾着犹疑。 平白被撇在这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无意地漫目向外瞥扫,在即将转头的那一刻突然顿住,任凉意侵透足底。 一只浮头的鱼直接被她仓惶的指头摁了下去。 在目光迎上去的一瞬她才惊觉,那道赤臝的视线里,在阳光下跃动着橘黄的芒,分明不带丝毫因见到外来女眷,自然而然、下意识就会有的情面上的收敛。 他究竟来多久了?她竟能粗略到一直都没有察觉? 她怎就忘了,这里可是东宫太子殿啊。 贺韵睇凝一眼,脑海的沉思却仍停留在此前,他看到的那般,女子含颈静思的画面。 葱白的指节倾斜着,轻佻地朝下而指,一滴一滴的水液向下流淌,于错觉下卖弄着滑腻的触感。 他的喉头滚动几圈,经络蔓生浮躁。 虽然心下,他为自己会有这种反应而感到不齿,但并不妨碍他朝她的方向走去。 起初,尽管觉得她站在殿门边好似有些孤清,却也成了一种让人遥望的好看姿态。然而,直到她发现被他盯梢后,因惊吓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痴憨的窘态毕现,他才哂笑: 什么孤清,都是假象。 分明是怂向胆边生。 就像赏花宴上属于女儿家的闹剧与把戏,也被她玩出了个孤注一掷,清高而立的味道。 像一只被围攻的茅兔,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悠哉地啃着自己的窝边草,见三窟被堵无活路,反干起了狐狸的勾当,豁了牙也要反向撕咬那些堵窟之兽。 贺韵记得当时,他本意去解围,结果那日一见她,便知是有人闹过火了。 对于这么一个朱门贵女来说,要不是认真了,眼角也不会红肿得那般像视死如归。 太子殿下只身一人,没有预兆地,走向宋知熹。 金杂扣嵌紧着腰身的白韦带,黄革履稳踏而来。 宋知熹登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遂无暇见礼,第一的反应是向四周瞥望。 这是她第一次,在除了周绪呈以外的第二个人身上感受到这种迫力。 只不过,不同的是,眼下这一迫力大多是来源于他高殿上的储君身份,以及隐忧这个人接下来是否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别无其他。 “殿下金安!” 此时此刻,一道惊喜的娇声呼出,只见杜念儿春风满面地迎了过来,众宫婢后头,跟上了个身着绀色衣裳的太监,正是抱福。 宋知熹眼睛一亮,热络地朝杜念儿迈去两步,谁料杜念儿也是直接朝她过来,顺礼挽住她的手,这才发觉她的手凉,又转头对宫女责怨道,“殿里凉了,也不晓得添些地热。” 此话一出,宋知熹的笑容便多了几分哑声的难堪。 东宫的吃穿用度一向用的是最好的,抱福听言,猜测这位定是良娣的贵客,便添作好言,对杜念儿道,“良娣莫怪,宫里的兽金碳还是去年的库存,国库里虽然丰盈,但一个冬季过去,往各殿派发,耗用下去的分量也不少,冬日一过就显得有些紧俏。” 贺韵转向杜念儿,盯了一眼,见她妆点精致,显然是用心打扮过的,微笑着,“春色满园,良娣倒是颇为应景。” 一句话,倒也成全了她在人前的面子。 离宫的路上,宋知熹琢磨起杜念儿的言行,她怎会看不出来,她想要撵自个儿走的态度可是再明显不过了。 回忆起临走时,杜念儿那尽管堆着笑,眼神里却多了一股提防的神情,宋知熹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拃眉笑恼,一边喃诵了天地良心—— 十有八九是被误会了。 她这厢出宫,自然是由宫婢领路走出来的,外城永定门的禁卫肃整而立,转眼就见有一行人相向而入宫。 几人虽都未着圆领赐服,但宋知熹还是分辨出某件带纹绣的贴里下裳,按照规制与掌故,她没认错的话,其中一人应该是宫里的一等宦官。 那晚,她佯装宫婢被带入春禧殿“侍疾守夜”,听周世子称呼为“辛公公”的,正是眼前这个正向宫门禁卫出示手牌之人。 这般刻意低调,看着不太像是去宣旨或传召的,宋知熹随性想道,知道自己还有要事,面上一松,加快离去。 往常她出门理事,一般都会将盘锦留在一品香食肆替秦十八看顾杂事,顺带添把手,今日也不例外。当宋知熹揣着一提药包去寻她时,秦十八照旧因务不见人影。 宋知熹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拉着盘锦进了后间,顺手揽杯给自己倒水。 盘锦跟过来,并不知道起先姑娘去了哪里,见她这幅风尘仆仆的模样,欲言又止,却还是及时对她说,不久前,荣升商的人找来这里寻她,说有要事相商,她亲眼看着来人额线都焦黑了,猜测事情可能有些急。 宋知熹张了张嘴,虽不明就里,还是不耽搁地转头去了。 年前传讨印信时,她就听闻大东家远名,是个任当地知府大人见了,也得敬称一声“贾老爷”的人。更何况几个时辰前,两人才打过照面,因此宋知熹再见时,只略作敛衽称礼。 同利者不讲究虚节,宋知熹径直捡了个最矮的条几坐下,再仔细看,引荐她的掌事先生与二东家蔡杏就不必说了,不乏也有脸生之人。 室内各人本就年岁不一,她个女孩子一来,愣是让场面看起来更像是族辈省亲了。 避室沉穆,首座上,绀色罗锦的袍衫贴合椅角。荣升的发家者,也就是大东家,便是屋中这个年纪较长的男人。 她当时还以为,荣升历来就有每逢年初,聚首洽谈经营的掌故,不然大东家也不会突然现身京都。不过,到底,眼下她才终于确定,近来该是有些关乎利害的事情,已然积弊了。 就在这时,见突然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几人心下皆是一惊,贾老爷随即道,“无妨。” 进来的杂役神情郑重,“贾老爷,已经让伙计们都撤去了,刚到的那批东西也照旧入了镖仓。” 见宋知熹面露困惑,蔡杏解释道,“是这样的,方才,我们看见了几个宫人。” “而他们,与其说在周边,倒不如说,就在我们附近逡巡。” “……” 荣升被盯梢? 宋知熹心绪急转,顷刻后,偏头望向座首,压声,“贾老爷要知道,被皇宫里的人暗查,可不是什么能开得起的玩笑话啊。” 贾风深谙,心知这位宋姑娘虽然神情紧张,实则并未深信他的话。 每年这一时节,会有京师寺庙里一些得了许可的僧侣,在街市广散舍缘豆,惯是上街的人多且热闹,所以这几日人烟辐辏,车马喧阗。 再者,水乌他这一点心实在跑火,以酥酪合糖为之,洁白如霜,食之口中有如嚼雪,真北方之奇味也,其制有梅花、方胜诸式,以匣盛之,尽管其凉震齿,但只因为它是时令前之余物,加上老板将价格腰斩,跑火得很。 而这“水乌他”,又以前门的九龙斋及西单牌楼邱家者为京都第一,因此,荣升也顺带沾了点儿热络的光,多人驻足来往,也断然谈不上不稀奇。 第114章 望璋(一) “陵商有三大票庄,平朔大德通,蕲州济昌元,今我临清荣升也幸能忝列其中。” 贾老爷语气涩楚,“生意上,我老贾尽管沾满铜臭,倒也自诩清派,不曾惹来染指民生膏腴之讥。” “也没做过什么事情,大到足以冒犯到皇帝的忌疑。” 不知到底是因为言及帝王才变作神经紧张,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说话之人的神情竟也显得铿锵激动。 他说着,就走到了屏风前,观其上山川盛宴图。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票号的杂役正在西门临街口卸下刚由镖师护送入京的钱货,将要呈给他缴库点验,不待几位长随提点,他便察觉周边异样的窥探。 他贾风能将生意到京城,没少经事,与官宦接触的经历更不在少数,甫一洞察来人的身份,他便知道,必定有事埋下了症结。 贾老爷抬臂,顺手扶上了一根将蝉纸做成的榴枝,大有一种摧花之势,而那檀桌上摆着的,正是一只供瓶。 取松柏枝之大者,插于金红烧纹的供瓶中,缀以古钱、元宝、石榴花等,谓之摇钱树。 “不吉利!”一声惊呼以不轻不重的分量悬在了众人的嗓子眼,最后还是在喀吱一声折断中被草草咽入腹喉。 宋知熹抿唇端看,她琢磨着,大东家这样起了个头,大有一种有意无意的威逼之感。 于是乎,她就单手托起了右腮。 方才片刻,她已经听蔡杏对众人复述了原委。 她是带着四海商行的一角信誉入东的,自是没必要瞒她。 “都说开诚布公,只需要一个引子就够。实不相瞒,早在这批东西在运来的一路上,我们护镖的人就知会于我,称,他们好像已经被盯梢了。” 大东家顺着话头说下去的同时,宋知熹颇有预感,她抬起眼来,就见贾风也正好转向她。 “眼下荣升此事,可能牵涉内廷。宋姑娘,尽管超出了不打探皇私的规矩,但弄清楚症结所在,还是得托你相助。” 宋知熹沉吟半晌,垂眸摇了摇头,“怎么会呢,可是贾老爷,明明大家费点儿心思就能即刻弄清楚的事情,再拖到明日干什么呢,要不然,今晚的晚饭也没滋味了不是?” “……?”本以为要死皮赖脸一阵磋磨的贾老爷摸了摸下巴。 这、这是何意? 难不成她知道原因?! “三月,黄花鱼开始入京了。”宋知熹忽然轻快道。 “……???”这又是啥? 京师三月有黄花鱼,即石首鱼。初次到京时,由崇文门监督照例呈进,否则为私货。虽有挟带而来者,不敢卖也。四月有大头鱼,即海鲫鱼,其味稍逊,例不呈进。 “是了。”宋知熹自顾自地点头。 贾老爷把持着自己的好脾性,虽然还是忍不住有一种砍脑壳的冲动。 听她故意这样不徐不疾地吊着人说话,他觉得简直就是一种修炼。 此时,若叫蔡杏知道大东家这样做想,绝对会偷偷怼他一声“自找的。” 还不是方才他故意撂脸子吓唬小姑娘,还怪人家临了出口气捉弄一下? 被认作有意捉弄的宋知熹本人,此时却好似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语气也变得郑重其是。 “上京例制,以石首鱼供入为时点,大宗货物初次到京时,都由崇文门监督照例呈进。而照大东家所说,在镖送这批货的路上,我们就被宫人埋了暗桩。” 镖护长对大东家贾老爷点头,肯定了女孩子的说法。 宋知熹叹了一口气,“那么,十有八九,就是那批货的问题了。可如果货有问题,不等到崇文门,在城门处就应该被扣押了,人赃俱获岂不是正好?” 一直不说话的掌事腾地站了起来,兴许是起得急了,背影都颤了一瞬,他难以置信地,将他从进门起就压在心里的猜测表露无遗: “你是说,圣上许是收到了什么举报,之后才对我们起疑,但此前并没有提点到各大署衙,只是暗中派了一支人盯紧我们?” 宫里此举,相比大大方方地惩戒,更可怕的是蛰伏。查督起码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有目共睹。就算下死手也会掂量着点摆足道理与缘由,而这种守株待兔,往往意味着,企图捞到更大的马脚或证据,将他们一锅端了,不留余论。 但观前朝之南陈世家状元郎,北李将门风流种,不管身披多少胄甲承袭过多么浩荡的恩荫 ——莫须有的罪名,古往今来都从不择人。 他们不曾怀疑过圣上的开明,却信不过那些不古的人心。 如果说先前发现被盯梢时,他们是忧虑,那么现在就足够众人惊出一身冷汗。 “票号以汇兑为主业,钱货粮草丝帛等,需要折兑为金银才可以签订兑约作价入库,只有入东的大家才有资格以物为抵,由此来加增进项。” 宋知熹话音未落,猛地扭头将矛头直指贾风。 “大东家,你可以告诉我们了,这批货是什么,又是以哪位东家的名义送来的。” 贾风听言一震,看着宋知熹,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像是被一巴掌抽了头皮,一时间众人惊诧的视线齐刷刷地掉了个头,掌事最先失声,“贾、贾老爷您知道?” “要让咱知道是哪个害人不浅的龟货,把他踹出荣升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要知道,所有批送入荣升的钱货都有来源记录,隶属于东家的货源,更是有此人的专配信章在票引上以供票庄追索,按照常理,这是直接拿人就能弄清楚的事情。 蔡杏朝贾风望了一眼。 可若真有这么简单,大东家也没必要拐弯抹角,平白闹出这么一场囫囵。 看出了他犹疑的心思,蔡杏心中稍稍定了定,叹道,“贾老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已至此,不妨都说与她。” “屉栊第六格目,簿册拿来。” 掌事先生有些不安,没承想才片刻功夫,事情就发展到这种连压箱笼的旧账都要翻出来的地步,他还完全没做好要听一场陈年秘闻的准备,等再听到老爷开口的时候,镖护长与几位长随已经移步退了出去。 室内再次覆没了一种可贵的详静。 在上者已然铺陈开来的那一刻,宋知熹的眼睫悄悄扬起,视线无意识地停在一台描金弄玉的净几上将落不落,眼里泛散的焦距无声地覆没了知觉。 净几上,有一座盘香。 第115章 望璋(二) 当明牙质角的盘香燃到第二回纹的时候,晋康某一年间的临清故郡,恰好该是停午。 玉石琮琤之声渺渺泠泠,叫那百货坌集且笑闹不绝的隍街上,都能传得个一清二楚。只消有人打听,便知就在今日,关内侯李淙将在望璋阁上广邀名人雅士,大举名宴。 望璋阁曾承蒙当地郡守拨款修缮,这一日,作为多年修缮后的头一回开宴,才顷刻间,就已经观者如堵。 街上跑来看稀奇的闲人甚多,他们抻着脖子,好一睹昔年,临江大楼阁承恩官造之风貌。 临清郡人杰地灵,却向来不尚敲金砌玉之风,好说歹说,这也算成全了它的一种美名。望璋阁外檐牙高啄,清风凫渚,楼宇绣闼内更是一派敞亮。 宴主广邀名士,端的是“风雅”与“品味”,其中有戴朱缨冠、佩金镶玉的士子,也有身着缊袍敝衣的白丁文人。仕女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客座前,就各自停上了一盏苞鲊新荷。 西面有一介公子,斜腕将瓷杯挽在了下颌处,神情不掩清减。 这人此行,是经已故叔父生前的推介与引荐,前去走访南下的某位官师,以谋仕途。 从北路走船风尘碌碌,才会途径此地作歇,怎料恰好就被他赶上了。 本是年轻气盛的公子,举手投足间却尽显超出年龄的低调沉默。 既是以文雅聚会,又怎么少得了诗文添景?关内侯李淙便以此阁为题,邀诸位文士现作骈赋几篇,短引几则,各倾腹华。 盛请刚刚落毕,华丽的词藻言语便一篇接连一篇地被自告奋勇的人传颂而出,赢得满座淡淡称好。 只是,随着流程继续演进,参与作赋的宾客却越来越少,愣是让关内侯自个儿说着好听的话,在宾客中随意点了几人作答,场面才算好看。 以至于,到了最后一场压轴的大戏时,几乎无人再敢毛遂自荐,真如偃旗息鼓了一般。 - “他知道‘关内侯’虽然是个降三等袭爵后,再也降无可降的低爵,但耐不住人脉颇广,从当日宴席的规模着眼便可窥得一二。对他来说,既然本来就为了谋求仕途,那么即便是有心慕名结交又有何妨,何况还能看看时下,文人墨客的斤两到底有多足,大有一种开一开眼界的意味。”贾老爷停顿下,环顾四周,适时补充道。 “在见识过满座人的才赋之后,那位后生,此时也不由得心生鄙薄——这些庸常之辈,何故敢以文贤自居。” “所谓贤才,不过尔尔。” 一方静室内,众人循着叙述者的口吻回溯细节,对这位后生的秉性也有了各自的揣摩,不过,甭管是讥他妄自尊大,还是称他清傲不凡云云,贾老爷都没放在心上。他重整神容,高提一口气,继续开口,说:“关内侯品味不凡,他说是压轴,那么必定是个大手笔。” - “还请诸仁客各倾腹海,今日雅俗共赏。”彼时,关内侯又体贴地巡问了一遍。 见无人应答甚至有意推脱,关内侯的两腮却渐渐舒展。 只是待他缓缓回身,原本呼之欲出的笑意里猝然间就出现了一道难看的裂痕—— 但看先前那位路过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漠然地站在了阁厢中心,他李淙的姨家子侄身边。 而自己那位子侄,兴许是觉得方才的情形略带夸张,此时乍见有人拔身而出,原本那抹难为情的笑容竟也浸上了几分释怀。 二人身量颀长,距离不远,也不过近。 同齐并立,熠熠夺目。 而李淙只觉得分外扎眼,喉咙里更是哽不出气来。 宴主不说话,众宾客却难以忽略他藏在沉默里的阴翳的情绪。可细看此郎君落落举止,可见并非有意挑衅,时下,有人正要缓和气氛,就听到这位公子适时开口道: “后生小字祺之,慕名关内侯雅望,敢竭鄙怀。” 并立的儿郎微微讶异,这人说是慕名,却让他错觉出一种势在必得的气质与不甘沉沦的倔强。 “子襄。”既知对方的称呼,还礼一般,儿郎也报出了自己的表字。 熟悉的嗓音如松竹般清朗,入耳的刹那,年轻的后生忽地滞色,终于,循声看去。 此前,他品酌着众席间诵出的文章,只觉得其中唯独有几篇尚可称好,但看风格、思路,应该是出自同一人。 行文不显夸张,更不会强“景”所难,细细品来,存于口间,咂齿留韵。 他无意中瞥见,那人仪容清隽,而且应当和关内侯关系匪浅,所以,才能在席间经常与李淙说笑交谈。 而那个人,现在,只需他一偏头,就近在眼前。 鼓震声起,笙箫协奏,仕女低垂着臻首款步走出,雪凝的玉颈毕露无遗,在某一瞬间,场中的气氛有些不太自然,更引人生出绮念。 在她们用素手捧展出一道道精美的画卷,不由分说就开始绕场而行的时候,此时,礼宾高唱规则的声音这才姗姗来迟。众人眼花缭乱,迷乱间只记得到了后来,那些仕女的步子忽然变得极快,快到磨镜地上倒映出的裙袂都要失了形态,再端看中心,唯两人踽踽而立,目不斜视地游眄于水粉画卷。 仕女走完一圈便要离场,待全部消失在侧门之后,曲画倏然告终。 满座倒抽一口冷气。 那位后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许是少年自负的攀比心,也许又只是因为好奇,他下意识地,抬眼偏头。 原先与他并立的儿郎,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画帛变换时,已经移步到了他的身侧。 对方背对着他,看不见面容,不知会是已经神色崩坏,怔忡慌乱,还是会佯装镇定,固守矜持。 他当真这么想了一下,就这么一下。 忽然,余光中的背影好像动弹了那么一下,他囫囵收回打量的目光,煞有其事地脱口搪塞了句“承让”以作掩饰,声如蚊呐,而那个人,果然还是转了过来。 “啊?”那人的脸上划过微末的错愕与疏涩,接着,慢慢侧耳—— 显然是突然听到动静才回身,却又没听清,意欲再听一遍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两侧的擢笔侍从已经就位,随时准备述写文案。后生别过脸去,绷着唇线,将注意力收回场中,没有再说过话。 接下来,他们将结合画卷所绘的内容、情景,与管弦乐章的韵律,品酌其含义,并按照剧情走向,为整轮流程作一首和赋。 也就是说,在第二遍重演开始的那一瞬,他们要直抒胸臆,将心中的腹稿即刻念出。 第116章 望璋(三) “他从不因门户家境而自卑,因为他拥才自信,知道自己不过是暂时怀才不遇,没有寻到一个好的契机罢了。” “他师承没落大儒,天生凭才情而自负。所以在他看来,和赋的时候,就算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当场碾压对方,退一步讲,也能做到让局面高下立判。” “至少,他当时是这么想的。”贾风停住,一声几不可察轻叹一晃而过。 “他不会想到,唯一让他觉得风采斐然,真正入了眼的,恰恰就是那位子襄而已。” - 随着扬琴女缓指揉弦,转瞬即逝的画面在旁观者的角度轮转切换,构筑出的想象场景一幕接一幕地开始滑现。 琵琶拨弄音颗粒感分明,引得帛画上那熟透的红榴子儿都好像要从裸裂的果皮中粒粒漏坠出来。 开篇以景着情,恍若有玲珑筛子投掷空中,画面转至昆山玉碎……原来是援引了江州校书郎因病挂冠归隐,虽然抱憾于职,但幸得年少时的青梅忠贞相守,最后寿满天年的温情典故。 开篇起笔于“古柿”,如满山的灯笼照览山丘。不过,在对“青梅”不吝辞色地进行褒扬过后,两人貌似都没有继续为温情点笔的打算,因为满座朋客发现:不知何时,文风已经变换。 在琵琶炫弄起了绞弦技法,辅之以滑奏,又变作轮指的时候,不知是在谁的引导下,两人在承文运笔的方向上渐渐趋于一致—— “丹桂失,芭蕉谪,策勋何所拟。” “应憾舍爵于宗庙,未曾簪缨齿笏。” 这个时候,只要宾客们向四周探看,都不得不叹一声果然:温情的典故过后,新的画卷上,入目的是一女子身披月华成妆,傍身在黄梨树下,遥望丈夫纵马边关,祈祷家国安宁的背影。 “乌骓马,千金裘,招徕入梦堪行酒。” “枕戈不觉黄沙烫。” 在接下来的对赋中,似乎能看到,言辞中有星火漫天、夜如破昼,而滨水以东,草莽将士们正誓愿千秋万岁叩往八荒,在寒来暑往的日子里戎马倥偬。 音色开始不断叠加,情绪也在声色里层层堆栈。祺之扬起脸,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在脉动,无不在昭示着一个人将要按捺不住的贲张。 他压息,旋身环视一圈,闭眼,任由后面的场景在脑海里预演—— 他问-“玉皇升,曲江名,谢氏宝树,延陵西吴,乐安何由堪废……应憾未鼎香。” 庙堂的佛手柑配了明殿的龙井茶作饮,市价就会高于十金,就像沉敛的甘石色与矜贵的竹青色相容即可添彩。世人遥遥记得,玉皇大帝升天之时,天下张姓与有荣焉,宝树世家,延陵世家,试问乐安,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堪废? 襄答-“伫往候明教,定当喜封裁答,九天霄霄应君谋,无憾不着锦。” 你说相容添彩,如果君子信我,那就姑且回看这些墨画,纯色靠质感来支撑,而质感靠心力来养,人又何尝不是这么一个道理?三分气魄,七分德贤,便也是足够! …… 竖琴在震弓,他久久不能平复。 乐章进行了大半,两人已经达成轮番接文的默契,约定互不抢白,但毕竟不是全才,虽然对方接得上,偶尔也会有跌格的时候。 一张九九消寒图的出现,不禁让子襄沉思了几息,迟迟才道—— “大寒三候,水泽腹坚。” 祺之眼皮一跳,胡乱扫一眼侍从们那边一片不顾形象的奋笔壮姿,盲猜这句已经被记录完毕,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强行,一把将他从险些写成纪传体的破车上拽下来—— “少睡始知茶效力,大寒需遣酒争豪。” “……” 他轻喘一口气,贲张的情绪还没缓得过来,然而此刻,类似于市井欢快的音律突然到来,惊艳了座客听觉,却叫他一时间委实难以接受,更何况画卷上琳琅满目,几乎想要晃瞎他的眼。好在另一边,子襄及时收到了他求助的眼神,笑着点头,一刹那,容色明晃晃地更加灼人,他起头道—— “焦糖杏仁糯米船,珠浮核舟猜未盐,鞍马惹仗骄。” 祺之畅然,将最后一点点藏拙的打算抛之脑后…… 类似编钟的金石之声一记接一记,一击缓接一击高低起伏,极力在模拟出最高规格的礼制,虽然不及其十分之一,偏偏正中在座者的心坎,就连泛起的汗毛都在叫嚣着亢奋。 轰然间,整座格局倏然放大—— -大日高悬蒸昆仑,大雪反将金乌淹。 -大月杳杳晒东海,大潮拍岸如青焰。 -是以旃裘之王,胡貉之长,携金诚抗手称臣。 -天人协赞,景况骈臻,鼎京盛世,今已告成! 如黄钟、如大吕,高妙庄严,宏远辽阔,足以盖过世间万千靡靡之音,任何沧桑也都变作了可笑的无病呻吟。 众人的一口气提在那里,就这么以不轻不重的分量吊着。文末的意境宏远是好,却难免有过于缥缈的弱点,只因为太过广大,往往容易让听者滋生出一种难以把握,清醒后又觉虚无的遗憾感…… “离仙尘执手芳华,但闻君声,潇潇而笑。” 侍从在弦音乍停的瞬间撂笔,礼宾抬手高唱:“收——” ! 寂静过后,赢得满堂应和!! 在方才实际上的倒数第二句,自己欲以“告成”一句收尾时,祺之已经朝露台迈进了几步,挺直脊背,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处,尽管有在座的唏嘘与叹惋朝他侵袭而来,他仍能稳住心迹,面不改色。 只是,这一次,轮到他露出满脸的怔松。 眼前开阔明朗的水天风光在身后的意气风发的对比下黯淡了下去,他拙劣地掩饰着眼底的错愕。 回头。 他选择了回头。 一个在此情境之下,既理所当然,也合情合理的回头。 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彼时的执拗与难堪,因为那人末尾如此不痛不痒的一句话,顿时烟消云散。 第117章 望璋(四) 话说这个时候的李淙,早就已经以更衣的借口离席而去,对那位不速之客的嫌恶就差摆在了明面上。 直到他再次露面,脸色才稍微拧得好看了些。 “二君以瑰异之质,实负经世纬略之才。”李淙举评。 - 啪一声脆响,贾风抵掌,“最后,宴会在关内侯这个高度又略显草率的点评里,差不多圆满告终。” 说到这里,几位东家早就已经发觉了事情的端倪,听到大东家明显话里有话的语气,直觉暗示着,实情定然没有这么草率。 像是应证一般,贾风摇了摇头,最后一句话,着实让在座的每一位惊得面面相觑。 “只是,那个时候,孙漕并不知道,这样一场望璋宴,实际上,是关内侯在为自己的准女婿铺垫人脉以前,扬名才华所备。” - 跨过六合旋推门的时候,祺之的脚下还有些飘忽。 连廊上的俊秀儿郎三两而聚,香袋容臭的余味紧紧地巴在过路人的身上,眼下,绕在鼻尖撵之不去,这些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方才这些议论者口中的揶揄与讥讽。 “真是喧宾夺主没半点眼见,自己随心所欲却害得宴主心烦意乱。” “好在襄兄的风采也能与他当仁不让……” “还别说,若不是有几分才干,还真没这一等一搅局的功夫。” “……” 尽管宴会的题场层层递进,但提升的难度不至于像席间突然闷声的人数一般跨度这么大。 他并非没有过半点疑惑,只是眼下,这疑惑抵不过现在的后知后觉,来得更让他滞涩。 先前的怪异感再次攀上心头,回过味儿来,又慢慢变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怎么知道,看似欢宴群僚与宾客的李淙,实际上是在为他的准女婿做庄? 柴-子-襄,柴襄。 这个被他们奉在口头的名字,他含在嘴里念读。 这样一个被优渥与繁礼衍养出来的骄子,身边生来就会有各方良逸俊友环绕追捧,随着年龄渐长,就连岁月也略有偏袒地,在他的身上镀造了一层让人移不开眼的丰朗。 这样的士族子弟在各大郡州比比皆是,他也领略过不少,然而,向来都不屑于这些所谓的士族子弟的他,这一刻,竟没有任何嗤笑的想法。 往常的鄙夷或是嗤屑,头一回,在这般沉静的情绪中再没有丝毫行将萌生的迹象。 祺之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眼。 当一个名字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在与桀骜的较量中终究败下阵来。 他通透地认得,那个生命,根本就是一个他生来就无法触及的、无法插足的存在。 “孙大兄。” 一步将要越过石几旁的玉树,有人喊住了他。 竟是……子襄? 那人立在方才他站过的庭阶上,隔望过来。 从李淙身边回来寻他的时候,柴襄也曾犹豫,宴会上他报字不报姓,显然是没有和人进一步结交的打算。 心中的踯躅甫一落摆,到头来,为了不留遗憾,他还是叫住了他。 其实,当此人以几个知名世家冠上的名号作喻言志时,他就已经猜到他的姓氏了。 乐安世家,亦是孙氏。 见他转向自己看了过来,他试探着,许是因为歉疚,语气蒙上了一层小心:“仁兄的才华在我之上,姑且称你一声大兄,不会嫌我套近乎?” 那人依旧卓然而立,半晌无言。 柴襄同样端详着他,只是手心已悄悄蒙上了一层细汗。正当他准备难堪地一笑了之时,那人将身子彻底转向了他。 非但未显迁怒,反而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与之前孤傲所不同的、难得的纯良。 只见他轻轻点头,温声,“某,孙漕,字祺之。” ——此后,二人在道义上一拍即合,相与莫逆,结为知己,多日形影同斋,于常棣葱郁之时欣然拜别。孙漕慨然而笑,告辞一声并承诺此别以后,定当一展宏图抱负,再见之时,非有所作为则不相认也! 时年已至岁暮,他苦旅跋涉,到了蒲昌时已经染了一身风雪,驿站有暖汤沃灌,热面蒸蒸,裹衣里的冰渣子融得滴溅在地板上,眸含兴芒的少年不曾感到疲冷。 想着既是过府拜会,初来乍到也总得得体些,于是在上门拜叩前,他特意将自己拾掇得体面些,可那府门甫一见他,逡巡一眼,以没有信物为由不予通传。 他连官师的面也没见着,便被一伙人扔到了荒废的庄子上。 顿觉齿冷的他,别无依傍也只能暂且搁住。 最后等来的,却是那位与叔父曾有故旧的官师因仰仗官位渎文贪墨,被革职查办,流沛偏地的消息。 衙役官兵奔走抄家,一批豪官落马,引得满街唏嘘观望。 这非但没让他有一分一毫被昭彰正义所眷顾的快感,反观此刻,沉淀数日的濩落情绪在这一瞬间轰然决堤。 理智告诉他,现在自己应该为以后酌量些什么了,可他推开了柴扉,像是还未从这场乌烟瘴气的霍乱中平复过来,凝着身形,没有丝毫要动的迹象。 这并非是什么末路穷途,而是一种最初的意气与信念被突然浇灭后,那一瞬间在大脑里充斥的空白。 半月莹空,清冷的银辉照得石阶下的积水几近空明,唯有青藓与荇草,姑且为庄子添上了一笔湿滑的灰绿。 半年拮据的生活没有击垮他,可任他一身遒劲傲骨,也终在生命中片刻的落寞里惶惶不可安。 他回屋倒了一壶冷水,引颈喝完,唤起味觉的苏醒。 他忽然,很想找他倾诉,听自己骂几句浑话、发一发牢骚也好。 如果还能安慰他几句,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那个人,他会愿意让一个失信之人将自己从睡颜中掰醒,莫名其妙地、粗鄙地来扰他清梦吗? 执卷叩问的一切都在寂静的夜色中被吞没,如消了音一般,不会等来答复。 漏夜,在提笔落墨的无数个瞬间,任他苦思纠缠了这个问题无数遍,思路仍是渐渐拧成了一团打不散的乱线。 孙漕眯了眯眼,压住手腕,悬笔一绝,洇透纸背的“敬颂冬遂”四字立刻就被勾销。 非有所作为则不相见,昔日立诺侃侃,锻造成了比他还要倔强的枷锁。 要炸了。 他低喝一句,突然闷声抽腿踹向桌角,蛮横的力道在灰白长裤的紧收下更加迸发,又即刻收力。 静默了片刻,他认命地弯下腰杆,收拾起桌上自己作的一片狼藉。 “但闻君声,潇潇而笑——” 不管当时,这句话其实很可能并不走心,他只认识到,于他来说,有些意念,从一开始就覆水难收。 第118章 望璋(五) 清晨的临清郡不见半颗雪粒子,早起的卒贩望了望天,叹一声“天公垂怜”,耸了耸肩上的担子快步路过宽道。 如此喟叹,待飘飘然钻进孙漕的耳朵,却变了味道,本就窘犟的脸色更青了几分。 与他几丈外,深院的长门紧锁。眼前那道熟悉的门楹前,铜环仍旧泛着崭新的光泽,好似什么都未曾生变。 他犹豫着,做了半天心理斗争,终于双足先脑子一步,信步拾上台阶。 在他刚刚扶上铜环的时候,大门忽然从里侧被推开。 门人一愣,着实吓了一跳,却还是颤巍巍地脱口,“小乞丐,这有些碎碳,你要不要?” 孙漕错愕的脸一木,下意识看向这人手里抱着的簸箕,旋即就面如土色扭头便走,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架势—— “你……孙大兄?!” 柴襄拎着一把刚合拢的纸伞站在大门口,又惊又喜地望着自己府门前,那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男子。 孙漕第一反应就猛地看去,那人仅用一条抹额束起高髻,不曾冠支。鞋履的泥渍不堪入目,显然是才趟过巷口的积水过来,若不是还作梁带束腰,裾不染褶,留着属于他独一份的细致体面,他都险些不敢认了。 柴襄扫他一眼,肆无忌惮地展笑道,“你怎么搞的?竟这么……粗糙?” 孙漕怎么也没想到,他纠结了那么多种会面的场景,或疑惑、或陌生,到头来,却最终在没心没肺的嘲笑声中揭开? 半斤八两,他这幅样子比他还荒唐! 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这些腹诽,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了一层默契的快意。 柴襄怎么知道,一句戏言那人就立刻黑脸,孙漕将头一别,只给他留下一道线条感明显的下颌边缘…… “你啊你!”柴襄急了,赶忙笑着说起软和话。 “好啦,别走啊——我道歉还不成吗——” 将人拦住肩,柴襄面对他,余光一扫,却蹙起眉,问,“怎么了?” 忽作郑重的语气有些不对,孙漕将手蜷进袖子里。 那双手上,早就皲裂过的冻疮经日愈合,留下了深陷的掌纹作为了几个月跋涉中风餐露宿的凭证。 孙漕生怕他萌生怜意,愣是半点都不愿落了下乘,他黢着脸,如鹤般傲然抬头,平视对方。柴襄被他盯得哭笑不得,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明明是与自己一般大的儿郎,才半年不见,怎么就有种历经了沧海桑田的横秋之感? 唯一不变的,便数初逢时眉宇上的那缕逸气了。 难得,难得。 “公子。”门人接过柴襄的伞,缩起脖子看了孙漕一眼,转眼就消失在了府门内。 柴家书香门第,祖祖辈辈落户广陵城,美名清远,香火单传。柴家独子柴襄行及冠礼时,与远在临清的世交李家之女交换庚贴定下姻亲,从祖父嘱托,出仕前跟由准岳丈李淙拜教世事,子襄喜静,在郊区的黎元府街中另辟了这一处小宅邸居住。 既是与其成龙快婿交好,关内侯怎么会不知晓?他对柴襄抱有极大期望,此子如玉如琢,几乎要举力当亲儿子培养。 看两人走得近了,本就对孙漕不抱好感的李淙,大有一种“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私患。 品行乏善可陈之人,再有才华也掩盖不了他粕料的本质,更何况区区一寒门学子,凭什么又有什么底气在他面前自恃才傲?! 几人免不了有打照面的时候,在李府或是更大的场合,那李淙虽看在柴襄的面子上不至于当面给他脸色瞧,背地里却少不了刁难与迫害。 而另一边,虽并不得知其背地里的做派,但近日尽量与李淙掂着话说的柴襄,却一直处于两难之中。 甚至难掩困顿。 两个互为外人的人,既非亲伦,更没什么利益攀扯,何来那么多苦大仇深。 自己交友和与李家的结亲明明是两码事,再重大,又能扯上什么能说破天的干系?自己又不是皇亲贵胄,每一个送到身边的人都要假他人之手细细勘验。 那当真不至于。 回想起李伯见自己有意袒护而剜向自己的眼刀,以及另一边,甫一谈及李伯,便沉郁不语的孙漕,柴襄竟有种横亘在中间的庆幸感,幸好,幸好要与李家结亲的不是孙漕而是他。 他强行操持着平和的心态想,等自己成亲了,李伯有再大的龃龉,应是也能淡化的罢。 只是,他没能等到自己成亲的那一天。 当他迈进隔壁厢那间书房的时候,很多事情注定了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 柴襄一目十行,将抢来攥在手中的卷页又从头到尾,细细读完。 案台的烛灯托起幢幢火苗,映入他清冽的眸子,却像烫脚一般地翕忽跳动。 他目光涣散,手上的动作却决绝又清醒—— 整张卷页被撕碎,粗糙地揉合到一起,揉到一半被放弃,随同残破片页落在了地上。 僻静的书房里,跪坐在案前的那个人,至始至终眼皮都没动弹一下。 说来可笑,孙漕留神的目光,尽落在这人不紧不慢,又略显粗糙的腕部动作上。 柴襄一口浊气怄在那里,固然明白人艰不拆的道理,也知道他乃鸿隐凤伏,暂时无门施展抱负,但是—— “尚书府连大人,翁祖德隆望尊,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曾陪侍先帝听候询问,四海亦称赞其氏名。” 柴襄说完,温吞地转向他,掀起眼皮。 “你给他陈情,要拜他门下?” “你也不怕招致冗杂芜秽之讥,待被有心人检举利用,冠一个谄媚的奸名——” “这就是在自断前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他气得喉结翻滚,气血上了脸,眼睑下慢慢爬上两道殷红。 方才那篇几近完稿的、出自眼前人之手的《铭奏志华序》,字字句句仍在他的脑海里冒着热气,虽能做到通篇不滥溢美之词,只消有心人站在平行视角以外细细回味,便可发现,此文意识流贯通,义理、考据与辞章层层铺就,逢迎讨好的功力居属上乘…… 没错,坏就坏在是篇炉火纯青-独当一面-不落窠臼-标新立异-荡气无俦得简直足以吊打历代如秦侩卢杞等超品佞人之谄媚功夫的攀附文! 第119章 望璋(六) 柴襄觉得既意外又荒唐。 而当这明朗隽玉的脸容配上焦灼凌厉的视线,在这种违和的巨大反差感的支配下,于旁人看来,就如同身处一片已经毁于兵燹的净水青峰前,极易心怀偏见地想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如此郎君,眼下竟能被激出了这样的神态——那么,他见到的这个东西,应该和一团糜烂的浑肉没有什么区别。 滑稽的是,电光石火之间,饶是孙漕本人也这么想了一遭,他嘴唇翕动,却仍旧没吐出半个字回应。 “抱歉,我的手有它自己的想法,既然已经毁成这般,那便不能再让你装帧起来了。” 柴襄说这话的时候,都没再施舍给满地的碎纸哪怕一个眼神。而咬住的装帧二字,结结实实地撞入那个至始至终,都保持正襟跪坐之人的耳中。 二人虽同居同斋,可是到底各有各的生活圈层,更何况柴襄要随从李淙在郡地转圜,两人一同出入的时次,便不再比起初频繁,虽然孙漕外出拜学奔走时,柴襄少不了抽身去替他垫补过人情,但背后就是另一回事了。 几个郡君长官因他得罪过关内侯,时常对他打压施威,甚至少不了拈事儿构陷。他心知,自己已陷入一个困囿的境地,困囿于这纷繁勾连的营场中,可越是如此,他展露锋芒的勃心,不减反增。 日前,通州知府连乘旭落脚临清,他心绪急转变通:既然有能力投其所好,那么对方变作起落的跳板也未尝不可。 窗外夜色更深,方才一段叱声过后,室内再次陷入僻静,明明隔得不近,对方绵密的呼吸声还是清晰可闻。 孙漕扫了一眼跟前残破的砚纸。 《铭奏志华序》写的是什么,他是最明白的, 孙漕也认,以自己那篇文章冶荡不堪的程度,对一个从门正风清的士族里走出来的儿郎而言,说是污了他的耳朵也不为过。 自知没有争执的理由与必要,孙漕忽略了对方话里的嘲讽,待柴襄好不容易将一口气喘匀了,他讷讷开口:“你不会懂的。”说完,就漠然地挺直腰杆,起身。 只是膝盖骨刚支起上肢,人就被一只手按住后颈生生给压了回去。 孙漕下意识抬手搭护着脖颈,原本绷得一脸冷漠的表情此刻终于裂开了一丝意外,与此同时,又听跟前的人启齿。 “孙漕,这么一句话就搪塞了我?” 柴襄揶揄一笑,这笑却着实让孙漕一惊,有些看不分明。 “将满腔的苦水怨气自己吞吃入腹,不与他人口舌争辩,再砌起一面城墙把自己隔绝在外,就能不牵涉他人……连自己都觉得特别感动是不是?” 柴襄道。 “面对他人一迭迭叱咄不改神色不以为意,是不是让你拥有一种天地间唯我独醒,仅我茕茕孑立且无人相吊的孤清感?” “自己的思想深度无人能及,与旁人交谈就是在白费唇舌。横眉冷对世俗音,是不是给你一种特立独行的优越感?” 慢慢地,柴襄单膝蹲地,抬手将食指反转,指向了他自己。 “而像我这种享受过侯服玉食的士族子弟,还达不到那么崇高的境界没有那么渊博的思想足以体会到你的苦楚,理解你的处境,对不对?” “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什么的陈词滥调或贫民日常简直俗套不堪,不值一提,唯独自己的经历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苦绝史册……” 话音落地,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孙漕,无奈地直起身子,拿捏着语调,又补了一句。 “至于区区柴襄,原来,并没有那般能耐与我并齐,终是我孙漕高看了他……” 柴襄话音陡转——“你告诉我,是也不是?” “不曾!”几乎是同一刻,孙漕失声否认。 他不明白,这个人是为什么,又凭什么胆敢这样煞有其事又把握十足地还原他的语调、他的心理、他的所思所想! 哪怕定力再高的僧侣,一朝被赤臝臝地揭穿也会羞愤难当,他也不能免俗,所有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矫情在一瞬间被人看透,让他再也撑不起自己这桩台面。 这个人这般揣测他的心理,替他解说,他都姑且敢认。只是听罢最后那几句,孙漕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就吼了出来。 可是……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紧接着,抬头,平视上这人清澈又难掩失落的眼神。 如此一来,似乎正是佐证着,自己的酸涩酸楚,他应是明白的。不但明白,而且深知他这些日子以来自我压抑的轨迹。 先前那句“你不会懂的”,像一个堂而皇之的笑柄,此刻抽得他的脸生疼。遮挡在案底的指节微颤,似有暖意漫过了四肢百骸。 孙漕腾开地方,柴襄坐在了书案对面。 见孙漕抿唇沉吟,明显有反思受教的自觉, 柴襄眸色稍缓,料他只是一时冲动才背弃信义。 “你若嫌我在布施恩情,便不妨直说,我并非是那种听不得批驳的清高之人。”他的脸上恍惚滑过几分颓唐,“孙大兄,我只期望你知道,敞亮话,我柴襄听得起。” “至于关内侯,不敬地说一句,他年事已高,心性难免多虑了起来,而你被他刁难,根源在我,你们的渊源说起来,我也算难辞其咎。” “不过你不必担心,等我成亲了,一切都会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到时候啊,咱柴孙两家可就是世交!” 只见一直相对静默的孙漕忽然眉骨耸起,前额上已经布起黑线,意有所指道,“他私德败坏,又能养出什么好门风。” 柴襄一怔,听这语气,这才搞清楚他郁闷的症结所在。 深知他与李淙互不相容,柴襄苦笑两声,见人貌似不买账,才渐渐正色,叹息一声,“孙大兄,我们二人事,二人毕。也不必这么说,你这样,又让我何堪啊。” 一个是祖父认的准岳家,一个是亦师亦友的知己,他这么说,又把他置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笑眸若朗星,“门风什么的你是多虑了,李家姑娘……还是很好的,若平白受了你的迁怒那可就冤了啊。” 像是把话谈到了死局,柴襄见天色也不早了,自己也疲惫,便劝他早些歇息。 “我知道你眼下难处。但扪心,还是要留有一道底线才好。”他收拾起地上的碎纸,临走前郑重地朝他点头道,“这次,你没得选。” 最近几日正赶上浴佛节,门第多施粥茹素,柴襄也清瘦了些许,但毕竟身量在那儿,根骨板正,再是单薄,也不至于弱不禁风。 斗方室内,孙漕温柔地,将那道疲惫的身形尽收眼底。 他还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腰如约素的人,倔强起来竟然也能这么决厉。 第120章 望璋(七) 正月廿二,壬子日,吉神趋德泽。自初一日起,位于漳卫河外西南五六里的白云观开庙十九日。 白云观古称“元太极观故墟”,加上人们口耳相传,十八日夜内必有仙真下降,幻化成游人或是乞丐,有缘遇之者,得以却病延年,曾经荒草覆没的观道一时间被游人踏绝,车马奔腾,至今日尤盛,谓之“会神仙”。更有黄冠羽士,成群地趺坐在廊下,以期一遇。 当日正值士子解馆休假,通衢大道上,世家才俊凭驰骤车马以为乐,超尘逐电,劳瘁不辞,柴襄拉着孙漕在县馆处低调地换上了轩裳,捡了后山一处清僻的野地试马。 就算再显贵的人家,教授六礼时也会有所偏重,在文人学士中,马艺精通者更不多见。然而,并不止于那些个天生倜傥的风流将种,对于绝大多数才俊子弟来说,就算马艺不精,也会对纵马驰骋有一种原始的、近乎鳌拜的兴致与渴望。 望着茫茫草水,孙漕抬眉,在蹩脚的把控下,他终于对子襄口中这种“最原始的吸引”开始有了一点点怀疑。 可真是想当然。 他不会。 “我不会。”他直起身坐稳,目光尚未从马背上抬起,再次重复道。 这一声呢喃里委屈讨怜的意味分明,又添柔弱,待回过味来孙漕也被吓了一跳,想自己何时能发出这种……难以启齿的声音了? 心下顿时一阵躁乱,当他胡乱在鼻子上揩了一把后,又陷入缄默。 但观方才,他竟是不知,将自己曾经最避讳的三个字宣之于口的时候,怎么就能这么,不咸不淡了。 一道隽修的身影仍在水边喂马,如石韫玉,似水怀珠,泠泠脱于世。 水天相接,亢远的白鹭在留白的晴空上渐渐淡出视野。 城郊外的飞絮没骨头似的直往人的面门上凑,骨绳拼接的马缰在少年孙漕尚且青涩、尚且柔韧的掌肤上被来回摩梭,毫无例外地应证着真实又深刻的触感。 …… “希望下次说不会的时候,能不那么果决——” 忽然,声色裹着一阵松风朝他袭面而来,侵洒几度清凉,他匆忙回头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纵马越过他半程,正兴致盎然地挑眼看他。 他忽地抖一激灵,尾椎骨泛起一股酥麻,眼看着那人亢声打哨,他不由自主地不待任何迟疑地立刻催马! 心如擂鼓、 心如擂鼓、 心脏擂鼓! 周遭风物一一擦过眼眸,饶是这驰骋快得恍若天旋地转,那个身影也定定地映在他的眸子中央,不曾偏离分毫,一如望璋宴上旋帧切换,与那人并立中央,便足够安稳妥当。 诚意连成篇章,所成是鸿篇巨制。 可那笔墨文章都只是单薄的素材,在强行勾勒的意念里层层堆砌,又怎够支撑最质朴最澎湃的几欲要喷薄而出的一腔热诚。 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四个字在发嗡的脑海里渐次重复,心绪明朗豁达起来。 唯追逐本心,向往之罢—— 他定睛,当目光重新汇聚于眼前之人的背影时,愣是几不可察地笑了一瞬。 发觉前方的人慢了下来,柴襄回头,温温笑着向他略一颔首。 他心下了然,放任马匹亦步亦趋地追着眼前之人,然后再一侧身纵马,越过了他。 柴襄笑着,心道年轻的轮廓本该就是这般英朗,倜傥又跋扈。 孙漕在前。 极度的疲乏让他常年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 他放任,不再怀揣着一丝顾忌地奔马探花,尽显属于这个年纪的风流姿态,也是本不应有任何羁绊的欢脱释然。 直到夹着马腹的腿根内侧隐隐酸痛,他才慢了下来,开始聊赖地溜着马,一边又估摸着后方追来的时间,且笑得酣畅淋漓。 积雪惯能消音,已值正月,尽管这个时候的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柴襄所居的院落这边,也半点不受坊市纷扰。 上下一碧万顷的天光,恰是照得宽巷内积水空明。 慢慢地,他掉转马,拐进了院落。 抬在颈前将要拉开风氅系带的手一顿。 眼前刀剑在他出现的同一瞬间尽数出鞘,鼓噪的威吓声几近刺破耳膜…… 是以弦崩。 倒跪在地的那一刻,茫茫巷口,竟是仍旧没有等到那人。 自嘲一笑后。 眼中澄芒,再不复见。 短短才不过一日,风声便洋洋四走。那名曾在望璋宴上名噪一时的孙姓郎君,自恃才气竟递交馋文,意图攀附前来临清吊唁族亲的知府大人,怎料碰巧是巡检司先来接洽,兜兜转转,一沓文章竟先落到了巡检司司直的案头上。 知府大人是什么人物,他的清名怎容这般小人辱没?那司直便大肆声张,说要为知府大人正名,忙不迭就喝令将人捉拿问罪了去。 …… “他孙漕,心思藏得极深,这样的人,日后你根本看不透,于你的性情而言,绝非良交。且不说我们了,你更不会得知,如他这般心思重的人,还有多少隐秘。” 李淙肃容道。 李淙阅人众多,自认看人极准,此青年,如今但可称之一声矜傲罢了,可是迟早有一天他会迸发出身子骨里蕴压的、他几十年都未曾在旁人身上体会到的一股莫名的气焰。竟让他这个年长者也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来。 如此秉性,断不是官途的好前兆。 “不过事已至此,眼下这般境况,倒也是好。” 柴襄不接话,但并不代表他对事情始末一无所知,当他于近郊陡然被一行人拦在途中之时,便已经预感不妙。 思及此,只怕自己,也已经被孙漕划入算计于他的名单当中。 但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最先把他强行划入这份名单里的,未必是孙漕。 眉宇间隐隐笼上一层郁色,只是轻描淡写地就被他散去,恢复平静,仿佛从未有过。 良久,李淙觉得单方面输出,也是说得差不多了。 终于,等到那人有所回应。 “子襄只是闹心。”他端坐着,蹙眉轻叹一声,似漫无目的地侧了脸,语气轻松,双目却灼灼递向立在尊长身边的一位近侍。 “不知何时,于我府门内室长驱直入,竟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 李淙瞳孔猛的一缩。 第121章 望璋(八) 老庄头年前丧了儿子,并不清楚个中牵扯,只以为说破了也不算个要紧的实罪,只是那人运气太背触了某个高官的逆鳞,便时不时给那可怜的郎君送些饭食。 可甫见庄子上突然来了这么些气势逼人的人,胆儿一虚就跑得无影无踪。 躺了半个多月的孙漕,慢慢睁眼,似是才悠悠转醒。 小半月的牢狱之拘,冷湿的寒气蛮横地钻入骨髓,明明都瞧他似要病死了,狱卒竟还能有心将他弃置在这僻远庄子里。 听着愈发近了的脚步声,他眼睑低压。 果然,终归是等来了。 夺名而已,事既已尘埃落定,他便再也无关紧要。于他人看来,反正在这偌大的临清郡,他已是没有半点立足之地。 汲汲营营抵不过刻意的打压挤兑,往昔所有识交所有铺就好的门路全部化为泡影。 他精力耗尽,眼皮睁开不过半晌,又再次垂下,只留一小片视野。 有铜屉被拉开,“哐当”一声,脆生生如碎玉投珠接续落地。 阳光穿过下坠铜钱的方孔直直打在他的眼里,滚烫得要洞穿他仅有的最后一层遮掩。 这是对天下文人士子最大的羞辱。 “盘缠都为你留好了,你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最前端,一身侍卫长打扮的男人似拿捏着一切,信口笑道。 他才出狱不就,如今又来赶人了,好将他驱逐出临清。 早在那晚骈文被人撕了个彻底之后,他便断了投人举荐的念想,而所谓的“赃文”,不过几篇他早已作废的陈烂弃稿而已,竟也值得这些地方仕官们揪着不放。在眼下这种境况里,他竟是萌生出一缕可笑的念头。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明堂上,官吏罗织起罪名来的熟稔劲儿,再配上神鹿和海纹图案的官衣,真是忍不住赞一声官威赫赫。 话在喉间打了个转,他目视那个男人,“李家无所不用其极,我等后辈体会深切,实在要赞一声好手段。” 男人捕捉到,他能猜到是李家所为,但说话时神色居然能做到没有半点怨怼,不禁满目幽色。他非侍卫实乃家臣,眼下更加笃信家主的忧虑从何而来。 “某只是想不到,在这转圜了半年有余的他乡,最终竟还是要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接济才得以苟活。”孙漕侧目,“不觉惭愧。” 此话一出,小卒们这才记起方才门口那个逃走的老庄头,再打量起木榻上落魄的郎君,都忍不住嗤笑出了声。 说是惭愧,但这些人也不傻,哪里有人会信他都这般景况了会心生惭愧?何来惭愧?不过是失势后的人的拐弯抹角地牢骚抱怨罢了,他们见得多了,也不会蠢到真以为他是个软和人。 男人眯了眯眼,当初在牢狱里对他施威时,还不见得此人有这么好的脾性相与,眉眼的戾气还让他记忆犹新。 虽心疑不知何时,这少年已经学会低调地藏起了情绪,但不过计俩一二,还骗不到他。 一行人作势离去。 “敢问李氏李淙,对我等读书人是否都不曾留过半点体面!” 众人背地里唏嘘:到底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瞧!这不还是装不住了沉不住气了! 适才还掂量着分寸与他们较劲,做派怎会变得这样剧烈? 陡然一句凌厉喝问在身后兜头罩面地袭来,男人身子忽地怔愣,收起满脸嗤笑,下一瞬惊觉却是已然来不及制止。 “休要损关内侯清名!关内侯惜才礼贤,襄小郎君便是出自他的门下栽培,襄小郎君,你可知晓?!若不是你的污名牵连,也不至于遣他去外郡——”有人先行回道。 侍卫长暴戾恣睢急忙转身喝止打断了话:“如你这般自诩清正的读书人不知凡几,放你自行离开,已是给足了你体面!” 屋里,那儿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静默无言。 缠绵病榻,数日挣扎。 他睁开迷离的眼,恍惚回到望璋宴散场那一日,阳光温煦醉人,他正于树荫石桌旁独自小憩,那是初来乍到的他,姑且掩藏自己孑然无力感的独处。 只是无意间瞧见,那人披着雪白的鹤氅,与勋贵子弟结群而立,在周身贵气的佐伴下,亦是半点不落下乘。 他们在交谈些什么,那人语速随和,一人将长臂随意地搭了在他的肩上,许是溢美之词过耳,孙漕目光所及之处,那人睫羽微垂,谦虚似的笑着摇了摇头。 泠泠玉骨脱于世,郁美风姿,断不过此。 他陡然清醒,怎能因自己与他才有了些许交集,就差点忘了,他从来都是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世家子弟啊。 清醒不过片刻,错愕间,却见那人沐着煦光,含笑向他走来。匀停分明的手指,在他呆滞的眼前缓缓张开。 毫无保留地张开。 他看着他温和的眉眼,一时竟看得发怔。 许是怕人等久不耐了,他不作多想忙伸手回应,却又僵在咫尺。 泥点。 他分明看见,那人雪缕质地的衣摆上,沾染了一小处细细的泥点。 他忽然回忆起,临清的清晨,经久别后,他在他府门前踌躇,意外相逢时那一回头,所见他鞋履上沾染的泥点。 他这么整洁熨帖的人,连衣衿上的倒褶都习惯性抚平的人,怎能不在乎那处泥点呢,当初招待他入府安顿后,他是立马回房更换了衣裳的。 所有往常未曾在意过的细节被思绪刻意放大,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开始慌张。 随着他的到来,他沾上了泥点。 原来早就预示着,他就是他的污点啊。 许是看出了他的自惭和犹疑,那人苦笑着晃了晃头,再次将手前伸示意,向他点头。 孙漕微微发颤,抑制不住地,温热在眼眶里转圜。 他何来之胆,胆敢忘记,当跋涉远归的少年得以被衾拥覆的那一日,那人洗手烫壶,沏一盏新酿,窥破他一切伪装:“哪是我不让你回来见我,明明是你自己拗不过自己罢了。”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那人见他久久不予伸手回应,遂半跪下来,得以抬起视线平视他,温吞地说,“我知道的。” 只这一句话,他的眼中如水溃堤。 眼前清润的眸子足以融化他心中所有坚冰冻作的沉枷,他的心脏焦急地搏动,似在等待一个待定的抉择。 他唰啦一声从床榻上垂死病中惊坐起。 是啊。 倘若、倘若他不在乎呢? 半个月的挣扎一下子拨云见日地被彻底抛开,他下榻拉开那方他怯怯挣扎不敢碰触的小屉,因起得过急,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待恢复一线视野,他一把抓起信笺,珍重地看了一眼屋外乡野夜色。 是以披衣跋涉。 第122章 望璋(九) 信中寄嘱的是一所祝厘老庙。 庙屋毁于前代兵燹祸乱,无人主持修葺,年深日久里逐渐被废弃。从阒静荒僻的野道上远远看去,显得有些应景似的破败。 不过恰好也得益于破败,所等候的人一旦到来,些微动静,更是能叫人里头的人看得分明。 头悬零落星斗,薄薄月色照疾路,湿重的露夜隐约空寂又朦胧。 就在孙漕冒冒失失一头闯进庙里的时候,他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就这么干巴巴站着半晌,临了突然生出几分错乱。 这错乱,在跋涉后的骤然停休中开始按捺不住。 他握拳,手心冒出了一层汗。 他这样毛毛躁躁地赶路,哪里顾得上讲究,眼下愈发怀疑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样子,虽不至于揽镜自照,但总得有个人样才是。 太、太唐突! 这般想着,手上就开始了动作,他将外衫的衣带扯松再认真系紧,好似这样就能给他一种整饬了自己周全了礼数的错觉。 他又四处走动投入身心于收捡屋中破烂,好回避各种胡思乱想。片刻后,终于让自己停下来,蹲坐在炭盆前,盯着火苗一动不动。 异样的乖巧安静。 碳盆里燃着霹霹嘙嘙的爆裂声,丝丝醒耳。 一道火星在他定住的瞳眸中炸裂开来。 孙漕忽然凝神,几息之间整个人就已经拐过门楹,笼上一层夜色的黑,他呼吸一滞,忙不跌与一袭乌青抵额相撞—— 二人都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眼神一甫递去,孙漕险些打了个趔趄。 那袭乌青人影疼得蹙眉,抬指拨开雾蒙蒙缠结在一起的额发,脚下警惕地侧开身子顿步凝视…… 孙漕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脸容柔了下来,目光澹泊,纵有千言万语,都率先融敛在了他罗罗清疏的声线中。 “霜行草宿,怠慢了休整,让孙大兄看笑话了。” 外面露色太重,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破庙茅屋。 望着屋内那个明显已经燃了好一会儿了的炭盆,柴襄静了静,才起身走向前。他这番以访师名义被李淙驱遣去外郡进学,出了临清这个软禁之地,于暗地里信笺反倒更好递送。他计量着路途遥远信不易达,于是早在半个月前便提前约他在此地一见,再作商别。 耐不过一路上他霜行草宿,也是一连几天面如菜色。 双双面对面坐下来免不了视线交错,二人互相一打量,都掺杂了点窘迫与尴尬。 那人拾了方木料坐下,削裁笔直的肩背微微前倾,向火光凑得更近了些,眉目五官随之在视线里清晰起来。光亮翕忽跃动在他的玉面上,一时间恍若神祗,单是抿着唇线,也愣是叫人挪不开眼。 孙漕没头绪地想到。 待自己浑浑意识到不妥,冷不防又对上那人利落迎来的眸子,孙漕发虚似的错开眼。 弄权者于水深火热的暗处较劲势头不减,徒留陷入局中的人静默相对,安祥在空阒古庙内徐徐铺陈。 柴襄慨叹一声,深深地看了眼孙漕,自责道,“说没有怨言怪罪是不可能的,无条件的信任更不存在。你若对我……”他语速慢了下来,似乎难堪不想说破,怎料刚整理好心绪重新张口,便被对方抢了先。 “可是,你该知道,你并不在此例之中。”孙漕道。 耳边话音刚落,“心存芥蒂”几个字就被他囫囵咽了回去。柴襄了然,可见孙兄已经知道整件事情大体上是如何被人操纵了。按捺心中不忍,又定神安慰道,“时运不济罢了,不过出了临清,日后亦是可以投牒自举。” 柴襄说了许多话,孙漕看见他唇齿一翕一张。他们坐得如此近,他珍重抬目,撞入他的眼,终是无声又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曾令自己不齿,久藏在心里最低微也最难堪的问题。 倘若今日之孙漕,已非昨日之孙漕,也无从得知是否仍是往后之孙漕。 子襄,我可否还能恳求你,接纳目下这个我。 他眼中涣散。 这个污名累累的,途穷路末的他。 …… “听到了么。”他探究地问。 柴襄字字句句流露出的殷切关照,让孙漕喜不自禁,时值此刻,他的心中已然迂回地,替对方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心结在寂静漏夜里慢慢被打开。 “待仕途通达一日,我必威仪赫赫,探马于景况骈臻的盛京,携各方有识之士共就天人协赞。”他说话的时候喉珠翻滚起来,一字一顿,“我够格,官运亨通。” 柴襄听着,渐渐发现,某人对于抱负的执念,已经宏大到一种让他无法企及的地步。 但这并非是说他先前对他的抱负一无所知,只是,当这抱负有意无意地绕过他缠住他将他也捆绑在一起时,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就得换一种眼光看待了。 柴襄眨眨眼,仍旧赞许道,“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 孙漕苦笑不得,这人什么时候竟学会拿哄小孩儿的路数招呼他了? “孙某哪敢一直担当子襄的嘉许啊,不过也无妨,有朝一日能与你比肩同行,料想定当是比我一人踽踽而行更加耀眼。”孙漕眼中熠熠生辉,谈及起对坐之人来,竟是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什么? 柴襄神色一凛听出些不对劲,这才发觉孙漕对他,应是会错了意。 广陵柴氏号陵阳世家。在历朝更迭中惯以明哲保身,与其他威赫世家相比,在官家眼中但可称一声偏安一隅也不为过。 陵阳世家声名澹泊清贵,旁支子弟皆出类拔萃,但担当京中要职者屈指可数,只有内定的族亲子弟方可入朝。 他乃嫡房独子,也是命定的家族承嗣,生来便被长辈以陵阳世家接班人栽培教养,日后是要主掌接替家族兴替要务的。 只叹道途不同,怕是无法与他共事了。 但似乎神色轻松接受了这个事实,柴襄笑容一如往常,“君若归,莫笑我落魄。” 孙漕原本自顾自地说着话,却是脊背一僵,本就枯瘦的指尖悄悄褪去血色。 “我怕是,够不到了。” 他听见,那人坦诚且诚挚地表明,他够不到他。 只有柴襄自己知道,这是他认真思忖后,吐露出的最真挚的实话。 兴许他严谨于品学,然而他却并非如自己一般是对官途有那种殷切欲望的人,甚至可谓要求不高,容易满足。 可是未来谁也说不准,不是吗?孙漕如是作想,他欲探究他话里真假,却也明白这是自欺欺人,本就没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隔着一簇暖火,他与他的目光粼粼相切,已然夜半,在时间的催促下,别离的怅惘气息在空气里弥散,二人皆心明,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孙漕只晓得添扔柴火,瞥见柴襄起身,双手交于背后端详起庙宇墙壁上刀刻的涂鸦小字。 那小字宛若信笔涂鸦,分明没有半分值得欣赏的地方。 他按了按心口。 他再是迟滞,时至眼下与人独处近在咫尺,已经足够窥破,自己这股怅惘燥热到底从何而来。 只因,他与李家已有翁婿之谊。 翁婿之谊啊。 那种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己,却别有归属的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钝扎着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 沉思过两个呼吸,孙漕朝他走去,也学着他,抬指在墙上凹凸不平的笔划里细细摩梭。 他用目光亲自丈量,二人的手指,最近时,刚好六寸二分二厘。 君子澹泊,他又怎好去触碰他的温度。 可是,当那人伸手在他双肩上用力拍了拍以示别后珍重,他才发觉自己还不能接受,满腹珍重瞬时被燎得火旺。最后一刻,他再也没有掩藏住,睁着满眼灼热鬼使神差地,意欲握住他的手与他抵额相对。 那种灼热明显得,再也容不下旁人视而不见。 柴襄面不改色,将手重新背离于身后,他侧过身来正对着他,目色观摩。 那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肃然沉毅。 横亘在二人微妙氛围中间的那层薄如蝉纸的佯装,就这样,在此时此刻,在无声无边的漏夜里彻底撕裂开来。 孙漕惧意顿生,深渊幽壑般的恐惧感牢牢攥住了他。他不敢面对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回应,唯一个念头在脑中闷响—— 不敢造次。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逃也似的,他忽然扭头朝外大步快走—— “祺之。”背后,他忽然唤住他。 于他而言,像极了一道死令。 他撑住门框,心神不宁地控制住发颤又虚浮的脚步,直觉劝他善待自己不能听不要听闭目塞听,他也知道接下来断然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他、他!—— “当心思虑过重。” “慧极必伤。” 声音沉沉,与抬头的咫尺暮霭融成了一体。 第123章 望璋(十) 曾经穿插在望璋宴后半场的推送来往,时隔几月,现今回想起来犹历历在目。 “但闻君声,潇潇而笑。”不过是一句戏说,怎料他却当真了。 孙漕收拾好心情再度跋涉。只是他心里清楚,这一遭跋涉,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终点。 也不会再是双双的奔赴。 一旦离去,此行必走水路。离开临清赴往西郊的路上春雷闷响,挥出的一道道短雷将落不落在他头顶上方盘桓。 四下无人摆渡,只有一只老破孤舟停泊在湖边浅滩,孙漕低压眼尾。 罢了,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他停了良久,待缓和了某种紧张境况下身体本能的僵硬,他才抬步,终是步伐从容。 等到孤船行至湖面中央,衮衮乌云拖泥带水后终于聚拢,滂沱大雨扑面而来。他乜斜一笑,只道是天公惯会落井下石,恰捡此时与他布施云雨。 有一叶半旧的小舟从对面泛来,悠哉悠哉的韵调在疾疾的雷雨下分外扎眼,端是它过稳的速度,便可见这船控得极好。 孙漕哪有心情感叹什么控船的技艺,对面船头那人看不清面目,船却有意无意地向他所在的方向挨近,孙漕尚不作任何反应。 氤氲水汽的遮掩里,谁也看不分明谁,紧接着,于二船擦过时分,那人却陡然挥开蓑笠与他刀锋相向,暴戾恣睢的气息里一桩黑路买凶的交易昭然若揭。 “孙氏祺之,于离途泛湖中偶遇雷暴狂雨,惊悸而死。” 那人的语气正式得可怕。 听闻有一种凶徒,取人性命之前还要走流程般地确认该人身份,在动手前交代一句死因。 而他听着这个冰冷的声音,堂而皇之地就给他的生命下了一个结论,心中生怒。 孙漕一招“四两拨千斤”最多避开两招,怎么敌得过汹涌而来的蓄意击杀,那刀面冷利,斜插入腹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他吃痛喊出声,尽管已经提前做足了提防,却还是低估了那厢与他同为文士之人的残虐,生死一线之际,恨意轰然冲向颅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再一睁开,登时目眦欲裂。 李淙!堂堂高门望族寡廉鲜耻之辈,欺世盗名之下生杀予夺,无所不用其极!究竟何来的脸面踏入宫銮封侯拜相! 恨意从牙关锉出,由不得看顾那满臂汩汩冒血的伤口,他摇摇欲坠,蛮力拽过凶徒与人齐齐栽入了湖水中。 冷水即刻上泛补充,任由雨水匆匆冲洗肮脏。 午后雨霁,青山明朗空灵,天光澄澄地泻下。 悠悠绿萝影,下拂波纹破。 …… “爷爷,爷爷呀~” 孩童的声音哀哀,十分惹人生怜。 一个孩童被一长者携带着慢慢行路,小童个子矮,长者牵着他那只正攥着一串糖葫芦的手,他便只能望着自己手里高举的糖葫芦咽咽口水。 小童扁扁嘴,一边又捻着嗓子叫爷爷。 爷爷牵着他,他牵挂糖葫芦。 近年来,朝中案验未明中又屡兴大狱,一番刮骨疗毒去腐生肌的姿态,实在做得太过明显,也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很多稳立朝中的贤老们架不住折腾,也诌了理由去暂避风头。 但章老却不是。 孩童昂起下巴望着赏景也能走神的爷爷,偷偷狡黠一笑。爷爷常夸他聪明,他当然知道,他这个亲祖父,虽然总是一副爱看别人掐架倒霉的乐呵呵的自在神态,但是呀,他可半点也不糊涂哩。 虽然已经致仕两年,但铁了心含饴弄孙,推脱一切提携走访的当朝前任右相之尊章炳元,对远在盛京城的政事形势依旧洞若观火。 “啊呀——爷爷、爷爷!” 章老眉心一跳,沉稳持重的脸容上也跟着划出一道惊异。 - 琼华天地,玉漏莫相催。 负责夜里更直的巡吏不禁夜,一方州府间,数阊门夜市最为繁盛。 收留了孙漕五六日的恩者无意中对他的几句提点,叫他整整在客房僵坐了两日滴米未进。 迫于京都形态,时下文客秉笔畏缩,他冲破委婉之风旁征博引、针砭时弊,拜别恩者后,立即以一篇笔锋纯熟的《枕惊鸿》吸引了公案前眼明心亮者的注目,同时,也成了他如今得以过府拜教的敲门砖。 毕竟是政史,为了避开明面上过议的闲话,他得先投牒自举,而此番出门,又一次地,接受了长者对他在几日内见解进益的咄咄考究。 他出门时,夜市繁盛,尚可提灯照彻不夜天。 再度离开的时候,楼城上十步一岗的岗哨,已经按例一迭迭敲响了象征宵禁的钲鼔。 他钝钝回过头。 那鼓声由远及近叠在一起,就这样模糊了音色,和着金石编钟一记接一记,衔接了某个遥远的仓皇的回眸。 “乌骓马,千金裘,招徕入梦堪行酒。” “枕戈不觉黄沙烫。” 鼓震声起,笙箫协奏,仕女低垂着臻首款步走出。对赋中构造出星火漫天、夜如破昼,他们在滨水以东,眼见草莽将士们戎马倥偬。 琵琶滑奏,竖琴振弓,繁复的乐章叩击麻木的神经。 饶是他今日束起玉冠,论起正事来显得更容光焕发,但到底,躲不过常年浸润世故的长者的细致推敲。 适才,府中主人在书房里与他策论交谈时,看出他心中存有症结,虽心知人艰不拆,却又不忍心看他刻意为难自己,事罢还是清嘱道—— “你年岁还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年轻人,切勿毁身自误。” 夜风吹起他松劲的衣袍。他微微颔首提起手中灯笼,抽出风屏,任风把烛火一瞬间扑熄。 耳中金石乐章之音,戛然终止。 一股踏实的落地感让他倍感安心。 也是成功扯了个了断。 夜深易冷,他走得更快了。 但更兴许是他不愿意承认,百千家似围棋局一般散落在城街坊道内,而万家灯火,独独没有一盏灯留存与他。 第124章 低调 早在贾老爷贾风才将旧事回忆到一半的时候,脆生生的杯盖搁盏声就已经断断续续地在厢阁里起落。 在座大都是板正的商人,对所谓君子旧交也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更何况主人公都是典型的文人仕子,与他们这些人到底不在一条道上,很多细节情绪并不相通,也不能完全体会到位。 于某些人看来,反正君子之交淡如水,商人一饷聚飞蚊嘛,既然早就接受了这个被世人安插的设定,那就没必要再装作如何有雅趣如何品味清隽。 唯有上座的贾风一贯保持住他平铺直叙的水准,难得他这么投入,刚要下意识清个嗓子,这才注意到周遭隐约的骚动,气得他用力拍了拍椅子的扶手。 一个个的,当在听说书呢?还讲不讲道理了? 他双眼逡巡——还有那个女孩子,怎么也跟着走神了? 但还是有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分析的人,发问:“所以,那个小字唤“祺之”的郎君,竟是孙漕?” 京官太史令孙漕?! 适才还心不在焉的众人,听见了这个名字立马倒抽一口冷气。 贾风点头,荣升内部抽丝剥茧,查到确实是孙漕所为。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没有拿到任何可以呈堂供证的把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倒不是说眼下太史令权势多么炙手可热,就拿前段时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孙喻舟遇刺、毒发一案,在孙氏牵动下草草收场,明明细究起来端倪百出,可是大理寺乃至陛下都没再有什么表示,这般默许的姿态,着实叫人不得不对孙氏胆寒。 宋知熹忖度片刻,抬眼便对上了贾风的目光,那眼神一言难尽,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她与那档子事的牵扯。 然而宋知熹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心虚,她卖力矜持,端正地支起疲累的脖颈,想要落落大方地迎眸而上,尊敬的同时能不丢气节,临时却又觉得这样好像太孩子气,所以还是笑了笑不说话。 贾风合上那本账衣裹成的书册,看着众人道,“此记皆从实录写。老太爷曾官拜三品翰林学士,与关内侯有故旧,所以知道事情始末。” “多年前,临清有个大户人家往荣升的一处分号里兑银,又花重金向我们请了一批押镖的队伍。而这户人家……” 在旁人叹息的间隙,宋知熹听见,自己的声音与贾风的声音渐渐重合在一起。 “应是柴氏无疑了。” 他孙太史,从区区一员仕子晋升为了可以在内廷行走的王公大臣。站到如今这个位置,艰辛自不待言,可真正也没有多少人,敢称一声自己从未折损过最初的清正。 浸润在世故又练达的政谋官场,一旦从汲汲营营的利好中食髓知味,就很容易在宽宥自己错处的时候一再自降底线。 倘若一个人为了成全自己的一番私念,果决地逼死世上清白人,既是这样,福一方黎庶又能有何指望。 宋知熹心忧,如今这个年过半百的孙漕,怕是已经不能再与昔日那个卓卓郎君同日而语了。 宋知熹多少也知道了他们眼下的麻烦所在,一语点明道,“恐怕他早已知道荣升已故的堂主与关内侯有过旧交,而这一点,正好触碰到了他心头的顽疾。所以,在荣升博得了一方印鉴的时候,想来他已经在未雨绸缪了。” 贾风又懊又恨,“而这一切,待我们今日才察觉到的时候,恐怕不好应对啊。” 打探过前情的掌事先生一脸为难,对宋知熹点头补充,“他这招栽赃,我们除了已经派人去搜集证据自证清白外,短时间内几乎无从抽身。” 原来,那批刚被卸下的货物是兽金碳,因为品种甚优货源稀少,向来由皇室宫廷大肆收贡。直到要入镖仓,伙计点验的时候才发现不妥,满沓预验单子上,压根不存在这批货碳! 原本要进贡朝中的贡品丢失,朝廷尚未声张可并不代表没有察觉啊,从宫人布下暗哨这一点,就可窥得一斑。万一宫中彻查,发现本来由柳州的漕商进贡的贡品,几经辗转竟然揣在了荣升怀里,他们这些人啊——万死难辞其咎啊…… 贾风闭目沉思。屋子里的对话众人的对话清楚地落在他的心目里。 “他持有一方印鉴,印鉴经手流转是不会记录的,除了收受印鉴的双方,没有人不知道印鉴分别在哪些东家手里,这向来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万一成功嫁祸给我们荣升,以后整座库房怕不是要交待在他的手里。”有人说。 宋知熹嫌弃地蹙眉,“荣升是个香饽饽没错,可想要一次性薅足羊毛,这吃相委实难看了些。” 贾风略微偏头,见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挪到了墙边,眼睛一眯看清了,腹诽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看黄历。 只见她在老黄历前负手,目光按图索骥一样查找什么,紧接着,抬起来的手指最终停在某一行,她一字一句念道,“朱雀值神,馀事勿取。” 这一幕,看得贾风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说之前他辣手摧宝枝不太吉利,那么她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实则为在场所有人心里的不安打了个圆场。 “砥砺前行,”宋知熹转过身来将手翻覆,凭空往下轻轻一压,“低调做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忍不住直起了身子。 就要清算了吗? 投向贾风的目光紧张又激动又不乏犹疑,仿佛在询问—— 贾老爷,你认为呢? “如果说现在清算都太不合算的话,那么等到明日京城的荣升陷入了不义,我这一条老命,折在这里算了。” 各位东家或者是因为东家不在京,而暂代自家东家的亲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贾风身边的长随是这几日才随贾风回京的,并不认识宋知熹,只知道她是朝臣门第中的大小姐,父亲在朝,京官身份并不普通。但就凭方才一段时间,她举手投足间款款有礼,根本不掺杂那种官家子弟自说自话,不容其他人与其意见相左的豪横底气,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位姑娘为人挺低调,更难得还是个讲理的。 但宋知熹只是先前随口插了几句话,紧接着又因为如水投石,参与商讨的人实在不少,加上与其他人相比她的份额实在稀薄,资历又浅,从入座到眼下,也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侧目。 任谁做出这样大一个手笔,说他没有半分顾虑是不可能的,堂堂奉常属官太史令亦是如此。“变被动为主动”这一大胆的想法让贾风既忐忑却又正中下怀,经过忖度,一干人都觉得要想把荣升摘干净,无论如何都得让始作俑者自己先跳出来。 当贾风决定不显山显水地把事往大里挑,将安排吩咐下去的时候,阳光渐渐熹微。 商贾们陆陆续续将要离开,贾风亲自起身相送。宋知熹出了房间,才觉得自己被盘香熏得有点气闷,估摸算起时间,盘锦大约已经回了府院等她,不急于一时,便在楼外吹风清醒了片刻。 怎料将要走的时候就有人连唤“小东家”,她一个岔神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喊她啊,回头便见是贾风常常带在身边的那个长随。 长随叫她随他从另一条道出去,路上对她说这是贾风的意思,又告诉她,考虑到她是女子多有不便,这条道专供信使往来,行走的人少些,叫她放心,既能保全她的清名,也省了被外面多事的闲人看见的麻烦。 宋知熹听后不由得面带感激,却也是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她偏头看向长随,问贾风还有没有其他要嘱托的。 第125章 归位 长随顿了顿,果然又改了口。 老爷要他转告她,说先前是他考虑不周,小东家份额不多,加上不同于商贾买卖频繁,他们之间没有确切的来往记录可查。况且说到底,就算荣升运道不顺最后还是出了事情,对她这么一个小来客来说,也实在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所以老爷劝小东家,若想适可而止、自行退离也是可以的,接下来这段时间里,他们荣升自会替她善后。 说话的时候,长随自己心里也认同,讲句私心话,虽说荣升处境不佳自身难保,但他们荣升偌大家业,就算守不住了,也断不能没脸没皮地拉个小姑娘进来垫背。 宋知熹静默地走着路,只觉最后的话字字直戳人心。 贾风肃穆的脸容,以及他借口撇开盯梢,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与长随耳语的画面,在她眼前一幕幕被臆造出来。 多多行义,亦是福德。 她讷讷垂着眼,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一路上静默无声,可话及大门前院,就完全是另外一副场面了。 刚刚去报官的几个亲信伙计回来了,其中一个好端端出去却顶了个乌青眼回来,蠢人才看不出这是遭遇了苛待,贾风一口气怄在那里,并不爽利地把他们的禀告听完。 伙计按照老爷的吩咐,只管敞亮地去报官,挺起腰杆对府衙大人直说荣升票号被恶人栽赃,偷塞了赃物进来,不敢拖沓就来禀明,眼下赃物就在仓库里恭候官差勘验,他们一点儿没敢动。 怪就怪在,刚说到这里,谁聊又一伙人在外头,大咧咧地敲响登闻鼓! 原来是柳州漕商进京后发现丢了贡品,自己又没能耐在短时间内凑出兽金碳来填补漏洞遮掩丑事,早就巴巴地跑到官衙先行告状,将自己看护不力愣是说成遭了强盗。 这不,听见荣升的来交赃,脑袋一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敲了登闻鼓挤了进来。两对人马趁府衙官差还没有骇人动作,赶紧互别苗头,谁也别想撇干净! 什么看护不力,摆明了是受人指使又串通好的奸滑计俩! 此时,贾风已经恢复了肃然,他扫视一圈,留下来这几个,皆是实力雄厚的几位大东家。接下来荣升意欲何为,又需要怎样的配合以联合抗衡祸患,他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们,只见之前还同一屋檐下出谋划策的人,都一脸难色找借口推搪。 贾风扬眉哂笑,看向他们的目光不掩揶揄。 这些人,无非是觉得自己府牌子过硬,生意在各大州县根基太稳,朝廷投鼠还得忌器,并不会轻易对他们妄动。 不过,这么想仍旧在理,因为确实说中了一二。 先不说这几年赈灾济粮得以便宜行事,靠的还不是早些年与个别高门商贾签订的采买协议,再者,国库里能供盘活的油水,一半都依靠这些富贾亲自操刀割肉呈贡。圣人定鼎朝纲,同时也乐得安定,暂时还不想打乱长期以来,在各大行情上形成的有序竞争与钳制。 不消片刻,长随哆哆嗦嗦跑过来,也不知是被何等骇人的场面吓到了,叫这素来周谨之人忘了压低声音,全然无视周围其他人,离贾风明明还差几步就开始张嚷。 “老爷——不好了!宋小东家她、她……” 贾风尚且从沉沉思索中剥离出来,呼吸之间只捕捉到话中的人物,以为他只是替他关心则乱罢了,可是随着咂摸议论伴着吸气声在耳畔开始不真切地发嗡,他又如猛然一个惊雷炸破,镇静程度不比前者好上多少,问:“谁、谁被砸了脑袋?” “宋小东家被人砸了脑袋了!” - 落地京城的荣升票号三进三出,楼阁后面配备的庭院堪比大户人家的府宅。 袅袅柳意下,豆绿色的衣裙急催催夹带而过,侍女按吩咐去雪芙阁里寻了上好的膏药,她步伐匆匆,这便是要返回了。 雪芙阁专门摆置中成药,她想起姑娘扶着额头的恹恹郁色,虽说那位女客模样娇贵,哪里像是家中缺好膏子的人,可是看不看得上是她的事情,平白在荣升的地界撞上了无妄之灾,他们荣升怎么也得做个人情。 然而等她回去了才知,那姑娘已经不在前厅了。 宋知熹并非嫌弃旁人的药膏,虽说她被人用顽石暗算,但她既没头晕也没眼花,自然不会对几个下人拿乔。 当时她还跟在长随身侧沉思,最后还是决定暂时返回,向贾风坦诚一些要紧事的时候,结果她一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额头就中了彩。 似乎有人就等着往她后脑勺使坏,只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 她盯着不远处那个随时躲窜的人,心下已经有了计量。以那人的灵便身手,想要甩掉后面的她分明是轻松得很。 她悠悠提步,眸若点漆的同时,那人也回头正盯着她。 事实上,在女孩子被府医带去看伤的时候,这个小厮打扮的人,就已经偷偷在外头晃了好半天了。 此刻,就见女孩子单手扶着扎了布条子的额头,绷着脸儿朝这边走来,心情明显差极了,望着他的时候,满眼戾气更似要打人。 很自然地,这人更加颤颤巍巍,转过头就跑了。 黄昏时分,高积云层层堆栈,拖泥带水地朝红霞施压。 深深的庭院,因为久积未扫,车轮碾压出的痕迹仍然尚且残存。 应那人所盼,她后脚跟进了一间地处僻静的仓舍。 仓舍里面光线昏暗,一点点萧索的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开来。 听闻兽金碳作为用来御供的柴炭,燃烧起来一点烟味也没有,还颇有松枝清气。然而就在她思毕欲将撤离的下一刻,满屋子的诡秘在嚣张迸发的火光中原形毕露。 宋知熹食指轻巧地点了一下太阳穴,状似恍然,神情却没有半分意外。她不曾忘记,他看见她追上来的时候,紧张的眼神里迅速划过的一道兴奋的芒。 “孙漕的引子,设在这儿啊……”她喃喃。 方才的人显然有意将这把火嫁祸给她,好将这作为放火之人“畏罪”而消灭罪证的现场。 不巧,她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足以倒打一耙。 不过,屋外的落锁声却不对劲起来。她撞门未果,心里连连叫糟。 既然是要栽赃,可是有哪个放火的,会把自己反锁屋里,连自己也一块烧死的? 她的指尖蜷了蜷,手心也跟着攥了一把汗:那万一,就这么简单,仅仅是想…… 烧死人,嗯? 一把火既能把走私贡品挑到明面上,又附送一桩人命,这外焦里嫩地添了一桩尸案,正是可以借她御史爹的暴怒,造势将荣升逼到众矢之啊! 她将背后的人连名带姓在牙关里恨恨咬了一遍,感叹这人可真会为自己添一把好手啊。 炽热的气流让整个房间升温起来,她收回敲打的拳头,背过身子靠在门上,仰观那碳火,好似又凭空浇了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几近失控。 就如同。 数百年前那场古老又震撼的天火。 火光在她的脸上照出一片杏橘色,泛泛无奇的瞳孔中,几缕不属于原身的清芒渐渐归位。 第126章 嘉贶 大兴王朝。 嘉贶七年,农历四月初九。 三晋源茶楼。 “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龙争虎斗!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尾音婉转一收,那说书先生就心满意足地撩了袍,退下台后,茶楼里再次恢复了谈笑。 从叙旧会友到洽谈生意,从本地乡绅到异乡旅人,茶楼里文人雅士、商贾平民比比皆是,满楼的活络气息看起来甚是热闹。 茶小二串着桌儿给客人添茶时,察觉几道不约而同瞥向门口的目光,心底了然,正要回头熟稔地招呼来客,甫一转身,本来一口气就能连贯的动作停了下来——原来是位白面小生。 但紧接着他又嗬了一声。 因为说法并不贴切。 那人儿一身砂白色的窄袖衣衫,高束起的发冠上饰以明红色的朱缨带,带尾略长,自然垂落于耳边,衬着线条一般流畅的下颌,露出白净精致的脸儿。 稍稍抬眸,好生娇俏! 不等茶小二招呼,祝二就开口道:“晒干生煮的羹饮茶。” 见不得回应,她又适时补充道:“……可有?蒸青团茶也行,噢,还要一碟荷包豆,谢咯!”接着在茶小二的托盘里,同样热情地放上了几两碎银。 祝二撩了外衫端正坐好,她坐姿向来周谨,稍后才察觉到周遭陆续悄悄投来的目光,只觉如坐针毡,她无奈抬手遮额,衣袖顺着小臂微微滑下,露出戴着绞丝纹银镯的细腕。 隐约有吸气的声音浮动。 “啊!” “哎呦!” 不同方位乃至角落里的痛呼声竟然同时响起。若是仔细分辨,不外乎是先前一直目露精光那些闲汉。 “哪个浑球扔豆砸我!”有人登时就拍桌子动气。 “这儿。” 被一道醇厚清冷的嗓音吸引,众人齐齐望向二楼。 那人侧身倚坐在凭栏旁,头盘玉绫冠,侧脸的轮廓相当干净利落,他微仰着头神色平静,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腿上,动作潇洒自然,伸出长臂揽过桌上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挺拔身姿竟惹得里间的几个女孩子面色绯红。 “收起你那二字脏话。提个醒而已,这么受不起么?” 那个起哄的客人端详半天,猛然一屁墩坐下,自认吃了闷亏,学着其他人一样,喝茶以纾缓氛围,乍一眼看气量倒还不错。 祝二把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惊叹别的:一把豆子能精准地打在不同定位的人身上,这功夫,属实不错。 她下意识抬头探寻他,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与她视线相撞,不过微微一顿间,朝她和煦一笑。 这笑不掺杂任何情绪,却叫她顿时惊神,酥意流窜四肢百骸。她连忙垂下头,顺手拨开了垂至脸侧的朱缨带,惊觉间,耳后竟已生热意。 - 嘉贶七年,农历五月二十。 清虚宫是一座巍峨山观,观里的清虚道长是先圣的帝师,却不欲赚得桃李满天下的美誉,名下收的尽是贤能的世家子孙。 祝明宴此行便是应承祝家族老的推遣安排,去清虚宫受道师点化教诲。 她也不过前段时间才知晓,那位曾“掷豆”出手的公子,正巧也是清虚宫道长的座上学生。 只不过,他见她就避,真的很闹心。 这一日,她穿上一身雪雾绫的轻裙,学着山观里的仕女将头发编成了精致的式样,径直走向他的书房,轻轻推门而入,不大不小的动静惹来一屋子的男儿郎回头。 她凝滞,只听见自己讷讷地喊了一句“纪家哥哥”,声音细若蚊呢。 一句“哥哥”羡煞了屋内一众好儿郎。微光泄入,莹莹在耳,落入凡尘不自知的九天仙娥,大抵便是如此景象。 她温良乖絮地站在那儿,一眼便寻到了人群中那个清减的身影。当雀跃被紧张拥簇,她甚至不敢妄动,唯独静待他的回应。 纪靖阳也一直记得。 某日犹对群书拥敝袍。 只消微微抬眼。 她背光站着,水滴状的耳坠子,晃得让人乱了分寸。 清虚宫的日子过得太快,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祝明宴虽然为人谦和,笑起来随意得像没心没肺,但心底里,她最清楚地知道,自己终是做了一回自私的人。 至少祝氏族亲,都会这么认为。 嘉贶八年,农历九月十三。 祝氏行二幺女对外失踪,找寻未果后,众族老反应过来却即刻动怒,以“祝氏从不生养这等毫无良心不懂恩义之辈”为由,要在族谱除名于她。幸得老夫人当场劈斩拐杖示威相护,这样一来,沸沸扬扬的清算陈词与捉拿号令才于内部惨淡收场。 至于为何会动怒如此,唯有仙岐门祝氏洞若观火:所谓失踪,也不过是逃避家族责任的一番蹩脚又含糊的态度罢了。 祝二虽说无功无过,但行事动如脱兔日常又短了看管,于叔伯看来,便可能养得稍微娇蛮了些。 可是谁能想到,一场天火显像,奉诀祭法的天选之子,竟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越过族亲内学术深厚伯叔甚至血脉子侄,落在了大房行二这个,他们栽培嫡长女时,顺手才带一把的幺女身上。 祝明宴曾经想过,在离开的那个仲秋,如果她当时还像从前一样,因为躲懒,坐在寝堂前的黄梨架下,啃咬应季的黄桃,祝明川一定会轻车熟路地寻过来,用力推指她的额头,用惯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她说,“跑什么跑,祝家几百年功德积业,又有这么多族老辛勤看顾,还真护不住区区一个你么,你还怕送了命不成?” 若她稍微显露出一点要回嘴的迹象,她还不会忘记打趣她:“依我看,还是放一百个心,你就算眼巴巴想去,也得看天公乐不乐意收呀!” 人一旦忙起来,生活充实起来,哪里还会有时间伤春悲秋。 踱步在家给民足、海晏河清的图景里,很多想不通的事情都会在时间的尽头渐渐淡化,她慢慢不作他想,活出了一个最像自己也最活络的自己。 那都是她不曾有过的,最为灿烂的年岁。 - 她伴他枕风宿雪,已经一年半载。 三十亩丰润开阔的良田里,因为昨夜雨气还未散去,湿漉漉的风里还伴着麦香。 祝明宴挽起布衣裤腿赤着脚,信步走在田梗里,踩进一处浅水,任薄水漫过脚丫,蹲下身子的时候,长长的麦草掩住半个身形。 她忽的往前一扑,诚挚小心地护住双手间的拢藏,缓缓站起来,转身看向田梗上负手而立的儿郎,喜不自禁之余,也不忘把拢着的手往前一送,在他面前打开。 一只彩蝶翩然飞出,流光在她的睫羽上跃动。 灿烂夺目的光景里,他宠溺的一笑直达眼底,如此和煦少年,暖阳轻洒在他的衣着边角,像是披上一层沥金光晕。 有人说,生欢喜心,亦是福德。 那这福德于她,能否不再浅薄? 客院的寝堂外万籁俱寂,窗棱内依稀灯影幢幢,又是一夜挑灯续昼,那人闲时温书,她素手搅动羹汤,伏坐在旁,汤匙不经意磕碰碗壁,发出的轻响一节继一节,却在不期然间停了下来。 察觉到身侧失了动静,他无奈牵唇而笑,放下手中卷章,将小臂叠于案前,认真对上她的双眸。 果不其然,这家伙,又看着他出神了。 她支腮打量他,似怎么也看不够。可他的目光更浸透了一汪潋滟酒色,看得对视之人行将溺毙,终究还是让她不敌,唏嘘几句强撑面子,便干脆败下阵来。 他小心捧过她的头,与她额头相抵,竟也稀奇地摆起师兄的架子来,数落她明明整日都对着他这张脸,怎就能没半分长进? 算计着也不知是第多少次的熬夜失败,纪靖阳无声自语,放弃挣扎的,明明是他自己。 第127章 万难 祝明宴坐在正屋堂内,端起茶,茶盖拨了拨沫儿,吮了一口,听着坐在下首的女子拿乔磋磨。 听仆役说,这个女子刚去申国公府走了一趟,特意又来找了她。 “都说青梅敌不过天降,没想到现在也会轮到姐姐我满心犯难。” 女子扯着与国公府没凭没据的媒妁之约,口口声声奉劝她不要横插一脚,然而祝明宴可算听明白了,若不是前脚没讨到好,又怎么至于后脚来找她的不痛快? 姐姐?瞧着与她一般大,这么快就要摆主母架子了么? 你说她怎的不气恼。 她眼睛都没眨,双手往前一送,把茶水泼在了女子脸上,蜷缩的茶叶挂在青丝云鬓上将落不落。 那女子扔下几句气话,就羞愤地跑了,至于什么话,那人气音过重,她压根没听清。 但她听清了城内再度响起的戒严声,好半晌,心道,“失策了。” 益州地界,汾阳边关,在申国公数年镇守下,俨然成了最后一道决口。 昨日,原本败北而逃的鞑虏,竟是重现在益州边境的城关底下叫嚣,最令人警惕的是,竟不知从何处请来了巫祝。听说这巫祝道法高深,练就了一身诡异妖力,能从千里之外镇住小孩的心神,以孩童魂魄献祭他们敬奉的“昆仑仙”。 她走出了城,见到一群乞丐哭天抢地。 “军爷,就收了我们,带我们去庇护所,等攻城了我们无处可逃啊!” 她闭了闭眼,散出一缕灵识查探动荡时局。 京城内人心惶惶,城门紧闭,京畿戒严,派出五城兵马司巡街,不厌其烦地提醒城中百姓,“莫要出街!尤其看好孩子!” 圣上下旨让医官分散于民间,成立专医署,查看得了魇症的孩童,隐匿的道士也下了山查探人间,前来相助,接连呈送入京的簿册上笔墨未干,全是几天内新增的病例孩童。 仙岐门的老太太也早已被传去了京城。 她看见院落里的女人,彷徨踌躇,绞着帕子思虑边关丈夫。家庙里老人长跪蒲团,喃喃诵过几番经卷,为子孙祈一世安福,乐齐人,百岁无忧。 而疏于防守的边城,街边铺坊早已丢了营生,眼下更是乱成一片。 “我的儿!”女人抱着梦魇的孩子,急得撕心裂肺。 祝明宴回神,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不忍,实在不忍! 孩子是千秋万代延续的血脉,这等做法,不仅是丧亲之痛,更是断了传承的百年基业,比多少酷刑都更令人发指。如此祭天,难道不会嫌它肮脏可齿?昆仑仙,何谓昆仑仙?粉饰肮脏的幌子罢了! 年年岁岁细小的瞬间堆积,有怨念,有奸邪,厚积薄发,山雨欲来,仿佛生灵自然的愠怒终于喷薄而出,又好像就突然地,被这些细小的瞬间击败。 她可以承认自己惜命,可以承认自己并非天生的济世心肠。但良心良知一旦泯灭,她枉为祝氏子孙。 她还会说,她只是还没有想好吗? 这种含糊其辞的借口在紧要关头,在时间流逝的面前何其可怖。这句对自己说过千遍万遍的麻木的话,付之以眼前的惨痛,原来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代价。 她为何还不承认?! 不餍足的是她。 贪恋当下自在的是她。 那么,枉悖教养恩义的也会是她。 眉心浮现上一道浅浅的半莲灵印。整个人似乎被灌输了一种强烈的感觉:皈依三宝,才该这是她生来的秉性和宿命。 她在等,她想等一个人,如果能等到今年的第一场冬雪,他欲沸雪煮酒,她定当赴约而守。 但她知道等不到了。 “会有办法的,会有能周全一切的办法的,不会走上绝路,我能护住你。祝明宴,你信我啊。”那个人曾扶住她的肩膀,告诉她他的承诺。 祝明宴当时没回答,并不是不信他。 她怎么不知道,离开清虚宫前夕,师傅给他留下的一篇《福黎庶》空本啊,写至舍身取义一卷,他可是拖了整整两年,都没见再动过笔。 她的眼眶发热,眼泪来得如此汹涌。 如他这样一个擅长通权达变,揆情度理的人,又能被什么义理缚住墨笔犹豫不决? 一切都归因于她啊——她,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的两难。 …… 她正色,抬手掐了一个灵官诀,感受到了迫近的巫师气息,起身而走。 益州城关。 黑压压的军队簇拥下,是一群巫师,似乎已经做好了进城的架势。兵卒将领见了心中一颤。 这就是……所谓巫祝?! 玄台紫盖,冠带其身,那个巫人手腕一摆,敌军压境,两军霎时开战,战鼓遍地擂来。他们兵戈相向,使出浑身解数变换阵仪。 紫衣巫人念动破酆都离寒庭咒,刹那杀气大开,威压倾覆,无数兵卒破败而逃,无可躲避的,生生挨了一压,吐出一口浑血。 祝明宴站上城楼,赶忙发动玉清诀,掐中手指中指中节的诀文。 玉清诀,书谱中有载,象征于统领天仙兵马,指挥行瘟使者时掐。 巫人对峙以开经玄蕴咒。 “敕东方青瘟之鬼,腐木之精,南方赤瘟之鬼,炎火之精,西方血瘟之鬼,恶金之精,北方黑瘟之鬼,溷池之精,中央黄瘟之鬼,粪土之精,四时八节,因旺而生,神不内养,外作邪精,五毒之气,入人身形,或寒火热,无体不宁,九丑之鬼,知汝姓名,延呼吾命!” 天空笼罩阴翳,以飞快的速度向外延伸,蔓延其他都城。 竟敢动用玄科禁祝! 京城。 “边关急报!” 得知边关情形与魇症缘由,清虚道长以“旌庆德源,奉天百禄”,立即向圣上言明请封,圣上无有不应,立刻封仙岐门祝家二女祝明宴为宗姬,赐号庆源,并调动临近三洲主要兵马,速速前往支援! 耳边略过风声,怨声,她看见几百年的积怨,数不清的恶性,走马观花,造就天道伦常轰然失衡。 阿宴移步阵前,捻动延内贞法诀,心快速思过“百官纳灵,节节受新,清虚掩映,内外敷阴”足尖移前作后,移后作前,使出十成心力,两手合掌翻搜,甩出一道黄符,构成诀目,“急宣灵宝旨!” 《上清玉枢五雷真文》法诀悉数而出,狂天乍响,万道金光,追影锁踪,劈向恶巫。恶巫七窍流血,瘫倒在地,最终化为枯木,成泥。 战事告罄。 医署里,钦天监人来报,功成!医官速速试用还灵丹,孩童转醒,大喜过望。 城里人头攒动,或涌向医署或对天朝拜。 医署台前,老夫人身边的清虚道长并不言语。 边关,兵胜,欢呼,感动,叩谢恩仙。 阿宴毫无气力了,感受周遭的至诚氛围,虽感觉大限将至,好在并不痛苦,一切值当。 仅剩烽烟万里如弦。 望穿秋水,终究还是等不到了。 她无法和他执手下酒宴。 她再也无法和他入巷吃汤面。 追随着内心深处的指引,她瘫坐在地,抛出一张德充符,手指画地为牢,画了个上清天蓬法中的五府散灵诀。用力一旋,周身晕环骤然缩紧,形神俱灭。 她依稀记得,纪靖阳曾对她说,“你命不该绝,你本不该死的。” 其实啊,这世上哪有什么该死不该死的说法,只是看,谁的死能给在世人带来最大限度的最大价值罢了。 京城。 老太太倏地浑身一颤,好似感应到,随即哭呼:“我的儿!” 清虚道长长身玉立,攥掌高呼: “庆源宗姬,为保我大兴,卒!” 眼见之处,百姓跪叩,大喊宗姬,恩重如此! 乾仪宫朝外,内侍黄门尖声高扬。 “圣传诏,庆源宗姬高风亮节,今凭牌位为身,入皇家玉牒,以皇女规制厚葬!”声声穿破云霄,遥远不可追…… 迩来三十又一年。 清虚宫。 纪靖阳提笔落墨—— 《异世谣·万世芬芳录》中有言:当日月于神明永生,当星辰与此心同授,那双眼,从古至今温柔凝视,诚心以求,温然给予,若以大爱为心,世间种种,必不相负。 我以为这爱可以排除万难。 可万难之后,又是万难。 如今,我为渡化眼前之人,已然满身疮痍,好在终究是为她破了它。 它这万难。 句点落毕,他的瞳仁一点点地灰败下去。 小道徒从长廊上喘着粗气赶来,扭头拐个弯就扒住门框,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欣喜,“纪道长!师尊要我转告你……”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男人的下颌重重往下一沉,道徒的声音陡然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继续哽出字词。 “事,成了。” 他岔手贴于额前,郑重地拜了下去。 “宗姬有望再生,恭祝道长遂愿。” 第128章 问候 泱泱千百年光阴,于她而言好像就在昨日。玉案上刻了浮雕的墨锭,纪哥哥雨天洇湿了的睫毛……都清晰得纤毫可见。 纪靖阳倒下的那一刻,宋知熹眼前黢黑,整个人失去重心,一下子跌坐在地。 兽金碳熊熊燃烧,喷灼出的热浪与突然炸响的爆裂声,无不在提醒着她过去与现实的泾渭分明。 感念、自惭、不忍……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她整个过程眼泪簌簌就没停过,直到眼眶干涩了,人又变得了无生气。 以至于连皂靴踩踏在石子路上的动静她都没有听见。 那步风透出来的焦虑与刻意毫不掩饰,不过几息之间似有铁器互相碰撞,门锁“铮”的一声被砍掉在地。 宋知熹浑身一僵,一个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她赶紧撑住门框站起来,顺势往前横扑,登时两片门就被踹得垮翻在了墙边。 二人四目相对,时隔多月再次相见,周绪呈嘴边噙了笑。 “好了,出来了。” 荣升库房兴许是刷过防火涂料,墙面用三合土打造,四角是清一色的封火檐,除了窗子和个别房梁有大面积损坏,火势稍减后,眼下多是碳火烧剩的残渣,看起来算不得有多么惨烈。 那火耍了场颇为短暂的威风,如今倒是偃旗息鼓得分外干脆。 然而火势将熄,温热不见丝毫减少,却暖不透她此刻惨白的脸色。 他瞥扫了一眼她身后屋内的情状,近身朝她走来,叹了一口气。 “如此不惜命,你是闹哪样?” 他的言语温存轻软,一双眼睛湛然生辉,正气凛然的瞳孔里映照出她的惨状情形,只会叫她更难受、更自惭形秽、更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她禁不住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无关他从进来伊始,目光里掺杂的某种让人辨别不清的情绪,而是出于她自己不清白的心。 自己的反常连她自己都觉得说不通,更何况周绪呈年纪轻轻擢任大理寺卿,英拔风姿誉满京城,站在那里微微颔首,一个窥探的眼神就能把人烫穿个窟窿,宋知熹的状态又怎么瞒得过他? 在那人不太明确的属意下,宋知熹不欲拖沓,先一步跨出了门槛,一脚踏过之时,便好像感受到了两个天地。屋外松风阵阵,味色比屋内的兽金碳更作真实自然,隔院灯火熠熠壮观,几经周折漏映在她的鼻梁上,顺着轮廓漏进她贴身的衣领,折射出一层薄薄新起的细汗。 然而周绪呈并没有让她这种状态持续太久,他用眸光跟随着宋知熹负手转身,在宋知熹几欲向外再走几步时,一句端方有礼的问候直接让她破防到汗毛战栗。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 当圆滑小意撕开伪装,变作不可深究的肃穆沉沉,那人忽作沉寂的音色,勘破她此刻所有的狼狈与慌乱。 宋知熹深吸一口气,竭力想要平缓地呼出来,反而因为刻意控制弄得上半身都在颤抖。 被一眼戳穿的泄气,对诘问气息的无措……种种情绪在那一瞬间根本没来得及出现在她的意识里,即便两人有过浓情蜜意一场的荒唐戏码,她,或许还是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可怕。 敏锐得可怕。 就算是寻常旧友,乍然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又听起来十分不着边际的话,难免不明就里,可是宋知熹心里门清:这句话,问的不是宋知熹,而是问给眼下她这位——神思清明的——祝明宴听的。 她没办法因为一句语焉不详的发问,揣测出这位国公世子到底是信了所谓怪力乱神,还是存心试探。她以为按照以往的性情,自己会半开玩笑似地给出些迷蒙反应试图蒙混过去。 可是,她慢慢发觉,自己根本没有装点脸上表情的欲望。 哪怕是一点儿,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给不了回答了,甚至也没有回应的动作,就这么立在门边,默默感受着自己的肩颈,在接连到来的心理冲击下变得越来越松弛的疲惫感觉。 在族亲长辈宠溺又戏谑的口吻中,那个擅长逞嘴皮子上功夫的“阿宴”,头一回,呈现出了落寞的、行将枯萎的迹象。 暮夜完全笼罩下来的时候,不远处,荣升的会客堂却还没有闲下,里里外外已经站了不少人。 仆役在这座府院外快步穿行,顶着一群公署官差藏锋般的注视,将能燃的灯火全部重新换上了新烛,一时间灯火通明,显然是为屋内主客做好了一副要紧促长谈的准备。 早在贾风听见宋姑娘脑袋受创的惊闻后,他就急忙要人带路去亲自看看情况,万万没料到那个时候,大理寺的大人会亲自过堂。猜想竟能劳大理寺出动,事情一定是惊动了上面,进度快得足以惊出他一身冷汗,但即使惴惴不安,他也不敢慢待,只能硬着头皮抽身应对。 虽然来人不是最上头的长官大理寺卿,但面对堂堂大理寺丞,一种久居上位才能沉淀出的周身肃杀官威,哪怕他作为府主坐在对面,在凝滞的氛围里已经自动占据了下风。 想必是因为事发突然供证不足,他们并没有直接抄府拿人,而是出示文书后选择过堂查问, 但在荣升上下看来,这和问狱提审其实没什么两样。 …… 一身影从城门口的方向纵马而来。 京城值卫最是严苛,宵禁时刻城门关闭,生人勿近,大多数普通官员都只能在就近的客栈落脚,等待明日入京。按理说能在城门早已关闭的这个时辰入京, 要么身负要令,亟待述职,要么是高门权贵。 然而侍从萧策仅是出示令牌,也能仰仗世子威风,无人敢刻意为难。 年前恰好赶上周老夫人寿辰,侍从萧策跟随世子回端阳郡给老夫人祝寿,又正值年关省亲,大理寺卿奉恩休沐,老夫人央他留下来,世子从善如流便也没急着回程。 直到几天前,世子接到传诏的密函,当即决定先行回京,留下他们一众随从安顿好其他事宜,再行跟上。 当时在端阳,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让萧策这个近身侍卫有些惶惶不安。 国公世子每每回府一趟,少不了有宴请名帖递送进来,更有世家携亲带眷前来上访,与国公府上的女眷攀亲闲聊。七拐八拐地将话题岔到他身上也就罢了,那些夫人们似才开了心窍一般,走动了几十年才发现国公府的景致造工分外迷人,特别喜欢携带自家女眷在府中走动一二。 周绪呈虽不胜其扰,却也不欲扫了老夫人的兴。他公务系于一身,如此,又渐渐与他们养成一个心照不宣的习惯,即便是出门短居也少不了要捎带几份公文案牍,恰以公事为由搪塞一席不相干的叨请。 萧策不是个会来事的人,怪就怪在他这双手,太会挑。 还记得当初大理寺刚接手柴氏女行刺一案时,抽丝剥茧后,世子将目光游移到了宋御史之女身上,吩咐手下差役对此女做过一次调查。 世子没有特意嘱托,他回到署衙便自主挑选了卷宗,不经意间,发现某册封卷压在案底有一段时日了,可见是没有得到书案主人的重视,出于谨慎周全,他还是将它抽了出来打包送进了锁箱。 他哪里知道,世子此次回府竟一反常态,主动向亲长过问起了庚帖。 彼时,周绪呈在书房瞥见那本封卷,想起来这就是之前与宋知熹才有交集时,下面的人依据调查呈上来的一份简书。 周绪呈既然存了对她了解一番的心思,他也乐得品读一二。呈上来的简书虽然不至于精细到起居注,但在略显粗糙的记录里巡睃半晌,仍是叫他眉梢动了动。 萧策清楚地记得,那日整整一个午后,书房都没有一点动静,直到一个仆从替国公夫人来传晚膳时,才听他出声回应,音色寡淡。 不过国公府大办寿辰几日后,世子也恢复谈笑,一如往常。 于萧策看来,世子虽然肃穆的时候十分严苛,令人不敢造次,但他性情开怀从来不吝言笑,若不是能常年跟在他身边共事,学到了几分敏锐,他也不至于将这种细微不妙的情绪变化记到了现在。 第129章 荷包 宋知熹是依靠类似于老马识途的本能,才迟迟回到宋府的。 才目睹完人家库房被烧,就这么单枪匹马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委实不像个好人的做派,然而她精神恙恙,甚至有些不堪,待菁娘不顾俩丫鬟的阻拦满脸忧心地闯进来时,就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多躺了一天,次日清晨,宋知熹在床榻上闭着眼睛,心态渐续回笼。丫鬟进来叫早,她才睁眼,发现枕边躺了一块荔枝纹色的荷包。 她那晚回得晚,之后睡得又沉,不知道这个物件是几时就在的。指尖摩梭着细软的纹路,她记起来,这还是今年元旦时,宫中分赏给所有能于内廷行走的王公大臣的八宝荷包,供年初三日的早朝上悬于衣带前,权作吉祥。 官造出手,定非凡品,端看精致的样式,就是小姑娘家一贯喜欢的新鲜物件,盲猜也是宋渊让人留给她的。 温柔来得猝不及防,祝明宴呆滞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收拢,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入袖笼。 午膳用得早,也用得很安静,席间菁娘换上公筷给她夹菜,她扒着白饭吃,筷箸交搭的声音轻轻地荡来荡去。 停午的时候,日头正高,舅母带着好些男丁过来了一趟,一层一层的箱笼被架上侧院几辆通往巷口的马车上,仆役搬得卖力,紧实的肌肉筋脉贲张。 她就站在不远处,舅母将她带开,散着步同她说话,杨家的老夫人年事渐高,时常念叨远在京城的几个孩子,相爷让她正好回婆母家省亲,顺道带着她和表姐棠儿,全了老人家一番惦念。 过几日相爷得空,便会来送她们启程。 柳儿抽条的纤枝悠悠晃摆,生出的淡淡青白惹人凝睇,南北通透的回廊里新风照拂,她慢慢地走着,眼里却好像装不下任何风景。 她的脚步不停,步子越迈越宽,几近跑了起来,心跳在抑制不住地加快。 “小姐!” 缀在旁边的丫鬟一一落在身后,任由呼唤的声音在脑海里变得越来越刺耳,她秉住急促的呼吸,穿堂过院,终于在菁娘惊愕的目光前落定。 “爹呢?” 说话人的声音轻轻的,很小心。菁娘收拾绣面料子的手腕微微一动,又重新放了回去。 “我父亲呢。”再一句,宋知熹的眼泪嗒嗒地往下掉。 菁娘垂下飘忽不明的眸子,缓声回答,“姑娘说什么呢,宋大人当然在署衙当值了。” 然而这等解释并没有宽慰到她,府里人拙劣的遮掩已经给她提供了印证。 杨家往代经商,近些年才歇下来钻研起书香文道,杨老太爷过世得早,但老夫人精神矍铄,风采依旧,一把手攥着家中管事权,非但养出了个官居相位的长子,还能凭借毒辣的眼光,一举之力将杨家在当地挣得不小的名望。 儿媳妯娌间就没有不服她的,但这位老夫人的脾气可以说来就来,对不服教的泼皮子孙最是眼不见为净。 惦念她这个曾给她惹过不少麻烦的外孙女,怎么都让宋知熹觉得不太真实。 预感同时告诉她,就凭那几个仆役的身材力气,换上一身行头就能应聘护卫,像极了寻常人家出门负责马车护送的打手。 男人坚实的步伐稳稳传来,宋知熹支起耳朵,连忙回身看去,回应她的却不是宋渊。 “你父亲已经自请进了诏狱。你,休要再自行闹腾!”杨居山眉锋高攒,看着她道,“让他安心,他才好全心应对。” 舅母唐寰从后面小跑过来,啊呀喊了一嗓子,“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吗?知熹打小失了母亲,你妹妹还在时都舍不得骂她,你又怎能说出如此重话!” 杨居山心里叫冤,他平日说话就这个语调,就连喊杨棠的时候也没差,都不见她像这样发急。 但转念一想,作为一个小姑娘,母亲不在,如今父亲又蒙难,实在不该打击太过,他清减了声音,知道外甥女是个明理的,但也随了她爹有几分执拗,不告诉她她反而会自作主张,起主意去四处探问,索性,就将那日事情的始末言简意赅地讲了出去。 昨日早朝,御史台一鼓作气弹劾文史院贪墨,能进文史院的京官都至少是二甲进士出身,背后的姻亲关系和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只要不是犯了皇帝的忌讳,难免会通同一气。 御史台劲战辩驳,直指端倪,引得圣上重视,下令封查文史院,就在御史台占尽上风后春风得意之时,一直缄默的奉常属官太史令孙漕又一步出列,提起几日前就应该到贡国库的一批兽金碳,吸引了圣上垂目。 谁料他下一句,便公然举报监察御史宋渊自恃重臣显贵,倚仗皇帝垂青,与京城荣升票号权钱交易往来,私下结营倒卖贡品,败坏官德,如若属实应当彻查严惩,否则引人效仿后患无穷! 一番不急不躁的义正言辞,配上条理通顺的实情推断,言之凿凿,引起满朝一片哗然。 监察御史当即点出孙漕所言实属构陷,但又无法明确地割离出自己行为与孙太史一番判断的联系,竟也难以佐证自明。 御史台独立于六部直属圣上调令,尽管因为不避讳弹劾,少不了得罪人,但又不是黄毛小儿,明里暗里较劲也还有个底线,宋渊为官多年从未受过这般辱没,以一句“不敢自诩小节无亏,但坦称大节无损”,传达出宁愿殉节的气派,当众就自拆官衔腰封,向圣上自请关押诏狱,任陛下受检,坐等一个公道! 朝臣都知道宋御史性情耿严,最容不下侮辱,眼下做得这般决绝,尽管震惊但也在意料之中。 兴许聪明点的人能才看得出来,这是做给皇帝看的。 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皇帝都露出了无言以对的表情,对宋渊道了句“还没说要把你怎样,自己就先为难自己了”,虽语焉不详,未再表态,但可见是任由他去了,当即又虎脸下令彻查,不得耽搁。 胆敢伸手伸到皇帝口袋里掏东西,这次一批碳火,保不齐下次就是什么了,皇帝早就有意要查,而宋渊这么一番大动作,正好给皇帝造了一个大肆盘查越权结党的、理所应当的台阶,顺着走就行了,省力又省口舌。 见宋知熹干巴巴地杵着,像极了被吓懵了的样子,杨居山说完便心生一丝悔意,朝堂深水非时务者不能懂,怎么能讲给一个姑娘家,倒弄得他像没有成见,故意吓唬人了。 伴着自己夫人的惊呼声,他发现宋知熹竟然要跑,结果几个丫鬟杵在那儿一副见怪不怪,一脸平静好像事不关己的呆蠢模样,杨居山才想起来这是在御史府上不是丞相府上,眉毛怒竖眼睛一瞪,忙对仆从提醒道,“拦住她!” “拦住她!” 第130章 孙府 接收完四海商行捎来的、也很可能将是最后一封送达于她的口信,掩藏于幂篱之下的宋知熹终于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盘锦一脸忧愁,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之人,正纠结之下,姑娘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将什么东西塞进她的怀里,盘锦摸了摸,从质地温润的形状触感就能判断出是何物了。 姑娘与秦十八联系时从来不避她,她当然知道这枚镂工精致的彩玉球应该是极其重要的信物,就听姑娘道:“将这个交还给秦十八,不须多费口舌,他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了。” 盘锦心里憾憾,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瞥见盘珠急匆匆从另一边赶来,忙胡乱用袖子按了按眼角。 宋知熹此番跑出来,还跟了两个丫鬟,回来报信的盘珠喘匀了道,“姑娘放心,那群盯着的东西都给甩开了,没人跟来。” 小丫鬟又适时补了一句,“姑娘要做什么,尽管做。”她不是很知道诏狱,但听起来很凶险的样子,万一姑娘要劫狱,她、她……反正不管怎样,她盘珠也一定是要跟姑娘搭把手的。 望着满眼决然的盘珠,宋知熹愣了两息,才慢慢从一品香里面的长凳上站起,难得露出笑来。 “别怕,我们只是去别的府上坐坐。” 哪怕脑中已经预演过很多遍与孙太史周旋的场面,但还是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将她推到了跟前。 孙漕,那个前不久才听过的故事的主人公,植入她崭新印象的主人公,就这么,要她正面应对了。 孙府。 下人通报的时候,夫人邹氏正在正堂和别家的夫人说笑,听见门房的仆从称宋御史府上的宋姑娘来拜访孙漕。妇人们见有客人造访,下人们头一个就给邹氏通秉,料想她夫人的地位得人敬重且坐得稳当,妇人们艳羡的眼神,看得邹氏实在面上有光。 邹氏高兴,面上还是端起架子轻慢道,“老爷不在,让她回。” 仆从一听觉得不对,他此番前来告知,却并无请示之意,竟出口纠正:“夫人,老爷刚下值。”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各位夫人听得透透的,邹氏脸上腾地挂不住了,自家老爷下没下值连她这个正经夫人都不知道,还得用一个下人提醒?! 邹氏暗骂仆从没眼力劲儿,既然知道老爷回来了,还来找她做什么,何必多此一举!旋即又扯着嘴角找补,“竟这般巧,赶上官家刚散值了,我这便去瞧瞧。”说完赶忙唤来女婢招待各家夫人。 邹氏不知道老爷与宋御史在朝廷上生出的龃龉,侍奉他的近侍却知道,宋家女这个时候上访,摆明了要来问罪吵闹,直接寻到他们府宅来了? “也好,您主她客,挫一挫她的威风。”近侍凑近孙漕道,他觑一眼老爷的脸色,不辨喜怒。 在府门外等待通传的时候,盘珠便谨记姑娘叮嘱,垂首一声不吭,可是到了真正被领进孙府客邸的路上,她全程大气不敢出。 她偷偷侧眼看见,方才姑且还能露出点清浅笑意的姑娘,此刻愁绪都爬上了眉梢。 盘珠心想,原来姑娘只是故作轻松安慰她们,是啊,任谁家的姑娘,忽然遇上家中生变,都是会心生濩落的。 孙漕从宫中回来,才散值不久,刚换了常服,见到了等候在客邸书房的女孩。 她眉眼微垂,尽管眉眼笼上一层忧郁,见到长辈入内也并不见礼,但还是与预想中她看见他的时候,那种该有的压抑住的怨愤毫不相干。 男人耐心地坐下,然而说的第一句话,却在隐隐透露着自己不耐与她多谈。 “姑娘是不是找错人了,令尊的事不全然在我,我只不过做了牵头的表率,接下来的事情由京兆府协同督察司全权处理,至于其余人,是挨不着边的。” 宋知熹并没有打算接这道逐客令,她蓦然抬起头,睁大圆溜的杏眼看他,显然对这个事实才知道并且不能接受。 “若宋大人刚正清白,朝廷定会公正秉法,眼下你找我说情,或意欲携怨以报,恕孙某直言,”孙漕不怒自威,“颇有亵渎圣恩之嫌。” 说完,他的声音缓下来,如温言教诲,“所以,孙某不建议你这么做。” “此次面见你,已是不作避嫌,今日权当你关心则乱,宋姑娘莫要为难我等朝官。” 借官府的刀威吓她,又好心妥协给她递台阶,就差让人感激涕零地自我惭愧了,可见道行匪浅。 说者还休,听者却口渴,宋知熹睫羽微垂,茶水已凉,她却没有什么可介意的,拇指和食指扶盏,三指托底端起茶杯,落在另一人眼里,就有了不寻常的意味。 茶礼中,一个标准的三龙护鼎手势。 这种任宫中女官见了都要点头嘉许的好仪态, 没经历过近乎严苛的教养是不能有的。动作可以现学现卖,可是一个人气韵的沉淀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个道理,没人比他更熟悉。 然而,匹配在眼前这个风传乖张、仗势欺人、被父亲宠坏了的更不会用心教养规矩的女孩子身上,很难让人觉得协调自然。 孙漕扬眉,问,“宋姑娘是向我示威来了?” 他虽然这样问,却并没有因为感觉被挑衅而生怒意,到底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宋知熹似乎突然被什么逗乐了,笑起来回话。 “如果在您面前,周全礼数都算作施威的话,那知熹就该惶恐,是不是该抬了下巴跟您说话呢。” “可是除了对我爹爹,这……恐怕很难为情啊。”女孩揉掐着自己的手指,看得出来真的很为难,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一瞬不错。 孙漕没什么好说的,这姑娘明显就是故意来膈应他的,竟能顽劣如此。 “我从不借官府的刀杀人。你太年轻,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光风霁月,却不知道官居高位没有人不沾污点。你可能不相信,令尊自己都供认小节有亏。”孙漕貌似可惜地摇摇头,对她教诲道,“哪怕被抓住一个污点,想治你爹的人,可远远不止我一个。” “是啊,大节无损,小节有亏……” 原来啊,他们都弄错了一个地方。 宋知熹笑着笑着眼睛里已经忍不住湿润,看向这个男人的时候竟难得觉得他可怜,“可是你知道他说的小节,是什么吗?” 她反手指向自己,用含泪的眼光认真纠正道,“是我,还有我娘。” “你们想用早已经筹备好的人为的证据,里应外合罗织罪名,强行按他点头。” “借刀杀人的可能会有别人,但是,提起恰好能够让他们顺藤摸瓜找到的那些所谓的证据,你,一定功劳卓着。”她大气不喘地说完。 孙漕横眉稍松,眸光中三分意外,三分讥诮,另外几分是什么成色,宋知熹猜不出来,也没闲情去猜,他很忙,她也不闲。 如果说之前与这个口齿不饶人的姑娘讲道理挑是非,是孙漕闲得浪费了口舌,但接下来的对话,才真正让他窥破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是不会借官府的刀杀人,所以你会自己动手。”宋知熹的语速恢复平静。 “方绍的假账册,柴碧上京为报的是什么仇,我都知道。” 孙漕的瞳孔狠狠震了震。 曾经,他为了实现当初在那人面前对自己的承诺,证明自己能做到…… ——“待仕途通达一日,我必威仪赫赫,探马于景况骈臻的盛京,携各方有识之士共就天人协赞。” ——“我够格,官运亨通。” 也为证明自己担得起那人一句赞许“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他一步步不敢踏错,也认定自己不会踏错。 他也一直以为,只要亡了荣升,诸多斑驳过往,就再也由不得外人插足品评。 可是现在,荣升以外还存有一只漏网之鱼……他的眉眼埋藏杀意。 眼前这个女孩子,已经挖通了他所有秘密。 第131章 相博 孙漕藏于袖中的五指暗暗收紧,一把甩袖站起,高喊“送客”疾步迈出房门,显然是被女孩子气走的怒容。宋知熹心口一跳,知道若现在再不出手,待会儿她俩主仆二人都别想再活着踏出孙府,她一拍桌案高喊道—— “你尽管放手去博,大可不必把宋渊的命放在眼里!大可现在就让我断送了性命!” 她昂着细白的脖颈,在他回头探寻且意味不明的神情下,开口点明了前提,“如果你永远不想知道,柴襄他现在在哪儿的话。” 宋知熹这样笑着威胁人的语气,反转得像极了她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人。如果盘珠看见,定会觉得姑娘陌生得像变了一个人,或者说,从她进来坐下的一刻起,她就已经混淆了自己,割裂了身份。 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是祝氏幺女曾有过的豪横底气。 不会有。 再不会有。 孙漕愣了一愣,似乎才迟迟缓过神来。 这个久远的名字啊,淡得杳如黄鹤的名字…… 她何来之胆,胆敢提起这个名字! “升斗小民!”孙漕突然愠怒,字字句句咬牙切齿,不屑于再浪费气力掩饰情绪,大有一种想要一掌扭断她脖子的冲动。 但那个会因为旁人一句话而冲动的孙漕,早已经死在了过去。 “我知道,你没有杀害柴襄。” 她眉眼弯弯,“你没有杀他。” 女孩子肯定地重复了一句与前言毫不相干的话。这笑意里不是赞许,更像一种肯定的自信,像猜对了答案而沾沾自喜的小孩,可是叫旁人不敢投以半点轻视。 一个人,倘若妻女岳丈都没了,不管他意欲寻仇或者陷入沉沦,韬光养晦或者修养身心,不可能还留在临清,柴氏号称陵阳世家,回广陵郡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他当然没得选。 也斗不过他。 他虽很久不再过问他的消息,以至于有过刻意回避,但左右也清楚,他人在族地广陵,已经提前承任,安然做着他名望澹清的族长。 这是下面的人经过核实,才敢递到他跟前的消息,明明不可能有误。 孙漕讥诮地笑了一声,可是不久,待浑浊的鹰眼里种种情绪搅和在一起,他重新盯住宋知熹,极力将她洞穿。 她说他没有杀他,她威胁他不告诉他现在在哪儿……他柴襄在哪儿,本来也无须她一个黄毛丫头前来知会。 一种可怕的念头从脚底升起丝丝钻入骨髓。 那人骨架生得好,拥有比他身骨都要硬朗的得天独厚的条件。 他孙漕在危机四伏的名利场里都能好好的,他这等清隽离尘之人,又怎么会出事? “孙太史一定很疑惑。要知道,人所见到的不一是事实,尽管鲜少露面于众人,人们仍旧称道他泠泠脱于尘俗,但可惜,他们赞错了人。” 孙漕感觉几乎被抡了一棒,事情的原委被人用直白得残忍的方式摊开在了面前: 现如今那个正退居广陵,掌一族宗庙的男子,并非真正的柴襄,而是陵阳柴氏从后辈能人里千挑万选出来用以接续替代他的人,对外化用了他的姓名和生平,便也成了柴襄。 这个事实,经过名门望族有意的混淆视听,外人大概是很难知道了。 那真正的柴襄呢? 他的存在,当然是被抹平了。 以为他是因为亲人遭人毒手后神思受创,才难以接受委任,孙漕大笑一声,满腹嘲笑:“终究是错付啊!他那些望门族老,再替他悲痛又如何,转头还不是抛弃了他,叫旁人轻而易举地顶替他!” 宋知熹抿唇,伶仃落寞地立着,畅快得近乎扭曲的笑声快要刺痛她的耳膜,她看得出来,他始终不理解他们这番行径,心想到底不是士族子弟,不会真的明白何谓家族承嗣,她却能想通族老们的用意。 身为族亲对自己的嫡系子孙近乎残忍刻薄,并非是他们不痛心,更不会是他们的本心,但他们有更重要的责任大义需要考量。 与之前的态度不同的是,孙漕目色酌量,似乎在衡量她所说的这个条件的价值,略微有意松口,却一笑又佯作为难。 见他的口齿有略微松缓的迹象,宋知熹反倒觉得齿冷,就凭他这份考量的态度也足以印证,往后对宋渊的栽赃里,多半是借他的手笔。 但很矛盾,她同时又不得不感到慰藉,因为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说到底,处于被动一方的仍旧是她。 她抛出那个条件,就赌他能不能提起哪怕是一点点兴趣,因为追寻一个被刻意抹平掉的人固然困难,但不能保证孙漕就没有其他的门路,恐怕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倘若孙漕不急于一时,她爹宋渊困于诏狱,恐怕是等不了的。 男人将无奈的笑容摆在面皮上,却道实在为难,并非是他不肯让步,只能怪下人没有章法,去前厅通秉夫人的时候,当着别府官家女眷的面也不知道回避,坦言说出了监察御史之女点名道姓前来拜会他一事。 妇人的能耐不容小觑,她们于内宅内运筹帷幄,几句闲话就比得上悠悠众口。京兆府的人从来不是白得空饷,心眼一个比一个精,他孙漕要是事后做出什么姿态,不就是摆明了他们两个在密谈时谋私了吗? 孙漕摆出自己的难处,俨然一副他骑虎难下,当真不好妥协的模样。 宋知熹忍住恼意。看透这桩“为难”里真假参半,看来,他还是不满意。 事近谈成,都还记得要把自己摘干净,孙漕果然周谨。 “这便是孙太史关心则乱了,问题不大,小事一桩。” 却见宋知熹满脸堆笑,笑得不像不知深浅,反倒像早有应对。 “只要错都在我,您还是全须全尾的行大义者,大义凛然且大公无私。” 不由分说就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睛,表情与语气忽然变得感念至深、哀毁过礼,女孩子痛呼出声:“我自知非是济世心肠。知熹不愿做也不会做不肖子孙,平白连累爹爹……可这天下没有这般道理,我虽不愿自触霉头,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孙漕猝不及防,不料宋知熹单手往腰后一抽,疾步登过矮几跳下,陡然亮出一片冷淬的银光,匕首直指他天灵盖!但聪慧如他,倒抽凉气的同时也琢磨到此举的用意,急忙闪避。 “放肆!” 孙漕话音落地,院外的近侍就带着一帮会拳脚功夫的仆役闯了进来,将意图行凶的宋知熹围堵在内。跟过来的那个丫鬟怪叫一声,撞见自家姑娘因为情绪过激,眼尾还爬上了两道殷红,慌手慌脚地挤进去检查她是否无恙。 受害者向来是受舆论的保护者,这个道理但凡为官都能深有体会。 所有可能的后患由宋知熹一人包揽,恰好成全他孙漕一个彻头彻尾的干净人。 话说邹氏,她本来是要去见下值的老爷,听说老爷去客院了,便由一群婆子簇拥着她赶过去,怎料还没走多远,就被孙漕身边的老管家拦下,推称老爷见客。 邹氏习惯了丈夫说一不二的气性,嘟囔几句也便不理会他,利索地回去,将众位密友引去了风景更好的旁厅招待。 风景尚未尽兴,结果煞风景的事情突然传来,引得众女眷大惊失色。 第132章 膈应 来报的下人哆嗦着还原当时的情形,说老爷教诲无效,宋氏女性情溺宠无度,听不得重话,愤懑之下妄图行刺老爷云云。 孙漕并非是好为人师的性情,也从来不多事,眼下竟为一个小儿仓皇丢了脸面,邹氏一听面如金纸,赶紧遣散各位外妇离府。 邹氏走得火急火燎,路上不小心被跟上来劝叨的婆子拌了一脚,更生气了,直到听到孙漕只是衣袍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并没有受伤,她嘴角一抽,才慢慢平复仪容。 婆子哼哧哼哧来报,宋姑娘被她的丫鬟安抚下来,眼下已经恢复了理智,不住地说怪她自己冲动,实在对老爷夫人心有惭愧,然后,整个人就变得臊眉耷眼的。 那失魂落魄又孤零零的可怜样子,哪里还有之前持刀砍人的张狂模样? 听见下人的描述,邹氏乜斜一眼,道她毕竟是姑娘家,回过了神,当然知道害怕了。不过想到刀剑无眼,她难免心生一丝后怕,皱眉怪罪道,一个女孩子家,竟然带着凶器入府,着实不像话了些。 婆子们听了连连称是。 一行人拐出亭廊,走下短阶没几步,好巧不巧,就撞见了害她们今天连串受惊的始作俑者。 两个方位的人,一时间全都停下了脚步。 邹氏瞥扫一眼,虽说怏怏的状态与婆子形容的分毫不差,但这宋姑娘瞅见她,分明是神情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轻叹了一息,才想起来自报姓名,道一声“见过夫人”。 邹氏眼尾微挑,不巧看见她额头上有伤,以为是方才下人阻拦险境时手上失了轻重,叫人挂了彩,不由得细细打量起那俏生生的脸儿。 姑娘家没有不在乎容貌的,心绪急转之间,她掩嘴惊声道:“哟,这头上是怎么了,怎的还破相了呢?!” 邹氏那堆人站得远,没注意到宋知熹是新伤还是旧伤,只管大喇喇地吩咐婢女去拿跌打损伤药来,生怕主仆二人装聋装瞎。 此话一出,盘珠眼珠子一翻差点背过气去,这人怎么这样?明显故意找姑娘的不痛快,她家老爷说破天也就破了块衣裳料子,用得着这么膈应她家姑娘吗? 再者,她家姑娘再怎么不济,也比她这发了腮的刻薄妇人好看! 彼时,宋知熹在唤完那声“夫人”后,本来是被旁的事情牵动了思绪,刚听人提起她脑袋上的伤,她登时一滞,觉得孙漕今日之所以能这么容易就见她,很可能烧毁兽金碳造势一事,就是他所为。但孙漕听闻她根本没出事,心中生疑,也想从她的表现中,看出什么端倪,比如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利落地见了她这个不速之客? 想到孙漕还在府中,不太想引起他在别的方面的注意,然后发现她与大理寺卿在那晚有所来往,引起他无中生有的猜想与警觉,宋知熹拉着盘珠就快步离开。 一群人笑着打趣,不知道这姑娘又抽哪门子疯,不料夫人突然问了一句。 “她刚刚说,她叫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名字吗? 她,说过吗? 好像同夫人见礼的时候,是说过来着…… “禀夫人,她说她叫‘宋知熹’” 邹氏一惊,福至心灵。 没多少人知道,长公子孙喻舟出事前,戏弄过一个好人家的姑娘,那姑娘便是宋知熹。 长公子是先夫人所出,长公子离世,老爷定是难过的,结果那凶徒柴碧白白占了族谱里一个宗妇之位,她怎么都觉得膈应,听闻宋姑娘与柴碧实乃狱友,果然是一丘之貉。 婆子们也觉得宋姑娘实在无礼,看夫人古怪的脸色,猜想夫人是要迁怒那个姑娘了,然而人已经走远,她们总不能跟人到街上去学那些个泼妇骂街,于是个个低着脑袋装鹌鹑。 邹氏见到孙漕时,孙漕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她觑一眼老爷淡漠的脸色,挥退了下人,陪同他去前院用膳。 自从孙漕入京为官,几个伯叔辈的旁支亲戚也来京城另辟了府宅,虽然与孙氏妯娌时常来往走动,但她依然耐不住闲。 这不,话匣子一打开,品酌完宋姑娘的人品,邹氏还不尽兴,借着劲儿又道,“当初老爷将那佞女柴碧许给大公子,依我看,还是欠考虑了些,就算为了平息外人口舌,也不至于这般自损,叫她白白占了族谱里一个宗妇的位分。” 知道老爷痛失长子后,心中十分憎恶那个女子,她拈着从妯娌那儿学来的尖细腔调,溜溜儿地骂。 “竟还因为一点青梅之谊就学会因情生恨,跑到京城来寻仇,竟是如此狭隘。啧,能教养出这么个闺女,可见柴氏家风歪斜。” 说完,邹氏眼睛一亮,凑近孙漕啧啧称奇,“听说啊,她爹还是个酸腐文人,依我看,这人也不外乎低劣俗鄙,写出来的东西,也叫人觉得反胃可憎……” 话未说完,却见男人肩膀抽动,突然转身给她一个耳刮子,邹氏脖子一歪,人也破风筝似的倒在了地上。 孙漕盯着她,眼里的凶狠吓跪了身旁的近侍,更吓退了不远处意欲搀扶夫人的奴仆。 邹氏趴在地上发懵,圆瞪着双目难以置信,她捂着肿痛的侧脸,不明白男人为何竟然就这么动起了手,她平素没少辱没柴碧,没少贬低柴氏的门风,难听的话多了去了,也不见他皱一下眉头,怎么今日就突然变脸?! 孙漕紧紧闭了一下双眼,良久,再睁开,终是抬步离去。 身后,女人突然从地上跳起来。 “你就可劲儿作践我!” “当初我巴巴儿地求你抬我当夫人,以为你是念了我的好,你就同意了,现在我倒是明白了,我这个夫人,名义上与你搭伙过日子,其实就是帮你打理府中庶务的,旁的一无所用!你那伯公还怪我多年来一无所出,却不知是你鲜少沾我房里的枕头,巧妇尚且都难为无米之炊,谁知我也是满心犯难!” 孙漕完全没想到自己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吃了没经验的亏,一时竟忘了应对。 “你知道下人怎么编排的吗?说府里那个老管家都能比我得脸!”女人冷嗤一声,“不过讲真,那老管家,管起事来算起账来比我都麻利精明,最称职不过,你不是义薄云天吗,再讲句真的,倒不如抬了他,给他冠那“夫人”二字,还省得我这无知妇人晃来晃去碍你的眼。” 邹氏语出惊人,孙漕终于怒斥:“说什么浑话!” 谁知邹氏变了个人似的立马回驳:“不就是占一个名头吗?不就是惹来外人几句难听的闲话吗?十几年伏低做小,我还不知道你吗?外人嚼烂了舌头你也不带怕的,还怕被人泼脏水?” “还怕几句闲话污了你的耳朵吗?!” 孙漕脊背一僵,重重朝她迈出几步,没等喝止这个疯女人,仆从里一人起头,女婢仆妇们尽数拥了过来,抱住夫人,害怕地要捂住她的嘴央求她止歇。 怨怪声,惨哭声佐以求饶声,更有见风使舵,暗交心眼,幸灾乐祸者,乱炖成一锅糜烂坏粥,硕鼠见弃。 孙漕钝钝别过眼,环过偌大府邸,掠过碧砌红轩,点过灰瓦飞檐……新风泛过檐角的风铃,四周的声音渐渐亢远模糊。 在深久的年岁里见惯风霜凌虐,掩蔽于尘埃的明珠宝色早已消磨了璀璨,而那双布满眼纹的鹰目,忽地流荡起一颗珠滢,在糟浊的底色前,偏衬得瑰丽,诡异,又违和。 讽刺又厌恶的是,也许,他成为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第133章 殿阁 城内西街建有将军衙署,东西街又名兴安总府街,是掌纠察一类部院官府的聚集地。 在西街南口,有一间新支起的脂粉铺子。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装模作样地挑挑捡捡完,坐在了里面的窗子旁,这便是刚从孙府出来的主仆二人。 当初杨相爷在宋府喊话的时候,盘珠也在场,听到说是孙府那位老爷刻意打压宋渊,罅隙不小,今日过府一遭,便更加反感孙府众人,为姑娘抱不平,“姑娘和他说话,胶着这么久,一定很辛苦,可是姑娘态度为何那般和顺,倒是叫那老爷子低看了。” 宋知熹回忆一二,喃喃,“可能,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骗子。” 小丫鬟咕哝一声,“可是姑娘又没讹他,是他自己先挑事,姑娘本来就不是骗子啊。” “……噢,那便是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不好对付。”宋知熹抿唇一笑,低头捏着手心说话,“就是不知道,如果当时宋渊在场,目睹完这一切,他会作何感想。” 人思考的时候,会在不经意间重新捡起以前最本真的习惯,适才她仅仅一个三指托底端起茶杯的动作,落在另一人眼里,竟生出不寻常的意味,明显到孙漕直接扬眉,诘问她是否有示威之意。 连一个外人都能轻易捕捉到异样,那么对宋知熹再熟悉不过的父亲宋渊,在他眼里,识别出端倪又何其容易。 盘珠自动略去姑娘持刀对孙漕挥舞的那一幕,只觉得她们今日这一趟,实在付出很多,认真回答到:“姑娘胆大心细,老爷会很感动很欣慰。” 宋知熹垂下眼皮,心里一个声音却已经作出回答。 不,他会亲手了结我。 倘若他发现我非宋知熹的话。 掌柜娘子用木条支起支摘窗,外面的春光被窗牖的窗纸细细筛过,照到桌子上一片光辉。 宋知熹缩在衣袖里的手心发热,小心翼翼揣在袖笼里的荷包透出她的体温,她拿出来,怔怔端详,盘珠一瞅,也觉得它纹样精巧,却见宋知熹不知为何看得吃力。 宋知熹捏着荷包的手指终是脱了力,指壳透出的红印渐渐褪去——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又怎么好惦念。 - 宋知熹与孙太史约定的时间是三日。 三日虽不一定够京兆府验明一个人入仕以来公职私德是否周正清白,却足够验明一个人与荣升票号的来往痕迹。这三日内,只要宋渊平安无事,宋知熹便将把她承诺了的答案,毫无保留地告知于孙漕。 三日的时间不长不短,却足够漏出给荣升喘息反击的机会。宋知熹已经照贾风长随所说,与荣升断绝了来往,而这个机会他们能不能把握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就在翰林院贪墨与监察御史权钱勾结两桩案子被立项调查的同时,一纸由府衙呈上来的诉状,也将一场有关于御贡货品的官司打到了天子明堂上。 根据府衙上报,状主是滞留在京的一户来自柳州的漕商,漕商状告荣升票号盗取贡品,荣升为自证忠清,自愿为来往的官大人提供一切调查便利,并大肆指摘漕商身负运贡之责,要么是贼喊捉贼,要么只怪他们短了看护才让贼人有机可乘,与柳州漕商仍在极力互掐。 圣上冷眼旁观,最后唇齿上下一磕做出先判,在案验未明以前,兽金碳损失由双方共同承担。 朝会甫散,立即有官兵查封了荣升票号。皇命在身的官大人虽然早有耳闻兽金碳的现状,在心中打了样,可是在真正见到兽金碳烧剩下的一堆残余渣滓时,还是忍不住骤然沉下脸,将双方接手过兽金碳的人员全部进行了扣押审讯。 除此之外,公署中遣官调卫,谕马出京,一番大动作动静小不了。于是在京城,上至朱门府第,下到街坊里巷,对这新年以来头一份宫廷气象的关注热度不减。 小半日的绵绒春雨,将盛京城内才预热起来的市井气息渐渐打散。 这一日彻底放晴,碧空如洗,清新湿润的春意一夜之间催生出盎然新绿,街道上环佩车马游人如织,都道这一日净慈寺的香灰久积弥厚,实乃福沃,是适合祈福的好去处。 皇宫罗殿的玉皇弥罗阁内,置于高案的香碟中才落下薄薄一层新灰,作为历代只聆听皇室宗亲的祷告的殿阁,并不存在冗杂香客前来踏足,所以薄薄一层香息,方已成韵调。 皇帝伸出黑金色的广袖在香烛上微一挥摆,负手于身后,转身对上皇子清冽的眸子,顺带暼扫一眼。 储君不衣明黄,男子衣着黄檀色的贴里,交压在对襟内,衬得他颀长挺拔的颈柱,应是如藕玉一般孑立。 这个仓皇中承接了储君冠冕的皇子,与政事的磨合日趋熟稔,也在他这个父亲刻意给予的严苛考验中,淬炼得愈发有模有样。 先太子还在世时,他放任他这个嫡次子浪迹在疆场不闻不问,冷待非常,而相处下来直到现在,他由沉躁到忧心再到满意,才越来越觉得,原来下能当戎马倥偬,上能游刃于政奏,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储君该有的模样。 望着贺韵燃香的背影,皇帝笑意更深了。那昨夜发生的一件趣事,便再自然不过地含在了他的嘴边。 “昨晚深夜,荣升的主事贾风进宫,把他捕捉到潜伏在荣升的细作交到朕手里,又向朕透露了些许口风。” 按理说一个商贾小民怎么会有进宫的资格,更何谈面圣?然而贺韵对这些并不在意,只蹙眉,道:“父皇就信?” 皇帝无谓地笑了笑,看了贺韵一眼,“他胆敢行此冒进之举来叩请面见朕,估计是怕就算他有心举报,途中也可能会被人压下。” 话及此,昨夜的场景在皇帝的视角再次浮现。那人肃穆跪地,锵然垂地的头顶上露出不少斑白银丝。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与小民祖上老太爷的故交有关,鉴于干系牵扯太乱,眼下公事趋紧,暂不作浪费唇舌搅扰陛下。” 谁家没几个上不得台面的陈年破事?况且他若真想知道,也犯不着在这殿里为难眼前人。皇帝从善如流,由着他把话讲完。 贾风稍稍顿了下,再拜,又道愿以他票号的半数身家充入公中作保,请求圣上相助,直接彻查荣升那支最后卸下贡品的队伍在途径睢阳时,接触过的可疑门户及个人。 那个老成的声音诚恳又恭敬:“其中必有端倪。” 那贾风担心他的举证被什么人压下再生事端,直接找到了皇帝跟前,贺韵听了偏了偏头,觉得有些想笑,笑这荣升的主事委实不地道了些,他何不干脆直言,直接指着皇帝道,陛下,您所谓的高官忠臣们暗结私交,蠹虫钻的千疮百孔连我这个商户小民都看的清清楚楚,您的爱卿我属实信不过,所以—— 所以就有了夜半三更不睡觉跪在冰冷殿砖上为自保而献出半副身家的贾风。 但揶揄归揶揄,贺韵也分得清,若非仓皇紧急,贾风也不至于做出此等看似自乱阵脚的事情。 个中冒失,好在眼下的皇帝心情不错,并未有计较之意,但贺韵并不知道皇帝此刻的愉悦全仰仗他本人。 只是到这时,皇帝的语气却明显滞缓了下来,皱起的鼻梁骨根上有丝丝皱纹隆起。 “早在一个月前,朕派出京城盯梢的禁卫也已然回宫,向我禀告了缉查进展。”那个贾风交上来的细作,人已经被他交给了京兆府看审,但拷问的结果貌似也不是很重要了。 贺韵深知,当父皇神色不喜但语气松缓时,往往预示着很多事情已经盖棺定论,天下人只要坐等结果便好,最快明日就能尘埃落定,他唯独讶异的是,父皇派出的禁卫难道竟是金吾卫? 第134章 属意 贺韵做出这样的论断,并非只是随意猜测,因为他曾亲眼看见金吾卫使进入皇帝的殿阁,而他能印象不减,全赖金吾卫使那日步径匆忙,撞见他的时候行礼唤了声“殿下”,一息刹那,又突然赶紧重唤了声“太子殿下”。 三殿下是殿下,太子殿下也是殿下,对贺韵甚至其他人来说其实并无什么错处的称谓,在对方看来,却好像有很大的问题,那种因为觉得差点失礼而从仪容上掠过的怵惕,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端看那人衣着,显然从宫外披携风尘赶来,贺韵觉得,父皇口中禀告缉查进展的禁卫,就是那日的金吾卫了。 金吾卫担当銮仪卫的角色,身为守护天子安危的亲卫,轻易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派这样一支深廷侍卫去调查贡品行迹,皇帝定有自己的诸多考量。 贺韵将一瞬间没入心中的、对这一考量可能的猜想尽数咽进腹喉,皇帝后面的话大多词不达意,他时不时回应一二,直到话题又转回到那晚荣升票号贾风的所为——因为皇帝的大掌已经拍上了他的肩,力度之深沉,让他难得纯粹地体会到一个父亲心力的倾注。 这一刻,仿佛没有冠冕加持,他只是一个父亲,面对儿子谆谆教导。 “所以韵儿你要知晓,这世上很多事情,根本用不着我们亲力亲为。” 贺韵唇线舒张,对这话颇为认同地颔首点头,周身的气度潢贵如挺松,皇帝看在眼里,突然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今有儿郎,琢琢璚华。 他这个儿子,就算作为寻常府门的子弟,站在他那群老骨头爱卿的子孙堆里也能分外出挑。 皇帝心底慰藉,想再是才貌出众的女子,恐怕都难以与之相配。思及此,皇帝差点忘了,太子妃遴选在即,不日便有内官主持东宫储妃的选秀事宜,便生出念头试探地问。 “罗列了适龄世家女的花名册已经呈编上来了,韵儿可有早就看好的人选?” 贺韵额角一跳,瞬间迟滞了那么一下,这弯转的实在出乎意料,差点没让他闪着腰,他抬眼,从皇帝温柔可亲的眉目里品出了几许逼视的味道,疏懒一笑。 “凌家门风清正,有父皇与母妃把关,儿臣当是再无可挑剔。” 皇帝的表情轰然就软和下来,太子妃是内定的没错,承袭储君之高位,当然也要将贞显先太子的准太子妃也顺理承接了,这是由不得转圜的事情,或许也觉得对这个儿子实有亏欠,又道,“甚好。但遴选不可偏废,偌大东宫也不能太过冷清寡淡,若到时候你有其他属意的女子,一并挑出来,聘入东宫,自然还有其他名分空缺。” 和之前不同的是,他咬重了“属意”二字。老子了解小子,知道贺韵并非是痴重耽溺于情爱之人,这也是他思来想去,目前唯一找到的一个能够不用拘束他的地方了。 贺韵听罢颇为无言,父子没有隔夜仇,他当然听得出父皇的补偿之意,也尊重他此刻的舐犊之情,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重拾笑容,道了声好。 皇帝满意地微微点头,甩开拢袖朝外唤了声历辛,背过身踱步的时候,那唤作历辛的太监便躬身进来,在高案边收拾他们先前祭拜所用的器物。 太监勾着腰默默忙活开来,也根本不会知道,身后不远处,太子的斜眉已然稍稍蹙抬。 “咱家一直都候在外面呢,知道您与陛下二人在祈福。”贺韵出了殿阁,对小太监抱福问话,抱福回答,又指了指台坪外,“奴才们都不敢靠近,唯恐冲撞。” 不过抱福说完,忽然想到另外一个节点,他们这群奴才,唯独辛公公在最前沿,离得最近,是要随时等候差遣的姿态。 辛公公是陛下的贴身宦官,本来就比其他奴才高上一头,抱福也识趣没跟他站一起,只是听见陛下唤他的时候,见他明显停顿了那么小片刻才进去。 抱福甚至以为辛公公是不是年纪大了,反应迟钝或者耳朵不好使了,但他终究没说出这么愚蠢的猜想,心绪急转之际——历辛很有可能是在避嫌。 抱福想叹一声可惜,可惜那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因为太监进入殿阁前,不应该没有脚步声。 除非离得近。 太子殿下一行人出来得迟了些,他们落在皇帝銮驾后面,好巧不巧就在半路上看见了一个太监,向宫门的方向行去。 贺韵瞥扫过去,双眸中没有任何波动,一眼便淡淡移开了。 - 诏狱分为“上林诏狱“、“廷尉诏狱“、“掖庭诏狱“、“左右都司空诏狱“,根据不同级别的犯人需要来进行关押。 被下诏狱人的几乎都被冠有大逆不道、谋反的罪名,曾经有位绛侯获罪,逮诣廷尉诏狱。因为是皇帝叱令查办的案子,廷尉及下属官员大多为了迎合皇帝的意思,对犯人所用的刑法种类无所不用其极。同很多进入诏狱的权贵一样,即便是尊为皇室宗亲的绛侯,最终也不过是不堪其辱,逮住机会自杀而亡。 天已擦黑。 掌设于上林苑中的诏狱,狱卒都比外面的尊贵。 而恰有一人,帛贵的幅裾随迈下石阶的脚步起落,腰间大把的钥匙两相碰撞,随着主人深入狱道,很难不发出渐次回响。 钥匙的头柄斑驳露出锈蚀颜色,常穿插于锁孔的柄身虽不至于那么锃亮,但也磨出了几分坚耐的成色。 它们由硕大的铜环串就,是江南富贾们名下库房的钥匙串都少有的阔气,而在诏狱中,能像这般一把齐备地掌控于股掌,除却职衔最高的典狱长,再无第二人。 像典狱长这样鲜少得见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在夜里现身,惹得路上一张张灰败的面孔从阴影里探出来张看。随着深色袍角松缓而过,他们瞳仁里混着几豆怵色的微弱光亮,慢慢在意料之中被兀自残忍地掐熄了火。 然而狱间虽足,关有案犯的其实并不占多数,毕竟诏狱门槛太高,非权重且罪大恶极者不能够着。 第五间牢房里羁押着几天前才入狱的的御史台重臣。宋渊此刻鞠着腰,上半身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扣抵于前额。当他走下朝堂,散去华袍官带咄咄之势,是那些同僚老臣们都从未在这个御史身上见过的,再怎么劳心也遮盖不住的老态。 典狱长胡乱看了几眼,作为一个尚未定罪的嫌犯,这人是特殊的,典狱长能明白君上的些微看顾之意,便不曾对人上刑。 然而,他前几日才虎着脸推拒了几位御史台官员的照顾银子,却遭不住挂念他的人实在太多,片刻前,就有个宫廷内宦前来寻访,那内宦与他曾有私交,只权衡一二,也便暗自拨弄给他一个时辰。 爝火燃回在托燧之上。 浩浩春宵,便只剩下洪炉照破夜沉沉。 第135章 恩袍 “时下军民安生,朝纲定鼎。上位者吃惯了经过精心筛选过的细粮,碗里偶然掺和进一粒粗砾沙子,就觉得实在碍眼,容忍不了,想要大办特办,将事情上纲上线。” “宋渊啊宋渊,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也不想想,君王身侧聪明人不少,阿谀奏策的人又何时缺过,还会愁没人递来一条龙阶?早就先于你之举的人多了去了。陛下之所以挑三拣四,对时机迟迟不决,不过是在参摩那个给他递台阶的人罢了。” “彻查你,一来能给众人摆出还你公道的样子,二来,又能暗中对持节加入京兆府的亲卫发动要令,盘查结党营私,再者,因为是你自己递上了台阶,主动求审……如此大费周章地审查你,甚至挞伐你,能不让你对他寒心。” “皇帝对谁都会有戒心,你又怎么可能跳脱为例外?无条件的信任,从来不存在。枉你在朝堂卖命几十年,纠举弹劾,白眼傍身……他第一个想顺手查了的,便是你啊!” 宋渊紧闭双目,那人掷地有声话语在他脑海里句句回响,他仿佛在拆吃一颗难以下咽的苦榄,茎块从喉管里吞下,苦味却提前蔓延,直到血腥味涌上腹喉,他的五觉顿时清明起来。 宋渊温吞睁眼,此刻的他已经回到了羁押他的牢房,向后倚靠,又将手肘搭在了身后架叠的木板上。 这是近乎通达的释然。 玉皇殿下卸恩袍,羞见冥鸿惜羽毛。 早知骨鲠撄时忌,何似山林道迹高。 想来终怪他太过执拗,年轻时心气太高,一心扑于朝野之上,以至于、竟以至于…… 他甚至想象那般光景,在那样的光景里,杨清最后没有独自缠绵病榻,他也不曾痛失…… 想到这里,他蓦地停住了。 他的眼前,一幕幕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眼前滑过,最后,停在了宋知熹手捧药膳的腼腆笑容上。 他几次三番欺瞒自己,切勿多想,切勿多想,却还是在一个又一个空阒冷清的黑夜里按捺不住被他掘藏在心中深浅不一的疑窦。 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调转矛头再一次欺骗自己,那是她寄人篱下的伪装真心,算不得真,算不得真。 直到那一次。 她贪玩溜出去,半夜被他在角门处捉拿,他登时狠心责罚,闹得阖府尽知。 没有人知道,当恶毒糜烂的私心膨胀起来,怨怼恨意攀附上来,那个双眼被蚀烂了的那个他,竟以管教规矩为借口,想象着手中的鞭子真的甩在她的身上—— 可是,他为何也会下不去狠心,为何又会那么舍不得!那双尽管害怕,却仍旧固执地望着他的、氤氲着水汽的眼睛,让他熟悉又让他的心脉阵阵抽痛! 一息松动,鞭绳歪斜,打在地砖上,只震起她的裙纱悠扬拂落。 她垂下了她的脖颈,身子一抽一抽,伶仃无依地软跪在地上,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弃儿,终是流下了委屈又难过的泪来。 其实,她一句又一句喊他的父亲二字,那内里的真心,日复一日已经洞穿他的肺腑,诚挚得掺不得假。 没人看见,那个时候的宋渊,手腕细微抖动。他怔愣着,麻木不仁的心有了彻底触动。他恍然发觉,原来从始至终,假仁假义的全是他一人。 牢狱的托燧忽明忽亮,响起霹霹剥剥的星火爆裂声,碳火的残躯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 宋渊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那一次,他险些酿成大错,招来让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果报。 她喊他一声父亲,这样一个因缘,也本应是一种造化际遇。 他的女儿无辜,她的女儿福薄,摊上他这么一个不贤的父亲,难道他还要让旧伤重演一遍吗?难道那个跪在地上抹泪的女孩子,不是无辜的吗? 那时的她,也是只有他了啊…… 假仁假义终究敌不过真正的拳拳舐犊之心。但也许,他也是付出了真心的,不然他又怎么会心生不舍。 原来道长口中那个将来可能发生的转圜,务必要他顺其自然,是他强求续命而务必接受的代价,而她离开符箓却安然过活的那一天,虽迟但到。 他剑走偏锋求道长央赐生机,改换命格,挽救他曾经气数将尽的女儿,能为她讨求来安然恣意的十几年,已经绰绰有余。 他想,若此次风波安然平息,是时候该挂冠归乡,回广陵祖宅,看一看他的故妻杨清了。 - 热衷于结群拜庙的往往都是女眷,云销雨霁后天气晴朗,云舒云卷应时令,时下踏青之风盛行。每年春季,民间都有结伴郊游的风俗,京郊的川涧照映晴影,官员大多钟爱在此地跑马或登山。 宫廷设乐踏舞,民间铺席藉草,几个将近不惑的男人身穿常服,革束的腰带上别着府牌。孙漕与同僚走在廊庑下,几人都是隶属太常寺的奉常属官。 马厩那边有几个小厮牵着马匹走了过来,孙漕沉默地抬眼,就听见乔老疑惑又古怪的声音响起:“孙太史为何不同我们骑马?” 其他同僚牵过各自府上带来的马匹,正谈论着要跑马活动活动手脚,乔老方才在对面逡巡一遍,发现并没有属于孙漕的马,其他人听见,目光全部有意无意地扫在孙漕身上。 春风徐徐拂面,呼吸仿佛被卸除了一层隔膜,再吹过,又掠走了许多模糊的东西。 “我不会。” 几人被这直截了当的回答噎了一下,僵局之下面面相觑脸色赧然,想到此时应该寻话找补。 “太史令偏举文风,多以儒生的身份入仕,文人嘛,不会马术,正常、正常,也没什么不可取的。” “是啊,挺正常啊,咱们何时见孙太史骑过马了?” “正常,正常……” 然而不少人面上替他宽慰,鄙薄笑意却攀上了眼底的幽潭。孙漕没有投之以注意,他枯睁着双眼,记忆里熟悉的松风好似化作了实质,惹他几欲嗅闻……颅顶轰的一声春雷炸响! “希望下次说不会的时候,能不那么果决——” 久远的字句在回想里渐渐逼近,真实得让他再次回到了临清那个草水芒芒的天地间,清晰的声线颗粒感分明,近得仿佛就荡在他的耳边,话语间吸气的声音,一起一伏都与他的心脏同频共振。 又是轰的一声,春雷闷响的刹那雷电贯日,只一瞬间,极强的电光将地上所有蜉蝣扬起的面孔照得惨白,所有神情所有姿态再无何处遁形。 连绵的雨在阵阵滚云里慢慢倾落下来,到处都是收拾席毡,呼喝着逃雨的人。春季多雨,考究的人出门早就备好了雨披,仆从车驾里抖出雨披翻出油伞,护着主子躲进马车,没有准备的人便只能用手掌挡额奔走回家。 欣喜的声音在互相传告。 “惊蛰啦——” 大人们哄着小孩。 “不怕呀,是惊蛰啦。” 第136章 庭玉 孙府。 孙漕回到书斋坐定后,下人敲响了门,捧来一本账页书皮的簿册递给他。孙漕还未及过目,便头也不抬地嘱咐随从将它烧毁,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随从惶惑地退下去照办,屋子里,终于又只剩他一人。 这个被费劲心力以牺牲掉一个细作的代价才得来的东西,他却不予施舍一个眼神,只因为,贾老在里面写录的内容,他再清楚不过。 适才在京郊面对疑问,其实维护颜面的借口有很多,他完全可以找其他理由搪塞过去,却还是脱口而出了那三个痕迹斑斑的字眼。 他的睫毛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下,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泰然,坐回案前,从笔架上取出一只毛笔,沾上墨,才发现笔头已经板结,硬得能把宣纸划破。毛笔长时间不用会干硬结拢,直接醮上墨水笔头一时化不开是写不好字的,他从案上翻找到笔舔,最终却还是用废纸裹了笔尖捻开。 蓬松的笔毛舒张后吸足墨水在宣纸上游走,他的心情却像他的眉宇一样愈发紧拢,让他不得不颓然弃下笔来。若是换成二十年前的他,万万不会想到,他堂堂孙祺之,未来也会有如此力有不逮的时候! 他力于繁冗的官场交涉,忙于整理政言编就史集的职操,那样一颗赤诚炽热的文杰匠心,到最后,终是敌不过心力在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的损耗,最后再也不及,少年弱冠时稍稍落笔便能书就华章的过往。 他定了定神,重新执起笔来,再次落笔的时候,却显得愈发沉静起来,上身比之前还要低伏,他垂落头,阴影盖在纸面上,掩蔽住了泰半的光景……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 宗庙瑚琏,阶庭兰玉。 在这个二十多年后的夜晚,他于笔下构作的一方天地里终于撕开疮疤,再次走近了当年那个破败的祝厘老庙,只不过,老庙好像已经不再破败,附近落户的百姓将它修葺一新,作为一方小城隍庙。 他们不但为佛像打造了金箔加身,还请了庙祝时常打扫。佛前茶中掉落下来的点点香灰,是他们对虔诚会带来祥祯的不可磨灭的信仰。 是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这里经历过兵燹祸乱,见证过难以宣之于口的见不得光的可笑悸动,而在欣欣向荣的当下,莽撞儿郎曾经的那点卑微丑态,只是一点点微末浮尘,想必根本也算不了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它翻新,看着它人气渐涨的。面对这个出现在他梦里无数遍的庙宇,这一次,他终于能够安心地迈开步子向前坦然地走近。 庙前香客络绎不绝,他停步谦让,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又拾级而上,门口两三步与一人擦肩而过,他的心脏忽然漏了半拍。 那满身的香火气息还停绕在他的鼻尖,叫他竟生错觉,方才那人,该是从案坛上走下来的神祗。 记忆瞬间闪回,孙漕急得身子打摆,不顾庙前失仪大叫。 “柴襄!” 孙漕在书房里惊然坐起,困意一下子消失,看着纸上的字句,心下一凛全部撕了个粉碎。他一字一顿地,对自己点头道,“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孙漕啊孙漕,都二十年了,你竟然还念着这个人的好,你可真是痴长了岁数。” 晚间的湿气太过威重,在深夜里尤甚,只有破晓后的晨旭才能够将它们驱散。书斋内外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丝丝寒意顺着骨骼爬了上来,伴着一道仓促的推门声瞬间遁入毛发。 一个小厮打着跌闯进来,急忙低声叫他,“不妙了大人,外面有妄动。” 见孙漕迟迟没有动静,依旧是进来时那副挽笔不辍的姿态与肃穆的神情,小厮更慌了,焦急催促道:“您该走了。” 那笔端似有千斤,孙漕沉重地落下最后一墨,终于抬眼过来,看着他,恍然意识到什么,笑了一下。 “三日将尽,她食言了。” 小厮噎了一下,“什么?” …… 一股突然爆发的挞伐将静谧春宵的假面彻底戳破,诡秘被捅破后,三坊七巷接连在沉睡中转醒,而这个偌大的孙府,不消片刻就被一队人马破门而入,紧接着就有卒卫奔来策应,将阖府围得严丝合缝。 灾难来得太过仓促,府中还没有人知道,这队人马,会是宫廷中皇帝的爪牙,令江湖黑道闻风丧胆的金吾卫! 一个糙汉面貌的男人手执逮捕令与官印文书,紧缀在后方阔步迈了进来,眼风在四周一节一节地刮过去,扫过院内四下逃窜的混乱场面,他不怒自威地喝斥道—— “——京籍太史令孙漕于地方豢养私兵,染指朝廷贡品,生杀予夺,多举不义,今证据确凿,经有司联名,大理寺核准,执行逮捕,不得违抗!” 不足片刻,府宅里面但凡会动的活物都被差役轰撵到了院子里,一群金吾卫径直闯进了孙漕起卧的书房,然而他们动作再利索,却还是扑了个空。 本该在书房习字的孙漕,竟是不见了踪影。 因为有卫使开窗勘验痕迹,凉风从窗口灌进屋内,又从灯罩底下钻进来。翕忽跳动的灯烛在连翻的搅动下挫了威风,秉着最后几息柔弱残喘,将熄未熄,书房里的气氛像结了一层凝重冷霜。 领头的金吾卫冷眼睃巡,手指搭在桌沿,绕了半步走到书案前。他用双指拎起一页纸,抖了一下挺括的纸张,眉锋即刻便促挑起来,“墨迹未干,他还未逃远,即刻传我命令,生擒之!” 一簇人又熙熙攘攘地退出了此地,从进来到结束,左右仅不过半刻钟,那页纸也便这样失去了价值。 纸上字体用的是早已没落的篆籀笔法,笔迹圆转遒劲,不过时而用笔较重,时而用笔迅捷,似乎心力吃紧却强作释然。 夜风再次鼓了进来,纸张从桌沿被带到地上,最终悠悠躺平: 书堂坐夜观金佛,佛不度我泥障身。 我患思量多患忆,风收云雨未收尘。 可怜昔宴惊鸿处,已为他年相与人。 所幸两忘只一恨,钧裁奉旨杀青春。 第137章 围捕 确认宋渊性命无忧、公誉有望恢复是在这日的午后。宋知熹派下人在外奔走,为了打听到几位大人的口风,垫了不少银子,经人疏通,又特意走了一趟上林诏狱。 此去本就抱着怀疑心态,她就说堂堂诏狱,没有天子口谕,外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出入?果然还是被人诓了。 不过相较之前,守在最外门的狱兵认得宋知熹,知道她是前不久进来的御史大人的闺女,轰撵人的时候,态度竟不再像之前那么趋紧了。 宋知熹察言观色,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绷了数日的心弦暗暗一松,想结果应该已经定下来了,按理说,等到上面的流程与手续正常办下来了,宋渊便可出狱。 而见不见面,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天公不作美,她这厢难得正常坐马车来回,怎知回府的时候忽然电闪雷鸣,惊动了马匹,跟来的仆从在慌忙把控中挨了许多下马蹄又吃了不少尘泥。宋知熹匆忙跃下车,又是呛风又是淋雨,计划好的日程全部耽搁了下来。 待她夜里抽身,阵阵喧嚣已然刺破春宵。 附近各家各户被官兵的杀威刀唬住,缩在屋子里闭门不出。然而拦不住某些天生好事的人,死性不改,不要命地奔走在事发前线搜集情况,图谋明个儿就去茶楼给说书人卖上一个好价钱。 此刻,就有几人描述着前方细枝末节,言语却乱得不成章法,没一句是重点。 “……当初霎时就来了一拨人!气场老足了,尤其是守在最后面的那个头领,……光看影子都让人想给他下跪!” …… 站在离孙府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宋知熹要再往前细看,就被举着火把的缉巡卫剑鞘一推,拦住了。 宋知熹倒退一步,仰头望了一眼前方连宇内的重重火光,眸中色滞。 翌日破晓,在有心之人不约而同的等待中,官府下达御状,滞留了多日的大大小小的繁杂案件同时告破,监察御史宋渊被判无罪释放,由朝廷派下抚慰使亲自送返,另外,真相昭告天下—— 罪人孙漕,豢养私兵,盗转朝廷贡品,不义之举连连挑衅易北律法,其罪当诛,已在今日清晨捕获。现剥去太史令一职,家奴钱帛尽数充公,三日后于镇宁北门就地处斩。 热腾腾的消息一出,整个盛京城似水溅入烧沸的油锅,接连迸发出一片哗然。 他们对这个遭殃的人指指点点,那些平日不敢张扬出口的仇富仇贵的心理在个别人心中疯狂滋长,借着罪行对他愤慨遣责。 但百姓对他到底他不存在仇怨,他们甚至都不大认识甚至都不曾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只道这位官大人为人低调却奈何做事高调,明明坐拥好好的富贵日子,却不收心,非要贪婪无度挑衅皇帝龙威,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然而,某些人就没有参与这种议论的闲情了。 那些随孙漕出仕之后就迁往京城定居了的同族亲眷们早早隐匿在人群中,哪有闲工夫去钻研孙漕活没活腻的问题?他们瞪大眼睛读看告示,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三遍,心里头有如雷轰焦土生烟,只恨要遭了殃了。 一伙人原先就合计着,倚靠这个做了上品朝官的亲戚,在京城落稳脚跟,顺带沾一沾富贵便宜,没成想这孙漕太能闹了,一代都还没传下去呢,就断送在了眼下。 这不,孙家最大的伯公守在宣门外,事到临头关系到几家一脉的性命,饶是他谨慎谦退,也不得不壮起胆凑前,拉住刚办完差事正要回宫的迟公公,询问方才的昭告里并未提及的内容: 孙漕被判死罪,不知是否会牵连他们这些族亲。 那宦官瞅他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子,知道这几家子人是吓破了胆,笑了下,说陛下有言,其余干系人的处置容后再议。 孙家的伯公不明所以,这太监意味不明的笑容,着实让他惶恐之余冷汗涔涔。 然而时不我与,仅剩三日时限,那孙漕就要人头落地,不能再耽搁下去。这些孙家的叔伯亲眷们关起府门聚在一起,谁也不知道日后又会是何模样走向。 不管是揣摩宫宇内的意思,还是妄图自保,反正他们这些人是不可能出来凑热闹了。 镇宁北门地处闹市,皇帝择在此地处决,就是乐意让子民们一睹为快。天子脚下与君同乐, 上从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有意观摩这种场面的人多得数不过来,视野高一些的楼馆里头,临街一面的席位全被订满,紧俏程度堪比节庆吉日。 如此一来,不少铺面全赖那个罪犯发了一笔难财,这种时候,个别掌柜良心过意不去,但到底不敢替朝廷钦犯烧寄纸钱,只能替那人念几句祝福来世的吉词,全了一番回报。 在忙乱紧张的排置下,第三日很快便到了。 镇宁北街这一带人气最为热络,穿行的闲汉们以一句“砍头不过头点地”,一脸无所谓地叫嚣着拉人看热闹,却不知刺激、害怕、兴奋等更加真实且饱满的情绪已经在他们的脸上复刻出来。高门矜贵倚在凭栏边,轻贱地瞟过脚下这群低俗的小人,眺往街道尽头的动静。 囚车押入镇宁北门,必然要经过不远处的瓮城箭楼,箭楼下的卫首几步上前,将长矛顿地,押送死囚的禁卫军停了下来,不过片刻,左右把守的卫兵流水一般朝两边让开,那个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队伍终于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此时将近正午,禁卫军身披神武甲胄,长队中央押送的铁质囚笼泛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寒光,开路的禁卫赶来肃清街道,两边的百姓下意识屏气敛声,抻长脖子去关注那个即将身首分离的罪官,待见到人,因为偏离了预想,一群人登时哑口无言。 本来以为,像这种已经定罪且罪名不少的死囚,前脚触怒了龙颜,在诏狱里怎么都会被折磨得五官乱飞、口眼歪斜,然而眼下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男人站在铁笼里,双手成拳套在枷锁中,对外界一切或怀揣恶意或悲凉慨叹的打量置若罔闻。他平视着前方,寡淡凉薄的眸子里看不出悲喜,他的唇色看着还算正常,并没有呈现出所谓虚弱的苍白,脚踝上有半新不旧的伤痕,然而血迹淡淡,可见整个人出狱之前,已经被特意擦洗过一遍。 就在此时,街的另一头忽然有唢呐声响起,七扭八扭的悲凉连连频出,这种晦气的乐调只要出了前奏,就有人再熟悉不过。 人群中先是一片死寂,忽然又生出些骚乱。 “这是谁家出殡?” “这个时候出殡?!谁家啊竟有这个胆子,挑这个当下,不就是折朝廷的威风吗?”俗话有言,龙威面前死人都得停一停。就在众人惊疑的时候,几句对话钻入了人潮。 第138章 等人 “诶,那个领队的不是孙家老伯嘛?” “什么?孙老伯是谁?噢,就是这个死囚的族兄弟,瞧啊,全家都来给他送葬了!” “给朝廷钦犯送葬,他们怎么敢的呀,真是愚蠢至极!” 与其说是送葬队,倒不如说是仪仗队。队伍里面,几人象征性撒着花片,他们身披缌麻白衣,漠然前行,似乎要绕城走上一圈。 但还是有人察觉出不对劲来。 “怎么回事,人还没死呢这就开始送丧了?啊呀,这让还没死的死者本人情何以堪?” 此话一出,所有视线再次投向了笼中的死囚,迫切想要欣赏他的表情。 族兄弟亲自催命,这种摧心肝的滋味叫常人看来,着实不会好受。 送葬之举虽然愚蠢大胆,但换个角度观摩,也不失为一种别致的小慧,因为它同时代表着对朝廷这一份处决的痛快回应。提前送葬,而且当着本人的面送葬,对生者来说本来就是一种羞辱,往难听了说,便是有意踩断他的生路,巴不得他早点死去。 至于上位者怎么看,那就不一定了。 值得一提的是,孙漕貌似眼皮都没抬一下,然而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来的快去的也快。因为这种事情在禁卫眼中,和捣乱生事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职责在身,不允许出现任何闪失,于是在轰撵推搡中,唢呐声很快就断了气。 只是,旁边的禁军忍不住侧头,对着囚笼那边适时提醒道,“若是看好了,有主意了,就赶紧吭声,要是错过了这茬,可不会有再调头回来的机会。” 时下朝代有个十分人性的惯例,允许死刑犯在受刑前最后吸食一场人间烟火味,到了黄泉路上也不会惦记得迈不动道儿。 话音一落,孙漕手腕细微一动,不待队伍移动多远,就曲指扣响了枷板。禁军头领扭头看去,眉梢不禁蹙起。 街边是一座樊楼。樊楼作为京城酒楼之首,整体建筑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里面遍地都是重臣显贵,怎么能押送一个死囚入内?一是人多混杂,不便看管要犯,极易生出事端,倘若犯人趁机逃窜,他们动武也得掂量着分寸,二是万一死囚冲撞了哪个矜贵,他们这些人都难辞其咎。 禁军头领头也不回,长臂一拦,言简意赅对身后道,“换一个。” 孙漕这才转头,把目光投向街边那些店铺,不一会儿又做出了决定。 这是一家门店略浅的面馆,只一眼便望得尽内。汤面馆的老板见禁军队伍停在了他的店前,忽然中了彩头,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店内的食客心有分寸,自觉地收拾东西离开, 禁军头领确定里面暂无异样,便叫了两个体格健朗的手下解开枷板押送犯人入内,其余人马都停在路边稍作休整。 两个禁军带孙漕进去后,分别在店铺内外抱臂站守着。 “两碗面。”孙漕坐在木桌边,沉寂道。 面师傅下面的手一顿,趁捞面的空隙往那边瞅了眼,琢磨此人莫不是要做个饱死鬼?也罢也罢…… 两碗面上桌,孙漕谢过,低头怔愣了片刻,又站了起来,将其中一碗稳稳推到对面,与面前这碗双双对齐,双臂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他落座后钝钝抬头,目光投向外面的人群,与煦朗的日光撞了一下,几许刺眼,他的瞳仁微缩,原本略显佝偻的脊柱却慢慢直了起来。 “他……可是在等人?” 几个百姓回头,发现是旁边的人在说话。这人一身秸土色布衣,他们匆匆瞥一眼便不再注意。没想到如今,连穷苦人家的孩子也会来凑这种杀头的热闹。 还是个女孩子。 “都这会儿了,该来早来了。”身旁随口答道。 宋知熹自问出声,也没想到会收到旁人的答复,她以为孙漕仍在怨怼自己的爽约,却困于没有机会没有合适的办法与他锣对面鼓。可是,在她看见孙漕搁在对面的那碗面时,她犹豫了。 宋知熹站在人群中,定定地看着他。孙漕自有觉察,视线交错之际,她看见他的眸光分明生出波动,他认出她来,却慢慢略过了,那双眼中仅仅泛起的一丝细微的水纹,最终归于平静。 宋知熹错愕,突然就想通了什么。她艰涩地别过头,挤出低哑的笑声——他杀了人家的妻女亲长,还妄想人家来给他送行送葬? 店里就一个客人,面师傅没有活计闲了下来,看着看着,忽然有些眼热,他叹了口气,不忍道,“吃,再不吃,要凉了……” 孙漕的眼眸渐渐涣散,两碗面的滚滚热气逐渐稀疏起来,他拿起筷子,起先竟不太稳,尾端发出肉眼可辨的颤动,直到伸入碗内,才有恢复好转。 凭他对他的了解,以那个人的秉性风骨,哪怕是忍辱蛰伏,也会恨不得生生剐了他报仇雪恨。而且,那人又是周谨的,没有最万全的准备不会贸然出手。 所以他断定,他一定时刻盯着自己的动向,这样一来,二十多年里,他必定不曾、也不会离他太远,为了随时能获取机会了结他的性命。 眼下他获死的消息已经散播得沸沸扬扬,他断然没有躲在暗处,不来亲自算账的道理。 他自认自己是熟知他的,不然也不能令当初那个心思深重的少年,愿意捧着心把自己完全交托…… 他信任他,擎等着他,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清汤小面汤清料足,手艺地道得不行,葱花裹浮在金黄的香油上细碎游荡,熟悉的观感一下又一下刺激着他的神经。 类似的地道吃食在街边太过普遍,就好比从前,在陋巷边支起桌椅板凳,就能直接做起生意…… “嗯?我怎么就吃不得这种东西了?” 那人回头,从他别扭的表情中品出原委,想了想,连大兄二字也不唤了,径直打趣道,“孙漕啊,你不会是把我当仙人了?” 他埋首,碗里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盈在眼窝里变作满满的水雾。 对面空荡的座位,被抛弃的面碗……热气将要散尽却依旧无人认领,在无声的挞伐里,孙漕终于破败下来。 他是不是都不愿见他了。 是不是,厌恶再见到他这对,浸染过渴慕的双眼。 他腰杆一软,躺在虎口的筷子无力地跌了下来。 第139章 兑现 一碗面终究没动几口,孙漕就被禁卫领了出来。怎知就在此时,一个女孩子突然一个猛子扎过去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摔倒在孙漕的跟前。 宋知熹来不及擦去扬在脸上的灰尘,她伏着头,只见下一刻,跟前的人矮身蹲下,一双苍白的手朝她伸过来,扶起她的手肘,宋知熹心如擂鼓,适时抬起头。 孙漕双唇颤动,盯着她,字词无声地在口中念动。 他在哪儿。 宋知熹的心猛地一沉——她便是为此而来。 大庭广众之下,整个过程前前后后只有一息的时间,一拨禁军见有异动,立刻警惕起来,正要厉声喝止将人扭了就走。 宋知熹虚扶在他小臂上的双手收拢,来不及作任何铺垫,启齿之间,声音细如蚊呐。 “他死了。” 孙漕的目光疾速灰败下去,偏生跟自己较劲,他极力牵唇,唇角边挤出两道褶皱。 “怎么死的。” 他的眼睛锁住她,相信她笃定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近在眼前的变化分外鲜活,宋知熹当下的难处却并不好到哪里去,孙漕注意到她的瞳仁往侧方一滑,那边的禁卫已经赶了过来,暴戾地喝止。 说句公道话,她冒着危险明目张胆来见他,已经仁至义尽,她这样与他交流,极易引起诸多怀疑,事后难以解释清楚,必定会被他们捉拿起来当做同谋拷问,惹上一身腥……然而,她心中一定,若有暗示地回眸望向孙漕,作势几欲离开。 孙漕领略到什么,短暂停滞,突然豹目圆瞪,疯魔一样发狠地掐住她的脖子不让她脱离,喉管里发出可怖的怒嗥,“还我命来!” 这么狠戾凶恶的一个暴徒,水光却在眼眶里打转。然而宋知熹不敢有任何感慨,因为她发现 孙漕的神思方寸大乱,手上的力道不受控制实打实地要勒死了她。兴许因为过于激动,孙漕的脸上阵阵发麻,死死盯着她之际,整个人突然掉入那双猛然睁大的眸子,一句话轻轻掷地,凿穿他多年设防于心中的所有盾甲。 “惊悸而死。” …… 九月天气肃而燥胜,斯草木黄落,柴襄应承先师座下的同门相邀,在江州佐助文督事宜。 十几年的岁月消磨了少年的青涩,昔日的门童也已经成为小厮。柴襄侧卧在几案边的牙床上,双手捧着水杯,喝水缓解秋燥。 当身边的小厮劝他去躺着歇一会儿,他的目光才迟迟飘向木雕隔断的隔间里。 屋子里陈列简陋却齐全,罗汉席上放着一只铜手炉,一只硕大的果盘,里面盛着翠冠梨,说是能助他清喉止咳,他笑着摆了摆手,安慰道,“我还没有这么……病不起。”只是下一瞬,他却已咳得近乎失态。 小厮心生懊丧,嘴唇翕动,却一时艰难得吐不出任何话,他自知自己是个情绪外露的人,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于是低头盯着青砖地,谁知那酸楚感钻了空子过渡到眼中,豆大的水珠一下子就砸到了地上。 柴襄看在眼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无碍。他知道小厮是担忧他的身体,只因他经常不就任何油水,光着一碗白米饭下肚,每每用完膳,一只碗都还是白白净净的。以前孙漕在时,两人时常同席,他不欲让他知晓后心中为难,这种习惯才渐有起色,如今尽管成亲多年,他也从不在人前显露。 但是现在,他实在没心情。 祖父来信称,以方绍做了假账的账册为质押,帮方绍拖延了通判。那方绍是孙漕的妹夫,祖父是念在柴襄与孙漕的交谊,才自作主张。 柴襄本就对方绍这种行径看不上眼,得知里面有此人妻舅的默许,突然生出一股无名的愤懑。 他渐渐坐了起来,眸中有凌冽星芒闪过。他忽然一笑,原本的气闷里,又掺杂着被他捉到了错漏的欣喜—— 第二次了。 继那篇《铭奏志华序》,整整第二回的,歪柄。 他要拿那本账册,亲自拍在他脸上,问他,往日习得的礼义廉耻是不是又都被他喂了野狗。 是以,预想过多遍的场景就这样在脑海中演习起来,一遍再一遍。 气闷中掺杂着期待,期待中掺杂着欣喜,笼上一股说不分明的忧虑。 他有心期待故知重逢,却知道他这种不甘于鸿隐凤伏之人,坐上高位,过程定然艰辛又要历经不少宦海沉浮,而这些,足以让一个人的心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他根本不确定。 往昔一句“与君共勉”的词话,是否还留有余温。 当你我人生暮色四起,那位走出半生的少年能否归来。 然而仅仅数月,好像世上所有最恶毒的挞伐,都错位加诸在了他的身上。 老太爷及柴李氏等人连同仆役镖卫在内四十八口人丁遭遇流寇,全部丧身于山道。柴襄得知噩耗哀毁癫狂,自江州千里下江陵只身连夜赶回,欲留目亡灵,于僻野遇歹徒盘剥,臂膀连中七刀,曝息于草野,翌日拖病体残躯渡于口岸。是夜暴雨滂沱,疾风飞沙走石,咳疾沉疴病发,雷电紫光乍现之际,柴襄心跳骤跌,直直栽了下去…… 至此。 身死。 - 伧惶京街上禁卫奔来拉扯,脱身的女孩子被妇人们护住正在拍背顺气,孙漕的后背挨了狠狠一脚,膝盖骨结结实实地砸跪下去,他的头被人侧摁在地,怒骂声尖叫声在他的知觉里全部都变作死一般的寂静—— “——孙氏祺之,于离途泛湖中偶遇雷暴狂雨,惊悸而死。” “——惊悸而死。” 二十年前湖心凶徒一句死因的交待,跨越时空与方才女孩子最后的字句交叠在一起,明明指代的非同一人,却前所未有地化作尖锐无比的刀锋扎得他满心满肺都是血! 阔别那日“与君共勉”的企盼,藏在他尚未剖开的心瓣里犹新鲜得滚烫,断不知自己与他,早已天人两隔。 昨夜书房坐夜入梦来,积灰的香碟,鲜活的音貌,也曾那么真实地展现在他眼前。 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原来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幻想。 孙漕被禁军反手押了起来,拖步带回囚车,他勉力支起头颅。在他眼里,天地间一切事物恍惚间全部失去了颜色,没有了底色的粉饰加持,所有人最真实的情态暴露出来,他们面孔淡漠,不喜不嗔,脸上写满了灰白与麻木,再没有任何波澜,全部都似没有了感情悲喜的一草一木。 走向囚车的道路在脚步的丈量下越缩越短,呆睁的视野里,倏而光华漫照,虹桥贯日。一人青绶冠带凌然现身,神仙姿容,宛若仙人下降,他灰寂的世界里,色泽开始复现。 眼前的柴襄似从二十多年前复刻而来,与记忆里别无二致。柴襄扬眉一笑,对他的丑恶姿态仿佛视而不见,仿佛对面,仍是当年那个倜傥又跋扈的少年。 孙漕全身紧绷,脑颅里嗡的一声反应过来,眼泪大颗砸地,只因为,他这一笑,眼里盈满的乱琼碎玉,是他自那夜仓促别离后,再不敢奢望过的光华景象。 世有缅怀,万千付现,他对他这个将死之人眼前的幻象,没有感到任何怀疑,因为…… 回顾皆如草木,唯你,青山屹立。 然而那一如既往清隽又温润的声线里,只一句话,却让他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欲借朝廷的刀减轻负罪感,孙贼……你怎能如此令我不齿呢?” 第140章 孙贼 一句话窥破了他初时落网的心理,他心里钝痛,紧接着到来的二字蔑称却来得更加残酷。 孙漕单膝一重朝他跌跪下去,然而就在他跌下去的时候,眼前顷刻间恢复了真实,那抹亮色再也不见。 人群依旧熙熙攘攘,铁肃的禁军以为他怕的要死,攥住后领将他提起来,“刑场都没上,还没到你腿软的时候,留着一会儿再跪。” 孙漕哀恸欲绝,喉管里的呜鸣已是喑哑不成调。他走得那样及时那样决绝,哪怕一个跪他的机会都不愿施舍…… “欲借朝廷的刀减轻负罪感,孙贼……你怎能如此令我不齿呢?” 柴襄的发问依然洋洋在耳,孙漕心中剧烈颤动,他终于,轻微摆头朝那处望去。 酒肆的商幌边一人伫立,这是他在囚车里的时候就注意到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身边的那个近侍,也是他唯一信任过的谋士。他迟迟不走,已经等候了他许久,孙漕心里清明,这为的无外乎是接应他,等待他的决定。 孙漕一脚迈上囚车,忽然一把握住铁杆跃起,反手用镣铐往紧跟在后的禁卫军面门上砸,被砸的军卒吃痛得大呼一声,惊异这丧弱之人从何来的生猛力气! 另一侧的其他禁军登时反应过来,围攻而上要将他拿下,却不知道在此之前,一个灰衣男人一连挥出几刀,砍断了商幌木桩上栓着的缰绳,马匹脱离身后装货的板车,临时又突然挨上一踹,喷着气朝前狠狠冲了出去。这一冲撞开半条生路,见势的禁军大叫不好,纷纷掉转刀锋往马足下攻! 孙漕飞跨上马,疾速驰纵穿过那道瓮城箭楼,徒留身后的高声喝令响彻半片云霄——“速速通报各城门值卫,立即封锁道路,死囚孙漕抗旨拒不伏诛,有见之者,即刻诛杀,视同告斩!” 临街那座华贵的樊楼上,帘栊上的珠玑被人挥得刷啦作响,映衬几句不符时宜的震惊。 “这、这!不是说他不会骑马吗?!” 乔老瞪大双眼,扭头看向一群缩着脖子偷偷约来看热闹的官老爷,然而几人的表情并没比他好看多少。 “死到临头,没有什么事情是逼不出来的,瘸子还能跑了呢,所以……”有人胡乱解释道。然而旁人并不眼瞎,孙漕的一举一动全被众人看在眼里,端看那身手,那架势……思及此,那人语速越来越慢,口中掰扯的理由连他自个儿都要不信了。 京畿,有一座山岗。 山头上挺松蔓生,山下野树荒草覆没,边际却到此难以上攀,故唤作“短松岗”。 山岗上,有一块荒芜的平地。一人背身站着,正说话给后面的人听。 “我亏欠一人,他怨我极深。”孙漕用力闭了闭眼,静默道,“如今孙某已然罪孽深重,没有容我回头的退路了。你且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莫要再回来了。” 近侍望着孙漕的背影,单薄的囚衣在夜风中掀起边角,勾勒出他笔直的躯体。挺生的风骨,同样也迎合着一种果决生硬的态度。 近侍躲开盘查,与孙漕在这里会面,按理说逃出生天之人本该另做打算,但此刻,他似乎领会到了什么,便一直缄口沉默。 对孙漕这一番推拒,近侍其实并无意外,甚至早已预料得到,因为他若真想要逃,早在囚车进入镇宁北门前,明明就有更好的脱身时机,没必要拖延到那将近最后一步。 本来有更多的人手设伏劫囚,可是一旦穿过箭楼,眼睛多了起来,人手多了目标太大,他只能不死心地只身跟去。他晾着他在人群外不予理睬,他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孙漕近乎绝了要苟活的念头。 一切似乎都能解释通了,孙漕连夜离府那晚,他虽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形,但京中的管控再是严苛,以这人的识略与周谨,也决计不会这么快能让他落网。 除非他本人耐不住煎熬,改变了主意。 至于孙漕最终对他作出回应,他以为他是不想让他亲眼看见他惨烈的死态抱憾终身,心下颇为动容,却也别无他法。 二人拼尽全力求来的一缕生机,原来也将成全再一次的告别。 但为他抵挡过白日时本该在刽子手刀下身首异处的羞辱,也算一种不负厚恩的回报。 “昔日绛侯起兵叛变,若非主上私下力保其麾下之我,替我重塑身份,我早已沦为刀下亡魂。” 近侍掐灭了劝离的心思,说得现实一点,他虽然明白,当年孙漕救他,兴许是看出他的能耐才对他存有留用甚至利用之心,但于他的恩德,却是容不得有半分置疑。 望着这个跟了十几年的主子,他看得出他已经心意决绝,双手抱拳,终于死心道,“再造之恩,允我再一叩谢,属下就此拜别,望您……珍重。” 孙漕久久没能转身,那人回头看了一眼,最终消失在了莽莽山路中。 随着晚宵成色渐深,零碎的星星几豆,于夜空中开始露出滢亮的本色。山上恢复一片寂静,暂时不会有人知道,有个死刑犯正匿身于此。 孙漕像被从骨髓里彻底抽干了气力,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人眼里的风骨可言。 历经过激烈纵马角逐,突然安宁下来,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又在等候着什么, 人死如灯灭,支撑他纵马逃亡的那些注定不会有回音的祈祷,值此漏夜,伴着相隔了重重峦嶂那边,一记又一记杳杳钟声,缥缈不可追。 为一颗残破的心覆上数九寒霜。 浇上埋葬他的最后一抔黄土。 他觉得自己好像死了,却仍在呼吸着。 孙漕掀起沉重的眼皮。不远处,留有一间茅草搭就的房舍。 他被投入牢狱后,直接经历严苛拷询,隔日就要斩立决赴往刑场,一连两日都滴米未进。生理上本能的不适,迫使他脚下不受控地,走了进去。 茅草混着土胚搭作的屋子,把刺骨的凉风挡在外面,腹肠内的绞痛感在略显温暖的照拂下,不再那么明显。他枯站了一会儿,抬起手,点燃木架上的灯,屋内亮了起来。 靠墙的一边搭了一张床,他慢慢走到床榻那边,床褥上放着备好的衣物,他迟滞了两息,又低下颈柱,双手交叠在衣角换下囚衣,将它叠好收在床头。 他从纱橱里端出隔夜的饭菜,过水淌一遍碗筷,坐在了饭桌前,平静自然得,好像他原本就是这么生活。 唯有碗里硬得难以戳动的米饭,方能暴露出,一切其实并不那么自然。 只不过在这,没有人能与他识破而已。 第141章 松岗 他将米饭送入口中,腮帮子鼓动两下,再送一口,粗砺的拇指紧扣在筷子上,却微微向内蜷缩。 他费力想要咽下去,却苦于一时没有茶水,喉咙里梗得难受。他撂下筷箸,急忙上仰艰难吞咽,眼尾却不争气地泛起了猩红。 他垂头,胡乱接住掉下来的眼泪又往桌边一甩,重新拿起筷子,就这样来回几次,碗里的米饭见底。 他开始干活,又将自己忙碌了起来,只不过收拾完碗筷才发现,木桶里的备水用完了。 他静下来,站了一会儿,终于不再纠结。他吹灭所有烛灯,和衣而眠躺在床榻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面,以极为规整的姿势,闭上了双眼。 他知道,自己在和自己较劲。 讽刺至极的是,他此生难得的善意,姑且能用于接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他最珍重的人,却被他磋磨得遍体鳞伤。 巨大的痛楚就像腹中隔夜的硬米一样难以消化,而一切都由他一手促成……多年麻木的假面被撕烂开来,露出来的是里面溃烂了的丧尽天良的丑恶姿态,他双手掩面,珍藏的过往像洪水一样淹没过来。 自从叔父病故后,他再无以凭依,他的性子渐渐生敛,也变得愈发清淡少言,然而南下投访途中的碌碌风尘,可以消磨一个人的倜傥恣意,却磨不平年少意气的棱角。 叔父生前的殷切托付,虽然到底只是一场徒劳无益的折返,但是之前那场偶然插足的华宴,却让他看到有如明光漫照的光景,重拾沉寂在生命里的意气。 因此,满腹的牢骚与难过成了一抹没有瑕疵的妆面,将失意之人有意寻求安慰的表面行径粉饰得理所当然。好像只有这样,那个人,才不再是惦记不得。 “但闻君声,潇潇而笑。”那人收尾一言,明明并非出自孙漕的口齿,却好像完全翻转了过来,写照的恰恰是那时他的内心。遥记当时,客栈里与他同一天落脚的客人看着他赶路,还意味深长地调侃他,是不是赶着去“寻香”,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忙点头,是啊,可不是去“寻襄”么—— 在从蒲昌返程的途中,他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望见临清危耸的郡地城关,紧张的唇齿里念着这座城池的名字。 临清,临清—— 临近那罗罗清隽的身影。 在一个雪粒飘飞的清晨,他终于如愿见到了那个人,被门人误认为乞丐的那点窘迫,在转身后那一眼惊喜的透望中,顿时消散得七零八落,他展颜调笑他,见他粗糙的状态又惹他察觉不对劲—— “怎么了。” 忽作郑重的三个字,擒住了他的心脏。 可是他与柴襄不一样,他们终究是两路人。柴襄清誉满城,与他有交集的高朋贤友数不胜数,而孙漕与那些生来优渥的高门仕子,注定是格格不入的。 但傲骨使然,他从不自卑于门第之别,甚至对这种庸俗的世故心生偏见,鄙薄那些自恃清高的豪门望族。诚然,因为望璋宴的搅局,这些高贵的人也不喜他,时常话里话外评论他孙某人桀骜自大,无半分君子风雅。 那个时候,柴襄身居贵胄子弟其中,雪白鹤领上,俊逸的玉面朝出言者转了过去,看着那人摇摇头,“既有真才实学,恃才放旷,又有什么错呢?” 那个年轻气盛的、曾为自己占尽风头的张扬劲吃过不少苦楚的孙漕,面对强行灌进胃里的冷言羹,已经习惯得,不会再有任何动伤。 可是他,竟会为这样淡淡的一句话,突然难过起来。 铮铮傲骨,也会流露出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就像是柴襄亲手剥开他所有用作护体的茧缚, 看见无坚不摧的表皮之下,最脆弱最真实的少年情态,又像是无意间才闯进这个逼仄的角落,与那个在蜷缩起来的他,倏然目光对上。 如此郎君,怎么不招人眼热…… “——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 怎么不招人眼热! 他望着高位向上奋然进取,成功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才情展露在了世人眼前,他凭他的才学他的机辨,赢得师长旌褒、赢得同侪艳羡、赢得百姓称颂,可当他汲汲营营终于身处高位时,回望过去…… 眼泪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在枕巾上晕开一片洇湿。 他始才察觉。 “他们仰望鳌拜,却不及你一句认同、一句清浅的赞许来得让我惶觉隆重。” “柴襄,我应你所望,挪开朝廷的刀了,你理理我,理理我……”孙漕睁眼,又闭上眼睛良久,再睁眼,依旧没什么变化,月光透过轩窗洒下满地清辉,照得他鬓霜斑白,失落渐渐被慌张取代,孙漕爬坐起来,喉咙中发出沉闷的呜咽,强烈的悔恨与挫败蔓延过五脏六腑,可任他如何放声哭泣,他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那人尚存于世间的从前。 棠生懂进退,棣生重情义,原本的棠棣双华,本不该以间隙难弥潦草收场。 是他错字当头啊。 …… 半夜里山岗寒凉,孙漕再也无眠,每时每刻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抽泣着下了床,整张脸都已经哭得发麻,他定了定,看到桌上方才用过的碗筷,无处安放,便将它们一股脑放进木桶里,一副要出门,去山岗深处的泉涧里取水洗刷的架势。 山涧的水源接近山顶,他提着木桶,穿行在松林山道上,间或惊扰出几声禽鸟啼叫,偶尔有逾伸出来的枝条刮擦而过,在他脸上擦出几道血痕,他低垂眸子,也只是将木桶换了一只手提。 山涧的活水清澈,他抄起木勺蹲下来,一眼望去出了神。 水中的倒影映出他的面庞,虽不至于面善,却没有了以往揽镜自照时,看见的那种在年深日久里积染上的戾气。在他身后,穹庐夜色笼罩漫漫长空,又如有净瓶中的琼露点缀,星芒在间歇闪动,一颗点亮一颗…… 孙漕的眼珠微微游移,忽然身形一凝,紧接着,唇瓣剧烈颤抖起来,他抖得匆促,小幅度转身,对上那道目光。 不争气的泪水轰然决堤,叫本来就看不真切的虚影一下子更加模糊,他猛地抬手乱擦一把。 “够了。”一声令下,掷地有声。 孙漕心里一跌,也许是因为夜里光线太弱,眼前的人几乎生出了实体,他的肌理他的轮廓无比清晰,就连因为情绪不稳,眉峰上挑的角度也能用目光丈量。 孙漕一颗心砰地摔成两半——柴襄、柴襄! 他脑子充血,在极想喊出来的刹那,喉咙里却只来得及发出嘶哑的几声嘲哳。 那声音,难听至极。 柴襄淡眸游睇,浑然无视这些难以入眼的把戏,他仿佛已经这样注视了他很久,“多年不见,你的猴戏,倒是有所长进。” 他到底不擅长用脏字骂人,还是原来那个柴襄。孙漕被他羞辱,痛苦地摇头想要解释,却听一股喋血的恨意从那人的后槽牙里咬了出来:“你亲自操刀剜我至亲,如今乖顺地移开朝廷的刀。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给我这个亲手‘回敬你’的机会?” 第142章 交付 柴襄双眼锁住他,谅他不敢靠近,便朝他走近了两步,将这幅惨烈又无措的表情看得更清晰了些。 “一人事一人毕,李淙之死我尚且不问你,你再恨李淙,却不至于连我亲眷也下此毒手。”柴襄盯住他,“所以,我是得罪了你,是么。” 柴襄言语猜测,语气却自带某种不容置喙的坚定,他一语点明道破暗机,重重遭遇并没有折冲他半分敏锐。孙漕望着这人,心中升起极度的不忍:琢玉如君,这种醇澈的聪慧原本不该残忍地用到这步境地之中。 他很清楚他在问他原因,可他却难以再度开口,懵懂的心迹眼下只剩下羞耻与难堪。 就在他几度犹豫之下,柴襄转身,往外出离几步,夜辉流转在他笔直的躯体上,华晕向四周弥散。往他的方向看去,一棵短小的挺松不合群,却极为精悍,孤寡地寄生于嶙峋怪石边,再往后面,便是没有通路的百丈悬崖。 孙漕大呼一声,巨大的恐惧感摧枯拉朽地向他袭来,唯恐柴襄一走了之就再也不见,孙漕踉跄奔跑几步却跌倒在地,爬起来之时,身体整个前倾,他失声道—— “为官十几载,我越来越不认识自己,追名逐利的好胜心将我变得面目全非,我十分惧怕乃至最忌讳被人落下把柄,任何意料之外的闪失都可能导致我被政敌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为了自保官位,卯足劲去规避最坏的后果,所以,其间我败坏仁义、枉悖了人伦!我自负至极!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身后的哀恸混和了重物磕地的闷声,柴襄的睫羽细微一动,脸上却再没有丝毫温度。 “柴襄,求你停一停……” “我承认了,犯下如此错事,是我为了自保官途,也是为了离别前夜被识破被拒绝,自尊被打压后自己那一点不甘的隐晦的私心——我糊涂!我糊涂啊!” 孙漕字句血腔,额头上磕出了青紫一片,他看着柴襄钝钝回头,知道他绝不是被他的恳求触动。此话说完他低下颈柱,甚至都不敢去看柴襄的反应,任由余颤让自己的四肢微微抽动。 柴襄被迫回忆起了某个场景,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他认真地看向这个颓丧的男人,闭了闭眼,别开头,难得流露出与愠恨无关的其他情绪。 “你若仔细回味那晚我说的话,便知道,我其实并无羞辱你的意思。” 无奈的叹惘将他的声音衬得温和下来,孙漕却没法回答,因为这确实是他自己的过失:他当时哪里敢去回味?只顾拼了命地逃走、逃避,把所有痛楚囫囵咽下,他甚至都没法归罪或者是迁怒于谁,以至于这些败落的心迹没有得到适当的排遣,一日日将他的理智与良知蚕食鲸吞。 孙漕用力张望他,遏制不住的思念像毒药一般浸过他四肢百骸,但罪孽的污渍催生出来卑微,他从始至终都不敢朝他靠近,他又怎么好能碰触他哪怕是一片握不住的衣角。 “一切都因我而起,倘若在最开始我没有路过临清,没有插足望璋文宴,就不会给你们搅局,你也根本不会遇见我这样一个佞人……我亏欠你太多,可却再也挽救不了!我好恨呐……” “我以为只要我被执行斩立决,你一定会来看我人头落地,殊不知,我是抱着根本不会实现的念想苟存于世,而偌大尘世,早已剩我一个。这十几年来我心如火煎。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一直想等你来,期待你能亲手了结我。” “柴襄,对不起……我本罪该万死,死无葬身之地。”悲戚的沉重压得孙漕抬不起眼皮,他双手笼面。丧亲之痛,非亲身经历不能有,他也曾亲身体验过。 他并非对那些死去的人没有悲悯,一个长期对自己的安危耿耿于怀的人,被名利的蝇营狗苟蒙蔽了心,面皮上永远都是薄情寡义。只是当夜里万籁俱寂时,对生命的叹惋还是来得太迟,一阵一阵的抽搐痛得他更加难以呼吸。 “是吗。”柴襄忽道。 他轻飘飘的一句,声音不大,配上一副出奇平静的态度,落入孙漕的耳中,像是在提醒:你无从证明。 孙漕撤下双手,悲痛欲绝的话语一瞬间被浇熄了火,他抬头,望向他的目光茫然又失神。在一种茫茫无依的感觉里,视线里的那道身影虚化,在彻底消失之前,又腾空显现于几丈之外。 预感来得那样强烈,那人朝他伸出手,眼里细碎笑意,在温柔的注视下湛然生辉。骨节分明的手指曲展开来—— 孙漕错愕,浑身的毛孔猝然张开。此情此景,仿佛跨越过大半个光阴与一个画面重合,如同他当年深陷构陷后,在老庄子上垂死病榻,历经数日挣扎之时,在梦中恍惚回到了望璋宴散场的那天,这人一席鹤氅从勋贵子弟的簇拥中抽身而来,匀停分明的手指,在他呆滞的眼前缓缓张开、毫无保留地张开…… 只是这一次,他的轮廓再也不复清晰,只剩下朦胧模糊的剪影,月白色的袍裾在空中拢住了清疏的夜风,而他的下方,是百丈悬崖。 那双泠然的眼睛温和四溢,注视着他,像在无声地说:那么,你来。 跟我来。 孙漕却笑了。 但凡面对柴襄,他片刻就能会意,他抬袖擦干了挂在脸上的泪痕,单手撑地,站起来,稳稳地拾步,朝着月白光影走去。 渐渐地,不满足于慢步,他小跑起来,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进眼里,柴襄笑意不减,那只伸来的手没有丝毫动摇。随着宵重更深,零星光点在他身后凝成一片璀璨的星斗佐伴,像为他即将消散的魂魄助行。光亮布施在夜空中熠熠生辉,将山顶的夜色染得壮丽昂藏,孙漕昂首回泪,觉得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知道,他终于可以不顾一切朝他奔去,朝他靠近—— 在这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线光景里,他很想告诉他: 既然那一次,我甘愿交付于你。 这一次,也会是一样的。 我不作多想,就能伸手回应。 他蹬在断崖上用力前跃,跃起,伸指握空了那只虚影中的手,那只没有实质的、双方都知道本来就不可能抓住的手。茫影将要消散殆尽,朦胧得早就看不清神情,形体的光影崩裂四溢开来,孙漕突然鼓起勇气,伸开长臂,将最后那团虚光拢罩在了怀里。 原来我半生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周遭人对我的仰望而已,我慌忙把自己套进所有桎梏所有沉枷,最终发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的忏悔,我的赴死,不敢奢求你能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宽慰,只望能不灭你通身的明昌。 你不必不信我,不必试探我的诚意。 我愿永生追随于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永生追随你而去。 望璋终 第143章 宽慰 自从死囚劫马逃亡,整整两日,京城的禁卫营都笼罩在一股低压之中。禁卫军在附近大肆搜查可疑的行迹,当他们追寻线索,排查到京畿的某处村野时,一个樵夫告称,自己前夜砍柴晚归,途径短松岗时听见有可疑的嗥叫,像是男人的声音。 禁卫军立即包抄上山,果然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一件叠好的囚服。 禁卫长大喜过望,却又不免忧虑,因为经过一夜,死囚恐怕早已逃脱,但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据搜山的队伍来报,又在山顶的山涧边发现一个装有碗筷的木桶,貌似是被主人遗忘在此处,但是让整个搜捕很快就收尾的,却是一个惊奇的发现。 因为搜山后不久,他们就在断崖底下发现了孙漕的尸体—— 死情之惨状,任见惯了各类伤亡的仵作看了,整张脸都似乎隔着面皮泛出一片青黄。 经过仵作验尸,再结合山上发现木桶的位置,孙漕坠崖而亡的事实,便展现得再清楚不过。像极了只是吃饱了生无所恋,临时又犯懒不想刷碗而已。 官兵对外封锁这些旁支细节,只当死囚伏诛, 当消息传到勤政殿里,皇帝只看重结果,至于孙漕坠崖的原因,是失足还是自尽,他其实并不关心。 唯独让他觉得有些滑稽的是,这人逃出生天后不急着继续逃命,倒是先吃了顿饱饭。吃饭养精蓄锐也就罢了,还有闲情洗碗,皇帝都不知道该叹他太过细致谨慎,不愿留下一点儿行为痕迹,还是该嗤他太过自信,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不过心里的想法是一回事,话出了口便是另外一回事,皇帝招来太监,支臂撑在凭几上抵住眉心,摆摆手道,“去,敲打敲打诏狱,怎么苛待死囚,能把人饿成这样?再有下次,人还没被行刑就在路上饿死了,未免太难看。” 历辛应声“是”,看着皇帝一脸疲态,示意几个宫人前去给皇帝揉按穴位,他心知能进诏狱的人,鲜少有不招皇帝忌恨的,眼下陛下竟能对诏狱的罪犯开恩口,不过是因为,但凡被定为死囚,都是没有价值的人了。 尽管皇帝这话说得消遣,并不会真给他一个太监胆子去训诏狱的人,但免不了还是要走一趟。 奢华内敛的金砖宝殿里,龙涎香静默盘桓,青衣的太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朱阙宫宇之外,至此之后,这件事就算彻底翻篇了。 也再不会有人知道,温柔笑意曾是一个阳谋,擘画着明目张胆的诱人失足的陷阱,而往往就是最拙劣的唆使,能折射出对猎物近乎原始的信任。 红漆卷云腿的桌案上,皇帝轻扫一眼奏函上御史台的官封,眉梢再次蹙起。让皇帝稍微有点儿头疼的是,刚从诏狱送回去的宋渊,于今日早朝后递交了辞呈。 御史台人才济济,凭皇帝一句话,随时就有能人可以顶上来,但培养一个能得他倚重的近臣谈何容易,是以他做了挽留。 “难道抚慰使亲自送返,还不够还他一个公道?”皇帝怨怪着,眼神却扫向了另一旁埋首于案牍的太子。 那眼神似有实质,剐蹭在脸上让太子无论怎样都看不下去了,贺韵坐直,为难一笑,这话他没法接,别说宋御史了,放在任何人身上,让皇帝闹心都不是件好事情。 就在贺韵拿捏不准父皇的意欲时,殿外宫人唱见,皇帝出声,负责采选的司礼监这才进来递交花名册。各部办事都是有日程安排的,包括给圣上过目名册,皇帝今日特意将太子召在身边议政,目的显而易见。 东宫采选范围限制在京城氏族以内,除了她们的长辈,这些女孩的名字皇帝几乎没有半点印象,只见皇帝像样地翻了翻,对太子说:“私下应承过你的事情,朕不会食言,京城的门族想必你如今都心里有数,目前,可有属意的人选?” 这是在问除太子妃以外的女子了,贺韵不再饶舌,贴心地坦言道,“父皇觉得宋御史之女如何?” 他故意没有单说她姓名,只因为在如今的父皇眼里这五个字已足够。皇帝虎躯一震,着实被太子的直率惊了一下,但转瞬又觉得理所应当,只不过在话语跟进的时候却犯了尴尬:他只能反复念着“宋御史之女”几个字,他属意定下她,却连那女孩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皇帝难得心头发虚,然而这种心虚只是一闪而过,他肃容点了点头,终于对那个女孩有了些许印象:那孩子,虽说和贺衔在宫中发生过一点事情,但衡川郡王早已前往抚边犒军,二人之间毫无瓜葛,早已算不得真。他本想替皇侄解释,好让儿子宽心,临时却忽然心绪急转,直视贺韵,问—— “若朕真应下了,你当如何?” 他听得出来,父皇是有意对宋渊进行补偿,贺韵似是认真考虑着,忽然笑了一下,说:“能为父皇解忧,当然在所不辞。” “可儿臣以为,宋御史并不会因为女儿聘入东宫而感到宽慰。” …… 话说孙漕行刑那天,宋知熹逃脱毒手后,整个人差点儿窒息,她被好心的妇人围在圈里,被她们狠掐人中,接着去坐医堂喝了杯水,才连连道谢逃了出去。 若是官府的人找上来,她就再也走不了了。 对当时的宋知熹来说,她赴约一是不愿失信,二是她实在没办法将事实烂在肚子里,虽然作为旁观者,她没有资格替柴襄乃至任何局中人道一句不值,但不管大悲还是大喜,那本就是孙漕应该承受的。好在孙漕是很后来才逃脱的,与她相遇的时间并不那么吻合,她作为一个小人物,并没有惹来太多的关注。 宋渊成功脱险,亏欠的承诺已经兑现,剩下的所有结果,是他们荣升票号才关心的事情了,她也终于可以不负责任地抛开这里的一切,面对她祝明宴应该面对的现实。 自从她最后一缕神识归位,千百年前的世事于她完全洞明开来,纪哥哥倒下的那个画面她一作想,就忍不住升起心如刀绞的酸涩感,盘点重生以来自己惹下的那些瓜葛,无论是对纪哥哥还是那位世子,歉疚感都让她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桩桩件件都能让她陷入死局。 她重生而来无仇要报,无恨要解,纪靖阳以命渡她,所求只为换她一个圆满,可是……她只身一人,族亲不复,如今连他也不在了,到底何得圆满? 宋知熹几度迷茫,但身处在阖府热闹的气氛里,整个人学会乐观振作起来:前世君渡我,我当为君眸。 第144章 请辞 宋府。 照壁后面窜出个人影,软烟罗的袖子蝶扇般铺散开来,绣鞋哒哒落地,带着风一样跑得飞快。 “怎么了!”饶是盘锦一身好规矩,也忍不住掩嘴惊呼。姑娘不是去给老爷送粥了吗?怎么这幅模样跑回来?! 自从老爷回来,整个府里热闹非凡,喜庆得就差张灯结彩了,全院的人都知道,今天宋知熹炖了生滚鸡煌粥去书房孝敬宋渊,庆祝他成功出狱以及全身而退,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这又闹哪样?! 盘锦上前追了两步,听见动静又折身去看。只见宋知熹刚踏进闺阁,后面紧追着几个婆子呼啦啦就过来拍门,嘴里不住地叫唤,“不成啊,这不成啊,姑娘拿着定亲的喜帖,怎么能哭成这样啊,这叫外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误会呢!”结果门没关死,那婆子一掌就给拍开了,尽管看起来颇没规矩,但闹归闹,仆妇们还是拿捏好分寸,穿串似的一个接一个溜进去。 “你不懂的啦。”盘珠哼哧哼哧落在最后面,促狭地笑着瞥了一眼盘锦,顺便带了一嘴,又跟过去起哄。 不过不对劲的是,除了宋知熹在双手掩面在哭,其他人一样还在笑闹,和近日的融洽相比丝毫没差。 厢房里间,绕过一座回纹大扇屏,宋知熹的脸埋在褥子上,上半身微微打颤,胆大的丫头不嫌事大地搀住她的胳膊把她从矮榻上拉起来,央着要看她的哭相,“快让婢子们看看,看看嘛,姑娘哭起来可好看了,簌簌的呢。” 宋知熹敌不过七手八脚,被一群莺莺燕燕强行拉着坐下,挡在面前的胳膊肘都被扯了下来,结果还没完,后面跟来的婆子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杵在她眼前轮番说教,整个屋子顿时闹得噼里啪啦。 “不像话,不像话,姑娘揣着人家定亲的喜帖,怎么能哭成这个模样,这得叫外人怎么想?叫武安侯府的人知道了,还以为咱惦记人家的准姑爷,正伤心过头呢!” 宋知熹一顿,这才意识到不行,她从激动又紧张情绪中抽身,连忙看向手里攥着的这张描了金漆的大红封。 走的时候太过慌张,宋爹的交代差点被她喂了风。 是的,这在京城里已经不是秘密,武安侯府和景国公府不日就要喜结连理,定亲的正是武安侯府的嫡小姐和景国公府的世子。 前几日两家女眷的车马一起在净慈寺上香,就有人盲猜两家有相看之意,如今果然是猜中了,虽然不是正式成亲,但事关两家订亲的宴请请帖,就已经铺天盖地差送到了相处甚好的各府门庭。 宋知熹僵硬地打开红封,“张姜早和谁?” 盘锦跟了进来,听到姑娘疑问顿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摆了这些人一眼。这些婆子乱说话,把她给吓得……姑娘连他们家姑爷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惦记人家?想完不忘提醒道,“你忘啦?景国公府的世子。” 景国公府嫡长子,崔云杨。 宋知熹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某一茬事来,她去年就在桥洞底下撞见过两人私会,可见这两人早就看对眼了,她乐呵地笑了一声,感慨非常,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帕擦干了眼泪。 “看样子,姑娘是不是伤心,你们明明都知道,还没完没了作弄她,见她哭,可得意了是。”盘锦数落完,向宋知熹看去。 眼下的高兴与先前的激动掺杂在一起,宋知熹仍旧心有余悸,看见盘锦这张亲切的脸,看见这个在她刚刚重生,初来乍到时,第一个满心等她对她好的人,情绪再次上了头,宋知熹跳起来将她抱紧。 “盘锦,宋渊知道了,他不怪我!不怪我……” 盘锦被她的阵仗吓了一跳,以为老爷是知道了姑娘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好笑地叹道,“姑娘以身犯险去诏狱捞出老爷,老爷感动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怨怪姑娘。” 宋渊确实骂了她几句。但让她久久难以释怀的,却是另外一个事实。 那时,书房里仅他们父女二人,宋渊很给面子,一碗生滚鸡煌粥很快见了底,宋渊严肃地数落了她的莽撞,说他就是耗没了命,也用不着她去诏狱那种地方给他尽孝,之后,又将他的打算告诉了她:他已经连续上书请辞,不日就会有批复。 宋知熹想过父亲会责备于她,但辞官归乡却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宋渊不是个单凭政敌一个诬告就会被打击到的人,但她没有把缘由归到政事不顺上,而是微垂下巴道,“我是不是又给您惹麻烦了?” 宋渊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昨日,荣升的掌事来探望他,好心透露并感谢了他女儿施计出力拖住孙漕,对他们有偌大帮衬,事已至此,宋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了?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对她说,“孩子,你不必自责。这世上祸事,从不是你不插手,就与你无关。” 这话实在宽慰到她,宋知熹感动之余,又顿生无地自容,她头脑一昏,双手将拢藏在袖的荷包送了回去。 “一个物件而已,父女之间,受我礼赠理应心安理得,你却这样谦退。”宋渊似叹了一声,“给你的,便该是你的,你不用觉得我给错了人。” “连这点好都不愿受,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宋知熹猛地抬头,心神如遭雷轰。 …… 他那句话的语气就跟唠家常一样,但她知道他内心其实并不平静。宋渊识破了她,却给了她两全。她当时太过震惊,都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收回荷包,又是怎么被宋渊拉开话题,当面接过他交过来的一封红帖,只知道自己最后苦涩地喊了一声“父亲”,见礼告退后,再也忍不住泪意就这样跑了回来。 宋知熹把头埋在盘锦的肩膀上,她这厢感动之余,丫鬟们过来凑趣,“姑娘呀,到时候去吃喜酒,会带上我们吗?您好给张小姐当娘家姊妹撑撑腰呀!” 侯府的规矩不似小户,这些人从前跟她出门横行惯了,她虽纵容了些,但还是给这群婢女点了眼药,“毕竟是人家的终身大事,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得要她亲自点头才行。” 第145章 送别 之后几日里,宋渊连续上书请辞,在等待宫中批复的同时他依旧照常上值,但府里的管事上下忙活,不消半日,就将宋渊的行李收拾得熨帖妥当。 宋知熹看在眼里,知道宋渊是非走不可了,简单几样箱箧与行囊,他就能轻装简行。 这种感觉就像年关前,他们回祖宅那样,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似乎对这样的离开预想过很多遍,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所以一点也不会含糊。 宋知熹并没有学他收拾行装,因为宋渊并不会带她,而她也无须跟去。终于,上书请辞第的五日,圣上亲允,宋渊成功卸下那一身威重的官袍,他把宋知熹单独叫到跟前,跟她交代日后的事情。 祖地广陵山高路远,他这一走,再也没有一官半职,约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京城。他归乡一事,并没有瞒着满朝文武,相府的杨居山把他请辞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似乎料到了他此番离去再无归期,果然,今日清早,门房就收到了从远在宣城的杨府寄来的信笺,老太太通知他,杨府已经派了车马来接宋女,最快中旬便能入京。 宋渊心明眼亮,他看得出来,尽管岳家的老太太语气不善,一口一个“莽夫”地指桑骂槐,外人看了,也许会以为这是在贬损他辞官一事,但只有宋渊自己清楚,书信中压根没有半个“利”字,全是在暗示并警告他,怕他自作主张将宋知熹一并带走。 宋知熹可是嫡亲的外孙女,老太太再不待见宋渊这个女婿,怎么也不会让她跟着他一个“莽夫”糙苦。宋渊微感熨帖,却又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心知宋知熹从小跟着他与杨清过活,与杨府的人并不太亲,但以现在两个人之间尴尬的处境,这样的安排不但挑不出错,又解了他很多担忧与顾虑。 临行话别,他刻意别开头,没有再去看她,却难得说了很多体己的话。 宋知熹慢慢听着,也渐渐明白过来,宋渊告诉她,之前她舅母说过,会带她回外祖家探望老夫人。尽管那只是当时他身陷囹圄后的权宜之计,但既然杨相一家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和老太太通过气,就这么不了了之也不像个样,那么,宋知熹回去小住些时日也无妨。 说完,宋渊还不忘宽慰她,老太太尽管面相严苛,但实则面冷心善,若她今后遇到难处,杨家可以依托,外祖母定会护她周全。 宋知熹无有不应,只要不嫌麻烦,那么她去哪儿其实都没有关系,待在这满目繁华的京都,好像她每天都在收拾残局,实在不够愉悦。 如果有机会,她很想知道,在道法式微的后世人间,不再以术法承族的仙岐祝氏是否能存于后世,身为普通门户的祝氏,又会在哪个州府生活,他们的门庭是显达还是没落?又会做着什么生计?她经常控制不住地去想。但无论是德厚源远的大族,还是朴素清贫的小户,只要宗族绵延,便不负她前世以命祭得功德圆满。 说起来,庆源宗姬能在后世被人尊崇,她其实是有些心虚与自愧的,因为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拥有心怀苍生那样博大襟怀的人,因为她祝明宴从一开始,就是有私心的。 祝氏一族遵奉天命拱卫皇室,泽被后世,对于祝氏子弟来说,使命必达的责任是他们生来就要承担的。但自古以来,氏族的根基再稳,由于名望太高,难免会招来掌权者的嫉恨,她殉道而亡,不忍、痛心与悲悯只是其一,出于私心,她其实是想凭善举,为氏族祈求后世福泽。 说得窝囊点,便是她祝二不愿埋没家族世代积累下的名望,不敢让祖辈的名望栽在她手里,叫她成为千古罪人而已。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将这些说出口,不然得有多拉跨……想到这里,宋知熹惭愧得没脸。 所以纪靖阳和清虚恩师大行逆举换她再生,对她来说,大恩大德实在太过深重。 她的目光一节一节淌过去,停在宋渊的侧脸上,心道再有不顺,她也是极为幸运的。 一番话交待完毕,宋渊推开书房的门,目送她离开,女孩子提着一盏灯笼,黑暗在她的脚下像潮水一样褪去,打下一层朦黄的光影,很快就有丫鬟朝她迎来。宋渊折身回房,明日上路舟车劳顿,他却没有丝毫睡意,甚至翻出了自己多年未动的酒水来。 玉碗盛来琥珀光,此离无意再潢章。 昨日圣上才恩准宋御史乞骸骨,今日恰逢休沐,不少朝臣旧僚得知宋渊的归期,匆忙前来与他话别,于是这一日从卯时开始,宋府就陆陆续续有人拜访,那大门外的门槛自从卸下来就再也没安回去过。更有府上遣来仆从登门,抬了赠礼相送,一个上午下来,送别礼堆了有满满当当一个院子。 要紧的事情该交待的交待了,要处理的也提前处理妥当。宋渊送走了最后一个故友,在等待侍从打点好最后一些琐事的时候,他进正堂坐下歇了一会儿,再最后喝了碗茶水,日上三竿的时候,便正式启程了。 宋府大门外,府里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聚齐了,管家、菁娘、宋知熹等一众人守在门边为宋渊送行。 门前的抱鼓石经过岁月磨蚀,已经究不清原先最细致的纹样,这二十余年的京城风雨,来得每场都不重样。 虽说世味年来薄似纱,可人非无情草木,原来离开长居的客籍之地,还是叫人会有所兴叹。伸出墙外的树枝隐约缀上了绒朵,他想到,待京华的柿叶翻红,他的生活也该尘埃落定了。 他看了一眼宋知熹,她的身后,一群丫鬟仆妇拱卫而立。他投去宽慰的笑容,对她点了点头,摆手叫众人赶紧回府去,顿了一下,便自己撂开帘栊踏上了马车。 他生怕再看到她一眼,每每看到她那双眼睛,越是澄澈,他越能从内里望见自己自私的嘴脸,越能发觉他宋渊担不起天子明堂上那一句“渊德”。 是啊,他口口声声告诉自己要对她一视同仁,到头来,却还是,如此自私地…… 丢下她。 他沉重地闭了闭眸,忽听一声喊住,宋渊脊背一僵,打起窗帘向外望去。 宋知熹的身子细微一动,菁娘就抖落出一件披风,心照不宣地搭在她身上帮她系好,宋知熹与她相视一笑,便转头对父亲指了指跟在后面的那辆小些的马车,道,“爹,我送您一程。” 第146章 恩旨 将近晌午,城内白日里正值最繁闹的时候。宋渊此行身边只跟着从祖地带来的几个扈从,加上行装清减,一行人体量简小,并不惹目。 城门口负责城防的巡卫满值,高耸的城楼门下排起了进出的长队,就是冠盖车马也不能免俗。 宋渊几人的马车缀在左道,车夫忍不住叹称,这时间拿捏得不巧,恰好赶上出行高峰。但出城到底不比入城管控严苛,只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出了城。 在京师地界外缘,因为城门定时开闭,附近多的是供行人落脚的驿站,柜庄与货栈前停靠了各路商队,双镫悬金的马匹哼哧哼哧地吐着粗气。走出那道威重的城门,整个画面又好像重新活络起来,但他们并不会停留,穿过一道拂堤,宋渊的车马就正式上了通行的官道。 马车停驻在一家客舍旁,趁着伙计过来翻新轴承,几人进去稍作整歇,权作最后的话别。 宋知熹提出褡裢,从里面掏出一包蒸得宣软的馒头递过去,宋渊接过来,觉得手心热腾腾的,才知方才在等出城时,宋知熹离开小半晌原来是去买了这个。 “早上喝的稀粥,这个确实管饱。”宋渊短暂一怔,扯开嘴角笑道,但这强装的笑容到底没持续多久,他偏头走开两步,叹声问:“你可曾怨我自私……怨爹狠心,抛下了你。” 宋知熹微微垂下眼,走到他身边,“爹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能荣归故里,是宽慰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宽慰我呢……” 宋渊心脏一缩,拿着纸包的手掌收拢,那种多年前就隐没去的摧心肝的滋味再次回笼。宋知熹的面庞柔和下来,一字一顿倾诉自己的心声:“您把我交托给外祖家,千叮咛万嘱咐,为的就是关照好我日后的一切,这对我,已经是恩德如山了。” “您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从未把这当成抛弃,因为这只是各自让步,成全另一种活法罢了。” 拉住他袖子的那只手放了回去,宋渊顿觉五味杂陈,身边的随从过来跟他说,马车准备好了,他轻舒一口气,终于露出了一派轻松的笑容,不停地点头道,“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马车被牵到路前,已经整饬就绪,宋渊长笑一声,和之前不同的是,那双望向宋知熹的眼中已经重拾慨然,他点头示意,转身将要离开,最终还是被一声“父亲”刹住脚步。却见宋知熹强行忍住泪意,忽作郑重,双手凌空一划交叠于颈前,欠身对他行了个极为规整的礼,启齿相送—— “此去前路山高水远,一程山水一程宽。女儿就此拜别,望自珍重。” 辚辚车马劳瘁不辞。 宋渊打开纸包,控制不住颤抖地将整个馒头塞进口中,沟壑交汇的眼纹里,湿意渐渐纵横。 …… 宋知熹在回城途中撩开车帘透气,还没入城,就远远看见管家急匆匆地赶来,不见得这个关头还会有人找宋府的麻烦,便半开玩笑道,“管家这是舍不得爹爹,要跟去么?” 管家一急,“可算找见大小姐了!大小姐啊、遭不住了赶紧跟老奴回府,宫里来人宣旨了!” 宣旨?! 宋知熹着实惊到,她下意识朝后方回了个头,又钝钝扭回来,“可是他们来晚了,我爹已经走了啊。” 这个时辰在京城,她走路都比马车快,她跃下车马,一边回赶一边听人说,那些黄门太监是申时来的,府外的小厮都召回来给老爷打点送行,事前没人通报,眼下真真是打了全府一个措手不及,眼下这些人被好茶好点心伺候着,但等了有小半会儿了,他实在怕人动气。 宋知熹哭笑不得,如果非要宋渊接旨的话,宫人就不会这样坐等了。思及此,她突然冒出一句:“好事还是坏事?” 管家脸上急出了痛苦面具,宫里来的都是成了精的,一张面皮常年似笑非笑抠不出任何信息,他哪里晓得啊! 出城查验的时候,宋知熹与守值打过照面,眼下城门处知道他们是回去接圣旨的,万万耽误不起,火速给两人放行,宋知熹与管家顶着火热的视线,在形形色色的探究里重新深入这座皇城、这块京华腹地。 话说宋府这边,宫人大张旗鼓跑来一趟,谁知府里竟没个能接旨的。迟公公瞥扫一眼桌上吃剩的瓜子点心,又调转视线,见一群下人龟缩着杵在外边,能不动就不动,又露出那种煞白的笑来。 “宋府是功臣之所,唐突了你们是咱家的罪过,不过贵府的千金怎么还没回来,咱家还得按时回禀,可别两头难做啊。” “知熹多有怠慢,烦请公公勿怪。”宋知熹的声音传来,众奴仆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肃然垂手分开一条道来,迟公公缓缓从客椅上站了起来,大笑两声,快步从佐宦手中接过那道明黄的锦帛,在全院人齐刷刷下跪中正色宣道:“宋氏女接旨!” “臣女在。” “纂承天序圣人有诏,宋渊崧高维岳,骏极有成,迩来任御史十五载,为朕辅政之良翰,今吉甫作旨,绵祝其行。宋渊之女宋知熹品性柔嘉,特晋封县主,封号怀安,食邑五百户,四方于宣,以慰良臣,钦此——” 宋知熹的瞳孔狠狠震了震,候在旁边的太监收到上面的眼色,立即过来将人好生扶起,又有人捧来锦盒揭开锦盖,露出躺在里面的一块敕造玉牌。 宋知熹短暂一顿,看着篆字的封号整个人定住了一样,调转目光又看了看封条上的年号“庆源”,突然顿生一种天意戏人的感觉。 全场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丫鬟们憋着激动的心情,见她久久不动都有些紧张。宋知熹发觉自己失态,及时赔笑,“臣女……有点惶恐,失礼见谅。” 迟公公见怪不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是头一回接旨,露怯再正常不过,他这厢已经换上平常又亲近的语气,笑道,“令尊三连上书请辞,陛下久裁不决,只因心中感念贤良无以告慰,思及封赏,念令尊膝下只有你一个独女,便赐下圣恩册封。” 迟公公将圣旨交到她手中,轻声道:“怀安县主,恭喜了。” 第146章 恩旨 将近晌午,城内白日里正值最繁闹的时候。宋渊此行身边只跟着从祖地带来的几个扈从,加上行装清减,一行人体量简小,并不惹目。 城门口负责城防的巡卫满值,高耸的城楼门下排起了进出的长队,就是冠盖车马也不能免俗。 宋渊几人的马车缀在左道,车夫忍不住叹称,这时间拿捏得不巧,恰好赶上出行高峰。但出城到底不比入城管控严苛,只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出了城。 在京师地界外缘,因为城门定时开闭,附近多的是供行人落脚的驿站,柜庄与货栈前停靠了各路商队,双镫悬金的马匹哼哧哼哧地吐着粗气。走出那道威重的城门,整个画面又好像重新活络起来,但他们并不会停留,穿过一道拂堤,宋渊的车马就正式上了通行的官道。 马车停驻在一家客舍旁,趁着伙计过来翻新轴承,几人进去稍作整歇,权作最后的话别。 宋知熹提出褡裢,从里面掏出一包蒸得宣软的馒头递过去,宋渊接过来,觉得手心热腾腾的,才知方才在等出城时,宋知熹离开小半晌原来是去买了这个。 “早上喝的稀粥,这个确实管饱。”宋渊短暂一怔,扯开嘴角笑道,但这强装的笑容到底没持续多久,他偏头走开两步,叹声问:“你可曾怨我自私……怨爹狠心,抛下了你。” 宋知熹微微垂下眼,走到他身边,“爹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能荣归故里,是宽慰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宽慰我呢……” 宋渊心脏一缩,拿着纸包的手掌收拢,那种多年前就隐没去的摧心肝的滋味再次回笼。宋知熹的面庞柔和下来,一字一顿倾诉自己的心声:“您把我交托给外祖家,千叮咛万嘱咐,为的就是关照好我日后的一切,这对我,已经是恩德如山了。” “您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从未把这当成抛弃,因为这只是各自让步,成全另一种活法罢了。” 拉住他袖子的那只手放了回去,宋渊顿觉五味杂陈,身边的随从过来跟他说,马车准备好了,他轻舒一口气,终于露出了一派轻松的笑容,不停地点头道,“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马车被牵到路前,已经整饬就绪,宋渊长笑一声,和之前不同的是,那双望向宋知熹的眼中已经重拾慨然,他点头示意,转身将要离开,最终还是被一声“父亲”刹住脚步。却见宋知熹强行忍住泪意,忽作郑重,双手凌空一划交叠于颈前,欠身对他行了个极为规整的礼,启齿相送—— “此去前路山高水远,一程山水一程宽。女儿就此拜别,望自珍重。” 辚辚车马劳瘁不辞。 宋渊打开纸包,控制不住颤抖地将整个馒头塞进口中,沟壑交汇的眼纹里,湿意渐渐纵横。 …… 宋知熹在回城途中撩开车帘透气,还没入城,就远远看见管家急匆匆地赶来,不见得这个关头还会有人找宋府的麻烦,便半开玩笑道,“管家这是舍不得爹爹,要跟去么?” 管家一急,“可算找见大小姐了!大小姐啊、遭不住了赶紧跟老奴回府,宫里来人宣旨了!” 宣旨?! 宋知熹着实惊到,她下意识朝后方回了个头,又钝钝扭回来,“可是他们来晚了,我爹已经走了啊。” 这个时辰在京城,她走路都比马车快,她跃下车马,一边回赶一边听人说,那些黄门太监是申时来的,府外的小厮都召回来给老爷打点送行,事前没人通报,眼下真真是打了全府一个措手不及,眼下这些人被好茶好点心伺候着,但等了有小半会儿了,他实在怕人动气。 宋知熹哭笑不得,如果非要宋渊接旨的话,宫人就不会这样坐等了。思及此,她突然冒出一句:“好事还是坏事?” 管家脸上急出了痛苦面具,宫里来的都是成了精的,一张面皮常年似笑非笑抠不出任何信息,他哪里晓得啊! 出城查验的时候,宋知熹与守值打过照面,眼下城门处知道他们是回去接圣旨的,万万耽误不起,火速给两人放行,宋知熹与管家顶着火热的视线,在形形色色的探究里重新深入这座皇城、这块京华腹地。 话说宋府这边,宫人大张旗鼓跑来一趟,谁知府里竟没个能接旨的。迟公公瞥扫一眼桌上吃剩的瓜子点心,又调转视线,见一群下人龟缩着杵在外边,能不动就不动,又露出那种煞白的笑来。 “宋府是功臣之所,唐突了你们是咱家的罪过,不过贵府的千金怎么还没回来,咱家还得按时回禀,可别两头难做啊。” “知熹多有怠慢,烦请公公勿怪。”宋知熹的声音传来,众奴仆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肃然垂手分开一条道来,迟公公缓缓从客椅上站了起来,大笑两声,快步从佐宦手中接过那道明黄的锦帛,在全院人齐刷刷下跪中正色宣道:“宋氏女接旨!” “臣女在。” “纂承天序圣人有诏,宋渊崧高维岳,骏极有成,迩来任御史十五载,为朕辅政之良翰,今吉甫作旨,绵祝其行。宋渊之女宋知熹品性柔嘉,特晋封县主,封号怀安,食邑五百户,四方于宣,以慰良臣,钦此——” 宋知熹的瞳孔狠狠震了震,候在旁边的太监收到上面的眼色,立即过来将人好生扶起,又有人捧来锦盒揭开锦盖,露出躺在里面的一块敕造玉牌。 宋知熹短暂一顿,看着篆字的封号整个人定住了一样,调转目光又看了看封条上的年号“庆源”,突然顿生一种天意戏人的感觉。 全场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丫鬟们憋着激动的心情,见她久久不动都有些紧张。宋知熹发觉自己失态,及时赔笑,“臣女……有点惶恐,失礼见谅。” 迟公公见怪不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是头一回接旨,露怯再正常不过,他这厢已经换上平常又亲近的语气,笑道,“令尊三连上书请辞,陛下久裁不决,只因心中感念贤良无以告慰,思及封赏,念令尊膝下只有你一个独女,便赐下圣恩册封。” 迟公公将圣旨交到她手中,轻声道:“怀安县主,恭喜了。” 第147章 请客 几个宫人将差事办完,菁娘和仆妇就揣着塞了金银锞子的荷包跟出去送行。管家给宋知熹领路离去,须将圣旨收好,留下乌泱泱一群丫鬟和小厮还跪在前院,纷纷抢着道喜,想要沾沾福气,若不是有仆妇指点规矩,差点就将整个前院闹得欢声雷动。 祠堂后院的青石小路上,管事笑得咧开了嘴,问了句“要不要做席”,忽然一拍脑门怨自己被激动冲昏了头,眼下作为家主的老爷不在,这席大概并不方便做。 管家稍顷又补了一句,“不过陛下册封是大事,明个儿估计就传开了,到时候请您做客的宴帖应该不会少,姑娘得须做好心理准备。” 宋知熹想了想,与她熟识的女眷京城里就那么几家,“近期东宫采选在即,侯府的定亲喜宴两日后就要开厅,如今爹爹不在京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去还是别去了,况且我马上也要……” 话到这里,宋知熹匆匆打住,反正这个月下旬她就要离开了,如今就剩等着杨府的人来接她,但这件事情是父亲私下告诉她的,除了杨家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知。 她偏头看了看管家满面的红光,不是她信不过他们,只因为行程将至,而他们不知情,也许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近年来朝廷简武事而修国俗,经常可见城里在置办吉会,带动百姓赏玩,酒楼食肆接的生意更是一单比一单豪横。一家瓦甍的朱楼下,伙夫从楼堂里迎出来给客人牵引马匹,拉进专门安置车马的旁园,怎料却被自己人拦住了。掌柜拦住伙夫,转身对几个客人赔笑,说实在不巧,食楼里面已经订了满座。 笑脸劝退也就罢了,有人看见掌柜身后还带着两个壮汉,俨然做全了一副说不拢就撵人的架势,便插嘴指摘道,“怎么回事,皇天厚土下,还怕我们会强买强卖不成?” 仔细一问才知,原来今日武安侯府的张小姐做东,请了几个闺友去宝福楼吃点心,怕有散人冲撞包了足足一层楼。 几人大眼瞪小眼,不久就恍然大悟。武安侯府啊……权贵勋戚强强联姻,说的就是眼下的局面。 “劝你们东家赶紧改个名,还叫什么宝福楼啊,干脆叫暴富楼得了。” 掌柜连道“不至于”,忽然才听懂这个谐音茬,下一瞬,就与客人双双爽朗笑开。 然而此刻,坐在二楼某房的宋知熹很想说,他们这个有望助人暴富的金主,此刻正捧了碗煞有其事地嗦着稀面。 她一双银筷在稀汤寡水里捞了三个回合,终于完败了一根单枪匹马的面条小将,张姜早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角,抬眸才察觉。 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打横掠过,最后定住,点名道姓说:“宋县主,吃个面而已,你表情要不要这么丰富?”张姜早用食指在桌前点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盯住她,一双眼睛把宋知熹看得发毛,好像在质询:咱们的交情,难道是靠山珍海味来养的吗? 宋知熹望了一眼自己面前这碗两三口就能见底的稀面,对身边的郡主投去惊异的眼神。 这侯府贵女怎么跟转了性一样,往常必撑场面的香蜡、茶果、粉丸、糍糕一样没有,很是奇怪啊。 贺雪汀忍不住掩帕笑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猜到会饿肚子,所以用过点心才来的。最近几个月不太平,你没有出来与我们见面,当然不知道。”说着,她瞥了某人一眼,“张姑娘说,景国公府门风湛清,老国公尚简嫌奢,她要学着百般节俭。实际上啊,在去净慈寺上香那日,崔家世子的幼妹不过童言无忌,夸了她一句敦实,自那以后就憋了一肚子闷气,卯劲儿地清减身量。” “唉,这还不算什么,她自个儿每顿吃得少,却还要连累几个姐妹都要陪她清苦。” 被人揭短,张姜早立马急了眼,伸手就来捉弄她,贺雪汀瞅着那双刚揩过面碗的爪子朝自己伸来,顿时面色溏白,连连退后扶住宋知熹的椅背,“休得放肆!张大小姐,本郡主何时与你这般近乎了?” 宋知熹叹道“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包下整层食楼,这手笔可就一点也不节俭了。她看着张姜早那张明媚的脸容,女子出阁那一日碎红满地,灿若云锦的画面仿佛预先呈现在她眼前。 自己前世不曾有过婚配,族中姊妹的年岁也都与她相仿,一直到她死去那年,阿姐也仍然待字闺中,而在原主宋知熹的记忆里,有生之年,只在同宗远亲那边有幸参加过嫁娶婚仪,所以因为离得太远,对这些并没有太过直观的感受。 而此刻,凭借自己有限的想象,她会想到那一日,这个明媚的女子会在铺天盖地的祝福声中踏上满地碎红,带着临行前母家的殷殷嘱托,走向一个充满企盼的后半生,她忽然满心百感交集,拉住这人的手臂,张姜早感觉这只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捏了捏,接着就听人道:“张姜早啊,你听我说……” “靠粗茶淡饭忍饥挨饿换来的‘节俭’,个中辛劳只有自己人知道,外人只看到车马扈拥、珠翠华裳,并不能成全你的美誉。所以,凡事尽量不要苦了自己,日后再有决定,可着要紧的来便好,别拿自己身子开玩笑。” “你有这份心意,景国公府必能体会得到,国公爷和崔世子,也定会为你感到欣慰。” 宋知熹将手放下,而张姜早脸上的笑闹短暂一滞,她微怔片刻,笑声中的语气泻缓下来,“这一个个都怎么了,都忽然这么煽情,我母亲这样,现在连你也这样,我只是许了人家,又不是被发卖了出去,还是能回来的,不兴这样别扭哈。” 她本意只是想减得稍微清瘦一点,免得到时候连做好的婚服嫁裙都要提着一口气穿。却怎么也没想到宋知熹会想得这么偏,说出这样一番体己话,偏生她还有些动容。 张姜早着实又觉得不太自然,便意味深长地转向宋知熹,点到为止道,“没事的,料想你们也不远了。” “你们”二字虽然话语囊括郡主,但宋知熹知道,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意指的便是周世子。 思及此,周世子的那句疏离客气的问候仿佛在耳后刹那闪回,她难为情地一笑,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好在张姜早没有对她点破,几人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左右了心神。近日破获的大案余威未消,太史令高官落马一事,牵扯出一件在众多勋贵府宅中流传甚广的隐秘。不知是如何传出,说事发当夜,对太史令进行抄家缉拿的巡捕并非普通官兵,而是劳驾了金吾卫出动。 金吾卫乃圣上亲卫,暗处保护陛下安危,非紧要关头概不露面。金吾卫个个板正肃严,尽是从铁血手腕淬炼而来,他们的金吾卫长使名唤荀遇,相传最是面相凶煞。 然而在场几人都不曾见过他,而在私下推定他人的品貌又属实上不得台面,见张姜早意欲再问,贺雪汀将宋知熹身边的椅子拉开,坐下转开弯道,“这个荀遇,原身只是个銮仪卫。” 銮仪卫虽称负责掌管皇帝皇后车驾仪仗,但历朝多有演变,到了这一脉,说白了,就是个侍奉在皇帝銮驾左右撑门面的小侍卫。宋知熹与张姜早对视一眼,两人都难掩震惊。 金吾卫一出,皇宫禁卫、封疆重臣都得靠边站。这人从一股小侍官跻身上进担任金吾卫长使,除却时运佳济,能耐身手及护主的忠诚绝对不容小觑。 说到此处,贺雪汀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用力点了一下,“我方才论及他的出身,就是有意提醒你们。金吾卫既然是皇帝的人,若真如时下所言,他们现身一定不是偶然,要是今后在其他场合撞见了,绝对要绕路走,千万不要正面刚上。” 第147章 请客 几个宫人将差事办完,菁娘和仆妇就揣着塞了金银锞子的荷包跟出去送行。管家给宋知熹领路离去,须将圣旨收好,留下乌泱泱一群丫鬟和小厮还跪在前院,纷纷抢着道喜,想要沾沾福气,若不是有仆妇指点规矩,差点就将整个前院闹得欢声雷动。 祠堂后院的青石小路上,管事笑得咧开了嘴,问了句“要不要做席”,忽然一拍脑门怨自己被激动冲昏了头,眼下作为家主的老爷不在,这席大概并不方便做。 管家稍顷又补了一句,“不过陛下册封是大事,明个儿估计就传开了,到时候请您做客的宴帖应该不会少,姑娘得须做好心理准备。” 宋知熹想了想,与她熟识的女眷京城里就那么几家,“近期东宫采选在即,侯府的定亲喜宴两日后就要开厅,如今爹爹不在京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去还是别去了,况且我马上也要……” 话到这里,宋知熹匆匆打住,反正这个月下旬她就要离开了,如今就剩等着杨府的人来接她,但这件事情是父亲私下告诉她的,除了杨家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知。 她偏头看了看管家满面的红光,不是她信不过他们,只因为行程将至,而他们不知情,也许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近年来朝廷简武事而修国俗,经常可见城里在置办吉会,带动百姓赏玩,酒楼食肆接的生意更是一单比一单豪横。一家瓦甍的朱楼下,伙夫从楼堂里迎出来给客人牵引马匹,拉进专门安置车马的旁园,怎料却被自己人拦住了。掌柜拦住伙夫,转身对几个客人赔笑,说实在不巧,食楼里面已经订了满座。 笑脸劝退也就罢了,有人看见掌柜身后还带着两个壮汉,俨然做全了一副说不拢就撵人的架势,便插嘴指摘道,“怎么回事,皇天厚土下,还怕我们会强买强卖不成?” 仔细一问才知,原来今日武安侯府的张小姐做东,请了几个闺友去宝福楼吃点心,怕有散人冲撞包了足足一层楼。 几人大眼瞪小眼,不久就恍然大悟。武安侯府啊……权贵勋戚强强联姻,说的就是眼下的局面。 “劝你们东家赶紧改个名,还叫什么宝福楼啊,干脆叫暴富楼得了。” 掌柜连道“不至于”,忽然才听懂这个谐音茬,下一瞬,就与客人双双爽朗笑开。 然而此刻,坐在二楼某房的宋知熹很想说,他们这个有望助人暴富的金主,此刻正捧了碗煞有其事地嗦着稀面。 她一双银筷在稀汤寡水里捞了三个回合,终于完败了一根单枪匹马的面条小将,张姜早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角,抬眸才察觉。 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打横掠过,最后定住,点名道姓说:“宋县主,吃个面而已,你表情要不要这么丰富?”张姜早用食指在桌前点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盯住她,一双眼睛把宋知熹看得发毛,好像在质询:咱们的交情,难道是靠山珍海味来养的吗? 宋知熹望了一眼自己面前这碗两三口就能见底的稀面,对身边的郡主投去惊异的眼神。 这侯府贵女怎么跟转了性一样,往常必撑场面的香蜡、茶果、粉丸、糍糕一样没有,很是奇怪啊。 贺雪汀忍不住掩帕笑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猜到会饿肚子,所以用过点心才来的。最近几个月不太平,你没有出来与我们见面,当然不知道。”说着,她瞥了某人一眼,“张姑娘说,景国公府门风湛清,老国公尚简嫌奢,她要学着百般节俭。实际上啊,在去净慈寺上香那日,崔家世子的幼妹不过童言无忌,夸了她一句敦实,自那以后就憋了一肚子闷气,卯劲儿地清减身量。” “唉,这还不算什么,她自个儿每顿吃得少,却还要连累几个姐妹都要陪她清苦。” 被人揭短,张姜早立马急了眼,伸手就来捉弄她,贺雪汀瞅着那双刚揩过面碗的爪子朝自己伸来,顿时面色溏白,连连退后扶住宋知熹的椅背,“休得放肆!张大小姐,本郡主何时与你这般近乎了?” 宋知熹叹道“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包下整层食楼,这手笔可就一点也不节俭了。她看着张姜早那张明媚的脸容,女子出阁那一日碎红满地,灿若云锦的画面仿佛预先呈现在她眼前。 自己前世不曾有过婚配,族中姊妹的年岁也都与她相仿,一直到她死去那年,阿姐也仍然待字闺中,而在原主宋知熹的记忆里,有生之年,只在同宗远亲那边有幸参加过嫁娶婚仪,所以因为离得太远,对这些并没有太过直观的感受。 而此刻,凭借自己有限的想象,她会想到那一日,这个明媚的女子会在铺天盖地的祝福声中踏上满地碎红,带着临行前母家的殷殷嘱托,走向一个充满企盼的后半生,她忽然满心百感交集,拉住这人的手臂,张姜早感觉这只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捏了捏,接着就听人道:“张姜早啊,你听我说……” “靠粗茶淡饭忍饥挨饿换来的‘节俭’,个中辛劳只有自己人知道,外人只看到车马扈拥、珠翠华裳,并不能成全你的美誉。所以,凡事尽量不要苦了自己,日后再有决定,可着要紧的来便好,别拿自己身子开玩笑。” “你有这份心意,景国公府必能体会得到,国公爷和崔世子,也定会为你感到欣慰。” 宋知熹将手放下,而张姜早脸上的笑闹短暂一滞,她微怔片刻,笑声中的语气泻缓下来,“这一个个都怎么了,都忽然这么煽情,我母亲这样,现在连你也这样,我只是许了人家,又不是被发卖了出去,还是能回来的,不兴这样别扭哈。” 她本意只是想减得稍微清瘦一点,免得到时候连做好的婚服嫁裙都要提着一口气穿。却怎么也没想到宋知熹会想得这么偏,说出这样一番体己话,偏生她还有些动容。 张姜早着实又觉得不太自然,便意味深长地转向宋知熹,点到为止道,“没事的,料想你们也不远了。” “你们”二字虽然话语囊括郡主,但宋知熹知道,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意指的便是周世子。 思及此,周世子的那句疏离客气的问候仿佛在耳后刹那闪回,她难为情地一笑,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好在张姜早没有对她点破,几人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左右了心神。近日破获的大案余威未消,太史令高官落马一事,牵扯出一件在众多勋贵府宅中流传甚广的隐秘。不知是如何传出,说事发当夜,对太史令进行抄家缉拿的巡捕并非普通官兵,而是劳驾了金吾卫出动。 金吾卫乃圣上亲卫,暗处保护陛下安危,非紧要关头概不露面。金吾卫个个板正肃严,尽是从铁血手腕淬炼而来,他们的金吾卫长使名唤荀遇,相传最是面相凶煞。 然而在场几人都不曾见过他,而在私下推定他人的品貌又属实上不得台面,见张姜早意欲再问,贺雪汀将宋知熹身边的椅子拉开,坐下转开弯道,“这个荀遇,原身只是个銮仪卫。” 銮仪卫虽称负责掌管皇帝皇后车驾仪仗,但历朝多有演变,到了这一脉,说白了,就是个侍奉在皇帝銮驾左右撑门面的小侍卫。宋知熹与张姜早对视一眼,两人都难掩震惊。 金吾卫一出,皇宫禁卫、封疆重臣都得靠边站。这人从一股小侍官跻身上进担任金吾卫长使,除却时运佳济,能耐身手及护主的忠诚绝对不容小觑。 说到此处,贺雪汀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用力点了一下,“我方才论及他的出身,就是有意提醒你们。金吾卫既然是皇帝的人,若真如时下所言,他们现身一定不是偶然,要是今后在其他场合撞见了,绝对要绕路走,千万不要正面刚上。” 第148章 反应 贺雪汀的位置靠近楼台,她被外面的动静吸引,几步走出去,隔着凭栏,正好望见奉仪官的仪仗在清路,下面一行宫人走过,这厢正出来迎接参与采选的世家女入宫,她猛地想起来,今日是遴选太子妃的重要日子。 贺雪汀心神一紧,此刻厢房里,她们几个人一个皇姓,一个已定了亲,自是没什么好说的,而另外一个……她回头,见宋知熹好端端地捧着热水坐在这儿,她楞楞回头,又往街上来回看了好几下,忽然察觉些不对来。 贺雪汀挥开帘子走进来,将帘线上的珠石摔得噼啪作响,“宋知熹,你好像……不该在这儿。” 宋知熹顺着她的手指往外看,又听她疑惑问道:“你不是该在下面的么?” 宋知熹连连摆手,为澄清误会解释道,“宋府并没有接到宫中下来的通牒,想来我应该并不在名册上。” 张姜早一直不说话,听完解释,登时坐起来嗔怒道:“我就知道!看你应邀来时候我就猜到了,其实我早就窝了一股火了,这一定和三公主脱不了干系!她与知熹向来不对付,生怕知熹被皇太子看上,日后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提前动了手脚!” “去年赏花宴上就做得一手幺蛾子,偏偏太后还给她兜着,眼下……算了。”张姜早叹气,攥住她的手安慰她,“知熹,咱不去也罢,你就不像个会争宠的,到时候凌七妙与杜念儿两人一定会互别苗头,你再要去,难道还要你去做她俩的和事佬么?!” 宋知熹真觉得她是想多了,且不说她对太子并无任何情愫,如果强行让她夹在杜良娣和太子妃之间,还叫她如何做人。 张姜早此话一出,率先提及某人,气氛就开始生出冷意,然而见到宋知熹依旧一派稀松平常的模样,贺雪汀慢慢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她忽然看着宋知熹试探道,“三公主身边一个贴身宫女死了,那名宫女你认得,名叫流朱。” 左右一个婢女而已,宫里处死奴才是常有的事情,怎么劳她堂堂郡主记挂?张姜早心中生疑,捉住贺雪汀投向宋知熹的那道小心翼翼的目光,隐隐感觉出了什么,强作自然地接话道,“听说是犯了大错,被赐下杖刑。” 然而再不过平常的一件事情,宋知熹听闻忽然僵了一下,意外非常地说:“怎么可能?昨日出门,我府上的丫鬟分明还见过她。” 宋府的下人签的并不都是卖身的死契,因为她不日就要被杨府的车马接走,府里主人不在,用不着那么多仆从,所以她让盘锦去牙行处理放还事宜,两人在一同回府的短巷中,恰好遇见流朱,宋知熹略一回忆,只想到她当时右脸颊上红了一块,情绪貌似有点灰败,并无做了错事的慌张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道了句“果然”,齐刷刷问向另一人,“你竟然不知道?” 贺雪汀话语跟进:“那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三公主贺臻失踪的事情吗?”宋知熹一头雾水,整个人嗅到危险的气味习惯性紧张起来,从她们口中方才得知事情的脉络。 公主失踪之后,陛下急怒攻心,知晓公主便服出宫,是贴身宫女流朱弄丢了公主,却还一问三不知,当场就让宫人将她打死。之后也不知廷卫带回什么可靠消息,在暗中立即开始追查拍花子。 她们宋府的消息向来灵通,所以,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她会不知道? “此事必有蹊跷,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张姜早反应最快,她腾地一声站起来,让本就惊魂未定的宋知熹突然打了个寒颤,她两三步对外招进自己的丫鬟,一边手脚麻利地褪下自己的镯子塞进兜囊,“宋知熹,你得感谢本姑娘今天没点名贵的点心,剩下好些现钱,这儿有些金银细软,事出紧急临时只能凑这么多,你带着赶紧上路赶紧、赶紧走——” 突如其来的阵仗打了宋知熹一个措手不及,她在沉吟中犹豫,目光再次投向贺雪汀,却见她似乎同意张姜早的见解,只是乱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配合,手忙脚乱中扯下了拴在腰间的弦纹玉璧。 “你身上,恐怕不只是有嫌疑这么简单。但宋知熹,我们再怎么说都信得过你。”贺雪汀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就下令侍卫出去视察是否有不妥的状况,并将门口侯着的丫鬟全部盯紧,不准有人离开半步。 然而她们这些金贵人出门,随身现钱并不多,张姜早转身就从丫鬟身上抠搜下来不少。眼见不久前还怡然规整的屋子里眼下乱糟糟一片,宋知熹一声不吭,放在裙膝上的手指微微向内蜷缩。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谁能接受刚刚还抚恤贤良、册封县主的圣上会突然一句没问就对她定下罪疑?圣旨上字字句句感人肺腑浸染圣恩,难道只是徒有华章?如果真是这个样子,那她只能道一句,这些人太会佯装。 正在收拾包袱的张姜早一顿,见宋知熹半点都没听进劝的样子,急得过来动手推搡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想什么?你一定是被盯上了!你想想,如果是正大光明地将你召进官府询问,那才叫人松口气,可是如果真如眼下猜想,他们暗中让你闭目塞听,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将准备拿什么手段往你身上招呼!”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出的远门?”贺雪汀走来发问。 宋知熹反应了下,紧张扭头道:“昨日午时。” “是了,那一定还未走远。”贺雪汀拉开情绪不稳的张姜早,极力压下内心的担忧,“你听我说,公主踪迹未寻,如今陛下怒意正值顶峰,他管你是谁的女儿,牵涉进算计加害公主,轻则将你扣押在京城为质,重则直接给你上刑然后抹掉脖子。” 张姜早平息紧张,到了这个地步,脸色已经不太好看,这是宋知熹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郑重。 “讲道理不是什么时候都符合时宜,偏见可以阻断所有诚意,倘若他们已经做了有罪推定,别人任何解释都是徒然。只怕到时候,你连申辩的机会都只是奢望!” “现在的时局哪哪儿对你都不利,识时务的话,现在就走!你现在自己都一头雾水搞不清脉络,等时局明朗些,等调查清楚你再出面解决,都比你现在落入他们编好的网中更明智!” “趁我们反应快,也趁现在还有机会脱逃,你赶紧走啊!我求你了——” 外面急催催的脚步声搠住几人的心脏,回来禀告的侍卫在门外扣门,宋知熹在发懵的状态下急切转身几步朝门外走去,侍卫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透她最后一层侥幸。 “郡主!奉仪官的仪仗车马驶出了南街,紧接就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肃清过来!” 第148章 反应 贺雪汀的位置靠近楼台,她被外面的动静吸引,几步走出去,隔着凭栏,正好望见奉仪官的仪仗在清路,下面一行宫人走过,这厢正出来迎接参与采选的世家女入宫,她猛地想起来,今日是遴选太子妃的重要日子。 贺雪汀心神一紧,此刻厢房里,她们几个人一个皇姓,一个已定了亲,自是没什么好说的,而另外一个……她回头,见宋知熹好端端地捧着热水坐在这儿,她楞楞回头,又往街上来回看了好几下,忽然察觉些不对来。 贺雪汀挥开帘子走进来,将帘线上的珠石摔得噼啪作响,“宋知熹,你好像……不该在这儿。” 宋知熹顺着她的手指往外看,又听她疑惑问道:“你不是该在下面的么?” 宋知熹连连摆手,为澄清误会解释道,“宋府并没有接到宫中下来的通牒,想来我应该并不在名册上。” 张姜早一直不说话,听完解释,登时坐起来嗔怒道:“我就知道!看你应邀来时候我就猜到了,其实我早就窝了一股火了,这一定和三公主脱不了干系!她与知熹向来不对付,生怕知熹被皇太子看上,日后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提前动了手脚!” “去年赏花宴上就做得一手幺蛾子,偏偏太后还给她兜着,眼下……算了。”张姜早叹气,攥住她的手安慰她,“知熹,咱不去也罢,你就不像个会争宠的,到时候凌七妙与杜念儿两人一定会互别苗头,你再要去,难道还要你去做她俩的和事佬么?!” 宋知熹真觉得她是想多了,且不说她对太子并无任何情愫,如果强行让她夹在杜良娣和太子妃之间,还叫她如何做人。 张姜早此话一出,率先提及某人,气氛就开始生出冷意,然而见到宋知熹依旧一派稀松平常的模样,贺雪汀慢慢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她忽然看着宋知熹试探道,“三公主身边一个贴身宫女死了,那名宫女你认得,名叫流朱。” 左右一个婢女而已,宫里处死奴才是常有的事情,怎么劳她堂堂郡主记挂?张姜早心中生疑,捉住贺雪汀投向宋知熹的那道小心翼翼的目光,隐隐感觉出了什么,强作自然地接话道,“听说是犯了大错,被赐下杖刑。” 然而再不过平常的一件事情,宋知熹听闻忽然僵了一下,意外非常地说:“怎么可能?昨日出门,我府上的丫鬟分明还见过她。” 宋府的下人签的并不都是卖身的死契,因为她不日就要被杨府的车马接走,府里主人不在,用不着那么多仆从,所以她让盘锦去牙行处理放还事宜,两人在一同回府的短巷中,恰好遇见流朱,宋知熹略一回忆,只想到她当时右脸颊上红了一块,情绪貌似有点灰败,并无做了错事的慌张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道了句“果然”,齐刷刷问向另一人,“你竟然不知道?” 贺雪汀话语跟进:“那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三公主贺臻失踪的事情吗?”宋知熹一头雾水,整个人嗅到危险的气味习惯性紧张起来,从她们口中方才得知事情的脉络。 公主失踪之后,陛下急怒攻心,知晓公主便服出宫,是贴身宫女流朱弄丢了公主,却还一问三不知,当场就让宫人将她打死。之后也不知廷卫带回什么可靠消息,在暗中立即开始追查拍花子。 她们宋府的消息向来灵通,所以,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她会不知道? “此事必有蹊跷,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张姜早反应最快,她腾地一声站起来,让本就惊魂未定的宋知熹突然打了个寒颤,她两三步对外招进自己的丫鬟,一边手脚麻利地褪下自己的镯子塞进兜囊,“宋知熹,你得感谢本姑娘今天没点名贵的点心,剩下好些现钱,这儿有些金银细软,事出紧急临时只能凑这么多,你带着赶紧上路赶紧、赶紧走——” 突如其来的阵仗打了宋知熹一个措手不及,她在沉吟中犹豫,目光再次投向贺雪汀,却见她似乎同意张姜早的见解,只是乱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配合,手忙脚乱中扯下了拴在腰间的弦纹玉璧。 “你身上,恐怕不只是有嫌疑这么简单。但宋知熹,我们再怎么说都信得过你。”贺雪汀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就下令侍卫出去视察是否有不妥的状况,并将门口侯着的丫鬟全部盯紧,不准有人离开半步。 然而她们这些金贵人出门,随身现钱并不多,张姜早转身就从丫鬟身上抠搜下来不少。眼见不久前还怡然规整的屋子里眼下乱糟糟一片,宋知熹一声不吭,放在裙膝上的手指微微向内蜷缩。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谁能接受刚刚还抚恤贤良、册封县主的圣上会突然一句没问就对她定下罪疑?圣旨上字字句句感人肺腑浸染圣恩,难道只是徒有华章?如果真是这个样子,那她只能道一句,这些人太会佯装。 正在收拾包袱的张姜早一顿,见宋知熹半点都没听进劝的样子,急得过来动手推搡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想什么?你一定是被盯上了!你想想,如果是正大光明地将你召进官府询问,那才叫人松口气,可是如果真如眼下猜想,他们暗中让你闭目塞听,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将准备拿什么手段往你身上招呼!”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出的远门?”贺雪汀走来发问。 宋知熹反应了下,紧张扭头道:“昨日午时。” “是了,那一定还未走远。”贺雪汀拉开情绪不稳的张姜早,极力压下内心的担忧,“你听我说,公主踪迹未寻,如今陛下怒意正值顶峰,他管你是谁的女儿,牵涉进算计加害公主,轻则将你扣押在京城为质,重则直接给你上刑然后抹掉脖子。” 张姜早平息紧张,到了这个地步,脸色已经不太好看,这是宋知熹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郑重。 “讲道理不是什么时候都符合时宜,偏见可以阻断所有诚意,倘若他们已经做了有罪推定,别人任何解释都是徒然。只怕到时候,你连申辩的机会都只是奢望!” “现在的时局哪哪儿对你都不利,识时务的话,现在就走!你现在自己都一头雾水搞不清脉络,等时局明朗些,等调查清楚你再出面解决,都比你现在落入他们编好的网中更明智!” “趁我们反应快,也趁现在还有机会脱逃,你赶紧走啊!我求你了——” 外面急催催的脚步声搠住几人的心脏,回来禀告的侍卫在门外扣门,宋知熹在发懵的状态下急切转身几步朝门外走去,侍卫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透她最后一层侥幸。 “郡主!奉仪官的仪仗车马驶出了南街,紧接就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肃清过来!” 第149章 长使 旁园里的车夫拉出车马来,张姜早将宋知熹带下楼,眉间一凝就令车夫让出马匹来,宋知熹在一波推搡下,扛不住压力被迫蹬上马镫,情急之下才讪讪开口,“我其实不太会骑马的。” 她向来是坐在马背上的那个,而不是手握疆绳的那个。然而看见张姜早为她忙前忙后,她心中着急竟然也不忍心拒绝,便顺着她的帮衬走,但是当她真的被丢在马上,顶着一群人催促的目光,终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短处。 张姜早一怔,在自家丫鬟的尴尬打量中拉下脸来,抽出鞭子在马臀上甩去,咬牙命令道,“你就是会也得会,不会也得会!” 马鞭径直甩下来,凌空划拉出一道骇人的弧线,最终落在地上惊开了浮尘,张姜早瞪大眼睛看去,宋知熹已经先一步成功催动马匹拐身,见张姜早露出惊喜的笑意,宋知熹想到定亲后不久她就要正式过礼了,她坐在马上,看着她,眸中终是流露出了情绪。 “我可能,不能为你送嫁了。” 张姜早睫羽抖了一下,转瞬就掂清轻重,见她还不抽身行动,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怒催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了,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拎不清!你若平安归京,我叫云杨再成一次亲给你看便是!” 宋知熹哭笑不得,张姜早再是不舍也只是对她颔了下首,转身上楼,回去接应贺雪汀。毕竟人是在她们的张罗下、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跑的,时间吃紧,她们还要抓紧对好口供等事宜,争取不落下任何话柄,她们身为王府侯府宗亲,再自作主张也不能拖累自家人。 眼下街上的境况还一切如常,并没有人知道后续掩藏在表面下的事端,宋知熹试着加紧催马,快要奔过宝福楼时被一道女声喊住,宋知熹抬头望去,贺雪汀伏在栏杆边唤她留步, 旁边的张姜早一脸惊惑,也不知她意欲何为, 但见贺雪汀咬了咬下唇,将手中一块物件抬手就丢了下去! 宋知熹会意接住,待看清是什么后难掩吃惊,她猛然抬头对上郡主的目光,伴着唇语读懂了她的眼神——记住,活着。 郡公主,封号清河。 这块郡主品阶的玉牌,带着主人手心的余温,躺在了她的掌心。 宋知熹不知如何自处,她意欲归还,却见贺雪汀扭头便走进厢房,再不见身影。她朝上拱手示谢,再次催马奔向前路。 待再也看不见宋知熹的背影,张姜早跟进厢房,瞥一眼贺雪汀两边空空的腰袢,心中了然的同时,又不由得对这位清高尊贵的郡主有了新的改观。整个京城但凡有官位傍身都认得她贺雪汀是郡主,就算没有玉牌,她王府的车马扈从往那儿一站,就能让无数人退避三尺, 对比开来,金银细软有时候,确实没这个分量大。但这郡主再大方,在张姜早心中却依旧摆脱不了有抢她风头之嫌,便嘴上嫌她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宋姑娘她没有似的。” 贺雪汀白她一眼,说出来的事实直接让这人语塞:“她那个,应该不管用。” 然而不过几息的时间,马蹄铁的铮铮踏地声就从隔街远远传来,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眺望阁台外,然而视野并没有比站在街面上开阔多少。 贺雪汀看着张姜早极力思忖对策,两人其实心里都没底,更不知道如何糊弄过去,不料张姜早却突然先一步开口,道:“你表演个落水来看看。” 贺雪汀微瞪,这人如此言语冒犯,简直得寸进尺了,蹙眉呛她道:“你怎么不落一个,给本郡主赏看。” 在楼下一阵骚乱声中,两人却平静地背光站着,张姜早竟也不急,神情诚实道:“我品阶不够啊。” 骚乱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不到半刻钟,整栋楼里就呈现出一片意外的寂静。 这种静不太自然,就像濒临审判的无声前奏,只是稍顷那皂皮靴有力的踏地声,将危机感越发逼近。 两人知道,早在他们到达宝福楼下时,就已经兵分两路,眼下登上二楼的,应该便是其中人马最少的一路。 门被从外边挥开的那一刻,二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一支卫队迅速闯进来,凝目肃整而立,两息之间便让出身后的人来。 来人双肩伟岸,身板魁直,步入厢阁的同时有人禀报,“长使大人,果真仅此二人。” 称呼一出,两人瞬间惊住——方才前来通报的侍卫口中的那支卫队,怎么竟是金吾卫?! 贺雪汀眉目浸霜,心中爬上一股摊上大事的直觉。然而这种直觉并没有让她萌生丝毫悔意,反倒十分庆幸她们提前谨慎,然而不免又觉得怔忡。 不过这种没有着落的怔忡,还远远不及眼下不妙的情况吃紧。 金吾卫长使荀遇目露锐光,没有半分冲撞贵女的歉意,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轻轻点过,最终锁向张姜早,利落抛出问题,却并不点明所捉之人姓甚名谁:“方才有位女子,借助马匹窜逃,不知是受了何人受益?” 张姜早预先就备好了措辞,她冷笑一声,双目威瞪略显气恼:“你还想问罪于我不成?她那么嚣张跋扈,带的丫鬟还壮得跟头牛似的,我家的车夫骨瘦如柴,怎么斗得过她?” 荀遇只是略一眯眼,便偏开目光不再多问,折身凛然开口道:“经多方举证,怀安县主宋知熹涉嫌谋害皇亲,我等奉令,将以主谋嫌疑捕之,如今嫌犯拒捕,坐实‘畏罪潜逃’。” 张姜早先是惊讶,后来又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掩嘴一笑就好心解释道:“这误会可能大了,什么畏罪潜逃……是她宋知熹刚才扬手打了这位清河郡主。她父亲不在京城,而她让郡主受害,惹下大祸,许是担心没人给她撑腰,才后怕地跑了。” “我们姑娘家不便置评官事。”张姜早上前两步,郑重其事地道:“至于她去了哪里,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须得逮住她好好问清楚为何要跑,再下定论,千万不能错冤了好人。” 左右次官面色不悦。他们金吾卫做事,从来用不着听旁人对他们指手画脚,更何况她此言中提醒的意味分明。 贺雪汀交手站在不远处,保持沉默的端庄,张姜早每每语出惊人,她一直未出声,免得接不上露出破绽,眼波隐转之际,却忽见这个男人稳步朝她走来,她捏紧手心,无措的心虚与警惕叫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好在张姜早见状,疾速的喝止声已经朝他身后紧追过来—— “放肆!你难道还打算上手查验郡主的脸吗?” “放肆”二字往往没有任何威胁力,然而荀遇闻声,脚步忽然停顿,他站在距离贺雪汀五步之外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她,终颔首示敬道了声“不敢”。 没过多久,金吾卫就如潮水般退散出去,一名卫使登楼上来,对荀遇抱拳敬称,荀遇还未完全走出门,却丝毫不避讳屋内两人,侧眸便问来人目下如何。 张姜早与贺雪汀二人心中俱是一紧,只听卫使道,他们一路追过去的时候,那人朝南街奔窜,再前面便是奉仪官的仪仗排面,车马里全是官家女眷,到时候大概免不了惊扰,但是应长使的令,已告知他们照旧下手,不必掂量分寸。 那个卫使连语气都不转,看着长使直言道,“那些宫人回宫,许会状告我们冲撞。” 荀遇听完,略有不满地瞟了一眼他,摆裾踏出门槛,紧接着,教训的口吻就清晰地传入张姜早二人的耳中。 “一个弱质女流而已,也能放她四处造次?” “只管放手去做。几个宦官而已,我等身负重令,何须顾忌他们这些半残,就算有泼天的权势,也不能奈我们如何。” 他们口中的人除了宋知熹还能有谁?屋外话音一落,贺雪汀只是没好气地笑了笑,而张姜早顿时气得冒烟,原来在金吾卫眼中,她们这些官家小姐顶多算是弱质女流?! “宋知熹!闹死他!” 张姜早刚出完气,就被伸来的手一把捂住嘴。贺雪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又赶紧将手挪开,咬牙道:“你要找死可莫连累我俩,拎清些,她如今命途未卜,我还是愿她保持理智沉得住气,眼下,没什么比活命更重要。” 第149章 长使 旁园里的车夫拉出车马来,张姜早将宋知熹带下楼,眉间一凝就令车夫让出马匹来,宋知熹在一波推搡下,扛不住压力被迫蹬上马镫,情急之下才讪讪开口,“我其实不太会骑马的。” 她向来是坐在马背上的那个,而不是手握疆绳的那个。然而看见张姜早为她忙前忙后,她心中着急竟然也不忍心拒绝,便顺着她的帮衬走,但是当她真的被丢在马上,顶着一群人催促的目光,终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短处。 张姜早一怔,在自家丫鬟的尴尬打量中拉下脸来,抽出鞭子在马臀上甩去,咬牙命令道,“你就是会也得会,不会也得会!” 马鞭径直甩下来,凌空划拉出一道骇人的弧线,最终落在地上惊开了浮尘,张姜早瞪大眼睛看去,宋知熹已经先一步成功催动马匹拐身,见张姜早露出惊喜的笑意,宋知熹想到定亲后不久她就要正式过礼了,她坐在马上,看着她,眸中终是流露出了情绪。 “我可能,不能为你送嫁了。” 张姜早睫羽抖了一下,转瞬就掂清轻重,见她还不抽身行动,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怒催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了,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拎不清!你若平安归京,我叫云杨再成一次亲给你看便是!” 宋知熹哭笑不得,张姜早再是不舍也只是对她颔了下首,转身上楼,回去接应贺雪汀。毕竟人是在她们的张罗下、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跑的,时间吃紧,她们还要抓紧对好口供等事宜,争取不落下任何话柄,她们身为王府侯府宗亲,再自作主张也不能拖累自家人。 眼下街上的境况还一切如常,并没有人知道后续掩藏在表面下的事端,宋知熹试着加紧催马,快要奔过宝福楼时被一道女声喊住,宋知熹抬头望去,贺雪汀伏在栏杆边唤她留步, 旁边的张姜早一脸惊惑,也不知她意欲何为, 但见贺雪汀咬了咬下唇,将手中一块物件抬手就丢了下去! 宋知熹会意接住,待看清是什么后难掩吃惊,她猛然抬头对上郡主的目光,伴着唇语读懂了她的眼神——记住,活着。 郡公主,封号清河。 这块郡主品阶的玉牌,带着主人手心的余温,躺在了她的掌心。 宋知熹不知如何自处,她意欲归还,却见贺雪汀扭头便走进厢房,再不见身影。她朝上拱手示谢,再次催马奔向前路。 待再也看不见宋知熹的背影,张姜早跟进厢房,瞥一眼贺雪汀两边空空的腰袢,心中了然的同时,又不由得对这位清高尊贵的郡主有了新的改观。整个京城但凡有官位傍身都认得她贺雪汀是郡主,就算没有玉牌,她王府的车马扈从往那儿一站,就能让无数人退避三尺, 对比开来,金银细软有时候,确实没这个分量大。但这郡主再大方,在张姜早心中却依旧摆脱不了有抢她风头之嫌,便嘴上嫌她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宋姑娘她没有似的。” 贺雪汀白她一眼,说出来的事实直接让这人语塞:“她那个,应该不管用。” 然而不过几息的时间,马蹄铁的铮铮踏地声就从隔街远远传来,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眺望阁台外,然而视野并没有比站在街面上开阔多少。 贺雪汀看着张姜早极力思忖对策,两人其实心里都没底,更不知道如何糊弄过去,不料张姜早却突然先一步开口,道:“你表演个落水来看看。” 贺雪汀微瞪,这人如此言语冒犯,简直得寸进尺了,蹙眉呛她道:“你怎么不落一个,给本郡主赏看。” 在楼下一阵骚乱声中,两人却平静地背光站着,张姜早竟也不急,神情诚实道:“我品阶不够啊。” 骚乱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不到半刻钟,整栋楼里就呈现出一片意外的寂静。 这种静不太自然,就像濒临审判的无声前奏,只是稍顷那皂皮靴有力的踏地声,将危机感越发逼近。 两人知道,早在他们到达宝福楼下时,就已经兵分两路,眼下登上二楼的,应该便是其中人马最少的一路。 门被从外边挥开的那一刻,二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一支卫队迅速闯进来,凝目肃整而立,两息之间便让出身后的人来。 来人双肩伟岸,身板魁直,步入厢阁的同时有人禀报,“长使大人,果真仅此二人。” 称呼一出,两人瞬间惊住——方才前来通报的侍卫口中的那支卫队,怎么竟是金吾卫?! 贺雪汀眉目浸霜,心中爬上一股摊上大事的直觉。然而这种直觉并没有让她萌生丝毫悔意,反倒十分庆幸她们提前谨慎,然而不免又觉得怔忡。 不过这种没有着落的怔忡,还远远不及眼下不妙的情况吃紧。 金吾卫长使荀遇目露锐光,没有半分冲撞贵女的歉意,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轻轻点过,最终锁向张姜早,利落抛出问题,却并不点明所捉之人姓甚名谁:“方才有位女子,借助马匹窜逃,不知是受了何人受益?” 张姜早预先就备好了措辞,她冷笑一声,双目威瞪略显气恼:“你还想问罪于我不成?她那么嚣张跋扈,带的丫鬟还壮得跟头牛似的,我家的车夫骨瘦如柴,怎么斗得过她?” 荀遇只是略一眯眼,便偏开目光不再多问,折身凛然开口道:“经多方举证,怀安县主宋知熹涉嫌谋害皇亲,我等奉令,将以主谋嫌疑捕之,如今嫌犯拒捕,坐实‘畏罪潜逃’。” 张姜早先是惊讶,后来又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掩嘴一笑就好心解释道:“这误会可能大了,什么畏罪潜逃……是她宋知熹刚才扬手打了这位清河郡主。她父亲不在京城,而她让郡主受害,惹下大祸,许是担心没人给她撑腰,才后怕地跑了。” “我们姑娘家不便置评官事。”张姜早上前两步,郑重其事地道:“至于她去了哪里,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须得逮住她好好问清楚为何要跑,再下定论,千万不能错冤了好人。” 左右次官面色不悦。他们金吾卫做事,从来用不着听旁人对他们指手画脚,更何况她此言中提醒的意味分明。 贺雪汀交手站在不远处,保持沉默的端庄,张姜早每每语出惊人,她一直未出声,免得接不上露出破绽,眼波隐转之际,却忽见这个男人稳步朝她走来,她捏紧手心,无措的心虚与警惕叫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好在张姜早见状,疾速的喝止声已经朝他身后紧追过来—— “放肆!你难道还打算上手查验郡主的脸吗?” “放肆”二字往往没有任何威胁力,然而荀遇闻声,脚步忽然停顿,他站在距离贺雪汀五步之外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她,终颔首示敬道了声“不敢”。 没过多久,金吾卫就如潮水般退散出去,一名卫使登楼上来,对荀遇抱拳敬称,荀遇还未完全走出门,却丝毫不避讳屋内两人,侧眸便问来人目下如何。 张姜早与贺雪汀二人心中俱是一紧,只听卫使道,他们一路追过去的时候,那人朝南街奔窜,再前面便是奉仪官的仪仗排面,车马里全是官家女眷,到时候大概免不了惊扰,但是应长使的令,已告知他们照旧下手,不必掂量分寸。 那个卫使连语气都不转,看着长使直言道,“那些宫人回宫,许会状告我们冲撞。” 荀遇听完,略有不满地瞟了一眼他,摆裾踏出门槛,紧接着,教训的口吻就清晰地传入张姜早二人的耳中。 “一个弱质女流而已,也能放她四处造次?” “只管放手去做。几个宦官而已,我等身负重令,何须顾忌他们这些半残,就算有泼天的权势,也不能奈我们如何。” 他们口中的人除了宋知熹还能有谁?屋外话音一落,贺雪汀只是没好气地笑了笑,而张姜早顿时气得冒烟,原来在金吾卫眼中,她们这些官家小姐顶多算是弱质女流?! “宋知熹!闹死他!” 张姜早刚出完气,就被伸来的手一把捂住嘴。贺雪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又赶紧将手挪开,咬牙道:“你要找死可莫连累我俩,拎清些,她如今命途未卜,我还是愿她保持理智沉得住气,眼下,没什么比活命更重要。” 第150章 县主 宋知熹骑马奔过南街,尽管她提前出离宝福楼,但一种被人缀紧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强烈,几次拐闪下来,她甚至只有抱紧马脖子才不至于摔下地去。 她知道要尽量避开正面交锋,才能最大胜算地争取时间。宫里人在暗中提防她,暂时仅出动一队人马,那么捉拿她必定不是十分有理有据,否则他们也不用暗度陈仓,但若等到全京的禁卫奉令出动,她必插翅难逃。 但养尊处优惯了的她,很快就感到四肢酸痛无力。宋知熹隐隐忧心,骑在马上虽快但目标太大,实在太过张扬,果然不消片刻,她腰眼一麻,就感觉被重物击中了腰。 光是为了保持身子稳定在马背上,就耗尽她八分心力,怪她一时腾不开动作,不然也不能遭人偷袭,宋知熹暗骂了一句“卑劣”,极力避开人群,匆忙在一家邸店前勒马,抬腿从马上落下来,不料下得太猛,她腿窝一酸,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单手掐腰,提裙继续奔窜。 南街前方是官眷仪仗,几乎霸堵了整条宽道,她小心避过清路的侍卫,借着宫女手中排扇的掩护,擦着仪仗队边缘迅速窜离,此刻卫队已经从后面纵马追来,吸引了各处众多目光。 藏蓝江崖纹的制式袍襟塑造出他们挺拔的身形,将他们的威韵衬得格外扈重,从中不难看出,这队人马各个年纪相近,显赫的身量似值壮年,而这正是成熟与刚强掺擦的边界年岁。着眼于种种迹象,不难看出这支卫队身份不凡。 最后跟上来的那个男人,面容最显持重,却是“锵”一声将长鞘靠打在铁制的马鞍上,将行人吓退到几丈之外。此人正是刚从宝福楼赶来的金吾卫长使,崔照。 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骇人的阵仗,仪仗队尾的女眷顿时惊得不行,奉仪官队内,跟行的宫人下巴一抬,就看见队尾那片明显起了混乱,心叫糟糕之余,赶紧去通知了主事的公公。 队前的领头宫人听罢后,额角突突直跳,恰好此时,他眼瞅一个女子从眼前跑过,公公身负此行的要职,生怕有差池,他下意识便以为是仪仗内哪家的千金犯懵,胆敢临阵逃脱,立即指着逃脱的宋知熹又吩咐两旁侍卫道,“快快把人给我拿回来!” 吩咐完毕,宫人狭长的柳目向身后一排排马车刮扫过去,即时抬高嗓音提醒道,“尔等前往宫中参选,是代表家族承蒙东宫福泽,抗旨脱逃乃不识大体,轻则勒令思过,重则累及家人,治一个对皇室不敬的大罪!” 公公这厢说完,就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迎面赶来,仅打了一个照面,崔照已经催马赶到阵前。他勒马停下来,神色不悦,被这群阉人搅和添乱,实在是犯了他们的忌讳,一个金吾卫面无表情,出言纠正并提示道:“公公,方才那位,是县主。” 主事的公公看见这个男人的装束,并不敢招惹,听人这么一说,心中顿生赧然,知道自己差点儿抢错了人,赶紧唤侍卫回来。只因不管是皇宗远亲,还因家族有功荫庇而封的外姓县主,如今都身居州府地方,目下全京城内,尚留在京华的县主但有一个,花名册上进宫遴选的名单他已烂熟于心,高门贵女如云,却没有人有这等封号。 宋知熹拐身进入市井,京城这一块她再熟悉不过,快步穿过一道弄巷时,忽然被人拉住手扯了进去,宋知熹看清了人,惊呼出一声“盘锦”,盘锦拉住她的双手,总有千言万语都化作满眼的怜惜,盘锦摇摇头,“姑娘不必多言,秦公子已经都告诉婢子了。” 宋知熹的视线朝后越去,果然见到一个男子朝二人走了过来,正是作寻常布衣打扮的秦十八。 秦十八不做过多解释,他用几人都听得懂的话道,“还以为以你的机敏,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 宋知熹摇摇头,“事发突然,我还有要紧事没交代,就算暂时脱身也无济于事。” 盘锦担忧她从未只身离家,称想要跟她一起离开,宋知熹苦笑一声,想起自己前世的际遇,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怎么没有过,你切莫为我担忧,你还不知你家姑娘吗?跋涉在外非但能够自处,还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盘锦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心知,自家姑娘这人,明明自己都难过极了,却还要耐心安慰别人,不由得溃叹,天底下像她这么好的姑娘小姐,打着灯笼都难找。 主仆二人重整心情,宋知熹告诉盘锦说她很重要,她若留下,会有更紧要的事情能帮到自己,盘锦肃容点点头,宋知熹不敢再耽搁,立即嘱咐道要她即刻回府,以“户主落难,仆从各自保命各奔东西”为意,暗中分一些金银细软下去遣散所有下人,明面上造势让他们所有人哄抢,并且不得说是她宋知熹的吩咐。 盘锦会意,再次深重地点了点头,主仆二人相对执手,宋知熹望进她晶莹的眸子里,一眼便能望到对方心里去,她自知心中难舍难离,却只怕自己稍微露怯,就会牵动眼前这个贴身伴了她将近两年的侍女的情绪,宋知熹略做轻松,又有些难为情地笑道,“菁娘子她,还要劳你帮我安抚一下了。” 盘锦望着宋知熹,声音里渐渐生出哽咽:“姑娘何必与婢子见外,不待你说,我也会尽心安顿好一切,不让姑娘挂心。” 秦十八站在盘锦的侧后方,清楚地看清了宋知熹的情绪变化,他知道按常理,自己也该抓紧说些什么,可他愣是没有任何动作,这个平日里闲话一箩筐的男人,终于被盘锦发现异样, 秦十八鲜少露出这种不太自然的神情,他自知被人看穿,深深叹一口气。他身为哨桩为家主卖命,要对四海商行的主事负责,眼下宋知熹招惹宫廷猜忌,与她撇清关系才是对上面最负责的做法,是以他并不能擅自助她便宜行事。 宋知熹看出他的心事,摇头“嗳”了一声,“秦公子不必介怀,知熹从公子和庞蕉这里已经讨得不少好处,自是感激不尽,若再歪缠贵行,便是我的不是了。” 秦十八顿觉好笑,这话着实让他释怀,他负手风趣道:“既然结交一场,我虽不能许诺你什么帮助……”秦十八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盘锦,放轻声音继续道,“但是照顾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你安心走,无须再有顾虑。” 街头辨不清来向的马匹促撵声已经在对她催离,宋知熹迅速将自己抽离出这股软绵绵的氛围。盘锦满心都随宋知熹的动作牵动,浑然不觉二人方才的对话,宋知熹的身子细微一摆,盘锦的心跳便漏下一拍,宋知熹扭身走了,脚下与他们拉开距离越来越宽,盘锦的眼眶终是被滂沱的雾水洇湿,她朝那抹单薄的身影跌出去几步,终是,停在街巷的出口,扶住了墙兀自平复。 望彼斯人,遥远不可追。 第150章 县主 宋知熹骑马奔过南街,尽管她提前出离宝福楼,但一种被人缀紧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强烈,几次拐闪下来,她甚至只有抱紧马脖子才不至于摔下地去。 她知道要尽量避开正面交锋,才能最大胜算地争取时间。宫里人在暗中提防她,暂时仅出动一队人马,那么捉拿她必定不是十分有理有据,否则他们也不用暗度陈仓,但若等到全京的禁卫奉令出动,她必插翅难逃。 但养尊处优惯了的她,很快就感到四肢酸痛无力。宋知熹隐隐忧心,骑在马上虽快但目标太大,实在太过张扬,果然不消片刻,她腰眼一麻,就感觉被重物击中了腰。 光是为了保持身子稳定在马背上,就耗尽她八分心力,怪她一时腾不开动作,不然也不能遭人偷袭,宋知熹暗骂了一句“卑劣”,极力避开人群,匆忙在一家邸店前勒马,抬腿从马上落下来,不料下得太猛,她腿窝一酸,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单手掐腰,提裙继续奔窜。 南街前方是官眷仪仗,几乎霸堵了整条宽道,她小心避过清路的侍卫,借着宫女手中排扇的掩护,擦着仪仗队边缘迅速窜离,此刻卫队已经从后面纵马追来,吸引了各处众多目光。 藏蓝江崖纹的制式袍襟塑造出他们挺拔的身形,将他们的威韵衬得格外扈重,从中不难看出,这队人马各个年纪相近,显赫的身量似值壮年,而这正是成熟与刚强掺擦的边界年岁。着眼于种种迹象,不难看出这支卫队身份不凡。 最后跟上来的那个男人,面容最显持重,却是“锵”一声将长鞘靠打在铁制的马鞍上,将行人吓退到几丈之外。此人正是刚从宝福楼赶来的金吾卫长使,崔照。 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骇人的阵仗,仪仗队尾的女眷顿时惊得不行,奉仪官队内,跟行的宫人下巴一抬,就看见队尾那片明显起了混乱,心叫糟糕之余,赶紧去通知了主事的公公。 队前的领头宫人听罢后,额角突突直跳,恰好此时,他眼瞅一个女子从眼前跑过,公公身负此行的要职,生怕有差池,他下意识便以为是仪仗内哪家的千金犯懵,胆敢临阵逃脱,立即指着逃脱的宋知熹又吩咐两旁侍卫道,“快快把人给我拿回来!” 吩咐完毕,宫人狭长的柳目向身后一排排马车刮扫过去,即时抬高嗓音提醒道,“尔等前往宫中参选,是代表家族承蒙东宫福泽,抗旨脱逃乃不识大体,轻则勒令思过,重则累及家人,治一个对皇室不敬的大罪!” 公公这厢说完,就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迎面赶来,仅打了一个照面,崔照已经催马赶到阵前。他勒马停下来,神色不悦,被这群阉人搅和添乱,实在是犯了他们的忌讳,一个金吾卫面无表情,出言纠正并提示道:“公公,方才那位,是县主。” 主事的公公看见这个男人的装束,并不敢招惹,听人这么一说,心中顿生赧然,知道自己差点儿抢错了人,赶紧唤侍卫回来。只因不管是皇宗远亲,还因家族有功荫庇而封的外姓县主,如今都身居州府地方,目下全京城内,尚留在京华的县主但有一个,花名册上进宫遴选的名单他已烂熟于心,高门贵女如云,却没有人有这等封号。 宋知熹拐身进入市井,京城这一块她再熟悉不过,快步穿过一道弄巷时,忽然被人拉住手扯了进去,宋知熹看清了人,惊呼出一声“盘锦”,盘锦拉住她的双手,总有千言万语都化作满眼的怜惜,盘锦摇摇头,“姑娘不必多言,秦公子已经都告诉婢子了。” 宋知熹的视线朝后越去,果然见到一个男子朝二人走了过来,正是作寻常布衣打扮的秦十八。 秦十八不做过多解释,他用几人都听得懂的话道,“还以为以你的机敏,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 宋知熹摇摇头,“事发突然,我还有要紧事没交代,就算暂时脱身也无济于事。” 盘锦担忧她从未只身离家,称想要跟她一起离开,宋知熹苦笑一声,想起自己前世的际遇,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怎么没有过,你切莫为我担忧,你还不知你家姑娘吗?跋涉在外非但能够自处,还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盘锦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心知,自家姑娘这人,明明自己都难过极了,却还要耐心安慰别人,不由得溃叹,天底下像她这么好的姑娘小姐,打着灯笼都难找。 主仆二人重整心情,宋知熹告诉盘锦说她很重要,她若留下,会有更紧要的事情能帮到自己,盘锦肃容点点头,宋知熹不敢再耽搁,立即嘱咐道要她即刻回府,以“户主落难,仆从各自保命各奔东西”为意,暗中分一些金银细软下去遣散所有下人,明面上造势让他们所有人哄抢,并且不得说是她宋知熹的吩咐。 盘锦会意,再次深重地点了点头,主仆二人相对执手,宋知熹望进她晶莹的眸子里,一眼便能望到对方心里去,她自知心中难舍难离,却只怕自己稍微露怯,就会牵动眼前这个贴身伴了她将近两年的侍女的情绪,宋知熹略做轻松,又有些难为情地笑道,“菁娘子她,还要劳你帮我安抚一下了。” 盘锦望着宋知熹,声音里渐渐生出哽咽:“姑娘何必与婢子见外,不待你说,我也会尽心安顿好一切,不让姑娘挂心。” 秦十八站在盘锦的侧后方,清楚地看清了宋知熹的情绪变化,他知道按常理,自己也该抓紧说些什么,可他愣是没有任何动作,这个平日里闲话一箩筐的男人,终于被盘锦发现异样, 秦十八鲜少露出这种不太自然的神情,他自知被人看穿,深深叹一口气。他身为哨桩为家主卖命,要对四海商行的主事负责,眼下宋知熹招惹宫廷猜忌,与她撇清关系才是对上面最负责的做法,是以他并不能擅自助她便宜行事。 宋知熹看出他的心事,摇头“嗳”了一声,“秦公子不必介怀,知熹从公子和庞蕉这里已经讨得不少好处,自是感激不尽,若再歪缠贵行,便是我的不是了。” 秦十八顿觉好笑,这话着实让他释怀,他负手风趣道:“既然结交一场,我虽不能许诺你什么帮助……”秦十八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盘锦,放轻声音继续道,“但是照顾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你安心走,无须再有顾虑。” 街头辨不清来向的马匹促撵声已经在对她催离,宋知熹迅速将自己抽离出这股软绵绵的氛围。盘锦满心都随宋知熹的动作牵动,浑然不觉二人方才的对话,宋知熹的身子细微一摆,盘锦的心跳便漏下一拍,宋知熹扭身走了,脚下与他们拉开距离越来越宽,盘锦的眼眶终是被滂沱的雾水洇湿,她朝那抹单薄的身影跌出去几步,终是,停在街巷的出口,扶住了墙兀自平复。 望彼斯人,遥远不可追。 第151章 离京(一) 宋知熹将身上挂住的包袱扎紧实,熟练地再打了个结,试探着往城门处赶去,只是她并不知道,早在她出逃宝福楼的时候,金吾卫就在所有城门布下了暗岗。 她靠着瓦肆边缘行走,渐渐混入行人中。宋知熹双唇紧抿目不斜视,一面朝不远处的城门走去,一面抬手解下多余的钗饰,稳当的步调中透着几许从容坚定。撂着挑子的屠夫擦肩而过,间或驶来的车马迎面越过,在无意中断断续续挡住了她某些角度的视野。 一个并不起眼的女子朝这边走了过来,臂弯里小心挽着篮子,忽然撞到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向带偏,宋知熹挑眼过去时,女子已经顺势将篮子取下穿进她的胳膊,这一串算不上连贯的动作,好险拦住了城门处逡巡而来的眼神。 宋知熹压下惊惑,侧头看向来人道,“你怎么跑出来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小侍女盘珠! 盘珠搀着她往反方向走回,三言两语把缘由交代清楚,原是不久前她见到盘锦匆匆离府,那个时候她就隐约感到不妙。 她溜出来后没有方向四处乱转,打听到南街那边传出一些风声,听闻是宫中出动了新的禁卫,众人纷纷议论猜测,又是哪家权贵将要落马,她急忙来到城门处张看告示,没过多久就有一群束衣革履的男人过来蹲守,气度像极了禁卫。 无所适从之际,盘珠四处张看,谁知还真看到了自家小姐!情急之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顺手牵了一只破篮子拙劣地过来拦人,只望没被后面那些人看穿。 得知城门早有埋伏,宋知熹的脸色青白交加,然而思来想去还是没辙。盘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也看得出来,眼下对姑娘来说,这京城留不住了。盘珠咬牙切齿,宋知熹按住她的手腕将她稳定下来,心绪急转之际,问她附近几处有没有闹乱一些的场合。 盘珠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忙道:“这两日,膳货房的帮厨丫头燕草告假,说是陪她的新嫂去娘娘庙里拜佛求子,近日正好是迎吉神的吉日,百姓在西城设下香案举办集会,又是舞狮又是杂耍的,可不是吵闹一些嘛。” 宋知熹突然心生其他计量,因为早年与庞蕉结识,知道一些寻常闺阁女子并不会关心的事情,就比如除了方才那座主城门,整座京华另外还设有东北、西南两道小城门,京城在造邑上并未设城墙围死,娘娘庙再往后,是未经开路的荒山野地…… 旭日的炽光打照在城关之下,反照出乌金的甲光粼粼刺眼。三十六丈高的主城门下,几个金吾卫前来汇合。 他们对这位嫌犯的认知仅仅来源于一道册封的圣旨,其中有言载,“宋渊之女宋知熹品性柔嘉”,众卫心道,能得皇帝玉言,怎么也该是个温婉千金,可如今竟敢胆大逃捕,对于此女,他们便再看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 “为人挺低调的,奈何她做事高调。”金吾卫长使淡眸游睇道,顺手将赶制下来的画像交付下去。虽然暂时没有传出明令,但如今各方城门他已布下暗岗,加之与城门处的守官通过气,他断定此女一定还在城中,对众卫使传令,今日之内必定要将其捉拿。 其中一人接过画像卷轴,看了几眼却眉梢微皱,他一直守在城门前观察,一眼不经意的瞥扫在此刻浮上神思,画上的神韵与方才那人的模样有些契合,于是即刻上前禀明。城门附近人群混杂存在众多视觉死角,荀遇听后顿时肃神,问:“你可看清?!” 金吾卫个个眼色了得,若真起疑心,那么便有十成的把握,卫使自信了当道了声是,就听得一声点将喝令穿云破石—— “追!” 西顶娘娘庙在万寿寺西八九里,是京城里颇有清名的尼姑庵,随着易北皇帝大修国俗,进香之路日辟日多。 郊西之处香帐如织,盛况被游人点缀成壮景,参与集会者,乃京师游手,皆扮作开路、中幡、五虎棍、跨鼓、花钹、高跷、秧歌、什不闲、耍坛子、耍狮子之类,如遇城隍出巡及各庙会等,随地演唱,观者如堵,最易生事,是以如有巡城卫遇上,一般都会出示禁之。 一批人马很快追了上来,宋知熹可算仔细看到这群死缠了她好半晌的禁卫,端看衣着打扮,恐怕还来历不小,她不禁眉头微皱,“娘娘庙再怎么说也是佛门净地,他们带刀硬闯也算滋扰百姓,宫中那位龙椅坐得不痛不痒,显是太过安稳,他这样对我,让他闹心又怎么了。” 只怪那花钹子声太过吵闹,盘珠着实没听全,但好歹听到了“娘娘庙”三个字,撇了撇唇也便同仇敌忾道:“好!那咱便腾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跃进娘娘庙,按商量好的计划分头跑开,盘珠前往后殿方向,而宋知熹则直奔客院而去,她路过一排排客房,瞅准一间没有声响的房间,掷赌一般推开门,同时反手将一枚小小的钗篦插入门格,待她关上门,发现里面果真没有动静。 此行徒奔几里路,累得她一松气就坐在了妆凳上。宋知熹将胳膊枕在妆台上,只是还没等她庆幸道挑中一间空房,手肘就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扭头看去,是桌上一罐被扣开过的脂粉盒子。 她迟疑两息,心里打鼓又赶忙站起来,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女婢提着裙摆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却不经意撞见了什么人影,思及前殿闹出的动静,她下意识觉得庙里是混入了什么杀手,而此刻正藏在她的房间被她撞见,接下来就要灭口!女婢吓得花容失色,求救似的脱口喊了声“侯夫人”…… 西顶娘娘庙分为前殿、工字殿、后殿及藏经楼,殿宇多为硬山调大脊式,绿琉璃瓦嵌顶,黄琉璃瓦剪边,乍一见壮丽恢宏。然而宋知熹二人踏入庙宇还没半刻钟,金吾卫就紧追在后面带刀闯入,将巍峨庙殿外的香客好一顿惊扰。 金吾卫办惯这种差事,对女人的尖叫声早已麻木,他们淡漠不管,可女住持却不能轻易放过。庙中主祀碧霞元君,碧霞元君护国佑民,怎能让持刀之人贸然闯入,还惊扰了坛下香客,这实在是一种辱没。 女主持匆匆赶来,几名胆大的道姑前来拦人的时候,被剑芒吓退,女主持见到眼前这番场面,上前出面调停,金吾卫先她一步,一件官牌已经怼到她眼前。 女住持知晓了他们的身份,又得知疑似闯入嫌犯,娘娘庙再清高,也不敢直犯朝廷忌讳,只好说拢道:“既已涉入世事,那么各位请便,庙内再不敢阻拦。” 在女住持赶来之前,荀遇就已经放了几批卫使分头前去搜查,自己则留下处理交涉事宜。 每届朝会时,朝廷还会特派大臣前来拈香,此举全是念在圣上尚未示意动这里,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浪费时间。荀遇眼见处理完毕,以手下金吾卫的能耐,料想等他过去的时候,估计就能见到伏捕的宋女。 第151章 离京(一) 宋知熹将身上挂住的包袱扎紧实,熟练地再打了个结,试探着往城门处赶去,只是她并不知道,早在她出逃宝福楼的时候,金吾卫就在所有城门布下了暗岗。 她靠着瓦肆边缘行走,渐渐混入行人中。宋知熹双唇紧抿目不斜视,一面朝不远处的城门走去,一面抬手解下多余的钗饰,稳当的步调中透着几许从容坚定。撂着挑子的屠夫擦肩而过,间或驶来的车马迎面越过,在无意中断断续续挡住了她某些角度的视野。 一个并不起眼的女子朝这边走了过来,臂弯里小心挽着篮子,忽然撞到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向带偏,宋知熹挑眼过去时,女子已经顺势将篮子取下穿进她的胳膊,这一串算不上连贯的动作,好险拦住了城门处逡巡而来的眼神。 宋知熹压下惊惑,侧头看向来人道,“你怎么跑出来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小侍女盘珠! 盘珠搀着她往反方向走回,三言两语把缘由交代清楚,原是不久前她见到盘锦匆匆离府,那个时候她就隐约感到不妙。 她溜出来后没有方向四处乱转,打听到南街那边传出一些风声,听闻是宫中出动了新的禁卫,众人纷纷议论猜测,又是哪家权贵将要落马,她急忙来到城门处张看告示,没过多久就有一群束衣革履的男人过来蹲守,气度像极了禁卫。 无所适从之际,盘珠四处张看,谁知还真看到了自家小姐!情急之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顺手牵了一只破篮子拙劣地过来拦人,只望没被后面那些人看穿。 得知城门早有埋伏,宋知熹的脸色青白交加,然而思来想去还是没辙。盘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也看得出来,眼下对姑娘来说,这京城留不住了。盘珠咬牙切齿,宋知熹按住她的手腕将她稳定下来,心绪急转之际,问她附近几处有没有闹乱一些的场合。 盘珠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忙道:“这两日,膳货房的帮厨丫头燕草告假,说是陪她的新嫂去娘娘庙里拜佛求子,近日正好是迎吉神的吉日,百姓在西城设下香案举办集会,又是舞狮又是杂耍的,可不是吵闹一些嘛。” 宋知熹突然心生其他计量,因为早年与庞蕉结识,知道一些寻常闺阁女子并不会关心的事情,就比如除了方才那座主城门,整座京华另外还设有东北、西南两道小城门,京城在造邑上并未设城墙围死,娘娘庙再往后,是未经开路的荒山野地…… 旭日的炽光打照在城关之下,反照出乌金的甲光粼粼刺眼。三十六丈高的主城门下,几个金吾卫前来汇合。 他们对这位嫌犯的认知仅仅来源于一道册封的圣旨,其中有言载,“宋渊之女宋知熹品性柔嘉”,众卫心道,能得皇帝玉言,怎么也该是个温婉千金,可如今竟敢胆大逃捕,对于此女,他们便再看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 “为人挺低调的,奈何她做事高调。”金吾卫长使淡眸游睇道,顺手将赶制下来的画像交付下去。虽然暂时没有传出明令,但如今各方城门他已布下暗岗,加之与城门处的守官通过气,他断定此女一定还在城中,对众卫使传令,今日之内必定要将其捉拿。 其中一人接过画像卷轴,看了几眼却眉梢微皱,他一直守在城门前观察,一眼不经意的瞥扫在此刻浮上神思,画上的神韵与方才那人的模样有些契合,于是即刻上前禀明。城门附近人群混杂存在众多视觉死角,荀遇听后顿时肃神,问:“你可看清?!” 金吾卫个个眼色了得,若真起疑心,那么便有十成的把握,卫使自信了当道了声是,就听得一声点将喝令穿云破石—— “追!” 西顶娘娘庙在万寿寺西八九里,是京城里颇有清名的尼姑庵,随着易北皇帝大修国俗,进香之路日辟日多。 郊西之处香帐如织,盛况被游人点缀成壮景,参与集会者,乃京师游手,皆扮作开路、中幡、五虎棍、跨鼓、花钹、高跷、秧歌、什不闲、耍坛子、耍狮子之类,如遇城隍出巡及各庙会等,随地演唱,观者如堵,最易生事,是以如有巡城卫遇上,一般都会出示禁之。 一批人马很快追了上来,宋知熹可算仔细看到这群死缠了她好半晌的禁卫,端看衣着打扮,恐怕还来历不小,她不禁眉头微皱,“娘娘庙再怎么说也是佛门净地,他们带刀硬闯也算滋扰百姓,宫中那位龙椅坐得不痛不痒,显是太过安稳,他这样对我,让他闹心又怎么了。” 只怪那花钹子声太过吵闹,盘珠着实没听全,但好歹听到了“娘娘庙”三个字,撇了撇唇也便同仇敌忾道:“好!那咱便腾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跃进娘娘庙,按商量好的计划分头跑开,盘珠前往后殿方向,而宋知熹则直奔客院而去,她路过一排排客房,瞅准一间没有声响的房间,掷赌一般推开门,同时反手将一枚小小的钗篦插入门格,待她关上门,发现里面果真没有动静。 此行徒奔几里路,累得她一松气就坐在了妆凳上。宋知熹将胳膊枕在妆台上,只是还没等她庆幸道挑中一间空房,手肘就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扭头看去,是桌上一罐被扣开过的脂粉盒子。 她迟疑两息,心里打鼓又赶忙站起来,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女婢提着裙摆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却不经意撞见了什么人影,思及前殿闹出的动静,她下意识觉得庙里是混入了什么杀手,而此刻正藏在她的房间被她撞见,接下来就要灭口!女婢吓得花容失色,求救似的脱口喊了声“侯夫人”…… 西顶娘娘庙分为前殿、工字殿、后殿及藏经楼,殿宇多为硬山调大脊式,绿琉璃瓦嵌顶,黄琉璃瓦剪边,乍一见壮丽恢宏。然而宋知熹二人踏入庙宇还没半刻钟,金吾卫就紧追在后面带刀闯入,将巍峨庙殿外的香客好一顿惊扰。 金吾卫办惯这种差事,对女人的尖叫声早已麻木,他们淡漠不管,可女住持却不能轻易放过。庙中主祀碧霞元君,碧霞元君护国佑民,怎能让持刀之人贸然闯入,还惊扰了坛下香客,这实在是一种辱没。 女主持匆匆赶来,几名胆大的道姑前来拦人的时候,被剑芒吓退,女主持见到眼前这番场面,上前出面调停,金吾卫先她一步,一件官牌已经怼到她眼前。 女住持知晓了他们的身份,又得知疑似闯入嫌犯,娘娘庙再清高,也不敢直犯朝廷忌讳,只好说拢道:“既已涉入世事,那么各位请便,庙内再不敢阻拦。” 在女住持赶来之前,荀遇就已经放了几批卫使分头前去搜查,自己则留下处理交涉事宜。 每届朝会时,朝廷还会特派大臣前来拈香,此举全是念在圣上尚未示意动这里,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浪费时间。荀遇眼见处理完毕,以手下金吾卫的能耐,料想等他过去的时候,估计就能见到伏捕的宋女。 第152章 离京(二) 谁知那女住持话没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诸位官爷如若在此大放阙行,恐怕会对送子娘娘不敬,恕贫尼多言,这忌讳还是不要犯的为好。” 金吾卫并不是吃白饭的,各个都听得出这女道刻意提及“送子娘娘”,就差明言他们冲撞不敬惹恼到那什么元君,很可能就会有损香火传嗣。正常男人听了这话都得头上拱火,更何况金吾卫这等虎狼之辈?然而她却小瞧了人的死忠之心,一群将性命依付皇室之人,并不会对自己有其他的考量。 金吾卫纪律严整向来手脚干净,不该碰的便不会碰。至于后面那句有的没的,显然荀遇并不信这个,也并没有把其中的威胁之意放在眼里。他不屑地压下眸子,回头看向这位“恶毒女道”,扔下一句“多虑”。那女道被盯得双腿一软,因自恃有娘娘金光庇佑,才好歹撑住脸面。 …… 盘珠已经从后殿赶出来,避开暂不密集的探查,率先摸索到客房这里,不久便见到二人事先定好的钗篦,盘珠大喜,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关好房门,见到宋知熹,几步上前转而又看见地上躺了个人,惊得掩嘴,宋知熹循着她的视线出言解释。 “只是被我劈晕了,性命无碍,就是醒来后可能脖子会有些酸。不过我手生,被她喊了几声出来。” 盘珠道了声万幸,却再也没管地上之人,赶紧告诉宋知熹,她向庙里的女僧打探了一下,山门的后山确实多是叠峦,虽然大概也能通往京外,但庙里的女僧似乎从未听说有其他人走过,只知道最早,还得追溯到太祖皇帝得兵拥趸,从这一地跋涉突袭,成功攻入京都腹地最后殿堂夺朱。 太祖上位的之后几年,这条路也曾被封锁,眼下荒废数百年,早已被统治者化为一片城障,成了虫兽出没的山岭野地。 宋知熹睫羽微垂:“所以,想要出京,最快还是只能走正城门……” 不过在她打晕这个女婢前,好歹问出了些事情,此女婢出自某位侯府,侯夫人此番前往娘娘庙是为祈祷家门兴盛,不加逗留便要启程出京,侯夫人出趟远门,带的婢女仆从整整占了大半个队伍,可谓气派斐然。 最重要的是,像这种侯门显贵大排面出行,城门处只要识得府牌便会即刻放行,这一百余个以陪侍之名带出的下人非但不需要户帖,连人头数也无需被清点。 “我想以假乱真,扮作她充入队伍,然后混出城去。”宋知熹认真道,“要我说,我与他们素未谋面更谈不上相识,那么他们能追得这么紧,先前必定是见过我的画像,要么就是方才紧追时记下了我的相貌,但这些印象或粗浅或短暂。” 盘珠听完宋知熹的描述,楞楞点了点头,拳头一下子砸在了左手手心,“是了!姑娘若换个装扮,再铺些粉,点些妆,于千人千面之中想要辨认出来,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二人加快了手脚,宋知熹能否出京,成败在此一举。 娘娘庙里多是出家的姑子,香客中少不了达贵女眷,他们乱闯不比在普通寺庙里方便,但宋知熹并不确定他们是否会被这些掣肘绊住手脚,如若直接搜查客房,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两人如同做贼一般翻动桌上的小盒,盘珠细声感叹,连连啧声,“姑娘你可得小心了,连妆盒都这么精致,这丫鬟可能还挺得脸。” 此话一出,宋知熹委实觉得压力挺大。盘珠麻利地将躺在地上的女婢扳正了面,宋知熹扫量女婢的脸容,抄起手持菱花镜,对着眼窝底下戳出红点雀斑,学她的样子在额头两侧梳下几缕头发帘。 跟行在侯夫人的驾辇中一路出城,宋知熹并未被人识破,料想中的追兵还未发现她的计俩,宋知熹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她从行队中抽身出来,心知若是连夜赶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因此便按照约定,在城外的驿站内停上一日,等盘珠明日将她的包袱送过来。 京畿之地一派祥和,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这个时辰,追兵们还在城内打转,危险得以暂时解除,宋知熹穿着这身衣裳不好随处走动,向伙计要了一盆热水净面,很快便躺下解乏。 翌日上午,宋知熹在一楼大堂内等人,武安侯府和景国公府连袂承办定亲的喜席,就在今日开宴,驿站接待过从外地匆匆赶来赴宴的两家旁亲,两家联姻的消息便在今日,在人们的口耳中再度辗转了一遍。 心情复杂之际,宋知熹正欲走出堂门,却被一个迎面迈进来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横亘在她面前,手腕下的青筋随他紧握的拳头根根凸起,宋知熹额角一跳,撞见的却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 女孩子警惕退后的动作被他尽收眼底,男子心叹她忘性真大,又或者说,她根本不曾记过他,此人无奈一笑,便再次自报姓名:“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岑兆。” 宋知熹恍然大悟,她当然记得,这是她早年在京城蹴鞠大赛的队友,也是在她反手揭破叫花子计俩前,当面责教她生性凉薄的耿直之辈。 然而今日之她,已非原先那个缺心少窍的宋知熹。她并没有叙旧的想法,这番看样子不像偶遇的行径,除了昨日在城门处混出城的时候,被他认出了人,再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姑娘不必对我设防,毕竟相交一场,我此次前来,是为奉劝你当心,此番追拿你的,是金吾卫。”岑兆将一个荷包交给她,好心道:“既然要离开,怎能短少钱帛。” 荷包里的金花生颗颗如新,同时暗示着她,这便是早已被她遗忘的那只荷包,宋知熹感慨万千,无奈突然词穷,只能对他离开的背影抱拳示谢。 晌午将过,宋知熹迟迟未见所等之人的身影, 此时进来一个女子,她端着仪态坐下,似极力维持着千金之户该有的体面,只是那后背僵直,略显地局促了些。 女子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头上簪钗的款式与成色半旧不新,一头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余光中,一截云青地妆花缎绕到眼前,惊得她忽然站起来。 “真的是你阿筝!你怎么来了?”宋知熹难以置信地打量跟前的女子,惊喜得几乎要语无伦次,她拉住冯筝的双手,就像她们以前那样亲近,宋知熹腼腆地眨了下眼,肉麻道:“仕人都说人生有三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里虽不算他乡,但于我来说,相逢阿筝,便占其中一样。” 冯筝看着这双美得潋滟的眼睛,却是微微牵唇一笑,从她的怀中抽出手来,“崔世子好歹是我曾经的未婚夫婿,他定亲,我怎能不来。”不来亲眼看看他的美娇娘,叫她怎么放得下这位郎君。 察觉对方声色中的不善,宋知熹迟滞片刻,犹豫又紧张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出自己最害怕的猜测。 “你,去闹了?” 第152章 离京(二) 谁知那女住持话没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诸位官爷如若在此大放阙行,恐怕会对送子娘娘不敬,恕贫尼多言,这忌讳还是不要犯的为好。” 金吾卫并不是吃白饭的,各个都听得出这女道刻意提及“送子娘娘”,就差明言他们冲撞不敬惹恼到那什么元君,很可能就会有损香火传嗣。正常男人听了这话都得头上拱火,更何况金吾卫这等虎狼之辈?然而她却小瞧了人的死忠之心,一群将性命依付皇室之人,并不会对自己有其他的考量。 金吾卫纪律严整向来手脚干净,不该碰的便不会碰。至于后面那句有的没的,显然荀遇并不信这个,也并没有把其中的威胁之意放在眼里。他不屑地压下眸子,回头看向这位“恶毒女道”,扔下一句“多虑”。那女道被盯得双腿一软,因自恃有娘娘金光庇佑,才好歹撑住脸面。 …… 盘珠已经从后殿赶出来,避开暂不密集的探查,率先摸索到客房这里,不久便见到二人事先定好的钗篦,盘珠大喜,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关好房门,见到宋知熹,几步上前转而又看见地上躺了个人,惊得掩嘴,宋知熹循着她的视线出言解释。 “只是被我劈晕了,性命无碍,就是醒来后可能脖子会有些酸。不过我手生,被她喊了几声出来。” 盘珠道了声万幸,却再也没管地上之人,赶紧告诉宋知熹,她向庙里的女僧打探了一下,山门的后山确实多是叠峦,虽然大概也能通往京外,但庙里的女僧似乎从未听说有其他人走过,只知道最早,还得追溯到太祖皇帝得兵拥趸,从这一地跋涉突袭,成功攻入京都腹地最后殿堂夺朱。 太祖上位的之后几年,这条路也曾被封锁,眼下荒废数百年,早已被统治者化为一片城障,成了虫兽出没的山岭野地。 宋知熹睫羽微垂:“所以,想要出京,最快还是只能走正城门……” 不过在她打晕这个女婢前,好歹问出了些事情,此女婢出自某位侯府,侯夫人此番前往娘娘庙是为祈祷家门兴盛,不加逗留便要启程出京,侯夫人出趟远门,带的婢女仆从整整占了大半个队伍,可谓气派斐然。 最重要的是,像这种侯门显贵大排面出行,城门处只要识得府牌便会即刻放行,这一百余个以陪侍之名带出的下人非但不需要户帖,连人头数也无需被清点。 “我想以假乱真,扮作她充入队伍,然后混出城去。”宋知熹认真道,“要我说,我与他们素未谋面更谈不上相识,那么他们能追得这么紧,先前必定是见过我的画像,要么就是方才紧追时记下了我的相貌,但这些印象或粗浅或短暂。” 盘珠听完宋知熹的描述,楞楞点了点头,拳头一下子砸在了左手手心,“是了!姑娘若换个装扮,再铺些粉,点些妆,于千人千面之中想要辨认出来,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二人加快了手脚,宋知熹能否出京,成败在此一举。 娘娘庙里多是出家的姑子,香客中少不了达贵女眷,他们乱闯不比在普通寺庙里方便,但宋知熹并不确定他们是否会被这些掣肘绊住手脚,如若直接搜查客房,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两人如同做贼一般翻动桌上的小盒,盘珠细声感叹,连连啧声,“姑娘你可得小心了,连妆盒都这么精致,这丫鬟可能还挺得脸。” 此话一出,宋知熹委实觉得压力挺大。盘珠麻利地将躺在地上的女婢扳正了面,宋知熹扫量女婢的脸容,抄起手持菱花镜,对着眼窝底下戳出红点雀斑,学她的样子在额头两侧梳下几缕头发帘。 跟行在侯夫人的驾辇中一路出城,宋知熹并未被人识破,料想中的追兵还未发现她的计俩,宋知熹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她从行队中抽身出来,心知若是连夜赶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因此便按照约定,在城外的驿站内停上一日,等盘珠明日将她的包袱送过来。 京畿之地一派祥和,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这个时辰,追兵们还在城内打转,危险得以暂时解除,宋知熹穿着这身衣裳不好随处走动,向伙计要了一盆热水净面,很快便躺下解乏。 翌日上午,宋知熹在一楼大堂内等人,武安侯府和景国公府连袂承办定亲的喜席,就在今日开宴,驿站接待过从外地匆匆赶来赴宴的两家旁亲,两家联姻的消息便在今日,在人们的口耳中再度辗转了一遍。 心情复杂之际,宋知熹正欲走出堂门,却被一个迎面迈进来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横亘在她面前,手腕下的青筋随他紧握的拳头根根凸起,宋知熹额角一跳,撞见的却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 女孩子警惕退后的动作被他尽收眼底,男子心叹她忘性真大,又或者说,她根本不曾记过他,此人无奈一笑,便再次自报姓名:“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岑兆。” 宋知熹恍然大悟,她当然记得,这是她早年在京城蹴鞠大赛的队友,也是在她反手揭破叫花子计俩前,当面责教她生性凉薄的耿直之辈。 然而今日之她,已非原先那个缺心少窍的宋知熹。她并没有叙旧的想法,这番看样子不像偶遇的行径,除了昨日在城门处混出城的时候,被他认出了人,再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姑娘不必对我设防,毕竟相交一场,我此次前来,是为奉劝你当心,此番追拿你的,是金吾卫。”岑兆将一个荷包交给她,好心道:“既然要离开,怎能短少钱帛。” 荷包里的金花生颗颗如新,同时暗示着她,这便是早已被她遗忘的那只荷包,宋知熹感慨万千,无奈突然词穷,只能对他离开的背影抱拳示谢。 晌午将过,宋知熹迟迟未见所等之人的身影, 此时进来一个女子,她端着仪态坐下,似极力维持着千金之户该有的体面,只是那后背僵直,略显地局促了些。 女子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头上簪钗的款式与成色半旧不新,一头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余光中,一截云青地妆花缎绕到眼前,惊得她忽然站起来。 “真的是你阿筝!你怎么来了?”宋知熹难以置信地打量跟前的女子,惊喜得几乎要语无伦次,她拉住冯筝的双手,就像她们以前那样亲近,宋知熹腼腆地眨了下眼,肉麻道:“仕人都说人生有三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里虽不算他乡,但于我来说,相逢阿筝,便占其中一样。” 冯筝看着这双美得潋滟的眼睛,却是微微牵唇一笑,从她的怀中抽出手来,“崔世子好歹是我曾经的未婚夫婿,他定亲,我怎能不来。”不来亲眼看看他的美娇娘,叫她怎么放得下这位郎君。 察觉对方声色中的不善,宋知熹迟滞片刻,犹豫又紧张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出自己最害怕的猜测。 “你,去闹了?” 第153章 通缉 冯筝并没有否认,她用她冷漠的神情让宋知熹再一次得到了确认。 她不会忘记,当初父亲为保她声誉,化被动为主动前去景国公府商议退亲之时,是云杨世子亲自点的头,自那时,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只是她单向的欢喜。 可是,在一年半载遥居他地的日子里,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仆从成群,不愁吃穿用度的官家贵女。那时的冯大小姐只需独守一人心,安心待嫁所慕之人,可是此后,她心如浮萍无所凭依,在日思夜想里终究参悟,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一开始就定死的事情,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不可转圜的,夫妻之间一见钟情固然是有,但多的是相处下来的日渐生情。 当初父亲大难不死,毅然决然辞去御医之职,她知道其中有诸多事关大局的考量。但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个开口劝他们离京,掐灭她后半生最美满愿景的人,是她宋知熹。 冯筝的手掌暗暗收紧,若不是她一句劝离,事情可能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她也许早已嫁他,断然不会楚楚可怜地站在这里,更不会眼巴巴看着心慕之人另觅良人。 她与她结交多年,亲密得如同手帕之交,一同出入时,最是她招人眼热、招人喜欢,掐不烂的桃花天生便垂青于她,全赖她这幅好颜色…… 思及此,冯筝隐忍地闭了闭眼,她方才亲眼看见,那个高大男人看着她含情脉脉的样子。云青地妆花缎的柔软触感依稀还停留在掌心,一股得到羞辱的感觉一寸寸爬上心头,啃噬着一年来支撑她体面不倒的自尊。从未有过的想法不堪地冒头—— 为何权贵勋戚都能围着她转,而她自己就该与心慕之人断舍离呢? 宋知熹垂下手陷入静默,无声地审视此刻的冯筝,奈何却再也看不透她的内心。一个丫鬟走来,在背后细细叫了她一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僵局。 “祸水。”冯筝的唇角极轻地漏下两个字眼,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去。 宋知熹被她乜斜一眼,虽然不知这番成见从何而来,但好歹摸清了症结所在:冯筝,似乎依旧对当初两家的退亲事宜心存芥蒂,对崔云杨动过真情。 她固然明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俗理,可是这并非是她能左右的。世道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更何况对方身肩勋贵世爵。在冯太医以谋害太后之名被冤下狱时,其实就注定,两家姻亲的了断已经有了定数。 宋知熹随意抹了下鼻头,将所有不快抛诸脑后,她这个过江的泥菩萨连自身都难保,至于冯筝,旁人再劝也比不过自我通达来得奏效。 宋知熹从盘珠手里接过包袱,之前没来得及细看,眼下一琢磨觉得分外不妥,料子什么的暂且不说,这压褶起浪的抽丝织带,将精致与贵气展现得分外招摇,就差把“我有钱快来抢我”写在脸上了,目标太过明显,将这带在身上跑路,岂不是平白给人提供线索? 她上楼换好盘珠带来的布衣,离开客栈又将包袱活当成银两,换了个简朴些的褡裢,从当铺出来的时候,盘珠急催催跑过来称,简吏方才将通缉的布告正式张贴了出来。 宋知熹心里叫糟,疾步奔出两步眺望坊城处,不劳烦她“大驾”前去张看,诸如“涉嫌拐卖公主重案”、“怀安县主宋氏女在逃”等只言片语就率先闯入耳中,连过路的行人都已经在交头接耳。 就听盘珠哎呀一声捂住嘴,拉住她干着急:“糟了,冯小姐刚刚才见过姑娘,她会不会去状告啊?” 主动将她行踪抖落出来?宋知熹心里正怄着一股气顺不过来,事不宜迟,转身就赶忙上路,想也没想就随口诹道:“她还不至于。” 此时此刻的城防处,悬金的马镫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亮光。殿堂亲卫护持皇帝左右,此程奉谕授权出京,捉拿在逃嫌犯,诏谕一出登时在朝中暗处引起轩然大波。 盘珠疾步跟上她,恨恨骂了一句“诬告”:“宫廷一日没有对您褫夺封号,您便一日还是县主,他们怎能这样糟践人。” 宋知熹闻言自嘲一笑。先不说县主品阶不算高,县主是皇帝册封,皇帝要捉拿她,那么她这个县主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个迟早要被褫夺的封号,一个标记嫌犯的称呼而已。 艳阳熔金的朗朗乾天,东风从城阙衔吹而过,宋知熹听见动静稍稍偏头,刺眼的亮光从悬金的马镫上照射过来,瞬间扎得她双眼刺痛。金吾卫三个字骤然浮现于脑海,宋知熹眉心一凝,突然把盘珠朝一侧猛地推开,自己则朝另一边逃去。 京畿附近的七坊八巷如围棋局一样散布在市街,金吾卫八方派阵朝人犯追去。荀遇大马金刀跨在马上,扫一眼四下布局,以虚空为地五指为兵,对身侧的左右副使定下排布,跃动的指尖作势收拢,余下的人马悉数朝各方散去。 宋知熹本想寻个隐蔽的地方暂避锋芒,几欲躲进一家店楼,然而身后的不逞之徒有马速加持,超尘逐电决意要朝她近身,堵死她所有计划,最终将她被逼进了巷坊。七坊八巷死角繁多,虽然便于堵人,但靠的更多在于身手灵活,来到巷口的金吾卫纷纷下马闯入。 宋知熹从未见过这种天杀的捉法,还没抚顺的一口气再次堵了上来,此番凌厉的做派让她吃下一个教训。四通八达的巷陌死角虽多,但出口也多,她的心绪急转直下,在他们摸清此地布局走向之前,要以利索的速度从通路冲出去。 宋知熹跑出几条巷,迈出腿时又急忙站住闪回,险些撞见一个奔走过去的身影,将要回身另走,不料又与一个金吾卫对上。 他打了声暗哨,单手握住悬于腰间的剑柄,另一臂展平推开,将本来就逼仄窄小的通道彻底拦住,慢慢朝她逼近。宋知熹双手背后,细微拔出匕首,对方察觉后眼神一凛,打横剑鞘欺身朝她劈来。 宋知熹让身躲闪,抬脚踹向他腿窝,此人非但敏捷化解,反而顺势勾腿一拌,宋知熹趔趄一步,破空挥开匕首,金吾卫扭开脖子躲避,面门上擦过一道极细的划痕,他用小臂横压在她肩膀前用力一推,宋知熹向后栽去,然而没等站住脚步,擦着墙就迅速逃跑。 三脚猫功夫撞上训练有素的殿卫打手,果然是连看都不够看的,宋知熹全凭巧劲和运气,极快地从巷陌中逃了出来,在去往南郊的城中买通一辆马车,她对车夫交待几句就立刻爬了上去,帘子又被挥开,只见盘珠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就兀自挤了进来。 宋知熹的心绪仍处于发嗡的状态,盘珠也没好到哪儿去,两人一路上一言不发,像极跑丢了三魂七魄,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 第153章 通缉 冯筝并没有否认,她用她冷漠的神情让宋知熹再一次得到了确认。 她不会忘记,当初父亲为保她声誉,化被动为主动前去景国公府商议退亲之时,是云杨世子亲自点的头,自那时,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只是她单向的欢喜。 可是,在一年半载遥居他地的日子里,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仆从成群,不愁吃穿用度的官家贵女。那时的冯大小姐只需独守一人心,安心待嫁所慕之人,可是此后,她心如浮萍无所凭依,在日思夜想里终究参悟,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一开始就定死的事情,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不可转圜的,夫妻之间一见钟情固然是有,但多的是相处下来的日渐生情。 当初父亲大难不死,毅然决然辞去御医之职,她知道其中有诸多事关大局的考量。但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个开口劝他们离京,掐灭她后半生最美满愿景的人,是她宋知熹。 冯筝的手掌暗暗收紧,若不是她一句劝离,事情可能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她也许早已嫁他,断然不会楚楚可怜地站在这里,更不会眼巴巴看着心慕之人另觅良人。 她与她结交多年,亲密得如同手帕之交,一同出入时,最是她招人眼热、招人喜欢,掐不烂的桃花天生便垂青于她,全赖她这幅好颜色…… 思及此,冯筝隐忍地闭了闭眼,她方才亲眼看见,那个高大男人看着她含情脉脉的样子。云青地妆花缎的柔软触感依稀还停留在掌心,一股得到羞辱的感觉一寸寸爬上心头,啃噬着一年来支撑她体面不倒的自尊。从未有过的想法不堪地冒头—— 为何权贵勋戚都能围着她转,而她自己就该与心慕之人断舍离呢? 宋知熹垂下手陷入静默,无声地审视此刻的冯筝,奈何却再也看不透她的内心。一个丫鬟走来,在背后细细叫了她一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僵局。 “祸水。”冯筝的唇角极轻地漏下两个字眼,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去。 宋知熹被她乜斜一眼,虽然不知这番成见从何而来,但好歹摸清了症结所在:冯筝,似乎依旧对当初两家的退亲事宜心存芥蒂,对崔云杨动过真情。 她固然明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俗理,可是这并非是她能左右的。世道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更何况对方身肩勋贵世爵。在冯太医以谋害太后之名被冤下狱时,其实就注定,两家姻亲的了断已经有了定数。 宋知熹随意抹了下鼻头,将所有不快抛诸脑后,她这个过江的泥菩萨连自身都难保,至于冯筝,旁人再劝也比不过自我通达来得奏效。 宋知熹从盘珠手里接过包袱,之前没来得及细看,眼下一琢磨觉得分外不妥,料子什么的暂且不说,这压褶起浪的抽丝织带,将精致与贵气展现得分外招摇,就差把“我有钱快来抢我”写在脸上了,目标太过明显,将这带在身上跑路,岂不是平白给人提供线索? 她上楼换好盘珠带来的布衣,离开客栈又将包袱活当成银两,换了个简朴些的褡裢,从当铺出来的时候,盘珠急催催跑过来称,简吏方才将通缉的布告正式张贴了出来。 宋知熹心里叫糟,疾步奔出两步眺望坊城处,不劳烦她“大驾”前去张看,诸如“涉嫌拐卖公主重案”、“怀安县主宋氏女在逃”等只言片语就率先闯入耳中,连过路的行人都已经在交头接耳。 就听盘珠哎呀一声捂住嘴,拉住她干着急:“糟了,冯小姐刚刚才见过姑娘,她会不会去状告啊?” 主动将她行踪抖落出来?宋知熹心里正怄着一股气顺不过来,事不宜迟,转身就赶忙上路,想也没想就随口诹道:“她还不至于。” 此时此刻的城防处,悬金的马镫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亮光。殿堂亲卫护持皇帝左右,此程奉谕授权出京,捉拿在逃嫌犯,诏谕一出登时在朝中暗处引起轩然大波。 盘珠疾步跟上她,恨恨骂了一句“诬告”:“宫廷一日没有对您褫夺封号,您便一日还是县主,他们怎能这样糟践人。” 宋知熹闻言自嘲一笑。先不说县主品阶不算高,县主是皇帝册封,皇帝要捉拿她,那么她这个县主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个迟早要被褫夺的封号,一个标记嫌犯的称呼而已。 艳阳熔金的朗朗乾天,东风从城阙衔吹而过,宋知熹听见动静稍稍偏头,刺眼的亮光从悬金的马镫上照射过来,瞬间扎得她双眼刺痛。金吾卫三个字骤然浮现于脑海,宋知熹眉心一凝,突然把盘珠朝一侧猛地推开,自己则朝另一边逃去。 京畿附近的七坊八巷如围棋局一样散布在市街,金吾卫八方派阵朝人犯追去。荀遇大马金刀跨在马上,扫一眼四下布局,以虚空为地五指为兵,对身侧的左右副使定下排布,跃动的指尖作势收拢,余下的人马悉数朝各方散去。 宋知熹本想寻个隐蔽的地方暂避锋芒,几欲躲进一家店楼,然而身后的不逞之徒有马速加持,超尘逐电决意要朝她近身,堵死她所有计划,最终将她被逼进了巷坊。七坊八巷死角繁多,虽然便于堵人,但靠的更多在于身手灵活,来到巷口的金吾卫纷纷下马闯入。 宋知熹从未见过这种天杀的捉法,还没抚顺的一口气再次堵了上来,此番凌厉的做派让她吃下一个教训。四通八达的巷陌死角虽多,但出口也多,她的心绪急转直下,在他们摸清此地布局走向之前,要以利索的速度从通路冲出去。 宋知熹跑出几条巷,迈出腿时又急忙站住闪回,险些撞见一个奔走过去的身影,将要回身另走,不料又与一个金吾卫对上。 他打了声暗哨,单手握住悬于腰间的剑柄,另一臂展平推开,将本来就逼仄窄小的通道彻底拦住,慢慢朝她逼近。宋知熹双手背后,细微拔出匕首,对方察觉后眼神一凛,打横剑鞘欺身朝她劈来。 宋知熹让身躲闪,抬脚踹向他腿窝,此人非但敏捷化解,反而顺势勾腿一拌,宋知熹趔趄一步,破空挥开匕首,金吾卫扭开脖子躲避,面门上擦过一道极细的划痕,他用小臂横压在她肩膀前用力一推,宋知熹向后栽去,然而没等站住脚步,擦着墙就迅速逃跑。 三脚猫功夫撞上训练有素的殿卫打手,果然是连看都不够看的,宋知熹全凭巧劲和运气,极快地从巷陌中逃了出来,在去往南郊的城中买通一辆马车,她对车夫交待几句就立刻爬了上去,帘子又被挥开,只见盘珠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就兀自挤了进来。 宋知熹的心绪仍处于发嗡的状态,盘珠也没好到哪儿去,两人一路上一言不发,像极跑丢了三魂七魄,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 第154章 逃途 从官道往南三百里外,十里设一乐亭,凫渚清沙接天交映,白鸟迂回高飞,稀稀落落栖停在亭顶的瓦甍上。 车轴滚滚向前,足足甩了六个乐亭后,马车里的盘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拘谨地握住膝盖道,“姑娘,我觉得他们要追上来了。” “这点出息,怎么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宋知熹觑她一眼,随意抬眼望向窗外,良久,忽然扭过头来,“其实我也觉得。” 此话一出,宋知熹扶住侧壁拉开门帘,连忙迎着风对车夫说道,“劳烦您再快些,不必顾及我俩是姑娘家,只管往快了赶便好,越快越好!” 车夫扬起马疆一把甩下,“那姑娘可回去坐稳喽!” 马车疾驰在道路上,两人在里面险些吐得七荤八素,距离上路已经足足逃了一个时辰的脚程,金吾卫没这么快能追查过来,马车到达风波亭一带便彻底停下。 宋知熹平复好眼前的眩晕感,她衣着轻便,两步跃下马车,绕到车厢后转了一圈回来,实在佩服地朝车夫褒扬道,“你这马车实在瓷实,速度都暴力成这样了它都不带散架的。” 车夫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姑娘可夸错了,哪里是马车厉害,老夫从业二十年,驾车的门道早已摸得门儿清,没点手艺还做不到呢。” 宋知熹从褡裢里翻出足额的银两,盘珠也终于从马车里现身,她勉力撑着身子走下来,扶住宋知熹的胳膊整个人往下一萎,宋知熹被她拽得往下一歪,整个人差点垮了下去。 风波亭是一座比乐亭稍微大一些的休憩地,供行人饯别而修,同时作为一道地标,以此为界再往前走,表示就到最近一处的属邑了。宋知熹将盘珠带到亭中坐下,盘珠的脸色极度不好,显然是马车上晕车的症状。 宋知熹一问才知,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更何况走了这么远,能舒服才怪。 宋知熹有些不忍,她别过头,说去给她找水,却被一只手牵住了袖子。 她难堪地撇开眼去。前方等着她的大概并不是什么轻松快活的日子,也许是疲于奔命,抑或霜行草宿,这就像一段征程,归期不定又命途未知,喜乐抛诸在身后,权为角逐几许安宁,没有人愿意置身于这样的境地。 所以,她跟来,又是何苦呢? “看界碑所载,前面应该就是曲阜了,我会把你好好安顿下来,至于身契放遣什么的无需担心。” “姑娘,珠子不想。”一道声音打断她,紧接着,一个怀抱从身后怯怯环住她,宋知熹浑身一僵,“珠子从未见过,像姑娘这么好的人。” 这个怀抱温暖而真挚,宋知熹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抱过了,温存恍若隔世,她忽然想念起自己的胞姐祝明川,但自她们双双长大后,祝明川便再也没有像这样拥过她,如今时移世易,她从未想过盘珠会做出这番举动,又如此念她的好。 宋知熹微微垂眸,身后这个纯善之辈,显然听出她想要只身离去的意思,但既然有人打定主意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她这次,忽然再也不想推开了。 就当她,起了贪恋。 京畿拱卫京师,而曲阜作为天子近城,造船运粮、屯兵葺营皆营治有成,蔚为达观,考虑到城中心可能稽查戒严,二人不走城中主道,而是从官道改道至山路,很快便到达曲阜城的城郊。 穿过一幢凤凰城阙,通衢大道周边百货坌集,两人寻到一处客栈稍作整歇。因为奔波赶路,宋知熹的身子热乎起来,双颊上渐渐染上一层薄红,盘珠身子恢复常态,她看着气色尚佳的宋知熹,紧张感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笑道:“姑娘不是早就想出京了吗?现在也算正好遂愿了呀。” 说到这里,宋知熹简直苦诉无门,她放下杯盏简直哭笑不得:“我爹好歹是按章程走的,而我这,算什么啊。” 不过,重获自由的愉悦感说没有是不可能的,她故意装作闹心,松快的语气却出卖了她。 盘珠缩起脖子笑了一下,正欲唤伙计来添水,临刻觉得又不放心,想到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为好,就抄起随身的水壶,亲自同伙计去楼里接水。 外面哄闹一声,紧接着就有一帮人群聚进来,为首的男子神情聊赖,手上转动着鸽绿扳指兴趣缺缺,一副锦衣华服的行头好不阔气。亮眼的打扮甫一现身,众人却半点张看的意思也没有,想必见惯了这位常客的豪横模样。 此人正是城郊地头上出了名的恶霸王荣。王荣迈进堂,伙计却不敢无视,笑眯眯过来招呼客人,送上门的金主哪有推出去的道理?然而这金主嫌人挡道,薅起他的衣领把人拎开,谁知刚走没两步,竟一下子看恍了眼。 宋知熹有一下没一下点敲杯壁,对接下来的去处思忖安排,那厢王荣惊鸿一瞥,脚都迈不动道了。他将身形转向宋知熹那边,只叹那娇客的面庞艳若桃李,眸若点漆,似才从醉酒宿酲中悠悠转醒,看得他实在心痒难挠。 梳了头,便是天仙玉女,不梳头,那也是大户之姿,他怎么不知道此地还有如此娇色? 王荣强行在宋知熹身边坐下,坐的恰好是方才盘珠的位置。冷不防被人钻到空子,宋知熹察觉这道靡靡流连的视线,腹中泛起一阵恶心,但彼时身为通缉犯,眼下不宜惹来官兵暴露身份,为免节外生枝,只要甩开不理便是。 然而,“祸水”两个字突然冒上心头,还带着音色余音未散,宋知熹没由来地心里拱火,她忍怒盯视他,毫不客气地启齿道,“请您离开,我不想侮辱人。” 王荣见娇娥恼了他,反倒觉得有怒有嗔的模样更加活色生香,难得伏低做小生起怜惜之意,一双手掌已经不安分地朝她手指握去。只是没承想女娇娥会毫无预兆地发狠,宋知熹抬脚就将他的双膝踹向另一边,王荣当众被人下脸气得骂了句娘,站起来就拍桌子动怒:“我乃权贵勋戚,县太爷都要让我三分,小娘子还敢跟我摆谱?” “——大胆!” 一声尖利的嗓音叱责而出,正是盘珠急忙跑过来护主。被吓一跳的人何止是王荣,连宋知熹也着实激灵了一下,缓了口气才由衷感叹,她这句“大胆”,将西宁公主身边几个侍女颐指气使的样子学了有十成像。 王荣并不是个傻的,知道看人下菜碟的道理,先前见她身边既无下人也没护卫,才断定她只是个模样出挑的小户平民,毕竟此地犄角旮旯,鲜少有权贵出没,更何况,哪家的千金之躯会孤身一人在这种闲杂之处抛头露面? 然而,眼下见她身边果真有个丫鬟,气势还不小,王荣犹豫了下,万一自己冒犯的真是某位贵女,也够他喝一壶的。 宋知熹作势从腰间扯下牌章,手却已经从褡裢里一进一出,即将扬起手将它当场亮示,盘珠惊呼一声,扒着她的小臂阻拦道,“姑娘!不可!不可暴露身份!”话音一落那边“咚”的一声双膝着地,两人意外地望过去,只见王荣吓得瞳孔放大。 他心里悻悻,听这话,这姑娘一定来头极大,还是一旦亮出底牌所有人都承受不住的那种! 。 第154章 逃途 从官道往南三百里外,十里设一乐亭,凫渚清沙接天交映,白鸟迂回高飞,稀稀落落栖停在亭顶的瓦甍上。 车轴滚滚向前,足足甩了六个乐亭后,马车里的盘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拘谨地握住膝盖道,“姑娘,我觉得他们要追上来了。” “这点出息,怎么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宋知熹觑她一眼,随意抬眼望向窗外,良久,忽然扭过头来,“其实我也觉得。” 此话一出,宋知熹扶住侧壁拉开门帘,连忙迎着风对车夫说道,“劳烦您再快些,不必顾及我俩是姑娘家,只管往快了赶便好,越快越好!” 车夫扬起马疆一把甩下,“那姑娘可回去坐稳喽!” 马车疾驰在道路上,两人在里面险些吐得七荤八素,距离上路已经足足逃了一个时辰的脚程,金吾卫没这么快能追查过来,马车到达风波亭一带便彻底停下。 宋知熹平复好眼前的眩晕感,她衣着轻便,两步跃下马车,绕到车厢后转了一圈回来,实在佩服地朝车夫褒扬道,“你这马车实在瓷实,速度都暴力成这样了它都不带散架的。” 车夫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姑娘可夸错了,哪里是马车厉害,老夫从业二十年,驾车的门道早已摸得门儿清,没点手艺还做不到呢。” 宋知熹从褡裢里翻出足额的银两,盘珠也终于从马车里现身,她勉力撑着身子走下来,扶住宋知熹的胳膊整个人往下一萎,宋知熹被她拽得往下一歪,整个人差点垮了下去。 风波亭是一座比乐亭稍微大一些的休憩地,供行人饯别而修,同时作为一道地标,以此为界再往前走,表示就到最近一处的属邑了。宋知熹将盘珠带到亭中坐下,盘珠的脸色极度不好,显然是马车上晕车的症状。 宋知熹一问才知,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更何况走了这么远,能舒服才怪。 宋知熹有些不忍,她别过头,说去给她找水,却被一只手牵住了袖子。 她难堪地撇开眼去。前方等着她的大概并不是什么轻松快活的日子,也许是疲于奔命,抑或霜行草宿,这就像一段征程,归期不定又命途未知,喜乐抛诸在身后,权为角逐几许安宁,没有人愿意置身于这样的境地。 所以,她跟来,又是何苦呢? “看界碑所载,前面应该就是曲阜了,我会把你好好安顿下来,至于身契放遣什么的无需担心。” “姑娘,珠子不想。”一道声音打断她,紧接着,一个怀抱从身后怯怯环住她,宋知熹浑身一僵,“珠子从未见过,像姑娘这么好的人。” 这个怀抱温暖而真挚,宋知熹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抱过了,温存恍若隔世,她忽然想念起自己的胞姐祝明川,但自她们双双长大后,祝明川便再也没有像这样拥过她,如今时移世易,她从未想过盘珠会做出这番举动,又如此念她的好。 宋知熹微微垂眸,身后这个纯善之辈,显然听出她想要只身离去的意思,但既然有人打定主意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她这次,忽然再也不想推开了。 就当她,起了贪恋。 京畿拱卫京师,而曲阜作为天子近城,造船运粮、屯兵葺营皆营治有成,蔚为达观,考虑到城中心可能稽查戒严,二人不走城中主道,而是从官道改道至山路,很快便到达曲阜城的城郊。 穿过一幢凤凰城阙,通衢大道周边百货坌集,两人寻到一处客栈稍作整歇。因为奔波赶路,宋知熹的身子热乎起来,双颊上渐渐染上一层薄红,盘珠身子恢复常态,她看着气色尚佳的宋知熹,紧张感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笑道:“姑娘不是早就想出京了吗?现在也算正好遂愿了呀。” 说到这里,宋知熹简直苦诉无门,她放下杯盏简直哭笑不得:“我爹好歹是按章程走的,而我这,算什么啊。” 不过,重获自由的愉悦感说没有是不可能的,她故意装作闹心,松快的语气却出卖了她。 盘珠缩起脖子笑了一下,正欲唤伙计来添水,临刻觉得又不放心,想到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为好,就抄起随身的水壶,亲自同伙计去楼里接水。 外面哄闹一声,紧接着就有一帮人群聚进来,为首的男子神情聊赖,手上转动着鸽绿扳指兴趣缺缺,一副锦衣华服的行头好不阔气。亮眼的打扮甫一现身,众人却半点张看的意思也没有,想必见惯了这位常客的豪横模样。 此人正是城郊地头上出了名的恶霸王荣。王荣迈进堂,伙计却不敢无视,笑眯眯过来招呼客人,送上门的金主哪有推出去的道理?然而这金主嫌人挡道,薅起他的衣领把人拎开,谁知刚走没两步,竟一下子看恍了眼。 宋知熹有一下没一下点敲杯壁,对接下来的去处思忖安排,那厢王荣惊鸿一瞥,脚都迈不动道了。他将身形转向宋知熹那边,只叹那娇客的面庞艳若桃李,眸若点漆,似才从醉酒宿酲中悠悠转醒,看得他实在心痒难挠。 梳了头,便是天仙玉女,不梳头,那也是大户之姿,他怎么不知道此地还有如此娇色? 王荣强行在宋知熹身边坐下,坐的恰好是方才盘珠的位置。冷不防被人钻到空子,宋知熹察觉这道靡靡流连的视线,腹中泛起一阵恶心,但彼时身为通缉犯,眼下不宜惹来官兵暴露身份,为免节外生枝,只要甩开不理便是。 然而,“祸水”两个字突然冒上心头,还带着音色余音未散,宋知熹没由来地心里拱火,她忍怒盯视他,毫不客气地启齿道,“请您离开,我不想侮辱人。” 王荣见娇娥恼了他,反倒觉得有怒有嗔的模样更加活色生香,难得伏低做小生起怜惜之意,一双手掌已经不安分地朝她手指握去。只是没承想女娇娥会毫无预兆地发狠,宋知熹抬脚就将他的双膝踹向另一边,王荣当众被人下脸气得骂了句娘,站起来就拍桌子动怒:“我乃权贵勋戚,县太爷都要让我三分,小娘子还敢跟我摆谱?” “——大胆!” 一声尖利的嗓音叱责而出,正是盘珠急忙跑过来护主。被吓一跳的人何止是王荣,连宋知熹也着实激灵了一下,缓了口气才由衷感叹,她这句“大胆”,将西宁公主身边几个侍女颐指气使的样子学了有十成像。 王荣并不是个傻的,知道看人下菜碟的道理,先前见她身边既无下人也没护卫,才断定她只是个模样出挑的小户平民,毕竟此地犄角旮旯,鲜少有权贵出没,更何况,哪家的千金之躯会孤身一人在这种闲杂之处抛头露面? 然而,眼下见她身边果真有个丫鬟,气势还不小,王荣犹豫了下,万一自己冒犯的真是某位贵女,也够他喝一壶的。 宋知熹作势从腰间扯下牌章,手却已经从褡裢里一进一出,即将扬起手将它当场亮示,盘珠惊呼一声,扒着她的小臂阻拦道,“姑娘!不可!不可暴露身份!”话音一落那边“咚”的一声双膝着地,两人意外地望过去,只见王荣吓得瞳孔放大。 他心里悻悻,听这话,这姑娘一定来头极大,还是一旦亮出底牌所有人都承受不住的那种! 。 第155章 揣测 宋知熹不会真敢这么快就暴露自己,她方才出示身份,也会用手指挡住玉牌上的篆字,只是用这个名副其实的死物唬一唬人而已。 眼下虽误打误撞解决了麻烦,但此地不宜久留,她佯装不屑扔下一句“我们走”,就和盘珠两人款步离开客栈,徒留里面一席无干人等徐徐揣测她的身份。 盘珠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误事,不断为自己的鲁莽自责,一路上垂着头都不敢说话。走出驿站,宋知熹捂住腰眼低低“嘶”了一声,只因方才那一踹下了猛力,不小心牵动到腰伤,盘珠惊慌搀住她,心想莫不是之前被追捕的时候,金吾卫对姑娘动粗了? 宋知熹扶住腰无奈一笑:“这下好了,两个病秧子上路,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 客栈一楼的厅堂,王荣吃了份冷羹心情不佳,叫伙计端来陈年老酒解馋,还没嘬上两口,后脑勺被一股力往前一推,整张脸就怼到了海碗里,这次他还没来得及骂娘,突然就被人反扭胳膊摁在桌上。 他挣扎了下,侧脸压在桌上动弹不得,以为又是哪个没眼色的冤家胆大包天,竟敢找来打手对付他,咬牙警告道,“荣爷我可是公勋贵戚!小兔羔子掂量掂量,赶紧把爷放开!” “你算哪门子的勋戚。” 鄙薄冷败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王荣哆嗦一下,脊背上爬起一阵鸡皮疙瘩,冰凉的剑鞘贴在脸上,他艰难将头再扭开一点,以极狼狈的姿势终于看清了人。 来人皆肃服绶带,牌印挂身,将半大个厅堂清得一干二净,王荣心里咯噔一下。 京城来的? 荀遇将掌下力道减轻,王荣心中一松准备起身,谁知另一只手就接了上来,力气还更加蛮横,像终于明白了事态严重性,王荣躺尸一样不敢动弹。 荀遇冷呵一声,“听人来报,方才你与一女眷互起龃龉,那人独对你出示了身份。她是什么来头,你如实道来!” 王荣短暂发愣,压在他脖子上的掌用力一摁,发威附和:“说!” “是、是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还亮出章牌弹压于我,还好荣爷我反应快,知道她不能惹能屈能伸及时收手……” “你可看清?!”像是为了确认什么,荀遇眉心紧蹙,视线中的王荣噎了一下,回答说:“那女婢拦得太快,倒是没看清。” 说时迟那时快,脸上的刀鞘惊悚一震,一柄寒刀擦着王荣的睫毛抽出,近得他清楚照见自己惊惧的双眼,剑芒危转向下擦出破空风响,王荣瞳孔炸裂:“啊啊啊官爷饶命千万别废了我啊!小民没有说谎!是真没看到呀!” 就在这个差点就剑拔弩张之时,卫使传来线报,城关处发现有可疑踪迹,荀遇瞟了王荣一眼,扬手招呼众金吾卫随他走人,等到金吾卫全部走得无影无踪,缩在门口的弟兄们才敢挪进来给王荣压惊。 其中有人好奇问他:“哦?你真没看到她的身份吗?” “哼,她那是吃准了我不敢拿她怎样。” 王荣没有否认,他确实没有看清,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一想到方才被那群男人打压,他咳了两声缓解尴尬,捡起丢掉的面子,仰着鼻子出气又幸灾乐祸道,“看样子啊……她并不想跟他们回去。要我说,要么是她自己离家出走,要么,就是打算和情郎私奔去了。” 几人听完却纳闷了,“你不是说没瞧清吗,怎么好像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还没看明白?不是说皇宫丢了位公主么,看这些野蛮人着急的样子,还有那个对爷颐指气使,说话又鬼鬼祟祟的婢女。”说到这茬,王荣不禁想起城门处张悬的通榜,那失踪的公主画得貌若天仙,号称“主谋”的逃犯画得虽不至于难看,但在前者的比对之下还真叫人留不住印象。 不待再次比较,王荣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双腿叠架脚尖抖甩不停,仰头用鼻孔看人,“爷我盲猜,那人便是公主没错了。” 一队人马在城关之处一无所获,在直通城外的拱桥上,金吾卫副使将画纸拉开,茫无头绪地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后催马追上前人,“长使,如今逮捕令与找寻公主的通榜已下达各大州府,城邑上下无不围观,如王荣那起游手好闲之辈,十有观过画榜,他若没认出,那会不会遇上的根本就不是宋女,是我们多虑了?” 不似副使脸色狐疑,荀遇冷哼一声,“你以为他不知道,发现朝廷钦犯而隐瞒不报的罪责?” 此话略一带过,副使也跟着明白过来,应是那王荣假耍滑头,他啐了一声鄙夷道,“还逞论什么公勋贵戚,一个从外面抱回来的旁支子侄,也敢仗着七拐十八弯的亲缘,自称什么勋贵?看这德行,真是败了王老将军身后哀荣。” 荀遇不置可否,圣上的耐心无人敢耗,他们须尽快缉拿嫌犯归京。 今日本来是追踪到嫌犯的最佳时机,奈何入城时徒生些许耽搁,只怪曲阜的太守心里没点数,见金吾卫到属地,竟还自作妥帖,眼巴巴地迎出来接风。金吾卫是什么人?也不怕传到圣上殿里给他治一个窃查殿卫行踪,耽误追缉,攀附逢迎之罪。 眼下暂时将人跟丢,荀遇正觉得这幅行装颇生掣肘,恰好有一个金吾卫过来斗胆进言,称这幅行头太过张扬,照这样下去,嫌犯极易闻风而逃。 “卑职与嫌犯交过手,此女虽没有武艺,但心思极其奸滑。”卫使抱拳郑重道。荀遇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金吾卫颧骨上淡淡一条伤痕,短短一日已经很难看出原形。 荀遇移开目光,心里已经有了思忖,这非是他思虑不周,因为按照原先预想,在京畿属城时他们就能将人捉拿归案,全然没想过仅仅为了一个弱质女流,会将事情磨蹭到这么久。 对眼高于顶的众殿卫而言,这分明一种羞辱,他自己也早有忿恼,只是不曾言明而已,荀遇朝人点头:“就照你说的办,是该换身行头了。” 身边的左副使压低声音问:“扮作何貌?” 荀遇犹豫了一下,他放眼长量,一个砍柴的樵人从野地经过路堤,荀遇的瞳孔渐渐收拢…… …… 出离曲阜三日有余,宋知熹二人沿途经过乡壤,路边偶尔设有茶寮,腾腾蒸沸的热水绕得茶棚外雾气缭缭,棚内生有文火,将炒叶烘烤出阵阵玄味。 几棵灵芽落入杯中,遇热即刻舒活开来,宋知熹摇头慢慢吹凉,竟品出让人十分感动的味道。 她们一路上做贼一般,又是搭乘牛板车,又是寄宿老庵庙的,如今难得歇下来,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名流盛馔,不遇上匪类,就是万事大吉了。 然而在几日奔波的见闻中,宋知熹渐渐认清一个事实——她的名字不一定能被人喊全,不过但凡提及县主,“怀安”堂堂封号都比不上“潜逃”这两个字来得声名响亮。 就比如现在,旁边几个外乡人凭一壶茶水拼席,谈笑间攒齐了几日的流言。 “宋知熹?谁啊,不认识。” “噢,你是说那位在逃的县主啊!那姑娘浑身是胆,还涉嫌拐卖公主呢!” “听说证据确凿,就差拿人了,到时候,待审问画押的流程一走完,立马就能结案。” 宋知熹听后心中一紧,她抬眼,刚好与盘珠面面相觑,盘珠双手合十抵住眉心,轻轻道了声“万幸”,幸好姑娘提前离开了京城。 宋知熹举杯搁在鼻尖,看见茶棚的老板娘从身边走过去,“砰”一声将怀里碗碟重重放在这几人桌上,方才说话的正是茶棚的老板,冷不丁被自家娘儿们瞪了一眼,他立马止住话头,张罗其他人吃茶。 老板娘那一瞪颇有深意,京城的事情也是他们这些乡巴佬能妄议的?要是惹来不该惹的人,那可得倒霉了。 。 第155章 揣测 宋知熹不会真敢这么快就暴露自己,她方才出示身份,也会用手指挡住玉牌上的篆字,只是用这个名副其实的死物唬一唬人而已。 眼下虽误打误撞解决了麻烦,但此地不宜久留,她佯装不屑扔下一句“我们走”,就和盘珠两人款步离开客栈,徒留里面一席无干人等徐徐揣测她的身份。 盘珠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误事,不断为自己的鲁莽自责,一路上垂着头都不敢说话。走出驿站,宋知熹捂住腰眼低低“嘶”了一声,只因方才那一踹下了猛力,不小心牵动到腰伤,盘珠惊慌搀住她,心想莫不是之前被追捕的时候,金吾卫对姑娘动粗了? 宋知熹扶住腰无奈一笑:“这下好了,两个病秧子上路,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 客栈一楼的厅堂,王荣吃了份冷羹心情不佳,叫伙计端来陈年老酒解馋,还没嘬上两口,后脑勺被一股力往前一推,整张脸就怼到了海碗里,这次他还没来得及骂娘,突然就被人反扭胳膊摁在桌上。 他挣扎了下,侧脸压在桌上动弹不得,以为又是哪个没眼色的冤家胆大包天,竟敢找来打手对付他,咬牙警告道,“荣爷我可是公勋贵戚!小兔羔子掂量掂量,赶紧把爷放开!” “你算哪门子的勋戚。” 鄙薄冷败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王荣哆嗦一下,脊背上爬起一阵鸡皮疙瘩,冰凉的剑鞘贴在脸上,他艰难将头再扭开一点,以极狼狈的姿势终于看清了人。 来人皆肃服绶带,牌印挂身,将半大个厅堂清得一干二净,王荣心里咯噔一下。 京城来的? 荀遇将掌下力道减轻,王荣心中一松准备起身,谁知另一只手就接了上来,力气还更加蛮横,像终于明白了事态严重性,王荣躺尸一样不敢动弹。 荀遇冷呵一声,“听人来报,方才你与一女眷互起龃龉,那人独对你出示了身份。她是什么来头,你如实道来!” 王荣短暂发愣,压在他脖子上的掌用力一摁,发威附和:“说!” “是、是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还亮出章牌弹压于我,还好荣爷我反应快,知道她不能惹能屈能伸及时收手……” “你可看清?!”像是为了确认什么,荀遇眉心紧蹙,视线中的王荣噎了一下,回答说:“那女婢拦得太快,倒是没看清。” 说时迟那时快,脸上的刀鞘惊悚一震,一柄寒刀擦着王荣的睫毛抽出,近得他清楚照见自己惊惧的双眼,剑芒危转向下擦出破空风响,王荣瞳孔炸裂:“啊啊啊官爷饶命千万别废了我啊!小民没有说谎!是真没看到呀!” 就在这个差点就剑拔弩张之时,卫使传来线报,城关处发现有可疑踪迹,荀遇瞟了王荣一眼,扬手招呼众金吾卫随他走人,等到金吾卫全部走得无影无踪,缩在门口的弟兄们才敢挪进来给王荣压惊。 其中有人好奇问他:“哦?你真没看到她的身份吗?” “哼,她那是吃准了我不敢拿她怎样。” 王荣没有否认,他确实没有看清,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一想到方才被那群男人打压,他咳了两声缓解尴尬,捡起丢掉的面子,仰着鼻子出气又幸灾乐祸道,“看样子啊……她并不想跟他们回去。要我说,要么是她自己离家出走,要么,就是打算和情郎私奔去了。” 几人听完却纳闷了,“你不是说没瞧清吗,怎么好像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还没看明白?不是说皇宫丢了位公主么,看这些野蛮人着急的样子,还有那个对爷颐指气使,说话又鬼鬼祟祟的婢女。”说到这茬,王荣不禁想起城门处张悬的通榜,那失踪的公主画得貌若天仙,号称“主谋”的逃犯画得虽不至于难看,但在前者的比对之下还真叫人留不住印象。 不待再次比较,王荣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双腿叠架脚尖抖甩不停,仰头用鼻孔看人,“爷我盲猜,那人便是公主没错了。” 一队人马在城关之处一无所获,在直通城外的拱桥上,金吾卫副使将画纸拉开,茫无头绪地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后催马追上前人,“长使,如今逮捕令与找寻公主的通榜已下达各大州府,城邑上下无不围观,如王荣那起游手好闲之辈,十有观过画榜,他若没认出,那会不会遇上的根本就不是宋女,是我们多虑了?” 不似副使脸色狐疑,荀遇冷哼一声,“你以为他不知道,发现朝廷钦犯而隐瞒不报的罪责?” 此话略一带过,副使也跟着明白过来,应是那王荣假耍滑头,他啐了一声鄙夷道,“还逞论什么公勋贵戚,一个从外面抱回来的旁支子侄,也敢仗着七拐十八弯的亲缘,自称什么勋贵?看这德行,真是败了王老将军身后哀荣。” 荀遇不置可否,圣上的耐心无人敢耗,他们须尽快缉拿嫌犯归京。 今日本来是追踪到嫌犯的最佳时机,奈何入城时徒生些许耽搁,只怪曲阜的太守心里没点数,见金吾卫到属地,竟还自作妥帖,眼巴巴地迎出来接风。金吾卫是什么人?也不怕传到圣上殿里给他治一个窃查殿卫行踪,耽误追缉,攀附逢迎之罪。 眼下暂时将人跟丢,荀遇正觉得这幅行装颇生掣肘,恰好有一个金吾卫过来斗胆进言,称这幅行头太过张扬,照这样下去,嫌犯极易闻风而逃。 “卑职与嫌犯交过手,此女虽没有武艺,但心思极其奸滑。”卫使抱拳郑重道。荀遇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金吾卫颧骨上淡淡一条伤痕,短短一日已经很难看出原形。 荀遇移开目光,心里已经有了思忖,这非是他思虑不周,因为按照原先预想,在京畿属城时他们就能将人捉拿归案,全然没想过仅仅为了一个弱质女流,会将事情磨蹭到这么久。 对眼高于顶的众殿卫而言,这分明一种羞辱,他自己也早有忿恼,只是不曾言明而已,荀遇朝人点头:“就照你说的办,是该换身行头了。” 身边的左副使压低声音问:“扮作何貌?” 荀遇犹豫了一下,他放眼长量,一个砍柴的樵人从野地经过路堤,荀遇的瞳孔渐渐收拢…… …… 出离曲阜三日有余,宋知熹二人沿途经过乡壤,路边偶尔设有茶寮,腾腾蒸沸的热水绕得茶棚外雾气缭缭,棚内生有文火,将炒叶烘烤出阵阵玄味。 几棵灵芽落入杯中,遇热即刻舒活开来,宋知熹摇头慢慢吹凉,竟品出让人十分感动的味道。 她们一路上做贼一般,又是搭乘牛板车,又是寄宿老庵庙的,如今难得歇下来,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名流盛馔,不遇上匪类,就是万事大吉了。 然而在几日奔波的见闻中,宋知熹渐渐认清一个事实——她的名字不一定能被人喊全,不过但凡提及县主,“怀安”堂堂封号都比不上“潜逃”这两个字来得声名响亮。 就比如现在,旁边几个外乡人凭一壶茶水拼席,谈笑间攒齐了几日的流言。 “宋知熹?谁啊,不认识。” “噢,你是说那位在逃的县主啊!那姑娘浑身是胆,还涉嫌拐卖公主呢!” “听说证据确凿,就差拿人了,到时候,待审问画押的流程一走完,立马就能结案。” 宋知熹听后心中一紧,她抬眼,刚好与盘珠面面相觑,盘珠双手合十抵住眉心,轻轻道了声“万幸”,幸好姑娘提前离开了京城。 宋知熹举杯搁在鼻尖,看见茶棚的老板娘从身边走过去,“砰”一声将怀里碗碟重重放在这几人桌上,方才说话的正是茶棚的老板,冷不丁被自家娘儿们瞪了一眼,他立马止住话头,张罗其他人吃茶。 老板娘那一瞪颇有深意,京城的事情也是他们这些乡巴佬能妄议的?要是惹来不该惹的人,那可得倒霉了。 。 第156章 派粥 这些人对官兵的惧怕藏都藏不住,根本用不着猜。宋知熹眼底晦暗不明,重重心事不堪其扰,他们最后那句话说得没错,只要宫内有意拿她结案,金吾卫冷败无情,甭管有罪无罪,有的是让你认栽的手段。 出北地而再往前,面对的正是兖州宣城方向,不过距离兖州尚且较远,从京师抵达兖州腹地,寻常车马都要半个月的行程,更何况她们这遭七拐八拐所走的非正常直道。 父亲说过,若她今后遇到难处,杨家可以依托,外祖母定会护她周全。 可是,这世上祸福本就难料,趋利避害向来不分门第,公主失踪一案惹圣上震怒,旁人唯恐避之不及,杨家想必也无外乎如是。 回广陵是不可能的,既已拜别,便不能再陷宋渊于不义。她疑罪未脱,若她这个在逃的县主猛然现身于宣城,反倒叫杨府难做人,就算阖府有心藏她,她龟缩在外祖家,也实属无谓牵连之举。 连续几天,宋知熹的心绪犹豫不定,但来日方长,不急于现在定好去处,眼下唯一坚定的是,她势单力薄,不能与金吾卫正面刚上,否则落不到半点好处,还白瞎了京城那些挚友对她的殊死掩护。 金吾卫出京一事在权辖重地热度不减,在逃嫌犯的名气也仰仗他们,得以顺带着再涨一轮。城门关隘多哨卡,最近几天肯定盯得紧,这县官里胥的,若在属地捉住她,必定指望拿她邀功请赏。宋知熹有意绕开防务要地,从小道进入县乡。 这一带青山抱地,橙黄橘绿的物色都叫人眼前一新,知更原是林中客,也在田坊唤流响。许县并不富庶,以农田苛捐为主要税源,偶尔可见农人壮汉在田间地头弯腰劳作,见有外乡人走过,年纪轻些的还会按捺不住好奇,直起腰来张望两眼。 盘珠抬手遮望渐高的日头,打起油纸伞挽住宋知熹。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阻绝开正午的日光,宋知熹眨了眨眼睛,在她活络的笑意里,面前的人却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 宋知熹一惊,接过伞柄凑过去,“怎的了?!” 盘珠额头两侧淌下薄薄细汗,宋知熹把她扶到榕树底下休息。昨日整整一夜腹中绞痛,盘珠都忍了下来没叫姑娘察觉,现在突然发作,知晓再也捂不住了,便索性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 宋知熹了然,原是这几日吃多了面饼馒头,加上经常赶路,所以才容易克化不良。她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心想得想个办法请郎中再来瞧瞧,照这么下去,可别种下各种隐疾啊。 此时此刻,宋知熹忽然想起一茬,方才搭坐牛车时,赶车的老叟司空见惯,以为两个女娃娃在大户人家的婢期放满,此行孤身回乡寻亲,觉得怪可怜的,临走时还留下几句话。 宋知熹环顾四周,在几座坊舍外找到一个无人打搅的阴凉之地,确认可靠安全后,将盘珠带来歇下,临走前覆上她的手笑道,“听说前面有善主派粥,正好我也饿酸了,想吃些水米流食,你先休息,安心等我回来,到时候再行安顿。” 盘珠再不放心姑娘独身离开,可是当前自己也只是拖累,只得乖巧点头,不忘叮嘱道:“一切当心。” 许县政令宽松,安置了不少迁居下来的贫苦流民,时常会有城外的食坊或私家到此地施粥以行义举。 将近晌午,许县的桥石东口提前支起一顶粥棚,可供过路行人或百姓取食。薏米的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粥棚前渐渐聚拢起队伍,宋知熹观望一阵,散乱的额发在眼前扑来扑去,她食指向旁边一勾,垂下头,缀在了一个队列中。 略显混乱的队伍艰难前挪, 在她右边,一个小童缩在女人身边,女人灰头土脸,挽住小孩肩头的那只手生满了薄茧,两人衣身皆摞了不少补丁,可见日子并不好过,宋知熹无声地移开眼。 男童胆子小,忽地往娘亲怀里缩了一下,女人察觉出来抬头望了一眼,转而安抚道,“四宝不怕,是和爹爹一样的砍柴人,不怕。” 宋知熹也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桥石那头,几个樵夫正朝这边走来,钝斧悬挂腰身,个别肩上还束着一捆粗麻绳。 这群人身姿笔挺,扮相另有些威重之气,宋知熹略生狐疑,跋涉途中见到樵夫是惯有的事,不过这次又有些不同,待她定睛一看,一颗心猛地跳动起来! 其中一人她眼熟,正是在京畿弄巷被她刮过一刀的人! 金吾卫! 荀遇双眼逡巡,携部分亲随卫使经过此地的乡壤查探,几人行过桥石,顺路朝这边走来。警觉之际,宋知熹朝右边小声央求道,“大娘子,我能牵一牵他吗?” 女人被这种要求唬了一跳,这年头,拍花子太多,听闻猖狂到连皇朝公主都能拐。正要拒绝,却见她望着小童眼泪颗颗滚落下来,说想起自己已故的幺儿,若能长到这么大,想必也会像他这样可爱。 女人心中一紧,这般年纪就早早生过子的女孩,大多也生在穷苦人家,听闻女孩的遭遇,她颇能共情,心头一软,便犹犹豫豫将孩子带了过去,一面又紧紧盯着女孩的动作。 小童胆子小,却也不敢吵闹,见娘亲就在身边,也任由旁人牵住。宋知熹安安分分地拉起孩子的手,学着女人揽住孩子的肩,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动。 见此处人多聚集,一群“樵夫”下意识慢下了脚步,行近到等待分粥的队伍后面,宋知熹简直如有芒刺在背,她屏住呼吸,一点儿动静也不敢发出,生怕招人视线。 一群人虽双眼巡看,脚下虽慢但始终没停,继续朝一边走去,其中有个“樵夫”愈发慢了下来,他近身接触过嫌犯,似乎觉得流民里头,一人光看背影与身形,皆有几分肖似宋女,但见人带着个儿子,才打消了继续思索的念头。 感知到一群人将要彻底走过去,宋知熹小心吞咽了一下。排在前面的人穿得一副穷酸秀才模样,许是嫌队伍太慢,无聊地回头瞥扫一眼,目光扫在孩子身上,一边转回头,一边不忘自言自语地嚼起酸话。 “粥都吃不起了,还生个孩子。” 宋知熹哪有心思生气,只暗骂这人实在多事,她看不到身后那边的动静,手心在一层层冒汗。 周围几个百姓听见,并没有太当回事,右边的女人低低垂下头,竟有些无地自容。谁知一个老妇不乐意了,竟冒着火气强行出头—— “总好过你们这些当男人的,这些个男人哟,都是只管生不管养的猪蹄子!” “你!” “快四十了都还只是个穷秀才,不还是要和咱抢粥喝,在这儿瞧不起谁呢!” 这文人好面子,吃了瘪却强行别过头,不再与人纠缠,老妇也不再追击,这里再次陷入祥和,但宋知熹却惊悚地觉得身后并不平静, 果然,一群樵夫中有人生出异动,荀遇最先停步,回头朝这边瞥扫过来。 宋知熹压根不敢乱动,只听后面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传来:“娘啊,都说不要胡言乱语了,刚才那伙樵夫好像被你几句话刺到了,貌似正盯着咱们看呢。” 小孩被刚才的吵闹阵仗吓到,却因为胆子小,只敢瘪着嘴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一张小脸慢慢地转向另一边的娘亲,宋知熹急忙做出反应,顺水推舟让小童回去,临时又掩人耳目瞎补了句道:“小姑累了,宝儿先去娘亲那儿。” 。 第156章 派粥 这些人对官兵的惧怕藏都藏不住,根本用不着猜。宋知熹眼底晦暗不明,重重心事不堪其扰,他们最后那句话说得没错,只要宫内有意拿她结案,金吾卫冷败无情,甭管有罪无罪,有的是让你认栽的手段。 出北地而再往前,面对的正是兖州宣城方向,不过距离兖州尚且较远,从京师抵达兖州腹地,寻常车马都要半个月的行程,更何况她们这遭七拐八拐所走的非正常直道。 父亲说过,若她今后遇到难处,杨家可以依托,外祖母定会护她周全。 可是,这世上祸福本就难料,趋利避害向来不分门第,公主失踪一案惹圣上震怒,旁人唯恐避之不及,杨家想必也无外乎如是。 回广陵是不可能的,既已拜别,便不能再陷宋渊于不义。她疑罪未脱,若她这个在逃的县主猛然现身于宣城,反倒叫杨府难做人,就算阖府有心藏她,她龟缩在外祖家,也实属无谓牵连之举。 连续几天,宋知熹的心绪犹豫不定,但来日方长,不急于现在定好去处,眼下唯一坚定的是,她势单力薄,不能与金吾卫正面刚上,否则落不到半点好处,还白瞎了京城那些挚友对她的殊死掩护。 金吾卫出京一事在权辖重地热度不减,在逃嫌犯的名气也仰仗他们,得以顺带着再涨一轮。城门关隘多哨卡,最近几天肯定盯得紧,这县官里胥的,若在属地捉住她,必定指望拿她邀功请赏。宋知熹有意绕开防务要地,从小道进入县乡。 这一带青山抱地,橙黄橘绿的物色都叫人眼前一新,知更原是林中客,也在田坊唤流响。许县并不富庶,以农田苛捐为主要税源,偶尔可见农人壮汉在田间地头弯腰劳作,见有外乡人走过,年纪轻些的还会按捺不住好奇,直起腰来张望两眼。 盘珠抬手遮望渐高的日头,打起油纸伞挽住宋知熹。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阻绝开正午的日光,宋知熹眨了眨眼睛,在她活络的笑意里,面前的人却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 宋知熹一惊,接过伞柄凑过去,“怎的了?!” 盘珠额头两侧淌下薄薄细汗,宋知熹把她扶到榕树底下休息。昨日整整一夜腹中绞痛,盘珠都忍了下来没叫姑娘察觉,现在突然发作,知晓再也捂不住了,便索性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 宋知熹了然,原是这几日吃多了面饼馒头,加上经常赶路,所以才容易克化不良。她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心想得想个办法请郎中再来瞧瞧,照这么下去,可别种下各种隐疾啊。 此时此刻,宋知熹忽然想起一茬,方才搭坐牛车时,赶车的老叟司空见惯,以为两个女娃娃在大户人家的婢期放满,此行孤身回乡寻亲,觉得怪可怜的,临走时还留下几句话。 宋知熹环顾四周,在几座坊舍外找到一个无人打搅的阴凉之地,确认可靠安全后,将盘珠带来歇下,临走前覆上她的手笑道,“听说前面有善主派粥,正好我也饿酸了,想吃些水米流食,你先休息,安心等我回来,到时候再行安顿。” 盘珠再不放心姑娘独身离开,可是当前自己也只是拖累,只得乖巧点头,不忘叮嘱道:“一切当心。” 许县政令宽松,安置了不少迁居下来的贫苦流民,时常会有城外的食坊或私家到此地施粥以行义举。 将近晌午,许县的桥石东口提前支起一顶粥棚,可供过路行人或百姓取食。薏米的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粥棚前渐渐聚拢起队伍,宋知熹观望一阵,散乱的额发在眼前扑来扑去,她食指向旁边一勾,垂下头,缀在了一个队列中。 略显混乱的队伍艰难前挪, 在她右边,一个小童缩在女人身边,女人灰头土脸,挽住小孩肩头的那只手生满了薄茧,两人衣身皆摞了不少补丁,可见日子并不好过,宋知熹无声地移开眼。 男童胆子小,忽地往娘亲怀里缩了一下,女人察觉出来抬头望了一眼,转而安抚道,“四宝不怕,是和爹爹一样的砍柴人,不怕。” 宋知熹也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桥石那头,几个樵夫正朝这边走来,钝斧悬挂腰身,个别肩上还束着一捆粗麻绳。 这群人身姿笔挺,扮相另有些威重之气,宋知熹略生狐疑,跋涉途中见到樵夫是惯有的事,不过这次又有些不同,待她定睛一看,一颗心猛地跳动起来! 其中一人她眼熟,正是在京畿弄巷被她刮过一刀的人! 金吾卫! 荀遇双眼逡巡,携部分亲随卫使经过此地的乡壤查探,几人行过桥石,顺路朝这边走来。警觉之际,宋知熹朝右边小声央求道,“大娘子,我能牵一牵他吗?” 女人被这种要求唬了一跳,这年头,拍花子太多,听闻猖狂到连皇朝公主都能拐。正要拒绝,却见她望着小童眼泪颗颗滚落下来,说想起自己已故的幺儿,若能长到这么大,想必也会像他这样可爱。 女人心中一紧,这般年纪就早早生过子的女孩,大多也生在穷苦人家,听闻女孩的遭遇,她颇能共情,心头一软,便犹犹豫豫将孩子带了过去,一面又紧紧盯着女孩的动作。 小童胆子小,却也不敢吵闹,见娘亲就在身边,也任由旁人牵住。宋知熹安安分分地拉起孩子的手,学着女人揽住孩子的肩,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动。 见此处人多聚集,一群“樵夫”下意识慢下了脚步,行近到等待分粥的队伍后面,宋知熹简直如有芒刺在背,她屏住呼吸,一点儿动静也不敢发出,生怕招人视线。 一群人虽双眼巡看,脚下虽慢但始终没停,继续朝一边走去,其中有个“樵夫”愈发慢了下来,他近身接触过嫌犯,似乎觉得流民里头,一人光看背影与身形,皆有几分肖似宋女,但见人带着个儿子,才打消了继续思索的念头。 感知到一群人将要彻底走过去,宋知熹小心吞咽了一下。排在前面的人穿得一副穷酸秀才模样,许是嫌队伍太慢,无聊地回头瞥扫一眼,目光扫在孩子身上,一边转回头,一边不忘自言自语地嚼起酸话。 “粥都吃不起了,还生个孩子。” 宋知熹哪有心思生气,只暗骂这人实在多事,她看不到身后那边的动静,手心在一层层冒汗。 周围几个百姓听见,并没有太当回事,右边的女人低低垂下头,竟有些无地自容。谁知一个老妇不乐意了,竟冒着火气强行出头—— “总好过你们这些当男人的,这些个男人哟,都是只管生不管养的猪蹄子!” “你!” “快四十了都还只是个穷秀才,不还是要和咱抢粥喝,在这儿瞧不起谁呢!” 这文人好面子,吃了瘪却强行别过头,不再与人纠缠,老妇也不再追击,这里再次陷入祥和,但宋知熹却惊悚地觉得身后并不平静, 果然,一群樵夫中有人生出异动,荀遇最先停步,回头朝这边瞥扫过来。 宋知熹压根不敢乱动,只听后面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传来:“娘啊,都说不要胡言乱语了,刚才那伙樵夫好像被你几句话刺到了,貌似正盯着咱们看呢。” 小孩被刚才的吵闹阵仗吓到,却因为胆子小,只敢瘪着嘴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一张小脸慢慢地转向另一边的娘亲,宋知熹急忙做出反应,顺水推舟让小童回去,临时又掩人耳目瞎补了句道:“小姑累了,宝儿先去娘亲那儿。” 。 终章 队伍在慢慢跟进,宋知熹屏息等待,直到轮到她取粥的时候,身后也并没有显露什么异样,她这才迟迟回头看去,原来后方的樵夫并没有停留太久,现下更是早已觅不见踪迹。 金乌轮空,时临午盏。 女人拿着粥米和馍馍,牵住孩子,回到一间屋舍,她在桌子上摆好吃食,又蹲下身子,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竹筷。耳上冰凉的触感传来,女人偏头,见四宝正踮起脚尖,举着双臂在她头上摆弄什么。她笑着拦住他,隐隐察觉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疑惑地摊开掌心。 是一颗丹桂攒珠的耳珰。 外面的日光从门外斜斜洒入,抹去耳珰上的一点点灰尘,掌心处便泛动起黄石玉般的温润光泽。女人一惊,连忙问道:“宝儿,这是哪里来的?” 四宝睁着圆溜的眼睛,他停了一下,叫了声“小姑”。 “小姑给的。” 女人怔愣几息,继而猛地站了起来,片刻后,却又无力地矮坐下去,直到连连叫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一边麻利地收拾碗筷一边笑道:“诶,宝儿饿了,去洗洗手,娘这就给你拿吃的啊!” 女人背过身去,热诚的笑意中重新溢满了欣喜,一颗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余温传递到四肢百骸…… - 绕过桥石外的榕树,穿过几道荒废的屋舍,宋知熹便再次回到了这里,只需一个转身,她的身形忽然凝滞。 随着日光偏移,那片阴凉下的阴影已经不复存在。 提住粥盒的手指向内蜷了蜷,喉咙压出的声音细如蚊呢。 “盘珠?” 她钝钝回过身,向四周环顾,一个扎着幞巾的妇人闯入视线,她的衣身用未经染色的胚布制成,显然是附近的居民。 宋知熹情绪不太稳定,妇人犹豫片刻,回忆了一下才道,“这位姑娘,是在寻你丢了的珠子吗?” …… 原来,精神疲惫的盘锦被这位好心的大娘发现,大娘将人带回家中,又请了附近的郎中过来义诊,宋知熹连连道谢,这一夜便在农户家留宿。 她闭眸入眠,全然没想到的是,只凭一夜的光景,未来所有事实便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梦中预演。 到达宣城以后,她幸得外祖母庇佑,暂居在杨府门庭。在秋分祖祭时令,她竟在打扫供桌的无意中发现,杨氏祠堂中供奉了一尊仙岐祝氏的牌位。 经过小心求证她才终于知道,原来宋知熹的外祖杨氏就是仙岐祝氏的某支后裔,至于为何姓氏有变,还得归因于前朝。 “杨”乃前朝国姓,当时的祝氏已然门庭濩落,却因为某代先祖立下高功,特恩赐予皇姓。直到如今贺氏称制,为免在新朝当中境地尴尬,这一赐姓的过往便被曾经的族老们草草掩藏。 赐姓乃国旨规制,要想在摈弃一切杂言的前提下正式恢复姓氏,须得请当下的国君再降一道恩旨,因此,每代继任者都秘密保守着一条训言:等到家族鼎盛之时,便是向当今皇朝请旨恢复祝氏正统之时。 但这又谈何容易,朝廷只有陷入被动,才会主动为他们赐旨,他们需要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答案便是民心所向。功业是得到世人认可的最硬的底牌,于是,这就有了后来“杨氏”一族用福祉泽被黎庶,谱写一代高光的事迹。 之后当她再次翻动族谱,翻过“仰斯懿旨,听我训章”八个祖训序字后,再细细翻看,却发现在她前世父族这一代的记载里,独独没有她祝明宴的姓名。 原来,这恰恰是发生在她死后的事情。她因殉国被封为庆源宗姬,而在当时的大庞王朝,宗姬原乃亲王之嫡女,从来没有过外姓郡主的先例,按照典制,宗姬入皇室玉牒,配享太庙,既然她的姓名入了玉牒,而她又不曾婚配,便断然没有再存于别家族谱的理由。 至于渡她重生的纪靖阳—— 她因为曾经与周世子发生过纠葛,时常郁结于心,甚至难免自责,在记起纪靖阳之后,为制止这种错误,她尽量避开与周世子的接触,但直到她为了洗脱嫌疑,拐带私自出走的西宁公主,再次踏入京华腹地,将公主送回帝都,却几乎脱身失败,与周绪呈再次狭路相逢。 追逐途中,二人针尖麦芒互不相让,搏斗之余,亡命奔逃的宋知熹滚落林底,被一家村民带回去救治重伤,经过半个月的休养,宋知熹的身体慢慢恢复。半个多月来她少言寡语,整个人愈发安静,眼见民户家中生活贫苦,却还把她当亲闺女一般对待,因此,并不忍心成日吃白饭的她,养好伤后便去田埂上干活。 那一日,她见到了周绪呈,那人神色狼狈,见到她忽然双目猩红,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说没动过情是不可能的,重生以来的委屈瞬间决堤,宋知熹一动不动,理智让她整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民户见二人交颈而拥,知道二人关系非常,便让出一间屋舍,连周世子一同收留下来。 直到皇权旁落的兵变前夕,际遇辗转,周绪呈回溯到了前世记忆,而他的前世,恰恰就是纪靖阳。 兵变逼宫一祸,出自衡川郡王贺衔与夏侯府上的长公子,也就是召集死士、用三次飞针意欲置宋知熹于死地的幕后主使——夏侯池。 夏侯池与贺衔自结交为盟友之时,就在暗中谋划逼宫,但唯独加害宋知熹一事,夏侯池是私下动的手脚,贺衔并不知情。 究其原因,就是原主宋知熹曾心慕于衡川郡王,甚至曾在宫宴场外的偏殿内,自愿献身于对方,这对他这个一心想将胞妹夏侯珏嫁给盟友,立主推盟友为帝,顺理成为国舅爷的夏侯池来说,怎么能忍? 在逼宫前夕,贺衔立于江州之上,思忖良久。 衡川郡王,见川衡于旷野,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身为尊华无比的郡王,他本不无意于皇权,若不是那人欺辱太甚,他断不会行此等逼宫逆举。 “鹤衔灵芝入蓬莱。贺衔啊贺衔……”龙椅上的将死之人嘴唇翕动,捂住胸前的血口,以不合时宜的雅致徐徐念出一句诗文,下一瞬又死灰复燃勃然大怒:“你可知道,你这名字,还是朕给你起的!大逆不道之徒,可还对得起朕!” 贺衔按住他试图暴动的手腕,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皇伯父,引得皇帝侧目看来,他趁机问道:“死去的贞显先太子,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他了?” 皇帝迟疑一下,贺衔一脸果真如此地笑了出声,说:“他临死之前,我是见到了他的。” “怎么,是他指使你来害朕的吗!狼子野心,亏我看错了他!” 见皇帝兀自激动,贺衔摇头以示否认,“说起来还匪夷所思,你知道吗?他临死之前,对臣有一个请求。” “他请我。”贺衔靠近他的耳廓,“叫他一声哥哥。” 贺衔欣赏着皇帝放大的瞳孔,无力的肩颈已经暴露出他的颓态。贺衔继续道:“一个万念俱灰的将死之人,纵使他再讳莫如深,那双望着我的泪目啊,已经将你出卖得一塌涂地。” 幼时他便生疑,太子与父亲的眉眼,为什么那么相似?只是这些疑问,慢慢也清淡了下去,因为等到皇帝有了自己的子嗣,太子便鲜少现身于宫廷之中。 太子痴迷道法?一心退隐?呵,他怎么品出了一点被迫的意味? 太子殡天之后,他大肆调查,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原来,除却太子的身世,就连那个致死的庙灾,也是他们这个亲伯父的手笔。 “是了,他是我的嫡亲兄长,是我一母同胞的至亲,原本,他才该是裕王府的世子。” “在你还潜邸东宫时,帝后中人才辈出,这个太子之位你保得异常艰难,更何况你身体有恙,承嗣艰难,从前还不敢请宫中太医诊治,心中更加惶恐……” 皇帝心口钝痛,种种不堪的回忆闯进脑海。登基初时,他便一直过得朝乾夕惕,为解决后顾之忧,他召集禁卫强行拐带裕王府尚且年幼的孩子,充作他养在外面又偷偷带回来的子嗣,事后裕王闯入宫闱,他终是利用手段逼迫裕王府就范。 “你担心裕王府反悔,便在我母妃诞下我之时急切赐下圣旨,让尚在襁褓中的我袭爵郡王,好让我父母记住,真正的王府世子在这里,之前那个,再也不做数。” …… 偌大宫銮殿宇,皇帝的头歪落下去,至此,宫变成败已定。 贺衔在武将仓惶的注视下走过,自五十台的汉白玉宫阶逐级向下,心绪牵动到很早以前。 其实从一开始,在那个贵胄云集的琼林宴上,小殿下贺锦登上高台捉雀,便在他们二人的设计之中。只是宋知熹突然腾空现身,在女孩子腰系绫带的决绝动作中,他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那个时候,这个心中生出动摇之人,终是熄灭了累及无辜的念想,亲自到高台对岸解救他们。 也是救赎他自己。 - “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龙争虎斗!古今多少事,终付——笑——谈——中!” 响木搁桌上惊堂一拍,堂下些许困意立刻逃散。在座犯困的人不少,都被这厢没礼貌的喊醒方式唬了一跳,纷纷语气不好地蹦出几个叹词,只怪这说书先生的讲评实在无趣,连收尾用词都大差不差。 祝明宴一个激灵惊醒过来,随着眼前重归清明,朦胧的神思渐渐清醒。 细腻的触感垂落到耳侧,一抹亮色自眼尾滑过,她惯性伸手,将发冠垂落的朱缨带拨到脑后。然而迟滞不足片刻,她惊得站起身来,连连后退两步,直到感觉不对,她才缓缓低头移开脚步,终是看见地面上,零零碎碎散落着几颗豆子。 祝明宴的心跳漏掉半拍…… 大兴王朝。 嘉贶七年。 三晋源茶楼。 眼前的印证紧紧叩问心灵——她瞌睡半晌,难道数年间经历种种,都不过一场梦吗? 祝明宴心如擂鼓。 那么……那个人…… 她双手扶在桌沿,腕上的绞丝纹银镯发出磕碰声响,砂白色的袖衫层层堆叠,除了预先上好的蒸青团茶、荷包豆,桌上忽然又添了一盘点心。 “春晖卷,那位给您点的。还带有一句话,姑娘请听好。”本该串桌添茶的茶小二过来朝她笑道,待整理好面色又开口赠言,“凭渡相报沐朝晖,共赴与卿蕴华节。” 宋知熹抬头望去。 他依然倚坐在二楼凭栏旁,只留下一道玉绫冠发的侧影,但是与初时印象中的醇厚清冷不同,他的墨眉间隐约有温柔流淌。祝明宴心念微动,那人却忽然对上她的视线,单眨了一下右眼—— 阿宴,久违了。 横亘在漫长年岁中的两道身影在眼前重合复归,是他,一直都是他……祝明宴的眸中浸出笑意,有如跋涉过数九寒霜雪夜天的旅人,在归身故里的当日得一捧暖汤沃灌,她的口齿缓缓张启。 纪哥哥,久违了。 若之后那些事情还会发生,但我们已经有了预判。 所以这一次。 凭渡相报沐朝晖,共赴与卿蕴华节。 -全文完- 。 终章 队伍在慢慢跟进,宋知熹屏息等待,直到轮到她取粥的时候,身后也并没有显露什么异样,她这才迟迟回头看去,原来后方的樵夫并没有停留太久,现下更是早已觅不见踪迹。 金乌轮空,时临午盏。 女人拿着粥米和馍馍,牵住孩子,回到一间屋舍,她在桌子上摆好吃食,又蹲下身子,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竹筷。耳上冰凉的触感传来,女人偏头,见四宝正踮起脚尖,举着双臂在她头上摆弄什么。她笑着拦住他,隐隐察觉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疑惑地摊开掌心。 是一颗丹桂攒珠的耳珰。 外面的日光从门外斜斜洒入,抹去耳珰上的一点点灰尘,掌心处便泛动起黄石玉般的温润光泽。女人一惊,连忙问道:“宝儿,这是哪里来的?” 四宝睁着圆溜的眼睛,他停了一下,叫了声“小姑”。 “小姑给的。” 女人怔愣几息,继而猛地站了起来,片刻后,却又无力地矮坐下去,直到连连叫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一边麻利地收拾碗筷一边笑道:“诶,宝儿饿了,去洗洗手,娘这就给你拿吃的啊!” 女人背过身去,热诚的笑意中重新溢满了欣喜,一颗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余温传递到四肢百骸…… - 绕过桥石外的榕树,穿过几道荒废的屋舍,宋知熹便再次回到了这里,只需一个转身,她的身形忽然凝滞。 随着日光偏移,那片阴凉下的阴影已经不复存在。 提住粥盒的手指向内蜷了蜷,喉咙压出的声音细如蚊呢。 “盘珠?” 她钝钝回过身,向四周环顾,一个扎着幞巾的妇人闯入视线,她的衣身用未经染色的胚布制成,显然是附近的居民。 宋知熹情绪不太稳定,妇人犹豫片刻,回忆了一下才道,“这位姑娘,是在寻你丢了的珠子吗?” …… 原来,精神疲惫的盘锦被这位好心的大娘发现,大娘将人带回家中,又请了附近的郎中过来义诊,宋知熹连连道谢,这一夜便在农户家留宿。 她闭眸入眠,全然没想到的是,只凭一夜的光景,未来所有事实便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梦中预演。 到达宣城以后,她幸得外祖母庇佑,暂居在杨府门庭。在秋分祖祭时令,她竟在打扫供桌的无意中发现,杨氏祠堂中供奉了一尊仙岐祝氏的牌位。 经过小心求证她才终于知道,原来宋知熹的外祖杨氏就是仙岐祝氏的某支后裔,至于为何姓氏有变,还得归因于前朝。 “杨”乃前朝国姓,当时的祝氏已然门庭濩落,却因为某代先祖立下高功,特恩赐予皇姓。直到如今贺氏称制,为免在新朝当中境地尴尬,这一赐姓的过往便被曾经的族老们草草掩藏。 赐姓乃国旨规制,要想在摈弃一切杂言的前提下正式恢复姓氏,须得请当下的国君再降一道恩旨,因此,每代继任者都秘密保守着一条训言:等到家族鼎盛之时,便是向当今皇朝请旨恢复祝氏正统之时。 但这又谈何容易,朝廷只有陷入被动,才会主动为他们赐旨,他们需要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答案便是民心所向。功业是得到世人认可的最硬的底牌,于是,这就有了后来“杨氏”一族用福祉泽被黎庶,谱写一代高光的事迹。 之后当她再次翻动族谱,翻过“仰斯懿旨,听我训章”八个祖训序字后,再细细翻看,却发现在她前世父族这一代的记载里,独独没有她祝明宴的姓名。 原来,这恰恰是发生在她死后的事情。她因殉国被封为庆源宗姬,而在当时的大庞王朝,宗姬原乃亲王之嫡女,从来没有过外姓郡主的先例,按照典制,宗姬入皇室玉牒,配享太庙,既然她的姓名入了玉牒,而她又不曾婚配,便断然没有再存于别家族谱的理由。 至于渡她重生的纪靖阳—— 她因为曾经与周世子发生过纠葛,时常郁结于心,甚至难免自责,在记起纪靖阳之后,为制止这种错误,她尽量避开与周世子的接触,但直到她为了洗脱嫌疑,拐带私自出走的西宁公主,再次踏入京华腹地,将公主送回帝都,却几乎脱身失败,与周绪呈再次狭路相逢。 追逐途中,二人针尖麦芒互不相让,搏斗之余,亡命奔逃的宋知熹滚落林底,被一家村民带回去救治重伤,经过半个月的休养,宋知熹的身体慢慢恢复。半个多月来她少言寡语,整个人愈发安静,眼见民户家中生活贫苦,却还把她当亲闺女一般对待,因此,并不忍心成日吃白饭的她,养好伤后便去田埂上干活。 那一日,她见到了周绪呈,那人神色狼狈,见到她忽然双目猩红,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说没动过情是不可能的,重生以来的委屈瞬间决堤,宋知熹一动不动,理智让她整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民户见二人交颈而拥,知道二人关系非常,便让出一间屋舍,连周世子一同收留下来。 直到皇权旁落的兵变前夕,际遇辗转,周绪呈回溯到了前世记忆,而他的前世,恰恰就是纪靖阳。 兵变逼宫一祸,出自衡川郡王贺衔与夏侯府上的长公子,也就是召集死士、用三次飞针意欲置宋知熹于死地的幕后主使——夏侯池。 夏侯池与贺衔自结交为盟友之时,就在暗中谋划逼宫,但唯独加害宋知熹一事,夏侯池是私下动的手脚,贺衔并不知情。 究其原因,就是原主宋知熹曾心慕于衡川郡王,甚至曾在宫宴场外的偏殿内,自愿献身于对方,这对他这个一心想将胞妹夏侯珏嫁给盟友,立主推盟友为帝,顺理成为国舅爷的夏侯池来说,怎么能忍? 在逼宫前夕,贺衔立于江州之上,思忖良久。 衡川郡王,见川衡于旷野,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身为尊华无比的郡王,他本不无意于皇权,若不是那人欺辱太甚,他断不会行此等逼宫逆举。 “鹤衔灵芝入蓬莱。贺衔啊贺衔……”龙椅上的将死之人嘴唇翕动,捂住胸前的血口,以不合时宜的雅致徐徐念出一句诗文,下一瞬又死灰复燃勃然大怒:“你可知道,你这名字,还是朕给你起的!大逆不道之徒,可还对得起朕!” 贺衔按住他试图暴动的手腕,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皇伯父,引得皇帝侧目看来,他趁机问道:“死去的贞显先太子,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他了?” 皇帝迟疑一下,贺衔一脸果真如此地笑了出声,说:“他临死之前,我是见到了他的。” “怎么,是他指使你来害朕的吗!狼子野心,亏我看错了他!” 见皇帝兀自激动,贺衔摇头以示否认,“说起来还匪夷所思,你知道吗?他临死之前,对臣有一个请求。” “他请我。”贺衔靠近他的耳廓,“叫他一声哥哥。” 贺衔欣赏着皇帝放大的瞳孔,无力的肩颈已经暴露出他的颓态。贺衔继续道:“一个万念俱灰的将死之人,纵使他再讳莫如深,那双望着我的泪目啊,已经将你出卖得一塌涂地。” 幼时他便生疑,太子与父亲的眉眼,为什么那么相似?只是这些疑问,慢慢也清淡了下去,因为等到皇帝有了自己的子嗣,太子便鲜少现身于宫廷之中。 太子痴迷道法?一心退隐?呵,他怎么品出了一点被迫的意味? 太子殡天之后,他大肆调查,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原来,除却太子的身世,就连那个致死的庙灾,也是他们这个亲伯父的手笔。 “是了,他是我的嫡亲兄长,是我一母同胞的至亲,原本,他才该是裕王府的世子。” “在你还潜邸东宫时,帝后中人才辈出,这个太子之位你保得异常艰难,更何况你身体有恙,承嗣艰难,从前还不敢请宫中太医诊治,心中更加惶恐……” 皇帝心口钝痛,种种不堪的回忆闯进脑海。登基初时,他便一直过得朝乾夕惕,为解决后顾之忧,他召集禁卫强行拐带裕王府尚且年幼的孩子,充作他养在外面又偷偷带回来的子嗣,事后裕王闯入宫闱,他终是利用手段逼迫裕王府就范。 “你担心裕王府反悔,便在我母妃诞下我之时急切赐下圣旨,让尚在襁褓中的我袭爵郡王,好让我父母记住,真正的王府世子在这里,之前那个,再也不做数。” …… 偌大宫銮殿宇,皇帝的头歪落下去,至此,宫变成败已定。 贺衔在武将仓惶的注视下走过,自五十台的汉白玉宫阶逐级向下,心绪牵动到很早以前。 其实从一开始,在那个贵胄云集的琼林宴上,小殿下贺锦登上高台捉雀,便在他们二人的设计之中。只是宋知熹突然腾空现身,在女孩子腰系绫带的决绝动作中,他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那个时候,这个心中生出动摇之人,终是熄灭了累及无辜的念想,亲自到高台对岸解救他们。 也是救赎他自己。 - “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龙争虎斗!古今多少事,终付——笑——谈——中!” 响木搁桌上惊堂一拍,堂下些许困意立刻逃散。在座犯困的人不少,都被这厢没礼貌的喊醒方式唬了一跳,纷纷语气不好地蹦出几个叹词,只怪这说书先生的讲评实在无趣,连收尾用词都大差不差。 祝明宴一个激灵惊醒过来,随着眼前重归清明,朦胧的神思渐渐清醒。 细腻的触感垂落到耳侧,一抹亮色自眼尾滑过,她惯性伸手,将发冠垂落的朱缨带拨到脑后。然而迟滞不足片刻,她惊得站起身来,连连后退两步,直到感觉不对,她才缓缓低头移开脚步,终是看见地面上,零零碎碎散落着几颗豆子。 祝明宴的心跳漏掉半拍…… 大兴王朝。 嘉贶七年。 三晋源茶楼。 眼前的印证紧紧叩问心灵——她瞌睡半晌,难道数年间经历种种,都不过一场梦吗? 祝明宴心如擂鼓。 那么……那个人…… 她双手扶在桌沿,腕上的绞丝纹银镯发出磕碰声响,砂白色的袖衫层层堆叠,除了预先上好的蒸青团茶、荷包豆,桌上忽然又添了一盘点心。 “春晖卷,那位给您点的。还带有一句话,姑娘请听好。”本该串桌添茶的茶小二过来朝她笑道,待整理好面色又开口赠言,“凭渡相报沐朝晖,共赴与卿蕴华节。” 宋知熹抬头望去。 他依然倚坐在二楼凭栏旁,只留下一道玉绫冠发的侧影,但是与初时印象中的醇厚清冷不同,他的墨眉间隐约有温柔流淌。祝明宴心念微动,那人却忽然对上她的视线,单眨了一下右眼—— 阿宴,久违了。 横亘在漫长年岁中的两道身影在眼前重合复归,是他,一直都是他……祝明宴的眸中浸出笑意,有如跋涉过数九寒霜雪夜天的旅人,在归身故里的当日得一捧暖汤沃灌,她的口齿缓缓张启。 纪哥哥,久违了。 若之后那些事情还会发生,但我们已经有了预判。 所以这一次。 凭渡相报沐朝晖,共赴与卿蕴华节。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