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娘子》 第一章 梦耶? 她头疼得仿佛要裂开,身体像在沸水里浸泡一般,又是焦躁又是痛苦的热意充斥在内外,浑噩中难受得要死过去一样。 耳边迷迷糊糊地有人在悄声说话,“醒了么?” “……还没醒呢,再烧下去要烧糊涂了……” 中正简致的卧房昏暗不明,烛火用青白的灯罩罩上,以免泄出一丝油蜡味,木格子小窗紧紧关着,哪怕屋里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来气,也没人敢支开窗透一透风。外头是阴沉的天色、里头是天青的幔帐,金钩挑起一角挂开,绣着岁寒三友的锦缎褥子沉沉压在榻上,里头闷闷地隆起一小块,偶尔动弹一下,便让守在榻边的丫鬟们投去一眼光,转而又撇回头去说话。 天色由灰沉逐渐转亮,鱼肚白中透出了一丝朝霞时,榻上那瘦弱的小玩意儿终于轻呢喃了一声,接着,艰难地睁开了眼。 守床的丫鬟们一看,便叫道:“醒了醒了!” 她们七手八脚地把人扶起来,替她略微整了整散乱的头发,轻唤道:“姑娘?姑娘?” 谢兰心终于看见了眼前的人和事。 鼻端似乎还嗅着佛前久久不灭的一炷檀香,寺外黄铜大钟缓缓敲起的声音尚在耳畔。她抬眼看四周,窗边矮几上的博山炉正袅袅飘散着一缕烟香,大门紧闭,却看不见屋外是否有人在敲钟。 一名丫鬟端来药,吹凉了边喂边道:“姑娘可醒了,老爷那处奴婢们这便去说,您安心养病,莫要太伤心了。” 谢兰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躯,如在梦中,轻唤道:“……明羽?” “什么?”那丫鬟没听清,伸长脖子问:“姑娘方才说什么?” 却只见那个面容清秀的小小姐呆呆坐在榻上,通红着小脸,眼儿半睁半闭,魔怔了一般。 半晌,谢兰心浑身一震,挣扎着要下床。 丫鬟们“哎哎”直叫,“姑娘你病还没好!” “我……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谢兰心挥开阻拦的手,一步三晃,跌跌撞撞来到门前,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拽开门栓,两手一分屋门。 “吱呀”—— 屋外立着个人,旁边的的丫鬟正伸着手,刚要敲门的姿势。 宝蓝的水缎团花衫子,宝蓝的团花百裙盖住腿脚,一丝儿都不透。但谢兰心知道,这里面是一双小脚,一双平日里让女主人引以为傲的三寸小脚,而现如今炎热的仲夏里,这女子依旧长衫长裙,站得端端稳稳,双手交叠于身前,不苟言笑,一双长眼含着煞气,眼角有深而长的皱纹,方鼻、厚唇,面色绷得铁紧,使得原本就不好看的面容更加显得老相刻板。 这张脸她见得不多,但印象深刻,足足印在脑海中有几十年,如今猛然间出现在谢兰心面前,让她结结实实地愣了住。 谢兰心向着光,仰着脸看这女人,好似一只瘦小可怜的野猫儿。 谢二娘子——曹氏面无表情地看着,脸色微微地一皱,“竟直勾勾地望人,怎这般没教养?” 谢兰心心内早开锅了,她活了一辈子,含笑而终,原以为能下去与夫君团聚,怎么……怎么又变回了儿时的情景? 这莫不是个梦? 她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屋里屋外的丫鬟们都呆了,照顾她的几个丫鬟吓得哭了起来。 完了,把个小小姐照顾成傻子了,她们几个是要被发卖到哪里…… 谢二夫人只呆愣了一刹,转而眼色如刀,射向那几名丫鬟,“姑娘怎么了?你们是怎么看顾的!” 丫鬟们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哆哆嗦嗦道:“姑娘才刚醒……奴婢们、奴婢们拦不住……” 谢兰心甩完了嘴巴,觉得腮帮子疼得厉害,这才发现自己的牙也肿了,“嘶嘶”地含糊道:“你是二、二、二……” 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女人的称谓,“二嫂嫂?” 曹氏的脸更黑了。 她想起“二嫂嫂”这个称谓,就觉得恶心得够呛。 她现年已四十五,孙子都添了几个,最小的也不过与谢兰心一般大小,奶奶辈的人,居然还有个小丫头叫自己“嫂嫂”。 况且,一听到这声“嫂嫂”,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件腌臜事,如鲠在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怕那秦氏死了也变成厉鬼来找她索命。 曹氏不耐地挥挥手,“清醒了?清醒了就随我去见你爹。” “我爹……?” 谢兰心又低低地笑了一声。 罢、罢、罢,这梦也真够真的,横竖都是在梦里,她就当还阳一次,见见那些往事也好。 谢兰心出生在一个比较特殊的环境里。用说书人的话来说,“你今日一旦做贼,顶风臭八百里,汝父汝母为贼父贼母、汝子汝孙为贼子贼孙!” 她就是那个贼子贼孙。 总之,就是在贼窝子里生出来的,贼大王叫何三刀,却不是他爹。他爹是个老头儿,叫谢海程,她娘秦巧娘却是个妙龄女子,在一次归宁的途中,被何三刀掳到玉柱山阎王寨,做了压寨夫人,整整在山上呆了十二年有余。 而在被俘时,秦巧娘已经怀胎有三个月,这也是为什么谢家至今没把谢兰心赶出家门的原因——谢兰心总算还是个谢家人,不是正统的贼子贼孙。 这年月里,女子三贞九烈,名节大过性命,莫说是被贼掳去一十二年,哪怕身子被外姓男子看了一看,贞烈的便要自求一死。像秦巧娘这种,就算是毫无羞耻贞洁之心,不顾人伦天理了。 曹氏带着谢兰心往外走,转身时,眼角一撇姑娘裙底下一双天足,便也不掩饰地露出了一股子鄙夷。 谢兰心十二岁了,还不缠足,果真是有娘生没爹养。 两人一前一后,在丫鬟的簇拥下,来到了谢老爷的书房。 谢海程早过了知命之年,正埋首故纸堆,闻听下人通报,传唤进来。 曹氏入了书房,先福了一身,低声道:“请爹爹安。” 谢海程点点头,将目光停在了十尺高的谢兰心身上。 出门时,谢兰心早被丫鬟们打扮过,头发梳整了、擦去遍身的汗,裹上了干净的衣裳,密不透风。谢兰心又热又昏沉,待到了书房,又是起了一头的闷汗。 ------------ 晴澜今天开坑,望大家多多关照O(∩_∩)O多多留言~~~~ 第二章 非也 谢海程皱眉道:“还病着?” 曹氏抢在谢兰心前头答言:“这一躺就是两天,没病也捂出病来了。正好走一走,也免得爹爹着急。” “爹爹,孩儿头晕。”谢兰心便在旁边插言。 果然,谢海程面色沉了下来,“又不急在这一时,好歹是你的小姑,就不能多照看照看?” 曹氏被斥一顿,玉指狠狠一揪帕子,温婉低头道了个不是,听见那声“小姑”,脸儿都已经黑了一层。 谢海程又从书桌后直起身,再次望着谢兰心,仿佛有些出神。 一室安静,无人开口,晨曦从窗格间漏下来,却化不开凝滞的空气。 半晌,老人家缓缓开口,“你叫……兰心,是么?” 谢兰心觉得这似梦非梦的情景与记忆中并无二致,渐渐地也提不起十二分精神,只点点头,随意“嗯”了一声。 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曹氏狠狠一皱眉,连谢海程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下撇了半分。他挥手让曹氏先离开,待到屋中只剩父女二人时,这才斯条慢理地开口:“这半月来,你受了委屈,谢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但天意如此,你娘十二年前遭逢遽变,错虽不在她,但于贼巢之中苟且偷生,早已失了贞,若不自尽,让谢家颜面何存! 至于你,你年岁说小也不小了,应当知晓女子处世之道。这几日来,我处处听人说,你是个不知礼仪的,这也不怪你,原本贼巢之中,便生不出个好来。” 谢兰心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一字一句与那时分毫不差,心中只觉得好笑,思绪却逐渐被拉回那一回。 那时也是听着老爷子唠唠叨叨说了不少,她年幼,却不大懂什么叫“失了贞洁”、“失了颜面”,只是后来便离开了谢宅,在城西一间一进四方院中过活,初时没月有谢家供给,后来来送月银的下人们也惫懒了,又经层层克扣,到她手里的银子只得半两,勉勉强强度日而已。 许是命中磨难,在她最终发觉自己靠谢家完全过不下去时,做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决定。 她偷偷地、在谢家眼皮子底下贱价卖掉了房舍,带着位数不多的银两,一个包袱、一双大脚,只身跋涉,远上了京城汴梁。 汴梁离杭州足有千里之遥,那时的谢兰心,花光了银子、卖了鞋、卖了外裳,连一头长发都剪去卖了,最后到汴梁时,已经与个叫花子没两样。 她摸到兵部侍郎周承的大铜门前,与看门的家人道:“告诉你们老爷,说杭州秦巧娘之女谢兰心求见。” 而此时,她正好听到谢海程口中念起周承,“周太守义薄云天,亏得他调任余杭,大破贼寨,救了你们母女,又不辞劳苦送你们娘儿俩回来,这份恩情,你需时刻记在心中,不可忘记。” 谢兰心想,忘什么呢?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副山一样沉重的铠甲,铠甲里那个满脸是血、残酷眼眸的男人,若不是他砍了她何叔、杀了她那群伯伯们,她和娘亲都还在阎王寨活得好好的。 是非对错,在她眼里,已经没了定准。 她低头瞅自个儿裙下的脚尖,灰黑的样式,并不是女子所穿之鞋。只因回来突然,家中并没有这么大号的女鞋给她穿,只得随便拿了双男子款式,才足够她一双脚的大小。 谢兰心又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被谢海程念得眼睛都发花了,这才听到谢海程说最后几句话。 “我给你三条路。一、离开谢宅,搬去西城一处谢家旧宅,每月有下人送来米面银钱;二、留在家中,你嫂嫂们自会请了家庙,你这辈子只剃发为尼,在家庙中祈诵经文;三—— 全你名节,我会送你三尺白绫,厚棺成殓,风光大葬,并抬入祖坟,名姓刻入族谱,为你刻碑立传,流芳千古。” 谢海程说完,用一双浑浊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看着谢兰心,觉着自己宽厚仁慈,为她提供了最好的选择,若这丫头尚有一丝廉耻之心,也应当毫不犹豫地选第三条路。 谢兰心站久了,觉得十分疲惫,身子一个趔趄,眼皮子也耷拉了下来。 老爷子见此,放缓了面容,又道:“你病未大好,莫要太过疲累,方才的话,你回去细细思量,爹爹相信,你定然会成全大义,不丢谢家的脸面!” 连日来,这是他第一回自称“爹爹”。 谢兰心终于觉得有些嘲讽,没想到奈何桥前走一走,竟然让她重见着这许多假善恶心的面目,真是不枉这么一遭。 谢海程叫来下人,又原样儿送了她回去。因为老爷亲自召见,下人们对谢兰心更加不敢怠慢,小心地扶着她回了屋。 躺回榻上,谢兰心觉着一阵天旋地转,困倦地闭上眼,慢慢地,想起了一个人来。 多少年没见他了? 她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相貌,就像篆印得极深的阴刻,表面被日久风侵,消磨了轮廓,内里却清晰可见,只要一见,她便会了悟,是了……这是他,她心心念念的他。 她自小不太记仇,对于少年时所经历的人和事,能忘的就忘,从来不大计前嫌,相反,还隐隐有些感激它们。 若没有这些人,没有这些事,她如何能遇见他呢? 明羽啊……我的明羽,你在黄泉路上一定等得急了吧?一晃这么四五十年,再见面时,我白鬓苍苍,你定然都不认得我了。 她闭着眼,努力在虚无中描摹他的模样,一笔一划,伴着身体的疲惫,心中酸苦,慢慢地从眼角溢出了两行清泪。 走过了这一幕幕真假不辨的过往,很快,就终于要团圆了…… 次日。 谢兰心木愣愣地坐在榻上,任由丫鬟递到唇边的水滴落在被褥上,如遭大亟。 不是说奈何桥上走一走就能去投胎么? 昨日那些个事不是假的么? 那为什么她还在这该死的谢宅!!! 她的明羽呢?那她的明羽该怎么办!!!! “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兰心发疯了似的在榻上乱挥乱抓,逮到枕头扔枕头、逮到褥子扔褥子,把伺候的丫鬟们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跑出去找大夫。 “救命啊……救命!!姑娘失心疯了——” 第三章 等良人(一) 谢兰心瘫在榻上嚎,是真的嚎啕大哭,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滴。她想到自己千辛万苦过了这么多年,就盼着死后与明羽重逢,虽然不怎么信乱离怪神,但是……老天爷总不能这么玩弄她! “贼老天你这狗娘养的……”她边嚎边骂。 谢大娘子来时,刚好听到这句。 谢海程老爷与第一任夫人养育了三儿三女,三个女儿早已出嫁,三个儿子也年岁不小,大爷在府上专攻四书五经,前些年中了举,便将名下商铺田亩俱交给妻子徐英姑打理,便是这谢大娘子。 徐英姑与二妾室一同来到卧房,大姨娘石榴先就是一皱眉,“这姑娘竟还姓谢,敢出这种污言秽语!真是毫无教养!” 徐氏道:“是啊,怕不是真的失心疯了?若是如此,早早打发了就是。” 几人进了屋,只见谢兰心披头散发,坐于榻上,此时早已呆若木鸡,一副谁来了也不理的架势。 二姨娘芍药道:“姑娘,这是你大嫂嫂,还不过来见礼?” 谢兰心看过去,三个女人肩并肩站在门前,欲进未进,两边那二位夫人珠翠满头、金步摇稳稳亭亭、朱钗高髻一毫儿不乱,容貌秀媚,只用眼觑着她。中间徐氏着了身芦苇烟纱褙子,绣着方胜纹,稳当当站着,眉目安分,似个慈善的性子。 她也不知道呆了多久,心中一团乱麻,几个念头一齐涌上来,现在该怎么办?事已如此,要不屋里吊死算了?或者再活它个一辈子?这辈子还会再碰到那些事么?还能再见到明羽么?明羽还会再娶她么?…… 还有,似乎最重要的是——面前的这些人该怎样应对? 她记得很清楚,此时距她娘亲自缢身死已出月;而她自己也快被赶出谢家了。 谢兰心终于反应过来了,冲着徐氏一瘪嘴,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大嫂嫂……” 徐氏心软,听她这一声喊,先是一愣,后讪讪地应了,前走了两步,挨到谢兰心榻边,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一遍,最后叹了一声,“嫂嫂在呢。” 石榴与芍药对望一眼,也都靠了近前,道:“姑娘许是想娘亲想得哭了,下人们尽乱嚷,真是每个稳重的!” 谢兰心不满足,又一头扎进徐氏怀里,她记得,徐氏的小女儿差不多也是她这般年纪。 徐氏面色微不自然,很快心中不悦便被儿女心掩盖了,想着她小小年纪便没了娘亲,似乎今后还不得在谢家住着,果真是前路杳渺,不自觉便哄道:“好了好了,别伤心了,让大夫再来瞧瞧好了没。” 谢兰心乖乖地点头。 徐氏与两名姨娘坐了一会便离开了,紧跟着请来了大夫,细细探了脉,又抓了几副药,也便走了,只剩下谢兰心一个,平复了心情,安安静静靠坐在榻上,思想着今后该怎么办。 吊死怎么想也不是个好主意,莫若还是再过了这一辈子,总之已经有了一回经验,想她这一世应当会少走些弯路。 况且…… 她片头看去,正瞧见妆台上放的那面菱花镜,镜里显出自己清秀白皙的面容,带着憔悴、带着沉静,更多的是那双眼中完全不属于豆蔻少女的青涩与幼嫩。 她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已经懂了什么叫人情世故、什么叫是非对错,也明白心中所向往的是什么、坚持的是什么,再给她百年光阴,她会把这些——付诸实践。 以及,这一世,是否能重写命运、改变她与明羽的未来? 谢兰心的病很快就好了,那一日在屋中的大吵大闹,下人们皆守口如瓶,只作不知。三日之后,梳洗下地,穿了一身月白衣裙,带了孝,恭恭敬敬地给她爹请了安。 谢海程对她终于满意了一些,前几日听见风言风语说这丫头傻了,今日一看,不是傻了,却是知晓了一些礼仪,终于也像个姑娘样儿了。 下人看了茶,谢兰心恭敬悲痛地坐到了下座,先酝酿了一下情绪,开口道:“爹爹,孩儿已经想明白了。” “哦?” 在谢海程目光中隐含的期望里,她一字一句道:“女儿选择择处另居。” 谢老爹被气得一口气岔进了肺里。 “女儿知道自己不孝,原应当一尺白绫就保住谢家清严门风,但……”谢兰心声音低低的,“女儿左思右想,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圣人说过,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二来,娘亲在日,日日盼望女儿长大成人,虽不是谢家香火,总算一直血脉。圣人还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女儿若如此轻贱自绝,怕地下也无颜见娘亲;不能自尽,又怕在爹爹跟前看着碍眼,直想一走了之,但圣人又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若一走了之,爹爹定然大怒,与身体有所损伤。圣人说了如此多警示名言,唉……女儿、女儿实在是不敢违命。” 她从座上站起,一躬到低,大有爹爹不让我起来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谢海程指着她,“你、你、你”地道了半天,也没道出个一二三来,最后重重一拍梨花木大椅,“罢了,你自己选的,今后别怪旁人指三道四!” 话不投机,谢海程叫来下人,吩咐了几句,“把西街那所空宅洒扫洒扫,后日就使小姐住进去,告诉库房每月支五两银子,小姐去了,就不必再回来了!” “是。”下人领命而去。 谢兰心道:“哎,爹爹,如今米面都贵,我一个女子家,又没生计,若是到了难处,还望爹爹恩准女儿做了刺绣活儿拿去贩卖,赚些家用……” 谢海程心想你还会做刺绣活?话没说出口,黑着脸叫回下人,“让库房每月支十两银子出来!” “谢谢爹爹。”谢兰心温婉万福。 离开后,谢兰心估算了算自己能拿几年的月钱,接着凭着记忆,一脸沉重地来到了大嫂嫂住的院子。 第四章 等良人(二) 徐氏住着个内宅中三进的狭长院儿,里头敞阔的很,四季花草样样俱全,隔壁两间格外鲜亮的是大姨娘与二姨娘的居所。她首先来到院外,与守门的丫鬟道:“这位姐姐,我想找我大嫂嫂,可在里面么?” 那丫鬟被她的一声“姐姐”吓着了,早认出是小小姐,方才还听主母叹息道这小姑子命苦,自然不敢为难,进去通报了,很快便出来,带着谢兰心进了去。 走了一进院儿,先到了待客厅,丫鬟奉了茶,谢兰心等过片刻,便瞧见徐氏缓缓走了进来,却原来两位姨娘也在,便又一齐到了旁边。 三位嫂嫂坐定在上首,谢兰心低着脑袋,用余光瞧,想着到底怎么个走法才能让头上流苏金簪一丝儿不晃,便听徐氏道:“小姐来有何事?” “大嫂嫂,我是来辞别的,”谢兰心惆怅道:“爹爹已与我说过,后日便让我择处另居,往后,可就见不着嫂嫂的面啦!” “哦……”徐氏抿了抿嘴。 歇了一会儿,勉强嘱咐了几句,“到了外边,千万不可再吐不当言语,静坐闺阁,莫要让人耻笑了去。” 谢兰心答言:“妹妹谨记着。只是……” “只是什么?” “我、我怕……”谢兰心红了眼。 “今后我一人住在那空屋子,我怕有人来欺负我……就算住得安稳,我一个姑娘家,银钱少不了的花,又不敢多问爹爹要,若是山穷水尽了,该如何是好呜呜呜……” 徐氏先是皱眉,听到后头,面色又舒展了开,道:“我只当是什么难事,原来你为这个。石榴,你去我屋里,把那银丝嵌宝檀木盒子拿来,再拿二十两来。” 石榴袅袅婷婷地去了,回来时,手中多了几个小盒儿。 “这是银丝嵌宝盒、这是二十两纹银。”她把其中的两盒交给徐氏,后又递过去一盒,“这是妹妹的一点心意,姐姐如此关爱小姐,给妹妹做了表率,妹妹又如何能吝啬得起来呢?” 说罢,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芍药。 芍药红了脸,贝齿一咬,转过头去与谢兰心道:“小姐,瞧咱们夫人对你多好,往后不论是在家还是嫁了,可都得时常来看看咱们!” 谢兰心道:“只要爹爹恩准,小妹一定常来!” 徐氏打开那檀香盒,露出里面的宝贝来,却是一些金银首饰,有如意点玉簪、镂金累丝芙蓉并蒂钗、几对掐银的细镯子,并几支短簪。她过了数,点点头,将东西交到谢兰心手上,“这些都是嫂嫂平日里用的,不值些钱,你拿了去,往后若是还有短了用的,再叫人来取就好了。” 谢兰心只管应着,心中早乐开了花,根本没想到得了这许多东西,妥妥地拿好了,眉眼盈盈的,月牙儿一般,叫人看着十分喜欢,拜年话不要钱似的往外秃噜,说得几个嫂嫂们笑得都合不上嘴。 石榴还特地把自己那盒儿掀开了让几个人瞧见,里头是十两银子,并几样金银首饰,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两,道:“姨娘我平日里月例不多,所幸花用也不多,存了这些个东西,黄白之物,哪比得上自家人的心意?就拿着,啊!” 说罢不由分说就往谢兰心怀里塞。 徐氏的脑回路也不知是怎么个转法,越发又觉着夫君这个姨娘收得靠谱,凡做事都有条有理,仅从此一件小事上来看,便足以证明可帮着自个儿打理那数亩良田与南城几家饭庄了。 石榴在主母跟前大大地长了脸,另一边的芍药也就隐隐地矮了一截。 对于她们之间的安涛汹涌,谢兰心看在眼里,心中亮得如明镜一般。上一辈子,她与明羽成亲之后,也重回过谢宅,那时徐氏早已病亡,二妾之中,也只见着了一个芍药,另一人从此未见,也不知什么下场,左右好不了的就是了。 谢兰心管不着这几个女人之间的事,捧着自个儿的银子,学着嫂嫂们的步姿,袅袅婷婷地离了去。 刚一出外院,抄手游廊上走着,便被从后追赶的芍药拦腰截住了。 谢兰心笑盈盈地看着她,心情如四月的阳光一样明媚。见过八百里追债,没见过上杆子送钱的,财神盈门啊…… “姑娘!”芍药叫住她,缓了缓吁吁的喘气,从怀中摸出个小包儿,“二姨娘方才没准备什么,囊中不富,也无甚好东西,这个你拿着,这是从前老爷赏赐的,平日里你就收好,若是缺银钱时,就把它变卖了,也得些补给。” 她接过了一看,是个细长的布套,里面卷着一段,似乎是布帛,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当面不拆礼,心中好奇,但手上可不能动。谢兰心笑道:“既如此,我便收下,姨娘你往后多保重!” 芍药柔柔地笑着,点了头,“那我可走了。” 谢兰心目送她离去,直到看不见了,方抽出那一卷儿东西,竟是幅画。 画上薄暮烟霭,暮鼓晨钟,山石之下有老翁倒骑牛。谢兰心过了一辈子,对字画之类虽精通不起来,但多少也能辨出个好歹,就觉得这画儿不错,山石山水是水的,再一看落款,上头只一个方印,小篆刻着“牧远”二字。 牧远?大陈有哪个名画家用这名儿的? 她想了一会,没思量出个结果,便卷了画,摸了摸腮,果真不是个什么值钱东西。 谢兰心便怀着吊儿郎当的心态又去找她二嫂嫂了。 二嫂嫂那边麻烦些,守院门的丫鬟一见是她,也不热络、也不怠慢,只说二夫人在午睡,让至了客厅待茶,结果好半天也没见上一壶茶来。谢兰心把所得的东西都堆在案上,一边眼巴巴瞅着门外,一边心中盘算着身上银两。 大嫂嫂那些个东西不错,首饰连盒子若卖得好了,能得一百两零,加上另外那二十两,又有石榴的三十多两,共便是一百五十两还有余;再加上芍药的那幅画……算了,那画儿卖了估计也卖不到几个银子,省略不计。 一百五十两,如今的世道,若是在京城,也仅够买所一进的宅院,那还是不太繁华的地段。远远不够呐…… 第五章 等良人(三)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谢兰心等得口干舌燥,好容易等到了她刀子嘴刀子心的二嫂嫂。 曹氏永远都是那副死水不惊的模样,像极了尼姑庙里木着脸的老姑子,年轻时还有些盛气凌人的架势,如今慢慢地老了,那份骄矜磨光了,也就多了一分木木然,只是对谢兰心,她永远都像是对着什么脏污不堪的东西一般,仿佛看上一眼就会烂掉她的眼睛。 曹氏身后跟着丫鬟婆子,个个都如她一样的面容,没一个打眼的。谢兰心脊背笔挺,心中好笑地看着。曹氏闺名丽华,可不晓得她知不知道旁人都在底下笑她“娶妻当阴丽华,莫错娶了个曹丽华”? “我听说,你后日便要离开谢宅了?”曹氏一坐定了,茶也没捧,先说了一句。 “是。”谢兰心道:“我给谢家丢了脸,如今离开了,也是好事。” “既如此,来我这做什么?” 谢兰心轻柔地将一只手搭上徐氏送的嵌宝檀木盒,道:“今日来,一者是为了向二嫂嫂辞行;二者也是为了聆听聆听嫂嫂的教诲,纵是得了一句也是好的。” 上杆子找骂? 丫鬟们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果然,曹氏呷了口茶,点点头,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既如此,我忝为你嫂嫂,忠言逆耳,有些话,也不得不说。” “莫说是你娘死了,恐怕即便她在时,对你也疏于管教,使你这十二年如山野村姑一样长大,但如今回了本家,少不得要知些规矩。虽然后日离开本宅,你仍是谢家的人,在外头行事,莫要给谢家丢人。 听说你前儿时又反了失心疯的毛病,我不知这是真的假的,但只此一件,若是传扬出去了,谢家的名声会遭多大损失?你总之是好不了了的,再别带累了你几位姐妹们,让她们找不到好人家!……” 谢兰心低着头听,等曹氏叽里呱啦发泄完了,长舒了口气,细声道:“嫂嫂的话,妹妹都记着了,后日便要向爹爹辞行,妹妹会将二嫂嫂的金玉良言与大嫂嫂的心意一同向爹爹表露,也好让他老人家知道,嫂嫂们也是关心我的。” 曹氏放下白瓷杯,眼角向谢兰心手下的几个小盒儿瞥去。 “你去了大嫂院儿里?” “是,”谢兰心道:“大嫂嫂赠了我一些首饰,说往后让我典当家用。” 曹氏的眼皮子不着痕迹地跳了跳。 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她这才算明白了这臭丫头来的目的! 谢兰心道:“爹爹如果知道了大嫂嫂与二嫂嫂对我都这么好,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蝶儿!”曹氏把茶杯往案上一磕。 身后一丫鬟忙答言,“二夫人,有何吩咐?” 曹氏抿了抿嘴,正欲开口,又咽了下去,再要开口,又没开口,如此提气顺气、提起顺气了好几回,终于稳当当地开口,“给姑娘取十两银子来。” 谢兰心讶异道:“哎呀二嫂嫂!我此来并不是要钱的,您无需如此,大嫂嫂给我这些东西,说是典当家用,也只是怕往后我若出嫁,没个首饰钗环的,因此才赠送了这檀木盒子给我,并不是银两!” 说着,她自作主张打开了那盒子,精巧巧一截红绒缎上,镶着钗儿、簪儿、镯儿,样样小巧精致,没个三五两银子根本买不来。 曹氏一见,那木然的脸也禁不住地红了,噎了半晌没说话,后才慢慢地道:“哟,原来大嫂还有这么些好东西,真是关心你的紧。” 谢兰心但笑不语。 曹氏再叫:“蝶儿!” 下丫鬟的头皮都有些发紧,听着主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把我屋里香案后那红漆食盒取来,另取十两银子。” 这回谢兰心不抢话了,老老实实面带微笑坐在下首,等着丫鬟取好东西来。 曹氏压根没想送什么好东西给她,连盒子都是普通盛饭的食盒,那把儿边缘上的红漆因年久日长,消磨了好些。丫鬟拿来了,她掀开查了查,搁到谢兰心面前,“嫂嫂不是豪奢的人,从前用旧的首饰衣物,有些给了下人们,有些就一直放在家中,左右也用不上,你索性拿去,能用就用,不能用卖了就是。” 她将盒子连十两纹银一齐交给了谢兰心。 谢兰心刚瞅一眼,见食盒里做垫的是各色的旧衣物,上头放了几支或银或玉的长短簪子,样式简简单单,一打眼便知那玉不是什么好玉,银簪么……倒不知是真银是镀银。 不过人家好容易忍痛割爱,她也不能再挑三拣四了不是? 谢兰心眉眼弯弯,笑道:“多谢二嫂嫂割爱。” 曹氏气不顺,挥挥手,“拿了就走吧。” 什么大道理都没了。 谢兰心忍着笑,把几个小盒儿并入了食盒里,一统儿提了,落落大方地出了去。 脸儿薄真好,被说了两句,就把这么些东西拱手让出了。 她从二位嫂嫂那里坑了这些个细软,哼着小曲儿,也不嫌沉,扛着食盒走过几间厢房,绕过了一段备弄,偶然却到了一处别院来。 院外正对着花园,时值正夏,园中池塘里荷花摇摆,莲叶渠渠,池塘之上有曲折木桥,接通一座水榭,八角的亭角高高翘起,瓦顶用青灰的汉瓦,丝毫不张扬醒目,映着一池碧水,典雅悠扬。 水榭里背手站着一人,修长的身量,在风摆荷叶之中,静静立着,似乎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仍在眺望远处景色。 谢兰心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个人,对了,他是自己的三哥。 谢兰心是幺女,谢海程的老来子,顶上三位哥哥,年岁都比自己长了一大截。大哥谢晏文木讷呆板、二哥谢晏武城府颇深,唯有这三哥谢晏德最合她意,只不过……和她一样,在外风评不太好就是了。 她改个诗,叫做“十年一绝杭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今儿个青天白日的,估计青楼大门还没开,所以才能在家有幸见着他。 第六章 等良人(四) 谢晏德现年应当有四十,早已娶了妻,只是妻李氏命不好,早年就没了。谢兰心从没见过这三嫂嫂,想来颇得谢晏德的喜爱,否则她这三哥不会到如今连个续弦也没娶。 对于这个三哥,谢兰心是抱着同病相怜之感的。 谢家后来逐渐衰败了,家业凋零,她与明羽一起,将谢家老宅买了下来,整修了一顿,作为在余杭的落脚处。而当谢兰心渐而年老,不再愿意飘荡不定时,最后回的便是此处。那时谢晏德已然是一朽翁,枯瘦却精神,也偶尔来与她对弈一局,间或谈起些往昔之事,也曾提及过他那发妻。 李氏,幽静娴美、贤淑孝顺。 谢晏德言语平淡,谢兰心却听出了他久隔几十年的怀想与追思。她对明羽,便正如三哥对于李氏。 年轻的谢晏德宽袍大袖,时而鼓荡得清风满袖,似是听到了动静,回头来看。 谢兰心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见他回了头,愣愣地一笑,接着提溜着食盒便小跑了过去。 谢晏德打量着她,眼眉微眯,继而恍然,“你是……四妹?” “三哥。”谢兰心笑道。 这个时候,谢晏德应当还未见过她。 谢晏德浪荡得几乎不像是正统的谢家人,对家里上上下下私传的风言风语并不感兴趣,对谢兰心却十分好奇,目光盯了她良久,最后道:“不错。” 谢兰心莫名其妙,不错什么? 不过既然来了,雁过拔毛,一来联络联络感情,二来打个秋风也是好的。怀着这样一个念头,谢兰心冲他行了个礼,道:“三哥,从前小妹从未见过你,今日一见,觉得十分投缘,三哥可否给点川资路费,让小妹在外头活得安稳些?” 谢晏德:“……” 谢兰心对于直肠子的人,从来也是报以一根直肠子。她大大方方把食盒打了开,露出里面大大小小的盒子首饰,“这是问大嫂嫂要的、这是问二嫂嫂要的,我想,三哥你如今应当不缺钱,雪中送炭,过些年我连本带利还你。” “你们山寨里要钱都是这么直当?”谢晏德无语,突然又想到,似乎有哪里……不妥。 谢兰心回答:“山寨里都是直接抢,不问。” “……也对。” 谢晏德抽了抽嘴角,“你过来。” 谢兰心乖觉得很,立马凑过去,还顺带低了脑袋。 做什么?当然是摸个乖乖。 谢晏德神色十分淡然,瘦长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板着脸摸了摸谢兰心的脑袋,“乖。” 谢兰心心中简直要可怜他了。 上有兄姐下有弟妹的人是体会不了幺子一颗赤诚的兄长之心的! 顺完了毛,谢晏德自觉十分体面,也不费那心去想今日去哪家勾栏院儿了,拉着谢兰心便朝屋走。 一路上,他轻快问道:“你现今多大了?从小未离开过阎王寨?你与你娘在那里怎么过活的?那何三刀可像人所说使一把八十六斤半的金丝大环刀?哦对了,你要离开谢家了?……” …… 进了屋,谢晏德让小厮把榻下的一只包银大箱拖出来,往里头一看,满满的各色绢帕、字画、首饰小件儿、姑娘头上戴的珠花簪钗,竟然还有好些个胭脂水粉。 小厮道:“爷,这都是赤橙黄绿蓝靛紫那些个姑娘们送您的,您不是说过要珍藏?” 谢晏德挥挥手,向谢兰心道:“你爱什么,自个儿拿。” --------------- 今天有事,更得太晚,字数不多,明天字数补齐~~~ 第七章 等良人(五) 谢兰心扁着嘴在箱子里头翻来找去,选了些样式普通的扇坠玉佩,抓满了在手,道:“我拿这些到当铺去,万一被你相好的小娘瞧见了怎么办?” “姑娘家的,说话斯文些!”谢晏德瞪了她一眼,“她们每日要送一打定情信物,认不得。” “哦……”谢兰心继续在里面找,把头面首饰又塞进了自个儿食盒里。 这时谢晏德把榻上、床板中间、香炉里头、美人图后都翻了个遍,找出几张薄薄的纸,拍在她食盒上,“就这些了,拿着。” 谢兰心歪头一看,是大陈最大一家银泰钱庄的银票,有十两二十两的,也有五十上百两的,手上一沓,怎么着也有个五六百两。 她眼儿都看直了。 “哥、哥……你是我亲哥,但这么多、这、这……”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谢晏德花钱从不知数,摆摆手,“拿着拿着,我又用不着。” 谢兰心抿抿嘴,犹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沓子银票。 “我最近真的需要银子,这些……三哥,多谢了。”她感激道。 谢晏德不以为然,却问:“你出门一个人住,守着这么多银子,就不怕?” “不怕。”谢兰心摇摇头,“我是山大王养大的姑娘,怕什么?” 况且,她原也没打算留在这里,否则忝着脸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她三哥豁然一笑,叹了两声,“可惜你没长在我家……” 谢兰心拿了钱,满载而归。当走回到备边的游廊上时,回头一看,见谢晏德遥遥立在院外,也正看着她的方向,隔着花红柳绿,向她扬起了手中玉白酒壶,接着一饮而尽。 他在为她践行。 谢兰心笑了笑,挥挥手,回头而去。 第三日便到了离家之时。谢兰心的离去没在谢宅起一丝一毫波澜。她清晨起身,在日光微熙之下,整装待发,带上细软,最后动身去见了她爹,谢海程。 老头子都还未起身,睡在卧房里。下人们来报:“小姐正要起身,在院外候着。” 谢海程正有些睡意,想起幺女,兴许这一回是最后见面了,“让她进来。” 下人们服侍穿衣洗脸,老爷子慢慢地穿整好了,到花厅见了谢兰心。 谢兰心想了半夜的心事,大清早的,面容有些疲倦,但精神头儿足,一双眼似墨如漆,神采奕奕,映着满月一般的面庞,隐约可见她那死去娘亲的绰约风姿。 她见了礼,单刀直入,“今日女儿离家,向爹爹辞行。” 谢海程点点头,“准备好了就起身吧。” “正要起身,但女儿有一最后心愿,望爹爹能听之一二。” 谢海程皱了皱眉,这丫头又有什么幺蛾子? 只听谢兰心振振然道:“女儿离了家,还劳动家人们每月送来银钱,实在是太过麻烦,爹爹想必也不愿将我记挂在心,不如这样,先以三年为限,爹爹索性将三年的月钱一齐给了女儿,这样不是免得月月都给么?” 三年三十六个月,每月十两的话,就是三百六十两。 谢海程看着这个掉在钱眼儿里的女儿,简直要被她气到吐血。合该他命中无女,这个谢兰心,早点断了关系,否则往后还不知要给家里丢多少丑! 谢兰心还准备了一套词来死缠烂打,没想到她爹大袖一挥,撂下一句切金断玉的话,“给她支三年月钱,让她走!赶紧走!” 不用下人使眼色,谢兰心高念了一声“多谢爹爹”,随后屁颠颠跟着人出去了。 她对一路上婆子丫鬟小厮护院的眼光毫不在意,支完了银子,乐呵呵便出了门。 外头候着一辆青油布的马车,车篷子被磨得发白,这算是谢家为她的最后一点点心意。 谢兰心不用垫脚凳,也没人搀扶,一抬脚,利索地上了马车。车夫勒住马缰,一长声“走——喽——”,鞭子轻甩,那马车吱吱噜噜地开动了起来。 “姑娘,再回头看一眼吧,往后一个城西、一个城东,怕没那么容易见面啦!”车夫用带着北方口音的话道。 谢兰心放下车帘子,声音从里面平淡地传出来,“不用,见不见面都一回事。” 她的事闹得满城皆知,走到哪里,只要有人说——“谢家姑娘”,便能听着说三道四的,有的说“娘死了,她也挺苦的”、有的说“她娘本就不是贞烈女子,做姑娘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说…… 总之说什么与她无关,往后的日子,也与那些流言,再无干系。 城西的宅子——说是宅子,其实就是个小院儿,内里是正屋,两旁有厨房、柴房、耳房,可住人的统共就两间屋。老宅里里外外被打扫过,不算用心,总之还能住着。院子里没有花草,栽着两颗老榕树,宽大的枝叶如伞盖一样,两树相接,生在正屋前,遮挡了一些阳光,屋里便显得清凉舒适。屋瓦被翻新,檐下有几个空的燕巢,黄莺百灵大山雀一些个鸟儿在树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虽然荒芜,但自有一股蓬勃的朝气,没有人居住,恰好成了山野精灵的乐园。 谢兰心在院外看了好久。 记忆与现实忽然变得清晰,两下重叠了起来,让她恍如生在前世,不知是真是幻。她在这里住了三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再熟悉不过,连哪里有多大的耗子洞都一清二楚。然而最终,还是背井离乡,一个破包袱,三四十两银子,离开了这个勉强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晃晃脑袋,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重来了,可不能再活得那么惨,否则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怕什么,如今她有小千两银子傍身呢! 谢兰心谢过车夫,把食盒搬下来,进了院子,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早已想好了下一步怎么走。 首先要找个镖局……把她和这一千两银子安全护送到汴梁,别在路上这保命钱就被人抢了。 然后呢,找找门路,把这屋子就卖了吧,她可不想在这里再呆个三年。 想到此处,谢兰心便开始忙活,进了屋,左看看右看看,发觉根本没有什么好的藏银子之所,没办法,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再次提溜着食盒,迈着沉重的步子,出门去找镖局。 所幸大部分的钱都是银票,否则刚走几里地就要被累死。 谢兰心不像其他在深闺一待十来年的柔弱姑娘,有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体力更是不错,扛着食盒,凭着记忆,到了城西一家口碑不错的镖局。 门口就站着两只耀武扬威的大狮子,镖局大门朝南开,抬头一张黑底烫金的大匾,“万家镖局”。敞阔大门一眼望到里头,遮拦着个单架的影壁,上头一个中正大字——镖。 她带着食盒就往里走,门子上前拦住,打量了一眼,“丫头片子,你找谁?这里是镖局!” “我找你们镖头,我要保镖。”谢兰心道。 那门子“嘿哟”了一声,看着不大相信,“你保什么呀?” 谢兰心不高兴了,“还没保上就要问我是什么镖,你们镖行是这规矩?” 门子瞧她说话一板一眼,不像是个胡闹的,便与旁边人打了个招呼,向谢兰心道:“好,那你等着啊,我去跟镖头说一声,看他接不接!” 说着向内去了。 没过多时,便迎了出来,接着谢兰心就往里走,“姑娘,您请、请!” 谢兰心进了门,绕过“镖”字影壁,正要走大门,却见那伙计歉然道:“姑娘、姑娘!咱这规矩,女子从那门儿走!” 他指着旁边的角门。 谢兰心鼓了股嘴,走着吧。 从角门走了一段,岔开了条路,由伙计带向了后堂。到了后堂,正有个镖师等候在此,见了谢兰心,拱手道:“丫头,你要保镖?” 那镖师茬啦胡子连着鬓,方海口,宽大脸,一双黑浓眉下双眼精光有神,五大三粗的个头,太阳穴两旁的筋都是鼓胀的,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他介绍道:“我是万家镖局的副镖头,姓张,排行老五,都叫我张老五,丫头你保的什么镖?” 谢兰心把食盒推到桌上,“它,和我。” “价值多少?” “它一千两,我无价。”她眨眨眼。 张老五哈哈大笑,“你这丫头还挺有意思,行,一千两不算大镖,我们接了。” 镖行规矩,镖价由雇主说了算,镖师并不能擅自开镖。谢兰心心底估摸出了雇钱,又听张老五道:“不过你来的不巧,前些时日出了大镖,顶尖的镖师都不在,现今家里的都不便外出,你看,要么等上一段时日,要么我多派几个人去,给你价儿也低些?” 这意思就是要靠数量补质量了。 谢兰心一拨脑袋,“那可不成,我要好的镖师,哪怕一个,也顶的上一群饭桶。” “丫头,咱这不养饭桶,”张老五拉了拉脸,道:“你要去哪里?” “汴梁。” “汴梁,两千里地,不近。我想想……这样吧,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只是年轻,怕你们路上谈话不便……” ----------- 上一章名字弄错,应该是(四),这一章是(五),已经改过来了~下一章男主上场(⊙v⊙) 第八章 良人到(一) 张老五还没说完,谢兰心便道:“无妨,你找个正直的就行,我讲究的不多。” “好!他不算是镖局的镖师,近日也正巧要去汴梁,我去问问,若他愿意与你搭个伙儿,我定个日子,你们便启程。”张老五敲定了,让谢兰心跟他一起,穿堂过院,去找那年轻的镖师。 谢兰心带着食盒,努力跟上张老五又快又大的步子,过了几进院,似乎是到了内宅,走廊外夏日风光,处处一片葱翠,雕梁画栋,鲜红碧绿的琉璃瓦映衬在绿柳青槐之间,十分惹人眼目。 两人刚走到拐角,就听前方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以及两个姑娘嘻嘻的说话声。 “咱夫人其实早腻歪了,什么娘家人啊,俗话说‘人在交情在,人亡两不知’,这在咱这儿一住住着,要养到什么时候啊!” “可别这么说,其实除了穷点,那小伙儿长得也不错是不是?听说功夫也好,你瞧过没?” “你这不知羞臊的,好不好看与你我何干?又不是……” 两人嘻嘻哈哈走着,刚过拐角,猛地撞见谢兰心二人,吓了一跳,唬得噤了声,忙低头行礼。 张老五有些不耐烦,问:“明小子还在夫人处?” 一丫鬟道:“似乎是正要出来,张副镖头若是寻他,刚巧。” 他挥挥手,带着谢兰心往前去,嘀咕了一句,“女人家就是嘴碎。” 两人一路走,谢兰心想起来便问,“那镖师十分年轻?叫什么名字?” 张老五领着她来到一片敞阔的院外,那里正站着个年轻后生,面前一个丫鬟似乎正在说话。他边走便道:“是年轻,才十四五的岁数,不过你别看他年纪小,一身功夫可是大家,再过三五年,又是一只猛虎,哦,叫明……” 那后生微微低着头,像一杆标枪直挺挺戳在地上,生了根,风雨不动似的,武生打扮,没戴帽子,谢兰心只能看清他一双斜刺的浓眉,眼盯着脚面,看不清神情。 “明羽。”她喃喃道。 张老五道:“明小子他娘与总镖头的夫人是姊妹俩,来这里有半年了,不是我说,妇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瞧这挤着兑着的……” 少年听到了说话声,朝谢兰心这处看了过来。 鼻如悬胆、眼若寒星,微黑的肤色,双唇抿着,露出了一股执拗与倔强来。他只看了一眼谢兰心,便别过了视线。 谢兰心从未见过这样的明羽。在她的记忆中,头一回遇见他,他已经是那个威名远播的青年将军了,无人敢撄其锋芒,那样一点太过耀眼的火焰,能灼烧得人体无完肤。 而如今的他,顶多算是一簇小火苗,那两只黑如曜石的眸子里,闪烁的就是两点不甘命运的桀骜之火。 阳光太刺眼,谢兰心觉得双眼发涨,心中那股酸疼又一点点地泛上来,翻涌成了一股苦味,她真的……等得太久了,久到甚至快分不清前世与今生,她看着他,眼前浮现的却是豪奢棺椁里装盛的那具面无血色的惨白尸身、他到死——掰也掰不开的手中的刀与枪、他压在行军图下字字诛心的诀别信…… 谢兰心一点点红了双眼,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滚滚而下,模糊了视线。她眨眨眼,又重新看清了明羽的模样。 张老五惊道:“你怎么哭了!这好好的……” “我就要他了,就是他……”她哭着指着明羽。 说罢了,放声大哭。 老天爷,我谢兰心,头一回谢你!谢你让我与他又重逢的机会,谢你让他好好地活在我面前,谢你让我们相遇在最早的时候! 她哭完了,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也没人递个手绢什么的。 还是明羽善解人意,呆呆问了一句,“姑娘,你有何伤心事?” 谢兰心吸了吸鼻子,“没有,一时想到了往事,伤心而已。” 张老五摸摸脑袋,只当是她犯病了,转向明羽,与他说了保镖之事。 身边那丫鬟刚开口,“张副镖头,您做事稳妥,但明公子一个少年郎,又不是镖局的镖师,他怎么能……” 张老五虎眼一瞪,那丫鬟不敢说话了。 “你愿去就去,不愿去就留在这里,不过我觉着,与其在这里做个讨人嫌的受气包,还不如往北闯一闯!闯出个名堂来,你若要回来,就让人瞧瞧你的出息,若不愿意回来,就游遍大江南北,喝他个三千六百杯!”他粗豪道。 明羽又看了看谢兰心,丝毫没有犹豫,“我去。” 两个字,决定了两个人的一生一世。 “哎!张副镖头!”先前说话的那丫鬟不干了,急道:“明公子也是夫人的娘家侄儿,这……这怎么得先报夫人一声吧!” 张老五哼道:“你们夫人不是早厌烦这个侄儿了么,你去说吧,人我带走了!” 谢兰心看着明羽,他如听着别人的琐事一般,面无表情。 其实他心里越不好受,面上才越不会表露半分,铁板着似的。 谢兰心道:“我急着启程,明……公子若是无事,我们即刻动身吧。” 明羽微顿了顿,转向她与张老五,“二位少待,我与姨母去说声,不耽误姑娘的时间。” 那丫鬟眼角瞥了瞥他,转身向内而去,明羽随后。张老五又带着谢兰心一道,收拾好了一应物事,出了辆马车,把千两银子装进一只重百斤的大铁箱,刚落完锁,明羽便从偏门而入,衣襟带起一阵微风。 张老五把钥匙一分为二,一半交给明羽,交代了行程。出了门,见那马车候在外头,车夫是个干净精神的中年人,正掀了车帘子,让谢兰心上去。明羽起了马出来,胯下一匹彪壮矫健,身后却还跟着一匹,稍稍的矮小些。 谢兰心的目光一直就没怎么离开过他,少年公子,丰神洒落,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令人歆羡的磊磊气度。不管看多少遍,总觉得看不够似的。 不大一会儿,又出来了个老仆,六七十的模样,背着包袱,倒还健朗。张老五一看,皱了眉道:“明小子,你要带着你老干爹上路?” 明羽点点头。 ---------- 男主已出场,下面就是山水迢迢京城之旅~ 第九章 良人到(三) 年高之人,身子骨再怎么硬朗,也禁不住这几千里的迢迢山水,万一途中磕着碰着,挂心倒还罢了,耽搁了出镖的时间,雇主可是要急眼的。 张老五刚要说话,却见谢兰心开口叫道:“老爷子,您这是要骑马呀?” 她单手掀车帘,微弓着腰,露出一张灿如朝日的笑容,明羽回头看去,正瞧见了那目光中透出的亲近与朝气,心中微微一动。 老爷子中气十足地答道:“对嘞!老头儿我硬朗的很,管不拖累小姐!” “可别叫我小姐,”谢兰心笑着招手,“我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家,您若不嫌弃,上车来坐吧,骑马累!” 谢兰心心里头在笑,果真,见着了明羽,就见着了这个老家人。就上一世来说,这老爷子福大寿长,活了八九十岁,照这个年纪,怎么还有个二十来年的寿。 明羽信马踱到车旁,低头看她,嘴角有微微的笑意,“多谢姑娘美意,只是路途多有不便,我们骑马就好。” 张老五咕哝道:“既然财神娘娘说话了,我做这个恶人干什么?去吧去吧!” 一切打点好,“万”字小旗插在车顶随风飘扬,日头正当午时,几人便准备出发。 刚要走时,后角门“突突突”传来了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几人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小脚丫鬟,梳着双丫髻,面貌秀美,双目通红,连走带跑,一边喘着气,面上也是通红的,抱着个小小的包裹出了来,只到了角门口,却又站住不动了,只羞臊着脸向这头招了招手,又躲了回去。 几人面面相觑,张老五看着明羽道:“明小子,愣着做什么?快去看看!” “哦。”明羽下马,几步过了去。 谢兰心在小窗里看得清楚,心中“噔”的一撞,面色臭了下来,“那丫头是谁!” “哦、她?”张老五呵呵地笑,“自己没多大,还管人家叫丫头!她是咱总镖头的女儿,不知怎么今日穿了一身丫鬟装束……” 便见谢兰心“蹬”一声跳下车去了。 谢兰心满目杀气腾腾,这可不得了,防火防盗防小娘,才刚见着他家相公,怎么就冒出来个镖局小姐! 还没到角门,就听到里面娇若梨花的哽咽声:“明哥哥,你这一去……是不是就不回来了!奴家、奴家……心中难受,你可要回来看看奴家……” 谢兰心听得脑门子冒火,满脑子都是奴家奴家奴家…… 一闪身,半个身子蹭了进来,“明公子,奴家等得急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磨磨蹭蹭?” 明羽转了一张红脸回来,所幸肤色不白,看得不大明显,但神色窘迫,手中还半捏着个小布包儿,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谢兰心一见那布包儿,用手一接,“哟”了一声,眼露惊喜,“这位姑娘,这是你们小姐着送过来的吧?什么东西呀?……哎呦怎么全是吃食?你们小姐可真解人心意,对雇主这么体贴,怪不得你家生意做得大,呵呵、呵呵……” 说着在被拆散的包袱里翻了一阵,果真翻到一支镯子,拿出来对在太阳底下瞧瞧,最后塞还给了那姑娘,“唔,这东西玉色不错,挺值钱的,我总共也没押多少镖,这个就不要了,省的你们亏本,拿回去吧,啊!跟你们小姐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就走了,哦!” 说着,揣着包裹,拽着明羽,回抛了个媚眼给姑娘,雄赳赳气昂昂回到车上。 明羽张张嘴,又自觉闭了下去,看了一眼角门处那姑娘,歉然一笑,转身上马。 不一会儿传来了“哇”一声大哭,瞬间远去。 几人目瞪口呆看着,谢兰心翻脸如翻书,柔婉一笑:“好了,该启程了。” 明羽又不爱这种甜蜜蜜的果脯蜜饯,啧啧,投都投不到其所好,当个情敌都不称职。 马上的少年抿着嘴,只是泄露了唇边的一缕笑意,却板着脸道:“张叔父,是我无礼了,请你回去代为转告小姐,抱歉。” 谢兰心坐在车内,心中齁甜齁甜的,先想,他竟然没生气;然后想,他果然是只爱我一个;最后想,怎么让他爱上我呢…… 马车辚辚而去,车里佳人、车外少年,不急不缓行驶在穿城的官道上,正是:千里莺啼、山村水郭,不知谁入了谁的青眼、谁又动了谁的芳心。 出了余杭,谢兰心让马车停下,径自下车,冲谢家祖坟的方向拜了一拜。不拜她那些个列祖列宗,只为了养育了自己一十二年的母亲秦巧娘。 还有一个人要拜,只是路途偏僻不便,在马车行过玉柱山之间曲曲折折的崎岖山路时,谢兰心再次下车,遥望山涧云环雾绕、百丈深崖,目力极远处,隐约有一带黑色踪迹,不知是否错觉,似乎总缭绕着不散的烟云。 “姑娘,那头可有你的亲人?”明羽跟着下了马,见谢兰心半天没说话,问道。 她拂了拂鬓边细发,转过头来,笑着用手一指,“那里原来是阎王寨,生我养我的地方。” 那里,才是她的家。 明羽跟着看过去,看见那片焦黑废墟的痕迹,又见谢兰心明皙如玉,黑琉璃的双眼中蓄满了温柔,仿佛说起的是这个世间最美的地方。 她整衣裙跪下,恭恭敬敬、朝着那处磕了三个头。 “何叔,你若在天有灵,保佑女儿前路顺遂。”再保佑保佑,让明羽与我再做一世夫妻。 明羽静静看着,把刀解下,面容恭肃,向何三刀枭首之处躬身而拜。 谢兰心“噗嗤”一声,“我拜我何叔,你拜什么?” “我也拜他。”明羽道:“为人敬之人,必有可敬之处,何寨主的为人,我听说过。” “好、好,何叔为人一世,义勇当先,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贫苦百姓,受得起!” 最后一拜,谢兰心额头抵地,无泪无伤,一抔黄土,散向陡丈悬崖。 二马一车穿行过盘山小径,北上遥向京城而去。长空中划过一只苍鹰,腾空展翅,背负着青天,肆意翱翔。 这一场浩瀚故事,由此拉开序幕。 第十章 良人到(四) 京城汴梁地处黄河南岸,前朝时就是故都,中原三卿九公簪缨世家大多从此发源。碧蓝高天之下,这一座浩浩汴京屋瓦连舍,车水马龙,石板大道笔直直从东、南、西、北穿行而过,又有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门城墙炮楼,除非同庆佳节,平日里一般严防死守。 八方往来访友科考、做卖做卖之人,络绎不绝,将这座京城汴梁装点得热闹非凡,吆喝喊卖之声充斥两道,南北口音纷杂,成了这好一幅盛世图景。 今日清早,官军开了城门,对过往客商一一盘查。晨曦如金线一般。一缕缕缠绕在城楼高高的雉堞女墙上,也照在入城的每个人身上,背着晨光,迎面来了一辆灰蓬油壁车,车后跟着二马,马上坐着两个人,一个年约十四五,粗布衣衫,英姿洒落,周身一股精悍骁勇之气,一看便是个少年的练家子;另一个却身形纤长、面貌秀美,穿一身白衣,年岁微小些,一双眼儿滴溜溜乱转,活得像一水游鱼,灵动无比,头上发冠别顶,一望便生出无尽的风流来。 两个少年一刚一柔,并马而来,那小的凝目谛视了汴梁宏大的城门良久,马鞭一指笑道:“明小羽,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京城了,地大物博,可不风光!” 明小羽——十四岁的少年武生明羽一听那称呼,面色黑了一瞬。 那个少年,自然是男装打扮的谢兰心了。 不多时,车里头颤颤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呼唤,“公——公子啊,这回真到京城了吧?” 那马车里伸出个脑袋来,满脸菊花褶子,正是明公。启程时明老爷子自比“廉颇尚饭”,与谢兰心说了三天关于自己年轻时大战鲁山匪寇的故事,过了几日,嗓子哑了;又过了十来日,偶染风寒,一路晓行夜住、车颠马晃,差点没要了老命,一碗姜汤一碗药的灌,好歹拖到了汴京。去时是仲夏时节,到时已是秋风寒凉,天朗气清。 “到了,您看门前那牌子。”明羽指着前头。 明公的脑袋又缩了回去,在里头闷闷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明小羽。”谢兰心又叫。 明羽转过头,“何事?” “你到了京城后怎么办?” 他思索片刻,道:“找个客栈,先住下来。” “待到明年再考武举?”谢兰心明知故问,“那得住上多少日子?你们盘缠够用么?” 守城的官兵放了行,车夫慢抽马鞭,引着马车缓缓而行,二人跟随在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明羽环视城内的热闹喧嚣,半晌,缓缓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爷俩的川资路费不多,本来够住到来年再回,途中明公病了一场,明羽尽心调理,又花光了一半的盘缠,现下手头这些银子,也不知道能用到几时。 明羽不是书生,没有读书人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原本便打算住下来后,随便找点活干着,挣俩钱,多不多无所谓,够爷孙俩花销就行。 “京城有你们万家镖局分号,你还了镖,不能在那里住着?”谢兰心问。 明羽微微一笑,“我不是镖局之人,自然不好住。” 谢兰心早有打算,明知故问而已,这回把话匣子打开了,道:“明小羽公子,你若是无处可去,我这儿倒有个去处。我一个姑娘家,纵然不怕抛头露面,也怕被人诳哄欺骗,包袱里那些细软……不瞒你说,是我在此做些小生意的本钱。” 明羽:“???” “真巧,我就打算开个客栈。”她笑眯眯地说。 明羽:“……” 行到人流拥挤处,二人下了马,各自牵着,谢兰心边走边道:“我在京城也没个亲朋好友,如今孤注一掷,就带着这么多银两来,总不能坐吃山空。我思来想去,开个客栈倒是以逸待劳,只是缺个帮手,许多事我一个姑娘家不便亲自打理,若你来了,正好咱有力一处使,挣了银子,我跟你二一添作五,怎样?” 明羽道:“你不怕我抢了你的?” 谢兰心心里发痒,抢吧抢吧,我的就是你的,就怕你不抢! “无妨!”她爽快道:“你是正直人,我信你。” 明羽看着她,目光似乎从她面上逡巡而过,一展眉,愉悦而笑。那笑容与记忆中几乎一样,谢兰心说着说着,就觉得脸上发热,看着他乌黑的发、乌黑的眼,总觉得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明羽笑过了,将目光落向前方,嘴角仍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姿态,道:“你若不叫我明小羽,我便考虑考虑。” 谢兰心改口道:“明哥哥。” 明羽:…… 二人一同来到万家镖局京城分号,面见镖头,还了镖。果然那镖头看着明羽生面孔,问了几句,得知不是镖师之后,的只给了几串散碎赏钱,便让人恭恭敬敬送了出去。 谢兰心叹道:“你姨母家也真小气,都没留咱们一顿饭。” 马车还了镖局,明公只得从车上下来,望着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景象,却连连摆手,“无妨无妨,舟车劳顿,有些累着了,我休息个三两日就行!” 谢兰心也无处可去,索性三人同行,先找了个便宜些的客栈住下,再细细打算。 前路未卜,不知能否在这偌大京城有片足存身之地。谢兰心想了一圈,不住摇头,转身去敲明羽的房门。 明羽要了一间房,与明公共住,安顿好了明公,听到叩门声,便出了去。 二人要了一张桌,点了几个小菜,谢兰心便问道:“明哥哥,你打算好了?” 明羽把筷子往桌上一搁,“你是个女子,说话最好收敛些,否则于你声名有损!” “嗯?”谢兰心托腮看着他,“我哪里不收敛?” 第十一章 良人到(五) 他瞪着她,半晌黑着脸,道:“你该叫我明公子。” “有什么关系嘛……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不管你叫明三李四,你不还是你么?”她道。 二人大眼瞪小眼。不一会儿,伙计送上来几碟子咸菜,谢兰心戳拉着筷子,自顾说道:“要开个客栈,首先要选好地儿,要人来人往的;再装点一下,分前后两个大院,前边儿住贩夫走卒、后边儿弄宽敞些,独门独户,给有钱些的客官住;再来要雇个好厨子,八大菜系都会几样;接着雇两个伶俐清秀点的伙计,跑跑堂送送水什么的……” 她打眼瞧着明羽。 明羽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木着脸问:“跑堂多少月钱?” 谢兰心:“不用多给,管吃住,每个月看着给就成。” 明羽不说话。 接着伙计上了豆腐青菜两盘,谢兰心扒拉里头的肉渣,“哎,你想什么呢?” 他罕见的有些窘迫,问道:“若是……太少了,我恐怕……” “你恐怕什么?”谢兰心问:“难不成他们还会到衙门告你去?” “我做跑堂,谁告我?”明羽不解。 她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顾不上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边笑边道:“你、你以为我让你当跑堂?哈哈哈哈……” 他让她笑得尴尬纳闷,窘着脸保持沉默。 谢兰心笑够了,觉着这样的明羽实在可爱,双手托腮温柔地看着他,“你这么大才,我怎么会让你屈当个跑堂?其实,除了账本,其他的事我都想让你管” 这回明羽愣住了。 “不让你管账,不是不信你,而是我想你不会喜欢叽叽糟糟的收支账,有这功夫看字儿,还不如多练几套拳。” “你……我与你萍水相逢……”他迎着那双含笑的目光,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不过是个耍拳脚的,哪有什么大才!” 谢兰心一咧嘴,“你人好、有正气、迎难直上,从不畏缩、敢作敢当,刀枪棍棒无一不精,还长得俊,谁还能比你更有出息?” 被人全心信任的感觉就像说九寒冬里吃了一碗热汤饺子,从头暖到尾。明羽出生寒门,自小受人的白眼多了,却从未被如此看重过,一时之间定在那里,直到听到那声熟悉的—— “明小羽?” 谢兰心纤细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被我感动了?” 明羽回过神,在久到谢兰心不耐烦时,报之一笑,“承蒙如此看待,我……当倾力而为。” 谢兰心“啊”了一声,捂着脸,眼睛在指缝中偷着看他。每次见到他这么一笑,自个儿就心旌荡漾,那张脸那双眼,怎么就让自己这么神魂颠倒? 说定了事儿,明羽效率奇高,当日就出去探访有无好的门面。谢兰心倒是不急,先回屋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晨,给自己补了个妆。 化妆这种事,可是一门学问。上辈子她就已经摸得透透的,这胭脂水粉除了拿来给美人增色,能做的事还有不少。美人有许多种,有的美得冷若冰霜、有的艳若桃李、有的盛气凌人,又有的楚楚可怜,只要胭脂花红够用,谢兰心活脱脱能把个国色天香化成山野村妇。 她先拿笔给自己画眉黛,远山眉、柳叶眉、卧蚕眉……一样都不画,笔尖儿在眉尾上描了两下,瞬间一双天生弯弯新月眉便生出了一幅苦相,一皱眉,那八字撇的,好像死了娘亲是的。 对了,她的确是死了娘亲…… 然后再是胭脂,胭脂也重要,不拿来抹脸,却在唇上轻轻一沾,嫩里透红。她满意地看了看镜子,这十二岁的小姑娘,就应该弱质稚嫩一点,是不是? 她本想拿粉来扑,左看右看,又觉着自己的脸够白了,也就不再着色,又描画了两笔,镜中人却一点也看不住妆扮了的模样。 谢兰心皱了皱眉,一股弱柳扶风之态扑面而来,她定定看着妆镜,镜里女子瞳若剪水,清澈见底,一丝儿城府都看不出来。她笑了笑,又叹了一声,盖下妆镜,拿了件素白的衫子穿了,头上又戴了两朵纯白的珠花,素净而简单。 维持好这种姿态,谢兰心戴好幂篱,出了客栈,径奔中城门而去。 汴京有三道城门,最外一道是外城门,外头是城郊、里头是矮屋瓦肆;中间一道是中城门,隔开的是平民百姓与达官贵人府宅;最里一道便是内城门,城门内便是皇宫大院。 她此次去,要找一个前世的宿怨,今生依旧是冤孽。 谢兰心在阎王寨快快乐乐过了十二年,她何叔为人豪爽粗犷,上顶天下踩地。上辈子里,她很长的岁月中都想不通,那么好的一个人,老天怎么会如此不长眼,就单单灭了他? 后来知道了,老天的确是没长眼的,长了眼的是人。何三刀是贼,既然是贼,便有官府来征剿。偏逢不敢瞧,让他遇着了个干臣,便是那周承。 周承号称文武双全,文能倚马而书;武能南征北战,他做了短短两个月的余杭刺史,刚一上任,便发重兵围剿阎王寨,平了整个寨子,“救”了她们母女。 此后秦巧娘自尽,而她被赶出谢家,周承却在这之前,早早地就一纸调书回了京城。 那时,谢兰心牢牢记着周承的一句话,“往后在家闷得慌了,就来京城玩,周家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于是她走投无路之时,卖了屋、卖了衣服、卖了头发,投奔周承。周家确实也收留她了,周承对她确实也颇为照顾。但过了几年,便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她攀附高枝,妄想爬主子的床,做个妾室。天晓得这流言是怎么来的,可之后周家上下对她便开始怠慢了。从周承开始,几个月也见不着一面,库房的月钱少了、没了,南面的屋子换小了、北面了,关系好的女伴们疏远了…… 后来在周承的一次大寿时,谢兰心再次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了身合当衣服,又买了一双雌雄宝剑,日日夜夜地练,最后在寿宴时一展风头,以一支剑舞技压众人。当时周承看得眼都直了,她以为,周叔父终于可以重新疼爱她了。 然后……然后当夜就被送给了在场的一个权势滔天的贵人。 第十二章 良人到(六) 每时每刻,谢兰心在想起那一夜时,就恶心得想吐。 不过老天爷最终还是开了眼,现在两辈子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妖怪谢兰心,以高贵无害的姿态蒙过了中城门盘查的御林军,入了内城,眼见着四面八方都是高楼碧瓦,一条金水河通城而过,桥梁弯弯,不时踩过八抬大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像她一样一身孝还不带丫鬟的姑娘,在这里实属难得一见。 谢兰心凭着记忆,找到了周府,先酝酿了一下,把两点伤心泪逼出来了,接着微微一掀幂篱,站定在府门前几尺,向着两个青衣的门子道:“劳烦二位,小女子乃是余杭谢兰心,求见你们家老爷。” 那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一人道:“你找我们老爷做什么?” “周大人让小女子任他做叔父,说万不得已之时,可前来投靠。”她道。 说着,将幂篱一角掀开别在帽上,露出了半张稚嫩带泪的面容。她走近了两步,不着痕迹地在二人手中各塞了一两银子,低头福身,“小女子就在门外恭候,实在劳烦二位辛苦一趟。” 门子一见了钱,又见谢兰心说话知礼,这便有了笑容,“你运气不错,咱老爷现下正在府中。你等着啊,我这就去通报!” 谢兰心道了谢,重新放下幂篱,退在一边等候。 一会儿后,门子出来了,“跟我走吧,咱们老爷要见你,到时候见到了,说话可得小心点啊!”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一切布局物事都是上辈子的模样,谢兰心闭着眼都知道前院后院在哪儿。她低着头,跟着人来到中厅。门子退下,两个伺候的丫鬟来上了茶,引她坐到最下首的座儿,细声细语,“老爷这就来,姑娘请稍后。” 接着便不言语了。 中厅是待客厅,两边墙壁挂着字画儿,隔墙的除了屏风,还有八宝古玩架,上头一个个摆着双鹤逐日的瓷盘儿、对缠枝莲青花瓷瓶、象鼻银镂空嵌玉香炉,各个皆不同,每个拎出来都值个千八百两的。谢兰心一一看着,简直想去他娘的周叔父,直接把这屋子里的东西打包带走得了。 一盏茶功夫,周承从外间进来了。 如今的周大人,三十有余年纪,虎背熊腰、豹头环眼,方海口、国字脸,走几步便有无尽的威风,一望不像是个能拿笔的,倒像是边防才换下来的将官。 他先是眯了眯眼睛,看着谢兰心,仿佛没认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呵”了一声,有些惊讶,“谢侄女儿,真的是你!?” 谢兰心站起万福,“叔父,兰心给您见礼了了。” 她知道,周承最喜欢姑娘家斯斯文文、知书达理。投其所好,他不问,她不说,直到周承问起来了,才含蓄将几个月前的事说了一说。 周承道:“我回京城后,你们母女在谢家可安好?你这一身是……” “谢叔父挂念,只是我娘亲已然西去,谢家挑了所别院,让兰心住下。”谢兰心点到即止,又道:“兰心感念叔父大恩,因此特来京城,看望一遭。” 周承一惊,“你娘亲怎么死的?谢家想来对你们欺压甚重!” 他并不算是真的为秦巧娘与谢兰心母女的遭遇赶到气愤,只是这二人是由他所救,就像一个亲手搭建了自己最喜爱的城堡的孩童,一旦这城堡被人所毁,他定然是觉得丢脸大于气愤,再点拨几句,就要去找人报仇了。 谢兰心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道:“不怪爹爹,是我母女命不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周承又道:“罢了,此事到底因我而起。你如今来到京城,可有投奔的亲戚?” 她摇摇头。 “既然如此,那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吃用穿戴,一应照我府里的女眷,你看可好?” 谢兰心笑了笑,衬着一身素缟,格外的纯然。 “兰心此来,并不想赖吃赖喝,与我一同来的还有个娘家的亲戚,我们商量好了,来到了京城,也想做些小买卖,养活自己。总比一辈子靠着旁人强。”谢兰心道:“只是在京城立足太不容易,我们又贫寒,无以为本……” 她说到这里,住了嘴,似乎说不下去了。 周承明了了她的意思,“你不用说了,需要多少银两,尽管说与我。” “我……我也不清楚,听我那亲戚说想开个小住店之类的,不知要怎么个开法……” 周大人思索了片刻,叫来个小厮,吩咐道:“先去取五百两银子,跟着姑娘,探探有什么好地儿,买下来,改个店房,钱若不够,再回来拿。” 他这么交代完了,又见谢兰心道了好几声谢,才叹道:“没想到,我原以为将你们母女救出火坑,却是害了你们。” “叔父的心是好的。”只是这天下对女子太过苛刻。 周承又道:“是我欠了你们娘儿俩,若往后还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谢兰心乖乖点头。 周家的小厮性子机灵,又善于奉迎讨好,一路之上为谢兰心尽心打点,首先找了些闲汉,令去探明哪些地儿又要出置房舍田地的,后与谢兰心道:“姑娘,你只在家中等着,不过两日,包管给你把地儿找好,屋子是翻新是重修,都听您的!” 谢兰心道:“先别忙,你随我回客栈,我那亲戚也在外找地儿,看他回来怎么说。” 那小厮名唤扇坠,听了连连称是。二人一同回到客栈,没等多久,便见明羽从外回来了。 “怎么样?”谢兰心先迎了上去。 明羽神色未决,道:“找到一些,都不称心意。倒是有一家,在西街的岔路口,过往客商也多、也挨着西市,只是那主要价高,也有旁人出价,我怕我们银两不够。” “嗨!这有何难!”那扇坠儿抢先开口了,“只要用银子能解决,那算什么?咱老爷都发话了,不拘银两多少,总要姑娘满意的好!小的扇坠,见过这位公子!” 谢兰心在一旁悄声道:“待会儿我与你细说。” 明羽这才收回了目光,“好,那明日我们一同去。” 扇坠与他们说好了,这便打道回府,复命去了。 第十二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一) 第二日一早,扇坠便又来叫门,与明羽同去了。谢兰心却并未同行,揣了些银两,打算好了,在西市上东瞧瞧西瞅瞅,看哪里有丫鬟小童儿发卖。 买卖奴婢在中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繁华喧闹的西市上,叫卖声琳琅不绝,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天南海北货物充斥,发卖奴仆之处正在最西面的几间房舍之中。那处大多是些官卖,获了罪的、受株连的男女,定了发卖,通常在此交易。 只不过,价格也更贵一些。 谢兰心打定了主意,做生意即是做人,宁肯多舍些银子,也要买到个机灵伶俐的小厮丫鬟。这官卖之人,从前也都是些大户人家里的,总比山野乡下来的要好。 她只身一人,既未改装、又没带随从,十分惹人眼目,待到了官卖之所,那牙婆上瞅瞅下瞅瞅,差点没吃准这是来买的还来卖的。 官卖所里分了几个隔间,男女老少皆都分开。一进里头,自有小厮笑脸相迎,问她来意。 谢兰心左瞧右看,见最外间跪坐着十来个年轻女子,发髻散乱,双手都被木枷铐着,神情木然。她一一望去,摇摇头,问:“我来买几个年纪小的丫鬟小厮,这些都不好,有没有别的?” 那小厮“哎呦”一声,打着鞭子,让那十多个女子都抬起脸,硬撑起笑容来。满面堆笑,“怎么,姑娘您一个都没相中?这些个原本都是清白人家的,只是爹娘老子犯了些事儿,单单拎出来一个可都是端庄贤淑的小姐!” “我来买丫鬟,又不是买小姐。”谢兰心道。 又看了一眼,那些个女子想必是被如此对待惯了的,有的在她面上扫视过片刻,便又低下头去。谢兰心心中有些不忍,别过眼不去看了。她径自走向里间,拨开相隔的青竹帘子,那里面也有一些姑娘家,容貌神态比刚才的稍稍要好些,年岁也小,有的正在嘤嘤哭泣。旁边有年老的牙婆正在詈骂,谢兰心注意到,那些个姑娘露在外的手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伤痕。 “这些出身也清白?”她问。 那牙婆见有客来了,忙站起身,道:“是呀!哪个都是清清白白的,相貌不用说,年纪又小,好调教!” 她跟在谢兰心后头絮絮叨叨。谢兰心也不管她,自顾自看着,有一些确实生得好,体态也不错。可她又不开青楼,丫鬟太漂亮了,惹来祸事反为不美。 况且……防火防盗防小娘,是不是? “还有没有其他的了?”她直起身子来问:“犯了事的大户人家的丫鬟之类的?” 那跟随的小厮与牙婆都愣了一愣,望着她嘿嘿呵呵的,那神色在脸上明摆着,这姑娘是个不太识货的主儿。谁都想买从前的小姐,有几个想买小姐身边的丫鬟? “成成成,丫鬟在隔壁屋,您随我来哟!”那小厮扬起一脸笑,领着谢兰心走了。 说是隔壁屋,实则在更里一进院子里。谢兰心跟着人一路走,绕过石屏风,过了个假山,又从简致的游廊内侧直到了两旁的耳房。那小厮一边走一边介绍,“发卖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前院里的都是下等,这上等的都住在里间,有的还独门独户,那些姑娘……啧,从前可是货真价实的京城贵女,如今凤凰变成鸡,那也得好吃好喝供着,等着达官贵人来买,每一个要价都得这个数!” 他伸出五指,在谢兰心眼前晃了晃。 “五百两?”她问。 “嘿!您不晓得了吧!”小厮道:“五千两!” 谢兰心:“哦,那是得好好伺候着……” 五千两买个奶奶回来,抵得上她五间客栈了。 两人到了耳房,还没到地儿,远远就听见有叫骂的声音。那小厮还是笑,领着谢兰心到了其中一间屋。 门上上着锁,隐约能听着里头咕咕唧唧的说话声。谢兰心二人的脚步声一到,那声音便没了。小厮开了锁,她推门进去,先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味儿。谢兰心捂着鼻子,瞧了瞧,里头有几张凳子,地上铺着薄薄的床褥,除此之外,还有些没收拾完的残羹冷炙。 屋里或坐或卧,有七八个姑娘正盯着她。 “哎姑娘,里头味儿不太好闻,不过您担待些,咱也怕她们跑了,这不门窗都封死了么。”小厮点头哈腰,接着向里训了几句,让姑娘们都一字儿站开,等候谢兰心的挑拣。 高矮不一、年岁不一、美丑不一……不过比上间屋里的好些,没那么崩溃的模样,有的还在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谢兰心一笑,挑了几个眼光活络的,一看岁数,差不多十五六。她点点头,继续去别的屋看。 耳房大小不等,有的屋里装四五个姑娘、有的装得下十多个。二人一一地找,谢兰心挑了五个出来,清一色干净模样、中等个头,最小不过十二岁,跟着便去与牙婆算钱。 正逢有老妈妈来看人,三两个人正围拢在一间屋前,拉扯着个女子,骂骂咧咧说些什么。那妈妈一声骂,姑娘声儿比妈妈还高,差点要盖过了天去。吵得人直捂耳朵。 谢兰心被那动静吸引过去,问那小厮,“那边怎么了?” “谁知道,那妈妈是平乐坊的鸨儿,估摸着挑干女儿来了。”小厮道:“怎么就挑到这刺头身上……” 那姑娘的骂声飘了过来,“我放你娘的狗臭屁!姑娘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家,你这不长眼的母狗!自个儿被千人骑万人压就算了还要来祸害别人家女儿!你若敢买姑娘,姑娘放把火烧了你家娼院!” 接着就被牙婆一鞭子抽在身上。那清脆的鞭声隔着丈来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兰心一皱眉,“那姑娘也是个丫鬟出身?性子这么烈。” “谁说不是!您可不知道,前儿月被跟着小姐被发过来,隔了一夜,那小姐就自尽了。单剩下她一个,也有来买的人,通通被骂跑了。鞭子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除了一张脸,身上都被打烂了,还是死鸭子嘴硬。喏,估计鸨妈妈是白受这顿气了。” ----------- 再过一章就是第一个故事啦,本章名字就叫书中难有颜如玉~~ 第十三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二) “走,去看看。”谢兰心抬腿就往那里走。 走近了,才发现小厮所言不虚。那姑娘还在满口喷吐沫星子,身上一见藏蓝的单衫,被抽得一条一条,褴褛地挂着,手上的鞭痕还是心伤,简直没一块好肉。可一张脸还是完好无损,近处一看也是个清秀人儿,瓜子脸、樱桃口,一双柳眉竖成了倒八字,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 几人拉扯个不休,那鸨儿一转眼,正看见走来的谢兰心,先一眯眼,“哟,这个倒是不错……” “妈妈乱说什么!这是看货的主顾!”那小厮抢道。 鸨妈妈一听,把嘴一撇,顿时对谢兰心失去了兴趣,继续骂那姑娘,“我若不是瞧着你有两分姿色,早不要了,别吵得你跟贞洁烈女一样,你要真烈性,早抹脖子了!” “呸!你们害我,还要姑娘我去抹脖子,你们自个儿怎么不去死!”姑娘再骂。 “反了反了……”那牙婆面成了猪肝色,不抽鞭子了,让人去拿了麻绳来,就要去捆。谢兰心插了进来,“慢着,妈妈,这姐姐怎么卖?” 鸨妈妈吊着眼儿看她,“我二十八两已经给了的,怎么,你想要?” 那姑娘也看了过来,止住口,发髻已经散乱得不成样,眼中尽是血丝,满是警惕。 谢兰心淡淡道:“妈妈费心,若肯割爱,我给你三十两。” “哟。”鸨妈妈笑了,“说得哪里话,姑娘有钱不假,可这小蹄子我一早儿就看中了,只白教她一顿骂,我也倔脾气呀,就想要她。” 谢兰心早听出了这话中索价之意,也不争讨,只道:“那我再加二两,妈妈去买碗茶,压压惊。” “姑娘,我纵是有心转手,只是气不平呀!一大清早的我放着生意不做,在这儿耗着,就为着她……” 青楼大清早哪来的生意?谢兰心扫了她一眼,继续道:“这姑娘性子太烈,妈妈买了回去,说不定她就上了吊了。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妈妈又何苦做这不讨好的买卖?这样,我三十五两买她回来,妈妈用这银子买个温顺些的,也放心。” 鸨妈妈慢慢有了笑意,只是待价而沽,又道:“你是不知道,这姑娘我那舍得放……” “三十五两,妈妈,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谢兰心打断她。 那姑娘来来劲儿了,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插嘴道:“老娼妇,姑娘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你若今日把我买回去,我日头下山前就咬舌自尽,要么就划花这一张脸,你日防夜防,还能时时刻刻都防着不成!” “你闭嘴!”那牙婆一拽她。 姑娘一口唾沫唾在了牙婆面上。 谢兰心板着脸不笑,紧盯着**儿,直到对方终于落败下来,恨恨瞪了一眼那姑娘,“罢了,我也不是小肚鸡肠,三十五两给我,她让给你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谢兰心当下给了银子,鸨儿一转手多了七两银,心满意足地走了。那姑娘瞪着谢兰心,“你看着是个好人家的姑娘,缺我做个丫鬟?” “对,还差个丫鬟。”谢兰心终于笑了起来,“要机灵的、身子骨不能太弱、还要忠心。” 那姑娘一听,眼儿一转,“我机灵呀!小姐在时最看重我了,什么事都是我经办的,肩能挑手能提,一口气能跑上三两里!忠心那不必说,若不是我们家小姐去了,你要买我我还不卖呢!” 谢兰心看向她的两只手。 姑娘些微不自在地背了背手,“小姐,我能长好的,不丢你脸。” 谢兰心不答,反牵了她的手出来,看了看,与旁边小厮道:“拿点伤药和干净布来。” 说罢,又问她:“对了,你叫什么?” 那姑娘愣了愣,瘪瘪嘴,声音低了点,“巧巧。” “哦,我娘名儿里也有个巧字。”谢兰心道。 “犯了主母的讳啦!”巧巧道:“这是以前主人家起的名儿,那小姐您给我重取个吧。” “不用,巧巧就很好。”谢兰心笑了笑。 她把先前买那五个姑娘的定钱给了牙婆,约定几日后来要人,却让巧巧直接跟着自己,换了身完好干净的衣裳,手上上了药,缩在宽宽的袖儿里,又去看了发卖的男子。 巧巧果真伶俐的很,也不碎嘴,跟着谢兰心,也帮着相看相看。 小厮要长得清秀老实的,也要机灵,不能太聪明,否则恐生二心。男子分年岁大小,关在不同的屋,门是铜铁的,每人都被捆缚着手脚,像待宰的牛羊一样,等着主顾到来。 看了几个,谢兰心不说话,只听巧巧道:“这个不行,长大了太难看;这个不行,你看他一脸奸狡相;这个也不行,太唯唯诺诺了,胆子太小……” 说归说,她发现这个巧巧相人的眼光还真是挺准。她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不像谢兰心多活了一辈子,竟然如此有主见,让谢兰心越发觉得,这三十五两银子,说不定真是值价儿了。 挑挑拣拣,选了十个小厮来,也给了定钱,让到日子一起来要。谢兰心花了一上午时间,办定好了事,带着巧巧回了客栈。 第十四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三) 明羽早等在客栈里了,同扇坠一道儿。那小厮面上喜气洋洋,一见了谢兰心便拱手哈腰道:“给姑娘见喜了!那地儿咱已拿下来,上头盖了一楹七八间屋子,里头还有三进院儿,装饰物件都瞧见了,是再好也没有的!” “左右相邻的几间杂货铺子也收了下来,或是改建、或是扩大门面,你拿主意。”明羽也接过话,微微笑道:“你若无事,晌午咱们去看一趟。” 谢兰心喜盈盈地应下,把巧巧拉出来,“这是我新买的丫鬟,以后贴身跟着,跑个腿儿传个话也方便。” 巧巧与二人见了礼,自觉退到一旁。谢兰心又吩咐了几句,先备了饭,午时便与二人去看了屋子。 果真如二人所说,那地儿在西市靠南,正临着西南大道,附近都是些酒楼饭馆,离得不远还有勾栏瓦肆,人来人往,是个再好不过的地面。原主人是个住家的破落户,从前祖产都变卖完了,只剩了七八间空屋子在此,如今也想卖个高价。 “收这些花了多少银子?”谢兰心问。 “不多,”扇坠道:“这几间屋四百两银子、旁边几间铺子二百两、中人保人各给了二十两。” 这就六百多两银子消了。 谢兰心指头算算,晨时买丫鬟小厮花了近一百两。客栈还没开起来,口袋里就只剩五百来两了。 她肉疼得不得了,“那屋子也忒贵了些!” “不贵了!那主儿原还要一千两银子呢!后来小的报出了咱大人的名号,这才把价儿压了下来!”扇坠道。 谁不知道这地面好?谢兰心也知道,再低恐怕真拿不下来了。 那屋子前前后后的景致甚好,进了院儿,外头喧闹的人声便小了。院子里有屏风挡着视线,转过去了,先是一座别致的假山,无水,只有周遭错落的花树。如今天寒,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朝天顶着,依稀能看见中间残破的鸟巢。里间屋隔着屋,有走廊连通,廊柱原是漆的朱红色,如今掉落剥蚀,颜色上的纹路也乱了。 几人走马观花,把几间屋子都看了,原主把里头家具差不多办了个空,只剩了些太大搬不动的,也是陈年旧物,着实沉重。谢兰心用手一摸,还是黄梨花木的,光那几件家具也值个二三百两了。 他们到时,那原主正半躺在正屋的一张暖炕上,还未到数九寒天,已经烧暖了炕床,后背垫着老旧的天青福寿纹杭缎引枕,穿的一身玄色暗红绲边长衫,半散不散,是个中年人,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三角眼眯缝着,神色飘飘然然飘飘,仿佛躺的不是一张半旧的老炕床,而是瑶池仙境里王母娘娘的仙床一般。 几人刚进去,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硫磺臭味。谢兰心皱了皱眉,便看见炕边半桌上一张三开的纸包。 明羽也皱着眉,三两步上前,碰了碰那人的额头,又轻拨开眼睑看里头的瞳孔,道:“上午时还有点精神,这会儿怎么……病了?” 谢兰心把他拉了回来,“五石散。” 她捏着那半张纸,上头尚有一点残留的粉末,道:“怪不得到变卖祖产的地步,不中用了。” 五石散在大陈并不多见,前朝风气倒是盛行这个。从前明羽对她说过,这东西一旦沾上,便再难戒掉。服用时会觉飘飘欲仙、极乐无比;一旦药效过后,整个人都萎靡不振,逐渐消瘦下去,再好的身子也扛不住这样折腾。 此时明羽还只是听说过这样东西,又听谢兰心满脸凝重地与他道:“你可千万不能吃这玩意儿,尝都不要尝一下!知道不!” 明羽又想笑,又想说这东西他压根不感兴趣。看着她的神情,却要亲耳听到他发誓一般。 这是好意。在这小丫头身上,他看到了太多对他的好意。 “好,我不吃,一口都不吃。”他保证。 谢兰心这才放下心,用脚踢了踢那人,“喂,起来了!” 那人似乎才察觉到什么,只是眼角睁了睁,半支起打量的神色来,不一会儿,又疲倦了下去,懒懒道:“谁……啊……” “看地面的人。”扇坠接了话茬,“定钱已经给了,你找个时间搬了出去吧!” 说十句,那人回一句,还牛头不对马嘴。几人一看,得了,今日是说不成了,索性掉转头便要回去。 刚出了屋子,侧面那半月的角门处却一闪而过一个单薄的身影。明羽眼尖,“什么人!” “兴许是那人的家室?”谢兰心道。 扇坠“哎哟”一声,“那家还打着光棍儿呢!下人早给卖了,就他只身一人!” 那身影乍看之下是个女子的模样。谢兰心走到角门,冲外看了看,是个狭长的备弄,再外连着走廊,也没见着什么人。她刚想要转身,眼角却瞥见那身影小心翼翼地又出了来。 一回头,她愣了愣,前头是个年轻的妇人,有些憔悴,头上不着朱钗,穿着粗布灰衫,但相貌仍是不错,面上通红,半低着头不言语。 “你是哪家的?”谢兰心问。 那妇人挽着髻,应是已嫁了人的,闻听此话,张嘴欲言,半天才细声答道:“奴家与相公借助此处,这位姑娘,可否……” 后头明羽等人也过了来。妇人一看,羞得忙用袖遮面,转身便要回避。 明羽与扇坠两个也不好近前,只得让巧巧跟随谢兰心,与那妇人一同进了里屋。 一路上谢兰心小声与巧巧道:“哎……你说那明小羽,见了我也没那么大的反应,我以为他看不上这些男女大妨,怎么碰见个妇人就要回避……” 巧巧道:“……” “也不是啊,你看他刚刚脸红了没?好像有一点……不对好像没脸红,但是一脸不自在的是做什么?我见他时,他也没一脸不自在地看着我,你说……” “姑……” “难不成他不把我当女子看待!他觉得我太浮性了!?太浪荡!?太水性杨花!?难不成他在心里已经把我看低了一分?天呐……” 第十五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五) 谢兰心一路唧唧咕咕,终于听到巧巧大声叫了一句。 “姑娘,咱们到了!” 屋子里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妆台,有面看不大清的铜镜搁在桌边上。虽然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窗门紧闭着,却隐隐能听到不远处朗朗的读书声。 谢兰心注意到桌上摆着个小簸箩,里头有针线布料,还有面绣了一半的刺绣,针黹手法十分精巧。 她拿起那半张刺绣,“这是什么?梅花?” 妇人点点头,“才绣完一半。二位请上座,敝户贫寒,无茶可待,奴家为两位姑娘倒杯热水。” 巧巧挑了张凳子,让谢兰心坐了,自己立在一旁,看那妇人倒了水,先行了个礼,局促道:“小妇人姓王,夫家姓甄,我们二人去岁来京,丈夫明年春闱赶考,奴家跟随,伺候丈夫,也做些针黹,售卖渡日。这屋子是丈夫一个友人的,他心地慈善,见我二人无处下脚,便收留我们至今。前儿些时奴家听说要卖这屋子,想必买主是您几位了?” “对。”谢兰心道:“我们打算开间客栈。” 王氏听了,面色又涨得通红,似乎有什么话始终说不出口。 其实她不说,谢兰心也猜得个八九分,就是巧巧也听明白了,脱口道:“甄家嫂嫂,咱们是要开店面的,那你与你相公可得打算打算呀!” 谢兰心微微摆手,“你们有地儿投住么?” 王氏这回不止脸红,眼圈也红了,摇摇头,从衣箱中找出了个物件来,“奴家想……能否换得这一席之地?” 她手中捧着折折叠叠的一块布,上头似乎绣了花样。谢兰心好奇,接过了,大摊开来。 她和巧巧两人同时看呆了。 那布儿足有十尺来高,宽了下也有七八尺,正是幅挂画的模样,上头一针一线绣了一整幅花开富贵图,牡丹、芍药、迎春、桃花、杏花……群花入眼,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满朵怒绽放;有的一丛丛、有的一枝枝;有的葳蕤婵媛、有的遗世独立。颜色并不太挑眼,却比一般的花开富贵图不知高明到了哪里去,无论是布局用色,非十分技艺之人,无法描摹。 “绣得不算好,可也算能入眼。姑娘瞧背面。”王氏道。 二人再翻开反面,看直了眼,竟然又是一幅花开富贵! 谢兰心盯着找藏线之处,却连一个线头也没找着。这面绣与正面稍有差别,仔细一品,这才发现,正面是仲春时节,花开满眼;反面却绣了个暮春时节,众花自有谢有开,浑然天成、巧夺天工。 这幅画若装裱好了,拿到市面上去卖,不说多,怎么也得卖个二三百两银子。 巧巧啧啧叹道:“姑娘,这手艺真是绝了,我就没见过这么精湛的绣法!” 王氏吞吞吐吐道:“这个……原是奴家偷着绣的,就想着到难以为继的地步时,把它卖了,或可得些银两……不知姑娘觉着、觉着可好,若还能收留我们住在此处,这画儿就、就送了姑娘了!” “为何要偷着绣?”谢兰心不解。 “那陈相公——就是屋主人,常会来此探看,奴家绣的针线一半要交给他,他便供我们住着。”王氏轻声道。 “咦?你不是说那陈相公是你夫君的友人么?”巧巧毫不客气地道:“怎么住他间空屋还要交租子?那他给不给你们吃喝?” 王氏一面摇头,一面小声道:“轻声些、轻声些!” 那读书声略停了停,又继续响了起来。 “隔壁屋的是你夫君?”谢兰心问。 王氏点点头。 谢兰心看着画,越看越爱,实在觉得精妙无比,整整齐齐叠了起来,问道:“这双面绣法,你可还会别的样式?” “会的。”王氏忙道。 “那……你除了会刺绣,还会什么?” 王氏为难地想了好半会儿,道:“奴家也只会刺刺绣……” 谢兰心开口,“会写字吗?” 她点点头。 “那会写信作诗什么的吗?” “略会皮毛。”王氏答。 “做菜呢?” 王氏道:“自然会的。” “那……收拾屋子?洗衣烧水扫地?” 王氏再点头。 谢兰心吁了口气,“那就是什么都会了嘛!对了你跳舞唱小曲儿会不会?” 王氏一咬牙,“奴家不做那勾当!” “好好好……不做不做……”谢兰心忙安抚道:“让你们住也不是不可以,我正要招厨子,你若是会做甜汤点心,那是更好了。” “这些奴家都会。”王氏松了一口气。 谢兰心道:“你这幅画就已经很好了,我客栈什么不多,就是屋子多,你们只管住着。你平日里可也不用老刺绣,帮着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对了你会看账本么?” 王氏又点头,“会,家父做过账房先生,也曾教过奴家。” “太好了!”谢兰心笑道:“你可真是样样都会!这样,你在我店里帮忙打理,吃住我一应承担,做得好了,我还有月银给,可好?” 王氏大喜,倒身下拜,“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正这时,外头有不豫的说话声传来,“娘子!是谁在此吵闹?” 王氏一听,忙道:“这是夫君!” 她开了门,谢兰心抬眼望去,只见个斯文书生站在屋外,手中尚捧着一卷书,高高瘦瘦,头发高束,褐色长衫被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乍看之下,也是个清秀的公子模样,只是面色不大好看,先看到了谢兰心,眉头一皱,转过身去,向王氏道:“那是什么女子?何故跑到我家来大吵大嚷,还有没有礼数!” 王氏尴尬无比。巧巧抢道:“咱们是你未来的东家,这地儿,陈相公已经转手给我们了。” 甄相公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挥手一拂,“什么东家不东家,这里是斯文之地,你一个丫鬟,竟然口出狂言!” 谢兰心明白了,这书生敢情都还不在状态。 王氏又是急又是臊,把丈夫拉到一边,两人小声嘀咕了半天。只见那书生面色数经变化,先是红、再是青、再是黑、再是红,最后不知王氏说了些什么,他怒气冲冲,将她一推搡,也不管王氏哭泣,拂袖回了隔壁屋。 ------------- 章名讲的就是这俩小夫妻啦~ 第十六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六) 不一会儿,那读书声越发大地响了起来。 王氏被推倒在地,眼泪越擦越止不住。谢兰心忙过去搀扶,“怎么了?好好的就动怒了?” 她摇着头,起了身,掸掸身上尘土,只是叹气,哽咽了半天,才道:“是我们无礼。夫君他……一心圣贤书,姑娘莫恼,奴家代夫君陪个不是。” “无妨。你们只在这里住着,过几日客栈修葺好了,我为你们挑个住处。”谢兰心道。 当下再没了话。王氏又谢过了,谢兰心便叫巧巧带上绣品,二人一同出了去。 半道儿上,巧巧噘着嘴道:“姑娘啊,我瞧那书生就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情两眼一抹黑,留他们住这里,往后可别生出是非来!” “他是不通人情,但他内人可不是。”谢兰心道:“我是冲着王嫂嫂,否则留他住着做什么?” 北地日光稀薄,不到上灯的时刻,已经开始渐渐转冷了。巧巧叹道:“姑娘,我觉得女子一生,实在是苦。同样老子娘怀胎十月,生成了男子,便一世潇洒逍遥,三妻四妾、出世入仕;生成了女子,一辈子只在两间房中消磨,一间是娘家闺房、一间是夫家闺房,要谨记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伺候一家子起居,公婆稍有不顺,轻则训责、重则打骂,万一犯了七出之条,还要被休归娘家,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就算夫妻恩爱,若一朝夫君不测,没了倚仗,就得守一辈子寡,再嫁则是没了名节。你说,都是血生肉长的,为何女子就被这么欺压?” 她眼中闪闪,瞧见廊外飞鸟,便笑了一声,指着那处道:“咱们活着,都不如那鸟儿,还能飞上一飞。” 谢兰心半晌默然不语,直到看见了院外明羽的身影,才道:“可惜世上女子,没几个似你这样想。多年媳妇熬成婆,反过来再要后辈女子三从四德。” “不过我觉得,姑娘你肯定不是那样的女子。”巧巧又道。 二人出了后院,谢兰心见日光下明羽修长的身形,如一杆缨枪,眼眸神采奕奕,朝自己看过来,那目光中仿佛蕴着千万点寒星,盖过了淡薄的日色风采。他唇角微微扬起,神色温和。 她不由地微笑。若是世上还有一个敢为女子命运鸣不平的,恐怕就是眼前这人了。 当年以为命不由人,却是三生有幸,遇着了他,是他让自己觉得,这一辈子,还有个指望。那样不计她的出身,敬她、爱她,就算不过短短十来年,谢兰心也觉得,这一世,值了。 以至于后来她孤身一人,再没改嫁,不是为了那一纸烈妇诰书,只是因为——没人能比的上他。 几人回了客栈,扇坠当下辞别,说还有一票儿事没完。足足忙活了十来日,终于在原有的住房之上,修成了一座极其敞阔的二层小楼。 谢兰心每日都去探看,又与巧巧采买了好些物事,旧木桌椅家具一应该扔的扔、该卖的卖,重新又置办了几十套漆木家当,每屋中布置好不重样,有的典雅、有的繁复、有的华贵、有的简致,不一而足。 客栈房屋分三六九等,除了隔间的单个房间,还有通铺,后院的地儿更大,分了七八间独院,每院两进,东西各有耳房,当中卧房布置也不落俗套。谢兰心把专找人画的各样画儿都挂上,对联也是找饱学之士题的,院内处处种植翠竹,都是耐寒的品种,即使越冬,也不会冻死,来年再发葱翠,可使一院都幽雅明静。 自然也布置了几间富丽堂皇的院落,大多为往来行商而设,此种人不同文墨,不爱那些迂迂繁繁的琴棋书画,专爱住富贵地儿,屋里瓷瓶金玉香炉越多越好、幔帐要湖绸的、被褥要绣金线的、墙上要挂佛祖观音的画儿,再不济也要是幅美人图,看着养眼。廊柱上对联要吉祥贵气的、就连院中植株也要是名儿吉利的。不能有“沉”、“掉”、“亏”的名儿,谐音也不成。 谢兰心专把后院一间留了下来,只是缩小了规模,供王氏夫妇居住。几日来不见那处动静,她也懒得去看,只叫巧巧扇坠打理好一应事项。 这日刚大局布置好,扇坠就前来报,“有个书生在外头等着,说是姓甄。小的瞧了,是陈相公那个友人,听巧巧说姑娘是见过一面的。” 大清早的,谢兰心还在对镜梳妆,闻听了,便问:“他来做什么?” 巧巧给她鬓上插了支梅蕊攒玉点金簪,笑道:“必是来找茬的,奴婢猜猜,十有八九是嫌姑娘给他的地儿小了。” “那就让他等会儿,我梳完妆了就来。”谢兰心道。 扇坠自去。巧巧比了两根玉钗的样式,道:“姑娘是要慢慢地梳还是快快的梳?” “自然是慢慢的,用足心思,也好待客。” “得令!” 这一顿梳妆,整整花了一个半时辰。眼看着日上三竿,再过一会便要午饭了,谢兰心这才慢慢地起了身,带着巧巧,穿过后院游廊,到了前院中厅。 甄书生早就在此等候了,眉目中一股怒意。一旁木立着个小厮,正是前些时日谢兰心买回来的一个。上了茶,便不发一言。甄生等得不耐烦,不时拿话刺他一句,无奈对方毫无反应。他有气无处撒,犟着性子不去喝那茶,一上午时间,白白耗在中厅,喉头也干渴了起来。 再过一时半刻,就要开午饭了,这户人家瞧着是个富贵的,也不知该怎样留人用饭…… 他正胡思乱想着,便见前日里那个头不高的小丫头来了,后头还跟着那尖酸刻薄的奴婢。甄生当下站起,欲言一二,却又重重坐了下去。 “甄相公好等,我晚来一步,失礼恕罪。”谢兰心道。 小厮上了茶退下。甄生冷着脸,“原来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不仅迟迟不来,纵便来了,还只是个闺房中的姑娘。” “甄相公所言谬矣,家中并无外男,主事者也只我一人而已,我不待客,谁来待客?”谢兰心丝毫不怒,道:“有事请说,不必拘礼。” 第十七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七) 甄生默然了片刻,冷笑道:“在下可不敢说,贵府势力如此之大,再下怕说了,要被周大人一通好打!” 谢兰心冷眼看着他,就明白了,喏,存心来找茬的。 只是这书生不在家攻读圣贤书,找茬来做什么? “那甄相公,你到底是说不说?不说我们家姑娘可要走了!”巧巧道。 谢兰心又喝了口茶,眼见着茶杯见底了,往桌上一放,起身便要走人。 “慢着!”甄生一急,起身离座便大声道:“你们也忒仗势欺人!不过是周将军家中奴仆,在这京城地界,便敢如此胡作非为!今日抢我家的地,明日是不是就要去抢别家的粮了!你们……你们着实可恶!果真是小人行径!” 谢兰心听着觉得可笑,转身道:“那依你决定,该如何是好?” “自、自然是将地还了给子之!”甄生振振有词。 “哦。”她点点头。 这回明白了,敢情这是被人当枪使还帮着卖力数钱的。这书呆子懂得什么,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怂恿,他能想到这一层? 谢兰心这几日心情不错,也不予计较,便道:“那你让陈相公把那四百两银子还来,我这便送回地契,两下撇清。” 甄生听了,竟觉得甚有道理,“好,我这就去与子之说去,你可莫要反悔!” “反悔是小狗。”她扬眉一笑。 甄生这便匆匆地走了。他走后,巧巧不屑道:“姑娘,这定是被陈相公指使的呢!你何必又应了他,咱们吃力不讨好?” “让他去,他与陈相公不是‘友人’么,那想必陈相公也器重他了。”谢兰心道:“你猜他能不能吐得出那四百两?” 巧巧一愣,继而大笑,“高见、高见!” 甄生这一去,当日便没回来。巧巧自作主张,派了个小厮去听墙角,回来禀报,“小的去时,那陈相公正在詈骂,说什么‘这许多天,难道放着银子不用’、‘早便凑不出四百两之数了我拿甚还她’之类的话,又将甄相公臭骂了一顿,甄相公只说,‘你不是让还那四百两银么?’,陈相公又骂了,说‘我何曾让你只要回那四百两,她在我家中大动土,难道不给些赔偿?’后来就没听见陈相公说话了。” 巧巧捂着嘴笑,“好好好、你这小厮真是伶俐,姑娘,莫若给他几个赏钱?” 谢兰心淡淡看着她:“我并未叫你去听墙角,既然你自己决定了,那赏银你便自给吧。” “姑姑姑娘!我、我哪有钱可给!好姑娘……你最心好了,奴婢知道错了,您就宽恕则个嘛!下回奴婢定然不敢啦……”巧巧哇哇乱叫。 她低头喝茶,待巧巧歇了,这才缓缓道:“姑娘没银子,你把头上那支钗取下来,赏了出去。” 巧巧一呆,偷眼看谢兰心的神色,发现她面上并无笑意,也不甚见恼,摸不准主子是个什么心思,心下有些忐忑,只是肉疼地抽出鬓上一支百灵衔枝错银钗,那还是姑娘前两日刚赏的,这还没捂热…… 赏赐给了,直到小厮退下了,谢兰心也没说话。她坐在妆镜前,看自己的模样,仍是小小的,甚是青涩,却有一股从容典雅之感从镜中泄出,无故就让巧巧觉得心虚了一层。 “姑娘,您可真是沉鱼落雁,再过几年,定然出落得更好的……” “你可是觉得,我年岁小,可以容得奴婢丫鬟骑在头上,代我做出决定?”她打断她。 巧巧愣住了。 这是被跟谢兰心半月以来,她说过最重的一句话。 谢兰心面色如常,看着她,等着她答言。 巧巧一时挤不出话来,强笑了一霎,慌张了起来。她忘了,眼前这个不是从前的主子,自从跟了她,也不过十余日,脾气秉性都还未摸清,只是平日里看着好说话,因此逐渐忘了本分,没了顾忌,她忘了——这终究还是自己的主子。 谢兰心道:“我并不觉得丫鬟奴仆低人一等,只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一个家,一张嘴就够了,不需要千人千口,现在是在我跟前,若往后你碰着贵人,自作主张惹怒了他,我是救你好、还是不救你好?” 巧巧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嘴皮子抖了起来,涨得脸通红,难堪地低下头,眼眶慢慢红了。 谢兰心却并未动怒,顿了一顿,将她的手牵了出来。 那不止一双手,连手臂上都被牙婆打得红痕交错,手背上更满是伤疤,将养了这些天,终于见好了些,只是痂去了,疤痕还在。 巧巧记得,当日姑娘就叫人为她上药,还不介意这样的一双手,那时她便认定,姑娘是好人。 “不是不让你去听墙角,只是你在行事之前,自然要告我知晓,否则若闹出乱子,怎么收场?”谢兰心又道:“你记住,我不是你从前的主子,她或许懦弱文静,我却不是这样的人。” 巧巧吸了吸鼻子,把手抽出来,隔了好久,才道:“姑娘,我知错了。” “真的知错了?” “真的……”她带着鼻音道:“奴婢……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从前做惯了,从前萧家姑娘是我主子,她的确是个没主意的,一个不留神,就被下面的奴才们欺负了去,有些事,是我轻慢了。” 谢兰心思索了片刻,脑海里隐隐记着了这么个萧家姑娘,只是印象太淡薄,似乎是少年时就没了的。她便问道:“你说的萧家,可是南城萧家?” “正是。” 她恍然,就说怎么听着耳熟,原来是那一家子倒霉鬼。她对了对年月,是了,这时候那萧家应该是刚倒台,家主绞刑,其余十四岁以上男子刺配充军,女子发配官卖,那会子传得也是沸沸扬扬,都说是因为沾惹了废太子之事。 究竟宫闱中是怎么一回事,她无从得知也不感兴趣,上辈子与那些毫无关系,没想到这辈子却买下了个萧家曾经的丫鬟。 谢兰心生了几分好奇,又道:“罢了,听墙角的事你长个记性就好了。你与我说说,你们小姐是什么样的?你可知你们家为何遭此大祸?” 巧巧一抬头,面色也白了几分,咬着唇道:“我、我……不敢说。” ------------- 为何我总是深夜更文。。 第十八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八) “去把门关了。”她道。 巧巧关了门,二人闭门在户,这时谢兰心才让她继续说。巧巧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姑娘,这些事儿我全知道,我是个罪人,若不是因为我,小姐……萧家也不会败落至此。” 南城萧家老太爷曾做过废太子太傅,时日虽不长,在朝中也得到重用,一时显赫。后萧老太爷致仕,几个儿子俱未入宦途,渐渐也淡出了京城风波。萧家之事,是在萧老太爷过世后几年发生,若他老人家还在世,恐怕也无力回天。 那时巧巧在萧家,是个头等丫鬟,却也只是个头等丫鬟而已。她主子萧家姑娘是大老爷的次女,生性极是怯懦,遇事毫无主见,衣食住行,都是巧巧伺候,几乎是听之任之,久而久之,也养成了巧巧精明能干、却不服管教的性子。 “姑娘,你说我这么伶俐的人,怎么就糊涂在了一件事上?”巧巧道:“我包办了小姐几乎所有事,怎么就没想到,她唯独在一件事上,没听我的主意?你可知有个书生,叫做韩素礼的,做过我们家小公子的西席?” 谢兰心摇头,这种琐事她上哪儿听去。 “可恨啊……这先生叫素礼,却一毫儿没礼法,千百般勾引到了我们小姐,将她迷得神魂颠倒,让我递简传书,我不干,就找了别的丫鬟,两人私相授受,我不知劝过多少回,她只是不听。那韩素礼有什么好的?会些风花雪月,哪是个正经人家?我家小姐不经事,轻易就……” 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两眼发红,想到那韩素礼,恨不得将他食而啖之。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来往了半年,他突然就辞了西席之位,说是要去博个功名,我们小姐不舍,却还送了好些金银首饰,之后就杳无音信。忽有一日,有黄门官过来宣旨,说咱们家私通废太子,妄想颠覆朝堂。一道圣旨,就断送了多少人性命。那些刺配充军的,有的根本没活过京外十里!好好一大家子,就这么散了……姑娘,你道圣上为何疑心我家谋反?你可知道证据是什么?就是韩素礼拿出的几封书信! “我现在是全想明白了,他韩素礼是个寒门学子,怕没有高枝往上爬,于是把咱们踩在脚下,成全了他的青云路!他曾出入过我家小姐的闺房,那里有大老爷挂上的字画,也有平日里的圈点注释过的诗书。小姐全给他看了,由此他摹着大老爷的字迹,伪造了印信,写了一封假书信,又把这信给了朝中贵人,自然就有人来揭发了!他好立功!” 萧家满门上百口,就这么毁在了一人的贪欲之下,冤海涛涛,谁去听一个小丫鬟的申诉?如今萧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更没人去平这怨恨了。 谢兰心默然听着,终了,叹了一声,“原来有这样的原委。也怪不得萧家小姐自尽了。” “小姐太傻,纵然自尽了,又有什么用处?亲者痛、仇者快,那韩素礼现在还不知逍遥在何处!”巧巧恨道。 “难道你有心要为萧家报仇?”谢兰心道。 巧巧双拳紧握在侧,面如寒霜,只是不说话。 “傻子……”谢兰心又叹道:“你是个忠义的,萧家之事错不在你。就算真要报仇,总要绸缪些,如今仇人在哪你尚且不知,况且就算知道了,他有靠山撑腰,你能奈他何?” “我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小丫鬟,还能怎么样?真找到他,一刀刺死了,自个儿再抹脖子就是了!总之不连累姑娘!” 她发傻,谢兰心却反倒笑了起来,如听她痴人说梦一般,有趣的很。 “宰相门前二品官,先不说你这辈子是否长久是个丫鬟,即便只是丫鬟,那也得看姑娘我的能耐。你与我一条心,往后我过得好了,你自然也水涨船高。到那时,还值得与仇人拼个你死我活么?” 巧巧愣愣地看着她。 “人的路是要自己一步步走的,是好是坏,三分天注定,七分却要人来定。万丈高楼平地起,先不要去想什么仇人,当下,咱们在京城立住脚才是正事。往后的事,一步一步来。”谢兰心道。 巧巧还是愣着,半晌,才明白了她话中之意。 “我不让你自作主张,也有这么一层意思。你不知会我一声,若好心办了坏事,出了岔子怎么办?”谢兰心道:“咱们一步步的走,你却要拉着我倒退么?” 巧巧长叹一声,先定定看着谢兰心,终于垂下了目光,在她跟前正跪,恭恭肃肃地行了个大礼。 “巧巧——知错了,往后定然不会再犯。” 谢兰心将妆镜卡上,用手摩挲着侧面菱花的纹路,道:“起来吧。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说起,你萧家的事,只烂在心里,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巧巧认真应了,重新开了门,擦掉了眼中的泪,见那天光从门窗外照了进来,好一片朗朗晴空,胸中郁垒一吐而尽。她微微地笑了起来,转头与谢兰心道:“姑娘,这浩浩青天,原来一直在咱们头顶上呢。” 谢兰心的客栈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自个儿住的前厅后堂早已完备,她闲来无事,便每日里去看其他院落修葺的进度。一天天地翻新,再有个四五日,便要完工了。 这时的事儿也没什么,她备了礼送去邻里接访,又订下了五日之后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太白酒居的饭菜酒水,以备当日宴请四邻之用。余下便隔三差五地去看明羽。 明羽的屋子也早已落建完毕,是间敞阔别致的院落,一院三间房屋,两旁两间,正中主屋,按照他曾经的喜好,并不多做修饰,只在侧壁上挂上一幅一人多高的九州山水图,桌椅书柜颜色多漆青灰,显得古朴而沉稳。院子里设石凳石桌,一旁还打造了兵器架。谢兰心亲自挑选,买了上好的兵器,刀叉斧钺、棍棒枪鞭五花八门,外还搭着布棚防雨。落成之时,亲带着明羽观瞧,他眼中亮如夜雪,到底还是个少年,喜怒都现在脸上。谢兰心看着他笑,心里头就说不出的高兴。一高兴,又把大江南北其他古里古怪的各种兵刃都买回来送去了。 第十九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九) 她到明羽院中时,他正在练武,拿的是那把半人长的大刀。谢兰心试过,沉甸甸的,少说有二三十斤。明羽将那刀舞得虎虎生风,刀刃反射着寒光,似乎把阳光携在了刀上,令人看之不足。时值深秋初冬,她穿了里衣中衣外衣三层,明羽却只穿着薄薄的单衫,一举一动间,几乎能从宽松的领口看进去,看到里头铜色紧实的腱子肉。 谢兰心也不说话,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着看他练家伙。 明羽练完了刀,又抽出大斧来,生铁做的好家伙,练了一套。额上有密密的汗珠,却不见气喘,十足的精神头儿。 她坐着看着,又想到从前那些时光,他二十来岁,已经能用五六十斤的板斧,舞上一轮,说话都不带喘的。谢兰心老笑话他,明明一个看着稳重温和的人,怎么尽爱使这些又重又笨的大家伙。他笑着说:“用它们对阵,即便我不使力,一斧子砸下来,就能要人半条性命,事半功倍。” 那时她还爱看着看着,趁空凑上去亲个嘴儿…… 想着想着就出了神,直到耳旁一声呼唤,“谢姑娘?” “嗯?”她一抬头,发现明羽不知何时已然听了招式,往这边看来了。 明羽与她相处了三个多月,无论是在上京的途中,还是到了京城,与谢兰心都保持着尽量疏远的关系。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里能少见就少见,见了面,也不曾主动说起过闲事。谢兰心不知在心中多少遍告诉自己,这个明羽,还不是上辈子的那个夫君,他虽属武人,却是个君子,仍是谨守“男女授受不亲”之则,但是…… 还是不爽啊! 谢兰心摆上了一幅笑容,“小羽。” 称呼又变了。 明羽板着脸,把大斧往兵器架上一插,“姑娘来有何事?” “无事,来看看你。”她笑着道。 他英俊的脸上无甚表情,只是抿着嘴,又抽出了一把长剑,这回背着谢兰心,练了一套剑法。 一院之中只有剑破开空气、呼呼生响的声音,两人之间沉默得一句话都没有。 练了几十招,明羽收停剑招,生硬地转回头,道:“姑娘若是无事,可否先行回避,刀剑无眼,怕伤着姑娘。” 谢兰心托着腮道:“你是怕刀剑伤着我,还是流言蜚语伤着我?” “……都怕。” “明羽,”她道:“你怕旁人的流言蜚语么?那在旁人眼中,我独自与你共上京城,名节早已失掉的了。我都不在意这些,你在意什么?” 明羽看着她,又别过眼,眸中有尴尬、有无奈、有羞窘,却唯独没有厌恶。 “姑娘还小,外人暂不会说三道四。往后若是有话,让巧巧来传就好。”他道。 谢兰心又笑了,换了副坐姿,“喂!” 她在身边的石凳上拍拍,让他坐过来。 明羽愣了愣,脸又微微地变成了红黑相间的颜色。 “怎么,现在又没有外人,我与你说说话都不行?”她叫道。 他长剑入鞘,放回兵器架,慢慢地才走了过去,并未坐她身边,只挑了对面的凳子来坐了。 谢兰心笑道:“你是个君子,我便以礼待之,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有什么越礼之举。若是换了旁人,像那陈生甄生的,我看都懒得看一眼。” 明羽无奈道:“那我还要感谢你青眼不成?” “罢了,你是根榆木,难道我还要做上头的疙瘩不成?”谢兰心噗嗤笑道:“我心中有好多事,却没有人能与他”说一说,所以来看看你,倾吐倾吐也是好的。” “……那你说,我听着。” 待要说了,谢兰心又不知从何说起,脑袋里的确有许多件事密密地吉绞在一起,千头万绪,理也理不出来。 她抬头看着稀薄的层云,道:“我三个月前死了娘亲,但其实直到如今,也像是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昨日已经做了一遍,不知道老天爷让我再来一遍,是个什么意思?” 明羽长了薄茧的干净手指搭在石桌上,轻轻一动,却是看了她一眼。 谢兰心想了想,又慢慢地道:“那个梦中有很多喜乐,但时日太短,总的算起来,还是苦多乐少。不知道再来一遍,能不能稍稍地改一下。” “姑娘思绪过重,还是保重身体为是。”半晌,他说出了这么一句。 不怪他听不明白,就连谢兰心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道这事。 她叹了一声,盯在明羽脸上,看了好久,直到对方有些不自在,才又道:“不过有点事我很感兴趣。” “何事?” “以前我一直有个愿望。若是大陈的女子都不再卑微懦弱,敢说敢笑,也不再死守那套节烈孝妇的把戏,这日子会不会有趣很多?”谢兰心扬起唇笑,“那时只是个念头,但既然老天爷对我如此优待,我们不妨把这念头付诸行动?” 明羽:“???” 谢兰心两眼发光,“这事我谋划好几日了,就连客栈后边都盖了几间连屋。我打算前头开客栈,后面就……” “就什么?”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做个女子聚会之所,品茶谈诗、奏乐抚琴,一则教一些诗书礼仪,二则——使她们明白,我们女子,也是大陈的一根主心骨,不用时时刻刻依附着男子,做个柔弱的菟丝花!” 这番话,若是让别人听到,定然要惹来一阵天翻地覆,还不知要遭到多少人口诛笔伐! 明羽张口结舌,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谢兰心说完这大逆不道的话,小脸上似乎都泛起了光彩,莹莹如玉,越想越是激动,自言自语道:“前头客栈名儿我已经想好了,就叫鸾凤客栈。取 ‘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之意。那后院的名字……” “贵妻品茶会?俗……” “百鸟朝凰?不行,太赤裸裸了……” “牝鸡……” “那是贬义。”明羽木着脸坐在对面,道:“你若真想干这惊天动地的事,女子贵为千金,就叫‘千金娘子’好了,雅俗共赏。” “千金娘子……千金娘子……”谢兰心一遍遍琢磨这四个字,越嚼觉得越有滋味,不禁拍案而起,叫绝道:“好!好一个千金娘子!是了,我这院儿就叫千金娘子!” 明羽黑着脸看她,觉得自己十几年来的见识又一次被颠覆了。 ------------- 好了,书名终于出来了~~~~ 第二十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 隔了一日,正当午时,谢兰心昏昏地有些犯困,正要去榻上眯一会子,适逢巧巧来报,说甄家娘子带着篮东西来了,说想见她。 谢兰心想了想,估摸着是为着她相公前日里冒犯了的事,也没什么兴致,便与巧巧道:“你替我待一待客,过后回了我就是。” “那巧巧先请姑娘个容许,能与甄娘子唠唠家常不能?”那婢子笑眯眯道。 她挥挥手,“去去去。” 巧巧笑着去了。 一个时辰后,隐约见阳光渐薄,寒凉的晚风初起之时,谢兰心刚醒,便听巧巧来叩门,进来后,先伺候她洗漱穿戴了,传了晚饭几碟子小菜与一道银耳珍珠汤,这才慢慢地说到了王氏。 “我都打听好了,那王氏看着有礼有节,原来真是个大家闺秀的出身!从前在沧州居住。姑娘你猜她家先前是做什么的?”巧巧道。 谢兰心道:“无非是秀才门第,她父亲不是做过账房先生么?” “是也不是。”巧巧笑道:“那是她爹贫寒时的生计,后来他中了举人,合家也都富足起来了,州府的府台大人给了个主簿的活计,你说他们家从此算不算个大户了?” 她说到此处,又停了停。谢兰心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巧巧便又道:“那甄生倒也是实打实的举人老爷,可惜家中贫寒,又太不通世故,辞了沧州世卿大家给的好处,前几年每逢会试,都要赶赴京城参考,考了五六年,总是名落孙山,一来二去,家中资产都考没了,他老丈人家原本就不太欢喜这女婿,渐渐地也不往来了。喏,这一回还是甄娘子同他商议,说索性就一同去了京城,就年年考着,也不用来来回回地跑了。” “会试难度比乡试可大得多,若非有门路者,必须是智谋兼得之人才能考中,甄生那种性子,恐怕考到老也未必能中。”谢兰心道。 “谁说不是?她娘子知道了他前几日在咱们这儿口出不逊,又气又羞,这不,带了一篮子鸡蛋来,说是赔礼。”巧巧道。 谢兰心曾见那后院有养鸡,不过两三只,能攒下这一篮子鸡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日。她摇摇头,“摊上这么一个不晓事的丈夫,也真是命苦。” 这么说着,转眼到了客栈完工之日,里里外外俱都打扮好了,因是全新,处处都用红绿绸子装点起来,牌匾也做好送了来,正挂在临南街一面,上刻着四个大字:“鸾凤客栈”,凹槽里都注满金漆,金光璀璨,贵气逼人。迎门两幅对联就用名儿由来的俗语,“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 头次开门之日,小厮扇坠来贺喜,带了足有一车子鞭炮来,同着谢兰心自个儿买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引的客栈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看热闹的行人,各个也都喝彩鼓掌。头三日皆是如此,大半个西市都知晓了这新开的鸾凤客栈。 热闹在外,客栈里也摆好了十来桌酒席,大堂摆不下,就摆到两边旁院,共二十桌流水宴,上座酒席坐着本地有头有脸的商户、附近的同行,余下坐席是稍次一等的客人。官面儿上的人物没法请,一来京城处处是官、二来她一个小小的客栈,也请不动。但前几日谢兰心就派人专送了周承的请柬去,请他来坐坐场子,也是让人都知道,这是周将军罩下地儿的意思。 临了这一日,周承到底没来,却让他贴身的一个小厮叫扇骨的,送来了一箱子贺礼,以及亲自提笔的两行诗词,“客店分毫不短、经商老少无欺”,几个字遒劲风骨,力透纸背。谢兰心明知他不会来,见了这幅字,却也喜欢,当下让人下了大堂挂的对联,将这两幅挂了上去。 在场众人老少都看得明白,便都心知肚明了,这新开的客栈也有根基,却原来是周将军家的。 谢兰心有心宴客,而年岁太小,怕压不住场子,便让明羽出面,带上老家人明太公,前者年岁虽不大,却傲骨英风,一望便是个铮铮的少年英雄;后者年纪大了,经的风浪多,这等场面游刃有余。座上客多半是经营生意之人,眼儿亮的很,兼这热闹场面,无有不巴结奉迎的,真好似是鱼水一家得亲热一般。 明羽那头忙得团团转,谢兰心却也没闲着,她早先便请了另一些客来,请柬统一用的西施笺,黛眉细笔娟字,精精致致一张纸儿,送去了左右街坊的内室。相公们在外堂喝酒,家眷却来了后院,摆上几桌上等的酒席,米是太湖米、酒是梅子酒、鱼是西湖鱼,菜蔬雕花镌叶、肉糜松软喷香,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再看四周,并未挂上大红大绿的彩绸,却自然面貌,把那胸膛大的红花做成了各色绢花,点缀在高树翠叶之间。深秋初冬的天气,本没有花,却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院中以淡雅为主,回廊、桌椅都是青灰主调,兼配以猩猩红、淡烟色,衬着碧蓝高空,无尽的温柔缱绻。 谢兰心站在院中迎候,一同的有几个丫鬟,都以雅物起名,青梅、绿酒、红笺、飞雁,等等,个个伶俐清秀,却没有过分漂亮的,站在四处,有等在备弄前头的,一趟趟回来报信。 “玲珑玉石铺子主母陈氏到——” “锦瑟缎庄主母李氏到——” “顺升客栈主母陶氏到——” 一遍遍地报,报后便有华服的女子先后来到,有的年长、有的年轻,俱都妆扮了的,朱钗满鬓,一望便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丫鬟们按照谢兰心吩咐,将人带上了座,跟随的婢女们也都在旁边另一小桌上围坐着,满了一席之后,便准备开宴。 待这些女客们不必外头男客,更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免不了要做小伏低。谢兰心胜在年幼,尚能撒撒娇、耍耍痴,也不招惹人厌烦。说实在的,这些个当家主母受邀前来,一则觉得此时新奇,还从没有这等宴席专请女子的;二则觉得这客栈老板年纪如此幼小,心里头认为胡闹,只当来一来,各家热络热络便也走了。 第二十一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一) 却不料这宴席有模有样,见一十二三岁幼女行走穿梭于众妇人之间,毫无拘谨羞涩之态,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小家碧玉学不来的洒落之感,不禁也兴致盎然,有的拉着谢兰心询问年岁父母、有的与身边同伴谈笑聊天,却也自在得不得了。 谢兰心都招呼好了,陪在几席之中,吃喝了些,待到各人酒足饭饱之时,离了席,走上前,环顾了四周红粉绿黛各样的妇人,声音不大,却足够一院之人听得清楚,“今日敝店开张,请了各位嫂嫂们前来吃酒,一来大家在一处乐一乐,嫂嫂们各自叙叙家常;二来,兰心这处有一小事,望众位嫂嫂们帮衬帮衬。” 当中一个女子站起身来,谢兰心认得,是最先来的那陈氏,家中开着玉石铺子,很是红火。 “姑娘,你小小年纪,处事竟如此周度,现下说有事请咱们帮忙,嫂嫂头一个向着你,只要嫂嫂心力之内,必定帮衬!”陈氏笑道。 接着李氏也说话了、杨氏也说话了、周氏也说话了,七言八语,倒是热心的很。 谢兰心也笑了,道:“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这客栈,与别的又有一处不同。我这后院不同与前院,各位请见,我这院门上可是写着‘千金娘子’四个字?” 众人回头一看,果真是个淡灰的匾额,上头刻了四字,瘦金的字体,很是好看。 “这‘千金娘子’,实则是为女子开设的雅会之所,平日里三三两两的来散心闲聊也可、经办京中大小闺阁之聚会也可。我这地儿不比春昭园、金谷园等园子,虽无那等好的景致,但设在家中,一来封闭,免得风吹日晒;二来没有外人男子,姐姐嫂嫂们可放心地谈天玩赏,也是个逍遥的所在。我所求嫂嫂们的事,便是与各位的亲朋好友说道说道,让我这小园子也为人知道,便是这样了。” 谢兰心说完,只等看人的反应。 与料想中一般,那些个妇人们皆都放亮了眼,有的露出了好奇的笑容,彼此低声交谈了一会,便有个陶氏说开了,“这样办好,从来都只有男子们的聚会之处,却没有女子的游玩之所的,去了外头,又千万个不放心,生怕遇上浪荡子,若是在此处,离各家也不远,办个茶诗集会,真是再美不过的了!” “对!我夫君从来不许我外出,只上元这一日能去太元寺上上香,都憋闷死了!这可是个好法子,待我回去与夫君说一说,想来他首肯的。我再与众姐妹们说道说道,彼必肯来的!” 各说各的、喜上眉梢,都说这“千金娘子”的好,却有人又问了,“好是好,但仍是要外出的,这处女子多了,免不了招惹不轨之人。不是我说话不好听,只是你们这客栈老的老、小的小,若遇上这些事儿,连个护着的人都没有呢!” 谢兰心淡淡笑道:“无妨,我前厅两幅词是周承周将军赠的,想来无人敢越过了这两幅词去。” 众人便都听明白了,一时间有的欢欣有的沉吟,各种神情都显露了出来。 一场宴下来,杯盘狼藉,谢兰心也觉得有些乏力,最后喊来早备好的软轿,一个个将妇人们都送了回去,这才靠了个廊柱坐了下来。 欢笑转眼成了寂寂,当真是人走茶凉。她靠在柱子边,回想着席间每人的神态表情,有的摸得透、有的摸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虽她客栈的名儿传出来了,但这一段时日,后院定然是没有前院风光热闹的。 那些女人们说归说笑归笑,恐怕谁也不愿做起头的鸟儿。 眼看着日薄西山,前厅里估摸着也要散席了。此时巧巧从备弄里转出来,正看见姑娘坐在廊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院中残席已撤,下人打扫过了,依旧整齐如新,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些梅子酒的甜香味,久久不去。 她上前轻声道:“姑娘,前头已经差不多了,明公子来问,姑娘是否要去前厅?” 谢兰心正闭目养神,闻言也不睁眼,只道:“去前头做什么,让他来后院,正好,把账也带着。” 巧巧依言去了。不大一会儿,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谢姑娘。” 她一回头,发现明羽已经立在院门口廊下,身后跟着明公,一老一少,在夕阳下格外打眼。谢兰心招了招手,明羽便过了来,把手中账册递过,并未说话。 谢兰心揉揉额头,翻开账册,仅这一日花销就过了四百两,算上各院中的摆设,统共花了六百两不止。她算了算手头的余钱,发现自己只剩下二百两零了,这还是从周府里讨下来的。 客栈已经开了起来,再不能伸手问周承要钱,这二百两,她可得好好地省着些花,可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西市,做哪样事不要钱呢? 扔掉账册,谢兰心踢过去一个木凳,“坐吧。” 明羽回头看看。她懒懒道:“别看了,明公已经回屋了。” 他默然不语,端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谢兰心开口。 明羽:“没有,姑娘何出此言?” “既然不讨厌我,那就别处处想着男女大防,我对你,没什么可防的。”前辈子不知都睡过几回觉了,怎么还防得起来? 他闷闷地应了声,“你叫我来,有何事?” “都是琐事。”谢兰心支着眼,“厨子可招到了?” 明羽点头道:“都是今日来的,我让他们先做几道菜尝尝,晌午上的几个菜市,客人吃过说好,现下最后一个,正在灶间,待会儿做好了菜,送过来你尝尝。” “嗯。一个厨子,再加个甄家娘子,一人主食、一人汤点,这就够了。从明儿起,我在前头管账顺带跑堂,前院后院什么的少不了要你照看;明公岁数大了,他若觉闷,我在堂间摆个台子,他与客人们说说南北逸闻,互相也解解闷子。当然,若他不愿,在屋中待着也就好了。” 明羽想了想那情形,却笑道:“那敢则好,他最爱与人唠着,就是让他上去说书,他也是乐意的。” 第二十二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二) 两人刚说到此处,那看不见的备弄里忽的咳嗽了一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二位是真请我呀,还是随口一说?” 不是别人,正是早就跑没影儿了的明公。 原来他没走开,一直在备弄里听墙角来着。谢兰心忍俊道:“自然是真心请您。” 明公道:“那好,明儿开始我先与你们说一段明家军随驾征战,三计大破澶州!” 明羽别过脸,“太公,说段别的可好?” “为何呀?”明公中气十足的声音道:“这一段盛世繁华都从本朝太祖起,若无明家军,焉有太祖定中原统九州!我讲书自然要把明家军讲在头一段!” 谢兰心颇有兴趣,支着下巴在一边听。明家那点子事她早知道得透透的了,无非是些功高震主、明升暗贬的旧事,明羽不算是明家正统的嫡系,但实实在在却是最有先祖遗风的一个。 只是现如今这话不能说出来,她只好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道:“小羽你也姓明,明家军也是明,难道你是明家军后人?” 明羽神色不变,“只是偏远旁支,与明家军并无大干系。” “怎么没有?”此时明公才从备弄后走了出来,面容苍老矍铄,眼底却藏着光亮,坐到了两人身边。 “我伺候过你太爷爷、你爷爷、你爹和你,明家的事,知道透底的恐怕就只剩我一人了,若不是当年你太爷爷太过心软,何至于被旁室谋了嫡系之位?你才是明家正正经经的七代根脉,那太平公的爵位,应该袭在你的头上,而不是那些猫三狗四!”他说得有些急,又咳嗽了几声。 “太公,”明羽并无黯然的神色,只道:“这都是命定之事,有无那爵位都没甚干系,我有心报效国家,又何必在乎那些虚名?” 谢兰心轻轻地笑了笑。 明公道:“你笑什么?” “我觉着他说得很好。”她道。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不管几辈子,说出的话都还一模一样。 明羽是个直性子的人,也是个幸运的人,当年一战成名,身世自然被挖了出来,圣上曾亲笔御赐“七代忠良”四字,又打算复了太平公的爵位,却被婉言拒绝。那时他说的,也是这么一句。 我报效朝廷,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流离之苦,要那太平公的名头何用? “你们小人家就是不懂,这哪里叫做虚名?”明公神色一恼,刚要往下说,却见巧巧在外头道了声,“明公子让做的鳜鱼好了,这就盛上来么?” 谢兰心:“鳜鱼?” “让他过来。”明羽朝外叫了一声,向谢兰心道:“方才说的那最后一个厨子,我让他做道鳜鱼,你尝尝。” 那厨子来时,一手托着个盘儿,上头还盖着精致的雕花小盖儿,似乎是木头做的,一眼便看得出并不是客栈所用之物。他体态发福,腰粗足够抵得上三个谢兰心,小个不高,因为胖,看着却也壮实,天生胖成了一幅弥勒脸,笑佛一般,一看便令人觉着有一股子亲切之感。 那厨子张口就是山西口音,“二位稍让,老西这一道白龙闹海上来也——” 他放定了菜盘,揭开盖尔,首先迎面扑来一阵鱼香,伴着微微的醋香,一丝儿腥气也没有。那气味缓和下来后,又隐约飘上来了若有若无的荷叶清香,真仿佛令人看到了一尾游鱼穿梭在满池的荷花之间一般。 二人借着未灭的天光,低头看那鳜鱼,通身金黄微褐,尾与鳍处炸得酥脆,背上却露着白丝丝儿的肉,也用油微微过了一遍,用刀切成一段段,有的竖在上头、有的半曲半折、有的贴卧在鱼背上,成了个漫天散花的形状,仿佛鱼身上开出了一朵白盈盈的花来,十分好看。 “这白龙,自然就是中间那鱼丝儿,海嘛,二位瞧那鱼身子,可不就是海了?”厨子笑哈哈道。 他递过去两只筷子,谢兰心一看,又不是自个儿客栈里的。 那厨子见她迟愣,便道:“客栈里的锅碗勺筷老西都看了,那可不成!要想做好菜,除了在菜上下功夫,这用具也得讲究!您刚刚是不是闻到了荷叶香气?” 谢兰心与明羽点点头。 “那您二位再看这碗里,可有一点荷叶香粉么?”厨子拿起那木盖儿,递给两人,“闻闻、闻闻,这才是那清香的由来!” 谢兰心借着明羽的手,低头嗅了嗅,果然,一阵阵的荷香,竟是从这盖儿上传过来的。 厨子嘿嘿然道:“这盖子可不普通,木头呢是用柳木做的,不仅柔韧,本身就有柳的香味儿,老西拿荷叶、荷花与这木头合起来一蒸,蒸他个一天一夜,再晒干喽,柳木自个儿的味儿就没了,就是荷香啦!菜好之时,再拿来一盖——香味不就出来了!” “可……木头容易烂吧?”谢兰心迟疑道。 “那是,所以怎么说下功夫呢,这木头用不上几次,就得再换,就这么来来回回的换,才能做得好菜!” 两人接了筷子,谢兰心先夹了几根鱼肉,尝了尝味,尝时并没有荷香在里头,却另有一股滋味,鲜字打头,又不是寻常酒家里鱼肉齁人的鲜,那味儿之外还有百般的滋味,有甜、有辣、有酸。这一筷子食欲大开,谢兰心不禁又夹了一筷,眼看着那厨子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明羽也尝,尝过后问她:“你觉得怎样?” 谢兰心放下筷,问那厨子,“你还会做什么?” “荤素两行、鸡鸭鱼肉样样都行,拿手做鲁川粤湘,不太爱淮扬绵绵的味儿,不够爽利。”厨子想了想,又道:“若你真让我做,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老西惯爱放一把辣椒。” 她闻听,看了看明羽,笑了起来。 明羽也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谢兰心问。 “蔡姓,排行三,您叫我蔡三、蔡老西儿都行!” “蔡三叔,”她继续吃那白龙闹海,话中毫无修饰,自然出了些天真,“你做菜这么好吃,怎么不在京城有名的酒楼干活,来了我这儿?” 第二十三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三) 蔡老西一听,哼哼吱吱先没说话,最后打哈哈道:“也、也就那么一回事儿,逮到哪家是哪家。总之老西不爱吃喝嫖赌,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勾当,清白的很,您要是不要?” 谢兰心吃完了,点点头,“要。” 她看看明羽。明羽道:“工钱照主厨的月银来发,每月一两银子,客人吃得好了,另有奖赏。住处已安排好,你若有铺盖等物,我叫人去取,你若还有要求,今天一并说来。” 蔡老西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也没铺盖、也没要求,能待得安稳就行!” 谢兰心当即拍板,让丫鬟准备铺盖,又让人来给蔡三量了尺寸,做套新衣裳,接着与他说了些客栈的事项,让人给领了下去。 终于解决了眼前一桩急事,明日里就等着迎客了。 头三日生意不好不坏,谢兰心吩咐下去,无论来客穷富,一应要伺候得周到妥帖。她深知买来的这些人从前也是做过帮佣或丫鬟,最会一招见人行事,见了富贵的笑脸奉迎、若遇到穷苦些的,便换一幅神色。果不其然,这几日又是如此。 她心里头想着怎么逮着个机会,来次杀鸡儆猴,没两个时辰,就碰着了一桩。 大堂内门里有许多通铺,都是为来往不富裕的行商贩夫准备,这日正巧她从内门过,便见两人正拉拉扯扯,口中还争着什么。一个是家中小厮,十五六岁的年纪,唤作秤银的,另一个粗布衣裳,四十多岁,看着是个老实的模样。 那二人正在抢白,一个道:“我家客店是新开张不久的,被褥枕头都最干净不过,也没睡过几个人,怎么就沾上了这饼屑子!油里啦呼的,让以后怎么待客!” 另一人道:“你咋待客管俺啥事?俺多咋沾过你被褥了?俺从不吃这没馅儿没味儿的饼!你甭逮着个冤鬼就打板子!” 秤银道:“就是你吃的!就是你吃的!你若问心无愧,敢不敢把衣裳脱下来我瞅瞅!若没瞧见饼子则好,若瞧见了,看你怎样耍赖!” 那人也急,道:“俺不跟你小人争吵,俺还要去卖货,你别拦着!” 谢兰心揭开褐布帘子,走出来道:“怎么回事?” 一见了她,秤银首先眼儿一亮,扯着那行商吵嚷道:“姑娘,这怂货把咱新的被褥弄脏了,还抵死不认!姑娘你让他赔!” 他虽一口一个“姑娘”,但神色毫无顾忌,那颐指气使的态度,简直比谢兰心这个主人还理直气壮。 谢兰心先是一皱眉,紧跟着平复了下来,正愁找不到机会管教管教这些小厮们,这不是天赐良机? “哪里的饼屑子?带我去看。”她向秤银道。 秤银冲着行商,嘴一撇,把帘子一掀,“姑娘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通铺间,那行商也跟了进去。秤银抄起最边角的一张褥子,天青色洁整的棉被上,清晰可见一块巴掌大的油污,已经干了,上头痕迹还粘着几颗芝麻粒儿。 “昨儿个他来之前还没有的,我瞧得清楚,他睡了一夜,就沾上了污渍,不是他弄得,难不成还是我弄的不成?”秤银哼道。 那行商气得面色发红,口中不住念叨着“血口喷人”、“血口喷人”,眼睛盯着谢兰心,透着两分不信任,这小丫头还不到自个儿胸口高。 谢兰心只是用眼看了看,摸也没摸,使了个眼色给秤银,回了厅堂里柜台上。二人跟在她身后,只见她从小银箱里摸出了五十文,搭在台上,“这位客官,实在抱歉,我这店新开张,下人们不晓事,您大人大量,甭跟他们一般计较。” 那行商看着一串铜板儿发傻。 秤银道:“姑娘,你这话何意呀?他弄脏了咱褥子,咱还要反过来贴他钱!?” 谢兰心扫了他一眼,那小厮也觉自己言语太过,闭了嘴,只是眼神还不服气。谢兰心没理财他,再道:“褥子上的油污已经深了,想是前两三日弄上的,可见与您并无干系,三十文店钱,归还与您;这二十文,是本店的赔礼。” 她把五十文推过去,那行商愣了片刻,一拍桌,嗨了一声,拿绳儿串了钱,别在腰间,转怒为喜,道:“你年纪这么小,倒不娇蛮。罢了,你家我家都是做生意的,买卖不易……” 他说着,又从带在身边的货柜中翻了几翻,找出个珠花来,黛青色小缎儿做的花骨朵,两旁用木枝雕成的叶片,不精致,只算是普通人家戴了玩的花样,却也能看。他把珠花递过去,“俺不占你便宜,既然你明事理,俺也不揪着不放,白住了店,还多收你二十文,这珠花就送你玩玩。” 谢兰心笑了笑,收下了。 秤银不服不忿,鼓着腮帮子听二人说话,直到那行商走了,才道:“姑娘,你也太好糊弄了,客大欺店,你这么心软,哪能开的好店?” “我开不好,那么换你来?” 她把小银箱锁好,转出柜台来,环眼看了看四周,一大清早的,店里还没开张,桌椅板凳都闲置着,正有个丫鬟在擦抹桌案。她把那丫鬟唤过来,“你把店里的人都叫过来,一个不要落。” 在场几人不明就里,那丫鬟叫来了所有人,男女共十七人——巧巧头一个,后头是五个买来的丫鬟;小厮有十个,都是年轻力壮;最后一个,坐在后座,不好奇、不越礼,神色无波无澜,正是明羽。 那丫鬟还道:“明太公还在房中,是否要……” “不用。”谢兰心道。 她越过十来个脑袋,往明羽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谢兰心收回视线,把玩着珠花,闲闲开口,“知道我为何把你们叫道这里来么?” 众人面面相觑。 “那我问一个问题,”她顿了顿,道:“你们当中有谁不服我,觉得我管不好这个客栈的,站出来。” 所有人都隐隐后退了一两分,低着头不言语。 一堂的鸦雀无声,针落可闻。谢兰心点点头,指着秤银,“你站出来。” 秤银面色一僵,梗着脖子,“姑娘……” 第二十四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四) 谢兰心看着他。秤银无法,只得往前走了一步。 “你应当知道,我为何单单拎出你。”她道。 秤银犹豫着答:“因今早的事……?” “我的确心软,也好说话,若我是个冷心的,此刻早就叫了牙婆来,把你卖出去了。”谢兰心道:“要怎样对待店里客人,我怎样与你们说的?” 秤银牙关紧咬,说不出话来。半晌,有人蚊蚋般说出口了,“无论穷富,一律同样对待,不得让客人有怨言。” “做生意的,兴,兴在一视同仁;坏,坏在嫌贫爱富。你们当着我的面,满脸堆笑,我一走,对人爱答不理。长此以往,这个店还能好得了?” “可……我、我真是以为那饼屑子是他……” 秤银话未说完,被谢兰心一声断喝。她面色完完全全阴沉下来,二旬日来,众人也没见过她这么个冷脸的模样。 这回是当了真了。 “你可还知道,我是你的主子?对主子说话,就是这样大呼小叫!?”谢兰心斥道:“我年纪是小,可是再小也还能管得住你们!” 她转向众人,再道:“从此以后,若你们再像他一般,没大没小,休怪我一纸契书,再把你们发卖出去!” 秤银还想说什么,被谢兰心一眼扫过去,那目光虽不暴怒,却冰一样砸在身上,冷得令人透骨。他心中一个咯噔,生生下话头咽了下去,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我再说一遍,今日以后,对待客人,不得嫌贫爱富,除非是客人无理,否则任他怎样,你们一应受着,若再让我发现刚刚的情形,即可发卖。”谢兰心道。 方才还有人低着脑袋嘀嘀咕咕,此刻却是寂静得丝毫无声,外头店铺相继开了张,来来往往也多了行人,说话声、脚步声与货物相杂的碰撞声掺和在一起,竟是听得一清二楚。 秤银此时才觉着了事情的严重性,心慌得没底,生怕再从谢兰心的口中再听到“发卖”两个字,憋着憋着,竟然憋红了眼圈,嚅嚅地看着她,撑着嘴皮子想开口,又不敢开口。 谢兰心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卖你,只是从今日起,往后三月内,整个通铺由你打扫浆洗,扣去半年月银,若再让我发现你仗势欺人,那时再卖了你不迟。” 整个通铺条褥枕头统共一二十套,地方也大,往常都是由三人轮流负责,现都归了秤银,这三个月足足够他受的。 法不责众,这十几人中大半犯过阳奉阴违的毛病,不能一一责罚,逮住个出头鸟,也该着秤银倒霉。该罚的罚了,谢兰心又挑了三个,一一地道:“青梅、环翠,风竹。” 两名丫鬟同一个小厮一齐站了出来,呐呐的不知犯了何错。 “这些时日来你们三人尽心尽力,干得很是不错,对待客人也用心,从今日起月银各添二十文,各赏一套冬衣。”谢兰心微笑着道:“接下来三个月,就由你们监督着秤银打扫通铺,他若有偷懒懈怠之处,你们便来报知我。” 那三人先是一怔,紧跟着都喜了起来,个个张着嘴笑,“多谢姑娘!” 赏罚都完了,谢兰心才道:“你们是我买回来的,但我不希望你们永远只是个奴才。嫌贫爱富,那是奴才才会有的嘴脸,你们所作所为,我自会赏罚分明。从今日起,严于律己、宽于待人,或许能遇上你们的大机缘,遇着贵人,说不准能一并脱了奴籍,岂不是长远的打算?” 这一赏一罚间,虽说不上就让人心悦诚服了,至少敲打了一次,也树立了谢兰心在众人心中的威信,只要不是太过顽笨的,这时便都该一心一意抱团干活了。 一事毕了,谢兰心看看明羽,他安安静静地看完了这一整幕,发觉她的目光是时,回以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是明羽头一次主动而不带应付地向她微笑,清寒的眼眸中是对她的一丝赞赏与尊重。 ——谢兰心终于用自己的行为,换来了应得的尊重。 夜间她辗转了几次,于漆黑一片中起身推窗,见窗外一轮明月皎洁如雪,清光洒了满院,那月轮上仿佛刻印着明羽的笑容,不够十二分热情,却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幽。 或许重来一遍,对她而言真是个好的开始,他们之间会少走多少坎坎坷坷的崎路,从最初,便是平等的地位。她不用以卑微的身份,用卑微的心思去小心翼翼地猜测他的想法,而可以堂堂亮亮地对他说:“我不是富家千金,不能给你一条青云路,但我有那些女子没有的聪明、她们没有的自信,我足够与你并肩而行,一同面对未知的命运。” 或许明羽才开始把她当做一个朋友,但…… 万丈高楼平地起,水从源流树从根。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不是么? 谢兰心的小日子才开始稍微安稳起来,每日里打着算盘,对客人笑脸相迎,看着来来往往之人在这里歇脚用饭打尖,时常瞧见明公在堂中搭好的木台子上,精神头儿十足地讲书,果真是从明家军大破澶州开始,硬朗的身子来来回回转悠,也能看见不苟言笑的明羽穿着短衣小褂,肩搭一条毛巾,为客人擦桌摆菜,偶尔也投过来一个平淡的笑容,让她心花怒放一整日。 下人们各司其职,从那日后再没人敢轻易怠慢。回回秤银来时,苦哈哈的一张脸,谢兰心也消了怒了,打趣过几回,一来二去,彼此心中那层隔阂慢慢也消减了下去。 那蔡三厨子也算是谢兰心捡到的宝,店里客人吃过几回,交口称赞,生客做成了熟客,每日里进项也稳了,她给蔡三加了几回的月钱,乐得人合不拢嘴。他一个、甄家娘子一个,搭配得天衣无缝,鸾凤客栈的声誉也逐渐好了起来,在西市上有了一小点儿名气。 只是一点,那千金娘子的后院,至今还没个动静。 几个丫鬟们曾嘀咕过,觉着那院儿留不留没什么用处,也没有女客来,每日还要洒扫,与其费那个事,还不如弄成个上房,也独门独户,还多项进益。数次都被谢兰心否决了。 她只是觉得,时候未到而已。 第二十五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五) 转眼间秋去冬来,街市上有卖现成九九消寒图的了,谢兰心买了一幅回来,就挂在大堂的正中间,每日叫人搬梯子上去点上一瓣,点过了七朵花时,就到除夕了。 家家户户换了旧桃符,缩肩头拢二袖,鞭炮放得噼里啪啦乱响,逢人便“新年大吉、发财发财”,脸上的笑容都开出了花来。鸾凤客栈里里外外喜气洋洋,挂上了簇新的大红灯笼,大门前还挂了两长串,辣椒玉米也成串成串挂在外头,以示个来年大丰收的好兆头,丫鬟小厮们各做了一套桃红翠绿的新衣裳,进进出出,吵着去放鞭炮。 谢兰心也换上了一身桃红团花雪白绲边的小长袄,巧巧给梳了个双丫髻来玩,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脸儿白嫩嫩的,鼻尖被冻得通红,一双眼如水银盘中两点曜黑,又大又亮,更衬得一张脸粉雕玉琢的一般。 巧巧道:“嘿,姑娘你往门口这么一站,人肯定以为你是个散花的小天女,哪能想到你是咱鸾凤客栈的掌柜的?” 谢兰心喜滋滋地对镜照了半天,给了巧巧一包赏封,跳着去找明羽了。 明羽正在前院里挂大红的彩绸,脚下登着一人高的木梯,下头还有个小厮扶着。他直来直下,身子轻便的很,耳朵也尖,谢兰心一进来,便回头瞧见了。 她两只手都捂在棉套里,里头还有个暖烘烘的汤婆子,冲着明羽叫道:“你怎么自己上去了?随便找个人上不就好了!” 明羽冲她一笑,把大红绸子挂好了,径直从木梯上跳了下来,轻捷得像只猫一般。待站平了,谢兰心才发现他也从里换到了外,一身簇新天青亮银棉袄,从前不怎么穿的颜色,今日在身上衬得人格外俊俏精神。 “他们挂得慢。”他回头吩咐把梯子撤了,这才走进前来。 谢兰心抿抿嘴,一只手从棉套里拱出来,还捧着汤婆子,往他怀里一送,“暖暖吧,别冻坏了。” 吸吸鼻子,她又忍不住把鼻头捂起来。北方不同于南方,一入冬可劲儿的冷,可不知这鼻子能不能用个棉套包起来…… 明羽便把汤婆子又还给她,“我不冷,你自己用。” “手都冻白了,怎么不冷?”谢兰心又塞回去。 “真不冷,”他无奈道:“手就是这样,半年没做粗活,也没经太阳底下晒,自然就白了。” 谢兰心露出了个笑脸,眼珠子一转,“哦……那送你的鱼油膏,你用过没?” 她特地到街市上买的最贵的一盒子,抹在手上,不仅能防皴裂冻疮,还能让手更光滑一些。明羽常年练武,以前又老干粗活,一双手粗糙得跟什么一样。谢兰心是心疼,又不能说,只能趁空买了送过去,就说是没几个钱买的小玩意儿。 明羽还是温温的笑着,在谢兰心热情洋溢的紧盯下,微微红了脸,别开眼,“恩,用了。” 谢兰心笑得比贼还精,“那让我看看,你用的好的话,我也去买一盒!” 她作势就要去拿明羽的手。正在这时,后头传来一声大喊,“姑娘!” 明羽就势侧身一避,看了眼来人,道:“既然你有事,我先回了。” “哎!……”谢兰心一急,手一扬,却把汤婆子砸在了地上,所幸是铁做的,外头还有软套子,才没摔炸了。此时明羽已然走出几步了,闻声回头,见无甚要紧的事,不自觉轻扬了唇角,离她而去。 谢兰心再一次看呆在原地。 直到那坏事的巧巧跑来道:“姑娘,你傻了?” 她一回神,气得跺跺脚,黑着脸问:“什么事?” 巧巧回头望望,又看看她,并不害怕,却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到底何事?”谢兰心道。 “也没啥要紧事,就是……”那小婢子左看看右看看,突然道:“明公子怎么走了?你们不聊得好好的?” 还不都是你,不然本姑娘现在都摸到手了! 谢兰心板着脸道:“脚长在他身上,他去哪儿难道还要和我说一声?你有事就说,没事就去干活。” 巧巧噘噘嘴,嬉皮笑脸道:“也没什么,就适才那王氏送了两只老母鸡来,说是给姑娘贺岁的。” “这种事你也要告诉我?”谢兰心吃了枪子儿一般,气闷道:“她送就送了,你回她只大白鹅不就是了!” “哟,姑娘,我这不是与您来唠唠嗑、解解闷子么?哪知道你有心上的事儿啊!”巧巧笑着道:“我回了,可人家不要,说你给的月钱足,每月又做衣裳又送酒肉的,她家如今好转起来了,跟相公也和和顺顺的呢!还说承姑娘的情,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这正准备裁几尺布,给姑娘做几件好看的袄子呢!” 谢兰心闻言,这才满意了些,“罢了罢了,不要就不要吧,都住前后院儿,她过得好了,我也少些麻烦。” 跟着又说了些琐碎的话,巧巧便要走,临了了还回头说了一句,“姑娘可是中意那明公子?” 她脸一热,挥手赶人,“干你的活去!” 巧巧笑着便走,边走了还边说:“姑娘若是中意,把人看好了,候两年寻个媒人,把亲做成就是了。我瞧那明公子也是个出类拔萃的,品性也好,除了对姑娘,其他女子连正眼也不瞅一下的……” 话声渐远渐消,最后就听不着了。 谢兰心杵在院子里,脑子里就跟一窝蜜蜂乱飞似的,每一只都在对她说:“那明公子除了对姑娘,其他的女子连正眼也不瞅一下……” 乱糟糟了半天半,最后在下人们担忧的眼光中,带着满足而又诡异的神情回去了。 到了晌午,团圆饭已经做好,谢兰心让人撤去堂上的方桌条凳,摆了两大桌,席上尽是酒菜,足够坐下二十人,又传唤所有家人,让来同吃酒。各人喜气洋洋,搭伴结伙的来了,坐满之后,谢兰心又想起来,让巧巧去把甄生与王氏也叫着,一同热闹热闹。 第二十六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六) 等人的间隙,谢兰心先站起身,各桌敬了一杯酒,很快胸中融上一股热意,又独独与明羽、明公喝了两杯,大家彼此说些拜年的话,便有小厮再去院里放鞭炮,震天价响里,丫鬟小厮们也都彼此喝起了酒,只等甄生二人来齐后便要动筷。 巧巧去了一盏茶功夫,却还不见回来,谢兰心等得急了,与旁边青梅道:“你去催一催,让他们快些,这里酒都喝过三巡了。” 青梅刚应下要去,却突然见后门那帘子一掀,巧巧着慌着忙地跑了进来,挥手叫道:“姑娘!姑娘不好了!你快去看看,那陈相公正打着甄娘子呢!我拉不住!” 众人吃了一惊,谢兰心起身离桌,皱眉紧道:“怎么回事?陈相公?” “就是那卖了屋子的陈相公,谁知道他怎么今儿个到后院去了!”巧巧急道:“多来几个人,快拉着架吧!我瞅那陈相公真是下死手了!” 明羽也起了身,与明公低声言语一句,便与谢兰心一道儿去后院,紧跟着又站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跟着几人过了去。 甄家院子在大堂往后,虽占地不大,却也被王氏打理得井井有条,院外还有道木门,隔墙看院,别有一番田园风光。只是此时那门大敞着,几人还没进院儿,就听到了一阵尖利的叫骂,又有轻微的哭声传了出来。 谢兰心刚示意进去,早有几人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最当先的是秤银。他是个急性子,招手呼喝,“今儿个大过年的,哪个不长眼的跑我家来闹乱子!打我家的人?兄弟们咱们把那孬货捆起来!” “谁叫他欺负咱自家人!” “捆起来!” “把他送官!” “打一顿再说!” 众人乱嚷着冲了进去,几只脚一顿踢,破了主屋的门,谢兰心随后,在见到屋里的情形后,眉头皱得更深了。 屋里有三个人、一桌酒,人是甄家夫妇添个陈相公;酒却倒了一半,六七碟子菜都摔在地上,狼藉一片,凳子也倒了、桌子也歪了。王氏是个柔弱妇人,脚也小,摔在地上压根起不来,额角上一块血渍,想是磕在了地上,发髻偏散,还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走近一闻,又不是水,而是酒。 时隔几个月,谢兰心这是第二回见着陈子之,比印象中似乎更瘦了,不止颧骨高凸,整张脸就像皮包着骨一样,眼眶深陷,眼下发青,除了颓气,更添了一股子死气。穿的衣裳也旧,勉强洗得干净了,又到处皱在一起,看起来拮据得不成样。 谢兰心一看就是狠狠一皱眉。 王氏在哭,看到破门而入的众人后却呆住了,僵死的一般。陈子之一双三角眼吊梢过来,也愣了一愣,顿了半晌,才醺醺地开口,“你们……都该死!王八日的……” 明羽第一个上前,抬手对着陈子之就是一手刀,连让对方再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直截了当把人劈晕了过去。 谢兰心把狼狈不堪的王氏搀扶起来,最后目光才落到了缩在一边的甄生身上。 甄生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直不言不语,也没坐着,只缩在方凳一角,似乎不胜酒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满面酡红,好半天大着舌头:“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来。王氏哭得直噎,几乎没昏死过去。谢兰心看着觉得可怜,先把人扶进后屋,叫丫鬟拿来了净面水与手帕,把她头发上难闻的酒渍擦了擦,又抹掉了她身上的残羹剩菜,这时王氏已经止住了悲啼,只是沉默着流泪。谢兰心叮嘱丫鬟好生服侍,又转进前屋,那里三五个人还围聚在一处,人群之中,明羽正蹲着身子,拍着甄生的脸。 “兴许喝高了。”他道。 谢兰心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看那桌上。陈相公真是不中用了,这轻巧的一桌酒席连她都可以掀起来,他竟然只掀了一半,还剩些酒菜在上头,另有一张纸包儿,散开着,里头有点残粉,还是那五石散。 谢兰心拨开下人,又瞧了瞧那甄生,见他眼瞳涣散,面上青筋抖动,嘴角还微有些口涎,仿佛在极乐云端一般。一望便使人明了,恐怕是初次服食这五石散。 “把他抬回屋吧。”谢兰心道:“才过年就整这幺蛾子,真是害人不浅。” 后头巧巧小声道:“姑娘,那甄家娘子……你可要过去看看?” 她站起身,凉凉道:“也不知是谁清早才说‘甄家娘子与他相公和和顺顺的’?可见他也是个半瞎。我不去看王嫂嫂,难道还回屋快活吃饭?兴致都扫没了!” “嘿嘿,姑娘高抬贵口,我去叫人给甄娘子烧桶洗澡水!”巧巧臊着脸跑了。 谢兰心与明羽道:“我去后屋,你和他们都回去吧,你们都是男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明羽没答话,只回头让小厮们各自回去吃酒了,却道:“我在院外等着,你有事就叫我。” 谢兰心一听,低低的笑了声,没言语,又往后院去了。 明羽果真在院外等着。谢兰心独自进屋,见丫鬟们已经替王氏脱掉了外裳,当中有个走过来,悄声道:“姑娘,王嫂子一直也没开口,我瞧她整个儿都愣愣的,受这大的辱,别想不开吧?” “我陪她会子。”谢兰心道:“你们几个先去吃年夜饭,吃过了还来,这几日看着她些,也开解开解,可别真让她自尽了。” 那丫鬟应了,同其他人都出了去,一屋之中只剩了两个人。 屋里还有残留的酒菜味,也没生火盆,冷得人手足发凉。谢兰心不矜贵,亲手去把炭火点着了,又把火盆挪来,两人都暖暖。待双手回了温,谢兰心正要去外头要热水,忽听巧巧隔窗小声道:“姑娘,热水好了,让搬桶进来?” “搬进来。”她道。 四个手上有劲的丫鬟板着浴桶进了来,添好了热水,仍是退出屋去。热气蒸腾,不一会儿就把满屋蒸得如云里雾里。谢兰心拉着王氏的手,慢慢地为她宽了衣,最后剩件肚兜儿时,王氏这才似惊醒了一些,望见她,脸色又白了一分。 第二十七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七) “王嫂嫂,我抱不动你,劳烦你自个儿泡进去,我给你洗洗头。”谢兰心道。 王氏似乎要张口,嘴一张,眼泪却又流了下来,掩饰着失态缩跨进木桶,整个身子都缩在了热水中。 谢兰心又为她拔下几根铜簪,将长发揉湿了,抹上皂角细细地清洗。时间过得慢,屋中关闭了门窗,便显得多了一分昏暗。炭火在铁镂子下有一点没一点地燃着,倒也不算寒冷。 洗了有一炷香功夫,王氏哆哆嗦嗦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与人说话,“他们今日吃酒,我做了一桌菜,满以为今日过个好年。陈相公吃五石散,却又让夫君吃,吃过了,就开始打我……我不是畜生,我是他妻子,他就看着、他就看着……” 她却说越悲,最后攀着木桶边缘,放声悲哭了起来。 谢兰心沉默着为她冲洗,她说不了什么,因为她知道,王氏的心仍向着夫君,即使他不好,也不能让别人说他一声不好。 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如此了吧。 明羽曾经打趣过她,说若是哪一日他娶了妾,她怎么办。 她那时极认真地道:“我容不下妾,你若娶了她,我便求自去。” “俗语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嫁了我,难道还要变心?”他不满。 “我嫁鸡时,已然知道那是鸡;嫁狗时,已然知道那是狗。若嫁了只鸡,他又突然变了狗,我难道还不求去?” 明羽想了半晌,后道:“你意道,嫁我时已知晓我的品性,若哪日我变了性子,你才要走?” 她点头。 此时想,不知王氏在婚配前可知道甄生是个懦弱随流的性子?想必是不知的,否则也不会错看一眼,得至如此,挨了打,还被人看笑话。 头一夜,王氏果真去寻短见了。 先前看视的丫鬟在偏屋睡觉,入了夜,主屋只有王氏一人。丫鬟睡得好好的,听见主屋里有动静,掌灯去一看,王氏刚踢翻了凳子,整条身子都挂在了三尺白绫之上。所幸发觉得早,若是第二日早晨来看,早死透透的了。 那丫鬟吓得一夜没阖眼,救下人后,守了一夜,熬得两眼通红,翌日一早来报了谢兰心。 这日初一,客栈也没开张,谢兰心便多拨了几个人去看着,务必要看好了王氏。又带着巧巧去瞧那甄生。 甄生迷糊了一夜,到日上三竿,还拥着被睡得跟死人一样。谢兰心没什么好气,找两个小厮来,一左一右把他拖了起来,吩咐一声,“给他几巴掌,扇醒了为止。” 那两小厮得了令,左右开弓就扇了起来。 “啪!” “啪!” “啪!” “啪!” 抡了十来个,那书生才悠悠地转醒了过来,两片脸颊高高肿起,跟两只馒头似的。 甄生还在迷糊,好容易清醒了些,先嘶了半天,拿手来捂脸,一看见榻边几人,又是愣、又是惊,却蓦地面色一变,张嘴伏在榻上干呕不已。 谢兰心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边剔指甲一边问:“五石散好吃吧?现在是不是很舒爽?” 甄生再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又是一阵干呕,呕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半晌瘫软在榻上,面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大口大口喘气。 这时候才真正清醒了,看着谢兰心,眼中却射出了一股愤恨厌恶,张口就道:“年纪小小就口舌尖利,死后定下拔舌地狱!” “哟!”谢兰心笑得不屑,“书生也会骂人了,我给你吃给你住,哪点对不住你?” “你若是不拿了我家东西,昨儿个会闹成那样么!淑娘从前都贤惠,如今也便得名利起来了,不都是你引的!” 谢兰心奇道:“我拿了你家什么?” 甄生正欲说出口,又碍着面子,几次吞了回去,最后脸面涨得通红,砸出两个字:“母鸡!” “噗……”谢兰心一口茶喷了出来。 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巧巧在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她这才回想起,王氏前日似乎是送了两只鸡来,谁知道是公是母…… “王氏送来时,分明说是为了咱贺岁的!”巧巧嘲笑道。 甄生拍床怒道:“你使的好离间计!若是不让我们住着,明说就是,用这种鬼蜮的伎俩算什么!” 他越说谢兰心越听不懂,只能归结为他此时受五石散影响,脑子还乱着,不去理睬罢了。 甄生折腾了许久。谢兰心看猴戏一般,看够了,懒懒伸个腰,带着人回了,只是还留着那两个小厮看门,省得他出去乱跑,也让人过个安稳年。 回去时,谢兰心越想越好笑,“我受他两只老母鸡,就会三十六计了,你说他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巧巧唏嘘道:“也不知道往后王嫂嫂还怎么和他过日子。” “他们自己家的事,毕竟我管不着,总之别再闹得人不安生就好了。”谢兰心摇摇头,慢慢悠悠地回了屋。 一个年就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最终甄生也没来道歉,王氏也没来,只是偷着拖人送了封书信给谢兰心,满纸的赔礼,并讲明无法亲身前来,恐被丈夫发现,又要大闹。 谢兰心一向喜欢帮人帮到底,抽个空买了两只肥肥的白鹅,叫人给送去了后院。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太平无事。 过了年,转眼到三月,汴梁还是冷得刺骨,就有许多人不远千里来京,在客栈一住便是一两月,只因三月有件大事—— 春试近了。 省试与殿试同在京城举行,每三年一次,每次都在三月末,尚春寒料峭,此时京城每每要聚集天下文士,仿佛连空气都高雅了起来。而此时也是最恼人,街边、店里每日都闹哄哄一片,你一句“呜呼”、我一句“幸甚”,你一句“彼此彼此”、我一句“承让承让”,人在西市转一圈回来,一帮子人还没承让完。 第二十八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八) 谢兰心也觉得耳朵里像有无数只苍蝇围着嗡嗡叫一般,走在街上嗡嗡叫,回到店里还是嗡嗡叫,一见那些带着公子巾的文生,头都大了一圈。 店里大半屋子都被包了下来,上房是早就定下来了,哪怕正主还没到,也是不能住人的。次一等屋子也没剩下几间,就是那通铺,也有个把穷书生住下,和跑脚的行商一处,整日捧卷研读。 谢兰心不是个叩门的掌柜,相反对待读书人还比较大方,命伙计们每日多提供些蜡烛,以便掌灯之后通铺里还能继续看书。甄生那处,她也时常送些酒肉鸡蛋过去,让王氏给丈夫好好补补,毕竟读书这事很是费脑子。 相较前院,后院则是另一番不同的热闹。 许多书生并不是只身一人赴考,更有一些和甄生一样,携家带口来京,谢兰心为女眷们单独准备了住处,便是那“千金娘子”的后院。长女少妇们大半居住于此,相熟之后,每日里一处刺绣女红,消磨消磨时光。 后院的价钱更加便宜,住宿只十五文一日。谢兰心却不亏,特地批了几匹布,在客栈里卖着,每匹布上还能赚个十来两银子,早抵得上几个月的房钱了。 春试过后一月,便是武试,时日临近,谢兰心停了明羽的活计,只让他安心练武,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她知道明羽武艺过人,也清楚记得上辈子他一鸣惊人,从乡试到殿前献艺,圣上钦点武状元,但毕竟这不是上辈子,选拔上京的武生员个个都是济济之辈,人中的龙凤,况且刀剑无眼,万一有个闪失……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每日里跑去看明羽练武,一刀一枪来回抡着,那刃上都闪着冰冷的光芒,练到惊险处,谢兰心捂着眼就不敢看了。 日日都是如此。明羽见着觉得奇怪,终有一日问她:“你怎么了?” 谢兰心吞吞吐吐道:“我、我就是看你练得太凶险……” “凶险?”明羽又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从前看的时候也没说凶险。” 她撇撇嘴,咕哝了一句,“从前也没想过你会与人比武……” “什么?” “没什么,”谢兰心道:“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 明羽把长枪拄在地上,身形如枪挺拔,看她眼中有一种别样的神采,似乎旁人都学不来,只有她——活着只有他能看见。 不紧不慢地过了大半年,从余杭到汴京,本以为她是江南莲池里的一朵莲花,一过仲夏,就会枯萎败掉;却没想过来了北方,才看清这却是一株笔直的松树,虽还幼小,却依旧耐得住寒冬,经冬至夏,依旧是一身青翠。 她放肆大胆的外皮之下,藏得是一颗坚韧而不失善良的心。 明羽顿了半晌,道:“随便都好。过了这段时日,我便去帮忙。” 谢兰心摆摆手,“你就算一直练武也无妨,不就一口饭,我店里还养得起。” 他准备说什么,又临期改了口,微笑道:“好。” 回到大堂之上,眼看快要到中午,已经有人在堂中坐下,要几壶酒,三三两两的交谈。堂中木台子上,有一方横桌、一只小凳,明公穿着一身皂,神情严肃,又在说明家君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之事。 他正说到太祖皇帝明眼识人,提拔明家先祖明展,明军羽翼初成。下头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小声交谈,过不到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就说到当今朝堂局势不明,老皇帝龙体愈下,几次传言要驾崩之事。 一人道:“前两年中宫被废,到如今还未立新储,人心不稳,朝中必然暗流汹涌,即便入了朝堂,一朝踏错,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另一人道:“世兄为何说出这种话?我等虽无功名在身,若皇天加恩,脱去了白身,自然要以江山社稷为重,以黎明百姓为先,哪能明哲保身,只以自身为念?” “贤弟此言谬矣!我在船上,才能奋力划桨;若我都已落了水,那舟该怎样到岸?” 各自一言,争执了起来。 动静闹得有些大,使人频频侧目,又有几人过来加入了谈论,一会儿功夫,已成了五六人的大辩论。这回谢兰心也不得不注意了。 每回春秋两场考试时,京城总要闹些乱子,多是一些文人,空有一腔热血,被有心无心一煽动,就吵嚷着要剪除外戚、清理奸臣,小乱子朝廷一般睁只眼闭只眼,闹得大了,抓几个带头的,其余人遣散也就行了。 闹出的乱子再小,谢兰心总不想在自己店里发生,正想着是否要上前轰一轰人,突然听一个声音问道:“戚兄,你认为如何?” 所有人——包括谢兰心的目光都转到了人群当中的一人身上。 那姓戚的书生穿了一身蓝衣,相貌被众人挡着,她瞧不见。只听他道:“在下认为,舟在水中行,我等还是先上船为好。” 众人鸦雀无声。 谢兰心眼一眯,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几个争辩的书生有的脸红、有的脸黑,有的脸青,还有小声言语的,“这也叫清高……” 被人一拐子闭了嘴。 那戚生转回头,向柜台的方向扫视了一眼。 谢兰心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一双不大却内凹的眼,略带一点鹰钩鼻,双颊微微凸着,看起来清瘦得很,但嘴角却是微微笑着,眼中也透出了一丝诙谐,似乎对此次辩论并不以为然。她看了又看,总觉得这人的长相不太像中原人,到像是吐蕃那边的。 听说吐蕃人的前额都扁。谢兰心借着送水的茬儿,上一眼下一眼又偷瞄了好半天。 直到给戚生倒茶时,听那书生含笑道:“小姑娘,在下是否长得有异人之处?” 谢兰心一愣,摇摇头。 “那你为何老盯着在下看?” “……我看你天庭饱满,根骨清奇,将来必有一番机缘……好大机缘。”谢兰心上完了茶,就要走人。 戚生一笑,鹰钩鼻显得更弯了,“天庭饱满应对地阁方圆,而不是根骨清奇。小姑娘,倒是我瞧你伶牙俐齿,眼神活络,必然不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往后可也是有大机缘的。” 第二十九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十九) 他谈吐从容有度,诙谐无比,可惜…… 那时在朝堂之上,可也没见过他的身影,想来是没有大成就了的。 谢兰心转过年来十三岁,却还没长个儿,本该开始绾发,却仍是用短小的钗子插在发结处,作个童子打扮,旁人不知,只当她才十一二岁,自然也没有那许多男女之防。 这扮相有什么好? 可以和明羽随意说话打趣了呀…… “幼小”的谢兰心被反呛了一嘴,心中翻个白眼,“多谢公子夸奖。” 说完便要走。 身边一书生却插过来道:“听闻戚兄医卜星象皆是精通,不知这卜筮扶乩,究竟是怎样的道理?” “世间有天地人三才,天地生山川草木、飞鸟走兽,而人吃五谷杂粮,吐纳天气之气,自然与草木鸟兽同泽,乃至命运休戚相关,则一草一木、一风一水,皆可预见人之凶吉。”戚生说得头头是道,“在下不过略窥皮毛,何敢称精通二字?” 又有几人围上前,一言两语地讨论起来。戚生随意敷衍,待回头一看,那扎着童子髻的小丫头已然不见了。 春试的日子渐渐临近,大堂中三三两两围聚的士子少了些,半数都回屋临时抱佛脚了。谢兰心每日在柜台里闲着无事,擦擦瓶罐、掸掸灰尘,偶尔与巧巧轮个值,过得也舒坦。 她几次从后院的角门出入,也曾见过那甄生,他比前些日子似乎消瘦了些,立在门外,望着街市不知何处,身子显得愈发地高瘦了。两人见面时,谢兰心打个招呼,甄生却视若无睹,面色绷得紧紧的,不像是住客,倒像欠了他八百文似的。 终于到了春试这一日。 入考举子的名单早已交上朝廷,此次春试便在礼部举行,隔着西市好几里路。一大早谢兰心就让人开了门,按习俗,门口放上两尾活蹦乱跳的鲤鱼,意为“鲤鱼跃龙门”,望住店的书生们春试大捷。 读书人们个个抖擞精神,备好笔墨砚台粮米等物,雇好了轿子,一个个出去了。只是左看右看,直到日头渐渐高了,也没见到甄生。 午时考试开始,怎么也要提前一个时辰入考场的。她心中诧异,今儿个不会有人走角门,难不成那甄生还在睡大觉不成? 又等了一刻,她叫来巧巧,“你去后头叫一叫甄相公,让他别误了考试的时辰。” “哎。”巧巧一边应,一边道:“姑娘不说,我都忘了,昨儿个那甄相公似乎出门了一趟,大晚上才回来的,估摸着睡晚了,早晨起不来!” 谢兰心摇摇头。那书生当真不晓事,这什么日子,临了还能掉链子。 巧巧去后不到一盏茶功夫,又出了来,面色怪异,似乎想不出个词儿来说。 “可催了?”谢兰心问。 她手一摆,“姑娘,你猜那书生在做什么?” “做什么?” “眯着!”巧巧嘴一咧,“这种人呐,敢情是好不了了!今儿个就大考了,昨晚上还出去喝酒,这会子叫他也叫不起来,唉……” 谢兰心一听,哭笑不得了。 “王嫂嫂呢?”她又问。 巧巧道:“王嫂子也在,那又有什么法子?她急得都快哭了。” 谢兰心想了想,嘱咐巧巧在柜台看着,自己去了后院。果如那丫头说的,进了院,那屋门开着,里头衣裳文墨都已备好了,就差整装起身。她进门一看,好吧,那甄生何止是眯着,都半瘫到地上了。 王氏正在唉声叹气,只是不哭了,围着夫君团团转,抬又抬不起人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王嫂嫂?”谢兰心叫了一声。 王氏回过头,嘴张了数回,最后道:“谢姑娘,是你呀……” 谢兰心帮了她良多,王氏都知道。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些好都记在心里,只是她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有机会报答了。 甄生能耐不大,心气却出奇的高。若是此回误了考期,清醒之后,还不知要怎么个闹法。只是这闹也不敢在外头闹,只能在窝里出出气罢了。 谢兰心过去推了推他,“甄相公、甄相公?” 甄生毫无反应。 “没用的,”王氏坐到了夫君的身边,声音很淡,“他喝得大醉,一时半会醒不了。” “不,他身上并没有酒味,应该不是醉的。”谢兰心却道。 王氏看了她一眼,眉头轻轻一蹙,俯身闻了闻甄生的衣襟,果真没有酒味。 两人相对了良久,终于慢慢想到了一物。 谢兰心问:“昨儿个甄相公是否出门去了?” 王氏点点头。 “那他见着了何人,回来有没有与你说?” 王氏想了半天,摇摇头,“他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看了半宿的书,却一页也没翻。熬到半夜,我困得不行,便先睡了。” “那……”谢兰心又道:“他与陈相公后来有来往吗?” 她仍是摇头,脸庞浮上了一层心灰意冷。 自从那日挨了打,夫君几乎不与她说什么了。 谢兰心已然心知肚明,不用说,甄生后来必是与陈相公见过面的。否则,也不会拿到这——五石散。 她心中好笑,十年寒窗苦读,到期了却毁在一包五石散上,不知道甄生醒来后会不会悔之不及? 王氏坐在一旁,眼神不知是苦是叹,轻轻道:“罢了,他爱吃那东西,就去吃吧,我是个妇人,替他裁纸替他磨墨,总不能替他去赶考,生死有命、富贵由天,随他去吧。” 谢兰心沉默了好久,望着窗外日色初升,墙角还有残雪堆压的痕迹,枯木立在院中,直指苍天。直到坐得腿脚酸麻了,她才道了一句,“王嫂嫂可通文墨?” “读过几天书。”王氏道。 “那……总之你夫君也不能考了,要不你去替他?”她眨眨眼,揉了揉酸麻的腿,“考不中也就考不中,考中了……算了还是先别想考中的事了。” 王氏抬起头,半晌,“你说什么?” “我说,你换了装束,拿了你夫君的名帖,去考试。” -------- 嘴里说着不想更,身体还是很诚实(╬ ̄皿 ̄)凸 起床洗漱开电脑开小黑屋,然后…… 更完了 第三十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二十) 她像不认识谢兰心似的,盯着她又看了良久,末了一笑,“姑娘定是糊涂了。” “我没糊涂,那戏文里还有假驸马一出呢!你只需去考一场、写几个字,你夫君吃了五石散,脑子乱着呢!等他醒了,我就与伙计们串通好,说他去考了,说的人多了,他想必就信了。” 到时候就说一店的大小伙计都看他出去了,几日后又看他回来了,他还说了考场的模样、考试的题目、自个儿的卷子。三人成虎,由不得他不信。 “现在的问题是,你究竟识多少字?文墨有多通?”谢兰心道。 王氏有多通文墨? 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自然不会告诉别人自己认字,连甄生都不知道,她不仅认字儿,还通诗书,甚至能模仿夫君的笔迹。 她愣了半晌,终于,一个放肆的念头从脑海中慢慢升了起来。 看着谢兰心,谢兰心冲她点点头。 “我是个女子……”她呐呐道。 “无妨,我有男子衣裳,待会儿给你把眉描粗了,擦点橘汁,脸黄些,没人看得出来你是女子。”谢兰心怂恿。 王氏又道:“可、可我的脚……” 谢兰心撇撇嘴,低头看看她三寸金莲,再看看自己的大脚。 “我拿男子的靴子给你套上,里头塞点棉絮。” “可……” “胸?无妨,我裁一条带子,给你裹裹。” 王氏与她大眼瞪小眼。 “只要你轻易不开口,打扮成你夫君的模样,保准那画像上都瞧不出来。”谢兰心道:“你可要去?” “可那试官……”王氏又道。 “试官管着几百来号举子,谁会仔细看你?” 她没开口。屋中又寂静了一阵,最后,那王氏双手撑地,起身,两只手绞着,在屋内来回踱了两圈,看了一眼甄生。 甄生瘫在地上,靠着榻,眼儿眯缝着,似是困顿之极,谁叫也叫不醒的。 她又看了看谢兰心,不说话。谢兰心连忙也站起身,一溜烟往外去,“我去拿衣裳来!” 找来了男子长衫冠履,应用之物都备好了,她又折回去,推门一见,王氏站在窗边,正愣愣看屋后头的一带高墙。 谢兰心伸手递过衣裳,“就算是为了你夫君,试一试。” 她低头看着,轻轻碰了一下那绸子布料,咬着唇静默了半天。谢兰心只看着她,等着。过了足有一刻功夫,王氏把那衣裳一攥,怀抱在手,转身进了内屋。 再出来时,已经都穿戴好了,只是发髻挽着,仍是个妇人样式。谢兰心带了一只云纹束发冠来,让王氏坐在妆镜前,梳顺了一头青丝,笼统绕在脑后,束上了发。 接着是画眉。王氏柳眉匀淡,再画也是新月的模样,只好剪了些头发,一点点地黏在眉骨上,做了个假眉。脸上又擦了些香灰,抹了橘汁,调成了黄黑色,乍一看,只是个相貌清秀些的男子,并瞧不出女子的模样来。 接着穿好鞋,让王氏站稳了,谢兰心道:“你走两步来试试。” 王氏臊得满脸通红,扭扭捏捏走了两步。 “不对!”谢兰心一摆手,“你可千万别这么走,两只手不能握着,应当负在背后,走时不要一步三摇,想想你夫君平日里怎样走路的;神色也要自然些,别脸红。” 王氏小声道:“我也管不住自己不脸红……罢了,这事不成,我还是别去了。” “哎哎哎哎……你可千万拿出些胆量来,想想你夫君平日对你怎样好,你忍心见他醒后后悔不已?”谢兰心紧劝。 王氏又勉强走了一圈,谢兰心继续指手画脚。好半天,终于步态放开了些。 眼看着日头快正午了,两人都心急,好容易磕磕绊绊地教会了王氏,见她又一脸犹豫惊惶的表情,谢兰心抓着她手便道:“王嫂嫂,你可别怕,就想着你是个男子,说话声音放粗些,外头没人瞧着你。” 王氏点头。 “万一……真被人察觉了,你就哭,使劲儿哭。”谢兰心继续道:“哭一会儿,再说你夫君病了,你这才替他赶考,总之说得越凄惨越好,再与他们说你们夫妻平日里多恩爱,他若是死了,你也一头碰死。再有,说完了,若是那考官骂你胡闹,你便写首诗……对了,你会写诗吗?” 王氏又点点头。 “那就好,你就写首诗给他看,剖明心志,把字儿写漂亮些,让他看出你的才来。这样,旁边定然有为你求情的;若再不成,看那考官神色不对时,你就找个石碑活着柱子碰一下,记得,别撞太狠,撞完了装晕……” 王氏目瞪口呆。 谢兰心说完了,长出一口气,“总之我说的你都记下来就是,千万记得!” 就这样,千叮咛万嘱咐,终于把王氏送了出去。 谢兰心也是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那王氏别走出门就被人给戳穿了吧?就她那弱柳扶风的样儿…… 实在放心不下,前脚将王氏送上小轿,后脚她便又叫了一乘,也跟着往礼部去了。 礼部大门敞开着,外头就有把手的士兵,好几个文人模样的坐在门前,挨个盘查进去的考生。外头也有士兵巡哨,卖瓜子果脯小点心的摊儿严禁摆在此。而外头成堆成堆立着的都是些仆从家人,几乎都是来送自家公子赶考来的。 谢兰心个儿小,窜进人群不费事,她紧盯着王氏那轿子,接着轿帘一掀,见王氏下了轿了,那一刻自己心里头都一咯噔,可千万老天保佑,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结果却大出她所料,王氏下轿,果真按谢兰心教的,负着手,昂着头走了进去,步子很慢,却稳稳当当。 谢兰心心中大笑,这王嫂嫂可真是个人才! 进门的书生极多,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谢兰心远远地瞅着,直到王氏站到那几名主簿跟前儿了,又打开书箱,任检查里头笔墨,当中一名主簿扫过她一眼,却又盯着多看了两眼。 谢兰心只能差不多看个大概,听却是听不到,只见那主簿似乎说了些什么。接着,王氏把包耳的棉饼摘了下来。 这也是为了防止夹带。 她却如刹那间被冷水泼头,心跳成了一片——王氏是个女子,她怎么忘了提醒她那耳朵眼儿! 第三十一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二十一) 谢兰心整个人都呆了半晌。隐约见那主簿的脸往下沉了沉,又见王氏说了什么。她正想着若是事发,王氏兜不住了,自个儿也要死皮赖脸地求过去,却又见那主簿点了点头。 王氏做了个揖,又把棉饼戴上,收了书箱,在主簿的目光下进了礼部。 谢兰心张着大嘴看着,慢慢地,身子又被人群挤到了后头。她看看天又看看地,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皇天后土保佑。 渐渐地时辰近了,举子们来得也稀了,直到黄门官抱着时辰牌来报,有人在门前立着的大鼓上“咚咚咚”敲了几下,那声音浑厚沉重,传出多远去,黄门尖长的声儿喊道:“时辰到——” 时辰到,该关门考试了。 她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慢悠悠地回店,远远地在门外就看到了张望着的巧巧。那丫鬟一见她就小跑过来,脸上带着惊悸未定的神色,将她悄悄拉进后屋,这才道:“姑娘,你真敢闯祸!” “闯什么祸?” “王嫂子是你撺掇着换了男装,去科考的?”巧巧急得团团转,“女子与男子诸多差别,她在考场一待就要好几日,怕哪一回被看破了,押出来一招供,是你主使的,到时候不仅你——连咱们这个店,整个儿都好不了!” 瞧瞧、瞧瞧,这丫头胆子越来越肥,连“撺掇”、“主使”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谢兰心笑了两声,“没那么严重,顶多就是将我一人拉到女监关个三年五载的,与你们无关,操哪门子心!” 巧巧哀叫一声:“我的姑娘啊……” “别急着号丧,当下要紧的是看好了甄相公,你给再买两壶酒,向南头柳红楼要两包蒙汗药来,再裁两匹黑缎子——越厚的越好,快去!”谢兰心吩咐道。 巧巧似懂非懂点点头,想了一圈,明白了酒与蒙汗药拿来做什么,起身便要往外走,又回头问道:“姑娘要给明公子做冬衣?可您女红……要不我去买两套成衣来?” “瞎猜什么?我不做冬衣!”她摆摆手,瞪了巧巧一眼,“你只管去就是了!” 结果东西都买回来了,巧巧这才明白那黑缎子的用处——谢兰心叫裁成了好几段,挂在甄生屋里的窗上,严严实实 把白亮的日光都遮了起来。南面遮不牢的地方,再盖上一层,直到住在里面的人一丝儿也看不出昼夜为止。 接着她叫来了平日里与甄生常见面的两个小厮,一板一眼敲打过了,教他们一毫儿也不能吐露实情,再让两人 拿着酒和蒙汗药送到屋子里,想方设法拖住甄生,糊弄他个三日。 等三日一过,春闱也结束了,万事好说。 没说的,那两小厮还真上心,甄生屋里真就没传出什么动静,每回谢兰心转到那处,从来都只见那门窗严严实实关着,里头间或有一两声醉语。她放轻步子,嘴角牵着笑容,便又回去了。 一日、两日、三日。 知情之人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着,尤其是巧巧,这两日嘴皮子都起了一颗大泡——急的,看着谢兰心嘴上不提,面上不带,谁知心中是怎么想的。 不过这一日,她早早地便带了小轿,到考场外找了个地儿等着了。 如送考那日一样,今日外头等候的人也多,过半是一些随从仆人之类。谢兰心坐在小轿中,用手拨拉着轿帘,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门口。刚待黄门官报过出考时辰,那鼓又“咚咚”地敲响起来,很快便有人出了考场。 真是百人百样,有人成竹在胸、有人垂头丧气、有人面有不安、又有人交头接耳,都找到了随从的家人,一一离去。谢兰心一一辨认,不是、不是、也不是…… 突然,她眼前一亮。 那个是—— 一身藏蓝布袍,行止洒落,却带着酒醉未醒的神情,晃悠悠颠荡荡出了来。谢兰心又丧了气,不是王嫂子。 不过这似乎是住在她店里的那个戚生。 他边走着,还晃荡着手里的老葫芦瓶,用嘴接着,只三两滴入了喉,自嘲地一笑:“还好这春闱只三日,再长,可就真没酒了。” 在旁的举子们纷纷投以或嫌弃或怪异的眼神,匆匆走了。 戚生不以为意,继续颠着他的浪荡步,抬头观望四周,脚不好使,眼神却好使得很,一眼便瞄见了正准备缩回脑袋的谢兰心。 “咦——那个小丫头!”他当街叫了起来。 谢兰心不想理会,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却不提防他自个儿走到了轿子外,隔着轿帘探入一颗脑袋来,将她吓了一跳。 戚生那显眼的鹰钩鼻先映入眼帘,接着眼角的笑纹加深了些,一张口就是一股酒气,“你在外头……等人啊?” “嗯。”她应付一声。 “哦……”他又道:“你爹?” “不是……” “你爷爷?” 谢兰心郁闷地摇摇头。 戚生惊异,“难不成是你太祖爷爷?” “我太祖爷爷早死了。”她回道。 他吁出一口气,笑了两下,又收回笑意,“节哀。不过在下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看出来那些举子,也没有个年轻的,而立就很是不错了。哦……你看你看,那两个结伴的,头发都白了,在下猜他们肯定有六十!” 他一手拨着帘子,一手指着出口处让她看着。 谢兰心很郁卒,加起来就算两百岁与她有何关系? 她软绵绵地应了一声,眼睛还往外盯着,希望能瞧见王嫂子的身影。 戚生“嗨”了一声,手搭在了轿壁上,让那小轿都轻晃了两晃,慢慢说道:“考官说在下的字凤飞燕舞、笔走龙蛇,很是赞赏。可在下酒壶空了……呀!没酒就写不出龙飞凤舞的字,便与考官说了,考官却将在下骂了一顿,真是搞不懂……” 谢兰心:“……哦。” “在下也不是很想做官,最好榜上无名,可禁不住家中会走门路,若硬是要在下出仕……你说怎么办,小丫头?” 他轻哼了一声,仿佛真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谢兰心想,最好别让路过的举子听见你说话,否则他们可能会忍不住打死你。 ------------------- 啊……蠢作者好像断更了好久好久…… 第三十二章 书中难有颜如玉(二十二) 正这时,门口突然显现了个略微瘦弱的身躯,熟悉的面容,不知是因为乔装还是连日做考,显得更有些憔悴。“他”板正着身子不紧不慢走出考场,只是眼神飘着,似乎在寻什么人。 谢兰心眼一亮,拍拍轿子,也不管那戚生,便走了出去。 “王哥哥!”她在路边招手。 那出来的,正是王嫂子。 听到这一称呼,她脸红了红,稍微加快了步子,朝谢兰心走来。 刚一到,就被谢兰心塞进了小轿里,“好好休息,回去再说。” “咦——”边上半倚着的戚生拖长了声音。 谢兰心看也不看他,“戚相公,再会。走吧。” 后两个字是对抬轿的小厮说的。 两人麻利地抬起小轿,一边走着,一边还听后头那人咕哝自语:“这不是客店的妇人么?怎的今日难看了许多……” 谢兰心脚步顿也不顿,逃也似的,走得飞快。 这戚生也真是绝了,考官没看出来的,他一眼便能识破,索性酒似乎喝得不少,她只当醉话一场。陪同着小轿,里头坐着王氏,一语皆无,赶回了鸾凤客栈。 几人没从正门走,从角门钻进客店,小厮利索地将轿子抬回去,谢兰心便牵着王氏来到了自己屋中。 一进屋,她便问:“如何?” 王氏点点头,有些疲乏,轻声道:“未出岔子。” 谢兰心接过书箱,揭开一看,整整齐齐摆放着笔墨镇纸,并一些干粮——王氏吃得不多,还剩了小半袋。 “姑娘,我相公……” “他好得很,你放心。”谢兰心道:“我陪你去看看他。” 王氏牵挂甄生,没说了几句,便又与她匆匆去了后院。一路上谢兰心还嘱咐着:“先回去把衣裳换了,洗洗脸,改了装束再见甄相公,寻个空子,一定要与他把考题策论说了,怎么写的、怎么答的……” 王氏一一应着,二人便来到了后院。依着谢兰心,她先把衣裳发髻换了,换回原来的妇人打扮,又洗了脸,将擦在脸上的东西抹去,一如以往温婉的模样。只是到了主屋前,见门窗紧闭,微微地皱了皱眉。 “王嫂子,你相公好的很,不过……睡了几日,别见怪。”谢兰心摸摸鼻子。 二人打开门,扑鼻而来一股酒气,混着发闷发潮的怪味,使人不禁掩鼻。屋里黑漆漆的,好容易才适应里面昏暗的油灯光线,看清了模样。 屋里有三人,两个小厮,正趴在桌边冲瞌睡,脑袋用手支着,一点一点的;还有个甄生,蓬头垢面、衣裳不整,半躺半坐靠在床脚,嘴大张着,鼾声如雷,手垂落在地,旁边还有几个打翻了的瓶子,残酒慢慢淌了出来,浸湿了衣摆裤袜。 桌上有吃过的残羹剩菜,一旁点着油灯,昏黄的光线映衬着周围纯黑的布幔,门开后,被冷风一吹,晃了两晃,豆大的火苗便耗尽了热量,呼啦熄了。两个小厮身子一侧歪,醒了过来,瞧见来人,慌忙站了起来。 “怎样?”谢兰心问。 一人道:“刚吃了些酒菜,正睡着呢!咱耗了许久,也有些支持不住,眯了一会儿,姑娘莫见怪!” 她摆了摆手,冲甄生看去。王氏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担心丈夫,忙过去挨近了他,又是摇晃又是拍打,“相公、相公醒醒!相公!” 甄生只是打鼾不醒。王氏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回头看着几人。 谢兰心道:“无妨,他就是服了些蒙汗药,药力还在,睡个一天半日的就好了。” 说罢让二人将甄生架到床上,脱了鞋袜。那两小厮还说着:“妈呀……这几日可熬死俺们了,光点油灯,若不是去外头拿菜,恐怕过了多久都不知道……” 二人的的脸色也有些菜青,眼窝微微塌陷下去,嘴里说着,口中却带着笑,间或嘲笑甄生一两句,并没有抱怨。 “辛苦二位,过会子去柜台,每人支一百文,好好休息半日。”谢兰心谢过了,打发着欢天喜地的二人出了屋。 王氏将黑缎子扯了下来,打了一盆净面水,用手巾仔仔细细地给甄生擦脸。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砸落在他面上,轻轻吸着鼻子,一言不发。 这几日对他们,可能都不好过。一个烂醉不醒,昏睡终日;一个女扮男装,提心吊胆。今日流出来多少泪,便是前几日受的多少委屈。 谢兰心本有一肚子话想说,犹豫了再三,还是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地退了出去,为两人关好了门。 回到前堂,恰巧明羽当值,站在柜台里,神色淡然,正擦着一排酒坛子。看见她来了,他只是轻点了一下头。 她猜想,这几日的事他应当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为何不问。 谢兰心找了个凳子坐下来,长呼了一口气。 过了会儿,明羽擦完了一排,又开始擦上头一排酒坛,背着身子,只听他开口:“很累?” “嗯,很累。”她嘟哝。 “怕不怕?” 她想了一会,点点头,“怕。” “又累又怕,何苦做这不讨好的差事?” 谢兰心趴在桌子上,有一会儿没说话。半晌,她带着半分迟疑张口,“兴许……是看着她一个妇人太辛苦,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瞧不上姓甄的书生是一回事,可也想人家夫妻俩和和美美的。她就是个滥好人。 明羽笑了一声,笑中带着些无奈。 半日后甄生醒了,巧巧早吩咐好看门的几个伙计,该怎么怎么说、该怎么怎么做。当那甄生摇摇晃晃出了后院,小厮见了便来道喜,“哟,举人老爷,回来啦!” 甄生懵懂疑惑,来到前厅,准备看看时辰。 小厮们见了,又喜上眉梢,“甄相公,您回来啦!瞧这春风满面的,定然考得不错!” “我……”甄生摸摸自己憔悴干枯的脸,用干哑的声音问:“几时了?可快开考了?” “您说什么呢?”柜台里的谢兰心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两块抹布,怪道:“一个时辰前你才从考场回来,这会子说胡话呢!” 旁边的巧巧也点点头。 甄生更加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