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明离火》 从得国之正与否说清之于中华一体 先说结论,首先清其得国不正,其次清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得国之正与否,是看其是否适应了社会发展,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进步,促成了人类文明的进步。 恰恰相反,清立国后,一样不占,全是倒退,只因它是与最反动的官僚地主阶级以及汉奸流氓武装集团勾结而得国。 东亚自三皇五帝之下,大禹治水之后,五千年形成了以华夏文明为核心的东亚文明圈。这个文明圈以原生的华夏文明为中心,以周围的寄生文明为附体、附生文明为外围。 原生文明就是华夏文明。 附生文明是原生的一部分,好比人有五指,多了一根六指而已,影响不到什么。 如果起了倒退作用,就相当于肌体的肿瘤、病灶,但不能说它不是原生的一部分 附生文明就是日本、朝鲜、越南之类 寄生文明就是北方潮起潮落的游牧文明。 寄生文明附在原生文明这棵强大的躯干上吸血,可以混得盆满钵满。 但是一旦伤及原生文明,就要被驱逐,从而消亡。 如汉武北击匈奴、匈奴消亡,唐宗破突厥,突厥瓦解。 寄生体不得势时,不过是癣疥之疾,危及不到原生体的健康,反而寄生于兹,过得比较滋润。 寄生体一旦侵入原生体,有过两种结局。 孝文帝入洛阳,推行改革,以胡入汉,是寄生体吸收了营养,被强大的原生文明本体转化为了良性组织,成为原生体的良性的一部分。 就给原生体带来巨大破坏,如蒙元入主华夏,最后等于华夏自生抵抗机制奋起,割肉剜疮,才算去除肌体病灶,蒙元再次成为附着的寄生体。 而满清之入中国,是为寄生体在原生体最为虚弱的时候,与身体内反动官僚地主阶级组成的癌变组织、恶性肿瘤相勾结,得以侵入原生体,更与原生体内的癌变、肿瘤相结合,成为了原生体最为腐败、却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进而它如癌细胞一般侵入了原生文明的大脑、四肢、脏腑,无处不在,到处病变。 而这个内外结合而生的巨大病灶越来越臃肿,只有依靠从原生体不停的吸收养分才能存活,把华夏文明的躯体吸血败坏而羸弱不堪。 附生文明与病灶勾结,成为癌变肿瘤,却因为一体而生无法割裂,只能通过革命剜去病灶,但这时这个原本强大的原生文明已经被侵蚀的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辛亥革命的不彻底只是压制病灶,没有清除癌变,更没有治愈创口,巨人依旧病入膏肓。 是新中国的建立才彻底的剜去病灶毒瘤,止住了病灶创口的流血,又慢慢调养好了原生文明提病人的身躯。 如今已经化去了余毒,虽癣疥之疾偶发,已经不足为意。 至于还有一种言论,说清带来了疆土做嫁妆,功大于过,这一点作者不敢苟同,因为涉及帝国的扩张与帝国边疆,文明传播交流的边界等等,有功夫时关于这个再单来一篇。 第一章 穿越 无边的黑暗中,雾蒙蒙的白光泛起。 没有时间概念的寂静中,一个平淡而柔和的女声响起。 “姓名?” “赵南离。”一个疑惑而清朗的男声回答。 “年龄?” “二十三岁!” “特长?” “特长?我……那啥……特长?”一瞬间,因为时空的虚无,竟令他有些飘忽放肆,不过转瞬清明。 “不对,会做思想工作算不算?” “擅长宣传鼓动算不算?”言语间赵南离心中犹自暗惊:穿越时空居然会令人迷失心智? “……你不会什么武艺吗?”柔和的女声有些迟疑。 “武艺?军体课目全优!”赵南离端正心神,暗自吐槽,谁说政工干部出身的就不会打仗? “出口只有一个方向,想要身穿还是魂穿?”对方又问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吞噬别人魂魄,盗用别人身体,那还是我吗?” “再说,我这肉体,不行吗?” 说在这里,赵南离一皱眉,觉得即便穿越了,也舍不得就这么弃却。 毕竟自己一米八的个头、健壮挺拔的身材、英风俊朗的五官相貌、院校教育养成的军容仪表,走哪里都是万花丛中过的,也得亏了自己有原则,做到片叶不沾身。 “确实不错!比乱世中那些孱弱的肉体强得多!军体科目全优也更是值得。”女声带着赞许,接着又提醒。 “不过,带着身体可得不到金手指,更没有可抱的大腿,你真的不想要点什么傍身吗?” “我这一门,祖师爷的思想就是我最大的金手指。”赵南离傲然。 “最后一点很重要,既然要肉体,别的可带不过去!”女声仍在絮絮。 “那就不带!”赵南离非常坚定。 “那就去!”女声也不再犹豫,话音未落,白光刷地消失。 就在白光消失的一瞬间,“呼”地一下! 天地翻覆! 人世间惊雷炸响,白光爆闪! +++++++++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甲申国变,大明北都陷落于大顺之手,随即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顺军从山海关败退,清兵尽占江淮以北之地。 当年福王朱由菘立朝南都,以次年为弘光元年。 再次年清兵南下,南都陷落,弘光皇帝被俘,唐王朱聿键于福州即皇帝位,是为隆武皇帝,改当年(公元1645年)为隆武元年。 因李自成亡于湖北,大顺军群龙无首,在有识之士的撮合下,得以“忠贞营”的名号受抚于南明,成为湖广战线抗清力量的中坚。 曾经辉煌荣耀近三百年的大明,已经如同一间暴风骤雨中飘摇的破茅屋,被入关的清兵、入川的西营,还有各路蜂起的流寇,左一脚右一脚,你一脚我一脚,踹得摇摇欲垮。 若不是有一批忠贞义烈还在苦苦支撑,只怕连一个“明”字都已无人能顶在头上。 亏得有心救天下的义士们竭蹶蹭蹬之下,才挨过了这一年,来到了隆武二年(公元1646年)的隆冬十月。 在这生灵涂炭的乱世之际,已被摇黄贼寇祸乱数年,又被张献忠挥兵入川,连与明休戚三百年的近藩蜀王府都被灭门的南明西川,境况更形惨烈。 自古以来号称天府之国的福地正遭际了千年未有过的、走马灯般不休的兵燹、匪乱、灾荒。 战乱频仍,田土抛荒。 不论贫富贵贱,亡者塞道路,存者但悲号,匪类争食人,兽类……亦食人。 人祸天灾、率兽食人之下,惟望有不世出的英雄登高一呼,举义旗唤百姓,才能救民水火。 可这个时代,原生的前辈英豪就在史书上。 且因历史的局限性,一番番慷慨悲歌的铁血作为,早已被书写于正史中,只成为后世史家的一声苍凉喟叹。 除非……真的有穿越者来改变这段悲怆的历史。 感天应人,一道白光闪过,一声霹雳炸响在川北的山野间。 赵南离穿过若干位面,从时空隧道的分岔落到了这个时代。 如果没有川北山区的一次抢险救援,如果那个地方上来的挖掘机操作手再熟练一点,如果自己搭档的那位连长不是那么虎…… 某分区政治处宣传科干事兼预备役保障旅机械工程连指导员赵南离,会按部就班地在三个月后离开省军区机关,前往政治工作学院报到进修。 年仅二十三岁的他从此将走上稳健的专职政工干部成长之路,正是前程远大之时。 穿越前,从入军校读书到下部队、进机关都循规蹈矩的赵南离,曾经也知道自己那个时代有那么一群人,叫做穿越众,能够穿梭时空、拯救世界。 可他没想到,自己堂堂军旅好男儿今日竟也会堕落到这般地步。 据说人家穿越了有白胡子老爷爷、大长腿小姐姐在身,还会带有随身法宝,各种指点迷津、系统引路。 或者一时信布之勇、霸王之力集于一身,至不济也有个时空门,随时能掏出来马克沁、加特林。 自己有啥? 那身磨破的作训服连同腰带都在时空乱流中飞散了,大概与终结者大叔一样的,能够穿过时空隧道的只有有机体,于是他就这么只来了单绷一具肉躯,还光着屁股,连块遮身的布都没。 这时他才有些后悔在那片白光里的时节,那份模糊感觉中的倔强。 寒风过身,令得他激灵一下清醒——这是寒冬积雪的山中! 身在莽莽苍凉的群山中,远处望去只有一座破旧得几近倾颓的小庙,座落在一处顶着山峰雪的半山腰。 总得有块布遮身啊! 这山野中不见人烟,不怕羞就罢了,天寒地冻的,难道还不怕冷? “布?那不就是一块。” 从白光消失的眩晕中被寒风激得甫一清醒,他的目光就被扔在树下一团黄褐色破布吸引过去了。 受过野外生存训练的他深知保持体温的重要,眼见这一团黄褐色的破布幅面不小,不管那是什么先光着脚板奔过去,抓起来胡乱裹在身上。 裹好了才觉既对又不对——是件衣服,更胜在是棉的。 只是……似乎是件和尚穿的僧袍之类,且破破烂烂, 好在草窠子里还扔着两只破烂的鞋子…… 虽然赤条条而来,但赵南离是幸运的—— 穿越后的第一套“装备”,到手了! 第二章 惊雷 暂时缓解了失温的问题,他将目光投向半山腰那座不大的庙宇。 荒无人烟的山中,破败的小庙冒出难得的炊烟,似乎令万径人踪灭的荒莽群山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眼看无处可投,周围只有这座小庙,只能去寻是不是有僧人在此,能讨口热水喝。 尽管天寒地冻,可毕竟是到了一个未知的时代,以赵南离一贯谨慎的性格,还是令他本能地以隐蔽接敌的动作先行抵近观察一番。 这抵近一看不要紧,当即便隐身暗处,并不现身上前。 眼前哪里有人间烟火气,分明是地狱修罗场。 这座破庙围墙尽倒,正殿与殿前本应香火缭绕的空场无遮无拦,被积雪掩盖的围墙废墟周围只有一些枯萎的灌木丛、凌乱的草窠子。 一名散乱披着僧衣棉袍的矮胖和尚面无表情,正在大殿台基前方的一块石头上“嚓、嚓”地耐心磨着一把方头戒刀,其后本该香烟缭绕的殿堂屋檐下,悬挂着一排分割的手……脚……头颅…… 血迹干枯,如同寻常人家吊在屋檐下的腌腊! 另一名同样散乱着僧袍又裹一件大红袈裟的干瘦和尚正绕着殿外一口大灶转来转去地烧火。 柴湿,烟气甚大,又无吹火筒,不得不将珍贵的袈裟绾起,冒着绫罗袈裟被引燃的风险而跪地向灶膛内吹火。 灶台另侧,横着一根木杠子,木杠子上连着两个人! 是两个被捆猪般结结实实捆做一团,再各自牢牢背缚在杠子上,穿作一串,丝毫动展不得的人。 被捆的两人已剥了半身衣服,寒冷、愤怒又恐惧——因为刚刚清醒的两人,才看明白,灶台后面散落的骨头,不是什么猪骨、羊骨或者野兽的骨。 那被吹燃火势而烧热的大灶也不是为了烧水给他俩喝。 这一切都表明了等待他们的正是令这乱世离人最为恐惧的一个结局。 “娃儿们不要哭,佛爷先给你个痛快,下锅就不晓得烫咯。” 吹火的和尚听得两名少年挣蹦而带起的响动,起身眯着被熏出眼泪的黄痰眼,呲着满口屎黄的马牙,咧嘴笑了,他毫不在意两名赤裸少年的挣扎——那结结实实的捆扎根本无法挣脱。 “人面兽心!杂碎!老子到了阎王殿……也不与你干休!”一名结实粗壮浑身黝黑的少年被捆得动弹不得,心中怀着悔恨用川土方言大骂。 正磨刀的肥壮和尚用指肚试了下刀锋,向灶台这边冷冷地一瞥,面无表情地令道: “堵了嘴,休要令瓜娃子聒噪。” 隐于灌木丛中看到这些,若赵南离还要很天真地上前去打听:师父,这是哪里?我到了什么时代?您这是要开饭吗?呷的啥子伙食。 那就不是他赵南离了,是傻逼。 果然不止于此,顺着山路又上来一名汉子——獐头鼠目,红袄绿裤子,装束格外妖异,肩上扛着一根杆棒,挑着一个大包袱,沿途左顾右盼,还不住察看山路行迹,甚是警觉。 亏得赵南离临近破庙觉得不对便转进了山林中窥视,半山有零散积雪便专挑无雪处落脚,足迹早就消失,否则只怕还要被发现。 从临近破庙的灌木丛里暗中窥视,眼见这汉子到了大殿前灶台处,把大包袱一扔,叫道:“适才晴空霹雳,一片白光闪动,好生蹊跷。” “莫得事体,老二,你就是小心,不过是旱天雷。”马牙和尚干笑回答,看着绑缚的两个娃儿,口角还在流涎: “旱天里打雷,不知劈了谁?无事就莫理他,我们快些弄吃食。” 磨刀的肥和尚听了反不耐催促: “火这么小,水也不开,快些去抱柴,把火烧旺。”但他还是不放心,停了手又问后上山的汉子。 “有人上山吗?” “没得。” 肥和尚这才放下心来,又回去“嚓、嚓”地耐心磨起手中这把方头戒刀。 这时被缚的两人中,一名脑袋大脖子细、身形瘦小却眉清目秀的少年用川音破口大骂: “是老天开眼,发旱天雷劈死汝等吃人滴恶魔!” 马牙和尚被肥和尚催促,看看将熄的灶火,未热的锅灶,糊里糊涂也不在意,正去抱柴烧火,回来听得大头少年叫骂,枯涩地干笑: “哈哈哈!汝等?瓜娃子只穿三尺布,还要学长衣相公说话。”说话间扔下柴禾舞起袈裟跳舞一番,显摆着: “看看看看,老子不是好好滴,佛爷们不光要吃人,若是小娘子还须玩够才吃,你这娃儿细皮嫩肉,若是老子有如老二那般喜好的,也就留你伺候几日。” 舞弄毕了贴近大头少年近前抽抽鼻子,叹道: “可惜佛爷不爱,佛爷只爱煮熟的细皮嫩肉。” “老三,莫多话,快些干活,这旱天雷好生诡异,须得小心着些。”磨刀的肥和尚喝止了自顾发癫的马牙和尚。 “不当事,肚子要紧,我们只管弄好饭食,”马牙和尚漫不经心,揪起大头少年的稀疏发髻,向肥壮和尚提议: “哥呀,不必堵嘴,便先煮这个好了,这个肥嫩。” 肥和尚依旧面无表情,用戒刀指指大殿一边: “拿那个罐子来,接了血不要扔掉。” 就近暗处耳闻目睹这一切的赵南离心惊不已: 怎么办? 人家穿越了发迹装逼,我怎么遇上了这路开局? 还有这种只在书中写过,却从没见过的——吃人的勾当?! 这可不是一个安定祥和、小富即安的时代。 但一转念间便即心思坚定:毫无疑问,先救人再说! 眼前一对三,不是好买卖……但怎能眼睁睁看着两个活人被生生吃掉? 谋算之际,他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僧袍,与那庙中两个磨刀烧火的和尚竟是一式的服色,再一抹自己冻得冰凉的青茬头皮——那是后世军营中标准的发不过寸,转瞬便计上心来。 第三章 降魔 黑壮少年被缚动不得,却一直在暗中四下踅摸,显是不想就这么白白等死。 在旁的大头清秀少年则闭目垂头,正在沮丧。 赵南离看得清楚,便从灌木丛后面的山坡上来,隐蔽接敌中悄然现身,陡然间与正在不甘心地四处撒目的黑壮少年四目一对,惊得少年将被塞了麻布的嘴又张大三分。 赵南离竖起手指,做个“嘘”的手势,又将手向下压压示意,那名黑壮少年当即心领神会,眼睛一瞬,无声地点点头,示意晓得了。 赵南离做过这番无声的示意后,掂起一块碗口大小的石头,一扬手,以他入伍后就投弹成绩优秀的臂力,一下子就向正殿房顶甩去。 “啪”地一声,正砸在瓦片凌乱的房脊上, 正要操作杀人放血的三个匪徒闻声一惊,回头去看,“哗啦”一下,又几片碎瓦落地。 此刻山间寂静,突地房上有如此大的响动,任谁都要一惊。 除了马牙和尚还在哼哼唧唧吹火,另两名匪徒都已操起家伙,跳起来将大殿前后查看。 趁着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赵南离轻轻一扬手,将事前挑选的一片巴掌大小、一侧尖利的小石片,无声地滑去了那名被缚的黑壮少年脚下。 然后一矮身,又隐进了灌木丛后面的山坡下。 破庙里三名匪徒四下搜寻无获,只得骂一句:哪儿飞来的野鸟!便即恢复如常,等着烧了水宰两脚羊下锅。 赵南离算准了敌人情绪、警惕性恢复的时刻,一晃身现身在上山小路上,直直便奔了庙门去。 “阿弥……陀佛,哪位师兄……在此……住持……宝刹,小僧讨口热水喝。” 一个疲惫虚弱的声音颤颤巍巍从山坡下响起,只见一个年轻小和尚,佝偻着腰、手脚并用,抖抖索索地从山坡地爬上来。 破庙里三个匪徒毫无预兆地闻声之下又是警觉起来,尤其那磨刀的肥壮和尚,听得话语声已经先操起一把磨好的刀子。 “师兄……救命,快冻死……小僧了。”说话间来人已经扑倒在山门那座歪斜在旁的韦陀像上。 寻常的庙宇,进得山门第一尊佛像往往是顶盔掼甲、捧降魔杵的韦陀,此时正被歪歪斜斜扔在倒塌墙壁的废墟上,尴尬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 三个匪徒一看来人是个文质彬彬的小和尚,披件破烂僧袍还没裤子只能光着两条腿,一副神志不清将要冻毙的样子,都松了一口气。 却不曾看到,小和尚倒下压住的正是韦驮像的降魔杵。 庙小,这尊韦驮像并不高大,只与真人无二,降魔杵却是真实的青铜物件,一尺多长,两头有尖,被泥塑的韦陀金鸡独立、双掌合十地捧在胸前,叵耐泥像倾倒,连同降魔杵与泥像骨架连接处已经开裂。 “绺子还是空子?!”后上山的汉子立持杆棒,戟指喝问。 “啊?空着、空着呢……”小和尚糊里糊涂:“小僧迷路了,饿了两日,又冻得几欲昏厥,肚子一直空着……” “哈哈,小和尚哪里来?”肥和尚提着刀狰狞地笑了。 “小僧迷糊了,也不知从哪里来,是从东土大唐而来?” “呵呵,你小子,来送唐僧肉吗?”肥和尚将戒刀背手提在身后。 “呜呜,快冻死了,饿晕了一回,师兄搭救则个。”说话间小和尚猫着腰擤大鼻涕,涕哩吐噜鼻涕眼泪齐流,其状甚是可怜。 “救你可以……小和尚,同行的还有谁?”肥和尚警觉地问。 “小僧一路独行,只进了山因惧怕野兽,才跟着几位路人一起来,今日别个都走散了,只山下还有一个女人带个两岁的娃儿在歇脚。” 话音未落将眼角一瞥,眼见得那被称老二的后上山的汉子不为所动,便加了一句: “还伴着一个俊美的小厮,估摸是个书僮。” 这话一出口,那妖异打扮的汉子果然闻声而动,一伸手抓起杆棒,道声: “等了一日没买卖,这买卖总算来了,待老子下山去看看。” 马牙和尚听得便嬉笑起来: “看看你、你你,不愧二兔子之名,这老病又犯了。” 小和尚还在可怜巴巴地哀告: “两位师兄,看在佛门一脉份上,舍小僧一碗热水喝。” 到这时三个匪徒看待这小和尚,如同守株就待来的傻兔子。 别看他个子高,在肥大的和尚袍下,抖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反显得瘦瘦的,又佝偻着腰如同大虾米一般的,说话颠三倒四哭哭啼啼,一副浑身无力即将倒毙的样子,又怂又呆,只怕吆喝一声他自己就能爬锅里去。 二兔子飞奔下山去了,空山寂寞多日,这时连甚是警觉的肥和尚都生出了取乐之心。 眼见锅灶大,火不旺,水还未烧开,肥和尚戏笑: “想喝水啊?我这水贵,不能白白舍你。” “就是,就是,你得帮我们干活,去抱柴来!”瘦高的马牙和尚也来了精神。 “师兄说得是,佛家子弟岂能空口化缘,小僧这就帮忙,但求师兄看在菩萨面上,赏个温饱,阿弥……陀佛。” “这才是晓事的和尚,你先多抱些柴来,把火烧旺些,再将这里拾掇了,然后你就爬进锅中,把自己洗涮干净。”肥和尚这么指派也实在是嫌弃马牙和尚又懒又馋。 “噢噢噢噢,师兄是嫌小僧肮脏,须得先洗个热水澡,也正好来驱驱寒气。” “正是正是,算你晓事,还不快去。” 看着小和尚听话地蹒跚着去报柴捆,肥和尚甚喜,马牙和尚则嘿嘿呆笑着上前: “我来拿个瓦缸,与你搭手……” “好来好来……”小和尚应着,抱着一大捆干柴,哆哆嗦嗦向绑着两名少年处移步,回头见马牙和尚单手提着一口小瓦缸近前来,便苦涩地笑笑,又转过身去…… 马牙和尚却看不到的是,小和尚背过身去,借着怀中柴捆的遮掩,暗暗地将怀中暗藏的降魔杵掏出,握在手中。 算准时机、距离,陡地面色一凛,眼神一寒,突地后退半步微屈膝,将柴捆拄地,遮掩下早已握紧的降魔杵闪电般就势一划,从下向后刺去。 这正是八势捕俘刀中的第四势——闪身反刺! 第四章 擒敌 不用说,这扮作和尚的正是赵南离。 第一步暗中解救被缚的二人,第二步调开从话语中透露出好男风的变态老二,第三步先干掉看来最孱弱的老三,才能形成一个一打一的有利局面。 这就是赵南离的谋算。 电光火石间动手突袭的这一势刀法简单,却是千锤百炼的生死技,一刀正从毫无防备的马牙和尚小腹丹田部位豁了进去。 赵南离个子高,比瘦高的马牙和尚还高,此时一击得手,若低些就先教马牙和尚做了太监。 “嗷”地一声惨叫,马牙和尚先被反刺豁入的青铜降魔杵尖头挑得踮起脚尖,随着赵南离上一步,右手一带拔出降魔杵,马牙和尚“噗通”一下就捂着小腹倒了下去,血流遍地,不住抽搐,眼见不活了。 “三驴鬼!”肥壮和尚闻变暴起,抓起才磨好的方头戒刀就冲过来。 赵南离反应敏捷,身形灵动,眼看肥和尚高举三尺钢刀就要斜肩带背劈下,回手提起柴捆先扔了过去! 乘着肥和尚挥刀抵挡,赵南离发一声大喝,突地一个抢背,迎头冲入空门,一挺身将肩膀顶住肥和尚劈刀的手肘,向关节处一杠,胖壮和尚的戒刀就脱了手。 被他撞进空门之际,得势不饶人,降魔杵“噗”地一下正插入肥和尚肋下。 赵南离二击虽然得手,但降魔杵毕竟粗钝,不是真的利刃,肥和尚又皮糙肉厚,这一下并未如第一击伤入要害。 得手后拔出还待刺下,却被肥和尚挥臂搪住,二人纠缠之间,已成了近身缠斗的局面。 叵耐赵南离穿越之前压根不是军体、特战专业出身的,只仗着力大矫健,眼光毒辣,又先做人畜无害的文弱姿态,令三个贼人失了戒心,才得逞先手,其实真正的生死格斗经验几乎是零。 这时被肥和尚缓过神来,忍着疼痛一扬胳膊,照他下巴就是一肘。 赵南离被打得一趔趄,脖子酸痛,头嗡嗡作响,下巴皮破骨裂,受痛之下几欲晕去,降魔杵也拿捏不住,一下飞脱了手。 好在他神思沉稳,受了重击同时武器也脱手,局面如此不利之下并不恋战,一把甩开这肥和尚,不顾疼痛回身就向落到地上的那把戒刀扑去! 这凶悍的肥和尚盯的也是这把刀,眼见被赵南离抢先,合身而上扑地一把抄住他的脚踝,身形一顶一撞,两手一扯,就把赵南离扑倒在地。 随手又抓起一块石头,劈头就砸过来! 赵南离翻身,“砰”地擎住肥和尚砸来的手臂,另手一把拤住了这家伙的粗脖子,却被对手又死死拗住,进不得力。 赵南离不知,肥和尚是长年的练家子,在刀法、臂力上都下过相当功夫的,他这第一战就碰上了一个硬茬子。 而这肥和尚也看出了赵南离虽然力大狠辣,却没什么经验,因此就着二人相持的功夫,苦苦支撑下不住呼叫援手,期冀下山去的二兔子能够听到。 正在相持之际,肥和尚突见鼻息可闻近在咫尺的那副俊朗面容竟然诡异地咧嘴笑了…… 因为赵南离看到本是被缚的那名黝黑少年,还半裸着哆嗦的身体却擎着一杆双尖猎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肥和尚的背后。 于是赵南离稳稳地掐住肥壮和尚不松手,眼看着脱困的黝黑少年认真地瞄了一瞄,将猎叉慢慢抵近肥和尚后心,无声地突然发力! “噗呲!” 肥和尚后心一凉,低头看去时,两根猎叉的尖刺已经透胸而过,在胸前露出寸许带血的钢尖! 然而肥和尚临死的嚎叫,终于还是叫回了那名装束妖异、绰号“二兔子”的匪徒。 这家伙提一根杆棒急急飞奔而回,赵南离已经手提戒刀迎候。 二兔子一摆两头有带尖铁箍的杆棒,拉开架势,赵南离也横刀对峙,却没上去就砍。 只因他总觉这把刀不如刚刚得手的降魔杵用来顺手——毕竟冷兵器除了匕首他还没摆弄过别的。 可对方手里是长家伙,别说短刀不会用,一尺长的降魔杵又如何对付得了? 他这里一对峙上,便吸气沉身,摒除杂念,正要待对方主动进攻时,觑个空子近身去以短破长,黝黑粗壮的少年早舞起双股猎叉迎了上去。 这少年一动手,赵南离心中就有了底。 别看这少年粗手大脚,黑黝黝的只似一名山村少年,却笃定、敏捷,不仅适才来帮手时稳准狠,这时一柄猎叉舞起,呼呼生风,显是擅长白兵格杀。 本来赵南离以为已经干掉两名匪徒,最后这被称二兔子的匪徒只有一根杆棒就好对付了,可这家伙甚是机巧跳脱,不亏兔子的名号,闪展腾挪间跳跃灵便不说,又将一根双尖的杆棒使得风车一般随心如意,与少年手中猎叉乒乓几下交过,互相都没能伤到对方要害。 正这功夫,一时无从下手的赵南离灵机一动,刀交左手,从旁抄起一个沉重物件,“呜——”地一下带着风声就扔了过去! 二兔子立起杆棒一挡,“当”地一声响亮,将这沉重的物件打飞到一旁,也亏这家伙有把力气,反应又快,稳稳地就将“暗器”打飞。 可惜打飞是打飞了,同时“扑”地一下子,被一泼香灰夹着雪沫子扬了个满头满脸,登时眼睛也迷了,满嘴满鼻子也被喷得都是,气都喘不得。 原来赵南离扔出去的是在旁一座石头凿就的小号香炉,只因年深日久,满是过去寺庙香火旺时积存的香灰,这一扔出去陈年的香灰扬得哪儿哪儿都是。 这一下子匪徒二兔子被弄个手足无措,目不见物,喊都喊不出来,只能闭着眼睛将手中杆棒瞎划拉,一面向后急退,就要逃跑。 黝黑少年趁机上去就是一叉斜刺,正中大腿,随后地抡起猎叉“呜”一砸,“砰”地猛击肩背,当即将之“扑通”打倒。 大头少年也脱得绑缚,抄大殿台基上一把磨好的雁翎刀上前来,二话不说,照着倒地的匪徒就要劈下。 被赵南离赶紧拦住:“这个留作活口。” 大头少年会意,收了雁翎刀,寻来绳子,两名少年一起将二兔子绳捆索绑。 第五章 救难 三人都知此时凶险未消,当即在赵南离的布置下,不及多话,只先捆了被擒的二兔子,留下大头少年看守,其余两人一起抄着家伙,将小小寺庙前后仔细搜检清查,最终确定再无敌人,从后院一间破房子里又救起被缚的一老一小两个和尚。 救完人,抄检毕了,三人再次原地取齐后,两名光着膀子的少年忙着摸尸,赵南离也在一旁紧着舞弄自己的衣装。 先时两名少年被捆缚时都在灶台附近,因此才并未冻僵,擒杀匪徒后,也只各自胡乱先撕剥一件衣服裹着。 因累年的临阵经历,黑壮少年一直忍着寒冷跟从光着两条腿的赵南离搜捡,待得确定再无敌人,立时便先回头去剥衣服扒鞋。 赵南离也终于得了空暇,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着装。 平日他是很注重军容仪表的,可毕竟不曾穿过这个年代的衣物,试着穿脱两回才觉配搭妥帖——交领右衽他还是知道的,只因找得到的衣服实在杂乱,有破烂的僧袍、带着血迹的裋褐、肥大却短小的袄裤…… 隆冬时节,保暖是第一位的,毕竟先止住哆嗦才能有闲情把别的说顺溜了。 于是舞弄来去先穿了从死人身上扒来的破裤子,再将一身破烂的棉僧袍罩在身上,英风俊朗的他顶着青皮头茬挺身肃立,活脱一名护寺武僧的形象。 只棉靸鞋还不合脚,但塞塞能保暖就行。 最后再把黄褐色的短衣裹在外面,来个里长外短,齐活儿! 但裋褐不像僧袍往身上一罩就齐活,是交领短衣、麻绳系腰加这条破裤子,他便无师自通地扎麻绳、理大襟,为了防风还把袖子、裤脚都扎起来。 一边舞弄这身陌生的衣物,一边问正在摸尸的两名少年。 “他们真个吃人?为什么?妖怪么?” 都已经杀完人了,来自后世文明社会的赵南离犹自存着疑问,虽然毙命的两名匪徒还未现出原形,但他已经在怀疑这里是不是西游的世界。 大头少年刚穿上新剥下来的棉袍,使劲踹了死在地下肥和尚软塌塌的大肚子一脚,骂道: “比妖怪还要残忍,更没人性,龟儿子不吃人,在川北怎得这般肥?” 黑壮少年捂好半身棉袍,闻言则指指大殿台基前本是香炉位置的那口大锅,又指向正殿后面,也道: “看看这些,还有这里,后面,刚刚看到的那些风干的腌腊,就晓得是不是真滴。” 赵南离应了一声,却没有再去看,他初来乍到,还没适应,实在没胆子……也不是没胆子,是来自后世文明社会的他实在犯恶心不想多看这些。 “果然是摇黄贼寇!” 黑壮少年蹲下从肥硕和尚尸体上的黄衣内怀里摸出一块腰牌看了看,嘿嘿一笑,起身抛了一下接住,欢欣不已。 “摇黄?”赵南离闻言皱眉,还未理解是怎么回事,但以他的性格不会即刻刨根问底,必得先将已知信息理清楚才好。 “摇黄贼哦,你来西川了还不晓得?”黑壮少年早已听出他不是西川口音。 “摇晃贼?什么贼啊?贼还得摇晃?”赵南离依旧不大懂,弄好了衣服,又去摆弄两把刀,很是新奇的感觉。 “你是大师么?”大头少年看他们俩鸡同鸭讲的就问了一句。 “我?不是大师,我也只是适逢其会。” “阿弥陀佛,这位菩萨从哪里来,老衲晓得。”脱困的老和尚出来后一直神情委顿,被小和尚搀扶着在侧舒缓力气,这时高诵一声佛号,开口道出一番原委。 “这个是大老虎,那个是二兔子,死在那边的叫三驴鬼。” 被老和尚解说后,赵南离才明白此番渊源。 这寺庙本是一处清净地,便是战火四起,一时也无人往这边骚扰,几名僧人在此守庙赈灾,救助难民。 摇黄贼闹到这边后,匪患四起,先来了两名挂单僧人,正是被打死的大老虎与三驴鬼,这二人名为僧人,实为惯匪。 两个匪徒扮作僧人弄清庙中虚实,便勾连在外埋伏的二兔子,乘夜迷倒了护寺僧众,强占寺庙粮食、佛宝。 这还不算,三名匪徒勾连摇黄贼争天王袁韬手下头目小关狼带人到此,将这里作为据点,匪徒数目一多为了省粮食竟将庙中僧人宰猪羊般一个个做了两脚羊。 近日西营兵锋到此,摇黄贼溃逃,只留得三个匪徒在这里,倚仗无人识破伪装,一面乔装探听消息,一面继续作恶。 老小两个和尚所以留得性命,只因匪徒嫌老和尚老,先留作过冬,小和尚肉少先养着。 若不是赵南离今日破了庙宇、杀了匪徒,晚得几日再老的老和尚也脱不掉这一遭。 “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晓得了原委,两名少年话音未落,便“刷”一下齐齐面向赵南离单膝点地,向上抱拳,行起拜谢大礼。 这个礼节弄得赵南离很不适应,更不自在,赶紧拉起二人。 这时就近,赵南离才得闲暇借着夕阳慕色仔细端详两名少年。 黝黑少年身形粗壮,粗手大脚,浓眉大眼,言语简练行动利落,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出身。 大头少年细皮嫩肉,擦了脸上血迹现出眉清目秀的五官,又兼吐属文雅,并不像个绺子出身的。 端详毕了,赵南离心中有底——已经灭了敌人,遭逢剧变之际再也忍耐不住——也就是他耐得住性子,此刻才开口问道: “两位小兄弟,这是在哪里?” “潼川,潼川州境内,这里叫西明山。”黑黝黝的少年尽量把方言说清楚些。 “你们这般的衣装打扮……如今什么岁月。”赵南离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隆武二年……”大头少年也随口应了一句,直令得赵南离惊疑不定,黑壮少年却紧着斥道。 “可别这么说,要杀头滴——是大西国滴大顺三年。” “大西国?哪个大西国?莫非……张,献,忠?!” 提起这个名字,本来一直怀疑到了西游世界的赵南离,自己心中先是一凛,接着又是一片茫然,以他并不丰富的历史知识也只算出当下大概是公元1646年——自己的的确确是回到了三百八十年前。 至于摇晃贼? 哦!好似明末历史上真有这么一伙号称什么摇黄十三家的流寇。 “对头!” 黑壮少年肯定地点头,在这混乱的年月,赵南离这么问丝毫不令人觉得奇怪,因为各路人马你来我往,年号一时一变,谁也弄不清岁月了。 “对啷个头,不要叫老万岁的名讳,要杀头滴!”这时反倒是大头少年提醒起来了。 “晓得晓得!”黝黑粗壮的少年很是无奈。 第六章 难离 “你们到这里是……?” “我们兄弟伙是大西军后营滴,大营到此,被派做塘马出来探路。” 见赵南离抬头往四下看,自然是看马在哪里,黝黑的少年赧颜笑笑: “只出塘,没得马。” 赵南离只顾四下打望,大头少年转到他身前一抱拳: “小弟刘毅宁,小号斓儿……成都人氏,一众兄弟伙都叫我篮子。” “我叫韩羽,韩信滴韩,关羽滴羽……”黑壮少年一看也赶紧跟着报上名号。 “请教兄长名讳上下。” “大哥你咋子称呼。” 两名少年报了名号便一起发问,用句遣词各自不同,粗手大脚的少年韩羽话不多,大头少年刘斓儿恳切地接道。 “今日兄长相救之恩,小弟没齿难忘,还望兄长将名号赐教,以图后报。” “姓赵,”言语间赵南离回头看一眼白光爆闪过的来处,无奈地长叹一声:“名……难离。” “赵南离,好阔气滴名字,南明离火哦!哦哦,我们不要提这个明字。赵大哥,南离大哥。”细皮嫩肉的大头少年刘斓儿被恩公英风儒气的仪表、风轻云淡的神采所折服,不住夸赞。 但看着眼前这位令自己钦佩的汉子一时面色茫然、心不在焉,大头少年刘斓儿才止住不停嘴的彩虹屁,关切地询问: “大哥你从哪里来?” 赵南离不由自主地再次回头看了看,还是先前白光闪耀霹雳爆响的方向,又抬头望向暮色中初起的月影方位,观察一番周围树木、山势,方才叹息一声: “陕西,凤翔。” 其实那是他接受了四年军政教育的母校所在。 贼人死的死,捉的捉,眼前危机解除,也大致弄明白了所处时日、地域,赵南离虽然惆怅纠结但也终于松了口气。 两名少年可没放松,将装死的二兔子一顿乱棍打醒,边问还边揍,令得赵南离也跟着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黝黑粗壮的少年韩羽、细皮嫩肉瘦骨伶仃的大头少年刘斓儿,虽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都已是西军老营的小管队,军行至此,领了令出来探路。 行入山间恰遇上有人呼救,二人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依旧不失本心,闻得后上前援手施救,却被乘机放迷烟套麻袋生擒了去,清醒了才知那求救做诱饵的正是眼前被擒的二兔子,可是那时两人早已被捆个结结实实。 对方三个老匪,因见此地多有人单势孤的难民流离,每日轮流下山劫掠难民财货,没得财货的就被他们做了两脚羊。 若不是赵南离今日所救,韩羽、刘斓儿两名少年难免命丧于此。 问毕了愈加恼怒,刘斓儿劈头几棒子,把二兔子打得哀告求饶,愿供出财物藏匿所在来求个活命。 眼见得没啥可问的,两个少年对这俘虏没了兴趣,于是兴头十足地牵着二兔子去收拾庙中财货、刀枪、器械。 赵南离过去向两个才缓过来精神的僧人又问些就近的风土民情,得知此地本属南明西川潼川州蓬溪县,乃平日甚是荒凉的山区,只因西营北上,摇黄流窜,难民向东南逃难,才有行人经行。 老和尚是个有学识的,小和尚自幼出家,都是良善之辈,只是这个年月人善被人欺…… 破庙前后时不时惊喜叫嚷的没喧闹多久,那哥俩欢天喜地回来,将些银两、器物缠在腰间、揣在怀中,韩羽则提一捆绳子拖着被打得半死不活出气多入气少的二兔子。 点数战利品,斩取首级,与腰牌、刀枪要留着报功,古风如此,这都没啥。 可是各种细软衣物被俩少年紧着往怀里揣,令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刻在脑海的赵南离看在眼中颇为不豫,脸上不觉间已经带出了前世指导员看违纪战士的表情。 俩人折腾一番,又想起来问南离:“赵大哥你也抓着些。” 赵南离正将单刀背于身后微微皱眉扫视二人,神态严肃,如同在连队里下班排检查工作时一般的架势,眉头一锁就令得二人不由自主双腿并拢站个溜直,齐齐抱拳打躬,口中报号: “西军后营护卫小管队韩羽!” “西军后营走令小管队刘斓儿!” 然后各自捧出一把钱币元宝,道声: “请赵大哥分派财货!” 赵南离这时也觉自己态度有所异样,但好在这种礼节比之适才的跪拜令他更好接受,念及所谓张献忠的队伍大抵惯例如此,哪里比得后世纪律严明的人民子弟兵,便收起因为不豫、纠结而板着的脸色,只道: “不必如此,你们收着。”转念又道:“还要给两位僧人留下些度日。” 闻得此言,小哥俩欢天喜地地收拾,心中想的是赵大哥嘴上不说回头也要给他拿大头,而赵南离关注的是被他俩打得半死的俘虏: “这个怎么弄?” “这个家伙最坏,装作受伤的样子向我们求救,反倒中了龟儿子的迷烟。”刘斓儿又抡起杆棒大骂,而这匪类还在哀哀求告,祈盼能逃得性命。 “挂起!”韩羽早打算好了。 “挂——起——?”赵南离听不明白。 “看我来!” 少年韩羽说罢将手中绳子挽个活结,往这半死匪类的脖子上一套,就近拖到旁边一棵孤零零的歪脖树下,将绳头扔过大树杈,从那面扯起绳头一拽——二兔子就被套着提了起来,嘶哑着双脚乱蹬,没片刻就嘶声渐息,脚也不蹬了,彻底断气。 韩羽扽扽绳子,一看真的不动了,很随意地将绳子往树干上一系,拍拍手,回身招呼刘斓儿,找些引火器具,小哥俩都不用说话,默契地将破庙点起一把火…… 这一手又把赵南离弄得一愣:这年头小孩子怎么这样,文物古迹说放火就放火?! 转念看了一眼老和尚,见老和尚也只合十叹息: “此间已属修罗地狱,以火焚之方消恶业。此烈火熊熊之中也算为屈死于此的众生超度送葬了。” 结果从挂人到烧庙,赵南离一直冷眼看着不管,只口中嘟嘟囔囔念着什么,刘斓儿以为他在念什么往生经文,与那老小和尚念经一样的,其实细听只有两句: “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只有大量的消灭敌人,才能有效的保存自己。” 念叨够了,长吁一口气,赵南离回头问一直在旁低头诵念往生经的老小两名僧人。 “这庙住不得了,两位要往哪里去?” “峨眉山万年寺还有贫僧的师兄主持,老衲带同徒儿,便随着难民往那边投奔。” 赵南离按自己所知,算了一下路程,道: “远去千里,路途凶险……” 老和尚摇摇头,叹一声: “得脱此难,已属大德福报,此去生死随缘,何必挂怀呢。” “蒙将军除魔卫道,解脱苦海,老衲无以为报,此物赠与将军。”说罢双手奉上一件长三寸宽二寸的长方木牌。 赵南离接到手中定睛一看,这是一面精美的腰牌,上面横着的是一行描黑的阴文楷字:钦命蜀王府藩卫,下面竖着一行:百户赵四郎,旁边则是几个小字:身长五尺七寸,面白无须。 第七章 下山 “这位将爷为奸贼所害,遗物落在庙中,如今只剩了这个,天降菩萨,救苦救难,与本寺有缘,面貌又与此物所镌相合,合当以此为记。” 老和尚不厌其烦解说一番,最后还要郑重地握着赵南离的手,将这物件塞入他的手中提醒: “此物来由,日后去向所系,务必珍重,切记切记。” 赵南离一皱眉——我要这个有什么用? 蜀王府?藩卫?就是些近卫兵卒呗,关我啥事? 腰牌已入手,掌心却未合。 见他还在疑惑,老和尚又叮嘱道: “日后有缘相见,可派人到峨眉山万年寺来寻老衲,若老衲尚存世间,此物即为你我异日识人信物。” “就依大师嘱托,敢问老师父法号上下。”弄清了自己身处的岁月,赵南离说话已经很自然地多了些古风味道。 “贫僧法号同悲。” “唉……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赵南离轻叹吟诵,老和尚接道:“同悲万古尘。” 吟毕,与赵南离各自摇头苦笑。 最后赵南离还是接了腰牌,见刘斓儿看着好奇,便随手扔给他,问道:“你认得?” “这字刻得好,质地也好,好物件,比摇黄的、比我们的腰牌精致得多咯。咦?五尺七寸、面白无须,南离大哥,不就是你吗?” “那你先替我收好,莫丢了。” “晓得咯!”刘斓儿珍而重之地揣入怀里,韩羽则忙着放火,顾不上这边,不明所以。 赵南离稍一琢磨最后无奈又庆幸地一咧嘴:只怕自己那时若魂穿便是奔这个来的,一念之差,好生凶险,莫非真的有缘法? 点着破庙之后,送别了两个和尚,为担心大股摇黄贼去而复返,三人收拾起东西连夜下山,下山路上这小哥俩没了敌人就斗嘴。 “这乱世的年月,你就不该善心发作,令我们着了这四个贼人的道儿。”刘斓儿庆幸之余,回想起来不免抱怨。 “难道我们也学着走地蝎子,杀良民冒功,抢乡亲的,你下得去手?”韩羽回头指着山上正烧得烈火熊熊的破庙,抢白他:“也学他们,吃人?!” “老子不是这个调调,只说还这般仁义善心,怎生存活这世上。” 赵南离闻言心中一动,停步正色道: “韩羽兄弟说的对!便真个是乱世,也该坚守大义本心。失却人心,没了人性,与禽兽何异?” “赵大哥说得有理。”刘斓儿如今对南离那是言听计从,觉得哪怕放个屁都是圣贤书般的最强音。 “看看,赵大哥不止武艺高强,还懂道理。”韩羽另有看法。 “我武艺高强?” “赵大哥,你杀三驴鬼那一刀,解首反刺好生厉害!” “解首?哦!这把……匕首?” 赵南离拔出别在后腰的降魔杵比量一下,心说我厉害什么,那是早年新学员队列会操,自己队列科目优秀,被拔出来专练捕俘刀,会操时带领本区队做集体汇报。 当时好奇,就这么八招,能有什么用场。 军体专业出身的教员为了便于理解,讲解了每一招的用法,当时便学得纯熟,但从此后他也就是爱用筷子比划两下而已,不想今日果断一回手,就这么用上了,也是亏得他在手眼身法步上有些天赋。 不过他们怎么叫解首?解?解(音卸)? 匕,古做取食之器说。 匕首,解首,不会都是割取人头的?是一回事? 一路听着两名少年斗嘴,心中胡思乱想着,快走到山下了,赵南离问他俩: “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回营!” 两个少年这才想起问穿越小哥: “您不跟我们回营?”仿佛南离跟他们回去是天经地义的事。 “回营……做什么?” 没了生死搏杀、没了熊熊烈火,赵南离反而懵登转向了—— 我去哪儿?去干嘛?咋地了?回不去了!? “赵大哥您欲投哪里去,要不我们哥俩……送您一程?”刘斓儿口上虽这么说,可那副热切地看着赵南离的样子,显然意不在此。 “我?孤身一人……没处去……” “对头!我们一起回营去,我俩是小管队,你来做我们兄弟伙滴管哨,一起当兵吃粮为老万岁打天下。”韩羽听得赵南离无处投奔就更加开心。 “大家都是没了去处,只好当兵混饭吃,混一日算一日。有赵大哥,好过日日被走地蝎子骂。”刘斓儿叭叭不停,生怕赵南离撇下他俩走了。 赵南离心说我好端端地一名共和国军人给张献忠当什么兵啊,可才想到这儿,傲骨才立起来,肚子它不争气,立时咕咕地跟着起哄。 “跟我们回营,多少能有顿饱饭吃。大哥你孤身一人,就算真格做个和尚,庙都烧了,有处投奔吗?” 被刘斓儿再这么一劝,赵南离不由得扪心自问: 是啊,有处投奔吗?荒山野岭的,不等冻饿身亡,来只大虫,孤身一人也难存身,还是先寻安身处所,混个温饱再说。 “我们出来探路,已耽搁一日,只好快些回营去,缴了令才能混一个饱字。” “有饱饭……那我就……随你们去?”大小伙子再怎么样,也扛不住一个饿字。 “好啊,太好咯。”大头少年刘斓儿高兴得一拍大腿。 听得赵南离肚子也在咕咕叫,黑壮少年韩羽把胸脯拍个山响打包票: “回了营中定能管饱。” 放火烧了破庙下山之前三个人可任谁也不想动这小庙里的吃食,因为从这破庙里没找到哪怕一点粮谷蔬菜。 下山路上,望着月影映照的莽莽群山,夜色中的血色荒凉又带着一丝缱绻浪漫,正映衬这个时代混乱、残暴又隐含着一丝难舍难离的魅力。 回望熊熊燃烧的破庙,赵南离暗自咬牙: 来就来了,便是十八层地狱,我赵南离也不能白白来此一遭! 因为正这时,他忆起了穿越时空隧道时那过电影倒放般快速的一幕幕闪回。 国家建设、出国援朝、新中国建立、解放战争、十四年抗战、苏区红军、艰难创党、军阀混战、辛亥革命、太平天国、鸦片战争、白莲起义,最后突然时空隧道分岔,把自己从一片白光中摔了下来…… 那是时空的分岔? 还是平行时空? 便是平行时空,若按不变的正史发展,后世华夏人民遭受了多少苦难,先辈付出了多少艰辛,可以说都是自此时世而起的根源。 既然来到这个年月,为什么我就不能做一番事业,做那只煽动翅膀的蝴蝶,为这个时空的后世减少一些苦难,哪怕仅仅是做到一丝也好? 可是……张献忠怎么还没死呢? 第八章 归营 不管张献忠咋还没死呢,人家西营如今是好大的营盘。 三人顶着月色行行歇歇一夜,天明时分才看到了西面远方被晨光照射,乌云压顶的一座城池。 “那是蓬溪县城。”刘斓儿告诉赵南离。 顺少年手指处望去,那里是前世旅游景点般石砌的城墙,却只丈来高矮,谯楼倒塌,到处斑驳脱落,颇显倾颓破败。 围绕城墙有民房村落,再向外则是星星点点的帐篷,更加星星点点的是东一面西一面的各色旗帜。 极目望去,围着城墙左右三里的幅员内都是这般景象。 赵南离在山坡上远远的就看明白了,这是将小小的蓬溪城做了核心位置,城周民房都驻满了过路的兵,民房也不够住才是最外围的帐篷。 大冬天的,谁爱住帐篷? 三人前行,令赵南离奇怪的是,越到近处,越不是想象中的军营样子,倒像是难民营,甚至卖破烂的集市。 他还在想是不是要走一处路口,韩羽却驾轻就熟地领着他走向一处插着两面蓝旗的方位所在,这里既不是路口,也没有想象中的木栅栏和军营大门。 原来哪里有什么门,立了两杆旗帜,就是营门了。 这不跟唱戏的一样? “呔,那几个烟熏鬼,哪里逃荒来的?” 本来抱着长矛抄手取暖的岗哨见旷野里有人接近,依旧抄手,将长矛夹在腋下,指向来人处,大声喝问。 只因昨夜放火烧庙,才烟熏火燎的样子,刘斓儿立时会意应答: “兄弟,是我,快去通报营头儿,我们回来咯,还拉了一位大哥来入伙。” “小篮子!小豹子?两个龟儿才得回来,都以为你们死球外头。” “没那等晦气,快去快去!” “龟儿多嘴,跑快些!饿死老子了。”韩羽毫不客气地开骂。 等候传报的功夫,赵南离打量周围,一栋栋破茅草房前后居然还有许多摆摊讲卖的,不时各地方言吆喝声有气无力地入耳。 “这个十五,大户的丫鬟。” “五斤粗面?” “十斤,不讲价,就要十斤。” “爬!” “等等等等,这个是男娃,三斤,就三斤……” “换粮吗,换粮吗老爷……” “柴火,要吗?” 吆喝卖柴火的最近,赵南离看了一眼,那一堆一堆的分明是从民房拆下来的窗户、门板、床板之流。 至于买的、卖的,个个面黄肌瘦、没精打采。 韩羽不平地向赵南离抱怨: “原来妇女不许留营,如今越来越放肆,公然买卖咯。” “你们的大营都是这般?”赵南离奇怪,就这军纪,这乱糟糟的样子,一副败相,张献忠咋还没死呢? “这边是老营,老万岁统领着四将军,那些才是战营,都在前面打仗。”刘斓儿解释。 “哦——四将军!”赵南离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孙可望、李定国,不对,这时该是张可旺、张定国、什么奇、张文秀。 即便乱做这般,他们也得从这两面门旗下的岗哨处进去,韩羽、刘斓儿缴了令牌,才算归营。 赵南离以一个军人的直觉,也感觉得到,就算自己从旁边溜进去,肯定不算入伍,只能算……流民。 正想着,里面喧喧嚷嚷地窜出来一群舞刀弄枪、耀武扬威的喽啰,当先一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一身毡笠绵甲的打扮,看面容尖嘴猴腮、面带刀疤、神色狠戾,唇上生两从乱糟糟胡须。 被簇拥为首的这位挎着腰刀大喇喇一步三摇地过来,周围小兵们行礼,他理也不理,却远远就在向这边叫骂: “哪儿来的狗怂?” “韩羽!”“刘斓儿!” “归营缴令!” 意欲归营的小哥俩赶紧打躬行礼,禀报归营事宜、打探的消息后介绍赵南离。 “这位赵大哥救下我们,斩杀摇黄探马两名,生俘一名,愿以三级功劳投军入伙。” 听过禀报,为首来将一摆手,吩咐手下人去验看韩羽呈送上来的腰牌、首级,又看了一眼赵南离,便按着刀柄大骂: “哪里来的野和尚?也想吃粮?” “老万岁有旨,清查全营川丁,有不奉号令者就地正法!你两个狗怂有老子罩着,不曾清掉就罢了,还要带人入营?” 赵南离一看,不是农民起义军吗?与土匪也没啥区别。 但还是耐住心性,恭恭敬敬学着旁边小哥俩抱拳打躬: “这位老爷,小的乃是陕西人氏。” “嗯……啊?!” 这也是赵南离福至心灵,听出这位西营将官是个陕北一带的口音。 张献忠二次入川,是有过建国安邦,割据一方的打算的。 但手下缺乏施政人才,遭到西川地主武装不断反扑后转而恨上所有川人,竟又听信谗言,清查军中川人,一时搞的人心惶惶,部属离散。 虽然赵南离并不知张献忠有清理川兵的历史细节,但他却知从军者向来最重乡谊,直接表现就是认老乡,在这交通、信息都非常闭塞的古代就更不用说。 他更知张献忠自陕北起家,亲信部属多是陕人,这时遇了刁难,韩羽、刘斓儿也是无法之际,他张嘴就是一口纯正的陕北乡音,又不卑不亢的,当时就把这名西营将官给震得一愣。 楞过之后: “呵呵,陕北的咋?还想认乡党?叉出去!” “你,也给我滚出去!” “出去就出去!”韩羽毫不在意,眼看喽啰们持枪拈棍地上来驱赶,便一扯赵南离的臂膀,刘斓儿缩头跟上,三人狼狈地离开“营门”。 看那边西营将官装腔作势一番后将喽啰收了,这边三人走出没多远就转到一所民房角落往卖柴火的身后一蹲,韩羽气哼哼地较劲: “赵大哥,他们不收你,我也不回营,就陪你在这外面露宿。大不了一起做难民。” 卖柴火的在旁凑趣儿: “老子晓得还有弄木头的地儿,恁们出力拆我来卖……” “滚!” 韩羽骂完,刘斓儿挠挠头自言自语。 “我有办法。” “你有啥子办法?” “你别管了。” “你回来!” 正争执之际,刘斓儿可不管那个,突然起身就走。 转个小圈,趁人不注意,蔫不悄一绕,找另个门口相熟的哨岗打个招呼就进了大营,撒腿一溜烟就没影了。 赵南离一看心道不好,这小子可揣着我那块腰牌呢,早知道该扔了才好。 第九章 入伙 赵南离不放心,韩羽可动都没动,反安慰他道: “好啦,不管他,也许管用。赵大哥,你先歇着。” 赵南离无奈,这时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向韩羽细打听怎么回事。 一问才知道,西军营制混乱,百十号大营小营,一营一个营头儿,官职根据各营人数多少不等而规制,有各种都司、副将、总兵的名号,反正都是旧明的官衔,拿来就用。 他们这是一个杂牌小营,跟着老万岁的后宫做护卫、杂役,营头儿就是把他们叉出来的守备官,叫纪水子。 这一个杂牌小营也就二三百人,但挂着一个营号,掌盘子顶着守备的名头,还裹挟着近千的难民、流民驱赶使唤,又不管工食,一路冻饿而死者甚多。 韩羽、刘斓儿这些川人子弟甚是不平,若不是为了帮赵大哥安身,就一走了之也好。 “赵大哥,咱等等,篮子跑出去,许是有法子。” 赵南离也决定耐一耐,无奈之下,俩人只能互相安慰一番。 俩小哥忍饥挨饿到日上三竿了,正琢磨怎么弄点吃的,不行真去帮人扒房子……刘斓儿突地从路口蹦出来,向坐地发愁的两位招手: “快来快来!” “啥子?” “跟着来,听着。蹇公公,您请。” 赵南离起身一看后面请上来一位着圆领蓝袍、戴三山帽,衣装齐整,鬓发灰白,消瘦无须的中年人,韩羽摸不着头脑急忙问道: “咋子回事?” “快过来!跟起。”刘斓儿唤来两人,贴着韩羽小声嘀咕: “我去求了二十七宫,僖嫔说动了娘娘,有旨意。” 赵南离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又去营门,不过这回才传报进去,营头儿纪水子就一路小跑迎出来。 “宣,皇后懿旨,成都旧人,发后宫护卫听用。纪水子护驾有功,实授后宫护卫都司。” “卑职谢老万岁、皇后千岁天恩。” “弟兄们,谢恩!” 营头儿纪水子领着喽啰们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西营礼节本就粗疏,又是营中,这太监也不要求什么大礼,只向其格外叮嘱一番。 “咱家要回了,纪都司,皇后说了,二十七宫是体己人儿,有一两个旧人用用顺手,不碍的,工食先寄放你手下。” “卑职领命!” 后面仨人一看成了,甚是欢喜,赵南离还想格外多看一眼太监啥样,人家理都不理,目不斜视,转身走了。 不想才送走传旨的太监,营头儿纪水子转头回身就换了一副嘴脸,向三人得意洋洋地发威。 “呵呵,放尔等入营吃粮又如何,便有皇后旨意,不是还在老子帐下。” 刘斓儿凑上前去满面堆笑地讨好: “恭喜都司老爷,兄弟伙还不曾缴令来,您看,到您那边去,我们缴令,详详细细向您禀报细情。” “呵,斓娃儿,乖觉!” 赵南离看得营头儿脸色的变化,就明白是啥套路了,果然韩羽也上前抱拳打躬,更加露骨: “都司老爷,便有皇后的谕旨,也都是在您的属下,咱归了营,缴令之前,您不得验验货啊?” “嘿,豹娃儿你小子,乖啊……”然后一摆手:“这边来!” 一行人被引着行往营门侧里去,回寰片刻,到了一所较完整的院子。 看门口各处哨卡几名懒散的士卒,这应是被独占的一所院子,进院子后营头儿纪水子只有名亲信随侍左右。 “老子验验狗怂们的成色。” “呵呵,都在这里。”说着话刘斓儿就将藏在棉袍大襟下的一个包裹解下来,扔在地上打开,摊出三个大小元宝、一堆铜钱,还有两件绸衣。 赵南离明白了,这是他从破庙里抠出来的浮财。 韩羽会意,也将藏在腰间的包裹掏出解开扔地上。 两人还将衣襟散开,向纪水子示意一番。 赵南离心中一暖:这俩小兄弟,有义气,为了自己把珍藏的浮财说舍就舍了,半点不留。 “呵,就这些?你呢?”这位纪副将立马见了笑容,脸上的刀疤也跟着喜悦抖动,但是依旧用刁钻的眼神盯着赵南离。 赵南离一笑,将两把刀、降魔杵扔在一边,将外衣、棉袍都解开,露出肌肉线条优美的半幅身躯,又将肥大袄裤的裤腰抻起来,使劲抖了抖,连大裤裆都抖了三抖,最后往地上的元宝、衣物弯腰一比划: “一物不取,全在这里,都是您的!” 赵南离就这点好,转弯子特别快,该低头就低头,绝不为了那点虚面硬撑架子。 可对面这位收起笑容,反倒端起了架子。 “这?不好。” “您收留我,赏咱一口饭,孝敬上司、一场乡党,该当地!” “该当地!” “该当地!”小哥俩齐齐打躬作揖,甚是恭敬。 “好嘞,小不死的们,归营缴令!”纪水子将脏手一挥,甚是开心满意的样子。 “赵大哥如何?” “赵大哥咋子?” 小哥俩不动,依旧作揖。 纪水子一摸脸上刀疤,向赵南离一扬下巴: “你,报个名号!” “兄弟姓赵名南离。” “咱是后宫营卫都司了,就补你做个管哨。” “恭喜老爷升官,赵大哥与我们做一处歇。”刘斓儿赶紧把话儿递上。 “一处歇,准了。” “谢过老爷!”小哥俩一齐抱拳打躬。 结果这一晚疲惫不堪的赵南离睡不着,小哥俩鼾声大作时,他一直对着屋瓦发呆。 今日可终于体会到了当兵吃粮是啥子意思。 不当兵,真的没粮吃。 吃饱前只有一个烦恼,可是吃饱后却会有很多烦恼。 那个二十七宫是怎么回事,居然会帮助自己? 我在这边有熟人? 赵南离暗中问过刘斓儿,这纪都司从前当过朝廷的官儿?得到的答案却是货真价实的绺子出身。 只能叹息这封建社会的朝代末世,连农民军里官僚气都如此严重,何况南明朝廷。 而自己两世为人,居然成了张献忠西营的小卒……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不得,只能隐忍蛰伏,先安顿下来再说。 第十章 剧变 一个多月后,正是隆武二年的十一月廿七(清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1月)。 南明四川顺庆府西充县境,雾中隐现的山间枝头还挂着残雪,一条狭窄山路上,晨雾弥漫压地,更加浓重,浓雾中十几骑马正腾云驾雾般疾驰! 当先马上一人,胖大魁梧,满面钢髯,神态威猛,身披大红的蜀锦战袍,敞胸露怀之下,胸口扎撒着一丛丛的黑毛,虽然身处西川,此人却戴一面北方边军常见的红缨毡笠。 这一行十余骑沿着山路,踏踏踏转过山坳,急行上至一处稍缓的小山岗,才勒住战马。 当先首领于被勒住而嘶鸣咆哮的战马上,将头上毡笠掀翻脑后,只搂海带兜着脖颈,手打凉棚,向对面观望。 山岗下现出一条溪流,水势甚急。 日光初起,雾气消隐之际,对面不远处也有一簇人马正向这边隔水窥视。 稍看一看,首领问身边随从:“特娘滴,对面果然有结了辫子的,所报不虚?” “回老万岁,看来是的。” 这首领又望望岗下溪流水势,镇定自若、毫不在意,一派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大将风范,只微微扬起下巴眯着眼问随从: “这条小河沟甚名字?” “禀老万岁,名太阳……” 一个“溪”字还未出口,突然“嗖”地一丝风动,又“噗”地一声闷响,就如同一颗小石子被投在一大包棉花上,七八名亲卫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被称老万岁的首领身子一晃,头一低,上身慢慢委顿下来,缓缓就向马下栽倒。 侍卫们立时慌了,围护的亮刃,救护的赶紧下马去扶,急呼:“老万岁、老万岁!” 然而眼见得首领胸口只剩了大半截箭杆,被箭镞深入之下,口内吣血,只能吃力地抬抬手点指,已是说不出话来。 凤凰山下,太阳溪畔,一代枭雄张献忠就此落马! 同一时刻四十里之外顺庆府城北,一所规模宏大的庙宇中,大西军老营一部正驻扎这里,作为年号大顺的大西皇帝张献忠的行宫之一。 一名西军小头领,二十多岁年纪,身形高大匀称,臂长腿长、修直健壮,长方脸,剑眉星目,鼻直口方、准头端正,英风间隐现儒雅。 这时身处一众风餐露宿的西军士卒之中,皮肤略显白皙的他裹着一身黄褐色三尺棉裋褐,又将毡笠扣得死死地压着剑眉,遮住英挺俊朗的面容,倚在大庙外廊间的柱础,正在皱眉怨念。 “张献忠怎么还不死呢?” ……张献忠已经终于死了,可他赵南离还不知道呢。 穿越一个多月,那边时空恐怕还在组织救援搜索,组织上应该还没做出正式结论呢,但烈士证估计已经在准备了。 好在平凉地区执行老少边穷政策,使得家中妹之下还有弟,否则偏远山区里做了一辈子乡村小学教师的父母该如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因之穿越前的时空并未令他牵挂得影响到再活这一世的思索。 一个多月以来,这边的他在努力使自己活成了一个西军小管哨、明末小流寇的样子。 既然直属上司“走地蝎”纪水子看在浮财的面子上给了自己一个管哨的差使,不管如何将自己呼来喝去,他都表现得任劳任怨,恭顺而勤谨。 他这一哨,其实就两个小队,韩羽、刘斓儿各带一个,每队各自十二、十三人,都是西川籍的生兵,在本营很不受统领陕、晋士卒为主的营头儿待见。 还真就赵南离来了之后,从营头儿直属变成赵南离统领,营头儿再向两个小队发放事务,隔的这一层就接下来了,还比之韩羽能说会道,比之刘斓儿更有见识,使得管制上顺溜许多,少了许多麻烦。 即便营头儿“走地蝎”将寻路、扎营、搬运辎重的累活、脏活,甚至为后宫号房子、给后宫中宫女太监出各种杂役的麻烦事都派给他,赵南离也从无怨言、闻令即动,时刻身先士卒,以为一众小兄弟表率。 即便有同袍兄弟暗地不满背后说怪话,他也会好生疏导、劝解。 一月下来,使得纪水子在皇后、丞相等贵人面前屡受夸赞,也渐渐接受了其作为自己下属中最为得力者的事实。 虽然认可了自己的处境,且努力融入其中,只可惜他赵南离却不是一名专业历史学者。 他读书时学的是部队政工,分到部队做的是宣传干事加预备役保障旅机械工程连指导员,政导宣教加八股文章才是他最擅长的。 以他的历史知识,也就知道大概这时候大西首领张献忠败亡,还有个南明抗清什么的,西川的后来再是怎么样,他可就不知道细情了。 何况到底是穿越历史还是平行时空,没个十年八年他根本搞不明白,遭逢明清代际的乱世之下,只能先求一个稳妥的活路。 因此他一直在等待着张献忠败亡的这个机会。 等这机会干嘛? 所谓乱世、乱世,乱起来是灾难,但也是野心家的机会。 他赵南离算不得野心家,但西营的秩序崩塌才有改变方向求存的机会,才会出现由他自己决定去留选择,甚至方向选择的机会。 那时不论是走还是留,才有可能改变眼前的蹙局。 因之眼下的对策之一就是寻机脱队,另找出路,不做大西军一路败逃的殉葬品。 他要等的就是张献忠身亡后混乱中的这么个机会。 但赵南离入营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整个大西军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其实是因崇祯十七年八月,张献忠进据成都建国后,失去了机动作战、兵力集中的优势,所占之地各路地主武装反叛不止,不得不四面发兵平叛。 到隆武二年开春,又遭到开幕于遵义的明川陕总督樊一蘅所组织的四川各部明军反击,屡战屡败后不得不弃成都出川。 弃了成都后向南转移为明将杨展、侯天锡、王祥等部明军所阻,川南走不通。 欲求向东顺江而下进入湖广,又为收复重庆的明军曾英部所阻。 到了九月,才只得经潼川进据顺庆,欲向北运动经保宁而出川入陕。 进据川北后,全军的动作也一直不大,赵南离带着同袍兄弟随后宫老营只从潼川州蓬溪挪到了附郭南充县的顺庆府城就没有再动过,直到十日之前才再次转移,出得府城北三十里一扎营就停下不动,在这座名为龙门寺的大庙周围已经驻扎九日了。 好在忙碌之余,利用这一个多月,赵南离做了他认为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尽力熟悉掌握对于自己说来陌生的白兵作战技能。 因为这时他能摸到的,最有效的武器,只能是大刀长矛。 他没有为手下士卒做思想工作,没有去启蒙他们的革命意识,一举一动没有一点出格的地方,因为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保命技能,就是白兵技击。 若是过度显山露水,没的会被人盯上。 从蓬溪转移到西充境内后,张献忠从来没在这里露过面,看似三百后宫,其实都知老万岁压根就不在意这边,但是为了摆出大西皇帝的谱儿,三百后宫必须得有,否则多没面子,不是被李自成比了下去。 不论何事,一旦说起李自成,老张绝不能输。 赵南离本哨看守的大庙内,正是张献忠入川后收纳的三百后宫中的一部分,一群新旧太监、老少宫女正在里里外外地忙活。 为皇后站岗,那叫内侍护卫,当然轮不到他们,他们入的这一营只能是看护其他后宫女眷,名为看护,实则看管。 其实除了皇后,什么妃、嫔、昭、婕,不过是待遇略好、备老万岁专享的女囚罢了。 第十一章 出路 此刻寺庙内院里,一名个头不高、圆润丰满,胖乎乎小圆脸,翘鼻子、大眼睛,甚是可爱的少女正在一间屋内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囔囔地无声咒念着。 如果她念出声来,就是反复的这么几个字:“张献忠怎么还不死呢?” 她身着海棠红绫子面的交领小袄、桃粉红缎子的袄裙,袄下腰间玉佩垂挂;头戴金丝鬏髻,有精致的嵌宝桃花金簪固定,又有凤鸟金花缠绕;耳戴嵌珠金花耳环,颈佩嵌玉金圈。 这身华贵衣饰代表着她的身份,又掩盖着她的身份。 一名宫嫔少妇打扮遮掩着的却是一个尚为雏儿的少女。 正因于此,她幸运又惶恐着熬过了两个年头。 幸运的是大西皇爷竟然两年都不曾来临幸自己,却令自己在后宫中躲过了被赏赐、被蹂躏的命运。 惶恐的是令自己看不到出头之日,只能靠着王府内院自小熟知的宫斗技能,来抱住皇后大腿而卑微苟活,也不知到何日才是个头。 她年纪小,但识字、又会算账,不仅杂在女眷中幸运地躲过了乱兵蹂躏,又兼会帮着点算财物而躲过屡次的清洗,竟已经在这老营后宫里打混了一年多快二年。 又靠着耍乖卖萌讨欢心,办事贴心,成了一个皇后眼前不可缺的人,不仅混到了封号,还被发还几名昔日王府旧人来服侍自己。 只是她仍旧对自己境遇不满意,即便捱到如今境地已属运气爆棚、上天眷顾。 虽说后宫佳丽三百,好歹咱也是……郡主啊,虽然如今被忽视,好歹曾是天潢贵胄,再说了,看看妹娃子咱,哪里不比她们强……大…… 心念及此,还将交领小袄的前襟往下拉一拉,受到阻隔后,再勉力挺一挺! 正做足了深宫怨妇之态,为自己的伤春悲秋而自我感动呢,外面突然鼓动起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而且半晌不见消停,越来越是哄闹。 她只好放弃了好不容易强自堆垒的一腔思绪,回首斥道: “小转子,你去看看咋子回事儿?” “是嘞主子。”一个小太监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其实少女不张嘴还好,一张嘴一口的成都土腔儿,回话的小太监却是标准的南都官话。 这时外面一直靠柱础倚坐的赵南离闻得喧闹,心中一动,“腾”地起身,向外迎去。 “拔营,拔营,即刻拔营!都特么起来!赶紧的。” 面貌狠戾的“走地蝎”纪水子带着几名随从,正在催赶庙宇内四下歇息的部属,迎头正撞上往外奔的赵南离。 不等他喝骂,赵南离先问道: “往哪里走?” “不知道!别多话!” 后面一个管哨是个多嘴的喽啰,得意地漏了一句: “往南,四将军迎请皇后,令我们断后!” 四将军?李定国也在其中?赵南离闻言疑惑: “是不是出事啦?” “小赵你是不是想死啊?今日废话这么多呢?赶紧去,赶着女娘们,快走!你个孙子也给我闭嘴!” “是!”赵南离有点走神,其实最后一句不是骂他。 “是你吗个淡是,装什么军爷!忘了爷咋教导你的?叫老爷!” “遵命,老爷!” 赵南离应了,急忙派人去催赶庙内住宿的女眷人等起行。 不止他,庙宇内歇息的士卒分作内外两层,分别外围警戒与对内宿卫,当然寻常是进不得内院去接触老万岁的妃子们,内里自有抓来的太监、宫女等内侍。 乱哄哄的催赶中,内眷终于得以纷纷出门,各自登车的登车,步行的步行,依着军卒们的指引,陆续上路。 三日后的一早,赵南离他们这一小营人马,护送兼看押老营所谓内宫女眷离开南充县境已经百十里。 全营从一所村落刚刚起行,突然背后人喊马嘶,惊得尾后的士卒、民夫纷纷惊叫躲避,乱做一团。 一哨几十骑人马衣甲齐备,战马嘶鸣,蹄声杂沓,明明也打着大西军的旗号,却飞驰而来,毫无顾忌地冲撞路上士卒,带头将领边奔边吼叫着: “让路!让路!四位王爷过路!” “停了!都让开大路!” 后面马上士卒挥舞马鞭驱赶躲避得慢些的,一边挥鞭一边大骂: “累赘的夯货,滚开!” “躲路边去!” “再慢老子拔刀了!” 平日嚣张跋扈的营头儿都司“走地蝎”这时竟连个屁都不敢放,领着喽啰,乖乖侯在路边。 赵南离赶紧令本哨人等避让,并将同行的民夫、宫眷车驾都拖驭到路边。 没片刻,一行行一列列的战营步骑士卒过个不休。 这些精悍的西营官兵衣甲上有的还残留着激战之后的烟痕刀迹,只是一个个神色木然,不顾路边人等瞧来,只顾一路急行。 人马杂沓,烟尘起处,呛的路旁人等忍不住的咳。 到这时,耳闻目睹之下,赵南离已经确信——张献忠,死了! 营中消息压制严密,很多人,包括他那直属上司“走地蝎”也只是听传,还不敢确信,而他此时已经十分的笃定。 韩羽还在艳羡地看着这些顶盔掼甲过路的西营兵将,而刘斓儿小声向赵南离嘀咕: “这是四将军统带的战营精锐。” 当赵南离真的直接眼睁睁看到从西充前线退下来的西军精锐披甲疾行,胸中不由得突然汹涌激荡,几乎就要上前去请求面见李定国。 这时的张定国、后来的李定国忠勇无俦他是知道的,但他赵南离虽也二十几岁,可不是热血上头什么也不顾的性子。 他明白这时节若他寻到四将军的王驾大帐,道声:“定国兄弟,我来帮你。”估摸会被兵败无处撒气的张可旺啥地当个疯子捆起来吊打一百,然后斩首。 他是穿越了,智商可没受损失。 一介小管哨,对于战场态势、时局发展没有一个成熟的见解,如何博得青眼,便是有所见解,又如何取信? 何况这时的李定国还是张献忠的干儿子张定国,而不是后来的大明晋王,与自己一样的二十几岁,赵南离傲骨使然,自问何必便此卑躬投效? 他是一直在等待着张献忠败亡的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已经随着历史的滚滚车轮如期而至,却不是让自己随随便便这么用的。 不过这一晚掌灯时分,赵南离寻两个小兄弟一商议,两个小兄弟竟然比他还激进。 为了节省用度,照例早早就熄了灯火,看得周围没有外人,其余同袍兄弟也已入睡,赵南离起身拍拍韩羽、刘斓儿,夜色中向两人一摆手,来在屋外视野无余的角落处蹲下,小声向两名小兄弟透露消息: “老万岁该当是已经薨了!” “啊……!” 韩羽被刘斓儿回手捂住嘴。 “嘘——噤声!” “他们湖广的一群悄悄说还躲着我,原来是真的啊!?”别人说出来不信,赵南离说出来刘斓儿可真信。 “我说的话先不要向外说。” “晓得!” “我们晓得利害。” “老万岁败亡了,你们有什么打算?”对两名小兄弟赵南离已当做亲人一般信任,也不必拐弯抹角试探。 “打算……?”刘斓儿有些茫然。“跟着走咯……赵大哥你有啥子打算?” “大哥你说,我们兄弟伙只听你滴!”韩羽非常坚定。 “咱们走他娘?”见夜色中的南离目光灼灼,看看他俩也不说话,刘斓儿试探着反问。 “老子早受够咯纪水子!”韩羽登时兴奋起来。“赵大哥,川西我们更熟悉,莫若打回老家去,寻些兄弟伙,去做大事!” “大事不是那么好做滴,不过有赵大哥领着我们,老子做起!”刘斓儿轻轻一拍大腿。 “好!既然如此,你们跟着我,相机而动。先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时机合适,我们就动起来。” “遵大哥的令!” 韩羽一抱拳,刘斓儿又砸大腿。 “我们兄弟伙这条命都是大哥你给的,莫得话说!” 第十二章 羁绊 佛图关,位当重庆府城东南三十里,两侧环水,三面悬崖,地势险竣,自古有“四塞之险,甲於天下”之说。 关城下林木葱郁,烟云缭绕,道路萦回,石城削天。 经行此地,沿途两侧悬崖峭壁,不绝如线,石崖连亘,占了四个字:幽、秀、险、雄。 正所谓:江水因山成曲折,雄关随地作低平。 横亘于山间道路的关城狭小,城楼已经飘摇破旧,不到两丈高的城墙,却因依山抵崖,险要万分,易守难攻。 这里是自重庆而来,向西往成都方向、向南往叙永方向,几条要路的交汇处,十分要紧。 西军与明军日前刚刚在此发生过激战,很多地方还留着战火的痕迹。 赵南离带人先行到达后,四将军的大队已经过去两日了,毫不停留地直奔重庆,护卫丞相的一小队人马也刚刚急行而过。 此时的佛图关,余烬残烟,残阳寂寥,尸骸遮路,又不知哪个是哪个的春闺梦里人。 为了后续进驻人马的考虑,也实在看不进凌乱处处的尸骸,赵南离领着兄弟们清房子淘水井之余,清理出一个大坑,将能收的尸骸都埋了进去。 关城紧挨的一侧山上,还有一所小小的军营,本是守关卫军轮番更替、常驻休憩的所在,一座青砖营房已经被烧塌半边,如今尚存的房屋都被这一部从南充逃下来的西军老营占得满满的。 薄暮时分,这一营人马才护送宫眷抵达宿营地点。 待日头落入山坳,天尚未全黑,不待营炊造饭,一所破旧的营房中,管哨以上将官齐集,面色狠戾的带队营头儿纪水子正与自己的几名手下交代事务: “依照四将军秘令,是令我等弃了女眷,要不得的就杀掉,随大营急速南下。” “如今老万岁薨了,大清的大兵进了剑门关,四将军被突袭吃了败仗,才走下来迎请皇后,要奔重庆去。” “可人家当干儿子的都带着干娘跑了,咱们兄弟跟着屁股后跑下去,屁都捞不着不说,还要断后,若被大清大兵追上,可不是好玩的。” 几个操着陕西、河南、湖广各路口音的小头目纷纷叫嚷起来: “就是就是。” 听了一番乱哄哄的叫嚷,“走地蝎”纪水子很满意,才摸摸脸上的一道刀疤说道: “哥哥有条路,说出来你们跟不跟?” “弟兄们跟着你这么久的,有什么跟不跟,没了老万岁,走了四将军,您老就是掌盘子的,老爷您尽管说。”下面听声的众人很有几个是绺子出身,纷纷跟着起哄。 “老爷我早年在辽东当过屯军,那大清的大兵可不是前明朝廷的官军,那份勇猛……啧啧……我可听说了,老万岁在太阳溪被隔着百十丈远,人家大清的巴图鲁只一箭,就把老万岁射个透心凉。” “啊!” “哇!” “百十丈哦!” “得多大的力气!?” “神弓!神射!”众人一片惊呼,有的胆小的已心生恐惧。 “依我的来说,咱们押了这些小娘们儿……往西去,避开了大队,待得那边四将军保着皇后走远,咱就去投了大清的皇帝,把宗室拿去献功,女娘们做了老婆。” 看着众人骚动,便得意地一抹鼠须: “那时节,兄弟们有一个算一个,把姑娘们分了,做婆姨!” “要得要得!”众头目立时兴奋起来,邪恶的心思更加膨胀。 “走地蝎”得意地扫视片刻,蓦地发现人丛中蹲着的那个高大的小伙子抱着腰刀不出声,似乎在想事情,令走老爷很不满意。 “赵南离,你死哪儿去了?怎么不说话?” “这里呢,老爷。”赵南离起身应声道。 “往南去是綦江,往西南的是去合江,往西去就是奔成都啦,咱们去成都?成都可被老万岁给烧个精光,咱去了住哪儿去?”其实他早知道四将军已经率领大营,昨日保着皇后,一路浩浩荡荡过了佛图关向东往重庆府城方向去,此时后面怕只剩了些断后的小部队,还有这些老营的杂役、辎重、女眷。 真是山中无了老虎,猴子就敢称王。 如今这位号称“走地蝎”的小绺子已经是这里的最高上官,一众小管哨、小管队也多是他的亲信,这时节不避着赵南离大喇喇说这事,是既没把其余几个头目放在眼里,同时也是一种威慑,要看自己的态度。 “你这混蛋,只知道路,却不知往西去躲开大军不说,那面既没官军也没西营,只有大清大兵南下,投了大清,人人官升三级,我弄个副将、总兵,你们都是参将。” “可咱有什么功劳,要大清兵看得起咱?”赵南离看似一副懵登转向不明所以的样子,问出的却是关键所在,令得其余人等也张大嘴等着听走老爷如何回答。 “嘿嘿,皇后虽然被带走了,宫眷还在,何况咱们伺候的那位可是双重的身份,既是老万岁的妃子,又是前明朝廷的皇室藩亲,这两样可都是大清兵苦苦索求的。” 听到这里,赵南离心中“咯噔”一下子。 他知道“走地蝎”指的是谁,正是帮他入营又时常接济他们的二十七宫僖嫔。 这一个多月里,别说张献忠和那位皇后他不曾见得过,就是这位僖嫔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 阶级就是阶级,地位就是地位,双方离得太远。 即便帮过自己,自己看着人家扬着下巴梗着小脖从眼前走过,也只能抱拳低头打躬,不得多嘴一句。 人家更是一副骄傲的样子,看不都看这边小卒子们一眼的。 但是,就这么走了?任由“走地蝎”把她们献功达清? 心中这么想着,面色却是不动,反从从容容抱拳拱手,躬身长揖,恭谨地答道:“咱都懂了,老爷所言大有道理,全听老爷的,老爷一声令下,赵某绝不瞻前顾后!” 这一番表现不卑不亢,很符合他平时的表现,此时若太过积极,反而反常了。 被这么一表忠心,“走地蝎”纪水子才又摸着乱糟糟的两从野猫胡子,点头表示满意。 “既然如此,你们下去,各自带着本部兵士们,听我的号令行事。” 众人依令散去,赵南离也回去本哨士卒中间。 第十三章 不变 他这一哨里少年人居多,且都是川西人氏,只赵南离一个祖籍陕西平凉人氏,院校学习也在凤翔,可谓地道的陕西人。(其实平凉在后世的甘肃) 后世青年自小的饮食不缺,使得他在当世显得天生的高大健壮,被裹进西营后,又因一口陕地口音,才得于西军当下重陕轻川的氛围下渐受信用。 只是在他这里,尽管面上各种逢迎,心下自然忍耐,依旧不忘初心,把韩羽、刘斓儿带着的二十几名小兄弟都做亲兄弟般看待,而一众兄弟也都自觉的将他做兄长一般看待。 “兄弟们,都吃了?”迎着韩羽、刘斓儿,还有几名等待他的兄弟,赵南离随口问了句。 “吃过咯,大哥,这是你的。”黑黝黝、浓眉大眼的韩羽迎上来,用浓重的川音应着,手里捧着几个黑馍馍,还有一块咸疙瘩。 “怎么这么多,你们都拿去几个,我有一口就行。”赵南离一皱眉,只抓起一个黑馍,强令韩羽把其余几个都分给了那几名面有菜色的瘦弱少年士卒。 几名少年有的接了,大口啃咬吞咽,大头少年刘斓儿捏着黑馍不吃,却跟着赵南离一路嘀咕: “这还是二十七宫僖嫔派细妹子送来一些,要不都不够一人一个滴。” 赵南离点下头,轻吐一口气,回在门廊转角盘腿坐下,捧着黑馍边啃边琢磨“走地蝎”突发的号令。 这一哨人除韩羽、刘斓儿之外共二十五名川西生兵,如今在西营中川兵很受其余陕人为主的各部歧视,干的都是杂役、苦力之类的活计。 只因西营入了川后,虽然核定官制又开科取士,却因罚银充饷引起了当地地主官绅的反弹,一时变乱四起。 张献忠本人因之对川人变生岐见,不加区分地大肆杀戮,更对在营的西川将士也是防范歧视。 上面立了新规矩传到下面自然变本加厉又走样,陕西、湖广老兵吃饱喝足的前提下,他们这一部多是西川兵的只能捡些残羹剩饭,离了成都再加兵败粮缺,自然先饿他们。 还真亏得那号称啥子二十七宫僖嫔的,见他们都是川人乡亲,眼看着饿得可怜,时不时偷偷从自己那边牙缝里挤出些粮食派人接济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投军被刁难时刘斓儿会跑去那边求助。 赵南离后来也是从刘斓儿那里才知道,被称什么僖嫔的那个圆圆脸少女,平日里鼻孔向天的,原来正是蜀王府的一位什么郡主。 不过南离好生奇怪:不是说献忠入川,屠了蜀王全家?老蜀王投井,世子还是某王子被封了个啥子太平公,不知死活。 这小郡主怎生混到这个地步的!? 只怕不是卖身求容就是以色事人,不过她那色在后宫比起来也没啥出色的啊?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置父兄血仇于不顾…… 连她那个名字……也是朱家人一贯的奇怪作风…… 南离存了这个先入之见,又有身份限制,即便切近,也不会去主动献殷勤。 但今日走地蝎的意图一摆出来,本来打定主意要开溜的他的心中反而踌躇了:受人之恩,滴水当报涌泉,难道临危难时便自管弃之不顾? 这不是他赵南离的作风。 韩羽、刘斓儿在旁见南离啃着黑馍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便先向赵南离禀报自家的事情。 “赵大哥,过了佛图关,咱们向南再向西,就是奔荣昌方向,正好甩了大队。”韩羽熟悉道路,早与南离商议了路线。 “咱兄弟伙个个没得说话,跟定咯大哥你!”刘斓儿负责与贴心的几名小兄弟通气儿。 赵南离知道寻机脱队出去寻出路的事情两个小兄弟都安排妥当了,如今过了佛图关就是最好的时机,但这时闻言后剑眉轻轻一挑,却拤着半块黑馍停在嘴边,望着前方空处容色不动,停了片刻才说道: “营头儿将要带队向西,走的正是我们商议的路线。” “看看看看,他龟儿子也是想跑!”刘斓儿一拍大腿。 “老子才不要跟着他跑,那我们就走江津?”韩羽黑亮的眸子寒光一闪。 “不对,他龟儿是要投达子去?”刘斓儿转瞬猛省,一拍韩羽的大腿。 “未必?老子们也走那边,难道也投达子?”韩羽扒拉开刘斓儿又要打下来的手,怼了他那大头一把。 “他走大路,我们要进山!是不是,赵大哥?” 被刘斓儿一问,南离点点头: “正是!他要走内江大路,而且挟持了二十七宫,欲拿去献功达子。” “啊?!” “禽兽不如!”刘斓儿气得又“啪”地一拍大腿。 “今日先不动,我们暂且跟着走下去看看。记住,耐着!”说着话,南离将黑馍稳稳咬了一大口! “要得!” “要得!” 刚吃了几口又喝口水送送粗糙拉嗓子的黑馍,忽地呜呜角声吹响,一趟趟地不休,外面开始响起陕西口音的传令: “拔营起行!” 呜呜的角声也传入兵营里几所像点样子的房屋中,一名丫鬟模样的少女正向戴着金丝鬏髻的圆脸少女禀告: “主子,咱们得走了嗦!”丫鬟细声细气,可口音挺重的。 “咋子又要赶夜路?”这位被称主子的小姑娘说话时吐字悦耳,也是一样浓重的川音。 “不晓得,大概是达子又追下来咯!”另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嘴快,把听来的消息顺口就出来。 “唉,官军不中用,这老万岁的西营不是一样滴……” 小主子摇头晃脑地不满,可把小丫鬟吓够呛: “嘘!噤声啊,郡主……” 小郡主漫不在乎,小丫鬟却没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另外一个小丫鬟用手指狠狠地虚点了她几下,同时也捂住了自己的嘴。 实在这郡主二字只有身边至近的人才会在无人时叫一声,否则在外面都称僖嫔或二十七宫主子。 可背地里抱怨归抱怨,有火把光照亮指引下,被士卒催促着,她们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出门登车,行在蜿蜒曲折的驿路上,不知去向何方。 第十四章 突变 接下来的几日里,赵南离带着本哨二十七人被调派开路,看护残余宫眷的任务被“走地蝎子”的亲信——那名多嘴的管哨带队接替。 这一路上不断有本营士卒逃散,也不断有败退下来的溃兵被收容。 被收容的溃兵多是从西充逃下来的。 张献忠身亡,清兵趁势突袭,整个西军大溃,赵南离他们后营离得远,避开了清兵突击,但是四将军接走皇后,率还有建制的战营一路疾走后,越过了他们,如今这一小营杂牌混乱的人丁、夫役、女眷已成了一个缀在尾后的包袱。 不过这么一来,落在后面的许多溃兵也被他们收容起来。 走地蝎妄想借此扩充实力,然而成群结队的溃兵多数根本不予理会,反而这一营里很多士卒或自己脱队、或跟着溃兵逃散,实力反而越来越小,其因无非是不得人心。 因为在前开路,赵南离这一哨遇上许多掉队的士卒,他带着同袍兄弟,能救助的尽量救助,却因将些受伤、甚至已经残疾的溃卒收容进来,挨了走地蝎的大骂,还将鞭子也抽上来。 但赵南离都毫无怨言地擎受着。 到第四日,除了几个走地蝎的亲信,原本跟从的士卒逃走的越来越多,而收容进来多是他营的零散溃兵,人少没了主心骨才被裹进来,只南离这一哨,二十八人雷打不动。 眼看敌我力量在变化,赵南离几日来暗暗谋画的利用一次完美突袭而火拼走地蝎的心思越来越成熟。 但他并未因此而过度信心膨胀,一直隐忍不发。 虽说已经捱过了数日,眼看跟着营头及亲信头目的人越来越少,但是自己这边可靠的毕竟只有二十七人,还是差距太大,因此还是要耐住心性,须得等上几日看看,找一个最合适的机会下手。 直到四日后,这支二百来人的小队伍,才行至重庆、叙州二府交界的山间。 沿着山路经过永川、荣昌两县,这一路沿途荒无人烟,又累又饿的他们进了叙州府境内就再也走不动了,拼着挨骂抽鞭子,赵南离也要为同袍兄弟请命休整,最终“走地蝎”也只好率兵进驻这一所空无一人的抛荒村落。 那一众被看押的女眷一路似乎都被保护着无人骚扰,可在赵南离看来,那不过是狼叼在口中的肉,“走地蝎”带同一众亲信匪类连日里急行,只为的寻一个可以安心进食的所在。 本以为这些贼兵会等到投清成功或者到了一个什么城池才会安心分赃分女人,不想连日不见四将军等西军主力的踪迹,到这晚停驻荒村,贼子们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天色擦黑,村子里开始传来女人们凄厉的惊叫哭喊。 “校尉带人去僖嫔那里了!” 韩羽突地冲进来,单膝点地蹲跪在仰面朝天枕臂望瓦的赵南离身畔。 而听着各种女人哭叫毫无睡意的赵南离心中更是一痛:听着这些女人的喊叫,一名曾经心中刻着五个金字的军人怎能忍耐得住,即便他也曾打定主意苟活于这乱世,即便按他性子就是起事也要选最好的时机…… 但韩羽急切的呼叫,刘斓儿盯着他的灼灼目光,伴着外面传来的一声声凄切无助的哭叫,更深深地刺激了他。 何况曾经帮助自己的人就要…… 不等了,什么机会不机会的,这就是机会! 伸手向旁,大手“啪”地握住一口刀的刀鞘——武器是军人手臂的延伸! 另手一撑,“噌”地起身:即便这天下大乱我人微力薄管不得,眼前我还管不得? 迈步出门向外的同时,沉声怒喝:“兄弟们,是男人的,跟我来!” 也不管身后“扑扑腾腾”地多少人起身,“呼呼啦啦”间多少人追随,他只管迈步向前! 当赵南离大踏步腾腾腾地撞到一所塌了半边的民房院落,目光越过低矮倾颓的土坯墙,眼前一幕令他怒火陡地腾起! 几名西军士卒,三俩一伙正在“刺啦刺啦”地撕扯两名正在无助哭叫的少女的衣服,那平日伺候的一老一少两名太监,一个年少的跪在泥地中瑟瑟发抖,另一名年老的倒在地上,口中冒出鲜血,一次次痛苦地挣扎呻吟着却起不来。 那平日屡次使丫鬟还是宫女接济本队兄弟的圆脸少女“僖嫔”正被“走地蝎”狞笑着向房内拖去,她还兀自叫着:“放开她俩,我随你去!” “走地蝎”哪管她挣扎呼叫,拽之不动,用力一扯,“刺啦”一声沾满了泥水的海棠红交领小袄就被扯开半边,带得少女一趔趄,被“走地蝎”就势抄起两腿一把抱起! 就在圆脸少女无奈地闭上两眼,一颗泪珠自眼角滚落,准备接受这乱世的苦痛洗礼之时,就听得“噗嚓”一声,随后一泼热乎乎的液体喷了她半身带一脸,感觉黏腻腻地刚要睁眼去看,就觉身子已经飞了起来,“噗通”一下被平展展摔在了烂泥地里! 赵南离怒火之下,心中却越发地冷静,手都没有抖一抖地稳、准、狠一刀过后,看那尸身仆倒,上前两步,追上去探手拾起那颗滚地西瓜的发髻,向院内喽啰喝声:“不要动!” 可是晚了,跟随他而来的韩羽、刘斓儿,带着本部兄弟,各举刀枪,早将院落里的几名亲信砍翻在地。 这些乱世豺狼临死的惨叫引来了周围的西军士卒,这“走地蝎”纪水子急着蹂躏女子,连门口放的岗都跟进来想跟着咬一口,毫无防备地被赵南离一个突袭斩首,可是周围散驻的亲信毫发无损,纷纷提着家伙来看,有的边跑还在边提着裤子。 赵南离这一队人少,一时间被四周陆续赶来的走地蝎子的亲信们将院里院外乱纷纷地使刀枪围住。 当此千钧一发的时节,赵南离提着滴血的刀子,将陕南悍匪“走地蝎”的首级高高提起,大喝道: “都给我看着!走地蝎意图反叛,奉四位将军之令,军法处置!有敢不从者,与之同罪!” 这一声喝,气势凛然,使得一众乱卒犹豫起来,这时天上恰到好处地稀稀拉拉掉起雨点,趁着这个热乎劲,赵南离又喝道: “众家兄弟都是乱世所逼,正该报效天下之时,妄自胡为,与禽兽何异?若不忿走地蝎作为者,从我号令,既往不咎!” 这一下更是生效,一众乱卒失了首领,更丧了心气,面对虎视眈眈就要拼命的川西士卒,就没人再愿上前一步。 乱卒中却有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用陕西口音叫道:“赵小哥有理,咱们能做贼做匪,不能做禽兽。” 更有一个身材壮大的黑汉子在叫:“营头儿没人性,杀得好!” 一时哄声四起,这都是几日来一路上裹进来的溃卒。 此刻的赵南离却不知脚下泥泞里,正卧有一名少女看着手提滴血钢刀、英风凛凛万古寒的赵南离,发了刹那的花痴后暗自咒骂抱怨:这没眼色的东西,怎不先来扶本宫一把! 顾不得脚下脱难玉人抱怨的赵南离一扫周遭形势,心中已经有底,就要趁势说服一众聚来的乱卒,发动技能刚一开口:“天下大乱,我辈……” 就忽听外面喊叫:“甚人……啊——!” 陡然间四面喊声四起,战马嘶鸣,小村落里如油锅滴水,“哗”地爆了开来。 噼噼啪啪的雨珠连成了线,地上的沃血开始稀释,那人丛中响应赵南离的五短汉子逆着四散乱跑的西军士卒,大声向赵南离这边喊叫:“快跑!是达子,达子来了!” 赵南离听声分辨,外面已乱做一团,来敌人数定然少不了,但他还是先跃上剩余的一截土墙,四下望了望,才回身落地,奔到刚刚被两名破衣烂衫的少女和老太监扶起的圆脸少女身畔,喝一声: “拢起人,跟着我,走!” 第十五章 金册 众人互相蹒跚搀扶,跟着南离,向外乱走。 还是操着陕西口音的五短汉子迎过来,向南离叫道:“前面被达子兵使弓箭堵了。” “韩羽,你来断后!刘斓儿,带着兄弟,护着他们!” 南离果断向最信得过的生死兄弟下令,然后一指这五短汉子。 “你,跟着我,给大伙开路!兄弟们,都跟住我——” “赵小哥,那营头儿你杀得好。”五短汉子紧紧跟着南离,还不忘夸赞,又呼叫一名身材壮大的黑汉子: “兄弟,跟上来开路!” “你们一起的?”南离看着比自己高更粗一大圈的汉子喜欢不已。 “路上捡的。”刘斓儿三丈远还顾着抻脖子探大头来解说,实因这汉子饿晕了被他们路上捡的,因为能吃,令得捡他的刘斓儿也挨了“走地蝎”的鞭子。 “哥哥你杀得好!老子早看这厮不顺眼了。”大汉哈哈一笑。 “呵呵……”南离笑笑,心说你们才跟着几日?正好被五短汉子提醒迎面杀声起,便摆手止住身后跟从众人,观察一番,问道: “兄弟们如何称呼?” “张翦,叫我老虎也成。”五短汉子就近先应道。 “老虎,呵呵,如今的四川,可不缺老虎啊。”南离说罢沉稳地一摆手:“这边走。” “我,吴达阁,吴……” “达什么阁,还想当宰相呢,大个子!” 后面的吵嚷,赵南离已经顾不上了,适才一顿,他已看清突入村落,正在四处搜拿残余的清兵,果然一个个都戴着凉帽或铁盔,有的身穿号衣,有的身披绵甲。 再回身打量几眼跟着自己的一路兄弟:衣衫褴褛、饥疲交加——硬拼可不是个好主意,有那么个大个子也不行。 好在白日进村他就已经看好了四下路径、地势,这时看准了敌人来往的动作,估摸是一部清兵的前锋,并非预有准备的四面合围,当下命令这叫张翦的汉子:“你去后面传令,令他们跟住了,把女人兜在中段,别扔下她们几个。” 看看吩咐清楚了,一把拎住在旁探头探脑的圆圆脸少女,第二次向她命令: “快!跟我走!” 就这么着南离亲自在前提刀开路,后面缕缕行行跟着一大串乱糟糟的军民,趁着雨中混乱,一股脑儿拥出了村子。 当雨珠如霰、雪花交杂之际,这一行人已经隐入了茫茫山间。 西营真正能打仗的正兵不过数万,家眷、裹挟的流民数目远倍于此,西充一战,西军败逃溃散,“走地蝎”这一部人马裹挟出来的都是宫眷为主,到了经此乱兵四起、荒村流离的时节,赵南离带着的几十兄弟,虽然尽力看护,可是毕竟人手少,到最后终于得以与清兵脱离接触时,跟下来的只剩了五七名女子和宫人。 好在雨变做雪,雪再停时,又发现一所荒无人烟的山间小村子,虽然只有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幢茅屋,也终于得以停下来在此歇脚。 南离将兄弟们排布起来,韩羽、刘斓儿等人各自换哨警戒、轮番休息,自己得空好去亲自过问一下跟着逃出来的这些乱民。 到了一处破烂的民居门口,那逃得性命的小太监迎出来,胆怯地阻拦他:“军爷,莫进、莫进!稍待……” 南离知道对方都是女眷,自身的道德修养自然不会令自己如乱兵一般的胡来,就缓和语气安抚小太监:“我不进,你也不必怕,只问你家主子,打算往哪里去?” “小的还不知……” 刚说到这里,“吱呀”一声,破烂的房门被推开,一名着稍齐整的灰布直身,戴破烂折上冠,面容清秀的圆脸少年迈步出来,端端正正圈拢手臂,大大方方向南离一拱手: “将军找我?” “你?!”南离先微微一愣,但扫一眼那小翘鼻子加灵动如水的大眼睛就知是那原称僖嫔的圆脸少女换了男装。 他没多想,只觉是为了行走方便这样也好,西军将弁私藏妇女多是扮作男装,本就是寻常事,只皱皱眉问道:“你这是作甚?” “小可蜀世子枰樻,敢问这位将军上下如何称呼?”少女依旧拱手成圈没放下,却并不躬身,虽然头只到南离胸口,却很有一番礼仪做派。 “你不是叫……叫什么……”他赵南离叫了几回也没叫上来,本来那圆脸少女叫什么他也没放心山,为了遮掩尴尬就皱眉斥道:“跟我还装什么大瓣蒜,逃了性命不错了,还有心思玩闹!” 少女被斥责,扁扁嘴不情愿地收臂叉手,小声小气地言道: “好好,你说你说噻。” “你认不认得回乡的道路?” “我啷个认得!你要撇下我?”少女倒是见机快,当即明了南离的意图,立时侧一点身,一甩手,眼泛泪光。 “兵荒马乱的不寻个处所安置你们,能跟着我们走到哪里去?”南离也叹一声,细想起来真个挠头。 “我家成都滴,早被老万岁烧光光咯……莫撇下我们……”这时的少女再没了适才的装腔作势,上前来扯着南离破烂的袖子含泪哀泣。 南离心一软,却又觉得很烦。 “得了得了,你们这边先互相照顾着,有事派他来喊我。”说着南离甩开袖子指了下小太监。 “爷,我叫小转子。”小太监适时地凑上来回话。 “小赵……” “什么小赵?”南离才转身要离去听她这么一叫只好又转回来。 “赵大哥哥,那个……你莫说我扮装的事好不好噻……”少女听得赵南离不是好声气,赶紧换个称呼。 她又拿出一团揉在一起丝缕成团的金器:“这是我的首饰,你出去赏给手下的兄弟伙,还有这个,我掰不开你去分咯。” 南离岂能要他的,哼了一声,转身欲行,这少女以为他嫌少,赶紧追一步扯住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又大又薄的物件。 这物件一下就引起了南离的注意,他好奇之下接过一看,这物件金闪闪、薄薄的、长方形,长一尺二,宽半尺,长边两侧打孔,用红色丝绦穿孔打结。 这是一部金色册页,有五个凹下去金闪闪的阴文:“蜀世子金册。” “我管你个……”南离这时觉得人格受了侮辱,正欲暴躁喝骂,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朱媅媺一眼,心道这物件她怎么收藏的? 但他不仅没收那些金器,还又把金册也推回了少女怀中,语声转和却点着她的小翘鼻子不容置疑地命令: “把这个收好,我不说,但你要听话!” 才还泪花盈盈的少女转瞬就收了泪光鸡啄米般把小脑袋猛点。 第十六章 前路 两日后的内江县境山间小路,一支五十多人的小队伍正在艰难地蜿蜒前行。 这里的山势照比川东一带已经平缓许多,但一众人马都已饥疲无力,个个没精打采地木然行走于零乱的队列中。 即便这样,还是有人有力气说话拌嘴: “韩娃儿,你真个认识路?”是那个荒村雨夜惊变而跟来的五短汉子张翦。 刘斓儿饥疲之下瘦弱的身躯已经连大头都只能歪斜的扛着,而大个子吴达阁背了一身的刀枪器械、破烂被褥,比那两匹驽马驮的都多,只这个张翦,再饿也不影响他的破嘴,一路嘚啵嘚永远不停。 “老子当然认得?”黑黝黝的少年韩羽本不想搭理他,奈何他已经三番五次的打问,好在还有点说话的力气。 “你多大时来过?” “十岁,十岁,我记事咯!” “这特么也越走越不像路啊?” “张翦,别吵吵了,省些力气。”是赵南离也被这俩人吵的烦躁。 止住二人斗嘴后,南离又问韩羽:“这座山,有名字么?” “铙钹山!” “挠拔儿山?” “老板儿山?” 张翦又跟着凑热闹,气得韩羽无力暴跳。 “是铙钹,是铙钹,敲锣打鼓的铙钹,不是挠把儿。” 恰好一名小太监牵着匹马儿走过,马上坐着那位男装青衣的圆脸少女正东张西望,于一众腿着疲累的众人里分外扎眼。 五短的陕北汉子张翦就在旁阴阳怪气地抱怨: “老子不要做人,做个马儿多好,饿了就吃草。” 连日来,他们已经绕过被清兵占领的内江,正在山间寻小路躲避来往的清兵。 这时节的队伍里,除了赵南离本部的二十七人,就是这个叫张翦的五短陕北汉子,一路帮着南离呼叫汇集而来的逃窜的西营流散士卒,又汇拢了二十余人。 本来先被走地蝎子护送又劫掠的西军老营宫眷一部,只剩了那名明廷蜀藩宗室少女,以及一直忠心耿耿一路跟随的两名太监还有两名宫女,以及另外两名跟着逃出的民间女子。 拢一起五十九人! 他们既要躲避清兵,又要躲避号称恢复西川的各路朝廷人马、地主团练,只能间道入山。 一路上嘴勤的张翦不断暗中建议甩了这几个浪费粮食的男男女女、不男不女还能走快些,可是南离下不了这个决心,哪怕遇上那些飘零逃散的西军士卒,他都想拉一把。 因之被救的少女一行看张翦就很不顺眼,却又不敢发作。 南离作为这一小路人马的首脑他知道,一场精心策划好的行动,必然要有一个统一的远大目标作为号召。 回西川起义抗清,就是这个目标。 可是行下来的这几日里,看着一个个荒无人烟、残破凋零的村落,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也超出了自小走山穿林而识途的韩羽、西川土着刘斓儿的认知。 南离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叫苦,若全川都是这般,根本找不到人,如何号召起义。 眼前没法说,又只能硬着头皮先这么走下去,可就这么走下去,早晚都要饿死…… 这时张翦又嘟嘟囔囔发牢骚:“这一路逃命,还要带着四个女娃儿……还要给她们马儿骑,就那么几匹马……” 韩羽立时与其拌嘴:“是五个!” “四个!”吴大个子被装具埋着,如同移动的大包裹,从里面不甘示弱地出声。 赵南离本就饥饿疲惫,这时再听不下去了: “你几个闭嘴!什么五个、四个的,都给我忘了,四个就是四个,三个就是三个,就是一两个又怎样。再不许胡说议论。” 然后还是不放心,就令张翦:“张娃儿,你去后队,看着些,不要令他们掉队!” “好嘞,赵大哥!”不管怎样,就是这家伙嘴再欠,也得都听南离的话。 “韩羽,你上来,带路的在前!” 这两个只要在一起就要斗嘴,别个都有气无力懒得说话,就他两个嘴有劲儿。 南离想的多些,毕竟原本少女一身红裙红袄又头戴金饰的太扎眼,虽说这时已经与众人装束无别,但为了把她男装的细情控制在最小范围里,还是令他两个少说几句的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两个家伙走在一起。 少年韩羽是自家贴心的兄弟,又是猎户出身的西川本地人,常年穿林走山,带着一众川兵兄弟正好在前寻路,自己的同乡张翦只好悻悻地去后面押尾。 分派清楚了赵南离才走在队伍正中,男装的圆脸少女马前——这马也是路上捡的一匹驽马,又老又瘦,还被少女骑得劲劲儿的。 也不怪陕北汉子张翦老说怪话儿,路途中得来的几匹马都被强令拨给了这几个行动不利落的女子,此时有的男装双跨,有人不免眼热,不知是眼热骑马还是双跨。 心中有数的韩羽也没说错,眼下这队伍里残兵之外实有是剩了五个女的,两个不男不女。 老太监比较沉郁,不爱说话,小太监伶俐,爱说话,一路歇了时殷勤地跑前跑后,那小话儿说的比圆脸少女都多。 其实也是因了圆脸少女一说话,南离就耷拉着一张脸,冷冷地,令少女忍不住疑惑:这货莫不也是个内廷出身的? 看着就是那么个嘴上没毛不长胡子的样子,不知是不是真的银样镴枪头…… 从小太监那絮絮叨叨的话语里,赵南离才终于知道了少女叫朱媅媺(音dan i),而媅媺两个字还是少女下了马,郑重地用树枝在泥土上画出来,南离才知道是哪两个字。 小郡主朱媅媺确确实实是崇祯十七年西营二次入川成都城破后投井败殁的老蜀王朱至澍庶出第十三女,因蜀王子女甚多,朱媅媺自己都认不全她的兄弟姐妹。 内监小转子在赵南离面前一直郡主郡主的叫着,老太监只说过一句话,也是郡主如何,朱媅媺如今也应得很自然,尽管前路未卜,到这时也已经再无人提起僖嫔、二十七之类的字眼。 赵南离虽然不通封建社会宗室规制,但想起那个金册,也知朱媅媺一个昔日的亲王庶女,也就是大家约定俗成,未必真有什么正经的封号、俸禄,反正大家都这么叫。 恰好随行的另外两名女子也向赵南离请命后抽空扮了男装,将有颜色的女装布料扯做了包裹,一个个泥头汗迹的再都看不出什么分别,南离一看这样子,歇脚时就把这随军的女子和不男不女都喊到一起,颁了几条严令: “你们什么出身我如今顾不上,但即日起,不经我的允准不得向外人提起过去之事,只言是随军难民。一路听令行事,一应言行都须向我禀告请示后方可施行。” 众人纷纷应了才罢,其实赵南离明知朱媅媺等人的男装若有心人稍加详察就会露馅,但他心里装的是那金册,虽然不知能有什么用,但隐隐觉得小郡主朱媅媺的真实出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十七章 遇贼 这一日里为了躲避过路清兵,翻山越岭,走了不知多少冤枉路,才寻到一个没人的小村子休整过夜。 走山间小路常见的就是这种小村子,几栋茅草房聚落一处,自耕自食,本来人迹罕至,可以避世,可赶上这个世道,连这种不起眼的小村子都已被祸害得荒无人烟。 这村子更小,拢共大小五栋茅草房,篱笆、院墙全无,围村的土墙只剩了一小截,不知人都跑光了还是死光了,死气沉沉日久无人的样子,更一头牲畜鸡鸭之类的影子也没得。 目睹眼前凄凉情境,赵南离哀叹:“从佛图关向西这一路上就没见一个有人烟的村子!” 张翦嘴欠,带着陕西腔骂了一句:“连个劫道的瓜子都莫!” 换了男装的朱媅媺带着一行人探头探脑地跟着进来,入了屋内正见少年韩羽拎着一根骨头向南离说着什么: “不是兽骨……” 高大的南离摇头长叹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冷漠地四下打量着,锅边、灶台周围一团团的黑色毛发…… 就听韩羽又道:“这是锅中的,屋后房角还有许多,这个……也就十二三岁……”说着还向自己腿侧比量了一下长短…… “我不住这里!” “宁可住野地里淋雨也不要住这屋子!” 一路都观察赵南离脸色,很是听话安静的朱媅媺突然大叫大嚷起来。 当初南离出世,广业寺旧人,南离与韩羽、刘斓儿哥俩一起也算见过世面的,不想这时不等他们感叹,虽然遭了家难却还没见过这个的朱媅媺先受了刺激。 于是最终南离只好把朱媅媺一行安置在靠外的一幢小茅屋里,自己带着韩羽和八名兄弟也住这边,以应护卫。 一路走了百十里一直不见人烟,这时夜深人静,睡不着在草铺上烙饼的南离心中不由得也在哀叹。 “劫道的都莫……” 说是这么说,拂晓时分,南离心中一悸,激灵一下从朦胧睡意中清醒过来:怕是真来了劫道的! 睡在身旁的韩羽也一扒拉他:“外面有动静!” 韩羽是猎户出身,自幼随父辈在山中打猎,耳目远比赵南离灵警。 外面是放了哨的,但怕就怕后半夜到拂晓的这段岗哨打盹儿。 二人爬起身来,赵南离提起身畔不离手的刀鞘,韩羽则从身畔摸起一杆钢叉,二人很有默契地也不惊动旁人,就悄没声地摸出了破屋子。 南离布置住宿时,特意把村口的两栋相连的破草房做自己与朱媅媺一行的宿营点,周围放了明暗岗哨,而大队的四十来人则集中在村中的两栋大屋。 一则为了兄弟们住得宽敞,二则也为的这边房屋更不起眼,结果这夜里果然起作用了。 南离带着韩羽伏在暗处,眼见得十几条黑影蹑手蹑脚地正向那两栋大屋摸去,先摸过去几个,奔着拴马处,分明要先去拉那仅有的几匹疲瘦的驽马。然后有人拿出一个物件,悄无声息地用火折子引燃了,渐渐冒起青烟,另个小子在旁拔出一把别在后腰随身的蒲扇无声地把青烟扇起向屋内飘去。 看到这里,赵南离心中有数了:这就是一伙小贼,人多势众声势浩大的早就开始动手了,这些人还想着使上迷烟先偷马呢。 心念及此,借着暗夜间星月微光四下观察,就盯住了一众匪徒后面的两个身影,那两个张牙舞爪比比划划的一看就是贼头儿。 好不容易见到大活人,赵南离决定捉活的,向韩羽一打手势,低声示意:一人一个,抓活的! 韩羽点头应了,两人各提家伙,就从空处向那一簇人背后抄了过去。 两人正蹑手蹑脚地上前,不想前面半截土墙边伏低的二人中有一个突然一回头,压着嗓子用土语斥问一声:“老五你娃儿咋子在我后面?” 赵南离一愣,与韩羽一齐停步,按住就要冲上动手的韩羽,眼看对方呆呵呵地望着这边说话,心中暗道:莫不是个雀蒙眼?就含混地答声: “老子为你压阵!” 那汉子闻言骂道: “押你娘个锤子滴阵,上去给老子干活!” “好啊,干活!干活!”说话间看看切近了赵南离突然冲上一步,“嚓”地将刀子出鞘,横在那汉子脖颈,喝声: “别动!” “啊呦,不是老五!你是啷个!?” “是你爷爷!” 一看自己伙被人盯上这伙计反来了光棍劲儿,也不管刀架脖颈,反挺起胸膛一拍胸脯大拇指一挑先要报号: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 “开你个淡!”赵南离上去就是一脚,一脚就把这不足五尺的汉子给踹个坐窝,然后高举钢刀就待作势劈下,五短的汉子才知厉害,不等起身就高叫: “爷爷饶命!孙儿我猪油蒙了心……” 那边另个贼头儿发觉不对,猛蹦起来撒腿就往前逃,韩羽舞钢叉就追。 就这么一乱,转瞬形势大变。 村子里呼啦一下就炸了营,张翦、刘斓儿、吴大个子领着一众兄弟各抄刀枪陆陆续续涌了出来,这一伙匪徒正东一蔟西一伙乱纷纷地在掏摸物件,一乱之下不成章法,纷纷四下逃窜,有的看看跑不脱就抱头求饶。 一看这乱糟糟的架势,赵南离下令:“收刀!不得杀伤,投降不死!” 这时那另一个更加五短的汉子正被韩羽追得懵头转向直向大屋逃去,一头撞在正冲出来的吴大个子身上,被肉山反弹倒地后,吴大个子上来一脚踏住,拎小鸡子一般就提了起来。 这小子在空中坐狗刨状半晌,眼看白忙活不得脱,又闻得南离下令,便急忙叫道: “投降不死,投降不死,不死,不死,老子投降!” 这才被吴大个子提过来扔鸡崽子一般扔在南离面前,一通连滚带爬地就势跪地求饶。 这边被南离拿住高些壮些有胡子的雀蒙眼见状破口大骂: “老慕都怪你个龟儿!” “吗的小席你龟儿子不得好死!” “怪你!” “怪你!” “你不听老子的,非要下山!” “吗的老子铲你个耳屎……” 吵着吵着两人竟动起手来,眼看俩人掐着扭着在地下翻滚,竟越滚越远,赵南离喝一声:“不许动,起来!再乱我砍死你个龟孙!” 韩羽也明白了,冷笑一声绕过去把钢叉一横一抖:“两个龟儿还想借机逃跑!” “哥啊,莫掐了,人家看科了嗷,投降投降。”雀蒙眼先服软。 “官爷,我们是世代的良民!绝不是贼寇!饶命!”更加五短的三寸钉也求饶。 “老子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娃娃,求老爷善心饶命,放过我!”雀蒙眼说着说着竟情真意切地嚎啕起来。 这边守哨的三名兄弟是被这一伙小贼给敲晕了绑起的,陆陆续续都被救治了醒来。 韩羽跟捆野猪般绑住俩贼头,张翦、吴大个子带人又绑住了擒获的其余贼人,陆陆续续点起几根火把,回头南离再细打量这俩贼头儿。 只见这俩人一个黑矮三寸丁,头上稀疏的杂毛挽个发髻,半秃的大脑门锃亮,那个亮啊亮得网巾都罩不住,八字粗眉下两个土拨鼠眼瞪个溜圆,眼珠子贼光光乱转,两撇鼠须也跟着眼珠子不住上下乱动。 另一个高点也不满五尺,但是特别粗壮,那肩膀子比吴大个子还宽还厚,脸上扫帚眉络腮胡,大眼珠子直勾勾愣凿凿地都发直,就正是那雀蒙眼加对眼。 一眼一眼地打量够了,眼看两个蟊贼直发毛,赵南离便升堂问案。 “你两个什么来路?”俩小子跪坐着,南离蹲着,倒提腰刀用刀柄点指。 “我们是良民!” “大大地良民!” “祖辈十代地良民!” “学生是个庠生。” “在下是个武秀才……” 乱嘈嘈如同二狗争食,聒噪不休,气得南离挽个花倒转刀头用刀尖一指,大喝一声: “别在那儿废话,问你什么答什么!” 眼见两人立时安静下来跪个溜直,南离才又问: “你们山寨在哪里?” “莫得山寨。”鼠须黑面小矮子三寸钉一摇头。 “没得山寨你们从哪里来?” “山旮旮里来!” “这一带的百姓都哪里去了?” “老虎吃咯!”雀蒙眼大胡子胡乱应答。 “逃荒去咯!”小矮子同时也答。 然后小矮子踹了大胡子一脚:“要你龟儿多嘴。” “谁是你们的头儿?” 黑面鼠须老鼠眼的小矮子立时把鸡胸脯一挺: “奉督师王部院应熊公、内江马抚院乾公的令,本都本里招募义兵,正欲起兵勤王,遇尔等贼人在此,可领兵来投,以弃暗投明之功,封汝个大大滴官职。” 赵南离闻言不怒反倒冷笑:“你知我等是哪里来的?” “看你们装束就知,定是献贼……呃不……西营老万岁滴部下。” 南离眯着眼左左右右打量这两个混人,这俩人虽混,看得出没挨过饿,因为面上并无长期挨饿的菜色,就没再说话,而是动起了另一番心思。 第十八章 世子 已经断顿一日了,佛图关剩余的干粮、杂粮早被集中起来,南离亲自盯着刘斓儿、张翦哥俩,按人头发放,昨日已经消耗殆尽。 刚拿的那俩伙计眼看着就不是什么钢筋铁骨的勇士,只要威逼一番,很容易就可逼问出村民藏匿的下落。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带着这四十几名饥疲不堪的兄弟去攻打不知道是民团还是土匪的山寨? 看一眼朱媅媺她们住的破茅屋,疲惫的南离坐在门槛上叹了口气:自己一直冷着脸对她,这时要用她了,难道还是去吼她? 不想他正发愁,一身青灰布衣装的少年背着一只手端着一副天潢贵胄的架子,悠哉地踱了出来。 “你想找落脚的地方?”见南离不说话,就又暗自得意地轻轻哼一声道: “你们吵吵嚷嚷滴,我都听见咯。” 南离抹了一把冰凉的额头,甩下一把汗水,无奈地道: “这两个家伙明明有窝,只是不说?”最后咬咬牙:“若说不得只好令韩羽带人去动刑!” 这为小郡主朱媅媺抄着手,不怀好意地向前试探: “若我赚得他们开口,今后你要拥戴我噻?” 南离腾一下就站起身来,骂道: “你,拥戴你个……信不信我把你扔山沟里喂狼?这时节了,还想耍你朱家的威风。” 南离满面冷峻,高出一个头还多的架势吓得媅媺往后一仰:“好好,不拥戴我给我多吃两口总成嗦?看看看看,我都饿瘦咯!” 在西营时老营宫眷饮食是有保障的,要不朱媅媺也不会总是接济赵南离他们。 可这一路跟着南离逃命时就生计艰难了,如今的是缺衣少食,媅媺的小圆脸都变尖下颌了。 “什么时候少了你的一口饭?”赵南离气得一瞪眼,吓得朱媅媺又一缩,好在南离随后就缓和下来语气,劝道: “大家同路,正当风雨同舟,若是寻不到落脚处,吃不饱都饿倒了,谁还能来护持你,之前你那个做王爷的爹,不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朱媅媺低头一摆手,叹口气认命道:“得,莫说咯,你话多,你有理,看在你有几分见识的面子上,我暂且听你的好噻。” “什么叫暂且听我的?”南离扫一眼瑟缩在朱媅媺后面大眼瞪小眼的太监宫女一行,一皱眉头:“好好,既然如此,就需这般的……” 于是如此这般的,南离提溜着朱媅媺主仆一行加一路跟着逃下来的两名女子好一通嘱咐、安排才罢。 “予乃当朝蜀王世子,尔等既称良民,可有本府衙门人等在此?” 媅媺背着一只小手,另只小胖手捏着袖子的破洞端在身前,迈着四方步踱到这两个被松了绑绳后依旧被韩羽、吴大个子拿刀逼住跪坐于地的蟊贼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才四平八稳地问了一句。 “蜀王世子?你是蜀王世子,老子就是崇祯皇爷的三太子,是弘光皇爷朱由菘、隆武皇爷朱聿键,委派了老子!” 鼠须的小个子贼头儿毫无预兆地就嚎一嗓子,把媅媺吓了一跳,忍不住以手掩口,看了南离一眼,见南离不动声色就一摔袖子把手一背,不耐地皱皱眉,毫不掩饰怒气上脸地重重哼了一声。 “大胆,两个刁民,居然敢称大行皇帝与当今圣上名讳,不想活了吗?”老太监蹇安泰恰到时机地踏上一步,戟指大骂。 “啊!” “哦!?” 这俩人一听,张大了嘴互相看了看,就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一齐叫道:“是个公公?” “你两个混人,先与我掌嘴!” 蹇安泰骂毕了,绰号小转子的小太监张璞上前来“啪啪、啪啪”,先一人给抽了俩大嘴巴! 然后一招手,在其身后的另个更小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把手中金闪闪的一件物事一亮,张璞双手成拱,恭敬地侧身拱手向着这物件一抱拳,依旧面对这俩贼头阴阳怪气地喝问道: “睁大你两个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什么,书页子,这个叫做……”对眼又雀蒙眼的络腮胡蟊贼用手一个一个指着念道:“老王八在此?” “你特娘滴龟儿不识字莫乱叫,这叫做蜀世子金册!册封滴金册,皇上发滴!”黑矮鼠须的贼头儿回手“啪”就给了他一记巴掌。 于是小转子嘿嘿儿一笑,将册页打开,指着内里刻着的阴文小字轻蔑地问他: “看来你个狗才识字,好好念念。”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鼠须小胡子黑矮贼头儿疑惑地抬起头左右看看,才继续念下去: “惟崇祯十五年岁次壬午三月初六,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承天之命,奉祖宗威德,朕惟亲王之子长者立为世子,此太祖高皇帝之制也。率由十代蜀王嫡第一子平樻,年已长成,仁慈晟德,特封为蜀世子,授以金册。” “念兹国之屏藩,恪敦忠孝,永承藩辅,万世以继!钦哉毋怠。” 南离在旁先还盘算呢——就俩太监,怎么扭头就多了一个,转念恍然,这时听着有趣,也就呵呵一笑: “行啊你,居然都能读下来。” “那是,老子是正经滴庠生!”黑矮的鼠须贼头儿一经南离夸赞,竟然甚为得意。 “老子才是正经武秀才!你那是捐滴!”不想矮壮的对眼二贼头儿骂骂咧咧地跪着就扫了鼠须贼头一脚,那膝弯胯骨装了车轴一般,居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把脚踢了出去。 “你龟儿才是捐滴。”鼠须贼头挨了一脚大怒。 “还吵个屁,该怎么做?知道了么?!” 被南离沉声喝止,两个贼头儿面面相觑,一对眼色,居然就着跪着的势子向朱媅媺的方向大礼参拜。 “菱角坝、松山坝、赵家坝,五都生员慕、拓跋……慕容天禅拜见世子。” “铜锣湾,白鹤湾,宝和寨,三乡四图五都六里武庠生席地阙拜见……世子!” 赵南离这一听又是一乐,也不管那矮子到底是姓慕容还是拓跋:“你两个好啊,天残地缺?” 两人却一齐转头,神色傲然,眼瞪溜圆,跪得笔直,齐向赵南离一抱拳:“我们那叫幕天席地,敢问这位是?” “他是我的护驾大将军……赵公子!不是……护驾虎威将军、蜀藩卫参将赵南离!” 这丫头一番胡诌出来的参将官衔不大不小,正合适。说不大是因为上面还有副将、总兵、提督、总督,说不小是因为参将基本就是可以独领一军镇守一方了。 朱媅媺生于深宫长于内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是狗屁不懂,但靠着天生聪明以及从各处听来的传言为识,顺嘴胡诌居然很是适应时势、大小得宜,她要往大了吹个川陕总督这俩小子还真就不敢信了。 毕竟人家樊一蘅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遵义呢。 第十九章 迎请 内江城西北五十里这一带,沿着弯弯曲曲的沱江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处坝子、山寨。 四乡村落早就空无一人,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们都组织起来退去深山,汇聚一起结寨固守,这时就显出了乡村里乡绅、耆老的组织号召作用。 这一带的人们远离城池,路途不通,便是在太平年月商旅也不旺,因此仅有的那么几户乡绅连带百姓平日就少了许多骄奢气,到了摇黄乱川、献忠入蜀,最后西营立国、清兵下川,一场场的战乱之下,才得以三乡四里的聚到一起,乱世求活。 这幕天席地、天残地缺哥俩留下鼠须小矮子慕天蚕在这里,矮壮的对眼武秀才席地阙带着刘斓儿还有老太监蹇安泰,先跑去寨子里报信。 南离先派刘斓儿去除了这小兄弟知书达礼能与乡绅对话,主要的还是为了了解寨子里到底什么情形,令老太监也跟去,也是因年长人稳妥,当面沟通不免又会涉及朱媅媺的出身,自然要蜀王府的人跟去。 次日刘斓儿、老太监蹇安泰、粗壮的贼头儿席地阙才带着一群人回来这个小破村子。 跟着老太监去而又回的俩人都是脸上见了血色地红光满面,刘斓儿的大头也端正了,不再像眼瞅着就要歪去滚落的窝瓜,显是被好好招待了一番。 被带来的队伍为首者两位,曾做过知县的老爷子元辰五十多岁,清癯健朗、花白胡须,行止端方。 另一位有着贡生功名的席知礼不到五十,却有着与如今时势不相称的肥胖。 终归乱世年月,二人穿着都是敝旧的布衣青巾,与随护的壮丁几乎没有区别。 但南离知道,这两位可不是前边那俩混人一般的。 “我们绝不吃人肉嗦!” 见两人依照官面上的规矩与自己见礼,南离也是依现学的礼节规规矩矩还礼,但被这位隆武年间的西川少见的胖子老乡绅席知礼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句,还是把南离吓了一跳,稍定方明其意,于是先与对方互相通报名姓、身份,然后才又客气地引领着两位去见朱媅媺。 两位乡绅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见南离一介武夫却吐属文雅、彬彬有礼,因此即便此时也并不与南离缠夹,只是在媅媺面前依礼数见过礼、验过金册后,问了一些蜀王府旧事以及遭难后的行状,复又跪地,向媅媺就要行两拜三叩的大礼。 媅媺噙着泪上前相搀,说什么也不要让两位老者拜下去,搀不起只好侧过身不受。 大名张璞的太监小转子也跟着抹泪,主仆一行把戏做得十足,南离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俩老爷子可不是那俩混人的眼色,过了这关才算得事成。 结果到头来,这日里看着四乡乡绅、耆老一趟一趟出寨相迎的架势,南离只能感叹:有了张献忠的倒行逆施、满清的野蛮杀戮从而比较之下,这时节反倒显得朱明人心尚在。 但看着得意洋洋、拿腔撇调的朱媅媺,又不禁有些后悔:其实不冒这个世子的名头,亲藩宗室庶女的郡主名头未必便进不得山寨?但愿这丫头可别惹出事来才好。 外面兴高采烈的韩羽、张翦、吴大个子等人可不管南离带着朱媅媺一行如何舞弄,而是相互兴奋地击掌相庆:这下饭口有着落了! 连日来猎户出身的韩羽领着人沿途也能寻些猎物来吃,走山的目的一是躲避清兵,二也是为了在山中寻些猎获充饥,反正大路没有人烟也寻不到粮食。 但山里的猎获是要费工夫去寻的,他们这一行五十多人,打到几只小兽都不够塞牙缝不说,单靠他韩羽领着两三个兄弟寻食哪供得起几十人的日日吃食。 这寻到了寨子,可算是解脱了有上顿下顿不知在哪儿的日子。 可是南离并未急着传令开拔。 他将一众几十号兄弟们召集起来,在破村中原来的谷场上,站上一坨破旧的石磙,当着几位乡绅与村寨壮丁的面前大声宣讲: “兄弟们,今日里我们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去处,父老乡亲来迎我们。但去那里之前,我有几句肺腑之言。” “如今什么世道?乱世?” “什么是乱世?就是人吃人的世道!” “而我们要不要跟着吃人?”眼看大伙面面相觑,南离才将手一挥朗声喝道: “我看是不要的!” “只因大伙先在佛图关就跟着我,离弃了欺凛妇孺弱小的走地蝎纪水子。” 佛图关当时他们这一营还有二百来人,如今跟出来加上路上捡的西营溃兵,拢共不过四十七人,等于是筛过一遍的。 “今后怎么办?这几日大家都在问?我却一直不曾答复。” 南离顿了顿,问道: “我先问问你们,韩羽,你怎么跑出来当兵的?” 韩羽猎户出身,一路来走山穿林,不只兄弟一般,更是南离最信任的开路先锋。 这时他被问到,赧颜呵呵一笑:“西营招兵,三丁抽一,我只好跟着来……” “张翦,你与兄弟们都是陕北的,为甚到了这边?” 张翦,小名老虎,马贼出身,跟着张献忠义军转战多年,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是个经验丰富的青年老贼。 被南离问到却打个唉声:“我?老家闹饥荒,崇祯六年就出来跟着讨食……” “刘斓儿,你为啥当兵?” 刘斓儿本是成都人,除了对南离之外从不报大名,只报小名斓儿,因为不等冠礼这天下就乱了,又大脑壳、大眼珠,身体却瘦瘦的,大家斓儿、篮子、卵子的乱叫,这时正张着嘴听南离喊话,听得叫他,愣了一下,平日伶牙俐齿的他才嗫嚅道: “我家里人都逃难死咯、还有的饿死咯,不当兵没的活路。” “吴大个子,你又为啥当兵?” 吴大个子是刘斓儿路上捡的西营走散溃卒,出了号的高大壮实,一脸络腮胡,日常沉默寡言,来时还带着伤。 他是陕北人,当过边军步卒,因为个子大力气大,爱帮兄弟背装具,一路上很得一众西营老兄弟信服。 他被南离一喊,立时瞪起牛眼,答道: “乡里恶霸抢了按姐,俺杀了他,俺爹俺娘都被官府捉了,只有俺逃了,老爹老娘……唉……”话没说完已经红了眼眶。 “兄弟们个个都是这般的,那么今日,我要为大家说一个答案。” 南离“呛啷”一声拔出腰刀,举刀问道: “我们手里有刀子,刀子是作甚的?” “杀人滴!”大家乱哄哄地叫了起来。 “刀子,拔出来后,去杀什么人,这才是我们与那些禽兽的区别。”高大的南离又把手一挥: “今后大家伙若要跟着我,就一句话,堂堂正正做人,打一个太平天下!杀贪官、诛禽兽!” 见兄弟们呆呆地不做声,南离又将手向在侧看热闹的乡绅百姓们一挥: “但是良善百姓,父老子弟,那是我们要保护的。只有杀贪官、杀清兵、杀那些禽兽乱匪,才能保这些善待我们的四乡父老!” “即便乱世之际,我们也须守住正道人心,不做禽兽,要堂堂正正做人。” 他这边这么说着,下面的几十号兄弟有的面面相觑,有的交头接耳。 朱媅媺主仆一行更听得云里雾里,小郡主把个小嘴张成一个圆洞,心中只道:这汉子原来是发癫的…… 南离望望在旁看眼的几位老少乡绅,又大声来了一句: “胸中有日月,何处不为明?” “扶保家乡、匡复天下,那是远景,眼前你们跟着我,就要进这来迎我们的四乡父老的寨子。那么自今日起,想跟着我走的,就一个要求:持一颗人心,不做禽兽事。” 眼看着大家不再交头接耳,越来越安定,南离气势更加高昂: “今日约法三章!” “听号令!听分派!” “不动老百姓的东西!” “不遇敌,不拔刀!” 最后宣布: “进寨之前,整训一日!” “能听令的留下,不能听的自便,过了今日,留下的违令就要受罚!要你们做到的,我赵南离先做到。” “好,就听赵大哥的!”这回反应最快的却是张翦。 他一起头响应,韩羽回过神来跟着大声叫好,一众兄弟这才在张翦、韩羽的带动下一起轰然叫起好来。 这时在旁看热闹的原福建宁化知县元辰听得不住抚须点头,而乡绅席知礼则不免也跟着叫起好来: “好,兄弟伙儿,跟着哥老倌儿过去,有我们一口吃滴就有娃儿们吃滴。” 即便绅民热情如此,南离还是婉拒了即刻进寨驻扎的邀请,准备先行整训后再移过去。 这么一来,朱媅媺主仆七人也没敢动,即便内有世子名号在头上顶着,外有念明之旧恩的父老耆宿迎请,她也不敢离开南离这一小股人马。 这一日里,南离带着识字会写的刘斓儿一起,挨着个的登录这四十几名士卒,造册后重新分编。 分作十人一队,张翦、韩羽、刘斓儿、吴大个子各领一队。 还有五人,南离亲自统带,分别跟着自己跑腿传令、执法管军,并指派刘斓儿所带一队专司营炊背粮——如今虽只几十人,却四方乌合而来,为了避免没规矩起纠纷,营炊分食一直就是南离自己亲掌。 分派完毕,领着大伙传达号令,简单的前后左右,行止进退,演练一日,这些本来乱糟糟的西营残兵就有了些队伍的样子。 等到护持着朱媅媺主仆一行进了菱角坝五里后面山中的宝和寨,这一众兄弟人数不多,气势却已经不输那往昔曾在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王府护卫。 第二十章 山中 沱江,发源于川西北一带的九顶山南麓,南流至金堂之西,再与绵水、石亭水、湔江三条上游支流汇合,穿龙泉山金堂峡,经成都府怀口、简州、资阳、资中四县,绕过内江县城,再流过富顺、越化而至泸州汇入长江。 一路流向九曲十八弯,出金堂峡时高山夹江,穿峡越谷,常年云雾锁绕,过了资阳两岸才山势稍缓,也是山夹江、路依江,成为沿江府县的水路命脉。 这菱角坝与松山坝、赵家坝在沱江的这个拐弯处,以三角形分布,白鹤湾、铜锣湾都是山下的小村庄,宝和寨则是在更深的两座山丘环抱夹起山坳中,而又凸起的一座山头。 南离穿越前虽然是院校学的政工专业,下部队后算是工兵出身,但当初院校里的地形学却是共同科目。 因此到了宝和寨高处把地势一看,就于心中赞叹:这里实在是个扼控四方,易守难攻的所在。 宝和寨不靠大路,却背山面水,正在沱江拐弯回头处,此处地势最高,将下面十余里内两湾三坝看得清清楚楚。 也正因于此,西营走了,又来清兵,这周围两湾三坝幸存的百姓都聚拢在宝和寨,把个不大的寨子挤得满满当当。 寨子用山中大木树枝围起做寨墙,几名为首的乡绅相商,举元、席二家主事,就令天残地缺哥俩统帅壮丁,修整器械,一旦有兵燹来袭,即刻鸣锣聚众。 即便这般的纷乱年景,有的百姓还要顾着家中种下的庄稼,偷跑去弄收成,寨子中生怕引来乱兵,对此是严禁的。 寨子附近两处平坝,几十块零散山田,勉强耕种着维持生计,到了此时原任过福建宁化知县的元辰也是日益头痛上千口子的吃食。 这说起缘由还是寨子里有偷偷跑回山下家中耕作的百姓,见南离一行几十人,还带着牲口,就急忙回寨子里报信。 而这天残地缺哥俩听了信儿,又自作主张不去报元老爷子,反而慕天蚕出主意来弄马,理由也很充分:咱们不是要弄乡兵吗,有马不是如虎添翼。 于是两人带着十几人下山去这个曾被过了兵的偏远小村落搞事,结果一个耳目不灵还要舞刀弄枪,一个会使刀枪到晚上还雀蒙眼,被南离逮个正着。 衣敝旧,食寡淡,但是无缺,南离一众数十人尽可得一日之温饱,有了安稳日子来休整。 此外一众乡绅为首的寨子里,对于朱媅媺一行却是尽心的供奉,然而一旦南离来寻朱媅媺议事问安啥地,这位昔日郡主不郡主妃子不妃子的,如今又变作了蜀世子的贵人,即刻就开始不眠不休地抱怨。 “夜里睡起啷个吵!你们这些护卫护卫,护卫个狗腿,怎么不去把那些乡民都撵的远开些?” 南离一皱眉:“不成,兵民乃胜利之本,岂能为一人而扰民?” “啷个本儿不本儿的,我哪里晓得。你闻不闻得啷个臭的,茅房就那里,四敞大开滴,就不能修远些?屙粑都不避人……” “这个我会与元老爷商议。”文明人南离也觉不是事。 “商议商议,小赵你个参将还要商议?拎着他去做噻。” 南离不说话,猛抬头瞪了她一眼,吓得朱媅媺一捂嘴,只好抄了袖子,小声地道:“好噻好噻,你去弄噻。” 看南离面色不动不理她,又小心地伸出一只小手,往外扇扇:“去噻。” 南离不说话,叹一声起身,她却冲着南离的背影又小声地叫一声:“床板板好硬,再弄几床褥子来垫高起。” 媅媺的贴身小丫鬟之一蓝罐儿看得南离不说话远去,回身小心地劝自家主子: “郡主,咱家流离到这里,能有食有宿就好多了,总是这么难为赵参将,就怕……” 媅媺抄着小手探头探脑一番,才嗤道:“呸——你懂啥子?这叫体己,对他这般说,他才不会与老元那些老头子近了,就舍了我们。” 其实南离头疼的根本不是朱媅媺那些鸡毛蒜皮的破烂事,他愁的是今后的出路。 这些日子同袍兄弟们衣食有了保障,还在他督促下,每日里有张翦、吴大个子哥俩领着操练一番,可他的头脑也得了空闲,反而更加上火: 逃出生天后生死危机似乎暂且没了,但今后怎么办? 这个问号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最难受的是如今两眼一抹黑,丝毫没有外面的消息。这周围的城、乡、图、里都如同人畜死绝了一般,整个基层社会体系完全解体,幸存的人们各自遁入深山、结寨固守,连互通消息都是不敢。 南离寻元辰、席知礼两位一商议,这么不成,还得往远处探听消息。 于是把寨中壮丁还有南离的兄弟组织起来,有熟悉当地地理的元、席二位指点着,南离分派人手,四出派遣人成群的暗哨去埋伏探听,意图寻找还有没有流离的难民,以探听外界消息。 果然,此后不断有流落的难民被接应上山,尽管人越来越多,席知礼担心寨中的粮食,但是外界的消息也越来越多。 尽管不断有流落逃难的难民上山,但带来的消息也是七零八落。 本来还有南明的四川巡抚马乾,驻守内江,号召四乡起事,恢复西营撤离后的州府县城,抵抗清兵,元席二位本来也是为这号令做的准备。 但南离他们上山没得多久,就传言清兵攻下内江,马乾殉国,如今的川蜀大地,已经完全被清兵占领。 如今虽得了温饱,又不须他们去种地,除安排了刘斓儿专司排番侍卫朱媅媺主仆一行,南离可不敢令自家的兄弟们闲散下来,这些二十多岁的汉子十七八的少年吃饱喝足闲起来就要生事,哪怕他曾在纪律严明的人民军队院校代理过区队长管着百十号学员,那时也是这个理。 于是排出严格的操课制度:卯时鸡叫早操,辰时开过简单的早饭,除了守卫值番的都去跟着乡民下地劳作,未时日操,开过晚饭晚操。 南离以身作则,他不管天残地缺哥俩领着一群壮丁怎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热闹,只管督促着有战阵经验的张翦、吴大个子操练自己那几十号兄弟。 操练啥?前后左右,进退行止,牛角号、铜喇叭,大鼓小鼓,看旗进退。 晚上借着月色还要与韩羽、刘斓儿操练各自弓箭刀枪的武艺。 除了这些,他也没想好该练些啥。 总不能指挥他们练舟桥泛水、机械掘壕、无人蜂群……而且还得悠着点儿,真要是大练,这帮兄弟伙食跟不上,谁的身体也扛不住。 谁知只十余日下来,做过知县练过乡兵的元老爷子开便已始暗自点头赞许。 第二十一章 倾谈 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 万物生发,群山吐绿,正当春回大地之节气,川蜀大地却到处弥漫着肃杀、凶戾的死气。 侥幸存活的百姓们窝藏于偏僻的山寨、洞穴、丛林,不仅躲避兵燹,互相之间也不敢联通,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兽同性者的口中食。 这些日子以来南离得了闲暇,或是夜晚难眠,最爱透过漏孔的天窗看月相生化,总觉这月亮与穿越之前总是有些不同,但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同,有时甚至疑惑起来:莫非这是另一个镜像时空? 这日南离抹了汗水,看着同袍兄弟们使杆头包了一团破布的长杆击刺,看了半晌,长长叹息一声,转身望着山下蜿蜒而过的沱江水,发起呆来,却不觉元辰老爷子何时慢悠悠地踱来身旁。 望着滚滚而下的沱江,清癯健朗的元辰抚须叹道:“孙子有云,夫兵形象水。参戎练兵,尽得奇妙。望这沱江滚滚,可是在悟兵法之妙?” “元老爷过誉了。您也不必总叫什么参戎,呼晚辈一声南离即可。”南离闻得回神赶紧回身拱手。 元辰拍拍南离拱起成揖的手呵呵一笑:“既如此,南离也不必叫什么老爷,呼我一声老元罢了。” “元老,晚辈不敢。”南离说话时微微弯一些腰,甚是恭谨。 这不是所谓的武人向文官的低头,只是对于一位长者的晚辈敬意,如今南明时代,文臣往往依附勋镇求活,年代早就变了。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若依常理,水势婉转,自寻出路。但汇聚江河之后,当尽依其路,若离了正路,就是害了。” “方今时势,何为顺势何为逆天,南离可曾考量过?” “元老爷真是会观山川地理,此地有地势之利,方成乱世桃源。”南离虽知元辰这番话有所指,但此刻一老一少并肩而立,观望这四面的山势江水,他只是忍不住又一次赞叹,却未正面回答。 元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须,摇头叹道:“非也非也,此非地势之利,全在人心。”说话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南离的心口。 赵南离闻得此言,正在琢磨,元辰又转头看着他,看似淡漠地问道:“南离,可知何为华夏?” “礼仪文章,文明之邦,华服之美?汉人的江山,土地?” 元老爷子先点点头:“有此几分,这么说也差不多,所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却又摇头叹息:“然则并非全部,非也,非也。”又问南离:“那么何为天下?” 南离面对着眼前这位崇祯十三年才回乡的前福建邵武府归化县令,很小心地用了自己所知的文词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不想元辰却打断了他,指画着眼前山水,坚定地说道:“天下者,万民之天下!” 这下南离大为讶异,于是也坚定地跟着点头,觉着居然遇到了知音者。 “华夏不是简简单单的礼仪之大、服章之美,所谓华夏,民得其生,国得其昌,政得其远;君得其名,民得其利。是不断前进,千百年积累迭代,以文明进步,辉映八方,是为华夏。” “老夫家世,祖上元姓,其实元姓本是拓跋,乃当年北魏孝文一脉流传。” “魏孝文帝,这我知道。” “那么孝文帝拓跋焘,是不是华夏?” “孝文帝迁都洛阳、汉化改革,当然是华夏。” 元老爷子这才说到正题:“其实达虏入关,若如孝文帝一般,入夏即夏,未始不能安定天下。便不为华夏,胡者为胡,夏者为夏,百年之下移风易俗,互通有无,岂不美事?” “正该如此!” “如今达虏推行薙发易服,为的其以小族而凌于华夏。亿万华夏退化为胡,文明之子弟尽为禽兽之一体。” “忠义清正之士岂能与之为伍,有节气者,以身相抗,刀斧加身而志不稍移。即便畏惧刀斧,稍有志节者,也是披发入山,不愿仕清,那么是什么样的人才愿意为清廷去效那犬马之劳呢?” 南离抱拳拱手应道:“南离受教。” 元辰也不客气,指点远处:“当然是能得到更大利益的人,尤其是那些贪官污吏、豪门大族。他们有身家之念,只要投顺,清兵就会帮着他镇压起事的乱民。” 南离大悟:“那么这清廷,不就是一个关外胡虏与关内贪官污吏一起结成的一只怪胎。” 元辰击掌呼道:“正是如此!” “老夫只望南离,以天下为己任,即便异日腾达,也切莫与那不知天下为何,无华夏之赤心的勋镇而同。” 南离再次拜谢:“多谢元老指教!” “夤夜难眠,老夫常常自问:可这天下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其实你适才已经说了为什么到这一步。” “豪奢是根源?那么豪奢从何而来?” “还不是以天下万人而奉一人。” “如今的西川,一局旧棋已经倾覆,本朝、献贼、达虏都未能在西川安稳立足,立起新的格局,若欲成就一番事业,眼前未必不是一个事机。” 作为一个穿越者,南离立时就很激动:“若是宣称土地国有,把地分给大家耕作如何?” “国?哪个国?大明姓的是朱。如今抗清的话,王命的大旗不可不扛。呵呵,你护着……那位世子到此,不也是有这个心?那女娃儿虽说闹了些,也算得有心。” 南离闻言甚是尴尬,知道这些小伎俩根本瞒不过眼光犀利的元老爷子。元老爷子却毫不介意,继续正题: “所谓国有……不还是落给了朱家子孙,最后饿殍遍地,自身落得井口浮尸。” 南离知他说的是老蜀王,深有同感,嘿然不语。 “一介小民,有一小块土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成桃源之境。那就是太平盛世、理想国度。” “如今的时节,即便不说国有,真说哪块地给了谁谁,放他出去耕作,不用清兵西营,大虫也把他吃了。” 说罢这些,才又向南离敦敦劝导:“南离,万事都有个顺势二字,逆势则事难成。” “可以分土地,但不能分组织。务须将流散百姓组织起来,不管是用宗族还是用社会。” “既然要维持社会不散,就得有人主事。核心还是这主事之人。” 南离闻言更加恭谨,深深一揖谢道:“小小宝和,人杰地灵,不止有您这忧国忧民的先生,还有那文武秀才。” “哈哈,赵小哥你也知道,那天蚕的庠生是捐的,至于阿缺,只是参加三年前的武科乡试,本朝武举原本并无童试、院试,不过是他们自己安的名号。” “他……没中?” “中了他还会称自己是武秀才吗?那不就是武举人了?” “你懂得养兵教练,有空时多提携这哥俩,他们不坏,只是……偶尔……缺根弦,这里。”元老爷子说着用还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头。 第二十二章 打虎 这日一老一少临江倾谈之后,赵南离不仅心火未熄,反而更加焦躁。只因被元辰所言打动,他生出了做一番更大事业的雄心。 初来到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时,他是两眼一抹黑,既不掌握天下大势,也不了解当今社会运行方式,甚至身份所限,连对自身所处西营的权势运行脉络、相互人际纠扯都无法深入了解。 因此跟着西营流窜之际,他几乎是随帮唱影,浑浑噩噩,只能是为了张献忠败亡这个预知的目标而耐心等待。 张献忠败亡之际,虽然生出了一腔起事求存的心思,却又被突然而生的变化而干扰。 到了救出朱媅媺一行,行经川蜀之地亲眼所睹严酷的现实几乎将他的心中之火熄灭,这时的他,只剩了率领同袍兄弟逃出生天求活的心思。 最终以绝境之下令朱媅媺冒充世子也只是为了求个安身之地,并未因此而生出什么野心。 今日元辰一番话,才为他拨开了这个时代的一角迷雾,令他有了坚定、明确而具体的方向:求生、抗清、救天下! 可是如今境况又令他内心焦灼: 宝和寨安稳是安稳了,却是四下不靠——上不靠资阳,下不着内江,最近的资县的官府衙门早没人了,城池一空,据传连清兵都没在那站脚。 原本还有些难民带来消息,这些日子下来连难民都没有了,实在没得外界消息。 有时甚至都令人怀疑:这世界上不会只剩下一个宝和寨了? 山寨中主事的元老爷子年纪大,心态淡定,赵南离耐性再好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于是这般累月之下,再也坐不住了: 实在不成,真的还得下山去劫道! 想是这么想,到底没去劫道,而是带了韩羽加幕天席地哥俩,还有十几名会使弓箭的兄弟,出去山中打猎。 不为别的,只因为朱媅媺闹着要吃肉。 这安稳下来几日,赵南离已经彻底服了这位姐姐。 她要什么绝不是没边没沿的乱闹,总是眼前没有,你须努努力踮踮脚又能为她够到…… 等这次拿到了,下次她还加码。 元老爷子比较宽容,只言世子落难,自当供奉,并不计较,南离却很是烦躁。 如今哪里有猪羊供奉她? 不得已,与元老爷子一商量,带上弓箭猎叉,张网设套挖陷阱的诸般家什,出去打猎。 乱世之下,人少自然就兽多,打猎未始不是一个改善生活的好法子。 可是打猎不同于打仗,还真得有点专业技巧,因此猎户出身的韩羽就是这番围猎的谋画主使者。 南离跟着,仅仅是烦闷散心而已。 进了山认好方位,韩羽带路先找猎道,一路根据野兽行路的踪迹,沿途不断下套挖阱。 不曾发现什么大的猎物,几只山鸡飞过,却没射中。半日后韩羽领着回程寻套,也不见一点收获。 这么磨了一日,天残地缺哥俩就烦了,直吵吵要回去歇着,慕天蚕还弄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好须得巡视周围设下的埋伏岗哨。 南离无奈,看看离得山寨近了,只得令这哥俩先回寨子去。 这哥俩带几个人走了之后,又寻了小半日,韩羽也直挠头: “这山中一路连个野猪兔子之类的小兽都不见,别是有什么豹子之类的大虫。” 这说啥啥到,韩羽话刚说完,山林中就传来一声咆哮。 南离一皱眉,看看韩羽,韩羽也看看南离,俩人异口同声地警觉:“老虎!” 韩羽并不惧怕,他自小在山中什么猛兽没见过。 南离也并不在乎:自己带着十几名兄弟,背弓携箭、刀枪在手,还怕个大虫不成? 饶是这般,还是吩咐一众兄弟调整队列,警觉并行,向山中搜索而去。 翻了一座山,最前面的韩羽突然向后一摆手,警觉的众人急忙停下,各举刀枪、张弓搭箭,南离依旧当先与韩羽并肩蹲踞,握紧了手中的短镩。 果然前面传来低沉的虎啸,南离仔细分辨,依稀见到远处树影交错中,有黄黑相间的花纹闪过,而且不是一条! 两只老虎?不,最少三只! 眼见不是一只、两只老虎,就在南离与韩羽都在心中踌躇,是围上去还是避开的时节,前面惊变陡生! 一只老虎现身,“嗷”地一声虎吼,就向南离他们这个方向扑过来。 老虎最擅隐身突袭,此时于南离一行相距不过二十步,韩羽依旧不为所动,就在南离将要下令发箭的时候,那大虫一扑,竟自林下窠中扯出一物,口中衔着,不住扭身拖拉、甩动。 那是个大活人! 就此瞬间“呼啦”一下,那片林下的灌木从中惊窜出十几个人来,乱纷纷惊叫着四处奔逃,这么一来后面的老虎可得了势,一条条大虫跟着四面追撵扑咬,顷刻就扑倒几人。 这时南离等人才看得分明:竟是四条大虫一起! 见此突变情形,事先约定组织射猎的韩羽看看南离,只见南离沉着脸,毫不犹豫地发令:“上!杀大虫,救人!” 一声令下,南离当先,挺着短镩就冲了上去。 对面在前一虎,正扑倒一个人按着咬啮,南离大喝一声冲来,这虎一抬头眼见有人挺着寒光闪闪的短镩冲上前来,知道利害,不顾爪下猎物,一昂首就向南离扑来。 为的林中闪转腾挪方便,南离一行所带并无长枪大戟,无非短镩、猎叉、短刀、解首之类,最长的猎叉在韩羽手中,连杆带叉头不过七尺,而南离手中的短镩不过是一杆不足五尺的短矛而已。 南离身高体壮,但却不是水桶身材,只生得细腰乍膀,白皙健美,赤裸半身也该是个很受女性目光青睐的身材,在西营军中时日不久,却虚心好学悟性好,对于白兵肉搏、长枪短刀都领会甚快,加之穿越后针对自身弱项,对于军营武艺狠下功夫,如今出手时也又快又狠又稳又准。 但论起面对这般大虫,经验就明显还是不足了。 眼见得即便将这大虫刺个对穿,只怕南离也将被扑个满脸花,只听“呼啦”一声,不等南离短镩刺到,一张猎网飞来,将这猛虎“哗”地罩个漫天漫地。 这大虫的一扑中途被阻,一下乱了,啸叫着翻滚扑腾起来,南离也一镩刺空,趁着这虎起不得身,移步跟上,看准了就是狠狠一下! 大虫“嗷”地一声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甩出猎网的韩羽提起猎叉,跟着扑上就是狠狠一叉,从勃颈处刺入,得势不休,再进一步猛加力,竟将这虎钉在地下,动展不得兀自哀嚎,扑腾得不休,把地面泥土、枯叶刨的四下乱飞,直刨出一个坑来。 后面兄弟跟上,欲待要刺,被溅了满脸血的韩羽却死死拗住小臂粗细的猎叉杆子叫道:“莫伤了好皮子,去寻那几个畜生。” 南离见这大虫已经再无翻身之威,才放下心来,带同一众兄弟们扑向余下的老虎,弓箭、短镩、猎叉齐出,转瞬又放翻一只老虎。 余下一只发了性,正与名兄弟翻滚厮打,打飞了猎叉,扑翻一名兄弟,却待要逃,被南离冲上,奋尽全力,使短镩一镩而入,稳稳地扎个对穿。 最后一只老虎身形稍小力弱,又被弓箭射中,逃脱不远就被追上网住刺死。 第二十三章 老爷 一场斗虎恶战后,虽然打下四只猛虎,但也伤了三名兄弟,怕被山中阴风损了伤者血气,上了伤药包扎就须赶快回寨静养,这场围猎之行也只能到此为止。 一众兄弟一边收拾一边议论纷纷: “怪不得寻不见猎物,这四个畜生在此,哪里会有活物了。” “这大虫好凶,连人都吃。” 南离顾不得看顾猎获,先看顾受伤的兄弟与难民。 虎口下逃得活命的难民惊魂未定地聚到一起,当先一名中年汉子,抖抖索索地上来致谢,其余人等却惊恐地缩在远处,不敢上前。 “多谢老爷相救,我等一众兄弟伙流落至此,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万望大老爷开恩,放过小的们一行……” 南离皱皱眉,那汉子还在絮叨: “吾等都是老弱苦命人,只是想经此回乡,大老爷们打了老虎,吾等病弱之躯,也不好吃……”说着说着竟涕泣不止。 南离这才恍然,并未因此责怪,因为他们这种反应太自然了,如今两川之地,能提刀拿枪,还敢打老虎的,只怕除了摇黄的土匪就是比土匪差不多少的南明官军。 而且不止官军和土匪吃人,据说清兵一样的吃人,就连聚结剽掠的饥民也吃人。难怪这汉子见了南离等一众勇猛凶悍的行状,只怕也是吃人的。 南离不管那汉子讨好地上来致谢,劈头就问:“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兄弟伙都是内江滴,跟着主人家逃难至此,眼见得老虎结队而行,不得已伏在草丛中躲避,若不是壮士相救,早就交待在此咯。” “好了好了,你起来,赶紧救人!” 听得南离相劝,又看看眼前的青年首领面色并不凶恶,剑眉虎目一腔正气,还透着几分儒雅,这汉子依旧跪着,却乍着胆子问道: “敢问壮士,是啷个山寨地大王?” 南离大臂也带了伤,一边使破布带子捆扎,用嘴咬住,一边应道:“我们只是附近山寨的,却不是什么大王。” 又令道:“你来帮我下。” 韩羽这孩子正兴高采烈地呼喊兄弟们捆扎木爬子,好装载猎物拉回去,一时只顾抚着那好虎皮欣喜,南离只好令眼前被救下的汉子一行来帮忙裹伤救人。 “吴老二头都被咬断咯,何书办怕是也扛不住咯……” 好在南离学过基本的战场救护,对于外伤还是有些认知,虽然血肉模糊的,但知道若救得及时,应该救得回来……头断的除外。 “你们这里谁领头的,把人归拢起来,赶紧跟我们回寨子,寨子里还有药物房屋,尸首带着,沿途再埋。” 这一行人只好听从南离的吩咐,清点人数,收拾行李,不想要待行时,一个少年与一名短衣打扮、仆人模样的却哭叫起来: “老爷不见咯……老爷不见咯!” “顾不得了,快跟着这位大王走。再耽搁下去,何书办也保不住咯。” 见此情景,南离只好停下又问: “你们老爷去哪儿了?” “见了老虎过山,大家躲起,跑得四下分散,老爷还有两个伴当在一起,如今都不见咯。” “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什么老爷?” “王班头儿,你忘了是老爷救的你,平日里最看顾你,你这没良心的娃儿!” 南离看看天色,又看看伤号,皱皱眉下令道:“不能耽搁了,咱们且往寨子中去,一路寻找呼唤,尽力找。” 在他心目中,对那些被称为老爷的,自然没什么好观感。 同样对此没什么好观感的,还有宝和寨慕天蚕。 “我看你是个空子!” 此刻慕天蚕正瞪起溜圆的小老鼠眼,凶神恶煞地叫骂着,一棒子抡得圆圆地,虎虎生风,“梆叽”敲在一具还算有肉的躯体之屁股上。 这里是宝和寨一处最破烂的单间房屋,屋顶房架塌了半边,有个望天的大洞,瓦片散落一地,而挨打者正脚尖点地被吊在还剩大半截的房梁上! 打了一棒后慕天蚕才在挨打者的惨叫声中得意地叫骂: “你小子特么居然还穿着长衣!?扮相公……” 又一挥棒子恐吓:“有功名吗?” 吓得挨打的一缩:“前年的乡试算么?”说话间披在身上的青布直身直抖,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吊的。 “哎?你龟儿哪年的乡试?什么特么算不算的?说!”慕天蚕又是一举棒子。 “前年西营开科,吾得过头甲进士。” “你特么还进士,哼哼,西营的不算,献贼懂个屁的功名。”一听这个老慕就很得意,把棒子放下了在手里拄着,觉得此人不过如此。 “庠生、庠生,那吾就是个庠生。” “庠生?什么庠?”这么一听老慕一瞪老鼠眼,把棒子又扛起来了。 “廪庠,州廪。” “还特么州廪,怎么补的?”说着话老慕凑上前去,恶狠狠地仰头瞪视这张一看就是读书人的脸。 “崇祯十五年增补。” “增补?” “正补,正补。” “考的?二等增补?”慕老三还有些不信? “一等,一等……” 这一回慕老三当即怒了: “哎吔你特么还能考一等?”有些不甘心地又问:“哪年的童试?” “崇祯七年。” “第几名?” “头名!” “吗的,你个死空子,老子打死你龟儿个空子。”话音未落没头没脑就是一顿乱棒。 这读书人就奇怪,一边挨着揍得惨叫还一边得核计:我怎么得罪这位大爷了?往番被拿,只要问出自己是读书人,又文质羸弱,往往能被善待,今日这伙计如何反更加凶恶起来。 他怎知自小因读书不好没少挨揍的慕天蚕对成绩好的读书人,天然地有着刻骨仇恨。 这是学渣对学霸的真感情,绝不掺假。 一想起这家伙居然是州试第一名,自己当年挨了老爹多少棍棒最后才捐得一个庠生,就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州试第一名?老子就打你这个州试第一滴!” “来来来,老子我让你这个一等、头名见识见识!” 被打得哀哀哭嚎的读书人不停告饶: “大王大王,您是啷个?” “我?小席!吗的,叫你呢?该特么你了。” 这被吊打的读书人还在奇怪,问你这大王怎么还得叫他? 只见那位大王侧身向这边这位大王一抱拳: “这位,就是本郡学政慕天蚕、慕太老爷!” “跪下!”最后席地阙突然很威风地大喝一声。 “吾跪,吾跪,吾这……您看,跪不得……” “把他放下来。” 两个壮丁上去七手八脚把这读书人放下来,又按着跪下。 “跪着!麻麻滴你个龟儿等着嗦,看老爷我怎么整治你。”说罢转身就出去了。 吓得这读书人抖抖索索地向剩下这位大眼珠子溜圆臂膀格外雄浑的壮汉打问:“大王,敢问您是……” “本郡都司席地阙,叫老爷!” “老爷、老爷,老太爷、太老爷。”这读书人一边乱叫一边跪地作揖。 这时候“哐”一下破门被踹开,慕天蚕慕大老爷又回来,手里提着新式刑具:这物件二尺长、一寸宽、三分厚,上有节疤,眼看经年累月时光侵染而被盘得光溜润泽,看材质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等着被上刑的读书人一睹之下魂飞魄散: 这特么是根戒尺! “手伸出来!” 读书人还在犹疑,被在旁的席地阙扯过臂膀,啪就按在破木台子上了,慕天蚕瞪圆了老鼠眼鼓起腮帮子,把这根戒尺抡圆了,“啪啪啪”地照着这张光溜溜没有老茧的手心就开抽。 啪啪啪一边抽一边骂: “我让你头名!” “我特么让你一等!” “你龟儿敢头名!” “你龟儿敢一等!?” 这读书人被打得哀哀嚎泣:他这几年,连炮烙之刑都挺过来了,还不止一次险些被人煮了吃,什么都抗过来,到今日才反觉遭了奇耻大辱。 自小品学兼优、恃才傲物的他,在恩师、学政、父母官面前得到的从来都是褒奖,哪怕到了乱世,那些摇黄贼头儿也要礼敬三分,从来只看过别人被打手板,谁曾想无缘无故的今日轮到自己受这无妄之灾,岂非平生奇耻大辱?这比脱了裤子打屁股还要痛在心上。 正哭着喊着求着闹着,就听外面传来一阵一阵的欢呼,还有小孩子们在唱歌: “这个小孩儿真威武啊, 一个人打死个大老虎啊, 咱们大伙儿抬着他走啊, 呼嘿呼嘿抬着他走啊……” 慕天蚕打冒汗了,把戒尺交给席地阙:“打!” 席地阙不接,依旧按着这挨打的,脑袋却直往外面伸:“哥哥,外面闹啥子呢?” “管他呢,继续给我打!” 席地阙可没心思了,把挨揍的读书人一扔,回身扒窗户沿儿往外一看——好家伙! “一、二、三……四!四!?四条大虫!” 第二十四章 儒生 “主子,主子,赵大哥……赵参将,他们打了四只老虎,整整四只啊!”小宫女红盏儿欢天喜地跑回“世子行邸”四字破匾下禀报。 四月天时,尚未暑热,看着身形高大、神采奕奕的赵南离,裸着半拉汗流浃背的健壮肩膀,缠着寖血的绷带,正在与竖起大拇指的席知礼说话,媅媺不由得…… “主子,您怎么流口水啦?” 朱媅媺这才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抹了口水,指挥一直随身的另名宫女: “蓝罐儿,去,叫那两个小蹄子死回来,没有本世子的话,她两个跟着上前凑什么热闹!?” 她说的是两名着男装扮作太监的少女,正围着赵南离一行忙活着看伤递水,那俩姑娘正是与她们一起逃出来的被掳良家。 “老娘不得端水疗伤,你两个瓜兮兮显什么大眼嗦……”看着那俩少女被无奈地叫回来,朱媅媺心中微爽之余,还在又嫉妒、又得意地暗自咒骂。 “麻麻滴,格老子回来早咯!”那边慕天蚕则在看着四只老虎后悔不迭。 “早么子早?”围着四只老虎掏掏摸摸地转了半晌,席地阙得意洋洋地向赵南离炫耀:“我们兄弟也没白跑,捉了四个空子。” 慕老三却一捅席老四,意思你别瞎说,席地阙看着人家抬着拖着回来的四只老虎却没憋住。 “哪里来的空子?”南离直觉奇怪,这哥俩捅捅咕咕怕不是又没好事。 “山下林子里捉滴。” “我去看看。”南离不理朱媅媺一众在这里殷勤打问,就要跟着席地阙去看,忽又想起件事来,回头叮嘱韩羽:“你选好皮子,为世子弄个褥子。还有,把老虎的肝留出来一只,专给老四。其余怎么分,元席两位老爷做主。” 把个媅媺可喜的差点弄个万福出来,生生把手叉在腰间改做弯腰捂肚子,跟要跑肚窜稀疼的找茅房一般。 席地阙对南离为啥给他留虎肝还不明所以,只好领着南离先过去看空子。 南离到了破房子跟前一看,四五个壮丁拎棒子提刀地看在周围,房角捆着俩人,破衣烂衫、青衣束发,不戴帽子,却不是寻常乡农打扮,就想起那一路跟来哭哭啼啼的书僮与家仆。 再进房一看,半截房梁吊着一人,脚尖点着地,披头散发,神色委顿,却着一身青布直身,分明是个读过书的人。 天残地缺哥俩混是混,但看得出眉眼高低,以前在南离手里吃过亏,素常元老爷总是告诫他俩,没事跟赵参戎学点好的,因此这时老老实实地跟着南离后面,慕天蚕挤眉弄眼,席地阙却还在惦记那虎肝就比肉好吃? “何方人氏?”南离开口问道。 “学生家乡广安州人氏。” “从哪里来?” “吾自潼川府来,欲归广安。” 南离一听就知道差不多了,最后问道:“叫什么名字?” “复姓欧阳,名直,字……” 欧阳直见南离英气勃勃,又带三分儒雅,以为这番解脱有望,正要啰嗦一番套交情,不想南离一摆手,止住他啰嗦顺口又问一句: “有功名吗?” 欧阳直登时傻了,怎么你还来?于是哀哀苦告: “吾?没功名,没功名,没得功名,吾就是个儒生……啊啊啊……”话还没说完这欧阳直就放声大哭。 南离还在奇怪,就问你个功名你哭什么啊?本来对答之间他对这叫欧阳直的大有好感,只因如今除了元辰元老爷,就没有一个能与他说官话的人,连朱媅媺都是满口的成都土话。 赵南离他们回来的路上因耽搁不得,只边行边搜寻呼喊,但一路上南离就与那一行难民问清了来路。 这一行人是广安陷落后被俘,跟着清兵背粮喂马,清兵在川东吃了败仗,正在潼川、保宁、顺庆间逡巡,日渐地混乱起来,这一行人众担心做了军粮,才又寻机从清兵手里逃脱出来的。 回来他一听天残地缺哥俩捉了人回来,心说这附近也没别人,只怕就是因避虎被驱散的人,到这一问姓名出身,就知八九不离十。 这时问明了,南离叹口气,命令还在不知所云地看眼的这哥俩: “老三,你把他解下来,这不是什么空子,都是逃难的。老四,你去找韩羽,把那找主人的义仆带来。” 为什么赵南离也叫慕天蚕老三席地阙老四,得从慕天蚕说起:慕天蚕他爹是个老秀才,与元辰是多年至交,满指望自己这个独子能在功名上有个出路,奈何这小子就是不爱读书,离开他爹的眼皮底下就号称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自小跟着他打混的席地阙很自然地自称老四。 果然不一会儿韩羽带着那书僮、义仆赶来,一见欧阳直,主仆相认,抱头痛哭。 南离这才又令慕天蚕把外面绑那俩放了,可这慕老三神神秘秘地凑到南离跟前提醒:“这小子可是跟着王遵坦混的,怎么说跑就跑了,只怕不是探子也是空子,须得小心在意。” 南离一想也对,这可大意不得,如今清兵吃了败仗,据传又自川东退回内江了,到处在寻粮,可别来打这山寨的主意。 于是传令韩羽:“今日带回所有难民,一体看押,衣食不可难为,但须依次单独问话,无虞后方可准其入伙。” 又令腆着脸往跟前凑乎的慕天蚕:“老三你跟着我,挨个问他们的话。” 说是挨个问,南离只是担心慕天蚕领着席地阙胡来,其实他最关注的只是这个欧阳直,因此与欧阳直问话时还特意把元老爷也请来了。 果然,赵南离与元辰一起与欧阳直一对话,这两川的各种消息就出来了。 与难民带来的七零八落的消息不同,欧阳直因为出身关系,一直周旋于明清双方的帅帐帷幕之中,对于双方态势的掌握都是第一手的,而且非常确定。 去岁年末,清廷的靖远大将军、肃亲王豪格率兵自汉中入川,先在西充射死张献忠,大破西营收取川北后,陆续平定东至夔州、西至茂州、南抵遵义的川蜀大地。 而残余的西营人马已经彻底退出东西两川之地,据信是退入了贵州,豪格则亲率清兵主力追击直至遵义。 东西两川沦陷后清军却发现无法筹粮,意图屠城抢掠都找不到人,因此豪格四面分兵派官驻守,自己则率八旗正兵退回保宁驻扎,以秦粮储运接济。 如今首先因为地方残破,明清双方的处境都很艰难,而潼川州、顺庆府加成都府的简、资一线,正是双方拉锯的所在。 眼下明军这一方面川东有李占春、于大海,西川有杨展、曹勋兄弟,川南还有王祥、马应试、侯天锡,都是受了隆武皇帝的敕命,正在图谋恢复,与清兵时有接战。 清军这一方面留在两川的都是自弘光年间清兵南下后,大批争先投靠的绿旗将领。 原属宁南侯左良玉后降清的总兵李国英被清廷调派随征驻守成都,原属江淮四镇之一刘泽清麾下的总兵柏永馥、马化豹,为清廷分别驻守永宁卫和叙州府,而原驻淮上亦曾暂隶刘泽清的总兵王遵坦则成为了清廷的第一任四川巡抚。 南离听着欧阳直讲述这些态势,就不再发问,而是皱眉思索。 整个四川的地势都在他的脑海中,但那是将近四百年后的,如今有多少不同,一时难以确定,但是大的形势还是看得出来的。 元辰见得南离神色深沉,就问他:“南离可有成见?” 南离摇摇头:“还不确定,但我能感觉出来,清兵恐怕守不住全川。” 这一下元辰来了精神,席知礼也“哦”了一声,欧阳直则大为震惊,因为他在王遵坦帷幕已知有传言肃亲王正在自行上表请求返京。 第二十五章 存一 南离依照自己所知及判断讲解: 如欧阳直所言,西营正月退至綦江,有张献忠的四名义子主事,经遵义退入贵州,一时半会儿难以再行入川,那么眼下东西两川就成了南明恢剿与清廷剿抚之争的拉锯处。 从豪格率清兵八旗进出、平定、驻守的路线可以看出,他打的、守的,以致西营退出的,都是驿路要点,如荣昌、隆昌、富顺、内江一体,均为成、渝二府驿路咽喉,而茂州、夔州、遵义、保宁乃是两川的四个边角极限,豪格以点带线,最后又退回保宁,只怕不止就粮困难,更是兵力不足。 若是没了后援,这王遵坦、李国英、马化豹等等的能不能扛得住南面王祥、马应试,东面于大海、李占春,还有西面的杨展、曹勋? “大致可以这么判断,我还需要一幅地图……嗯……全川的地图,来最终判定。”南离最后说道。 一提地图,元老爷与欧阳直都是面面相觑——这东西可难弄,在哪一个开牙幕府的所在,那都是极机密的物件。 但终归是对于两川形势大致有了点数,元辰吩咐人取了食物饮水,又唤村医来为欧阳直看伤,好在此子虽是读书人,却挺抗揍,仅是些皮肉青紫的外伤。 于是吃了几口东西喝了水,又不顾斯文一边嚼着黑馍一边与元辰、南离这一老一少聊起了自家的身世。 至于说到欧阳直自己,可谓也是个命硬的妙人儿,以至于元辰、赵南离等一听他自述的自身经历,都不住摇头慨叹。 此公本名欧阳睿年,字公卫,又号淇竹,广安州人氏,生于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 南离这边听了心中比照着一算年龄,此公该是比自己还年长两岁。 睿年幼小时父母早丧,全赖寡嫂抚养长大。 那时还是太平年月,其又自小聪颖过人,因此寡嫂的长兄看好他,常常资助笔墨费。 睿年也不负众望,十四岁即拔得州试头名,有了功名在身——这也是为慕老三所大生嫉妒之由。 州学既有神童之誉,书中更有如玉之颜:十七岁时本州张姓乡绅以女相配。 己卯年(崇祯十二年,1639年)得一子,又夫妻亲身相请,将寡嫂、祖母接到家中奉养,可谓妻贤子孝的一时典范。 不幸的是发妻次年因病离世,而睿年年少英才,颇有女人缘,两番同里续弦。 其间在二十二岁时还以岁考一等补为本州廪庠。 南离不晓,暗自嘀咕这欧阳睿年好生命硬,真个克妻,这时节的人真又青眼与之,连断连续。 元辰却知这里的不易——家中连番变故之下还能补为廪膳生。 考中州郡童试,成为生员是有了功名,可以免除家中二丁徭役,见官不跪,但生员亦分廪生、增生、附生,其中食廪膳、发公帑的只有廪膳生,廪膳生有定额,通过岁考才可增补。 元辰老爷子贡生出身,也算科道正途,闻得此子经历只是慨叹,若是一直太平年景,这欧阳睿年科考取士,博出个进士出身,根本不在话下。 正当欧阳睿年一意进取功名意欲不负先人之志,不想壮志未遂而时势已非——张献忠第三次入川! 此后的命运急转直下,先是应召大西科考,被取为头甲榜眼进士,进光禄大夫,不久又因献忠惊疑蜀人,将之投入营中为幕,转徙刘进忠帐下。 进而前年三月刘进忠叛离献忠走往秦陇,才乘乱逃出,间道返回广安州。 耳闻目睹、亲身经历,促使其回乡后更名欧阳直,又号存一,意为乱世存一。 于家思前想后,尽括家财,购舟携眷,浮家东下,决心远遁川南去往永宁、遵义一带避难。 船至明月渡,突遭摇黄贼劫船,大变陡生之下,继妻幼子投江,奴仆见杀被掳,转瞬家破人亡,自身被掳后,日日鞭打炮烙,生不如死。 后摇黄十三家之一行十万呼九思的宠姬可怜欧阳直是个读书人救下他,行十万还委任其做了个小头目,又送给他两名被掳女子为妻。两年后,行十万手下嫉妒欧阳直意欲加害,他只好又丢下这里的两位妻子,孤身一人从行十万处寻机逃出。 先逃到定远县,投奔明军重庆曾英部,因被曾英部将疑为摇黄同党而下狱,幸亏曾英察实,才逃得性命。 于定远听闻当年童试头名时的座师、原广安知州马乾履任四川巡抚,据守合州,逆击摇黄,于是赶往投奔。 马乾当然记得他,又正是用人之际,当即委作潼川州安居县令,行招抚难民整顿之务。 可今年过年一开春,欧阳直得县民密报,因饥民乱起,为起事盟誓做投名状,打算先杀了他这知县再一起把他吃掉,吃了他才好起事,吓得欧阳直带着报信人连夜逃往内江,求活于巡抚马乾身边,再不敢远离。 清兵攻陷内江,马乾殉国,欧阳直被王遵坦部俘获,因其功名出身被纳入巡抚帷幕。 今年开春东西两川明军开始反扑,王遵坦已有退守保宁之意,军势混乱,欧阳直才得机会与一批难民一起逃出。 才过了内江,沿着小路逃至资简地面,就遇老虎过山,一行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乱乱地藏匿山林,主仆就此失散,恰被中途返回山寨的天残地缺哥俩逮个正着。 叙过一番话,看看天色将晚,欧阳直也精神委顿,元辰与南离商议须令欧阳直将养一番,回头再聊,于是南离亲自着人安置他去歇息。 告辞时欧阳直与元辰、南离都是拱手为礼,到最后只见黑黝黝、矮匝匝的慕天蚕老鼠眼一瞪,欧阳直就是一哆嗦,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忍着疼痛叫声:“学政大老爷!学生告退。” 慕天蚕这才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一摆手:“去去!”挺胸叠肚,颇有威仪。 元辰望着被下人引领陪伴的欧阳直背影,面色深沉,抚须半晌无言,南离却拧着眉头疑惑地问慕老三: “不我说你怎么还成学道老爷了?” 慕天蚕一拍鸡胸脯,为自己竖起大拇指:“世子封滴!” 南离:“……我特么地……” 作者的话: 关于欧阳直取得的功名,百科以及其他介绍各有不同,说说作者自己的理解。 欧阳直《蜀警录》自纪有言:年十四拾芹泮宫。就是说他十四岁就入了州学或县学成为生员。广安是广安州,就是州学了。 然后自纪又言:中二十二补郡庠弟子员。 中是说他妻丧后两次续弦期间补上了庠生。因为生员也分廪生、增生、附生,廪庠是有定额的,平时都是满的,赶上有空缺得考了才能补。就是学道的岁考,一等、二等才能补为有饷的廪膳生。 童试第一怎么也该是增生,增生补廪生必得二等以上。欧阳直考了几等没有记载,作者给他定个一等。 为什么?十四岁童试第一,马乾可记着他呢。 马乾1633年举人,为广安知州,到1642年早就离开了广安,在各处抵抗摇黄和西营。 因此:棨戟公□充任广安刺史时,直以童试第一,辱公知。(个人理解,这个空白应该是昔或前字) 这说的只能是欧阳直十四岁的童试。 第二十六章 星火 这一晚宝和寨内一片欢腾。 “请世子主刀分肉!” 胖胖的席知礼大声宣布后,身着蓝布道袍,腰扎锦带头戴翼善冠的朱媅媺迈着方步,施施然走上篝火旁的大木案子,接过席知礼手中短刀,按照指点的位置加力割上一刀,又划了两下,将解首刀交回给席知礼后,不顾血肉膻腥,上去一把抓起来,两手捧起过头,向供桌上的三个牌位致意,然后躬身上前恭恭敬敬将肉放入供桌上的大木盘。 她心里却在暗自后悔:割大了! 回身又将一小块分割的虎肉捧给在旁的元辰,围在四周的湾坝乡民一下欢呼起来。这才做完了姿态,贴身宫女红盏儿端着铜盆为她洗手。 四只老虎有大有小,合一起剥皮拆骨也一千多斤肉,在宝和寨避难的四乡百姓经年累月不见荤腥,这回多少都能分一口,因此欢呼雀跃,如同过年一般。 那上供的牌位是元辰主持供奉的:甲申殉国的崇祯皇帝、据传被俘后押解上北都京师遇害的弘光皇帝、确信去年九月于汀州殉难的隆武皇帝。 祭祀毕了分肉的时节,南离拿解首找到肝脏,“嚓”地割下一块,揪住回头要跑的席地阙,喝令他: “吃下去!” “生吃!?”席老四一咧嘴,却被南离揪住了走不脱。 “就这么吃!” 席地阙拗不过南离,只好忍着血腥生吃一块,南离又叮嘱他: “还给你留了块整的,回家里弄熟都吃掉!日后出去打猎有肝脏都给你吃,不过每次你要先吃两口生的才行。” “啊!?吃就吃,我滴个天爷……每一回都生吃的嗦……” 如今半饥半饱的日月,有吃就不错了,可席老四奇怪,这赵家哥哥平日从不理我哥俩,怎么非逼着我吃这老虎肝呢? 那边欧阳直听说是赵南离带人打了虎救了人之后,顾不得伤痛将养,也跟着出来看热闹,这时心下颇为佩服:这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的年轻人不仅有见识,还够勇猛。 须知老虎也会看风色,专欺手无寸铁的困苦百姓,成千上万的大队军队是不敢招惹的。但这般四虎结队游走,害得周遭方圆百里人兽灭踪,几近成精为害,便是小股的军队、土匪也要避让三分,这年轻人是个狠角色,居然不动声色就带着十几名兄弟除了一害。 哪知看着不动声色的赵南离正为声色大振的朱媅媺头痛。 “哇,这虎肉怎么啷个难吃,还是那些厨子瓜的,手艺不成。那块肉切大咯,上贡的家什,意思一下好咯。那么远的远亲,跟我那死鬼王爷老爹都隔着好远……” 朱媅媺正暗自纠结诅咒呢,小宫女蓝罐儿跑来禀报:“主子,赵参将求见。” 朱媅媺大喇喇一抬手:“宣!” “别宣了,我进来了!”南离话到人到,里外就隔着一扇破门板,没法不到。 朱媅媺撇撇嘴,很是不满:“好噻,进来就来嗦,阴恻恻地,好吓人!” 于是赵南离只好把功夫做足,拱手躬身行礼:“卑职参见世子。” “免!哎小赵老子跟你说,那皮子要弄干净些,要不如今天热了生跳蚤、臭虫的嗦……” 南离不理她夹七夹八,劈头就问: “你给那俩伙计封官啦?” “啷个?” “慕天蚕、席地阙,那哥俩。” “哦,那俩龟儿……那俩兄弟寻我来,要封赏,说他们为我们引路立了功,一直不得封赏。我说那要啥子封赏?那个矮子就说要做学道,我就封噻。” 媅媺说着还把两手一摊,大大咧咧无所谓:“又不费什么事滴嗦。” 南离一咧嘴:“我说小姑奶奶,早与你说,平日不要太张扬,免得被看科了好不好?” 朱媅媺颇不以为然:“我不张扬的噻,他们要,我就封噻,这叫顺应人心。再说咯,个月的,都没人看得出来,有什么大不了滴?” “封官得有敕命,得有印鉴……”南离跟她还挺认真。 “我令他们自己去铸印,刻印,哪怕刻个萝卜滴,管他什么嗦,铜滴就很好用,铁的也能对付。”朱媅媺可不以为然。 南离只能无奈地叹声: “你这胆子,可比我想的大……” “哎,小赵,你也去铸一个噻……” 把南离气乐了,反问她: “你任命我不给我颁一个?” 朱媅媺又是两手一摊翻个白眼: “我不会刻噻,若会,早刻一个萝卜滴与你。” “竟弄没用的,那我问你件事……”可张着嘴南离却说不出来了,他被朱媅媺这一通胡搅,都忘了正事要说啥。 “说噻。”看着有些愣神的赵南离,朱媅媺把小脑袋探前一点小心地提醒。 南离使劲晃晃头,终于想起正题: “我不想总窝在这个小小山寨躲避,要出去占城招兵,须得宝和寨周围的四乡乡亲响应。” “那就响应噻。” “什么响应,你发个檄令号召,令元老爷子与席伯出面,会事半功倍。” “莫得问题,不过我为你办了,你要拥戴我。”这么一说朱媅媺乘机又提出拥戴这个词来。 “我这还不拥戴?每日里三揖五请地把你当主子供奉,还要怎么拥戴?” “容我想想,予……我想想的哦,予……” “别吁了,驴啊马的早站住了。你想,下官告退。”南离话未毕气趸趸一抱拳,转身就走。 “哎,那个小赵,你令那厨子再做肉时,多放些盐巴、花椒、桂皮……” “主子,赵参将走了。”蓝罐儿小心地上来提醒。 “哼!说走你就走,男人不如狗!还是无良滴野狗!呸——”男装少女朱媅媺冲着离去的南离背影跺脚骂了一句。 月色下篝火熊熊,望着寨中空场上难得地喧闹起来的人群,南离却在远处紧拧着眉头抱着双臂,半晌无言。 他心中今日没得半点开怀,只因欧阳直带来的这些消息触动了他。 自元老爷子与他临江倾谈之后,他的心中不免波澜暗起,但周遭清兵势大,一时间也只能暗暗忍耐,如今得了外界消息,他觉得是时候了。 西营退出四川,清军兵力不足,明军四面反扑,又互不统属,旧明的生产体系、社会体系在西营、明军、摇黄、清军的反复颠仆蹂躏下被彻底打破,眼前可谓正是一个起事的时机。 所谓俗话说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在这儿恐怕行不通。人都跑光光了不说,真拉起一支人马,上哪儿弄粮去?连老虎都把周边吃光了。真能弄到粮,那些清兵也不会打退往川北的谱儿。 朱媅媺一个女娃儿,尚且心胸不小……真的不小,她这些日子怎么遮掩的?吗的……我想哪儿去了? 在赵南离看来,她那里到处封官许愿、张扬其事的都是胡扯,归根到底手里得有人、有兵,而且得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兵,否则就算有了地盘都保不住,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本门祖师爷的教导! 可是兵从哪儿来?眼前能依靠的就这么三乡五里的百姓,即便召集起来,就那天残地缺哥俩的水准,能打得了谁? 不行,急不得,得招兵、练兵!否则我带着这么十个兄弟,到那荒凉地域,虎豹成群的,不等打仗还不都被叼了去,自己都保不住,还打个屁的城池。 眼前宝和寨的团练乡兵,还有壮丁,元老爷子好说,只是天残地缺哥俩……仨月下来,这哥俩对南离一直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不招惹,但也不合作,为了席地阙的雀蒙眼,令他借机补充营养都得逼着按着的。 这么一咂摸,你别说,这“世子”也不是屁用没有,也好,明日寻机再与她好好商议一番,令她懂事些,不要不该使劲时,没头没脑地瞎使劲,使劲也该使到关节上去。 令赵南离不曾想到的是,他这边在苦苦思索,其实别人也没睡大觉。 第二十七章 倡义 南离因为打虎带得有伤,把诸事依照自己的思路想通后,也不急着操练自己那几十号兄弟了,一早先寻到元辰。一老一少俩人步行于山寨高处,望着远处山川,又聊起两川形势,南离才说起自己的一些想法。 “这是个好事,南离你终于是心动了。”听着南离的思路,元辰欣慰地不住抚须点头,最后坚定地说道: “若以老夫所见,就当以蜀藩世子为号召,竖旗勤王,行恢剿大计!” “老夫年老体衰,济不得攻战恢剿大计,无非一心保守山寨乡亲而已,你这方当盛年,正是气盛之时,老夫早就想说动你做番事业,你这小哥,真个有心胸还有耐性,难得!” 末了向南离一拱手:“老夫愿全力襄助!” 原来与欧阳直叙话后,元老爷子昨夜也是彻夜难眠、思前想后,两人可谓心意相通。 赵南离一看元老爷子这番心意,心中就有底了,向老爷子一拱手:“此事还须请示世子,容某向世子详述,求得允准,以资号召。” “正当如此,南离有心了!”元老爷子心领神会,与南离一对眼色,频频点头。 南离辞了元老爷子,顾不得吃早饭,就往山寨内里核心方位去寻朱媅媺的“行邸寝殿”,正逢这位“蜀藩世子”在用“早膳”——稀粥加咸菜。 不想寻朱媅媺一说起元老爷子倡议,这姐姐野心更大。 “隆武皇上去岁就在汀州殉国了……” 南离刚说到这儿,朱媅媺放下粥碗把桌上一柄破折扇提起手中刷地捻开,就来了精神头儿: “那我蜀世子岂不是可以接续江山了?当皇帝……不对,得先监国?” 南离看她努力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很是无奈,只好继续解说:“听说如今是桂王在肇庆监国。” 朱媅媺“啪”地一拍桌子:“格老子啷个桂藩能监国,我蜀藩凭什么不能监国!我比他少点子啥?” 南离鄙视地看她一眼没说话,心中暗嗤:少点子啥你自己不知道吗?脑子缺弦的样子!! 俩人刚起个头就话不投机,南离忍忍先不往下说了,于是被朱媅媺赐膳:给了一碗稀粥喝。 吃罢早饭媅媺故意领着随从溜溜达达出去遛弯,这一出外面,南离只好恭敬地跟着随侍,一路还要如一忠臣孝子一般“谆谆劝导”。 “看看,你监国?就监这个国?看看这两湾三坝的样子。”南离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山寨周围,这里破烂敝旧,周遭湾坝无人,虽称乱世桃源,真可谓穷乡僻野。 “世子辛苦,吃了没得?”慕天蚕他爹老秀才慕老爷子领着两名乡农走过,齐齐拱手向朱媅媺打招呼。 “没得没得……”朱媅媺将一柄破旧折扇轻摇,有口无心地随意应着,南离看着这场景就哀叹:就这,也能称监国? 不过南离稍想一想,也就妥协了,叹口气边在心中盘算边为媅媺讲解: “唉,这么说也不是不成,得了西川拥戴,有部臣、抚按、勋镇拥戴为号召,有州府、招讨、宣慰拥戴做剿抚之基,也不是监不得国。” 说着说着陡然间豪气干云:“若真能得了东西两川,我真敢奉你监国!” “哈哈哈哈,咋子,我就说咯,我蜀藩也不会少点啥子,予做咯皇帝就封你做天下兵马大元帅!” 南离一听,可也是的,甭管靠不靠谱儿,男人没点梦想哪儿成,万一成了呢,否则不还不如人家一个姑娘家。 这俩人若在南离穿越而来的后世,年龄上顶多是才毕业与还在读的分别,可生逢这乱世时节,真就少年心性,全不念世事艰难,什么都敢想。 “老……老子做咯皇帝,天天唱戏,日日饮宴,藩王的王子都来磕头!” 才豪迈得没片刻,不等这位“蜀藩世子”得意到忘形,一位戴着破旧方巾穿长衫、瘦弱佝偻的老者,来在朱媅媺身后一躬到地,冷不丁一开嗓把朱媅媺吓了一跳: “世子望安,老夫有一事相禀,恳请世子允准。” 朱媅媺赶紧搀扶:“老丈但言。” “老夫幼女,年方及笄,愿为世子铺床扫榻,请世子开恩笑纳。” 这老者六十来岁老眼昏花,朱媅媺一手捂着嘴掩饰笑意,咳了两声才双手相搀着严肃认真地答道: “咳咳,方今国难之时,家国未复,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予怎可思儿女情事,老丈毋须再言……” 转头促狭地向赵南离用一只眼睛一瞬,把赵南离搧乎得心里一突突: “要不赵参将,赐汝为妻如何?” 南离一皱眉躬身抱拳心中暗骂嘴上出口却言的是: “匈奴未灭不言家,世子不收又不言婚娶,末将怎敢受赐。” 这老者也是太平年间正经乡绅,宝贝女儿便许不得世子,可也不愿随便许给这个武夫,抬头望了高大俊朗的南离一眼,还是掩不住从心中冒到眼神里的鄙弃: “世子如此说,老夫不敢再言。” 打发走了乡绅张老爷子,朱媅媺可来了兴致: “哎,我说小赵……” 南离一瞪眼:“嗯?” “这个……赵参将,予赐汝女子,你怎么不要,我说……你不会与他一般的……”她指指前大内御鸟太监小转子张璞,问出了心中一直萦绕不去的疑问: “也是宫里出来的嗦?” “说谁呢?你才宫里出来的,你全家都是宫里……”南离气不打一处来,可到这没词了,因为他一想没错啊,据说人家蜀王府本来就与皇宫差不了多少。 南离有时候被朱媅媺弄得疑神疑鬼地,暗地里偶尔也会怀疑:这妹妹心那么大,不会也是穿来的? 入宝和寨避难有三个多月了,这些日子安稳下来,他有机会时旁敲侧击地打问过一直随侍朱媅媺身边的蓝罐儿、红盏儿两个丫头,俩人言语里都透露出来,朱媅媺自小生长王府内院,除了爱看些话本演义的闲书,往昔太平年月并无什么特异。 不想今日才知,他这里疑着人家,人家其实也在疑他,疑的还是…… 这丫头狗屁不懂,这有什么异常的? 那不过是三百年后人民军队锻造出来的金质品格与乱世贼子的云泥之别罢了! 第二十八章 起兵 对于如何建立武装、扩大队伍,南离有他的打算:宝和寨须有义兵壮丁守御,即便招兵,他能带出去的人也多不了。 那么要做什么?打猎! 他的打算是量力而行,点选足够武勇的子弟,短暂的操练后,带足适用的武器、粮秣,向周边试探扩展,窥视清兵动静,在适当的时机寻找一座城池进驻,然后打起蜀世子或继嗣蜀王的大旗,号召四方。 周围没人怎么办,先围猎,捕猎狼虫虎豹,正可练习厮杀配合。 这是打下那四只老虎后为他带来的提示。 天残地缺哥俩所领的壮丁、义兵,守卫山寨尚且不足,若离了山寨,对上摇黄贼都要溃散,何况武装严整的绿旗清兵,至于对上满蒙八旗,想都不要想。 因此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点选训练出一部精锐,离开山寨由近及远地活动后,一边捕猎,一边哨探周边,寻机大起! 三湾两坝的幸存百姓日常都在宝和寨聚居,除非耕作时节,才有些壮丁跑回家乡村寨耕作。 这时才开春,正青黄不接的时节,丁壮们多在家中,元老爷子出面召集这三湾两坝的为首乡绅聚集,请南离到场,商讨举义大事。 南离到此是代表蜀世子的,商议结果要回去向媅媺禀报,因为南离心知,即便他能做所有的决定,也要把戏做得十足,大家能坐这里商议,一看元老爷子面子,二看蜀世子的名头。 这在宝和寨三个多月住下来,南离虚心向学,通过向元老子讨教,又常常与乡亲闲聊,他对这个时代的乡村社会运转体系有了更多了解。 小农时代,所谓皇权不下县,指的就是领导与支撑这个社会体系运转的,就是乡绅这个阶层。 所谓乡绅,不是单指财产土地,是一种社会地位,往往由有功名、财产、地位的儒生以及退居在乡的离任官僚组成。 他们听从国家机器的号召,动员目不识丁的基层劳力,完成社会基层的组织与动员。 在实事求是的思想指导下,南离深知若想成事,脱离不得这个当下最有效适应当代生产力的运转体制。 李自成、张献忠,甚至摇黄,他们最擅长的也是最成功的,就是打烂了这个体制,但是一味的破坏,并不能实现理想。 不同于一味只知破坏的摇黄贼,李自成、张献忠都曾经想另起炉灶,建国称制,但是都没有成功。 这个社会形态就如同一个泥人儿,打碎了,得重新用水调和,再好好的捏做一个完整的新泥人,才是一个崭新的社会。 李自成刚刚捏好,还没等干透结实,满洲达子就打进来,还有吴三桂这等蛀虫帮势,因此昙花一现,转瞬破散,灰飞烟灭。 张献忠也拢起烂泥想重新捏个小泥人,不想他看这在四川捏的泥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一拳砸个稀烂,打算离川去重新另起炉灶,却在西充凤凰山下太阳溪兵败身殁,部众溃散。 如今的两川局面就是一团烂稀泥,有的人想就这么糊上墙,堵个窟窿,比如南明;有的人想搅得更加稀烂,好从中渔利,比如摇黄;可南离想的是手里得有一块板砖。 板砖从哪里来,先从两湾三坝起。 这一回元辰老爷子召集大伙,宣讲由赵参将起义师,为朝廷恢剿大计出力,可老老少少大家伙儿听了,一时间大眼瞪小眼,半晌谁也不言语。 南离也觉尴尬,正要起身,发动技能亲自宣讲一番,一位花白胡子、身量不输少年、沉默寡言的老者打破沉默,问了南离一句话。 “赵参戎,不知您这小哥老倌儿,老家哪里?” “陕西凤翔。” 不过说到这个他灵机一动,想起小时候听来的一件事:祖辈有言,赵家却是唐朝天宝年间护驾有功才自成都迁到凤翔的,眼前这位老爷子他是赵家坝的。 “南离家中有长辈教导,传说祖辈乃蜀汉赵云后人,是因为安史之乱后,护驾幸蜀的玄宗皇帝还都有功,才留在了凤翔和平凉一带开枝散叶。” “那没错了!”赵家坝的赵老爷子起身兴奋地叫嚷,他一站起来,南离才又想起来曾引起自己注意的一件事,赵家坝的男子多有是如他一般高大健朗、细腰乍膀。 “成都赵氏,乃炎汉顺平侯后人,天宝年间从军护驾,迁居凤翔、平凉,族谱有载!” “啊!?是真的!?”南离自己都愣了,这里真的有同宗? “真的!”赵老爷子郑重地一点头来,站起身来,身量只比南离矮,但腰直背挺,在老人中甚是难得,只见他振臂一呼: “我们同为顺平侯后人!子龙枪名满天下!赵家坝,附议!” 南离很是惊讶,赵家坝是个最小的小坝子,残存退到宝和寨的只有百十人丁,其余都是妇孺。平日里见他都是称官,并不因都姓个赵就显得亲热,不想这时竟第一个响应。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激发了众人的血性,这一下大家呼啦啦热情高涨,纷纷响应,南离却遭不住了。 元辰也觉不行,赶紧安抚大家:“不要这许多人,还要耕地,否则老少娃子吃什么。有志愿从军的,赵参将来点选。” 这时放开手脚深入点选,南离才发觉远不是那么简单。 天残地缺哥俩平日并不爱操练,若是行旅人多,这哥俩想的是下山去劫道,如今无人可劫,又怕清兵盯上这里,只能于山寨中憋着,随南离组织打猎已经是大动作。 因此每日里慕老三想着到处耍威风,席老四给他捧臭脚。 这哥俩里慕老三还是有点墨水,读过几本书,号称六韬三略鬼谷兵法三十六计,其实最熟的是三国演义,还会舞弄一把修脚小刀,于是号称文武双全。 席老四虽然白日斗鸡眼,夜里雀蒙眼,却真的会射弓箭。这是比较少见的,因为乡下的所谓壮丁、乡兵、义兵之类的更爱用大小不一的弩,不过不会弓箭他也没法去参加武举乡试。 南离就着他这长处,专门将猎到野兽心肝给席老四吃,尤其那副老虎的肝,为的就是治他的雀蒙眼。 因此三四个月里,熟了之后,日常南离对于所谓的壮丁、乡兵之说很是鄙夷,觉得比当初听说过的大办民兵师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番真正放手让他去挑选兄弟,就知这四乡百姓藏龙卧虎不可小视。 川西傍川东的交界处,乡民百姓农闲都会练上两手,棍棒、连枷是常用农具也是打斗器械。 赵家坝,一众男儿,真的擅长大枪!可不是耍把式卖艺枪花乱抖的六尺花枪,那是丈八大杆子枪! 菱角坝子弟都爱练圆牌短镩,能投标枪,南离去打猎用的短镩就是从他们手里借用的。 松山坝是个山村,子弟中猎户最多,钢叉、弓箭、走山都是好手。 铜锣湾、白鹤湾两个村庄都是江边码头处,日常行船打渔都是行家,鱼叉、渔网是他们的常用器械。 可是日常天残地缺哥俩组织操练还是打把式卖艺江湖比拼打斗街巷斗殴那一套,仨一群俩一伙的捉对儿厮斗赌个输赢胜败,大伙日常练时热火朝天、热热闹闹,真用时却只能倚靠寨墙、守卫乡里,出去就乱糟糟见不得阵势。 元辰老爷子当知县时也练过乡兵,略知进退节制,可是真的如何上手操演,他也没底,只能任由那哥俩胡来。 南离不一样,他对白兵武艺所知不多,却知任何时代成军首要的是号令一致,因此日常边练边学边总结的,是带自家兄弟操练旗号、金鼓、进退,这才是最费事的,却不知正因此入了元老爷子的法眼,在不曾见过盖世名将的老爷子眼里,经验不多的南离就正属于知兵的那一流。 第二十九章 猎练 然而,募兵才告一段落,一盆冷水就“噗”地浇熄了赵南离刚刚燃起的小火苗,令他很是后悔当三湾两坝都热情时自己太谦虚了。 看看被各村各坝欢天喜地送到眼前的几十个兵苗子,南离几近绝望、满怀沮丧地跌坐在土地庙前一根倒掉的旗杆上。 眼前几十人,除了几个有名的懒汉、无赖以及后来的难民,剩下的大都是些半大的孩子…… 最大的十六七,这就是很好的很壮的了,其余的多数十四五,那个最小的,能有十二三?不是被他及时拦回去,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都塞进来了。 理想中的二十来岁轻捷灵便的少年、三十来岁筋强骨健的汉子,一个没有。 也不是没有,除了疲惫羸弱未曾恢复的难民,还有那几个没收没管惹人厌的懒汉无赖,仅此而已。 这须怪不得元辰等乡绅,毕竟晓得南离这是要带人出去游走转战,是要离家的,百姓们可没有野战军都是铁打汉的荣誉感。 在尚能苟活的宝和寨,乡民家中舍不得强壮能耕作的劳力,反倒把多余的半大孩子送出去,还能省些口粮。 朱媅媺听说南离招完兵了,领着男装的宫女假太监还有俩真太监来看热闹,探头探脑着作势游走一番又摇着扇子哼哼一笑: “瓜娃儿们这个年纪,割了进宫正好。” 气得南离也不管什么世子不世子了,紧咬牙关,两腮筋肉隆起,坐在旗杆上也不抬头,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 “你给我,滚!” 朱媅媺还不死心: “要不你留下给我,做个侍卫亲军,御营,御营的嗦。” 南离也一想也对,本来有的小孩子他嫌小,还想给送回家去,正哭哭啼啼地,被朱媅媺一怂恿,当即一拍大腿决定: “我也不挑了,全留下!” 不管怎么弄,带着这些半大孩子,南离可不敢即刻开拔离开山寨。 张翦要带着兄弟们耕作干活,韩羽还要经常出去寻猎套,南离就点出吴大个子和刘斓儿,帮着自己跑腿拾掇这些孩子。 他第一件事,就是央求元、席两位老爷子尽可能的为这些小兄弟弄装具、器械。 只管弄些破旧的被服、棉絮、棍棒、叉耙、刀枪,一个个的好歹穿上条裤子、手里拎起把家伙。 第二件事就更奇了,他令老太监蹇安泰每日早晚领着大伙在土地庙前识字,刘斓儿看管纪律,与蹇安泰换着教,因为这时得了闲暇有民间杂事使唤刘斓儿,才越来越看的出,刘斓儿不仅识字,而且通书。 于是原本的几十号兄弟也不搞夜操了,都来跟着识字,弄得天残地缺哥俩嘻嘻哈哈地也领着好奇的兄弟来看热闹。 连深居简出的欧阳直听说了也好奇地跟来瞧新鲜,见了这太监教兵的诡异场景,也是颇为愕然。 晚间识字,白日里操练,这些少年们先是好奇,进而雀跃,于是会些武艺的、机灵活跃的、忠厚老实的,一个个的个性陆续展露出来,南离把他们一一都看在眼中,心中有了底数。 川地少年,贫苦人家的,最大的一个共性就是勤快、吃苦耐劳,当了兵就是耐操、禁摔打。 十日之后,日常养成、行止进退多好有点兵的样子了,南离就开始分派这三十六名少年生兵。 原本自己带到宝和寨的一共四十五名兄弟,加南离、张翦、韩羽一共四十八人。后来病殁了一个,打老虎又伤残了一个,加上南离摸底谈心后,年龄大愿意彻底留在宝和寨种地的五个,还剩三十八名。 一直是张翦、吴大个子、韩羽各带十名,加南离亲掌刘斓儿代管的营炊火兵八名。 这回他将这三十名武艺精熟、见过战阵的久随士兵,加上又挑出的三十名宝和寨少年,编做五队,每队十二人,张翦等做管队带领,各持刀枪棍棒,每日操练。 其余六名真就留给朱媅媺一行做了殿前班直侍卫,这些少年年龄小、但勤快,无非就是为朱媅媺主仆跑腿打杂。 南离在西营月余,见识过西营精锐的排兵阵势,但那多是马兵,步兵人虽多,但都是充数的,精锐还真就是少见,只知有挨牌、长枪、弓箭,战时往往刀牌一层、长枪一层、弓箭数层。 穿越前他也听过关于古代战术战法、鸳鸯阵什么的,但这东西真不是信手拈来的。 以他极少的实战经验,加上见过阵的张翦、吴大个子等人你一嘴我一嘴,先是给这十二人的小队定了一个两牌镩加网套、六竹枪、四弓弩的编成,好歹弄齐来器械,操演一番又觉不成,少年们十三四岁力弱的根本跟不上士兵的操练动作。 只好把年龄大的几名少年补足张翦、吴大个子、刘斓儿三队,其余少年们又改回了牌镩一层、长枪三层、弓弩两层的一个大队,自己亲带。 操练稍有样子,就开始带着这一众人手备些干粮,离寨后进山,晓行夜宿,使猎网、钢叉、竹枪搜拿猎物,三回五次不知不觉间,两个月后,一众士卒、少年们越来越有样子,相互配合越来越是默契,周遭十里的狼虫虎豹等猛兽也被捕了干净,于是阖寨称颂,声名渐播于外,来投的难民也越来越多。 这就是南离当下的养兵策略:以猎代练。 这个过程中,对南离自身也是大有裨益,最大的收获就是对金鼓号令的使用有了自己的认知:把八名选出来能跟着操练的无赖懒汉加难民补进队伍,又把八名年龄最幼小的少年留在身边作为传令和金鼓使唤。 一个多月下来,又添了二十几名难民里选来的兄弟,这不到一百人的小队伍真的有了一支军队的样子。 可是一直光靠打猎也不行,周围的猎获越来越少,往往出去一回得好几日,走出几十里去,还要宿营,若猎获不足,这百十人的干粮可消耗不起。 如今的宝和寨加难民里里外外就两千来人,周围的耕地也不富裕,出去打一回猎,这一百多人的粮食消耗真不小,可南离还在忍耐,不往往日的大路官道去寻衅,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三十章 出山 南离虽然年轻,性子却坚忍沉稳,毕竟政工干部出身的,一旦把事情大方向想通了就不再急躁。 不得机会出山,他就耐心地在寨子里操练、熏陶自家兄弟,不知不觉间也捎带着影响了幕天席地天残地缺哥俩的心性。 操练武艺仅仅是一方面,何况如今的伙食根本支撑不得二五更的苦功夫,纪律与日常养成、临阵的勇气与战斗意识才是军队与民团的根本区别,南离很在意这个。 而且南离擅长的也不是临阵武艺,是思想工作。 一方面要蹇安泰、刘斓儿日常教给少年们识字,另一方面操练累了练不动了就是南离来讲故事,所谓的摆龙门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蹇安泰很用心,还要循循善诱。“下面是啥子?” 于是娃儿们就起哄: “下面没了!哈哈哈……” 如此三回五次蹇安泰就受不了了,找到南离一抱拳: “咱从大内出来,虽说不得意,坐过尚膳监也坐过御马监,虽说入宫前课过塾,如今老了,实在教不了这些小祖宗。” 南离无奈,只好令刘斓儿去继续坚持。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于是山谷中开始回荡论语的书声。 刘斓儿大小当过流寇的,虽然脑袋大身子瘦,毕竟刀头舔过血,一瞪眼还能唬住这些娃儿,后来南离发觉斓儿这兄弟四书五经、诗文骈文怎么这么熟,可光教这个也不成,娃儿们学这个有屁用。 有欧阳直闲不住来主动请命,也被他驳了——娃儿们学四书五经再熟有啥子用?乱世里考状元吗?别到头来学的欧阳直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全无刚勇血气。 最后南离只好把别的事都放下,亲自出马。 他才不会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千里走单骑,当阳桥、长坂坡,这才是少年们的最爱。 “岳飞的岳,就是这个岳字。飞就是这个飞。字称鹏举,岳鹏举,就是要举翅飞越高山。当年爱华山下,与金兀术大战三百会合不能取胜,这晚回营,怎么办呢,细细思量,有了,明日用此绝技,大破金兀术。” 这些娃儿们才爱听,一个个静静的,跟着岳爷爷的胜利欢呼,为十二道金牌悲愤,为受金兵蹂躏的百姓流泪。 累日下来,宝和寨的少年娃娃们渐渐开始互相传递决心与信念。 “金兀术就是今日的达子。” “我们当兵就是要杀达子,还我河山!” “还我河山!” 南离的每日课业将毕时往往是这般在娃儿们的呼喊声中结束,这也是一众兄弟尤其是少年们最爱的时节。 等到这年六月,陆陆续续有流落的难民带来消息,据说不断有清兵撤离,沿着沱江的资、简一线已经没有清兵驻守,南离才再次动了下山的心思。 南离也是有耐心,这忍了半年才决定带一部人马下山,一边寻猎物,一边寻大路哨探附近城池,也好能再汇聚些躲入山中的残存难民,壮大力量。 就这么百十人也不可能全带走,带了八十人,剩下的少年以及一小队士卒,南离留给媅媺做班直侍卫,又把忠厚可靠的吴大个子留下带班,临了土地庙前都集结好了准备开拔时,还不放心地嘱咐媅媺: “我不在时,你莫要胡来,哄他们做太监。” 因为这年头很多穷苦人家真的把入宫做太监当个出路,都不须朱媅媺哄骗胁迫,没门路时有的人家迷住一窍般还要寻门路。 媅媺那破旧翼善冠下胖乎乎的小圆脸粉粉嫩嫩,日常男装时瞪着溜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像个可爱的娃娃,这时呵呵一笑,却分明的有些不怀好意,气得南离不放心地威胁:“若我回时知你胡来,休怪我不与你干休。” 媅媺皱皱小巧的翘鼻子,很是不耐地把抄着的小手向外搧搧:“好好好,晓得咯!去去你去噻,老妈子一般滴。” 队伍正在整理,有俩人腻乎乎地凑到南离跟前。 “赵兄,汝等这是欲下山耍子?” “嘿嘿嘿,赵大哥,老子们兄弟为你带路如何?” “你俩想跟着我?” “要得要得!” “那你还跟我老子老子的!?” 南离脸一寒,这哥俩面面相觑都缩头缩脑地乖乖垂手肃立,南离眼神往别处一转,这哥俩一看立时又挤眉弄眼起来,南离转身要走,慕天蚕又急忙卑微地垂手疾趋跟在南离身后,没皮没脸胡乱叫嚷央求。 “唉吆喂,赵大哥,赵参将!你是老子!你才是亲亲滴老子。” “你?不是学道吗?啥时候成仙?”南离一听乐了,这才停下脚步回头打趣他。 “格老子那是摆设,咱还是有自知之明滴,赵参戎,您是镇臣,老子……不是小弟出山听你滴话儿。你做大帅,我就是个军师。” “狗头军师!”席地阙跟着捧上臭脚,生怕掉地下。 “狗头狗头……狗你吗淡!军师军师,就是啷个军师。” “也好,跟我去也可,元大伯得同意。”南离这才点头。 “同意咯同意咯……”这哥俩忙不迭地应承。 “要听号令行事,不许搅乱。” “不乱不乱。” “绝对不乱!” 有宝和寨乡民路过,一看这情形赶紧躲远远的,不知这俩混球又围着人家赵家小哥抽啥子风呢。 接下来几日,南离开始分派人手、整理物资、器械,做出山进城的准备。 吴大个子留山,带着十几名少年伺候媅媺、守卫宝和寨,除了张翦、韩羽、刘斓儿,天残地缺哥俩连日来恭顺地如小狗般讨好南离,就为的跟着下山进城。 最后征得元、席两位老爷子同意,南离也做了分派,去可以,但是人不能多,一路更要听话,令行禁止。 因为寨子里给筹集的干粮有限,还要把壮丁留在寨子里看家,这哥俩就只又带了二十八名宝和寨的兄弟。 而且还将慕老三先派了用场。 山里除了铜锣破鼓,没有什么响器,后来南离发现宝和寨的猎户兄弟进山时互相用一种竹管削出的哨子,吹出一种尖利的啸叫声,用来互相百十丈远处联络,倒有些部队吹哨子的感觉,于是委托慕老三给做了一批竹哨子。 别说,别看慕老三浑,念书也不好,手可挺巧的,会刻九叠纂文的印章,还会弄三个音的竹哨子,吹起来吱溜吱溜的,能吹长短音,传出去老远。 这趟再出去时与日常行路、进山打猎都是不同,行军赶路急不得,行前先要探路找路。别看南离来到这个时空前当的是工兵,又是按照政工干部培养的,但毕竟科班出身,这些日常的基础军事素养还是很扎实的。 前有尖兵,后有后卫,尖兵前出一里,后卫拉后一里,为的是现有通信条件下,能听见尖利的竹哨子音,一旦目视不见,音响不良,也能跑回来报信。 毕竟他们这一路,如今就不算什么正规队伍。 原本在西营的老营时,他们就没有配过营帐,走哪儿算哪儿,荒村、破庙、山洞子,甚至野兽巢穴,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得窝着住下。 这时还如进山打猎一般,原本是在山中寻山洞、背风的崖壁,烧火还要避雨,这时派出去的尖兵就是先行搜索沿途无人村落,寻找干净水源,以便宿时有歇处,食时有水源。 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防备突然扑出来能吃人的野兽。 都安排妥当了,最后这一行队伍一帅五将一百零八个兵浩浩荡荡、鬼鬼祟祟地就开拔下山上了大路。 第三十一章 进城 资县离宝和寨最近,南离带队翻山打猎,天气好时在山上远远都能望见那处城池。 有胆大出山的乡民曾经进过一回城,却又吓出来了,逃回寨子里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说城里没人,有鬼。 而且清兵一路路地过,也不在这儿停留,更坐实了这些越传越邪乎的传说。 天残地缺哥俩很想进城,可是嘴上又不承认不敢自己带人去,于是南离带队,这哥俩跟着借光坐车。 到了能望见倾颓的城楼时,南离传令歇息,令韩羽带上两名兄弟,先行抵近哨探一番。没多久韩羽就回来禀报:城门大开,被蒿草堵得满满的,是久不见人迹的样子。 得报南离才把队伍摆开,分作前后两队:韩羽带一队做尖兵,南离亲掌大队,加着小心向城池行近去。 近前一看,果然如此,城门洞里两扇厚实的木作城门懒散地敞开着,上面的铜钉满是锈迹,一人多高的蒿草把个城门洞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不知名的藤蔓把个门洞口城墙的里外都爬满了。 蒿草从中有一小片被砍倒的,那是适才韩羽带着人砍的,实在人少没砍进去,着急回来禀报才放弃了。 这回大队到了,又派出一队十几号兄弟,抡着上山常用的开路砍山短刀,“噼嗤啪嚓”砍了半晌,才修出一条小径。 往里一看还好,城内道路杂草丛生,但还能看出是路,能走! 于是以队为分组,一队两列,搜打入城。 路上不时能见被遗弃在野草间的尸骸,但是光天化日的,见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宝和寨出来的兄弟,还有天残地缺哥俩不时大惊小怪,当初追随南离的三十几名老西营的兄弟早就见怪不怪了。 入了破败的县城深处,正行走间,慕天蚕突地一声怪叫:“吗的,县衙!哈哈哈,老子到县衙了!” 南离看看荒草中的两只石狮子,上面有干涸的褐色血迹,后面是八字开口的高大墙壁夹着大门,没有门牌匾额,但两面的八字墙壁上残缺的阳文大字:尔食尔禄、民脂民膏,还有两侧歪斜破烂的木牌,上书:“肃静、回避”等斑驳字样,都在诉说这里昔日的威严。 南离也放松下来,哈哈一笑: “你不是被封做资县学政吗?衙门到了!” 慕天蚕闻言立时真个蹦起来,大骂:“麻麻滴,本县要升堂问案,给老爷我喊威!世子答应我咯,打进县城,老子就做麻麻滴县令!” 于是跟着天残地缺来的宝和寨兄弟凑趣乱叫: “老爷升堂啦!” “威武——” 一时间一哄而起的宝和寨兄弟伙喧嚷不已地破门而入。 空无一人的县城,真的太死气沉沉了,被这些家伙一通胡闹反倒有了些生气,见南离莞尔,大伙也都跟着嘻嘻哈哈地拥进这昔日的县衙。 天残地缺在前当先先入,南离一众随后跟进,正打趣呢,突然“嗷”一声嚎叫,当先的几名宝和寨壮丁惊叫着被一团破门而出的黑旋风撞个七零八落,被撞翻倒地的伙计乱扒拉着四脚朝天竟起不得身。 吓得后面众人刀枪并举,就见一团黑乎乎的怪物猛向众人冲来,在前的兄弟纷纷闪避,韩羽在前眼疾手快,使竹枪就戳,后面诸人才反应过来,纷纷举起猎网、竹枪向前堵截。 这是肉啊——一头怕不有二百斤的大野猪! 这时另一方向也呜嗷嚎叫,一群大小野猪呼啦啦就冲了出来,打头一只最大的野猪引领着,直顺着荒凉的街巷逃去! 南离省悟,即刻传令:“篮子,带人冲进去,有野猪窝,猪崽子抓活的!” 等刘斓儿带人费力地越过天残地缺宝和寨众人冲进去时,猪崽子早跑光了。 晓得了有野猪,这百十号同袍兄弟们都来了精神,然而被南离调教下已经颇有节制,临机不乱,在南离号令下,一队跟一队地顺着野猪逃出的方向就追下去。 南离还要叮嘱天残地缺一众:“莫乱跑,落单跑丢了遇到鬼怪可不好收拾。” 拎着刀枪吵吵闹闹要寻坏了慕老爷升堂接任大计的野猪家族报仇的哥俩才算消停下来,去呼喊收拢自家兄弟。 毕竟人是群胆动物,这般的县城里谁知会不会冒出个老虎豹子来。 闹腾了半日,终于又打了两只野猪,一众兄弟伙高高兴兴地要剥皮烧烤,却发现柴薪难寻——这城里能烧的门窗都被拆了个干净。 最终寻到一所院子,有遗弃的破烂木头,还有烟灰木炭等烧火的痕迹,一众同袍兄弟伙才把野猪搬抬过来,又寻到一眼被大石掩住的干净的井,在西营较久的张翦有经验,带人反复捞了几遍,探底不见遗弃的人兽尸骸才放心令兄弟伙提水烧水。 “这是早前过了兵咯?”韩羽一边收拾一边骂。 “怕是清兵!”张翦翻出一块黄色的破布,认真地查看,刘斓儿就劝他: “莫看咯,清兵还是官军,你这么看来看去啷个看得出来?” “山西土布,又是黄的,自然是达子的正黄镶黄旗亲兵。”张翦很笃定。 “咋子不驻这里?这房子不是还好好滴……”席地阙跟着还问。 “你头壳坏掉?没人没粮,连烧柴都莫得,鬼才要常驻这里。”慕天蚕就骂他。 南离听了哈哈一笑,问天老大地老二慕老三:“你不是要做县太爷?” 慕天蚕这回咧着嘴叫苦了: “啷个做哟,做个鬼的县太爷?不见那个欧阳直,做了几日县太爷,险些被人吃咯!” 赵南离这时想起欧阳直: “这小子最近挺老实的,还来教着兄弟伙识字。” 席地阙神神秘秘靠近南离告诉他: “你老哥不知哦,他寻元大伯说来,想回广安州家乡去。他须是怕你滴,不敢寻你来说求。” 慕天蚕依旧对欧阳直耿耿于怀满是嫉恨,挤咕着土拨鼠眼怒骂道: “回去他个鬼,回去吃么子?吃他?” 暮色中大家啃着烤好的野猪肉,张翦嘻嘻哈哈地与一群少年玩笑打闹,南离正琢磨明日要往哪个方向去,天残地缺哥俩贱贱兮兮地又凑乎到跟前来。 席地阙鼓着一对斗鸡大眼,不知道看哪儿呢,笑嘻嘻地向南离道: “大将军,我兄弟伙跟着你老哥混如何?” “跟我混什么?”南离心说这俩小子怎么开窍了? “有肉吃,还能升官噻!格老子已经七品咯……”只见慕天蚕一拍鸡胸脯,把大指指着自己,甚是豪迈得意。 眼见张翦、小篮子吃着肉笑哈哈,韩羽拎着骨头在旁听到鄙夷地呵呵,南离就问他:“你可够官迷的,那你到底是跟着我混还是跟着世子混?” “你老哥是世子的臣子,跟着你老哥混不就是跟着世子咯!” 这俩小子居然对朱媅媺挺忠心,而这慕天蚕把账还算得挺清楚。 “元大伯说你有见识,我们还不信,虽说你又不会射箭,又不会写篆字滴,但如今见得还是你有本事。” “写字……呵呵……”南离笑了,没接这茬,也不介意,因为这个本事他没露过,只顺着话茬叹道: “唉,吃口肉就算本事?还不是靠着韩羽领兄弟伙捕猎来滴。本事不本事的,没见真章呢。” “啥子真章?” 南离不答,却反问道:“跟我混,过些日子就得离开家乡了,你们舍得?”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慕天蚕说着又“啪”地猛一拍自己那瘦弱的鸡胸脯,席地阙也跟着叫起来: “就是就是,好男儿志在四方!看老子滴……不对,兄弟滴眼神!” 第三十二章 内江 正说着话,张翦领着俩兄弟抱着一堆东西来,往地上一扔:“拿这个也能凑火。” 南离一看似乎是一堆书啊纸啊什么的,就问了一句:“哪儿来的?” 张翦往后院一指:“那边地窖里四下乱扔着,还有许多。” 这院子原本该当是一户富户,还是书香门第,如今人都不知逃哪儿去了,还在不在世上都不好说,院子里已经七零八落,地窖早被翻过,只有剩的些破书四下散落,也没人在意。 南离还没说话,这慕天蚕又“噌”一下蹦过去,杵倔横丧地划拉起书本就往篝火里扬,这货一边往火里扔书还一边骂:“破几把书,都给老子烧咯,格老子看得丧气!” 被他一凑火,院中篝火“呼”地一下窜起老高。 刘斓儿看得皱眉,摇头骂:“祸害东西的龟儿子!”但也没动,光顾啃肉。 南离看着慕天蚕的举动只觉得这傻逼又抽风,就皱皱眉头,没想搭理他。 火中一本书正燃,火光照耀下,南离眼一扫瞄上两个字眼看就要被火舌吞没,他急忙起身,从旁拿根棍子一下把那本书挑了出来,只穿着草鞋的大脚上去“啪啪”两脚踩灭,口中直叫:“别烧,别烧!” 众人不明所以,有的围过来看怎么回事,南离却心疼地拎起烧得只剩半截的书本,看着那书皮仅剩的两个半字:纪效,下面半个字应该是个新字。 南离向慕老三斥道:“不许烧书,快,快找找,还有没有这本书。” 众人一看知道重要,慕老三被南离的举动吓了一跳,知道自己惹了祸,赶紧假装努力翻找,以图立功赎罪。 别说这慕天蚕没白认识字,他翻了半晌,又主动拽着刘斓儿一起去趟地窖,终于又翻出几本,除了烧残的半本,几乎凑齐了一整套的《纪效新书》十四卷本。 南离就着火光翻检这套书籍,甚是开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褒奖慕老三:“三弟,你没白认识字,县太爷真的做得。” “嘿嘿嘿,做得做得。” 南离翻着书又看一眼凑他跟前斜瞪看眼的席地阙,叮嘱他俩: “你们哥俩明日把剩下的肉给山寨带回去,把这些书也都给我带回去。” “你老哥还要去哪里?”席地阙面冲赵南离,却瞪着在旁瞧他的韩羽。 南离停了手中书页翻动,盯着篝火沉吟不语,慕天蚕自觉刚立了功,虽然自己不明所以,但跟着南离面前胆子越发大了,可不管那个,居然建言: “若我说,就去内江,那里城池大,说不定寻得到粮食,而且不必往回走,顺路就派个兄弟送了肉回去。” 被慕天蚕这么一说,南离有些心动,盘算一番,把书页一合,转瞬下定决心:“嗯!就往内江去瞧瞧!” 为什么要去内江,只因南离括清地理后心知当前态势如下: 沿着沱江从成都府城到重庆佛图关,简州、资阳、资县、内江为一条线,靠着沱江水路以及沿江的山边驿路连通,是成都到重庆府的唯一路径。 不管是西营、清军、明军、摇黄贼,进出成渝、贯通川北,都要打通这一条线。也正因于此,这一条线的州县为兵燹所害最苦最烈,连资县这种往昔成都府的大邑都变得荒无人烟。 而从宝和寨下山,不管是南下重庆还是北上成都都要走这一条线。 出山之后,前往东川还是前往西川,或者干脆窝在资简一线,全由沿线州府的各路人马态势所定,无论如何也须一步步探出路来。 本来南离还在踌躇离了资县是往上去资阳还是往下去内江,被慕老三一撺掇,他就动了心。 当晚放了岗哨,就在资县城中胡乱宿了一宿,凌晨即起,收拾残余猎物,带了一些挑拣的图书,沿大路返回山寨,到山寨南离没往山里去,派了跟着天残地缺出来的几名兄弟送资县捡的宝箱回去。 本来想让天残地缺哥俩带队回去,这哥俩一拨愣脑袋,说啥也要跟着南离去内江,只委派跟来的几名兄弟伙回去,慕老三还叮嘱:“啷个野猪肉是孝敬世子滴,吃不了要做熏腊,莫便宜了我那嘴馋的爹……” 席老四也叫:“也莫便宜了我爹!” 这哥俩真是他们各自亲爹孝顺的好大儿! 内江县地处成都府西境,为东出重庆,南下经荣昌去往叙州、泸州,北上经成都往潼川、保宁的必经要地,据传南明的四川巡抚马乾就是扼守内江,被清兵攻破后殉国。(作者注:地名分别大致对应为叙州即今宜宾、潼川即今遂宁一带、保宁即今阆中、巴中、广元一带) 南离带人往内江去,可不是往资县去时那般大摇大摆了。 资县日常就知那里没人,内江如此要地,寻常该会有清兵驻守。南离打的主意就是韩羽带着本队机灵兄弟做尖兵斥候,一旦有事即刻吹哨子报警。 这种慕天蚕专为下山使用而亲手弄出来,打猎时惯用的细竹管做成的竹哨子,使用非常便利,声音尖利刺耳,传的非常远。 一路来不知不觉间上上下下都习惯了用这竹哨子联络,因为没有任何队伍用这哨子,即便遇敌也不会出错混淆。 韩羽做尖兵前出一里远近,南离带着张翦、刘斓儿大队在后,席地阙带着二十号宝和寨兄弟押后。 向内江方向行个二十多里,就发现这沿着往昔的官道驿路,没遇到清兵或是摇黄贼,倒是遇上成群结队的野兽。 韩羽两次报警,都不是吹哨,是遇上了结队过路的猛兽,于是派人腿着回来报信,还想着抓个狼啊、山魈啊什么的来吃肉。 叵耐这边人多又有兵器,那狼群机警,并不靠近,驿路上山林无法穷追,只好吓唬走了事。 这么折腾两回南离就不敢把小队尖兵再放出远去了,真遇上突然扑出来的老虎豹子,本来人就少,别再被叼走了一个两个的,于是还是结成一队,往内江摸索行去。 但有了上一回在资县的经历,一众同袍兄弟都是轻松愉快,心头火热,只盼进城去再打一窝野猪啥地。 这年头人命贱,能不被人吃了自己也不吃人就是命大,若能有野味解决一顿两顿肉食打牙祭,与之相比就是身上带些伤也算是幸事。 因此人人心中怀着一个幸运的期待,赶起路来也是急匆匆的脚下生风般轻快。 “特娘滴,这里还有人迹!”一到了城门附近,官瘾发作的慕老三又开始抽风,指着城门大骂: “老爷我来到城池大门,居然无人迎接,这些刁民都该打板子!” “韩羽,还是你在前,你哥俩在后带人跟着。”南离见多了都懒得理他,自管下令。 于是慕天蚕耀武扬威、席地阙大摇大摆,跟着韩羽的一队人就进了内江县城的城门洞。 不像天残地缺哥俩,不论何时韩羽都是足够机警的,南离才一直很放心地用韩羽打头。 内江这个县城不像资县那里蒿草长满了城门洞,但也是一片荒凉,进城时有些地方的荒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也看不出是人迹还是兽迹。即便有人,只怕也是零零星星的而不是大队人马,因此兄弟伙还都盼着真能找到个人啥地。 在前的韩羽四面探查不曾发现什么,跟在后面的慕天蚕东窜西窜的,拿把破修脚小刀这捅一下那捅一下,时不时的还乱叫:“谁啊!老爷我看见你了。” 正在一条巷子里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地叫嚣,突然在拐角处与一物迎头撞个满怀,当即吓得鬼叫起来:“妈呀,有鬼!” 被撞上的那位也是一声惊叫:“鬼啊——!” 第三十三章 遭遇 韩羽闻声回头冲过来一看,一个人影消失在转角处,再一看跑的方向骂道:“哪有鬼,是个大活人!” 再说南离进城后正一边搜索一边还在后面盘算:按欧阳直所言,马乾是二月份兵败殉国,那就是说这里的战事结束至少四个多月了,按逃来的难民算,也正是那个时候。 才三四个月下来怎么就能这么荒凉? 正盘算呢,前边突然乱起,耳听得两声惊叫,随即就喧闹起来,在后的一众同袍兄弟闻声也纷纷擎起手中家伙。 南离提刀带人趋前,就见先赶到的韩羽已经带人向后收拢掩过来,而惊魂才定的天残地缺哥俩正在气急败坏地跳脚: “追!给老子追!” 南离一看这情景,当即传令:“韩羽,带人跟上去!”又向身后跟着过来的张翦、刘斓儿令道:“都别乱,你们几个带好自己本队的兄弟!” 他就怕如宝和寨那几位一窝蜂拥上去追就乱了,看着是一个人跑,谁知道追上去是个啥啊,那逃跑的人影南离没看清,韩羽可看清楚了:那人光头,脑后拖着根小指粗细的老鼠尾巴。 内江城池比资县大得多,追了半晌,过了几条街巷,眼看着是奔东门那摇摇欲坠的城楼去了,突然前面哄哄嚷嚷地叫喊一片,就见一群人往回跑了回来——天残地缺哥俩当先,后面追着的是十几个穿着号衣的——清兵! 南离先是一惊:居然遇到清兵了?还不是摇黄贼。 随即宁定,先把竹哨子往口中一衔吹响,再把背后的一面盾牌持在手中,手中短镩提起,待四面尖利的竹哨子响成一片,众兄弟各挺枪牌拥上来时,先发一声大喝:“岂曰无衣!”众同袍兄弟跟着大吼:“与子同袍!” “哗”一下就摆成平日操练的阵势。 对面这伙清兵十余人,都是一身灰突突脏了唧的号衣,有的光头有的戴着带缨的凉帽,手中各提刀枪乱糟糟的。自己这边兄弟虽然衣装破旧,手里的竹枪、短镩还不如清兵手中刀枪,却眼见的阵势严整,井然有序。 这伙清兵纷纷停了脚步,不等接战,突然发一声喊,转身就跑! 韩羽当先带人就追,追过一条借口,突然上面飞下一从羽箭,随即两声惨叫,前面的兄弟就扑倒一个,另一个又跑了两步,蹲在一棵树下痛苦地嘶吼。 接着又是几支箭飞来,幸亏前排的兄弟用手中盾牌接住,众兄弟也顾不得什么阵势了,纷纷躲入街角。 这盾牌是宝和寨中所存,除了日常山中乡民自己的藤牌,还有按照元辰老爷子的指导所做的木牌,南离他们没得几把西营带出来的正经刀枪,多的就是带生铁尖头的竹枪、短镩,再就是这路杂七杂八的盾牌,这时派了大用场。 南离把这里四下一扫,就知该是城池中心的鼓楼附近,再看看钉在四下的十几只箭羽当即省悟,急忙传令:“张翦这边,篮子你上对面,带你们的本部上房,夺了房子就吹哨!” 张翦平日嘴碎,这时却毫不含糊,把他那把不离身的马刀一挥:“兄弟们,跟我上!”沿街角溜房根闪身绕上前去一挺盾牌撞开房门就冲了进去。 这边的一乱,刘斓儿挺着短镩带本队就往街对面冲了过去。 所谓短镩,其实就是没有好刀枪的就便器械:一块生铁片子剪作三角形,卷起打成一个圆锥的尖头,用一勺铁汁将尖头浇死,下面留着生铁卷出的孔洞,往一根六尺七尺的木棍上面一安,比打钢刀省了料,比打枪头还省工。 若是铁条锻打而出的就是前面打个尖后面打扁卷起作为插头,不过这么做的很少,毕竟这么弄还不如加点工打根矛尖了呢。 这物件看起来粗糙,这时在街巷房内却起大作用,比刀长,生猛,比长矛短,灵活,就是房内也舞得开。 没片刻就听两面街巷传来几声惨叫,南离又令韩羽带人上了街心的二层钟鼓楼,不一会儿张翦就拎着一个清兵回到大街上来向南离交令。 两面一共六个弓手,刘斓儿那边扎死俩,张翦这边砍死一个,抓仨活的。 南离一看不对!最先跑掉那一伙儿呢? 揪住被张翦擒获的清兵就问:“你们有多少人?” 这清兵还在哆哆嗦嗦哭泣求饶,被张翦拿刀子一逼,大骂喝问: “快说,不然一刀砍了你!” 南离一把薅住这俘虏的胸襟,喝道: “说实话,我会饶你性命!” 这俘虏听了赶紧老实回话: “王守备带队,一哨弟兄们,六十二个。” “从哪里来?” “从米粮关退下来,往安岳集结,我们是探路的,” 南离提溜着这小子又问: “奉了谁的将令?” “奉抚军王老爷将令,合川打不下,又没了粮,退回保宁去。” 南离知道所谓抚军王老爷自然就是清廷四川巡抚王遵坦。 正在这时,鼓楼上哨子响,韩羽在上面向下呼喊:“赵大哥!那边有人!” 南离顾不得再细问,只吩咐张翦继续问话,自己三步并做两步奔上鼓楼,韩羽引导南离上去向东观瞧: “赵大哥你看!” 南离顺着韩羽的手势往城门那边一望,一条中心长街,荒草丛生,直通着东面城门,城门下一群清兵正舞刀弄枪,互相招呼,似乎在喊人,还有人吹起哞哞的牛角号。 南离稳住心神,令韩羽去传令兄弟们集结,听号令不要乱,把这伙清兵又观察一番,心下又盘算一番,才笃定决心: 那么被俘的这个小子会不会撒谎? 他撒个谎有什么用?他又不知自己是谁。 这时这么看下来那俘虏说的当是实话,清兵肯定不足百人,而且也不知自己这边多少人,自己这边虽然一群生手,又器械简陋,但胜在得了敌情占有先机。 再看看清兵乱糟糟还在集结整队,打的是一面绿色的小旗,那就是投降的旧明军编做的绿旗兵,此时正所谓机不可失,当即决心下定,就于鼓楼上指画传令! “张翦、篮子,各带本队,摆开阵势,张翦,你带队,迎上去,堵着门,快!” “其余兄弟跟着我。” 南离的决心是利用街道狭窄,用两队人正面堵住敌人,自己带大部人手从街路绕过去侧击其后而破阵。 第三十四章 夹击 南离对张翦带兵很放心,虽然有时嘴碎,但一把马刀舞弄起来得心应手,待同袍兄弟尽心,很得一众兄弟赞成。 据他自己说又擅长枪、骑术,平日吹吹呼呼头头是道,但没见他展示过这门武艺,因为没有像样的战马。 通过日常操练技艺,就能看出张翦指挥百十号人进退得心应手,因此南离心中早有预案,一旦遇敌,需要分派指挥,张翦就是第一人选。。 理想很丰满,然而敌人也不是傻子,于是现实就很骨感。 张翦指挥两队二十四人沿街摆开,牌镩在前,正把这一伙敌人堵在城门里面大街上。说是大街,其实就两丈来宽,可两车并行,被四列人手用盾牌堵着,令敌人弓箭施展不得,后面竹枪又长,捅得这伙清兵不住后退。 南离自己这边带的人手占了全部人数的大头,连天残地缺哥俩都带着自家兄弟伙跟着,不敢迈错一步。 可是绕过隔壁街巷一转过去,迎头就与一群敌人撞上了——敌人正面被堵,显然是也想着绕背侧击呢。 张翦刘斓儿那边两队都是精壮的汉子,大部分是在西营经过战阵的,这边就不行了,多是一群少年,提着牌镩力气不加,被清兵冲得连连后退。 南离心中早有一定,若是战败,就在城里乱跑也是跑得过,但眼前张翦那边死死抵住了正面之敌,自己这边可是没败呢,怎么能想着跑。 南离仗着身长力大,冲上去与韩羽在前当先一持牌镩一持竹枪稳住阵势,就在抵住敌人第一轮冲击后,韩羽带着少年们嘶吼得声嘶力竭地往上一拥,他趁机左右打量地势,就这么一打眼,南离看见了敌人背后不远的城墙马道。 南离在前高声呼喝:“一起使力,杀败敌人!” 少年们力弱却勇敢,在南离鼓舞下使竹枪猛向前戳刺,竹枪没别的好处,就是长,在前的敌人很有些披着铁甲的,即便戳中,也入得不深,但南离率着一众少年胜在人多气盛,声势勇猛,逼得这一伙二三十人的清兵不住后退。 敌人退后几步,就把趁机站上马道的几名敌人孤立出来了。 南离再令韩羽:“夺马道,上城!” 韩羽使竹枪三下两下就将两名马道上搭弓箭的敌人戳翻,南离纵身上去,大吼一声一镩将马道上最后一名敌人扎个透心凉,一脚踹了下去。 “后面带弩的,都跟我上来!” 南离令下,后面二十多名拎着山寨土制弩机的少年跟着上了马道。 不待南离下令,这些在后面等得着急的少年们一边上城一边就纷纷把小箭射下去! 南离弄的这些人手,会使弓箭的不多,那是需要下功夫练习才能上手的,但两川民间,上承三国年间诸葛遗风,颇爱私下制弩,尤其这般乱世年月。 只不过土制弩机粗糙力弱,参差不齐,箭矢又是小箭,一拃多长,连铁镞都没有,只是竹篾子削尖拿桐油浸过后,后半截劈开夹住寸许的山中鸟羽或是鸡鸭翎羽做尾,物美价廉、好学好用,便是少年们也能上弦发箭,就是力弱。 饶是力弱不能贯甲,胜在近处又是以上打下,上城的宝和寨少年愈多,箭矢雨点般纷纷落下,杀伤力不很强但是声势唬人,只穿号衣的清兵顷刻就被射倒几个,在地下翻滚着嗷嗷惨叫,剩下的慌了神,发一声喊,纷纷后退。 南离在城头看得清楚,当即在城上居高临下地指挥整队追击。 追到东门城门楼处,一看恰逢其时,一队清兵四五十号,都拥进了城门增援,当先的清兵都有盔甲,自家竹枪枪头都是生铁打就,杀伤力不强,又被刀子斩断,压得张翦那边不住后退,已经有好几名兄弟血迹斑斑还在支撑,已经挂了花。 幸亏张翦在前,还有刘斓儿一齐指挥着两名力大的兄弟,使几副梿枷,缩在牌后,抡圆了梿枷照头猛打,才扼住敌人的势头。 这梿枷还是寨子里打场的家伙,本来是吴大个子最爱用这个,才弄来几副加了铁箍,这时倒派上用场了。 “射!使劲射,把箭都给我射光!” 南离大声呼喝毕了又一把扯过跟上来的席地阙,一指阵前正在率敌兵冲锋的一名高大头目——那家伙已经挥刀连断两根竹枪,眼看刘斓儿这边就要撑不住了——令道:“看准他,射!” 只见席地阙认扣搭弦,两膀叫力,弓开满月,鼓起斗鸡眼瞄准了,一抖手“嘣愣”一声箭如流星,“砰”地正中前方敌将后心。 席地阙个子不高,肩膀却比南离还壮,又厚又宽,虽然斗鸡眼,却为了考武举,扎扎实实练过箭术,南离平日早就观看过他在演武场立靶演射,而且——真的只有他家置办得起好弓好箭。 他一直护着揪着自己背后衣服缩在自己身后的席老四,为的就是应对这一刻。 敌将突然倒地,清兵攻势顿时稍缓,张翦、刘斓儿带着一众同袍兄弟正苦苦支撑,眼见城头、城下都来了援兵,立时精神大涨,呼喝声声,拼命吹着竹哨子鼓舞同袍兄弟向前步步挤压。 眼见清兵虽乱了一下,但很快整队,少年们的面对这边的披甲之敌小箭杀伤又弱,但城墙向内没有垛口,只有一道二尺高的矮墙,敌人惊觉后就有使弓箭射上来的。 一名少年“噗”地中箭,当即就躺倒在女墙内,这个席老四也怪,第一箭贼特么准,再往后怎么瞄也不中,那么密的阵势,你就是随便乱射也该中得几枝,他还更认真地瞄,越瞄越射的歪。 南离看得着急,眼看着即便这么杀败敌人,自家兄弟也要伤亡不小,便即下定决心自己亲身下去白兵搏杀,尽快打败敌人,以避免无谓的伤亡,就令席老四领着众少年向下发箭,躲避飞上来的箭矢同时扰乱敌人。 这边南离回身到城墙向外一侧,又倚着垛口,先偷眼看看城墙外面,见得没有清兵后队,一探身向外左右一看,再估量一下城墙高度就有了主意。 令几名带着猎网的少年把猎网往城头一挂,这猎网长宽都有近八尺,内江县的城墙高有丈二,将猎网对角挂在城垛,下垂离地就没多高了。 南离要过一杆竹枪叼在口中咬住了,圆盾牌往身后一背,手脚并用,几下试探落脚就攀了下去,跟着几名提着竹枪短镩的少年有样学样,跌跌撞撞却悄没声地落下城头,跟着南离就向城门洞冲过去。 到城门洞旁南离止住后面跟来的兄弟,先探头往那边一瞧: 正好的机会! 敌人拥进城门洞也是打了留着后路的主意,锈迹斑斑的城门四敞大开,一名矮小的清军头目正舞舞扎扎挥刀叫喊,还不时跳起来往前看,身边围着卫兵还有旗鼓、传令之流。 南离看准了“呼”地扑上去,将竹枪从两名清兵的空处一下就攮进了这头目的后心。 这头目披甲,南离也是拼了全力,攮是攮进去了,“咔”地一下,因为用力过猛一下就把一握粗细的大竹枪杆给崩裂了。 南离只好撒手,这头目“啊”地一声惨叫,倒地前还扭身回一下头,想看看被谁扎的老爷我这么疼,结果拖着崩裂的长竹杆碰在城门洞璧,不得转身,转了半圈就倒地起不来了。 前面战场喧嚷,旁边几名清兵全神贯注还在呐喊助威,把步鼓敲得“咚咚咚咚”地甚是有节奏。 头目倒地,才有两名身边卫兵惊呼回头,被一拥而入的几名少年“噼嗤噗嚓”捅翻在地,再往里的旗鼓们被撞得倒地,大锣落地“哐当”一声响,那步鼓手更加尽职尽责,即便倒地间依旧不停地“咚咚”敲打。 上面小箭如雨,后面竹枪奇袭,只撑得片刻,“哗”地一下,这几十号清兵就崩溃四散。 虽然得胜,眼睁睁地还忙中出错。 南离乘势冲进去城里,大吼一声:“投降不杀,扔刀跪地!” 被他这么一吼,清兵被前后夹击四散奔逃的功夫,眼瞧着张翦为了抓个活的,一看无法下手,抛了盾牌,一把扯过一名近身的清兵小头目,挥刀令其弃刃跪下。 就这功夫,城上的席地阙正射光了弓箭,从一名少年手中拿过一支小弩乱放,看到张翦与清兵撕起来,左瞄右瞄,一搂机簧,“嘣——”,一枝小箭把张翦正按住清兵小头目的大手射个正着。 张翦痛得抖手大骂:“哎哟我弄你个娘嘞,哪个孙子射的我!?瞎了么!” 这么一折腾的功夫,那清兵趁机脱身就跑,再待追时早跑得远了。 第三十五章 得胜 张翦、刘斓儿各自带着同袍兄弟去追杀四散的逃敌,急得南离从后面还在喊:“投降求饶的别砍死。抓活的,抓活的!” 这俩小子一边撒腿猛追一边心里还想,咱家这位哥哥怎么这么爱抓活的?一刀劈了岂不痛快。 韩羽和天残地缺哥俩可不管他那个,上去就开始翻摸尸体:韩羽捡刀枪,顺便查看没死透的补刀,天残地缺哥俩就很专一,只干一件事——扒衣服! 南离看看他哥俩乱糟糟的那副样子动动眉头没管,先赶紧着招呼少年们救治倒地的兄弟,然后就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审俘! 南离令正摸尸体摸得兴起慕天蚕带人去把一看着惊吓之余还没糊涂的清兵小卒拎出来,一问这清兵:“你们是哪一部的?” 这小子被单拎出来吓得哆哆嗦嗦: “卢总兵麾下右、右营右、右哨……” 慕天蚕被南离打断了摸尸正没好气,提刀大骂:“右你吗的右,右右右看你特么像个油葫芦!不老实痛快地老子把你俩手都剁掉。” 吓得这伙计“噗通”又跪下了:“大王,小的说的属实,您刚给……翻了身的那位……就是本哨把总……” “大王,他说的实话,您几位是官军还是大王?”后面蹲着的一个清兵小卒抬头补上一句。 南离乐了:“我们是官军。”转念一想就怒上心头,面色一寒:“我是什么关你甚事!?把他也给我拎过来。” “麻麻滴老子砍了你!”慕天蚕怒骂着亲自上手去拎人。 “你们探路探路的,本营大队在哪里?”南离问这俩小子。 “后面十里,正在过河。”还是那个爱说话小子答的。 南离听了心里一估算,就觉得不妙。 这时张翦、刘斓儿追累了,也带着俘虏战利品先后返回会合。 张翦拔了小箭,一面包扎,一面大骂:“席老四你特么真瞎假瞎,往我手上射的那么准呢?” 席地阙还不服:“你娃儿莫骂咯,老子与你道个歉,你娃该庆幸,老子藏了手艺,这趟出来的急,还没来得及教娃儿们跟箭头上涂个毒药……还还……抹个金汁啥地。” 气得张翦要揍他:“你特娘滴这叫道歉?” 俩人撕撕的被南离喝住了,好在张翦个子不高手却特殊的大,那小箭透了手却没伤骨头,拔了小箭包扎好问题不大。 南离把俘虏一问毕,见人也都收回来了,就令张翦、韩羽等人: “收拢兄弟,点数,赶紧收拾东西,这里恐怕不能多耽搁,要快!” 说罢又令韩羽带几名兄弟押着俩被问话的俘虏,重新登上城头,上了城楼的最高处,于坍塌了半边房顶的城楼头向东北方一望,果然! 内江城池东北三里开外渡口处,有一座破烂得塌入河中半截的浮桥,一队清兵正在小心地过桥。 因着浮桥坍塌,不得不单列过河,很是缓慢。 周围没了同伴,那爱说话的俘虏又讨好地向南离禀报:“往东八里还有桥,这条路近,大队绕路走的那边。” 南离紧抿着嘴唇没说话,转身带人下城楼向带队的兄弟们传令: “收拾东西,走!” “这几个活的怎办?”张翦拿滴血的刀子指着蹲在城墙根的几名清兵俘虏,吓得一众俘虏惊恐万分。 “放了,都放掉。” “剁了右掌!” “胡闹,不许剁!你还胡来呢,平日怎生教导你们的?” 其实张翦说的也是行规,这年头摇黄、西军、清兵即便释放俘虏,往往也会剁下一只手掌,便回去了也只能费粮,打不得仗做不得工。 赵南离转头向这些清兵令道:“只是不杀不伤你们,把这两个一起,先捆住手脚,不容乱跑,等你们本部来收。”又喊正威风凛凛逼着俘虏们脱衣服的慕天蚕:“慕老三,给他们留条裤子!” 一听这话这一群七个清兵“噗通通”就都跪下了,跟着南离上城楼的俩小子其中一个一边长揖磕头一边叫: “多谢老爷大恩,请赐姓名,立牌设祠以保,日日为您诵经祈福。” “不必了,快走。” 南离不图这虚名,他清醒着呢,若报出蜀王什么的,清兵得知有宗室在此,不得疯了一样进山搜剿,如今可不是露名头的时候。 这么会功夫张翦已经令人拆了一根断掉竹枪的杆子,把俘虏背缚起来都拴在竹竿上,再把一条破裤子撕了三绕两绕就把这些家伙的脚都缠上打个结,哪个也挣蹦不得。 一看南离他们收拾缴获着急走,真的没杀他们的意思,又眼看张翦要捆他俩,这时那爱说话的俘虏叫了起来: “将军,我不回去了!”见南离停住看他,张翦也令人住了手,爱说话的这小子提着裤子赶紧向南离讨好。 “看您是个好人,有人性,小人愿意跟着您鞍前马后,可否允准?” 南离盯着他问:“你?为什么?” “小人姓谭,山西人氏,会喂马,还会算账。”这小子被张翦正拿着上绑没停,这时急急地叫道:“吃人的勾当,真的受不了……” 这一答令南离心中一动,扫了其余几个俘虏一眼,这几个家伙目光瑟缩躲避,只这汉子堂堂正正不加闪避,于是令道:“跟着来,莫生乱子。” 张翦听令便收了破布条子给他一脚:“快些着!”然后把另一个先被审的小子捆个结实。 这小子却叫起来: “老谭,你娃子得了前程再收容兄弟跳反来。” “要得要得。”姓谭的这汉子笑笑,又担心地问他们:“你们还回去?莫被吃咯?” “大王这边不吃?” “看着就是不吃人的,否则会放过你们。” 这时南离着急了,骂还是在翻检破烂的慕天蚕:“你们几个别摸了,赶紧收拾起走人,撤!” 慕天蚕正胳膊上、脖子上搭一堆破烂衣服在那翻检,宽肩阔膀的席地阙仗着力大,还提起一名清兵已经光溜溜的尸体的两条腿,使劲抖搂着,被南离一喊没头没脑地问:“撤,撤什么撤?” 张翦大骂:“吗的,扯呼你听不明白吗?” 第三十六章 缴获 “别掉队,都跟上,东西都给我。” 一路上他甩开大步,不住鼓励身小力弱的宝和寨少年们,还得招呼着小短腿却跑得飞快的慕天蚕别跑太快以至于跑得丢了。 赵南离此时的感觉很奇怪,恍惚间似乎又回到第一次武装五公里的时刻,那时他也是这般的背着抱着,只是那时是背着四支枪…… 此时搂成捆扛在肩上的,是两杆破竹枪、自己用的短镩、四杆缴获自绿旗清兵的制式长枪,就这些破烂……还扔不得。 这些日子以来见惯山寨生铁打造的破烂武器、农具,他已经堕落了——穿越前他会视为古董破烂的长枪,如今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胜过了穿越之前共和国时代的要就要步枪。 再瞧这慕老三真能跑,抱着他挑出来的一大卷物件,一路跑着还能跟赵南离磨叨: “这盔甲给老子好不好……给了老子好不好……给老子好不好……好不好……我说哥哥,龟儿的这身盔甲得归我。” 南离扛着东西,气喘吁吁还得应付他: “你不是做了县太爷吗?你个文官要什么盔甲?” “元大伯说了,国难当头,允文允武。” “你老哥想不想跟我混?” “要得……” “要得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缴获归公,按功劳分派。” 这时候席地阙来帮腔:“哥,得听赵参戎的,没听元大伯说么,如今勋镇说了话管用。”这小子别看眼色不行,跑起来都不带喘的。 南离听了费力一笑喘着还威胁慕老三:“若不听令,不惟不带着你,回了我禀明……世子,虢了……你……知县加学政的官职,还夺了……你的功名。” “要不得要不得……赵老哥,赵兄……世兄……我听你滴。你是大将军,既然打仗,当然要听你咯。” 然后又跑半晌慕老三还不死心: “不过这个就我能穿,你们穿都短!” “好不好……赵老哥……” 看着已经跑到了进城前的位置,南离也不理他,先传令暂歇,清点人数,看看没有掉队脱队的,小歇后果断命令: “下路去,进山!” 下路进山抄小路,又急行近半个时辰,转进一处山坳,始终不见后面有清兵形迹,南离才放下心来,传令放岗、歇息。 这才细细查看这一番的缴获。 内江城里打败的这一小股清兵,说是一哨,还说八十多人,其实就五十多人不到六十,打杀了十几个,抓了八个,却跑了一堆,县城里荒草丛生、巷子依旧,三转两转就没了影子。 自家兄弟这一番居然扛着这几十个从南到北的老兵油子,最后一众小兄弟用小弩竹枪就打崩了他们,南离很是自豪又欣慰。 欣慰的是这近俩月的转山、围猎没白费功夫,一众兄弟的号令配合、手眼反应丝毫不弱于那些老兵油子,自豪的是这一众宝和寨少年真的称得上初生牛犊不怕虎,更难得的是令行禁止。 虽然席地阙射死那个打冲锋的头目,南离寻机会扎死了敌人头头,但还是得有一众同袍兄弟的坚忍死战,撑住了阵势,才能有机会去抓空子。 最终撤离把受了箭伤、枪伤的六名兄弟也都带回来了,伤势轻重不一,但把命都捡回来了,这个战损比可称大胜。 当时南离急着赶紧脱离,也顾不得再仔细搜剿,好在天残地缺这些家伙打仗糊涂,摸尸手脚却快,因此还是有些缴获。 其实这身盔甲赵南离早就注意了,是这十几套盔甲里最好的一套,旧明北方边军的制式,上下两件式,有全份的铁盔、腿裙加臂手,但是他没法披挂——那被他捅死的绿旗哨官太矮小了。 除了五件血迹斑斑的上下一件式藏蓝布面铁叶甲,其余的几套都是短绵甲加笠盔,再剩下就是破烂的号衣,又脏又破,比之他为宝和寨少年们张罗的破旧裋褐短衣都不如。 按照南离的命令,大家把攒回来的家伙凑一起,这一看好东西不少——都是些破烂儿。 说是好东西,因为正合用,有长枪、腰刀、合把硬弓、三眼等各式家伙,说是破烂儿,因为血迹斑斑的破旧没卖相。 竹枪断了的换长枪,杀了敌的先选,南离自己的刀还算合手,张翦也觉还是自己的刀好,韩羽爱用长家伙,于是腰刀被天残地缺哥俩加刘斓儿分了。 分到最后一看这些盔甲又脏又破,血迹斑斑,还是先带回去浆洗了再用。 最后仔细一看这头盔还凑合,被他捅死那家伙脑袋倒是不小。赵南离把这件寻常的官用明盔戴上试试,感觉不错,就一扬手,把那副全份身甲加臂手扔给慕天蚕:“这还真就合你用!” 然后把头盔递给张翦:“你戴上看看。” 南离没要,否则在慕天蚕眼里所谓的缴获归公不就成了为自己营私。 再说了,这破玩意,他赵南离真没看在眼里。 打仗时慕天蚕除了在后大呼小叫,根本没发挥什么作用,还不如席地阙射倒了那个勇猛的清兵小头目,虽然误伤伤了张翦,也算功大于过。 “戴上帽子就是官儿,捡哥哥,我用一副玉镯子换你滴。” “玉镯子?能吃?好稀罕么?” “那好,一条腊肉。” “整个山寨,哪里有腊肉。” “不是打了野猪么,两条,两条腊肉。” “你要这玩意有个毛用,你又不上阵去。” “这是官,这就是官,官就得有帽子!” 看着嘴欠的张翦与嘴贱的慕天蚕磨叨起来每个完,南离只好插口。 “回去令人与你缝身官袍,再做一顶乌纱。蹇公公可是制造局出来的。” 慕天蚕这才恍然大悟,一跺脚将已经上身的身甲扒下来甩进张翦怀里: “他麻麻滴,对哉,给你,格老子死沉,我不要咯!” 于是这身盔甲被张翦、席地阙瓜分,张翦得了铁盔、臂手,席地阙得了身甲、腿裙。这俩人身量都不高,能凑合用,只是布面的泡钉铁叶身甲系了搭扣,在肩膀、胸膛格外结实的席地阙身上裹得紧紧绷绷。 从内江城里往外跑时,南离就已经下定决心,哪也不能走了,先回山寨。 若按自己所知的祖师爷兵法,这时节可以祭起游击战的高招,于山路埋伏,有零星的清兵或辎重就搞掉。 可是自己人少力弱不说,真的与清兵纠缠,会给山寨招来祸殃。 游击战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唤起民众,才能越打越强,如今几个县连人毛都没,唤起谁去?你打了胜仗都没人知道。 再说了,在残余幸存的百姓眼中,清军和明军,还有西营和摇黄贼,真的有什么区别吗? 但清兵又的的确确是在组织撤离,而且撤的不是一城两城,是要退回川北的保宁,若是全川清军都撤回保宁,那就等于除了川北,都被清军放弃了。 此时不正是一个起事的大好时机?可是如今这资简沿线城池破败、荒无人烟……怎么起事? 还是得先回寨子去寻元大伯商议一番。 作者的话:臂手,是明清易代之际公文档案对于明式板扎环臂甲的统称,个人认为其与唐、宋、明初的甲式中的披膊是不同的,披膊只护上臂和肩头,臂手是用环臂板扎从肩头护到手腕且连续,因此称为臂手。现代的通行叫法是环臂甲,本书为契合当时的语言环境,从古。 第三十七章 再探 赵南离率队回到宝和寨,老远有放哨的壮丁发现,席地阙上去呜嗷喊叫装模作样还对了一番暗号,其实早已有人进寨跑去报信,稍后便有得信的乡亲们奔走相告、一片欢腾。 令南离的欣慰的不是小小一个胜仗,也不是缴获了什么物资,而是虽然伤了几名兄弟,还算全须全尾地都带回来了。 因为出寨围猎是了生活口粮,如今口中食最贵,哪怕中途真折了兄弟,回去后寨中父老也能报以理解的态度,因此过去面对猛兽遭了伤亡,救治、抚恤、安葬,南离觉得都可以面对。 但这一回就为虚无缥缈的探路,寨子中父老都不知端的,只有他自己与元老爷子知晓意图,若是折了手下兄弟性命,无端就堕了士气,往后出寨就会更有压力。 朱媅媺带着大小真假太监一群来迎南离,虽然没见带回来什么像样的吃食,见了南离还是喜出望外,就要蹦着高去揪南离的衣襟,被南离恭恭敬敬道声:“世子望安,卑职有礼!”一个长揖给挡住了。 把个朱媅媺弄得悻悻地撇撇嘴,只好摆个挺胸叠肚的架势,一摆手气趸趸道声:“赵参戎鞍马劳苦,免礼罢。” 这一路上他从被俘后投诚的谭绍扬那里得了许多消息,有的也是这小子道听途说,未经确认,但还是令南离多了许多研判的依据。 马化豹在叙府、柏永馥在永宁,各自三千、五千的绿旗马步战兵加部分附属的守兵,互相都离得很远,可谓孤立突出,而且搞不到粮,士卒饥疲交加,甚至以人为食,即便这般,川南、川东的残存明军,以恢剿为名,到处劫掠打粮,却不敢直撄其锋、动之分毫。 谭绍扬所属的绿旗是清廷四川巡抚王遵坦的标营,又接应了自重庆败退的涪州总兵卢光祖手下小股残部,本在米粮关据止川东的于大海、李占春,也是因为没粮——归根结底是没人,想打粮都找不到人——已经撑不住了,准备退到内江,接应川南叙府、永宁的清军退兵。 被南离他们打散的这一哨是一支派出来打前站的先头,马步战兵只有三十不足,其余都是抓来的城守兵加挑担做饭的火兵,因此当前的主官被杀、战兵一遭了损失,立即一哄而散。 寻常八旗探路是有白甲兵,旧明军投诚改编的绿旗也是有塘马、夜不收打前站,这也是如今两川明军畏惧八旗兵的名声,见了结辫子的都躲,王遵坦标营的座营参将大肆胡乱就敢将一哨打杂清兵派出打前站。 清兵的禽兽之行尽人皆知,叵耐明军的作为也听得南离义愤填膺,他在欧阳直那里已经听过许多,这时从谭绍扬这边清兵的角度去看,更加令人不齿。 可谓抗敌是外行、虐民是本行。 这个谭绍扬是湖广南部人,读过书,没功名,自小跟着家族中人在湘西行商,遭战乱后孤身飘零,财货被抢掠一空,人也被挟持在营中抗一杆破枪充数,先是明军后是清军的。 他混的也是挺惨的,其实读书人即便被抢掠挟持,也有逃得性命的机会,即便摇黄那般的乱杀无辜,营中也须得有会写会算的相公做先生,来点算粮秣财物,免得分赃时自家打起来。 就如献营,当初打下城池也是先抓相公随军,还要为之提供牲口代步。 谭绍扬在清军绿旗只能充作普通士卒,一则原明军降清做的绿旗经过清廷的精整后,吏员配置到位,师爷、笔帖式、马甲领催齐全,二则他没功名人家就不认他。 得了机会与南离一倒苦水,南离就理解了——到什么时节学历都很重要啊! 这晚山村静谧、繁星漫天,山中有风。 这般入夏时节,元老爷子这里到晚也要点起火塘,食物不充足,身上就冷,暖身的同时也为的驱蚊。 赵南离年轻、火力壮,额头都是汗,稍稍避开一些小火苗的炙烤,用树枝拨动火塘,与元辰说起自己的想法和疑惑。 听了南离的描述,元辰老爷子抚着颌下疏朗的胡须,点头道: “老夫以为,可先去寻四面可能藏匿难民的山区,以奉宗藩为号召,在清兵退去这个空档期,纠集丁壮、乡兵,来夺取附近可用的城池。” 南离想想昨日与清兵在内江猝然遭遇的情形,摇摇头: “寻乡民聚结举义可行,但还是先不要夺城,如今夺了城也没用,就是进城做了官,没有百姓又能做得什么?” “一旦进城举义,若是明军的后援不济,反倒给了清兵屠城抢掠的机会。” 一说到明军的后援,元老爷子立时沉默了——这种事他知道的可太多了。 有元辰的指点,南离也看清了,如今的世道下,大多数人想的是怎么求活,只有有野心有抱负的才不甘膏于人兽之口。 百姓不论贫富贵贱,都被清兵、摇黄、西营、明军反复残害,要么苟活于深山不与世通,要么同流合污。 如果真的有一支队伍,不吃人,还要帮山中幸存的百姓求个活路,绅民自然乐于响应,何况他们手里还有对外号称朱枰樻的朱媅媺在手,响应起来最积极的就该是那些残存的还有号召力的乡绅。 “可是该往哪儿去呢?”这个问题是南离最挠头的。 人多了就得有粮,即便种地也得找地,资简一线肯定不行的,耕地都在沱江沿岸的水路驿道附近,你粮食没种好就会有人盯上你,等你收了粮食就来先囤粮食后吃人。 据谭绍扬讲在川南清兵就是这个做派。 “两川最富者本属成都府川西诸县,自灌县以东沃野千里,自古可为霸业之基。只可叹啊——唉!” 元辰接着南离的问题感叹完一句,这回又换南离沉默了——西营在成都的做派他来得晚没见过,可听说过,尤其是媅媺,尽管面子上傻乎乎吃饱不饿就行,南离与她住得相邻,时不时在半夜被隔壁梦魇中的惊恐尖叫惊醒。 成都府城被张献忠一把火烧了,州县百姓流离四散,到处不见人烟。 往川东来山多,内江一带百姓还能进山躲躲,川西平原一马平川,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要么任乱兵蹂躏至死,要么逃亡他乡。 往上去就是成都平原,昔日天府之国,已是人烟俱废、一片荒芜。 可是从这里往下去迎头就是达子绿旗,即便清兵退走了还有大明恢剿的官军…… 南离左思右想,踌躇不决,元老爷子又道:“往上去还不知怎样,不过倒是可以搜寻联络入山避难的百姓。” “也只有如此。我挑些可靠伶俐的兄弟,元伯您使向导带路,去山中原有的村寨搜寻联络。先不要称有蜀世子在此,只言大伙儿聚了一起寻出路,不拘壮丁、乡绅,只要有意,都可相商。” “可,这事我来着手去办。对了,那个欧阳睿年,向我提出打算投眉州去寻亲友投靠,莫非那边还有些人烟?” “那个直娃子……这兵荒马乱的,还要去哪儿?” 这人虽然命硬,其实就是个文弱书生,南离很担心他能不能走得到眉州,不要半路被“人”吃了才好,不过转念间心中一动。 “那正好,他不是欲投眉州吗?我往上探路,还能送他一程。” 第三十八章 送别 南离再次率队下山,多了许多送行的人,不仅是聚集的难民百姓多了,南离的属下部众也多了许多,还是因为都晓得这一回护驾营要行远路。 而且南离这回离开宝和寨后将大摇大摆地摆出护驾营的营号,以号召沿途流离百姓。对此最为满意的是朱媅媺,这支小小的队伍已经行得远了,男装的少女还在山上遥遥招手:“早些回来。” 于是周围逃难士绅目睹此情纷纷感念,这一代的蜀世子好生体恤士卒,就该早日承袭继位。 跟随南离的少年们一路向新加入的兄弟们吹嘘,怎样跟着南离灭虎群,怎样在内江击败达子兵,把南离在城门洞那一枪吹的神乎其神,南离自己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番带出来的新增兄弟已经来不及操练,南离挑的都是那种会打猎、会赶山、甚至参加过宗族械斗打过死仗的。 但不管怎样,所有新入兄弟,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要良家子,朴实农户,战乱年月进山避难而不是下山吃人的,这是基本的人性,就算人再少,他赵南离要率领的是一支军队,而不是一窝土匪,甚至毫无底线的食人魔。 二百多人的小队伍,自己背着些粮食,一路寻草根、树皮补充不足,再过资阳、又过简州,绕过有清兵驻守的龙泉镇,抵近成都平原的腹心,已经能远远望见昔日繁华的成都府城了,韩羽带着几名探路的兄弟回报,成都府城有大股清兵驻守,守卫严密,还没有撤退迹象。 这再往上就行不得了,南离只得停了队伍,退后二十里寻山中隐蔽向阳处暂时落脚歇息,心中已是大失所望:自内江到成都,昔日富庶的天府之国竟荒无人烟,眼见得无一处可落脚之地,自己竟是赶上了一个地狱级别难度的开局。 怎么办?不待南离冥思苦想,见还跟着队伍到此的欧阳直也苦着脸,只好放下眼前头痛的事,令人把他叫过来,说明大队人马不能再走了,只能就此分别。 最后为着安稳,南离还是亲自带人把欧阳直一行送上了荒草丛生的大路。 临近成都,这一路反反复复的,跑了许多冤枉路,南离不愿手下的自家兄弟再来回跑,因此才亲自带人送行,眼看已经能望见成都城头清兵的绿色旗帜,南离才停了脚步,向欧阳直一抱拳,歉然地道: “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前面有大队清兵,大队人马不好行动,你带着几名伴当,扮作难民,还是能走小路过去的。” 不想一路沉默不言的欧阳直停下了,转身向南离拱着手,眼含泪花,半晌不言。 南离笑笑:“去,还待怎地?” 这欧阳直却小心翼翼地拱着手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向南离道:“君若欲做个乱世英雄,吾就跟随于你,求个乱世里滴活——路。” 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个多月来,欧阳直是眼看着南离如何带兵管兵。 南离的小部队人数不多,可是入了伍就纪律严明,还不要寨子里白供奉,帮着寨子耕地、到处围杀害人的大虫不说,又帮着寨子里修房补瓦,还帮着老人担水劈柴。 纪律严明、爱民恤民靠的不是刀斧棍棒,是南离的以身作则,事事做在前面,谁也说不出话来,那些跟着南离的少年更是把南离当做大哥加英雄来追随。 只是那位世子看着南离的做派很是不以为然,常常撇着嘴指斥:“那个娃儿头壳坏掉,不要做官要做夫子……” 因为在行十万呼九思营中呆过小二年,对于摇黄的作为方式欧阳直有着更为直观的认识。 用弓弦捆住两手大拇指,寻棵大树吊起,只令脚尖两个趾头沾一点地,大指上的弓弦越勒越紧,同时火烧炮烙,这是摇黄贼最常用的拷掠手段,往往把人炮制到死,这路初级技能不熟练都不配称作摇黄贼。 欧阳直遭过这路刑罚,因此天残地缺哥俩当初把他用麻绳捆着手腕吊上房梁,对他来说已经不在话下。 摇黄与农民军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们起家就是土匪而不是流民起义求活,他们是借着明末大乱的大势而摇身做大,其行为方式不仅与入川前期的西营以及闯营不一样,就是比之清兵也更为残忍酷烈。 摇黄贼就算了,西营也罢、爱屠城的八旗也罢,就是大明的官军,也是到哪儿抢哪儿,他们杀人差一些,无非拷掠财货,逼之不得才杀人,还要留着活人做夫子种地,女人自然也是要留在营中供奉的。 因此与各路人马两相比较之下,欧阳直就一直在琢磨:这个赵南离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小小山寨虽然和睦,经历丰富的他却总觉不是长久安身之所,他见过那些漫山遍野的贼兵,如何打破寨堡,屠戮乡民,将小儿挑在枪尖上取乐…… 他赵南离绝对不同于那些贼寇,更不同于清兵,然而说是个参将,也不是南明武官勋镇的做派。 除了操练,每日里还与手下兄弟同吃同睡,没半分的大官样子。 赵……参将什么的,这么小小的一支队伍,就是再好,又能济得什么事?因此前往眉州投奔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念想。 本来他还想,若是山寨怕他走漏消息,不放他走也就罢了,就这么混着,混一天是一天的。 若说元辰老爷子是士人出身,同情他还就罢了,不成想南离竟也这么痛快,还要送他一程。 其实欧阳直一直就在犹疑:就是去了西川能投靠谁?又能如何求活? 待到真的要分离时,他突然就后悔了,只觉如今的天下,再没了比宝和寨更能让他感觉到人世间尚存的人性温暖之所在。 而南离却并不意外:这时的西川可不比太平年景。 内江到成都,不过三百五十里的水路行程。 太平年月,有好马就是四五日的行程,日常商旅结伴、游走探亲也就是六七日的脚程或者水程。 可如今这岁月,这一路来好似不见人烟,那是因为南离这一番带的人多,而且多次猎虎猎豹,远远望去,猛兽直觉能感知杀气,早就退避。 就欧阳直带着那么个伴当,不被虎叼了还是好的,就怕遇见那山坳险处潜伏的民贼两可间的刁民恶贼,见你人少劫了财货不说,还要拿去把嫩的下锅老的腌腊备荒。 因此南离对于欧阳直临时变卦不走了并不意外,令南离意外的是另一件事——欧阳直对于两川民情风土、山川地势、明清态势的掌握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第三十九章 西川 这一晚南离带着人往南退了二十几里,没敢住在大路的龙泉镇附近,而是韩羽寻的一条小路,有一个荒无人烟的小村子,避开清兵哨戒,才安心生火宿营。 寻到干净的水井,打水烧开,煮些沿路采摘的野菜菜叶加根茎,撒一把盐,乱做的菜汤就着野菜饽饽,南离跟着兄弟们一边充饥,一边盘算着是不是就此打道回府。 谭绍扬带着一群分派给他的火兵前前后后地忙活着,满头大汗,而篝火映照着围坐不言的南离、欧阳直等人,火势正旺,照得众人脸上汗津津的,竟有着平日不可见的油光。 “不要在这里打混,要去西川。”还是欧阳直打破沉默,向一直不说话的南离提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南离一怔,回过神来,先把苦涩的野菜团子咬了一口,然后也不看欧阳直,只盯着手里的这个说不出什么味道的事物,不答却问: “为何要去西川?” 欧阳直观察着南离的脸色,小心地解释: “吾听得传言,老万岁滥杀,活着的成都人都跑去了雅州,说是这么说的,不知真假。其实逃去雅州,只是个说法,可逃的不止雅州,周边的眉州、邛州,都是逃难之所。” 南离还是不答这茬,却问出了心中疑惑: “那么往南如何?” 本来蹲着的欧阳直也不看南离了,跌坐在地盯住篝火一叹: “往南就是遵永,遵义、永宁二卫不可往,岁前直欲投遵永,被乱兵所劫,沉船破家,妻儿尽丧,人财尽失,如今达兵又进驻屠戮,还能剩得什么?” “既然是逃难之所,怎会无兵驻守?” “西川有大明官军,吾曾闻得是有大明总兵杨展驻扎,雅州当是曹勋。” 曹勋这个名字南离比较陌生,杨展他可知道,不是因为他先知先觉,而是在西营没少听得士卒背后活灵活现地讲述老万岁如何在江口被明军杨展大败。 “既有大明官军,怎能容得我等?” “您一直护持世子,为的不是今日?” “呵呵,我的拳头若足够硬,他们才认得世子,若拳头不硬,他们不会抢了世子去自己供奉?” 南离一句话就令欧阳直默然,毕竟他对这个道道儿不摸门,但沉默片刻,又道: “如今的年月,官军不出,流民散乱,他们据守城池,未必面面俱到,就如资简一线,空城遍地,流民入山。” “设若在此招抚流民,清兵、官军必然过境,保守艰难,若于西川立足,遇敌时尽可退入山间诸番所在,怎么也能多个退路。” 最后这两句说的其实是扎扎实实的切中地理兵要,这一下可把南离的心思说活动了,因为寻找一个进退可依之根据地的想法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执念。 但以南离的性子,自然不会因欧阳直一番话就奔回宝和寨把行李一卷拍拍屁股赶奔川西,他得先把这些传言打听确实了再说,而且这个蜀世子的名号将来怎么用,才是大事。 “好!你详细说说。”南离不动声色,言语间却已有夸赞之意。 欧阳直往前凑了凑,认真地解释成都府西南的地理: “眉邛二州之间,有瓦屋山、玉屏山、象耳山、北平山,皆为峨眉余脉,山脉相连,都是山间小路,车马难行,太平大路,还是走成都府、新津相连通。” “眉州、邛州、雅州或可为立足之地。尤其邛州,雅州山险,连通猓獠,眉州土地,亚于邛州,邛州土地,水系,连结华阳直通灌县,不亚崇、郫、新、金四县。” (即崇阳、郫县、新都、金堂) “若往邛州去,太平时节大可绕行华阳、新津之大路。如今华阳被清兵占了,眉州据清营李国英塘报说有叙州总兵杨展,却与邛州不好连通,再往西南下去还有川北参将曹勋,曹勋若畏敌,未必敢向邛州一带与华阳清兵争高下,因此往成都西南探看,未必没有机会。” 被这么一说,南离越发心动,已经开始自言自语地琢磨了: “得派一队人马前去探路……都走到这里了,其实绕过成都府城过去了也就没多远了。” 他只自言自语地其实是在踌躇:因为自己就先觉不妥,二三百人队伍,动静大不说,就如今成都府这态势,别找不到粮都饿毙在半路了才好,但是都走到这里了,又有些不甘心。 “不妥不妥,还是先派个斥候探马,去探一探的好。”果然欧阳直也这么说。 “正该如此。”篝火映照下,南离抹一把脑门笑眯眯地点头赞许。 这时韩羽吃饱了,凑过来一直静静听着欧阳直与南离议论,听到这里就向南离请命道: “赵大哥,还是我去!” 刘斓儿识字通书、韩羽大字不识,过去时日南离自己事还没搞明白,也不曾顾及这些,也不曾想这哥俩为啥子能搞在一起。 但到了宝和寨安稳下来开始教兄弟们识字,就发现韩羽不像张翦和大个子他们,南离要自陕就造反从军的这俩货跟着学点书识个字比砍头上刑场还难受,韩羽这孩子就偏偏爱听读书人说话讲道理。 这时候张翦他们几个正在那边嘻嘻哈哈胡说八道地扯屁,韩羽与刘斓儿就一直静静听着南离与欧阳直说话,这时听得还是探路的活儿,立时来主动请缨。 见南离沉吟,韩羽又道:“那边道路我熟,不要多,带三两个本地的兄弟,就去得。” 被韩羽一说,南离稍一沉思就定了决心,于是令韩羽先去挑本地出身且自己合把的同袍兄弟,计议好了再详细商议一番怎么探路、需要探查什么消息,待韩羽先去准备了,南离则冲欧阳直一笑: “亏得你这心思颇细致,早就留意这些。” “不留意不得行,如今乱世,功名都是马上取,我这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多动动心思……” “想要功名?好啊,回头随我去拜见世子,我来保你。”南离心说这回有谱了还真得如慕天蚕常说的:许你个大大地官职,反正自己不出血。 欧阳直这时反倒以一种自家人的语气,小心地提醒赵南离: “赵参戎,这世子是位女公子,您看不出来?” “我知道她是女的,你敢说出去我杀了你!”南离依旧笑眯眯,可是说最后一句却转头盯着欧阳直的脸,眼带杀气。 欧阳直吓了一跳,赶紧表白:“您老放心,吾绝不说,就怕还有人看出来。” 可被欧阳直这么一说,一时间南离竟气急败坏,阴恻恻地训斥道:“除了你这乡试头名的,谁看得出来!?” 转念想想早晚要寻个城池安身,南离恶狠狠狞笑:“对了,回头你教教她,怎么能摆出个世子的谱儿。 “要得要得。”看着南离平日英挺儒雅的面容为这事却鼓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欧阳直有些后悔自己留下的决定,不自觉的连说话都是乡音出来了。 见欧阳直小心翼翼、嗫嗫嚅嚅的样子,南离刷一下恢复了平日温言雅笑的嘴脸,又换了个语气,半开玩笑的问他: “你怎么……终于有了决心要跟着我们走?不怕我们如摇黄贼一般的?” 欧阳直这回却没半丝犹豫回答得很是果断: “你不会滴?吾看得出,你是要做大事滴?” “嗯?怎么看出我是要做大事的?”这一下南离可好奇了,比之听他讲述眉、邛、雅、黎的地理还要认真。 “您不好色!” “不……好色!?”南离听了忍不住眼皮一跳,心说这算特么什么能耐,莫非这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在变着法儿骂我是太监? 其实南离这时还不知,欧阳直所谓的好色可不是你赵南离所知的搞搞破鞋嫖个娼养个小三啥地,贼头子们那是实实在在的三千后宫,而且都是强掳良家。 欧阳直别看手无缚鸡之力,可是精明得很,他一来山寨就看出那个所谓的世子其实是个小姑娘,至于那几名太监,有那么三四个分明就是少女,依照往昔所见,这些女子男装打扮,被围护得妥妥帖帖,定是山寨首脑的禁脔。 元老爷子年纪大了,又是个饱学端方的老乡绅,按照贼寇的常理自然就是武夫南离的所谓后宫。 就如他在行十万呼九思营中所见,抢来的年轻女子按照年纪容貌,上佳的要层层上贡,因此不说张献忠的后宫行军时都锁着三百佳丽,就是呼九思一样也是姬妾成群,连下面的小头目都要坐拥十个八个的良家女子。 而欧阳直能够在行十万营中得以活命,也是亏了呼九思的一房受宠的姬妾所救。 做土匪是为了啥,不就是抢钱抢粮抢娘们,在这惟力是视的乱世里快活一时就是一时。 这些贼寇不消说了,清军屠城抢掠,把妇女一边蹂躏一边掳往他处发卖也也不消说了,就是这如今还自称大明正统的南明官军正兵,每到一地就大索钱粮、妇女,为将为弁的哪个不是妻妾成群,而其中又有几个是把良家明媒正娶,还不都是抢来的逼来的依附者贡献来的。 因此通过宝和寨这两个月的所见所闻,欧阳直先是暗中腹诽:二十三岁的赵南离洗干净了白白净净不长几根胡子不是太监就是欲做一番大事,要不怎么对那几个小小女娃儿礼敬有加? 后来见他带兵出去几趟回来都胡子拉碴的,欧阳直更加断定,这个赵南离不是太监,看向他这小帅哥时眼神犀利从不暧昧,更不是龙阳君,而是要做一番大事的! 第四十章 色戒 这时安排向川西探路,本来欧阳直手下有个伴当是西川人氏,但韩羽不带,打探这路事必得要可靠之人,在韩羽看来,除了跟着赵大哥从西营带出来的川兵老兄弟,没一个可靠的,连同那个大嘴巴喋喋不休的张翦。 于是次日一早韩羽只带了两名兄弟扮作猎户——其实也不用怎么特意扮,这是他们这些时日的本行——简单收拾行装上路,赵南离则率大队返回宝和寨,临行又细细叮嘱一番后,与韩羽约期十日,若半月不返则南离即再行派人。 南离带着大队人马夹带着欧阳直主仆一行,去而复返回到山寨时,山寨有人接应不说,元辰等乡绅一见欧阳直又跟着回来了,都心领神会的也不多问,却分外高兴,热情地招呼这直娃子。 朱媅媺为首,左右元辰、席知礼两位乡绅相陪,再侧就是天残地缺哥俩挺胸拔脯护卫,一行人兴高采烈地来迎南离,南离向媅媺恭敬行礼时想起日前欧阳直的那番话,看看毫无顾忌手舞足蹈地亮个相受南离揖礼的男装少女,忍不住就往那难掩隆起处瞟了一眼,然后就很是无奈:大庭广众之下的,穿帮不是早晚的事? 除了元辰、欧阳直这等精明的,天残地缺哥俩这等糊涂的,看破不说破的大有人在,也无非是畏惧南离手中的人马罢了。 赵南离暗自叹息:就换个地方也罢!弄个像样的所在,可不能再任她这般没收没管的到处闲逛了。 “参戎鞍马劳苦,为资慰勉,今日罢朝后就于予之居处,赐膳!”媅媺把手一招,得意洋洋间架势十足。 “多谢世子!” 二人假模假式把宗室亲王爱才惜将的把戏做足之后,媅媺自行回去,南离则先与元、席二位老爷子相谈半日成都附近的消息见闻,二老不住摇头喟叹,感伤不已:“好好的天府之国,今日竟成人间鬼蜮。” 到了晚饭时分,南离辞了二老,前往朱媅媺的内殿——与南离居处相邻的那套茅屋小院,去领受世子恩典——赐膳。 其实就是俩人面对面啃野菜饼子,加一碗细面野菜糊糊,多撒了一小抹盐,这趟南离行得急,可没带什么猎获回来。 媅媺的说辞用个赐膳而不是赐宴,就是为了单独与南离对坐,不必元辰等人参予。 二人行过礼,南离谢了座,于小太监眼前把一干礼数周全过——这是他立志入乡随俗的琐事之一,就开始呼呼噜噜干饭,也不抬头,半晌不说话,看得媅媺着急,圆乎乎的小脸上,连小巧的翘鼻子鼻翼两侧那几粒雀斑都跟着南离的哧呼声抖了两抖。 “小赵,你说噻?” “说?说啥?”南离既不抬头,也不怕世子问他不敬之罪,俨然似把乱世军阀之气概学个十足。 “要往哪里去噻?” 南离这才抬头,吐口气:“我想了,还是不能急,这个世子的名头露了出去,早晚要被清兵来剿,若是明军来了,还好些……” 不想才说到这儿,朱媅媺就怒起来,小胖手还“啪啪啪”拍着树皮都没剥的破木头桌子: “好个铲铲,我冒用世子金册,宗人府拿了我问罪幽禁,或者赏赐勋臣,我怎么顶?” 南离啃着野菜饼子不由啧啧赞叹:“不简单啊!还没咋样呢你这就把两头都得罪了啊?”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俩!”媅媺急忙用小手来回比划着纠正南离的说法,又隔着桌子探身向前: “不是两头,是三头,还有张献忠,不对,四头,还有李自成,不对,还有摇天动……” 看着朱媅媺张惶失态的样子,南离呵呵一笑: “行啦别数了,张献忠死了,李自成早也已经死了……” “死咯死咯,爪牙还在,我听元大爹说咯,一只虎,那个李自成的侄儿,受了招安,在湖广打仗。” “那张献忠的四个干儿子都逃去咯,不定哪一日再反扑出来!你要招兵,护驾啊!”朱媅媺说着还噗噗地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护驾也得先有个窝,要不招了兵拿什么养?” “你这趟出去,是找了落脚地?”媅媺说着话已喜上眉梢。 “倒是有些想法,不过……还要等韩羽他们回来有了信再说。” “你知道么,我可听你个欧阳说咯,清兵一退再退,一则吃不饱,二则在重庆吃了败仗。” “这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铲铲……” “咱不带铲铲说成不成……” 媅媺只好收声,又把从折上冠里掉出来的头发往回塞塞,很不满意地问道:“不说不说,你晓得重庆谁做主吗?” “不是一个姓朱的督师吗?主将是于大海、李占春。” “叫朱荣藩,姓朱,朱皇帝的朱,容字辈的,也是宗室。若我说,不是衡藩就是楚藩滴……” “啊!?宗室,宗室怎么了?” “天高皇帝远,这乱纷纷的年月,他一个宗室出来掌兵,安的什么心思呢?”然后向南离循循善诱地:“若是他把达子赶跑,收复到这里来,容得下我等?” “你们都姓朱,怎么容不下了?” 媅媺很是不满南离的东拉西扯,嗔怒道:“冒称世子,要拿我问罪滴!你,你愿意去给他当官?” 南离冷笑摇头。 朱媅媺继续拍着自己的胸脯,走来走去地劝说赵南离:“就是的嗦,你要拿个出路,要拥戴我,拥戴我监国,监国就得有兵将。” “要不然,呵呵,蹇佬儿可说咯,他是云南人,识得去湖南的路,大不了我把金册一扔,去投皇上,这儿做下的事谁个也不知晓,到了湖南、广西那边,也能混个温饱奉养,再嫁个勋镇,吃穿不愁!” “要不,你送我去湖南?” “你想去?” “看你咯……” “你……” 朱媅媺一句话噎得南离无语:这年头从这里去湖南去广西,可不是有高铁、高速,全靠两条腿,走不走得到不说,有清兵摇黄贼不说,只怕寻不到粮自己先饿死了。道路遥远、前途难测不说,就是投了如今据说在湖南的永历小朝廷,那小朝廷能供养朱媅媺?能令赵南离尽心效力? 太监蹇安泰确实是云南人,入宫后在北都京师宫中当差,被派往蜀藩王府做事之前还曾多次奉使赴桂、赴滇,与原本的桂藩、黔国公沐家都有过往来,因此提出投奔朝廷也是应有之义。 令南离心中微微不快的是,就是在这假世子朱媅媺身边,日子稍稍安定也生闲言碎语。 可是南离在朱媅媺面前不露声色,顺过被这丫头噎的一口气,反而接着着这话茬儿淡定地反问: “既如此说,你个女娃儿,做什么不好?成日里监国监国的,好好嫁人过安生日子不好么? “过安生日子,怎么过?去哪里过?” “……”一下就把南离问住了。 “自小看着我娘过的日子,我就下了决心,得了机会,我要做男人!”朱媅媺说着又一拍桌子,这席地阙的做工糙些,被拍的一晃,朱媅媺却还在张牙舞爪大呼小叫,声调越来越高,嗓音也越来越尖,几近露出本嗓了: “这般的天下,朱家有骨气的男人都死绝了,我,朱媅媺,就要让他们看看…… “行了,小姑奶奶,你别跟杀鸡一样的叫好不好,旁人还以为这边怎么了呢……好好好……”朱媅媺大呼小叫地抽风把赵南离整的也是无奈,只好安抚: “立了州府,真就拥你做监国又如何!” 媅媺这才满意,收了手舞足蹈的小胖爪子,把一只小胖手背在略显宽松逛荡却不敢紧勒的后腰,另只手抚着瘪瘪的肚腩,挺胸叠肚摆出一个小王爷的架势,才满意地点头: “这就对咯!”然后来回踱了几步,回到自己的新木椅子噗地坐下,探头过来鬼鬼祟祟地问南离: “哎——谁个向你说的去川西?” “是那个欧阳直,这个欧阳直别看胆小懦弱,却很有才干,对两川的风土、地理都装在心中,而且过目不忘的,难怪到了哪边都能混个幕僚。” 不过朱媅媺却另有视角:“那个欧阳,挺俊的哈?” 被媅媺这么一说,南离分外地没好气:“你喜欢?送给你做面首。” 南离本以为这句离经叛道的风话会激怒朱媅媺,不想媅媺把小身躯一仰靠在破椅子背上,哼了一声: “得了,这般乱世年景,靠着小白脸,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呢。” 这些不由得令赵南离刮目相看: “你这……居然还有几分见识?” 朱媅媺又探身俯在桌上,不怀好意地向赵南离道:“还得是你这大白脸可靠些呢……” 南离:“我特么……” 结果媅媺眯着大眼睛,又关怀又诡谲地打量着南离问道:“你身边也是要人伺候滴,那些娃子粗手大脚,我把蓝罐儿赏你如何?” 蓝罐儿就是媅媺身边一起被南离救出来的宫女之一,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甚是乖巧听话,对媅媺很是忠心。 “赏我?不必。” “为何?” 南离没好气地冷笑道:“戒了!” 第四十一章 纪效 南离不是不知道朱媅媺这小丫头啥意思。 这年头所谓的伺候,可不止洗衣做饭,那是全套的陪伴,而且生杀由己。 对了,还不耽误将来明媒正娶的正妻,正妻还得欣然接受之前的一切,简直是渣男的天堂。 媅媺也晓得自己如今除了金册狗屁没有,啥都得倚着南离,身边的两个随身宫女、两名被救良家少女就是手中唯一的资源,怎么赏赐应用她可拿捏着呢。 南离岂不知这里有媅媺的试探之意,这位小郡主年纪不大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当然仅仅是某些方面,可鬼着呢。 但他根本就不在意媅媺的这种鬼祟试探,因为不止自身的道德观念不允许自己随便面对一名少女,更要紧的是,他是被另一件事萦怀在心,难解烦闷,压根就没那心思。 在南离的思想中,早期还有着穿越而来、舍我其谁的气魄。 可是跟着西营滚了一个多月就傻眼了——自己那些超越时代的本事没个毛用:无人机打击、制导弹药没处弄,退一万步整个后膛枪你还得有人会给你镗来复线、做子弹底火、先发明雷汞,他赵南离可不是万能的精通百工什么都会,还带着百科全书随时备查。 结果在山寨的日子里他一边操练自己的兄弟,一面翻腾自己的知识储备,最终发现,过去最不为自己所重视的一门课程才是最有效的:那一门叫做军事辩证法,也就是俗称的教员军事思想。 当年在开这门课时,授课教员苦口婆心,结合了许多创业惟艰艰辛百战的战例换来大伙的头昏脑涨,最终到这时他才深深领会,一切为的四个字:以劣胜优! 为什么当时一起的同学们会觉得头昏脑涨,甚至有的觉得学这个……嘿嘿……过时了,也为的这四个字。 不怪他们,南离这一代人就没见过以劣对优的阵势,从来是以优对劣,而且全方位无死角的以优打劣。 因为南离穿越过来之前的那个时空里,在蓝星也只有一家有资格在对上华夏时才勉强算得上是以优对优。 元辰老爷子与赵南离倾谈过后,南离的思想受到影响,确实生出了在这个时空位面干一番事业,救万民于水火的豪情壮志。 这是一个来自于人民军队大熔炉锤炼出来的战士的基本道德素养。 可是该怎么干? 发明跨越时代的武器、战术去碾压敌人? 生产力适不适应不说,他赵南离怎么可能掌握着从炼钢铁到造弹药的全部技术? 就是想拿自己的思想去指导别人,也得找得到能理解你的思想并掌握一定技术的人手。 如今的两川,想找够能使好牛种好田的人都难。 元老爷子爱读的《孙子兵法》有言兵者五事:道、天、地、将、法,南离则由此而总结了道、势、术三个字。 最现实的做法,毫无疑问,只能是实事求是的结合眼下的现实,从而用一个先进的思想来指导自己的行动。 实事求是、因地制宜,这就是自己的道。 其指导思想只有一个:辩证的灵活的不本本的军事指导思想 而有效手段也只有一个:人民战争! 这是贯穿人民军队创建直到星辰大海时代的核心思想。 说到势自然就是天下大势。 清廷薙发易服、屠城抢掠的暴政不得人心,反清势力四方蜂起。 如今清兵前力已尽、后力不继,势不能穿鲁缟,朱明这杆大旗,扛起来就会最快见效,而自己手中有媅媺,管着真假也是个抓手倚仗。 抗清复天下,正在此时,这就是天下大势。 道有了,势来了,术在如今就合上了这四个字:以劣胜优。 兵势弱小,是劣势,训练不精,是劣势,衣甲器械不全,更是劣势,因此能做成到哪一般,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真正能给自己作为参照来掌握术这个层面的,只能是当下现有的技艺,比如纪效,以及掌握在寻常百姓手中的种种日常应用的技巧、本事。 好比宝和寨就是一小块土壤,他扎进去了才能安身喘息,今后想发展壮大,必须得有更大的一片土壤,扎进去,生根、壮大! 因此,他也才更加认真地从学会、做好一个土着做起,包括元辰、席知礼、欧阳直等待人接物的诸般礼节、习惯,这事不丢人,跟着自家祖先、先人学做人有什么丢人的? 于是南离趁着回宝和寨等韩羽消息的这些日子,在忙活两件事。 首要是学用纪效,束伍编成。 学纪效不是硬搬,他得结合自己在这一时空过往的见闻,先来彻底地了解一下这个时代的军队是怎么回事。 有四乡逃入山中的流离难民投奔,此时手头兄弟有三百多人了,被分作三个哨队,张翦、大个子、刘斓儿各掌一个哨队。 还有一哨做自己直属的小队伍,主要是宝和寨少年组成的,韩羽回来时就是韩羽掌握,相当于自己的直属队。 其实这个哨队编制就是与他心目中前世的连队差不多。 结合在西营的短暂经历,又通过欧阳直、谭绍扬了解如今的南明官军、清廷绿旗,他已经基本搞通了这时候各方的大致编成,再结合阅读纪效,对于如何编制自己的队伍心中就有了一个大致的谱儿。 因此是于四乡来投的数千百姓的男女老幼中挑选志愿从军求活路,且身强力壮、有些特长的才组织了这么三百多人。 又因地制宜,结合手中现有简陋刀枪器械,哨下设队,相当于排,队下有甲,相当于班。 其实班这个称呼这时就已经有了,但为了使自己彻底融入这个时代,南离基本摒弃了曾经惯用的称谓,真的就使自身渐渐变成了土着一般。 分派木牌、短镩、竹枪、梿枷之后,一队之列阵,就是牌镩一层、竹枪一层、梿枷一层、简陋的弓弩一层。 好在人少,而且山中百姓多少有些使用寻常兵农两用器械的武艺基础,操练配合又是南离亲自带人摆布,日下来束伍后的队伍操练起来的阵势就有个齐进齐退的雏形了。 再有一件要紧事就是南离要以身作则,校场为范,临阵当先,就必得认真总结练习自己的应用武艺。 武艺者,武学技艺也。 令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事情上,他险些走了弯路。 第四十二章 枪法 南离为着调配整理队伍,除了早操晚课,并无过多闲暇练习武艺,这日得暇与张翦各持一根长杆,就要于晒场走上几趟。 赵家坝赵老爷子一直在旁观瞧,越看越是面色失望,不住捻须摇头,口内还喃喃叹息着,若是凝神细听,就知他说的居然是: “赵家子弟,居然在长杆上被张家子弟占了上风!是可忍孰不可忍?” 嘟囔得不能自抑,就向南离叫一声: “南离小哥,你随我来。” 南离还不明其意,但被长者召唤,又一时输得无趣,正好就坡下驴,先随赵老爷子去,张翦则在原地得意洋洋,也不给南离留恋,直向一众兄弟炫耀自己的枪法出处。 这边南离跟着赵老爷子三弯两拐,就到了赵家坝一众乡民聚居的茅屋群落,到了一处略显宽敞的茅屋正堂,赵老爷子把南离引入,此时屋内并无旁人,赵老爷子陡然向南离沉声低喝道: “叩拜先祖!” 南离打眼一看,正堂正中供着一众祖宗牌位,其中正中最大最庄严一块牌位,上书:先祖汉顺平侯赵公云之神位。 这一下南离心中就是一凛:这是令自己拜祖先呢。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是赵子龙的后人? 这么疑惑之间,南离可不敢怠慢,赶紧跪下,恭恭敬敬就把头叩下去。 赵老爷子不说话,南离也不停,直到赵老爷子连声道:“够了够了……”南离才起身。 “六合枪法,相传乃精忠岳爷爷,合西楚霸王、季汉恒侯、大唐罗氏、五代铁枪王镇恶之法,又采大宋杨家梨花枪、高家阴手中平之长,才创出六合之法。” “惟独我赵氏子龙枪法不传,可知为何?” “晚辈不知。” “子龙枪有不传之秘,与诸家皆是不同,外界妄称其法,皆似是而非不得要领。” 然后赵老爷子气急败坏地指着门外骂道: “那都是假冒的。那些瓜娃子!” 骂毕了喘匀了才向南离正色道: “今日见汝练习,不敌那张家小子,实在不忍卒观,若欲胜之,非赵氏秘法,方可破掺杂了张家蛇矛之技的六合枪法。” 这时南离都听傻了,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居然都牵涉到千年……不,两千多年前的门户之争了。 难道张三爷与赵子龙在枪法上争过高低?那马孟起怎么算?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却听从赵老爷子的摆布,恭恭敬敬地拜过祖先后,就随着赵老爷子来到房后空场,这时四下无人,赵老爷子操起一杆丈八长杆,向他传授枪法。 本来赵南离被这架势唬得以为传下来的定是一套艰难繁复的不传之秘,不想没半日呢,到午饭前赵老爷子就教完了,南离也学会了。 赵老爷子看南离演练一番,不住点头赞许:“此子聪颖过人,赵家秘技后继有人了!” 南离却心中苦笑:“就这么八个势子,招数简单,还用什么聪颖过人的来学,没半日都会了。” 于是南离苦练三日,三日后又与张翦于晒场放对,当第五次被张翦在肋下捅了一杆子后吃痛坐倒,张翦则不留情面地欢呼大叫: “我又赢了!” “赵大哥,你这枪法不顶得。” “若我说,是你那步法也顶不得,看我这,鸡蹬步,半弓箭步,你一个马步桩子,怎有我进退灵活?” 南离面上不显,心中暗自叫苦:这特么什么秘技啊?还不如我当初用西营乱学来的几招扎枪加个刺杀操,就时不时把这货逼个手忙脚乱呢。 但他知这是保命的本事,就吃了教训也不敢懈怠,叵耐赵老爷子传这本家秘技,分明不顶用啊? 他抱着怀疑,就找来入了营的几名赵家子弟询问,不想赵家子弟纷纷嗤之以鼻,碍于长辈的面子,不敢胡说,有个岁数小却辈分高的,平日大家茂丰冒风地乱叫他不在乎,这时却毫不客气,直言道: “我侄儿这辈子就抱着子龙大枪的什么顺平八法不放,可在乡场较技却从未赢过,若我说参戎啊,您可甭练那个了,没用!咱这还有据说是当年的步槊操法十三势,蛮顶用。” 就这么步槊、马槊疑疑惑惑的要放下不放下的时节,这日元老爷子给南离送了一匹马来,张翦牵着,引南离上马遛马,为南离讲解骑马要领,又要演示一番他最得意的马上战技。 张翦骑那匹西营带下来的驽马,与南离马打盘旋,回寰演示,南离这里细细观瞧、认真记忆,随手提起长杆,不觉间就在马上挽了一个子龙八法的简单起势:穿针。 子龙八法有:穿针、引线、长松、风起、过水、跳涧、空营、败势加回马,最后一招败势不全,据说丢了半招回马枪,若是全的又称护幼主,或称单骑救主势,为的后辈感念记忆当年长坂雄风。 这八法练时都要站马步桩,进退也是直进直退一条线,简单又没什么变化,却练的别扭用得也别扭,往往比校时一个出枪就被张翦捅翻。 可是这时挽起穿针势一提长杆,座下马向前一走,南离就心中一动:怎么这么顺手。 往日马步起势而别扭的招式这时竟如此顺滑,南离这时才陡然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八法没错,是后来人练错了? 南离精神一振,抖起丈八的大长杆子喝一声:“来,咱俩再练练。” “您这还没学会走呢就要跑?” 张翦哈哈大笑一声,满心的不以为然却拗不过南离,吩咐两名兄弟就近看着,南离一旦落马赶紧救护,可千万不要因为马惊了而受伤。 不想二马轻轻一过,南离一下就把破棉胎包头的杆子头捅在张翦当胸,令之险些落马,亏得他骑术好才稳住身架。 这一下张翦可不干了:“哥你这是误打误撞,再来!” 再来就把马催起来,马快了南离使出个跳涧势,一枪杆就把张翦抽了个人仰马翻。 可到底张翦马步功夫纯熟,加了小心后还未精熟的南离自然不是对手,然而再来哥俩就都不敢练了,南离刚学会骑马,怕落马伤人,不过这几下张翦也看出门道了: “哥,你这日日练的怕不是马枪法啊!” 就这么来回没得几趟,到这节骨眼上,其实赵南离也摸出门道了。 基本上可以断定,所谓的秘传子龙枪顺平八法,根本不是大路货的步兵长枪战技,而是专门马上冲锋突刺的马上绝技。 就这么八个势子,势势出手无回,马越快,威力越大,一下就要挑翻一个人的,绝不拖泥带水,舞花恋战。 难怪在步下要只扎一个马步将一个个看似简单的势子来回练习。 南离这边早晚练枪,白日张罗军营束伍整备,忙得无一丝闲暇,元辰、席知礼二位乡绅也跟着帮忙张罗,朱媅媺帮不上什么忙不说,却不依不饶,又来搅合。 本以为为南离赏赐女子随身这事被拒绝后,媅媺只是说说就算了,不想只过了一日她又鬼其溜道地来用于操练的寨子晒场寻南离,这一回竟是商量为张翦、韩羽赐婚! 不过这个事南离可不好拒绝:安定人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乱世中的家。于是南离认认真真地与媅媺商量: “此事可议,可待韩羽归来,再行商议。然则先要征得人家姑娘的同意,否则岂不坑了人家,虽然乱世艰危,即便草草成章,也须得令人家姑娘有选择余地。” 朱媅媺掐着自己的细腰抻长了脖颈如同看一个怪物般盯着南离半晌方嗤道: “选择?” “同意?” “乖乖哟!” “好新鲜!”又手舞足蹈地教训南离: “我的家人,我说给谁就给谁,还做主!?我就是主!把我嫁人,我那黑心肝老爹会让我自己做主,还同意,还余地?”发泄一番最后眯起眼睛盯着赵南离因迷惘而有些瑟缩的眸子质问: “我说小赵,你不会是看好了嬛儿又不好意思噻,想给自己留下嗦?” 几句话就把赵南离噎个气结。 “你……!” 第四十三章 邛州 邛州知州程羡良已经连着几宿没合眼了,只落得眼窝塌陷、胡子脱落,本来中年发福的身躯如今几与城外的难民无异。 不为别的,只因他到任才半年,邛州就被蜂起的土寇搅合了六个月,更甚的是,如今被转徙而来的两股不服王化的大寇围了城。 好在二虎相争,一时难分高下,一时还无人上来攻城。 但就这么着,城外这最大的两伙土寇在那里厮杀对峙也已经一个来月了,搞得邛州城里不出外不进。 程羡良年才四旬,本是徽州人,属家室殷富的徽商出身,他这被寄予厚望的顶门长子在徽商老爹的铺排下走上了科举之路,一半苦读、一半捐纳,从庠生、举人到拔贡,一直是乡里眼中的功名士子,只是比官宦世家到底差了一层,因不得空缺,多年未仕。 甲申国变,南都弘光即位,一直不得补缺而从未出仕的他居然被拔举做了湖广辰州府黔桂交界处的麻阳知县。 阖家且喜且忧之下,他不舍放弃这个苦盼多年的机会,便不顾山高水远,一路数月,千难万险,好生不易终得到任。 上任没过半年,又从湖南被拔到贵州跟从川陕总督樊一蘅,备选入川恢复,并被委派遥任做了邛州知州。 这年月为南明做官,不仅不得半分升迁之喜,他一个没有圣恩厚底的新官到了人生地疏的西南,更无心蹭蹬,又为樊一蘅以忠节大义勉励一番,只能硬着头皮去接受未卜的命运,预备取道叙州赶往邛州,携眷赴任。 当时的邛雅一带,正被占领了大半个西川,于成都立国大西的张献忠派遣艾能奇攻陷,这时还只能耽在遵义,等候官军恢剿得手后再行赴任。 去年开春各路明军开始反击西军后,樊一蘅总督大帐移驻叙州开府,程羡良随营,在叙州因战事又耽搁半年,只能暂时在樊一蘅的幕府帷幄中充个打杂。 其时邛雅当地拥明武装范文光、刘道贞、郝孟旋等被艾能奇击败,明军一时复邛无望,各屯洪雅、荥经,曹勋为了躲避被杨展击败后从嘉定绕路雅州退回成都的刘文秀、冯双礼,也是在大渡河一线坚壁不出。 直到杨展于彭山江口击破南下的张献忠大营,西军被迫北上,放弃整个西川,各路明军才开始趁势搜剿各地西军残余。 因路途阻隔而一直候在叙州,随伴总督帷幄的程羡良这时发现了事机,向樊一蘅请命后,由被叙府派遣的一位滇地出身的标将率兵护送,循着上川南剿抚总兵杨展的恢剿路线,竟抢在逡巡观望于黎、雅的范文光、曹勋之前,兵不血刃地进了邛州城。 然而,待他终于战战兢兢进了邛州才知,张献忠过后,成都及附近州府已经成了怎样的一个烂摊子。 不仅属地破败,进城还没得一个月就被前后脚赶来的洪雅、丹棱、名山的各路土寇搞得辖境烽烟四起,政令不行。 到今日看着城外蚂蚁般的流民土暴子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得大叫其苦,这才真个叫看人挑担不算难,自己挑担压断肩。 邛州说来虽是一个行省直州,其实只有一州两县:邛州本州州城加大邑、蒲江两县。 一州地域不广,就连州城城墙也不过高二丈、厚八尺,是个内地小县城的规制,却是往朵干、乌斯藏两宣慰使司等吐蕃地域茶马互市的通道。 因为就在成都府城之下百数十里远近,除了地处茶马古道之端,往昔太平时节在整个西川也并不起眼,只是一个人烟并不稠密的小州。 本州编户十里,大邑七里、蒲江五里,到如今也逃剩得连一半都没。 本州户口不多,又逃散过半,昔日成都府难民也多是经此逃避黎雅,不想到了今日,程大老爷一到任,也不怎么就如同小蜜蜂闻到了花香、苍蝇子闻到了花翔,无数难民却自四方涌来邛州聚集,更逗留不去,似避难,似作乱,竟令无人属意之地陡然成了香饽饽。 随着难民涌来的就是漫山遍野的土暴子,令刚到任不久的知州老爷本来还想把难民救济起来编户入册的壮志灰飞烟灭,只能先急急忙忙地招呼随行武弁、摊派城中丁壮守城。 今日这时节,师爷蓝慕云、护送滇将新委本州守备都司张应兴正一起陪同着担惊受怕二十余日的程大老爷,强撑着官架子在城墙上巡视登埤守卫的州城军民。 二十几日下来啊,他这心可一直提溜着呢,能不脱相吗。 一同到任的本州守备都司张应兴行事稳妥持重,早已经看出了眉眼高低,连日来除了措置守城,还连番安慰程大老爷,这功夫扶城垛指着城下正在对骂的两伙土寇,也是还在解释安抚: “土寇虽众,尽为乌合,除了各自两伙领头的,其余多是起哄的难民。连续数日了,两边聚众厮斗,都是首脑带着心腹相斗,一旦见血就一哄而散,再散而复聚。” 程大老爷看得牙疼,哼哼着骂道: “这是还未分出胜负啊……这些土暴子,砍头不要命,悍不畏死的……待分出了胜负,不是就要回头向我等开刀,那时州城岂不危矣。” “大老爷说的也是,然贼寇乌合,不通城池攻守之法。只须我等严密守卫,昼夜不休,贼寇攻拔不下,不能久待,必然散去。” “不能久待,快一个月啦……那边在干嘛?修茅厕吗?”程大老爷指着远处那边正在不辞辛劳搭建茅屋的土寇们问道。 师爷蓝慕云也看得忧心,建议道: “都司大人,我的应兴兄弟呀,你在滇边备番多年,又通晓兵法,此时何不趁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之际,趁机带本州兵马杀了出去,杀散贼兵,岂不更为上策?” 对师爷蓝慕云,张应兴只能无奈一笑:“咳咳,这个……这个……”又向知州程羡良一抱拳: “如今入城一个月了,大老爷您也知道,本州现收兵马,多是老弱之辈,实在不堪浪战,登埤壮丁,又不敢出城,末将自带兵马只有三百,还是谨守城池、待敌自溃方为上策。” “蓝先生,莫多言,还要看张都司的摆布,我们如今都在一条船上,若有破敌之策,怎会不用起。”程羡良止住了师爷,毕竟如今能倚靠的只有这位同来的都司了,不过转头又想起件事来,问道: “往眉州、雅州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吗?” “眉州的不见回信,雅州道路被土寇乱党所阻,送信人都遭了难。那便是首级,被土寇扔上来的。” 程大老爷顺着张应兴手指一看,脸上突突地一哆嗦。 “已经五日了不见音信,杨总爷也该得信了,怎还不见兵马消息。这这……好生抚恤安葬啊……” 蓝慕云替自家老爷着急,对这些武夫兵油子之为一个个的很是不满,程羡良向他摆摆手,问他: “唉!前日寻来的那内江小哥在哪儿?” “尚在馆驿未走,听他言语,明日就要辞行返程了。”师爷回禀毕了,然后又试探着向程知州问道: “东翁,世子若真的在彼,只恐不是小事。” 程知州先看了守备都司张应兴一眼,叹道: “世子落难,身边也只有数百兵马护卫,不去眉州投杨总镇,却要来这小小邛州,那不是……唉!” 下话不说,师爷自明其意,如今达兵就在上面的成都府城里,真弄个宗室来这边,乱民不去达兵又来,那不是雪上加霜。 这么说着来自徽州的程羡良就想起一件江南旧事,容色一凛又道:“如今天家子弟流落四散,莫忘了南都王之明一案。” “在下省得,那日老爷问话后,在下相询得城中绅矜耆宿,内江元辰、广安欧阳直,俱是西川士林有名望的人物,如今都在那边帮衬,自是无假的。” 程羡良望望城外远处正在搭茅棚的土寇营垒,暗自咬咬牙最后一跺脚:“也罢!就把那小哥儿,速速带来见我。” 他这时胆战心惊地暗道,真有几百兵那也是兵啊。 蓝慕云接了令,催一个衙役去跑腿,不想没多久这衙役就跑回来禀报: “回大老爷,韩家小哥儿已经走了,人去屋空。” “可留得什么信件……字条?”这一下倒把程羡良闪了一下,反觉失了一个大宝贝一般。 衙役当地人,你来我往的各种老爷见得多了,也不管这位老爷咋想的,一拨愣脑袋:“呃……没有。” “哎——呀——!”程羡良站在城头望着城下只能跌脚叫苦。 在旁的蓝师爷心中就有些埋怨老爷:还不是您当时看这仨小伙子破衣烂衫没卖相,几句话就给打发了。 第四十四章 封赏 此时的韩羽,已经早就急急奔走在返程的路上了。 为什么,因为他觉得不能再行耽搁,眼前的邛州恐怕就是赵大哥与那位欧阳先生口中所言的最好时机。 驻雅州副将曹勋、驻荥经监军道范文光,又因坐失事机,被从叙州奉命远来的程羡良抢了先。 大西军窜逃后,明军先复成都,随后清军自保宁南下进据成都,杨展退回嘉定,曹勋更是直接缩回雅州。 清兵主力向重庆攻打,这边派出兵马护送一批投敌的士人来收眉邛雅黎,来邛州这边的一小撮绿旗守城兵护着的清委知州,半路就被乱民吓了回去。 而程羡良最得意之处就是本打算逃亡雅州时被守备都司劝住了,得以坐在州城至今。 嗣后上川南剿抚总兵、见驻嘉定、左都督杨展意图向邛州派兵,却因主力与清军于成都南线反复搏战以至相持,又有眉州乱民乱兵争斗未能平定而一时无法成行。 黎州总兵曹勋则拥兵雅州,再也龟缩不出。竟把无兵无将的邛州做了挡在雅州前面的盾牌。 如此还则罢了,程羡良一旦进驻邛州后,这就近的勋镇不顾土寇四起,缩在雅州的曹勋还要向邛州派夫派粮,守住眉州的杨展也向邛州征派耕牛种子。 成都府逃难百姓,本来多是还想向西南逃入雅州,却被曹勋的征派拉夫、蕃兵打粮搞得怕了,又大批地回流邛州寻安身之地。 有言:宁遇恶虎,不遇曹府。 因此至今还是代表明廷行在的川陕总督樊一蘅原本委派的这位程知州带着大邑、蒲江两县的少量官吏坐困愁城,六神无主、四下不靠。 其实也怪韩羽他年少实诚,程知州问他有多少人马,他也没撒谎,只颇为自豪地说赵参戎手里如今已兵马数百,宝和寨四乡壮丁上三千。 要按老丘八说话早就吹兵马上万了。 于是九日后,韩羽带着两个同去的兄弟就赶回宝和寨来了。 南离一见到风尘仆仆赶回的韩羽分外高兴,先不说带来什么消息,就是自家兄弟平安归来,已经足够令人欣喜。 韩羽这少年话不多,却非常有义气,南离当初出世第一件事就是救他,自此也就把南离做了亲兄长般看待,平日不若张翦那般爱咋呼,可是一旦有事就冲在前头,而且这少年性子沉稳,行事妥帖,颇令南离放心。 因此如果不是有要紧事,如今南离已轻易不会令他离开自己身边,南离的长远打算是令韩羽带着一众宝和寨少年做自己直属亲军。 这时再一听韩羽带回来的各方面的消息,简直是意外之喜,又隐带意料之忧。 欧阳直果然说的不错,邛州状况远比成都往东的东川一带状况更好些,起码有人……兼且如今清兵不仅没有进逼,也并未被哪个勋镇占据,官吏还是大明朝的官吏,而不是哪个军阀委派的附庸。 况且真的如欧阳直所言,成都府等地难民逃去眉、邛、雅、黎的甚多,不过……虽然甚多只怕都被土寇们圈拢胁迫了去。 “那些土寇是如何光景?”南离与欧阳直一起听毕了,就先问起这件事。 韩羽喝够了水,答道:“回来的前日,我偷偷混进那些土寇营中去探看,看到尽多是被裹挟求活的乡亲,被裹挟成了土暴子就不事生产,过一日便算得一日,强壮的还可做贼,靠抢夺过活,只苦了那些妇孺老弱。” “两边都是每日里城外头扎营,白日里相互叫号厮斗,赌个输赢胜败,死了人便一哄而散去球,看那意思,还有些被裹挟的百姓与贼头子议论,都想着对方先攻城,与官府弄个两败俱伤,龟儿才好跟着捡便宜。” 南离一听这特么什么土匪作风,简直乱糟糟,眉头一动又问: “你看邛州城面对这些所谓的土……土暴子,能守得住吗?” “邛州还有些守城滴兵,而且城内能拉出来的壮丁也都上城去咯,据说张罗守城的张千总很是能干,不过……” “说是这么说噻,我看人心都已经散咯,知州老爷更怕的不行,只怕人家一攻城他哥老倌儿就先跑脱了去嗦。” “哦?那知州既然知你从何而来,又是何态度?”这才是南离最关注的问题。 “我觉着,有些看不起,又有些不信服,又不敢太放肆。” “嗯……”南离抱着臂膀开始琢磨。 “听城中百姓议论起,前几日里重赏之下派出几名衙役还有生员相公结伴往雅州、眉州寻曹、杨二位老爷求救,到我离开之时,也听不到半分滴音信。” “城池还可出入?”南离立时注意了这个细节。 “那些土暴子围城并不严密,进出都有道路,信该当是送出去滴,只怕是没人理会得。” 这时欧阳直听了插言道:“若是眉、雅二州兵来,只恐就不是这般态度了。如此说来,机不可失,兵贵神速。” “若依在下之见,须得请元老爷、席老爷,会同一众乡绅,写一封为世子的拥戴劝进文书,署好各自功名官职,以做前往交涉之据,参戎须得率兵先行前往叩关叫城。” “此事须得好好酌量。”欧阳直的提议正是南离心中所想,但是南离还有隐忧。 邛州的现状可谓意外之喜,而官绅对于世子的态度,才是赵南离意料之中的隐忧。 这时节的西川,先是明廷秩序崩塌,接着张献忠败亡,如今清兵强弩之末,于是各方势力乱纷纷你还没唱罢我赶紧粉墨登场,乱得无以复加,各个阶层各怀心思,赵南离这里兵微势弱,窝在一个小小山寨没人理你,等到你也想登台唱戏了,面对他们的各种人物报以什么心态才是关键。 南离手中没有任何强势倚仗,名头喊出去都不如那些什么铁脚板、草上飞的土寇吓亮,持一部金册的朱媅媺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法宝,但仅仅依靠这个?不行。 南离微微摇头,众人虽不明其意,也知他在忖度。 半晌后南离盘算一番,心中就有了成算底,令韩羽先下去歇息,又屏退众人,回过头先去寻朱媅媺商议。 不仅能不能入城要靠这位姐姐,就算入了城,今后怎么办,这位每日不消停的小姐姐也得继续顶着世子的名头起作用。 第四十五章 速起 可到了媅媺这边,赵南离才说得几句,她就又烦起来: “哎呀呀晓得咯晓得咯,个黑心肝老爹烦死个人嗦。”你也不知她是在骂南离还是在咒她那位死鬼王爷老爹。 “这是你我的唯一机会,你要晓得利害。”南离心中很是不满:这死丫头怎么不知孰轻孰重的? “跟个府里的老妈子一般地,亏你是个大——男人……” 媅媺还在抱怨,把大字扯了个长长的音,南离就有些怒意烦躁起来。 “说什么呢?” “没得,没得,那个欧阳,也赏他一个老婆……”于是媅媺赶紧收了脸色,又扯起有的没的。 “功成再赏。”南离对这种把大活人当做物件说赏给谁就赏给谁的做法非常不满,脸色上对此毫不掩饰厌恶。 “而且……老婆的事再说……”再一想起欧阳直自诉的经历,南离心道别坑人家女孩子,一瞥看见朱媅媺看他的那种眼神,只好解释: “你知道么?这个直娃子……他克妻,他命硬得很,若是再续还真得给他找个命更硬的。” 南离这番话令朱媅媺恍然大悟,不住小鸡啄米般点头: “哎,言之有理,对头对头、要得要得,蓝罐儿不要被他克了才好嗦,须得后山去寻王家婆婆为她掐算一番,得先看看这命数合不合得。” 好歹这么容了空南离趁机想想才又向媅媺道: “那个欧阳直你要现许他一个功名。”虽然邛州未往,但已经应验了其谏言,该当有赏,但南离如今实在也没什么可奖赏欧阳直的。 “翰林,许他个翰林。” 翰林能干啥南离不太明白,就问媅媺: “有没有那种什么都能说,又什么都说了不算,时不时打打小报告的那种?” “给事中啊!” 见南离茫然,就冲发了芽的窗户外叫声:“嬛儿,传召幕天席地两位爱卿!” 这般自然自信的口吻语气竟令在旁的南离有些不得不另眼相看而肉跳的感触:“这死丫头,发话下去开始隐含威仪了,假以时日奉之监国未必不可……” 天残地缺哥俩一来到,媅媺把事情一说,慕天蚕就是一跳: “就是兵二科给事中,不可给他吏科户科滴。” 于是媅媺得意洋洋地向南离介绍: “这是我的吏部主事,兼内江知府。” 南离对此不甚了了,无可无不可的,但看着这群拜揖行礼、舞弄“朝堂”、群魔乱舞般的男女,张大了嘴都合不拢,才升起高看一眼的感触立时摔落一地,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明智,心中只道: “这特么真敢封啊!这不是封,这是要疯啊……” 这还没进城池呢,所谓什么监国,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就先封上官许起愿来。 真若移营,先不说希望追随的几千百姓,就说南离精选的几百人小队伍,也不可能如韩羽只带俩兄弟一般的说走就走。 行军路线、休息、宿营,可能遇到的敌情,沿途水源、粮秣都要考虑到。 在移营的次序上南离则有一个通盘的考虑,与元辰、席知礼商议后才确定下来。 此时南离手中称得上成队成伍的满打满算不到五百人马。 委派大个子带着一哨百余人,会同慕天蚕的三百壮丁,带同一部分辎重,什么破烂营帐、锅碗瓢盆走在后面,媅媺一行人就跟随这一部在一起。 南离自带的八十名宝和寨少年有韩羽统领,张翦、刘斓儿则各统一个哨队。 此刻的哨队编成,以南离的束伍划分齐编满员,每哨五队,管哨一名,旗鼓、传令若干;每队五甲,队长一名,五甲四战一火,各自牌镩五名、竹枪五名、梿枷五名、弓弩五名为四战,又有火兵五名。 临战时一哨五队成线列单摆开,一队五层,五五见方为阵,管队统率,看旗帜听金鼓指挥进退。 每甲甲长一名,战士四名,其中牌镩第一层一甲、竹枪第二层一甲、梿枷第三层一甲、弓弩第四层一甲,最后火兵一甲则专司营炊搬运。 这样的两哨每哨队一百三十几人,加韩羽带领的宝和寨少年,三百颇有余,四百还不足,可是南离心中略略自得,毕竟这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马,亲自指挥着操练,虽然未经实战检验,但看起来已经颇像那么回事。 还要很要紧的一件事,通过调换、分派,元席二老又帮着动员全寨的百姓张罗,南离终于使谭绍扬把几百人的衣装统一成了一体常见的一个青灰色,士兵衣长三尺、管哨衣长四尺,一律扎布带、打绑腿。 一旦扎起布腰带在打上绑腿,再不合身的衣装,人也立刻变得精神利落。 全寨百姓又帮助把每个战士所有衣装洗净、缝补,可以打补丁、不能露肉,这是南离的最严格的要求。 在赵南离心目中,一支正规军队不该是肮脏破落、个个满身虱子,想那一时空里,当年有那号称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还带洗衣班呢。 如今这队伍一带出来——南离很满意:谁特么老埋汰我是政工干部不会打仗的? 预备行军序列是南离率本部三百人马先行,兼程急行至邛州城叩关,待入城后诸事安定即可迎奉在后与大队缓行的朱媅媺。 宝和寨及周边逃难的各乡各里数千人众,待邛州稳定后,可移驻邛州避难、开垦。 因为宝和寨这里还能保这数千百姓裹腹,完全可以秋收后再行移驻。 因军情紧急,兵贵神速,耽搁不得,议定之后,两三日里准备个八九不离十,南离即刻点兵,又把媅媺所在第二队做了分派,尤其对掌握二队壮丁、乡兵的天残地缺哥俩千叮万嘱,才带兵起行。 依照过去几番探路,以及韩羽来回掌握的路途,邛州到资简沿线一带的宝和寨有一条近路,可以绕过成都,行程近三百里。 走大路从成都府附近绕过去则有五百多里,大路好走,却是一条绕远的弓背路。 最终南离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确定了一个两头就近走大路,中段则走小路,既避开清兵又绕过华阳伯杨展所在眉州城的这么一个折中方案。 还是熟悉西川路途的韩羽在前带路,幸在一路无事,五日后赵南离便即先行带领本队抵近了邛州城池。 第四十六章 协守 七月十二日,邛州城下。 邛州城四门,城墙周一千四百二十三丈,高二丈,顶厚八尺,底厚丈二。 别看城墙不甚高大,四门的三层城楼尚各自完好,于当今东西两川实属罕见。 北门其实并无土寇骚扰,可知州老爷连城门都不敢开,就在城门上三层楼头的“北跨鹤雾”匾额之下问话答对。 城头上扶垛的一众人中,南离看得出来,城垛后小心翼翼,蓝蟒乌纱、略有胡须的是知州,顶铁盔、披绵甲、从垛口喊话的就该是韩羽口中所言姓张的那位守备都司,适才一直是知州在后捅捅咕咕,这位守备都司在前高声对答。 双方通过姓名、报过官职后,还亏得师爷蓝慕云缒城而出,城头将城壕吊桥放下,才得以到城下过了城壕,到南离这里互相面对面的联络勘验。 蓝师爷下城来过壕第一件事先勘验关防印信。 关防这个物件南离真弄了一个——是慕天蚕给搞出来真格的铜作虎钮寸半长方九叠阳文小篆印,你还别说,别看慕老三时不时抽风,但这玩意弄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而慕老三当时还叫嚣:“什么跟真的一样?格老子这就是真的!” 南离不知端的,见多识广的蓝师爷都没看出这位西充参将的关防有什么毛病,可见其功力。 印信文移? 没有,因为媅媺自己没宝,只有金册,不是不敢刻一个,是媅媺和慕老三都没见过蜀王宝、世子宝上是什么字。 但是有元、席二老联袂欧阳直及资、简幸存绅矜共同向程知州致意的书信,大意: “国之丧乱、万民涂炭,万幸天不丧明,怜眷太祖子孙,世子流落民间,金册为信、刺股为记(反正媅媺的大腿也没人敢翻衣服去看),为宫中诸位公公护持而至,当值此事机,勠力同心、拥戴天家至亲重藩,兴兵平乱、恢剿两川,此乃两川军民同幸。” 以此为信,这个东西起到了在各自拥兵自重战乱年月比印信公移更加可信的作用,因为这是政治立场。 南离还好,也不必多说什么,可是蓝师爷回去时绳子捆腰上被重新缒上城时,张翦嘴欠念叨一句:连个筐都不预备?然后几名壮丁拽到半路就“啪”地一下,绳子断了,蓝师爷从一丈来高掉下来“啪叽”摔个大屁蹾儿。 南离赶紧下马,冲过吊桥去扶起来救助,好在有摔地处土软,只是扭了腰、拧了腿,没伤到骨头。 城上城下又折腾半晌,城上换了绳子,城下张翦又从驮马架子上找个大筐送过来,坐到大筐里蓝师爷终于上了城,到最后知州程羡良终于露了头,还是欧阳直过了城壕当面与之上下对答,很是融洽。 说来说去到流离播迁的共通之处,竟然城上城下相对而泣,最后终于是功德圆满,大开城关,迎南离一行人马入城。 城楼下众人先叙过礼数,待看着南离队伍列队入城,这支队伍严整有序,一看就是有节制的正规官军,虽说蓝师爷摔下城时一片哄堂大笑,有些轻慢,但这年头,丘八都是这个德兴。 只程知州还是略感失望: “参戎只有这些人马?” “此为前锋先行,后面还有二队中军,护持世子在彼。本将闻得邛州被土寇围困甚急,因此先率轻骑兼程而来,大队还在后面。” 南离这真是实话,至于大队多大,不必说,程羡良也不好问,就向南离介绍这一年来邛州的形势。 去年八月,张献忠率大西军离开成都开始北上,嘉、眉地域被杨展败后走入雅州的刘文秀、狄三品也会合冯双礼先退邛州,随后追随献忠北上而去。 九月献忠攻克顺庆,转屯西充,此间稍后,天降南离于潼川州蓬县溪喜明山普照寺。 此时杨展率兵一复成都,曹勋也兵出雅州,随杨展进入成都。 抓住了时机的程羡良正是跟随杨展兵势之后,不敢走眉邛间山路,只能经成都大路上任。 不想去年底杨展经潼川北上,于保宁境内遭遇大股清兵,见清兵势大,焚毁的成都无法可守,只得退出成都,回兵嘉、眉固守,曹勋则步子更大,直接退回去了雅州山间。 听到这里,南离明白,这些军阀显然都是在保守实力,邛州被两朝三方夹在正中,明方杨展、曹勋保守乡土,清方豪格意在追袭西营,谁也不愿因了这么个小破城而成众矢之的。 被扔在邛州的程大老爷也要逃去雅州,被张应兴苦劝留守,正在踯躅,又闻得土暴子打跑了来上任的清委知州,就顺势在张应兴的劝导下坚持下来。 南离暗道这程知州胆子虽小,却有一口好牙,算是咬住了。 往后程羡良没细说赵南离也感觉得到,杨展、曹勋的行事与上面的督师、总督未必一个路数,尤其当前各自拥兵自重,东西两面把邛州一夹,这里由朝廷督抚大员委派的地方文武诸位就被孤零零地扔在这儿了,是死是活没人理。 杨展、曹勋这老哥俩虽然不顾邛州,却毫不客气地开始向父母官派捐——谁让你上任了的,上任了就得给老子办事。 程羡良哪里收得来赋税,他这里正是乱民回流,土暴子围城。 听到这里,南离只能应一声:“真是一个……好地方……” 这时居然冒出这支蜀王世子亲军,名头更大,也很像样子,令程羡良很是欣慰,把一颗吊了月把的为明忠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说毕往来情形就热切地询问南离: “参戎所言的正是,只叹城下土寇属实逼迫甚急,不知参戎此来可有破敌之策?” “须得上城观敌,方知端的。”南离觉得还不太妥帖,只靠知州所言还不能笃定,于是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这位知州老爷。 “赵参戎,若上城去,张某愿为引路。” 这时都司张应兴接过话茬,声色振奋地自告奋勇。 早在城头他就一直观察着南离及所部队伍,见南离部伍整齐,几百人衣装敝旧,却一式的服色、缝补整洁,器械不精,阵势却颇具板眼,显然是颇有节制的队伍,更兼一个个的精气神十足,于是这时已经顾不得客气,起身直言。 “好,就烦劳都司。”南离谦和一笑拱手相谢。 “哎哎……你们这是……”程知州一看好么你两个丘八凑一起要甩开我啊?不过好在南离对程知州还是很客气: “程知州且稍待,南离随都司总上城去看看便知。” 邛州不止百姓流离、民生凋敝,还缺官,除了知州,同知、通判一个没有,推官早跑了,两县知县则是一个没到任,还有一个正也窝在这邛州城中,半年了压根就是没敢往大邑县去。 说来说去,更加掌握当地风土、地理、民情的还真就是这位守备都司张应兴。 张应兴是云南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敦实健壮,虽然被连日折腾得黑瘦疲惫,却依旧里外透着一股子精悍气。 本来大明不成文的规矩,地方守备、都司照例多是当地世袭小武官,这个张应兴却是科举不第,补了个武官缺,由此在云南世代科举的家中很不受待见,于是被简拔充边,随督师王应熊军前任用。 张献忠撤离成都后,眉、邛、雅、黎到处无官,勋镇占了的自然自己做主,邛州这般的原官死走逃亡加三不管就得督师委派,委派没人来才落到张应兴头上,赴叙州领了川陕总督樊一蘅的令,护送邛州知州走马上任。 就这么地他跟着到邛州地面不知不觉的也半年间,虽乱民遍地、政令不行的,还就他的事务最多,虽然地方未靖,但到今日能保住这一座城池,其力非小。 赵南离跟着张应兴走,韩羽带一队亲兵跟随南离,因通判、同知、推官一个也没,知州光杆一个,衙门吏员、杂役跑了七八成,只好由那位被绳子捆腰缒上缒下的蓝师爷,拐着瘸腿与典史一起,与谭绍扬交接一番辎重,又领着张翦、刘斓儿去号房子,安置南离本部队伍。 南离这里随张应兴上城一走,还没转到东门呢,就觉出不对: “张都司,你这守城兵在哪儿呢?” 第四十七章 城守 “本州城池周一千四百丈,三千七百垛,本应有额兵三千五百,如今实有随镇滇兵三百,本州老弱九百,至于这些,都是我逼着城中富户出粮而募来的壮丁登埤,如此北关、东关才得一人一垛,南关、西关方能二人一垛。” 对于城池攻守,南离并无更多经验,没觉出什么,面色不动,张应兴却叹一声:“一垛不得五人、三人,何得坚城?” 南离不言,望望西南远方天际线处巍峨的雪山,苍茫的原野,又收回目光看看城头破烂的战棚。 眼见有些壮丁还在修补,见张应兴带人走过,木然地停了活计,胆大的把疲惫的眼神随着南离一行打转,胆小的瑟缩闪避。 山河壮丽,大地苍茫,叵耐人间满目疮痍,南离禁不住感慨万端,叹一声问道:“没得替换?” 张应兴也叹一声:“哪里还有人来?” “这下起雨来人可扛不住。” “参戎说的是。” 这时的张应兴面有愧色,本来参将、都司都无定品,不细论官职、勋弦、世职分不清谁高谁低,通常参将有的挂将军印且分守一方,都司自然低一档,但南离谦恭,都是平见的礼,这时的张都司却不自觉地尴尬,直令自己都自觉矮了一分。 “老爷,我上城九日了,闺女能得还家吗?”一名瘦弱的老者自破烂的战棚奔出两步踉跄跪倒当面,后面又跟出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也跟着跪地。 “怎么回事?”南离停步问道。 张应兴仰天长叹:“唉,与富户典儿女换粮,惟求一饱,才得了粮又再被抽丁登埤。难民都是如此求活啊!不出力怎得城内栖身……” 就在这时又冲过来两名红光满面的壮汉,挥起鞭子没头没脑地就抽打,在后还有一个头目模样的冲赵南离与张应兴这里打个躬连连作揖: “惊扰了二位官爷,实属刁民不敬,咱主家后必有报,还请二位官爷见谅、见谅!” “不可殴打,这还是在城的百姓……” 张应兴这里急忙喝止,就在这恶棍鞭挞、头目不停致歉间,南离停步,看一眼被鞭得抱头跪俯于地哭泣的老者,却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也不管张应兴还在呵斥劝导,就似乎不曾理会得般地掠身就过,大步前行间眼望远方却已暗含杀气。 再往前去,不断有登城的难民跪地,求恳张应兴,都是些求粮、求衣、寻儿女的事,张应兴只能无奈地一一好言安抚。 转到南门,南离望见了南面远处山影巍峨的天际线下那一片灰蚂蚁蠕动般的景象,张应兴指点正蚂蚁搬家之处背后的山峦: “文笔山,那里就是南川土寇向成功扎营所在。他不敢在杨老爷的地盘上闹,就剽掠到这里。” 又向西指点: “西关外盘蛇山那里为雅州土寇铁脚板陈登皞所占据。” 登上南关城楼,南离临高远眺,远近、左右来回扫视一晌,待觉已把地势、敌情都尽入胸中,又望望城下里许外一股出营土寇乱糟糟的阵势,吐一口长气,云淡风轻地似不经意间问了张应兴一句: “如今城中所存都是些什么人?” “四乡进城避难的乡绅、本城未逃的富户,还有些无处投奔的本州小户,再多就是逃难的穷苦百姓,成都府的最多。” “还有富户?西营来时他们在哪里?” “也在这里,四面打粮筹款、结寨抗贼都是他们。” “离了他们转不得?” “真个转不得。便是达子来了,若想城固,也得倚靠尔等。” “呵呵,达子来了,只怕他们更亲?” “这个……”张应兴无法回答,因为他知道,当初被土暴子打跑的清委知州,其实就是他们之中某一个通信联络的——人还没到,已经搭好了关系,就等你们滚蛋了。 南离不得要领,只好又问: “这城头的壮丁都是他们这些乡绅、富户募集?” “主要是本城的盐商富户,本城卫兵都守在西、南二关,这里多是靠盐商自养的壮丁,程老爷又募集难民守垛。” “工食哪个出?” “是程老爷向盐商大户借贷,” “要还么?抵税?”才问出口南离已就自悟:不还还能抵税,这州城只怕盐商比老爷说话还管用。 “没得收也没得抵,如今能供了吏员杂役的工食已经很好了,我属下的滇兵本部、卫城兵都是自谋生理。” “那时西贼退去,复城之日只怕也是这些豪强率壮丁在前?” “非也,还是某率兵入城,豪强家丁只是随抚,也为的收复家园规复产业。” 南离暗骂这不特么就是还乡团吗?忍不住带了三分揶揄问他:“那你这是为谁守城呢?” 这一问把张应兴问的一愣:是啊,我是在为谁张罗守城呢? 本来在他的心目中他是本州武官,又谙熟城池攻守,守卫本州乃天经地义,职司所在,这时被南离一问,这念头一动头脑就是一懵。 南离冷笑一声,手扶没了窗扇的城楼窗棂,叹道: “难民不过一条命而已,城破了大不了跟着土寇去别处,富户老爷们可吃不得被抢掠的亏。” 南离这句话把张应兴说的又是一懵:不对啊,守土尽责这是我的本份,我也是在保护这些逃难的难民啊!? 不过确实是啊,这时面对土暴子,那些豪强不过是生怕被夺了城搭上好不容易从张献忠手里夺回的身家。 那些土暴子可不是西营还有将官节制,更不是大清也有乡绅为官。 不等他思量难明,南离又问: “城中仓廪可有存粮?” 张应兴被连番追问下终于缓缓神,老实答道:“存粮不多,若闭了城米麦麸皮可供全城一旬之需。” “耗光怎办?” “无法可想。”张应兴很干脆地一晃脑袋,南离被他一晃这才觉到你这明盔亮甲比我可像样多了。 这时的南离一身戎装,从宝和寨出来是把元辰老爷子的一袭旧红袍改做武服,扎了席知礼的大带,媅媺身边宫女红盏儿给缝的皮里子抱肚。 虽没得盔铠,但南离细腰乍膀、身形高大健朗,天然的威武中又透三分儒雅,一身戎服更添几分儒将风采,因此换了装不只元、席二位老爷子赞赏,连媅媺望着都直吞口水。 因此张应兴顶盔掼甲面对南离时反倒如偏裨与勋镇一般,但说到这里谁还顾得比量衣装打扮,不只张应兴,连同南离也是,说到这时俩人都再说不出话来了。 无法可想下话就没法说了,再说吃什么?吃人!? 就在无奈的张应兴、头痛感慨的赵南离二人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时刻,远处一棒锣声响起,又杂着许多人呼喝喊杀声。 南离一凛,急问张应兴:“土寇攻城了?” 张应兴却不急,反无奈地摇头笑笑:“不是攻城,是两伙土寇每日约战厮斗,已经连续好几日了,每日日暮时分上演,参戎且随某来观瞧。” 张应兴引着南离直赶到西关。 第四十八章 土寇 临近西关时,城外里许两伙土寇正在互相骂阵。 只见闹嘈嘈问候爹娘,凶狠狠各举刀枪,一派久别重逢的亲热景象,只是各自拥拥簇簇乱纷纷叫骂,看似出出探探,你进我退,欢腾无已,却一直不曾交兵,也不曾互相放弓矢射打。 一见这副情形,南离不去理会,却回头悄声令韩羽:“你去往那几处跪求百姓所在的战棚问话,问明是何情形。问明后不必声张,回来禀我即可。” 声音虽小还是被张应兴听到,提醒道:“参戎,我派个兄弟引领着,免得与豪绅家丁不便。” “好,就依都司分派。” 这边回头刚扶垛往下一看,“嗖”地一响一枝箭飞来正钉在垛口下面! 南离见那箭射在下面也并不在意,抬头一看却是百来步外一名赤膊大汉,不仅赤膊还打着赤脚,腰间又横插一口大砍刀,两手高举,一手里还持着一张弓,正向城头招手大喊: “嘿,城头的哥老倌儿,看这边!” 后面跟着一群有二三百号或提或持各路奇形怪状器械,破衣烂衫的流寇人马,大呼小叫地起着哄。 远观这射城头的汉子倒令南离来了兴趣,只见这赤膊大汉面色如铁,须发虬结,光着筋肉强健、油光锃亮的膀子,将上身破衣两只袖子系在腰间,一把大刀连鞘就那么插着,腰下破裤子则裤脚绾起到膝,没鞋,赤着一双大脚。 南离眯起双眼盯着这赤膊大汉琢磨着也不出声,张应兴则应声喝道: “兀那蛮子,百步之外矢不逾城,还在炫耀什么?” “哈哈,老子那是先提醒你瓜子看这里!” 大汉说罢从背后又拈出一枝箭,把弓扯满了高呼一声:“看我射那红衣官人城垛!” 话音未落“嗖”地一箭就向南离射来,这一箭矢劲弓强、箭镞破风,南离与张应兴却都不躲,眼见那箭“噗”地扎入南离手扶的城垛,张应兴还探头看看,赞声:“好劲道!” 那大汉身后喽啰也纷纷起哄叫好,南离则冷笑一声,岿然不动,他眼快,看得出那箭奔的就是女墙上凸起的城垛,因此不躲不闪,心中还道:这厮言行一致,倒是磊落。 张应兴从亲兵手中扯过一张弓,认扣搭弦、弓开满月,先喝一声:“看我射汝脚前三尺。” 话音刚落抖手一松弓弦,箭走流星,“噗”地正中那大汉赤脚前三尺处空地,那大汉也是不躲不闪,待箭镞入地哈哈大笑,还把一双赤脚左右各自一一抬起,夸张作势地打量一番。 南离不由暗赞这张都司个子不高身形不壮却真有些功夫,跟在后面的席地阙席四爷一看可来了劲头,也扯下背后大弓:“看老子……” 却被南离一把拦住了:“等等!” 就听那大汉哈哈大笑着吼道: “我说张大老爷,果然是你个龟儿,您还守着呢?守么子守,给那帮龟儿子大户守他奶个腿儿,跟兄弟去,打跑了向成功,到眉州去吃大户喝大户岂不安逸?” 张应兴朗声大笑: “铁脚板,某早知汝的大名,你空有一身武艺,却落草为寇,劝汝还是顺应天命,受抚报国,为我大明驱驰疆场,也好博得个封妻荫子。” “封妻?呵呵,我结发的婆娘早饿死咯,荫子,龟儿在地府里也能受我的荫庇?我来问你老哥儿,那时节大明在哪儿?你们这些官老爷在哪儿?” “哥老倌儿们,是不是啊?” 这糙汉子与张应兴城上城下很有侠士风度的互相炫技,令南离看得有趣,忍不住跟着插言喝问: “那贼寇且休聒噪,汝今日到此可是来秀箭法的么?” 这号称铁脚板的大汉鄙夷地大骂起来: “老子约了向成功太阳落山时分单打独斗,这龟儿爽约咯,老张,不如你来陪老子玩一玩!那位官人儿,你两个一起来!” 张应兴还未应答,南离一听却敛去冷笑喝道:“那铁脚板,你别玩了,人家来了!” 南离似在喝骂,其实是他于城上高处望见了远处暗藏凶险:对面的什么南川向成功那边乱糟糟叫骂的喽啰后面,正有一大股人马偃旗息鼓间乌压压一片地掩袭而来! 这一路大股人马足有三四千人之多,分作前后两阵,在前一阵人多如蚁,密密麻麻而不成行列,在后一阵人少却舞刀弄枪杀气腾腾。 前面人多势众呼啦啦就冲散了在前叫骂的铁脚板一方喽啰,后面压阵的在后挥舞刀枪如赶羊般向前驱赶,有的还射出弓箭,射倒了好几个在后跑得慢的老弱。 南离心中一震: 前方虽然人多却多是赤手空拳顶多有根木棒挥舞的老弱,后面人少才是惯战的悍匪,这是在驱赶赤手空拳的百姓先行冲阵,做肉盾呢! 南川峨眉向成功驱阵这么一冲来,西面的铁脚板被南离提醒,回头也发觉不对头了,急急忙忙往回跑,离着百十丈呢,一边往回跑一边扯着嗓门喊号子传令弓弩预备,却还顾着向对面挥舞双手大喊大叫: “老乡亲往两边跑,别挡箭。”不等赶回眼见这些老弱百姓如潮水般涌上,急得大骂: “瓜子们!快跑啊你们。” 可是西面铁脚板的手下忍不住了,弓弦一松“劈啪劈啪”,“噗通噗通”就有被驱赶的百姓被射倒,铁脚板急得跺脚又举起大手呼喝传令停了弓弦。 可是就这么一折腾,“呼啦”一下对面全军就掩上来了,铁脚板这边被一冲而乱,在后的向成功精锐喽啰就乘势冲杀。 乱纷纷中铁脚板被人潮汹涌淹没,弓矢不得其便,刚拔出自己腰间的大刀,就被不知哪里飞来的一箭正中在当胸,踉跄倒地,亏得身边几个亲信兄弟拉扯着爬起来趁乱逃去。 南离在城头看得清楚,恨得跺脚: “这向成功好狠毒,竟使百姓冲前挡箭。” “这他吗向成功真他娘不是人揍地。” 张应兴虽是武人,才说话还一板一眼打着官腔,这时却破口大骂起来。 第四十九章 主意 这一晚乱过了,就在南关城楼下的一间已经停业的酒楼——尽管用度惟艰,程知州还是为南离备下了接风宴。 这是官场的礼节,大明虽然破落了,规矩不能坏是不是。 陪席的还有城中三位西营走了又打回来的坐地贩盐大户,以及本州自乡下躲入城中的几位绅矜。 这就是原明的社会阶层秩序在残明的余光映照。 如果南离不曾介入这个时空,这些封建官僚的规制、原则还将在一个落后的封建王朝再苟延残喘三百年。 除了衣冠,明还是清,有分别吗? 这是在这一时空第一回面对一桌正经像样的宴席,可是望着眼前这桌还算丰盛的鱼肉,饥疲的南离竟食不下咽,他表面上应付着程知州与蓝师爷的客套,心中却在转着一个渐渐膨胀的念头。 这个邛州远远不是原本想象中的赶来了、就占住这么简单的事,其状况远非宝和寨那边小小山寨加四乡百姓般的简单。 就这城池,就这官府,就这躲进城中的豪绅? 我来这儿干什么来了?维护他们继续鱼肉流离失所的难民? 即便坐了城池,把那死丫头扶上监国位坐稳,又是谁特么得了好处? 我赵南离既然立于当世、欲做大事,不能救民水火,何谈天下太平? 难道就做个小军阀就而已! “天下事不当如此!” 南离不自觉间竟“啪”地一拍桌子叫出了一声,一下子酒水四溅,把程知州、欧阳直、蓝师爷都是一惊。 南离这才回神省悟,歉然抱拳道:“赵某思虑河山不复、达子在侧,因此忧愤国是,不想情难自已,实在惊扰诸位雅兴了。” 众人这才释然,程知州劝道:“赵参戎一路辛劳,还要忧心国是,年轻一辈之楷模,异日前途不可限量。” 嘴上劝着心下却颇不以为然:不是没人急着匡复河山,结果都是碰上大清兵,死了!马乾不就是个例子。 “叨扰诸位,来日看某为程老爷灭此朝食,安一城军民之心。” 南离口上表着决心,心中说的却是:看来我得先安你这位大老爷的心。 然而一座官绅闻言无不欢欣鼓舞——顶雷的终于来了! 程羡良跟着抚须称赞,心中却含隐忧,其实言谈中程羡良觉南离谈吐文雅,颇有儒风,心内觉得比那些动辄拔刀大骂的丘八强上许多,这时看来虽也偶有失态,其实算不得什么,年轻人哪有不气盛的。 他是又想起了重庆的旧事:唉,年轻气盛啊,曾英不是可惜了的。 其实他不知,南离可不是在盛气,他是在打定主意要把这邛州改天换地,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席间的绅矜、大户自然不知其心,只是闻得来了位少年将军,又见南离英武儒雅,必定是个懂规矩的,一时间不住敬酒恭维,大有结纳之意。 南离虚与委蛇间滴水不漏地应付,说到为邛州解围的破敌之策,南离饮下相敬来的一杯酒,豪气干云地拍了胸脯。 “南关交给我,破敌就从南关起。” 程羡良未答,先情深义重地看看作陪的张应兴,眼见张应兴闻言大松一口气,欣然道: “这般最佳,张某可以挪出兵力加强西关守备,这么一来,北关、东关都可有人手富余。” 程羡良见张应兴如此,就拱手向南离微笑道:“亏得参戎思虑周全,正该如此。蜀藩有此千里良才,大明中兴有望矣。” 在程羡良等人看来,世子行台大队未至,南离此来似乎仅仅是先行为世子打前站,顺便也为了世子欲落脚于此而帮助本城加强守备,因此只是一支偏师而已,守城这事还得以本城人手为主。 在南离心中却知,用兵攻守,最忌号令不一,真要守城,须得先明确主将、严明号令,将城中人力、物力统一调派。 虽然对于这城池攻守没什么经验,他却知这个最基本的用兵要领。 此时不提这个,是因为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赵南离压根就没想守城。 到掌灯时分散了筵席,南离欲登城巡夜,程知州兴致甚高,就携众人一起登城,眼见得南离手下有部将布置士卒登城守备,迎候时言语间也恭谨有礼,个个大感宽慰。 饮过几杯土酒的程羡良竟于城头挥斥方遒之意,顺带着大赞南离,也不嫌兵少了: “有道是兵贵精而不贵多,将在谋不在勇,赵参戎有勇有谋,兵精而将勇,大胜之相!” 南离倒是很清醒,逊谢客气一番。最后程知州携众人下城,还是张应兴相随南离摆布,一起巡视夜间城防。 张应兴却乘着酒兴,越聊越是兴起,果然不愧其应兴之名。 眼见这赵南离少年得意,却甚是谦逊,吐属又颇文雅,与一众绅矜谈吐得体,是个读过书的样子,与自己这武人更是推心置腹,因此张应兴很是倾心。 不过这一回张都司不曾注意到,这赵南离的关注点可不像白日一般在城外了,他一面与张应兴交流城池攻防心得,一边不为人注意地总是一眼一眼地往夜色中黑黢黢的城内打量。 又上了西关城楼,城楼里南离转到向里一侧打量城池,见夜色里城中一片黑暗,只有不远处有一处灯火照映,空中还有香烟缭绕,那位置分明不是白日去过的衙门,南离指着那边就问已生倦意的张应兴: “那是何处灯火。” “那是三义庙,拜刘关张,其实还立的有赵子龙神位,因为拜赵子龙的多,也称子龙庙。” “拜赵子龙?” “求子啊!子龙子龙望子成龙的么!善男信女颇多,四乡有名。” “……”南离自觉很是无语。 “这又是干嘛?” “游神,祈求地面安靖。” “西川还有这风俗?” “各地风俗不同,我们云南老家都拜山神、拜五通的多,两川之地尤其西川,三义庙、武侯祠,拜的不少。” 望着被一众人拥挤抬出的木像,在火把光照耀下,隆重地眼城墙根巡视,寂静夤夜,风过处真有那么几分神明出巡的感觉,再看着白日哭诉泣求的麻木百姓,到了迎神时竟一变而神采奕奕,南离摸着冒出几根胡须的下巴,陡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第五十章 显灵 次日午后,邛州南关城楼顶层,南离拊膝端坐,周围被张翦、慕天蚕等亲近兄弟围绕,韩羽、刘斓儿在门口看着,谁也不许进,只有席地阙在城头率领一众同袍兄弟巡视警戒,一路来回都警觉地瞪着斗鸡眼,只是不知那么些老虎肝到底起没起作用。 “眉毛得更重些。” “脸上再扑些粉。” “粉再厚些!” 城楼里闹嘈嘈一片,张翦叉着腰,只哈一点腰,就将他那张大脸死对着坐在破板凳上的南离,还要用嘴来支使慕老三。 “慕老三你你你糊墙呢?”被弄得脸上满是白粉、喘气都呛的南离终于忍不住了。 “不行,还不够白。格老子须得如咱这白面书生这一般的白。”慕天蚕翘起兰花爪子捏着一块粉饼非常自信地“噗噗噗”继续往南离脸上扑粉。 南离只能暗自吐槽,心说你个驴粪蛋子,我就是不抹粉也比你白。但眼看大伙这么热心地忙活,他就忍住没说出口。 但被挂上一身破布啷当的披挂,南离又忍不住了: “这是盔甲?跟张都司那身区别也太大了?” “三国古代的盔甲,就是这样的……”张翦自有道理。 “古代盔甲就从戏班子搬来?” 说到这个,慕三爷就很得意: “不只盔甲,连戏班子都给拿到城楼下面看押起来了,只能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你们啊……一个个的!” 昨晚南离打定了主意后,召集手下兄弟一商议,不想这些兄弟们竟然比他更熟这个路数,纷纷请命承担职司。 最后居然一致意见,回手慕天蚕带人去把城里唯一的戏班子生旦净丑全班人马连同戏服、道具都给拿到了东关城楼。 连厨子都给拿来了。 因为这个年代里,怎生装扮起来,居然与赵南离心目中的化妆装扮大相径庭。 “护背旗要的。”张翦一边帮赵南离打扮,一边破嘴闲不住嘚啵嘚。 “这东西有用吗?赵子龙背这个?”南离觉得与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大相径庭,这哪里是曾经心目中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分明是唱大戏的。 “您见过赵子龙?”张翦嘿嘿一笑。 “没……”南离心说我可不是从三国穿来的,我哪儿见过这位先辈啊。 “就是的啊,你说是什么样子?我们在戏台上看的,就是这样子。”张翦很有理、很笃定。 “此言有理,戏台上什么样,老百姓心目中的赵子龙就什么样儿!”南离也认头了,他就这点好,好转弯。 于是南离一身白盔白甲的长靠,背后八杆护背旗,戏台上四杆,南离必须背八杆,因为慕三老爷自有一番道理: “说书的有讲:背后八杆护背旗。” “缺了四杆呢?怎办?”张翦觉得不对头。 “不够数?现糊!”慕三老爷对自己的手艺非常自信,找人找来竹竿、纸张,自裁自剪,自描自画,别说,三老爷的手艺,真就是那么回事。 领命把门的韩羽、刘斓儿哥俩总是忍不住抻脖子往里面看,最终扮相出来大半了,俩人也不看门了,反正没人敢上来,一齐围着南离交口称赞: “像,真的像,赵大哥都不用演的嗦。” “子龙再世,这就是赵子龙再世!” 这日十三,日暮近昏时,往日一片死寂的邛州城墙上突然热闹起来! “赵子龙真身现世,保佑邛州一方百姓!” 一大群人敲锣打鼓点起灯火,呼呼啦啦簇拥着一尊神将,就在南关到西关的城墙上,隔一个时辰就闹腾着来回游走一趟。 对百姓来说这叫游神,也称金身巡游,不过今日这个不同,往日是把庙里的塑像抬出来放风,这可是真身巡游! 打头敲锣的是刘斓儿、打鼓的是韩羽、吹喇叭的是张翦…… 为啥令张翦吹喇叭?为了堵住他那张讨人厌的嘴。 打旗喊号子的是慕天蚕,后面一众宝和寨少年几十号人簇拥着,点起上百的火把,有的双手火把,有的一手火把一手香烛,被窄处只有八尺宽的城头把这队伍扯成老长,闹得这段城墙一路上香烟缭绕、乌烟瘴气。 游的呢就是赵南离这尊真身肉体! 还一个时辰折腾一趟,也亏得南离年轻壮盛,一般人这么折腾一宿还真撑不住。 可这一宿下来,城里城外都知道,赵子龙显灵了。 尤其城外更不知端的,闻得喧闹先是零星的哨探近前打探,后半夜传开了一早就拥了一大群人乌压压地来看热闹。 这一打从城外远处看过来,暗夜之中,邛州城头大放光明、烟雾腾腾,巴蜀神秘主义的宗教氛围被烘托到了顶点。 可白日里啥也没有,为啥? 不止为了老百姓白日里能看出咋回事,主要是南离要补觉。 转到次日十四,这日太阳落山,晚上又开始折腾,呼呼啦啦叮了咣当,敲锣打鼓,慕天蚕还就着火把光在南离背后放烟,南离也现学了一手绝活——长靠下踩半尺高跷,愈发显得形象高大、神威凛凛、令人生畏! 后半夜从西关又游回南关,借着火把光亮,南离突然冲向城楼下垛口处,背后火把光照耀之下映衬得影像分明,只见南离向城下几十步外的人丛一指,大喝一声、声震四方: “兀那贼子,你害苦西川百姓,休走,纳命来!” 底下看热闹的半信半疑还在指指点点,就见城头神将叫声:“看我赵子龙神箭!” 只见游神的高大金身开双臂拉开一张满弓,也不见箭矢。 城下众人愕然肃静片刻,只听“嘣楞”一声弓弦响,明明只有弓没有箭,却凭空从黑暗中飞出一枝长箭来,劲风响处,百余步外,“砰”地一声,正射中在后窥视的一人,当即“啊”地惨叫倒地,扭曲挣扎,却口不能言,眼见不活了。 这一下子围城看热闹的“呼啦”一下就散了,只片刻便跑得干干净净。 众人却不知,城头上一个宽肩阔膀的矮汉子缩在南离身后,连日来一直不得露脸的他,正一面用肩膀撑着踩高跷将要歪斜的南离,一面收起大弓絮絮叨叨得意洋洋地在安南离的心: “您哥老倌儿放心,箭头喂了药,保证死趴趴。” 第五十一章 结盟 不想闹了一宿,到天明南离才要去冲个盹,打算过了后晌再听哨探的消息,城下来了一个人,正是是那个命大肉厚、光着膀子中了一箭也没死的铁脚板陈登皞。 “这小子居然没死?他来干什么来?” 南离闻报疑惑,吩咐韩羽出去一问,才知这位大呼小叫地原来是来谢恩来了! 人家还带了祭品,踉踉跄跄忍着伤痛又摆桌又贡酒,非要临城感谢四爷显灵为他报了一箭之仇。 南离一看好啊,我这刚要打盹儿就来了一个大枕头,四爷果然显灵了。 于是赵南离卸了戏妆,弄块毛巾把脸上白粉抹了,先到城头左看看右望望,喝一声:“同袍兄弟们,辛苦啦!” 正提刀携弓哨戒警备的同袍兄弟们欢呼:“参戎辛苦!” 城下那位扯脖子喊一嗓子,南离所部将士的欢呼竟然没能压住他的嗓门: “这位小哥儿,您……新来的?” 南离这才装作一副才看到陈登皞的样子,问道: “哎——是你?你怎么到城下来了?你……你不是前日挨了一箭么?” “某且来打问一番,听闻昨夜向成仁被神将显灵射死,此事当真?” “也是神明看天下不公,连日确有神将显灵,昨夜射毙一员敌将也是属实,乃本将亲眼所见,不过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向成仁就晓不得咯!” 南离话音未落,陈登皞就高举双手叫喊起来: “赵四爷显灵了!” “赵四爷显灵了!” 这铁脚板陈登皞突然疯疯魔魔地大叫,倒把城头众人唬了一跳,一时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可这家伙这一发疯,牵得伤口疼痛,被跟来的部下扯住,才抚胸口不住喘气,稍待缓得片刻,便又挣开身边人的搀扶,来在那携来的小小供案前跪倒叩首,口呼: “多谢四爷,为陈登皞报了一箭之仇!” 待他折腾完了,南离躬身趴在垛口,挺悠闲地问他: “铁脚板,这仇既然也报了,你带着后面那么多兄弟……还有乡亲,打算浪荡到哪里去?” “四老爷显灵,他老弟死趴趴,那向成功也甭想着再火并了我,邛州我不打了,咱老子还是回去雅州,寻曹勋死磕到底!” “你打不过曹勋?”南离对此很感兴趣,他需要了解周遭每个可能的对手。 “你怎知我打不过曹勋?”铁脚板忍着伤口痛楚,猛力一梗粗脖子,很是不忿。 “你这么打不行,一辈子你也打不过,空劳了你这一身的武艺,也害苦了追随你的乡亲。” “若你说该当如何?” “该当先行积草屯粮,生聚练兵,打仗可不是凭着一腔血勇,要动脑子,你若听我之言,我保你三个月打回雅州,生擒曹勋。” “你是何人?”这回陈登皞开始认真琢磨南离了。 “本镇乃蜀藩世子座下龙虎将军、西充参将姓赵名南离。”南离四平八稳、傲然立于城头。 “我怎信你?” “你不信也没什么,且看本镇先大破了向成功,回过头再来收拾于你。” “你有神将助阵,我就怕你不成,大不了老子回雅州,寻曹勋死磕……” 南离想这人怎么死脑瓜骨,跟曹勋得多大仇: “得了你,我问你,来日神将助阵必破南川匪帮,你受了神只恩典,你办不到的四爷给你办了,该当如何报答?你就在后看热闹?” 铁脚板粗豪,可是不傻,一听南离的话音就明白了: “若四爷再次显灵,真个大破南川贼子,格老子洪雅,还有雅州滴百姓必定追随,绝不甘后!” “既然如此,或可允你受抚于本镇,异日不要说小小曹勋,就是达子清兵,我也要将之逐出川蜀。那曹勋若不从世子调遣,一纸敕命就拿了他。敢不服,擒之斩之不过探囊取物。” “本镇言尽于此,如何自处,你且细细思量。” 这陈登皞听了南离的一番摆布,在城下发了下呆,思量之下转瞬就下定决心: “好,兄弟权且信你的话,但只凭你哥老倌儿这口白牙,怎生为证?” “既如此,你我屏退随从,就在这里,歃血为誓。” “要得!就这么办!” 俩人一说定了,陈登皞真的甩开随行兄弟,自己趔趄着伤体来在城壕边。 南离也止住张翦的劝说,孤身一人坐着吊篮,缒下城来。 这邛州城城墙外有壕,谈不上护城河,也就丈五宽窄,壕不深,但有水,若真的攻城,几百人就能给填平了。 “你若信我,你回去只需做一件事……” 这时俩人恰好隔着城壕,也不必大喊大叫了,南离压低声音,秘密叮嘱一番,定下行动细节,又一起各自折箭为誓,割手指歃血盟誓,算是结了盟约。 不过结了盟、明了誓言,都到最后陈登皞要回去了,这伙计再次认认真真看一眼南离,终于忍不住来了一句: “不过兄弟有一问……” “有问必答,你且说来。”南离心气正旺,很有兴致。 “您这大老爷们儿怎么起大早还扑粉儿啊?” “我特么……” 于是这一日里城内外盛传: 赵子龙显灵,弓弦响处(一响),凭空飞出一箭,神准神准,既神又准,当场射死南川二当家的! 两边的数千土寇、被裹挟的数万百姓更传得活灵活现、目瞪口呆。 东关对面的土寇就在且惊且恐的谣言中过了一日,这一晚,一趟哱罗响过,闭门多日的邛州开城了。 三骑马踏踏踏地出城,张翦看一眼依旧长靠护背旗,此时又白马长枪的赵南离,如此的镇定,如此的淡然,如此的云淡风轻,夕阳余晖中,如同在骑马送行西出阳关的故人般悠然,数年未曾乘骑陷阵的张翦不由得暗骂自己一句:草,燥个卵,跟着赵哥,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他不知表面淡然的南离心中此刻正波涛汹涌: 那些锅灶内外的人骨…… 城头典儿卖女的老人…… 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百姓…… 变态的摇黄…… 残暴的达虏…… 腐烂的残明…… 我这么几百人,不拼怎么办?! 左有杨展、右有曹勋,前有达虏虎狼、后有腐臭官绅,只能夹缝中乞怜求活? 不,我要自己拼出一片天地! 我自己能左能右的天地! 身后是我的兄弟,周围是万千苟全乱世而不得的百姓,拼不成不过一死,我赵南离来过明末一世,值了! 教员祖师爷保佑! 我,就是赵子龙转世! 心念及此,南离又指着前方傲然问张翦道: “张翦,汝观前方为何?” “末将还要大帅指点!”平日张翦都是逗哏的,这时南离马前张翦自然是捧哏的。 南离则一提缰绳: “此乃土鸡瓦犬、插标卖首尔!众将官,随某向前——陷阵破敌!” 第五十二章 冲阵 暮色苍茫中,三骑快马风驰电掣,趟起的滚滚黄尘竟带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城西盘蛇山下一个小土丘,铁脚板陈登皞早就按着约定的时辰登山观瞧,竟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赵南离会带兵突袭,却没想到只有三人三骑! 转瞬他就明了其意,挥起大刀,振臂一呼:“神将助阵,战无不胜!” 土丘上下围得密密匝匝的逃难百姓、雅州土寇、山猓獠民一起跟着高呼起来: “神将助阵,战无不胜!” 对面的乱糟糟疏密不均的难民加土寇队伍开始骚动起来,刚刚还借着首领向成功布阵而鼓舞起来的气势一下就萎了下去,只盼那显了灵的神将不要冲自己来。 阵势这边正当前沿的头领眼见对面显了灵的赵子龙披戴白盔白甲、白马长枪趟起一路烟尘闪电般就冲自己而来,心中已生出怯意,顾不得身后如何,早就脚底抹了油一般,踩起霹雳步,看着脚下往前使力蹬动,身躯却不住向后滑移。 正逡巡间,“嗖——”地一箭飞来,这头领当即被射倒,一众被裹挟的逃难百姓可管不得箭从哪里来,纷纷大叫:“神将显灵了,快逃啊!” “呼啦”一下本就纷乱的人群开始四散奔逃,一时人挤人、人撞人乱做一团。 铁脚板陈登皞豪迈莽撞,却知临阵时登高觑望,而这时南川土寇这边的老营还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因为首领向成功正在排演他的破敌大计。 本来在文笔山下临近盘蛇山余脉的平原上,一股万余众的庞大队伍正在演练阵势,其核心有一辆两匹小马拉着的两轮马车,周遭部众拱卫,暗合八卦之形。 马车上一名细柳长髯、赤红面庞、穿绸裹缎、头戴方巾的汉子,半眯着双眼,端然而坐于车板上一张破条凳,一副羽扇纶巾、挥斥方遒的样子,正持一柄芭蕉扇,舞舞扎扎指挥手下布置今日新演练的八门金锁阵。 据其所掌之秘传古兵法所言,此阵大阵套小阵,阵阵连环,里外有阵,当那敌将杀来,将迷烟四起,为阵所困,那时擒敌斩将、手到擒来。 这首领观周围部众阵势,正在暗自得意:铁脚板一介匹夫,居然还要不服老子招抚,看某擒了他再拿下邛州,到那时随便抓个宗室供奉起来,杨展那个匹夫还敢与老子叫板? 飘飘然志得意满、意气风发间,“哗——”一下大阵西北角邛州城池方向乱了起来,有正在布阵的流民开始往回跑,头目们根本止不住如潮汹涌的人海。 “咋子回事?”突然的混乱令向成功大怒,睁眼怒问。 “神将显灵了嗦!”一个小头目飞跑来气喘吁吁报信。 “你个瓜子!啥子特马滴神将显灵,传令,启动大阵,给老子上——!” 他这里是布阵的核心,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人,眺望那边远方烟尘起处,只闻得一片呼喊惨叫传来,却看不出是个什么情形。 “赵子龙杀来了!”这一下那边叫得更大声,这汉子周围都跟着耸动起来。 “吗的装神弄鬼,给老子挡住!”向成功自己就是装神弄鬼,当然明白这些道道儿,自是有主意的,可惜他的手下信,不信也不能这般跟着他呀。 “八臂铁佛,给我上!”见身边部众瑟缩无人响应,向成功又大叫起来,呼喝自己手下的一名武艺最好的亲信。 这所谓的八臂铁佛手舞一杆花枪,抖起抖大的枪缨,跳跳躜躜就向前冲去。 乱军之中,他带着本部铁杆亲信,都是些手上沾过不少人命、无赖敢战的亡命徒,这时逆势而行,又阻挡击杀溃逃的乱民,于人潮中分外显眼。 南离三骑,马贼出身又在西营多年的张翦最有经验,这时反而呼喊南离压住速度,他自驱马趟前,引着后面南离二骑,直往那人潮稀疏的空隙处冲去,免得撞入人群被绊住了。 南离窥得当先的头目正指挥几名手下弯弓搭箭,一纵缰绳、紧夹马腹,一下就冲了过去! 就这功夫,在后的席地阙连珠箭发,刚要发箭的敌人被连连射倒,倒下两三人,其余被吓得手软脚软,歪歪斜斜乱飞出的几枝箭都被南离加速偏身甩在身后。 南离借着战马速起的劲头,一冲而入,手提丈八长枪,阴阳把一合,迎着一杆舞起的花枪,顺手一个过水势,枪头向左斜向下,把对面花枪压住,仗着枪长,“噗”地一下就把这敌人豁在当胸,连捅带撞地捅倒在地,又带出一丈多远,才顺势一带,拔起长枪。 这一下威势赫赫,在后敌众仰望去如天将般神威凛凛,见头目一倒,再没了战意,惊呼一片转身就逃,逃窜中还在高呼: “快跑快跑,给老子让开!” 转眼间三骑铁骑斩将搴旗,就势将万众敌阵一透而过! 看看时机正好,南离勒转战马减速,此刻的他豪情万丈,盘旋转向之际向后回顾席地阙高声吼道: “吾执槊突前,汝执弓矢相随,虽百万之众又能奈我何!” 席地阙大叫一声:“巴适!”又与张翦齐齐高呼: “愿随大帅、突前陷阵!” “陷阵破敌、无往不胜!” 也亏得赵南离座下这匹马,是借自张应兴,正经八百的口外战马。 当初自西营离散逃难出来时,西营剩的连路上捡的只有五匹驽马,拉拉车驮个人还行,并非正经战马,一路上为朱媅媺当脚力,也算是护驾的汗马功劳。 到了宝和寨,寨子里也只有几匹驮马和小马。 所谓小马就是滇马或川马,比较矮小,但耐力好,耐粗料,能走山路,但冲锋可就不行了。 就连席地阙也只是有匹稍大的川马,才练习的骑射。 要不当初天残地缺哥俩也不会私自下山还盯上了南离的几匹驽马,而后几番带人下山,也是存了寻马的心思。 这时追随南离,正好他持弓不必冲前,川马耐力好,冲锋时被拉开距离,之后不管什么时候,总能恰好刚刚衔住张翦的马尾。 后来还是元辰老爷子用存粮从难民处换了一匹清兵撤退时遗失的堪用战马,南离悟得顺平八势精髓,就是在那匹马上。 那匹马如今在张翦胯下,南离骑的则是张应兴的坐骑。为什么非要骑这匹?因为这是一匹“白”马。 说是白马,并非纯白,而是毛色不重的灰马,后鞧还带些斑点。 南离确实喜欢白马,可如今这差事这手头积蓄,也只能这么对付了去球。 反身策马第二回冲阵,敌人早就跑得四散,压根就抓不住人了。 眼看着四散奔逃的有些分明就是被挟持的无辜百姓,南离将丈八长枪一指,三骑纵马直奔那被一团贼寇护持的首脑而去! 向成功这边初时听得乱处呼喊是什么神将显灵引起大乱,这时手下再跑来报信却是: “老爷,不得了咯,千军万马,千军万——马杀过来咯,兄弟伙抵不住咯……” 向成功一听,再看看远处乱兵四起,全军都在溃逃,人潮汹涌中夹杂着战马的嘶鸣,也不知有多少人马来了,心中拔凉:完了,这特马滴不是官军大队就是达子大队,要不怎么有这么多的骑兵。 老子保命要紧,只好先暂避锋芒噻,寻机东山再起咯! 他这里给自己找好心理上的台阶,再顾不得什么八门金锁大阵,还有自己羽扇纶巾的形象,起身抖缰绳调转马头,亲自驾车,转头就逃。 周围的部众亲信一看,纷纷大叫:“快快快,保护头领老爷……”乱纷纷跟着向后逃窜。 这一下,以此为中心,溃乱水波浪一般地就蔓延开去。 其实乱的都是他自己人马,铁脚板压实在也过来了,不过这时隔得百十丈地,还远着呢。 第五十三章 破敌 敌众一溃乱,这时铁脚板陈登皞的雅州人众就也压上来了。 南离听得牛角号哞哞地吹响,哞——哞——,哞,两长一短,这就是与陈登皞事前约定的号角,他知道这是铁脚板动手了。 而邛州城池的方向,也是一般的两长一短牛角号响起,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张应兴亲自选锋的本部滇兵乘势出城突击。 向成功统领的敌军全线溃逃,南离率身后两骑瞄准一处土丘冲上,勒住缰绳,令战马喘息歇劲儿。 眼见得铁脚板的部众乘势掩杀,张应兴也率兵出城追击,向成功那里连调整人马重新集结的的机会都没了,南离的任务已经完成,这一仗可谓险中求胜、大胜敌众。 张翦、席地阙都是兴高采烈,这时南离反倒心中隐有忧虑:只担心的是两边打得结了仇,铁脚板这边乘机大肆屠戮。 心念及此,南离顾不得还在乱战的沙场,道声“随我去寻铁脚板!”便打马当先,直奔那杆飞扬在土丘上的大纛所在。 那是一根新斩的小树,劈光枝叶,树皮却还未剥,两丈多高,上面飘扬着一面半匹红布做成的红旗。 昨日于城下与陈登皞订约,南离要他树红旗大纛为标识,初时他还很不以为然。 约定二长一短牛角号为攻击警号,红旗大纛为中军统帅所在,陈登皞却言:“老子斩木为兵,揭杆为帜,自己做老爷,干嘛要用你的号令,用了岂不成了你的部众?” 南离轻蔑一笑:“若要得胜,号令一致是第一条,这条你做不到,那就等着被向成功追杀。” “你既不服向成功,又不服我,就四处落草,何日是头?就你,你还当得起土皇帝?你连向成功都打不过。” 这一下把铁脚板陈登皞问住了,确实大小几番交手,尽管他自己勇武过人,却总是被向成功那厮算计。 “被向成功屡次三番追杀,你自己好说,岂不是害苦了手下兄弟?” “今日你也不必踌躇,若依我之言,明日打败向成功,汝就须得受抚听令。” 陈登皞当时是半信半疑算勉强应下了南离,待今日再看南离时就不是昨日的嘴脸了。 小山丘上只裹了伤光着膀子的陈登皞一见三骑快马“踏踏踏踏”快步向这边而来,当即嘶哑着嗓子大呼小叫:“兄弟伙,摆队咯,迎接神将显灵上了身滴赵老爷!” 又迎着南离的战马打躬长揖: “恭迎四爷,还有二位哥老倌,这边请!” 南离也不客气,到地下了马,张翦接过去牵着遛马放松,他跟着陈登皞到了土丘,一路上走着,就把大靠解了,有陈登皞的手下帮着席地阙接过,见南离内里还一身铁铠,不由咋舌不已。 其实南离这番陷阵,虽然是不得已行险,其实还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铠甲就是最要紧一项,是张应兴从城中守兵不多的几套盔甲中,选了不那么残破的,拼拼凑凑,弄出了三套完整的短甲加臂手、铁盔,南离又令慕天蚕把残破的铠甲拼拼为三匹马做了三副能防箭的荡胸,算是为马添了一层正面防护。 至于面帘、鸡颈、身甲、尾后,别说没有,有也挂不得,挂了就甭想跑几趟,这几匹马没到阵前就得累瘫了。 “如今向成功败了,逃散的多是被其裹挟的百姓,你老哥须传令下去,只要弃了兵器,都是赤子良民,勿得杀伤。”南离与陈登皞也不寒暄,直接发令。 “兄弟领命,这就传令。”陈登皞恭谨领命,回头就令手下兄弟四面飞跑去传令。 安排毕了南离问他: “昨日之约已践,不知汝等今后如何打算?” “就奉赵四爷的令。”陈登皞毫不犹豫。 “若奉我的令,这许多百姓,今后不可再随汝流窜四方,需当安心本业,屯田耕种。自有人马,须得选锋后随我征战,移营粮饷、工食,统一配给。” “我老陈晓得,若不是这般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节,谁不愿意在家种地安生本业。” 只恨四方征纳,真个应对不起,都活不得!” “今后一起安土守业,我等自当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四老爷明见!” 南离于高坡观望一番,又提醒陈登皞: “可派人传令,先行停止追击,这向成功擅用诈谋,且莫要遭了伏击算计,反得不偿失。” “四爷说的是!” 铁脚板当即亲往传令去收回追击的人马,其留在南离附近的几名属下兄弟也都在各自好奇地观瞧南离,既敬且畏的样子。 南离见此情形哈哈一笑,将手一摆,把长靠、冠带指给大伙看: “哥老倌们,打完仗了,赵四爷已经回去了,临走时告诉我,西川百姓都是好哥子,大家有饭吃何必来造反大劫?这个时节,我就是我,与你们一样,家中也是山里种地的出身,一样的要吃饭拉屎放屁,就是寻常人等。” 众人听了一起哈哈大笑,相互之间一下就拉近了距离,收了敬畏添了人间的亲切,这些川西汉子顷刻就与南离热络起来。 川人最敬诸葛丞相,还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顺带着敬重四将军,耳熟能详的就是七进七出长坂雄风,还有截江救阿斗,不管赵南离真的假的,白盔白甲、白马长枪,就是他们心目中赵子龙的形象。 前两日盛传赵子龙显灵,大家还半信半疑,今日眼见的赵南离烈马长枪单骑陷阵,都觉只怕不是赵子龙显灵也是赵子龙再世,这时大家满心敬畏又带着好奇,有个半大小子总是不瞬双眼地盯着南离看,南离一看他他又躲开眼神。 这时南离正解了盔铠,抱着头盔与大伙说话,就向那大孩子道:“来,看看是不是赵子龙的真身,过来捏一把。” 说着将脱了臂手的手臂弓起,膨胀起强健的臂膀筋肉,那少年嘻嘻一笑,真个过来捏了一把又赶紧放开,大叫起来:“热乎的,热乎的!不是木头的,也不是泥捏的!?” 南离就势在山头找块石头坐下,与这些昔日的普通乡民就地聊了起来——毕竟当过指导员出身的,这一手驾轻就熟。 这边大家聊的欢快,不觉间此时天已经大黑了,前面追击的人马也开始陆续返回。 到这时南离也才算对这些当地土寇有了更深的了解,将来如何绥抚安置心中更有成算。 这些南明官僚口中的川西土寇,多是宝和寨一般先从四乡结寨互保而起。一村一寨就是一个亦民亦寇的战斗组织,到了这时与宝和寨不同的是彻底打破了基层的社会秩序,惟力是视,公推强健有力、勇武敢战者为首,抗西军镇压,也抗明军征纳,又抗清兵薙发易服加抢掠屠城的暴政,总之在这乱世里谁都要抗谁也不服。 然而南离抢白铁脚板真的没错,他们就是被杨展、曹勋连番讨伐,攻破寨堡,实在生存不下去,才从洪雅一直流窜到雅州,又从雅州流窜回到了邛州地境。 陈登皞与向成功结怨,就是因的向成功想要收服他,他不服,手下的兄弟也不服。 为什么不服,南离问起回来的陈登皞。 这一下子都愤然起来,纷纷嚷嚷: “向矮子无德!欺男霸女,独吞财货!” “洪雅岂能听他南川峨眉的摆布!” 南离闻言心下了然,当即一摆手,向众人道:“若依我来,先约法三章!” “一则号令一致!二则不得欺凛老弱及妇女!三则屯田收成之前,财货公派!先保妇女老弱。” 众人一听议论纷纷,就与陈登皞说嘴: “若这般,就随了赵四爷去也不是不可。” “赵四爷与别个官真个不同,赵子龙转世诶……” 铁脚板陈登皞闻言,却诞了脸向南离柔情一笑,笑得南离毛骨悚然,却闻他嬉皮笑脸地问道:“若从了老爷你,该与我个什么职衔。” “先保你做个参将,世子入城后,关防印信即刻就办。”南离心说这等小事,慕老三信手拈来。 众人闻听轰然叫好:“参将哦,参将老爷了哦。” 陈登皞嘿嘿一笑,志得意满挠挠后脑,不好意思地问南离: “那您如今奉的什么职衔。” 南离一乐带出了戏台腔调: “本镇乃龙虎将军,邛州总兵是也!” 第五十四章 回城 这番出城破敌,临行前南离曾郑重嘱咐韩羽和刘斓儿:“无论如何把住南关,生了任何意外,有南关在手我们就有退路!不论是谁,没我的令就想将南关开闭的,杀无赦!” 二人齐齐郑重应诺:“末将领会得!” 他其实抱的并非一去不回的心思,更要紧的是防着程羡良、张应兴这边反水,别再临要紧时被来上一出“罗成叫关”。 在南离心目中,这帮南明的官儿并不可信。 更因为他自己心目中,早就先存了收拾完向成功根据形势回头就要收拾这一城官绅的念头。 后来张应兴也带兵出城作战,南离才算放心了一半。 折腾了一宿,天明时分,闻得南离大破土寇之消息的一城官绅都在南关城头眺望,眼见得一哨人马渐行渐近。 当先策马在前,顶盔掼甲、倒提红缨长枪的正是赵南离。 左右各有两员大将,贴身的一左一右正是赵将军的两名亲信部曲,再外左手是本州都司,右手的不认识,铁面虬髯,赤裸双脚,半裸上身,还缠着绷带,金刚骑驴般坐一匹小马,这谁啊? 程羡良正琢磨呢,一名本城坐地的豪绅叫了起来: “这不是铁脚板吗?!” “啊?铁脚板?那不是土寇之一?” “看这架势,大概是赵参将收服了他?” 跃马长枪的赵南离身后还有有两股人马,总数不下千人之众,一股破衣烂衫却有一色的着三尺大布衫子戴藤笠,大布衫子前后胸口白月光里前兵后勇的,那是张都司的守城兵。 队伍近了城头众人再细看,那边一股是什么人?更加破衣烂衫,而且衣装不整,不成行列,乱糟糟拥挤跟随。 赵参戎自己的队伍很有节制,衣装敝旧却齐整、干净,如今都在这城头,这城下这……这算什么队伍? “那是土寇的人马!?”又是眼尖的本城豪绅叫了起来。 “这,赵参将这就把他们带回来了?”这一个个腆胸露肚的也不是个被降顺的模样啊!? 众人疑惑间,城头的韩羽一声令下,城门大开,赵南离带着一行队伍,缕缕行行鱼贯而入。 程羡良赶紧带着官绅人等下城头去城门相迎,一边顺马道下城,一边心中哀叹:如今的年月,拿刀子的得势喽,若还是天启、崇祯年,这一个小小参将不得上城头来觐见报功。 进城后赵南离先下了马,向迎候在道旁的程知州一行见礼。 众人已自张应兴的塘马口中所报知个大概,有些拥强自重的豪强也收了轻视之意,到这时齐齐相拥上前大赞南离: “赵参戎英武不凡,果然子龙转世。” “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不啻当年平虏侯曾英。” 南离谦逊有礼,环躬一圈,道:“还蒙各位老乡亲照拂,也是托了世子的洪福。” 然后向一众官绅介绍受抚的陈登皞,又言:“待世子到日,禀明世子,论功行赏。” 众人这时才安下心来,有那一个半个对土寇受抚将信将疑,此时一团喜气中,慑于南离的威风战绩,却也不敢多嘴,于是程羡良相邀众人,再登桂仙阁,开轩见圃,远眺雪山,饮酒庆功。 张应兴等一众武弁另坐,陈登皞裹着伤大呼小叫,欢呼畅饮,弄得南离这边官绅不由皱眉,有厌恶不满之色。 南离看在眼中,心下了然却不动声色,把酒言欢道: “如今土寇已服,本州当点验壮丁,各自遣散返家,以事民生耕作。” “就依参戎所议。”程知州带头响应。 “然则此乃青黄不接之季,不说耕牛种子,即便渡荒,这数万流离百姓,还需诸位帮衬。” 南离说话很客气,不过说到这里,有人接茬了: “这些泥腿子,强的自然扛过去,抗不过去的明年也耕不得田,岂不省了粮食。” 南离一看,是那名姓胡的盐商,据说私盐贩子起家,不仅身家富贵,而且蓄养家丁,掌握几百号有武装的私盐贩子,堪称本州第一豪强,就呵呵一笑: “这位老爷是姓胡,上一番饮宴您没说话,今日既然您说话了,这受抚的数万良民都算我的家丁,就与老兄借些粮饷接济如何?” 南离语调平静,可这一下就带了火药味,众人都停了杯筷,面面相觑。 这位正当壮年的胡老爷面对微笑的南离,心中竟莫名地生出惧意,只道: “这,不好,赵参将朝廷命官,当以法度行事,公然与民索饷,恐怕不妥……” 南离不理他,转头面向程羡良: “程知州,有什么不妥吗?” 程羡良已经感觉出不对头了,眼睛直往张应兴那里瞟,张应兴头都不抬,只管在那大吃大喝。 南离见程羡良躲闪,也不逼迫,逼视那位胡老爷,沉声问道: “你们乘乱世危难,欺男霸女、蓄奴养婢、侵夺百姓,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请问,你们良心不痛吗?” “守城卫兵,栲腹难忍,饥寒交迫于城头,你们在被窝里搂着大小老婆,不发一粒粮!” 说到这里,南离举起酒杯,“啪嚓”一道响亮摔碎于地,大喝一声: “都给我拿下了!依大明律法,逐个勘问!” 这声“啪嚓”一响,呼啦一下,冲进来二十余名士卒,刀枪并举,把南离这一桌人逼住,南离向进来的韩羽指点: “他们几个,都拿了!” “姓赵的,你要造反吗?” 南离闻言冷笑,使个眼色,吃饱喝足的张翦过来,手起刀落,“嚓”地就将这为首的胡老爷劈了个人头滚地,转眼间一场好宴就变作了血淋淋的杀人场。 不同于沙场浴血,这般转瞬之变对比鲜明,入眼更加酷烈,当即一众官绅纷纷惊呼求饶。 “赵参戎,我等不曾开罪诸位,常例已备,规矩不能坏啊!” “呵呵,不必了,都带下去!” 南离冷笑一声一摆手,于是众士卒呼啦啦上前,一个个的上绑,此时程羡良、蓝慕云早吓得钻进了桌子底下。 “程知州,请您先回府中稍歇,待本州诸事已定,我们再来详谈。” “全依将军吩咐。”程羡良抖抖索索,语不成句,没个不依的。 “张都司,你带路,一家一户的搜,一个也不要放过!” “末将领命!” 第五十五章 惊变 南离早看出张应兴是个正直的武官,秉性忠厚纯良,又是从滇南来的外官,不想这永历年的武官还要被官绅勾结挤压所迫,交谈之下就看出他早受够了这城中官绅的窝囊气,昨夜在盘蛇山下将方略合盘托出,对南离已经五体投地的张应兴当即投效。 尽管这时被擒扑于地的几名豪绅心中骂遍了张应兴的祖上八代,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着其带人去抄家。 南离对于这次的动作还是有过严格的规制,否则不就成了摇黄。 事前对于行动人员的挑选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既要能够压制豪绅掌握的家丁可能发生的反抗,又要把伤害范围缩减到最小。 但是自己掌握的这些队伍里,除了自己从宝和寨带出来的子弟兵,刚刚收服的铁脚板陈登皞人马堪称正宗的乌合之众,张应兴的守城兵更是良莠不齐。 即便陈登皞、张应兴严挑细选精干守纪的人手,又反复强调军纪,这也是鱼龙混杂,行动过程中刮刮蹭蹭几乎是不可避免。 但南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在预先交代底线的原则下,先把事办了,回头再慢慢整顿。 这也怪不得南离,因为他手里实在是腾不出可用之兵了,把这些刚收服还不托底的队伍即刻就用上,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一夜里邛州城大乱,寻常小门小户的百姓都猫在门后、扒在墙头,听着四面的呼喝、惊叫,眼见这些昔日作威作福还乡后更加变本加厉的豪门大户被打破了门墙,一群一堆地揪出来上绑,拴蚂蚱一样栓成串,踉踉跄跄被押往州衙的方向,有那还要持械抵抗的恶奴家丁被当场格杀,血流街巷。 到天明城内才终于平静下来,百姓们听得有衙役敲锣上街,呼喊着:“赵总镇擒拿劣绅,以法度行事,良善百姓无干,四民各安生理……” 于是阖城百姓虽然还不明所以,却只能在屡过兵燹的心惊胆战之余,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只是不知还能煎熬多久,下一回什么时候再过兵。 次日一早,张应兴把一干拿获人等名单报与南离,南离过目后下令各自分别关押,本着以实为据、首恶必办的原则,拷问豪绅及各自亲信,又传谕阖城百姓,到州衙首告各自冤屈案由,有本镇守将子龙再世的赵老爷为你们伸冤。 这一下全城鼎沸,州衙被拥得里三层外三层,张应兴不得不再抽一队守城卫兵来维持秩序。 这审案由本来南离打算亲办,至不济也该令真当过知县的欧阳直与假当过知县的慕老三来办,可这功夫来慕老三先行往城外去为朱媅媺迎驾。 好在这日来报时媅媺一行已经到了城池十里远近,正是该当进城,于是南离亲往城外迎接,也好商议明日一早进城的安排,以造出世子到此的声势,到了衙门里只能由陈登皞瞪着牛眼,盯着坐堂的程老爷加陪绑的欧阳直。 程老爷都被软禁了,这时奉南离的令出来接审案件,被人当堂拄大刀盯着,当然不敢再行拖拉,只能认认真真地一个个问百姓首告的案由。 南离临行时,被欧阳直追上,拉着辔头苦口请示道:“百姓首告甚多,一时半会儿恐难理出头绪,关了这许多的人,难免有冤屈者,或者仅仅是家奴、厨子之类。还有许多妇孺、孩儿……” 南离一皱眉,神色冷厉:“斩草就须除根!” 虽说是思想上有些左,但他可是见识过反动派的后代如何借着机会反攻倒算的,这般根基初起的时节,万不可存妇人之仁。 欧阳直被南离的眼神吓得一凛,还是抖着胆子谏道:“参戎,万万不可啊,这传了出去,于您宗旨不合。杀这么多的人,再说世子入城,也莫要被惊吓着了。” 南离不以为然地一笑:“不妨事,且令世子队伍稍待,待我警跸城中,再迎候世子歇息。” 这日天色向晚,城外十里远近的一座荒村,有军兵守卫,中心点起一小堆营火,营火旁有把斑驳破旧的太师椅,这是自宝和寨一路有马驮着跟下来的世子宝座。 此时一簇人正围着椅子上座的一名少年忙碌来去,少年发号施令,颐指气使间好不惬意。 不是别个,当然是朱媅媺拧着腿儿端坐太师椅上,把一双小胖手交叠腹部,正得意洋洋摇着二郎腿给随行众人交代事务。 “蹇佬儿,你去看,贡院、各道衙门还是台署,做行邸的房子你来定。离书院要远些,我怕吵。” 护驾有功的慕老三正在旁欠儿逼登地跟着帮腔: “要得要得,就是要离书院远些!” 带兵护驾的大个子听得不明所以,只呆呵呵地听着好奇,就听慕天蚕又殷勤地建议道: “据欧阳先生言,邛州小城,除了州治、分巡分守各道衙门,只有州判衙署,还有吏目衙署。” 朱媅媺大度地一摆手,很有王者气度: “算寥算寥,只要不住州治衙门,你们来挑,那衙门里还挨着大狱,烦死咯。” “老奴晓得。”蹇安泰这才应声。 “床要楠木地,要大,不要徽式,要京式。” “床帐要细纱滴,要苏纱,不要浙纱,比较凉快,颜色要粉色,可以红一点,不要太淡咯……”说到这儿媅媺一边还用小胖手比划起来。 “嗯,以后早膳简单一些,就按府中夏时常日备膳……” “午膳清减一些,我怕胖,小转子,记得了么?” “小的都记下了,进城就办,定让主子舒心满意的。” 御鸟太监张璞忙不迭地应着,低眉顺眼又乖巧伶俐,令朱媅媺很是满意,小胖手拍打着瘪瘪的小肚皮,还在絮叨: “晚膳么……呀呀呀,小赵你来咯,可想死予咯!” 眼见赵南离跟着小跑来通报的士卒大步流星地就来了,里外就这么两层人马,通不通报一眼望到底,媅媺一望见英风飒飒的南离就叫了起来,起身就扑着迎过去,不过见了面行过礼客气完了一说正事没几句呢俩人就崩了。 “先不得进城,就在这里宿营。”南离简单陈述了这几日邛州的军情,最后说出此番来意。 “爪子哦,为毛毛不让进城去?都到这里咯,你们都住到咯,要我们在这荒村野地里睡土地上?我不要!”朱媅媺则摆明了若进不得城池歇息她就要放赖。 “城里还有事没有处置干净。”本就一脑门官司,这时南离就有些不耐烦。 “么子事体哦,我来了他们不迎接还要处置什么……” “进城,进什么城,进城去耍你朱家的威风吗?”南离终于忍不住了,低沉地咆哮起来。 媅媺掩面,把被南离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抹了抹,看看南离神色阴沉、一脸的凶戾,就有些害怕,小心地甩下手,依旧嘟嘟囔囔地悄声抱怨: “啊吆吆,好吓人,不进就不进好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么,吓死我咯。” 不管她怎么抱怨,眼见她服了软,南离就不再理他,把大个子、慕天蚕、蹇安泰都叫过来,详细交待何时入城,入城后如何安置。 都吩咐毕了,又叮嘱一番大个子保证媅媺车驾安全,才回身向媅媺告辞,也不待媅媺说话,上马就走。 第五十六章 法场 次日午时南关郊外一个大土坑附近,围满了破衣烂衫的看热闹百姓,后面看不见的蹦高,蹦得费劲就踮脚往前拥,不是前面有兵横着长矛拦挡弹压,唬得前面的拼命往后顶,只怕当场就拥做一团冲了进去。 欧阳直见过杀人甚至吃人,但这般肃杀的气氛他还是头一遭,心道这赵大帅好狠,这杀人诛心又立威,一样不拉。 “时辰到了……”欧阳直嗫嗫嚅嚅小声向南离禀报,满面肃杀的赵南离闻得哼了一声,一摆手。 三通鼓响过,日照当头,赤膊刽子手举起鬼头大刀,被绑缚俯伏的几名豪绅恶奴魂魄已经开始往上窜…… “且慢——刀下留人!” 一声四平八稳还带着奶味的吆喝传来,正端坐马上闭目沉吟的赵南离浓眉微微一动,怒气登时上涌,回头向声音来处一看,只见一位头带翼善冠,身着青衣常服,身量不高又俊俏、气度四平八稳的浊世佳公子迈着四方步翩然而来,身后跟着老小两名太监,狗腿子慕老三,知州程羡良一干人等。 被扫了雅兴的南离暗自咒骂: 她怎么这时来了?这特么咋改言情宫斗剧了?还整出刀下留人这一出了。 不对,慕老三今日不是被委派清理官衙吗?怎又去与媅媺一起来的? 程羡良这官儿怎么也跟着先搅过去了? 可不管怎么懊恼,这趟行刑整不下去了,刽子手当即收刀,据说确是有这么个规矩,何况还是程知州领着一位贵人出面。 而这时一直在南离身后站地的欧阳直却在颤颤巍巍双手合十,口中只暗念:“阿弥陀佛,可算来了……” 南离下了马,上前拱手躬身:“末将迎候世子。” “赵总镇辛苦!”朱媅媺一手背于身后,另手成空拳,往前一划拉,将明黄圆领的小袖抓在手中,一派端然气度。 “这都是犯了什么法啊?” “这些豪绅,勾结官员,欺男霸女,逼良为奴,当斩!” “予来询及总镇,这里行的是军法还是律条呢?” 南离脑子一转,就觉得这里有坑,当即答道:“此乃民事纠纷,邛州并非军管,当然是大明律法。” “若按大明律法,确实是治得罪,呵呵,赵卿执法有度,乃国之栋梁!但罪不至死?逼良为奴……哎,慕知县,按律该当如何啊?” “呃……这个……”说起这个慕老三张口结舌、狗屁不懂。 “欧阳先生,你说。” “启禀世子,依大明律,有:” “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伤人者,绞。杀人者,斩。” 南离听了登时知道糟了,居然这么轻易就落了坑,都怪自己没背过大明律,只以为按常理这些家伙个个该死,却忘了一件事:这个时代,只要你情我愿,为奴为婢并不是什么逆天大罪。 往下还有,欧阳直没往下说,他觉得前面两句就够了: 若和同相诱,及相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徒三年。 凡收留人家迷失子女,不送官司,而卖为奴婢者,杖一百,徒三年。 为妻妾子孙者,杖九十,徒二年半。 南离看看这前后左右的各色人等,不动声色地眼珠转了转,把慕天蚕、欧阳直、程羡良等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陡然间哈哈大笑: “哈哈,世子既来,就依世子断决!咱只是一武弁出身,这民事之分,本非所长,还是南离鲁莽了!” 赵南离狠是狠,可是他不虎,而且看明了形势,该转弯就转弯,还转的特别快。 如果他觉当众被折了自己威信,尽可麾动亲信手下杀个血流成河,可是真的亲信恐怕只有韩羽、张翦等兄弟,张应兴、陈登皞可还远远谈不上生死与共。 而一众士子绅矜这时分明已经站到了朱媅媺那边,即便真的把不同意见的杀个干净,那么他赵南离又与张献忠有什么区别? 这时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自家不仅仅是有些鲁莽了,而且恐怕是还没抛却自己的那颗满怀超越时代之理想的初心。 此间南离声色不动,沉吟无语,一直在盯着媅媺的一举一动。 只见媅媺装模作样地绕着大坑晃荡着小方步,还探头往坑里看了一眼,这本是个杀人坑,吓得她“妈吔”一声“嗖”就把头缩回来了,转头又见周围围着密匝匝的百姓,便唰地捻开折扇一挥: “乡亲们,哥老倌儿……都吃了噻?” “哗……”围观百姓面面相觑,没人出声,只有几个好事的缩在人群中奓着胆子叫唤: “吃咯!” “还没吃!” “没得吃!” “哈哈哈哈!”媅媺就很得意,豪放地怪笑一番,小破油纸扇搧得啪啦啪啦地,南离暗骂:这丫头人来疯啊,出山沟到大城市了可不好管,得赶紧找个地方把她圈起来。 媅媺可不管南离脑门子汗都下来了,走过去小扇一折还“叮”地敲了一下就近的一名刽子手的刀身,人不理她就撇撇嘴,又将小扇“啪”地落在跪地囚徒抻长摆好的脖颈上,结果“嘎”一下这位就抽过去了。 卖弄够了,才圈转来,对着满头青筋暴起就要发作的南离问道: “有没有杀人的啊?” “有没有啊?” 南离不语,程知州看看风色来了,赶紧上前打躬回禀: “没有,没有。回世子的话,杀人的那个前日在桂仙楼被张都司当场格杀咯。” “那有没有伤人的?” “没有?” “真的没有?”南离沉声追问一句,吓得程羡良又缩回去了。 “实禀参戎,鞭挞之事实有,然不得筋骨之伤,有苦主首告则议,苦主能允其解合,则给医给药,可杖后徒刑。”蓝师爷会看风色,这时胆子壮了些,因为他看出南离要讲理了。 “呃……还是那个胡成,这恶棍已经被赵四爷下令斩杀了。”蓝师爷最后一句话推个溜干净,还捧着南离的面子。 这功夫什么事都往死人身上推了,令南离有些后悔,这货杀早了。 “那得了,籍没家产。”被媅媺一搅合,敢说话的人多了,在媅媺身后做候场状态的慕老三也跟着凑趣。 “抄家好啊!对,就抄家!”媅媺很快乐。 南离听着不动声色心中却不住地骂:吗个淡这不就是阶级调和吗?和稀泥啊? 媅媺可不管南离咋想,他看大哥哥绷着脸面色不动,心说那我就夸夸你: “赵卿平定州乱,大功居首,就以邛州总兵之职挂印发令!其余诸将,如何升赏,赵卿自去办理,怎么着都得实赏一级不是。” “谢世子恩典。”南离心说正好,要不也想扩编呢。 “还有谁?张什么都司?陈啥子参将?好咯好咯你去办噻!” “末将代属下谢过世子恩典。” “州治不明,程知州,汝之职责啊。”最后媅媺将小胖手划拉一圈一抓,又做了一个定论。 “下官之罪,下官知罪。”程知州这才赶紧从人群里钻出来躬领。 “然则守土有功,没你我们今日也不能到这里,将功折罪,仍以原职听用。赵卿,如此可好?” “就依世子之议。”南离毫不迟疑,只盼赶紧找个地方,把这小祖宗圈住,可别出来现大眼了。 朱媅媺微微侧头,还在装腔作势斥责程羡良: “这些案子你须得好生审理,怎能糊里糊涂?” “下官之罪,下官知罪,既然世子开金口刀下留人,就再行细细审理,如何……”说到这儿他小心地看了一眼赵南离,生怕这位突然暴起发飙。 不想赵南离理竟向他微微一笑,抱拳拱手点下头,又转而恭谨有礼地朝向朱媅媺:“谨遵世子台命!” “唉哟喂——!” 程羡良终于把自己这颗心放进了肚子,长出一口气:看来这位世子果然十足真金,不掺半分杂的,我这老眼还没昏花,而且眼看着如此的英明果断,将来就是奉之监国也未尝不可…… 第五十七章 赎罪 寻常太平年月,州治有理刑推官,雅称司李,专掌刑名。 如今的邛州就程羡良老哥一个,先是被赵南离押在这里收案卷,受理百姓举发首告,结果最后南离只问一句有没有,程羡良结结巴巴刚说个有字,赵南离就是一个斩字,当时衙外围观百姓欢声雷动,赵南离才算满意。 这会儿又被朱媅媺拎了回来,令他重审,他可不敢再走过场,开始领着蓝师爷还有书吏认认真真审看百姓出首供词,又挨着个提审从刑场拎回来的人犯。 老百姓可不管那个,有热闹看啊,还没完事呢,看看看看没砍死呢吓死了,一会儿是不是还得拎回杀人坑去啊? 这囚车上绑着的,士兵绑绳拎着的,昔日高高在上的豪绅巨霸,这时有的早就失禁了,有的借着口中破布掉了,直哀求押送兵卒:“哥老倌儿,痛快一个啊,这真滴受不地嗦……”然后再被堵上嘴。 邛州州衙破旧少修的公堂上倒是一团和气,朱媅媺太师椅上侧坐,下手坐着赵南离,程大老爷领着欧阳直、蓝慕云在公堂上忙活,慕天蚕看得眼热,可他插不上手,连嘴都插不上。 到这里南离也不吭气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狗腿子能审出什么四五大六来。 毕竟公堂隔开了众多的百姓,又光线昏暗,他这时才算放下些心来,打算静观其变。 结果每审个一会儿,程羡良就要向朱媅媺请示一番,朱媅媺又很广开言路地询问慕大知县、欧阳大给事中,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就给定个性,最后还问问赵总镇如此可好。 “这个罪不至死,饶了噻。” “这个小罪,打一顿嗦。” “免汝死罪,活罪不饶,你要出钱赎罪!” 朱媅媺就摇着二郎腿每个对付那么一句,还使手中折扇点指堂下押着的人犯。 “小人愿献私宅一所,以迎世子台驾。”堂下被缚的老土豪如蒙大赦、千恩万谢。 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豪绅此时哪还敢有半个不字,拼了老命的磕头谢恩。 “就依世子台命,胡家勠尸、籍没,其余的抄家、杀头就都免了,各自以财赎杖,加徒刑不等,然赵总镇所言亦极是的,难民一律不得为奴,逐个勘问后,放其民身户籍,日后官给田地耕种,有豪强侵夺即可报官。” 南离一直不插一言,程羡良趁机就坡下驴,与欧阳直对过几句就赶紧定案。 先时南离一看,好么,这死丫头其实也挺黑啊,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眼看着到最后就这么葫芦僧判断了葫芦案,在旁一言不发的南离这时才发现一个问题——朱媅媺可不只是专为救人来的。 到头来是没杀几个人,不仅胡家的大宅被媅媺收做行邸,还收了一所冲抵罪款的宅子,其余各户几乎是破家赎罪,奴婢一律放出。 只怕这么地我依照律法夺你财夺你宅又救你一条命你要感恩戴德的做法令得这些昔日豪绅更是生不如死,这么一想南离的气就顺了许多。 不过她把宅子占了,又要从追放的奴婢中选用一批愿意跟随伺候自己的,毕竟很多大户奴婢并非农户出身,也干不了别的。 又把各门各户赎罪买命的财产要一一过目,大家都知充饷的之外,世子自然要选几件爱物。 到头来就这位蜀世子搂了个盆满钵满,其余诸事一概不问,甩下面面相觑的各位文武官绅扬长而去,在蹇安泰引领下,欢欢喜喜去看自己的大宅子了。 至于这几万难民怎么渡荒,怎么安置开垦,那是你们的事,你们商量,否则本世子要尔等何用? 这时的受蜀王世子封赠挂虎威将军印镇守邛州总兵赵南离被弄一脑门子官司,只觉身心疲惫,程羡良这时也知道观望风色: “今日就先到此如何,世子与诸位老大人一路劳顿,且先各自歇息,明日再议如何。” “那就算了,且先不议了,散。”南离很爽快地就同意了,其实他是要重新好好地再理理自己的头绪。 整个公堂的过程南离没说过什么话,一直面色不动,英风儒雅的仪态,看不出任何不豫之色,偶尔点个头,哼哈地答应着,欧阳直跟着南离身旁可一直在察言观色,待散了堂南离被程羡良送出去后,他在后紧紧跟随,这时借机深意体贴地开解南离: “即便最后如此,其实这也是个好事……” “为何如此说?”南离的态度甚是和蔼。 “生杀善恶,不以首脑好恶而定,尽依律法裁决,此治之始也。” 听欧阳直说到这里,南离就沉吟起来,稍缓才道: “今日你说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如今是一片混沌、没了秩序,若要养兵兴业,必得恢复秩序。砸烂一个旧世界容易,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不是简单的事。” 说到这里,南离竟叹了一口气,欧阳直虽然有些似懂非懂,还是再次体贴地劝慰: “绅矜也分人等,元老、席老等诸位,皆属绅矜中心怀忠义之辈,尽可为您所用,有云善善则用之,恶恶则去之……” “今日岂非恶恶不能去?”南离冷哼一声反问。 “士农工商,四民六业,三教九流,兴平皆不可或缺,否则……”这些日子下来,欧阳直也看出来了,如果赵四爷接了自己掉的书袋,那就说明能商量,因此他还在絮叨。 “不过这慕老三跑去世子那里报信是你怂恿的?”南离不再接欧阳直的茬,说话时停了脚步,回身很玩味地盯着他。 “啊……这……”被这笑面虎一盯,聪明如欧阳直也当即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哪有那个脑子……”南离说着一声冷笑。 “不敢相瞒,直经历颇多,感同身受,实在不忍……”欧阳直这才奓起胆子说出心里话,毕竟他知道赵南离虽然够狠够利落,但毕竟是有着一个高度底线的人,完全不同于那些丘八头子和贼头们。 “没什么,正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不过啊,唉……也是个没什么主意的随风草……” 随风草?是什么?墙头草,随风倒? 南离这句话一下子令欧阳直愕然,张大嘴看着南离矫健在前的背影,竟呆了半晌,再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八章 恶习 邛州城内事似乎告一段落,但这一晚夜里,连番连日的奋战,此时才得歇息的南离却睡不着了。 他在问自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李自成、张献忠,那些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为什么最终都失败了? 真的单纯依靠暴起的百姓就能建立一个新秩序? 农民起义是动力,先天的动力可以打破旧秩序,但暴起的洪流最终必须引导到一条有方向的河道之中。 如何引导,是一个大问题。 引导好了,就是改天换地的力量,引导歪了,就是摇黄。 就拿当下的邛州来说,南离发现自己有些急功近利了,太急于创造一个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但只靠听自己话的韩羽、刘斓儿,还有张翦、大个子等带兵的兄弟? 哦,还有铁脚板陈登皞,张应兴也算一个。 单靠他们,用兵拓土,保守城池都可以,稳定秩序、安置难民也能凑合,但进而发展生产是做不到的。 就连陈登皞、向成功的土寇队伍,也是一村一寨的结成一团,或以宗族血缘、或以同乡故旧为纽带,团结一处。 扭转乾坤的大业,是逆天。 而藏锋蓄锐、生聚休养必须得顺势,否则的话我顶多不就是个李自成? 当前的生产力条件下,跑步进入社会主义显然是不现实的,封建的生产关系还有他存在的理由——然而致社会停滞甚至倒退的那种疯狂的土地兼并必须遏制,封建所有制残余下,小农经济的生产力之下,力行耕者有其田也许才是当前更可行的办法。 这些家伙不死,我就得利用起来,总不能白喂他大米,那丫头也是胡扯,抄什么家抄家,那是竭泽而渔,她就是看上人家宅子了……那日酒席宴上其中有几个好似盐商,对啊……这边可是产井盐的…… 心念及此,逆天顺势二字,在南离心中渐渐成形,于是披衣而起,缓步向屋外踱去。 因为骤然夺城,城中一下被本部人马控制了大量的官衙房舍、院落,有州判、吏目、夹关巡司的公署,有上川南分巡道、分守道、建昌道的道衙行台,察院行台,火井坝、白鹤驿等巡检司的兵营。 因为先要摆布城中治安、抚民事务,只是暂时将衙门、兵营的房屋、院落看管起来,并未分配,为了城守安全,本部将士还在城墙上的战棚栖身。 只南离带着宝和寨少年组成的亲兵哨队,先行进驻了媅媺看上的宅子。 除了城池刚收,为媅媺的安全考虑,南离也是为了亲自布置这所行邸的日常行走规制、警跸事宜,免得进城后媅媺的身份被泄露了出去,令得有人探知这位蜀王世子是个冒牌货。 这时他披衣出来,转过岗哨,来在后院庭园荷塘外,就听得里面有人在小声细语地说话, “荷花开得还好嗦,是不是噻,主子。” “哪里好噻?好个腿儿?” “蹇佬儿说,察院有好大一片竹园,道台衙门更大,还有亭台楼阁。” “你瓜子的,都破败凌乱那个样子,小赵子那么抠嗦,舍得出工食先为我们修噻?” 听到这里,南离便手按刀柄,咳了一声。 “嗯……咳!” “呀,是你呀,小赵儿!”绕过荷塘转过来两个人,前面是着件懒散的道袍、只挽了发髻不曾戴冠的朱媅媺,后面戴着三山帽着圆领提着一盏灯的蓝罐儿。 一见灯光映出媅媺的样子,初时南离心中竟有些不快,只为不止今日于众人面前拂了他的意,还有不知不觉间这个什么都要问他的小姑娘,居然隐隐有了与自己分庭抗礼的感觉,而且自己这么辛苦为她,她却不体谅不说,还总是打些歪主意。 说起来南离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朱媅媺女装的样子,甚至已经习惯了有些时候商议、争执,就是把她做了一个小小子来看待,甚而态度、语气都成其自然了。 今夜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与一位姑娘夤夜之中庭院相对,与往日的荒村野寨不同,月色荷塘、曲榭亭阁间竟令南离有些不自然,于是媅媺懒洋洋打着哈欠,南离没话找话。 “这院子不错!” 可南离第一句一出口媅媺就精神了,也不鼻涕眼泪地哈欠了,叭叭叭不住口地指摘: “不错个爪子,比我早日王府里的院子差得远咯,看看看看,几棵破荷花,一个小破亭子,瓦都掉咯,竹坯都黑咯,塘边就这泥土地,连个石坝坝也不砌,滑跌跌了去掉水里淹死老娘……老子!还连颗太湖石都没,什么破院子,将就住几日好咯……” “你睡得还好?”南离觉得对女性应该善良,那就继续施加来自新时代男性的关怀,结果媅媺暴跳。 “好特个爪子,睡得着我还出来晃?看看,这蚊子叮滴大包,这原来的主人就是个土豹子,那个破床,还要现扯的帏帐,阖府上下,连一盒咏春的檀香都莫得。” 南离无奈,往媅媺身后看了一眼,提着灯的蓝罐儿掩口不敢笑出声的样子,令南离也觉轻松许多,谁不知全宝和寨数世子睡得最好,哧呼哧呼日头不照屁股不带起的,于是就很有耐心烦地又问: “昨晚吃的怎样?” “吃的就那样子啵……小赵你要为我找个好厨子,那么多难民,就没一个好厨子?我要清淡些、清减些,我怕胖,不要油大又全是肉啊肉的,我怕怕胖……” 这时叭叭叭满嘴冒白沫的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在宝和寨她为块野味分肉大小都能与赵南离磨叨半日。 “先别急,还几万难民呢,得分派安置,这州城还有两县的官吏……” “我不管,不要来问我,我头大着呢,问我?我种大米?要欧阳作甚?你爱咋子弄咋子弄,你给我找个好厨子,要做淮扬菜滴!” 南离有些恍惚,这丫头不还是那个样子,吃啊穿啊用的,还得摆摆谱儿,前呼后拥有人护驾随侍捧那小臭脚丫,到这时南离禁不住怀疑起自己来: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莫非媅媺蹦啊跳的到头来就只是为她的那些旧日之奢侈恶习,自己莫非是高看了她? 甚至还会觉得她突然有了头脑,怀疑她是否要乘机夺自己的权? “这院子要好好造一造,弄些工匠,几万人噻,没得像样的工匠?” 越说事越多,南离开始不耐: “那几万人要吃饭呢,工食哪里来?” “工食?还要工食?工食自然要你们给啊!要供奉我……” ……南离再不想与她说话了,甩袖子转头就走,把媅媺扔在那抻脖子叫:“记得为我找个厨子!” 这时他算彻底明白了,什么渡荒啊、垦地啊,对这姐姐说什么都是没用,在人家看来,那些难民只是为她创造财富保证生活质量的工具人而已,她只要的她的床、她的碗、她的院子、她的厨子。 甚而开始隐隐怀疑昔日媅媺主仆挤出口粮接济他们这一众兄弟会否是因为那些食物对她来说难以下咽? 第五十九章 整兵 眼下南离在邛州有两件要紧事,一则要把陈登皞这一路加向成功逃去后离散的难民安置下来,二则要尽快整顿队伍。 难民拢一起统计后,谭绍扬报上来竟有三万多口,眼看着秋收还有一个多月,可如今田地抛荒,怎么渡荒是个大难之事。 住还好说,搭茅屋,可以组织部队带头,先帮老弱。 主要还是几万口子的渡荒粮,这事在陈登皞一干人说来似乎简单,河里捞鱼、山上拔草、树上剥皮、土里刨根——这就是天府之国边缘的好处。 但这肯定不是长远的办法。 这几万口子流民,比蝗虫的威力可大多了,过山山空,过河河清,这时代便是不讲环境保护,那仨俩月后怎办? 山空了河清了他赵南离做了流民头子,领着大伙穿州过府去抢? 这么一来,显得手头兵马的整顿倒是个容易事了,毕竟邛州城外击破向成功已经树立起了赵南离子龙再世、虎威将军、一代名将的威望,一旦发令整兵,陈登皞、张应兴就闻风而动。 张应兴手头掌握的守城卫所兵好办,四个字:汰弱留强。 邛州城旧兵本应额一千五百,实有老弱兵丁六百…… 也不怪卫所兵破败如此,实在邛州被艾能奇过了一遍,死走逃亡的,如今还能有这么多不错了。 如果不是张应兴来了之后招徕恢复,连这几百都没。 又将收编的本城豪强旧家丁百余丁查实后编入,整体汰除老弱,又留守城门、看衙门、维持治安合三百余,实得精壮士卒还有二百余名…… 张应兴能够掌握的核心顶用部队,是他从滇边一直带出来三百备边滇兵,盔甲不全,但善使长矛、大剑,妙的是还有杆放起来唬人的缅甸鸟铳,就是所谓的交枪。 而陈登皞这边号称拥众数万,其实就是一万多眉州流民为主加成都府难民,他自己真正能摆弄起来的只有眉州丹棱总岗山带出来的两千多人,号称“铁胜营”,真格打败过大西军狄三品的。 铁胜营通过点选整编留出精锐选锋一千多人,其余挑剩下的与张应兴的老弱城兵合编,由吴大个子统带,带同南离宝和寨本部点选来的二百士卒为核心加陈登皞、张应兴选剩的老弱残兵,依旧把守城关、看管衙门大仓加警跸世子行邸。 这样整个邛州的城防警备就交给了忠厚可靠的吴大个子。 这一部人马虽然老弱居多,但守城同时还要在城周屯田,即便如今到了八月,还能种一季地,毕竟能种一点是一点。 至于宝和寨带出来的直属人马,本有不到四百人,这一回得以由张翦、刘斓儿向难民中征募点选,得身强力壮、生训后敢战的千余精壮。 这年月募兵用金银都不太管用了,只粮食是硬通货,好在抄了这些城中豪绅的家得了存粮,救济难民同时正好募兵。 好歹折腾得七八日,南离手中有了不甚精练却已经完整的一个大营两个小营,每一营按照营、司、哨、队、甲的序列编成。 一个一千四百余人大一点的营就是以宝和寨部众为基础,增扩精壮的成都、眉州、邛州、雅州逃难流民而成军,这是南离的起家本钱,必须自己亲带。 这一营中有亲军一总,是宝和寨少年增扩难民中的孤儿少年,三百多人,韩羽为千总统带。 步兵两总,张翦、刘斓儿各统一司,各自五五编成,每总五哨、每哨五队,每队五甲,有缺额,但不多,很快就会补齐。 可是张应兴、陈登皞各自过千和不足五百人的队伍,暂时不能大张旗鼓的改编。 一则担心军心不稳,二则这两路人马各自出身官、寇不同。 虽然两部人马都是乌合而来,但此番点选挑出来的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油条,各自都有一套打仗的手段。 因着考虑到可能很快还要作战,只能先按照原有的刀枪器械,各自习惯的束伍编成,以备眼前应用,嗣后待邛州四方都稳定下来再行按照南离的设想改编。 而且为了保持部队的战斗力,又能保证难民的存活和后续生产,眼前把兵械整治的同时须得尽快安置难民,不能再令这三万多人拉家带口的游荡。 这时节就体现出了欧阳直、程羡良等人的作用,南离与几个文官商议后,就在城周就近寻荒村安置,或于荒废的田土设置城寨、搭建茅屋,百户一村,重新设置都、图、里、甲,指派里长、甲首,重建乡村秩序,使得老弱土寇、流散难民安土重迁,各安其业,不再流窜四方。 至于大邑、蒲江两县如今都是空城,人口、钱粮百无一备,根本不可能指望有什么产出。 但是南离与欧阳直、张应兴讨论邛州格局后,还是决定先派少量兵马进入两县,以招募四方流散,同时也是为的向外伸出触角,万一有敌来袭,自北、东两向的通路都要经过二县,这也是个预警。 向南的通路是往雅州去的夹门关,此时正被出身洪雅的土寇余飞所据,而洪雅还是被一直屡次复邛失败的监军道范文光据守。 到今日终于出了宝和寨,占得邛州,赵南离面对了一州两县的地界,才得以从一个小小地方势力的角度和眼界来审视两川局面,而不是昔日的对山空谈。再看了欧阳直、谭绍扬报上来的统计账目,他才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摊子。 此时的成都平原,田地几乎全部抛荒,昔日天府之国,今日荒芜一片,正可谓:林榛草莽,路生荆棘,虎狼结伴,出没其间。 可以预见,如果这种局面持续下去,随之而来的,将是连续多年可怕的大饥荒,继续上演人相食的惨剧。 成都平原往年是一年两熟,上下川南的坝子、河谷甚至一年三熟,不管两熟三熟,都是以稻作为核心。 比如一年两熟的稻麦连作,四月插秧八月收九月种麦隔年四月收,麦、稻、菜连作就是十月种麦隔年四月收,四月插秧八月收稻,八月种菜十月再收。因此不管怎么种,都是四月插秧八月收稻。 可如今收什么?此时正值七月底,即便是稻麦连作的收成也还得等个把月。而且就算渡过了这一个月的饥荒,还有大片的田地抛荒当季压根没有收成,根本无粮可以支撑到明年四月收麦。 眼前最缺的不仅是粮,更是种子! 去哪里寻粮食和种子,还是铁脚板陈登皞提到一个出路。 也亏得地头蛇陈登皞详详细细向南离描述这眉、邛、雅、黎地面各路土寇的来龙去脉,加上张应兴的佐证参照,才令南离觉得这个出路可行,而且恐怕这已经是当下唯一可行之径。 眉邛雅黎地面土寇,还有什么土匪、乱民,也就都是俗称的所谓“土暴子”,大股小股的遍地皆是,结寨自守的更是不计其数,山中还有苗蛮獠猓,至于被奉之为首,声势浩大能四处流窜骚扰城池的土暴子只有三股。 最强的就是刚被打跑的向成功,此獠兄弟三人,各自绰号:大蚂蟥、二蚂蟥、三蚂蟥,起家于嘉定峨眉。 其次起家洪雅花溪飞仙阁的余飞,再就是如今被南离收拢的陈登皞,是在眉州丹棱总岗山起的家。 而这三股土寇当时又都盯上了无人光顾的邛州,于是就在这里上演了一出三国演义, 说起来眉邛雅黎地面最大的这三股土寇里,真就陈登皞最倒霉。 本来他在蒲江以东眉、邛交界总岗山一带山区据寨依山,四方响应,又会同乡亲招募流散,据寨自守日子好好的,好死不死的闻得邛州地面空虚,率手下精锐部众出来撒野。 恰恰此时驻节嘉定的杨展,向眉州、成都方向恢剿,先遣部将先击溃嘉定峨眉的向成功,向成功打不过杨展就往西逃窜,击败洪雅的余飞,又撵着余飞鸡飞狗跳地西窜。 陈登皞离了山寨无险可守,在邛州毫无防备地被余飞一击溃散,只得逃入雅州地面,在雅州又竖大旗招徕四方逃难的难民,刚缓口气儿,之前一直窝在雅州城中的曹勋也突然来了忠心勤勉的劲儿要剿匪,其实就是顺道出城打粮,结果又撵得陈登皞呆不下去。 等他终于知道自己也不是曹勋的对手,只好再入邛州,这时恰恰余飞逃亡眉、邛、雅交界的三不管地带,也要窜往雅州方向,还夺占了夹门关,恰好堵住了刚从雅州窜出、回头来骚扰邛州的陈登皞的往南退路。 于是陈登皞又想往东流窜,逃回老巢眉州总岗山乡下,却又被一直想压服他的向成功在邛州城下给缠住了。 如果不是南离招抚陈登皞,他这么干靠下去只能是自行流散败亡或被向成功击败消灭掉,不管如何最终结局不会有什么大区别。 南离听到这些过去不知的细处背景,不由心中暗自庆幸:亏得自己还算有眼光,选对了人,初看只觉铁脚板较向成功义气,却不知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这么一说南离就分析出来了,向成功有窝有粮,余飞也有粮,但余飞的窝子并不是他原来的老窝,夹门关那边怎么通洪雅的都很难说。 至于他陈登皞本来也有粮,如今流落到邛州,若是打回眉州,总岗山下四方共树铁胜的旗号,都是坐地有粮的村寨。 便是打开夹门关,眉雅之间有三村五坝也都奉铁脚板的号令,服其威名。 因此这么一算,想安抚流离百姓渡过这个荒年,还是得出去把这些土寇剿了才能找到粮,南离算来算去最后一拍桌子:先打向成功! 南离意欲兵发眉州,追讨向成功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别的什么各种有利条件,只有一条最有利: 与向成功交过手,知他的底。 第六十章 御马 城池局面安稳了,部队又扩编的厉害,南离带着属下诸将把城中的衙署、兵营的房子开始分配下去,守城、警跸军马除了值番的,就不必都窝在四面透风的城头战棚了。 新开设的邛州总兵衙门还未挪入城中,依旧在东关城楼,这里有个好处——是全城的制高点。 毕竟两丈高的城墙,再加三层谯楼,全城的一丝异动,都会看在眼中。 而且南离下了令,只要城头还有战士住战棚,总兵衙门就不搬。 歇马、整兵不到十日,流民安置也是刚刚见了曙光,南离又要带兵出征。 邛州局面一新,先是张应兴主动请缨,带兵收复大邑县,南离这番出兵,也正好顺带收了蒲江。 虽然面临渡荒难题,但全城已是一片欣欣向荣,除了南离与欧阳直等有心人还在心中担着压力,州城上下已经都觉生计恢复,指日可待。 还有一个人压力日增,如邛崃压顶,不是别人,正是宝和寨慕三爷。 这不,谯楼下面上城的马道上,有哥俩正在呛呛争执。 “哥你咋子不往里去?”席地阙上城头扯慕天蚕,慕老三搁马道上不上去,往后缩还一指城楼。 “等等,先不要上去,你听!” “哎呀,铁脚板啷个大嗓门,这里就听得到,有啥子稀奇。赵大哥传召,就去咯。” “进去做么?你听你听你快听,他们在说老子!” 说你啥子?听不清,那你在这里做啥子么?都在二楼,上去听噻?” 过来,蹲下!”不等席地阙扯他,慕天蚕野猫一般窜到城楼根脚,还一摆手,城楼里外值番的一群宝和寨少年战士都斜眼看他,也都不奇怪,因为慕三爷正常了倒是奇怪了。 “做么?”席地阙听话地过来,只觉懵登,不觉尴尬。 “要你蹲就蹲!” “好好好,我蹲……” 他也是从小就听慕天蚕的,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他一蹲下,慕天蚕一跨就骑他脖颈上,再“啪叽”轻轻一拍席地阙脑门,席老四就驮着慕老三,稳稳地站了起来。 宝和寨的少年们都撇嘴,这楼上也没老寡妇洗澡,有啥子好看? 席地阙不高,慕天蚕更矮,谯楼高大,俩人叠罗汉也只令得慕天蚕的双手刚够搭上二层谯楼的房椽子,不过这么地楼上的说话声还是清晰地传入慕天蚕耳中。 “世子警跸,乃城守第一要务。” “出兵之日,大营并不在城,因此,四关,行邸,值番更替,绝不可出一丝纰漏。” 正是南离在安置城守事务。 “咱家有件事,说与总镇,世子的御营,人还是太少,仪仗都凑不齐,有个大事小情,世子出面时,须不好看。”这个冲和略尖细的嗓音,慕老三听出是蹇安泰。 “不许添太监!不过……御营还得扩,这趟出门回来就办,不过……可以先委一名掌事的,嗯……” “张参戎要去大邑布置,篮子要守关,大个子带的是警跸护卫,仪仗他可不懂。” “对了,慕老三不是闲着吗?邛州还没委他职司,他还懂仪卫的事,就令他代……” “镇帅您说的正是,您就发令委个职司。” “好……不过统带御营该是什么职衔,本镇所知文武正堂之列没这个职司啊?” 南离知道自己这是一个草台班子,但要拿出去面对天下了,必须得庄重正式,可不能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回事儿。 “世子身畔,有蹇佬儿御膳、小的御鸟,”细声细气不男不女的悦耳声音,正是御鸟小太监张璞。 “统带御营亲军,正该御马监正使。” 南离通过讨教元辰,以及日常的交流,对于大明的官僚体制已经有了一个了解,他没想到这时的官僚体制竟如此复杂,文的有京、外、正、堂、司、属、省、道、府、县,武除了各种职官还有加衔、勋衔、挂印、座营等等。 武官才搞明白,文职也只大概了了,内廷如何则胡里八涂,这时被张璞一说,觉得也对,在他听来,御马监不就跟个弼马温差不多,慕老三每日猴蹦子一般的,正好适合。 “既然如此,那就委他一个御马监正使的职衔。” “哎,对哉,御马监好啊,要不我来?”是张翦听得便宜,就要来抢。 “你?歇了,还要打仗呢,这你也抢?就委慕天蚕御马监。”南离果断拦下张翦。 蹇安泰也没再说话,小太监张璞立时没口子的称颂:“总镇英明!” 南离奇怪,委个御马监英明啥?其余在场诸将谁也不当事,都琢磨着这回出兵的事呢。 外面的慕老三刻惊了,叽里骨碌从席地阙背上滚下来,撒腿就跑! 周围的宝和寨值番少年带班的小管队是一个叫柴火儿的少年,从后面还叫他:“三爷,这边,这边……” 意思这边有鸟窝。 跑下城墙老远,席地阙才追上来扯住慕老三: “哥,你跑啥子!?” “不跑,不跑我就要被笑面虎阉了!” “你,你胡说噻!这几日你也不咋了,也不好好睡觉,每日里早上那个眼圈……那个山里竹熊子一般滴。” “老子要告假!” “告假?做啥子?” “回家?” “好好滴你回啥子家哟?你又没得婆娘,出来才几日,就要想家?好男儿志在四方,不是你说滴?” “你有婆娘?老子再待下去,更没得婆娘了,老子不到三十,还没传宗接代……列祖列宗,老子有罪哦……”说着说着,慕老三开始嚎啕。 “到时再说,” “到时就晚咯,老子还没得婆娘,” 然后大骂小太监张璞: “张璞这个龟儿子,没鸟的王八淡,亏老子还借钱给他……” “那你咋子告假?出来时元伯叮嘱过滴,凡事须得请示赵大帅……” “就是因了这个!我须找世子告假。” “你不是想做官,如今给你做大官,你还要告假回家?” “你看,你看!” “看啥子看?” “你看他那个眼神……” “眼神,咋子?” “那是要杀我滴眼神……” “杀你,杀你做啥子,你咋子开罪了赵四爷?” “他憋着一股气,没得发泄。” “憋啥子气?” “哎呀呀,说了你也不懂,问呀问滴,你说他有气会发给世子?” “不会……” “会寻韩娃儿、张娃儿出气?” “不会,刚刚立功滴……” “他就拿你我这样滴出气……” “我不信,世子与赵大哥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一家人,婆娘汉子还要伸伸手,这里有权势……哎呀,你不懂!吗的,老子这回就是被直娃子蛊惑,开罪了四老爷……” “可老子立下功劳,派给兄弟一百弓手,做赵大哥滴亲随,你也立了功噻……” “我功,我功个屁,我就不该受了直娃子的蛊惑……算咯算咯,你替我去告个假好咯,我要远离这个笑面虎,回家躲上几日再说。”慕天蚕越说越怕:“他不杀我不打我不骂我也要给我穿小孩子,他要骟了我咯!元伯不来,我可不要在这里。” “我不明白为啥子?”席地阙眼珠子各自运动,已经懵了。 “为啥子为啥子,直娃子要我请世子,进了城他看我……这个样子滴”慕天蚕说着还用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的豆杵子眼。 “看也没啥子,你还是那么黑,赵大哥总是笑眯眯……” “别看他笑,那是笑面虎,那眼里,有杀气!”慕天蚕依旧比量自己的土拨鼠眼珠。 “你想多咯,世子与四爷,都是一家噻。”席地阙不以为然。 “不对,你啊你个宝批龙,你狗屁不懂。” “好好,你懂狗屁,我不理你。”席地阙终于受不了了,但最后还是安慰慕天蚕:“哥,你真个要回,帮你告个假好咯……” 从宝和寨出发之日起再到邛州这里如今不过一个来月,但这一回再要出兵可就不一样了。 不止人马多了许多,几近三千正兵,更主要的不再是两眼一抹黑,全靠韩羽带着兄弟去瞎子摸海一样探路趟地图了。 这十来日里,熟悉当地的张应兴,还有曾流窜眉邛雅黎之间的铁脚板陈登皞,作为南离新收的两条地头蛇,把细作探马派向四方,几日下来,向成功、余飞的动向清清楚楚。 诸将正在得胜之后士气高涨之时,分外踊跃,尤其席地阙两番立功,越发得南离欢喜,此番出阵,把三营精选的一百名弓手都交由席老四统带,由南离亲自指挥行动。 可是惟独慕天蚕却向媅媺那边找个借口辞行,要回宝和寨。 别人还不知端的,南离却知他慕老三那点小心眼。 他无非是因欧阳直使他向媅媺告密的事,回城又见了南离行事的果决,心下愈加惊扰,生怕南离记着仇呢,来找他麻烦。 后来越想越怕,竟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日顶着俩山里食铁兽一般的大眼圈,见南离就躲躲闪闪。 最后实在熬不过自己,就向媅媺求恳,返回宝和寨去省亲,躲着点赵南离。 不过说的好听,席地阙代他向南离告假时是这么说的: “他说向世子请命,奉使告捷,传谕四方去也。” 南离听了席地阙的禀报也只是一笑置之: “这个慕老三,又抽风,算了,随他去,反正秋收过后元伯也得过来了。” 却没想到,是自己险些令得慕三爷的小二哥不保。 第六十一章 发糖 南离聚将商议一番后,定下了出兵决心,便噼里啪啦调兵遣将的布置下去——张应兴率兵进驻大邑后,留刘斓儿、吴大个子守城。 南离亲率陈登皞、张翦、韩羽、席地阙各部出阵。 待送官上任并布置好了蒲江防务的张应兴返回后,须在南离离城期间代行发放邛州军务,并率本部滇兵为全军备队,以随时应对四方军情之不虞。 因为秘密出阵,不曾大张旗鼓,悄悄地开拔,到了军议完毕,连向朱媅媺都没有通报日期,南离觉得不放心,也不知这丫头在干些什么,于是这边全军准备起行,南离紧赶慢赶去寻媅媺辞行。 到了却没找到人,只听得留下守门的御鸟太监小转子张璞禀报,这两日世子总是出城,去的都是难民安置所在,据说是在巡视难民的赈济事务。 军情紧急,耽搁不得,兵马一动,岂能儿戏,那边部队都已经集结了,南离不能再花时候去寻媅媺,只好传令整备,即刻开拔。 前队已经出了东关,南离才翻身上马。 才出了东关,就见外面城墙下一片片的简易窝棚,与城头的战棚相似,用来为难民临时栖身。 几日来忙于整军事务,不曾出城,这时隔了几日一见就已经成片了,南离大感宽慰:这个程羡良也是能做些事的,只是得亮刀子才动作麻利。 本来南离有心把程羡良换掉,待到将来元辰老爷子到了或者直接令欧阳直掌州事都可以,还是被欧阳直劝住了:“新得之地,还是程知州熟悉,好歹这还是大明的江山,一笔写不出两个朱,正当依旧令程知州棨戟掌事,吾来辅佐就好。” 被欧阳直一圈,南离也觉得自己还是得能容得下人才好,毕竟五湖四海,才能广纳贤才,眼前又正是缺官缺吏之时,就这么才算罢了。 看着程羡良与欧阳直把公堂就设在了城墙上谯楼里,而派出的衙役、书办正在穿梭往来,寻找各乡各里的话事人,以便安置屯垦,大批的难民好歹已经能遮风挡雨,有口吃食,南离觉得这趟邛州来得值,此一番再往眉州征讨更加值得,他不是在为一家一姓一户一室而奔波。 可怪哉,那小胖丫哪儿去了?这么下去,吴大个子勇猛淳厚但粗疏老实,很容易被那一群各种转心眼的主仆们给忽悠了,这安稳下来,媅媺静极思动才是大问题。 部队前队已经开始出城,南离正琢磨,就听十几丈远处有一个尖嗓子叫起来。 “小赵——!” “小赵子!” “小赵赵——!” 被人这么一叫,众目睽睽下南离一脸的黑线,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啊?! 其实不怪南离踅摸不到,朱媅媺个子本来就矮,又穿一身灰布直身、戴仆头软巾,往人堆里一扎更加不显眼,眼见这时蹦出来又喊又叫才看清楚。 等南离找到媅媺,她已经捯着小快步往南离马前奔,南离只好下马,在一群正蹲地上一个姿势呼噜呼噜此起彼伏吸溜糊涂粥的难民们那古怪的眼色里,尴尬地躬身拱手唱喏: “末将见过世子。” 媅媺小腿不长,捯的倒快,后面老太监蹇安泰与吴大个子带着一众护卫都被一群脏兮兮跟着跑的孩子们挤在了后面。 她站下了也不还礼,气喘吁吁地就要发号施令,先转身背靠着南离把手一摆,跟往墙上抿大鼻涕一个架势的: “娃儿们,来这边拜!” 一群小孩子们跌跌撞撞停下挤做一团,乱纷纷各种姿势作揖,还有跪地的: “世子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后纷纷向媅媺扎撒着双手摇动,一起吵嚷: “发糖发糖!” 可把老太监蹇安泰气得不轻,阻止不得媅媺只好急令护卫兵士恐吓驱赶,吴大个子不动,只管来寻南离,蹇安泰只好自己招呼士兵驱赶,媅媺却叫起来: “不要赶不要赶,哇哟哟,不要抓我的衣服,你们别赶他们,去去,去那边吃,糖没得咯,那个大娃儿你不许抢人家女娃地,再抢打死你,拎回宫里做太监,好好好,明日我还来玩,先去那边,那边还有吃的,有粥。去去!” 眼看一群娃子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南离觉得有趣,嘴角不由自主地带起了笑意,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要带兵出城去打仗,更把准备好的一番教训咽进了肚中。 “那个大爷,我这里没有,都在那边,你慢慢走,慢慢行。”最后朱媅媺好说歹说把一位端着破碗才跟过来的老者搀扶了让去一边,这边的热闹才算散了,闹完了终于回头问南离: “你要去哪里?” 南离不答,微笑着问她: “这么多人跟着你?” 媅媺甚是得意,又把小胖手一挥: “他们拜我咯!哇哈哈哈哈,说我是天纵英明,天下滴保靠,大明滴希望。”不等南离反应过来,她又学男人的样子叉着肥大直身罩裹的小腰,向正看热闹的难民们叫道: “你们这些人有没得厨子,淮扬厨子,江南厨子,成都城蓑钓阁滴也好噻。” 眼看大家一起茫然摇头,才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回头又问南离: “你又要出去打仗咯?怎不先告我一声。” 南离看看成行成列从城门出来的队伍,也波地吐口气道: “去寻粮,要不没法渡荒。这趟刚得了消息就整兵,行得急,寻你又寻不到,就先到城外来了。” “早些回来。”媅媺说这句话时毫无顾忌地盯着南离,还咬了一下嘴唇。 南离绷着日常脸,见她终于安静了这才赶紧就这空子认真地叮嘱她: “城池守卫我都安置好了,你在城不要乱跑,如今知你消息的会越来越多,谁知都安什么心思的。” “晓得咯晓得咯。你要早些回来。” 她又念叨一遍,南离刚有些感动,就听嗷一嗓子高八度的下句来了: “出去一趟要顺便帮我找个厨子,不做淮扬菜也要做江南菜滴。” 第六十二章 连胜 眉州,东有自成都境连绵而至的龙泉山余脉,西有眉、邛相隔的总岗山,俱为南北走向的两条山脉之间所夹的平原就是眉州的全部。 其间岷江蜿蜒,沿途一线两端有彭山县、眉州治、青神县三地,与西面总岗山下的丹棱县成三角之势,构成了眉州的城邑地界格局,州治眉州城所在的位置正在这个三角形的正中。 因为总岗山横亘两州之境,因此邛州到眉州,便捷大路是先上行经成都府境的新津再下行走岷江水路抵达。 这是日常车马、商贾、驿递的正经途程。 但是总岗山不是没有小路,蒲江往丹棱就有穿山的近路,州治往东八十里经铜官山往彭山也有一条小路,太平年景商旅结伴经行无阻,但这年月,这些山险小路流窜的都是匪寇、虎狼,再没了寻常人等的踪迹。 南离率兵走的就是蒲江通丹棱的小路。 邛州一州两县,两县蒲江、大邑,两县都已荒废经年,还是这番赵南离带兵赶跑向成功、收服铁脚板后,邛州才得以向两县分别派兵派官,招抚流民。 这一回的出征是秘密行动,除了跟着带兵出来的陈登皞等人,连朱媅媺、程羡良都不知道这番行动的具体细节。 在陈登皞、张应兴的土着传信细作的基础上,南离学着纪效的操作,结合自己往昔掌握的战术知识,创搞了一套在韩羽统带的一总亲兵加当地土着士兵的塘探架手段。 所谓塘探架,就是塘马、探马、架梁马。 简言之塘马往来报信,探马远探近探敌情,架梁马山险之间架梁警戒,因其于高处隐蔽、以旗为号,称之架梁。 戚大帅书上这么写,南离这么学这么用,这年头很是方便实用,比之后世南离所知的旅团一级的侦察、调整、警通等直属队运作方式更为贴合这时的人力、物力、组织、装备的实际状况。 因此对于好适应、爱转弯的南离来说并无什么穿越强迫症,怎么好用怎么来。 行军、宿营起行之际,都是先将塘探架远远派出,直到确定无警才有所举动。 但有一个大问题,他们没马。 别说作为战马的所谓西凉、口外大马,就是川滇黔的小马都没得几匹。 堪用大马就那么几匹,南离、张应兴、张翦一人一匹就没了,连陈登皞、席地阙骑的都是小马。 不仅行军打仗缺马更是破灭了铁嘴乌鸦张翦的那个在拥有州府之地后成为一名马兵千总的远大理想。 眼下塘探架的八匹小马都是张应兴从自己的守城卫兵和驿递残存里面划拉出来的驮马,被几名可靠的当地老兵骑着往来报信作为塘马。 南离看着他们跑来跑去甚至有些担心:这几个小子可别趁机跑了,到哪儿把马一卖换粮食或杀来吃肉。 好在这种事情并未发生。 即便不齐的,各路远近军情还是被不断地报到南离这里,人多势众的这一路人马穿越总岗山自然毫无阻碍。 总岗山间有大股人马行经、营炊的痕迹,以张翦马贼出身的经验看,也就是半个月之前留下的,除了向成功退往丹棱,没别的人马。这也说明向成功自以为离了邛州境就是逃出生天,毫无防备,山险处连个警哨都没,压根没想到南离会追来打。 蒲江到丹棱行程只有六十里左右,但尽是穿越总岗山的小路,南离与张应兴、陈登皞商议后,决定在空城蒲江宿营,次日未明即起,一日之间穿过总岗山。 三千人马按令行程,一路无话。 黄昏时分,队伍一出总岗山的山路,于一座被称牯牛崖的山顶高处,借着背后尚未入山的落日余晖,前锋就已经望见了依在思蒙河畔的丹棱小城。 但是南离还是很谨慎,没有贸然麾兵下山,而是趁着日暮,令全军停止前进,就于山间寻个坝子歇下待机。 又令韩羽先派徒步的探子,往丹棱县城打探,韩羽见状,请命亲自带人前往,南离应了。 果然半夜时分,韩羽带着几名当地的探子拉着一个被绑的伙计跑回来禀报: “启禀大帅,丹棱灯火不少,有小队巡夜,只是灯火昏暗,城墙有多处倾颓破烂的,巡夜的城里城外来回地走,这龟儿单绷出来拉屎,被我们拿了。” 几番整训后,韩羽在行军用辞上都规范起来。 南离闻报大喜,吩咐了韩羽给兄弟们记功赏赐,一边也顾不得这被拿的汉子臭烘烘,即刻问话,很快就问明了向成功这时并不在丹棱,而是往彭山打粮去了。 南离看看天色,又与陈登皞估算路程,当即决定:即刻起行,天明前攻城! 乘着夜色,除了合后的南离亲军,全军两营二千余众掩至丹棱城下,在韩羽带路下直奔城墙坍塌处,天色未明,一声角起,陈登皞率众当先,一举突入城垣。 杀进城内立时金鼓齐鸣,全军随后鱼贯而入,茫然不知所以的向成功残部转瞬就被击溃,除了有巡夜的零星抵抗,天明时就已全部就擒。 陈登皞拿住了向成功的三弟,威逼之下很快问明了向成功的详细去向。 原来不同于丹棱空城,彭山竟有许多百姓。 据说是驻节嘉定的总兵杨展派了官吏、守备于彭山屯田,四方流散百姓投奔者甚多,向成功兵败逃回,闻得彭山空虚,就打起了打粮顺带裹挟百姓的主意。 问明敌情,机不可失,如今向成功无备,正好突袭,陈登皞、张翦等兄弟正是士气高涨之时,留下韩羽一半亲卫、刘斓儿一司,令二人韩羽为主,各带本部看俘虏、守丹棱,其余主力各部即刻发兵,追袭向成功。 丹棱往彭山,一马平川,都是平坦大路,只行得半日,陈登皞的塘马传信,前有一部大队人马,行动缓慢,正是向成功老营本部,于二十里外与南离所部相向而行。 南离相看地势,独贡山下是必经之路,于是决定在此伏兵待敌。 伏了半日,探马消息不断,果然这一大路人马正奔大路而来。 黄昏时分,南离看得清楚,果然是熟悉的土寇人马驱赶大批百姓,拉做五六里长的队伍,走走停停地往独贡山下而来。 按陈登皞的说法,向成功通晓兵书战策,最擅长排兵布阵,据说还会妖法。 此时一看,再结合上一番冒险突击时的经验,南离就有了结论,这家伙恐怕就是个唬人的赵括。 南离自觉临阵经验不多,布置伏兵手段也非如何高明,哪怕向成功派一小支尖兵斥候,也难免为其所察觉,可是这般如入无人之境的大模大样,分明是太业余了,寻常造反土匪的水平罢了。 看得清楚,赵南离再不犹豫,当即指示方向,令陈登皞、张翦起伏兵直奔向成功中路本队杀去。 一声令下,三军司命红旗摇动,有士卒将一杆破旧的三眼点燃,就听三声炮响,角声四起! 只见道路两边伏兵一起杀出,被裹挟的百姓登时大乱,四面逃散。 向成功也是大惊,在车驾上还要比比划划布阵迎战,却见顶盔掼甲、白马长枪的赵南离在来势凶猛的敌阵后现身,立时心生怯意。 待见赵南离身侧一将弯弓搭箭,三箭就射倒手下三名头目,立时军心大乱,再无战意,还布什么阵啊。 结果羽扇纶巾的“大蚂蟥”又是亲自驭马,转车就逃。 这一番赵南离首次伏击待敌,乘连胜雄风,士气高涨,竟然将敌军一击而溃,大胜之下,向成功狼狈奔逃,不知去向。 第六十三章 灵犀 张翦率兵追敌,陈登皞带领本部打扫战场,收拢逃散的百姓,救治伤患。 战斗过程非常短暂,正所谓势险节短:打仗之前费的功夫越多,这战斗进程往往越快。 待到收拾得差不多,率部追击的张翦也带队返回时,已经很晚了。 这时战场原地,干涸的一大片河滩地上,东一蔟西一蔟都是点起的火把光,陈登皞领着人还在捡破烂。 一窝土寇就是败了能有什么好东西剩下,连像样的弓都没得几张,但陈登皞与向成功同等的出身,就觉得什么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啥也不落下。 至于在南离眼里,最宝贵的无疑就是这山路上零落的人。 点数下来,向成功竟又自彭山裹挟掳掠了四千多人,都是丁壮居多,再就是年轻妇女。 到这时节,被解救的百姓有的就乘乱脱逃,隐入山林野地,大多数还是又累又饿,无精打采地等候这新大王的发落。 因为老百姓都知道,只要不死无非是白日荷锄种地,夜晚持戈巡夜,打仗冲前垫阵,西川的男丁这些年在哪路大王、将军、侯伯的手中不是这般命运。 最可怜的就是那些女人,即便苟且偷生入了贼营,也是白日各种劳作,夜晚又被轮番施暴,可谓生不如死。 只是战场都安静了快半个时辰了,他们预想中的绳捆索绑、驱赶上路并未出现,被向成功掳掠的妇女那边也是安安静静,女子们哆哆嗦嗦缩做一团,可周围只有几个兵看守,将简陋的武器立持着,并未对着人群。 其中有一队少年战士举着火把提着刀枪,不断来回巡视,口中还在呼叫着: “严约军纪,爱护百姓,违者法办!” 即便如此,围着百姓周围的士卒忙忙碌碌间,也有衣衫不整吊儿郎当的用那或好奇、或贪婪的眼神往这边扫视,可是无人敢于过来拉扯动手,只有几个头目模样的过来问了一番是从哪里被掳,亲人都在何处等等。 这时就有被掳妇女的亲人在难民中的,纷纷过来找寻问候,对于这些百姓士兵并不阻拦,一时寻到的无不抱头痛哭,还未寻到的也在呼喊自家亲人。 寻亲的人群中又一名十二三岁少年也在不停地哭喊:“姐姐……姐姐……”声音嘶哑、哀戚。 恰好一群腰横长刀的兵将往这边来,当先一名赤膊赤脚的大汉,被这哭得跌跌撞撞的少年撞个正着,少年被这虬髯大汉怒喝一声:“龟儿乱撞你老母!” 一把就拎小鸡子般将少年提了起来,少年双脚离地登时窒息,竟嘶哑着嗓子再也喊叫不得。 “莫伤我弟!” 稍远处一小撮被掳的青年女子中,一名出挑的少女突然叱了一声。 “哎,特娘滴,哈哈哈!还冲老子叫嚷,哈哈哈。”这赤膊的虬髯大汉大笑着把提在手中的少年抖了抖,少年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被都散了架一般,再也出不得声音。 “住手!铁胜,你闹什么?” 随着话音未落,正在询问难民情形的那边快步走过来几个人,其中一名高大俊朗的青年将领大步当先,正是赵南离。 铁脚板陈登皞以“铁胜”大旗为名,意为必定得胜,眉州的百姓守寨守堡只要竖起“铁胜”二字大旗,就是奉陈登皞的号令,陈登皞率部归顺赵南离后,南离觉着日常喊大名陈登皞生分,熟了呢总铁脚板铁脚板的又粗俗,干脆就把“铁胜”做你的号。 陈登皞对此则非常自豪。 南离来在近前,陈登皞已经把少年扔下了,少年蹲伏于地,不住干咳,陈登皞却两手一摆:“总爷,我可没碰他,只摇了几把,不犯军纪哦!” 这番出兵之前,南离知束伍编成后临时训练那么几日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真正立竿见影起作用的还是纪律,因此反反复复申明军纪,有犯则罚。 整肃之下,陈登皞的“铁胜营”军纪大有改观,虽做不到秋毫无犯,起码也知刀斧棍棒不饶人,想在这儿吃口饱饭就得听令,要不真是乱棍打个半死,然后发去戴枷种地。 这时一名少女跑到少年跟前,将少年扶起,就要转身离去杂入难民人丛中。 陈登皞不干了,喝问道: “往哪儿去?回那边去。这瓜娃子是你啷个亲眷,说走就走?” 南离斥责他:“哎,铁胜,一个孩子你为难什么,那边怎么回事?” “那边……那是向成功的内眷,这是给他老哥自己留滴,都是些雏儿,我拢在一起,万一哪个哥子需要,比如总爷你需要……” 张翦闻声也跟着帮腔: “这些都是向成功抢来做压寨夫人的,大帅,您看哪个不错,留一个,要不,就都留下?” “胡闹!发兵时我怎么说的?还想不想跟着我走?都遣散了去,问明了,有家的,都令归家!”南离厉声斥责,面色板做一块。 “标下遵命!”陈登皞赶紧抱拳打躬,很夸张地吼一嗓子。 南离看着这乱世之中的姐弟俩,满身泥土,很是狼狈,心下不免感慨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 就在这时,少女也听得南离的这番话,心生诧异,轻轻抬头看了南离一眼,觉得这少年将军这番话如浊世清莲,真个不同寻常,细看时此人不戴盔甲,一身白袍抱肚,格外的英挺又儒雅。 南离说着话也正感慨间打量这对姐弟,与少女抬头看来的眼神一对,只一瞬间心中竟微微一动。 这少女中等偏上的个头,身形苗条,只一身敝旧的粗布衣衫,还满身的泥土。 少女鬓发绾做一个村姑的模样,面上脏兮兮的都是黑灰,看不出什么模样,更一直低着头不与人对视。 可是这一眼望来,这一瞬间,分明眼波流动,眸子闪亮若星,细眉淡扫,更如秋风过水,令南离心中居然动了一下,如涟漪清荡。 女子扶起少年,收敛眼神,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样子,轻声却清晰地谢道: “王者之师,不与妇孺争道,将军何必难为一介小子,小女子代舍弟致歉了,冲撞莫怪。”这嗓音清亮、端庄、安稳、沉静,并无临兵的畏缩惧怕,而且是带着川南口音的官话。 南离闻得,心中就是一动,再上下打量这女子一眼,眼睛就是一亮,然而眼神瞬间变得柔软,竟不自觉地在这粗布衣衫的少女身上停了那么一瞬。 这一瞬很短,却被在旁的陈登皞看在了眼里,心道:净特么瞎传,赵爷未必真是太监,见了女人这不也挺馋的,这丫头还一脸的黑灰呢。 “不要与百姓为难,也不要使她们姐弟分离,有家的都送回去。” “好嘞!”陈登皞见南离并未怪罪自己,很是开心,向这姐弟俩吼声:“跟我来这边,且先待在这里,明日送汝等回乡去!” 但这荒郊野外不能久留,只能先往荒废破烂的丹棱城歇宿,至于遣散放返归乡,也只能待次日天明了。 恰巧张翦来报追杀战果,最后才颇为后悔地言及未能擒拿匪首向成功。 南离闻报有些失望,再看看四下离乱凄凉的难民南离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 “不勠尽鲸鲵哪得汉水之清啊!” “今日邛眉开耳目,始知天将是书生。” 女子扶携着弟弟从南离身畔过,轻轻地应合了一句,就匆匆前行。 其实二人这一唱一和的是唐代刘禹锡的一首镇乱诗,原文是: 旌旗入境犬无声, 勠尽鲸鲵汉水清; 从此世人开耳目, 始知名将是书生。 说的是当时山南西道节度使温造平定杨叔元之乱,书生出身却尽显名将风范。 南离的感叹与女子的应答,可谓都是因熟知诗文而结合当下的应景之语。 然而女子却又是用“天将”之称轻轻地捧了一下南离,结合南离是赵子龙再世的传说,可谓应情应景,令南离诧异之下很是受用。 二人如此应合,在旁擎着火把的张翦、陈登皞等老粗们是一头的雾水,面面相觑,都奇怪日常与女子不苟言笑的总爷今日怎么对上个碴子胡言乱语起来,没听说咱家总爷会作诗啊? 南离不是不懂诗词歌赋,毕竟他文科出身、政工专业,他只是不耐与欧阳直这种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八股酸儒对词儿。 这时也是有感而发,不想竟被一名夤夜离乱的女子接了词,也是诧异。 不由得又深深看了女子一眼,可女子已经携着弟弟匆匆离去,只有一个火把光里凌乱跳动的苗条背影,南离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陈登皞与张翦这俩老粗别的不懂,南离的几声叹可是把俩人都惊了,跟在南离身后互相对视一眼,阴影下竟然心有灵犀地一齐点了点头。 第六十四章 邻居 连兵带民的回到丹棱城后,结合张翦回来禀报的情形,南离亲督着韩羽审问被拿获的向成功党羽,这一回眉州的大体形势就清晰了。 自杨展于彭山击败张献忠后,先是清廷肃亲王豪格的大军入川,杨展于保宁交战不利,未守成都,退屯嘉定州。 张献忠败亡,四将军南奔,清军四下分兵攻掠各路城池,杨展又开始率军反击。 经过反复拉锯,六月初眉州的派驻清兵就已经顶不住了,于是开始撤退,杨展追击,顺势收复眉州全境。 这么一来被杨展顺手收拾了的向成功从峨眉窜往丹棱,趁着陈登皞离境西窜,占了丹棱山区的地盘。 杨展收复眉州城后,因为眉州三县青神、丹棱、彭山遭土寇、清军的兵燹,州城当初也被狄三品屠掠,破坏严重,只能分出部分主力,将人马屯驻眉州城,青神、彭山只派驻少量官吏、兵将,维持治安,招抚流散百姓,以期恢复生产,至于丹棱,根本就是无兵、无官可派。 恰这时节,在邛州大败亏输的向成功又窜回眉州。 向成功虽说被南离打得狼狈逃窜,可已经不是当初窜出嘉定的模样了,到了眉州境收拾人马,据住丹棱获几日得喘息,随后就兵发彭山,准备抢掠之后裹挟百姓,向赵南离复仇。 彭山只有少量的南明官军、百姓,竟被向成功一击而破,裹挟百姓后退出彭山,打算一旦杨展兵来,再窜入总岗山。 不想在路上被南离伏了一把,一击溃散。 眼下对南离来说,面临的最大问题已经不是逃窜得不知去向的向成功,而是如何面对杨展必然而来恢剿动作。 这个事谁也不能帮他考虑,陈登皞正忙着向自己昔日的亲友故旧联络,除了急需的耕牛、种子、存粮,自然就想着如今进驻了丹棱城,怎么也得过过县太爷的瘾,想父老乡亲炫炫威风。 其余各位兄弟都是行伍初拔,何曾面对过这些局面,一个欧阳直懂些事,还在老窝邛州。 这时节南离才发觉,很多时候自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只能自己瞎琢磨。 好在他沉思过后就有了主意,再反复推演一番,就令点号炮,擂鼓聚将,商议军机。 说是商议,南离主意早定,可一说出来还是令大家大失所望: “暂驻丹棱,不要轻举妄动,对于解救的被掳百姓,听凭自愿,愿回彭山的,送回彭山。愿随我们会邛州的,就回邛州。” “还要回邛州?!”陈登皞第一个就叫了起来。 “要有这个准备,否则嘉定杨总正派人恢剿,我们占据不动,岂不是要起冲突?” “怕个卵卵,干就是了,哥老倌儿哪个拉稀摆带?” 南离也不与他争,反笑了笑问他: “你打得过曹勋?” “龟儿曹勋的人有盔甲,弓箭又多,还有火器。” “你打得过向成功?” “那又怎样,跟着你哥老倌儿还不是撵得他滋滋地跑!” “你打得过余飞?” “老子那是被偷袭咯!”陈登皞气得直跺脚。 “这几个比杨展如何?” 陈登皞立时就熄了火,张翦嘿嘿一笑:“铁胜大哥,到头来你是谁也打不过啊,亏你一身武艺,膂力过人还有铁脚板。” “我那是……” “你那是军无节制、乌合之众,听我的话,回去跟我练上半年兵,西川谁也不是你的对手。”南离这才安抚暴跳的陈登皞。 “真个?” “真!” “好噻!”陈登皞粗鲁,却一点不傻。 “如今咱们在邛州刚刚立足,不要轻易与东边起纠纷,有事即需退让为上,毕竟都是大明的队伍,姓不出两个朱字——相忍为国。” “是嘞赵大哥。”不过陈登皞转头又问:“那些百姓,就都令回彭山去?” “那也不必,都是壮丁多,有家的若去寻亲,我们不能拦,但愿跟随的……我来动员!” 南离心说吃到嘴里的我再送出去不是傻子。 “铁胜,你去寻乡亲,要紧的是种子、耕牛!” “晓得咯!” 大伙儿还是日常的口头语多,南离并不计较,他知这规整起来是需要养成时日的。首要的事,是动员百姓,既然不能动刀枪逼迫,这事就必得南离亲自出马。 于是次日清晨,南离往未破坏的小小城关墙头一战,金声朗朗、洪钟大吕地发动技能…… “父老乡亲们,大家放心,邛州已经安定了!” 南离长长的头发已被他习惯性的扎做发髻,又用一根竹簪子别的紧趁利落,这就是他当世的军容。 身着清白战袍,滚黑边的小牛皮抱肚,紧扎护腕、足蹬战靴,这就是虎威将军的风貌。 站上城头,挥一挥手下面的百姓们男女老少都是一阵阵的风吹草动。 “匪寇都被剿灭,逃难的乡亲们都安定下来,开始种冬麦了。” “大家不信的可以跟去看看,若假的,先混几顿稀粥再走。” 用标准的官话说到这儿,“哗——”下面这就开了锅了。 “大家受了杨大帅的恩典,我们都是大明的官军,不分里外,愿留彭山的,送大家回去,愿往邛州的,听凭自愿,绝不强求。” “老爷,当了兵能不能给口干的?”有那胆大好奇的百姓就叫了。 “干饭?没得。我们也穷,知州老爷加我,还有当朝的……世子爷,都是一样喝稀的。” 百姓们哄地一下,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城墙上头的南离心中却暗叹:虽然撒谎了,也算为世子积德。哪怕有口干的都得给这祖宗,要不能闹死你。 说起朱媅媺啊,人家可不管你这个那个,喂之不饱就给你闹起来看。 真就许多百姓,要么流离失所,要么本就邛州境逃散的,惦念家乡,都响应起来,但向成功捉的多是壮丁女子,家里有老弱的就想先回去找家人。 人丛中昨晚那名女子与少年跟着大伙一起看着南离在城墙上宣讲,少年已经不害怕了,布衣少女则眼中越来越有神采,眸子竟异样地亮了起来。 却不曾注意得围着当场百姓的士卒中颇有几名正手按刀把时不时地盯她一眼。 刚把这边百姓安置了,韩羽派出的探马就来禀报:“有一支人马,正向丹棱行来,看方向,走的是眉州大路。” 南离闻报,再一细问,这枝人马衣甲齐整、军容壮盛,旗号分明,认旗上有模糊的明字模样。 南离心中一沉,面色不动,当即传令全军戒备,士卒登埤,自己带着亲兵少年司,亲守前日被自己率兵攻破的城墙坍塌处。 根据探马的禀报,这路人马很大可能就是进驻眉州的嘉定剿抚总兵杨展所部,这就更要严加戒备。 在南离看来,这年月,谁也不知谁打的什么心思,别看如今都奉的一个明字,明和明还不一样呢。 元辰老爷子与南离讲过许多甲申年后的南明掌故,就南离如今知道的,想过皇帝瘾的就有好几个,比如靖江王朱亨嘉作乱,还有这两年的绍武内战,唐鲁之争。 朱家子孙自己掐就不说了,下面的所谓勋臣镇将尔虞我诈、自相攻伐更是常态。 在南明小朝廷里远的有高杰伏击黄得功,又有许定国赚杀高杰,农民军里有李自成杀罗汝才、袁时中,还有王体中杀白旺,金声恒又联合王得仁刺杀王体中。 近的还没听说什么,可再近的就这小小东西两川,各路山头林立,这还是有清军大兵压境,南明勋镇尚可一致对外,叵耐互不统属,更是互不相下,早晚鸡争鹅斗。 因此自己奉个蜀王世子,还不知杨展那边是如何看待,怎可不备。 第六十五章 好礼 “杨大帅大兵到此,城中土寇,可速速交出城池,出来受绑,否则大军攻伐,玉石俱焚!” 破败倾颓的丹棱城外,一路明军一面安营扎寨,又派出一部兵马直抵城下摆开阵势,就有嗓门大的向城头叫阵。 南离早布置好城池守卫,这时扶着没有垛口的破败女墙观望城下,也不理那一偏裨叫嚣,淡定地环视一周,才向城下队伍呼喊: “来者哪一部人马?可有主将在此?若是本朝镇将所遣,请近前来答话。” 下面的一听:本朝?哪个本朝?土匪不这么称呼,又没薙发,当然是我大明朝的,于是看一眼城头有“明”字的认旗,便回阵禀报。 果然城下对面阵中踏踏踏走出一匹战马,马上一将,明盔、罩甲、铁臂手,一手提大刀,一手按缰,徐行出阵。 “敢问将军是哪一部人马?杨帅爷是哪一位?”南离觉着这是个主将,朗声喝问。 此刻南离所率领的邛州全军除了在城头戒备,还有留出人手看押被俘的向成功余部,弹压受困的难民,因此集中到城头的只有北门这边,人手也是不充足,面对城下的明军,南离庆幸自己思虑的正确。 这带兵将官向空一抱拳,叫道:“新晋左都督、平寇将军、嘉定剿抚总兵杨展,属下参将田贵!尔等占据城池,欲抗杨总兵大军否?” 南离一听,果然没错,就是这话儿了。 “田将军辛苦,本镇乃蜀王世子座下,护驾总兵座邛州赵南离,自邛州追剿向成功到此,正欲拜望叙州杨总兵座前,今日与将军相遇于此,才得闻杨总镇恢复大功,不胜之喜,也正好省了许多力气。” “你是护驾总兵?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这田贵不理赵南离捧拍,上下打量城头只露出半截身子的赵南离,半信半疑。 “张献忠败亡之时,本镇扈从世子,自西营脱逃,颠沛流离辗转至此,现驻邛州,待回军之日,禀明世子,正当会同杨帅爷,共扶大明江山。” “尔等如何到了眉州境,此州乃杨总镇刚刚收复之地。” 南离不卑不亢,眼看这田贵三十多岁的样子,比自己年纪大就拱手成个半礼道: “怪小弟不知,并非有意冒犯,实为那匪首向成功寇犯邛州,为某所败,向眉州逃窜,兄弟带兵追剿,昨日才竟全功。” “既然田将军至此,小弟正好将丹棱余事交托,即可带兵返程了!” 这么一说这田贵登时就放松了,再见南离谦和有礼,更加笃定是南明的队伍,不管哪一家的,回手向后一摆,先令周围弓箭手退后,又觉南离虽报总兵名号,却对自己这一参将甚是客气,花花轿子人抬人,心下欢喜,就向城头一抱拳: “就依赵总镇所言,还有何事,尽可托付。” “大蚂蟥向成功裹挟许多彭山百姓,兄弟一一甄别,正欲送返彭山,田将军此来,小弟正好将城池、人口一并交托,这就可以回家歇息去了!” “既如此,就按赵总镇所言来办!” 二人城头对答、都是快人快语,很快就有了结论,当即互换印鉴凭证,验明对方身份无误,南离才派张翦出城,与这杨展手下的参将田贵商议交接事宜。 双方最终商定: 田贵退兵十里回营,赵南离这边将愿回彭山的百姓送往田贵营中,南离次日将带兵启程离境,留一百人守城,将城池向田贵交接后这一百人也撤走离去。 这是一个建立互信,又避免双方接触的方案,南离听了回城的张翦禀报,毫不犹豫地就开始摆布,又令人搜寻城中向成功秘掘地窖中所藏残存的烧酒、腊肉,派韩羽陪同张翦一起,带人往田贵营中犒军,也是捎带探看虚实。 次日一早,南离就交托城池,留下张翦带着百人交接,自己则带兵携带挖出的向成功存粮、以及愿往邛州的壮丁百姓,退入总岗山,等候联络乡亲的陈登皞前来汇合。 在山中扎营,歇宿一日后待全军会合才退回蒲江县。 回到蒲江,一面歇马一面派人收回塘马,根据塘马报回探看丹棱的消息,得知田贵率兵返回彭山,丹棱也只留了五百人屯驻,才放下心来,开始安排此番出阵的后续事宜。 这晚在破县衙里把事情议论完了,有的出去干办军务,陈登皞、张翦哥俩留下了,互相挤眉弄眼、心怀鬼胎地向南离打躬作揖,禀道: “启禀大帅,我兄弟二人还有一事要禀。” “说罢!”刚忙乎完,南离对这哥俩有什么事也没在意,反正要紧事都摆布完毕了。 “你说!” “你说!” 这俩人互相捅咕怂恿一番,张翦才诡秘地嘿嘿一笑禀道: “嘿嘿,末将有一件好礼,想要奉与大帅。” “哦,对了,以后改个称呼,在外不能叫大帅……” 张翦这么一开口,南离又想起一件事,刚这么提醒一句,没说完呢陈登皞忙不迭地就叫喊起来: “来呀,呈上来!” 只见两名士卒,扛抬着一个用麻绳缠裹做条状的麻袋应声而入。 南离一愣,心觉不妙:“这……什么?” “哥老倌您望一望!” “赵大哥您上眼!” 麻袋一打开,从头往下一抹,把个南离当即气得暴跳: “啊!!你们两个,简直胡闹!” 打开这么一看,陈陈登皞、张翦也吓了一跳: “这这……没气了?” “闷的!闷的,还温乎呢!” 麻袋扒下来现出一名女子,手脚都捆绑着,口中用布帕塞着,南离一眼就认出正是那大前夜与自己对答的女子,那时对之窈窕身影、秋水横波印象深刻,此时却是紧闭双眼不知死活,南离急忙喝道: “赶紧救起来!” 俩人却往那儿一站,尴尬地束手: “给您备的,我们不敢碰!” 气得南离戟指大骂: “你们……你们两个啊……你们两个魂淡!” 如此情境不敢怠慢,南离已顾不得责骂,赶紧上前将少女搀后背扶起来缓口气,掐人中、揉后背,正犹豫是不是得海力克急救,少女终于缓过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缓缓恢复意识的少女,见一张英风俊朗的脸庞映入刚刚张开的眼中,剑眉星目正关切地盯着自己,又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正托在自己的后背,少女脸上一红却又心中一暖,轻启樱口嘤咛片刻,终于能得言语成句时,第一句就问: “是……是你……你救了我?” 南离分外尴尬,无奈地瞪向束手无策在旁尴尬肃立的两根木头桩子,重重哼了一声。 少女清醒一些,转头观察四周,一眼看见在旁看眼的二人,“啊”地惊呼坐起: “你们这两个……恶人……亏我还以为你们这王者之师。” 南离只好保持着单膝跪地,以手捬少女之背而赔罪: “姑娘,实在不好意思,都怪本镇御下不严,致姑娘受罪了,回头定当责罚!赵某实无冒犯之意,姑娘家住哪里,本镇自当礼送而归。” 这姑娘半信半疑地没说话,南离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能坐起了么?我来扶你……” “不,不必,我自己能起。” 南离顿觉尴尬,这才想起这年代的男女还有授受不亲一说,急忙缩手,令得姑娘身躯一晃,却只能尴尬又无奈地看着这位姑娘慢慢地自行起身来。 姑娘那腿都被绑了一日,早麻了,眼看这起身站不稳,南离才顾不得顾忌赶紧扶着姑娘,又向尴尬而立的二人摆头哼了一声,张翦正好来了眼力见儿,赶紧搬把破椅子过来,姑娘才被南离扶着坐下。 “敢问姑娘芳名,家世哪里,仙乡何处,若有不妥,回头南离自当亲自带人礼送还乡。” “小女子姓陈,家中父母高堂……暂住在嘉定州……” 正这功夫,外面守卫士卒扬声声唱名传报: “世子驾到——!” 第六十六章 相对 南离闻报一愣,媅媺怎么来了? 临行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乱跑,这怎么就跑蒲江来了?邛州出事了?这时再顾不得陈氏姑娘这边,急忙命令陈、张二将: “摆队出迎世子,我随后就到。” 话音刚落,一声带着奶味儿的叫嚷就传了这破败的蒲江县衙满院子: “呀,小赵子,你最坏了,回来了都不吱儿一声,害我看城头一片兵,以为是啷个呢……” 朱媅媺带着小太监一阵风儿般旋了进来,进来时手里还握着那柄破旧折扇,才草草向南离拱下手算还礼,然后一眼就盯住了正坐椅子上缓解酸麻的那位少女。 “这谁啊?” 南离生怕媅媺误会什么,赶紧解释: “是在丹棱解救的彭山被掳妇女,不想又被末将这些粗鄙手下干犯军纪而挟持到此,卑职将其解救下来,正要送之归乡。” 朱媅媺微妙地看了看赵南离,觉得这小赵子今时不同往日,面对自己虽然表面依旧声色不动,嗓音竟有些干涩,居然还解释这么一大堆,不对,有鬼,这货平日假正经面对女人纹丝不动的…… 反常! “甭解释,我懂!”媅媺小扇一扬,嘴一撇,一脸的厌弃。 南离心说你懂什么啊? 他却不知自己神色不变对答如流,却忘记了一件事,还是少女起身问道:“这位公子是……?” 南离才醒悟,赶紧向少女提醒道:“此乃天家宗藩,蜀王世子,还不见礼?” 少女敛布衣,叉手腰间,微微屈膝,盈盈一个万福为礼,轻声道: “小女子陈氏,参见世子。” 此时的这位姑娘脸上虽然还有黑灰残留,却已擦去大半,露出了清雅面容、如玉肌肤,朱媅媺这时又仔细看了一眼,顿生不爽,心头没来由的气就堵起来,于是“嚓”地收了折扇,上前一步。 “小妞儿长得巴适!”话音未落朱媅媺竟然扬起小胖手流氓兮兮地就在这陈姑娘脸上抹了一把,又借身矮优势顺势捻中指“嗒”唗了一下姑娘下颏。 这一下冷不防气得陈家姑娘羞红了脸,一边躲避一边骂她:“休得无礼!你,你这登徒子!下流胚!” 南离赶紧上前拦住:“哎,你!干什么你,怎么这样……” 转瞬又想起来媅媺自己不就是个姑娘么,这么一想就平衡许多,只是拦住她后还得赶紧躬身求恳: “世子莫要胡来,民女不可轻侮,否则传出去不好听。” 朱媅媺斜了南离一眼,“刷”地又把折扇捻开,牙疼般哼了一声:“哼哼……呵呵……怎么着?心疼了?小赵子!?”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南离打趣: “要不要本世子为你赐个婚啊?” 南离轻轻皱眉,鼻尖已经微微见汗: “世子不必,末将与陈小姐以礼相待,已允诺将陈小姐礼送归乡,不可背信。何况我部成军,首要严明军纪,不可轻侮妇女,末将所制军规,怎可自犯,否则如何取信于众?” 被南离这一番说辞,朱媅媺很是悻悻然,然也不好继续挑衅南离,毕竟一顶顶的大帽子已经被南离提在手中准备扣她,只好把折扇“扑啦啦”一通扑腾,又“唰”地合上指着陈家姑娘撇撇嘴: “嘁,什么了不起的,宝气,一个破女子,长得像根木头棍子一般滴,前后都瘦得像鸡崽子。行了行了,我知你要规制军纪,今儿本世子就放过了你,小赵子,你可要严守军纪哦!” “世子放心,本镇自有理会。”南离口上支应着,心中在骂:你个死丫头赶紧滚! “来人,先送陈姑娘去安歇,”回头又问在旁看眼的哥俩:“这位姑娘的弟弟可也在此?” 陈登皞面对南离的脸色,感觉眼皮乱跳: “总爷,不在,龟儿没绑来……原以为小舅子回去送信的……” 还是张翦在旁提醒: “绑了,扔丹棱了,估摸此时不是在丹棱就是回彭山了。” 赵南离对这两个妄为的家伙已经没咒念了,这年头当兵做匪的这么绑来没有先奸后杀已经很有人性了,虽说距南离心目中的规制行止、道德约束相去甚远,但这俩本就都是土匪出身,不假以时日,怎能教育出来?只好先向陈家少女解释。 “姑娘,你若急时,我先派人寻去送个信,好报平安。” “既如此,多谢将军。”陈家少女这才掠掠鬓发,叉手腰间,万福为礼,向南离行过礼,看一眼朱媅媺,也再次行了一礼,朱媅媺虎着圆圆的小脸撇着嘴鄙夷地哼了一声。 “免!” 到了最终还是随着朱媅媺来的贴身宫女红盏儿送这位姑娘去南离安排的下处歇息,又把惹麻烦的陈登皞、张翦俩人给轰了出去,南离才问过朱媅媺的来由。 原来是媅媺静极思动,在那抄没的原胡氏大宅没住几日,就总觉心浮气躁,非要跟着往眉州出兵的这边来看看,程羡良、欧阳直拗不过她,只好由蹇安泰招呼大个子带了一百兵卒护送,送来了蒲江散心。 南离问明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边被轰出门外的这哥俩走着走着,还没出衙门呢,陈登皞突然一拍大腿一跺脚叫了起来: “坏了!” 陈登皞的大嗓门吓得张翦一激灵: “你作甚!?” “我说兄弟,赵四爷这是动了春心嗦……” “动了春心又能咋……找个娘们儿爬一爬?” “动春心不是爬娘们儿,爬娘们儿去那是动的淫心,淫心,那叫淫心。一看你就没老婆!雏儿啊!” “有啥子区别?”张翦对此压根不懂,毕竟没啥经验。 “哎呀你不懂,咱哥俩绑了这小娘子,若是被总爷明媒正娶了咋办?” “干嘛还要明媒正娶?”张翦更不懂了,流寇起家,还有明媒正娶? “你看看赵四爷那个样子,那分明、那分明,啊……那个,你懂不懂?” “当然懂了……懂个锤子……我靠!” 结果到最后张翦也没懂陈登皞说的是啥。 第六十七章 杨展 川陕总督所任,记名晋左都督,挂平寇将军印,驻节嘉定的上川南剿抚总兵官杨展很是恼火,不是因为邛州土寇乱民,而是号称奉敕命节制两川的朱荣藩。 邛州不过土寇作乱,如今正是抚定乱民、开垦屯田的紧要关节,邛州自己的都司、卫兵连一股土匪都对付不了吗? 因此朱荣藩的文书一到,邛州的告急文书就被置之脑后了。 杨展四十余岁,正当盛年,中等身材,却身形魁伟、端凝如山。 刀劈斧凿的五官,透着英武强悍,重眉下眼眸深邃,隐去少年的峥嵘依然透着中年的孤傲,颔下的三绺须髯,又带出几分明代武官最为盛行的儒将风采。 这时他身着蓝蟒半臂,将蟒袍的一只袖子缠在腰间,露出左臂的镔铁人文锁子甲披膊和肩头的赤铜抛光踢庭兽,头上裹着靛蓝的云锦将巾,正是大明武勋最爱的蓝蟒半臂,一派儒将风范的打扮。 参将田贵在杨展面前躬身,心下忐忑,偷眼觑得杨展正把一沓信纸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就把腰身舒展一下,但大气儿还是不敢喘粗。 杨展转了两圈,还是心中憋闷,就把手中信纸“啪嚓”往桌上一摔,责骂田贵: “一封书信,就想安抚于我?兵册兵册没得,粮册粮册没得……你这混账,也就此就收了兵?我看你是浑酒腊肉吃多了!” 杨展平日御下甚严,但田贵是亲信,并非连申辩都不敢: “对方那姓赵的总镇据城有言,蜀世子在彼,奉敕招抚,同是大明兵马,当各守安民恢剿的本分,末将听闻后不便妄为,怎敢自作主张,还是先报与帅爷您。” 杨展被气得冷笑,土话都出来了,骂道: “瓜子东西!既如此,他怎不亲来见我?!” 见这部将不敢答言,杨展冷笑一声,自问自答:“呵呵,他敢来吗?” 田贵不敢吭声,心中却想那赵家小将言辞有礼,又让出丹棱,使酒食劳军,我怎好就动刀兵,其实他不知杨展气的压根不是这事。 这时见杨展心火难消,在旁一名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士拱手谏道: “勋公,且消消火,世子之事,容后再议。” 杨展被说到了心结,这才吐口气,挥挥手: “好了,你先下去,传雷震进来!” 这文士向田贵摆头使个眼色,田贵赶紧抱拳躬身应诺,转身去传在外侍卫的参将雷震。他知道这是伯爷把火撒完就算完事了,日常曹彪、徐上朝等领兵出战,田贵、雷震近身侍卫,这时撵走自己传雷震,大概是又是要出城去看屯田民众。 杨展传了雷震,却不忙出门,先解了戎装蓝蟒,又邀了幕客吴养瑚,才内衬软甲、外罩青衣一起出衙。 适才劝抚杨展的正是这位心腹幕客吴养瑚,此人四十来岁,有功名,未出仕,遭逢乱世,托庇杨展麾下,因识得天文地理、又通谶纬之术,很得杨展信用,经常以大事要事相询。 这是杨展到嘉定后养成的习惯,否则官服护卫的,百姓见了早就躲开,压根见不到什么民心得不到什么民情。 出城巡视周边两处屯垦村寨后,杨展心境舒展许多,回到城中,下马后将马缰绳交予侍卫,与吴养瑚边走边聊。 嘉定州城在杨展的一力经营下,民生大为恢复,街市成形人来人往,城中已颇有生气。 杨展对此亦甚为自得,此时人在闹市,缓步前行,吴养瑚落后半步,在后的侍卫牵着两匹马跟随。 兴致盎然之下,于一布庄前稍作停留,端详欣赏门楣匾额字体后,杨展缓步而行间看似不经意地问吴养瑚: “先生对于世子之事如何看待?” 吴养瑚本稍稍落后杨展半步,这时趋步答道: “蜀藩遭难,本咎由自取,不涉世子。然当此乱世,世子流落民间,于两川士绅仍属民望,勋公不可轻忽。” “学生也只是听有传言,蜀王府罹难时世子枰樻逃脱出来,至于下落有各般的说法,有说逃去湖广见驾,有说乱军中被捕杀,也有说不知去向,如今又有了这个脱逃西营、护驾邛州的故事,尚需明鉴。” “勋公莫忘南都童妃、假太子的故事,国难之时,妖孽显形,妖人难免出来招摇撞骗,勋公不可不防。” 被吴养瑚这么一说,杨展心火稍缓,更关心的却是还有另一件事: “楚府朱荣藩此事何解?” “容藩之故不必多虑。学生只有一句话:远水难救近火,远水难解近渴。除了播迁湖广的圣驾,其余乱世妖孽,不可不察。” 杨展心中却又一动,再沉吟着问道: “世子若不伪,西川局面又当如何?” “樊督远在叙永,督师王公殁于遵义仁怀,如今诸镇分守四方,互不相能,督、抚亦无能为掌控诸镇,这世子在侧,敢于直面达虏,倒是不可小视。” “邛州不远,须当遣人前往面晤,识其真伪为何。尤其这位姓赵的护驾总镇,即便世子为真,恐亦为其所恃。” 杨展终于抚须点头: “嗯,此事我自有道理。回头草一封书信,致信邛州总镇及……蜀藩世子,不,致意蜀藩世子,责其邛州总镇擅离汛地,此间若有情弊,其人必惊慌失措。” “善,此计大妙。其人有弊,心虚之下,眉邛唇齿,势必托庇于勋公帐下。” 杨展点点头,对于吴养瑚先生的深体己心感到满意,接着又道: “信使派个妥当人,正好观望一番所谓蜀世子到底如何。” “学生动笔起草,勋公阅后钤印即可。” 杨朗思索一番道: “还是我自己动笔。为使之人须得妥帖,先生以为何人可往?” “勋公,若要下书,乃先礼后兵之策,不便随意差遣部将,学生正有一人举荐,可否?” “嘿呀,你就说罢,养瑚先生与我怎还客气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但说无妨。” “世家子弟费密,家学甚笃,多曾往来蜀藩府中。正可为使,顺带探视、致意蜀藩。” “哦?适才毛阳寨陪我们过目检视库藏的那个少年人。” “正是。” “好,就是他了。” 一行人正行经一处茶肆,一群乡民、皂吏、兵丁、行脚等各色人等,正围着轩敞处听书,精彩处不时叫起好来。 那说书人嗓音清亮、吐字清晰,字字句句传入外面的杨展一行人耳中,令他本已纾解的心绪又不爽利起来: “这位赵爷,正是子龙再世,正神上身。你说怎个是再世?” “不是赵子龙转世,赵四爷的真神怎能上身?是不是噻?” “怎么不是张三爷上身?是不是噻?” “怎么不是关二爷上身?是不是……” 听众起哄:“是了是了,你赶紧嗦!再水打烂脑阔!” “那赵子龙身披亮银盔甲,背后八杆护背旗,手提长枪,有这么老长!胯下一匹白马,真格就是长坂坡救阿斗的啷个样子!” “当先一枪,那大蚂蟥就被捅个对穿!” “那杆丈八长枪一抡,横扫一片,再往前一扎,一扎一串,就与那田地里叉蛤蟆一般的!” 武艺过人的杨展耳目远胜常人,这番高谈阔论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说书人的各种自行演义先是令他不以为然地一声冷笑而置之,可被那一番绘声绘色的说书弄得总是在脑海里萦绕着一名英武的青年武将跃马长枪的形象,最终还是忍不住摇摇头,嗤之以鼻: “呵……他是赵子龙,我还是杨家将呢!连特么地银盔银甲护背旗都出来了!不过又是先生所言之乱世妖孽。” 吴养瑚也是捻须微笑点头: “勋公所言正是。” 第六十八章 信使 回到嘉定州城总兵官衙,杨展亲自草拟书信一封,将分掌本州田土事的士子费密召来,吩咐其率队前往邛州,吴养瑚也对其细密叮嘱一番后,杨展差遣一名部将点起人马,护送费密克日启程。 可费密才行半日,有侍卫持书禀报: “启禀帅爷,眉州有信来!” 这是一封火漆密封的军檄,一旦紧急军务,必要杨展亲启。 使解首刀破开火漆封印,杨展抽出信笺草草一看,既惊且怒,拍案大骂: “这个徐上朝,糊涂啊!田贵你这……简直混蛋!派你出去立功,不合坏我彭山大计!” “即刻整兵,先发眉州,传令分驻各汛各营点兵汛戒,随时听令!” 诸将齐聚听令后,不明其中利害,只知驻守眉州的徐上朝来一封军书,使得帅爷大怒。诸将不敢轻议,询问刚回的田贵,这哥老倌儿也是懵然不知,只得各自奉将令去点本部兵马,田贵、雷震也点起杨展的精锐镇标亲兵。 说来田贵、雷震都是杨展的随身亲卫出身,本是于府统带亲兵,田贵为了立功晋职,才请命出巡眉州,寻向成功踪迹以或剿或抚。 杨展这里欲起兵即刻赴眉,却因各部都在屯垦,嘉定州城中只有猓兵一营加自己的亲兵标营,收拢得堪用兵马就用了两日,兵抵眉州已是第五日,这时再算行程,费密带同一行护送人马早已经抵达邛州。 已经八月初一了,晨暮时分天气已日渐凉爽,而费密一路行来颇为忐忑。 费密是天启五年(1625年)生人,家世新繁,今年也才二十三岁。 当初甲申年张献忠入川破蜀,年方二十的费密携家人辗转于穷山之中,倍尝艰辛才逃得性命,又从难民处得知献贼残部入滇,因父亲在滇省任昆明知县,心忧安危、夜不能寐,于是辗转赴滇,奉父归蜀,途中两番遭遇洞蛮劫持,亏得其父久在滇省,得与蛮酋沟通,才得放归。 行经到叙永时,方知全川破败、兵燹遍地,更兼达虏入寇、家不得归,只得托庇于其时整兵镇守叙永的杨展处,随后杨展先破冯双礼,再败刘文秀,击走狄三品,阻截张献忠,一路兵锋直抵保宁,最后镇守嘉定终败达虏肃王,他这才跟随杨展所部老营,一路跟从到了嘉定州,只盼早日再复西川,得归成都新繁故土。 这一回接了使命,令他心中忐忑的就是此番出使的目标人物,那个据传说是什么赵子龙转世的邛州护驾总兵。 如今的丘八,面对官绅士子可谓意气风发,个个想把在大明三百年里受的腌臜气发泄出来,因此都抱着天下事被白面书生坏尽的念头,动辄凌辱。 至于蜀藩还真没什么,他家世居邻近成都府城的新繁吗,早与蜀王府有过往来,此番也只是凭些记忆,验证真伪罢了,真了好办,只怕是假时,也莫要在邛州直指,惹那丘八之怒。 不想这日过了蒲江才到离邛州城还三十余里处,远远就有一彪人马在列队等候,费密遣随行护送的把总上前通话,片刻回报,竟是邛州的赵总兵率队出城亲迎三十里! “蒲江的塘马还是走得慢了,南离迎驾来迟,先生莫要怪罪。” 面对春风满面的南离,二人这一朝面见过礼,这位赵总兵一句问候就把费密的忐忑去了大半。 蒲江到邛州只有六十里的路程,如果不是费密一早就启程,只怕这赵总镇都要亲迎到蒲江去了。 “还要总镇远迎,费密实不克当。” 二人见面,费密得机会觇视对方,眼见得南离二十多岁,不带盔冠、自然束发,不挂铠甲只一身紧袖口加抱肚大带的青布戎装,足蹬虎头皂靴,浑身紧趁利落,身形高大雄壮,面容英挺俊朗,又颇带儒雅之气,不愧赵子龙转世之说,一时感慨道: “闻名不如见面,总镇果然英武不凡。” “先生过誉,先生才气过人,南离早有闻名,今日一见,飘逸不凡,诚不谬也。” 其实南离哪里早有闻名,不过还是得报后听熟悉川北士林的欧阳直介绍才知,但飘逸不凡四字,实也称得费密自身。 费密个子不高、清癯瘦弱,然眉清目秀自有一番士林气度,不着官蟒,一身扎带的道袍方巾更衬托得极尽飘逸二字。 南离带队出来相迎的,除了从大邑才回邛州的张应兴,还有川北才子欧阳直。 张应兴虽属武将,也是诗书人家出身,知书达礼,欧阳直更不必说,与费密虽未谋面,互相之间早就闻名,一见之下,叙起科场旧事,门第出身、乡师故谊,没片刻便契阔如故。 这里离邛州、蒲江各自三十里,有一处镇子,名西来场,也称西来镇,曾经还是被蒲江并掉的临溪县治所所在。 遭逢乱世,也幸得当地结寨自守,又不当邛雅大路,才有幸存人烟,南离率部到邛,约束军纪、安置流民,这镇子就更加有了生气。 若说起来,这镇子还有个典故,所谓临溪河畔西来镇,先有关帝庙,后有西来场,关帝庙朝西,佛法从西来,即此。(注:西来古镇,有西来场之名,有一种说法是康熙年改掉的,作者对不上号,书中还是用西来镇这名字。) 南离当即亲热地携费密之手邀入镇中管待,令费密受宠若惊:这年月如此礼贤下士的镇将可太少见了。 你说这读书人也是特么贱,非得经过了甲申年间的洗礼,才知道礼贤下士四字怎么写。 于是西来镇中,小桥流水之畔,高大虬结、遮阴如盖的一行古榕树下,有石桌石凳,好个吹风纳凉、观景休闲的所在。 邛州诸将就此排列桌案,以酒食款待嘉定远客。 南离带着费密、欧阳直自座一张石桌,随行兵将自有张应兴带人接去管待。 到了坐席欢饮之际,谈吐之间,费密更惊——这位赵总镇可不是寻常武弁,目光远大、见识丰富,且引经据典,吐属文雅,直如饱学之士。 其实南离这还是搂着来的,要不把教员祖师爷的“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之类词句一亮,不得吓死他。 第六十九章 联句 正在兴起之时,一名十五六岁挎着腰刀的少年匆匆跑来,正是南离的亲兵小管队柴火儿。 柴火儿姓柴没大名,小名火娃,当初被家里送到南离这儿,先是帮着刘斓儿烧火做饭,就给他起了大名叫柴薪火,后来又帮着刘斓儿维持学堂秩序,南离看这孩子懂事,就拔做一个小管队,带着十几个孩子给自己跑腿站岗啥地。 但大家还是习惯柴火儿、火娃地叫。 这时他匆匆跑来,手里还小心地捧着一封没有折起的书笺,到南离他们仨的石桌前,也不及行礼,就报: “老爷,有书来,给你的。” 尺方书笺,墨迹未干,难怪柴火儿小心地捧着,也不敢折,南离接过,轻轻放在石桌上,扫过一眼,便指一下在旁空着的一张石桌道:“笔墨来。” 笔墨被一名少年拿上来,胡乱摆在另张石桌,费密一看柴火儿他们这些少年没轻没重的,哗一下先用水葫芦将砚台倒个满溢,磨个墨又跟舂谷子似的,别再把砚台怼碎了,就摆摆手请他们躲开,自告奋勇为沉吟间等笔墨的赵南离磨墨。 趁这功夫,他好奇地扫了那铺在石桌的尺方纸笺一眼,最右面是一行龙飞凤舞之间着意收敛的行草: “夜来夏眠知雨霁?草堂豆黍顾君轻。” 哦,这是在问候昨夜睡的好不好,说这里草堂简陋只有豆子黄米怕您瘦了…… 然后左面偏下点一行娟秀的楷书小字: “不食君王千钟粟,惟餐山中两颗梨。” 咦,这可是专摹赵孟頫的赵体小楷,没听说上川南谁爱写这个字?这位不爱吃饭光吃水果,这年头饿殍遍地还要减肥? 然后墨也磨得差不多了,见南离提笔管,蘸氤氲,刷刷行草: “此州乃竹乡,春笋满山谷。” 写罢嘴角见了笑意,将书笺捧起吹吹,令柴火儿: “速去!” 柴火儿捧着书笺飞跑,三人于石桌继续饮酒谈说,不片刻,柴火儿飞奔回来,这回手里左右各捧了一张书笺。 南离接过看了,将第一张轻轻放在桌上,费密又斜眼一扫,只见又添了一行娟秀楷书: “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 南离面现温柔,一笑摇摇头,令道: “柴火儿,你去把山中新采的笋子送去后堂内院。” 柴火儿飞奔往关帝庙那边去了,南离将另张书笺一看,这回不用费密歪脖斜眼,他主动把书笺向两位才子示意: “赵某要请二位墨宝啦。” 费密接过一看,这张纸上字可多了,还是那一笔娟秀的赵体小楷,上书: “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 “酒香倾坐侧,帆影驻江边。” “贺诸君高会,以二字为题,敬请高士叠步加字赠句:” “南,离;” 费密倒吸一口凉气:这里有个未露面的才子啊,这是要出题考我们。 忙将书笺递给了欧阳直,又向南离一抱拳: “请赵镇帅破题。” 南离也不客气,待欧阳直看毕,接过书笺,来在笔墨已备的另张石桌,铺开纸笺,接了下句: “星火,铁衣;” 然后将笔递给费密:“燕峰兄,请!” 费密胸有成竹,接过笔管,挥毫接下: “邛山雪,鹤归啼;” 递给欧阳直,欧阳直赞道:“好句!看吾来接。” “蒲水击石,明月照溪;” “欢会期他日,驱驰身不息。”南离再次奋笔疾书。 “醒酒宜分华席,留君畅想园栖。”费密再一次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拉回田园诗画。 “乘兴不知山路远,情缘莫问过高低。” 欧阳直多鬼啊,他看出南离收到的书笺上这赵体楷字有脂粉气,结果到最后他来了一句情缘莫问过高低。 于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儒将加两位西川才子,三人增字联句,片刻诗成: 南,离; 星火,铁衣; 邛山雪,鹤归啼; 蒲水击石,明月照溪; 欢会期他日,驱驰身不息。 醒酒宜分华席,留君畅想园栖; 乘兴不知山路远,情缘莫问过高低。 到此三人酒兴更起,一齐大笑畅怀,举杯敬饮。 文人好以诗会友,到此欧阳直才知南离对此颇通,费密却觉南离作为一介武将能唐诗宋词信口拈来已是佩服不已,到头来不仅出口成章,更那“驱驰身不息”一句用起龙飞凤舞的草书,以字观人,岂是池中之物。 他怎知南离当年刻意临摹洗练的乃是本门祖师爷之狂草天书。 三人这一晚谈诗论道,南离丝毫不涉军政之事,还是欧阳直插个空子,问起费密此番奉使来意。 被欧阳直一问,费密才不得不敛兴言道: “杨帅爷闻得世子脱难至此,忧急如焚,特命在下携日用长物供奉驾前,如世子应用所需,再行回嘉定采办供奉。又感赵总镇救世子脱难,立不世之功,大帅有书致意帐前。” 南离捏着书信,满面春风,不住点头,没口子的谢意,可是他瞟向在外边那数得着的几付驮马架子,只觉手中这几页薄薄的信笺重若千钧。 这时他觉到自己还是年轻、孟浪了,居然此刻就想会同威震上川南的杨展共拥世子,图谋大事。 若是沉稳的元辰老爷子在此就好了,也可以商议一番,断不会令自己就这么面对杨展。 南离这些日子本来一直就在蒲江,只因既要自随行的彭山、丹棱等地难民中招募士卒、安置流散,还要在此收集陈登皞联络乡亲所弄来的种子、耕牛,前日才得回趟邛州。 下了马刚坐下就接到塘报,有嘉定州杨左督差遣县丞兼营田督办新繁费密前来奉使下书。 南离得报后稍一思索,即刻召集欧阳直、蹇安泰等人,先把邛州内里要应付的事安排毕了,便亲自率队出来相迎。 本来一个信使,南离不必亲迎,但听得塘马报来的队伍情形,又从欧阳直那里知了这费密何许人也,南离就明白了这番来使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因此力排众议,带着张应兴、欧阳直亲往相迎。 须知陈登皞、张翦等众兄弟都言一个下书的还要南离亲迎,岂不是向人示弱,南离则一笑置之,心道:此时我要的就是示弱而非示强。 为啥在西来镇,因为西来镇的状况比之蒲江县城还好一些。 蒲江城中多时无人,民生全未恢复,补给守城兵马和官吏还不如西来镇方便,因此除了守城兵马加必要的一些官吏,蒲江衙署都是在西来镇活动,须得待到蒲江城恢复了再迁回去。 连同被陈登皞、张翦挟持而来蒲江的陈氏姑娘,因为无处安置,蒲江城中压根没有女眷下处,又不知眉州如何情形,不得音信无法返乡,南离有公务离开蒲江时,也只好随南离一行到西来镇暂住,等待路通归乡。 恰这几日以来,俩人不免书来信往,唱和作答。 陈氏姑娘通诗书,平日深藏不露的南离骚痒心动之下,也不免想要亮亮翅膀,一时二人也不必见面,便可以诗词应答而心意相通。 这一段时日,竟令南离军政杂务繁忙之余,多了几分缱绻、惬意,第一回感受到了穿越之后人世间的美好。 也更增了还这天地一个太平盛世的决心。 但是无名无分缘法难料,费密此来已知眉州安定日渐安定,岂能再留这位陈氏姑娘耽于此地,毕竟人家姐弟分离也是自己间接造成的。 想到这里,又不免惆怅。 作者的话:作者不懂诗词,都是抄来胡乱改的,懂的兄弟姐妹轻拍,要是能提点几句,指指毛病,帮着改改就更好了。 第七十章 忆往 其实南离在蒲江和西来镇都铺开摊子,本就是希望就近处遣人探听眉州后续军情方便。 因为除了开垦耕作,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是杨展这么一个强势军阀在侧,令南离寝食难安。 若是南离没什么大志,就此投效杨展麾下,猥琐发育,寻机再起,在明字旗下共同抗清,不失为一桩美事。 但是朱媅媺这桩事是个雷,若失去自己的掌握,那妹妹不出三日就得把真相全曝个清光。 到时怎么办? 即便没有宗人府问罪,但这件事对于实力尚且不济的南离,会成为任何人都可以终生拿捏的一个小鞋,一个紧箍咒,时不时就让你头痛脚痛。 这时节有南离掌握之下,令得在邛州的朱媅媺面对费密此番前来拜见致意,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媅媺心腹至近的老小两名太监,身边的宫女,都用银子加刀子堵住了嘴,大家也都习惯以媅媺为世子,似乎本就那么回事儿。 后来邛州收的仆人、使女都被媅媺身边的四名宫女、两名太监隔在外面,没得机会近距离侍奉,南离自己的心腹不必说了,大家都知此事的紧要处,也都在自己迷糊自己,好似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佛图关的记忆也模糊了一般,其后的程羡良、张应兴诸人,媅媺威仪已成,一切顺其自然。 因此即便费密言谈透出与蜀王府有过来往,南离也不虞其事,媅媺一行本就都是蜀藩府中的,何况蜀王子女众多,媅媺自己都识不全,便是费密每个都识得,蜀乱之际年不见,他知哪个是哪个? 次日果然,用作媅媺行邸的宅子中,费密被蹇安泰引领着入内,媅媺衣赭黄袍、戴折上冠,降阶相迎。 拜过媅媺,媅媺令赐茶、赐座,费密谢过落座后,心下也是一片茫然: 这位世子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年龄还小?世子多大来的?我怎么记不住了? 他灵机一动,捧着茶碗不饮,叹息故旧般说起蜀藩过往旧事。 费密的祖父费嘉诰曾为大竹县训导,蜀王朱至澎好结交名士,尤喜诗画,费密父祖都有诗画之名,费嘉诰卸任在乡后曾数次应嘉期之会往来蜀王府中。 这时正好说到当初随其祖父:“学生随先祖父初见蜀王,是在王府芝兰轩……”端坐的媅媺闻得一皱淡眉,问在旁伺候的蹇安泰: “咦,奇怪,蹇佬儿,父王会客都在听琴轩或是友鹤轩,怎会在芝兰轩会客,那是予之姊妹学针指的所在……” “世子说的是,想必费老先生是为丹青国手,先王爷才会带去芝兰轩看花草。”蹇安泰躬身,贴心地解释。 “哎呀呀,亏得世子提醒,是费密记错了,是在听琴轩,是在听琴轩。”费密这才恍然大悟一般。 “听琴轩是舍弟最爱的所在,可怜甲申年……”媅媺说着,捏着赭黄圆领的袖子,开始搌泪。 “唉……藩府罹难,天地同悲……”费密拱手同哀。 媅媺表过情,拭干腮边泪珠,接茬也说起旧事: “费先生到成都那时,予在灌县山庄避暑,可惜缘悭一面……” “是啊是啊,王爷后来在长春苑宴客,世子未能与会,王四子、十六子与郑嫔在座与会,元妃后至。”被这么一引,费密也想起更多了。 “庚辰年……十六弟还小呢,不是郑嫔,十六弟生母是美人张氏,十六弟在必得母亲陪伴,费先生怕是又记错了。” 又是媅媺指出了他记忆上的缺失,同时心中还在鄙夷:一个小学生,还要跟姐姐我斗脑筋。 “哎呦呦,是此度记错,糊涂了,糊涂了……”费密字此度,号是燕峰,因此在世子面前,自己谦称此度。 媅媺明知他是故意说错,也不点破,而是一板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费密说起蜀王府旧事,渐渐说着的、听着的到了伤心处。 毕竟都是张献忠祸蜀的当事人,家中都是不同程度的遭了劫难,感同身受,触景生情,真个开始落泪伤怀,媅媺不时叹息着忆起父王、各位妃嫔、兄弟姐妹。 费密也感怀伤情,心念故园,说着说着不免落下泪来。 这一众昔日鲜衣怒马的西川旧人哭做一团,还是老太监蹇安泰劝阻:“世子莫忆旧事了,贵体要紧,此度小哥,燕峰先生啊,说说滇中见闻。咱家离乡入京当差,也快三十年啦……” “唉,公公原是滇人,都知原本滇中还好,只是这川滇通路,山险路阻,蛮猓遍地,此度险些把命丧在了滇中……” 费密这才收了眼泪,说起往滇省迎回父亲的往事,期间如何被洞蛮所擒,勒索金银行李,父亲又如何贿赂蛮首,才救得自家性命…… “这些深山之中的猓獠洞蛮,不事生产,日以劫掠为业,经行不论官民人等,必囊洗一空。” “更有甚者,一言不合,便要拔刀杀人。” “此度初到,行经其地不明其俗,言语间又缠杂不清,竟被掳入山中。” “唉,还是言语不通的祸,洞蛮都好金银,以器物随身,是为蛮俗。”蹇安泰心有所感,接了一句。 “正是,幸亏家父历昆明知县之任多年,熟知滇中洞蛮风俗,这些洞蛮最好黄白之物,尤喜金器,家父尽括所有,又寻洞蛮中老者说和,才得赎回此度之身。” 媅媺听了也直皱眉,言道: “如今比起来,还莫不如就留在滇中,也好过西川这般兵燹遍地。” “世子有所不知,滇中也生了乱子,武定土司叛乱,黔国公调集石屏、嶍峨、蒙自、宁州、景东、阿迷六部土司平乱,才得一举击败叛军,不想吾等欲归时,入了昆明的蒙自土知府沙定洲起兵叛乱,黔国公一府也遭了难。” “啊!”蹇安泰听了一咧嘴,媅媺也怒骂: “可恨,还有这般的事!?对了,献贼的四个干儿子不是往南逃了吗?不会一直逃去云南?” 那边费密与媅媺一行叙旧日时光,南离连面都不必露。 这是内廷的家事,你一个镇将事事儿都跟着,寸步不离的,外人一看就是挟天子令诸侯的那份跋扈,因此南离都不必过问,同时也是因着在这方面对媅媺一行放心。 论骗,谁有媅媺胆子大,论集体行骗,谁有世子行邸的班底扎实? 那边不在话下,而州衙这边面对杨展的来信质问,南离则紧锁眉头,思虑再三,半晌不言。 今日欧阳直、张应兴、陈登皞众文武齐聚,连程羡良与蓝师爷都来了,为的就是一起商议这件事情。 第七十一章 蟾儿 这封信才是杨展派遣费密此行的根本目的。 这封信说了三件事,首要一则讲明,杨展受如今武冈行朝的永历皇帝所委派驻节叙永的川陕总督樊一蘅节制,奉敕命,干办上川南、川西、川北恢剿军务,总兵之上加左都督衔,说白了就是从嘉眉邛叙到成都、保宁,总兵衔以下挨上了他就要受他节制。 当然你离得远或是自己封个伯封个侯了就不在此列,那就得凭实力说话,否则从名义上他就可以调动你、指挥你。 南离未得将令,便私自出兵丹棱,是为擅离汛地,违了节制。 二一则要南离造册报备兵丁数目,以便粮饷接济,说的很好听,在南离看来这是在要你实力的底。 三一则请南离克期赶赴嘉定州城,面议恢剿大计。 一二其实还好,就算问罪南离擅离汛地,杨展也是认了邛州是南离的汛地,毕竟仨月前这一伙子还是一群山寨里的民团加土匪。 就算报备名册也不是坏事,你想要我的实力,也得看我怎么报,大明的武官,谁报过真实兵马数目啊?便是报了,能不能接济点粮饷啊? 这第三则这才是最要命的问题,去,还是不去,怎样都是两难。 去,如今的世道,各自拥兵占据州府,互相攻杀吞并可不是什么抹不开的事。 不去?你就是怕了,也是敌意,这以后强邻在侧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众人都坐着,铁脚板坐不住,屁股生了疔一般扭来扭去,没人看他,都在关注南离,南离把信与识字的几人传阅过,才向程羡良问道: “程公可与杨帅爷打过交道?” 一个月下来,程羡良已知了南离脾性,若是好生做事,并不与你为难,而且南离做事勤恳、不计过往又行止文雅,与之日常相处很是舒服,并非粗鲁的丘八,程知州也日渐推心置腹,这时南离第一个问他,他思索回忆着: “于川陕总督樊公帐下,曾与之有一面之缘……” “嗯?”南离对此很感兴趣。 “科道正途出身的他都不大看得起,何况我们这些选的、拔的、恩的,因此只是有帷幕之际谋面之名,未得更多别处交集,镇帅也知,之前邛州被围,向嘉定告援,亦不曾见回音。” “原来如此,睿年,你呢,观杨展此人如何?”南离又问欧阳直。 “吾不曾谋面,但多所耳闻,达子军中,对杨帅爷亦颇为忌惮。” “直在达虏幕中,达抚王遵坦对于杨公有详报上呈,以既往之闻,达抚亦见杨大帅军行严整,乃不世之材,智勇足备,称川西第一,兼于大明忠心不二,招抚恐怕难成,然则……” “哦?还有什么?” “都称这位帅爷性情高傲,不能下人。” 南离听过,捏着下巴思虑再三,轻轻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此番须得我亲自走一趟。” “大帅,不可啊!” 一听这话陈登皞先蹦了起来: “杨展其心不可测,都是未曾朝过面的,这些大官老爷,兵多将广不说,哥哥如狼似虎,以力欺人,那曹勋、向成功不都是个例子。” 南离摇摇头一笑:“向成功?匪类而已。曹勋?屯田抚民可比不得杨帅爷。” 程羡良这时也劝南离: “其实杨左督此人,并不好打交道,总镇此去,一时尚不可测,须当再三忖度。” “哎呀,这事……怎么说呢……怎么好呢……”欧阳直却知南离这么说是心意已定,竟一筹莫展。 “呵呵,再怎么样,他是大明的勋臣,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同在明字大旗下,怎么得有几分香火情。” 其实南离嘴上说的只是场面话,其实他早就在注意搜集有关杨展、曹勋这两个一左一右南明勋镇的人马消息、民间传闻之类的,通过程羡良与欧阳直的说辞,基本可以判定,若是把姿态放低,杨展倒不会拿自己怎么样,尤其不能头角峥嵘,露出有野心的样子。 再大不了也就是暂且托庇杨展麾下,总比跟着张献忠强。 他这么一想过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次日费密便来辞行,南离亲统标哨,一路相送,直到过了西来镇,眼看近了蒲江县城,南离又诚恳地拉着费密的手表白心境: “先生归程请上复杨帅爷,南离要备些礼物,稍加时日即便启程前往拜谒,唉,你也知晓如今的日月,想办些像样的礼物,不易啊。” “学生理解,学生不敢稍待,克日即行,先行把总镇的心意报与帅爷。” “有劳贤弟,邛、眉不远,再有闲暇,贤弟就来多住些时日。南离不才,但淇竹、燕峰,你二人可称一时瑜亮,正可诗酒会友。”(欧阳直号淇竹、费密号燕峰) 费密闻言十分感动,真正的读书人在意的不是钱财,而是这种认可: “小弟心领盛情,有约必践。” 南离会同欧阳直把费密一直送过蒲江后,费密不及流连即刻马不停蹄回去复命。 可南离前脚送走杨展的信使费密,后脚着手准备后续通好杨展方面的事宜,不等出来头绪便一连遭遇了两件意料不到的事情。 先是有蒲江守将张翦传报,自丹棱山中陈登皞的乡亲传来消息,杨展亲提大军到眉,正在调集兵马,似要大事征伐。 得了消息,南离心中一凛:这怕不是好来头,围剿向成功只怕不必杨展亲提兵马到眉。 但南离自觉心中无愧,我惧之何来。你到了眉州,我正好不用走远路去嘉定州了。 因此南离送走费密后,一面传令张翦整点人马,加修城池,一面令人备办礼品,真就准备往眉州去面见杨展。 两日后再到蒲江,另件事不过一件小事而已,却令南离既喜且忧。 “蟾儿姑娘!你怎么没回去?” 见到还在县衙暂住,被张翦派人严密守护的陈家小姐,南离很是惊讶,他以为自己叮嘱张翦派人护送后,早就回家与亲人团聚了呢。 那日在西来镇招待毕了费密一行,因为从费密那里听说眉州有杨展所部徐上朝驻扎,已经安定下来,虽然不舍还是赶紧令张翦安排人护送陈氏姑娘归乡,结果到蒲江一看这位陈家姑娘不仅没走,两三日下来,还与刚刚进驻驻浦江的南离的所部守城兵将的老营女眷、难民妇孺都来往熟悉了。 南离也是这时才知大家都称陈氏姑娘为蟾儿,但是大名还是小名南离没好意思问。 “听说眉州又起了兵,也不曾寻到家人,小女子即便回转只怕也无所安身,一时飘零不定,竟拿不得主意。”被南离问起,蟾儿姑娘愁眉不展。 南离一听也对,可总这样也不是办法,转念一想道: “这一趟我正欲前往眉州公干,可顺便为你寻找家人,姑娘可把家人名姓、地址、特征,还有亲眷,都做个招子,我来帮你寻访。” “将军,招子要做也罢,小女子还有一不情之请……” “但请说来,无妨。” “将军既往眉州公干,何不顺便带上小女子一起,也许回到眉州正好也就寻到家人、亲眷,若寻不到再随将军回来。” 最后一句清淡如水,几不可闻,却令南离心中如同绽放开一朵春天里的小花,面上却还很是无奈: “嗯,也好,只能如此了。” 与蟾儿姑娘叙话间,南离也在盘算:其实若早知如此,当初最妥当的就是先把这位陈氏名为蟾儿的姑娘托付给朱媅媺,就在邛州长住下来慢慢再寻亲也好。 可是再一想不行,这样对谁都不利——若她就近识破了朱媅媺传出去对邛州官绅不利,而一位姑娘平白常驻世子处难免于声名有损,因此是个两难不利策,南离当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南离自觉盘算周全,都是为的这年头看重的名节大义,却不知自己忽视了另外一桩凶险,那叫做二虎竞食。 第七十二章 军礼 杨展这边匆匆收拾得三千精锐兵马,会同嘉定本部,共合五千余众。 不料待到他亲提大军到眉,不曾惊得正在蒲江的赵南离,却惊了藏匿总岗山山中的向成功,这大蚂蟥得知杨展大军入境,彻夜思量之后,麻溜儿地派出自己的三弟小蚂蟥,往眉州请求招抚。 结果向成功的投顺成了杨展此行的一个意外收获,也因此得了邛州、丹棱之战的详细情形。 在向成功说来,赵南离兵进神速,漫山遍野,而且这赵老四会妖法,能请神上身,大军来处,妖雾弥漫,不知有多少人马,一举之下就破了自己精心打造的八门金锁阵。 向成功此说虽令杨展半信半疑,只因此番出兵急切只因事在紧急,但毕竟向成功乃一老匪,杨展又是宿将老于用兵,听了邛州、丹棱战况详情,稍稍思量后觉得还是不可轻忽,须得持重为上,因此顿兵眉州数日,等待陆续调集的屯田各部向眉州集中,同时派出探马向邛州方向探看,预备探查清楚敌情后再行克日进兵问罪。 就是这般才给了赵南离这边转寰的时日。 费密抵达眉州境内,到了丹棱才闻得杨展带兵进至眉州青神,暗自庆幸省了路程,当即赶往青神谒见以求覆命,到了才知杨展率中军标营已经进屯眉州,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令伯爷突然亲临眉州,只好又风尘仆仆赶往眉州城,进了城寻守将得知帅爷的确在此,就急忙前往州衙拜见覆命。 杨展这时催督两州调拨出来的各路人马兼程急行,正急得热锅蚂蚁般在州衙后堂来回打转,闻得费密回报时,即令速传。 费密禀过前往邛州的情形,力证世子不伪之外,极赞南离英风儒雅、军纪严明、爱民勤政,且忠义素诸、一心为明,又言赵南离已经准备行程,约定不久后稍稍整顿一番就当前往嘉定州拜谒勋公您。 杨展听过费密的禀报,与吴养瑚面面相觑,此人居然与自己寻常所见勋镇武弁大不相同,怎么还有这等事?商议来去,只觉难辨真伪,费密退下,吴养瑚有言,只怕是费密年轻识浅,被此人狡猾蒙蔽。 因此吴养瑚大摇其头,杨展也还是难以置信: “呵,我看这个赵南离敢来见我么?带着队伍来可就正好了!” 就在此时,有裨将急匆匆跑来禀报: “禀帅爷,城外来了一哨人马,自报名号称蜀藩世子座下邛州护驾总兵赵南离,赶着猪牵着羊抬着酒水,只说是奉蜀世子台命,前来拜望大帅,顺便犒军。” “哦!” 杨展先是一声惊叹,随后一笑问道:“呵呵——来了多少人?” “将弁二人,文士一人,随从二十三人。” “嗯?!居然真的来了,才二十多人!”吴养瑚也很是诧异。 杨展稍一思索便冷笑道: “哦?哼哼,居然说到真的就到,那我也当先礼后兵才是!” 随即袍袖一振,手抱玉带传下将令: “来呀,传令大升帐,待我这里陈列仪仗,可令他行军礼,军前觐见!” 所谓大升帐,是军中有重要事件才行的礼仪,须得聚将、大吹打,升帅旗,如是操演还要点卯。 通常都是晨起卯时,这时已近酉时,正日暮时分,此时这般折腾,分明是给来者一个下马威。 来迎南离的正是参将田贵,向南离见过礼,请南离往杨展暂驻的州衙晋见,言帅爷升帐大吹打,请南离军礼觐见,南离只谦恭一笑:“客从主便。” 又向田贵道:“车中有位姑娘,是遭际离散的彭山难民,南离应诺送之眉州寻亲,还请田参将帮着安置下处。” “小事一桩,赵总镇但有所托,尽管言语一声!”田贵对南离的印象非常好,一听南离有求,没口子的答应。 田贵只扫一眼后面被放下竹帘遮挡的车驾,便知是女眷,并不多话,当即一声令下,命手下一名把总引领车驾及随行的张应兴往馆驿安置。 南离则率同欧阳直、韩羽,带着十名亲兵随田贵往州衙去。 到了州衙一看这架势,只见环绕州衙外墙就是刀牌一层、长枪一层、旗枪一层,三层明盔亮甲的阵势,刀枪之间,旗帜分明。 州衙仪门向内直通大堂的甬路上,自影壁起两侧又是刀出鞘斜持一层,长枪立持一层,五色五方旗一层。 南离就明白了:摆出这般的架势,胆小的腿先软了,再嚣张的气势也要矮三分。 田贵请营门旗牌进衙通报,半晌旗牌转回,亮起赫亮的大嗓门吼道: “挂平寇将军印、川南剿抚总兵官、左都督杨有令,来谒者唱名报进!” 南离闻得先向在侧的田贵一抱拳,然后一手抱带一手微提戎装下摆,长身提气,朗声呼喝:“镇守邛州,护驾总兵,赵南离,报进!” 稍待,衙门内里传出一声悠长沉喝: “传——见!” 这一声令下,左右两侧齐喝一声:“传!” 这一声传字千百人齐呼,近处听来震耳欲聋、直如山呼海啸一般。 呼声未毕,“嚓”地一声,左右各自第一层刀牌手将手中钢刀刷地立持,刀刃向外,成单手抱刀势。 又“嚓”地一声,左右各自第二层长枪手将斜刺,越过前排刀牌手,枪刃相交。 这,就是前排刀山,后排枪林! 南离左右看看,一揽战袍的大襟,昂首迈步正要前行,心中一动,淡然地先问在旁看着自己的田贵: “这是杨大帅的标营?” “正是!大帅的亲标:百丈!” 南离面对陈列在前寒光闪闪的刀丛枪林,不仅心内无惧,反生出一腔豪情,从容前行之余,还认真地观察起杨展的这两列标营亲兵,随口还向田贵询问细情。 按例督、抚、总兵都有直属的标营,称督标、抚标,杨展自己的标营称百丈标,这可不是募集杂牌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这是杨展起兵参与剿西后,在百丈关为参将时起即自己一手亲带出来的精锐,标营四将,正是田贵、雷震、曹彪、曹章,即便成都兵败,百丈不散,迎回杨展,嘉定再起。 入得大堂,堂上平日知州老爷办事的几案撤去,一张虎皮交椅上端坐一将,蓝蟒半臂、头裹将巾,身形伟岸、凝重如岳。 南离知是杨展,紧趋前几步,抱拳打躬,朗声口称: “后学末进,邛州赵南离,拜见左都督!” 第七十三章 倨恭 杨展端坐不动,但他其实自南离迈步前来,还未入大堂,就已在内里向外觇视南离。 只见南离五尺七寸冒尖的身量,一身大红缎子蟒衣做了战袍,胸口二品武官狮子补,锁子护臂紧扎袖口,牛皮大带裹着青黑的抱肚,足蹬小牛皮黑缎镶边的战靴,这一声武袍戎装将身形衬得英风健朗、细腰乍膀,入内来时,昂首阔步、不卑不亢,果然大将风范。 近观面容,白净面庞长方脸、剑眉星目,英武中透着儒雅,再听膛音朗朗、声调沉稳地报进行礼,杨展心中颇有感慨:果然还是英雄出自少年,真有几分赵子龙的风姿,我儿璟新恐亦颇有不如…… 心中如此思想,面上不带半分,依旧凝重,倨然开口问道: “人言赵镇天将,乃子龙再世,却是从何而来?” “南离若是天将,自然从天而降,奈何仅一凡夫,只能从邛州骑着马来。”南离抱拳躬身,却答个不卑不亢。 “为何而来?” “为天下而来。”南离撤了躬身礼,一手抱带,微微侧身肃立。 “汝待怎讲?” “摇黄坏天下、西贼倾天下,达虏入寇亡天下,勋公发书召南离会商大计,自然为的匡复天下。” “句句不离天下?那你说说,天下事何以至此?” “文臣无能,武将无德,致天下事败坏!” “何以救天下,挽天倾?” “武穆遗训,勋镇不惜死,文臣不爱财,天下可救。” “哼哼,武穆遗训,说的是庙堂之高,文武之德,今西川之事,我辈武勋袍泽该当如何?” “我辈同袍,但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践此八字,西川可定。”说到慷慨处,南离将手轻轻一挥,如羽扇纶巾谈笑间。 “啊!?……”杨展一咀嚼这八个字,有些呆痴,不由自主将身坐直,半晌才又语气缓和一些地问道: “如此说来,西川事有可为?” “大有可为,然则需并力一向,上下一心,不可叠床架屋,令出多门。” 这是杨展最烦的一件事,一下就被南离说中了心坎上,当即来了兴趣。 “若革除弊端,当以何为先?” “以粮为本,兵民一体,休养生息,徐图恢复。”南离这次将一只手平平一挥,如抚成都千里沃野。 “呵呵,少年人黄口孺子,可曾见得达子,达虏肃王尚且败于本镇手下,汝有何恃,大言炎炎之余,却擅离汛地,纵兵扰民,又在此空谈大义?” “为政者,民心为上。为将者,军心为上。”南离向杨展又一抱拳。 “为政不恤民,为将不养兵,纵空活百岁,事到临头,谁肯为君出力?有志不在年高,南离虽少不更事,却可以筋骨为能,若为天下之事,华阳伯但有驱使,请任先锋驱驰!” “伯爷但言南离纵兵扰民,南离不敢推托,若言纵兵绝非南离之愿。邛州兵马新编,军纪正逐日严整,但不免良莠不齐,宵小之辈有犯过者绝不轻恕,伯爷但有明察,南离绝不推诿。”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思路清晰,把杨展说得没词了,只见赵南离还在那里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挥手助势,把个堂上一众武将听的不住点头,多有赞许之色,若不是升帐时有军规严令,早叫起好来。就是那脑子笨听得糊涂的也张大了嘴,折服于这少年将军的一腔豪迈气概。 “汝……” 杨展又想起发兵之前的密报,怒气顿起,忍不住就要把秘事于大堂上提起质问,正在这时,后堂急急慌慌跑来一名裨将,近身到杨展前,耳语几句,杨展脸色一变,看看还在尽情发挥的南离,啪啪拍了两下桌子,止住南离的演说,向他一摆手: “请赵总镇稍停,本镇内堂有些事,片刻即回。诸将,好生相敬赵总镇,莫短了茶点。” 杨展撇下南离,回去后堂,说是莫短了茶点,却也没说给南离设个座,南离毫不在意,这气势上来了收都收不住,慷慨激昂地就在这大堂之上挥斥方遒地向堂上诸将继续演说: “众家兄弟们,大家多是川人,这几年川中的惨事,大家听的、看的都不少了。我们习武带兵,不能保守家园,使乡里蒙难,愧对我们那些披荆斩棘、开拓两川的先祖啊! 远的不说,那灌县,秦蜀郡守李冰,修都江堰泽被后世,使川中成天府之国。 后有诸葛丞相,下南中七擒孟获,驻汉中六出祁山。 东西两川,物华天宝,人物繁盛,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绵延三千余年。 可是大家说说,今日的蜀中,成了什么样子?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流离四方,居无定所,童不得蒙,老不得养,饥荒遍地,人入鼎镬,纵为鸡犬亦不可得。 这是谁做下的孽? 若让我赵南离说来,第一个就是摇黄,第二个就是西贼,第三个更狠,达虏还要灭我们的文、屠我们的种。 再回头看看我们自己,号称大明官军,是不是约束了自己的手下兵将,是不是安心屯垦,是不是已经堕落得如摇黄一般……” 也别说南离,做政工出身的哪个没这本事,否则怎么作动员,结果在这儿稍稍露一小手,震惊四座。 他这里说得性起,滔滔不绝,没人阻止的话讲一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可片刻之后,杨展自后堂抽身返回再一看可不干了: “哎,哎!哎哎哎——你,赵南离!不必在那说了” 正在激情四射、麾发天赋的南离,被杨展一下截住,演说戛然而止,不由得气截胸口,一口气吞下险些把自己闷倒过去。 急忙收了神通,躬身向杨展叉手成拱,眼见杨展面色阴晴不定,心中不由忐忑忖度:他若拿我,我可合身扑上,使刀子逼住他,再想办法脱身,这时也顾不得什么武举殿试第三、甚至什么会水遁的传说了。 杨展也手按刀柄,沉鸷地紧盯住南离不放,不料只片刻就再也绷不住了,突然仰天大笑,声震屋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呀,后堂摆酒,诸将作陪,今日我要宴请赵总镇!” 待见杨展如此突然地前倨后恭,直令得南离一头的雾水,竟瞠目结舌、讶然不知所措。 第七十四章 忘形 虽然一头雾水,南离什么也没问,只谦让着随杨展前往州衙后堂。 这眉州城比邛州城略大,但也大得有限,州衙状况比邛州好些,而且在眉州是有布按二司和察院衙门的。 实际上过去太平年景按照大明建制,眉州是抚绥川西诸番的行政中心,如今缺官少吏,都是杨展派兵设将经管。 到了州衙后堂,分宾主落座,杨展把南离拉在身边,这一桌上作陪的只有幕士吴养瑚以及随征的土司总兵那泰、苏宝,以及跟着南离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欧阳直。 其余诸将坐了另一桌,两名新晋的副将李虹龙、余朝宗,以及杨展属下在眉州的挂印总兵徐上朝来陪同张应兴、韩羽,但标营四将只田贵在席,其余三将各有军务职司。 这时已是傍晚,正是晚饭时分,很快菜肴齐备,温酒开筵。 到这时节,南离装了一肚子的问号,还在疑神疑鬼的是不是鸿门宴啥地。 可在席诸将胡吃海喝,不时劝酒,令南离迎接不暇。 这个饥馑遍地的时节牙祭难得,而且邛州来的这几位伙计过惯了苦日子,这时见到席上的大刀白肉、岷江乌鱼、肥鸡肥鸭,韩羽都快哭出来了,张应兴眼睛也绿了,连欧阳直都直咽口水。 南离先是推托不擅饮酒,不想诸将轮番来劝。 除了田贵一个参将,都是总兵、副将,大家又都是武人,最敬勇猛之士,南离两破向成功不得几日,就已经名声在外,不免为众将所吹捧相抬,最终实在不好推托,才好歹饮得几杯酒。 南离一边敬酒吃喝一边观察杨展诸将,因为此刻不同大堂上大升帐,那时节一个个威严肃立,啥也看不出来,这时的酒席宴上才是最能体现一个人本性的时候。 最令南离好奇的是那泰、苏宝两名土司总兵,据说土司帐下的洞蛮、猓兵远比寻常汉地官兵善战,最擅长枪、长刀、毒弩,而且擅长走山。 但这时看来,这两名土司总兵一样的武勋红蟒,一样的与汉将一般留着口髭、颌须,除了头上的羽饰,以及苏宝一头虬结的小辫子,其他装束与一桌武勋并无什么区别。 只是那泰精明强悍、苏宝粗壮魁梧,而另桌两位新晋副将与这二位土司总兵嘻嘻哈哈,也没什么疏离不同,南离不由想起元老爷子的那番话: “入夏则夏,入夷则夷。” 南离是个白脸,喝点酒脸也不红不白,诸将饮酒粗豪,兴起处都弃了小杯用起酒碗,南离不紧不慢的一直应付着,几碗下肚之后,大家这一看你赵南离分明就是个擅饮有量却深藏不露的白脸老坛子,于是就都盯上了南离来劝酒,那一桌的诸将也纷纷离席举杯来敬。 正在稀里糊涂推杯换盏,不知所云互相吹捧,南离只觉眼角处有一蓝影一晃,这州衙的后堂通内院的侧门屏风后面闪出一个女子倩影,女子一身清淡月白的襦裙,外罩一件蓝缎披风,头绾云髻,轻盈地向这边行来。 南离此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也不在意,只当是侍酒的侍女,又饮下一杯,这时诸将纷纷回座,终于才算告一段落,可他刚坐下,身后传来清雅淡淡的少女声音: “赵将军辛苦,蟾儿来谢过将军多日的照拂。” 南离闻声回首,猛抬头一见身后少女面容,惊讶得“腾”地站起问道: “蟾儿?!你怎来此?” 这时杨展才哈哈大笑,拊掌向南离介绍道: “小女蟾儿,携同幼子往彭山省亲,被向成功乱兵所掳,还幸得南离你发兵救助,否则此番难免不测之祸,向成功也就失了受抚之机,此事杨某还真要谢你。” “唉哟!原来如此。卑职实在不知,勋公莫怪!”这时南离才终于明白了杨展为何如此突然的前倨后恭。 这时眼见得蟾儿再不是村姑的打扮,发髻绾起,梳成一个闺门少女的小髻,一身内门小姐清淡襦裙罩素兰披风的衣装,更增清雅风姿,轻声鹂语向南离道声: “我为将军奉一杯酒,以谢相救之恩,照拂之意。” 杨展一招手,有军士过来,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一只青绿瓷酒壶,一只青绿瓷的小酒杯。 蟾儿小姐将酒壶提起,斟满酒杯,放回酒壶,一手持杯,一手虚托杯底,转身面向南离,微微屈膝,低螓首,将酒杯高举过头奉上。 “小女子此杯相谢将军救命之情。” “不敢不敢,只是部属不敬,苦了小姐幼弟。” 南离不待说罢,接过酒杯,一仰脖,一饮而尽,心道:就算下毒害我,也得认了! 蟾儿看南离饮了酒,才微微一笑道: “不妨事,他虽被绑了两日,只是挨了饿而已,徐叔到日,就解救了他,少年人遭际磨砺,也是好事。” “多承小姐不怪,南离谢过。”说着话南离又深深地看了蟾儿小姐一眼,四目倏忽相对,南离目光灼热如火,小姐眼眸秋波似水,二人脸上同时一红,急忙各自扭头避开。 南离喝酒脸也不怎么红,这时脸却刷地一下红透了,蟾儿脸色虽然微红,但依旧大大方方向在座诸将福了一福,又向南离施过一礼,再次谢过相救之德,才躬身与杨展小声说了句话,便退入后堂。 南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借着酒兴还是本就心内有花朵绽放,坐下之后竟呆呆地望着蟾儿离去的背影,直到转入内院不见,还在呆呆地望着。 “南离……南离?”杨展叫了两声不见南离反应,就使劲咳饿一声。 “嗯——咳!赵总镇!” 南离这才惊觉过来,“砰”一下猛地起身抱拳叫道:“啊……末将在此!”却碰翻面前酒碗,酒水淋漓,真格闹个酒香座侧。 酒水一翻,似乎他这时才觉自己酒桌上失态,忙三叠四恭敬地向杨展致歉: “啊呀,小可在营惯了,被勋公一叫,哎呀,孟浪了,孟浪了。” 杨展却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不必介意,令随侍亲兵收拾了酒水与南离换过酒具,与诸将举杯再饮。 从蟾儿出来敬酒再回后堂,不过片刻之间,但这一回合一过,南离就此心下一宽,也就放开了量,起身举樽回敬诸将,一路先饮为敬,放浪形骸、仰脖就干,尽显激情万丈、豪放本色。 第七十五章 来历 杨展生活简朴、治军严整,除了蟾儿出来谢过南离,再无什么女眷出现,一时众将欢呼畅饮,好不快活。 这一轮下来,诸将都知了南离酒量,众人竟不再劝酒,南离乘着酒兴就向杨展抱拳请教:“传言勋公铁索驯烈马,又取下武举殿试解元,晚辈末学后进,武艺不精,还望勋公多多指教。” “怎么,你这赵子龙转世还要问我吗?”嘴上这么说,可杨展摸着口髭的神态表明被南离轻轻一拍很是巴适。 “不敢相瞒,晚辈所知都是粗浅的武艺,不曾得名师指点,都是自己胡乱学的,还望您这方家指正。”南离却是实实在在的诚恳。 “好啊,得闲了我们切磋切磋。” “不过南离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无妨,都是同心抗敌的一心同袍,有什么不当问的。” 适才南离与蟾儿四目相对到南离目送蟾儿背影发呆的情形杨展都看在眼里,以为他定是要问小女的身家,不想南离开口问的却是: “传闻勋公曾为西贼所擒,临斩脱难,靠的是水遁术,此法可传晚辈否。” 赵南离这时乘着酒兴,很自然地就把自己居于了晚辈,无形中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因此再一本正经地问起这般不可言说的秘事,并不唐突。 杨展听了却哈哈大笑,指指南离,又指指自己: “赵子龙如何上你的身,你也要传了与我。” 南离先一怔,转念瞬间就明白了杨展的意思,此刻二人互相心领神会,一起先是会心一笑,接着就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杨展感慨起来: “说到这里,本镇想起当初老蜀王罹难,城破之日,某就在成都亲身历此,后有传言世子被封太平公,不知后来献贼败亡后如何脱身。” 南离除了隐去媅媺男装之事,将佛图关杀贼脱身的经历娓娓道来,杨展、吴养瑚都不住点头。 “赵总镇一身武艺,有勇有谋,不知投军西营救护世子之前还在哪里高就?” 席间吴养瑚看似无意地问起南离出身,南离知他定是疑己出身,也为世子来历寻求更多佐证,就真真地讲述了自己的出身来历。 “晚辈世居平凉人氏,家中父辈以乡村课塾为业(父母都是乡村教师),成年后投军凤翔(考上了部队政治工作学院),献贼乱起,与军失联,流落川北山中(穿越了),适逢蓬溪喜明山普照寺贼人为祸,戕害苍生,愤而出手,杀贼救人。” “又得普照寺高僧同悲大师指引明主方向,往投西贼营中栖身,隐忍伺机,意图救护世子,直到献贼败亡,最终才得了救护世子的机会。” 南离详述流落川北后的经历,这一番故事说得貌似平淡不动声色,却是险象环生,令久历生死的杨展也大为惊叹。 全部经历,真的一句假话没有,听得吴养瑚也是频频点头赞叹:“真个不易,赵镇果真孤忠义勇,奇才异士难得。” 南离最后一叹:“唉,这位普照寺的同悲大师往投峨眉万年寺,不知兵荒马乱的时节,是否平安。” 不想杨展一下接过话茬来: “哦,峨眉万年寺,巧了,那可不是远处,正是犬子璟新驻兵屯粮的所在,回头本镇修书派人,往询这位高僧平安与否。” “那可太好了,正了却晚辈心中一份挂念。” 最后杨展慷慨一叹,起身持樽大呼: “赵镇帅难得的忠义之士,不忘朝廷、不忘天家,说来都是同心同袍的兄弟,来呀,共饮此杯!” 一番放量豪饮之后,都看出来南离酒量甚好,除了徐上朝,几乎任何人都不在话下,但杨展御军有度,行营中不敢放量,于是这一晚到量即尽欢而散,无人敢于酗酒无度。 到晚席散,南离一行被田贵送去馆驿休息。 今夜南离仅只微醺,与田贵一路谈说,最终到这时才对杨展这边算是彻底有了了解。 杨展生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如今四十多岁正当盛年,家中有一妻两妾,三子二女。 正妻陈氏,生二子璟新、明新,如今都是在外带兵。 两妾各有一子一女,幼子琮新,就是在丹棱与蟾儿一起的少年,另一庶出长女嫁与杨展裨将,随夫驻守彭山,亲家就是那位与南离酒量仿佛的徐上朝。 小女就是蟾儿,乃正室陈氏夫人所生。 南离这才明白蟾儿为何说自己姓陈,只是随口用母姓蒙混罢了,自己竟一时糊涂,也不详察。 也怪南离自己,把精神头儿全放在如何对付杨展身上了。 杨展孤傲,不能下人,但是南离通过各方情报、传闻、消息,早就摸准了这一点,判断出只要甘居其下,把住扶明抗清反西贼的方向,就什么都好说。 这一番前来,南离放低姿态,恭谨有礼,好在最终一看,果然是应验了自己的初时的判断。 这一晚南离一行宿在馆驿,次日再去州衙拜望杨展,才又正式商议一些军机要事。 昨日饮酒时南离与杨展、吴养瑚说了一些西营脱身后到宝和寨之前的来历大概,今日则详细讲述自己如何在宝和寨休养整兵,如何进入邛州。 除了媅媺的事,还真没任何假话,连如何假扮赵子龙显灵都如实相告,他知这些根本瞒不了老于兵事的杨展。 杨展听时,不住抚须点头,听到精彩处,忍不住开口称赞。 过去只是耳闻,如今也未见真容,如今一再经各方验证,杨展甚至已经生出了一个倚着蜀藩的声望与东川的朱荣藩分庭抗礼、不必任其号令的念头。 至于严明军纪,不事掳掠,安民屯垦,在这一点上杨展的做法与南离相通。在应对土寇的问题上,杨展也是剿抚并用,比如向成功请降,杨展予以收留,并授予官职。 说到向成功,杨展正好把刚刚降服的向成功邀来,与南离解说旧怨。 向成功到了,虽只两面之缘,却一眼就认出了南离,毕竟被两番突阵印象深刻,吓得转身就要走,被杨展叫住,说明南离此来是拜谒杨展,日后当解除旧怨,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在杨展主持下,双方折箭为誓,南离担保陈登皞不持旧怨,向成功亦解昔日两军对阵,其弟二蚂蟥被射死的仇怨。 两个人在杨展的强势与威严下,表现得都很大度,折箭为誓之后握手言欢。 至于是不是真的解了恩怨,只有天知道。 南离自己也知道,最终还得事面儿上见真章,但此时依然诚心诚意。 第七十六章 春知 最要紧的一件事,南离向杨展求援种子、耕牛,杨展当场一口答应,随即请吴养瑚将眉州盘仓的账册与现有的嘉定州粮米核算,吴养瑚虽然为难,但杨展正在兴头上,最后好歹能挤出一批种子,耕牛不多,也能挪出六十余头。 虽然不多,但南离知道杨展也是刚刚于嘉定州稳住阵脚,能为他从口粮里挤出做种的粮食,已经是尽力了。 于是也不管多少,当即单膝点地纳头便拜,口称:“南离替世子与邛州落难百姓谢过勋公,勋公异日但有差遣,南离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杨展很满意南离的表现,抚须微笑将南离扶起,只道:“不必谢我,回头替我致意世子,你我勠力同心,共扶大明天下。” 又叮嘱南离: “雅州总兵曹勋,是本镇的结义兄弟,待汝返回邛州后,可与之通信结好,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待得生聚之后,可向成都一带恢剿。” “谨遵台命!” 最后南离还向杨展讨教武艺,杨展就带南离来在州衙后院演武场,令南离先练上一趟,南离也不客气,从兵器架上提起一杆大枪,噼里啪啦使开顺平八法。 才练过几招枪法,杨展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这枪法有名家指点,是正经的骑枪术法,我这标营骑兵不多,骑枪精通的还是有几个,如果得暇,还要你指点他们。” 两人将顺平八法演练切磋一番,最后南离问出了一个久在心中的疑惑: “为何通常所知的武艺,能较技争胜,这上得战阵的绝艺却没人愿意习学?” “民间武艺,教的教错了,练的也练错了,数代之下,越传越偏,都走了形,早就脱离了阵中杀敌的初衷。”杨展得意地哈哈一笑摇头,又讲解道: “就拿你这枪法来说,就那么几下,练的又不好看,自然无人爱学,又没得好马乘驾,乡场较技自然无法争胜,于是学的不爱学,教的也是不得要领。” “真正的阵中武艺,都是刀山血海中一刀一枪打磨出来的,随意一个多余的花哨动作,稍稍拖泥带水,就为敌所乘。你若有心愿学,按照习武的规矩,我们可以换艺。” “你爱用枪,我便教你一手钩镰枪法,补你的不足,再用一个刺枪中靶的练法,换你这手子龙枪,好教给我的标骑。” “就依勋公所言。”南离闻言大喜。 于是就在眉州州衙里,南离与杨展真又盘恒了两日,这也算难得的半师半友忘年交情,能得武榜探花杨展指点,可谓机会难得。 但南离惦念邛州,不能久留,杨展也要收兵回嘉定州,于是粗粗换艺后杨展还挑出标营中精通步骑武艺的先从部将李虹龙,随南离回邛州,真正的换艺,互相传授。 不要小看这么一两日,南离这一回经老于战阵的杨展指点,最大的收获就是对于冷兵器的实战应用有了更深的理解,很多过去一直存于心中的疑惑被武进士第三名出身又身经百战的杨展一点而透。 这时他也算彻底明白了,曾经痴迷过的武侠小说之毒害有多大。 其实真正的阵中绝艺根本不是什么不传的秘技,往往都是很普通的几招,好学又好用,军中都要学,会的人自然多,只是真正精通与否差别就大了。 招势会了,各地各军的练法又千差万别,下不下苦功差别很大。 就如杨展所言,江湖妄传的各路花式武艺多了去了,什么五虎断魂枪、夜战八方刀,为了招徕人学,必定要起个吓人的名字,其实都是招式炫目、不能上阵的花法居多。 而南离所学这八势枪法,古朴稚拙,全无花式,难看又难练,但如练习得法,的是马战强技。 又因传不得法,较技不胜,因此学的人少,就很少改动,只怕真的是当年赵子龙传承下来的古朴法子。 再就是还有许多其他缘故,比如武技学会了练好了也未必上阵用得出来,对阵杀敌除了手眼身法,看旗听鼓,齐进齐退,更重要的是一种不能言说的感觉。 那是一种常年对阵磨炼出来的对时机、距离、方位等等一种本能的把握。 有的人靠磨炼能磨炼出来,有的人纯靠天分就可以很牛逼,有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这种感觉。 杨展有天分,也是常年苦练加战阵磨炼才有今日的武艺,至于南离可谓天分过人,救媅媺时那一刀就是一颗滚地西瓜,无人传授,也称不上什么刀法,就是一种感觉,把力道、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两位换艺后,可谓相交忘年,眉州的事也就告一段落,杨展准备收兵回营,回嘉定州了。 南离把悬于心头的大事办了,也就要打道回府,他把准备随吴养瑚前往嘉定办理耕牛、种子的欧阳直叮嘱一番,最后又交待与他一件事: “回头你去寻吴先生或费燕峰打听一下,那位杨蟾儿小姐的闺名、芳龄,还有……” 南离有些说不出口,欧阳直给他接上了: “庚辰八字,可曾许了人家?” “你……怎么这样……好,顺便也问下。”南离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他知道这年月抠挠打听这些对一名闺门女儿意味什么,当初蟾儿在蒲江住那些日子他都刻意不去打听这些,免得手下人再生出误会,回头真再给绑回来。 好在如今不必怕了,毕竟陈登皞、张翦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嘉定州绑杨展的女儿。 “镇帅,不瞒您说,其实吾早晓得,那些传言都是瞎的,您是胸怀大志,可不是什么太监啊毛病啊色戒啥子滴,看看如今……”说着摇头晃脑吟诵道: “鸂鶒池边飞燕子,海棠花里闹蜂儿。” “一春心事只春知?不你什么意思?”看他那酸了唧又鬼鬼祟祟我什么都懂的样子,气得南离想揍他。 南离素常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太平年月还可怡情咏志,这年月可没心情玩赏这些,不过欧阳直如今已知南离颇通诗词歌赋,常常卖弄几句,卖弄完毕又提醒南离: “不过您昨晚席间这也……太……可不像您了。” “你今日这话这么多呢?让你去打听,打听就是了。” 欧阳直还是一副我懂的样子,又很殷勤地问南离: “吾要不要携几件礼物,叮嘱外人不要把您的心思透露出去,要不……” “礼物要带,不过透不透露这个倒不必介意,顺其自然,也不必刻意隐瞒。” “对对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好逑好逑……” 第七十七章 春来 南离带人回到邛州,一面继续安置屯垦,一面农闲时整军练兵。 因为丹棱属无官、无兵、无民的三无县,陈登皞在总岗山有号召力,杨展经营眉州、彭山、青神,兵力已经不敷使用,于是请南离派兵进驻丹棱,南离先是推托,后来推托不得只言替帅爷代理,只管维持安定,官吏往来尽依帅爷定夺。 不过这么有个好处,总岗山中村寨多少有些储藏,陆陆续续输往蒲江、丹棱两县,有了人烟,两县间的山中道路也日渐通畅,终于有了些起色。 半月后欧阳直返回,不仅带回了杨展在嘉定州帮助筹集的耕牛种子,连他自己都吃胖了,奔波半月,竟不见疲累。 到城后与程羡良办理交接,蓝师爷接手后,欧阳直不敢稍歇,屁颠屁颠跑到已经用作南离的临时总兵衙门的原建昌道行台衙署,向南离汇报这一趟的行程收获。 南离正带着几名部将正商议部队扩编后常驻需要扩大军营搭建一批营房的事,一见欧阳直回来,分外高兴,草草散了军议,好听欧阳直的消息。 这年头,在南离看来,除了粮食就属消息最值钱了。 欧阳直一边饮着少年亲兵小管队柴火儿送来的山茶水,一边向南离禀报这趟公差干办的详情,禀过耕牛、种子诸般物资事宜,南离不住点头嘉许,称赞欧阳直细致能干。 说完了公事,欧阳直才又说起一路见闻,南离面色依旧笑眯眯,心里却要开骂了。 “吾一路上行来,眉州、丹棱、蒲江,行人不断,只说这稍一安定,行脚的商人便成群结队的,苦求着欲待跟着我们一起行走,无论如何也要出去做生意。这生意人啊,岂非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也别这么说,满足自身需求之外的货品的价值不就是在于交易吗,交易是百姓的需求。有需求就有动力。” 欧阳直听得不住点头,连连称是: “实是这么个道理,镇帅您这箴言说的真是有道理,又通俗易懂,您说若圣贤书也这么用白话来讲说,那不是人人都成其圣人了?” “不过镇帅,吾以为本镇以后大可于总岗山间设上巡检司的哨卡,保这来往路途的平安,适当的收些商税,说起来百姓们乐意。” 南离背着手踱来踱去,点头赞同: “我也在琢磨这事,可以设巡司哨卡,常设来来回回的打虎巡逻队,不过可不能乱收税,老百姓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根本没缓过来气儿呢。” “如此就依您所言,设巡司,免税!” “好!还有什么?” “嘉定如今真的有些不同往年的样子了,夜有街市,路见醉人,居然有了太平景象。” “好啊好,不久咱们不久也会如此。还有什么?” “费燕峰对您真的是五体投地、赞不绝口,他已经向杨镇帅求恳,请往丹棱知县事,帮您牧守在丹棱留下的百姓,还有铁脚板的乡亲。” “哦!好啊!正好常来常往。” 欧阳直神神秘秘地凑近南离说道: “吾可听有传言,杨镇帅在彭山是有件隐秘的大事。 “什么大事?”南离这才停下脚步抬头问道。 “据说张献忠的宝船都沉在彭山江口了,吾也听说杨镇帅正收拢渔夫,预备捞取财宝呢。” “彭山?呵呵,你都知道了还算什么隐秘之事,再说真的能捞出财宝那些渔夫不是早下手了。就算捞出财宝,上哪儿买粮食?” “您说的也是……”被南离这么一说,欧阳直颇觉失落。 “那个,怎么样?”南离见他东拉西扯总也不扣题,只好出言提醒。 “哪个?” 一看这小子还装傻,南离面带笑容目露凶光。 “你想挨鞭子是不是?” 也不知真的假的,欧阳直这才恍然大悟一把: “那个那个,吾想起来了。您交代的事吾能忘吗?蟾儿小姐,蟾儿小姐……芳龄十九,也没许人家,闺名就是蟾儿。” “啊?真就叫蟾儿,没正经的大名?”被他这么一说,南离倒疑惑了,一个姑娘,怎么叫个小癞蛤蟆。 “大名就是蟾儿。人家说了,自小就是这么叫的,大了就做了闺名。宁觉得……土气?” 一看南离脸上一绷,欧阳直赶紧解释: “您别瞪吾,您一瞪吾吾就说不全了,真是这样,您听我说,这事比较挠头。” “挠头?说!” “蟾儿小姐十九,年龄可不小了。生母陈氏夫人可是挺急的。” “不小了?哦哦,是不小了。那就急啊?” “十九了尚且待字闺中,而且没有订亲,因此很是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了?”看着欧阳直吞吞吐吐的样子,南离真的很想把他用鞭子抽做一个陀螺,给这个货改个名号叫欧阳直转! “蟾儿小姐乃杨镇帅夫人陈氏所生,自幼掌上明珠一般,向杨家提亲的不少,可陈氏夫人左也看不上,右也看不上。” “书香人家颠沛流离的,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嫁过去恐怕难免苦难。勋武人家又粗鲁不文,蟾儿小姐知书达礼、颇有才名,嫁过去又恐明珠暗投,受了委屈。” “结果如此这般一来一去、来来去去的,今年都十九了,杨镇帅……也是挺急的。” “但是陈氏夫人很麻烦。” “有多麻烦?” “陈氏夫人性情刚烈,很有主见,蟾儿小姐的事,怕是得夫人说了算。” “……”被欧阳直这么一说,南离才觉得确实是个麻烦事儿,自古以来,姑娘妈是最难伺候的。 “不过卑职却有一个主意。” “哦?你说。”南离的语气分外地温柔。 “若我说来,您能看得出来,杨镇帅很是欣赏于您,只要再往陈氏夫人这下一番功夫,此事未必不成。” “怎么下功夫?” “此事须得吾来,回头吾再往嘉定去,可以为杨镇帅内眷备礼的名义,吾再寻一寻吴养瑚的门路,寻机向陈氏夫人游说,若游说得成,这桩事不就大事可就。 “嗯,别说啊,你小子,不你龟儿……兄弟,你是个办得事的人,回头本镇禀明世子给你升官儿。” 第七十八章 春心 欧阳直禀过事情,辞别南离后一边往这衙门的院子外面走,想着赶紧回家去会新再婚续娶的老婆姽婳,一面心中还嘀咕:给这位办事好是好,但你得琢磨他,表现得太聪明了不行,他就该琢磨你了,表现得太傻也不行,他该烦你了,这也就我这县试头名的,换个人啊…… 欧阳直自言自语嘀嘀咕咕才出了这临时总兵衙门的仪门,就见对面街角冒出来一群人,当先一位翘鼻子圆脸、粉雕玉琢的风姿少年,头戴乌纱翼善冠,着圆领赭黄袍,手摇一柄折扇,后面跟着一个小太监还有几名凶神恶煞的侍卫,欧阳直隐隐觉得不是好来,装没看见,一低头,就想钻巷子溜掉。 刚走几步,后面一个带着奶音的小嗓子就在叫魂: “小直子,来,过来,往哪儿走呢?” “啊呀呀,原来是世子,世子爷望安,直这厢有礼了。多日不见,您姿容焕发,身子越发的健旺了。” “少扯屁话,你是在说我胖了么?多日不见你见我躲么子?过来!本世子问你直娃儿几句话。” “不敢不敢,世子望安……” “望你个铲铲,这几日你去哪儿可?” “直奉镇帅之命,往嘉州去办事。” “都办了什么事啊?”媅媺摇着折扇,甚是悠闲的样子。 “采办冰纱一匹,为世子赶制夏衣。丝绸一匹,以备缝制秋衣。” “这我喜欢,我喜欢,夏日里还是纱的舒服,这虽说眼瞧着入秋了,天还热着呢。麻的回头赏了你们。” 媅媺大喜,不过旁人初听还以为世子在骂人,然后欧阳直继续禀报。 “左督杨帅进蜀锦一匹,绸缎两匹,为世子您备办秋冬衣装。” “不错不错,有心了。比小赵子还有心,他个瓜的,这时才为我办夏衫嗦。” “依镇帅嘱托,青神的竹编很有名气,由此还采买了许多青神的竹编箱笼,家具、茶具,以备世子日用。还把篾匠连带家眷都请了来,镇帅说了,这宅子原有的家什能换的就换新的。” “好好,青神竹编,我喜欢的噻,而且许多原有的物件我看着用着都不顺手、不舒服,小赵赵还是有心喔。” “……” “还有这个,这个也是买回来孝敬世子滴……” “这个好,下回去再给我买回来些噻。” “直已经办了,镇帅有嘱,挑世子心爱之物,日常用件,带回几样供奉与您。” “哈哈,别说,小赵子还挺懂事的噻。还有什么啊?”媅媺没完没了的。 “镇帅还令我打听了几件事。” “都么子事啊?” “就是,就是捎带着打听了杨家那蟾儿小姐的闺名、芳龄、庚辰什么的……”欧阳直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说。 “蟾儿小姐?那个村妇?她不是姓陈吗?”要不说女人对女人的直觉极其精准,欧阳直才起个话头媅媺就对上了号,并且觉得这里有问题。 欧阳直心说果然坏了,原来从眉州回后,南离的手下人谁也没提过蟾儿相认的事,也难怪,只是酒席上那么一带一过,不是杨展、欧阳直这种文武各擅胜场的犀利眼光,谁也看不出有何异常,被媅媺这么一问,欧阳直那种对于危险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里恐怕真的有问题。 于是老老实实不带个人主张地把眉州事又复述了一遍,果然世子爷在大街上就跳脚了: “特吗滴砍头壳黑心肝老爹龟儿子原来这么一回事!” “他剜门盗洞子打听人家女娃儿闺名还有庚辰做啥子?” 媅媺一顿骂街,骂完还不解气“刷啦”把折扇一合,敲打着手心踱来踱去,一边恨恨地咒念: “这个小赵子,装模作样,一脸的假正经,人家在时他不问,人回去了还要上人家打听去,他安的么子心思?还不是看杨家势力大!” 再看看躬身作揖保持不动却拿眼角溜她的欧阳直,越看越生气,忍不住上去虚踹他一脚: “滚!” 欧阳直挨了嗤依旧彬彬有礼: “世子望安,直告退……” 他这不紧不慢的仪态更使媅媺莫名地恼火: “安你个狗腿子,安,滚噻!” 想想又不对: “回来!” 安心听喝的欧阳直麻溜地一转身,溜直地垂手侍立: “直回来了。” “我问你,谁给你的功名?” “您。”欧阳直毫不犹豫。 “谁给你的官位?” “您?”欧阳直绝不打喯儿。 “谁赏你的老婆?” “还是您!”欧阳直忠心耿耿。 “你个直娃子,你克妻,我为你寻老婆,费了多少心思嗦,你这没良心的狗娃子!”此刻的媅媺咬牙切齿。 “直知罪!”欧阳直瑟瑟发抖。 说起这事有点根由,尽管都传说欧阳直克妻,媅媺还是找慕天蚕推算命格后,将佛图关一起逃下来的两名民女之一姽婳许给了欧阳直为妻。 媅媺折腾的啥子赐婚、赏妻的,就这一件南离没拦,因为人家女娃儿愿意。 邛州安定下来后,有了窝子,这事才到底成了,欧阳直也不免城了一众光棍儿口中令人艳羡的新郎倌儿。 这时看着欧阳直的衰样子,媅媺提起这事,想起自己出的力费的心,不免咬牙切。 “罪你个大头鬼啊罪,既然如此,以后出去不管有么子事,先到我这回了再去找那赵狗子。” “啊?赵……”欧阳直心说得嘞,赵四爷又添新号了,我也跟着叫赵狗子?我特么也敢,那不是找死? 媅媺见他犹豫又一瞪眼: “咋子,不行嗦?” “行行行,谨遵世子爷台命。” 欧阳直心说一个笑面虎一个母老虎,我特么是谁也惹不起,还是做个老实听话的小白兔,谁说啥我就听啥,这样才能于夹缝中活得长久。 媅媺撵走了欧阳直,就想杀入总兵衙门去寻赵南离缠夹,正这时,衙门内又出来一群人,媅媺一看,就没往前凑,而是折扇一合抱胛在那儿看热闹。 为什么啊,因为她看见了两个太监。 太监这种货色出了成都在川西就是个稀罕物,如今整个邛州城真正的太监就俩,就媅媺身边的老太监蹇安泰与御鸟太监张璞。 但是一旦有太监出现,必定是有宗室人物在活动,眼前这俩就是,白白净净不长胡子,说话尖声尖气,最主要的那身三山帽、蓝袍圆领的装束,那就是不用掩盖身份,说明是有宗室人等在公开活动。 因此媅媺立时就警觉起来,在远处望着这拨人琢磨,看着是赵南离赵狗子出来送行,送出来的除了俩太监还有一员武将,难说这是哪里来的。 别看媅媺有时闹腾有时混账的,她对宗室庭院内的事门清着呢,因此格外小心,也不上前现身,就在那抱着胛琢磨这群人是哪儿来的。 看了一会儿,直到那群人离开衙门转入街巷,才小声地咒念:“背着老娘……老子搞三捻四,看你龟儿对老子怎么说……” 她也不往衙门去了,一摆手:“回府。” 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奔自己的行邸去了。 第七十九章 春恼 南离这趟从眉州回来后,知州程羡良听说杨展与南离如此契阔,等于实实在在的在邛州站稳了脚跟,就很识趣地提出把知州衙署让与南离,省得南离在城楼、战棚来回搭铺。 南离没同意,只是着刘斓儿带人把建昌道行台衙署收拾出来后做了自己的衙门,实际就是整个邛州的军事行政中心。 邛州城的布局大致如此:以钟鼓楼为中心,四条主街东关大街、西关大街、鼓楼南正街、鼓楼北正街各通四门。 州衙在东关大街北面,隔一条街道的北内街与鼓楼大街的交汇处,沿着州衙前的北内街,挨着州衙东边就是州判署、过了鼓楼北正街就是吏目署。 东西南北各自向外才是各路临时行台衙门:察院、建昌道、分守道、分巡道,这些衙门都是为的布按二司及川南道、建昌道临时派遣的守道、司李所驻扎的,比之常设的州治小的多,位置也偏。 其中建昌道、分守道衙门就挨着州判署,依次向东排布。 如今时势变换,平日冷清的几所行台倒成了一州军政核心,程知州宏大的知州衙门只日常办公务加审案调解纠纷,似乎没了往昔风光,其实真心做事的话真的事也不少。 而作为媅媺行邸的那所宅院是在城中偏北举正街的位置,算是格外清净、优雅的处所。 这座宅子三进带一跨半,与昔日成都蜀王府自然比不了,连省府那种巨商大贾的豪宅也是不如,但在邛州已经是最好的了。 其实上川南分巡道驻劄衙门才是个大院落,建筑也更多,但媅媺嫌那边破旧,而且南离也觉得她先不要住官府衙门才好。 这座宅子被媅媺令欧阳直起个名号,直娃子言世子临时官邸只能叫行邸,还要接见官员、绅矜,不能乱叫,但是变通一下,用来接见官员的正堂叫临邛堂吗,再比如后园这个竹亭,就叫悦雪亭。 最终行邸做了匾额:临邛悦雪。 另外媅媺的居处叫了鹤鸣轩,因为经常有黑颈鹤飞过时落下来歇脚。 世子行邸的格局是这样的: 一进院门房、影壁、左右厢房,正房叫了临安堂,以示此为临时行邸,小地主婆子早晚要带还乡团打回老家去。 二进院临邛堂为正堂,是核心所在,厢房为左右班直侍卫、行邸役员当值的所在。 三进院鹤鸣轩有卧房、书斋之类,卧房被题个夕霞映雪,书斋则题个仰鹤入云。 再后面就是那个带悦雪亭的荷塘后园,还有大片的竹林,从满布翠竹的小山上的悦雪亭向西南望去,天气好时能一眼望见邛崃雪峰。 三进正院之外的半跨院子是做了仪卫班房、侍卫兵卒营房,还有前院马厩、后院杂物、厨房等等。 媅媺安置好了之后,不是有事找媅媺商量南离就很少来这边。 而媅媺住进去后时不时弄各种理由,想让南离去前院给她看大门之类的,无但论从规制还是日常办事方便,南离自然不可能应允的。 这日也是到晚时南离才往行邸去,为的是媅媺要寻他商议事情。 原本这所宅子做了媅媺的行馆后,南离还是按着宝和寨的习惯,在这前院住了几日,以便亲自保护媅媺的安危。 后来眼看邛州安定下来,就安排吴大个子重新点选整编了那只小小的侍卫亲军,齐齐整整正好五十号人,专为媅媺做外围侍卫,也负责出行仪仗与行馆的警跸,日常就在东跨院。 为媅媺点选侍卫亲军也是宝和寨乡亲加少年为主,人少了不行,做行邸的宅子也不小了,换番守汛不敷使用,人多了也不行,那小姑奶奶不定弄出什么花来,可不能令她与外面接触得过多。 按照南离的的传统思想,官越大越该深入群众,可媅媺不行,反而要把他与周围隔开的好,这么一来又把媅媺憋的哇哇叫,硬是要南离调走了对南离的命令一丝不敢苟的吴大个子,恰这时慕老三也跑回宝和寨了,只好换作在北都京师御马监也混过的蹇安泰掌护驾侍卫。 吴大个子则喜不自胜,不用伺候这位小爷奶了,正好回营练兵打仗去也,还要哭咧咧向南离告禀说: “额说啥也不回去了,那俩没卵货把我都带沟里去了,您看您看,咱说话是不嗓子都尖了?唉!也就是赵大哥您安排的活儿啊,换个人额早跑咧,您晓得吗?额这每早上都得先摸摸自己淡淡还在不在。” 南离这才叹息一声罢了,然后时不时就得千叮万嘱这小姑奶奶不要出城去作祸。 护驾侍卫亲军调整毕了,上番宿卫几日后南离觉得稳妥了,就想着令韩羽在城楼、衙门安排自己的宿处。 只因为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吴大个子那番话的影响,也许是后世宫廷剧中王府的那种阴暗压抑的感觉,一旦伺候媅媺的侍卫、仆役都完备了,南离就总觉跟着这群太监、女子住前后院不太方便,哪儿不方便也说不出来,反正是宁愿搬到军营、城楼、甚至城墙上战棚来回流动搭铺。 好在后来把行台衙署给收拾出来了,军政繁忙之余才有了个安稳的下处。 有了结好杨展的这个底数,南离从眉州一回到邛州,不等歇马就即刻令程知州写了一封书信,具言邛州变化,且蜀王世子到此,万民欢呼,同心举义,请曹总镇一同拥戴蜀藩以为号召绅民,共襄光复两川的盛举。 自己也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致意雅州曹勋,展示结好的诚意,也说明了与杨展相商后共议的恢剿大计,愿协同二位前辈,共拥蜀藩,行恢剿大事,同时为表心意,还准备了一些礼物。 书信这么一发,过了不到半月,曹勋那边派了人来,并且也有回书,只是令得南离很不爽利,更谈不上巴适,琢磨一番,觉得这事真的还是得先寻媅媺商议一番。 恰好媅媺派张璞来传话,今日慰勉镇帅,行馆赐膳。 如今南离都成习惯了,只要媅媺主动传话赐膳,那就保准有幺蛾子,不过正好南离今日也有事要寻媅媺商量。 知道媅媺有事会说,南离反而不急了,来到行邸,到正堂临安见媅媺行过面上礼节,媅媺吩咐传膳,俩人就在正堂侧间书房一张长方紫檀木大桌对面落座。 书房是世子日常看公文、刷台命的地方,后院书斋自然是她消闲扯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所在,这时赐膳就是在二进院正堂的侧间书房,虽然没几本书,也得叫书房。 如今虽然还是渡荒,以南离为首,军民官绅都节衣缩食,但媅媺的生活比之宝和寨已经改善许多,稀粥不透亮,咸菜还有几滴香油,乡民、乡绅捕到鱼虾不时前来进贡,因此小鱼干、小虾米酱都有了,野菜团子也是菜少杂和面多了。 南离这人在生活上日常不馋也不挑食,不像穿越前与他搭班子的那位民兵预备役的连长哥哥,见了好吃的没命。 但他毕竟大小伙子爱饿啊,见了吃的肚子也咕咕叫,于是顾不得说正事,先安抚了腹内姓魏和姓常的两员大将再说。 果不其然,今日南离提起筷子还没吃两口呢,媅媺心中有鬼,就来有意无意间鬼祟地先试探他: “今日有雅州的人来拜望你噻?” “正是,要不今日你不来寻我,也还要来与你说这件事呢。” 这时在旁只有剩下的一个小宫女蓝罐儿在侧,蓝罐儿是媅媺的同床通腿的心腹,嘴还严,因此俩人吃饭时说话就不必刻意拘礼了。 “我从眉州回来后,就向雅州下了书,是找来往邛雅之间的一个商人给跑的腿。曹勋回信了,还派了富顺王手下的太监前来。” “富顺王?!来的是富顺王的人?他来做么子事体?”媅媺心道果然有鬼。 “这个曹勋回信口气很大,先是责备我不往雅州谒见,又怪我屯垦放粮,使得雅州的难民都来投奔邛州,又与陈登皞、余飞等勾结作乱。” “他曹勋瓜的么?这是么子屁话。”媅媺气得一拍桌子,因为她爱出城去看望赈济难民,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她最知逃难雅州的都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个原富顺王府的太监,因为我去信说蜀藩在川,历十余世,而世子天纵英明,当拥立以为号召,希图共创大业。他就把富顺王的人派来,声称他拥立的富顺王之子才是蜀王,派人前来验看玉牒。” 令南离很不巴适的主因在此: “说看就看,当我们是谁呢,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要我奉他的号令?” 媅媺不管什么号令不号令,一听有人要用蜀王的名号就怒了起来: “啷个人物,啷个人物,他敢称蜀王?他关我家屁事,他叫么子叫么子?!” “据说名讳上枰下檙,这个檙也是木字旁,别说,与你这枰樻还真是一个辈分。” “枰檙,我不晓得,兄弟里好似没这个,哎呀,都怪我那个死鬼黑心肝老爹,谁知他是不是还养了外宅,或者干脆就是青楼里生出的野种。” 南离也知道,真对上朱家的男丁,哪怕真是外宅,媅媺的心也是虚的,因此这么一来他也二乎起来: “要不然……不会是你家上几代分出去的吗?” 媅媺迷惘的样子似乎想破头也不得要领,突然眼珠一转,吩咐蓝罐儿: “传蹇佬儿来。” 第八十章 夏闹 蓝罐儿刚一出去,媅媺“噌”地趴上桌子从南离对面把白皙细长的脖颈伸的老长过来,把手掩口,神神秘秘向南离透露: “蹇佬儿曾在北都京师宗人府侍奉过一些时日,这事须得问他。问他,保准有谱儿嗦。” 那天鹅般细长的脖颈白得刺眼,南离把目光向下躲开,又瞥见她领口下的将要爆炸的裹胸布,只好赶紧把头偏开一些,自觉颇为尴尬,媅媺却又“砰”地把屁股坐回去,毫不在意。 蹇安泰一来,南离大致一说,老太监就问道: “富顺王之子,名讳可以肯定?” “本镇详细问过,确实朱枰檙!” “哪一系的?”媅媺分外地急。 “不对是不是?蹇佬儿,我家可压根就没得这个人?” 见蹇安泰闭目凝思间还微微点了一下头,就疯疯张张地指挥南离: “他是骗子,是伪装来滴,乱臣贼子,我任你为大将军,去速速平乱。” 老太监蹇安泰半闭着眼睛凝思片刻,终于开口念念有词: “富顺王之子?!” “首代富顺王名讳厚焜,册封于正德九年,乃第四世荆王讳佑橺之后,与蜀藩并非一个谱系,可说承继藩系上没得半分藕丝瓜葛。此事恐非宗藩所为,定是身边人作怪,那曹勋纯属胡来。” 媅媺一听“啪啪”乱拍桌子:“看看看看,你要去平乱!予封你做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叫做毁天灭地大将军!” 南离也不理媅媺在那儿抽风,自管呼噜呼噜吃饭,还是蹇安泰劝住媅媺:“世子莫急,且容镇帅从长计议。” 媅媺这才消停下来,与蹇安泰又议论一会儿朱家谱系的事,蹇安泰告退,朱媅媺又盯上了正扒拉碗中残余的赵南离。 “小赵赵,我来问你……” “啥呀?” 媅媺做出一副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样子,显得可怜巴巴:“你说你,你说说你,如今有啥子事情,都闷着,也不来与我讲说……你还会写信,会写大字,我都不晓得,你还会作诗,我也不晓得……你还真不是个粗人……” 这时媅媺即便男装,可是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难免不使对面的男人心生怜爱。 “哪件事不与你说,哦,你说今日曹勋的事,如今军务忙,又要屯垦,又要募兵练兵,小事有他们下边人跑腿来说就好了,要紧事我自然要抽空来寻你说的,今日你不找我,我本也打算来寻你的。” 至于媅媺提起这个自己动笔写信、写大字的事,南离暗自就很得意,他的书法曾经为了仿教员体而苦练过,做学员时就得过总政书法比赛的奖,穿越到这个时代后是他很以为自豪的一件事——他会写字,但原来在宝和寨只能与元老爷子用手指沾水在桌子上切磋,如今有了安定城池,自然得机会就要小露一手。 “我的字么写得倒也可以,回头你来鉴赏一番。” “可是有些事情你还瞒着人家。” “什么事情?” “那个一条条,你看上咯?” “什么一条条?”南离一怔,这什么新物件? “蛤蟆儿喔,那个杨家的小姐噻。那个没前没后的,廋得一条条,麻杆一样,你欢喜嗦?” “哎呀呀,将军,奴家姓陈……”媅媺娇声娇气夸张地扭着弯扮蟾儿说话,然后猛地盯住南离的眼睛,恶狠狠地道:“我看她姓陈世美滴陈!” “你这说的什么呀?都哪跟哪儿呢?”南离觉得奇怪,陈世美关我屁事。 “我把蓝罐儿赏赐给你多好,看那盘条,不比那个一条条强上许多?” “世子爷,达虏未灭,不愿家为。谢世子赐膳。卑职吃完了。卑职告退了。”南离毫不领情,起身抱拳就要告辞。 “呸,闷骚!装腔作势,跑骚的狗子被拴了绳子一般!” “你嘀咕什么呢?” “没得没得,我是薛既然你晓得要派人来回跑腿,那还不如你住回来方便噻。要得要不得?”媅媺毫不掩饰圆圆的大眼睛里眸子闪烁出灼热的火花。 “你自己住这大院子多好,清净,我住回来,日常事务多,又经常有连夜的紧急军情,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 “哎呀呀,人多热闹嗦,我不在意的。那说好咯,我会听你的话,不出城去乱跑,那你要回来住噻,爪子哦,还要出去打铺,辣么大个院子,你不住这里,啷个龟儿子来暗害了予怎办?怎办?” “要得要不得?” “要得要得。” 南离已经满脑门子的汗,觉得面对这副小儿女的样子实在难以招架,还不如她张嘴就骂的耍混账呢。 但这晚南离告辞离去后,蹇安泰才又回头鬼鬼祟祟地现身出来提醒媅媺: “主子您也知道的,其实荆王系的富顺王府绝嗣了,断了藩系,后来封在了您的王叔讳至深的那一系。” “是赵镇帅还不知,咱也先不要提就罢了,此事待日后妥当稳固了,再说罢。” “蹇佬儿,还是你贴心的嗦。”媅媺眯着眼,强做一个狡猾凶狠的枭雄之态点点小脑袋,不过没撑得片刻,裹胸布被“啪”地撑开,“噗”地一口气泄了。 不过这一晚回去后,南离这边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其实南离想的真不是蟾儿的事,更未深思媅媺没来由的抽什么风,他想的是该当如何对付曹勋。 他在杨展面前把对蟾儿的注目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为的是令杨展知道,他对杨展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只是一桩,同时他对杨展的西川经营方略是能起作用的,有所求才能为所用,两相结合,可以说如今他据有邛州已不必顾虑兵势强大的杨展。 可如今再一联络曹勋,却与杨展大为不同。 这个曹勋,到底是个甚样人呢? 他在眉州听杨展讲述过自己的一段凶险经历: 张献忠入川时,杨展与曹勋同为川西参将,各自率兵抵敌西营,甲申四月末,二将各率本部兵马,从属川北总兵刘佳胤守卫成都。 八月初八,成都城破,杨展与曹勋力战不敌,被西军擒获。 杨展当即被拿下问斩,临刑有监斩西营将领看中了杨展的一身铠甲,杨展趁机引诱: “着甲开斩,血污铠甲,你拿去了也是麻烦,不如容我解脱身甲,上路也是轻松。” 这监斩西将一听也对,大军之中,谅你插翅难飞。就令人先与杨展松绑,卸下那一身上好的铠甲。 结果杨展刚一卸甲,乘着甩脱衣甲,突然间暴起夺刀,连杀数人,然后一跃而入旁边的内江,憋住气潜游百十余丈,一举泅渡脱险。 因为杀人的刑场为了流血顺水冲刷方便,才选在内江边,不想出了杨展顺水脱逃这一码子事,自此就传开了杨展擅水遁的说法。 也因此南离在眉州才有就此一问。 而曹勋也是于成都与西营战败被执后脱逃,至于他的逃脱,据杨展说他不是一个人,而是被人相救才得逃脱。 虽然曹勋本人膂力强劲且擅射,但他与杨展不同,杨展是正经的武科进士,曹勋却是武勋世家,本就世袭的武官。 守成都时,杨展是中营参将,掌握着自己一手拉扯出来的百丈关将士,而曹勋则世袭指挥使加座营参将,带领自家的家丁亲兵。 曹勋比杨展年纪大上几岁,被俘时已经过了武艺的巅峰期,因此是被家丁搭救才得逃脱。 杨展脱逃后很快寻到自己被打散的部队骨干,没多久就重整旗鼓,回去家乡嘉定整兵,随樊一蘅陆续大战遵义叙永、叙州、嘉定,直到彭山大败张献忠。 曹勋则一直跑一直跑,跑去了山旮旯雅州,得到当地一批世袭武勋的拥戴,打败了几伙当地贼寇,就此立下足来,又拥戴那个富顺王之子。 这么比较下来,无论论个人能力还是掌握的部队,还是胆识、谋算,曹勋逊杨展一截,而且是一大截。 那你凭什么来吓唬老子?就因为我收留那些断掌之人? 难民中颇多断掌的男丁,南离知是这年月对待被俘军士、壮丁的一个很残酷的刑罚:不必杀死,断去一掌放回,既不能打仗,又要耗粮,可谓两害相兼。 南离不觉累赘而收留,尽力救济使之各安其业,消息传出后,许多逃到雅州的难民都来投奔邛州。 看来曹勋是可以动一动的?这时一个念头从南离心中勃勃地冒了出来。 何况有道是远交近攻,雅州距邛州可是只有一条山路。 再说了,曹勋有女儿吗?好像没有,听说只有三个猛虎般的儿子,那我可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对了,陈登皞好像与之挺熟的。 南离难以入眠、披衣而起,而同一时刻城外刚要入睡的陈登皞则猛丁打个喷嚏,揉揉鼻子骂了句:“哈皮,老子才不认识那个龟儿子。” 虽说若火并曹勋唯一令南离要顾虑的一件难事就是曹勋、杨展在成都之战时是为刎颈之交,但是火并这个念头才起立马就被南离压下了心底——毕竟都是在一个明字下对抗达虏,可不能外敌在侧就自己内讧起来,想到这儿南离不再踌躇: 此时还须从长计议,以和为贵。 第八十一章 秋薯 张翦、刘斓儿连同陈登皞都在组织束伍练兵,韩羽却在新修起的营寨中呆不住,南离派张应兴带了五百守城兵去大邑,他也请命带了标哨的百十号少年前往大邑。 南离一想也好,大邑离成都不远,杨展不是有规复成都的方略吗,正好令韩羽带人往成都一带哨探一番。 一则探查敌情;二则也好联络周围还有没得绿林队伍,或者是结寨守卫家乡的百姓;三则也派人回宝和寨联络,慕老三跑回去老没消息,这秋收过了也该把宝和寨的乡亲都接过来了。 没得五日,韩羽飞跑回来邛州,背着一篓子采来的新奇吃食来献给南离尝新鲜,手下同袍兄弟还押着一名薙了发的生口。 除了密报上来的两个敌情消息,南离正分析研判,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就是韩羽亲自背着的这一篓子地里挖出来的果子。 关于吃食的消息一传开,正在营中的陈登皞、吴大个子都赶了过来。 在南离看来,这年月有时吃的确实比难辨真假的敌情要紧,因此也放下手头事,与大伙一起看稀奇,毕竟这也是韩羽专为自己跑了几十里路背回来的。 “这东西怎么生长的?” 大家伙围着韩羽,把他背回来的一篓子果子都捡起几个看稀奇,谁也不认识这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吃,于是议论纷纷,吴大个子看着看着忍不住“咔”就咬了一口。 “哎,哥哥,你不怕有毒噻?”刘斓儿叫了起来。 “莫事,生吃死不了,不过弄熟了更好吃,有些像面。”韩羽给他解释。 “这东西哪里长?树上滴?”刘斓儿也跟着翻捡一个,跃跃欲试。 “树上啥树上,呸!这还带着泥呢!定是地里挖出来的。”吴大个子说着又向竹篓里翻检一番。 “确是地里长的,野生野长,也没人播种,附近隐藏起来的村民就是这么在地里胡乱挖出来的。发现它能充饥,先是生吃,后来用火烤过很香,煮熟了与馒头一般,还能磨成粉煮粥。” “拿回来与赵大哥尝个新鲜,如果好吃,还可拿来自己播种不是。”韩羽很得意。 南离看他们掐着握着的议论就觉很奇怪,但因说了是献与自己尝鲜的,不能辜负了自家兄弟的心意,于是很郑重地向篓子里看了一眼,心中却还是不以为然:这不就土豆,有什么稀罕的? 转念一想不对,难道说这时候的老百姓还没栽种过土豆? “这东西……稀罕?……这不就是土豆吗?”南离也捡起一个翻过来调过去一番终于再次确认。 其实南离穿越前如果常看网络小说,也许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奈何真正部队出来的对于小白历史军文觉得不忍卒读,倒失去了许多所谓的架空楼阁一般不切实际的穿越常识,才能反倒是如此这般很好地把自己适应进了这个时空。 “土豆?” “这叫土豆?”众人纷纷好奇,都言还是镇帅见多识广。 “也叫马铃薯。” “对哎,真个马铃铛一样,是该叫马铃薯。” “马铃薯?稀罕东西。” “马铃薯哎!我看马卵儿一般样子,这玩意要是种开可好了。” “啥子马卵儿,地里生长,豆子般一从从,该叫地豆,土豆也对哈。”韩羽亲手从地里拔出来的,当然更赞同土豆一说。 “莫吵,莫吵,你们莫吵,先说种子去哪儿弄噻?” “当然是开花结子咯。” “这个果子啊……还是根茎,不是这么种的,开花结子太慢。” 也亏得后世的人民军队把种地养猪作为一种传家手艺,即便后来院校里、部队里供应丰富了,得闲也都要扣个大棚、刨个菜窖,再养几头猪,还能消磨战士、学员们的过剩精力,培养细致耐心。 南离在校做学员时大伙下地刨土豆不免怪话连篇,不曾想穿越之后这经验可宝贵了: “这东西我晓得怎么栽种,得先捂出芽,出芽之后切成带芽的小块,那样就好栽了。” “哦!” “哇!” 一时间诸将马屁如云般拍上来。 “镇帅晓得这个!” “还得是镇帅见多识广!” “等到宝和寨的乡亲都搬过来了,他们开荒就可先栽这个。”南离也很高兴,这东西好栽种,产量大,不挑土地,如果真的推广开来,将大大缓解渡荒压力。 派去宝和寨送信的兄弟也赶回来了,宝和寨的乡亲听说这边无主耕地多,南离又立住了脚,大家都在元辰组织下,联络乡亲,储备渡荒粮和种子,四处搜集耕牛,修理农具,还找来十几名会烧砖的工匠,预备迁移到这边好生种上几十顷地,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至于慕老三回去之后则挨了众人的骂,被骂小肚鸡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放弃了大好前程,乡亲们不要学他,免得说不到媳妇儿。 南离听了韩羽的讲述哈哈大笑:“这王八蛋挨骂不冤,在这儿顶多我也就寻机打他一顿板子教育教育,还能怎样。” 不过韩羽带回的最后一个消息就不是那么美好了。 成都驻守清兵正乘着秋收刚过,四处寻觅人烟打粮,可是成都周围百里皆空,邑无一室,这些绿旗假达子就盯上了就近的大邑甚至邛州。 大邑只有张应兴派出的五百守城兵,粮食都靠邛州这边接济,因为靠近成都,十室九空,只有刚刚安置的几百户难民,种子都还没发下去。 这时节民户乱纷纷的,刚编的户口可能几日后就跑个精光,然后又来一批难民来求救济。这里面必定会夹杂对方的细作。 有达虏的,也有隐藏的匪类,还有各位大小军阀老少爷们儿的派遣,互相龙蛇混杂,跟着混稀粥还能打探消息。 南离曾经打算成立一个专司衙门来防备这些事情,到最后一看根本无法分辨、防不胜防,也只能先搁下了。 达子清兵也是得了这边有粮的消息,估摸细作一看大邑虽然没粮,但是邛州总能运补,又是秋收刚过,正好出来打打秋风。 于是不断有小股零星的有马夜不收往大邑抢掠,韩羽回来路上还遇见一股,被他领着少年猎兵们埋伏之下打散后抓了活口。 南离令韩羽把拿获的生口提过来一审问,果然清兵头领派出的零散夜不收一面抢掠一面也是在试探这边的守备,如果看出松懈很可能要来一次大的动作。 作者后记: 欧阳直《蜀乱》载:“成都各坝,广生奇草。其根丛白肥,条磨之,可作面饼,截之可作蒸饭,食之如面美。丙申、丁酉而后此草又绝不生,而千百万虎亦不知从何消灭。” 这东西说的到底是什么作者也不确定,其根从白肥,首先应该排除铁棍山药,芋头呢外表不白,我觉得也不是。 而且关于芋头,《史记》即有记载,山药也是早有栽种记载,汉代《神农本草经》有载,欧阳直作为一个读书人,可能不读药书,也可能不种地,但在太平年月长大,不可能没吃过汉代即有记载,栽种了两千年的山药、芋头。 因此作者在小说里就把这东西胡编做了土豆。 第八十二章 妙计 成都的清兵,号称是八旗真达子,其实南离已经探知,如今留在成都的都是绿旗的汉奸,而且顶多是为了笼络带兵将领,有可能只把立功将领恩赏抬旗,其实整个驻军都是原来的明军投降后改编的,打的都是绿旗,连新抬旗的包衣都不算。 以四镇为首的南明军队战斗力低下,内斗内行,外战外行。 可是投降的汉奸队伍经过清廷的调整改编,战斗力陡地大大增强,回头再向南明出手,居然摧枯拉朽。 这就是清廷通过整编肃清了南明军队内部的许多弊病,去芜存菁,把吃空饷的、起哄的民夫、老弱病残、家属都给淘汰出去了,淘汰的丁壮留在占领的城池做守兵,留下的都是能打的精锐,家属又固定一个城池安置,出兵不再随征,自然机动力、战斗意志都强了许多。 但是其根子还是明军的各路杂牌军阀,说到各自打仗的套路,可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招,流贼出身有流贼的路子,武勋出身有武勋的路子。 当年的京师三大营大小三才、铁骑跳荡的阵法已经没几个会操会用的了,更遑论戚帅那严格的纪效操法。 然而这才是这些绿旗的难缠之处,这些家伙都是在围剿农民军的混战中历练出来的,老于兵法、战阵,而且极其诡诈,尤其擅长各种诡谋、城池攻守和山野浪战,有时甚至比八旗真达子还要难缠。 据杨展的说法,八旗战事不利,往往猬集成团,或守或退,极有节制,而绿旗一旦接战不利,立刻逃窜,再被追击溃败就一哄而散,狼狈不堪逃掉的过得几日再散而复聚,剿之不休,跟苍蝇一样烦人。 其实这个路子还是当年农民军的路子,而且是在当今人烟荒芜的西川最实用的战法。 敌人既然有来犯意图,远比去成都攻打省事的多,既然这样,就争取打个歼灭战。 然而最要紧的一个前提,就是要掌握敌人什么时候来,会走哪条路。 大邑以北方向暂时就不能再安排什么屯垦营寨了,而是一路一路的不断把塘探架派出,明哨暗哨游动哨,还有韩羽组织的那种游猎小队,不遇敌就游猎,打虎豹除害,遇敌就回城报信。 这么布置下去后,张应兴也紧急赶回大邑,布置守备。 果然不出十日,这边南离正大力整军备战,就有张应兴从大邑派出的探马报回来消息:一枝清兵向大邑方向开来。 只是这路清兵走得甚快,一路兴冲冲地急行,远快于日常行军速度,可到了綦江、白马江一线就走不动了,四处转着寻桥梁,找吃的,整耽搁了两日,才晃进只有百十号清兵驻扎的崇庆州城。 崇庆州周围早有探马盯着,果然没过一日,这股清兵出崇庆州到了大邑境内,又像抽风一般地急行,直奔破败的大邑城池。 南离听着韩羽比划清兵这两日的踪迹,就琢磨这是干什么呢?忽快忽慢的抽风一样。 张翦就道:这与我们过去做贼一样,哪有吃的就多留两日。 张翦、吴大个子、刘斓儿是南离手下的三员大将了,各自统领着一司五百人的生训步卒,组成邛州明军的核心:邛州标营。 这些实施过生训的步卒,只在农忙时跟着抢种抢收,其余时日都在训练,至于守城、关口守汛、营城筑寨这些事务一个月来一概不参与。 为的就是一旦有事能拉得出来。 这一回清兵自成都出动的消息一传回来,这一营兵马即刻就拉了出来,与陈登皞的铁胜营一起,在大邑十里之外的山中隐蔽待机。 驻守大邑县的张应兴,所率本部滇兵加守城兵被编为一个营,只有一千人却分作两头,一半留在大邑城内,另一半以滇兵为主的随全军调动。 九月十四这日傍晚,南离将中军大营立在了县城西北五里的鹤鸣山中,而城北离城只有一里的静惠山顶上,韩羽带着二十几名同袍兄弟,隐藏在丛林中,静静地盯着破败的大邑县城。 这时往昔人烟稀少的大邑城中居然有了烟火气,不时鸡飞狗跳地喧闹一阵,铜锣、铙钹、哱罗,时不时地就乱响一气。 因为城垣破败,午后清兵抵近大邑城池,城头守备的明军稍作抵抗,就被清军从城垣的豁口突入,于是城中的几百明军纷纷败逃,清军轻松占领大邑县城。 这时的喧闹声是清兵在四处搜捡粮食,找到了就敲锣打鼓,也有蔫坏的不声不响偷偷藏起来生火弄饭,因之城中竟比往日热闹许多。 可是韩羽越来越急,怎么就不见鸽子飞起来呢?不见蓝师爷说的鸽子飞起这个警号,就无法向后方三里之外山坳中的赵南离本部发信号。 这眼看天都黑了,就是有鸽子飞起也看不见了。 怎么办?看看山下闹闹哄哄的城池,韩羽觉得不能再等了,叮嘱两名带队的兄弟: “你们带人守着,有敌人上山搜捡人少就捉人多就逃,小心莫要反被捉了生口。” “晓得咯,晓得咯。”同袍兄弟齐声应着,韩羽才放下心来。 韩羽一路飞跑赶回南离的中军所在,南离也正在着急呢。 他带着大队人马隐蔽在这里,就是怕新编生兵纪律不齐,一旦异动惊起林中飞鸟,被清兵察觉有埋伏,可韩羽在前方观察,一直没有消息,韩羽再不回来,他就要亲自过去看了。 韩羽回来把城中景象一说,南离也一皱眉:这分明是乱了,怎么不见消息儿呢? 这是按照好谈兵事的蓝慕云出的主意,效仿马陵道孙膑破齐,一旦清兵乱起搜捡粮食,城中留下的几群鸽子就会被惊吓飞起,几乎塌掉的城楼头也学着孙膑留了带字木牌,可等来等去既不见鸽子飞,也不见城头火把起,怎么办? 这时南离却忽然想起穿越前与自己搭档的那位哥哥,若是他在此这时定是果断地一拍大腿:干了! 可自己穿越到这里落到今日就是拜了这位哥哥的果断所赐,还是谨慎一些为上。 于是南离决定先亲自跟着韩羽到前面山上观察,同时后方部队预备出兵。 有中军都司韩羽领路,他带着参将陈登皞、张应兴登山一看,陈登皞就牢骚了: “镇帅忒也慎重,就在这儿看得清清楚楚,达子兵就那么几个人,还能想起搜山?” 见南离耷拉着脸不理他,转而又诋厮张应兴: “我说张参将,龟儿子就特么这路人马,你真守不也就守住了?” 张应兴哼哼冷笑: “汝不通兵法,我那叫诈败!镇帅的意思是要留住这股敌人,饥疲掳掠之敌,不可令其受惊逃窜。” 两个人争执没几句,就一起转向南离: “打!” “打!” 南离这才决心下定:“按照各自预先部署,出阵!” 山中隐伏的明军不举灯火,各自衔枚疾进,夜暗中有张应兴留出熟悉道路的向导引路,消无声息地就掩近了之前故意扒坏的几处城墙豁口。 当先有猎户出身的跳荡队摸上去,几声惊叫喊杀声中就解决了一小队岗哨,霎时全城四面号炮四起,随即鼓声动地、杀声四起,近三千明军从四处城墙豁口一拥而入。 直到扯着顶一双雀蒙眼的席地阙踹开一扇事前标记好的房门,韩羽才发现这里一群清兵将弁聚集于此,醉生梦死地啃着烧烤的鸟儿赌着骰子,才知道这伙在农民军、南明、清廷都横跳过的的绿旗兵们手有多快——飞起的鸽子都被这帮饿得眼睛发蓝的家伙一一生擒做了烧烤。 蓝师爷的马陵道模式的伏击妙计险些功亏一篑! 第八十三章 败将 “败军之将,马化豹总兵座下左营游击,卑职吴元龙参见大帅!” 被韩羽擒拿的敌将一提到南离驾前,眼见得被众星拱月般环绕的南离气势不凡,必是首脑,不等周围众将喝斥,上前一步,扑通跪倒,将头一甩,把小老鼠尾巴甩在脑后,抱拳拱手,纳头便拜,这一拜,就又把小老鼠尾巴甩到了头前,从南离的角度看着分外滑稽。 南离虽然看着那小辫子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但难得此子乃第一回生擒有品的杂流将弁,格外珍贵,当即一摆手: “不必跪拜,本镇问什么,汝老实回话,不得欺隐,本镇也不必害汝性命,若有半句欺瞒,呵呵……” 在旁的席地阙、陈登皞配合默契,“嚓”地一亮腰刀:“定斩不饶!” 这情景令南离有些思念慕老三,若这货在此,论装逼摆架无人能比。 “大帅饶命,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镇且问你,汝等自哪里发兵?” “成都府城华阳县衙。” “共几路人马,多少兵力?” “止我这一路,共九百七十八人,途中掉队、伤病十六人,实到此城九百六十一人?” 南离心道这小子倒是知道自己多少人,也不是全糊涂,再心中微微一算,不对: “哎,怎么还少算一个?” “还有我,卑职在下。” “来此为何?” “没吃的,弟兄们饿得不行了,出来打粮。马总兵发令,令兄弟们退往保宁府集中,咱弟兄人等一直在成都干靠着,就要撤往保宁去,可这成都到保宁要五六百里,弟兄们大家伙儿四处打粮不得,有副将马宁者告知在下,邛州有粮,兄弟就夤夜发兵急行,不想辛苦三日,才吃顿饱饭,就做了大帅的阶下囚。” “大帅,卑职在下虽然拉过杆子,跟过袁时中,又投了东平侯老爷,如今跟着马总兵来此,人生地不熟,有上顿没下顿,实在扛不住了,求大帅可怜则个,上路前赏顿荤的管饱。” 说话间跪地啪一抱拳,扭头含泪,一副义无反顾的惫懒样子。 “你是小袁营出来的?”正逢张翦回来报功,听他这么讲,一问之下,将刀鞘啪地抽了他后脑一记,打得这位身躯壮实的吴大游击“噗通”就趴伏在地。 “啊,是啊!老爷饶命。” “饶你个粑粑,老子是西营出来的。” “住手!张翦,你忘了军令吗?”南离看不下去喝止了他。 “末将遵命!且饶过你,我们镇帅不斩俘虏,也不许虐待,算你便宜。”张翦虽然依令,还是恨恨不休。 “成都还有多少清兵?” “八旗大兵……这个达子兵,真达子两个月前就走了,如今只马总兵麾下标营一部加左营一部,还有陕西副将马宁右营,共合马兵、战兵两千余,另有守城兵千余。” “算没算你自己?”南离一想觉得不对。 “啊?没算,这算不了了,要不他们弄粮吃也不算我。其实左营有左右游击各一部,咱就是这右游击的一部,这些日子马总镇不在成都,马宁那厮还总是想害了我吞我的人马。” “马化豹不在成都?” “马总镇……那什么马化豹那厮已经先期率标营、中营、右营往保宁去了。” 南离沉吟了一下,觉得成都的事还是要放放,先解决了眼前再说: “本镇欲交代与你一件事,汝能做好否?” “老爷尽管交待,元龙一定做好。” “老爷还没说呢,你做锤子做。” 南离止住又挥起刀鞘的张翦,沉下脸教训道: “你的部属,除了被击杀的,九成都做了俘虏,伤者我会着人医治,你只须与你自家兄弟分说明白,要走的我每人送两张大饼两个菜团子,要留者我要甄选,留下的每日至少能管一顿饱的一顿稀的,但是只要良家子,杀人害命奸淫掳掠的当心本镇军法无情。” “那放走的……要剁手吗?”吴元龙问这句话时居然第一回显出了小心翼翼的神态,只因南离的说法在这世上很离奇,令他半信半疑。 不必南离开言,张应兴就代南离冷冷呵斥一句: “我们邛州军没这贼寇的风俗!” 张翦则又举起刀鞘喝骂: “当我们是摇黄贼吗?” 吴元龙这才真的信了,也不管张翦吓唬他了,五体投地,把头叩得咚咚出声: “大帅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活菩萨当世!” 被歼灭的这群清兵不到一千人,因为张应兴假装败退撤离时故意将一部分粮食分散于城中各个角落,东一蔟西一处,因此清兵进城后就发现有粮食,而且是到处都发现有粮食,只是每个地方都藏的不多,但是藏的不深,很好找。 于是这位吴元龙大游击一声令下,弟兄们都散开去寻粮。 眼见得守城明军一触即溃、逃之夭夭,不用说,这是借了八旗大兵老爷的威名,吓跑了这群软弱无力的南明官军,他吴老爷的功劳大大的,待到搜捡一批粮食,赶路回了保宁,把功劳一报,在督抚面前自然有机会大大露脸。 意外之喜是又有亲兵抓了十几只鸽子,于是多日不曾见荤的吴大游击令人杀鸽拔毛,破窗劈门,烧烤鸽子,又找些浑酒来吃的醉饱,也不管手下弟兄在到处掘地三尺找粮食,先就于官衙后面的一个院子里玩上几把。 这么吆五喝六喧闹了一晚,城周号炮响他还骂:这帮孙子为争粮食还要放炮怎地? 因为他这一部里火器不少,三眼、鸟铳、虎蹲炮、震天雷都带着呢,因此弄出响动并不在意。 手下有清醒的觉得声音不对,就要出去查看,却被他薅住: “不管他,且容弟兄们开心一晚,明早再抓为首的治罪。赶紧下注——下注!” 结果南离的部队一拥而入,四下分散的清兵几乎不及抵抗就纷纷就缚。 而难得醉眼朦胧一回的吴大老爷正挥舞着骰子,就被韩羽踹倒,当胸踩上一脚,寒光一闪一柄高高擎起的二齿猎叉就刺了下来。 吴大游击闭目等死半晌,被韩羽踢了一脚才知是钢叉两尖齐齐贴边而过,把自己的小细脖子“喀呲”给钉住两侧牢牢叉在了地上。 别看这吴元龙在成都清兵将领中不受待见,出来大邑打粮还被一战成擒,只是说明成都的清兵士气低落、无心战事,混乱到了极点,但这小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灯,要不怎么能反复横跳,跟着清兵一路从淮上来到了西川。 第八十四章 败军 “吴元龙拜见老爷,老爷大恩大德,元龙愿终身为奴、牵马坠镫!”这吴元龙被韩羽押着去布置自家被俘兄弟回来,还是纳头便拜。 “算了,免了,我随你去营中看看。” 南离对他这套词儿并不理睬,就他这什么终身为奴听听就罢,那都是在清营时也是这般说顺嘴的。 不过正好也与张应兴处理毕了大邑城再次恢复后的杂七杂八事务,就打算去看看被俘清兵的分化瓦解事务,有些事属下都没见过,还得他来做个示范。 正是巳未相交的时刻,八百来号结着长短不一老鼠尾巴的清兵,按照哨队的规制,一堆一块地散座在城中心那座破旧钟鼓楼前面的空场,周围一圈提刀持弩的明军看守着。 哪怕是一座小县城,也会有一座钟鼓楼,辰时鸣钟,定更响鼓,以为计时并提醒城门启闭号令,只是因城池大小、穷富而各自繁简不同而已。 大邑县城原有的这座钟鼓楼,夯土地基高出地面三尺,又宽出墩台三尺,可惜包砖散乱。 石砌的墩台高只一丈,墩台上的城楼也只有矮矮的一层,且与本城城墙、房屋一样屡经战乱、年久失修,不止墩台倾颓破败,连墩台上女墙的城砖都被拆走,木构也被拆去引火。 还是张应兴被派驻后抽出人手在上面搭了一个战棚样的棚子,每日令人鸣钟击鼓。 日前张应兴曾派人在台基周围垒些残砖,把一面的半拉台基加宽了六尺,垒做一个台子,作为招呼难民发放粮秣救济的场地,今日正好用上。 小小的大邑县没有什么大衙门口儿,也没有兵营、巡司,只钟鼓楼前有一片被烧毁的房屋废墟,清理后才有了这么一片空场。 这已经是城中最大的一块场地了,太平年景这里也是一条商街,作为日常洞蛮猓民、山中猎户与内地交易的市场,如今正好做了把俘虏集中到一起的场地。 本来担心聚众生变,张应兴将俘虏们都是分散关押,这时陆续押过来集中,周围整整一营千余兵马弹压,被俘的清军绿旗士卒纷纷色变——看这架势不知又要怎生处置,不是吴老爷说了愿走的可以放走,还给两日路程的饼子,这架势,不像啊? 一声净场炮响,有现场弹压的将领呼喝: “肃静!” 老兵油子们都知,有大人物将来了。 果然,按照明清之际军伍通行的规矩,先是一通鼓响,接着是角声,一名身着打补丁清白团蟒战袍的青年将领,大步来到空场一端的钟楼下,到得钟楼前拾阶而上,而那位自家原本的游击大老爷正屁颠屁颠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入钟鼓楼的门口共有六步台阶,眼见那着白蟒战袍戴将巾的青年将领清癯健朗、龙行虎步,到了钟楼门口几步上了台阶,于墩台前加宽的台基上站定,面向被俘的清兵人众,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扶刀柄稳如泰山,而自家的瓢把子吴爷先到这青年将领面前打个躬作揖,再让开一大步,侧过身来向这一众扎撒起双手叫道: “弟兄们,有请大明邛州总镇,人称子龙再世的赵南离赵老爷,训话!” 南离将一只手按住刀柄,另只手绾了袖子在空中挥舞助力,朗声宣讲,此刻全场肃静,鸦雀无声下,南离的每句话字字清晰入耳: “今日里来,赵某没别的意思,就是将要放大家伙儿回去了,来与大家见上一面,道个别。” 说到这里南离将双手成拱高举,于钟楼台基之上向四周环揖半圈。 这一下下面“哄”一下齐齐一声惊叹,一个个“真的,真的”地小声欢叫着,就一片嗡嗡蝇蝇地就议论起来: “真的放咱回去!?” “看看看看,格老子早说了,吴老爷从不日豁,赌品又好……” 在钟鼓楼台阶上的吴元龙觉得自己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兄弟有些丢人,就大骂起来: “他吗的肃静,听赵四老爷接着说。” 南离这时也不计较这称呼了,继续挥舞着手势宣讲: “如今是荒年,只能给大家发两个饼子,几个菜团子做路上的口粮。我们邛州军官兵一致,因此你们这些队伍官佐也甭想着能多拿到一个饼子。” “如果觉得不饱满,怕回不去,留下也行,全凭自愿。” “留下的可以种地,愿意当兵的跟我们当兵。” “种地简单,留下的会给你种子,给你丈地,收成你留七官府收三,但是当兵可不简单,丑话说在前头,想加入我们的队伍是有门槛的。” “我赵南离的队伍留什么人?无罪良家子!” “能担保自己是无罪良家子的,不拘队伍官佐还是寻常一卒,均须先行具结,才可为兵入伍。” “待你们剪了辫子,我们不仅仅是兄弟,还是同袍,是我赵南离的同袍兄弟!” “当然,便是你不剪辫子,被放了回去,不是兄弟还是难民,再临阵相遇时,只要你不举刀枪,我们也不加白刃!” “大家要记住一句话:做人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 “回去了便是生活无着,再去当兵也莫得关系,再接阵时只要弃了刀枪,就还来领大饼,我们还是不打不骂不搜腰包,且再过几个月,我还能给大家发个路费,令得你们能够返乡去寻自家的老父老母,妻儿老小……” 南离这番话一讲完,下面先是鸦雀无声,只片刻就都猛地欢呼起来,这吴元龙又扎撒起双手,向一众被俘清兵叫道: “赵老爷的话说完了,我吴元龙第一个便不走了,赵老爷大恩大德,有情有义,我要跟着赵老爷混吃喝!” “依照赵老爷的开示,愿留下种地的这边受管,愿从军的这边录名,愿意回去的,这边领大饼。” “格老子给你说,咱是不回去了,你们特么地一群呆子,回去干嘛?有吃的还是有喝的?” 经过赵南离发动技能,又经过吴元龙身体力行、率先垂范,还是有那么一些想回去,只不到百十人,最终是留下的占了大多数,愿意从军入伍的精壮占到了五成还多,这一下南离就要补充近六百的兵员。 这里唯一例外的哨以上的官佐一个不放,要么留下甄别后入伍,要么甄别后拘押。 官兵区别对待,是南离用来分化瓦解敌军的要务,官兵区别才能分化,分化之后才能瓦解。 可是这些愿意从军的也要甄选,可不是什么人都要,不止老弱病残不要,最要紧的就是这无罪良家子的具结。 南离可不想自己的队伍被劣迹斑斑、道德败坏的兵油子充斥,那样的队伍便容得下渣滓,几颗老鼠屎也能坏了一锅好汤,到那时再怎么约束这纪律水准又能高到哪里去? 最终也高不到哪里去。 如何纯洁队伍才是南离的一块心病。 第八十五章 兄弟 南离的做法在各路人马毫无信义可言的南明时代,不管对于清还是明,更不消说西营、摇黄,几乎是一种令人惊掉下巴的特立独行,已经熟悉南离的张应兴、陈登皞等人还好,降将吴元龙如今可是五体投地。 南离刚宣讲完毕下了台基,吴元龙就跟着屁股后面献宝讨好: “元龙还有三匹好马,欲献与老爷。” “要你献?”一众兄弟对于吴元龙低三下四的无耻已经实在难耐,张翦先忍不住又骂起来。 “你不是说献马,你的马呢?”陈登皞粗中有细,大邑之战他是首功,可一想进城后的前前后后,哪儿特么见到一匹马了? “在成都,成都……华阳县衙,嘿嘿,都在县衙那儿拴着呢。” “不我说你个龟儿子,有好马你出兵怎不骑着?” “那不是没粮吗,我抵在了县衙,换些粮食,才能带兵出来。” 最后陈登皞、张翦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把真相就套出来了——这吴元龙还真有几匹好马。 当初乙酉年清兵大举南下,刘泽清先逃后降,不想投清后淮安又被一股明军攻破,他跟着马化豹从淮安逃到了已经陷落于清、经历了十日之屠后刚刚传令封刀的扬州,便又被抽检调往徽州一带镇压抗清义军,刚到池州一带,被就地整编,随马化豹调往陕西,随豪格大军入川。 入川后因他本就不属淮上刘泽清的嫡系,在刘泽清部下时又不属马化豹管辖,在川陕清军中自然爹不亲娘不爱,马化豹支使着他四出跑腿打粮,还以抽点精壮为名,找理由把额兵整给他减了一半。 到马化豹自带本部标营随肃王前往叙府后,就把他留在成都镇守,成都的陕西副将马宁半眼看不上小袁营出身的吴元龙,几番意图吞并,都被这小子推三阻四滑不留手地打太极了。 从淮上出来时他这一部共两千来人,本还有二百多匹马,为了不至于饿死,有的杀来吃了,有的送与同镇成都的陕西兵将来换粮,最后这三匹马是他的心爱,真正的凉州大马,实在舍不得杀掉,最后狠狠心送与同驻成都的陕西副将马宁,换了这回出兵的口粮。 不过南离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们这些人火器不少?” “一路收集,捡的多,大明官军爱用火器,我见了就捡着,兄弟们人越来越少,能不上去白兵就拿有响的家伙吓唬吓唬得了。这多西多了也就听个响儿,不顶什么大用。”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这些火器倒可令我好好瞧上一瞧。” 南离这时也是第一回见识了大明三百年以降的火器花式,吴元龙这一部各种杂式火器甚多,虽亏得南离的学识广博但也算开了眼,把这年月该有的火器一次就认了个全。 以南离的眼光来看,与面对明代冷兵器的那种慎重不同,在这个时空里,简陋的条件下,一面好藤牌、一把好短镩都可令他惊喜,何况那些趁手的丈八长枪、花钢腰刀。 而与白兵冷器正相反的是,这些因为不通其理才被奉为神器的火器,在南离眼里大体上都是垃圾,不是一件两件是垃圾,都是!。 三眼铳,这东西常见,南离他们本来就有,多是作为号炮使用。 单眼快枪,南离觉得这东西属于多此一举,还不如三眼。 虎蹲炮,这怎么用?不就是个粗糙的防步兵定向雷? 碗口铳,别说,这有些像飞雷没良心炮,还有些迫击炮的雏形,可以好生琢磨一番。 小将军炮,这就是加大的单眼铳。 鸟铳,这东西值得琢磨,后世抗日的时候还能用,三百年后山里还有猎人用这东西喷铁砂打鸟。 南离很看不上眼这些家伙什儿,可使用火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这几件破烂火器,不够用不说,坏了都没人会修,还是得先恢复生产再说,邛、雅山中都有铁矿,可是匠人不好找,他赵南离可不会打铁。 眼前立竿见影的事还是得先消化这些被俘后投诚的精壮,此事做得好了,也是为属下诸将做个垂范。 回到破旧的县衙中坐定,南离令人把吴大个子也传了来,人齐后南离才说了一番话: “今日里本镇欲与大家说一件事,这件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涉及到你们每个人,还有每个人身边的兄弟,这件事四个字,叫做——” “五湖四海!” “今日里这位吴家兄弟说到马的事……” “小的在此!”吴元龙“啪”地抱拳打躬应了一声,倒把旁人吓了一跳。 “嗯,所谓人马人马,人在先马在后。” “马是咱们急需的畜力,可是人才是我们第一位要紧的事。”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 “吴家兄弟说了他在清营中的事,” “小的在此!”吴元龙对于南离叫他做兄弟了真是感激涕零,他一定要表现出来,令南离知道。 “好好好,这一件事提醒了我,我们今后大家都是同袍兄弟,来自五湖四海,须得勠力同心,并力一向。万不可时时刻刻还要分一下,你是陕西的,我是四川的,他是湖广的。”其实南离自己算陕西人,他就打个比方。 “我们既然走到一起,既是志同道合、不惧达虏的同袍,又是五湖四海齐聚的兄弟。” “今日被俘的兄弟分下去后,一样是我们的同袍兄弟,万不可如达虏将弁,不是同乡、不是一个山头出来的,就互相另眼相看。” 南离说毕了,看看在座的几位将领,众人听了互相看看,先后欠身拱手: “镇帅之言有理嗦!” “末将领命。” “赵大哥说的对噻!” “赵大哥这般说了,你们两川人不要对我们这陕西冷娃另眼相看!” “小的在此……” “你闭嘴!就特么听你聒噪了。” 南离把手压压,令诸将坐下,继续说道: “目前我们三营人马,兵将还都是以乡土地域为基,宗族血缘为系,长此以往,必然结成乡党、宗族,甚至认乡亲、拜把子。” 陈登皞动动嘴要说话,南离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道: “我知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古来的至理名言。你们互相认干亲、拜把子的我不禁止。” “但是,你们想想,我们只有这三营人马吗?今后我们要扩军,要恢复两川,还要安定关中、湖广,再有各路的兄弟加入怎么办?” “为了今后队伍的长远发展,各营之间的哨队将官,须得依据战力进行调配,士兵须得地域混杂为上。” “今后一段时日内,本镇亲掌此事。” 见诸将纷纷点头,南离才又道: “希冀此事会对你们每个人的带兵观念潜移默化,今后营中诸般日常事务,如需调配推广,我会带同你们诸将,已及哨队以上将官,随时就事议事,随时调整教导。” “今后凡是涉及因地域引起的纠纷,一律由本镇亲自处置。” “我们这支军队,必须与别家不同,否则,连邛州都出不去!” “众家兄弟,如果不懂这个道理,我们慢慢领会,随时可来问我。” “小的在此!”吴元龙生怕南离忽略了他。 “哦,吴家兄弟为例,以后就是我们一般的同袍兄弟,大家不可另眼相看!” “小的在此!大帅英明!” “日你娘滴,吵得太烦人,真格特么欠揍! “不可!咱是兄弟!” 第八十六章 大邑 根据吴元龙的供述,成都驻扎清兵的撤离已经是箭在弦上。 南离一面亲自着手消化整顿已经投诚的清兵,一面写下两封书信,分别令人快马发往嘉定上川南总兵杨展、雅州黎雅总兵曹勋处,具言得来的清兵即将全线收缩北撤的军情,请两位镇帅尽快发兵,图谋规复成都府以至川北的广大地域。 他自己这里不及再回邛州,就在大邑将投诚人马吸收消化,分别充实到三个营中,其中主要还是对员额最少的张应兴所辖之营充实员额,并完善束伍编兵。 又把擅用火器的兵员点选出来,与张应兴营中原有的守城炮手一起单立一司,归自己直辖。 张应兴、吴元龙对于使用火器都是很有经验的,但南离知道,他们再有经验也不会有自己的见识,因此火器的如何应用还是要靠自己亲掌。 大邑战斗并非如何激烈,并非需要多日休整,部队把主要时日都花在束伍编成上了,即便如此,休整这五日里全军就已经摩拳擦掌、厉兵秣马,准备向成都方向进军恢剿。 邛州通成都,必经大邑、崇庆州。 大邑县到崇庆州,两座城池间路程不到四十里,除了隔着一条水深流急的西河几乎畅通无阻。 这几日里,韩羽手下的塘探架,张应兴派出的当地细作,源源不断地把崇庆州到成都府城一带的清兵消息送回来。 依照新近掌握的消息,对比吴元龙的描述,崇庆州的清廷官、兵加一些当地的民团,已经得知清兵即将北撤的消息,惶惶不可终日地四出搜刮粮食、打包行李,周围几处残存山村的百姓深受其害,只好各自聚集结寨对抗。 清兵也并无战心,能刮点是点,刮不到也没心思攻城拔寨了。 前几日把那愿回成都的百十号清兵放回时,南离令张应兴与崇庆州的知州、守备写了一封信,劝说其弃暗投明,结果不见回音,然后塘马回报西河上唯一完整的一座木桥被烧了。 这一下子南离还没急,却令张翦、陈登皞等怒火中烧,就来作为行营中军的州衙来请令即刻发兵。 但是面对这些林林总总的各路消息,南离并不心急,只管任由属下诸将都急起来,而且难得的是陈登皞、张翦居然也与吴元龙这降将一致起来,竟令南离很觉有趣。 “大帅,那可是平凉弄的凉州好马,肩有这么高,拿下来三匹都是您的……那尾巴一甩……” 南离从眉州回来后,就立下规矩,以后不可称自己为大帅,尤其对外,因为上川南只能有杨展一个大帅,因此大家的称呼就改称镇帅,吴元龙初到还不懂规矩,也没人提点他。 “镇帅,达子一路逃去,我等兄弟伙两手空空,可么子也捞不到嗦。”这时连平日四平八稳的刘斓儿都跟着着急起来。 “镇帅,这帮狗汉奸都饿得打晃了,我老张保证一个冲锋就拿下来。”张翦听得也急。 “镇帅,据各方信报,达虏兵无战心,可以出击了,此至崇庆只四十里,西河修桥只需一日,为免打草惊蛇,末将请命带人白日备料,夜间修桥。”还是熟知当地地理的张应兴比较稳妥。 见张应兴也这般说,南离这才左右看看,有些不很情愿地,似乎还带着征询之意地说道: “那就……出击?” 南离终于令下,张翦、吴大个子一马当先,生怕又被陈登皞抢了首功,在塘马带领下一路急行,连夜搭便桥渡过西河,正午时分正抢到崇庆州城下。 正在准备撤离的清兵毫无准备,城头正饿得站着打晃只好倚着靠着晒太阳打盹的绿旗清兵才一发现有明军来袭,急忙起来叮叮咣咣地敲锣吹角,可这边有闻警的绿旗战兵才上得城头,北门就有县太爷带着小妾跑了。 被憋了几个月的吴大个子毫不客气,第一个从豁口处攀着装土修补城墙的竹篮奋勇登城,抡一杆夹刀铁棍砸翻几个守城清兵,将一杆明字牙旗插上城头,又挥舞起自己的一杆司命认旗,满身血迹护着后续兄弟登城。 一见此情此景,再面对山呼海啸、士气高昂的明军,城头清兵早无战心,转瞬一哄而散。 张翦则骑着他那匹战马,带着一部有马的人马穿城而过,直追逃跑的清廷官吏。 最终在大邑县衙南离看着这位俯伏在地,化装为一名肥胖富商的清廷知县,又看看在旁低头啜泣的小妾,南离夸奖张翦: “你这动作,真是快……” “如今的西川胖子难得,叵耐这货真胖啊,跑不动,又没马,我一直穿过去就追上他。” 这番战果还没吹嘘几句,张翦就说起另一件事: “嘿嘿,赵大哥,您看看,这女子也是被逼的,送世子那儿做个宫女儿。路上我都问清楚了,她家是成都的难民,这狗官害她家破人亡,又被这狗官强逼做妾。” “哦?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南离很是惊奇,往日最好夸功的张翦怎么转性了,关注点变了啊? 这才仔细看看这位委顿坐地,哀哀啜泣的知县小妾,又看看张翦,张翦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南离就问这女子道: “汝何方人氏?” “小女子本成都人氏,遭逢乱世飘零,不得已委身于此。”这女子虽然落魄但带着川音的官话说出来语调、声音都挺好听,虽未抬头,但也看得出相貌应该不错,南离对此无感,他关心的是军纪。 转头又问那被拿来跪伏当地的知县: “此言属实?” “属实,属实,啊,不不,不是我逼的。” 张翦向这知州一瞪眼:“嗯——?” 同时“呛”的一下,腰刀拔出半截,南离一皱眉,哼了一声,张翦赶紧收刀入鞘,却回身向南离禀道: “大帅大帅,您看她这直哭,自然是被逼的,哎呀呀,真还是好可怜呀……”说话间已是扭扭捏捏泫然欲泣一般,南离看得恶心,不理他,继续问。 “家中还有人吗?” “没得。” 南离叹了一声:“派妥当人,先送去世子那里。”然后又似向张翦又似告诉女子,轻轻点出一句: “有何情由,需当禀明,不可因畏惧而扯谎,有何细情,本镇自可为汝做主。” 这女子止住哭涕,拭了拭两腮泪痕,低头回道: “小女子不敢扯谎。” 南离沉吟了一下,这功夫那被擒的清廷知县来懂事的劲儿了: “大帅饶命啊,小的愿将此女子献与大帅,只求大帅可怜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我可从来没杀过人啊!” 女子却突然转头斥了一句: “我爹就是你逼死的!” 这一下张翦更来劲了: “赵大哥,宰了他!” “莫急。”南离制止了上蹿下跳的张翦,又向旁令道:“韩羽,先送这位姑娘歇下,有车回邛州时,奉与世子安置。” “唉,好嘞。”一直在旁看得没头没脑的韩羽应了南离的令,还诡秘地向张翦呲牙一乐,气得张翦在南离背后挥起刀鞘吓唬他。 媅媺的身份在几名老兄弟那里是心照不宣的秘密,都是曾经在南离面前发过毒誓的。 再向外虽然有些流言,但那几日的纷乱,最后只剩了几个女子,又如何救了世子,如今各种说法都有,但老万岁的三百后宫中的僖嫔这个人物似乎已经消失了,朱媅媺这个名字本就没两三个人晓得,如今更是没人再会提起。 待吩咐韩羽把人都带出去了,南离则饶有兴趣地看看张翦,揶揄他道: “你呀,看什么看?你看上了?人家这可是有主的。” “啊,没,嘿嘿,我是扯回来献给您的。” “行了,明知我不好这个,你这不就是……”南离想说你这不是给公公做媒,一想是骂自己了,下话没出口,转个话头儿问他: “不过我怎么觉着好像比你还大上一两岁呢?” “嘿嘿,赵大哥,我知瞒不过您,嘿嘿嘿,咱不是也老大不小了吗?” “你可看好了,若有情弊,定不饶你,再说便没情弊,你也要小心,这般年景……”说着话南离叹口气,想起了到处要给人拴媳妇儿的媅媺: “不要看她们杀个鸡都难,女人才是祸水,小心引火上身。” 张翦闻言痛不欲生: “我都不用引,这身上都是火啊……” 第八十七章 恢复 尽管大家求战心切,都想赶走清兵后,进得成都看看昔日的天府之城如今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南离向成都进兵依旧行得亦步亦趋,并非兼程急行。 一方面如今的部队伙食虽改善一些,奈何架不住人多了,就算把张应兴不调回邛州守备,两千余人近三千的部队,如今出了城也不过仅能保证一顿干的一顿稀的,急行之余,根本没力气安营恢复,一旦遇敌,就怕接战体力不济。 另一方面南离也是慎重,并不急于抢功,甚至更希望的是清兵就此不战而退。 毕竟自己的部队都是新组建的,连生兵的编训都未完成,既然清兵本就欲退,实在犯不上去与那些关中、江淮来的老兵油子们硬磕。 于是令全军一路多树旗帜,张大声势,浩浩荡荡每日兵进三十里,行得三日,终于望见了高大的成都城墙。 此刻满目疮痍的成都已是空城一座! 成都被张献忠毁了,虽不是全毁全灭,也非一栋房屋不见,但这已经没什么分别,旧日成都府城的居民在这里只怕一个也找不到了。 一片片焦黑的废墟中,东一蔟西一蔟夹杂着清兵驻扎时为避风雨,拆东补西修补起的几处成片的略显完整的残余房屋,还有一些零落的衙署,只是因为前两日成都连着下雨,他们才不得再次放火,这些劫后余生的小片残破房屋才得留存下来。 张翦、吴元龙只擒得几十名留守善后走不脱的老军,还有几千为清兵做杂役如今被抛弃的难民。 吴元龙却是第一个不甘心:“大帅,他们走不得那么快,马宁可没少搜刮,必有辎重相随。” “镇帅,若行得紧,咱能追得上。”张翦也来劲了,他还没捞着功劳呢。 “路上有伏怎么办?”南离依旧持重。 “大帅,我知道一条小路,能抄近路,避开大路还能赶到沱江岸边。那里应该还有一道桥。” “这是好办法,咱们轻兵别路渡江,他们定然想不到,以为过了江就安心了,抄着了也就是抄着了。” 对这些同袍兄弟如今已经能提出自己的用兵见解,南离很欣慰——终于不用自己烈马长枪扮赵子龙冲阵了。 这样的壮举以后还是少弄,威风是威风了,那时节实在迫不得已才弄险,身边这么多兄弟,得成长起来。 “追击么,要追,也可追,只是万不可求功心切,以致涉险被伏。”南离也觉没什么过硬战果的话,这个收复成都的功劳含金量太低。 “我带一小队有马的打前阵,伏也就伏我们几十个。”张翦衣服浑身是火的急切样子。 “大帅大帅,我跟着这位张家兄弟同去,成都的绿旗达兵我老吴熟啊,谁什么样子,打得打不得,我帮张……兄……嘿嘿,这个谋画。” 这吴元龙千无赖万下贱,就一样好,从来不摆老资格,啥时候都甘愿伏低做小,一见当初在西营只是个哨官的张翦瞪他,即刻称兄道弟。 “大帅,我来为张家大哥带路。” 南离终于还是允了,于是张翦持南离的令箭,把阖军有马的调到一起,韩羽带路,吴元龙帮衬,一行五十余骑打马先行,陈登皞、吴大个子各率本部步卒随后急行,直奔新都方向追去。 南离这里使人查点俘获、厘清成都府城状况,还带着人把整个半幅焦土的府城转了一遍,一路不免愤慨叹息:何辜使川人遭此劫难? 成都城在张献忠撤离时被放火焚烧,但毕竟城池广大,烧掉半城残存的建筑也远比眉、邛二州壮丽广大。 但来到一片废墟的旧蜀王府,南离脸色越来越寒——这是媅媺昔日长大之所。 媅媺是蜀王无数子女之一,与母亲一起住的不过是一个小院子,可如今站在这些残砖乱瓦上,看罢了还剩得不到一半的残余建筑,南离才知这蜀王府有多大。 面对着可比皇宫大殿的所谓铁瓦银安殿,也就是亲王府正殿,南离沿着丹墀拾阶而上,向空荡无顶的内殿只望一眼,便转身对着这深有二里、宽近一里宫城大骂道: “以天下奉一姓子孙,安得不败!” 正殿堪称完整,张献忠在这里办过登基大典,但是南离只转了一圈,看过后令刘斓儿派兵把整个王府周围警戒起来——这是勋臣该有的规矩。 南离把自己的中军设在了尚算完整的昔日察院衙门。 安排毕了中军方位以及登埤守城,刘斓儿回来向南离禀报细情,南离见他脸有泪痕,才猛地记斓儿这少年好似以前说过自己是成都人氏,以为他是物伤其类,就安慰道: “这天下事,总会好起来的,不会十年之后还是这般。” “末将知道,赵大哥,我是想起了我的一家……” 说到这里“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南离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挥挥手令几名亲兵先下去,刘斓儿更是一头扎在南离怀里,嚎啕大哭不止。 南离也鼻子发酸:毕竟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回到成都见此情景,怎么能不睹物伤人,这时候该哭一哭了,不能总憋着。 全军中这样的川人子弟太多了。 哭得够了,刘斓儿才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的家人: 老父老母都在西川战乱中丧去,兄弟姐妹流离四散不知去向,只有一个长姐早年嫁了一位外放到成都的官人。 那时候他刚刚记事,只记得姐姐生下的一个外甥女儿比自己还大上两岁,总是搂着自己喊小舅舅。 后来姐姐随姐夫回去了山东,不爱功名一直课塾乡里的老学究父亲总是时不时提起大姐的亲事,抚着胡须满怀自矜地说那是真正的门当户对,是昭烈后人与武侯后人的亲上加亲,夸赞自己的姐夫胜过自己的两个哥哥。 不想崇祯十一年遭遇达子入关,直、鲁全境不止有达子屠戮杀掠,官军也是祸害的兵燹遍地,姐夫值此国难殁于乱兵,姐姐带着外甥女儿被掳,两年后得救护返乡,才往蜀中传到了一封信来。 可是老母亲那时因一年多不得女儿家音信,着急上火,已经逝去。 再后来摇黄乱起、张献忠三番入川,双方彻底断了音信,成都乡下家中的苦难也接踵而至,先是兄长一家殁于乱兵,接着老父亲也在逃难奔波中支撑不住,染疾身故。 到头来好好的一家,家破人亡,幸存的只有刘斓儿这个一直是家中受长辈溺爱的幼子,也成了孤家寡人。 从此时间再无了自号飞白的刘毅宁,只有带着家丁起事不成又跟着乱兵流窜的小贼刘斓儿。 南离安慰着刘斓儿,却并不顺着话茬提起山东的亲人,因为他知道,山东早在三年前即已陷落清手,如今也是祸福难知。 这一晚南离一直在成都籍同袍兄弟更多的刘斓儿这一总,与士卒官将谈心,几乎彻夜未眠。 不过到次日一早还不见张翦等派人回报,南离又担心起来,一日都了无困意,好在这日傍晚张翦终于派人送回信来。 原来这几个小子越过沱江也没摸到敌人的尾巴,张翦胆大包天,有了上一番大邑追袭的甜头,作为这一番追击的主将,一时颇不甘心,干脆被韩羽领路追过新都县,又过了湔江才发现这路清兵落在后面的一队辎重。 当即率兵绕过去乘黄昏时分突袭,一举得手,不待前面已经进了汉州城清兵大队反应过来,已经带着缴获和俘虏连夜脱离回了湔江这边。 南离得信才算放下心来,简单吃口干粮冲个盹儿,就又不眠不休地开始筹画在成都的后续安排。 第八十八章 成都 成都府全境共属县十一,郫、资、灌、安,新繁、新都,内江、温江,金堂、仁寿、井研。 属州六,崇庆州,领新津县;简州,领资阳县;汉州,领什邡、德阳、绵竹三县,茂州,领保县、汶川;还有绵州、威州。 另,府城附郭两县,成都、华阳。 辖境几乎囊括两川之地中最为富庶的成都平原。 成都之敌逃去时,有来不及带走的旧黄册以及新黄册。 南离随便翻开一册,第一页就是开列属县图里数目,上注明: 新都县,编户九里,隶成都府…… 资县,编户十里,隶成都府…… 再翻开清廷派官新造的上报黄册,找到对应的类目: 新都县,编户五甲…… 资县,今编户二里…… 啪!南离摔落黄册,步出残缺的抚院衙门,一振战袍的下摆,缓步吟咏: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唉!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南离把其中几句反复吟咏,然而面对当前情景,只能抚今追昔,喟然摇头。 南离在城中一路行走,不时停下询问路边拾掇残砖断瓦的老乡和士卒,到最后在修补察院衙门的铁胜营处,细雨中把战袍下摆往腰间一掖,绾起袖子,跟着士卒们一起干起拾砖捡瓦挑木梁的修补活计。 细雨霏霏中,南离越干越起劲,浑身已经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这般劳作中,他的头脑却在一刻不停地运转,忘却了目睹成都屡遭焚劫的感慨,只思索着该当如何真正的意义上而不是名义上的恢复成都。 当他把高高的一摞屋瓦摞在院子里,陈登皞举着一件蓑衣来拉他: “您可别干了,镇帅,雨大了,这也不是您该干的活计,再说修屋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南离心中陡然通透,起身哈哈一笑,也道: “是啊,你说的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修一两间屋子没得用。” 次日前往追击的张翦一行终于返回,浩浩荡荡地押运着缴获的辎重,出去时只有几十骑马加一千步卒,回来时却拉拉杂杂将近二里的车马队伍。 “大帅您看!我就为的给您拉回来这匹白龙马!”吴元龙拉着一匹高大却瘦的皮包骨的白马,来到城楼前,不等南离下来看,就向出来相迎到城头的南离高喊一声献功。 “哦——!果然神骏!” 南离虽也关注战马的事情,但毕竟没见过真正的上品战马,只是日常听张翦神吹的多,这时节下来城头见到这匹瘦骨嶙峋却依旧欢乍的白马,也不由得赞叹。 “大帅,这是真格的河西天马,吴元龙这小子真没日豁您!”连总是暗中看不上吴元龙的张翦也不急报功却上来帮腔。 吴元龙心心念念的这三匹马都拉回来了,这三匹马,一白二黑,尤其这匹白马,神骏无匹。 更令南离欢喜的是,张翦他们这一把可是抄着了。 但随着张翦把详细战况一一禀报,令南离意外的是,吴元龙竟然带着十几名亲兵,第一个冲阵,直冲马宁的中军,为的就是宰了马宁,夺回这三匹马。 这一回追击,张翦带队、韩羽引路,日夜兼程地过沱江又过湔江,抄小路追过敌人,寻大路旁一处隐蔽之地伏兵。 刚伏下就擒拿了几名掉队的清兵,审问后得知,原来清兵主力大队在前,因归心急切行得快,早就过去了,马宁则带领中军亲兵押运自己那些舍不得扔的破烂儿在后。 掌握了敌情,辎重大队一到,张翦发出号令,直冲马宁的中军。 马宁先还组织结阵迎战,被吴元龙当先一冲而入,当即不敢恋战,弃了辎重就逃,去寻走在前面的大队主力。 不想他的前队顾着进城吃饭行得急,早就没影了。 张翦带着他们几百人马也不恋战,杀散清兵,圈拢零散难民、夫子,只要能带的都带上,回头就走。 这一战轻取逃敌,吴元龙的三匹好马连同马宁亲兵的一批战马都被掳了来,也亏得这三匹马谁都爱,马宁就带在中军。 之外的任何牲畜就没有了,清军连几件火器都是用夫子拖着。 他们一路回头急行,一路清点缴获,还不忘由张翦亲自断后。 这一回抄了陕西副将马宁的辎重后队,刀枪、火器、天热被卷包的盔甲、营帐、旗帜,不计其数,就是没得一粒粮食。 可是南离很高兴,直夸张翦会过日子。 刀枪不说,盔甲那可是最缺的宝贝——南离的部队最缺的就是盔甲,完整成套的盔甲几乎两只手就数得过来的那么几套。 营帐是行军野营的重要物资,邛州粮食都没解决,根本腾不出人手弄毛弄布来缝制,这一把正好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旗帜也是一样,旗帜是行军、野营、布阵最要紧的识别标识,就拿这趟向成都行军来说,于途欲要张大声势,却没几面正经旗帜,只好撕了些衣服、帘子来扮起。 南离亲身察看一番缴获后欣喜不已,嘉勉一番后令众人交接了物资各自带兵退下歇马,众人才退回头他把张翦喊住了: “论功劳,该升你做参将,可是想为你建一支马兵……” 张翦立时懂了南离的意思,却谦让起来: “升不升官的我不在乎,反正跟着您官越大越累。” 南离:…… “不过这回吴元龙这小子够兄弟,不管是不是为了他那三匹马,他可是第一个冲上去的,起先我还以为这小子趁机叛回去投敌呢,直到他一马入阵,连着砍翻三名敌将,回头喊我,我才发令冲锋。” “若升赏您真该升赏于他。” “这小子回来路上说了,那匹白马最好,他就是要献给您的,说您是子龙再世,白马长枪,再配不过。那匹白马,真好,称得上天龙马。” 张翦很懂马,平时没事闲扯常爱谝个马经,如他所言,那就是真的不错,奉承南离一番后张翦才说出了真意: “不过赵大哥,您与他打个商量,那黑马给我一匹怎样?” 南离闻得哈哈一笑: “哈哈,我就来与他打个商量。” 第八十九章 华阳 赏罚这个事情,任何时代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甚至可以说是军心所系。 清廷之所以能够把旧明军改造成绿旗,还战力陡升,除了汰弱留强、官佐抬旗等手段之外,于朝廷上层规制执行上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赏功罚罪、功过分明这一点上是远胜南明。 南离所部组建以来,在军纪上、赏罚上并无南明军队的弊端。 明末的明军军纪繁杂苛刻,却执行不力,有等同于无。 南离组建三营人马后,以自己的经验,第一步定了死罪斩刑若干,如擅杀人命,强掳妇女等,其余违纪都是禁锢、劳役,却废除了所有致人伤残的肉刑。 这是南离与这一时代带兵将领在固有观念上的根本区别。 军纪并不繁杂,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基础上,结合一些必守的铁律,好学好记,最要紧是执法要严,否则如同虚设。 因为手头诸将都在带兵,南离只能使唤韩羽、刘斓儿来亲掌军纪,时时觉得手下就缺一名爱找事、爱装叉的执法者,每到这时,不免莫名地就想念起慕老三来。 军纪规范起来之后,一次次的出兵,就要涉及到赏功了。 明军、西军的惯例,过去是赏银,到南离这里成了小功赏肉、大功赏酒,但赏媳妇儿的事,南离还是做不来,只能以牵线搭桥做月老的方式来变通,尽量使得双方都满意。 有时候南离真的觉得自己穿越了也还是在做指导员呢,解思想疙瘩,鼓舞士气,还要挂心部下的家庭婚姻,好在他也很喜欢这样,本来自己就是做这个的么。 眼下的成都府收复之战就涉及到了如何赏功,对此南离确实有了一个筹画。 第三日的时候,有塘马来报,杨展亲自督帅人马,进抵成都东南的木马驿,扎营后派参将田贵前来联络,南离便挑了一批缴获物资,缴获的战马里也挑了五匹,随田贵前往木马驿面见杨展,商议成都府恢剿的后续事宜。 对于南离来说,杨展带兵来得正是时候——杨展数千精兵在此,被抄了后路辎重的马宁即便恨南离要死也不敢带兵回来报复。 因此南离很乐于将再复成都的首功归于杨展。 南离入得木马驿大营时一面行走一面认真观察杨展所部扎下的营盘,心下与纪效所述印证,暗中学习。 如今的西川,常常百里之内荒无人烟,行军宿营驻扎荒村也就罢了,军势再行壮大时,没得营盘,必然只得露宿,因此南离对于扎营一节很是上心。 到拜见杨展后,南离详述此番再复成都的战况,以及当面清军的动向,恃才傲物的杨展甚为嘉许,甚至于这中军大帐居然令人奉上茶来。 为什么说是再复呢,只因杨展曾率兵于乙酉年也就是弘光、隆武元年(1645年)击败西军,恢复成都,后发兵保宁被豪格击败,才退兵嘉定州据守。 “成都之事,还要南离你多费些心。” 杨展此言令南离有些意外: “勋公不欲移驾于此?” “成都乏粮,大军驻扎无法筹粮,嘉定、眉州尚有土贼骚扰,未曾底定全境。” 见杨展无意于成都久留,南离稍稍思忖就合盘托出了自己对于恢复成都的方略。这方略简言之,四个字:步步为营。 “只因成都府境内县城众多,不计附郭,直县、属县多达二十个,完全可将尚存城池、房屋的县城作为临时堡垒,派官派将,招抚流民,逐步恢复。此谓一城一守,步步为营。” 杨展听时,并不插言,不时微笑点头,但最后只道: “本镇还是先将田贵留在这里,你们双方也可有个策应。” 南离一听,杨展真的无意留在成都,自己也不好表现得进取之心过盛,甚至大言尽复成都,实在有些孟浪了,真正的意义他却是在日后才懂得——自己实在是高估了这些南明川黔军阀的底线。 转念间,南离恭恭敬敬起身,拱手成揖热切地行礼言道: “全依勋公指画。待此间事了,南离定当赶赴嘉定,便多叨扰些时日,以得便向勋公请教兵法、武艺。” 杨展捻了捻口髭,呵呵一笑: “好啊,欢迎之至,正好两月内还有一件要事,督师吕公、总督樊公、抚院李公正要会议于嘉定,南离正好可来拜望诸公,也听取朝廷恢剿方略。” “南离官卑职微,亦不曾见过朝中大老,如有唐突之处,还要勋公照拂。” 杨展却很自得地一摆手: “不妨事,如今不是天启、崇祯年了,武勋见文臣不必战战兢兢。” “何况所来诸公,督师吕公大器,川陕总督樊公一蘅,北川抚院李公乾德,皆旷世贤达,救时之臣,见汝有志恢复,又知书达礼,必然心喜于汝。” “勋公过奖了。” 杨展端起茶碗,南离乖觉,以为按照自己向欧阳直学来的官场规矩,这是要被送客了,就也跟着端起茶碗,不想杨展将茶碗仰脖一掫,一饮而尽,“啪”地放下抹抹嘴,挥起大手招呼亲兵: “传令午间后帐摆酒,款待赵总镇!” 又向南离叮嘱道: “知汝擅饮,然行营之时,不可多饮。否则贻误军机,害莫大焉。” 南离赶紧起身拱手相谢: “多蒙勋公教诲!南离不敢有违。” 军务在身,杨展与南离不能长叙,于是南离这日宴后便即返程,回城后,即委刘斓儿与杨展所部将官联络诸般事宜。 成都府城附郭二县,成都、华阳,南离请杨展派兵进驻。但一则杨展兵多,粮秣补给压力大,不愿在成都一带就粮,另一则又要筹备迎候朝廷督抚大员前来嘉定会议,因此打算尽快率兵返回嘉定州。 杨展虽然无意久驻荒无人烟的成都,更令南离不解的是也无意向北追击清兵,恢复更广大的疆土,但还是派田贵率半营的千余兵马,以及新收的资县一带义军刘学贵、刘学荣兄弟所部三千余,配合南离,一东一西驻扎,互为犄角。 田贵与南离所部诸将已经很熟了,而刘学贵、刘学荣兄弟一说起来还是在宝和寨时就已相互闻名,只是无法互通联络。 因此尽管一片废墟,还是令遗存老军指点着,以成都、华阳二县县界为界,以便各自在城中驻扎。 于是双方约定的屯垦界限基本也就是府城内向外的延伸。 成都府城废了,但依旧是腹心之地,南离也知他一个籍籍无名之辈,眼前据之必成众矢之的,杨展不留重兵于成都,南离也不打算常驻,应随时准备放弃。 未来数月只须派张翦率一路人马,徐徐向一两个就近的小县城进兵。 以现有的残存城池作为依托,这样就不必费力筑寨屯垦,待得稳妥后再向下一座城池推进。 每城派兵设官,招抚难民,移民屯垦,待得安稳了再往下一座县城去。 如此再三就这般以城池为基,先近后远的向周边屯垦。 既然南离自己对于方略已经有了成算,于是驻下后,南离一面派人四出招抚流民,一面派小股人马向周边诸县哨探。 对于见在府城驻扎的部队,向周边诸县出动之前,则先开始实行他自己筹画的赏功方案,然后再行派遣。 第九十章 赏功 南离本心对于设立标营、养家丁亲兵,甚至认义子的做法很反感,趁着大邑之战的机会,干脆就给两个营改了营号。 邛州镇兵标营不再称标营和邛州,而称崇义营,张应兴统带的这个营被改称大义营,崇义、大义为的南离号召以义为本,也是对于两个营第一回与清兵交锋并且得胜的纪念,大义取大邑县的大、崇义取崇庆州的崇,至于铁胜营南离一直就觉得很好,不必更改。 虽然尚未精练,衣甲器械都是不齐,但无形中这三营兵马就成了南离手中所掌握的武装力量的核心。 大邑,以至崇庆州都不是很激烈的战斗,但是有纪念意义。 这是三营兵马束伍编成后的对清首战,这时节把营号确定下来有利于提振士气,增强部队的凝聚力。 营号颁下,南离还专门在成都的废墟上搞了一个授旗大典。 “为什么是红色,因为这面战旗,是同袍兄弟们的鲜血染就!” “我们要擎起这面战旗,继承战殁同袍的遗志,今日里插在了成都府城头,来日,将他插上保宁府,插上汉中府,插上长安,插上京师,驱除鞑虏、复我河山!” 南离站在抚院衙门残存的台基上,向除值番勤务外集结在此的三营将士朗声宣讲。 “驱除鞑虏、复我河山!”随着南离富有鼓舞力的口号,三军山呼,山河回响…… “兹令:崇义营参将,张翦!”这是授旗大典,也是对于几名立功将领晋升命令的庆典。 “接旗!” 张翦闻令上台,单膝跪地,接过红地白牙,幅三尺、展四尺,旗幅之近旗杆前半幅先是两个龙飞凤舞的黑色草体字:崇义,这两个字远大于后面捧日抱月的蟠龙标识。 这是营旗,南离所带来的真正意义上的军旗,他一手创立的恢剿之军都将使用这面军旗,上书各营营号。 张翦接过营旗,左右挥舞三次,崇义营在场将士山呼海啸般欢呼起来,随即张翦将营旗交给在后的旗鼓,又接过南离手中一面二尺见方黄地黑牙的略小旗帜再次挥舞三次交给第二名旗鼓,此旗上书四个隶书黑字:三军司命。 这是主将认旗。 随张翦上台的第三名旗鼓也是单膝跪地,接过南离授予的营旗座纛立持在前,此纛金葫芦枪头,横搭旗杆,下垂旗幅,红地黄牙,蟠龙捧日抱月标下竖行两个黑色草体大字,墨迹淋漓、意气飞飏:崇义! 这是崇义营座纛。 明军常例营有将旗、座纛,南离将常用的三军司命四字黑旗改为阴雨天更好辨认的黄色,又加了一面真正的军旗作为营旗,那字自然也是他的作品。 将旗、座纛随中军主将,而营旗将作为兵锋指向,麾动在前,如果一旦营旗与三军司命的将旗一起向前,那就将谁都知道这是到了战局的节骨眼上,主将亲自上来了! 为崇义营授旗毕,随后南离相继为其他两营一一授旗。 “兹令:大义营参将张应兴!都司夏仲谦,代行接旗!” 南离亲自带兵出征成都,张应兴就要留守邛州,在此代张应兴接旗的是都司夏仲谦,此人是极难得的一名邛州士子投笔从戎。 第三个才是陈登皞: “铁胜营参将,陈登皞!” “接旗!” 紧接着又宣命吴元龙升任行营中军都司,与谭绍扬各自分掌器械、粮饷,令这小子感激涕零,因为任职全军中枢这是体现出对一名降将的最大信任。 其实南离也是在考验他,令其经管重要军械物资,却又不会带太多的兵,可谓一箭双雕。 最后为本番成都收复立下功劳的将士颁下赏功令牌。 赏功令牌仿的是明军、西营的赏功金牌和赏功金币制度,南离觉得用币来赏还是有些不称自己创立队伍的初心,因此还是用赏功金银牌。 一面赏功银牌长二寸宽一寸,三两轻重,上刻“军前赏功”四字。 其实南离还准备了一种,是一种小号的金银牌,上刻“开镇赏功”四字,用于赏赐屯垦有功者。 但是看着在成都好不容易现找的錾金匠人,刻出来的字歪七扭八的没体,这般时候,南离心中不由得又想起慕老三亲手刻的印信,暗道如今成都路通,也该派人联络宝和寨乡亲了。 这日忙了整整一日,半夜里南离睡得正香,陡然被喧嚣惊醒,本来行军打仗的睡觉时都是支棱着一只耳朵的浅眠,这时惊醒后侧耳一听,就知是陈登皞的大嗓门在外喧嚣。 南离“噌”地起身,披衣提刀一气呵成,待挂好腰刀,已经衣装整齐地迎出这间卧房的院子,就见陈登皞引着一人匆匆闯入,一路大呼小叫:“快喊老爷起来,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莫急!” 被南离四平八稳的一声呵斥,陈登皞却立时开颜:“镇帅起来了,哈哈,不用急。” “曹勋反水了!” 这时南离循这熟悉的声音向后一看,这灰头土脸的不是欧阳直吗?再一听曹勋反水这四字,令南离心中咯噔一下: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慢慢说,怎么回事。” “曹勋带兵入境,先是号称收到镇帅您的书信,往成都助剿,须得穿城而过,但是世子觉得外兵入城不妥,就令程知州闭城。” “曹勋到了城下,果然露出真实嘴脸,声称镇帅搅动雅州绅民反了他,须当向其赔罪、赔粮、送还逃亡人户。” “张都司令全城壮丁登埤,曹勋则令富顺王出面劝降,还是世子带同蹇公公将其劝退,约期五日,由镇帅您回来献城赔罪。” “吾是请世子之命出城,面见富顺王以求拖延,又向曹勋劝说,以杨帅爷之言为辞,只言镇帅全听杨大帅调遣,只须往杨左督处求得书信一封,镇帅无不依从的。” “曹勋信了?” “信了!吾带人出了邛州城往蒲江方向去,半途抄了小路向北,日夜兼程,才赶到这里。” 南离望着衣衫褴褛的欧阳直,把住他的臂膀,由衷地赞道:“兄弟,亏了你的机智应变!” 不过被南离这么一说,欧阳直却又踌躇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吾要不要走趟嘉定,代您去向杨大帅求个援?” 南离来回踱了几步,淡淡笑了笑向欧阳直摇摇头,才又停步转向陈登皞道:“都喊起来,我们得回邛州了!” 作者的话:勋章的桥段都用烂了,作者写着恶心读者看着也恶心。 第九十一章 回援 就这么踱来踱去几步之间,南离就已经翻过了几个来回的念头。 求救于杨展? 南离是奉承杨展,可不是要事事依靠杨展,在邛州能不能坐住那可是自己的梦,最终还得自己圆。 何况即便求救杨展,又能怎样? 他赵南离与杨展的交情难道就胜过了曹勋,怎保他杨展不会偏袒曹勋?即便曹勋看杨展的面子解了围,那时自己在杨展那边就会被视同偏裨,再也抬不起头来。 既然为了难民、为了逃户百姓,早一日晚一日这个矛盾都要激化,这是两种完全不同观念之间的碰撞。 是南离的以人为本的信念与曹勋为代表的世代武勋贵族视小民为草芥的观念碰撞之后的激化。 何况不同于嘉、眉二州是由彭山一线直通成都,邛州则是卡在了雅州这个山洼洼进出西川的唯一通道上,眉邛雅黎谁为主,迟早是要有个定论的。 我特么不得争锋于杨展,我就不信还不能碰一碰你曹勋。 决心虽然下定,但夤夜时分面对被呼起的诸将自有一番说辞: “邛州是我们的根本之地。” “根本若失,不说世子蒙难,百姓受苦,试问我等往何处去安身?” “学李自成、张献忠去做流贼?” “可一众同袍兄弟的家眷还都留在邛州城中?” “是呀,这可怎么办?”这时节还得是陈登皞适时接了一句: “大帅,您得拿个主意啊!我老娘和老婆孩儿都在城中。” “咱们连夜启程,打回邛州去!”张翦跟着就叫起来,不用说,那位芳名芷兰的原大邑知州小妾正在媅媺那里,因此他也跟着着急。 吴元龙左右翻翻眼珠子,不吱声,他那带出来的八九百人,以他为首大多是光棍,属于习惯了四处流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典型,因为有家眷还惦着回江淮的都已经被放了回去。 南离担心的就是这种不在乎根据地的流寇主义,至此见已经令大家精神起来,就不再卖关子了: “诸位听我一言,但遵令行禁止四字,我保邛州无虞。” 南离为什么心中有底,能说出个保字,因为对张应兴如何守城他是知晓的。 论他见过的张应兴守城的组织能力,加上在邛州几个月经营下来的民心所向,即便曹勋攻城,也可一时无虞。 何况详细问过了欧阳直,曹勋扎寨、列营围城,一未掘壕、二未架红夷长炮,其攻城手段就是将几尊老式的小将军炮,咚咣放了几炮吓唬一番,被媅媺好歹奓着胆子上城交涉一番,曹勋多少还得给老蜀王几分面子,于是就拉回了营寨中,又派兵四出伐木大模大样地打造攻械。 就看这几样手段,即便双方谈判破裂,曹勋也许比陈登皞、向成功高明那么一两分,但攻城也得先行打造云梯、井栏之类的攻械,眼前缓得的几日功夫,哪怕一日两日也正合南离率兵急行返回。 众人闻得南离如此说,齐齐呼喝:“但遵镇帅之令!” 呼声未落,令众人意外的是,这时读书人出身的大义营都司夏仲谦站了出来: “启禀镇帅,末将愿带数人,先行快马将营旗送往邛州城中,助张参戎守城。” 南离一听此言不由得击节赞叹: “好!此法甚好!此计大妙!”不用说,若是夏仲谦得以进城,一则带回援兵消息,鼓舞守城将士的士气与信心,二则沟通消息后,大可里应外合。 此法虽好,南离还是叮嘱夏仲谦: “然须多带护卫人马,入城时一定要看清曹营利害,能往则往,不能往则返,破敌之策可再思,一军良将再难求。” 夏仲谦抱拳拱手: “多劳镇帅挂念,仲谦即刻点起人马启程。” “张翦,为夏都司点得力马兵护送!” “末将领命!” 这番急行返回之前,南离将吴元龙、谭绍扬留下善后,一方面是全军轻装疾进,辎重都落在后面,需要派兵派人,另一方面,南离还是得令谭绍扬与田贵等说明自己急行回军的情由。 南离只言与曹勋不谐,自己率兵急回,并未提及要请杨展做什么,但若是杨展能出面转圜,那样两家息兵罢战最好,即便杨展偏袒曹勋,这书信来往的几日也够自己把局面改观了。 回兵邛州的路上,南离再一次详细询问了陈登皞与曹勋数度交手的详细情形,心中也就渐渐有谱了。 之前从杨展那里得知,曹勋之所以从成都逃回后,前往大渡河所起兵,因为救他的、拥戴他为首的,都是那一伙川西南的世代武勋势力。 曹勋自己是世袭的黎州指挥使,又蒙授川北座营参将,在川西南是有一定的世代累积威望的。 其于成都战败被西营俘获后,如何脱身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亏得一众敢死的家丁拼了命相救才得脱身,另一种说法是被俘兵民都被看押在成都中园,突然天空有龙尾垂挂,张献忠以为祥瑞,就令全体开释,。 反正不管怎么说曹勋是脱身了,脱身后就直奔老家黎州而逃,直奔到了老家的大渡河所,正逢诸将在川南道布政副使胡恒号召下起兵。 其中有来自四川行都司驻越隽的指挥使王自明,驻建昌卫指挥使周双桥、都司李俸,海棠关守备丁如龙,以及正在大渡河的土司出身黎州安抚使马京,又会同当地的大渡河所千户沈云龙,等等。 这些人除了四川行都司的王自明、周双桥,都是黎州的世代武勋,素敬曹家在黎州的声名,其时号召起兵的胡恒已殁,于是诸将会同范文光、刘道贞等川西南官绅、诸生,推举当地官职品级最高的曹勋为帅。 不同于内地混吃等死的武勋世家,这些西南的世代武勋因为自大明开国即世代在边,与獠猓杂处、通婚,有的自家就是洞蛮、猓獠的土司,因此常年不息兵戈,都保留着一定的敢战血性。 当初陈登皞一再被曹勋击败,不是曹勋在用兵上多么高明,而是这伙世代的西南武勋,每一家不管多少都养着自家的善战之兵,单对曹勋陈登皞还真不怕,但是陈登皞不会选将更不会用将,他自己一旦被曹勋缠住,其余各部就被一击而溃,三回两回他铁脚板不怕,手下兄弟可就怕了。 被陈登皞这么一详细描述战场细节,这时又不再讳败夸胜地吹牛逼,战事细节就清晰还原了。 再结合听杨展讲述得来的信息,南离一分析,觉得曹勋这里恐怕不是如杨展那般铁板一块—— 大家推举曹勋为帅,并不是因为他的才能,而是不知如何的德行和累世的名望,以及他那世袭而来的最高武职。 就这么不等行到邛州城近处,在大邑南离就带着大家伙儿你一嘴我一嘴,捋着南离的思路,确定下来一个对敌方略。 先时韩羽先行带人前出,已经摸清了曹勋所部外围哨探,又乘夜摸了曹勋下的营寨周围境况。 前锋抵近邛州三十里,按照事前定好的对策南离开始布置兵力,待摆布完毕,在搭起的帅帐中又对诸将开始了战前动员: “同袍兄弟们,今日我赵南离只有一句话——进一步生,退一步死!” “为什么退一步死?因为我们无路可退!” “邛州是我们的家,丢了此城,再无安身之地,今日就是到了这生死关头!” “大家知道,我赵南离不爱美食、不爱美女,不爱鲜衣怒马……” 说到这里他还打了一个喯儿,因为他想到了那匹被吴元龙献给自己,被命名为“雪山”的白马,他不是不爱,只是说顺嘴了…… “我心中装的只有你们这群同袍兄弟,哪怕是吴元龙兄弟,才入得伙几日,不是他在后兢兢业业押送辎重,我们今日不是要于雨中露宿?” 这一回吴元龙暗自得意却安稳地静听,不再蹦起来“小的在此”,因为他觉得已经不用如此这般地宣示自己的存在感。 “同袍兄弟们,进,我们一起进,退,我最后一个退!今日里,又到了我与你们一起陷阵的时刻!” 说到这里,南离奋身举起右拳高呼: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众人山呼,震得营帐抖动,随后众将返回各自所部,传达中军将令,鼓舞士气,没得多久就由内及外,一阵阵的山呼动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九十二章 骂阵 邛州城外五里有余处,扎起了一大二小的三座营寨,这三座营寨面对邛州城是两座小寨在前,一座大寨在后,成品字形排布。 这种排布很有讲究,大队在后为本,两座小寨在前为角,攻城时大队出击,围城的两座小寨既防敌出击,又窥视着其他两座城门,待大队攻城时正好出大营在两座小寨掩护下前出直至城墙下。 曹勋排兵布阵还是很有章法的,毕竟在边的都家传多少代了。 但此番前来邛州,听了安抚使马京的建议,为的省粮,并未胁迫过多流民来张大声势,而是只带各部的精锐家丁、兵卒,这么一来围城多少差那么点意思,但也是成了个围三缺一的架势。 黎州安抚使马京曾经提醒曹勋:“须得防备城中向外求援。援兵拊我之背,不免大营直接受敌。” 曹勋不以为然:“外援,他能请来个几千骑兵?” 说是这么说,还是该掘壕掘壕,该立栅立栅,他满心渴望着这邛州城畏惧精锐兵锋,那个哆哆嗦嗦上城头的油头粉面的世子就此出城闹个归园奉养,邛州这希望的田野、这蝼蚁百姓就是我曹勋的粮饷了。 叵耐没得胁迫几万泥腿子难民前来,自家打仗出身的兵卒做起活来又懒又慢,不行就得向四方抓夫,这特么老百姓也怪,一到邛州,我一来他们都躲进城里,在雅州时这帮龟儿子哪个闻得本帅之名不离城远远的躲进山中。 不过反正不急,也不怕这姓赵的弄鬼,本帅精兵在此,慢慢炮制这伙杂碎就好。 不想这日一大早还没起铺呢,就听外面锣声、角声四起,有裨将守备来报:“西北方有敌来袭!声称邛州总兵赵南离亲来讨伐大帅!” 曹勋跟随裨将来在已经营建得七八成的营栅,登上一座一跺脚还晃的半成品箭楼,一路登台一路骂:“这群龟儿做些活好生不利索,比那些夫子不如远甚。” 与黎州安抚使马京从箭楼向外一望,就又骂了起来: “这特娘滴就是那龟儿子赵南离的大队?” 眼见远处里许稀稀拉拉不成行列一千来人的队伍,当先跃出一将,白马长枪,清白的战袍,一身明盔铁甲配精铁的臂手,正在指挥几十名手下拱到营前百十丈处叫骂。 带头的白袍将先大吼一声: “曹老狗——,” 后面一群骑兵齐声接号子: “你慢些走,嘿—呦!做狗莫嫌你爹丑!” 再来: “曹大虫——,” “你不如虫!哎嘿哟,胆小如鼠头发蒙。” “曹大娘——” “你扶着墙!哎嘿哎嘿咿儿哟,三寸金莲你上茅房!呀儿哟,你不敢出门,你不敢出房,窝在营寨里做娇娘!” 然后一齐哈哈大笑,指指点点各自乱骂: “曹老梆子,你还不去死呢……” 一趟唱词骂罢了,白袍将策马擎枪得意洋洋,用枪尖指着曹勋这边叫号: “老匹夫,你赵家爷爷在此,敢来与某一战否?” 曹勋耳朵多少有点背,侧耳之际终于听全了最后火了,跳起脚来: “草你个娘滴!看那白马白袍不披甲的,就是赵南离那个龟儿子!?人言其知书达礼,是名儒将,怎把一口川土骂得这般难听?点兵,老子亲自出马……” 黎州安抚使马京赶紧把他拦住: “曹兄莫急,将弁甚多,主将不可轻出。” 这时在下面的参将周双桥也不干了,戟指骂道: “大帅莫急,对方这些王八淡看样子是不想干休,这大队出来了,也不过如此。” “就这拉稀摆带的队伍,抗不得我天全烈马的一趟冲锋!”建昌都司李俸也叫起来,他手下养了二百天全六番的洞蛮马兵,骑术精湛,弓弩擅射,只是马小一些而已。 曹勋怒气不休,将台上转来转去依旧大骂: “日娘贼,他赵南离这黄口……呸!特娘滴脏口小儿,居然抗拒我大明天威,来呀,取我的披挂,看我神箭射落这什么再世的赵子龙!” 还是黎州安抚使马京持重,扯着曹勋的袖子劝道: “总镇,莫要轻出,当心对方有诈。” 曹勋省悟,使手掌蹭了蹭两腮的虬髯,眼珠一转: “嗯,也对,”从后腰拔出一杆令字旗向前一挥,喝道: “诸位将军,你们谁去拿了这黄口小儿?头功一件!” “末将愿往!”建昌卫指挥周双桥先来请令。 “天全烈马,绝不甘后。”建昌都司李俸也是看出对面阵容不整,是个便宜。 这时候从大营内里旋风般跑出一员披甲大将,小伙子顶盔披甲,看面容年轻稚嫩也就二十来岁,却长了曹勋七八分的络腮胡子。 “爹,让咱去,看咱拿了那辱骂你的小贼!与你出气” 曹勋大喜:“我的儿,好!好样的!” “公子当为留后,不可轻出。”马京一看就觉不妥,因为他知这少年常年只好欺负山里的猓獠土司家的小孩子,其实哥仨里属他最怂,回了家连自己媳妇儿都打不过。 “哎——战阵之时,岂可厚此而薄彼?”曹勋倒是满怀信心,很希望他那号称曹门三虎的三个儿子好生在阵前历练一番,要不如何在这乱世生存。 说罢,曹勋再不理会黎州安抚使马京,抄过身后亲兵手中令箭,“啪、啪、啪”甩给两员大将和自家爱子: “壮哉尔等!尔等三人各带本部,三队分作两阵,一左一右,左阵周指挥、李俸,步先骑后,右阵昌虎独挑大梁,尔等便左右并进,分进合击!” “末将领命!” 三将各自领命,马京在旁无奈又不安,却如何止得住信心爆棚的曹氏父子与骄兵悍将,只盼营前这些真的只是一群土寇而已。 曹勋的阵形布置体现的可谓是大明西南武勋世代传袭的战术素养。 左阵步卒人多,在正面使火器射打、撑住阵势,右阵步卒精锐,夹击敌阵侧翼,左阵在后的骑兵先为在前步卒遮蔽掩护,待得步战僵持不下,才突然出阵,绕后侧击,若是大片的平旷之地,还可寻机兜底。 这也是当下屡次击败眉邛土寇的常用战法,诸将早都配合默契,接了令出阵,手到拈来。 两路人马各自调兵整队,号炮响过,喇叭一长一短吹响,也不走寨门,直从未完寨栅的空处冲了出去。 待出了营寨,周双桥建昌步卒一千五百在前为头叠左冲阵,曹勋三子曹昌虎五百黎州步卒为单叠右冲阵,李俸的天全六番铁骑随周双桥动作为左冲二叠,行侧翼包抄之法,曹勋在寨中也令其余人马持械戒备,随时听调。 待到出寨摆开阵势,距敌不过里许,曹家老三自己这边的右冲还在列阵,周双桥即令旗鼓磨旗,紧接着一通鼓响,麾动大旗前指,步卒向前。 眼看雅州左右两军出营列阵摆架势,这时候那白袍白马的将军也顾不得叫骂了,赶忙策马跑回去手忙脚乱地指挥结阵。 第九十三章 诱敌 双方渐渐接近,周双桥这边旗鼓响号炮、磨大旗,再一通鼓响,乒乒乓乓的三眼、神枪、火箭乱纷纷放出,呼啦一下邛州兵这边就乱了。 眼见得邛州兵已乱,周双桥一声令下,“呜——”尖利刺耳的一长声喇叭天鹅声吹响! 曹家老三昌虎的雅州步兵由侧翼全线出击,眼看就要白兵一击,彻底打垮邛州军。 好在邛州军虽然纷乱,竹哨子唏溜溜乱响一片,各自结成百余人的小阵,长枪藤牌,挤挤蔟蔟,死战不退。 就在此刻,雅州兵阵后马蹄响、烟尘起,一哨骑兵飞驰而出,越过一个小坡,向邛州兵另一侧翼绕去。 还是才得察觉天全六番的骑兵已经侧击过来,邛州军那白马长枪的主将毫不畏惧,催动战马,麾身后的几十名骑兵从步阵之后驰出,向前接战。 天全六番的铁骑接近二十丈处,各持早开好的骑弩放箭,一轮箭雨过后,先把骑弩背后再打马加速,并持起长枪开始冲锋。 这功夫面对天全铁骑方向的邛州步卒纷乱中呼啦啦向两侧散开,露出后面的百十人一小阵,鱼鳞般的排列的圆牌加长枪阵容,邛州兵齐齐呼喊着各挺长枪迎了上前,天全六番的骑兵猝不及防,就与这股步卒撞在一起。 邛州军白袍将军亲率几十骑也飞马赶到,李俸冲锋在前,二马相交,白袍将一枪风起势嚓地挑飞了李俸的长枪,饶是他身披重甲也被撞落马下,身负枪伤。 白袍将率少数骑兵冲锋而过,后面大阵一通急鼓响,长枪步卒齐齐发一声喊,一起冲杀上来,天全六番骑兵眼见不利,纷纷圈拢战马,捞起落马的李俸,向后脱离。 曹勋在营寨边缘的将台看得,破口大骂: “赵家小儿,如此狡猾!” 叵耐阵势布开,双方已经纠缠一起,一时也无后手可用,只能等待敌手何处出现破绽。 两军鏖战才过盏茶时分,曹勋就看出了邛州军的难缠之处,其阵势看似杂乱,小阵却各自为战,互为掩护,自家惯用的步先骑后、两路合击竟然并未奏效。 再看一看就看出了破绽,这帮子邛州的穷鬼怕火器! 正面交兵的周双桥所部面对的阵势只凭几轮射打,竟至对手进而复退,始终不得严整。 曹勋大骂:“周双桥个狗篮子,还等啥呢!鸣喇叭!给老子催阵!” 雅州大营那边一荡喇叭响过,催阵鼓隆隆不休,眼看战斗将要陷入胶着之际,这功夫周双桥的步卒乘势就掩杀上来。 这些大渡河卫所兵列阵,左右是乱纷纷的各种火器,中段却是最硬的一部三百洞蛮家丁。 这时阵中锋头起处,方头短刀加藤牌第一层,长枪第二层,再稀疏硬弩两层,再短刀藤牌加长枪两层,共六层是为头叠,再左右则是密密麻麻的卫所兵各路长枪还有各种杂式火器。 随着喇叭第二荡天鹅响处,喊杀迸起,这三百洞蛮亲兵一下就当先冲了上来。 面对正面方向的邛州兵步卒本就被火器数轮射打,阵势已经纷乱,这时更加支吾不住,纷纷后退。 邛州军这边白袍主将眼看阵势松动,传令抵不住的前阵头叠后撤,后阵尚形完整的二叠哨队小阵上前。 旗鼓传令下去,这一动不要紧,前阵一退,哗地就散了,后阵一叠小阵形本还完整,才动起来被前阵退后的战士一挤一冲,呼啦就乱了。 白袍主将一看这架势,把令旗一扔,拨马转身拖枪就跑。 随将旗鼓一看,将旗帜一拖,角不鸣了、鼓不敲了,跟着也跑。好在有个识相的,将马上驮着的大锣哐哐地乱敲鸣金。 这一下坏了,鼓角一停,旗帜倒伏,胡乱鸣金,再一看自家的主将都跑了,后面还有阵势的管哨把认旗一收,一哨人马呼啦啦回头都退,前面乱了阵势可拢不住了,一个个生怕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跑成个乱纷纷狗撵鸭子的溃逃! 雅州营寨中将台上的曹勋手打凉棚,看得敌阵大乱,旗糜角休,按捺不住的狂喜,大呼传令: “追!” “传令,给老子追!” “追死他娘滴!追到他老娘炕头去!” “追他到天荒地老! “追他个海枯石烂!” 张翦拖着败势,跑得并不很快,他虽然有马,可是骑兵就这么几十号,还要收拢步兵部队,更要能令敌人看得见自己白盔白甲在前,再努一把力就能追得到。 好在临阵他看得准,上来就把敌人的骑兵主将给刺落马下,否则这时被敌军骑兵紧追,没得还要麻烦一番。 诱敌这个活儿,除了马贼出身的他,还有那个小袁营的混子吴元龙,真的谁也做不来。 张翦马贼出身,自十五岁起曾经数年里东游西荡,流窜数省,虽然没干出什么大名堂,但积累了许多流窜的经验。 后来加入西营做了骑兵小管哨还曾短暂升擢为统带千人的小将官,只是因为入伙晚,又出过岔子,因此尽管经验丰富却没得到什么发挥的机会。 自从西充兵败,经佛图关之变后跟了南离,才可谓人尽其才,一路下来甚是顺心惬意。 毕竟人这一辈子,除了为上口下吊奔忙,图的不就是一个功成名就? 如今的西川,乱做这般,有金银都换不来活路,邛州军中,他张老虎前冲后突,不拿个一人之下,还有啥子意思。 当时军议请命的时节他很自得——这种活计,别人真不会干,就得他来,吴元龙怎样,赵大哥的新宠,也干不了。 便你能干要出头抢功也得赵大哥信得着你不是。 当个马贼就得胜则抢掠如火,败则转进如风,遇敌其徐如林,一旦死了道友就不死贫道不动如山。 跟着赵大哥还这般自然是不成的,不过没这两下子还真做不到今日眼前的架势。 今日的架势,眼看诱敌之计大获成功。 眼看到了葫芦峪口,道路两侧开始逼仄,已经无法策马回寰,张翦才撒开坐骑,甩开在后调整的追敌,直奔去山谷之中。 “来了!” “真来了!”谷中最高的山头,看着山下的烟尘起处,将士们纷纷压着嗓子兴奋地欢呼起来。 “镇帅,敌人追来了!”刘斓儿一拍大腿,向山下指点。 “我草,来得不少啊!”陈登皞也跟着一拍大腿,更加劈啪响亮。 这两位都踩着同一块大石头,正在山顶上南离中军前面的位置,这时天清气朗,高处看得分明,一队人马收窄了队形,开始进入谷中。 这里就是南离选择的伏击地点:四山连环套。 第九十四章 埋伏 南离率兵,简单动员后自成都急行回军邛州,过崇庆州入大邑后即偃旗息鼓、封锁消息,为的就是不泄露消息,使得雅州曹部于邛州城下无备。 同时韩羽带人前往邛州城周探敌,力争混入敌营,摸清敌情。 夏仲谦带着一队骑兵,已经先行奔入邛州,带去援兵的消息,鼓舞大义营的士气,同时将数日来邛州的战况通过韩羽,传回南离这里。 大致摸清敌情后,根据我情,于大邑中继宿营之夜,开始军议。 关于如何解邛州之围并击败曹勋,大家伙儿你一嘴我一嘴,一商量就商量出几个不同的思路。 一个最简单,入城坚守,再寻机出击。 邛州城池不高,但属完固,正好守城挫敌锐气,这是刘斓儿的思路,非常稳妥,但是刚刚恢复的邛州百姓耗不起啊。 另一个也简单,直接大写一个西洋首字母上去,嘁哩喀嚓一顿砍,这是陈登皞的主意,当即被南离否了:你一直这一套,赢过曹勋吗? 张翦提出引出敌人打伏击,吴元龙也提了一个诱敌离营,四面包围的方略,最后南离拍板:诱伏! 到了陈登皞翻白眼,刘斓儿可想通了,不跟着陈登皞拍大腿反摇着大头有一番话:“其将愚而不知变,可诱之以利。彼贪利不知害,可设伏兵以击之。” 南离虽然不知出处,却向晃着大脑袋的兄弟竖起大拇指。 没别的,只因手头部队都是生训,战阵不熟、武艺不精,正面对敌并无优势,也不摸曹勋所部的底,这都是不利因素。 然则自己又是本州用兵,熟悉辖境兵要地理,这才是有利因素。 有利不利各方面一权衡,所谓的庙算结论:设伏就是最好的战法。 而且南离这一部人马对于打伏已经有些心得了,毕竟拿向成功练过手。 张翦、吴元龙过去在农民军里对这套路也经的多,因此这一回在大邑中继宿营商议战法时,南离最终拍板诱伏,再把整体思路一提炼出来,诸将纷纷赞同。 打埋伏也分好多种,野伏、路伏、山伏、敌前潜伏、诱伏,对了——曹勋在邛州城下扎营了,分明没有往成都去的心思,这一把只能诱伏。 仗着熟悉地理环境,南离率同诸将商议时,几乎一致地把设伏地点选在了这里——四山连环套。 这一带连绵三十里,被鳖山、雷山、墩山、银山串做一串,被选中的这处伏击地域正是一个两山夹一谷、好进不好出的葫芦套,兵法称挂。 南离带诸将来看地势时,果然就见两侧山地夹着中央一条踩出来的行商路,山不甚高,可是一旦将兵力摆开袋状部署,头尾一堵,两面山丘高处一占,任谁也中了伏也插翅难飞。 打伏击好是好,以我之长击敌之短,又以逸待劳、出奇制胜,但是有前提有难度。 前提是须得隐蔽企图,难度是战机稍纵即逝。 因此诱伏就不止靠地势,还得有佯败诱敌的,败还要败得像,不能被老手看破,这活其实不好干。 等到南离把这诱敌来伏的战务一发放,诸将果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还得是张翦请令:“末将愿往。” 然后还得意扫了表情艳羡的诸位兄弟一圈:铁脚板怎么样,牛不牛,吴虾子怎们样,嘚不嘚,这活儿你们都不会干。 “末将也愿往!” 陈登皞眨巴着大眼珠子确实没话,吴元龙倒蹦出来了。 吴元龙这一声请战令张翦恼怒:你算个嘚儿啊?也跟着凑热闹,都这节骨眼了还要蹦出来争这个功劳? 回头一想不对啊,人家还真也是个嘚儿啊。 因为人家吴元龙也是小袁营正经有号的流贼出身,资历还比自己老呢。 看看踊跃的二将,还是南离最终决定: “还是张翦去,部队你熟,好控制,别真搞散了拢不回来。”这才是南离最担心的,就这么点家底,可别真折腾散了。 “放心镇帅。” 就此张翦选了本部崇义营尚未精练的两司加陈登皞铁胜营的一司,浩浩荡荡、多树旗帜,就向曹勋大营杀去。 想诱敌就得下本钱,南离作为主帅自然不能出阵,先辈赵子龙一辈子就为了诸葛军师才于博望坡之前佯败过一次,他赵南离也得保持个不败金身不是。 于是张翦骑了南离在邛州入阵直取向成功的那匹灰白战马,又把南离的一件旧战袍裹裹围身上,再披着自己的盔甲,作为主将当先出阵。 南离从杨展处回来后,知晓了自己所习得的枪法之妙处,当然不能独秘,若想提高全军的战斗力,骑马的同袍兄弟都该练起来。 由此可见,最终后世为什么真正的实战武艺失传,就是因门户之见。 到了达清为了稳固统治而禁兵,会的就当做独门技术自家私密,传子不传女,子孙不济事的则越练越歪,于是空手白打大行其道,套子大行于世,京师的八旗贵族更以摸鱼技艺为乐,再有武侠小说、影视剧的流毒,整个把沙场武技给弄失传了。 而零星流传下来的实战技艺,多是整村流传演练的什么鞭杆、大杆子、乱棍法甚至板凳、铁锨之属,因为这些技艺的器具不属兵器,随便练几下又能防身,还能增强械斗时的团结和战斗力。 南离可不想在这节骨眼上把顺平八法只烂在自己肚子里,他想自己的兄弟都会,尤其会骑马的。 于是他一边向杨展的先从部将李虹龙学习钩镰枪法,一面就向张翦、李虹龙等人一起传授顺平八法子龙枪。 因此这一回除了个子矮些,可以说张翦把南离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 到得曹勋营前,张翦施展开最爱也最擅的技能——骂阵,用一口说的半拉磕几的川土夹着陕西、湖广各种口音,把曹勋从跟脚数起,带着同袍兄弟一起,都不用排演就鼠来宝一般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激得曹勋几次三番就要亲自出营,幸亏老成持重的马京给拦下来了。 只是坏了自家镇帅的名声一节,就顾不得了。 第九十五章 破军 曹勋不出,两员大将加一个亲儿子可出来了,一路烟尘滚滚地追下来,煞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先前眼看着张翦率同败兵一路溃逃过去,南离有些心痛——若是被骑兵追击,必然有大批同袍兄弟四散。 好在随后就见远方烟尘起处,一部两千有余的人马猛追下来,这一部人马除了些骑马的将官,多是步卒,而且很多打着赤脚,南离才放下心来——好歹是把敌人引过来了。 南离的中军位置是能够俯瞰整个伏击地域的制高点,这时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当先千余披号衣无甲的是卫所兵,中段拥着大将的是披甲的三百来精锐,后面又是几百号衣杂兵夹着二百多披甲精锐,也是拥着一员大将。 只是远处从外表看,这些入伏的披甲士卒似乎不是布面甲也不是铁甲,莫非……藤甲? 这两千多人的队伍,就这么曲曲折折一路追着进了山谷。 眼见诱敌计成,张翦早派人上山向南离传信,可是南离一问报马: “有没有曹勋?” “没得!” 南离闻报就是一皱眉,很是失望,但也没办法:打仗就是这么回事,你庙算再精到,不如意事也是十有八九,全看临场决断。 再远观第一敌阵中马上大将凤翅盔、锁子甲,身形威猛,手提合扇板门大刀,一路挺胸拔脯、耀武扬威,更觉得这家伙不是曹勋还真有些可惜。 为山谷地形所限,敌人拉出一字长蛇的队形,一路大大咧咧、全然无备,正是头未出,尾已进,时机正好,南离一挥手,一声令下: “磨旗、放炮!出击!” 旗鼓将南离身后三军司命的大旗摇动,随即“砰、砰、砰”三声连环炮响,袋状部署,四面响应,各自信炮响、喇叭鸣,杀声动地,伏兵大起,拦头、截尾、断腰! 山谷间一字长蛇的敌人中伏,被漫山滚石冲击、如雨般弓弩射打,毫无招架之力,立时伤亡不断,没得片刻已经乱做一团。 此时二队敌阵正行至南离所在的山脚,其中压阵的那员大将满脸的胡子,舞舞扎扎、咋咋呼呼地正在指挥旗鼓摇旗打鼓,聚拢士卒,看那架势还要逆势攻山。 “那个是不是曹勋?”南离眼见此人衣甲华丽,当是主将。 “看不出来。”陈登皞也二乎了,都知曹勋身躯魁伟之外,他是临阵与曹勋打过照面的,远看曹勋最显眼的就是一部满腮的大胡子,这小子看着真像啊…… 南离也不管是不是了,回头命令席地阙: “那小子最欢实,上去射倒他!” “好嘞,末将领命!” 席地阙抽出一枝箭,往持弓的大手一合,也不搭弦,挟着弓矢,三纵两纵上前去将身子藏在一棵大树后,这才先把箭羽搭上弓弦,挤咕着斗鸡眼看准了,并不细瞄就一抬手,突然紧开弓猛射箭! “嗖”!这一箭去得既平且直,“嘣”!一箭正从藤牌下面擦边而过,正中那将小腿,这满脸胡子的家伙正拥牌奔走间好似被绊了一跤,扑通一下就跌倒了。 周围刚刚聚拢一些的士卒纷纷惊呼躲避,这小子也是精鬼,倒地还是拖着藤牌遮住半身,忍着剧痛一手撑地蹭啊挪的,没几下缩到一块石头后面,席地阙这第二箭就没机会了。 可是呼啦一下这边的队伍就乱了,有打旗的扔了旗,击鼓的撇了锤,当即就四散奔逃,那些披号衣的卫所兵早就散了,那些本就士气崩沮的有甲亲丁一看主将倒地,也是各自四处躲藏,一下就没人管这位爷了。 张翦甩开追敌,入谷后催队急行,快速通过,到了约定位置,看到山坡上的三棵松树,山谷东侧最高处传来号炮,四面立时响应,号炮齐鸣,杀声震天。 他知这是伏兵发动了,便回身收拢部队,调整部署,将尚形完整的哨队集中起来。 南离这个束伍编成,行止动作都是以哨队为核心单位,很是灵活,没多久还有几十人的、上百人的一哨一哨的就集中起来。 山谷战况激烈,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杂式火器轰鸣声,牛角号、铁喇叭、铜喇叭响个不休,跟开了锅一样。 “曹勋个老龟儿子,老子要来报仇咯!同袍兄弟们,大帅发动了,跟我杀——!” 张翦生怕失了功劳,不等部队全部重新集结整队,便招呼一声传令,率重新集结完毕的五个哨队翻身杀回。 南离之前布置是标准的拦头、截尾、断腰的套路,但这一回开打了,南离一看队伍长短,打的就是一个也不放走的主意,因此就令陈登皞把截尾改做了堵尾巴,最靠前部署的铁胜营直接冲下山去,就把敌人的来路也给堵死了。 在前的张翦按预令翻身杀回堵出口,两面山上伏兵也将事先预备好的巨石轰隆隆滚下,没得片刻就堵住了山间唯一的道路。 敌人先头不顾刚被石头砸的伤亡,还在奋力冲击,随即三声号炮响过,山头伏兵冲下,以高山滚鼓、重刀劈竹的势头,一下就将周双桥所部拥挤于道路的先头击溃,少数好不容易越过拦路巨石堆积的悍勇之士,正遇杀回的张翦一部,被迎头以寡击众,顷刻死的死降的降,干脆利落地就被灭掉了前队先头。 敌人前队见势不妙,回头又向后逃,却与失了主将一片混乱的后队迎头撞在一起,两队人马挤做一团,大乱一起就更加不可控制,从这时起,周双桥的将令已经再没了任何作用。 南离一面于山坡高处观望战场形势,一面集结所有有马的几十骑兵,看准了敌将在处。 他眼见得敌人一片混乱开始溃逃,却被堵在这个葫芦套里不得出去,披号衣的杂兵都在躲避投降,少数披甲的精锐还是一团一伙儿的聚集。 为免困兽之斗,当即麾动自己的亲兵标哨,一纵马直取混乱中挥舞大刀左右麾突的敌军主将。 伏击第一击,必先击敌首脑,破其指挥中枢! 第九十六章 就擒 周双桥眼见两面伏兵引而不发,从高处将滚石、箭矢不要钱要命般地浇下来,自己的部众则已经失去控制乱做一团,自己发出的将令除了身边数人再不能向外起任何作用,就知晓今日到此这就算交待了。 他索性下了马,在几名死忠家丁的护卫下,寻一块巨石安稳坐定,把大刀立持身侧,只待最后一战的命运自决——身为大将,死也要死出个大将的如山风范。 正两耳不闻、闭目待敌,就听上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春雷般的断喝: “汝为主将?” “正是!” 周双桥陡地精神一振,怒目循声看去,一员骑将,白马长枪立于高处,白马神骏、长枪光寒,马后呼啦啦涌上一层层刀牌弓弩的近卫,又打出一杆红认旗,白边白牙,绣着蟠龙捧日抱月的标识,却没有文字。 周双桥这时暗暗心惊:遮莫这才是赵南离?老子前番莫非被唬了? “周双桥?看来是汝,曹勋何在?”南离看旗号,结合事前的侦讯,就是八成是建昌的周双桥。 不及通名就被叫破,周双桥没来由的心虚,还是抖擞起精神喝问: “曹镇在营,本将为主!汝是何人?” “本镇邛州赵南离,汝当传令下去,若弃械投降,保汝全军性命无忧,与曹总镇讲了和,就放汝等归去。” 周双桥不怕死,可他心疼自己养的那那三百洞蛮家兵,这才是自己的核心老本钱。 南离逼视周双桥,凭高凌下,威风赫赫。 周双桥败军之际折了气势,竟然心生畏惧,可是一想曹总镇与诸位将军还等着呢,自己可丢不起这个人,又鼓起一腔血勇,把大刀一横。 “想见曹总镇,先过我这一关!” 南离一声冷笑: “呵!本镇伏兵待汝多时,还不息兵,若要战时,先拿的就是你。” 周双桥却又一振大刀: “拿我?哼哼,黄口小儿,来!” 部众散了,但他不怕,只因亲信家丁护卫在侧,而他自己又更擅步战,这山路崎岖,本就不适合战马驱驰。 南离又是一声冷笑,面带杀气,一摆手:“放箭!” 身后的宝和寨标哨少年各自把几十张弩机擎起,席地阙一声号令,“噼噼啪啪”铁镞沉重的小箭就如雨般飞落。 趁着周双桥周围家丁护卫纷纷被毒弩射倒的功夫,南离策马就冲了下去! 顺着由坡冲下的势头,把马向侧一拨,一记“风起势”,仗着枪长力猛,不待身披重甲的周双桥走动步法移形易位,连抽带扫,把周双桥横在身前方头长杆的合扇板门大刀一下就给撞了回去,连人带刀被抽得一个趔趄,当即大刀脱手、噗通倒地! 就这么一突一扫一倒地的电光火石之间,周双桥势头尽失,还不及起身,席地阙带着标哨少年们一拥而上,用加长枪杆的猎叉叉住,再使挠钩搭住,就令身披重甲的建昌卫指挥使周大老爷再也动弹不得。 周双桥就擒,被伏击于山谷的雅州兵、黎州兵早已经被截成数段。 大部分跟着起哄的卫所兵更是早就失却斗志,被两侧山间伏兵居高临下、高山滚石又箭如雨下,同时还高呼着“降者免死”来劝降。 如此势若累卵之际,高山滚石的的威吓下,降者免死的诱惑下,这些只有一身破烂号衣的卫所兵纷纷弃械投降——不论汉蛮猓獠,给谁扛活还不是吃粮呢,活着要紧。 只是那些武勋数代豢养的家丁们依旧在负隅顽抗。 而且曹勋没来,南离有些失望,擒贼擒王的手段没成,就得思虑下一步如何,但是眼前先得把到嘴的肉吞掉才行。 南离高座于马上,俯身向被绑做一个粽子的周双桥温言开解道: “本镇求的是与曹总镇讲个和,你这里负隅顽抗,多所杀伤非我所愿。” 这是南离的真心话,在他看来,南明军阀的内部厮斗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大家都是川人,日后还要相处,能抚绥就抚绥,尽量少伤人命,以免结下不可解的深仇。 其实他还真想多了,在曹勋等众武勋眼中,除了曹昌虎,卫所农奴兵的人命只如草芥一般。 见周双桥依旧半信半疑,就翻身下马,将丈八点钢驼龙枪一扬手扔给柴火儿,上前去蹲下身子亲手为周双桥解绑,然后指向山谷中间: “你忍心自家兄弟白白丧命于此?都是同袍子弟,杀得如此狠了,日后如何相见,便你我再想讲和,那时也难了。” 周双桥这时也看明白了,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时辰,自己带出来的人马全得折在这山谷之中,眼见得南离所部士气正旺,个个如同杀神一般,心气彻底馁了: “止战,传令鸣金,我来收拾人马,曹总镇虽然没来,三公子还在下面。” “正该如此,息兵、止战,然后令汝各部弃械解甲坐地,各自把人圈拢来,收拾完毕汝便可随我往大营去见曹总镇相谈。” 见南离虽然年少,但此时在沙场上胜券在握还如此儒雅气度、有军行礼节,灰尘暴土、狼狈不堪的周双桥起身整整衣甲,再不相疑地还了一礼。 这出阵的两千余人马有一大半是卫所兵,早就纷纷就擒,周双桥被席地阙带人押解着一路呼唤部将,一众还在顽抗的家丁、洞蛮也纷纷投降, 一处不起眼的山坳里,一个不甚深的山东,一个大屁股正在往里拱啊拱。 几名搜山的铁胜营战士发现这边洞里有物蠕动,就拿长矛往里搅了搅…… 然后一声惨叫:“妈吔——!” 吓了这几名总岗山出身的汉子一跳: “出来,龟儿子再不出来还扎你!” “不出来是不是?拽出来!” “这龟儿子好大个屁股,还要往里面拱!穿山甲么?” 几名战士纷纷起哄,但是洞小,只的进去一个汉子,抓住了两条腿往外直拖,另一名战士腿长,伸脚进去找到软囊囊的感觉就踹! 挨踹的大屁股就叫了: “别踹!踹进去更出不来了!” 最后好不容易拖出来一名胡子拉茬的汉子,腿上、屁股上都有伤,气得几名铁胜营的战士用土话大骂: “你龟儿子好能躲,以为躲这里老子就看不见了嗦?” 这大胡子少年也不如何惧怕,反嘻嘻一笑,瘸了瘸了嬉皮笑脸地打躬作揖: “您老慧眼,小的最擅藏猫猫,这您都能找到。” “少废话,你龟儿做啥子滴?” “小的前营左哨马夫,这是小的饷钱,您笑纳,放小子一条生路。”大胡子少年依旧没皮没脸,言语间嘻嘻哈哈,却没什么川音,却是仅带几分江南口音的官话。 “滚!收回去!走!去那边集中,等候发落!” 听得几名战士大骂,后面一名小管队还过来安抚他:“老子邛州镇,不杀、不虐、不搜腰包,龟儿放心去,等着还会发路费给你们这些瓜子。” “好嘞,啊?还发路费?”这小子一听回手就把手上的几块碎银揣怀里了,大眼珠子在大眼眶里来回乱转。 第九十七章 讲和 大胡子少年跟着押解的战士往山谷里面走,一路走一路不断有残余兵卒被俘被捡,大胡子少年就把身上的破号衣兜起来,大脸往下藏,好歹将那显眼的胡子兜住几分。 走着走着听前面有人叫魂: “大侄子,你在哪儿呢?” 周双桥盔歪甲斜一路喊着,后面跟着虎视眈眈的押解战士,一个肩圆膀阔的车轴汉子牛逼闪闪地跟着,后面还有一员白袍大将也跟过来。 大胡子少年一看就往人堆儿里一缩,将破烂衣服狠狠一抖,终于完全遮住了下面半张脸,暗暗骂道: “没义气的周老汉!” 喊了半日也没得应,周双桥抖着半身裙甲,向南离苦着脸: “衣甲在这儿,人没了……” “不妨事,再找找……”南离也担忧,虽说战场死人寻常事,但人弄死了毕竟不好收场,后手没就那么丝滑了。 刘斓儿正在巡视各营收俘的情形,他对南离的俘虏策略比那些总岗山的莽子透彻的多,一路帮着宣讲: “有伤的过来,饿了的这边领大饼,一人一个,不许乱,领了去那边。哎,你这大胡子怎么拿俩,找打?” “我腿有伤,”这俘虏腿阙,但嘴挺硬。 “有伤去那边!你龟儿脸上也有伤?这个大胡子……” 南离听得,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笑了: “曹家的胡子,果然基因强大,黎雅无双。” 最终,又壮又猛却接战受了箭伤后,已经换了小卒子服色的曹昌虎也被察了出来,与周双桥押在一处。 其实他根本藏不住,这位满脸胡子的少年就是换了衣装也与寻常士卒不同。 这边打扫战场,那边令刘斓儿带人看押降卒,看押的同时还要礼待周双桥、曹昌虎。 伤患当场救治,亡者征求周双桥之意后就地安葬。 到了这地步,周双桥更加气馁了,向南离一抱拳: “沙场上刀枪无眼,赵镇尚且如此善后,周某感佩,就替死鬼们谢过赵镇,周某此身愿听凭赵镇发落。” “不必如此。”南离一摆手,看一眼抄着手蹲地上翻着大眼珠子四处踅摸的大胡子少年,已经心中有数,向周双桥温言道: “三公子与周指挥可暂且留此,稍后随本镇往邛州入,那时再与曹公相洽送归即可。” “听凭大帅吩咐。”见南离所部衣甲不全却令行禁止,根本无人随便捡拾器械和宝贵的盔甲,都是统一行动,周双桥此时已经彻底没了脾气——军行之敌不怕装备精良,就怕令行禁止。 对此南离自有安排。 衣甲器械成堆,点数后专门使人外运,兵将则各自分开看押,将这些降卒分部分批地前往山外五里处的大营看押。 至于后续动作,南离心中本有定策,可是聚集其余诸将一议,把从周双桥那里得知的情形,在收集印证了打扫战场有没有遗漏之后,南离敏锐地发现一个漏洞: 在后的建昌卫千户李俸,带着他的骑兵尾随而来,当时看看不对,与这边断尾的伏兵稍一接触就跑掉了! 南离这时就有些犹豫——继续自己的定策?可是已经有漏洞了! 众将不及庆功,就被南离召来重新军议,这时见南离沉吟不语,陈登皞可等不及了: “大帅,不能等了,再等下去曹勋的营垒完成,咱们可就打不动了。” “打不动,就耗着,咱有城,怕毛毛。”吴元龙却很看不起陈登皞屡战屡败的经验。 “耗着可是会误了咱们耕田。”陈登皞说出了要害关节。 “打!此时士气如虹,不可泄气!”一听此言,南离顷刻就定下决心。 “不可轻忽啊大帅,已经有逃敌回去报信了,曹勋必然有备。”吴元龙还是持慎重态度。 这时韩羽站了出来: “镇帅,我走一趟,来扮作周家滴塘马,再去为龟儿报个平安,令曹勋免去戒备,哪怕不得成,也能看得到他们那边有啷个变化。” 然后韩羽成竹在胸地细说自己如何拿周家塘马问话,再如何带一个靠得住的同袍兄弟扮作周家塘马,如何混入曹营应对。 诸将闻听,都觉行险,还是纷纷请战,意图乘势一战破掉曹勋大营。 南离听罢诸将请战,又看看韩羽,韩羽向前半步,坚定地向南离点点头。 又看看吴元龙,吴元龙也在思索,见南离以征询的目光看他,最终点点头:“可往!” 再看看陈登皞,陈登皞把宽阔的胸脯拍的啪啪作响,一副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 南离声色不动,又沉思片刻,再看一眼远处被席地阙带人看押,正在那坐地喝水啃干粮的大粽子周双桥,还有鬼鬼祟祟四下乱看的曹昌虎,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 南离看出来了:曹昌虎打仗不行,人却很鬼,不像周双桥,才是个纯正的武人。 请周指挥过来。南离令刘斓儿过去,还用了一个“请”字。 周双桥过来后,与南离互相一抱拳,南离很客气地开言问道: “敢问周指挥春秋上下?” “上下不敢,本指挥万历四十四年生人,今年三十有二了。” “小弟乃天启五年生人,如蒙周指挥不弃,当呼为兄。” 周双桥一听反倒满腹的狐疑,这赵南离怎么这么客气呢?就听南离接下去将一番言语娓娓道来: “你我两家,本无仇雠,全是误会,本镇奉嘉定杨大帅将令,节制邛州,曹总镇乃杨帅爷义兄,有刎颈之交,两家有什么开解不了的事,非得大动刀兵。” “赵总镇说的也是。”周双桥心同此理。 “因之小弟思来想去,有一不情之请……” “赵总镇且言。” “小弟心急,也怕杨帅爷怪罪,意欲即刻亲送周指挥回去,请兄长代为引见曹公,当面解说误会,可否?” “好啊!正该如此。”周双桥闻言大喜,谁特么愿意老打仗啊?尤其面对赵南离这种扎手的。 把周双桥稳住了,南离回到聚将的位置发放军令: “韩羽先行,见机行事。不求必成,但求稳妥。”韩羽胆大心细,按照他的谋画,南离觉得可以一试。 “大帅放心,末将领命!”韩羽抖擞精神,抱拳领命。 然后南离把衣襟一振,淡然一笑道: “传令下去,曹三公子暂且在这里待一待,本镇先随周指挥一同去见曹公。” “啊?!” 诸将闻言纷纷讶然! 第九十八章 瘸子 这日已是九月初二了,傍晚时分,天气已然甚为凉爽,曹勋却正在大帐中焦躁不已。 李俸刚刚逃回不久,只言周指挥、曹三将军都中了埋伏,道路遮断,自己连战连败,不得寸进,只好赶紧先赶回来报信求援。 曹勋这就要亲自点兵出营,又恐城中油头粉面的小世子看破虚实乘夜劫营,而黎州安抚使马京又不住劝阻自己不可轻出,当心有诈,但自家老三却还不知生死,怎不令人烦躁。 他哪知城中的媅媺正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正在诸将为了如何连夜发兵往援争执不休的时刻,帐外旗牌来报: “启禀大帅,周指挥派塘马来报,有紧急军情!” “啊?在哪里?”曹勋听得是周双桥的塘马,心中“咯噔”一下,只恐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觉既然能传出消息令他又燃起一丝期望。 “已候于帐外。” “速传!” “传建昌卫塘马!” 旗牌才喊过,只听一个生硬而又浓重显得有些怪异的川西口音扯嗓子叫道: “建昌卫,塘马,小旗,阿木阿布,报进!” 随着话音未落,一名盔歪甲斜的卫所小旗打扮的塘马,一瘸一拐的拐着一条腿进帐,把一面小旗拄地,单膝跪地手按胸口低头行礼: “参见,阿就,大帅!” 曹勋一看就知,这是周双桥部的塘马,只因他那里很有些建昌的当地土着族人,尤其擅长走山跑路,其中就有个挺有名的瘸子。 “有何军情,快禀,周指挥如何了?”其实曹勋真正关心的是自家老三,可周围诸将都在,一方镇帅总不能表现的太过自私不是。 这塘马黑黢黢的脸上满是汗泥,只双目黑幽幽的闪亮,就见他跪地吭哧瘪肚地禀报: “敌人,杀杀杀,这边来,这边来,阿就这边也来,李千户,败,跑了!”说着还往左上指指、往右上指指,又往后指指,最后突然往在旁也急着听信的李俸那边胡乱一指,矮小的李俸赶紧往人后一闪,生怕被他指着了。 帅案之后的曹勋闻得就是一皱眉,往李俸那边一看,“腾”一下火就起来了,但他还是稳住自己听塘马继续禀报。 这功夫这塘马把空着的一只手斜向上一指,把另手小旗倒转来,啪啪不停扎着自己的胸口: “敌人,噗噗噗!” 曹勋立时明白了,大骂道: “敌人从山上放箭?吗的,真的中了埋伏!”曹勋与帐中诸将都懂了。 “周指挥啊啊啊——杀杀杀,” “啊啊啊——杀杀杀!” “啊啊……” “怎么样了?”曹勋被这家伙急得不行。 “跑了!”这塘马小旗说着还一瞪眼。 “谁跑了?”曹勋都快被气死了。 “姓赵的,跑了!” “啊!怎么跑的?”曹勋闻言大喜,大喜之余竟还有些不敢相信。 “啊啊啊——杀杀杀!呼哈、呼哈!”这塘马摆出了一个标准的建昌卫藤牌兵斜上擎牌蹲踞的动作。 “擎牌攻山!周指挥好样的!”以曹勋为首的大家都懂了,周双桥的家丁对付一伙不知哪来的小毛孩子,还是可以信任的。 “攻山,大家一起,姓赵的,顶不得,逃了,周指挥,一直追!一直追!大帅……” “如何?”这下弄得曹勋又急起来。 “大帅放心!” “誓要生擒赵家娃子,献于大帅帐下!” 这建昌土着出身的塘马终于说出了一个整句,大家都明白这定是周双桥教的,曹勋则终于舒了口大气,再次坐稳摆出一军主帅的沉稳风度,意气风发之际,拍案大呼一声:“好!” “来呀,赏塘马!” 然后看也不看斜着一指就大骂起来: “吗个锤子的,把那临阵逃回的李俸给我绑了,待周指挥返回时处置!” 曹勋平日更像各方势力共拥的一位盟主,他早有整合之心,奈何各位勋镇自行其是,此时不杀鸡儆猴、树立权威更待何时。 “大帅,此事有诈,不可不察!末将返回之时,谷内杀声四起,后来渐渐沉寂,那谷内欢呼不似我军之声,末将不得周指挥将令,才自返回……” 李俸纳闷,自己在后窥探分明是被包圆了的意思,怎么周双桥这么能打?居然逆势翻盘了?想到这他就盯上了这不起眼的塘马小旗: “你这小卒,怎敢谎报军情?” “你,跑了!三虎爷……”被李俸一问这塘马小旗气得义愤填膺,竟毫不畏惧。 “是什么?说!”一听儿子的消息,这一下曹勋可急了。 “哼,大帅,他!阿就,临阵、脱逃!三虎爷伤了,躺着,能,不动!” “啊?!” “李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曹勋啪啪连拍帅案,厉声质问。 “这,这这……总镇,末将急着回来报信,后续……不知啊……” “此事如何,还要验证。且看后续战事如何进展,若得胜,周指挥必有后续捷报。”同样土司出身的马京却是曹勋所看不起的读过书的人,也是这帐中唯一例外的老成持重,他知周双桥是个好夸功的人。 这话音才落,帐外旗牌又急来禀报: “禀老爷,周指挥有信来报!” “传!” 这是一名气喘吁吁却衣装齐整的塘马,脸上一道子一道子都是打马飞奔带出的汗泥,进帐单膝跪地拱手成揖禀报: “启禀大帅,李千户败回,致曹二将军受伤,幸亏周指挥奋勇当先,率本所蛮兵家丁逆势攻山,赵南离抵敌不住败逃,周指挥与曹三将军都带着伤就追下去了,誓要生擒赵娃子,献于大帅帐下!” “好!我观双桥智勇足备,用兵有法,诚不欺也!” 曹勋兴高采烈,开始调度诸将回去点兵,预备率一支轻兵前往接应,还不忘赏赐了两拨塘马,令马京谨守大营,防备邛州城中有诈,更不忘令人拿了临阵脱逃的李俸下去听候发落。 这么忙乱着旗牌又来禀报: “禀老爷,周指挥又有信来报!” 大伙儿一看,不用说,这周双桥老毛病又犯了,从前小小功劳也要夸耀一番,这一番大破邛州兵,果然左一报右一报,报报不停。 “邛州那赵总镇敬畏周指挥神勇,与周指挥阵前乞和,情愿归顺,正亲随周指挥来向大帅自缚请罪!再有片刻就到了。奴才就是被派回先来报信的。” 这回来的可是周双桥家养的奴才,真正的亲随。 “太好了!此事为真?”曹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蹉跎日月之际,居然能白白得了已经恢复生产的邛州地境。 “小的岂敢日豁,便不说真假,老爷片刻就知。” 果然这时守营门的自家裨将也飞奔来禀报: “启禀老爷,周指挥已经到了营外,带同一众邛州降将,前来献功,三公子带伤,也被抬着随军返回,请老爷定夺。” “来呀,众将官,随本镇出营去相迎!”曹勋大喜过望,大呼小叫。 “总镇莫要急,且先问个详细。” 马京总是觉得有些不妥,还在相劝,可曹勋那顾得了他: “还不急,老子的龟儿都伤咯,到底怎么样子,一看便知端的。” 第九十九章 擒王 “看那边,来了,来了!” 寨门处曹勋骑着自己的铁骝战马,率一众部将于此相迎,暮色中一众诸人议论纷纷中,背着刚刚落日的余辉远远望去,一彪人马正趟起滚滚烟尘而来。 当先凤翅盔、锁子甲、骑青鬃大马的正是周双桥。 “这周双桥怎么空着手?他那从不离手的大刀呢?”马京看来看去觉得有些奇怪。 而对面的周双桥真的实在,这时都要到自家营寨一箭地了,终于再也憋不住问了一句: “赵镇帅,您说来见曹公,却把手下换了我家衣装作甚?” 南离却一声冷笑,变脸如变天: “这样才显得是一家人么,你喊曹勋过来罢!” 周双桥适才被重新绑起也没说什么,这时一听才终于暗道不妙,这赵南离当时说的千好百好,这时怎地一脸的杀气,掌中大枪也抄起来了,不对!他这是要行凶! 曹勋正抻着脖子找自己家三小子呢,就听周双桥突然叫了起来:“总镇快走,赵南离来了!” 曹勋听了这声嘶力竭的叫嚷一愣,这时才也看出不对来,眼见得周双桥被在旁的“护卫”一把就给揿伏在马鞍桥上,然后摘镫扯过旁边马上来死死按住,往旁边“随行护卫”的马鞍桥一搭,更露出了原是被绑缚成双手在前扶缰的架势。 再一看周双桥身后侧一匹白马突地蹚出冲前,直奔自己而来! 曹勋大惊——吗的真是赵南离! 不对呀,这赵南离怎么比早晨大了一圈,人也高马也大? 不对头,我赶紧跑! 等曹勋看明白了,赵南离已经人如虎、马如龙地率领一彪骑兵人马合一地扑了上来,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该干嘛。 曹勋才是赵南离的真正目标! 曹勋也不白给,自小弓马娴熟,膂力强劲,尤其擅射,这时圈转马来,一众亲信家丁左右一夹就向后往营中退去,就在马身兜转的功夫,曹勋摘弓在手,认扣搭弦,一个犀牛望月势,回身瞄向率一众轻骑直冲而来一马当先的赵南离。 南离见曹勋回身,就将身子往马背一伏,左臂一抬,缚在左臂的小圆牌就挡在了身前。又听得前方不远处,弓弦一响,还在担心座下马被射中,却突觉身子一晃,座下的“雪山”斜刺里向前加速猛地一窜,竟躲开了这一箭。 南离惊喜之下大呼一声:“雪山!好样的!” 原来曹勋引弓不发,见南离有备竟真个引弓射马,不想这马儿精明,一窜就躲开了他这一箭。 就这功夫,斜刺里一声分明特出的弓弦响,曹勋先是本能地一缩再向声响处觑看,却听“砰”一声肋下一痛,再被座下马一颠,疼痛难忍,忍痛间不待坐正,就被中了第二支箭的马儿颠落于地。 “啪嚓”一下摔了个就地滚西瓜,不等爬起,那个什么阿布阿木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扑就把曹勋壮大的身躯骑在胯下,武松打虎势掐脖子按头直把他的嘴杵进烂泥地里。 曹勋啃了一嘴烂泥却被铁钳大手按得结结实实,双手还在四下乱抓却再也挣蹦不起。 这时南离背后的“周双桥所部”早就两翼一分,在韩羽手下的探马引领下,兵分三路,分从大营正门、左右两翼还未封闭的缺口就突了进去——这是南离令崇义、铁胜二营换了被俘的周双桥所部衣装,扮作了对方的人马。 曹勋的中央大寨除了被调集起来的家丁精锐,营中其余兵将毫无防备,被崇义、铁胜二营一冲而溃,又乘机到处放火,已经沉黑的夜色中火光冲天。 于是邛州城闻风也动起来了,城门大开,一面红旗展起,冲出来大义营的人马,直破曹勋的左角小营盘。 三路合击之下,先是大营炸了营,接着左角小寨崩溃,最后右角小寨的兵将弃营而逃,黎、雅、天全六番的各路人马,有忠心护主的家丁护着自家老爷于乱军中狼狈逃窜,有不那么忠心平时受了欺凌的趁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到了天明时分,邛州城外本来还有规模的雅州兵大营,只剩了一片焦土狼藉。 这一回本来因着天全骑将李俸这个意料不到的变化令经验不多的南离有些踌躇,但很快就稳定下来,定下了毫不停歇、连夜突袭曹勋大寨的决心。 对南离此计策实施过程承上启下的主角则是韩羽。 他这也是一门天赋的技能,太平年月不曾离家时,他喜欢看戏也爱跟着学演戏,等到了颠沛流离逃难又从军后,这么地这技能就被埋藏起来了。 今日里算是启动了隐藏天赋,他在被俘获的周双桥亲随中一扫,就把那身形与自己差不多的阿布阿木给提溜出来了,然后跟他学了小半个时辰,换上对方的衣装,改了发式、涂黑面孔,就来曹勋的帅帐现学现卖了。 也仗着韩羽胆大心细,赌一个周双桥的本部熟悉这个阿布阿木的都在这里被俘了,然后南离为此加上了自己的谋画。 至于李俸临阵脱逃,本就心虚,又不知后续军情,自然被一起拐带了进去。 马京还是清醒一些,奈何曹勋粗疏又刚愎,岂能再听你们这些酸腐读书人的聒噪。 更重要的是南离在韩羽乔装诈营的基础上加了料,紧接韩羽之后就也是一名乔装的兄弟,扮作塘马来报周双桥得胜。 然后南离真的在周双桥的两名被俘的亲信随从面前与周双桥套近乎,以自己年幼称周为兄,大力请周双桥不计前嫌,向曹勋引见自己,周双桥半信半疑间,二人真的言笑晏晏如久别重逢,真就一起起行前往曹勋大营。 半途南离请周双桥派一人前往送信,请曹勋出营相见,这随从刚离去,这边左右就拥上,重新绑了周指挥。 这时南离依旧还是笑容满面,称只是为了防止与曹总镇见面时周指挥背后偷袭,这般忽悠傻子的话谁会信,可是周双桥仅剩的几名左右被张翦率人围起看得死死的,戏只是演给他派出去那名亲信的。 南离此计就叫做三人成虎,实际上也是源于后世的网络信息轰炸,也是从三十六计的无中生有化生而来。 对上曹勋的第一战所用计策主打就是一个信息淹没,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各路信息纷至沓来,,用自己这边一趟又一趟的真真假假,淹没可能被逃敌从战场带回的消息,使之来不及分辩真伪。 有人曾经与南离吹牛逼,声称能背诵孙子兵法的英文版本,后来被南离考问住了,结果就特么会头三句。 其实南离不曾专门读过古传兵法,不是穿越连《纪效》都不会去读。 他在院校时只读过一本《三十六计》,还是学院组织一场全体学员通读传统古兵法的活动,才自己挑的看来最薄最简单的一本。 后来南离为了参加书法比赛,要写一幅《三十六计》的长卷,又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才学会这么一本。 到部队后他被那位号称熟读三个版本的《孙子兵法》并且能背诵英文版的鄙视过,说三十六计太低档了,不是正经兵书,只是后人编的附会之言,可是南离如今也不会别的,还真就只能现学现卖了。 第一零零章 土崩 天明时分,原上川南分巡道驻劄衙署,如今的总兵衙门,南离向大喇喇座于公堂的曹勋恭谨地躬身拱手一礼: “曹公,晚辈有礼,辖下诸将多有得罪,还望曹公莫怪。” 曹勋理也不理,忍着肋下的箭伤疼痛只仰头望……房梁: “哼!” 南离也不觉尴尬,一摆手: “来呀,奉茶。” 有亲兵端了茶来,如今山间野茶树甚多,士卒们上山采果子挖野菜都会顺便采些茶来,南离的衙门也备得有茶了。 曹勋也不客气,捧粗瓷茶碗就喝。 不想第一口竟被烫得哇哇叫,只好又缓得片刻,先漱了漱口,“噗”地吐了,可口中还有泥沙没有吐净,他也不管,再饮一大口咕咚咽下,又把茶盏一举,牵动伤口疼痛也不能带在脸上。 有南离的亲兵上前接过,再给续上。 南离依旧执晚辈礼恭谨有加: “三公子受了些伤,如今已有营医救治过,只要将养时日便可痊愈,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曹勋忍住伤痛两手按膝,大马金刀地斜眼吊着南离问道: “你赵娃子弄这路假惺惺,若要我就此归顺于汝,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罢腾地起身叫道: “刀子斧钺,都来!” “别磨磨蹭蹭,也别学那些太监、相公、读书人的娘们唧唧,还要什么毒酒白绫子,给爷爷来个痛快的。” 曹勋个子比南离矮了半头,可是摘盔卸甲后依然显得非常壮实,在高大健朗的南离面前毫不畏惧,气势凛然。 南离却摇头笑笑,退后一步,依旧躬身成揖道: “曹公谬也,早闻曹公昔日落难于西营,刀斧加于颈而色不变,为晚辈之楷模,若南离以区区白刃相加,又焉得使曹公听命?” “我赵南离岂敢如此小视曹公。” “再说用此下乘手段,你我未免都落了一方镇臣的身份。” 曹勋一听,这赵南离虽说行事可恶,说话倒还中听,自己的一腔凛然大义的怒火居然被轻松化解,就哼了一声问道: “你待怎样?” 南离一看他不发飚了,就等这一刻,当即技能发动: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圣架播迁,行在远在湖广,两川有宗室监国主持大局,正合于恢剿平难之际宗室出藩靖难的规矩。” “蜀藩屏藩两川三百年,有惠与民,代代称贤。” 热情洋溢地说完这句话,南离觉得自己成长了,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居然没什么愧色。 “世子贤良,脱难于西营,播迁于邛州,值此国难之际,正当监国于蜀,便宜行事,呼应湖广圣上,代行专断之权,待两川恢复、道路相通,自然去监国号,奉当今永历万岁圣命行事。” “于当今圣上论亲论贵,富顺王之子都不当立为监国,不知曹公可有异议?” 曹勋一撇嘴,鄙夷地斥道: “你立?那你就立啊?看谁来奉你的号令,你还想挟天子令诸侯呢?谁不知你那点小九九?” 南离一笑: “曹公又错了,南离并无统两川军政之意,更无此能。” “两川之地,恢复之际,朝廷敕命不及之下,当有能者贤者居之。” “蜀藩当为蜀地民望,号召川蜀、理所当然。” “嘉定杨大帅,智勇足备,任贤任能,足当两川恢剿大任,诸路勋镇,尤其我西川诸镇,正当令行禁止,并力一向,万不该私相内斗。” “反戈内向,为天下痛!”说到这里,南离面对曹勋,躬身执礼,却似笑非笑还恶趣味地直视对方双眼观察对方表情,一副在问曹勋我说得对否的样子。 曹勋觉得很有道理,因为自己败了。 也觉得被赵南离一说似乎自己理亏了,理亏什么? 不是特么战败了我干嘛理亏? 但是他看不惯赵娃子乳臭未干却迈着方步摇头晃脑的样子,又不忿又无奈地嗤之以鼻道: “你特么赵南离挺酸啊,一个丘八充什么相公士子的。” “咳咳咳……”这一下可说中了南离的痛脚,令他很是尴尬地咳了几声。 “读书人就没有好东西,惯会使诈。”曹勋见南离尴尬,赶紧又补上一刀。 “曹公说我使诈?”南离依旧很谦虚的样子。 这一下曹勋可来劲了,吵吵嚷嚷地叫道: “你不是使诈是什么?若是正面交锋,你这些部将乳臭未干,你这一堆一块的乌合之众岂是我黎雅天全汉蛮精兵的对手。” “看来曹公不服?”南离说着自己都笑了。 被赵南离这么一笑曹勋更火了,拍桌子砸板凳地又发飚大骂起来: “不服!黄口小儿,你砍了我,本镇就是不服,最看不起你们这些鬼头鬼脑的东西。” 南离看着曹勋,微微一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道: “曹公回去整兵再战,若败,可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耳。 曹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去?你会放我走?” 南离点点头,见曹勋一脸的愕然,又摇头感叹道: “曹公真个不服,便杀了您又如何?” 杀了曹勋把黎雅天全一收确实省事,但毕竟自己心上人也得喊这位一声伯伯,他赵南离再狠也不能一杀了之,更何况他赵南离要的是人心归顺,而不是隐患潜伏的那种表面上的对于屠刀的那种顺从。 南离盘算得很清楚,黎雅天全尽都是边地,这边要对付北方达清,如果没有得力部属,靠自己去亲自掌控西南土司根本是鞭长莫及。 西南边地,虽然不如往昔成都富庶,但是兵员战马、铁矿草药,都是大头,尤其川边的土司兵走山擅战,南离是早有所闻。 因此南离又向曹勋笃定地道: “不仅放您走,您的手下兄弟全部放回。” “不打不骂,不搜荷包,受伤的兄弟要治伤,阵亡的兄弟要录名安葬,大家其实本是一家人。” “哦,只曹三公子有伤在身,怕受不得路途颠簸……”南离见曹勋不屑地撇嘴,知他以为自己要留质,就笑笑道: “留此养伤,还是随您归雅,全凭曹公做主,毕竟是您的亲子。” 这回曹勋才算信了一点,却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你,你,你娃儿,这是什么意思?” 南离却诚恳地说道: “曹公说晚辈的对,今日确是南离使诈,曹公难免不服,回去了歇息一番,整兵再战就是。” 第一零一章 瓦解 破敌功夫不止在战场上,如何瓦解敌军才是政治工作破敌的精髓。 放是真放,南离的俘虏政策按照后世红色人民军队的标准,一点也不带掺假的。 但是放走之前,工作还是要做的,这也是南离的本分。 张应兴搭台,南离唱戏,已经不是第一回,非常默契,驾轻就熟,新的总兵衙门口空场大,南离就在仪门的石阶上向集结起来的千余卫所农奴兵夫朗声宣讲: “各位哥老倌们!” “不日就放大家回去,我来看看一众兄弟伙!” “邛州的生产刚刚恢复一些,冬麦要明夏才能收,好歹也只能为大伙每人发十个饼子,作为回去路上的口粮。实在没法多了,平日野菜多些,给大伙发放的少加野菜,多掺粮食、麸子。” “没办法,如今咱邛州这里恢复生产、力行屯垦也才三个月不到,今年的收成太少了。若是大家伙明年再来,不止有粮,还能发上几两回家的路费,今年么,大家看看,我这衣服上还有补丁呢,凑合着过。” 说着南离向台下的几千人亮了亮白棉布战袍上手肘、下摆部位的补丁。 “说起衣装,我们兄弟伙更是一样的同袍兄弟,大家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式,当然就是同袍兄弟。” “古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今日正应其辞。” “即便有些发式、袍服不同的,那也是我们的边地的兄弟,大家自己愿意穿什么衣服,结什么发髻,只要你令行禁止,服从纪律,队伍上是不管你的。” “但是那些北来的达子、汉奸就不同咯,他们不止要抢我们的地,抢我们的粮,抢我们的婆娘,还要我们的子孙结他们的老鼠尾巴,穿他们的丑陋衣装。” “不从他们,就要杀头!所谓的留发不留头。” “川边的土兵兄弟伙晓得,中原,朝廷,官府,从来不要你们纳苏、聂苏,必得与我们穿汉人一式的衣装,还什么不穿就杀头,没这个说道!” “为啥子?” “因为他们丑人多作怪,自己丑不算,还要绑着我们一起丑,否则不就都知道他们的祖宗不过都是些丑怪的蛮子。” 下边“哄”地就笑了起来。 “他们自卑!他们狭隘!他们看不起自己,又嫉妒我们!” “粮,种出来我们要自己吃,婆娘,要留在家中带我们自家的娃儿,衣装、发髻,我们要留着百年之后去地下拜祖先!” “怎么办?” “大家不要内斗——兄弟相拼,白白牺牲,不值得!你们回去了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兄弟一场,把力气使到收复长安去,收复京师去,一起把达子、汉奸赶出中原!” “哥老倌们!是不是?” “是!”轰然一声,下面听讲的近千人倒有三四成群起响应,吼声四起! “要杀达子,不要内斗!”有刘斓儿带着南离的亲兵在旁适时地带头喊起号子,这一回,响应的越来越多,没几遍就已经吼成一片。 曹勋不在当场听讲,却缩在囚禁他的衙署里听得清清楚楚,探头向外望望,看押他的兵卒并不阻止,尽管在南离面前依旧嚣张不低头,但他悄悄挪到仪门后躲起来看着这当场的热烈气氛,突然有些恐惧: “这些往昔草芥一般的卫所奴才们,一个个鞭子不赶不动弹,怎么突然有了激昂的生气?这往后他们还能听自己的吗?不会是要造反?这赵娃子好生煽惑人心,比妲己还要可怕!” 曹昌虎耽于伤痛,不便行走,曹勋本来还想要不把昌虎留在这里养伤,但见了一同软禁的周双桥后,从他那里知了前因后果,以及赵娃子的种种诡诈,还有这时见到那可怕的用来蛊惑人心的种种手段,他就决心已定,抬也要把儿子抬回去,哪怕他赵娃子在半路再设伏害己,大不了爷俩死在一处。 他曹勋下了决心简单,南离这边却生出不满,陈登皞一听了消息就先蹦出来到衙门来找南离了: “不,我说镇帅,真放龟儿回去嗦?” 从嘉定州来后,南离再次申明不许属下再称大帅,上川南只能有杨帅爷一个大帅,大家有杨展部将李虹龙指点,内外都称镇帅、总镇而不称大帅,陈登皞是改的最慢的,但今日也改过来了。 南离这里宣讲过俘虏优待办法,才得空后,刚刚见到一直日夜苦苦等他回来的朱媅媺以及知州程羡良等人,正问起城里城外这连日来的战事情形,面对“噔噔噔”跑来宣泄不满的陈登皞,南离毫不犹豫: “放!” “一个不留?” “不留。” 气得陈登皞一跺脚: “哎呀!我的同袍兄弟们啊,兄弟伙不是白费了力气?”见南离冷着脸也不理他,只好又问: “人家不愿意走的咋办嗦?” “那就留下!”这回南离才算松了口。 这时在旁的张应兴没说什么,朱媅媺可不干了,掐着小腰如同一只好斗的小鸡般质问南离: “格老子,你要放了曹勋?” 不待南离应答,就爆竹般啪啪啪开骂: “个黑心肝老爹险些吓死老子噻,就这么轻轻巧巧白白放掉去嗦?” “你没见他当日在城下叫阵那个嚣张哦!还说要拿我去宗人府幽禁!麻麻滴!老子要弯腰求他,要打躬作揖,说尽了小话!我那死鬼的王爷老爹我都没这般恭敬过……” “他有了今日,不给老……子拿来报复一番,你就要放咯!?” 南离一听报复什么的,就拉长一张脸笃定地道: “放掉!这不算什么,曹勋怎么回事,已经碰过了,再想拿他,手到擒来,这个事我有底。”看看媅媺觉得不放心又补一句: “你不要胡闹。” 媅媺知道南离淡定地冷着脸就是打定了主意,这时候这犟牛再来十头牛也拉不回,就吁口气无奈地问道: “好咯好咯你有底,可那个富顺王之子咋子办噻?” “你说咋子办好?”这个事南离也不知怎办好,可不像那些卫所兵夫他晓得怎么摆布。 “把他留下!要归宗人府管制。”媅媺张牙舞爪地,分外张狂。 “这个事还是得与之商量,听凭自愿,人家府眷还在雅州呢。咱们不能反过来落个劫夺宗室的名声。” 一直在旁才听明白怎么回事的程羡良却颇感宽慰,直劲表达赞同: “甚好甚好,赵总镇心有朝廷,真国之纯臣,朝廷之栋梁……” 不过媅媺这么一说,南离也觉得有些道理,人家朱家的事该归宗人府管,宗人府在哪儿呢?湖广武冈离得远,这里的媅媺加蹇佬儿可是现成的。 尽管这样,南离还是犹豫,觉得这些宗室的破事真是麻烦,放回去虽不拿事,但曹勋就还有主心骨,可以在一众土司武勋间耀武扬威。 安抚了媅媺之后,南离只好亲往朱枰檙处问安相谈,不想人家朱枰檙不想走了,请曹勋把在大渡河所的家眷一起送到邛州来。 曹勋这时在南离的屋檐下,不答应也得答应,毕竟谁都看出来了,这邛州才更有前途。 这么一来往后曹勋失了宗室为帜,与南离再战也只是私斗,再没了任何大义名分。 可曹勋不在乎,他此刻一心想的是回去重整兵马,重振旗鼓,再以堂堂之阵,与赵南离决一雌雄,然后用刀指着跪伏于地的赵南离:本镇也饶汝一命! 这才是男儿所为。 宗室,去他娘滴,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再说了,这邛州俩呢,等到时候打服了赵南离,也再不听蜀藩那个娘们唧唧的小世子聒噪,都给我齐齐拉回雅州去,不,就在邛州坐殿监国,我曹某人效仿先祖,看谁顺眼我用谁,我还不回去了呢! 此时曹勋的心中只想的是如何洗雪这番挨了揍还被人羞的奇耻大辱,别的再什么也顾不上了! “老爷,滑竿!” 清晨的邛州城门外,一名亲随中军旗牌率同几名亲兵来迎候被放出来的曹勋。 “您甭骑马,我们抬您。” 因为有箭伤无法骑马才被扶上了滑竿,待得将要离开邛州城时,看着城门口乌压压一片跪伏于地不敢抬头的兵卒,曹勋终于把心放肚子里了: 兵还是兵,卫还是卫,老爷我毕竟还是老爷,回去收拾人马,再来与赵娃子决一雌雄! 他却不知,连那滑竿都是南离令人找来的。 曹勋此番发兵共出动点选兵马、亲丁近三千之众,另有卫所兵夫三千余,南离则以城内外不足四千之众的不及精训的生兵,连番伏击、突袭,两败来敌,还杀得曹勋父子都带了伤。 最后统计战果,雅州兵伤亡近千、又逃散千余、还有败后窜回雅州夹门关千余,其余多数则做了俘虏,而五六百无亲无故鳏寡孤独的卫所兵夫、还有二百多四处流窜从军的精壮,在南离宣讲下干脆就不走了,毕竟入赵四爷的伙,能先混一顿饱的。 因此这时曹勋带回的只有一千颇有余两千嫌不足,这时的他气鼓鼓倚坐在滑竿上,颤颤悠悠地抹了一把两腮的连鬓胡须,前后望望就剩这么些的残兵败将,雪山丛林映衬得心中既苍凉又豪迈: 胜败兵家常事,家丁还在就好,那些杂鱼,回去雅州一抓一把,再号召一番老家黎州、天全的土司,还用愁兵马? 赵娃子,等着你曹大叔! 艾欧比拜克! 第一零二章 送归 邛州到夹门关路程不到七十里,却尽是狭窄的山间道路,日出即行,蜿蜒曲折,黄昏才得望见关城旁边东夹山上的宝塔。 张应兴率兵,一路看守押送着一路还陪伴曹勋闲谈。 毕竟两人一般的官宦人家出身,张应兴在邛州快年把了,南离未到时就常与曹勋通好,因此一路直到了雅州境内,才目送曹勋离去。 这时曹勋竟觉得这个自己昔日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滇边小武官居然越来越顺眼,日后拿了邛州可以提拔一番。 而在最后率兵跟随又时不时登高远远观察着这一切的南离却向韩羽令道: “先不必回城,我们跟在曹勋后面,去一趟夹门关!” 夹门关,乃曹勋屡败陈登皞之地,是西川进出雅州的唯一通道,曾先后被陈登皞、余飞所据,最后洪雅土寇余飞为曹勋所败,如今才被曹勋占据,这也是南离不曾料到的一个意外。 当初他写信邀约曹勋、杨展,其时夹门关尚且路通,余飞虽与陈登皞战过,只是为了争夺夹门关地盘,但并不与南离为难。 其实南离初据邛州,双方位置切近,多曾书信往来,他也知邛雅商旅以此相通,他坐着收钱岂不是好。 谁知曹勋不管那个,接南离的好意来信居然就即刻出兵赶走了余飞,直抵邛州城下,余飞兵败后则窜回了洪雅飞仙关附近的花溪乡老巢。 向成功、余飞以及陈登皞,还有刘学贵、刘学荣兄弟等等,都是摇黄、西军乱蜀之际会同乡里起兵,有时抗西,有时抗清,有时称奉大明永历号令,一旦离了乡土有时又行摇黄之事。 这些家伙乱糟糟鱼龙混杂,向左迈一步也许就是义师,向右迈一步也许就成了摇黄,若是退了一步就成了被当地豪绅收买利用的民团。 因此南离很赞成杨展招抚向成功,还收了刘氏兄弟等作为部众,这样对这些人马也是有个约束。 但他不赞成杨展的后续做法——只是给授官职,画定汛地,依旧兵还是那些兵,将还是那些将,没有进行彻底的改造与管制。 南离知道这是平定西川乱局最快的做法,但是他不打算也这么办。 因此对于陈登皞的乡亲,张应兴的老队伍,加上自己宝和寨一手拉扯出来的队伍,都进行了精选混编,又反复向诸将宣讲:成大事者,必得依托五湖四海。 对于四方的土寇、顽匪、民团之流,既不能不加甄别的一体剿灭,也不能不加约束放任自流,这一伙一伙的就得区别对待,把事做得细了才行。 在邛州立住脚,开展抚民屯垦的同时,南离密切关注着当地的、周边的各种武装,而余飞作为最大的一股无主武装,南离一直与其保持联络沟通。 余飞,洪雅人,智勇过人,曾纠合家乡丁壮依托飞仙关之险,据险抗敌,直到西营北走也无法将飞仙关击破,后来他好死不死非得离开据险自守的老窝,号称勤王,就要出去闯一番天地,却被曹勋于夹门关一击而破。 到如今这时节余飞虽然窜回了老巢,但也算闯出了名号,王应熊、杨展等文武大员纷纷拉拢,如今也号称曾被督师王应熊授予大明朝的都督同知。 南离鬼着呢,不管传言真假,每去信必以都督称之,曹勋就不管那个,管你大明的大清的,在我地盘还不听话上去就干。 当初南离带兵才占了邛州不久,就先是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致意余飞,晓以大义,解说当前的西川时局,劝说其共同抗敌,余飞也回了信,言辞间挺客气,称总镇赵兄,说明双方并无仇怨,但也不提受抚听令之事。 于是南离孜孜不倦与其书来信往,双方虽未曾谋面,但称兄道弟、神交已久,而且虽然余飞不愿受制,却也因南离的开解,解脱了与陈登皞冲突的旧怨,并且愿意开放夹门关,并约束部属,不得骚扰过往行旅。 双方的关系本来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着,因为成都清兵的变化,南离顾着北头,却与余飞一起被曹勋弄了个冷不防,这时南离才算深深体会了什么叫做明末军阀们之间的恶意,什么叫做惟力是视,什么叫做目无纲纪,什么叫做全无信义,这就是。 不是哪个都如杨展一般还看重个忠义二字,还顾忌自己的脸面。 不过南离也知,若不是自己圆转回寰,只怕杨展看自己也如曹勋看陈登皞、余飞一般的。 到头来这番使计策突袭击败了曹勋,最终还把人都放了。 诸将虽然对南离的高策不明其意,好在南离并非毫无原则地一律放还,愿留的自然留下,而衣甲器械,对不住,除了留给这些雅州兵沿途为了防备虎狼自卫的一小部分腰刀长棍之外,弓弩、火器、盔甲,当时就连死人身上的都扒下来了,回头为自家同袍兄弟分派。 曹勋所部盔甲不多,卫所兵没盔没甲,都是笠帽加号衣。 武勋们各自的家丁,除了亲随近卫,以及汉兵一式的明盔罩甲,之外的其余士卒多是轻甲,连土司兵也不喜那种北军常见的重甲臂手,爱戴藤笠盔、着短绵甲,还有许多藤甲,因为重甲走山实在累赘。 曹勋所部火器也不多,且杂乱无章,多的是藤牌、梭镖、弓弩、长枪,还有些明显是土司兵爱用的方头砍刀、双手大剑等异形兵器。 张应兴真是会过日子,夜袭曹勋得胜后其余诸将追击,他则连夜张罗守城兵出来打扫战场,把残存的整个营盘都给拆个精光,连扎营的破烂木头都往回捡,至于发放给俘虏们的大饼,那都是曹勋营中缴获的大麦、小麦磨来做的。 张应兴打扫战场捡破烂不算,第二日天光刚放亮,程羡良带着蓝师爷,就招呼全城住户的老少爷们儿还有正在城中躲兵的几万男女老少,都出去捡破烂,这回可好,满城都是烂木头呀,曹勋这回来可做了一件好事,为满城的老百姓和店铺白白备了半个月的劈柴。 捡东西是捡东西,不能白捡,程知州还指挥着百姓赶紧挖坑埋葬战殁的兵士,此事甚合南离心意,这些常年在川边的士卒无辜,落得这般下场无非是跟错了人,不该被曝尸荒野。 第一零三章 夹门 所谓夹门关就是一水中流,两山夹岸如门。 战国时秦将司马错经营西南,自邛州凿山劈岩开通一条仅通车马的小径,到此有横亘山川之间一块与山一体的巨大山岩挡住去路,开山修路的百姓硬生生将这块山岩凿开把路修了过去,来这里打眼一看时如同山体被凿了一个大洞作为通路。 再于这座立于水边山侧如同被凿开一个大洞成为通路的巨大山岩处立关,最终形成一座两侧山若门扇,夹着山间一条唯一道路与一条并行河道,扼关则如关门的险要关口,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那个夹门。 夹门、火井二关,南离到了邛州后每日耳朵都灌满了,可谓久闻大名。 火井关他去看过后,神奇传说的源起被南离嗤之以鼻,那不就是天然气,可这个时代也只能烧水做饭而已。 因他初开牙镇,不愿与余飞、曹勋等起冲突,因此过去夹门关只是远远望过,见东夹山也就是观音山香岩寺的舍利宝塔即回,这一回缀在放回的曹勋残兵背后抵得更近些,隐蔽于山林中用心观察了小半个时辰,才率队回转。 往雅州去先走火井坝再过夹门关,火井关不如火井坝有名气,夹门镇也不如夹门关为世人所熟知,正好映照出这两处在兵要地志上的各自不同地位,也因此衬托出只是平地一处普通关口的火井关远非夹门关一般的险要。 因此这一回赶跑了曹勋后,以南离为首,邛州这里的文官武将就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夹门关。 不为别的,只为南离放归曹勋时真的应允待其重整兵马后,与之以堂堂之阵正面一决高下。 邛州到夹门关,需要自西门出,西行入山,沿山间道路再向西南行,路程中途不时与邛水交错,七十多里的路程须得三番五次的过河,全靠的是有太平年月民夫们跋山涉水精心修起的桥梁。 便以南离的眼光看来,也觉这些桥梁修建得甚是精整结实。 虽然被曹勋占据,其实夹门关本是在邛州境内,并非雅州属地,若想自家过安生日子不与曹勋连通,也不必集结重兵去夺险关,只需放火烧毁沿途几座桥梁就可。 但是南离想的可不是局促邛州一隅过个醉生梦死的日子就得,若想向北往成都发展,进而北上抗清,必得有一处可靠后方。 作为邛州的后方依托来说,一方面成都很多难民逃去雅州,如今虽有些回到邛州,但还是有许多被胁迫流离在雅州地境的。 另一方面南离发现一件要紧事,如今种子、耕牛都是难得之物,南离过去靠的是先向杨展借,又托陈登皞家乡的总岗山乡亲四处帮着搜罗,可是这边几趟商旅来回,就从雅州、天全、行司等地带回不少紧缺的物资,当然花费也是不菲。 而且商人们都非常笃定地禀报过南离,过了夹门关,夹关附近有铜矿,雅州境有铁矿,而且都是很浅很富的矿,只是雅州的官员们不论流官还是土官从不重视,开采得很乱。 从宝和寨出发前,南离就曾与欧阳直详细讨论过邛州的地利格局,最终的结论是,成都破败后,眉邛雅黎、天全六番可谓一局好棋,也可以没有眉州只有邛州,但不能没有黎、雅、天全,最好把四川行司也囊括在内。 这就好比蜀汉年间诸葛丞相北伐之前一定要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平定南中,耕牛战马,军资悉从所出,国以富饶,然后才治戎讲武,以俟大举,最终方可奖率三军,六出祁山,北定中原。 这是已定的大局方略,但是说到战场细处,只靠南离自己带俩幕僚就不行了。 夹门关下有夹关镇,是多年以来形成的。 对这里最熟悉的毫无疑问是陈登皞与余飞等人,南离回城后,即刻召集陈登皞、张应兴军议,然后比照着陈登皞的描述,张应兴辅以纠正,南离亲笔描绘了一幅夹门关周围地势图形。 等到完整全面地一看自己画出的图形,南离不由得皱眉自问:自古邛崃路一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道真的要与曹勋在夹门关正面搏战一回? 不只南离,就以大伙的眼光看,与曹勋一战,几乎八九成就在夹门,因此就着夹门的地势,南离召集一众文官武将,开始聚议分析敌我优劣,以及部队该如何整补、编训。 围着帅案的图形正商议着,熟悉邛雅地势的张应兴却问南离道: “大帅真的欲与曹勋正面对阵?” 南离沉吟着点头: “曹勋说了,要堂堂之阵正正之兵,呵呵,我不是也答应了么,约期而战,乃春秋诸侯古风,效先贤之举,岂不快哉?” 老实人张应兴听南离这么一说都直皱眉头,他是读过书的,但也没提起宋襄公的典故,还是认真地说道: “既然如此,从夹门关到火井坝可都是两山夹一线的山路,正面阵战哪里摆得开?” “关内那还算道路,据说出了关再过了雅州进山往寮人那边去,那路,传说中那叫五尺道,就这么宽,两马都不能并行。”陈登皞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比量着宽窄。 南离抱胛摸着没胡子的下巴又点头: “此言有理,过了火井坝真的是没有战场,那么你可知哪里摆的开?”南离也在琢磨这个事,山间道路自然还是设伏最好,但曹勋不会服气。 这功夫陈登皞一听南离的话就一拍这张图形来了一句: “只有夹门关外,夹门镇周围才摆得开。我与曹勋几番交战退来退去,退在这里又被余飞击败,才弃了关口而去。” “怎么不守关而战?”南离觉得奇怪,张应兴则对此表示理解,毕竟南离没往关卡外面去看。 “就一层的小关,做巡检收税的卡子容易,久守也不容易,而且曹勋从关南外边来,余飞又从关内这边来,夹门镇一丢,我们老老少少几万人都没处窝着,两面的夹山失去一个就完,尤其是关口相连的东夹山,既摆不开兵,又被居高临下,尤其是向着雅州方向。” 南离也发觉了,这夹门关说换主就换主,这阵子就非常频繁,不应该啊。 对着图形,南离比划着夹门镇周围: “虽然河流环绕,但是有桥,难得的是这里一片是少见的一马平川?莫非夹门关的战场该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周围的山势如何?” “镇子周围环绕有山丘,却都不高,上下轻易。” “好战场!”南离一声感叹,有些怀念带着等高线的万比地图的一目了然,再看看自己的水墨山水,关键之处压根不曾体现,只能在众人艳羡文武双全的崇拜目光中暗自把眼泪流进肚子里,后悔不如当初穿越前学个指挥专业,也省了去个预备役部队还被人鄙视。 夹门关的地势好比一个大口对着邛州,小口连山路去往雅州的喇叭口,夹关镇就在喇叭大口处的丘陵平坝,关城就在小口处的顶端。 夹关镇周围的平坝可谓好战场,只远远观望,也不曾亲自去走过看过,更没有带等高线的大比地图是看不明朗的。 “好战场是好战场,夹门关可不在我们手中?曹勋进退有托,出关可战,退兵可守。”张应兴提出了核心难题。 “可以在曹勋主力出关后想办法暗中夺下来。”对此南离非常笃定。 “您不是与曹勋约期会战了,还声称是堂堂之阵,这么不就背约了?”南离这么说了张应兴反倒开始钻牛角尖。 “呵呵,我这正是守约啦,夹门关前正是堂堂之阵正正之兵,但夹门关乃我邛州地境,正该我们守卫管辖,这可不曾与曹勋约定过啥子,何时收回派兵进驻那是我们自己的事。 “就是,我们严谨守约,又依足了规矩,大帅可谓颇慕古风。”张应兴闻言也嘿嘿一笑。 作者的话:夹门关作者没去过,属于勾逼二扯的,去过的读者轻拍。 第一零四章 武装 已经大大小小打过几仗了,南离在平日里军政事务之余就爱与大家商议如何练兵备战。 如今盔甲、器械越来越多,但都被南离收在仓库里,委吴元龙经管。 这时面临即将再来的战事,就不能再放仓库了,须得尽快将物资转化为战斗力。 吴元龙脑子挺活,而且懂算术,在这个年代是很少见的。 南离发现这一点后,决定把他放在身边——这是难得的人才啊。 说起来南离军中在日常琐碎军务上能帮他动点头脑的,除了谭绍扬、刘斓儿就是吴元龙了,刘斓儿在营带兵很得力抽不出身,因此谭、吴这二人一个经管粮秣饷银,一个经管军械。 慕天蚕虽不爱读书,但也爱动心思,只是他那小心思动的全都不在正地方。 南离盘算来去,发现手头已经不紧缺冲锋陷阵的了,而且吴元龙这个人打仗挺滑头。 别看他上回追击马宁时第一个冲阵,他那只是怕自己那三匹好马跑了。 南离经常与吴元龙聊起过去他跟随各路人马四处转战的经历,张翦又最爱掺乎这路话题,因为天南海北的显得他见识广、人头熟啊,什么李自成、张献忠,曹操、老回回、革里眼,他都熟,人家熟不熟他就不知道了。 但是往往聊着聊着,这俩人被南离循循善诱着嘴越说越大,再一争执起来面红耳赤的什么都说,就开始一一露怯,把长的短的就都卖出来了。 久而久之南离听着次数多就发觉了,吴元龙真的滑头,没有花红犒赏或是打粮抢掠啥地好事,他从不卖力。 因此南离打算把他带在身边,好好改造一番,用先进的思想将他封建腐朽落后愚昧的头壳武装起来。 眼前更需要武装头壳的还有跟着他的几千将士。 在南离的认识中,武装有两种,分别是物质上的与思想上的,思想上的甚至要更强大于物质上的。 因为其实现如今不论是南明的官军、摇黄贼还是西营、闯营,以至达清兵,在器械上大家有精良、粗陋之分,但在使用性能上并无什么大的分别,只要逐步恢复生产,自己的三营人马在装备上的劣势很快就会消失。 不消说改良火器,只要把常用器械精整起来,筋胶、硫硝、铜铁各物齐备,弓弩、火器越来越多,越来越合用,再把衣甲逐渐齐整,很快就会胜过任何敌手。 物质上的档次大家没有代差,无非是谁能更好地整合资源,想要形成超越时代的军备,在如今残破的西川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只有开发了思想上的武装,才是立竿见影地打造出谁也没有的克敌制胜之利器。 但是南离在这方面并没有把步子迈得太大,毕竟在这儿宣讲资本论共产党宣言属于无的放矢,并不适合如今的社会实际情形,更适应不了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就是把进化论讲多了你也会把很多精力用于应付各种好奇宝宝的提问,到那时节他赵南离每日欣欣然陶醉于作为先知的优越感有个屁用,绿旗兵来了能拜你做神仙? 因此南离决定利用间歇的几日一面整军备战一面把管队以上的将佐抽到一起来,做三日的课业讲授,他赵南离亲自充任先生——一名政工科班出身的预任指导员讲思想课是基本技能。 不过这却逆了媅媺的龙鳞,开课才半日,就见她披着一身冰纱道袍,摇着程羡良给画的油纸小扇,带着一名宫女两名太监晃晃悠悠寻来,在总兵衙门的东书房听了一会儿,课余小歇的时节就把南离唤来发难。 如今的媅媺世子的谱儿越摆越有样,当然这也是南离纵容的结果,此时的她发起无名火来已经不是周期不调加痛那么简单了: “麻麻滴小赵子你出征成都我担惊受怕,曹勋逼城我说尽小话才求得缓兵之机,你个王八蛋进了城不先来见我也就罢了,我巴巴地去见了你连句嘘寒问暖的热乎话都没,你说你这一个丘八,寻你说句话都没工夫,在这充什么私塾先生啊?” 南离的思想正活跃在他那回思各种法宝的世界里,怎样把统一战线、瓦解敌军、群众工作的三大法宝,结合当今时世的实际状况,变成易懂易学易会可操作的具体施政手段,因此对于媅媺的寻衅竟不曾听了入耳,只啊啊地有口无心应付着。 媅媺可不管那套,直接就开始指摘他的得意之技。 “你说说你讲滴啥子乱七八糟噻?” “头壳,头壳,头壳难道是家伙什?能拿来打仗吗?还要用头壳去杀败敌人,我看你是头壳坏掉!” 被这么抢白一番南离也不生气,毕竟媅媺在思想上也就后世一家庭妇女都不如的水平,在这些问题上当然不能与之一般见识,因此他只是笑眯眯地听着她宣泄。 南离对此很理解,如今不同于蜀王府被破后她家破人亡随波逐流的混日子,毕竟曹勋围城这些日子来也使得她压力很大,因为关键时刻南离不在,程羡良、张应兴还得要她来拿主意。 “你还笑!我问你嗦,慕老三派了人回来,还带了元大伯的信。” 对此南离则不紧不慢: “我看了,希望我们派兵迎他们一下,还有许多老弱家口,路上不要遭了匪患。这件事我会布置。”其实因为曹勋的事尚未有个了结,因此南离对于宝和寨及周围乡亲的搬迁并不着急。 媅媺对于南离的态度就很不满意: “看咯看咯,你娃想是没得想,元大伯来咯,我们要给个啥子官职,还有慕老三,那是忠心耿耿,千里勤王,该当褒奖。” “我也没说不褒奖。”说着话南离又笑了,席地阙随在南离身边,总是念叨自家兄弟,南离倒真的有些想念慕天蚕那时不时的一抽风。 “那他怎么还说你要害他,要穿他地小孩子,他才借着回去省亲溜回了宝和寨,他那是躲你去咯,你还不晓得。哎呀呀,你不要笑,我一看你笑就要气不打一处来。” “晓得,我怎么不晓得。”说起这事南离牙疼,本打算等他回来不动声色地给这货穿上半年的小鞋,却被媅媺说破了,于是岔开话头: “元伯正该做我们邛州的掌政务机宜,即便于朝中也该是给予一个侍郎或者御史的头衔。而且我们需要一名掌礼部户部事的,该当是礼部或者户部侍郎加佥都御史。” 说到这里南离微微弯腰拱手成揖,诡秘地笑着向媅媺问道: “要不就你来给封一个?” 媅媺一听这事就来劲,大大咧咧一挥手“啪”地一卷袖子: “封就封,慕老三回来正好令他动手刻印。”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只可意会,尽在不言地同时会心一笑。 第一零五章 胜兵 面对曹勋,真格要做堂堂之阵的准备的话,南离始终在问自己两桩事:开打之前怎么办?待得开打了怎么打? 此刻在南离心中翻翻覆覆的就是那么几句话: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力争主动,力避被动,争取外线的、主动的地位。 这是祖师爷的语录,讲的是开打之前得走位布势。 然后把心中所想讲出,大伙似懂非懂,还得张翦、吴元龙这样流寇出身并且到处转战,与杨嗣昌、傅宗龙、洪承畴等屡次运动作战的似乎理解了一些,但南离也知那只是流于表面,根本不解精神,也就是流寇主义,只好暂时先放下这难度较高的,然后又为大伙解释来去的是另两句话: 在什么地形打什么仗,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遇到什么样的敌人打什么仗。 这是据说武曲星君下凡为帅的老爷爷留下的遗训,与祖师爷语录一起被写进了军事辩证法教程的。 布局走位那是祖师爷的本事,光靠书本是学不来的,必得有敏锐的战场直觉,适时的、果断的、正确的决策。 这是南离自己要临场解决的,别看如今议论纷纷,真到了啃劲儿的时刻谁也帮不了他。 但是武曲星君遗训则是可操可作的应用手段,到了操作应用这个层面,就乱套了,各自的经验,各自的见解,各执一词,好似都挺明白,其实没多少靠谱的。 这个事涉及的就是专业专项的细分操作,比如束伍编成、比如器械排布、比如火器保养与携弹量、比如行军序列、比如动作协同…… 这帮家伙杀猪杀屁股的、小鸡不撒尿的,在南离看来就是没有一条正道,其实他自己也不专业,于是只好引导着大伙一样样的分析: 先说地形,夹门关内外,两山一水一条路。真若曹勋提兵再来,只怕真是要正面搏战。 在此作战的另一意义在于不可能再令他进入正恢复生产的邛州境,这一回把刚安些心的老百姓折腾的就够了,因之必然将之堵在夹门关内外的山区。 再说敌我,可谓各擅胜场。曹勋及听其调发的各路西南世家武勋,其人员、器械、行军打仗的套路介于明末官军、土匪、洞蛮土司之间,也既各取了所长,又既各耽于其短。 南离开镇建牙不到三个月,成军满打满算半年,能各擅胜场,具备整体强军的雏形,已经很不错了。 到这里,大伙儿要一起琢磨的就是怎么样能尽快提升部队的战斗力。 束伍编成这一块南离自从认真研读纪效后,很有心得,在宝和寨就定下了一个以哨队为基准的束伍之法。 如今部队一直是临战状态,很快大战又将迫在眉睫,束伍编成没有必要进行更动,南离与大家商议之下,须得尽快完善的是既有衣甲器械的如何更替,以最大化的发挥物资效用。 还有就是完善营这一阶层的组织体系,完善全军的粮秣配给方式,把有限的粮秣用到极限,还要减轻百姓的负担。 这里面争议最大的就是盔甲的发放整备。 战场缴获归公,这没的说。 若论起功劳等级,战场上先登、陷阵、斩将、搴旗都是大功,次一等的缴获马匹、盔甲则是与俘敌、杀敌并列的,缴获刀枪、器械、营帐都不在其列,可见南离所部对于盔甲、马匹的渴望。 一身好盔甲战阵之中不能称得无敌,也能平添陷阵的胆气与信心。 此番邛州城下大破曹勋,缴获明盔铁甲近三百套,南军的短绵甲、藤甲、藤笠近千,被全军上下一套不曾私藏地归公分派,无人敢于私藏半件,只因至今南离自己都没有一身正经的铠甲,每阵时一身清白战袍几近裸奔。 虽然造就了他白马白袍、子龙再世的威名,但南离与身边的近人都知这不是长久之计。 反观被俘获的曹勋等诸将,几乎人身一套精美的雕盔大铠,曹勋四面坐佛珍珠鲨鱼皮衬底八瓣荷叶铁笠盔、一身兽吞鱼鳞甲,周双桥宝顶凤翅盔加一身人文锁子甲,这是这些西南武勋世代家传的宝贝,顶盔掼甲肩扛踢庭兽往马上一坐,完全不同于寻常明军官将制式的明盔、罩甲带臂手。 不止战场上威风,这也是世代传武之身份的象征。 杨展在成都被西营俘获后也是因为一身好盔甲,得以夺刀水遁而逃得性命,南离初见他时,对其如今的战袍外穿半臂、内衬锁子甲的一身打扮甚是眼热,但他可不能如对蟾儿一般表现出来,这是两回事。 好盔甲,自己终会有的。 放归黎雅诸将时,个人物品一律归还,并非制式的个人盔甲南离特意命令归还,在他看来,你作为一员武将自己装备再好,领着一群叫花子也打不得胜仗,我赵南离可不在乎你们这些一件两件的私人物件。 但是这时的盔铠全面分派是要提升全军战斗力的,必须慎重。 经过大家伙商议,又经南离的解释说服,最终大家都一致同意南离的提议。 所有铁甲除了分派各营管哨以上将佐的,全归张应兴所部大义营分派。 这是一个最终令所有人都料到的结果——在大家看来,由卫所兵为基础组建的大义营无论兵力、战力都该是最弱的一营,这并不符合南离一直提倡的选锋精髓。 经过南离的解释,大家认可了:大义营两次守城,都很成功,可算全军最稳健的一营,后补的兵员以成都难民居多,张应兴把最强的兵员选在一司,铁甲专配这一司,作为全营的阵锋与底线。 崇义、铁胜二营,尤其铁胜营,多身强力壮、擅长穿林走山的总岗山本地人,披一身短棉甲,增强防护的同时压根不会影响其于山林中运动。 而且这一番的缴获短绵甲居大多数,再算上一些原有的库底子,每营差不多能分派两司,各自七成披甲。 把三营的刀枪、弓弩用优汰劣,农具尽量淘汰给百姓,日整备下来再一番操练时节,全军面貌焕然一新! 随后的几日里派往雅州的探子连日把消息传回,原来两家的临战准备也是大不相同,南离这边是在已有的基础上完善精整来迎接下一阶段的战事,尽量不征派不扰民。 曹勋那边则是鸡飞狗跳,两州两司的地面到处都在征兵拉夫,山间茶马古道上被征伐的兵夫络绎不绝。 其损耗极大的队伍也如同气吹的一般的再次膨胀浮肿起来,外在形态不仅更胜往昔,连造起的声势也更加骇人。 什么活捉赵娃子,邛州吃酒席;有提赵南离头颅来献者,官升三级,赏五千金;活抵者加总兵衔,赏万金。 南离听了消息哈哈大笑,没想到自己活的值一万两呢,不对啊,他们怎么不赏粮食?看来黎雅天全、四川行司果然是不缺粮。 南离记住过一句话,指挥打仗就是看对阵双方谁把弱点隐藏得更好,还有谁犯下的错误出的昏招更少而已。 不过研判各路消息后南离的信心反倒更足了。 因为南离已经摸清了曹勋的弱点,这个弱点外行看来反而很是唬人——就在于他那些不计其数、不花钱粮、随手可得的卫所兵夫,这些人越多,其实变数反而越大。 邛雅一线,山路一条,压根就没几块平坦地面,人多了根本摆不开,真的堂堂之阵正正之兵更投入不上去。 再说了,堂堂之阵? 呵呵,当我赵南离真是娃子呢,还要正面搏战,祖师爷早就拿宋襄公举了反例,怎么打你,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就冲你曹勋趁我出兵成都就来邛州打粮我怎么弄你都不为不义。 第一零六章 堂堂 夹门镇位于夹门关往邛州方向这边,对于雅州来说是关内,按照中原为中央的习惯说法,邛雅两州的人民都把夹门镇开始向内地的地境称作关内,出了关向雅州去就是关外。 依一些西南武勋的建议,曹勋据险自守,割据雅州,可谓无人能破,但曹勋毕竟是见过世面,岂能甘心蛰伏一隅?必得逞雄于关内方为当世豪杰。 邛州小小挫衄,算不得什么。 大家都知,这一回曹老爷是堂堂正正向赵娃子下了约期战书的,下书的正是上回逃跑回来须得戴罪图功的千户李俸,大家公推他去送信,只因都知曹大爷的信中言辞激烈,这厮若被赵娃子一怒斩了才好。 没想到几日后这李俸全须全尾地就回来了——据他说还被好好招待了一番,红光满面地回来的。 曹勋问起赵南离的详细情形,李俸禀报说赵娃子很认真地看了老爷的信,又召集手下诸将认认真真地商议一番,然后小赵老爷亲自提笔为老爷回信,那个昔日邛州守司如今的张应兴参将还把自己请去管待酒饭。 曹勋问起传言中陈登皞在赵南离军中的事,李俸禀报邛州的文武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连那个铁脚板都规矩了许多! 然后李俸就挨了曹勋一顿臭骂,滚回营中喂马去了。 其实李俸禀报时已经小心翼翼,尽管如此,奈何曹大叔一旦听得有部下说到赵娃子的好话就怒不可遏。 半月后的九月十八这日,入秋的天气已经很凉爽了。 来自两州两司的各路人马汇聚雅州,声威大震,在黎州指挥使、川北总兵曹勋主持下,众将官一起辞庙、又用用一头捕来的大雄鹿祭过大旗,饮过血酒,全军汉、蛮士卒近万,夫役倍之,于是号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沿着蜿蜒的山路,开赴夹门关。 因为行军长径被狭窄的山路拉长,前锋已经到了夹门关,后面的辎重、挑担的民夫还没启程呢。 雅州兵前锋抵达夹门,即刻出关占据夹关镇,当地百姓一看又要过兵的架势,再一听说是曹老爷的人马,即刻关门闭户四散上山——曹勋一遍一遍的过,这里的残存百姓都被祸害出了经验,锣声一响即刻携儿带女进山躲避。 没得半日,曹勋的人马已经将夹门镇占得满满当当,当日两万多人乱哄哄地住宿营炊,到次日一早前锋再向前出一看,赶紧回报正在关城上调度才堪堪抵达夹门关的全军后队的曹勋: “启禀老爷,前面出不去了,赵南离一夜之间建下一所营寨,满排路砦拒马,拦住了出路。” 这时一众黎州、天全的新锐当即怒了: 这赵娃子好生无礼!居然逼上门了! “大老爷,别等日子了,趁其新寨未成,出击!时日久了,赵娃子必然更加有备!” 虽说离战书约定之日还有一日呢,但曹勋抹一把满腮的虬髯,心道对这赵娃子可客气不得,回手从身后亲兵手中扯过一面令旗,呼地举起: “传令——响炮,发兵!” 这一回周双桥、次子昌兴都是二叠了,做为头阵头叠的是曹勋的长子曹昌祚,曹昌祚已经二十四了,正是英风少年,与南离可谓一时瑜亮,正堪敌手。 只可惜三子昌虎伤未痊愈,说啥不来了。 曹勋轻视南离年纪轻,但自己毕竟是战阵老手,用兵调度须得有法,因此将全军严格按照本朝经营大三才的操法调度: 中央大阵,火器在前,白兵在后,左右冲布置精锐家丁,天全、行司战骑为合后备队。 遇敌火器放打,然后白兵接战跳荡,左右冲精锐家丁侧翼邀击,寻机破阵,若敌坚守,待敌力乏,备队生力突出,一举破敌! 我曹家自太祖开国至此,乃是洪武年传下来的祖宗之法,看你赵南离如何应付。 果不其然,声势浩大的雅州军一出阵,对面尚未完成的邛州军营寨中也杀出一队人马,列出来的也是个火器在前、白兵在后,左右翼布冲角的三才阵,不过人数少得多,不及曹军三成。 两军对垒,一般的擂鼓、鸣喇叭,放火器,在硝烟中雅州军混乱起来,在后的白兵上前搏杀,曹勋于镇中最高的房屋顶上垒起的将台远远望着,有眼神好的四川行都司土司就禀告曹勋: “老爷,怎么旬日间赵娃子的白兵都有铁甲披挂啦?” “日娘嘞,休要多嘴!” 才骂过糟心事,又有旗牌前来禀报: “昌祚参戎率蛮丁自左翼冲阵,敌兵溃退!” 曹勋手打凉棚,向夹关镇西面一望,急忙令道: “速速传令昌祚,左翼傍河为阵,小心赵娃子由此反冲!” 这是曹勋多年的老经验,沿河布阵,一旦遭遇强力反冲击,无法转圜对敌,必然生乱。 可是再看得片刻,眼见得左右冲角逼上,邛州军开始后退,中央大阵跟着压上,已经在挑路砦、翻拒马、填壕沟,曹勋放心了: 这么好的机会,赵娃子都不会利用,可见不过如此…… 可赵娃子在哪儿呢?某要被他逃了才好,其寨中并无刁斗将台,对面只有几座山丘,赵娃子必然登高指挥,不知这这黄口的小龟儿子可晓得这个道理嗦? 同一时刻,夹关镇外的一处山丘上,正是邛州镇中军枢机所在。 尽管南离在这里把夹关镇尽收眼底,吴元龙还是爬上一棵大树,向杀声最激烈处观望。 张应兴的大义营换装后果然顶得,面对如潮的雅州兵搏战三合方才退入未完的营寨。 看得对面曹勋的兵马已经全部压上,南离传令: “摇蓝旗,弃头道寨!” 带着几名亲兵骑树杈上的吴元龙接过一面蓝色大旗,呼啦啦在空中摇动,不多久,曹勋的人马就已经突破鹿砦拒马,越壕而过,破开刚刚搭就连露水都没干的寨栅,一举突入了连夜辛苦设起的头道营寨。 南离周围的亲兵,还有几名将官看得有些紧张,虽说自家大帅沉稳,但雅州军来势如此凶猛,还是令大家有些意外。 第一零七章 二阵 第一阵雅州兵大胜,打破邛州兵头道营寨,士气如虹,直追下去,只二里许,就迎头撞上了二道营寨,还有在此已经列阵待敌的崇义营! 曹勋已经看不见战场情形,闻报后担心南离有诈,令全军暂歇待敌,自己亲自带人上前观阵。 上得高处观敌了阵一番,见对面邛州军坚守不动,但其气已老,自家的队伍军势严整,声威大振,当即传令,接敌破阵! 此番邛州兵多了一倍不止,但在曹勋全军展开压上的压力下依旧抵敌不住,退入这道更为坚固的营寨,依托寨栅,以弓箭、火器射打,阻击雅州军。 雅州军数倍于邛州军,以诸将家丁为锋,一拥而上,近战接敌,跳荡陷阵,邛州军的士卒似乎不怕火器轰鸣了,又很怕白兵近战,很快支撑不住,弃寨溃逃。 曹勋近处观瞧,见旗糜人乱,哼了一声: “赵娃子果然有诈,不过如此!” 说这句话时他已经放心了——伏兵已破。 此刻日已近午,曹勋视线被挡,不得掌握战场局面,只好率同亲卫入了被夺的营寨,令人寻木搭建将台、刁斗。 才入得寨,抚慰了血战半日的长子与天全、行司的土司,旗牌来报: “启禀大帅,前锋遇敌,赵娃子的队伍在第三道营寨据守!” “这龟儿子王八淡还整了第三道,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第四道!” 这时黎州安抚使马京提醒曹勋: “大帅莫急,此时须当持重,这山谷不够开阔,赵南离设寨皆于两山夹谷的咽喉要地,正是意欲耗尽我军的锐气。” 曹勋闻言抹了把虬髯,转转大眼珠子,一摆手传令: “令前锋收回,寨前据守,全军营炊造饭,填饱了肚子再去捉赵娃子!” 此令一传,全军欢声雷动,曹大帅英明,曹大帅威武! 战了半日,正是饥饿之时,曹大帅此令来得正是时候,三军雀跃士气高涨,就连沉稳的马京也是连连抚须点头。 曹勋传过令,就率诸将进入这刚夺下的营寨,一路行来,曹勋嗤道: “这营寨如此杂乱无章,可见这黄口小儿用兵并无章法。” 诸将看得确实,这营寨除了寨栅整齐,寨中甚为潦草,稀稀拉拉的帐篷也破旧不堪,可见邛州的日子确实穷,一边随曹勋查看,闻言齐齐称是。 “怎么这么多草铺,连这大帐篷也是?” “据说赵南离与兵休戚,同甘共苦,都是一起睡草铺的。” “嗯……” 曹勋摸着大胡子不由陷入深思,转眼见得士卒们到处翻检,翻检出不少破烂杂物,粮食也是不少,已有手快的士卒用原有的野战灶燎起炊烟,曹勋嗅嗅鼻子又骂: “这邛州也特娘滴不穷啊,竟有如许多的粮秣。这烧柴烟怎么这么大,味道如此难闻……这是什么味道?” 率军入营的周双桥过来禀报: “这些柴火着了雨,烧起来烟大。” 曹勋见得四面炊烟起,还是加着小心: “传下去,令全军谨守,不要走了水被赵娃子所乘!” 这话音还没落呢,旗牌又来禀报: “敌兵乘我军稍歇,又来营前骂阵!” 果然,外面传来齐唱的鼠来宝: “曹大娘——” “你扶着墙!哎嘿哎嘿咿儿哟,三寸金莲你上茅房!呀儿哟,你不敢出门,你不敢出房,窝在营寨里做娇娘!” 气得曹勋破口大骂: “草特娘滴这赵娃子打仗不成,骂人倒是在行,老子这回偏不吃你这套!” “传本镇令,前锋谨守,败敌不要追击,莫中了这脏口小儿的诱敌之计。” 诸将见大帅如此沉稳持重,齐齐打躬作揖,口称: “大帅英明!” 连马京都不由得捻须赞叹,颇为欣慰:曹帅吃过一堑,终是长了一智…… 不过这个英明二字刚落,就听营寨外面喊杀声四起,战况似乎突然激烈起来,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火流星!” “火箭!有火箭!” 曹勋一抬头,就见漫天的火流星一般,铺天盖地也不知多少,满天空都被划着一道道浓烟飞舞而来的火箭遮蔽。 营寨中全军慌乱起来,曹勋大怒: “怕个吊,乱射的火箭,能有什么准头!?” 火箭虽多,果然没有准头四散落地,兵将们才稍一安稳,纷纷持牌抵挡,有的四处躲藏,有胆色在组织兄弟们操弓箭上去还击。 正忙乎呢,突然又哄乱起来,曹勋更怒,就喝令长子昌祚带兵前去弹压,却突见乱起处浓烟大起,猛然间火光冲天,烈焰腾空,空中陡地炽烈起来! 没得片刻,随着山谷中自北向南风向的风势一紧,呼啦啦丈余高的火焰就在整个大营中蔓延开来,雅州全军陷入一片火海! 南离在山丘上望着火光四起的二道营寨,本有些紧张的心情略略放松: 好在秋日谷中的风向正好,曹勋所部不等察觉营帐、寨栅都被淋了火油,就被点起火来。 也亏得动员邛州百姓连日的辛劳,帮着修起了这三座营寨——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原动力。 还亏得虽然火药不足,四方百姓凑起木炭、硝石、硫磺,才使得他改进的一窝蜂得以应用。 这卡住通往邛州山谷道路必经之地的三道营寨,只有离南离这边最近的第三道营寨才是真的,其余全为诱敌! 这时吴元龙等诸将见山下营寨火势越来越猛,纷纷赞叹: 大帅简直如同诸葛亮一般,真是神机妙算! 南离闻言一笑,骂道: “你们这些瓜子,拍马屁还有些早,先看看夹门关的动静!” 一名方面赭颜、鼻挺口阔、浓眉凤目,操着川西口音的英武汉子向南离一拱手:“大帅过谦了,如今该当是大局已定。” “乱了乱了,后面乱了!” 先是又上了树的吴元龙指着夹门关方向大叫: “舍利塔上有红旗!” “散了,散花了,敌人溃散了,曹勋军!大帅,都在往山上乱跑!” 南离一听也激动起来,热血澎湃,顾不得吴元龙的胡言乱语,把战袍的下摆往腰间一掖,三下两下就上了吴元龙身旁的一根大树杈,被吴元龙援手拉上再登高一步,手打凉棚向前方观望片刻,吐一口气,沉稳地朗声向下令道: “传本镇的将令——全军出击!” 第一零八章 二擒 早就于第三道营寨中待战的大义、崇义二营生力之军,闻令而动,号炮响过,喇叭四起,几十面战鼓隆隆作响,声震数里。 鼓声传入被大火烧得狼奔豕突的雅州兵耳中,更加令人落胆,慌不择路间,有的向后逃去夹关镇方向,有的在大火中乱窜,还真是幸得这时邛州的两营人马杀了上来。 大义、崇义两营步卒,按照预前的调演,不再如一早抵敌曹军般大三才阵对敌,而是号炮响过,刷地变为一哨一阵,以哨为单位,组成类似小三才阵的小方阵快速突进,乘着火势,将逃出寨外的雅州兵又杀了回去。 这时许多雅州兵里上一回被俘后从邛州放回来的卫所兵夫们就不干了: “邛州的哥老倌儿,不要打了,我们投降,你们不宽待吗?” 这时候战得酣畅淋漓的张应兴才想起来,赶紧传令喊话受降! 于是全军左一趟右一趟再一喊话:“弃械投降,宽待俘虏!” “刷——”雅州兵中大把有上一番经验的人在阵中,把手中刀枪一扔,高举双手,招呼同伴: “这边这边,蹲下等着,等把那些亲丁龟儿子打完了烧光了好发大饼子。” “你个龟儿还不把扎枪扔掉!” 这一回也不用向里面攻打,被火势灼烧得无处躲避的士卒们纷纷主动出来投降,张应兴一看:恐怕不用打了…… 于是令手下战士们向纷纷出奔投降雅州兵高呼: “往河里跑,先去灭火!” 逃出来的雅州兵打滚的、会水不会水钻河的乱做一团,大义营不用干别的了,被降卒给耽在了这里。 乱兵中的曹勋在长子昌祚率一众亲信家丁的保护下,在烟火中东窜西窜,到处寻路、狼狈奔逃。 还是曹勋作为老将有经验,指引着他们年轻人往无烟处钻,三钻两转终于逃出了烈火的包围,可是两腮的虬髯竟被烧去了一半,剩下的也如同洋画中的西番鬼子一般打了卷。 此刻全军都已经炸了营,再也无法组织起有力的统一动作,万般无奈之下钻出烈火的曹家父子只好向后奔逃。 逃进原本被攻破的邛州军第一道营寨,不等拦住溃退的败兵,张翦率领崇义营就越过烧得正旺的二道营盘追杀上来,于是只好再向后逃,才退入夹关镇,惊魂未定的一万多人“呼啦”一下又乱了起来,原来邛水北岸的三座桥梁突然杀入一股伏兵,打头的正是老对头铁脚板! 曹勋当时就懵了:这特么也没有道路,邛崃山里怎么能藏了伏兵。 被烧得胡子眉毛都没了的马京劝曹勋: “大帅,出关!” “爹,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退出夹门!”被烟熏火燎满面黑灰的曹昌祚也劝。 曹勋眼看这上万人的队伍,转眼间星流云散,仰天长叹一声,抓一把胡子都没捏住,只好一拍大腿:“走!” 可到了关城一看,父子俩都傻眼了,这里乱哄哄地拥着上千人——走不了了! 关城上已经换了旗号,蟠龙捧日抱月,上书两个大字:铁胜! 曹勋再次仰天一叹,对曹昌祚喝道:“儿啊,你换了衣服,逃出去,回去好生孝敬你娘,也莫要再想着带兄弟来报仇了!” 言罢推开搀扶自己的曹昌祚,慷慨免胄唱道: “世间名将如美人,不使人间见白头!” “父亲!”曹昌祚跪地大恸,左右家丁看得不好,眼见老爷摘盔卸甲,赶紧上前把住他的两手,卸下了他的腰刀。 “拿了曹老爷的,赏二十个大饼!” “降者免死,弃械!” 就在四面纷起的起哄呼喝声中,卫所军卒屡屡行行将剩余兵器抛弃,纷纷投降之际,只听杀声渐息处传来朗声喝问: “曹公,此番可服么?” 曹勋怒睁双眼注目一看,硝烟飘过处,一众长枪阵中拥出一员骑将,白袍白马、倒提丈八点钢驼龙长枪,正是赵南离! 疲惫不堪又饥又渴的曹勋在曹昌祚搀扶下拄刀站起,戟指大骂: “我曹某人不服又怎样,来呀,来取某的大好头颅!” 南离一摆头,轻轻松松向周围亲兵令道:“上去,拿了!” 曹勋一声断喝: “拿就拿……且慢!赵南离,拿我便罢,须放吾儿出关!便由得你,我劝汝莫做赶尽杀绝之举,否则西川诸镇绝不饶你。” 不想南离真的应允: “可!曹小将军离去时,任何人不得拦阻。” “啊?你真的放了吾儿?”曹勋大感意外,赶尽杀绝不才是军阀的本分? “爹,我不走,死也侍奉您到最后!”曹昌祚却硬气起来,此子与曹勋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又是嫡出,在重视传家的西南武勋中可谓翘楚,正是曹勋的老年所望。 目睹此情此景,南离笑了,心中却别有一丝酸楚,叹道: “好个孝顺子弟,若不走也罢,你们爷俩就一起走一趟! “去哪里?” “你赵南离要待怎样?”曹昌祚大怒,就要做拼死一搏。 “既然不服,那就只好把二位押去嘉定州,请杨帅爷发落,我赵南离可不想落个戕害同僚、击杀勋镇的罪名。” 说到这里,南离陡然怒目: “但凭贵镇父子无端两犯邛州境,滋扰百姓,同室相残,岂能无罪?至于如何发落,还是请杨大帅给个说法!” 再喝一声: “拿了!”周遭早就摩拳擦掌预备好的亲兵挥舞长枪、搭钩一拥而上! 曹勋、曹昌祚两父子手中只有腰刀,被四面围上的长枪搭钩几下就扯翻在地,将之绳捆索绑。 早就看清形势的马京则并未反抗,而是以土司礼节单膝跪地,去胄后将腰间方头弯刀高举过头,示意投降。 日没之际,战场喧嚣终于渐渐平息,二道营寨的火势却仍在燃烧。 南离策马登高,远望关山,极目远处,层林尽染、秋色愈浓,晚霞之下本应色彩斑斓的秋实景致似乎被眼前尸横遍地的沙场所浸染,满目的血色苍凉! 大胜之下,二擒曹勋,三军欢呼,南离竟然毫无胜利的喜悦,只在心中沉重地默祷: 希望这是最后一场内斗…… 第一零九章 兵法 这一回为什么一直是吴元龙跟着南离传令而不是韩羽,因为韩羽、欧阳直都不在身边,早在十日之前,他们就被南离派去了飞仙关下的花溪乡,去寻余飞。 欧阳直奉南离的令与余飞密谈,为的是探听通夹门关关城的小路,不想余飞真的知道一条,就这个连陈登皞都不知道,只是有些绕远。 这是一条山里人踩出来的猎道,须得火井坝向北入山,翻过几道山梁,在夹门关北面的二龙山能寻到一条无人小径,可以直通夹门关关城所在的观音岩。 余飞闻得南离不仅日前大败曹勋,还要在夹门关与曹勋大义凛然地再决高下,再被欧阳直天花乱坠的描述一番,直惹得心驰神往,当即命令自家可靠兄弟把关守家,亲自带同二百号精锐弟兄赶赴邛州,愿助南离一臂之力。 南离一见余飞大喜过望,当即连夜商定,陈登皞率铁胜营先行赴二龙山潜伏,待得曹勋与南离即将正面交兵,得令后先行潜行接近夹关镇,以见夹关镇外火起为号,一举杀出。 而韩羽则带着余飞派来的识路的精干兄弟,又挑选自家精锐,合在一起不到三百人,却个个长枪短刀背负弓弩,沿小路潜入观音岩附近,也是以夹关镇外火起为号,自观音岩突袭夹关关城,得手后在香岩寺的舍利塔升起一面红旗,通报这边南离的主力。 南离这一番取胜,除了谋画智计、结好余飞,还有很重要的一则就是对部队战斗力的快速提升。 毕竟实力才是根基,智计取巧只能锦上添花,不是长久之计。 对于部队战斗力如何快速提升,南离抓紧办了两件事,一则是选用应用火器,二则是改进与束伍结合的战阵操法。 应用火器这一则南离盯上的是火箭。 南离对于现有的各种来路的火器认真地考察过一番,最后得出结论,除了吴元龙他们追击马宁那一回得来十几杆鸟铳、几门将军炮、一门轰夷小炮,几乎都不堪用。 这些堪用火器太少,形不成规模效应。 南离琢磨来去,令吴元龙、张应兴陪着自己来回查看邛州的库底子,最后看中一样东西——火箭。 这东西足够简单又实用,还先进。 为什么说它先进,因为三百年后的导弹火箭炮实质上还是这个原理,除了工程、工艺上的改进,原理上压根就没有什么改变。 最简便、快捷,适合山地背负机动的就是这物件——手操一窝蜂。 但是以南离的眼光看来,其用工质量、装药方式都需要改进,而且有很大的改进余地。 着手改进的重点一是射程,加大发射药量,二是箭头,既然多装药剂用于增加射程,不能再以箭镞靠密集乱射伤人,得改换战斗部,不会做炸药,但是可以引火啊! 于是有了用于阵后发射,高抛过顶,直入预埋了干禾草等引火之物,又用火油浇过营帐与木栅的二道营寨,一举引发了无法遏制的大火。 至于战阵操法是南离与诸将多番商议又实验后,选用了一种类似小三才阵的操法。 这种小三才阵是南离专门为山林地作战所演练,将一哨分作四队——火器弓弩一队,白兵三队。 列阵时一队火器或弓弩在前,三队白兵杀手在后,三队白兵左右两翼密集,中间一队与前面的弓弩都是疏开队形,为的火器射打后,三队白兵左右在前先接敌,中间一队透过弓弩后接敌。 到了邛州之后,部队吹气般地壮大,南离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手头根本没有几个可用称职的管哨、管队。 在宝和寨时队伍小,南离直接管着张翦他们几个管哨,甚至有的时候就是南离在手把手的教,三两个月里,原来那种学自纪效的小队作战为基准的战法很成功。 到了邛州就不行了,一则新任命的管哨、管队都没经历过正经的战阵教练,按纪效的标准,稍为要求高些的战术动作根本组织不起来; 二则兵员来源复杂,会几下武把操的与只会使锄头的都有,连基本的刺枪动作想统一教练都得花些功夫; 三则论起打仗张应兴有一套,陈登皞又有一套,张翦也有一套,大家若要统一行阵教练,没个俩仨月根本磨合不下来。 部队的战事又接连不断,怎么办,南离把大家往一起统合,发觉三才阵是多数人都见过的,哪怕没练过也与官军对阵过,而且更为易学易练。 因此南离干脆把每哨百十人的小方阵练成小三才阵,分作四个小队,每一名管队手下统带的战士只有弓弩或白兵一种,战术动作也是先学会简单的前后进退即可。 其实也就是把三才阵所谓的左右游骑、前出战锋、后续跳荡变作了简单的火器或弓弩一队疏开在中,左右两翼白兵稍密,圆牌一层在前,长枪四层在后,在弓弩之后又是一队疏开的枪牌白兵。 比如正面遇敌,弓弩射打,同时左右翼白兵前出,不给敌人上前的机会,然后视弓弩的杀伤效果,在后的白兵通过弓弩的疏开队形,跳荡突击! 如此,就形成了如今这种火器弓弩在前、四块小阵组成的百人小方阵,组合运用起来更加灵活,百人一哨里,战士只听金鼓号角,管哨、管队只需看旗指挥进退,也只为的简化指挥方式,更加好控制,也更加简便,易学易练,快速形成战斗力。 这一场好硬仗,南离所部真的是正面搏战! 南离行事谨慎缜密,先动员起百姓帮着修了三座营寨,最前面的一道营寨几乎是连夜修起来的,令得进据夹关镇的曹军竟然毫无察觉。 于夹门镇前立寨三座,待到两军交兵正面之战,一退夹关镇、再退头道营、三退二道营,最后抛下营寨,用改良过的火箭一举引燃埋藏了易燃物的二道营寨。 怎言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兵? 当时曹勋的兵将一进南离抛弃的营寨就闻得有什么味道,但是连曹勋本人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大头兵饿得嗷嗷直叫,当然顾不得别的。 至于夹门镇山中伏兵杀出,截断后路,同时韩羽率抄小路的少数精锐,夺了狭小的关城,那是早就布好的胜负手。 即便正面真个败了,又火攻不成,南离也要步步为营组织阻击曹勋,同时先夺夹关城再夺夹关镇,前后夹击,断其粮道,怎么着也要让你雅州大军有来无回。 结果竟然比南离的预想还要顺利,最终曹勋父子一举成擒,大军溃散。 第一一零章 发落 杨展接到费密自丹棱的飞报大喜: “我这义兄,自成都生死一别,数年不见,不想今日成都规复,我这义兄也离了雅州的那山沟沟。” 当即传令:出城十里,摆队相迎! 不过他心中也是在嘀咕:有塘报内情,曹大哥先是在邛州败给了赵南离,那赵南离又两番来书,欲求我从中为和事佬,与我这义兄讲和,这时这位大哥从丹棱来,莫不是赵南离败了? 想到这里心中既忧且喜:忧的是赵南离败了,可不要出事才好,否则我那女儿定然日日忧戚难休,更难嫁了。 喜的是设若无事,兵败而性命无忧,他赵南离无处存身,我杨展正好又收一员大将。 毕竟帐下诸将,在杨展眼中,可没一个比得上赵南离,无论人物还是才干,只是忠义一节还要考量,毕竟日久见人心。 这些时日故意把这事压下就怕的赵南离诚心不足——不临危机,怎见真心,又怎知恩义可贵。 可是待得见到曹勋一行,他看不明白了——我这义兄,两年不见,精神萎靡不说,怎么胡子还少了半边? 不披盔甲就罢了,蟒袍也破了,还似被火烧的一般? 不带兵改行当灶王爷啦? 这时曹勋也望见了杨展的出迎队伍,当即气又粗了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向押送的欧阳直、张应兴问道: “欧阳先生,张参将,义弟就在前面迎我,我老曹能自己走了吗?” 欧阳直、张应兴一对眼神,都点头向曹勋一揖恭敬地道: “曹帅请自便。” 就见曹勋把被握在护卫的邛州兵手里的马缰绳一夺,气哼哼甩开众人,看一眼杨展,也哼了一声,杨展远远就在马上叫一声: “兄长,别来无恙!” “呵呵,无恙吗?”曹勋苦笑一声,向杨展回了一揖,就再对其余旁人理都不理,打马气昂昂直入城去。 杨展一看不对头,令人赶紧跟上曹勋,这他倒不虞曹勋怎样,无非因邛州事自己不曾偏袒了他,而是帮了外人,令之生气,至于嘉定州他熟,进城去自己就该摸到府中去了,只是这邛州众人如许尴尬是怎么回事? “勋公望安!” 以欧阳直为首,邛州诸将向杨展见罢礼,杨展这才问起细情。 欧阳直这人很是鸡贼,一路上从言谈中他就看出曹氏父子虽然与自家大帅敌对,却都有着一腔武人的憨直,可不像自家那位,地煞数之外还要再加十八道弯肠子的笑面虎,然后说出啥话来你还得再琢磨一番。 因此这时他也不必多嘴,就请曹家昌祚大爷向杨展述说来由。 因邛州一行众人都在侧盯着他看热闹,曹昌祚也不好意思撒谎,把大略说了几句,啥时候说到关节处杨展皱眉看向欧阳直,欧阳直才打个躬唱喏: “实是如此,曹小将军说的不错。” 欧阳直这种场面应付话没说到第三遍呢,杨展就明白了: 感情这爷俩是被人家拿下了才给送到嘉定州来的,怪不得周围护卫的一个曹家人也没有,说是护送,合着是被看押过来的。 最终明了缘故的杨展大为讶异: “这赵南离,居然比我想的还要厉害!我这义兄虽然粗疏,也是老于沙场的悍将,怎在他手下被玩的团团转,看来我还是小视了这赵家娃子。” 不过对赵南离的这种做法杨展很是满意: “可见此子心中素知敬我,堪称可造之材。” 于是杨展这回就对欧阳直很客气,就在路边问道: “你家镇帅可曾还有何交托?” 欧阳直一看果然,镇帅早就料到了,于是依着南离的嘱托回话: “勋公英明,临行前我家镇帅确实有言嘱托——雅州之事,全凭大帅定夺。” “哦?”杨展就犯了嘀咕:雅州之事?曹家爷俩都被拿了,雅州定然一盘散沙,莫非赵南离有意吞并那些山沟沟? 欧阳直却又呈上一封书信:“赵镇帅这里有还有一书付与勋公亲启。” 杨展接了信,当着曹昌祚的面没开,先安抚了曹昌祚,令随身亲卫引去下马舒缓活动一番,他在这边则下得马来唤过欧阳直,又隔开众人才问欧阳直: “你家镇帅可曾有言,曹氏父子当如何发落?” 欧阳直把脑袋摇得如同一支拨浪鼓一般: “没没没,对此大帅一句话都没说,发落二字更不要提,只言以礼相待,直送往嘉定州帅爷府中,路上不可饿瘦了,也不可落了一根汗毛,否则拿吾们是问。至于勋公如何……这个……发落,还是啥子滴,吾们可不敢置喙。” “哦!” 杨展点点头,拂了一把颏下的微须,大家都是聪明人,他已经约略明白了赵南离的意思,回头先吩咐人带曹昌祚去往府中,寻曹勋一处安置了,这才拆开南离的书信。 欧阳直不若张应兴,他还带着使命呢,因此张应兴在马上与嘉定诸将抑制不住地吹嘘两败曹勋的胜迹,他则一直小心翼翼地面对杨展,偷眼窥觑着这位川西第一实力派人物的面部表情。 待见杨展读信后面色颇为轻松,闭目抚须稍稍沉思,还歪着头品味了一番,嘴角带了笑意,便不失时机地凑上前去,小声向杨展禀道: “勋公,若吾一个外人说来,我家镇帅的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您的法眼,若吾以一介乡人来说……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上下川南都没有这么般配的了,就是整个四川,吾一个外人,旁观者,都觉此事若差池个半分,都对不住天地二字。” 这么无耻地说着,欧阳直为了配合着语气而感慨地还不住点头,说到最后,见杨展依旧沉吟,又神神秘秘地为杨展指点张应兴那边背着马架子的一列驮马: “您看,这是给您备的礼物,虽说同上得战场,肩膀齐为弟兄,但您也看得出,我家镇帅愿为您执晚辈礼。这便不就是么,这里还有专为夫人与蟾儿小姐备下的礼物。” 杨展闻言摆摆手:“礼物就罢了,不瞒睿年你,这个事情……还要从长计议……” 令欧阳直愕然的是,杨展言语间竟似有难言之隐。 第一一一章 义气 曹勋令吴养瑚接待费密引来的欧阳直、张应兴一行,自己赶紧赶回府中去,很多细情还是得由当事人的说法来验证。 曹勋在川北为将多年,志同道合者三人——川北参将曹勋、百丈关参将杨展、陕西道标参将赵荣贵。 三人八拜为交,义结金兰,誓言共灭国贼,乃当时的一段传奇佳话。 如今传闻赵荣贵降了达子,只有曹勋依旧堪称得与自己刎颈之交。 回到府中一进门长子璟新迎上来禀道: “曹家伯伯在父亲书房用茶点,已经吩咐了厨房备酒饭。” “你亲自去厨房,令他们弄好点,也算是我为义兄接风,哦,昌祚你那边要管待好,我与你曹家伯伯有话要谈。” 璟新是杨展长子,崇祯十五年的武举,颇有杨展少年时的风采,自小一直随杨展在军中,如今已经非常得力,或代杨展带兵出征,或在家中留守,全无纨绔之行,已堪为杨展之副。 这时得了杨展的令却不离去,反跟在杨展身后问道: “那个赵南离真的如此勇猛?令曹伯父子两败于邛?” “勇猛么,只是传言,会用兵法,倒是真的。” “呵!呵呵……”璟新哂笑。 “怎么?不服,你要去试试?”杨展皱眉,严厉地横了璟新一眼。 “孩儿未曾……”璟新赶紧低头。 “去去……下月他来你就见到了,可以比校一番。”杨展语气缓和下来,也觉自家老大比赵南离不差啥,唉,只可惜了曾英。 不过转头杨展又想起一件事来,叫住了杨璟新: “对了,让你去查问的,你那里万年寺有一个叫同悲的和尚,你查到了吗?” 杨展克复嘉定全州后,招抚流民,储粮整兵,储粮的一个要地就是峨眉山万年寺一带。 这里距嘉定州城不到只有七十余里,一日的行程,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又因往昔繁盛时多有道路,寺庙多有房屋,这时就成了难民流散聚集之处。 于是杨展将这里选为储粮的要地。 峨眉万年是由杨璟新亲自带着本部守卫,如果不是对外征讨,或者杨展有事要办,轻易不离汛地。 这时被杨展问起,杨璟新禀道: “月前接父亲书信,回头就找到了,正打算这趟回州当面向您详述,您一直忙着不曾问起,孩儿都快忘记了。不过,您找那个和尚干嘛?就为赵南离那点事?” “唉,还能为了何事……你说说什么情形。” “那和尚法号同悲,是半年前跟着顺、潼二府难民,从潼川州蓬溪县西明山普照寺而来,万年寺住持同心,是他的师兄。” “据其自诉:去岁十月,普照寺被摇黄贼占据,匪徒作恶食人为患,是流落川北山中的一个汉子杀了贼人,救下仅剩的他们师徒二僧。” “嗯,那就是了。” “对了,据赵南离说他去营救世子,也是受了和尚的指引。” “孩儿问到的就是是这样,和尚说起是用了几句隐语,指点赵氏扶保大明朱氏江山,那隐语还挺晦涩的……什么山河安危所系,务必珍重之类的。” 杨展不耐烦了,摆摆手:“好了,那就是了,禅宗的不都是这样子,就爱打哑谜,还是吴先生透彻。” “父亲说的是!” 这时二堂书房传出一声叫嚷:“杨老三呢?也躲你大哥呢?” “好了好了,你快去!”杨展赶紧打发了璟新,回身撩衣襟往传来叫嚷的二堂奔去。 这边杨展进了书房,曹勋一见他到来,就再撑不住了,哭哭咧咧地就骂上了: “嗨呀,兄弟呀,我特娘滴丢了老大的人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子给耍弄了……兵败不说,还要送到你这里来现我的眼。” “兄长莫急,慢慢说,慢慢说……” 曹勋这才拍桌子砸板凳地把来缘情由、两番被败的战况与杨展一番倾吐,杨展一边听来一边问询,到最后叹一声: “兄长啊,我要劝你一句。” “你不去发兵为我报仇,劝我什么?”曹勋闻得一个劝字先就很不满意。 “方今国难当头,崇祯圣上大行,弘光圣上蒙尘,隆武圣上殉国,我辈勋臣,罪衍深重,正该以死报国,不可私相攻杀。” “兄长回去当以国事为重,勿要意气相争,徒伤士卒之力。” 曹勋一听直蹦高: “回去?我还回去?我怎么回去?我有脸回去?”说着还把自己没了胡须的半边油光脸拍的啪啪作响。 杨展对这位也很是无奈: “那就在此盘恒些时日,你我兄弟戎马倥偬,常年难得一见,就不急回去,不过那赵南离无意雅州,兄长回去时也须放心,雅州之事自然还是兄长做主。” “我这老脸被丢尽了……还有脸回去?项羽当年乌江自刎……” “行了啊兄长,赵南离也不是外人,什么有脸没脸的。” 这个话音粗疏的曹勋就没听出什么特别,还以为赵南离与杨展也如寻常攀交情般败了把子认了干亲?也就没往心里去。 但被杨展这么一说,只顾着惦记家中因自己久不归去不要乱了才好,就问杨展: “那我回去?” “自然回去,兄长此归,安心厉兵秣马,督师、总督、抚院诸公即将齐集嘉定,会商北伐恢剿方略,那时还要兄长一起出力。” 这么一说曹勋又怒起来,啪地一拍桌案,跋扈劲就又上来了: “那几个狗官,只会呜哇呜哇地乱叫,能有个屁的方略,还不是要老子们一刀一枪地去前面厮杀。” 对此杨展也点头微笑,抚须间很是自得: “那是自然,但朝廷大义名分所在,不可轻忽。” “哎,还大义名分,那个油头粉面的,蜀藩的小子,我看着就特么有气。” “你见了蜀藩世子?” 一说这曹勋就没了烦恼: “哈哈,被我在城下吓得哆哆嗦嗦……”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何必惊扰宗室?那富顺王之子何在?” “他愿留邛州,留就留他的,老子还省了大米。” “嗯,既然蜀藩世子、富顺王之子都在邛州……”说到这里杨展沉吟片刻,才道:“呵呵,也好,朱荣藩的令可暂放一放,待朝廷三公到此会商时再议。” 因为南离来信还说及此事,言及邛州地狭民瘠,生产尚未恢复半数,宗室于邛州同甘共苦、供奉惟艰,实在于心难安,可否请往嘉定州奉养。 对此杨展很是得意,嘉定已现太平景象不说,赵南离也并无拥戴宗藩自行其是的心思,其心可嘉。 但是么……宗室还是先放在邛州的好,待要用时招呼一声赵南离就好了,否则日请安月问安,老子甭干别的了。 第一一二章 门路 嘉定州城北锦江之滨的的凌云驿被整修过,秋水斜阳,白墙灰瓦,有些旧日太平年景的气象。 此间馆驿本是水驿,目今因其完整,被整修起来供过往文武官员及眷属临时歇脚。 这日傍晚,馆驿中一所上房的轩敞处,两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正倚栏而坐。 锦江涛声,清风徐来,有老酒花生在前,颇具闲适之意。 这二人正是到此歇宿的欧阳直与一路陪同的费密,此时商议的正是一件惊天的大事! 怎不是大事,在欧阳直看来,如今自家大帅的婚事就是最大的事,所有人都有老婆,就他没,若不赶紧了,早晚世子那边要弄出事来。 欧阳直乖觉,见南离不愿为此分神,他就向南离提出,该当向杨家提亲。 可是南离谨慎:这么唐突万一被人家拒绝了怎么办?后话可就没法提了,而且一旦尴尬起来很多事就变味了,甚至会影响他经略西川的布局。 因此需要先行把这个事趟一条路出来,把路趟好了他好正式登门提亲,若路不通也及早发现,容易变通,不至影响其他。 于是镇帅把这个事如何趟路扔给了自己。 欧阳直这一回来嘉定州,押送曹勋本不须他来,张应兴足够了,他就是借这机会以送曹勋为名,来嘉定州打探消息找路子,可说是给赵南离打前站的。 但是与杨展城外一番试探,欧阳直觉得杨展似乎在吊自己的胃口。 这位杨帅爷可是当场真真儿地看科了南离的那番火热,难道自家镇帅热情过火,弄巧成拙,被人拿捏了? 因此这时欧阳直只好向费密问路: “贤弟你说说,这件事可还有什么路子?” “兄长说寻华阳伯身边熟识的武官打探,此法不可,没用——那些老粗,妻妾都是抢的,能懂个屁的男婚女嫁!”说到这里,文质彬彬的费密忍不住带了粗口。 “至于寻徐忠道,走青馥夫人的门路,那也不成,你们与小徐将军又不熟。” 费密所言小徐将军徐忠道乃副将徐上朝之子,杨展之婿,江氏夫人所生庶出长女杨青馥的夫婿,为与副将徐上朝区别,都称小徐将军。 一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欧阳直就有些犯愁,见此情景费密稍稍思索又慢悠悠地说道: “我说啊,夫人那边才是最管用的路子,蟾儿小姐的事,都是她亲娘做主。” 闻得此言,欧阳直刚刚舒展眉头,就见费密又一副便秘的纠结样子问欧阳直: “不过赵公子也真是妙人儿,一州总镇要什么样的女子没得,偏偏看上了这个川西最难嫁的……” 吓得欧阳直赶紧做个嘘的手势:“噤声,吾的贤弟!” 待左右看看才想起这是嘉定州的馆驿而不是邛州官衙这才“嘿”地一声两手一摊坐倒,将手臂向脑后一枕,懒洋洋地问费密: “你倒说说如何难嫁?” 费密见他神经兮兮的模样也不以为意,只笑笑道: “蟾儿小姐委实知书达礼,善解人意,且才情过人,赵总镇英风俊朗,两人可谓绝配,我说的难处是那个姑娘的妈可不好打交道。” 欧阳直一听也点头: “贤弟你先莫急着说来,先说杨左督,你觉杨帅爷会应允这门婚事?” “左督那里不成问题,杨帅爷的长婿小徐将军就是军中将领、武举出身,论人才、论本事,就是论长相俊俏,赵镇帅俱胜之远矣。” “杨帅爷于赵镇帅也很是看重,从二人忘年换艺就看得出来,据说杨帅爷除了陕南的赵荣贵,就不曾与人换艺,说到蟾儿小姐,这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没个不允。只是恐怕呀……” 说到这里费密卖个关子,见欧阳直不为所动,诧异道: “你知杨大帅做不了主?” 欧阳直向口中扔一颗青神铁蚕豆,叹息道: “日里吾就看出来得,这时被你一说,正是这般。既然如此,那么你再说说陈氏夫人。” “陈氏夫人为人善良、节俭,持家有道,可谓左督的贤内助,奈何在蟾儿小姐的婚事上钻了死胡同。” “此言怎讲?” “陈氏夫人有一定之规,为蟾儿小姐定下了三不嫁。” “哪三不嫁?” “其一绝不可嫁与纨绔子弟,其二不嫁粗鲁武夫,其三不必王公贵胄,但必得清白人家,至于什么续弦、侧室,想都不要想,别看蟾儿小姐都十九了。” 听到这里欧阳直没来由地心中一慌,觉得这事怕不好办。 费密还在讲述: “这数年来,随着战事,杨大帅时常移镇。蟾儿小姐跟着搬一回家,陈氏夫人就要为宝贝女儿相看几个当地知名的青年才俊、绅矜士子。” “到头来呢,相了一个,不中,再相一个,又不中,十几二十个都不中,连帅爷都灰心咯,这个事体上他又做不得夫人的主,看看……就是这般,懂起了么?” “懂得起懂得起……” 除了一件事在欧阳直心中是个疙瘩,其实费密说的这些,在他看来还真不是个事儿,咱家镇帅,真的拿得出手,因此他先抛却那莫名的烦恼,一样一样的分析: “纨绔子弟,镇帅肯定不是的。” “粗鲁武夫,镇帅也不是的。” “嗯嗯!”被欧阳直一说,费密紧跟着点头。 “清白人家,这个木得问题,赵镇帅祖上是为三国年间顺平侯赵云,初唐以后的陇西赵氏,乃诗书传家,乱世年间,镇帅才弃文从戎……” 其实南离的出身与他讲的不多,但是被他这么一串起来,非常合理。 费密也连连点头: “如此说来,都不是事体。” 俩人一起端起小酒碗,各自喝了一口琥珀色的黄酒,费密清闲适意,欧阳直吞了酒闭目品味一番,才吐口气问费密: “那么贤弟可知,嘉定州官绅,哪个与陈氏夫人过得话?” “各府的女眷,是有些来往滴,但我也不详细,武将么,都是那么回子事,陈氏夫人还是爱与文人打交道,来往办事,还是吴养瑚最得夫人之意。” 欧阳直稍这么一盘算就有了主意,吴养瑚他就识得,还曾多有事务往来,当初的耕牛、种子都是人家带着自家办理的,一数起来这还真是最好打通关的一条路: “贤弟,我来做东,宴请吴先生如何?” 费密一笑摆手: “啊哟,还要什么宴请,小弟与吴家算得世交,引领兄长你去登门拜访,他是要宴请于你滴。” 欧阳直当即举起酒碗向费密致意: “如此,全仗贤弟安排。” 第一一三章 乩语 次日傍晚,邛州城内的一所寻常小宅院,费密引着欧阳直一起,带着一名挑着担子的伴当,叩门问讯。 一名仆人出来应门,通报后,吴养瑚满面春风地出门相迎。 论官职,吴养瑚是白身,费密如今还混了个丹棱县令,虽然只是杨朗报司后自行委任尚未经部认,那也是个官,可是吴养瑚这样的幕客在杨展这里却是离不得的要紧人物。 出纳钱粮、经管账目,尤其是武将最为头疼的与朝廷、督抚等的公文往来,这都是军中最为机要的事务,况且在力行抚民屯垦的杨展这里,筹画钱粮、种子是头等的大事,因此如今的嘉眉二州,即便是委派了知州,其地位也不如华阳伯的亲信幕客。 军阀就是军阀,别看吴养瑚的小宅院不起眼,应门的仆人精壮强悍,一看就是有杨展委派的亲信家丁便装守卫的。 “晚辈兄弟拜见吴公,实在是叨扰了。” “哎呀呀,二位才子莅庭,吴门蓬荜生辉,何谈叨扰,快请,快请。存一你来往眉州嘉定,从来不曾登吴某的门,今日正是夜来秋风吹金实,晨起喜鹊闹东枝,果然你存一来了。” “吴公客套了,直来往嘉眉,都是干办军务,我家那位镇帅,何敢与他耽搁,今日直才得暇来拜望吴公,已经来得晚了,公,勿怪。” “存一啊存一,太见外了。” 进了吴养瑚的家门,欧阳直暗中打量一番,这是一所西南城中常见的白墙灰瓦、四合天井、前后两进的小院子,庭院不大,陈设很是雅致,欧阳直与费密被让到对着天井的正厅待茶。 欧阳直还在客套,费密可不客气,四面游走,看花揽树,赏花玩古,显是于此十分熟悉。 “实不相瞒吴公,若非家中镇帅许可,公乃帅府深幕重客,直今日也不敢上门骚扰,这不,小弟还领镇帅之命,呈送与吾兄的一点心意。” “这……,你这……太见外了!” “也没得什么,我家镇帅年纪轻,不太通事故,邛州又穷陋,再说如今金银算不得什么,因此只备得几件珍珠玛瑙,送与尊夫人,做几件日常头面。” “啊?这还穷陋!?” “其余都是些邛、雅土产,紫米、红菰、山珍诸物,日常的吃食,算不得什么!” 吴养瑚可知道,如今的西川,最值钱的不是金银珠宝,是吃食,而且居然是太平年景都难得一见的山珍诸物,拿出来待客,那是倍有面子。 “有些物件大,这一回就没带在身边,车子就在后门,吾兄遣个仆役帮忙搬动一下。” “木材是山里的紫檀,这位手艺人,真的是邛雅都有名的木雕师傅,这几件先与吴年兄试用,不拘合意不合意地,家中还要置办什么,说个样子,就令陈师傅做来。” “哎呀呀,存一贤弟,如何这般麻烦,令我该当如何是好……” 欧阳直也是动了心思,他知即便拿出些金银,人家不定看不上眼不说,自家真的穷得也没啥金银,因此只凑了几件珠宝,加上些稀罕用物,才来登门,而且他还有一一件厚礼。 吴养瑚被费密、欧阳直登门,见了礼物,很是开心,早就令下人备肉杀鸡沽酒,欧阳直与费密逊谢了,三人入席,先是花生蚕豆黄酒,边饮边谈。 这时欧阳直才拿出了备好的那件厚礼: “直还有一桩功劳,要送与吴兄。” “啊?何样的功劳?”吴养瑚也奇怪,他们这些人也不能上阵打杀,能有什么功劳? “吾们于邛州,把这个宝贝爱物,栽种成功,并且收获成熟了!” “此为何物?” “白——薯!” “这里几个,烤来吃,烤来吃,加些咸盐、辣末,下酒得很……” “巴适,果真巴适……” “此物最好栽种,我把此物的秧苗、种栽,留得一批,回头吴兄将此奉与杨帅,广种还可广收,解两州百姓的饥馑,岂不是功劳一件!” “啊呀呀,多谢欧阳贤弟!真的是大功劳一件,不不不,这是大功德一件。”吴养瑚绝顶聪明的人,岂能不知欧阳直是有事而来,这时左右看看费密、欧阳直,微微一笑,开言问道: “两位贤弟,此来若有何事须得杨帅那里进言,养瑚绝不怠慢。” “实是有事求着于兄长,弟也不与兄客气,只是此事并非求于大帅,须得在陈氏夫人那里下些功夫。” 吴养瑚面色一整: “两位贤弟尽管言来……” “这……直言不便,多闻吾兄长于谶纬之学,吾与燕峰各书一字,请吴兄测一测如何?” “哈哈,你们这是要抻量于吴某啦?” “不敢不敢!” “两位,请。”吴养瑚吩咐僮儿笔墨伺候,又取出两张白纸,分开摆放桌上:是否此意? “正是,直先来。”说罢提笔,欧阳直写下一个“离”字。 “贤弟问人还是问己?”吴养瑚微微一笑。 “代人来问。” “燕峰请。” 费密乐不得地,欠欠儿地也写了一个字:“蟾”。 嗯——吴养瑚摸着胡子就微笑着摇摇头,似乎琢磨起来了没得片刻开口道: “离者火也,蟾者,若是木体,水生,则木生火,若是金蟾,便是火克金。” “那水不是也要克火?” “其实不然,金蟾生水,更利于水,水生木、木生火也。” “何况天干之丁属阴之火,地支之卯属阴之木,是木生火相生。纳音五行炉中火。 “丁……卯? “对,蟾儿小姐丁卯年生人。 “你晓得我们要问啥子?欧阳睁大了眼睛。 “这名字都写出来了,养瑚还能不知是啥子意思?吴养瑚抿抿嘴,心说你俩小孩子逗我玩来了,有话直说得了。 “您看这休咎如何。” “回寰曲折,柳暗花明。”吴养瑚抖一下袖子,遮住暗中捻动掐算的手指,面上却又是不经意地一叹,似乎此事云淡风轻。 欧阳直闻言稍稍咀嚼后,喜道: “既然如此,您看此事当属两全其美,吴兄可否助一臂之力,玉成这一桩? “哎——呀,养瑚知此亦为美事,二位贤弟既有此言了,养瑚自当尽力,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包票可是不敢打的。” “直拜谢吴公!” “客气了,你我不是外人,何必……” 不想在旁的费密对啥都好奇,看看这个字看看那个字,再一琢磨吴养瑚的话,觉得有趣,随手从僮儿送来的纸张中又抽出一张,随手写了一个杨”字。 “世叔,观此字如何?” “这个,有时望字卜算,可一不可再,燕峰有兴,二位助我扶乩如何?” “就依世叔。”费密大喜。 吴养瑚焚一根香于炉,于桌前持笔,悬腕于纸上,指点欧、费二人个将手指轻轻搭在自己手背,着而不用其力,感觉扶好了,令二人微微闭目等待,自己则深吸一口气,闭目入定。 盏茶功夫,欧阳直感觉自己扶着的费密手背下面吴养瑚的手动了起来,他大着胆子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墨迹淋漓,开始出现字迹,而自己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跟着颤动,吓得他“唰”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 “好啦,二位请看。” “欧阳直、费密开目一看,纸上是八个潦草的行书: “奇峰乍起,莫问休咎。” “啊?这,可不是您的笔体啊?!”费密对于吴养瑚的字迹很熟悉。 “谁的笔体?呵呵,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也不知……” 说着话吴养瑚接过僮儿递上来的手巾,擦拭满头的大汗。 “好啦,今日就……”他这里意思到此为止,可话没说完,眼看着欧阳直又抻出一张纸,提起笔来,还来不及阻止,这直娃子“刷刷”写下一个字。 有些疲惫的吴养瑚定睛一看,摇摇头,暗自叹气——那是一个“明”字。 “吴公且息片刻,看看此字如何?” “对哉!世叔来看。” 费密心盛好玩,吴养瑚无奈叹气,对这些二十多岁的少年人也是没得办法,只好勉力道: “那就……再来一次?先说好,泄露天机之举,可一可再不可三。” “最后一回,最后一回。”费密胡乱应着,只盼就着今日吴养瑚有兴好看个新奇。 “也罢!” 三人再次按照吴养瑚的指点扶乩,这一回欧阳直已是驾轻就熟,轻松之余又是半途偷偷睁眼,这一看却惊了一下,到最后收了他没再闭目。 为什么,因为这回每个字都格外的工整,围着明字布满了工整的楷字。 奇怪的是,上一回字迹潦草难认,意思却大概清明,这一回字迹格外工整,却看不出是啥子意思? 那张纸上,他写的明字被围住了: 朱氏得神女 聚挽天倾丙 星明稷社戊 三巳辰寅己 第一一四章 游说 杨家世代多出武官,却不是军籍,因此杨展只走的是武科之途,而非承袭世职。 杨家祖辈的传承,在嘉定州也是大户人家,看宅院就知是有传承的人家。 如今杨展做了一方之主,所居宅院依旧是自家祖宅,只是精心整修过,雍容里透着几分雅致,却不豪奢。 两跨三进的院子,南方天井中庭的格局比之北方宽敞的四合大院窄小,却更加紧凑。 吴养瑚经过通报后,行得片刻就入二进院花厅,向杨家当家主母陈氏夫人禀报涉及杨家的钱粮细节。 “这位赵南离小赵镇帅于老爷很是恭敬!” 一位中年妇人,着青布裙,外罩麻织的浅色披风,头绾一个椎髻,除了一股银钗也没什么头面饰物,看面容清淡雅素,开口有淡淡的川音,正与吴养瑚说话。 听了吴养瑚的说辞,陈氏夫人也点头赞许: “看来这位小赵镇帅还是个懂礼节的人,并不如何跋扈。蟾儿因彭山事受困,最终脱险,中途虽有变故,也还是亏得于他。” 说过正事,陈氏夫人问起城外见闻,说起曹勋来时事情,正好说到了邛州事,吴养瑚就把南离如何两败曹勋的故事,自身的听闻加些野事点评,三言两语就令夫人听得很是热火。 “不过这位赵氏也是一方镇臣,该有些年纪了?” “不然,学生所知,赵南离其人乃天启四年所生人,今年不过二十四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节,且尚未婚配。” “哦?比那重庆的曾英还要小上几岁,果然英雄出自少年,实属难得。”赞叹毕了又问吴养瑚: “先生观这孩子,比之璟新如何?”儿子还是自家的好,夫人这时不免生出比较之意。 “恕学生口不择言,胜大公子至少……” “如何?” “三分!是均胜!” 不想夫人又叹惜: “可惜终归还是武弁出身……” 吴养瑚却很坚定地赞道: “赵镇帅英风俊朗,文采斐然,绝非寻常的粗鲁武夫,如今也是乱世时节,不得不弃文就武,若是太平年景,以之才学,就科场上搏个状元,也不是不可。” 这时吴养瑚很自然地说起南离来拜望时自己的见闻,最后道: “以学生所观,这位赵镇帅于贵千金颇有顾盼之意。” “哦?”这陈氏夫人一听这个眉头就皱起来了,面色颇为不愉。 “怪不得蟾儿总是打听邛州的事,问她什么却又不说,我还道她是因受了惊吓。” “非也,实不相瞒夫人,这位赵镇帅遣人来嘉,不止仰慕伯爷,实还有亲好之意。那位川西才子欧阳睿年,就在赵氏幕中,此番特来,即有请托问庚之意。” 陈氏夫人眉头紧蹙,摆手止住吴养瑚,思索片刻方道: “妾身这番话与别个不曾说过,养瑚先生不是外人,就说几句无妨。” “唉,妾身不是看不得武勋子弟,只是如今乱世,别个不知,妾身自知,日日的为老爷担惊受怕,那般煎熬……唉……” 这时陈氏夫人的语气已经带了些不满之意: “青儿嫁了武弁也就罢了,她那心思开朗,两情相悦,我自不拦阻,可蟾儿我知晓,她是个心思认真的人儿,比我的心思重得多,这日日的出马长枪,就如当初老爷成都奔命,了无音讯,家中老小四下躲兵,无处可藏的那份绝望……唉,我是怕她忧思神伤,可不想自身的苦楚于孩儿身上,再经历一遍……” 吴养瑚却微微一笑道: “这个事养瑚还再要多一句嘴,不知夫人可愿听在下一言。” “先生请讲。” “养瑚略通相术,赵南离是个贵生的面相,绝非短寿运悭之辈,异日富贵,不可估量!只怕……还在老爷之上。” “真的?” “养瑚不敢胡言蒙混。” 吴养瑚的这个话可令陈氏夫人暗喜之下有些心动,当初自家老爷自成都逃回,她一力劝说就避居乡下,不可乱世争强。可杨展倔强,就要收拾部众再次起兵,还是这位吴先生,声称老爷有封王封侯之相,只要渡过一大劫,异日定功成名就。 可杨展一想就明白了,自身自成都几乎不可思议地逃得一命,已然应了大劫,此时正该奋起。 于是起兵勤王,果然连战连捷,不仅恢复得家乡故地,保了一方父老乡亲,更是升勋晋衔、州府任官等一应功成名就的富贵事项也接踵而来,如今连尚书督抚也要来嘉定会商了。 因此杨展全家对于吴养瑚都很是信服。 吴养瑚确实通谶纬、相术,江湖传言有称,北有宋矮子,南有吴一面,宋矮子就是宋献策,吴一面说的就是他吴养瑚通相术,一面可知前程贵贱。 但他从不以此为傲,仅作为日常消闲取乐,真正用心的,是他的工于计算。 当日杨展宴请南离,他就看出了这一蹊跷,当时就知南离是贵相,蟾儿是福相,天作之合,且郎有情妾有意,但是,这于他吴养瑚有何益处? 不想这时,费密领着欧阳直,把这好处送上门来了。 这时再一盘算,杨展三子一婿,几乎个个还差南离那么一点一线的,如今似乎困窘,可是年纪轻轻两败曹勋,独霸一州,放眼异日绝非池中之物。 自家的杨镇帅不能下人,又任侠尚义,在这边赵南离委曲求全哄着镇帅欢心,那边转脸对那颟顸的曹勋却如此强悍凶狠,反观自家镇帅只看眼前情义,却不在乎这赵南离志存高远,若赵是黑心之人,殊为可怖。 设若两家能结亲好,赵南离但凡能讲个义字,最是美事,异日自家前程,只怕多半要应在这位邛州的赵镇帅身上。 否则仅仅一些欧阳直送来的礼物,怎能使他如此落力游说。 这时陈氏夫人清淡的面色上有了几分喜悦,温言道: “先生所言,妾身亦解,果如先生所言,实乃一桩美事,不消先生说,妾身自是要问过蟾儿的。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实是不曾亲眼所见,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夫人不过被说服三分,自己就也想开了——左右也不是相过一个了,也不嫌多不是。 吴养瑚立时就明了其意了,当即建言: “夫人之意学生领会得,下月廿日左右,西川督、抚诸公齐聚嘉定,邛州赵镇帅若亲身与会,养瑚愿为夫人选个良辰吉日,使得夫人览其真容,观其举止。” “好!就依先生所言。不过,既然那个欧阳直来了,我先见见他,这属下什么德行,就能看出上官的三分。” 吴养瑚闻言大赞: “夫人真是英明。” 第一一五章 送礼 说起来欧阳直最令南离满意的不是他的才干,而是他的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保目的而委曲求全,你可以说他懦弱,但是在南离眼里,那是一种圆滑,这正是南离在如今的处境下所最需要的。 相对的费密为什么南离并不急于招揽,就是看出费密多了几分洒脱也多了几分不羁,更为天性纯真烂漫一些。 次日卯时,陈氏夫人于后园中庭桂树旁的凉亭,见到了被吴养瑚引来的欧阳直,以及那个分明是跟着来看稀奇的费密。 这时陈氏夫人有些感叹,其实这两位才子都不错,可惜都早有了家室,据说这欧阳直还克妻…… 欧阳直这一回到杨府,是以送礼的名义来此,杨展忙于军务顾不得这些,自然都是家中夫人接待。 呈上礼单,欧阳直偷着瞄了一眼陈氏夫人的脸色,叉着手还加了一句: “为贵府中备办礼品,我家镇帅都是亲自过问,不拘礼物贵贱,只有一条,要本州自产,绝不要那些曾被抢掠沾过血气之物。” 若是面色冷淡或有不愉之色,他就会说:“吾家镇帅军务繁忙,这些琐事都是委托直所办理。”他早就备了一手。 果然陈氏夫人嘴角下弯,带几分欣然欣慰淡淡笑道: “你们家镇帅有心了,这些药材太平年景都是稀罕之物,何况如今,我家太夫人多历风寒,身子骨疲软,正是所需之物。” 杨家府第,以至嘉定州的物产,远胜邛州,更甭说光杆一人又两袖清风的赵南离。 因此这一番的礼物,南离很是费了些心思。 几件金丝楠木的首饰盒,雕琢精细的宝石,这是因为手头有早先慕天蚕亲自选出来的细雕木匠、玉石工匠,如果不是考虑媅媺的日常,南离才不在意这些工匠,他关心的是弓箭匠、火药匠、铁匠,不想这时竟被用上了。 而且欧阳直还从费密那里打听了一件事。 当年成都被大西军攻破,杨展被擒临斩暴起,夺刀杀敌,水遁脱险,逃到新津正遇上一股明军溃兵,收服这股千余众的溃兵后,又收拢会合自己被击溃后零落的百丈标残兵,一路奔回了故乡嘉定州。 从嘉定护送家眷,才一路奔往叙府。 嗣后经年有余,几近三载,杨展一家跟着队伍,先到峨眉,又徙犍为,为避兵锋,又远避永宁。 杨展带兵,经过雪滩头、白塔山等一场场血战,大败冯双礼,终于去年三月,复克叙府,又一路击败张文秀、祁三品,得以全复嘉定,终归乡里。 虽然终致克捷,兵锋直指保宁,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助父领军,但家中老母、妻女也不免随军颠沛流离。 其家中老母年过六旬,战乱中累年奔波,担惊受怕,时常延医调药,只是到了今日,虽然的得归故里,稍享安定,已因战火累及,日渐衰弱,几近常年病榻支离。 南离知杨展重孝道,因此得了这消息,在邛州就多方收集山中名贵药材,也算是送上一份心意。 除此之外其余诸物中,锦缎是刚刚复产的蜀锦铺子织就。 邛州蜀锦与嘉定不同,更近于成都蜀锦,成都工匠流落邛雅的大有人在,如今织就的蜀锦无处交易,要么自用要么送礼。 所有的礼物都差不离,就是没有金银。 不仅南离手中没有,邛州一城都是紧缺,而杨展那里据说是以大量金银向遵永、滇黔重金粜买种子、耕牛,说明人家最不缺的就是金银。 南离自己也曾亲眼所见,杨展军中生活简朴,且欧阳直打听到的杨展一家日用并不奢靡。 陈氏夫人持家有道,生活上并不见如何丰裕,因此南离准备的礼物就是能收罗到的一些日用长物,却都是如今最缺乏的。 最后一件是南离提议,欧阳直凑趣而成之作,南离本意是要写就一封亲笔书信,付欧阳直转交蟾儿。 但欧阳直知蟾儿在府,自己送信过去这信必定不是她自己第一眼看,那么干脆镇帅你就泼墨来一帖,做首诗得啦。 于是南离微微沉浸就秀了一把教员体的书法。 欧阳直这回呈上的书帖即为南离亲笔手书的一首五言律诗: 翠羽落菡萏, 轻舟随江曲, 能问荷上蟾, 几时见明月? 大概意思说一只翠鸟落在荷花上,一条小船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着江水漂流吗,小翠鸟就问荷叶上停着的一只小蛤蟆,月亮啥子时候出来嗦? 其实南离已经是刻意收敛意境,站在邛州望着雪山硬着头皮不伦不类地写嘉定城外锦江之畔的应景诗。 欧阳直这时展开宣纸书帖,请陈氏夫人观瞧: “这是镇帅送与蟾儿小姐的亲笔。” 陈氏夫人略通诗书,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啥子过火之处。 大意她也明白,无非少年人写景写意,虽然带上自家闺女名字里的一个字,也是淡淡示意,再说人家写情写景,锦江之畔荷花、蛤蟆的也挑不得啥子毛病,虽说锦江里也没有荷花,不过一个武夫能这般地,实属难得,尤其这字啊…… “诗不诗的我不懂,倒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句子,只这字看着真是……说不出的感觉!” 陈氏夫人看罢秀眉稍蹙便即舒展——她只是略通文墨,不明字迹如何,此时字迹入目,只觉龙飞凤舞,仿若跃出纸面。 “吾家镇帅的字,学自名师。以字观人,可见其志向弥高远,德行弥高洁。” “话是这么个话儿,见字未曾见人,只怕还是差了一层。”嘴上这么说,陈氏夫人已经是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触。 “夫人所言极是,幸得邛州不远,我家镇帅与贵府杨帅爷忘年,来往甚笃,若得机缘,必来拜望夫人。”欧阳直察言观色,适时地把话递了上去。 陈氏夫人轻叹一声,摇摇头说道: “只是男爷们啊,都怕麻烦。日日的说军机为重,国事为重,不愿顾及许多小事,这些妇道人家的事,怎会在心? 欧阳直闻言,稍稍失望,却见陈氏夫人抿嘴微笑,又说出一番话来: “妇道人家不便打听军机、妄议国事,但曾听闻下月督抚会议于嘉定,你家镇帅可曾期与此会?” “我家镇帅早与帅爷定下约期,断不会失期,必然与会,与会时得暇必亲来拜望夫人问安。”欧阳直大喜,满口应承之余心说回去你瞪我我也先给你做主了! 陈氏夫人再次淡淡一笑: “既如此,就这么定。” 第一一六章 梦真 沉醉后酣睡中的曹勋似乎做了一个梦,黑白无常捧着勾魂牌,提着索命绳来在自己榻前。 从嘉定州回来雅州后,尽管经过了杨展诸般抚慰,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如今的雅州,人们看他的眼色似乎没有从前那般敬畏了。 也许是他自己的感觉,各州指挥、安抚、千户、百户,形形色色的土司、头人,面对他依旧神色恭谨,但他总觉自己是在被人轻视—— 吗的都怪那个赵南离! 黎、雅、天全、四川行司,这两州两司的地境乃是本朝太祖洪武年间,洪武皇帝朱元璋为的安定边疆,从自己的老家淮西加上起兵旧地直、浙选调的先从部曲,举家迁徙到这西南边陲,安家落户,建设卫所,屯垦戍边。 这些世代屯垦戍边的卫所边将,一面屯垦戍边,一面就在这蛮荒之地扎下根来。 久而久之,形成了武勋土官世代戍边为骨架,土司土官安守各自基业为枝干,文臣流官为监督以辅佐的戍边构架。 甚至于为了保持家乡的风俗,他们这些多是自山温水软之江南而来的卫所边将,世代只在武勋世家内部通婚,很少与周围的土司家族通婚,这也是曾经令南离很奇怪的一件事—— 在到处川音土语的西南,曹勋他们这些雅州的来的居然讲的是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 三百年之下,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落地生根,有的数口之家变成了根深叶茂的大家族,有的无声无息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尽管也有横行不法、也有欺凌土着,但是他们始终在履行着自己世代安定边疆的职责,除了参与平乱才动刀兵,当地土司的变乱冲突很少是因由汉官土官之间的冲突而起,几乎都是因流官文臣的欺压与苛捐杂税所致。 到了今日,明廷的这幢大厦即将倾颓,内地的变乱激发了他们潜藏于骨髓的血性,尽管边陲穷困,外敌强大,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起兵勤王,而曹勋正逢其时地成为了他们的领袖。 在这些世代的武勋看来,出身黎州的曹勋见多识广,两番出藩入川勤王,忠勇可靠,并且曹家做为世袭的黎州指挥,黎州又是作为天全、行司的中心所在,以曹勋为帅顺理成章。 可如今两番败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邛州赵娃子,人们之间似乎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曹老爷被赵娃子玩得团团转! 这样的话在两司两州的汉人屯军中不胫而走。 于是年近五旬的曹老爷决定证明自己,不顾两个儿子与安抚使马京的劝阻,居然请出太祖神牌,发出了川西大令! 川西大令,乃是九支金鈚令箭,据代代相传其物为洪武年间所制,由历代黎州、天全、行司三地指挥各掌三支。 此箭轻易不可发动,一旦任何一地边疆动乱,发出令箭即可调度整个川西边疆任意一地的兵马。 后来这九支令箭陆续被收回到雅州指挥处管制,已经很多年不曾调用,上一回调用还是嘉靖年间平定涉及会川、武定的风继祖之乱。 当时是由御史谭纶出面会同当时的黎州指挥请出了西南大令,调兵平乱。 曹家在黎州指挥任上,封存了金鈚大令,送往雅州,如今曹勋在雅州掌握了这一军机,这招子就要给赵南离用上了。 往昔两番调兵以他的威望根本用不到这个,只要一声令下,要人有人要粮有粮,可到了今日,不动这个,他总觉心中没底。 到这日终于见得四方汉蛮土官、土司率领兵马再次陆续汇集雅州,曹勋放下心来,大宴来雅众将,一番痛饮后才睡了一个好觉。 觉睡得好,可是这梦做得不好。 黑白无常索命来了! 这一对儿黑白无常后面还跟着一群小鬼,这群小鬼怎么就看着就这么眼熟? 似乎是自己手下那些平日跪在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卫所兵夫们。 当先的黑白无常里面黑的拎着勾魂索上来说话: “老爷,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曹勋这才终于吃惊坐起: “去哪里?” “去趟邛州,见见邛州的赵老爷。” 曹勋当即大怒,阎王爷管的也太宽了,就是死了也逃不脱那个讨厌的赵娃子,老子不干,定是你们这帮小鬼瞒着阴间的帝王假公济私,这手段,我们蒙混人世间的皇帝都用惯的,居然敢来欺我! 曹勋想通了之后一时怒极大骂: “你们不勾我去见阎王,见那赵娃子作甚,你们这帮吃里扒外、假公济私的东西!” 猛然瞥见后面一群小鬼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就更加恼怒: “吗的,钱四喜,你也在这里,还亏得老爷我当初收留了你!” 这时那名被叫钱四喜的小鬼上前来,做个小鬼却也并不如何青面獠牙,只是没了过去的唯唯诺诺: “老爷啊,我们实在是扛不住那十个大饼的诱惑。没法子,不绑您我们还得上去叫阵打杀,累地恨,那不是要白耗了两个饼子。把您绑了送去赵四爷那里,我们大家都省事,左右您也是最终要被送到杨老爷那里去。” “大家都省省事,多好……” 多好…… 多好—— 多 一叠连声的鬼叫吵得曹勋烦躁不安,起身连番大骂: “你们,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然后小鬼钱四喜笑了: “曹爷,我们兄弟伙三天没正经吃了嗦,算不得吃里,自然也不扒外噻。” 然后向黑白无常招呼一声: “来,兄弟伙,上手!” 直到被凉风吹透身体,曹勋终于清醒时,已经是被绑做一个粽子,晃晃悠悠坐在马背上,正迎着初起的朝阳,向北疾行。 作者的题外话: 读到大明西南边疆、改土归流这段史料的时候,想起当世的一件事——三线建设。 工作中遇到贵阳来的一家企业,做铝合金的,在华南陡然听到一口纯正的沈阳口音,大为惊喜。 一问是从爷爷辈就搬去贵州搞贵飞,到如今第三代了还是沈阳口音。 正是这么一代一代的开拓进取,才有了我们今日的中华家园。 第一一七章 惊变 同一时刻的邛州,春风满面的欧阳直正向有些羞涩强撑却心中暗喜的南离禀报此番嘉定州之行的细情。 欧阳直禀报的差不多了最终做个结论顺便为自己脸上贴金邀功、为南离吹拍捧屁: “经直此番游说,陈氏夫人对您很是青眼有加,这还是尚未谋面,您这风采,拿到面前,此事没个不成的。” 南离不耐他的捧拍,但嘴角依旧带了笑意,夸赞道: “别说,这回办的真是不错,不过先不得与世子通气。” “学生晓得,不过这个事终归是瞒不住的。”欧阳直底气足了,就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先缓缓再说,我得花些时日来说服她,只怕,少不得又是一份大礼。” “你想一下,除了蜀锦,还有什么,你可以问问你家的姽儿。” 姽儿是媅媺最终赏给欧阳直做老婆的那几名于佛图关一起被救出的女子之一。 媅媺的两名贴身宫女,蓝罐儿、红盏儿,至于嬛儿、姽儿是跟着逃出的民间女子,她俩是姐妹俩,大名嬛嬛(音xuanxuan)、姽婳(音guihua),看名字就知不是寻常乡村人家出身,一直被媅媺命令假扮做了太监。 媅媺捅捅咕咕给这个赐婚给那个赏婆姨的,都被南离给拦下了,最终就这个姽婳和欧阳直成了。 因为都知直娃子克妻,经过慕天蚕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命书推断一番后,媅媺跟着似模似样捏算一番,觉姽儿命格最硬,被指给了欧阳直做老婆。 欧阳直一表人才,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姽儿很乐意,南离也就不阻拦了,要不又要被媅媺诋厮有私心。 别说人俩人小两口如今过得还真不错。 其实南离也知晓,什么命硬,只因姽儿的嘴是最严的,最老实,又话少。 “学生晓得咯。”这时被南离提起一说,欧阳直立明其意,世子的心爱一时一变,不过总有那么几样恒定的,如何讨之欢心,尤其是有些女子的爱物,连南离都得从那几个丫头身边去打听。 今日午前波澜不惊、秋雨清丝的天气里,难得有暇的南离正捧着一杯热茶,在衙署的西书房踱来踱去,听着欧阳直讲述嘉定州事的种种,也在盘算如何与曹勋再次通好,以及前往嘉定州面见督抚的日子——也许正好可以把这两件事一起办了。 只是如今越穷越要礼,这大明的江山就亡在这些没用的官场规矩上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大骂:“哪里来的疯子,赶出去!” 吴元龙进来禀报: “大帅,有个疯子闯进来,口口声声要找您。” 南离听了令道: “什么疯子,也许真的有事的,先引去公堂,你们问问案由,该转州衙转州衙,该转军法司转军法司。” 吴元龙领命去了,外面喧嚷片刻便安静下来,南离对此并不在意,州城各处府衙每日打官司告状的多着呢,尤其如今开垦田地日多,新田、旧田,土客居民的纠纷,新老兵民之间的纠纷,每日不断。 安静了只片刻,一名头上、胸背都被浇湿了的宝和寨少年突然闯入来,打躬作揖禀报: “启禀镇帅,慕三爷回来了!” “啊?快传!”南离闻言喜上眉梢,今日正是秋雨思故人,好事又成双。 话音未落,一个矮小的汉子“呼”地冲进房来,“噗通”跪倒,直滑至南离脚下,伏地嚎啕: “赵大哥,快、快……快救人啊,要不来不及了嗦!” “你……慕老三!?”除了那个头身形,南离压根就没认出来这胡子老长、满面泥水黑灰的面容,待听得嚎啕确定是慕老三,心中“咯噔”一下——宝和寨只怕出事了! 南离一把拉起慕老三喝问道: “怎么回事?” “宝和寨出事咯,乡亲们太惨咯啊!”慕天蚕大恸捶地! “慢慢说!” “赵大哥——快带兵救人啊!” “宝和寨遭了劫,三乡四里的村寨都被摇黄贼打破……乡亲们逃出来的十不存一啊……” “席老爷身亡……” “元老爷……重伤……” 正在慕天蚕哽咽哭泣的时刻,一阵狂风般地,才闻讯的席地阙冲了进来: “怎么了!我爹啷个样子了?” 南离“啪”地一拍桌子: “起来说,有我在!莫急!” 慕天蚕哽哽咽咽地把宝和寨的变故说起,南离只听得怒火满腔! 摇黄,还是摇黄,这个过去自己曾觉得遥不可及,一时半会儿触不到自己头上的土匪武装集团,真的如同一条满身疤癞的毒蛇般爬到了自己的头上。 自南离出征邛州已近半年,这期间宝和寨一直保守山寨,闭门不出,等待秋收后往安稳下来的邛州移住。 不想半月前毫无预兆地来了一伙摇黄的队伍,号称已经受了大明朝廷的招安,正在移往叙府、嘉定交界的一线就粮。 其实就是靠抢掠为活的摇黄贼已经找不到能抢的活人了,只好挂靠所谓朝廷,继续流窜。 先来的是打先头的小队伍,小头目很有板有眼地,声称早受了督师王应熊的招安,如今为兵部侍郎、川北抚院李乾德所辖制,摇黄袁韬、呼九思两部,都成了驻防顺庆府的正牌大明官军,袁韬做为挂印将军,正应檄令前往嘉定拜见督抚诸公。 大军途经,只为剿抚流寇、西贼、达子,绝不扰民,四乡百姓供应军粮,不拘多少,村寨皆发免征军牌。 元席二老商议,南离带着席地阙等人都在邛州,也是朝廷官军,说来都是一家,秋收各寨都有余粮,接济过路官军也是应有之义,于是收罗一些粮食,派人送往摇黄人马过路屯驻的资、简二城。 不想粮食送到的当夜,寨子就招了祸殃。 摇黄贼认了路,乘夜而来,袭破毫无防备的山寨,除了逃散的百姓,元席二老被擒,连教给南离大枪的本家赵老爷子也被乱兵杀害。 元席二老被擒后,摇黄贼当即上手拷掠财物,炮烙吊打的手段用了三日两夜,席老爷没熬过去。 是慕天蚕先行逃出,又汇聚逃出来的乡亲,与大家一起,乘三日后摇黄贼松懈,回寨子拼死杀散留守贼寇,抢出了元老爷子,还有席老爷的尸首。 最终大家商议,赶紧跑去邛州报信求救! 残存逃出的两三千宝和寨乡亲正扶老携幼地挣扎在来邛州的路上…… “喀嚓”一下,怒极的南离拔出随身的腰刀,砍在了书案之上! 小叶黄杨的案子没折,刀子当即弯折深深嵌入书案,而书房外衙门官厅正堂外的空场上,冒雨闻讯赶来的宝和寨少年越聚越多,孩子们哭泣着等赵大哥发话! “擂鼓,聚将!” “传令!吹角点兵,连夜向资简派出塘马,韩羽带队先行,跟着慕三爷的人,寻宝和寨乡亲的来路!” 派出韩羽后,南离再怒,也得聚将会商,大队兵马齐动不是小事,行军路线,如何接应,遭遇追击的摇黄人马如何应对,都是必得先行确定行动策略的要务。 朱媅媺也闻讯而来,听得慕老三哭诉,姑娘暴跳如雷,当即就要御驾亲征。 被媅媺这么一怒,南离反倒稍稍冷静下来,又派出吴元龙带一队人马,追赶韩羽而去,为的防备与不知实力如何的摇黄贼接触。 这边才再次详细询问缓过来一些的慕老三,摇黄到底有多少人马。 第一一八章 仇恨 秋风透身,秋雨当道,半夜里当南离踩着泥泞在塘马的引领下,找到带着几名青壮放哨的赵家坝的茂丰,才终于寻到宝和寨残存乡亲藏身所在,借着火把光,一见眼前情景,南离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乡亲们衣不蔽体,狼狈不堪,青壮几乎都带伤,只有路边一间破庙把老人、娃娃拢在里面躲雨,其余的人们就窝在树下、沟边的烂泥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希望。 还是慕老三喊一声:“赵大哥来了!”人们才挣扎着起来迎他。 一位老人从怀中掏出半只不知什么煮熟的根茎,抖抖索索地问南离: “赵小哥,吃了么?” 南离接过这不知什么的食物,眼泪“刷”就下来了。 在窄小破旧的土地庙里,看到元辰躺在地下,把一只已经断了手臂横吊在胸前,南离已经没有眼泪了。 如果两川百姓各种遭遇各路兵匪荼毒的景象,南离过去只是事后耳闻,目睹的也只有萧条死败的村落与无人收的野骨,今日却如痛在深髓地感受到了身边人遭际兵燹的痛苦! “人老了,不中用了……!”元辰见到一身雨湿白袍的南离,第一句竟是无奈自嘲地苦笑。 南离跪坐当地,低头向这位依旧保持云淡风轻神色的老人自责道: “怪我大意了,一直不曾顾得这边,觉得您与席伯在,老三也回去了,定然无虞的……” 南离仰头,把泪水咽了回去: “唉,也怪我这番来接的太迟了……” 元辰忍痛笑笑: “莫要自责,怪……咳咳咳,怪你,什么,乱世,就是……这般,你来了,乡亲们有个交托,我也就……放心了。” 元辰这时已经是强撑,眼中神采忽而焕发忽而黯淡,南离知道不妥,就不令其再说话,传了营医来调治。 小庙很挤,几个人拥在庙门口,元辰的两个儿子为南离讲述这几日逃难的情形。 那日慕天蚕爆发奋勇,带人夺回宝和寨后,安葬了一众罹难的乡亲,大家一商量,只能先往邛州寻南离求救,否则被掳往摇黄营中的妇人、青壮、家小根本无法去夺回。 于是慕老三留下人带路,自己先带着几名伴当,日夜兼程赶往邛州。 这时成都只有杨展的四名裨将,号称四营,实则不足两千。 慕天蚕不知后来杨展与南离之间的故事,不敢经过成都,还是抄小路赶奔的邛州。 而余下的两千余众老弱乡亲,互相扶老携弱,踯躅于山间道路,赶上秋雨连绵,冻饿不堪,许多人就扔在了路上。 这日终于赶到牧马水,无法渡河就被一股摇黄贼追及,靠着剩余的青壮死战,才算挡得一挡,都落在这山间避难。 摇黄贼见宝和寨青壮拼命,也不进逼,而是远远缀着,要么是在等这些人冻饿不堪时无力再战,要么就是在等后面大队上来。 如果南离再不到,摇黄贼复至,乡亲们就再也没有抵抗之力,只怕到时候连拼命的力气都没有,妇女们自尽都来不及。 南离还在强抑怒火,问道: “这股贼人在哪里?” “就在山后十里的村庄。” “有多少人。” “千人左右,有马数十。” “张翦,汝为前锋,吴元龙押后,慕天蚕随军为辅佐,今日务要破此贼寇!” “南离大哥,我来带路!” 元辰的次子元简还要请命领路,但南离素知他们兄弟两个都是书生,自然不可能再令之上阵: “不必,委派个识路的即可,你们留这里照顾元大伯。前面不远有个村子,还有些房屋可以避雨,先带乡亲们移到那边去。” 到傍晚时,张翦、吴元龙、慕天蚕气势昂昂地返回,押回几十名俘虏还有十几匹马,不仅俘虏羸弱,连马都饿得廋骨伶仃。 张翦禀报过战况,向南离道: “您知他们队伍里为啥有马吗?” “怎么?”南离也觉奇怪,寻常队伍,甚至清兵,都饿得杀马,怎么这里打一小股土匪就抢了二十几匹马。 “马比人娇贵值钱,他们首领有话,宁吃人不吃马。” 这里刚寻到避雨处,见了摇黄贼的俘虏,宝和寨的乡亲们可不管那个,有力气的抡棒子就上来打,南离没发声但也没管,心说拦不住打死就打死,这些人渣留着也费粮食。 不过好歹还是被南离教育过的崇义营的战士们给拦下了。 幸亏张翦、吴元龙他们也都知要留活口问话,因此审过俘虏,就知了这帮摇黄贼的近况。 今日破晓时分,正好雨住,张翦、吴元龙有乡亲带路,很快寻到这一伙穷凶极恶的摇黄贼,当即突上接战,不想这一小股摇黄贼不禁打,猝然遇袭一打就散了,大伙儿抓到俘虏一看,这些家伙惯战奸猾,却人马羸瘦,根本不堪一战。 宝和寨遭此劫难,只怕就因对方人多势众,如蚁如狼。 这时再把捉住的俘虏一问,原来这就是欧阳直先生的老相识,行十万呼九思手下一部向成都资简一线探路寻粮的,大贼头争天王袁韬、行十万呼九思还在后面老远的南充、定远、遂宁一带盘踞未动呢,正饿得到处挖老鼠、找粮食,寻哪怕有一点收成的田地。 闻得摇黄贼大队散驻资简且疲惫羸弱,诸将纷纷请战,南离也决心就此动一动祸害两川多年的袁韬、呼九思,当即传令点兵整备,派塘马探路,分陈登皞一部人马护送乡亲们往新津暂避,随后转徙邛州,其余诸将明日循小路赶奔简州。 诸将领命各自回去整备,恰在此时,有亲兵来报: “夹门关塘马十万火急!” 南离传进塘马,拆开火漆军报,看罢只觉一喜一忧,眉头微蹙难舒,沉思片刻传令:“击鼓,聚将!” 刚刚散去就再次聚将,大家伙都知道定是有事,很快重新赶回。 果然待诸将到齐,南离通报当面摇黄贼近况及夹门关军情,诸将七嘴八舌再商议下一步的动作,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张翦、韩羽等人依旧怒极,就待南离发令,欲待与摇黄决一死战,尤其幕天席地哥俩,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怎可相忍,宝和寨的亲兵少年更不消说了,只要发兵,定要打头阵。 而陈登皞、吴元龙连同张英兴,却力主回师邛州,备御夹门,毕竟摇黄寻不到粮,暂且无力过境成都,何必劳师袭远的去资简一线寻之决战。 这么一说,张翦就言:“不若兵分两路,咱自家带兵去寻摇黄,张应兴回去对付曹勋,镇帅坐镇邛州。” 陈登皞一咧大嘴:“得了,咱就这么仨瓜俩枣,还要分作三处,生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兵少?” 大家都是一夜未睡,天色大亮时分,已是诸将云集,三军齐动,南离一直戎装挂带,刀不离腰,马不离鞍,此刻却手扶摆放地图作为帅案的供桌陷入沉思。 摇黄人马不同于曹勋,老奸巨猾,无论对上南明官军、达子清兵、西营兵马,他们都是很难缠的对手。 这些人渣行的是一种狼行之策,大头领下各自都有小头领,遇弱群起啸聚,遇强四散奔逃,即便拿住了大头领,哪怕杀了或是捉了袁韬、呼九思,也去不了根,不定哪个小头领起身一呼报号,就又四方啸聚汇集,新的一股摇黄贼就起来了,只不过行十万换作行百万,争天王换个争地王。 难离也踌躇着难以决断,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刻,元辰的长子来寻南离: “南离兄弟,父亲请你进去说话。” 南离担心元辰的伤势,只好先放下争议,跟着元灏来在这所破庙。 见南离急匆匆赶来,元辰勉力支撑身体,有气无力地问南离: “你们在争执……” 南离苦笑: “只是军中军议,大家有不同之义,这是常事……” 元辰喘息一番,才道: “你已经是一方镇将,而我不懂军机,但有一句话,不知还有没得用处……”说着还要起身一些,南离与元灏赶紧搀扶: “元大伯,您说。” 元辰缓慢却清晰地说道: “大局为重,先保根本。根本之地来之不易,怎可轻弃?” 这一瞬间,南离又看到了那个与自己在沱江边指点江山的大明腐败官场退身而出的清流,长吁一口气,闭目摇了摇头,一咬牙谢道: “南离受教了,多谢元老指点,还是先送您到邛州养伤。” 第一一九章 慢待 邛州州衙的迎宾馆内,曹勋正拍桌子砸板凳大骂: “他娘滴怎么回事,赵南离呢,哪儿去了?让他来见我!把我们扔这三日没人管是什么意思!?” 到这时节钱四喜也懵了:我们这是怎么了,怎么没人搭理我们呢!? 他作为这桩变故的主谋,这时竟比曹勋还要紧张:难不成人家老爷之间真就是打杀属玩闹,兵卒性命不过草芥? 当日他串联至近的兄弟,声言起事,真就是群起响应,谁也不想再为这些高高在上的土流官老爷们卖命了。 再说起事后的去向,大家异口同声的要去投邛州的赵大帅,没别的,只是不想看着老爷们酒肉如山,自己干挨饿了。 于是买通一名才被补充作亲丁近卫的同乡,趁着酒宴之后防备松懈,摸进去一举绑了曹勋,趁着两州两司汇聚的四方兵马出入城关,正在混乱之时,有跟着起事的把关兄弟策应,出了城就往夹门关疾奔。 当押着曹勋的一行人过夹门关时,守卫夹门关的备御都司夏仲谦闻讯也是大震,一面派人接手看守护卫,一面急派人飞马往邛州报信——这里一好一坏的两个大消息,个个惊人。 好消息自然是不费一兵一卒,曹勋居然被捉来了。 坏消息是曹家三虎,终于查实去向后,带着兵马追他爹来了,数千黎州兵马,直迫夹门。 夏仲谦这里备御守关,不能片刻离开,只好由余飞派人押送曹勋一行前往邛州,寻南离发落,可到了邛州登衙门一报,都傻眼了,谁也找不着了,连张应兴都跟着带兵走了。 至于钱四喜兄弟一行数十人,终于到了邛州,本以为赏赐金银、升官发财就在眼前,却被知州老爷将他们收缴武器后,一起收进迎宾馆,手无寸铁地软禁起来。 而且还是与曹老爷关在一起。 待得有兵卒送来饭食,他们才发现,老爷还是有肉吃,他们,只能汤汤水水野菜饽饽管个饱。 到晚时,知州程老爷又来恭敬地问候曹老爷,两位老爷互执礼节便如官场常日,曹老爷还在吵闹恚骂,知州老爷却恭谨如昔。 回头曹老爷大喇喇就把这一众起事之人都喊起来训话,声言既往不咎,当即就有三名兄弟反水,尽心去为曹老爷打洗脚水、倒夜壶…… 可特么即便这样也没人令他们可以出去走动,反而看起来了,这邛州的人们到底是咋子回事? 冥思苦想之下,钱四喜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当过几日自己的千总老爷,如今日日的在这衙门口儿晃。 这么一想过往,再看眼前的处境,似乎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虽然一拍胸脯:既然敢起事就怕个吊,拼的一身剐,也把皇帝拉下马! 可为了活命,他还是把一起起事的兄弟们召集起来,最终宣布: “曹老爷的夜壶,大家轮班,不要争不要抢,今晚归我!” 这日里曹勋又叫骂了半日,终于一通鼓响后吹角声起,有士卒大声传报: “镇帅驾到!” 只见赵南离一声戎装、风一般急行入来州衙迎宾馆,满面春风地向曹勋打躬作揖: “曹公,晚辈回得晚了。家中遭际变故,不及问安,只恐怠慢了曹公。” 曹勋一见南离满面春风而来,心中就是一紧:若赵娃子杀气腾腾地带着刀斧手同来还好些,这厮这般不会又是在弄什么鬼? 他哪知南离这里是没按倒葫芦就又起了瓢,不赶回来也真不行,夏仲谦报来的,可不止曹勋被自己的一帮亲随家丁加上反水的卫所兵夫给绑了来,后面还有闻讯追来的曹家三虎带着的几千人马,堵着夹门关要人呢。 三位公子不知,他们爹曹勋这里正顶着防备赵南离弄鬼的巨大压力,还在强自镇定地叫号: “赵娃子,我御下不严,今日又折了,你娃打算怎么办?” 南离一乐: “呵呵,曹帅要怎办,我便怎办。” 曹勋一听,你特么也不可能把我放回去啊,就很知趣地试探道: “莫不是你还要把我送杨老三那里去?” 当初三雄成都结义,曹勋老大、赵荣贵老二、杨展老三,因此他可以喊杨老三。 南离一听心中也很是无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本来还真想放你出关跟你儿子回雅州呢。 因为南离对此真的有打算,不过曹勋既然这么说,南离不能不接茬儿。 “曹帅真是高义,时刻不忘兄弟之情,才得李抚院与杨帅爷遣牌,本月督师、总督、各方勋镇、川西督抚会议嘉定州,商讨恢剿方略,你老正好与会——因此,南离正有此意,便送曹公再赴嘉定。” “特娘滴那就甭废话了!老子到了嘉定,正好向朝廷参你的本。”这时候曹大爷想起朝廷了。 南离呵呵一笑: “参本容易,您提笔自便,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事。” “何事?”说话间曹勋眯缝着眼睛盯紧了南离。 “贵公子三兄弟提兵于夹门关前,只恐黎雅空虚,为心怀不轨之土司所乘,三位公子粮草不济,只怕到时回都回不得。” “你待如何?”曹勋更加疑心重重,但南离说的真是实情,西南土司多数心属大明,但心怀怨望,伺机作乱的也有,奢安之乱、播州之乱都是前鉴,就是行司,也出过风继祖之乱,最近还在疯传,连镇守滇中三百年的沐府都遭了土司叛乱的大乱子。 “请曹公作书一封,派亲信一名,说与三位公子,速归雅州,南离此间,担保曹公无虞。若生罅隙,就令各自亲亲不美了。” 见曹勋沉吟,南离又劝一句: “如若三位公子不信,可令其派亲信来亲身觇视,把境况看真后再回去禀报。”最后南离很有深意地提醒曹勋: “我这可是为了你们曹家的好。” 曹勋这才一摆手: “有我的亲笔信,谁特么敢不信!” 话是这么说,可提起笔来,曹勋挠头了,他自小好武不读书,大字确乎识得几个,可写出来都是猪狗扒的一般。 幸好南离有虑,派欧阳直代笔,曹勋口述细情,加上他的亲笔两句:“爹往嘉定州议事,无虞,尔等回镇自守,待吾旬月归来。” 最后签名画押,落他曹勋的款。 然后南离收了信笺,预备回头将令提兵前往夹门关加强备御的张应兴携带书信,与曹氏三子交涉,这是做了军事上、政治上的两手准备,也不怕你雅州兵叩关。 安抚下曹勋离了迎宾馆,张翦正在外面等候,南离接过马缰绳,问道: “乡亲们都安置好了。” “您放心,茅屋、渡荒的粮食我都是亲自盯着分派的,崇义营的营医,还有大义营那边的,我都给唤了来,带伤的、得了病的即刻调治。” “只是,唉……元老爷的状况不好,怕是撑不过去。世子正在那边呢。” “嗨!随我去看看。”南离叹了一声,上马撒开缰绳,也顾不得自己发布的城中不得走马的将令了。 回到邛州后,南离都顾不得去过问宝和寨乡亲的安置状况,各种军情雪片般涌来,等他处置。 这里面大事就两件,一件就是曹氏三虎叩关,夏仲谦请命增援拒敌关外;这件事解决的关键还是在于曹勋。 另一件则比较恶心——袁韬、呼九思真的是受抚了,成了南明朝廷的官军了! 官军哎,好特么光鲜,人家也抗清了哎,草他娘滴,而且就是在自己发兵接应宝和寨乡亲的之前的三二日。 得知摇黄受抚之事还是来自于川北巡抚李乾德的遣牌公文,文中开列西川剿抚之功,争天王、行十万受抚就是一项。 这第二件事把张翦气得大骂:官军官军,官家匪军,土匪就是官军、官军还不如土匪,官还是那个瓜兮兮的官,军还是那个王八淡军,到头来坑的还是老百姓。 第一二零章 驾鹤 出来后南离第一件事还是关心元辰的伤势恢复如何,一路打马急行。 急匆匆赶到媅媺的行邸,南离迎头正碰到本州的那位被程知州请来的名医师,就施礼拦下问了一番: “元老爷的伤情恢复得如何?” 这位西川圣手叹口气摇摇头: “受刑多日,又年老体衰,这一回怕是伤了心脉,能熬得几日,难说。” 送医师出来的慕天蚕当即大骂: “特娘滴你个庸医!” “算了,老三,这不关大夫的事。”南离将他拦下,很客气地将大夫送走了。 进门过影壁穿夹道,蓝罐儿迎过来,很乖巧地向南离禀报: “启禀镇帅,元老爷今日健旺许多,还喝了一碗粥。” 南离一听大喜,急步入内一看,果然媅媺在侧抻长了脖颈观望,还把折扇背在身后烦躁地扑打着,里面是元灏正在喂倚坐起来的元老爷子吃粥。 “元老,您今日精神健旺许多!” 一见元辰的神采,南离大喜,直觉老先生的气色果然恢复了许多。 见南离来到,元辰推开粥碗,微微起一点身,元灏赶紧扶住,元辰气息微弱却顺畅地向南离说道: “南离呀,我想出去,看看乡亲们。” 南离还未答,媅媺先蹦起来: “哎呀呀,今日正好,乘我的车驾,载着元伯出去走走!” 媅媺闻言兴高采烈,因为她真有一副车驾,是张翦弄了两匹小马,吴大个子伐木做的车轴、幅盖,有盖没帘,虽然简陋,但只要出城必定乘坐,四面观风望景,兴兴头头的。 南离也很高兴地答应着,但心头突然沉甸甸地压上了一丝担忧……但愿这是恢复了…… 转头唤来六名宝和寨出来的少年亲兵,一起直把床板抬出送上了媅媺的那副车驾。 赵茂生驾车,南离没有骑马,扶着车辕,媅媺带着张璞,摇着扇子一路跟随一路为元辰讲解。 “元伯,看看这里,这都是先来难民的屋,搭起来快两个月咯,等有了这一茬收成,我们就腾出人来,挖泥烧砖,加固城池,修缮州衙。将来令乡亲们住砖房。” “茅屋就好,杜工部也是茅屋而已。”元辰笑了,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 “再看这边,这边坝上都是新开垦的地,牛不多,哥老倌儿们排班使用。” “有力气的耕田,没力气的修修补补,女娃儿就浆浆洗洗,小娃儿们送水送饭,日子么,每个村子都是这般。” “好啊好啊……”元辰一路看一路不住点头。 南离指向另一侧给元辰看: “老弱无依、失去儿女的都安置这边,巡夜、清扫、送信跑腿,力所能及,也老有所养。” “及人之老,有恤老之心的娃儿,必成大事。”元辰更加宽慰,觉得自己没看错南离。 南离继续向元辰补充解说: “最要紧的,把工匠杂流都拣选出来了,令之各安其业,粮食总会充足起来,百业也须兴旺。” 媅媺也高兴起来:“宝和寨的乡亲们都在这边城西营房,先洒扫得干净,吃得饱饱的,再出去城边那处村寨,大家还是一个村子哦,还在城边,我来往近便得很嗦。” “好啊好啊,世子仁德。南离啊,乡亲们有你我也放心了。” 南离又安慰元辰: “晚辈还在思虑,如何将被掳的乡亲夺回,叵耐这朝廷大员,良莠不分,竟将袁韬、呼九思之流招安。若遵法度,晚辈定将乡亲们索回,不谐则刀兵上见个真章。 元辰却叹一声道: “天下万民,被掳掠的何止宝和寨,南离你虑事,不可局限一村一寨,切莫以小废大。” 被元辰一句话就说中了南离心坎,他如今踌躇的正是此事,不觉就把憋在心中思虑说了出来: “元老,这里实实在在有一件事,李乾德遣牌,并且发信到此,具言嘉定之会,对于邛州全军,量官录用,给札给印。其随牌公文开列有招抚袁韬、呼九思之功,晚辈对此很是不屑,还在踌躇此事。” 元辰无力却坚定地点点头:“嘉定州必得要去。” “可是,袁韬、呼九思声言受抚,看样子情愿膺服于李氏,因此由得李乾德前来解说。元老,过去您知这几位督抚诸公如何吗?” “老夫七品小官,与诸公不曾共事,入部补缺也未曾谋面,但朝中诸事,还是略知一二。” “弘光年至今,朝中兖兖诸公,忧心时局、逡巡观望、浑水摸鱼者,尽皆有之,此三公各自不同,南离你须得详察。” “然今日之事,剿抚为大策,此时便与受抚之寇为敌,诸公皆以汝坏朝廷大策,今非其时也。” 元辰歪过头来看着媅媺,慈爱地笑笑,之后又微微拱手示意一下,其实一只手拱不起,只是扶着袖子做了姿态,媅媺自明其意,认认真真还个礼,只听元辰向南离示意: “世子贤德,少时孤苦,到今日殊为不易,南离务要终生尽忠奉养。” 南离拱手低头道: “南离受教了。” 却听元辰微笑道: “呵呵,其实啊,不要我说,你什么都懂,心头明亮着呢,但你也有你的难处。” 说罢努力再次带出微微笑意,眼中焕发出异样神采,如同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一般,叹道: “南离啊,我知你忧心什么,大可不必如此。” 他很想去拍拍南离矫健强壮的臂膀,但是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只抬起手点指着慕天蚕: “老三,你看看,你的兄弟们还有谁没来?” 慕天蚕环顾四周,把元灏、元简、席地阙、赵茂丰还有四乡残余的青壮头领在侧的都叫过来,看看诸人齐集周围,元辰努力提了口气,肃然令道: “尔等兄弟今后须得恭奉世子,务要遵从赵镇帅将令,幼者须事之以兄,长者须望之以帅,不论何时何地,但须手足相倚,为将为兵、为官为民者,不论镇帅有何令,世子有何旨,但须遵从,不可违逆,否则老夫于地下难安。” 言毕,众人应是,早已是泣不成声,却听元辰又谆谆嘱咐四乡少年: “众家亲邻,忠孝节义、睦邻亲善,谨记!” 说完这番话,元辰已是气若游丝,南离拭去腮边泪,看看低头抽泣的媅媺,又望望众人,哑着嗓子说道: “同袍兄弟们,记住一句话,我赵南离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慕老三又蹦起来: “被掳去的乡亲怎办,会不会都被吃掉了。” 南离面色一寒,眼冒凶光: “这番到了嘉定州,我当面要人!” 众人这才止住悲声,元辰这时轻轻地叫南离: “南离啊,老三,灏儿、简儿,往前走走,让我再看看这邛州的新气象。” 南离随着车驾,一路指点解说邛州的新政,耳听得元辰无意识地絮叨着: “南离,你行的是正道,亲有所托,弱有所依,老有所靠,望的是天下大同,吾心安矣……”随后只听缓缓轻声吟诵: “生不报家国兮泪沾襟,死不葬故土兮空飘零……” 南离一路向前脚步不停,还在解说: “……元伯,您放心,这月把冬麦种下,明夏就有收成,这六七个月里,我们还有一件渡荒的宝……” 却不曾觉到车驾早已经停了,众人都在围着车驾哀哀哭泣,还是媅媺在后扯了他衣袖一下: “元大伯……走了……” 而南离脚步不停,仿佛元辰依旧在身边与自己一起指点江山,还在指画讲述: “这宝贝哪里都可以种,山间地头,不讲水土,也不必费心经管……” 这日,遥望南天,清风浮云,雪山之巅,有鹤西来。 第一二一章 主奴 送走了元老爷子,阖州宝和寨出来的文武多去操办丧事,不光元辰,还有席知礼等乡亲的丧事,尽管还未安定,就是简办也得到入土为安才罢。 说起来元辰可谓南离在这的时空的第一位师长,也算引路之人,指点迷津,更是在自己走投无路之时给了自己和同袍兄弟一个安稳的庇护所,在到处吃人的西川给了自己和兄弟们温饱。 因此这一轮宝和寨的丧事都是南离亲身帮着操办,他觉得在这一世他就是宝和寨的孩子,已经血肉交融。 日里夜里他也披麻戴孝去守灵,结果才一日,因为还有许多事来不及办,各路衙门左一趟右一趟的来寻他办事,最后还是被元灏、元简说啥子也给劝了回去。 总不能把丧仪之所做了军务衙门。 于是来不及抚尽哀伤,白服未除,就得守衙门议事,整整两日把积压的军政要务清仓后,南离才得以腾出些空子解决别的事。 回过身来要解决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曹勋,解决曹勋,就要先分敌我远近。 “那个钱四喜,到底是个甚样人?” 南离为啥要一个小兵的事问吴元龙,因为这个钱四喜与吴元龙有过交集。 “小人,叛服无常!此人毫无节操,不可留用,往日叛我,今日叛曹,来日就能叛了您!” 南离淡淡一笑,玩味地看了吴元龙一眼: “也是的,那么你呢?” 吴元龙面色不变,不红不白坦然答道: “这……末将可不是这般人……降闯是跟着袁时中,降明时袁时中已经被闯王杀了但还是跟着小袁营,降清那是跟着刘泽清,就降您是我自己做了回主。” 南离一乐: “呵呵,没事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 被吴元龙一讲,南离才知钱四喜一伙人的来由。 这个钱四喜本是川西土着,世居雅州,属于挂个小旗名的底层军户,曹勋出藩上番成都在雅州招兵,钱四喜带着一伙同乡被抽点从军,在成都被打散了就窜向陕西,又裹进了贺珍的队伍,达清肃王带兵入川,击败贺珍,他们就被拨给了吴元龙这一帮。 到吴元龙跟着马宁镇守成都,懵乍乍一头撞进大邑被擒,南离所部优待俘虏,钱四喜因为是雅州土着,就生出了回乡的心思。 结果真被南离放回雅州,刚到家炕头还没焐热乎呢,就两司抽点,又被抓去顶了兵额,跟着曹勋一回败被擒邛州城下,领了六个大饼回家,再抽点二回败领了八个大饼回去,三回刚被抽点他就开始盼着十个大饼了,曹勋兵马不齐一时难以动兵他先着急了,干脆绑了曹勋来邛州领赏。 被吴元龙一说,南离稍稍思索,决定把这个事摆开了说一说,就先把陈登皞、张翦、韩羽等诸将,还有一众在城的管哨以上兄弟都召集起来,把钱四喜如何安置的事摆了出来。 初时都觉有功当赏,但被吴元龙一说也觉有理,这卖主求荣在当世是最大的不义,仅次于当初田雄、马得功背着弘光皇帝往清营跑了。 见大家议论够了,南离令吴元龙提调旗牌、亲兵,把钱四喜兄弟一行都提到了总兵衙门的当院,人齐了,诸将都在,只宝和寨的人都在办元辰、席知礼的后事,南离令大家各自寻位置坐地,讲出一番话来: “今日里我就为你们讲讲这个背主投敌的事。” “何为主?何为敌?” “主有责,方为其主,将有义,方为其将,君有德,方成其君。” “为主者,靠的文武辅就,方成其主。” “为将者,靠的是士卒奋勇,方成名将之功。” “为君者,靠的百姓耕田,方有钱粮税赋。” “可这个主、这个将、这个君,该做什么?” “保守乡里、保守地方、保守国家,该当任人唯贤,该当带头遵守法度,为属下指明方略,为兵为将者刀子怎么用,往哪里用?” “人命不是草芥,怎可以靠戕害士卒,建自家功勋。” “便做不到如此,也不可夜夜笙歌、胡吃海塞,而令属下士卒饥寒交迫、衣不蔽体,还要伺候着自己。” 在内不露头偷听到这句的曹勋就跟着气沮地嘟囔一句:“赵娃子你干脆点我大名好了,我特么不就好喝个两碗吗?” 南离还在朗声宣讲: “今日里钱家兄弟背弃雅州,对不对?我说对!” “那么有的兄弟说这么说来日也会叛我?” “会不会?我说不会!” “为啥子属下会叛?为啥子我们的营中至今还有逃兵?要先问问我们自己!”讲到这里,南离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 “若有一日,我赵南离搂着大小老婆胡吃海喝,而你们食不果腹,还要被驱赶去打仗、种田,妻儿都在饥啼号泣,你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割了我赵南离的头,去换吃食!去换赏赐!” “那是我赵南离对不起你们大家,毫无怨言!该叛!” 这句话一说完,最后啪地一拍面前的桌子,几十名兄弟,连同庭院诸将都雅雀无声。 静得片刻,本来盘膝坐地的钱四喜突然“扑腾”一下跃起身来,再“噗通”跪地,五体投地叩首大呼: “誓死效忠赵镇帅!” “我钱四喜今生今世跟定了您!” “轰”地一下,后面这十几号雅州来的兄弟也都叫了起来: “誓死效忠赵镇帅!” 吴元龙咧着大嘴,有些尴尬,不意南离讲出的这一番道理,令人心服口服之余,与往昔的忠孝节义又颇有些不同。 而陈登皞、张翦、韩羽等诸将议论纷纷,突然觉得心头竟分外地敞亮起来。 其实南离此刻心中不仅并不如何欣喜,反而疲惫哀叹: “效忠我一个人?就要什么都得我自己来折腾……连个得力的、全面的帮手都没。” 多么怀念有坚强组织可以依靠的时代,可是这时代搞群众组织,搞来搞去恐怕只能要么是个一群袍哥打麻将的兄弟会,要么是个那一群南离不想依靠又不得不依靠的绅矜商讨如何收租的地租会,反成了自己的对立面…… 接下来顺理成章,南离传令把钱四喜一众兄弟直接送入营中管待,不能再回迎宾馆了,至于曹勋,就只能先送往嘉定州杨展处。 不想曹勋自己不放心了,提出先去趟夹门关,好叮嘱自家的三只虎回去守好黎雅,以防不测。 南离一琢磨,不行,令人去赶张应兴,只能请曹氏兄弟一人,赴蒲江与曹勋会合,相见通报后还是要“护”送曹勋到嘉定杨展处交接才算完事。 南离也是较上这个劲了,我可得防着你曹勋会合个曹家三虎在夹门关再生出什么变故,我不杀你不灭你,但是得把你交到杨大帅那里去。 到时督抚俱在,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第一二二章 再来 “什么?又来了?!” 饶是屡经生死,杨展闻报也是一惊,好在毕竟是多经风浪了,便迅即宁定再问雷震: “果然是我这兄长又来了?” “正是曹帅。” “同行有谁?” “还是邛州参将张应兴,并无其他曹家人等。” “赵南离呢?”杨展这时已经猜到几分了。 “没来,张参戎但言赵镇帅稍后数日即到。哦,上回那个欧阳直也没来。” “这怎么算?算了踏马地,我还是出去躲上几日。” 杨展一想我在这干什么?听我这兄长骂街?不用说,只怕又被赵南离拿了,不知双方这回又是怎生冲突。 “那个张应兴说了,此行是护送曹公来与议剿抚勤王方略。” “护送?还议?呵——常年他都不议,这还议了!?还剿抚?”杨展一听这说辞简直哭笑不得。 吴养瑚不在,雷震也不知其中关窍不敢多言,却见杨展一举手向空点指,陡然发令: “秋涛驿,安排最好的上房套院,最好的厨子,最……懂事的仆役,把兄长伺候好了。” “帅爷您呢?” “只言本镇往犍为公干,旬日即回。哦,若赵南离到了,即刻前来报我!”杨展说到最后抚着颏下胡须,早已拿定主意,完事都等赵家娃子到了再说,就先安安我这义兄的脾气罢。 “领伯爷的命!” 杨展是躲了,但随后曹勋在嘉定州的三日,并不如何狂躁。 毕竟到了这里他就算自由身,里外护卫都换了杨展的人,自家义弟的近身侍卫每日来点卯随侍,只待杨展回来与自己相商。 这个秋涛驿不同于凌云驿,往昔专为接待来往钦差御史、巡抚巡按所设,一个个套院就如一小套宅子一般,如今也是里外整修,粉刷一新,曹勋第一个入住,新墙新瓦新床新铺盖,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连气息都透着白灰味的新鲜,因此令常年戎马的曹勋很是惬意。 据说这馆驿专为接待督抚而整修,以往听说这个曹勋定然大骂,这一回倒也奇怪,他很想听听这拨呜呜嘈嘈的腐儒们如何聒噪。 赵南离你不也来么?我看你是算腐儒还是勋镇,你特么到底哪头的,你站腐儒不枉曹爷败了,曹爷自打小就历来弄不过这帮爱告状的狗,若站勋镇,嘿嘿,我老曹倒要看看汝如何应付这帮酸儒的聒噪。 直到过了五日,每日来应卯的变作了田贵、雷震,二将到来一起行礼后禀报: “我家大帅赶回来了,入城回衙先办军务,片刻便来迎曹帅过府叙话。” 果然没多久杨展赶到,大踏步进来春风满面抱拳问候曹勋: “哎呀呀,兄长,这几日来住得可还舒坦,都怪小弟被俗务缠身,今日方回。” “凑合,你这把馆驿整修一番,很是下了功夫啊?”曹勋撇着嘴不情不愿地。 “这也是没有办法,那些朝中诸公,可不若我等兄弟,能困卧马鞍桥,渴饮刀头血。不过今日做兄弟的才回,生怕怠慢了,还请兄长这就过府小住。” “也好,就你弄的这儿……住的还行,就是厨子手艺糙些……”说到这里,曹勋忽然觉得不对味儿,便大眼一翻,大胡子飞扬,一时甚是气势旺盛地一抹大胡子问道。 “兄弟,你便不问问哥哥我是怎么来的?” “啊?怎么来的?不是得了遣牌,与议剿抚方略吗?”杨展对义兄很真诚。 “我特么是赵南离送来的,哥哥我手下奴才反水,我特么丢大人了!”曹勋欲哭。 “丢就丢,也不是一回了。” “你什么意思。” “兄长,我没别的意思。”杨展不笑。 “如今我没兵了,回雅州时,你要借我一万精锐兵马。”曹勋气势飞扬,一伸巴掌,又翻个个儿。 “借这么多兵马干嘛?有土司作乱?”杨展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报仇,我要向赵娃子报仇!” 杨展停步、低头,片刻皱眉、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曹勋半晌,面容扭曲古怪,似笑非笑,哭笑不得,最后无奈地一咧嘴攀着曹勋的肩膀劝道: “兄长,三番了,还要五回吗?还不服气?如今你除了三个儿子,又没兵又没将,继续打下去,别最后留下一个七擒七纵的美名,到头来不还是给他赵南离扬了名?” 气得曹勋“啪”地甩开杨展大怒斥道: “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忘了咱们兄弟血战成都城头?” 杨展只好无奈地说出一个真相: “我晓得兄长你的脾性,你粗疏又性急,那个赵南离啊……” “怎么?!” “正好克你!” “贤弟啊……”曹勋这时真带了哭腔了: “你要借兵于我,为我平了这口怒气!我这么大年纪了,丢不起这人!” “看看如今,两州两司,尤其那些天全、行司的家伙们,都不正眼看我了。这丢谁的人啊?丢的是大明的人,丢的是朝廷的人……” 杨展暗自哀叹:这时节你啊,才特么想起朝廷了。 他也没客气,兄弟伙都是带兵派将的,谁不知道谁啊,便直接来了一句: “赵南离派人来向蟾儿提亲了。” “蟾儿?!蟾儿怎能嫁给这个龟儿子……你应下了?” “唉,还没应允呢,不过……还能怎样?内子可挺高兴的,还要借机好好相一相这小子呢。” “你……嘿呀!怪不得的呢!我特么曹勋瞎了眼,到头来是最瓜的一个!”曹勋直气得捶胸顿足。 “我不早说了,丢人也没丢给外人,回头他不还得呼你一声世伯?” 被杨展这么一安慰,曹勋觉得心里宽松一些,咂摸咂摸又有些悔不当初。 “蟾儿要许给他?早知道这般,不如不为我家老大老二老三那么早就娶媳妇了。” “算啦,这个事待我来说和,先回府去吃酒,吾兄如此奔波,容小弟先为兄长接风洗尘。” 曹勋这才出了秋涛驿,随杨展出门上马,赶奔杨展的府第。 入得杨府,杨展引路来在正堂花厅,此时酒席已备,酒水凉菜都上齐了,曹勋大喇喇一坐端起酒碗待饮,却被杨展拦住:“且慢,稍待片刻,还有一位客人,已经到了” 言罢向外道声:“快快有请!” 第一二三章 问对 这时后院花厅的竹木凉亭中,有丫鬟将竹帘卷起,陈氏夫人觉得不够,又亲自将竹帘掀开半幅,上下打量躬身行礼的南离,待南离行罢了礼一抬头,真个是越看越爱,心下欣喜: 蟾儿终身有托,不枉我这许多年的一番心思。 此番之前南离来时,杨展得报立即从峨眉赶回,传见后,南离先到衙门拜望杨展,先将夹关、曹勋被缚等事细细禀过,又谈些军务屯垦事宜,最后南离主动托辞备了些送府中的日用礼物,杨展捻须一乐,又叮嘱一番: “家事自有内子过问,吴先生引路,汝自为之,本镇还有客要待,稍待事毕召你时,即往正堂饮宴。” 南离躬身道声:“多承大帅叮咛,晚辈理会得。” 叮嘱毕了,杨展便吩咐吴养瑚即刻代为引领南离前往府中。 南离这里便有吴养瑚引着,到了杨府宅邸,走火巷、穿夹道,也不过正堂,直接到了杨府后园。 因为陈氏夫人已经等在这里。 杨府后园不大,一座木作的八角凉亭,四面都是竹帘垂挂,一派清淡雅致,又风风凉凉的同时,也将女眷身影遮挡在后。 进后园南离被引到凉亭前,有吴养瑚引着,上前躬身拱手问候: “晚辈邛州镇守赵南离,问夫人的安。” “妾身不劳动问,赵镇从邛州来的?一路辛苦。”夫人说着话,示意丫鬟将竹帘卷起半幅。 “一路都是陆路,晚辈鞍马惯了,也不觉辛苦。” “赵镇看我这院中亭子、景致如何?” 被夫人没头没脑的一问,南离本来是低头行礼,就抬起头看看凉亭的布局做工,一眼就对上了夫人的眼神,陡然省悟:这是在看我呢。 结果脸腾一下就红了。 这么寒暄着,夫人向丫鬟抬抬手,丫鬟又将凉亭竹帘再卷起半幅,最后夫人不耐,自己又将竹帘整个掀开大半。 果然是越看越喜人。 这么寒暄之际,陈氏夫人上下左右一眼一眼地打量一番,最终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没完没了地多看,就放下半幅竹帘,开言道: “赵镇帅且座,僮儿,奉茶。” “晚辈谢座。”南离一提官蟒的衣襟,就着这个先搭来的紫檀绣墩座端然稳坐在凉亭对面。 军姿养成,讲的是站如松坐如钟,此刻南离端然一坐,手捬两膝、直腰拔脯挺背含首,端凝如山,被陈氏夫人看在眼中,又是一喜,更又添三分喜爱。 看南离坐定,陈氏夫人开言问道: “赵镇帅仙乡何处?” “晚辈家世陇西平凉,世代耕读传家。”南离知道这是考察自己身世呢,便不说陇西世系,往前的时空里南离祖辈都是农民,父辈教书,可不耕读传家。 “既然耕读传家,该有功名世系。” “夫人说得是,自本朝开国洪武年迄今,先祖多有应募从军,亦有考取功名,但功名不高,多是生员,进士只出过一个,还是一位四代往前的房亲宗祖。”这都是南离自知的。 “说到晚辈一支有些惭愧,本支只有生员,到了晚辈这辈已经无法读书,只好从军。” 南离真不是瞎编,小时候他听人讲过自家的族谱,那时已经不那么认真了,他当故事来听,也记住许多,这时把听来的祖辈在明代的传说一一道来,既非贱籍又非商户的清白世系人家,数下来居然有板有眼。 何况到他读书的时代可不没法“读书”么,谁还念四书五经,科举也早没了,那叫上学,大中小学。 陈氏夫人道他谦逊,还安慰道: “如今也真个没法读书来,乱世之间,大丈夫正该马上取功名。” “夫人说得是。”南离话不多,问什么答什么。 陈氏夫人见南离话不多,就又温言问道: “多有传言,言及汝乃赵子龙转世,汝自如何看待?” 南离微微一笑,欠身答道: “夫人此言,南离就当是夸赞了。” “其实所谓子龙转世,神将上身,多与勋公水遁之类传闻相似,晚辈岂敢自矜。南离也是流落到川北,得遇赵氏一族才知,晚辈家世陇西赵氏,乃顺平侯后裔分支,为开元年间转徙陇西,晚辈才得忝列赵氏后人宗谱而已,岂敢以先祖转世自居。” 这番话南离不卑不亢,既否了神乎其神不着边际的传言,又带上了自己与先贤的一丝瓜葛,令陈氏不住点头,反只觉得越看越像传说中白马银枪的赵子龙。 “夫人,小姐的话。”在旁的丫鬟小声提醒陈氏夫人。 “哦,这里呢,有我家……留得的一首五言绝句,赵镇帅既来,请移目一观,若能唱和作答,感激不尽。” 南离一听就明白了,他早打听好了,陈氏夫人略通文墨而已,杨展武进士出身,通文墨,却不擅诗文,其余家中子弟也多习武,不用说,只怕这是蟾儿写给自己的。 有丫鬟将信笺送至面前,南离一扫就知,果然,熟悉的赵体小楷娟秀笔迹,上口合韵的格律,正是蟾儿所做五绝一笺。 摆袖问南天, 左衽岂得堪? 蜀中解甲者, 为男怎心甘? 南离微微沉吟向陈氏夫人请道:“敢借文房四宝一用。” 夫人向身边丫鬟示意:“笔墨伺候。” 早有家人抬来一张小小几案,又将笔纸墨砚一一摆放妥当,这时正在向侧沉思的南离回身踱了几步,回在几案之前,也不落座,将武官大红蟒袍的袖子绾起扎紧,提笔如提刀,稍稍端详桌面的这张宣纸横幅,赞一声:“好宣张!” 赞罢,当即欣然落笔: 南天有男儿, 离火落人间; 宗祧怎堪继, 百战不问天! 刚刚落笔,就有田贵匆匆入园来,先向南离一揖,又向夫人躬身行礼请示: “帅爷请赵镇帅前厅饮宴。” 南离掷笔,请丫鬟将字帖呈送夫人,又拱手道:“勋公见召,南离不敢令之久候,请命暂辞于夫人。” “你去,他们的事都是这般,你也不必急,慢慢行。” “敬领夫人之嘱,南离告退。” 南离便随田贵去了,夫人捧着这飞草字帖望着南离的背影还没说什么,丫鬟先叫起来: “呀!这字,龙飞凤舞,啷个好看!只是……一个也不认得……” 气得夫人斥道: “死丫头,叫啊叫的,没规矩,你懂什么,快与小姐送去。” 第一二四章 把酒 正堂花厅里,曹勋突然见了鬼一般瞪起铜铃大眼。 “你……你你!赵南离!?” “曹总镇,正是后生小子!”南离笑着做了个揖,一见曹勋蹦起来了,就道: “退了堂卸了甲卑职也是晚辈,曹帅何必如此客气?” 曹勋这才意识到赵南离来了自己蹦起来站着,岂不是在迎他,当即又“噗通”坐下。 “二位二位,到了这里,就把恩恩怨怨暂且抛开,一起饮一碗酒,”说话间左臂一把曹勋:“我们叙一叙兄弟情分!”右手再一扯南离:“我们论一论兵书战策。” 曹勋无奈也没法发作,酸不拉几抱怨: “你们?还要论一论兵书战策,是琢磨怎么好打败我吗?” 南离心道打败你还用现学? 在衙门杨展先时不说,他已经料到八分就是宴请曹勋,这时心下了然其意,口上却道: “曹总镇莫急,千万莫以一时胜败为意,晚辈只是占了地利之势,若往黎州山间去,定然不是曹总镇的对手。” 这么一拍曹勋就很舒服,虽然依旧气喘如牛,却没再叫骂。 今日这一席只三人,杨展本意该令长子璟新陪坐南离,但璟新带兵出迎扈从自遵义、叙府而来的吕大器、樊一蘅去了,明新在外,琮新年幼,因此就是曹、杨、赵三家,三镇帅之会。 这一桌酒席甚是丰盛,可见嘉定物产日富。 且嘉定州城邻水,大江到此分叉,向北、向西绕过州城,因之日常水产丰富,体现在这一席酒宴上就是大菜为蒸江团、醋墨鱼,脆皮皖鱼、峨眉鳝丝,这四道主菜都是鱼,其余椒麻鸡、甜皮鸭、爆时鲜,甚至专为曹勋的习惯而备的坨坨肉,反倒都成了配搭。 虽说荒年时禁酒,但带兵打仗的怎可能没酒,嘉定州不许酿酒,说的是老百姓,杨展专为自家兄弟起的烧锅。 这自酿烧酒被伺候的亲兵一拍开泥封,满花厅醇厚芬芳、奇香四溢,连不好口腹之欲的南离都吞了口口水。 “今日无事,不醉不归!” 杨展言罢举起开口径二寸有余的粗瓷小酒碗,示意正面面相觑大眼瞪大眼的二位:“请!” 南离还道声:“谢勋公美酒!” 曹勋却吼一声:“干了!” 三人几乎一齐“咕咚咚”将碗中酒干了,有亲兵又来续上。 这可不是米酒黄酒,寻常人等这一碗烧酒只怕就撑不住了,这三位没事人一般,面色不变,吃嘛嘛香。 一碗酒下肚,杨展问曹勋: “兄长,此番三公莅嘉,你如何看待?” “看待特娘啊?这帮穷酸,除了叽叽叽叽的争吵不休,能有个屁的方略。” “那兄长你闲时不如听听咱这位小晚辈南离的方略?” “呵呵?还是先喝酒!”曹勋这时依旧不以为然不接茬。 结果三碗一过,曹勋舌头就有些大,一拍脸色依旧白皙淡然的南离肩膀: “我说赵老弟,不是我吹,有闲暇你到我雅州走走,看看我曹家怎么招待你,你你你你,你说你好歹是个总兵,镇守一方,虽然你还年纪轻,你看看你招待我的那个饭食,那……那是猪食,你太抠搜了。” “官这么做,么意思!” “哎,我说兄弟,你纳妾没,纳了几房?” 南离赧然无语,曹勋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城,被杨展狠狠皱眉摇头,制止他胡说: “跟年轻人说什么妾啊妾啊的,年不过四十纳什么妾,年纪轻轻的身子亏了,还怎么上阵?” 曹勋这才讪讪地止住这话题。 南离则无语半晌,摇摇头长叹一声: “如今国难当头,能有此酒食,南离已经问心有愧,岂敢不问黎民疾苦,只顾自家关起门来享受。” 曹勋一听这话把端起的酒碗放下了,开始抱屈: “你看看你看……你又来了,酸啊,真酸,对,你们都对,你们个个都是精忠报国,就特么我老曹丢人啊啊……” 说着说着他还抹泪了。 杨展一看,又向南离使个眼色,南离会意,举碗劝饮: “曹公,先喝一碗,待晚辈为您解说这恢剿全川的方略,先说好,这不干朝廷督抚的事,全仗两位提携,南离愿为两位前辈牵马坠蹬。” 曹勋借着酒意“嘿嘿”一笑,脸色变幻就如三岁的孩儿一般,早把自己说过的屁话都扔爪哇国去了: “不干督抚的事?好啊!那小兄弟你说说。”他也不赵娃子了,喝点酒就小老弟、小兄弟的。 南离这才推盏开言: “以后生之见,本来呀,向汉向陕,西川该是后方,如今成都残破,保宁失机,我们嘉眉邛雅反做了抗敌一线,因此这西川方略,必得以杨镇帅为主,你我皆为侧翼爪牙。” “行,我义弟做主。”虽然懵蹬转向地,但这个事曹勋绝无异议。 “以眉邛为基,向成都以北恢复,一直到将来能得收复保宁之前,您的黎雅天全、本省行司,才是最为安稳的后方。” “我那还算安稳?安稳倒还安稳,可我那穷啊……能吃个坨坨肉就不错了,哪像这里这般。”曹勋又一咧嘴,使筷子比划着满桌的佳肴。 “杨大帅靠的通商滇黔,才得供应耕牛、战马、种子等物,可如今滇黔也不安稳,皮熊、王祥、马应试各怀心思,过路的绅矜都不放过,这些物产打那儿过怎能不被扒一层皮。” 杨展在旁深体我心地长叹一声,曹勋也跟着频频点头。 “行司道路绝断,不通滇黔,却有茶马古道,因此南离建言杨帅,还是须以曹公镇守黎雅,号召两司,使之成我大明西川的南中。” “南中,什么南中。”一吊书袋这个曹勋就不知道了。 “就是诸葛亮渡泸水、平西南的南中。为了稳住南中,必得送您风风光光地回去雅州。” “我知道,七擒孟获么,那么……你们还是要送我回去?”三国演义曹勋熟啊。 杨展这才得意地抚须一笑: “当然回去,而且要派兵护送,大张旗鼓,我看两州两司谁个敢翻翅,咱兄弟要告诉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不是我大明遭际些国难,就失了在西南两州两司的势。” “不仅将曹公送回,晚辈请示杨帅,还要一起派兵护送您回去,若晚辈亲赴雅州。” 最后南离还特意强调一句: “得闲时,晚辈亦当亲往!” 不为别的,就一条茶马古道,也足以令南离必须这么做。 “赵娃子,我信你一回,来,干了这碗酒。” 将话说开,化干戈为玉帛,南离今日为了喝倒曹勋也是放了量。 不想这曹勋三碗下肚后脸红舌头硬,啥话都说,兄弟兄弟的乱叫,却一直这么个样子,就是不倒。 南离也发了狠,与杨、曹两位酒入碗、底朝天,来来回回,直到定更天,南离酩酊之前,终于喝倒了曹勋,喝醉了杨展。 最后还要稳身形向杨展告辞婉拒留宿,由杨家的管家提着灯拿着杨展的腰牌,带着酒足饭饱的吴元龙等随从,也不骑马施施然溜溜达达地回去了凌云驿。 可一回到卧房就不行了,一头扑倒,鼾声大起。 第一二五章 言欢 次日天光大亮,南离从宿醉中醒来,起身摸到茶壶先灌了几口,然后叫了一声: “吴元龙!”无人应声,又叫: “吴虾子!” 此虾子非彼瞎子,只因吴元龙在马上有句口头禅:上马窝成虾,老黄忠的神箭也不搭。 但大伙儿往往都是乱叫,并不分彼瞎非此虾。 吴元龙才听得响动赶紧推门进来: “镇帅,您醒了!” “什么时辰了?” “卯时七刻。” “啊!?”南离摇摇还有些疼的头,回想昨晚之事,心说多日不饮,为了把曹勋喝倒放了量,居然一醉睡到这般时刻。 “杨帅、曹总镇那里,可有事情传报。” “不曾,不过有位官老爷,卯时三刻就来等您了?” “啊?谁啊?怎不通报。” “是位姓李的老爷,来了听说您沉睡未起,就令不可惊扰,他有闲暇等您。” “哦?令柴火儿几个来,我更了衣好出去。” 吴元龙领命刚要去,又被南离叫住: “哎,你且先去与那位告个罪,只言本镇更了衣就出来。” “末将领命。” 南离将柴火儿从宝和寨出来的少年亲兵拔出来做贴身小管队,实在是因如今韩羽掌塘探架,吴元龙掌军械还要顶半个中军,欧阳直只是幕僚,又要打理政务,更定文牍,南离若不配十几名贴身亲兵,连使唤人都没有。 名义上是贴身护卫,可这拨孩子是宝和寨少年里最小的一拨,真打起来不定谁护谁呢。 不过换衣服这功夫,南离数了数,眉州、嘉定加起来,没有一位姓李的官员认识自己啊?别是有什么要紧事。 因此很快换了柴火儿送来的新蟒袍,绾好发髻裹上将巾,迈步出来庭院。 凌云驿有数的那么几套庭院上房,南离这里是一套,他与欧阳直、吴元龙住正房,还塞下了随行亲兵护卫五十人,就显得院子又小又挤,马厩又远,只能留人在外面马房值番打更看着马厩的战马。 南离一出正房门,见柴火儿整亲兵队列,行一日课业养成,嘁哩喀嚓,就如军营寻常,便满意地点点头令大伙自行其是,自管向前庭行去。 到了花厅过门,见欧阳直的背影,正陪着一位着蓝蟒戴乌纱、个子不高迈着方步的官员赏花说话。 南离脚步轻,到近前先轻轻咳了一声,二人闻声回头一见南离,欧阳直喜气洋洋地赶着过来介绍: “这就是我们赵镇帅!” “镇帅,这位是当朝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川北巡抚,李公!” 南离闻言,转瞬满面春风,双手圈拢成拱,深深弯腰一揖: “末将赵南离,见过李公!不知抚院早来,南离多有迟衍,实属不敬,在此向老公祖请罪了!” ——原来是李乾德? 欧阳直介绍毕了这一瞬间南离就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按官职,李乾德巡抚川北不说,佥都御史的衔就可以纠劾川北文武,兵部右侍郎的衔可提请川北总兵以下武职任免人选报部,若崇祯年就是可按定生死任免的实权,虽说如今永历年没哪位勋镇会拿这当回事,毕竟那也叫当朝一方大员。 按职司算来,南离这不明不白的邛州总兵是世子所封,杨展曹勋承认,但若属部铨廷议正该归其辖制。 即便如今勋镇们不拿文臣大佬当回事,甚至当面恚骂,据说隆武朝还有的敢当着皇帝面骂御史我操你吗,可越是这般,这些酸腐文人官僚越要在勋镇面前拿捏着这最后的一点尊严。 这么大早上的,他在这儿能耗费近一个时辰等我赵南离起床,他为的什么? 这李乾德什么时候到的嘉定州我都不知道,一大早就从秋涛驿来凌云驿找我,他要干什么? 此人与自己的联系,只有那一回的遣牌,其目的大概在于夸功立威,此外与自己再无任何交集。 为了说和袁韬、呼九思的事?这种事袁、呼会禀报于他?再说此仇也从未宣示在外啊? 南离带了一肚子的疑问,可面上半点不显。 这李乾德五十来岁,中等身材,白皙中微微透一点黄的面膛,除了三角眼、八字笤帚眉,往下的五官都称得端正,天庭饱满,也称得官威堂堂,一部稀疏的胡须,只口髭两端浓密稍长,竟有那么一点市侩的味道。 这时见南离如此恭敬,急忙上前搀扶,连道: “哎呀呀,赵镇帅,莫要客气,折煞老夫!” 一时间文武相敬、一团和气,这场面,自弘光年后就没怎么见过! “赵镇帅英姿俊朗,又少年得志,威风凛凛,比之当年重庆曾英不遑多让啊……” “李公谬赞,南离愧不敢当,后生小子岂敢与平虏侯并论。” 南离不只一回听到有人拿自己与曾英比较,后来他打听了欧阳直,才知曾英于重庆起兵,力抗西营,可惜才二十六岁就英年战殁,大家都意以若是曾英不殁,东有曾英,西有杨展,两川未必如今的局面。 两人客气一番落座,欧阳直陪坐,南离令亲兵奉茶来,这才问起李乾德来意: “南离后学莫进,得李公青眼,不胜惶恐,李公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李乾德双手圈拢,抚着干瘪的肚皮,笑眯眯地说道: “见教谈不上的,本官昨日才到嘉定州,早闻赵镇帅于邛州做了好一番事业,且宗藩在彼,安然侍奉,十分难得,又知汝于两川攻战颇有见地,吕、樊二公未至,老夫就占个先,特来向赵镇帅讨问个西川方略。” “不敢当,不敢当,李公此来正好,南离也有事须向李公讨教。”南离就怀疑,就什么讨教方略空对空这么简单?还是我先问你个事。 “哦?你我正好合当一面啊,可谓有缘。镇帅何事,但说无妨。” 南离容色温和,言语却不客气: “南离起自资县,全赖四乡绅民支撑,才得护送世子到邛州安身,不意资县乡亲为乱贼所掠,不仅焚芦破家、伤亡大半,至今还多有生口不得归家。” “此贼为何人物,如此嚣张?西贼还是达虏?” “据说一为号争天王的袁韬,一为号行十万的呼九思。” “哦?”李乾德神色不变,甚是自然,一派恍然大悟的样子: “此二獠已然受抚,暂归李某麾下,为受抚时,约束不严,不免打粮之行,如今已改邪归正,可谓立地成佛。且方今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老夫定当严加管束,若有恶行,当劾其扰民之罪,定不相饶。” “有李公此话,南离就放心了。但是阖寨家小不知死活,还望老大人详察,否则因此动起刀兵,反为不美。” “此事尽在李某身上,若因此不谐,岂非老夫御下无方。”说到这里,李乾德忽然口气一转: “南离啊,不知贵镇于朝堂之中,可有故旧?” “故旧?并无。” “今日你我有缘一面,从此老夫就是你的故旧了,哈哈……” 南离见此,知他将露真意了,也跟着打个哈哈,面上喜悦无限: “多承老大人抬爱。南离一介武夫,怎敢与抚院称故旧。” “便是武夫也自不同,老夫有一言,镇帅莫怪。” “愿闻高见。”南离躬身探前,很诚恳的样子。 “不知贵镇这邛州总兵一职为部铨还是阁选?有制无制,其别大矣,若无告身终非正途,脱不得一个寇字。” “本镇官职为蜀藩世子所赐,岂能与贼寇并论?”南离大大方方,声色不动,言及世子,向空抱拳,尽显崇敬尽忠之意。 “世子所赐,王府护卫,当然正途。但长远而观,世子并未监国,朝廷政令通时,还是要经部铨,补上敕命书札、关防印信方合。南离若有意,朝中之事,老夫话得一二……” 到这儿他不往下说了,可等了半晌,南离不搭茬,只好自己接茬儿继续: “贵镇有意,朝中之事,老夫周旋亦可,以复成都功,封爵挂印,开府建牙,也是该当的。” “南离不敢,再复成都,南离只是跑了个腿,皆杨帅爷之力,南离不敢贪天功为己有。” “哎——谦逊是个好事,也不必过了。将来西川之事,还要各位出力,勋镇来往,怎可不露峥嵘?这个事就交给老夫来办。” 到这时南离已经明白了,感情这位是来拉杆子的。 这一番暗含机锋的对话后,两人云山雾罩地扯了一会儿闲话,南离问及曾英战殁细情,李乾德避而不答,顾左右言它,但是南离也未就宝和寨的事纠缠,毕竟正主还没到呢,从李乾德的意思里,可知袁韬是要来嘉定州的,至于呼九思应该不会来。 来了正好,且见机行事。 闲扯半晌,李乾德就要告辞,南离相送,言及过日回拜,李乾德欣然允期,恋恋不舍。 凌云驿的牌坊下,南离望去,见李乾德自骑一匹廋马,随从羸弱,仪仗寥寥,不由得微微皱眉思索:看来这抚院做得并不爽利,我若留饭他定要打秋风的,奈何宿醉未解,而且我也很穷啊,拿什么招待你。 随口就问了句: “我若有钱,依大明的官场规矩,是否该宴请这位抚院老爷?” “吾观李抚院乃清正之人,不必拘此?”欧阳直却还在疑惑。 “呵,我说请他,他定应约,你信不信?……不信?你看看什么时辰了。” 欧阳直在旁看了看日冕,巳时末刻了,嘿然叹道: “呃,信!” 第一二六章 方略 接下来的两日,督师吕大器、川陕总督樊一蘅陆续抵达,迎接的勋镇除了曹勋,南离也在其中。 但是其余王祥、马应试、于大海、李占春等诸路统兵勋镇,一个没来,最后,倒是新招安的袁韬登场了,还有一位是从广元赶来的临潼伯武大定的使者。 南离随着杨展、曹勋于城外迎接,再于接风宴上拜过朝中诸公,也觉头痛。 以五旬年纪晋文渊阁大学士领兵部尚书,接替病殁的王应熊督师川陕,才知天命之年的吕大器就已经很有老态,满部花白的胡须,瘦弱但靠意志支撑的面容,加上病弱疲惫的身体,就如同这残存的南明一般,还要在这般乱世年景,为了国是抱病奔波。 川陕总督樊一蘅是宜宾人,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却因清减而致皮肤松弛,似乎只靠着兀自刚强的骨架撑着这皮囊,一部花白胡须,仪态俨然,太平年景也该是养尊处优的老儒学者。 好在他是刚刚归乡,就在左近。 拜过北来的督师、总督,其间碍于场面,只能不住窥视尚未与自己见过礼的袁韬,心里琢磨着怎么弄死这看来又高又瘦形貌鸷勇的争天王。 而事先特意学过礼节,这时于朝廷诸公执礼甚恭的袁韬,初时感觉尚好,进城后却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怎么也是觉得不自在。 督师吕大器、川陕总督樊一蘅分别是从遵义、叙永而来,沿途虽有兵卒护送,安全无虞,却鞍马劳顿,甚是疲累。 吕大器抱病而来,樊一蘅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在接风宴上都不能久坐。不过二公见到川北勋镇,都很是慰勉一番,尤其见到南离的时节,都是同样的一番感慨: 前虽曾英战殁,终归天不绝明,又有少年英雄出世。 总被拿来与一位战殁的的豪杰比较,南离心中的这种感觉很古怪,不知该荣幸还是该告诫自己今后上阵也要小心一点,不可随意轻鼓匹夫之勇。 次日吉时,第一件事齐集诸将于分守道公署,请圣旨入仪门,开读圣谕。 先谕杨展以破贼功实擢都督同知总兵,以加五军府左都督衔,提督上川南军务,等于是为过去樊一蘅对杨展的临时拔擢盖章认定。 又谕晋李乾德川北总督,袁韬、呼九思挂印总兵。 这里说的都是半年前破西营的功劳,不过南离在旁听了直犯嘀咕:有川陕总督樊一蘅了,怎么又弄个川北总督? 然后谕旨对于全川诸将升赏有差,对于武将五品以下,直接付札数十道,各镇自行升赏。 到这儿南离也明白了,到如今的年月,老朱家能给出的也只有这些空头的官衔作为驱动文武卖命的赏格了。 不过这行在还真是不如媅媺,丫头虽然胡来,却是大方又利落。 这些升赏赏格都没南离他们邛州的事,南离坐在虎踞蹾上,在杨展身后卡着腰看着南明朝廷的种种戏法,并不以自己被忽略为意。 再说了毕竟复邛州、复成都、破清兵抚流民的功劳,有欧阳直帮着南离行文,自己也亲自起草的报功折子。 但南离自己不报朝廷、兵部,都是送到杨展那里,请他一起奏报朝廷。 他自己只往川陕总督樊一蘅那里走了一个塘报,还是把再复成都的功劳归于杨展。 按如今驿路不时断绝,公文往还的进度,武冈行在看没看到都不知道呢。 嘉定州城里有规模的公署除了州衙,还有察院和分守道行司衙门,除了州衙房屋完备,设施也全,这个察院和分守道行司各自的衙门就都很局促。 杨展不像南离在邛州顾忌朝廷面子,自己还要使用分守道行台的小衙门,人家大大方方入驻州衙,反正也没人委派知州老爷来,这时朝廷大员到来,也只能暂且在察院、守道衙门安身、办事。 只因为圣谕面向全川,不止杨展,杨展得来这边恭迎圣旨。 等到来在杨展的衙门,南离听了三位督师、总督一一陈述恢剿方略,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小看曹勋了,在某些事上,人家老前辈见得多,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年过六旬的吕大器抱着病体,勉力支撑着几句开场的场面话,勉励文武诸公,心系时局,感念圣恩,勠力同心,共扶大明江山,以报国恩。 吕大器坐下喝水喘口气儿,旁有随身僮儿给续上茶来,南离则还在咀嚼这开场白怎缺了扶保黎庶这一则,就听樊一蘅接着吕大器的话题言道: “吕公所言,正切当前时局,目今眼下达虏势单,我等同僚正当会同诸镇,进取保宁要地,将达虏驱逐出全川,不可令之得以喘息,以争得先机,然后再复重庆,使得两川一体,成为恢复关中之机。” 樊一蘅话音未落,就见李乾德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 “不然不然,樊公谬矣,以李某之意,又征询阵前诸公,诸意皆以当先复重庆,使两川得成掎角之势,那时养兵蓄锐而坐望川北,如此以待天时方为全川上策。” 樊一蘅闻得其言,微微皱眉,回身向吕大器一拱手问道: “吕公以为如何?” 吕大器又饮了一口水,将茶叶吐掉,缓缓言道: “阵前驱驰,还要指望诸勋,我等怎堪战阵,还是左都督……玉梁啊,你们来说说。” 他说的是杨展,玉梁是杨展的字。 “卑职以为,二督所言方略,皆有其理,方今诸镇,兵疲羸弱,粮饷不继,正当休养生息后徐图恢复。”杨展不接茬儿,和稀泥。 “既如此,君带(樊一蘅的字)公以为左督所言如何。”吕大器官职虽在樊一蘅之上,但没有年过七旬的樊一蘅年纪大,场面上还是要称一声君带公。 “左督所言,当如是策。”樊一蘅很器重杨展,也倚重杨展,他的老家宜宾就是杨展给从张献忠手里打回来的。 “乾德有一言,二位德高望又重,为圣上之望,亦属两川之望,功盖昔时春秋管鲍,又年高德邵怎可劳苦,只需在后筹画,指画方略,雨然在此坐守,会同杨左督,一力恢剿川北。” “川陕一体,若以兴复为念,岂可局促川北,老夫年高体弱,即便死在任上,也是马革裹尸,若是在后提调,坐望诸镇浴血,老夫于心何安,何以报圣上眷顾之恩,诸将又何以闻朝廷之彰表。”樊一蘅对李乾德的话很是不以为然。 “哎呀,樊公,您是不放心我李某人在此,还是不愿将川北之事嘱托呢?须知袁韬、呼九思已然受下官抚,诸镇皆愿受左都督节制,以抚绥重庆,共讨川北。下官在此,只为献一分心力,无非出谋划策,筹画粮饷,征讨之事还不是倚杨左督等诸镇为长城。” “看来您这还是不放心杨左督等诸位勋镇啊?” 第一二七章 要人 这一番话尤其牵进来杨展等人,把个樊一蘅气得七窍生烟: “这……嗨,吕公,樊某之心在此,但凭君任使。” 吕大器咳了一声,看看周边在场诸将,才道:“二公都有道理,我这病体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樊公年纪也不小了,若诸将有意……左督的意思?” 还是杨展道:“杨展本愚鲁武夫,诸公在此指画,末将自是喜不自禁,单以展观之,嘉定穷困,达兵不时来犯,还是乾德公更耐鞍马劳顿。二公且将养贵体,恢复非一日可蹴,劳苦还在日后。” 这功夫曹勋恰到好处地跳了出来: “嘿嘿,如我说,川北总督么,等着去保宁上任好了,川陕总督么,复了长安,自然该去就任,是不是啊?” 吕大器居然点了头: “既如此说,重庆的恢复如今就该提上日程,雨然在此,自当筹画恢复事宜。” 这一下李乾德眼就直了,他想的坐拥川西,可不想去重庆碰钉子: “这个……哎呀……那个朱荣藩坐拥李占春、于大海诸路强兵,逗留不进……” 还是吕大器摆了摆手,止住李乾德的唠叨: “好啦,重庆那边,……朱荣藩虽说宗室出身,毕竟也是挂了佥都御史的衔且总督川东,你们去都不合适,还是我去。” “还要辛劳吕公。”樊一蘅再未多话,只道声劳苦。 “吕公辛苦,就差华阳伯这里发兵随护如何。”李乾德却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一下正被他抓住机会而把杨展推前去讨好吕大器。 但被李乾德这么一说,杨展却毫无介意地向吕大器恭谨欠身禀道: “吕公将往时,展必点精兵强将随护。” 疲惫、消瘦,又颇显老迈的的吕大器点点头: “要辛苦左督了。” 杨展叉手领命,吕大器又向樊、李二位征询道: “那就雨然驻节嘉定?” 李乾德暗自得意洋洋却板着脸面上不显,樊一蘅无奈,也只得响应: “自当如此,一蘅附议。” “老夫还是缓一缓,调治一番,不得已走一趟川东。毕竟已将老迈之躯许国,国难当头,就扔在路上又如何。” “吕公劳苦。” “君带公啊,王祥、马应试那里事端不断,钱邦芑又把信追来了,还是要汝身在叙府坐镇遵永,下川南也离不得你啊。” “一蘅领命。” 俗语有云:人老奸马老猾。 这三位里最年轻的李乾德也是年过五旬,都是自万历年就在朝堂上折腾了几十年的老人精了,谁不知谁怎么回事。 谁有几房妻妾,谁有老母在堂,谁有子弟在朝,互相一清二楚,他们真不太了解的,还就是川西这群丘八,因此所有的提议不得不听取甚至借助这些兵头的意见。 这些兵头不动,他们恢个毛剿个淡淡,因此吕、樊多少还顾忌脸面,李乾德则处处在往杨展等人想的路上顺,同时往外逼吕、樊二公。 南离虽然年纪尚轻,不曾有过许多权谋争斗的经历,但此时他以超然的心态,敏锐的眼光,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李乾德欺吕大器年老又身躯病弱,樊一蘅忠直却有些迂阔,在一意揽权弄权! 杨展、曹勋对于他的倡议持欲言还休的支持态度,无非也是不愿樊一蘅在此,毕竟头上少一个总督,就少一个婆婆,论资历,还是李乾德好欺负。 至于推托不得的恢剿方略,自然是李乾德西复重庆,坐守川西的方略压力更轻,经过荒无人烟的成都去拿铁桶般保宁城,谁知道在后面的马应试、王祥怎么想的。 议事之后,杨展再次大排筵席,这一回的宴席不仅丰盛,还有南离不曾经的官场旧俗——这武人操办酒宴不惟盛情,而且畅快不装斯文——还把嘉定州的千丝阁的名伎招来,文官武将都有年轻貌美的清倌粉头儿陪酒劝酒,一时宾主尽欢。 这一席上最为活跃的就是李乾德,捧杯捏壶,挨着个儿的劝酒结识,南离不推不拒,豪饮放量,却借着劝酒的机会,挨去袁韬身边,报上姓名官职饮一杯酒,突然“砰”一把就捏住了袁韬的腕子,道一声:“乡党,赵某来叙一叙乡情。” 袁韬不明所以,他也是一方豪雄能骑擅射武艺在身,被南离铁钳般捏住手腕却挣脱不得,只得随南离到旁,避开众人。 看看周围都在豪饮放啖,无人注意这边,只有几名袁韬随身侍卫模样的向这边观望,却慑于杨展所排护卫的气势,不得上前,南离松了袁韬的手腕,向其一抱拳道: “赵某忝镇邛州,袁兄驻扎何处?。” “幸会幸会,袁某刚刚奉职,尚未安插汛地,全凭李抚院栽培,暂驻仁寿。”袁韬居然低声下气。 “赵某有一事相询。”南离这时早松了袁韬的手,恭谨有礼,哪怕要杀人礼数也不能缺,这是南离在这个时代学到第一个规矩。 “赵总镇尽言。”这时袁韬还向外面自己所带两名欲向内闯的亲信侍卫摆摆手,令他们自去。 “南离故人,资县乡里,人口多有被贵部所掠,望袁镇帅详察,将人口清点送还。” “啊?还有此事?” 袁韬受抚后,真进了城,尽管李乾德一力担保无虞,他还是心虚,这时面对南离暗含凶狠的笑脸更露了怯。 南离察言观色,见他不敢发作,就换了一副嘴脸,把嘴角一弯,露出六七颗牙齿,温言道: “你我相结,就是兄弟之事,本部子弟,也是兄弟,望兄台体谅我的难处。” 袁韬都四十多了,南离毫不客气地与他称兄道弟,就是在欺生,可他不敢作色。 “既蒙兄弟告知,袁某回去就办。” “我这里幕客有招子,有清单,还望袁兄费心,下边人胡闹的事,不要伤了两家的和气。都是乡党么,还要互相照应。” 袁韬陕西人,个子不矮,但南离更高,居高临下视之,却故意吐露乡音。 “乡党乡党,即刻来办。” 那边都在饮酒,这边俩人已经各自派人拿出名单交接,袁韬老营在仁寿,各部到处散驻,只能派心腹回去即刻查点。 南离自己挂心的事毕了,就不耐这乌烟瘴气的酒席,正好吕大器耐不得疲累将要离席,樊一蘅也同时告罪离席,南离以相送二老为名,向杨展告退。 这二老一走,一众兵头丘八,加上老不羞李乾德,欢呼畅饮,南离搀扶吕大器行出门外,还听挨着窗边坐的李乾德在叫嚷: “这荒年也好,伎馆的宝贝儿添人进口可容易多了,今日燕瘦环肥,正合吾意,哈哈哈,小闺女儿,汝父原本是何功名,与老爷说来听听,若是骂贼而死,未始不能讨个追封诰命啥子滴……” 第一二八章 逾墙 出了仪门,远离身后喧闹,有亲兵侍卫挑着灯盏在前,吕大器在中,被南离与僮儿搀扶,樊一蘅在另侧。 深秋时节,清冷的街路上,三人被一众亲兵近侍在侧护卫着,没了鸣锣开道的仪仗,不骑马不坐轿,踽踽而行,却别有一番清净。 一路行来,南离并不多话,也不多问任何事,还是樊一蘅先提起南离奏报之事: “邛州的事,已经上奏朝廷,贵镇官身,就以世子所任官职请命,先请挂印,再有尺寸复土之功即行晋衔。至于世子欲建行台么,如今的形势,身在藩地也说的通。至于行台能否设立,如何定制、安官,还要等朝廷谕旨。” 南离这才接茬应声: “多谢樊公挂心,听说川东也来了个宗室,称楚世子,在那边是如何立身的。” “这个……唉,也很难说,以蜀世子声望,远胜不明不白的楚藩这个朱容藩,此子不明不白即称监国发令行政,岂不僭越,都如此这般,那么不仅蜀世子也更称得,其余宗室若都这么来搞起,天下不就乱了。” 说到这里,老迈的樊一蘅叹口气: “不过,川东文武果有拥戴者,只是消息难通,唉……却不知圣命如何?” 还是吕大器道: “到底如何,还是老夫去了便知。” 樊一蘅又向搀扶他的南离道: “南离啊,老夫老了,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孙儿几与汝年龄相当。” “老是老了,但是见的人也多了,如你这般不爱色、不爱钱,临美食、美色而清雅淡定者,年少豪杰却又如此谦逊敬老,武勋中甚是难得。” “你?真的不是儒生?”吕大器接口问了一句,不过这么问时竟似有些遗憾、惋惜的意味。 南离老老实实作答: “末将后生小子,实实在在仅一武夫,并无功名,只是家世清白,耕读传家,自小才得读过几本圣贤书而已。” “难得难得,如今的武勋能知圣贤书的就已难得,国事败坏如此,昔日在闽时曾闻黄阁老言:文不修能、武不修德,国是方坏。”吕大器喟叹不已。 “我们老了,带兵打仗的本事现学都来不及,便有一颗赤心,奈何身躯老迈、病体支离,力不从心啦……将来兴复之念,还要靠你们年轻人。” 樊一蘅也道: “如今的两川之地,只赵氏有这么一个拿得出手的年轻人啦。” “得二位如此赞誉,末将岂敢。”被如此夸赞南离并不上头,他在品味咀嚼二老一路说来的很多过去不知的细情,也在琢磨自己如何调整思路,以更好地适应当下。 三人一路谈谈说说,南离对于朝中旧事以及行在状况听得很认真,多了一些对于当前朝廷的了解,也感慨两位老先生伤怀国是之下,各自或病体支离、或偌大年纪还要劳碌奔波。 临近秋涛驿,吕大器嘱托南离: “朝中有何事勾连不畅,尽可与我二人作书往来,但有何事相托,能办的,呵呵,我们尽量。” 这句话在督师老先生口中说出,分明底气不足,果然樊一蘅也是一笑,抚着胡须点点头,竟有些赧然之色: “粮饷我们可也求不出来。” 南离却陡然灵机一动: “二位即便不说,南离还真有一事相求!” 便如晚辈央求长辈般的,南离说出一番话来,令二公大畅老怀,一时大乐。 就在钦差大臣、督抚诸公、各方勋镇欢宴作乐的时节,邛州街道上一乘一匹马拉的小车,呼哒呼哒跑到凌云驿,上面下来一名丫鬟打扮的俏丽少女,扭扭搭搭小跑着进了院子。 到了一套小院子的门口,一看门口有兵把门,就知不错,一头就要撞进去,就听突地一声断喝: “干什么的!” 这一嗓子把小丫鬟吓得一哆嗦: “军爷,啷个赵镇帅是在这里嗦?” 门后半是鬼祟半是装腔作势地转出一名戎装的黄脸汉子,正是中军都司吴元龙,吴元龙一看这小丫鬟的样子,立时诞皮诞脸地来了兴致: “呦呵,谁家的小妞啊?来找我们镇帅么子事体?” 小丫鬟一听没错可就不哆嗦了,把小腰一叉,扬着小脖就喷: “谁家的?杨帅爷家的!我来寻你们镇帅,耽误了大事你娃儿担待得起吗?” 一听这话,吴元龙立时缩了: “小丫头片子好利的嘴啊,镇帅可没回来呢。” “好啊,那我等到,我看你龟儿若撒谎时,仔细你的皮噻。”小丫鬟得意洋洋。 “一个小丫头,这般的嚣张……” “就这么让老子等到?”小丫头还不依不饶,拿秀美的眼角斜着吴元龙。 “你还要怎样?”吴元龙被缠夹得火起,口气越来越是不善。 “先给本姑娘看个座噻!” “好嘛,让你看我……”吴元龙火撞顶梁一瞪眼,猛地高高挥起手来:“来人,给她看个座。” 南离今日没喝多少酒,但繁文缛节一日到夜了,精神也觉疲惫,不等进了凌云驿自己暂驻的小院子,就摘下乌纱,解脱蟒袍,露出在内的简洁裋褐与抱肚大带——他这内里本是做了与袁韬动手的准备了。 不等进了院子,突然从大门里蹦出一个小丫头,没头没脑惊惊咋咋地就叫了一声: “哎呀赵总镇!” “你认得我!?”南离脚步不停。 “当然认得嗦,都说您白马白袍、又高又俊,能诗能画能文能武!” “这都谁说的?”南离一听乐了。 “我们啷个小姐妹说滴,伺候夫人滴,她们都见过您了嗦……就我还没!” 被这么一说,南离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野生粉,是人家杨家出的铁粉,于是停下脚步,把官蟒、乌纱甩给身后的柴火儿,又招手把在旁看眼的吴元龙提过来,随口问小丫鬟: “你是杨帅爷家的?” “就是就是,我是自小伺候小姐滴!贴身滴!” “啷个派你来的?” “我们家,”小丫鬟突然看看四周,猛斜了吴元龙一眼,招招手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南离不得不弯下腰再微微倾身过去,把耳朵靠近她那拢起嘴边的小手,听她用只自己能听到的话音说道: “我们家小姐有话,请你酉时三刻,到我们家后园墙外等到。” “墙外?”南离就一皱眉。 “啊,要不你还想进门滴嗦?”小丫鬟也愣头愣脑,这时也不窃窃私语了,吴元龙等人在旁急忙扭头,装听不见。 “你们家老爷还留宿我呢?”南离一乐。 “那是两码事,两码事滴!小姐回家咯咋子随便出门,再说咯,老爷留宿你你也不能进后院噻。” “哦哦,啊啊,对对!”南离再一想不对: “这都是戌时了?” “那还等啥子,赶紧走起!” 南离又高又大的被一个小丫鬟扯着臂膀就往外拉,只好告诫她: “哎——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是大防,被大街上看了不好。” 小丫鬟这才有些不好意思: “走起走起,快噻快噻,”又比划着吴元龙他们几个:“你们这些奴才,还不赶紧伺候着,备马噻!” “不对,戌时就禁夜了!?”南离又想起件事来。 其实嘉定州已经有了些太平景象,平日酉时四刻闭城,戌时四刻才禁夜,但今日各方文武官员齐聚、诸侯云集,酉时就禁了街,南离从酒宴上送二老出来时街上才没人。 “怕啥子?看!”小丫鬟从腰间“啪”抽出一块腰牌,得意洋洋地向南离一晃。 “哦,那就好,走着。” 千军万马临阵无惧的南离此刻心中直打鼓,有些紧张也有几分期待,难道佳人有约、有子逾墙的戏码今日要应在自己身上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