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头,顾小敏》 第一章 黑暗里的泪 坊子火车站四周的天都是黑色的。 初冬的季节,多了冷与风。冷挂在了铁轨上,挂在了看不清颜色的车厢上,挂在一根根木头电线杆子上,更挂在煤矿工人的脸上,冷冰冰的;风,风拖着煤灰遮盖住了天,暗无天日。 黑色遮住了人的脸,只漏出白色的牙齿,还有行尸走肉的、蹉跎的背影。 黑色遮住了空气,厚厚的,吸进喉咙里,吐不出来,灌进了肚子里。 黑色的生活就像长长的锁链,锁住了穷苦工人的双脚。铁链子与肉体的碰撞,磨出了血水,磨烂了肌肤,磨碎了骨头。 在这儿看不到一点绿色,看不到一点光,更看不到希望,只有看不尽头的黑暗。 这儿是威县坊子日本煤矿工人居住地,一片小小的、用石头瓦片与草木搭起的一间间矮屋子,矮屋子之间顺其自然形成了几条街道。这儿不仅脏乱,更贫困潦倒。 日本煤矿,听听这四个字,以为这儿是日本,不,这儿是中国的大地,煤矿也是中国的,可是: 1898年3月,德国占领了胶州湾,逼迫清政府签订了《胶澳租借条约》。德国人发现威县坊子地区有煤炭资源,就在坊子开掘了第一口竖井“坊子竖井”,进行煤炭的开采,为了运煤方便,专门将胶济铁路转了一个弯,修到了坊子,命名为坊子站。 坊子炭矿,它地处坊茨小镇【那个时候德国命名德国坊茨小镇】南边,横跨胶济铁路坊子火车站。西距济南227公里,东距青岛172公里,北邻潍坊市区15公里,南邻安丘市区20公里,西傍潍(坊)徐(州)公路,北依胶济铁路和青银高速公路,矿场面积235平方公里,矿井面积1747平方公里,煤田面积365平方公里。 1914年一战期间,日本乘借德国无睱东顾之机,挑起青岛日德战争,德军因兵寡而战败投降,日军以没收德国资产为由,即时攫夺了青岛、胶济铁路以及沿线矿山。 当年9月28日,日军铁道联队金泽少佐率兵一连,侵占了坊子及坊子炭矿。【日本攫夺开采了31年】 每天天不亮,工人就陆陆续续走出家门,沿着坑坑洼洼的、被煤灰染黑的土路朝着矿上走着。在这浩浩汤汤的队伍里,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七八岁的男孩,还有几个去矿上做饭的女人,他们一个个身影沮丧又无精打采。 日本人霸占坊子碳矿的同时,也把中国老百姓变成了他们的奴隶,旋转的车轮不停地榨取着他们身上的筋骨;并且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还在附近建了一条供工人娱乐的场地,娱乐场地就在众多贫民区的路边上,近靠坊子火车站。这儿有酒馆,更有妓院与大烟倌,他们用各种娱乐吸引着没有生活希望的旷工,再继续榨取工人裤兜里那点点工钱,最后,那一些工人只能欠下连绵不绝的高利贷,想走已经走不了了,只能继续留在这儿劳作,直到骨瘦如柴的身躯扛不起一筐煤,直到没有任何力气爬出深深的矿井,才算结束了他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痛苦的一生…………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歪坐在靠路边的一处草房门口,他手里抓着酒壶,他满脸黑乎乎的,只有时不时张开的眼睛透出混沌无神的光;还有他滴着酒水的嘴唇露出点点红润,红润包裹着几颗白得耀眼的牙齿。这个男人三十几岁的年龄,他的五官不俊也不丑,看着没有多少温善,鸡窝似的头发遮住了他黑瘦的模样。 他的上衣是一件肥大的宽布衫,补丁摞着补丁,补丁也已经碎了,已经找不到多余的布条填补那一个个破洞;开着扣子,露出他黝黑的、清瘦的肌肤,油亮亮的,那不是身体自然发出来的光色,那是煤油,洗不净的煤油一层叠一层;他的脚下是一双破鞋子,像煤灰一样黑,说是鞋,还不如说是拖鞋,脚后跟与前面的鞋尖已经没有了,单薄的鞋帮摇摇欲坠;他的腿上是一条缅裆裤,千疮百孔,只有屁股前面和裤腰还算完整,一条黑漆漆的草绳子困在他的腰间。 男人背后是三间小屋,矮矮的,中间一间有一个锅灶,可以生火做饭,锅灶连着一堵墙,墙的西面是一个大炕,大炕上坐着一个女人正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屋子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堆放着乱七八糟的家把什,包括一把虎皮椅子;走出屋子是一个连着门洞子的小院,小院很小,几乎放不下什么大件东西,有一个铁皮做的破脸盆,还有几个破筐靠着墙角放着,还有一根晾衣服的绳子,从屋檐上扯到院墙上;门口是一条通往火车道下面的小路,这条路不下雨都很泥泞,毕竟这儿离着坊子煤矿最近,这儿地势又低,煤矿里渗出的黑水都流到了这儿。 男人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他的女人痛苦的与伤心的哭啼声,还有婴儿有气无力的嘬奶声。 这个男人刚刚送走了接生婆 今天他的女人又给他生下了第三个丫头,他苦闷,他沮丧,他想发火,他的火已经守着接生婆刚刚向他的女人发过了,现在他只想用酒精灭一灭心里的余火,越喝火越旺。 听着屋里孩子的哭声,男人想起了三年前,因为他二女儿的出生,他一狠心把他两岁的大女儿送了人,送给了住在坊茨小镇上的一对德国老人,他们没有儿女。他曾偷偷去看过,那对德国夫妻对他的女儿挺好,无论住得、吃得、还是用的,都比跟着他强,不是一星点的强,是翻天地覆地强,他欣慰,他有点得意,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笑。抓住酒壶往嘴里再倒一口酒,“他妈的,真苦!”他嘴里骂骂咧咧,不知他说酒苦还是说他的生活苦 屋里的女人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她也许想起了更多的伤心事,开始嘤嘤哭啼,泪水在她脸上川流不息。她一边抽泣着,她一边用爱怜的眼神看看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小女儿,越看、越想、越难受,她不敢大哭,她只能偷偷地、掐着喉咙,她真的很难受,憋不住了,泪水浇湿了她雪白的前胸,滴落在怀里嘬奶的婴儿的脸上,可怜的孩子呀,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你来吃苦呀,这世上的苦你的母亲已经吃够了。 这个女人二十多岁的年龄,模样虽不精美绝伦,也算的上清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黯然伤神;五官菱角分明,那是瘦的样子;肌肤不黑,却带着黄色,还有疲惫,更多的是虚弱;像草一般的头发垂在她的胸前,荡在婴儿的脸上。 “臭娘们,哭什么哭,还有脸哭,你有本事生个儿子出来你以为你老爷们好说话吗瞅瞅你,又浪费了俺一壶酒钱……” 在不远处的一条泥泞不堪的羊肠小道上走着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蹍着一双三寸金莲,一摇一晃。 路旁是一家连着一家的矿工家属院,有的就是一个篱笆院,有的还能立起一个门洞子,有的甚至没有院子,直接进屋上炕…… 这个老太婆每走一步就停下来长长地喘口气。看着岁数不太大,五十岁左右的年龄,不宽不窄的脸庞,高鼻龙眼,五官挂着点男相;脑后一个灰白色的髽髻梳得油亮,高高的额头上挂着愁云惨雾,似乎有许许多多的烦恼搅得她心神不安,喘气都不顺;一身旧棉布偏襟短袍,一条肥大的水桶裤缠着裤脚,还有一件无袖碎花坎肩套在短袍的外面。从她一身行头看,就知道她的日子不算太差。 她抬起朦胧的、满是皱纹的双眼,环顾一圈四周,再掂掂手里的两个铜板,她嘴角往外扯了扯,露出一点点笑模样。 这个老太婆姓夏,她就是这一带的接生婆。她刚刚顺利地完成了一件差事,又顺利得到了两枚铜板。 她一边继续往前走着,她的眼角一边迅速地扫视着左右,不知道她在寻觅什么是谁家不小心丢掉的一件衣服还是一块窝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没有衣服穿,更吃不饱饭,她只能干想;她的耳朵支棱着,怀疑是她的职业病,她想听听哪家的婆姨该生了,她又可以赚几枚铜板……举起手里的铜板在眼前晃晃,她庆幸她自己有这个手艺,多多少少、时不时地有进项,或者几斤粗粮,她都很满足;她嘴角撇着,她早已经听到了她身后那个酒醉男人的吼叫,她急忙把手里几个铜板使劲揣进了怀里。 这儿是一个杂居区,基本上没有本地人,镇上的人口除汉族外,还有回、满、蒙等少数民族。顾家是这儿唯一的异性。 这个满嘴酒话的男人就是这儿唯一顾姓。 男人身边的泥地里坐着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幼儿,差不多两岁多点。满脸脏兮兮的,鼻涕与口水黏满了前襟,偶尔仰起脸,下巴颏上一片湿疹,一个个红红的疙瘩泡在鼻涕与泪水里。她时不时抬起张煌的小眼神看着她身旁喝酒的男人,她似乎还不怎么会说话,但,她已经有了痒的感觉。 见男人没有理睬她,她嘟囔着小嘴垂下头去,一只手抓着地上脏兮兮的泥土玩耍,另一只小手一个劲地挠着下巴颏上的湿疹,可怜的娃娃自己挠疼了自己,开始“哇哇”大哭。 “哭,哭,哭死你!”“啪”男人一边向女孩吼着,他一边把手里的空酒壶摔在他旁边的墙上,传来清脆又刺耳的声音,四溅的玻璃碴瞬间蹦起。有一块玻璃碴突然飞起穿过了女孩的耳朵。女孩一声尖叫划破了沉闷的空气,接着就是大哭。 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声,接生婆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慢慢扭脸往身后瞟了一眼。 只见那个男人突然跳起身来,伸出一双大手抓起地上的女孩。 女孩的右耳朵被溅起的玻璃碴子割伤了,一个肉嫩嫩的小耳朵唇豁了一个大口子,血水正从女孩的脸上顺着脖子淌下来。 “虎皮呀,这孩子,这孩子耳朵要掉了!破相了!” 接生婆的声音吓了男人一跳,他猛地扭转脸,他的双目瞪得像灯泡,他没说一句话。 “这孩子,你不想要,就送给俺,俺不嫌弃!俺回去给她缝几针,丑点丑点,只要不缺就行!您看行不行” “你,你什么意思”男人张口结舌。 “你家的女人不是又给你生了一个小丫头吗,这个给俺,你们小两口再生一个……嘿嘿……虎皮,你可快点拿主意呀,这个孩子的血快淌没了!” “不行,不行,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坐在屋子炕上的女人坐不住了,她衣衫不整的、慌慌张张地扑了出来。 刚刚她已经听到了孩子的尖叫,还有嚎啕,她以为孩子只是磕倒了,她没有在意,门外传来接生婆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都没来得及系上衣服扣子就跳下了炕。 她一手抓着前襟,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抬眼,看到她男人怀里抱着嚎啕大哭的女儿,女儿脸上的血水吓得她全身哆嗦,“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她想从男人手里夺过她的女儿,她虚弱的身体又向前扑了一步,男人一晃膀子躲开了她。 男人明白了接生婆嘴里话的意思,他没去理睬他的女人,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他粗着嗓音说,“好,您给多少钱” “钱”接生婆抻抻她松垮的脖子,又斜着嘴角,“钱,这个时候多一张嘴,就是多一个要命的,不是俺可怜这个孩子,俺也懒得说这句话,谈钱,免了,俺走了!” “不要,当家的,你不能把咱们孩子再送人……不能呀!”女人“扑通”一下跪在她的男人的脚边,她双手抱着男人的腿,“不要啊,这是咱们的骨肉……” 男人抬抬脚丫,他想踢他的女人,他迟疑了,他又把脚丫慢慢放下去,在地上挪了挪,他依然没有搭理他的女人,他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那个接生婆,“至少给俺壶酒钱,不是吗” “好,这点钱,是你虎皮刚刚给俺的,就再还给你,等于俺给您女人白白接了一次生,以后啊,您女人再生,您再去找俺来……”接生婆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两枚铜板,她一边张开手去接男人手里哇哇大哭的女孩。 “这您,您可要对这个孩子好,如果,让俺知道,您对俺孩子不好,俺就杀了你!”男人哆嗦着嘴唇,使劲咬咬牙齿。 “知道,俺没有孩子,这个孩子,俺会比你们两口子养的好,怎么说俺也曾是皇亲国戚,不是八国联军让俺家族败落,俺也不可能跟着俺那个命不长的到这儿……” 接生婆哭了,她想起了她的男人,几年前她的男人被压在了煤井里,再也没有上来,她也没再找男人嫁人,更没有离开坊子煤矿,她要守候着她的丈夫,即使是一个鬼魂。 男人犹豫了,他对眼前的接生婆有所了解,他只能用“不是坏人”来评价她。 “俺不会亏了孩子!放心,来来……”接生婆一边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说,“把孩子给俺!” 女孩似乎听懂了男人和接生婆的对话,她向跪在地上的女人张开了一双小手,小嘴里嚼着泪水哭喊着,“娘,娘,娘……” “不要呀,不要呀,这是我们的骨血!”女人一边哭着,一边继续哀求她的男人。 男人摇摇头,他一咬牙,一甩膀子,一狠心把他手里的女孩塞给了接生婆。 女孩在接生婆怀里挣扎,她一边踢腾着一双光溜溜的小脚丫,她一边向她的母亲伸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她嘴里一边哭喊着,“娘,娘……” “把俺的女儿还给俺!”女人突然站起身扑向那个接生婆。女人身体太虚弱,她的脚步踉跄,她满脸泪水,“把俺的女儿还给俺!求求您!” “你还年轻,再生十个八个没问题,再说,你丈夫虎皮还想要个儿子,你再给她生个就是……你们生多了用什么养活今儿趁俺心存慈悲,这点慈悲还没有被这冷风扫尽……如果,你再闹,俺就不要了!” “不,给您,您快走,快走!”男人急忙弯腰抓起他的女人,他使劲把他女人扔进了门里,“臭女人心眼不够使,孩子跟着我们遭罪不是咱们还要生儿子……炕上还躺着一个吃奶的丫头,你……去你的!”“哐当!”门被男人摔上了。 女人嚎啕大哭,“你,你,大女儿被你送给了谁今天你,又把二女儿……可怜的娃呀……”女人凄厉的哭声被关在了院子里,关不住,被冷风带走,荡漾在坊子矿区。 虎皮,这就是顾小敏的亲生父亲。刚刚被接生婆带走的那个女孩是顾小敏的二姐,还没有名字的二姐就那样被虎皮卖掉了,卖了一壶酒钱。 为什么大家喊顾小敏父亲虎皮呢 顾小敏父亲顾庆坤本是一个杀猪的,四乡八里哪家要杀猪必定找他,他杀猪有一手,只要他的刀一出手,听不到猪惨叫,用他的话就是他不想让畜生死之前痛苦。他还有一点怜悯之心。但,他有两个嗜好,喝酒与吹牛。他说除了人他没杀过,老虎他也杀过,好多人不信,好多人也信,因为在顾家有一把破椅子,也是顾家唯一一件家具,那把椅子上真真正正披着一张老虎皮。 这把椅子真的很破旧,上面多了好几层不同色的木头梁子,甚至椅子四条腿都折了,顾庆坤不能让它倒,这把椅子能放下他的虚荣心,他又找来四根香椿木紧紧绑在上面。 顾庆坤常常坐在他的老虎皮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身体歪斜着,他手里举着酒壶,就那样大口大口地喝着,他的下酒菜不是一根猪尾巴,就是一块带毛的猪皮,那是他帮忙的主家给的工钱,这可是他用他的手艺换来的,他吃着,他啃着,他喝着,他洋洋得意。 顾家还有一个让顾庆坤骄傲的人,那就是顾小敏的二叔顾庆丰,顾庆丰在前面的德国小镇(坊茨小镇)上的日本学校教学。 顾家在1921年之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那个时候顾家在河北张家口一带是有名的乡绅。怎么落败了只有顾家兄弟知道,外人无从知道,就连顾小敏的母亲也不太清楚,她嫁到顾家那年只有八岁,是顾家的童养媳。 顾庆坤就是奔着他的二弟来到坊子煤矿的,他没上几年学,没有多少文化,十几岁时他跟着杀猪的满街跑,不是为了得到一口吃的,那个时候顾家不缺粮食,只是他的好奇与新鲜,主要觉得好玩。他蹲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刚刚四处奔跑的生命在屠夫刀下痛苦,他心升可怜,他又愿意吃肉,杀猪没有罪过。如果被杀的猪没有任何痛苦地死去多好啊……由此他研究了穴位,他慢慢喜欢上了杀猪这行手艺……七年前他来到威县地界,他想做杀猪这份差事,可,哪有那么多猪让他杀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多多少少有一次两次让他大显身手的机会,所以,除了杀猪只能到煤矿做苦力,那份工作让他很压抑,更苦闷,但,谁也无法改变。 想吃饭、想喝酒、想照顾家里老婆孩子,必须把这份苦、这份累压在心里,不能让它蹦出来,矿上日本管事的不会给他们这一些苦力任何喘息与埋怨的机会,你不干不可以,你想闹事就让你永远蹲在井里,不是上不上来的意思,而是不声不响地死在那里面,无论怎么死的,是被杀的,被掐死的……无人知道! 顾庆坤只能把他的火气撒在给他生了三个丫头的女人身上,他每天打他的女人,骂他的女人,无缘无故地打骂,让他的女人怕他,更恨他。 怕也是沉默的,小心翼翼的,更加唯唯诺诺;恨,女人的恨也就是偷偷骂几句,用洗衣板使劲搓搓衣服,又不舍得,衣服碎了还要花钱买,没有钱,只有伤心的泪。 旁边的火车站,运煤的火车吭吭唧唧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居住在这儿的人与尖叫的火车一起呼吸,累,一个字,闷,一个字,就像被扣在一个钟鼓的下面,四处都是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刺耳;腰直不起来,喉咙里发不出多余的声音,就是发出声音谁能听到,都被那刺耳声掩盖。 夜深人静时,酒馆也是顾庆坤常去的地方,他一般不会去逛窑子,毕竟他的嗜好只是酒和吹牛,这儿可以让他心情得到释放! 在这儿,他千篇一律地吹嘘他的过去,吹嘘他的手艺,吹干他手里的酒壶。 旁边有的人低低埋怨一下监工,顾庆坤就嘴里打哈哈哈替他掩护过去,因为他知道隔墙有耳。 监工也是中国人,他却不和穷苦的矿工一条心,他心狠手辣,凶恶残忍,杀人比鬼子还凶,他经常给日本人出坏主意,怎么折磨工人,怎么杀死违反制度的工人。他更不放过不听他话的工人,那一些不听他话或者说他坏话的工人就会被砍去双腿双手扔进空煤井,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顾庆坤不想看着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殉落,他虽然拿得起杀猪刀,他虽然可以打骂他的婆姨,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无缘无故的工友死去。这就是他的性格,一个多重性格的男人,一个被生活蹉跎得失去斗志的、阿谀奉承、在这个黑暗里逢场作戏的中年男人。 “今天那个黄牙……”年轻人就是好事,他继续他嘴里的埋怨,他觉得埋怨才是他唯一的痛苦解脱! “滚开,青蛋子……你的脚后跟踩着俺的鞋子啦,瞅瞅,瞅瞅,俺都穿不上了……”顾庆坤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他一边把他蹲在凳子上的大长腿伸下来狠狠踢了旁边的小青年一脚。 就在这个时候,从门洞子外面走进一个矮矮墩墩的男人,这个男人一脸坏相,五十多岁的年龄,水桶般的腰身,还多了一个大肚腩;他一脸黑着,青色的黑,真实的从他心脏血液里流出的黑,染黑了他的肌肤;两个大肿眼泡子,抬不动的眼角,像极了鳄鱼;一张撅着的吹风嘴,被他的前门牙支撑着,说话带刀,刀刀阴险;尖窄的下巴上一撮灰色的胡子,随着他的话音不停地起伏着,那一起一落,不知埋藏着多少阴谋诡计他长袍短衫,全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补丁,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还能透出不少的亮色,那是上等绸缎做的衣服;他右手握着一把枪,这是他骄傲的象征,这是日本人送给他的。 他的眼角傲慢地扫过屋顶,他走路一脚左,一脚右,拽着他横着的膀子,他一张嘴,“你们在说什么呢”一口黄牙,有两颗是金的。 顾庆坤急忙从他蹲着的凳子上跳到地上,迎着笑脸,“张爷,不好意思,俺在吹牛,吹俺的老本行!” 监工姓张,他出生那天,他家里正为他小叔搭喜蓬,他迫不及待地、提前一个月来到了这个世上,他父母直接给他取名张喜蓬。这个张喜蓬真是多余来到这个世界,他除了心狠手辣,就是嚣张跋扈,更会舔日本人的屁股。 “是吗没有人骂俺” “没,俺虎皮说话您还不信俺吹牛的毛病没跑……” “是吗”张喜蓬把他贼溜溜的眼珠子狠歹歹盯在顾庆坤的脸上,“虎皮呀,不是因为你弟弟在日本学校当教员,哈哈,你是知道的,咱们只有这根绳子的牵强硬套的关系,对于你,俺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给你脸,你不要脸,如果真的落入俺的手里,俺手也不会哆嗦一下,俺就是这个脾气。” “俺明白,明白,俺知道您的好,您的照顾全记在俺心里了,对,今儿正是机会,您随意,这酒钱记俺虎皮的账面上,来,来,您请坐!” “哼!今儿,俺没工夫,日本皇军让俺下来巡逻,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能撞到俺的枪口上”张喜蓬一边吹胡子瞪眼,他一边举起他手里的手枪在他细细的鼻尖上晃了晃,“看到了吗这个死得痛快,可是,日本人,不,是俺更想看着没有腿、没有手的在俺眼前扭动……” 酒馆里的人一看到张喜蓬就阉了,又听到他嘴里一席话,只吓得全身筛糠。 那个刚刚埋怨监工的小青年吓得全身打颤,他的身体歪斜在酒桌上,如果没有酒桌支撑着他,他可能已经瘫在地上了。顾庆坤急忙用他清瘦的身体把那个小青年挡在他的身后,他依然陪着笑脸,“就是,张爷,您就是咱们矿工的最大头领,您的话就是圣旨,有哪个敢不听您只要有什么指使,俺虎皮甘愿唯首是瞻!您需要俺做什么您尽管吩咐,除了杀人,俺杀猪杀虎不在话下,手不哆嗦!” “好,虎皮呀,有事俺再找你,你也给俺盯着这一些贱货……”张喜蓬一边说,一边扭转他肥胖的身体走了…… 酒馆一下寂静了,谁的心跳也能听到,薄薄的胸膛与心脏只隔着一层皮。 虎皮的额头在冒汗,他抬起衣袖擦擦汗珠子,他慢慢退着身体,慢慢把他窄窄的屁股放在了他身后的凳子上。 少顷,酒桌上冒出一句两句,全是唉声叹气。 “吆,今儿我们的虎皮嘴巴挺顺溜!”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从酒馆后堂走了出来,她脚上一双高跟皮鞋,看着像是在脚上绑上了一节高跷。 酒馆的男人们抬起了眼角,他们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非常精美绝伦的面孔,一双细细的眉眼,像唱戏的戏子,更像狐仙;皙白的肌肤,嫩嫩的、细细的、粉粉的、伸手掐掐能出水,出水的芙蓉;鹅蛋脸型,不窄不宽,那么合适,鼻挺嘴小,相得益彰。 顾庆坤一抬眼,两个人目光相撞。 顾庆坤一激灵,她怎么来了 来人是谁跟顾庆坤又是什么关系呢 来人是顾小敏的二姨,也是顾庆坤媳妇的妹妹。名字乔丹霞,今年刚刚二十三岁。 “你……” “奥,俺还没介绍一下自己,俺是那边……”女人嘴里娇滴滴的、笑盈盈的话堵住了顾庆坤的嘴巴。 她抬起细细的胳膊,伸出纤纤玉手指指酒馆对过的红房子,“俺是那儿的,俺来了一个多月了,俺叫玉香儿,老家是德州的,以后在这儿讨口大家的剩饭吃,希望大家伙儿多多捧场啊!” 顾庆坤沉默了,他不知眼前的女人嘴里为什么胡说八道。这个女人十几岁在济南加入了“康米尼斯特学会”(即共产主义学会),到处发展爱国青年……至今八年过去了,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坊子碳矿,她的突然出现一定意义不凡。 “俺走了,大家随意!但,最好把不该说的话咽下去,不要多事生非!没什么比命值钱”玉香儿一边说,一边扭着身子离开了酒馆。 顾庆坤张口结舌,他明白乔丹霞嘴里话的意思,不仅仅是说给其他工友听的,主要是说给他,让他不要把心里疑问说出去,他哪敢呀,他肚子里想说的话可不是儿戏,会要命的,甚至包括他一家大小的命。他急忙梗梗脖子,抓起他手边的酒壶酒,“咕咚咕咚”,把还没出口的那一堆话就着酒使劲咽了下去。 离开酒馆,顾庆坤垂着头,踏着稀稀疏疏的路灯,他满心心事地回了家。 他的女人已经把剩饭热好了,放在锅里蒸着。 女人一边坐在炕头上缝补着一件破碎的衣衫,一边默默地流着泪。 今儿的顾庆坤非常安静,开门声不大,脚步声也不大,满嘴的酒气没有醉,只有皱着的眉头,还有堵在嗓子眼里的疑问,他不敢说。 抬起头看看满脸伤心的女人,张张口,他又摇摇头,可怜的女人跟着他没有得到一点福,只有泪,还有自己的拳头里带着的无名火,此时他深感羞愧,只有没有本事的男人才打老婆,这句话真的最适合他。打了,疼在女人身上,也疼在他的心上,可是,打惯了,他的后悔多了,他也就麻木了。 他不由自主走到了炕沿,他伸出手去,他想把挡在女人脸颊上的两缕长发撩起来……“你……”女人吓得一哆嗦,她蜷缩着身体往炕里面挪了挪。 顾庆坤的心也哆嗦了一下,他急忙收回了手。 “你吃了吗”顾庆坤突然吞吞吐吐地冒出这句话。 这句话吓了他女人一跳,她抬起张煌的眼神,她摇摇头。 “老二在那个夏老婆子家很好,不哭也不闹,那个老太婆不是坏人……几天前俺去看过了!” “二丫头她,她好吗”女人又开始哭,伤心的眼泪“噗啦噗啦”落下来,止不住。 “那个老太婆不是坏人,孩子跟着她不受委屈,你是知道的,她一个人很孤独,有了二敏,她活着也安心……再说,她至少不能饿着咱们孩子,不是吗” “嗯”女人点点头。 “大敏更没得说,德国人家里天天吃面包……她会说德语啦,她二叔去见过她,他告诉俺说,孩子比跟着咱们享福!” 女人不再说话,她深深垂着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身边的婴儿。 “老三就留着,你也不要担心什么……就这样!” 第二章 母亲的不放心 时间一晃一年又一年。 顾小敏已经五岁了。顾家没有再添孩子。 顾小敏的母亲就在这一年病倒了,一躺就是大半年。 年幼的顾小敏除了每天去火车道上捡点煤渣,剩下的时间都守在她母亲的旁边,她用稚嫩的小手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或者就那样静静坐在她母亲身边,看着母亲睡着的样子,那样安详;把小手伸到母亲的被子下面,那么暖和;看着母亲醒来,听着母亲有气无力的絮叨和嘱咐,那么幸福。 小敏母亲躺着的日子里与小敏说了好多话,她说她是顾家的童养媳,九岁不到就嫁到了顾家。在小敏祖母的监视与打骂下学会了忍让与埋头做事,伺候顾家的每个人,伺候大姑子、小姑子、小叔子,每天半夜还要伺候抽水烟袋的祖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丫鬟在天亮之前弄好一大家子的饭菜……每天把熨好的衣服送到他们的屋里,然后再拿走他们换下来的脏衣服~“小敏呀,你如果有机会上学一定不要错过了,有学文就不一样,不要随你父亲,你要向你小叔学习!他文化高,工作也滋润!实在没法上学,就学着给人家当丫头使唤,好好做事,乖乖听话,那样做至少饿不着,还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嗯”顾小敏记住了她母亲的嘱咐。 说到顾小敏的祖母,小敏的母亲流泪满面,祖母脾气急躁,说话大嗓门;眼里没有闲人,看着下人不干活,她就耷拉着脸,恶狠狠地吼着,“要你们干什么来吃饭的吗不要把自己当主人,还不是时候,即使进了屋、上了炕,也必须听俺的!” 小敏母亲知道,老太婆嘴里的话也是说给她听的,她虽然嫁给了顾家,她却睡在丫鬟的屋里,吃着别人剩下的菜汤子,如果没有剩饭她们就要饿着,饿一天。 那个老太婆每天坐在正堂里,大敞着两扇门,她手里一边托着长长的烟袋杆,她一边美滋滋地嘬一口,她一边抬起眼角瞄一眼忙忙碌碌的下人与儿媳妇,她满意地点点头。 “你母亲我命苦呀,首先嫁错了人家,你的祖母就是一个厉害的主,不仅不让吃饱饭,更不让歇歇脚……冬天不让盖棉被,只有几块破布条,没办法,我们几个女孩互相挤在一起……咳,那时候岁数太小,身不由己,自己的命没有握在自己的手里,也握不住呀!唉,都是命啊!” 从母亲嘴里,顾小敏才知道母亲的不容易,从小嫁到她们顾家,一辈子都在吃累受苦……小敏的母亲个子很高,稍微有点驼背,也许是被困苦的生活磨弯了腰,也许是被她丈夫的拳头或者巴掌打怕了,她常年缩着脖子;这个岁数不该有的皱纹爬上了她的脸,在她的鬓角夹杂着几根、几缕看得见的白发;她的脸上没有过多的笑容,只有悲哀与柔顺。偶尔一丝笑,也只是相应的咧咧嘴角,露出她一对好看的虎牙,同时她的嘴角上面多出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整体看上去,是一个很耐看的女人。 太阳西落几个小时候后,顾庆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垂着头,他满脸心事重重。 “虎皮,咱们去喝酒去!”从身边走过的工友向他打着招呼,“虎皮,好久没见你去酒馆了,走!” 顾庆坤摇摇头,他也不搭话,他的脚步继续向家的方向走着。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收起暴躁的脾气,轻轻推开两扇院门。 听到院门响,小敏母亲满脸惊慌,她急忙胆战心惊地从炕上坐起来,把她虚弱的身体靠着墙。 顾庆坤迈了进来,他抬头往炕上瞄了一眼,他张张嘴角,他没有说话。 看着眼前的女人满脸憔悴,更多的是战战兢兢,让他心疼。 女人一时无法适应她丈夫的沉默,她声音沙哑又微弱,“俺没做饭,您……” 顾庆坤急忙摆摆手,压低嗓音,“你,你不用起来,躺着,躺着……有口吃的就行,凉的也没问题。” “丫头热了点粥,您凑合凑合……”女人咳嗽着。 “好,好!”顾庆坤小心翼翼靠近炕边,他扬起额头,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你躺着!俺扶你躺下!” 顾庆坤心里明白,他的女人真的生病了,绝不是偷懒,那种事情他的女人做不出来,她是一个非常勤劳的女人,平日里有点感冒发烧她都不会躺下去,这点他可以肯定。 对于顾庆坤的变化,小敏的母亲心里多了温暖,可惜呀,她轻轻摇摇头,两行泪水瞬间溢出眼眶,她知道她得的这场病很要命,也许活不久了。 同时她又开始自责,不能为劳累了一天的丈夫端上一碗热饭。 从那天开始,只要她醒着,她就尽心教导年幼的小敏学着生炉子,学着熬稀饭,学着洗衣服,“必须要学会,我的女儿,母亲不能伺候你的父亲了,怎么说他也是这家里唯一能挣口吃的男人……你必须学会照顾他,他是你的父亲,他爱你,心疼你,他需要人照顾……虽然他也会做一些让人痛苦的事情,那已经过去了……” “小敏,你去一趟红房子,把那个女人找来,俺想见见她!” “哪个女人”小敏瞪大了吃惊的小眼神,她昂着头看着她母亲苍白无力的样子,“是住在红房子的那个漂亮女人吗” “是,就是那个经常给你面包的女人,在铁道口那个红房子住着的女人!” “奥,好!俺知道!”只是她不知道母亲要找那个女人做什么 小敏每次去火车道捡煤渣时都要路过那座红房子。 那个女人站在红房子门口,她满脸惆怅,她满眼悲哀,她用她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来来回回拉煤的火车,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当她看到小敏时就招招手,小敏就跑过去,那个女人抬手摸摸小敏的小脸,弯下腰在小敏额头上深深亲一口,然后递给小敏几块面包。 小敏永远记得,那面包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玉香儿来了。 母亲让小敏去院子里盯着院门。 好奇的小敏嘟囔着小嘴,不情愿地离开了屋子来到了院子里。她一会扭脸看看紧紧闭着的两扇破木门,她一会儿抬头、翘脚眺望着屋子里,她想知道母亲与那个漂亮女人说了什么 母亲一边咳嗽,一边絮絮叨叨,她跟那个叫玉香儿的女人说了好多话,说什么玉香儿中邪了,凭着北平的好日子不过到这个穷山僻壤、暗无天日的地方遭罪;还说,“这儿哪儿是人过的日子,呼吸都困难,每天吸进肺里、胃里的煤也有几两……不仅看不见天色,方圆几十里看不到庄稼……” 还说,“老三还这么点,俺死了怎么办”母亲的这句话小敏听明白了,母亲嘴里的老三就是说她,她开始偷偷掉眼泪,她以为她的母亲不久人世。 “老大被德国夫妇收养,过几日,俺能走路了,一定去看看孩子……老二被夏老太婆收养,听说夏老太婆搬家了,不知搬哪儿去了,可能是因为孩子爸经常去看孩子,让那个老太婆不安宁……等俺这病好了,就去找找她们。” 顾小敏母亲的这两个小小的愿望直到死也没有实现。 “老二耳朵有疤痕,好认,老大送走那年还不记事,十年过去了,也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可怜的娃呀,俺的娃怎么那么命苦”母亲开始嘤嘤哭啼。 那个叫玉香儿的女人也跟着哭。 过了一会儿,只听玉香儿狠狠地说,“都是他们闹得,也是咱们软弱无能,才会让倭寇乘虚而入……被欺压的矿工团结起来,团结一心,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听到玉香儿这么说吓了小敏母亲一跳,她心里升起一种茫然,一种忧虑,更多的是不安,她开始怀疑妹妹到坊子碳矿来的目的,不!她一边摇头,她一边哆嗦,她一边睁大了眼睛,眼前的妹妹还那么年轻,还是那么漂亮,自小就招人稀罕,白白的肤色,精美的五官……说话有尺度,而今日,妹妹嘴里的话如果被鬼子听到,就会被杀头,太可怕了,“我的妹妹呀,别说了,别说了!”小敏的母亲惊恐万状,“这一些话走出门去不要提起,一个字不要说,那一些鬼子杀人不眨眼,那个空矿井里有多少冤魂呀那个夏老太婆的男人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死了,听说是被打死的,毕竟他也是有文化的人,皇亲国戚呀,他知道亡国的恨……” 那天是顾小敏最后一次见到玉香儿(乔丹霞),那个女人给她留下了一个美丽的模样。 第三章 父亲的泪 玉香儿离开顾家时天还亮着。 门口小路上传来卖豆腐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还有敲打木梆子的声音。那声音,在这死气沉沉的坊子碳矿区显得尤其清爽。 玉香儿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皱皱眉头,她很快镇静了下来,她大踏步向前走着,她很快走近了卖豆腐的,她亮着嗓子喊了一声,“卖豆腐的!” “唉,这,这位小姐,您要买块豆腐吗” “是呀,这豆腐怎么卖的” “一角两块!”卖豆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身材高大,他模样清瘦,有点沧桑;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破油毡帽,露在帽沿外边的头发向两边支愣着,和他脸上烂七八糟的胡子搅和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胡子哪是头发一样的黑色;他一张口,红色的唇角向两边咧了咧,漏出雪白的牙齿,那么憨厚;一双关公眼,笑眯眯的,很是温和。似乎这双眼里住着阳光,非常明亮。 他一边把肩上挑着的担子轻轻放在了路边上,他一边偷偷瞄了一眼玉香儿。 玉香儿往前凑了凑,她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撩起盖着豆腐的蚊帐布,“吆,您这豆腐还挺新鲜呢,给来两块,那一块麻烦师傅给顾家送去,他的婆姨躺在床上生病呢,怪可怜的!” “好,好!”卖豆腐的汉子嘴里一边应着,他一边熟练地抓起切豆腐的铁片,他一边压低声音说,“坊茨小镇有急事,让你去一趟!” 玉香儿点点头,她抬直身体,噗啦噗啦双手,笑盈盈地说,“师傅啊,您把这一块送到红房子,俺这手呀不愿意接触这水淋淋的东西,俺心里有点别扭……” “好,好说,俺先给顾家送去一块,顾家就在眼前,离着近,然后再去您的红房子,您看可以吗” “随您!”玉香儿一边说,一边扭着身子向火车道方向而去。 躲在门洞子里的小敏听到了玉香儿与那个卖豆腐大汉的对话,她只记得那个卖豆腐的竹筐里有她家的一块豆腐,她真的很高兴,她就那么紧紧盯着卖豆腐的汉子,生怕他悄悄溜走。 “小姑娘,给!” 小敏摊开一双小手。 卖豆腐的汉子把一块软绵绵的豆腐放在小敏的手掌心里,放不下,眼前的豆腐在小敏手里上下颤抖。 小敏满心欢喜地盯着手里热乎乎、白嫩嫩的豆腐,她家饭桌上有多久没见豆腐了,她都记不清了,她真想张开小口咬下一块,细细地嚼着……她突然想起了眼前还站着卖豆腐的汉子,她急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顾小敏第一次与这个卖豆腐的汉子面对面,眼前的男人一脸憨厚,一脸的慈爱,还有一脸温和的微笑。 她急忙深深鞠躬,“谢谢您!” “不客气,小丫头,下次,如果俺再来你们这边,一定给你家留下一块……”卖豆腐的汉子一边说,一边挑起担子走了。 1933年冬天,古北口战役紧张,党组织让乔丹霞他们想办法炸毁日本人的运煤火车,阻止鬼子得心进尺蚕食北平。 第二天夜里,坊子火车道那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有刺耳的警笛声,还有冲天的火光,那种声音久久回荡在坊子矿区,吓醒了住在矿区的所有人,一时间狗吠鸡跳,睡梦里的小孩被吓醒,大哭,哭声与慌张的尖叫声在空气里漂浮,被警笛声掩盖。 是乔丹霞他们用身体炸毁了坊子车站的仓库和临近仓库的火车道,给古北口的将士争取到了一次小胜利。 但是,鬼子只用了一个星期时间重新修复了坊子火车道,他们继续肆无忌惮地一车皮、一车皮掠夺着中国的煤炭。 日本鬼子为什么这么嚣张跋扈呢他们一边明目张胆地开挖着中国的矿物资源,一边发动侵略战争,一边把中国老百姓当成他们的奴隶,谁能想明白呢 顾庆坤也想不明白。他更想不明白乔丹霞那个漂亮的、柔弱的女人怎么会那么勇敢呢她的命还是命吗她二十多岁的人生被那爆炸声带走,值得吗 就在这年冬天顾小敏的母亲也死了。 生命殉落如同凋零的花瓣,她不舍得匆匆落入尘埃;她在她住的小屋门前徘徊,拖着缥缈的灵魂;她在她女儿和她男人眼前哭啼,流下两滴泪;她在风里旋转、挣扎,依依不舍。 顾小敏母亲嘴里最后念叨着“三丫头,三丫头!” 她心里不只是不放心留在她男人身边的小敏,还有她的大敏二敏……两颗泪滑出她黯淡无神的、深深凹陷的眼眶,落在她清瘦苍白的脸上,她艰难地抬抬眼皮,瞄了瞄她身旁的男人一眼,她又用哀怜的眼神看看小敏,“小敏……我可怜的丫头啊……俺去了,俺去找你小姨……” 顾庆坤哭了,“放心,三丫头永远留在俺的身边,你,你放心,你……” 在慌乱之中,顾庆坤看到他的婆姨永远地合上了眼睛,“不,不,你不能这么走了……俺还有话要说……”他嘴里的话带着他伤心的泪,还有颠三倒四,他蒙了,他不相信他的女人就这样匆匆离他而去。 十七年前,八岁多点的一个小女孩来到了他顾家。他当时已经十多岁了。他没觉得那个细瘦又胆怯的女孩就是他未来的婆姨,他只觉得好玩,他欺负她,他用弹弓打她,他用一把杀猪刀吓唬她,她从不反抗,她只用一双小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哆嗦,任由石块弹珠打在她的头上,她的背上。不知她疼不疼反正她没哭。 有时候他也可怜她的忍让,他想带她出去玩玩,看看院子墙外面的光景。被他母亲看到了,母亲跳着脚、咬着牙骂他,母亲一边骂他,一边把那个可怜的生命拽走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把她拖进柴火房关起来,母亲手里抓着一根粗大的藤条打她,一边打,一边骂,“这么点就不安分,长大了还了得,说,以后还敢不敢踏出顾家大院一步还敢不敢偷懒还敢不敢勾引大少爷……” 他蹲在柴火房门口外面,他本可以冲进去救她,他没那么做,因为她没有喊叫,更没有求饶,他以为她真的是皮厚,抗打!出手救她的往往不是他,而是他的二弟顾庆丰。 天黑之前,她照旧来给他送洗脚水,他看到她眼圈肿肿的、红红的,他又心升怜悯,他想安慰她几句,她一扭身走了。从此以后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话……直到她十四岁那年,他们才真真正正做了夫妻。可是,她依旧是唯唯诺诺,依旧把他当大少爷,任由他欺凌、打骂。 顾庆坤知道他的女人不是铁打的,那是她的忍让和逆来顺受,更是顾家的三从四德捆绑住了她,让她只能忍气吞声。 顾庆坤抱着头蹲在院子里,他的脸上流着泪,一直流到他的下巴颏上,顺着他宽大的下巴颏落到了地上……那不是酒,那的的确确是顾庆坤失去他婆姨的痛苦与后悔的眼泪。 “她也许不该死!”这是顾庆坤脑袋里最清晰的思路,也是从他嘴里吐出的最多的一句话。他一边哭,他嘴里一边叨叨咕咕。 前一天,他把乔丹霞的事情悄悄告诉她时,她反而非常平静,她的平静让他吃惊,似乎她早已经料到会有那么一天。 她说:“小妹说,咱们中国人太懦弱,所以活着窝囊,给了倭寇趁虚而入的空隙……” 这个嫁给顾庆坤的小女人,最后那晚上说的话,也说出了她的心声,只因为她懦弱,她才一次次忍受她丈夫的打骂。 人善有人欺,这句话就是顾小敏母亲活了一辈子的总结,不,也是当时所有软弱的中国老百姓的心声,他们一次次忍受倭寇的欺压,更有一些腐败的、崇媚洋外的官僚,对外国人唯唯诺诺,反而对中国老百姓虎视眈眈。 从小敏母亲离开的那天开始,顾庆坤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还有满脸的忧郁。他的酒瘾也戒了一半,他也不再随便发火。 每天推开院门,可怜的小女儿就向他飞奔而来,“爹,爹……” 他的心一颤,他庆幸自己还留下了这个唯一的女儿。 “爹,俺热了粥,还有一块馍,给您留着,俺没吃,母亲说,爹在矿上累了一天,要吃干粮……” 顾庆坤弯下腰一把抱住他的女儿,他满脸流泪。 第四章 后母 1937年,日寇侵占了北平,侵占了河北,更侵占了整个胶东。这年顾小敏十岁了。 也就在这年顾小敏的父亲又迎娶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比顾庆坤大六岁,名字陈桂花,是一个矿难工友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八岁没有出嫁的女儿。 陈桂花和顾庆坤成亲这天,没有几个人来吃酒席。酒桌上也没有太多食材,最多几块猪骨头,与几个猪蹄,还有几盘炒鸡蛋……这都是前几天顾庆坤去前面的镇上帮忙杀猪换来的。 就这几样东西,矿区的工人在过年的时候也很少见,更别说吃过。 吃喜宴必须有铜板,有的人觉得囊中羞涩,没有多余的钱,就没好意思来;还有的人不敢旷工,旷工一天家里就会开不了锅,所以,也没来。 张喜蓬来了,他没有带来任何贺礼,却带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帮凶,还有他手里把玩的那把手枪。 顾庆坤赶紧低头垂目迎出院子,尴尬地搓着一双大手,“张爷……怎么好意思呢俺害怕叨扰您,再说俺这也不是娶个小媳妇,只是找个搭帮过日子的……没敢大张旗鼓地声张!” “是吗”张喜蓬撇着嘴角,支棱着他两颗闪亮的金牙,他的眼珠子在半空转悠,“你请的工友怎么这么少是他们不捧场吗” 听到张喜蓬的声音,几个在坐的工友急忙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像犯错误的小学生,缩着脖子,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顾庆坤抬起大手挠挠后脑勺,支吾了半天,“张爷,您快请进!本来俺想不请人,不是为了图个吉利吗无席不成婚……以后还要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是吗” “是吗”张喜蓬一边阴阳怪气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一边继续撇着嘴角,一边晃着身子从院里迈进了屋里。 顾庆坤赶紧把他的那把虎皮椅子挪到张喜蓬的屁股下面,他一边用衣袖噗啦噗啦椅子座,一边恭敬地说,“张爷您请坐!” 张喜蓬向西屋扫了一眼,“你前天去镇上帮忙杀猪,没看到什么新鲜的事吗没遇到什么人吗” “遇到人”顾庆坤皱皱眉头,“遇到人俺也不认识呀,看热闹的乡亲还真不少,熙熙攘攘、老老少少围了一圈,俺也没工夫抬头看看他们……唉,不为了口肉,俺懒得去……嘿嘿,还有,俺小半年没动刀子了,俺这手也痒痒……” “是吗”张喜蓬一边把他肥胖的身体塞进了椅子里,他一边翘起了二郎腿,他手里掂掂那把手枪,他一双凶恶的眼珠子直勾勾盯在枪口上,“虎皮呀,你缺女人吗干嘛这么着急慌忙娶个寡妇还是一个老妈子!” 坐在西屋炕上的陈桂花已经听到了张喜蓬嘴里的话,她使劲咬咬牙,她的喉咙吞咽了几下,张张嘴,什么也没说。杀她男人 的凶手就坐在外面的屋子里,就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 “虎皮呀,俺说一句你不爱听的,不爱听俺今儿也要说,晚上睡不着去红房子转一圈,那里刚刚来了几个年轻漂亮的……扔下几个铜板,也比你看着一张老脸舒服……不是吗!哼!”张喜蓬的话是想刺激陈桂花发怒。 只要陈桂花敢发怒,他就一枪毙了她,这是他突然来到顾家的首要原因。 陈桂花男人私通八路,他也是听说的,没有亲眼看到,可是,日本人让他杀一儆百,他就把陈桂花的丈夫砍了。 他还想杀了陈桂花,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觉得陈桂花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他惹出麻烦,如果她真惹出麻烦,日本人也不可能饶了他。 张喜蓬万万没想到顾庆坤娶了陈桂花,让他怀疑的同时,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他对顾庆坤还是有点忌讳,毕竟顾庆坤是杀猪的,顾庆坤能不声不响杀一头猪,也许有一天不声不响杀了他。 第二个原因,他多多少少、经经常常能从顾庆坤手里得到点好处。而那一些没有其他手艺的矿工只能出卖自己的体力,想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很难,即使有,也是三瓜俩枣,他们还要哭哭啼啼闹上一出,费劲啦得到的那点东西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顾庆坤不同与那一些穷鬼,每次至少从他身上能顺利地拿到五个铜板以上。 不管顾庆坤是不是真的甘心情愿,至少能给他张喜蓬一个面子,不让他失去威风凛凛。 陈桂花依旧一声不吭地坐在西屋的炕头上。 “逛红房子哪有那个精力,俺只想找个能干的、身强体壮的婆姨,哈哈,她还带着一个已经能够挣钱的大丫头,您是知道的,她丫头在咱们矿上洗衣做饭,每天也有进项……俺是贪图这点!”顾庆坤故意压低嗓音附在张喜蓬的耳根上嘀嘀咕咕。 张喜蓬从顾庆坤嘴里没套出话,更没有激怒陈桂花,他有点失望,但,他不想白来顾家一趟,“虎皮呀,你前儿杀猪,主家只给了你一块肉吗” 顾庆坤多聪明,他马上明白了张喜蓬嘴里话的意思,“哪能呢这不,还给了五个铜板,正好俺想孝敬您张爷,怎么那么凑巧,您大老远还跑来给俺贺喜,给……” 张喜蓬抬起眼角瞄了瞄顾庆坤手里几个铜板,他又向他身后两个帮凶递了一个眼神。 一个帮凶像猴子似的蹦到顾庆坤眼前,一抬手,从顾庆坤手里抓走了那五个铜板。 “不好意思了,俺也不和你虎皮客气啦!”张喜蓬嘴里打着哈哈,一边站起身准备离开。 顾庆坤急忙让出一条路,双手合十,深深弯着腰,“张爷,俺能出去赚点肉,俺感恩您放俺的假,给俺方便,孝敬您张爷是俺应该的,没得说!” “好,你明白就行!俺走了!”张喜蓬斜着膀子挤出了顾家。 看着远去的张喜蓬,顾庆坤的拳头攥成了铁锤,攥出了一道道青筋。 陈桂花过门的第二天就让她女儿随了顾庆坤的姓,取名顾大敏。 顾庆坤与陈桂花有没有感情不知道,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只是因为陈桂花丈夫生前的一个托付,他承担了另一个女人丈夫的责任、另一个女孩父亲的责任。 从此以后,小敏只有梦里才能见到她的母亲,母亲用一条胳膊紧紧搂着她,她已经习惯了被母亲那样搂着睡觉……母亲怕,怕小敏也被不声不响地送走……小敏流着泪醒来了,她的身边没有母亲,只有后母的女儿,也是她的大姐,一个十八岁的年龄。 一个长着畸形五官的女孩,两只大眼珠子凸出了眼眶,又窄、又小、又短的眼皮盖不上她那双大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特别可怕;一个粗大的鼻子,鼻孔朝天。 顾大敏长相虽然不怎么好看,但她不是一个坏人。她每天去矿上帮着无家可归的、单身的煤黑子洗衣服赚几毛钱,或者帮着矿上烧火做饭赚几角钱,她也很能干,也很能吃苦。 白天,小敏眼前只有陈桂花的影子。 眼前的女人小敏必须喊一声娘,她不敢不喊,虽然父亲没有逼她,后母也没有逼她,她的性格随了她的亲生母亲,她胆小,她怯懦,她害怕,她害怕没有饭吃,所以她只能装作懂事又乖巧的样子喊一声,“娘!” 陈桂花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脸严肃,宽大的额头,布满了皱纹;两只眼睛不大,似乎被拼接在一起了,离得那么近;她的嘴角紧紧闭着,好像一张口能吐出金子,她不舍得。 陈桂花也是一个非常干练的女人,脾气也是急性子,说一不二,性格豪爽又嫉恶如仇,也是一个喜欢说笑的女人。自从她丈夫被张喜蓬杀了,她就变了,变得沉默,变得寡言。 那天顾庆坤找到她,告诉她,他要娶她,开始她也不愿意,虽然她是一个没有多少长相的女人,她的丈夫却是矿区一等一的好男人,为人慷慨大方、勤快又善良,无论谁家有难,他义不容辞地出手相助。顾庆坤也曾得到过他的帮助。 顾庆坤告诉她说,是她丈夫生前的嘱托,让他保护她。她明白了,她丈夫是让她好好活着,活着替他完成没有完成的事情,她答应了,她要留着一口气,要替她丈夫报仇雪恨。 她丈夫活着时曾给她讲过乔丹霞的事情,从她丈夫嘴里她明白了很多道理,知道了张喜蓬为什么那么嚣张跋扈,只因为他身后有日本人;她知道了矿工为什么那么唯唯诺诺,因为他们身后没有更多的力量,所以,她要做乔丹霞那样的女人,她要做穷苦工友身后的力量,她还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就这样,陈桂花嫁给了顾庆坤。 陈桂花踏进顾家从不闲着,她把屋里、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每天不声不响、垂着头做活。 看着她熟练扫地、做饭的动作,好像她很久以前就是顾家的女人。 看着满脸严肃的陈桂花顾小敏心里就是别扭,那种别扭她无法解释,更无法表现在脸上。 就像是一个小偷突然闯进了家门,没有走,还大摇大摆地住了下来,代替了她的母亲。 ……小敏在心里偷偷摸摸地、小心翼翼地骂着这个女人…… “小敏呀,去火车道捡煤渣的时候注意安全,昨天刚刚下了雨,火车道不牢靠……” 陈桂花冷不丁的一句话吓了小敏一跳。 “嗯!”小敏背着破竹筐走出了家门。 她垂着头,拖着孤独的小身影,走在去火车道的小路上。 她想起了她母亲温柔又细小的声音,还有那双忧郁又恬静的模样;她想起了母亲临了的那两滴泪,那泪就像清晨的树叶上挂着的露珠,只是那露珠里包着煤灰,而母亲的眼泪里包着不放心,母亲不放心小敏,和小敏的两个姐姐。 想起两个不曾谋面的姐姐,小敏心里惊悸了一下,惊悸过后,她突然感觉她不孤独,至少还有两个亲人活在她心里的那个角落里。 第五章 又黑又冷的春天 前天的雨水顺着高高的火车道滚到了路上,低洼的路面多出几个泥坑,踏进去,拔不动鞋子;起风了,风带起潮湿的煤沙落到脸上,像挂了一层黑粉,睁不开眼睛,一片灰暗;耳边传来火车的尖叫,飞驰而过,拽着风、带着沙、载着煤,像一只只黑兔子,一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敏的脚步艰难地迈过前面的路口,突然,风里传来一阵阵欢喜的笑声。她使劲睁大眼睛,一抬头,前面的一棵歪脖树下围着一圈人,笑声是从那儿传来的。 她慢慢走过去,几个捡煤渣的小伙伴围了一圈。 小敏好奇地踮起脚,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耳边只听到几只小鸡仔的叫声,还有身旁小伙伴嘻嘻哈哈。 她把小脑袋钻过前面两个高个孩子之间的空隙。 只见一个邋遢的男人背靠着一堵断墙,他身体蹲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身前是一对竹编的又大又圆的筐子,筐子里是一堆唧唧、叽叽乱叫的小鸡仔互相拥挤着,它们太小,它们怕冷,春天的风冻得它们的小嘴红红的。 “孩子们,喜欢吗回去跟你家的大人说说,这是春天,正是养小鸡仔的时候,母鸡养半年就可以下蛋,到时候就有鸡蛋吃啦……” 卖鸡仔的男人声音很耳熟,小敏的眼睛从小鸡仔身上移到了那个男人的脸上,只见眼前的男人身穿一件破乱不堪的长袍,头上戴着一定瓜皮帽,他脸上的胡须被风吹起,挂着一层煤灰……小敏皱皱眉头,她张大了嘴巴,眼前的人……她觉得此人就是那个卖豆腐的大汉。 “小姑娘,你快回家问问,让你家大人买几只……”中年汉子微笑着看着小敏。 小敏张煌地点点头,她想起了玉香儿,她想起了那块豆腐,她似乎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与那个死去的玉香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什么关系她说不清,她更不敢说……她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那个卖豆腐的大汉带着他的小鸡仔来到了顾家。他是来找顾庆坤的。 顾庆坤与那个男人在屋里谈了很久。 陈桂花带着她的大女儿在院门口盯着,她们娘俩满脸紧张,她们时不时向门口外面的小路上抻着脖子,小心着风吹草动;她们时不时交头接耳,小声嘀咕。 年幼的小敏躲在屋子外面的窗台下面,她偷听了父亲与卖豆腐大汉的对话。 “乔丹霞牺牲之前告诉俺,有事就来找您顾师傅,她说您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半天没听见父亲回答什么,平日里父亲话多的一竹筐都装不下,今儿为什么这么沉默小敏踮起脚尖,抬着下巴往屋里张望,墙上的煤油灯的光折射在父亲那张沧桑的脸上,父亲皱着眉头,似乎在像什么棘手的问题,他一会儿咂咂嘴巴,一会儿又咬咬嘴角。 “鬼子不知道玉香儿就是乔丹霞,更不知玉香儿死了,他们都以为她离开了坊子……她牺牲之前想到了你们,她把满头的秀发剃了,其实她没有必要那么做,三筐的炸药……轰隆一声,一根头发也找不见……” “知道,知道,在那之前她也找过俺,她告诉俺说,她在矿上发展了好多积极分子,她没敢打扰俺,她说她怕,怕什么她没说!”父亲低声喃喃着,“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找俺帮忙,她希望俺不要犹豫……今天您找俺,俺也做不了什么……你看看,俺这家里的情况……” “没有别的意思,今儿俺冒昧来找您……就是拜托您顾师傅一件事,如果俺被抓了,您去镇上的教堂里找一个人,他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在忏悔室里……告诉他你家想买豆腐,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如果俺被抓,就意味着我们队伍里有叛徒,也许是矿上的人意志不坚定,或者他们怕了……俺只是猜疑!” “那你不走吗”顾庆坤猛地抬起头,瞪着惊慌的大眼睛,看着对方平静的脸,“你应该马上离开这儿!” “俺不能走,这几天,青岛有人来,俺必须等他,然后带他安全离开,如果做不到,只能让他一个人平安离开……俺留下来的原因,因为俺不知道、也不认识他是谁是不是已经在来矿区的路上了……” “你还需要俺做什么” “如果俺出事……” “怎么知道你会出事”顾庆坤满脸通红,他语气急促,他有点着急。 “俺凭感觉,也不一定,如果你发现俺没来坊子矿区卖豆腐或者卖小鸡仔,三天不来,那就是俺出事了,麻烦您,马上去坊茨小镇的教堂……” “嗯!俺记住了!”顾庆坤使劲点点头。 顾小敏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她不知道卖豆腐大汉嘴里话的意思,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害怕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顾小敏第二次见到这个卖豆腐的汉子。没想到,顾小敏与这个卖豆腐的汉子之间的缘分还很长。 这个卖豆腐的汉子是谁呢他姓姚,名顺,他祖籍山东黄县,他曾经在东北抗联待过,他隐姓埋名在坊茨小镇旁边的一个村子里做豆腐生意,是一个地下党员,更是乔丹霞的丈夫。 他没有与顾庆坤说他与乔丹霞的这层关系,他不想让这种关系影响顾庆坤思想进步。 太阳每天依旧从东方升起来,从西山落下去,即使矿区的人看不见,一低头、一抬头、一睁眼就是时间表。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似乎看着、听着都很正常。春风吹开了矿区的土地,竟然露出了一点点绿色,这点绿色被矿工沉重的脚步踩碎,被火车轮子蹍碎,又被一层层煤灰掩盖。 火车道四周的沟沟坎坎之中,几缕绿色偷偷的、悄悄的、从石头缝里挣扎出来,坚强地挺着细弱的腰身,迎着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春天还是那么冷。 清晨的第一辆火车“铿铿锵锵”拖着长长的尾巴驶向远方,驶向哪儿谁也不敢看,更不敢问。 煤黑子继续把疲惫的身体弯下去,背朝天,脸朝地,一步一声沉重的喘息,砸出了一个个坑,这个坑里装满了他们的汗珠子;另一辆火车停在了前面,它张着大嘴等待着吞噬一筐一筐、一袋一袋的煤炭,吞噬着煤黑子身上的体力与筋骨。 一堆孩子追着火车跑,一边玩耍,一边捡拾从车箱里颠簸下来的煤块。小敏就夹在这堆孩子之间。 天擦黑的时候,小敏拖着疲惫的小身体,肩上背着半筐煤渣回到了家。 屋里传来后母与父亲的激烈争吵,她一惊,她放慢了脚步。 “孩子今年十一岁了,也该让她走出家门,出去做点什么啦。”陈桂花说。 小敏的心里瞬间掉进了一块冰坨,那么冷,后母要把她送人还是让她去矿上做帮工 “她你是不是心里装不下她,俺已经对不起孩子的母亲了,老大老二被俺从她们母亲怀里强行夺走送人,俺这心呀,每每想起来都会疼,俺曾对她母亲说,好好照顾小敏,把她留在身边,不再送人!而,如今,你说的什么话呀”顾庆坤垂着头,他的声音那么小,他心里的埋怨隐藏在他的喉咙里。 这是小敏第一次看到她父亲与平日里不一样,父亲他变了,变得唯唯诺诺。 真是奇怪了,自从陈桂花进了顾家门,顾庆坤再也没有发脾气,更别说打骂陈桂花,真是一物降一物。 难道这就是母亲说的命不知陈桂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父亲为什么什么事儿都听这个女人的 “俺不是那个意思,你每天在做什么提着头的差事。上次那个青岛来的,不是你悄悄送走了还有卖豆腐……唉,让小敏离开坊子矿区,至少在出事之前还留下这棵根苗……” “你,你什么意思那个大敏怎么办她随了俺的姓,俺也是她爹呀……” “大敏到夏天就十九岁了,她泼辣,走到哪儿又不吃亏,她没事,没人在意她,她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又火急火燎……她又傻里傻气的……再说,她也是俺的女儿,俺了解她,她虽然暂时嫁不出去,俺也不可能让她嫁给煤黑子,不是说煤黑子不好,因为他们命不好!小敏她爹呀,你不要把俺往坏处想,你心里也不要为难,更不要不舍得,这段时间俺给小敏寻了户人家,他们是郭庄村的大户,是地主,他们家需要丫鬟,她家老妇人有条件,不要缠过脚的,小脚干活不利索;不要岁数太大的,说太大心眼多,不听使唤。今年小敏十一岁,正好也没缠足!” 听到后母与父亲的对话,小敏懵了,她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父亲,更不想去做别人家的丫头…… 小敏哭了,她放下手里的煤筐,她扭身钻出了家门。 她细小的身影慢慢靠近了那座红房子,红房子的灯很亮,里面传来女人的笑声……她知道,那儿再也没有玉香儿那个漂亮女人了……一辆辆拉煤的火车从红房子旁边驶过…… 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条火车道,还是那个坊子车站,还是那座红房子;什么也变了,小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一个朋友__那个住在红房子里漂亮的女人,让她身影孤单、无助。 她想起了母亲的话,母亲说的对,自己的命运无法左右,无力改变,她太小;她想攥住她的命运,攥不住;命运不是一块豆腐,可以吃进嘴里,谁也拿不走;命运不是一棵大树,大树也不可能永远站在那儿。 即使母亲活着也无法帮助她,母亲是那样懦弱,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一个个被送人,无能为力。何况她已经远离了尘世,她还能做一些什么呢“母亲呀,您帮帮您的三丫头……”小敏还是希望母亲能在天有灵。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冷风吹透了她单薄的衣服;只有一辆辆拉煤的火车从她身边飞驰而去、飞驰而来。 小敏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带回家,她觉得她和父亲两个人过得挺好的,是那个女人在操纵她的命运,她恨她;父亲为什么要听那个女人的话,为什么违背了母亲的遗愿她想不明白! 小敏离开家的头天晚上,后母拉着她走进了屋子。 父亲也在,他沉闷地垂着头坐在炕沿上。小敏踏进门槛,他都没有抬一下他的眼睛。他粗重的呼吸滚到了地上,又从地上升起来,跑遍了整个屋子。 “小敏呀,你爹准备把你送到十里以外的郭庄村……” 小敏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眼前的女人真会说话,她把她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是一家大户,他许家是四邻八乡有名的大户……有钱的人家……你去了一定好好做事,有眼力劲,学着聪明点,听话,听主家的话……那儿的天多多少少能看到蓝色,每天早上还能看到太阳,比咱们这旮旯强百倍。你一个人只身在外,好好照顾自己!有时间俺和你爹去看你!” “嗯!”小敏垂着头,机械似地点点头。她想抬头看看她的父亲,她不敢。 “以后,以后你就明白了,俺没有恶意,你这小心眼里不要觉得委屈!”陈桂花语气里带着哀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俺跟你爹商量过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你要骂,你要哭,就随你,可怜的娃娃呀,从小没有了亲生母亲,俺想,俺想像你母亲一样保护你……”陈桂花上前一步,一下抱住了小敏,她脸上滚下两行泪。 小敏没有感动,她觉得眼前后母脸上流着鳄鱼的眼泪。 其实,陈桂花心里对小敏的爱一点也不少于顾庆坤,她可怜幼小的孩子失去母爱,她与顾庆坤要做大事必须让孩子走开… 【也许是小敏当时岁数太小,她心里对后母又有偏见,她自从那年离开家,她再也不想见到她的后母,尤其她在许家受尽了委屈,让她更恨她的后母!】 那天夜里,小敏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好久也没有睡着。明天就要离开家,她想她的母亲,她想她母亲的样子。 似乎母亲的身影印在窗棂上,那么清晰。 院里的风吹动着泛黄的窗纸,母亲的身影随风飘荡,沙沙作响。好像母亲在说话,她使劲拽着两只耳朵,她想听听母亲给她说什么那声音太小,她听不见;她怕惊醒睡在她旁边的那个大姐,她不敢喊,她悄悄做起来,她把小身体挪到窗户前,她把脸依靠在母亲的影子里,她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六章 惆怅 小敏跟着父亲离开家门时,天下起了雨。 开始的路还不算泥泞,越往前走雨越大。坑坑洼洼的小路越来越难走,脚上的鞋子被黑乎乎的泥浆黏住,有点寸步难行;雨砸在脸上、身上,冷得哆嗦。 路上的煤灰被冲进了沟里,“淙淙淙”地滚着,就像炉子上的开水,翻腾着黑色的气泡,升起一股股黑色的烟雾。 “来,爹背你。”父亲脱下他的鞋子拎在手里,他蹲下身子。 小敏犹豫了一下,看着父亲宽大的后背,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一双小手,抓住了父亲的肩膀。 父亲背着她走在雨里,走在去郭庄村的路上。 他们的身影慢慢隐在雨里,隐在升腾的雾气里,离着身后的家越来越远。 父亲的大脚“扑腾扑腾”踏在泥泞的小路上,只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没听到他嘴里一句话。 小敏的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那么温暖,她忘记了冷,忘记了雨……她可怜她的父亲,以后她离开了家,父亲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不知父亲的日子怎么过她们会对父亲好吗她心里升起一股凄凉,眼泪止不住,哗哗流着,和着雨水流到了父亲的肩膀上。 “小敏,你哭了”父亲的嗓音压着,很轻。 “没,俺没哭。”小敏吸吸鼻子。 “哭就哭,难受就哭出来,不要随你的母亲,她自小就忍着……”父亲语气哽咽。 小敏不再言语,她心里想说,父亲,以后您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她摇摇头没说出口,只有两行泪。 去许家她满心满脑袋的不情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她一点也不知道。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后母和父亲给他选择的路,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否则她没地方去,她身边的亲人只有父亲,父亲同意了,那,就无法改变了。 五年前小敏还有母亲。 母亲一直活在小敏的梦里。小敏以为母亲就躺在炕上病着,她每次回到家,都要走进母亲曾住的屋子,都要面对着西屋的炕说一声,“娘,俺回来了,今儿俺捡了半筐子的煤渣……” 直到那个女人把西屋的炕占了,她再也不愿意踏进去了。 还有那个叫玉香儿女人,在小敏心里把她当朋友,一个唯一的朋友,她的吻,她的面包,她的笑,都让小敏无法忘记,可是,她也死了…… 四周的雨变成了浓浓的雾,更像一堵厚厚的墙,把她和父亲圈在了里面,墙里面下着雨,墙外面也下着雨,雨水浇湿了父亲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有衣服……就是这样,小敏也希望她的生活里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别人进不来……想着想着小敏的眼泪止不住,心里的委屈不想说出口,不想叨扰父亲的心,他已经很累;她心里总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不愿意,也不想和她父亲说,已经这样了。 “小敏,好孩子,你真的不愿意去吗”父亲低低地问,语气那样无力。 小敏抽涕了几下,摇摇头。 “她不是坏女人,可能你不懂,你还小,我们大人也不想让你懂那么多……去了许家,至少你能有口饭吃,风吹不着,有个暖和的屋子……” 听着父亲嘴里这些话,小敏突然想起了母亲卧床的时候说的话,“……小敏呀,你如果没机会上学,就去学着给人家做丫头,至少饿不着,冻不着……”小敏的心一抖,原来,母亲已经想到了小敏的命运…… “如果许家对你不好,你就捎个口信回来,爹去接你回家。”父亲嘴里吞吞吐吐。 “嗯” 天傍黑的时候,顾庆坤带着小敏到了郭家庄。 他们站在许家高高的门洞里,敲开了两扇重重的大门。 门缝里探出一个挂着霜的脸,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男人。一头齐耳的短发,一顶瓜皮帽;一双小眼珠子,圆圆得像两颗花生米,眼角似乎还擦着胭脂红;清细的脖子,只有一圈皮,左右晃动;一张口,一口小牙东倒西歪,看着不舒服;口音典型的娘娘腔,一抬眼,一呲牙,还有一个莲花指……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庆坤父女二人,他皱皱眉头,满脸冰冷,“干什么的”他的声音像唱戏的丑角。 “您好!”顾庆坤急忙双手合十,“俺,俺今儿把丫头送来了。” “吆,这么大的雨,还真来了等着,俺去给老太太禀报一声……” “咚”两扇大黑门又从里面关上了。 顾庆坤低头看看小敏,小敏满身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地垂在窄窄的肩上、贴在小脸上。 他轻轻抬起大手,把小敏脸上黏连的几缕细发抿到她耳朵后去,“小敏,你饿不” 小敏摇摇头,她听到了父亲的肚子在“咕咕”叫。 正在这时,眼前的门又开了一条缝,那个管事的斜着挤出半个身子,他的眼珠子在顾庆坤脸上转了一圈,嘴角撇斜着,“老太太说让这个丫头进去,您就在这儿侯着,待会,如果俺家老太太没相中这个丫头,您还要带她回去的……” “好,麻烦了,俺就等着,不走!”顾庆坤小心翼翼地弓着背,“麻烦您了!” “来,跟俺走……”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拉起小敏细瘦的胳膊。 小敏回头看着她的父亲。 顾庆坤向小敏点点头。 小敏跟着那个男人迈进了许家高高的门槛。 顾庆坤在许家大门口外面的台阶上站着,他的心里七上八下,抬起头看看许家青砖厚瓦的房脊,坚固的墙壁,还有雕刻着精美花纹的门檐,他想起了他的过去。 他也曾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他也曾是大房子的少爷,他也曾有丫鬟伺候,只是那个丫鬟是他的婆姨……不是八国联军侵入河北境界,他顾家的风光不可能就那么草草收场,现如今,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沦落给别人家做丫鬟风水轮流转,无奈呀,真是命运多舛啊! “你回去!”许家的那个管事的又打开了那两扇厚厚的门,扔出了一句话,掐着嗓子的尖声,“老太太说,你家丫头还可以,暂时就留下了,看看她以后的表现,如果用着不顺手,就派人捎话给你,你再领回去……” 顾庆坤急忙向管事的鞠躬,“谢谢您,孩子还小,又第一次离开家,她母亲死得早,麻烦您多照看着……拜托您了_” “好了,别啰嗦了,回,俺还要去忙了!”“咣当”管事的一边在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哼,絮叨!”一边把两扇大门使劲关上了。 顾庆坤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真想再看看他的孩子一眼,可是,眼前的门紧紧关着,天上的雨狠狠地下着,他的心似乎一下被掏空了,疼疼的,哇凉哇凉的,“敏她娘呀,您都看见了,俺对不起您呀,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请您原谅俺……” 顾庆坤的身影晃晃悠悠蹉跎在雨里,他又醉了,他没喝一口酒;他的心碎了,他痛苦不堪,“老天爷呀,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日子为什么这么苦” 曾经逍遥穿锦纶 如今褴褛缺针线 饿饮醉酒混沌日 眼前雨点缀心寒 凤楼清月半琴鸣 不是旧日占台山 家破人散四处躲 落魄冥坹无遮檐 ~这就是顾庆坤此时此刻的心情。 第七章 许家 郭家庄离着坊子矿区十几里路。 一抬头就能看到从矿区飘起的煤烟,遇到刮风,乌泱泱而来,那天也是黑色的;绕着庄子的还有一条弥河尾,河水很蓝,清风吹来,涟漪微颤,亲吻着它旁边的山脚;郭家庄还背靠一座山,这座山叫蟠龙山。 蟠龙山,地势不算太高,但,不矮,它的龙头高昂入清晨的炊烟之中,它的龙身、龙尾直入弥河水里 远远看去:淼淼的水汽、袅袅的晨雾,似梦似幻。 升在天上的那层云就似巨龙吐出来的仙气,随风飘飘洒洒落下一帘雨珠,湿润了山,湿润了林,湿润了崎岖不平的小路;又像巨龙困了、累了,它的下半身在弥河里游玩、扑腾,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从它的四周溅起来,慢慢舒展,好像是用一匹光滑的缎丝织成了一层薄薄的、亮亮的轻纱,覆盖着河、围绕着山___一会儿缥缈,一会儿翻滚,一会儿柔柔向前分散…… 郭家庄有这样的风水宝地,自然吸引着富商巨贾和官僚。尤其在清朝与民国期间,有好多官僚到此避难。 许家是外来户,可想而知他们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的但是,就在鬼子霸占了坊子矿区以后,那一些富商跑了好多,只剩下几户,这几户包括许家,还有许家的亲家闵家。 许家有三进三出的、大大的院子,每个院子又分跨院、西院和东院,每个院子除了一排长长的厅房、卧房、书房、堂房、粮房,大门口还有耳房,后院还有祠堂。 许家大院里还有一个大大的花园,花园里长亭楼阁,还有一个四通八达的鱼塘,不能叫鱼池,鱼池太小,他许家的鱼塘连着弥河的水,有河水就有鱼,但,许家从不吃自家鱼塘的鱼,那鱼很多,很大,更五颜六色……这个鱼塘之上有一个月亮桥,桥身左右有假山,有古树,更有石榴树。 连着假山靠墙有几处矮屋,那是许家下人居住的地方。 许家的院子比崔家要大几十倍,不是一般的大,毕竟许家在清朝时期祖上是吃朝廷俸禄的镶黄旗。 许家老太太:是许家最大的管事,家里里里外外她一个人说了算,她六十岁左右。她是许家老太爷的第三房夫人,其他两房都已经过世,怎么死的无人知道。许家老太爷也已经过世好多年了。 这个老太太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也顶不起这么大的家业。她穿金戴银,服饰精致,气质雍容,脸色红润没有过多褶皱,整体看上去是一个精美的老妇人,看模样与她岁数有很大的差别,看小;一脸沉默,她的眼珠子一动就是她的话;一脸严肃,嘴角上扬,不温不怒,不急不躁;右手一把小巧玲珑的折扇,左手一方绣工雅致的手帕;一行、一步,带着清雅又高贵的气质。 她姓海,不知她的名字,家里的下人都称呼她许老太太。 许家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老大许洪涛今年四十五岁,是盐商。 许洪涛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许连成在北平当教员,没有成家;老二许连盛在家与他爹经商,已成家,还没有孩子。小女儿许连姣在国外留洋。 许家老二许洪亮,四十三岁,在坊茨小镇上的德国领事馆做事。他只有一个儿子,名字许连瑜,在南方上学,二十岁左右,非常英俊潇洒。 许家的两个女儿已经嫁人,只有老三最小,比顾小敏大五岁,时年十六岁,名字许婉婷,她的名字与她的其他哥哥没有任何关联,为什么没人清楚。许老太太对她的这个女儿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翼翼地呵护。 许婉婷是许老太太四十多岁生的,这是她这一生最后的、最好的杰作,这个杰作非常完美,无论长相还是个子,还是琴棋书画,都让她骄傲,她的笑脸几乎都给了她的这个小女儿。 许老太太的大女儿不常回家,毕竟嫁了人,也已经生儿育女。而,她的二女儿许洪黎,是庄上闵家的三儿媳妇,她虽然长得不算丑,心眼太多,快三十岁了没有一儿半女,与她丈夫离多聚少。她讨厌她的婆婆絮絮叨叨,更讨厌婆家的规矩太多,不愿意回她的婆家,住在自个家里。 住在许家还有一个老男人,就是许老太太的哥哥,一个烟不离手的老头。这个老头清瘦的身体,见风就倒,可是,脾气秉性太差,整天吆五喝六,不是许老太太压着他,他都能飞上天,没有本事,一身熊脾气。 许家的管事是一个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名字直明。他五十岁左右,说话像唱戏,长相更奇形怪状。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他逃了出来,投奔了许家。许家的下人都称呼他冥(明)爷。 许老太太称呼他直管事。 “直管事,带这个孩子下去,送到舅老爷的屋里,让他掌掌眼,问他可以不可以他天天念叨缺个替他挑烟的丫头!” 冥爷急忙点头哈腰,“是,老夫人!” “跟俺走!”冥爷向小敏招招手。 小敏来到许家是四月份,天气还有点凉,她肚子又饿,她身上的衣服又少,她只感觉到寒冷,还有一脸茫然,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样的家庭,她胆战心惊。 许老太太没打听小敏家里的情况,也许她已经提前了解清楚了;她嘴里没有多余的话,她只用她手里的手绢擦擦嘴角,点了点头。 不知她是怎么看上了小敏也许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她一眨眼就能看穿人心,对眼前惊恐不安的小敏,她心里很满意。 小敏跟着管事的退出了屋子。 管事的在前面左拐右拐,她紧张地跟着,生怕一不小心跟丢了。身旁有风声,有雨声,但淋不着;头顶有屋檐,屋檐连着屋檐,更连着脚下的路。 那个管事的迈着小步,走路有点急,又一摇一摆,好像没有筋骨的鱼在小敏眼前出溜。 走了一会儿,管事的摇摆着身体停顿了一下脚步,他低头瞥了一眼小敏,然后一边走,一边拖着长音问,“你的名字” 小敏没搭话,她不知道前面的管事与谁说话。 “你是聋子吗”管事的突然停下了他的脚步,他语气里带着气恼,他使劲跺跺脚,伸出莲花指,“你这小妮子,怎么这么嘴紧,嘴里有什么有金子吗” 小敏惊慌失措,她急忙使劲垂着头,“顾小敏~” “奥,姓顾,小敏,以后呀,俺就喊小敏,你一听到俺喊你的名字,你必须跑过来,无论你当时在做什么除非在舅老爷和老太太屋里。你问俺:冥爷,您有什么指使~明白吗” 小敏使劲点点头,“是!” “前面就是舅老爷的屋子,你的脚步放轻点,一个女孩子,不要大口喘气,要有规矩!” 小敏大口喘气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衣服的下摆,她都怕自己控制不了颤抖的心和手,一不小心再把衣角抓碎了。她只穿了身上这套衣服来的,她没想到许家那么痛快地把她留了下来。也许父亲也没有想到,所以就没有给她准备换洗的衣服,再说她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拿。 小敏身上的衣服是她过年穿的新衣服,一条棕色裤子,在膝盖上有两补丁;一件紫色碎花夹袄,袄袖的地方和前襟已经破埙,露出里面一层薄薄的棉花。 这套衣服是母亲活着时给她做的,是用母亲的一件大衣服改的,当时做的很大,小敏没有穿,今年过年的时候刚刚穿上……想起母亲,小敏喉咙哽咽。 “舅老爷,您在吗”管事的向一间屋子里弓着背,轻轻喊了一声。 “谁呀不开眼吗俺正躺着呢”屋里传来一个年老体弱的声音,“有事过两个小时再说,俺先眯会儿。” “是,舅老爷,您老歇着,俺待会儿再来叨扰您!” 屋里沉默了。 管事的扭脸看看顾小敏,压低声音,“你去后院找赵妈,让她带你熟悉熟悉许家的环境,然后,再回到这儿。俺还有事,俺没工夫在你小妮子身上浪费时间……” 小敏抬起头,她满眼迷糊,谁是赵妈后院在哪儿 眼前的冥爷似乎有读心术,“那个刚刚在老太太屋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赵妈,许家院子里的丫头都属于她管。” 小敏又皱皱眉头,刚刚在老太太屋里,她真的没敢抬头看,老太太身边站着一个人,她也是凭着那一点感觉,似乎那儿站着一个弓着背的、小脚的、穿着一条肥裤子的女人,那条裤子是花格子的,有点深绿色……其它的她不记得了。 第八章 赵妈 冥爷抬起一根手指往长廊外面的石基路上指了指,“往前走,绕过那个花坛,那花坛里是一棵桂花树,桂花树北面就是后厨,这个工夫她就在那儿……” 看着管事的摇着身体,晃着他清瘦的脖子,走了。 顾小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扭转身体,顺着石基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 刚刚下过的雨,雨水积在石头缝隙里,路很滑溜。小敏脚上是一双湿漉漉的小布鞋,鞋底好像擦了油,走在上面身体前倾,左右摇晃。 “那棵桂花是老太太最喜欢的,不要碰着它,走路慢点,轻柔一些,女孩子嘛,要矜持,眼睛不要到处瞟……”身后突然传来那个管事的一口娘娘腔,“哼,乡下丫头一点教养都没有,切调教呢。” 小敏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前面的桂花树后面传来了笑声,那声音很小,又很喜庆。 小敏抬起了头,她愣愣地站住了。 眼前是一个大大的屋子。屋檐上还有一个高高的烟囱,炊烟一股股、冉冉升起,又慢慢飘散;从敞着的门看进去,屋子里、蒸汽里,有几个男人在忙活着什么;门口外面蹲着几个丫头,她们穿戴整齐又俊俏,长衣短裤,全身上上下下找不出太多的补丁,最多袖口与裤脚有两个绣工精细又漂亮的、不仔细看都不知道那是补丁。 她们一边低低地交头接耳,她们一边轻柔地笑着。她们身边是一个个盛满清水的大瓷盆,她们手里摆弄着一捆捆青菜,最多的是芹菜和白菜,那么新鲜又水灵。 “有的女孩应有尽有,吃得、穿得都是好的,而,再看看我们,一贫如洗,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老天就是不公平。”一个女孩说。 另一个女孩鼻孔里吸着冷气,“我看你是嫉妒,哼,你没有那个命。你嘴里说的是三小姐,是吗三小姐弹一手好琴,她又长着花一般的模样,又得许家老老少少的稀罕……” “今儿下午她要去闵家……” “她去闵家做什么二小姐在许家住着……”一个默默做活的女孩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们不知道”一个女孩拖着公鸭嗓,“俺知道,婉婷小姐是去找闵家四少爷,他从青岛回来了,闵家请客,今儿二小姐早早就回了婆家……可是,闵家没有邀请婉婷小姐去,老太太说必须让婉婷小姐吃饱饭再去,不上闵家的酒桌。” 小敏不知道她们嘴里说谁她更不认识三小姐。她只默默地站着、听着。 屋里飘出米饭的香气钻进了小敏的鼻子里、还有肚子里……小敏伸出舌头舔舔她干裂的嘴唇,她又抬起一只手摸摸肚子,她的肚皮贴着后脊梁骨,她饿了,饿了多久了她没有忘记,在来许家的路上她就饿了。 “一个叫花子,她怎么跑到院里来了”一个女孩一抬头发现了小敏。她一边慌里慌张站起身,她一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边抬起胳膊,晃着手,指着小敏,“她怎么进来的” “在哪儿俺看看~”另一个女孩也抬直了腰,昂起了头。 小敏难为情地垂下了眼睛,她想告诉她们她不是叫花子,她是许家新来的丫头,她咽咽口水,没有吐出一个字。 这个时候她除了慌乱就是害羞。她不敢抬起眼神,她怕被那个管事的冥爷看到,又会说她没有家教。她矜持地站在原地,任凭那几个女孩的眼睛在她身上扫荡,任凭她们评头论足。 一个高个子女孩站起身走近了小敏,“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快说!” 小敏张煌地抬起一双小眼睛,她轻轻摇摇头。 眼前是一个和顾大敏岁数不相上下的女孩,这个女孩虽然不是很漂亮,至少比她的那个大姐看着顺眼。吊着的眉毛下一双豌豆眼,滴溜溜转;一个高挺的长鼻子,通着额头,没有肉,只有一层皮,那层皮上落满了一个个灰色的雀斑,那么扎眼;一个大嘴巴,一张口露出两颗长门牙往外顶着上嘴唇,嘴唇合不上,“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她的声音是公鸭嗓,让人听着难受。 小敏急忙点点下巴颏。 “冥爷呢他不知道有外人进来吗这不是他的性格,平日里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另一个女孩也凑了过来。 这个女孩不丑,一个俊秀又端正的五官,还有一张会说话的嘴。小敏心里想,俺不是苍蝇,俺是一个大活人。 “她是聋子。”旁边又跑来一个女孩。这个女孩长得细皮嫩肉,只可惜她的右眉毛连着右脸有一个刀疤,这个刀疤从她额头延伸到她的右鼻孔,刀疤不深,但,清晰可见。看模样她岁数不大,嘴巴还挺顺溜。 “你们在这儿吵吵什么呢”一个迈着小步的女人走了过来。 围在小敏身旁的三个女孩一见到那个女人,急急忙忙让开一条路。 小敏眼前一亮,这个女人裤子是深绿色的、一双小脚丫…… 小敏急忙往前一步,深深鞠躬,“您好!那个,那个冥爷让俺来找您。” “嗯,知道了,你没去舅老爷的屋子吗” “去了,舅老爷说过两个时辰再去找他……他说他要眯口。”小敏紧张地哆嗦着嘴唇。 “今儿俺有点忙,忘了老太太嘱咐的话,让俺带你去洗洗……春啊,你带她去后花园洗衣房,让她洗个澡,然后再把她送到舅老爷门口。她刚来,还不熟悉许家的环境,待会你带她在前院、后院走走、看看。她叫小敏,与你同岁。”眼前的女人正是许家的女管家赵妈。 “好来!”那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女孩窜到了小敏的身边,她抬起头殷勤地看着赵妈,“赵妈您放心,俺一定好好地带她到处转转,认认路。” “大家都去忙!待会三小姐出去,她的通房丫鬟秋儿马上就过来了,你们赶紧把三小姐的碗筷弄好。”赵妈一边说,一边踮着小脚钻进了火房。 赵妈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是郭家庄的女人,她能说会道,干活有一手。主要有一手好绣工,这是许家老太太最喜欢的地方。即使赵妈有一双三寸金莲,她也不嫌弃。 赵妈不仅能精打细算、管教下人有一手,看着她模样绵软、随和,性格却是软中带刚,刚中带硬,但,她做事公正,谨小慎微,偶尔也会不拘小格,很得许家人的心。 “春,问问小敏从家拿了包袱没有”赵妈突然从火房门框上探出半个身子。她的头发梳得那么顺溜,一个燕尾髽髻从头顶梳到后脖子,上面有几缕碎发缠成一朵朵本色花,那花紧紧贴在髽髻上,一根银簪子穿过碎花,坠下两个一上一下的、漂亮的梅花穗头,看着精美;往她脸上看,一双细长眉眼挂着一层忧虑,一个不高不矮的鼻梁,阔阔的鼻头,一个不大不小的嘴巴,一咧嘴露出上下两排整齐又白亮的牙齿。 这个女人很耐看,又看着干练,只是她的眉头紧蹙,不知有什么苦恼烦扰着她的心。 小敏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摇摇下巴颏,意思是她来许家什么也没带。 “嗯,俺看到了,看到她孤零零地进了门,唉,穷人家的孩子,都一样。春呀,你把我晾在屋子椅子上的那件夹袄给小敏,那件夹袄我穿瘦了,前天,我刚刚给它补上几个补丁,给她,她也不会嫌弃。还有,在我睡的屋里的床头上有一条裤子,那是俺……”赵妈没有说下去,她脸上瞬间滚下两行泪,她急忙抬起袄袖擦了擦。 “是,俺知道了!”那个春使劲点点头,她拉起小敏的手,“你跟俺走~” 去洗衣房的路上小春问小敏,“你几月生日呀,你是不是比俺大你的个子比俺高,一定大俺几个月。” “听俺娘说,俺冬至那天出生的~”小敏的声音很小。 “俺比你大五个月,嘿嘿嘿,以后,以后有喊俺姐姐的啦!”小春是一个很健谈的女孩,“以后你就喊俺春姐!” “嗯”小敏笑了。春节与春姐真卡音。 这是顾小敏在许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想到,就这个朋友差点要了顾小敏的命。(这是后话) 春儿把小敏又送回了舅老爷的屋门口,“你在这儿候着,不要乱走!” 小敏身上穿着赵妈给她的衣服。这套衣服穿在她细瘦的身上有点不合身,一个棉袍又肥又大,盖过小敏的膝盖;一条绿色花裤有点长,拖在她的脚后跟,往前每走一步,小敏都要提提裤腰,裤腰太肥大,让她总觉得裤子要掉了的感觉。 “小敏_”小敏身后突然传来了赵妈的声音。 抬头看过去,赵妈走路有点急,踮着一双小脚,她一只手里抓着一根布条。 “赵妈~”小敏急忙转身看着赵妈。 赵妈蹍着小脚、喘着粗气走近小敏,“来,把裤腰系上,还有,这儿有一块饼子,这是我们中午吃剩的,给你,刚刚春儿说你的肚子一直在叫,一定饿坏了!” 听到赵妈一席话,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 “孩子,哭什么咱们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快吃,待会舅老爷该吆喝人了,他脾气不好,你少说话,多哄着他……他不是坏人,他心里也有说不出来的苦……”赵妈眼泪汪汪,“待会你自己挽挽袄袖和裤脚,干活利索。俺还要去伺候老太太,还要去看看小小姐吃得顺口不顺口……你就好好在这儿等着舅老爷招呼,听到了吗” 小敏使劲点点头。 看着赵妈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小敏心里很是感动,她没想到许家还有这样一个女人,一个给她温暖的女人。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铿锵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拉着长音,“谁在外面呀” 小敏赶紧把手里的饼子三下五除二塞进了嘴巴里,她使劲往上拉拉脖子,让那块饼子顺着喉咙咽下去,“俺……” 第九章 舅老爷 “门没关,进来!”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他们怕俺死在屋里,他们不让俺关门,没法收尸……都是那个赵婆子的主意,俺知道,她不是怕俺死,她是巴望着俺快点死,给她主子少添点累赘。还有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走起路来像个捻捻转,可是呀,他从不愿意转进俺这间屋子,他怕什么怕俺死了拽着他……” 小敏胆战心惊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眼前两扇薄薄的门,她哆嗦着小身体抬起了脚丫。 屋里很暗,打开门的同时跑进屋里一点点光,铺在脚边。 一股尿骚味与臭气瞬间扑到了小敏的脸上。小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抬起头看过去,乌麻黑的屋子与外面两个天。如果那个男人不喘气、不说话,可能都不知道靠着窗户东西摆着一张床。 大白天的,深色的、黑乎乎的窗帘挡住了窗户投进来的那点光。 模模糊糊之间,一个精瘦的老男人歪斜在床上,他的头静静地靠在床边上的高高的枕头上;烂七八糟的头发盖着他窄窄的额头与细瘦的脖子;他微睁着眼睛,没有一丝光;看着他躺着的身形,很削瘦,不算太高,也不矮;他的脸上没有多少肉,带着青黄色。 听到小敏的脚步声,他的身体在床上挣扎了几下,似乎是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他只抬了抬他松垮垮的下巴,把他原本侧躺着的身子动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 他的嘴角扭了扭,唇边一缕灰白的胡须颤抖了一下,“你又是赵妈找来的” 小敏急忙垂下头,她不知道是谁介绍她来许家的,她不敢胡说八道,她沉默。 “她也不嫌弃麻烦,总给俺找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这一点岁数能做什么呢唉,不知他们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还是俺糊涂呢总糊弄俺。” 小敏偷偷抬起眼角,只见床上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手里一根长长的烟枪,他鸡爪子似的大手一前一后小心谨慎地托着,像托着一个婴儿,生怕谁抢走似的。 那根烟枪在黑色里闪着一点星星之光。那东西一定不一般,否则他不会那么无缘无故地攥着。 紧挨着床头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几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像糖糕一样的东西;旁边还有一盏玻璃罩灯,灯灭着,看上去冷冷的;靠桌子的地上还有一个火盆,盆里只有黑乎乎的炭,也冷冷的;床边下还有一个痰盂,痰盂太深,看不清里面,也闪着冷冷的光。 似乎,这间屋里的晦暗和阴沉与许家院子明亮之间有一堵墙,这堵墙是隐形的,好多人可以走进来,而不愿意走进来;而屋里的人不想走出去,他走不动。 站在这样的一间屋里,顾小敏害怕,那种害怕不是一星半点的,她的心脏“突突突”跳着。 耳边,听着身后院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与说话声,她真想转身逃出去,离开这个住着“鬼”的地方。想到这儿,小敏的脚后跟不由自主往门口挪了挪。 “你去哪儿过来,过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床上飘了过来。 两只深陷的眼睛,冒着混沌的光,那两束光也是冷的,落在小敏身上冷嗖嗖的。 小敏慌忙垂下眼睛,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地面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灰尘里夹杂着几行脚印,有新的,也有时间长的。 小敏可以断定床上的老人能走路,只是这屋子好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 老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敏,像是在欣赏一件不上档次的古董。他的嘴角往一边使劲撇着,快撇到他的耳根了,鼻子也被拽歪了……小敏想到了母亲给她讲的鬼故事,这间屋里躺着一个鬼~ 想到这儿,小敏头顶冒起一阵阵凉气,仿佛屋里的角落里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她,她的小身体逐渐蜷缩成一团。 外面微风在吹,窗棂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声音,阴森可怕。 “你家住在哪儿也是这个庄上的吗”这个老男人也许寂寞了太久,他抓住了小敏这个能听他说话的小人儿。 “是,是坊子碳矿区的……”小敏急忙重新站住脚步,一边低低地、哆嗦着声音回答,她一边深深地埋下头,她不敢再看眼前的人,更不敢看眼前冰凉凉的、黑暗暗的屋子。 “什么坊子矿区”床上的男人猛地抬了抬头,用左胳膊肘支撑着床沿直起上身,他的眼睛里刹那间射出两缕仇恨的光,情绪波动很大。 “是~”小敏轻轻回答了一声。 “那儿,那儿有鬼子,你们,你们怎么还在那儿生活” 小敏摇摇头。 “他们,他们是魔鬼,他们烧了我们的皇宫,杀了我们的人,挖了我们的祖坟……他们不得好死!”男人声音气愤又激越。 由于他太激动,他又开始使劲咳嗽。 ……许家的舅老爷是谁呢他名字海秉云。他的两个儿曾跟随聂士成抗击八国联军,战死天津紫竹院。当时他的两个孩儿还没有成家,没留下子嗣。他的夫人接到消息猝死厅堂。痛苦与仇恨一直扣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动气,他又无能为力。国仇家恨让这老人精神颓废。 这么多年,他在压抑之间苟且活着。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随着他岁数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身体越来越虚弱。赵妈给他找了几个丫头,他用着不顺手。听着丫头笑他也不高兴,在他面前装着愁眉苦脸,他又觉得太做作,不自然。 许老太太说他,您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强压在别人身上,过去的事情先放下,不要回头看,要往前看。 海秉云听了不高兴了,“放不下,往前看没有一点希望。往后看都是泪……” “希望是人为的,慢慢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许老太太,也是他妹妹给他的话。 “还什么青山俺已经土埋了脖子,拿不动一根擀面杖……唉,只有手里这杆烟枪跟随俺半个世纪了……还有你家老二许洪亮也是俺心里一根刺,不知你怎么教育的怎么还会让他去坊茨小镇德国领事馆做事那是给红毛子做奴才……” 许家老二的事情也是海秉云心里的病,久久不能痊愈。…… 屋里沉默了片刻。 海秉云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他把身子平躺下,一双眼睛直视着屋顶,“你会生火吗把地上的炭盆给俺升起来,这天太冷了,咳,已经进入了四月,为什么还这么冷呀” “会!”小敏向前一步,弯下腰,伸出双手,她抓起地上的炭盆匆匆离开了屋子。 身后传来海秉云的嘱咐,“到火房那边,让他们给你一些木炭!” “是!”小敏双手端着火盆向火房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天被薄薄的云覆盖着,有点暗;院里的几棵杏树已经开出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的花骨朵,像是腊月的雪落满枝头,迟迟不愿意褪去;枝头上落着几只喜鹊,唧唧啄啄叫着,增添了少许的颜色;清爽的天,清新的空气,小敏心情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那个老头怎么样”小春儿的声音飞到了小敏的耳边。 小敏抬起头,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看着很悠闲。 小敏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咧咧嘴角笑了笑,算是回答她们的好奇心。 “他没骂你”另一个女孩尖声地问。 小敏摇摇头。 “我们都在他屋里待过,他的要求太高了,眼里没有闲人……”公鸭嗓摇摇头,咂咂嘴巴,翘着她两颗大门牙,“那个老头能动,不动;能走他不走,还让人扶着。他的腰上长了一个疖子,经常流脓,太臭~老太太给他找了医生,治好了,他就把它揭了,揭了,又会出脓,真的太恶心!” “他没说让你住他屋里”另一个女孩故意眨着眼睛看着小敏问。 小敏又摇摇头。她与那个舅老爷还没有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她怎么能知道那个怪异的老头心里怎么想如果他让她住他的屋子,她又怎么拒绝她不住他屋子又能住哪这个问题让小敏皱起了眉头。 “你可不要住他的屋子,他半夜总起床,吵得人没法睡觉,他的拐杖半夜敲的墙咚咚响,他一想起不高兴的事儿就发脾气……你可要注意呀。” “嗯”小敏一边点头,她一边看看手里的火盆,“这个,这个怎么弄” “你放下,放到火房门口,俺去给你喊廖师傅……”小春儿行动麻利,她一边跟小敏说着,她一边抬起头向着火房喊了一嗓子,“廖师傅,那个舅老爷的火盆需要炭。” “好,等着,别着急,俺马上来~”火房里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 小春儿又跑回小敏的身边,她附着小敏的耳朵悄悄说,“那个舅老爷抽屉里有花生糕,他心里没数,你可以偷偷拿出一些,咱们分分吃。” 小春儿脸上的疤痕上落着点点的小紫瘢,那双肿眼泡子像两个熟透的桃子,一眨眼皮能吐出一个心眼。 小敏一惊,她急忙摇头摆手,“不,俺不拿。” 小春儿突然收起她的笑脸,她嘴里狠狠地嘟囔着,“算俺没说~”她一扭身怒着脸走了。 第十章 忧与惶 夜幕降临,白天的喧闹慢慢静了下去。 许家大院的灯亮了起来,一盏盏灯像一条条银链子,把花坛与鱼塘,还有长廊连了起来。 丫鬟与下人的脚步放轻了,他(她)们的身影穿梭在长廊的屋檐下…… 通明又漂亮的灯,连着各个屋子。 屋子里淡淡的、柔黄色的灯穿过了窗户,远远看过去,若断若续、似明似暗地飘荡在夜色里,与院子里的灯交相辉映。 赵妈走进了舅老爷的屋子。 她的一只小脚刚刚迈进门槛里,她心里一颤,空气里有点淡淡的香气。 香气是从地上的炭盆里升起来的,一缕缕的桂花香冲走了老油子味;墙上的灯亮着,把四周的家具照得锃明瓦亮;湿润的地面似乎刚刚擦过,没有一丝尘土;尤其那张靠床的黄花梨的桌子盈盈泛光,如镜子般,能映出人的倒影。 整个屋子,除了那个舅老爷歪着身子躺在床上,其他的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切都井井有条,纤尘不染。让人看着,愉悦的心情油然而生。 赵妈心里一阵欢喜,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丝微笑扯着她眼角的皱纹,温文而婉。 顾小敏的小身子钻在桌子底下,她一手扶着桌子边,她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块抹布,她身旁是一盆脏水。 床上的海秉云很安静,很难听到他的咳嗽声,但,他还是那副谁都欠他的表情,他手里紧紧攥着他的那杆烟枪。 “舅老爷,您晚饭吃好了吗”赵妈挪着小脚靠近床边,温和地看着他。 小敏听到赵妈的声音,她急忙站了起来,她向赵妈弯弯腰。 海秉云抬了一下眼皮,嘴角撇了撇,没说话,然后又把眼皮耷拉了下去,把他的头歪到另一边。 “您呀,有那么讨厌俺吗这几天院子里忙,没顾上您,您也知道,那个孙少爷,就是那个许连瑜少爷要回来了,这不,这几天给他收拾房子,刷了门和窗户,又贴了墙纸,还找人打了几样家具,唉,丫头们也没时间过来,她们过来,您也烦,不是吗” “哼!”海秉云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赵妈咂咂嘴角,她把脸转向顾小敏,“丫头呀,你吃饭了吗”赵妈一边说,她一边抬起胳膊伸出手,把小敏的小手抓在她温暖的手心里,“丫头,冷不冷” 小敏摇摇头,又点点头,“吃了,是春儿送过来的,一块饼子,还有一碗碴子粥,还有一碟小咸菜,很香……那个,那个……”小敏扭脸看看床上的海秉云,“舅老爷给了俺一块桃酥……”小敏舔了舔嘴唇,低低地说,“很好吃。” 赵妈笑了,她抬起眼睛狠狠瞪了海秉云一眼,“这个老东西,怎么舍得呢抠门精!” “你说谁抠门精呢”海秉云突然转过脸,他把他手里的烟枪晃了晃,“是你们一个个的坏心思和唾沫星子把俺埋坑里了,没给俺翻身的机会。呃,也要看俺给谁吃给你赵妈俺不舍得~谁给俺干活俺给谁吃。” “好,舅老爷,俺糊涂,俺心眼窄,净把好人往坏处想。今儿,老太太让俺来看看您,顺便了一眼丫头,不知这个丫头顺不顺您舅老爷的心” “她第一天来,俺还没有看透。好不好呢这么早还无法下结论。” “您老如果觉得不好,俺就带走了……” 听到赵妈这句话,海秉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声音气恼又着急,“你,你带她去哪儿” “去三小姐屋里做使唤丫头,秋儿一个人忙不过来。”赵妈故意说。 “不可以!”海秉云信以为真,“好丫头都给了她们,你们这一些人,心机多得没法说,两面三刀,你赵妈安的什么心仔细算算,你四五天都不到俺这儿瞅瞅,你就让几个丫头换着班来看看俺死了没死今儿,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丫头来,难道就是到俺这儿走走过场吗还是耍笑与俺炕头刚刚热乎,又要撤火,你们是不是把俺当猴耍还是嫌弃俺老了没有用了俺的事儿就不是事儿,是吗” 赵妈急忙陪上笑脸,“舅老爷,俺刚刚不是给您解释过了吗这几天孙少爷要从南方回来了,俺有多忙,您还不知道吗有的丫头不懂事,俺心里也有数,唉,都是苦人家的孩子,能将就一下就将就一下。再说,俺不是那个意思,逗您玩,只要您高兴,不乱发脾气,只要您好好吃饭,老太太说,她也就省心了。这个丫头您喜欢就留在您的屋里,东间那张小床就给她住,让她好好照看您。待会儿,她们就把丫头用的被褥送来了,俺已经提前安排好了。” “这还差不多。”海秉云一边说,一边把身体慢慢放到了床上,又躺下了。 “丫头啊,洗洗手,快到屋里坐一下,咱们娘俩聊聊天,让这个老东西自己在这儿好好歇歇。”赵妈说。 “好,俺把这一盆脏水倒掉。”小敏一边说着,一边弯腰端起地上的那盆脏水,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屋子。 “这丫头也是苦命人儿,她五岁就没有了母亲,您啊,少发点脾气,给孩子点温暖~”赵妈看着海秉云说。 海秉云皱了皱眉头,脸上飘过一丝不容易察觉的哀伤。 看到赵妈,小敏心里、脸上都很高兴,有一种说不上的亲切感。 “唉,”赵妈一边叹息了一声,一边抬起她一双好看又温和的眼睛看着小敏。 小敏也看着赵妈,今天的赵妈头发梳得光光的,脸上擦着淡淡的油膏,油膏渗着清清爽爽的香起;一对银制耳坠垂在她的耳朵下,随着她的话音悠悠地荡着。 “看到你,俺心里就喜欢……想起俺小时候的苦日子啊都是泪,还没有你这个时候好,俺爹娘死的早,吃住在哥哥家,嫂子天天责骂俺,每天看着她的眼色做事,吃饭的时候俺蹲在门口,扭身看看他们一家人围在饭桌上,听着他们的笑声,心里真的很孤单……俺住在猪圈旁边的柴火房里,冬天,身子下面是稻草,眼前是冰冷冷的农具……不仅要下地,每天还要跟着嫂子学刺绣,她说俺笨,俺身上没少挨针扎,唉,俺还要谢谢她,没有她扎在俺身上的针眼,没有她的打骂,也许俺也不会有这般手艺,刺绣码垛不在话下,如今得了许家的怜悯与稀罕,才有了稳定的生活……” 小敏的脸上落下两行泪,她可怜赵妈从小父母双亡,又寄人篱下。 “听说你五岁那年失去了母亲,俺心里就揪揪着,很是可怜。唉,许家老太太是好人,她操心的事儿多,前院里的事儿她交给了冥爷,后院的事儿交给了俺,俺已经在许家待了十几年了……俺家就住在庄外,离着许家不远,俺每年回家几趟,看看。三年前,俺当家的去了外地,也不知他怎么样”赵妈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去年亲戚捎话说,孩子爹死在了北平,不知真假说是被鬼子杀了……唉~俺的娃也十七岁了,他很懂事,是许家让他上了学堂,他有文化,就是木讷,不爱说话,他,他去了哪儿俺这心呀每天挂挂着,年前捎来一封信,说他很好,不用惦念他,他在做什么他也没说,不知他这个性格在外面能不能适应”赵妈长长叹了口气,抬起衣袖擦擦脸上滚着的泪珠子,“许家的两个大少爷都很好,一般没事不回家,许家最招人稀罕的是三小姐,她不仅模样好看,心底善良,还有文化……” 正在这时,小春儿的声音从屋门口传来,“舅老爷,赵妈让我们来送被褥!” 海秉云没有言语。 赵妈急忙站起身,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小敏,“春这个孩子心眼好使,人小鬼大,你以后注意一下。” 小敏点点头。 小春儿和公鸭嗓怀里抱着被褥走了进来,她们的眼睛惊讶地环顾着四周,好像是走错了屋子,“呀,真干净,还很香,是什么东西这么香呢”小春儿吸吸鼻子,“好像是桂花味。” “桂花还没开,哪儿来的桂花呢”公鸭嗓摇摇头,咂咂嘴巴。 “是落叶,是桂花树下的落叶,桂花叶子可以烧火,烧火能释放香气。”小敏一边笑着,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从小春儿怀里接过花被子。 “赵妈,赵妈也在!”小春儿突然一转身看到了一旁的赵妈,她急忙舔着笑脸,“赵妈,您辛苦了。” “好了,你们放下就回去,看看秋儿还有事没事这么晚,三小姐还没回来,她一定很着急……俺也走了,俺去门口接一下三小姐……”赵妈嘴里一边喃喃着,她一边走近海秉云的床边,“您老有事就让小敏去喊俺,明儿,那个医生来,他说给您送点消炎药,您好好歇着!” 海秉云努着嘴角,斜了一眼赵妈,然后看了看门口,拖着长音,“您快走,别在这儿絮絮叨叨,俺的耳朵长厚茧子了。” 赵妈出了舅老爷的屋子,她就快步绕过了前院的长廊,她踮着小脚急急忙忙奔向大门口,抬头看看天色,她皱皱眉头,心里自言自语,三小姐为什么还不回来呀她也不让秋儿跟着,也没个照应,唉,希望那个闵家四少爷能把三小姐平安地送回来。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了许老太太的声音,“赵妈……您慌里慌张去哪儿” 赵妈赶紧扭转身,向前一步,垂下头,“老太太,您怎么还没休息呢” “三丫头还没回家,俺怎么能睡得着呀刚刚,俺让直管事带着几个人去闵家问问……唉,丫头大了,俺不放心呀,她不知道外面多乱……” “您老别着急,三小姐和闵家四少爷青梅竹马,两个孩子一定是有聊不完的话,毕竟他们三年没见了~”赵妈也只能这样安慰许老太太。 第十一章 遇到恶人 闵家大院在许家大院的北面,闵家的祖先也是皇亲国戚,是正蓝旗。仔细算算,他们来郭家庄居住比许家还要提前几年。两家中间隔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其他庄户。 郭家庄面积有二十多平方千米。大大小小的街道数也数不清。它东临弥河尾,北依蟠龙山,与坊子矿区隔岸相望,河岸面积也有十二公里以上,只多不少。 这么大的郭家庄子,必定会有一条繁华的街道。 这条繁华的街道在郭家庄子的正中的南北街上,这条街叫沙河街。沙河街的繁华不差起坊茨小镇,更比坊茨小镇大几倍。银行、学校、邮局、照相馆、德国茶楼、裁缝铺子、布料店……还有大大小小的饭庄。 弥河镇的国民党警察局一个巡查大队也住在沙河街上。这儿离着弥河口不远,弥河口上有几个码头,鱼龙混杂,治安混乱,盗贼公开行窃,无所顾忌。 许婉婷离开许家大院直奔闵家。 抬起头,闵家富丽堂皇的大门大敞开着,门口台阶上一个门丁来回徘徊,时而抬起头往院里张望,时而往门口外面眺望;从敞着的门看进去,院里攒动着几个人影,还传来一声低、一声高的喧哗声。 一个老人蹲坐在门外的台阶下的旮旯里,一缕淡淡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头上带着一顶破毡帽,遮不住的白发在帽檐外面支棱着;一件粗布长袍子从他的上身垂在他的膝盖下,盖在他的脚上;一个又黑又瘦又苍老的脸,高高的颧骨,没有一点肉,布满皱纹。偶尔一抬头露出满脸的无奈与孤零,“这天要下雨吗”老人嘴里轻轻念叨,“怎么这么冷呢”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迈着轻盈的小步走来。只见这个女孩:她下身是绸缎做的绣花长裙,淡雅的黄色,看着清爽恬静;上身是一件对襟的锦绣棉袄,是草绿色,长长的、蕾花丝衣袖遮着纤纤玉手;往她脸上看,洁白无瑕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一双长长的眸子,弯弯的像月牙,一颦一笑之间藏不住的稚气与调皮;不高不矮的鼻梁秀挺,鼻尖有点圆厚,不失雅致;嘴角上翘,气若幽兰,说不尽的温柔可人;一头乌黑的卷发,高高梳在头顶,深深垂在前胸;发中别着金镶玉花簪,坠着惟妙惟肖的蝴蝶穗头,随着一步一行而轻轻飞动,宛如蝶在花上舞。 女孩一手提着长裙下摆,一手抓着一方丝纱手帕,纤细的身形慢慢来到了台阶下。 “你,你找谁”闵家的家丁低头垂目迎着女孩问。 “我,我找文智哥~”随着这句吞吞吐吐的话音,女孩的脸上瞬间飘起一抹红润。 “找四少爷”家丁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往院里瞅瞅。 这时,墙角根的老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一边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姑娘,他一边拖着蹉跎的身体向前挪了一步,他一边抬起骨瘦如柴的手背揉了揉眼睛,他嘴角哆嗦了一下,“这不是许家三小姐吗” 许婉婷急忙上前,“江伯,俺是婉婷呀,您还认得俺” 这个老头是闵家的老管家江德州,他十几岁来到了闵家,至今有五十多年了。 “认识,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自小和俺家四少爷在一块玩……唉,俺老了,他们又找了几个年轻的后生,他们怕俺看不住这厚厚的大门,俺的耳朵和眼睛还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老人前言不搭后语地絮絮叨叨,“三小姐是不是来找俺家四少爷呢唉,不知为什么许老太太没有来呀是不是因为二小姐的事情闹得两亲家不和气啦” 婉婷摇摇头。 “三小姐快请进!”老人一边向婉婷弓弓腰,一边抬起手掌往闵家大门内指了指。 “俺只找文智哥~”婉婷喃喃着,“他在吗” 江德州咂咂嘴巴,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长长叹了口气,“唉,四少爷和老夫人吵了一架就跑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酒席都快散了~这怎么说的呢你不进去,就不进去,这个时候老夫人正和老爷在卧房吵架呢~” 听了老管家江德州的话,许婉婷一时不知进退。她犹豫了一下,她慢慢向后退了一步,“江伯伯,俺走了!” “四少爷出门前跟俺说,他,他出去走走散散心……这算什么事儿高高兴兴的事儿,闹得都不开心,幸亏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在……”江德州看着许婉婷远去的、瘦小的身影,他一边继续唉声叹气,一边自言自语。 许婉婷哪儿有心思听老管家絮絮叨叨呢她心里只挂着闵文智。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一时不知该去哪儿她心里像丢了魂。 就在这时,闵家门内扭捏着走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一袭漳绒缎旗袍紧紧裹着她不胖不瘦的身体,凹凸有致:锦袍素雅身段娇,春风拂柳展妖娆。 她右手一把轻罗小扇,左胳膊肘上挂着一个坠满珍珠的小挎包。一抿、一笑、一步、一抬头,真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这个女人一抬眼看到了远去的许婉婷,她一愣,她急忙把迈出门槛的一只脚收了回去,她嘴角一撇,她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狡黠之光,少顷,煞费心思地皱皱额头,然后点点下巴颏。 “三少奶奶,您去哪儿”江德州一转身、一抬头看到了那个女人,他急忙弯腰施礼。 这个女人都没有正眼看江德州,似乎她没有听到老人的问话,她面无表情,她喉咙里轻蔑地叨咕了一声,也不知说了什么江德州皱皱眉头,他依旧恭敬地站在原地。 这个女人就是许洪黎。是闵家三少爷闵文章明媒正娶的媳妇。闵文章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书呆子,他老实木讷,他虽然满腹经纶,却不能经营他自己的生活。许洪黎是一个好强又不安分守己的女人,她自然而然瞧不上她的丈夫。她与闵文章的感情已经名存实亡。 许洪黎随着许婉婷孤独的背影离开了闵家。 许婉婷魂不守舍地走到了沙河街。 此时此刻日头偏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非常热闹。街道上店铺门口的布招牌随风游荡,就像天上的风筝各色各样……路边上还有摆摊的小贩子,有卖蔬菜的,还有卖杂粮的,还有卖风筝的,还有卖豆腐的,卖豆腐的轻轻敲打着他手里清脆的木梆子,他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卖豆腐啦~” 许婉婷漫无目的地、浑浑噩噩地、拖着忧伤又失落的脚步走在拥挤的人群里。她的小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时不时抓起手里的手帕擦一擦,似乎擦不断。 街上的行人抬起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她也没发现。 她想起了她与闵文智的过往。 在她二姐许洪黎嫁到闵家之前,许婉婷经常到闵家玩,闵文智也经常到许家找许婉婷,那个时候他们还小,不懂得爱与情。当他们情窦初开、互相看着脸红心跳的时候……因为许洪黎的原因,闵家老妇人开始防着她的儿子与许婉婷单独在一起。闵家不愿意再与许家攀亲家,他们把闵文智送去了青岛,两个相恋的孩子硬生生被拆开了……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小偷!抓小偷!”接着,一个男人慌里慌张从许婉婷身边跑过去,他身后紧紧追着另外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似乎那个女人就是丢东西的主儿,她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前追着,她嘴里一边断断续续地喊着,她还时不时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看上去她似乎跑不动了,她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四处漂泊,然后,诡异地落在许婉婷的身上。 许婉婷的身体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她差点摔倒,她一愣神,突然,她觉得她的胳膊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了,那只手像一把铁钳子,把她抓疼了,她想挣脱,她全身无力、晕头转向。 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她的小身体飘飘忽忽……当她再抬起头时,眼前是一间落满蜘蛛网的草屋子,屋子地上还有几个冰冷冷、敦敦实实的石头马槽。她的胳膊被一根缰绳结结实实捆绑在了马槽旁边的拴马桩上。她的嘴被堵着,一块脏兮兮的布绳在她头上绕了一圈,只露出她的鼻子和眼睛。让她无法挣扎,更无法说话。她满眼惊恐。 屋外的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声,“只要咱们能看住她两天,那个女人说给咱们十块大洋。” “这么漂亮的妮子,就值十块大洋卖到妓院至少也给一百块大洋。”一个男人声音里带着不情愿。 “瞅瞅你这德行,一点不动脑子,这姑娘不是一般人家的,是有名号的,是许家的千金呀,你敢卖了她还没等你数钱呢,你的头就落地啦!” “这……那个娘们又是什么人呢” “管她什么人只要她给钱就行!” “如果她不给钱呢”男人深思远虑。 “不会她这么煞费心思,不像是闹着玩,啧……俺没往那方面想……虽然这件事有点蹊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弄不好要掉脑袋呀!” “嘿嘿,把她给俺……然后把她扔进弥河里……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去!”女人很生气,“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看见漂亮的女人就折了腰,那个女人说了,谁敢动女孩一根汗毛,她不仅不给钱,还会要了那个男人的命……她手里的那个包里还有枪呀……她让俺看了看……” “枪!她是威胁你……” “不管是威胁也好,还是吓唬也好,那枪可是真的,有枪的人不是混星子,就是警察,或者是日本人……他们不好惹啊!” “……” 屋外沉默。 许婉婷害怕地全身冰凉,满脸是泪。 第十二章 闵家 屋外面静了下来。那对狗男女也许是饿了,他们扔下许婉婷走了。 外面的天黑了,屋里也黑了。 许婉婷蜷缩着身体坐在潮乎乎的、脏兮兮的地上。 她的后背和双手紧紧挨着冰凉凉的拴马桩,被捆绑着的胳膊已经麻木。这是她第一次受这样的委屈,不仅不能说话,还饿着肚子,肚子无食身上冷,只感觉全身冰冷,冷得她全身打颤。 刮风了,风载着干草四处漂泊,有的落在破烂不堪的窗前和门前,“沙沙沙”地拍打着门框和窗棂,似乎妖魔鬼怪现原形,听着、看着阴森森的。 “文智,你在哪儿你快来救救俺!”许婉婷的泪已经哭干了,她依旧用沙哑的嗓音在喉咙里喊着,虽然,这点声音传不出屋子,但,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没有人听到她嘶哑又无力的求救声,院里的风声不知要比她喉咙里的声音大几百倍,何况又是一个空旷的野外,方圆几里没有其他住户,只有几棵树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摇曳,远远看着像披头散发的巫女,风拽着她宽大的衣衫,她拼了命地挣扎,发出“飕飕”的哀嚎。 这儿原来是一个马车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变得如此荒凉也许这儿离着蟠龙山太近,由于土匪经常出没,店家已经离开了这个不安宁的地方;或者店家已经落入土匪的手里,生死难料。 再说闵家。闵家在沙河街上有几家绸缎庄,在弥河码头上也有几处仓库,闵家的仓库几乎都出租给了许家,所以说,许家与闵家不仅是亲家这层关系,更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闵家老爷闵康承,这个老年男人不是一般人,不仅做事深思熟虑,还诡计多端,毕竟他在皇宫里住过几年,什么勾心斗角、什么上下巴结、什么忍辱负重……他没见过呢自然而然他也就有了做事、处事的方式方法。 冥爷带着许家两个佣人匆匆赶往闵家,他们一行三个人刚刚走到闵家对过的路口。 只见闵家大敞开的门口前人影攒动,门口的大红灯笼照着出出进进的每个人,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看上去好像是刚刚挨了主家一顿臭骂,一脸无辜,一脸沮丧,更多的是慌里慌张。 “你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冥爷抬起两根手指摸了摸他的鼻子,清清嗓子眼,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快去!俺就不过去了,俺不稀罕见闵家的人,当年俺在宫里时,他们还要昂着头看俺,如今,他们目中无人……” “是,”跟在冥爷身后的一个瘦小个子男人嘴里应了一声,他一边弓着腰,他一边抻着脖子往前看了几眼,他一边嘴里小心翼翼问,“就问问他们,三小姐在不在闵家,是吗” “这还用俺教你吗蠢材!”冥爷咬咬牙,发出“吱吱”声,好像在嚼着一块牛筋。他心里其实有点怕闵康承,如果不是许老太太让他来,他平日里都不踏到闵家附近半步。他为什么怕闵康承呢这是他在皇宫时与闵康承结下的梁子。闵家是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他一个小太监在闵康承心里算什么呢闵康承可以攀龙附凤,对于他正眼都不瞧。 小个子的脚步犹豫,他的身体依旧站在原地。 “还不快去!”冥爷一双又小又圆的眼珠子在黑暗里闪着凶狠的光。他一边缩缩细细的脖子,他一边偷偷瞄了一眼闵家门口的方向,他一边压低细细的嗓音,“打听明白了再回来告诉俺,顺便看看他们闵家发生了什么” 闵家的穿堂屋里,闵夫人双手抱在她前胸拍打着,她一脸愁云惨雾,一声高一声低地埋怨着,“这怎么好呢去哪儿了俺只说了他几句,这孩子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呢随了你,跟你一个德行,你~” 她的对面坐着闵康承。闵康承手里端着茶碗,茶碗在他手里晃着,不,是他的手和心在晃,晃得他紧张,晃得他害怕。他的额头紧紧锁着,锁出了几条深深的沟壑,凸起的褶皱遮盖着他乌黑的眉毛。他的两条粗黑的眉毛几乎连了起来,双眼没有沧桑,只有深沉与心机。他明白他儿子是什么人,不是记仇的人,更不是不懂礼节的人,即使是长辈絮叨几句,不对心,也不可能离家出走,这点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只怕孩子是遇到了土匪或者混星子……想到这儿,闵康承心里更加慌张,他知道混星子杀人放火不眨眼,更知道混星子与土匪勾结,如果他们只要钱还可以,就怕他们要了钱又要命。 “啪叽”闵康承手里的茶碗落在了地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在一旁絮絮叨叨的闵夫人一惊,她瞪大了惊慌的眼睛,她弓下腰半张着嘴巴,她直勾勾盯着地上的碎碗。 闵夫人六十多岁的年纪,她的岁数看上去与许家老太太不差上下,只是没有许家老太太耐看,一个阔脸盘,她的牙床支棱着两片腮帮子。从她身后走过,就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猪头腮;一个高挺的鼻子,鹰钩鼻尖;还有两片薄薄的嘴唇,唇角向下耷拉着;一双吊着的眉眼,有点威严。 闵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害怕她,唯独那个许洪黎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也没有办法,真应了一句老话,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 她的三儿媳妇许洪黎天不怕地不怕,每天在闵家大院横着膀子走路,每天出去玩麻将比待在家里的时间多。玩麻将需要钱,她时不时往闵文章要钱,闵文章的钱哪来的还不是到柜上拿的。后来,闵老爷知道了这件事,他就嘱咐店里掌柜的不给闵文章钱,许洪黎自然而然就没有了赌注,她就开始回娘家居住。闵文章不去喊她,她都不知道回婆家,就是喊她,她都要思考半天,想想她回闵家有什么好处吗 正在这时,屋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咔咔咔”踩着高跟鞋的声音,接着,飘来一个让闵康承和他夫人熟悉又讨厌的声音。 “这是怎啦瞅瞅,这还是有钱有势的闵家吗你们走路就不能慢点,这么张煌做什么是火上房了吗俺没看见火呀!” 许洪黎唯吾独尊的声音在闵家大院上空飘荡,飞进了穿堂屋。 不愿意看到谁,越躲着谁,谁就出现。可是,此时此刻,闵康承心里第一个、最想见的人就是她。 闵康承的眼角往门口外面斜了一眼,他皱皱眉梢。 闵夫人急忙站稳了身体,她一下冲到了屋门口,她急忙抬起双手把两扇门使劲“咣当”关上了。 “你做什么呢打开!打开!”闵康承嘴里一边说着,一边“腾”从他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三步两步冲到了门口,他抬起大手使劲推开他的夫人。把闵夫人推了一个趔趄。 他双手一边拉开两扇门板,他一边向院里喊了一声,“老三媳妇,你婆婆喊你有事,你过来一下!” 一旁的闵夫人听了她丈夫的话一愣神。 “吆,公公还没睡呀,俺还以为您二老早睡了,是下人不懂事,俺说了几句,您不要在意呀俺是怕他们吵醒您二老。” 许洪黎满嘴孝道,听着她一席话,似乎她是很有家教又懂礼数的女人。 “吆,三媳妇,白天酒席你吃了一半就走了,这是去哪儿了”闵夫人多聪明,她知道丈夫闵康承今儿放下架子与许洪黎打招呼,一定是有事儿,所以,她用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她的思路,她整整衣襟,又抬起右手抿了抿额头上几缕散发,她迈着轻快的脚步从门边上站到了门口正当中间,她脸上飘过一丝笑意,“老三媳妇,俺正有事儿与你商量商量。” 闵康承急忙转身离开了门口往屋里走,他慢慢走回了椅子前,他慢慢地把身体又塞进了椅子里,他顺手又抓起另一碗茶,举到嘴边慢悠悠地抿着。 ”吆,婆婆呀,俺刚刚找了几个朋友去玩了几圈……俺这瘾呀,自己都管不住自己……”许洪黎故意说,“是俺母亲给的钱……” “玩就玩,今儿咱们不说这件事,俺有其他事与你商量。”闵夫人急忙说。 “俺算老几啊有事您找您三儿文章就可以,他怎么说也是闵家的一个男人呀。”许洪黎撇着红红的小嘴,眼光偷偷在闵夫人的脸上扫过。 屋檐下的灯光照在闵夫人的脸上,看着很面润,还挂着平日里没有的亲热。 “这个老巫婆不知有什么事儿求俺往常她都不正眼看俺,哼……”许洪黎心里暗暗骂着。 “今儿俺只想跟你念叨念叨,毕竟他在你们屋里也不扛事儿,除了会算算账、看看书,闵家的事儿还不如你做得多!” “吆,婆婆呀,今儿您老说的话俺爱听……”许洪黎一边说着,一边迈进了穿堂屋。 她一抬眼,地上散落着细碎又凌乱的碗碴子。她一惊,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闵康承缓缓抬起头,他一边把手里的茶碗放在桌上的茶盘里,他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老三媳妇,俺问你,你需要多少钱” 许洪黎一惊,她皱皱眉头,“公公,您什么意思俺糊涂。” “俺问你,老四去哪儿了”闵康承脸色突变,语气严厉。 “老四四弟您说什么俺不明白。”许洪黎狡辩着,“四弟从青岛回来只给俺打了一个招呼,然后,俺再没看到他,听说他出去了……外面那一些佣人那么慌忙,难道是四弟还没回来吗” “俺正要问你呢你说呢怎么说老四也喊你一声三嫂,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闵康承心乱了,他脑子不乱,他不仅要威胁许洪黎,还要哄着许洪黎,他又怕他错怪了眼前这个女人。 “公公,难道说,佣人嘴里话是真的”许洪黎一脸无辜,又一脸的担心,她轻轻往前挪了一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沉默的婆婆,“婆婆,您想跟俺说这件事吗这可是大事,咱们一定要赶紧地、马上找到四弟。” 闵康承偷偷地攥攥拳头。 “正是想跟你说这件事,你说怎么办好呢”闵夫人咂咂嘴巴。 “如果是蟠龙山的土匪就好说了,他们只要钱……” 闵康承一愣,许洪黎这句话给他一个信息,那就是老四的失踪与许洪黎无关,但,眼前的许洪黎很会演戏,是不是她故意这么说为自己摆脱嫌疑呢 “公公婆婆,文智怎么说也喊俺一声三嫂,对俺有礼数,还有尊重,在这家里,只有他还把俺当亲人,他的事,作为他的三嫂俺义不容辞!”这是许洪黎的真心话。 许洪黎的话让闵康承信以为一。他站起身,他把一只手扶在身旁的茶几上,他一边看着墙上的灯,他自言自语,“只要保住你四弟的命,无论他们要多少钱,咱们闵家都出。这件事,俺想交给你,毕竟你在街面上认识的人多……” “嗯,只要公公婆婆信得过俺,俺这就去,马上就去打听消息,不能让四弟出事。” “好,俺立刻去给你安排轿子!”闵康承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屋门口向院里喊了一声,“来人!备轿子!” 看着许洪黎坐上轿子远去。 闵康承看了一眼他的夫人,他摇摇头,长长舒了口气,然后他急匆匆去后院找人,找人去盯着许洪黎。 第十三章 焦与灼 许洪黎离开了闵家。 她让轿夫把轿子落在了沙河街上的德国咖啡厅门前。她一边抬起脚慢慢迈下轿子,她一边扭了扭头,她一边甩了甩耳根旁边的几缕散发,借势向她身后瞥了一眼。 离着她不远的墙角旮旯里有几个晃动的黑影,那几个黑影正向她这边探头探脑、交头接耳,她撇了撇嘴角,冷笑了一声。然后,她昂首挺胸,扭着屁股径直迈进了咖啡厅。 这个德国咖啡厅是几年以前的遗留产物。 日本鬼子占领了坊子矿区时,大多数的德国生意人离开了中国,少部分人继续留在坊茨小镇,还有一部分人去了青岛或者潍坊市区,有最少一部分人来到了与坊子矿区隔河相望的郭家庄。 他们在这儿开了德国咖啡厅、歌舞厅、旅馆与酒店。多数客人还是他们自己人,更多的是当地的有钱人,或者是像闵家与许家的生意人,以及弥河码头上的外地客商。 在这大半夜里,咖啡厅里里外外灯光通亮,悠扬的音乐犹如婉婉的流水,细细地、轻轻地流淌,流在每个客人的心里,满脸的享受;与咖啡厅相邻的歌舞厅里更是歌舞升平,歌女甜美的声音在夜空里荡漾,撩拨着青年男女的心。这儿也是沙河街上的不夜城。 德国咖啡厅里的服务员都是年轻漂亮的洋面孔,无论男服务员,还是女服务员,都有一个苗条的体型,还有一个精美的五官。 无论是谁带着一身的疲惫,还是一脸愁容,只要踏进这个世外桃源,听着耳边的音律,就会心情愉悦。当服务员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看着他她们微笑的、俊美的模样,然后一碗咖啡放到桌上,一种热乎乎苦中带甜的味觉飞进口腔,慢慢地洇入肺腑,一阵兴奋,一阵享受随即而来。 这间德国咖啡厅是悠闲与有钱人逍遥自在、消磨时光的好去处。这儿也是许洪黎经常光顾的地方。 服务员对许洪黎很热情,他们的服务态度没得说,他们弯着腰,非常虔诚,礼貌更到位,“您好,请进,请__请问您今儿几位” 听口气,他们对许洪黎很熟悉。 许洪黎微笑着摇摇下巴,抿着小嘴,温柔可人的样子,“待会再说,不知我的朋友能不能应约而来先给俺来杯玫瑰味的咖啡。” “好,您请里面坐!” 许洪黎缓缓地落坐在靠着墙角、又紧挨着窗户的、灯光不明亮的、一张小圆桌的旁边。抬起眼角,窗户外面的、街道上的光景一览无余。舞厅门口有几对外国年轻人儿互相挑逗着、嬉笑着,一脸兴奋、一脸羞涩;有几个手里抓着酒瓶子的船员,拖着一身酒气在大街上扭动,醉态百出;几个迈出咖啡厅的人儿,脚步轻柔,渐行渐远。 许洪黎抬起胳膊向服务员招招手。从她身边经过的服务员急忙停下了脚步,弓着背,低声问,“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需要俺做什么” 许洪黎把手里一张纸币递给服务员,柔声细语,“麻烦您,您帮俺打个电话,告诉他,俺在旁边的舞厅等他!”许洪黎一边说,一边从她的珍珠挎包里又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这是他的电话!” 服务员接过许洪黎手里的纸币和名片,他一边点点头,“是!”一边转身走了,他直奔前台,那里有一部电话机。 许洪黎优雅地端起桌上的杯子,把最后一口咖啡送到她的两片嘴唇上,然后,抬起光滑又细腻的手背碰碰唇边,那上面正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她伸出舌头舔了舔。 她又抬起眼角瞄了瞄窗外的大街,大街上安静了许多,只有几对洋人男女在舞厅门口搂搂抱抱;还有迈出咖啡厅的几个船员在舞厅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接着一转身钻了进去。 那几个跟踪许洪黎的黑影不见踪迹。 这时候,一辆黑色小轿车在沙河街上颠簸,由远至近,戛然而止,稳稳停在了舞厅门口,车门打开,从车里面迈出一个亚洲面孔的小个子男人,他站在车门前左顾右看,露出小心谨慎之色。 这个男人四十岁左右的年龄,身材清瘦,走路八字脚;头发稀疏,秃头顶;眉角上挑,眼珠子很小,眼皮往外凸着,远远看着像金鱼眼;上唇一撮黑胡子,那么扎眼;面无表情,行动诡异。 看到这个男人,许洪黎嘴角露出古怪的笑靥…… 咱们再说许家。 许家老太太从冥爷嘴里知道闵家出事了,闵文智也失踪了,让她大吃一惊,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藏不住的害怕挂在她的脸上,就像有一把熊熊烈火燎着她的心肝,不仅让她心慌意乱,更多的是疼痛。 “老太太,咱们的人都出去了,有的回来了,俺又让他们出去了。”冥爷深深弓着背,一脸阿谀取容与小心翼翼,“您老别着急,别急出点什么病来~~三小姐命大福大造化大,有老天爷保佑着呢。” 许老太太眯眯眼,她向冥爷摆摆手,“直管家,您去歇歇。” “不,俺不能去歇着,许家的事儿就是俺的事儿……”冥爷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在他的胸前晃着莲花指,他细细的腰身扭曲着,他的嘴巴里喋喋不休,“俺多多少少还有点用处,俺听您的,俺随时听命与您!” 正在此时,大院门口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 许老太太一惊,她的身体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摔倒。站在她旁边的赵妈急忙伸出双手扶住她,“您别着急,也许三小姐回来了……俺去看看!” “不,我也去!”许老太太往前走了一步,身子一晃,她头晕目眩……冥爷眼疾手快,他急忙上前搀扶住许老太太的胳膊,“您老别着急,俺先去瞅一眼。” “老太太,闵家来人啦!”院里传来了家丁的禀报。 许老太太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她又惊又喜,她哆嗦着嘴唇,“谁!快请!” 门丁站在原地犹犹豫豫,嘴里喃喃着,“是,是闵家的下人~” “无论是谁,快,快请~”许老太太大口喘着粗气,声音焦灼万分。 只见一个蹉跎的背影拖着一件破乱的长袍走进了许家大院。 许老太太站在屋门口,她蹍着脚丫,她昂着头,她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惊愕,她右手扶着赵妈的胳膊往前疾走了一步,“她江伯,您,这么晚~快,快请,赵妈,准备上茶!” “是!”赵妈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来人正是闵家老管家江德州。 “这么晚打扰您啦。”江德州一边往前蹒跚着脚步,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俺今儿就想来许家坐坐……看看您,多日不见呀……”江德州一抬头看到了扭着身体的冥爷,他咂咂嘴,叹了一口长气,“唉,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了,看什么都是重影,耳朵也背了,那不是直管家吗” “是,江师傅,俺是直明。”冥爷赶紧向前一步,弯腰施礼,深深垂下头,他从地上抬起眼角斜着眼前一脸沧桑又埋汰的老人,他撇撇嘴角,又摇摇头,如果不是给许老太太面子,他不会向一个落魄的下人卑躬屈膝。 许老太太多聪明呀,她知道,这么晚江德州到许家不是来拉家常的,老人一定有事说,但,守着外人他只能没话找话。 “直管家,麻烦您再跑趟码头找一下大少爷,把家里发生的事儿悄悄告诉他~许家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不能不通知他一声,您说是不是呀” “是,是,应该的。”冥爷嘴里一边迎合着,他一边转身往门口走,他一边偷眼看看江德州,他一边掐着嗓音连声说:“俺这就去,俺马上就去。老太太您别着急,您好好照顾自己。” 看着冥爷一摇一摆地走了。江德州长长叹了口气,“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您许老太太这么大的本事却忽略了身边的人。” 江德州这句话让许老太太再次大吃一惊,她慌忙走近老人,“她江伯,您明示,您话的意思俺不懂,俺糊涂呀!” “您不糊涂,是您太善良了!这么多年,俺还不了解您吗您忘了许家二太太的死吗她眼睁睁死在您的面前,更死在许家二小姐的眼前呀~二小姐当时已经十岁了,她能不记得虽然二太太是有病而亡,可是,二小姐不知道呀,她只以为是您为了独霸许家家业而逼死了她的母亲~” “不,不可能,我对她如已出,她身上虽然没有流着许家的血,可她毕竟在许家生活了几十年呀,她怎么会做出那等事儿~”许老太太瞬间满脸泪。 她想起了许家二太太的死,二太太临死之前把许洪黎托付给她,“不要告诉老爷,这个女儿不是他的。他,他要面子,希望让我的孩子留在许家,留给三妹您,给她一口饭吃~” “好!俺不说,不说,俺一辈子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从今以后洪黎就是俺的丫头,俺会好好照看,您放心~” 许家二太太带着心满意足离世。 想起过往,许老太太满心悲凉。 “咳,二太太的事情俺不该在今天提起……可是,今午后,三小姐离开闵家时,俺亲眼看到许二小姐尾随她而去。今儿晚上听闵家的家丁悄悄嘀咕说:许家三小姐失踪,俺就心生疑虑,俺就跑来念叨念叨,但愿俺是胡思乱想,俺老了,也许俺的猜疑有问题~您许老太太多担当~”江德州弓着背往前一步,双臂曲弯,双手抱拳。 “不,不,她江伯,俺谢谢您,谢谢您!”许老太太抓起手里的手帕擦擦脸上的泪,她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长嘘了一口气,“俺马上派人去找二小姐!但愿她还能记得俺的好,放过婉婷……” “她找我家四少爷去了~” “她!” “唉”江德州一边摆摆右手,又一边抬起左手捋捋胡须,一边皱皱眉头,“我家四少爷的事情似乎与她无关,这是俺的感觉。” “她江伯,您老的意思是说闵文智与婉婷没在一起吗”许老太太心里又一惊悸,“这个时候,俺反而更希望两个孩子在一起,多多少少他们互相能有个照顾~不是吗!” “唉”江德州继续唉声叹气,“俺走了,俺走了,俺看不得您在俺眼前流泪,……您也不要着急,也许三小姐不会有事~” 突然,院里传来了舅老爷严厉的声音,“你们,许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有人告诉俺呢” 第十四章 柳暗花明 第十四章柳暗花明 听到舅老爷海秉云的声音,江德州暗暗窃喜。 许老太太却满脸烦躁,她看着端着茶盘刚刚迈进屋子的赵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嘴里没有一句话。 赵妈急忙把手里的茶盘轻轻放到桌子上,她转身垂着头走进许老太太,放低声音,“老太太,俺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老太太依旧没说话,她嗓子眼里只喘了口粗气。 “老太太,这天快亮了,让江管家留在许家吃早饭,俺已经安排丫鬟她们去了厨房。” “俺正想给你说这件事呢,让你们舅老爷一吵吵俺脑子又乱了。赵妈啊,你去给她江伯准备一个休息房间,然后派人告诉闵家一声,就说舅老爷有病,他想找江伯絮叨絮叨过往……” 一旁的江德州装作听不清的表情,他一边抬起肥大的衣袖划拉划拉脸,他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刚刚你们主仆二人说什么呢声音太小,俺听不见,俺好久没看见许家舅老爷了,他还好吗” “他很好!”许老太太撩着嗓子说了三个字。 “俺下去了~”赵妈一边退着小脚往屋外走,一边抬起头看着许老太太挂着烦躁不安的脸,说:“舅老爷的事儿您不要操心,俺马上去安慰他,让他不要吵吵。” “嗯,快去,三丫头的事儿千万不能让他掺糊,他那个急脾气,再到处嚷嚷,就怕惹急了那一些人,后果不堪设想……”许老太太摇摇头,摆摆手,“赵妈,您快去拦住他。” 许家前院的长廊里,顾小敏搀扶着海秉云站在那儿。 海秉云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长棉袍,他的双手里拄着拐杖,他的身体微颤,他下巴颏上的一缕胡须在晨风里哆嗦。 “这一些坏人,他们太嚣张了,如果这是在大清,如果落入俺的手里,他们还能有嚣张的机会吗伤俺亲人定让他们付出全部代价。哼,可恶!”海秉云一边咬牙切齿,他一边把他手里的拐杖使劲在地上“吭吭吭”杵了几下,震得长廊都颤抖。 “舅老爷,您是不是好点了又有脾气了。这天还朦胧着,是不是您做噩梦了”赵妈踮着小脚,嘴里讪笑着,慢慢走近海秉云,“瞅瞅您,一有点精神,就躺不住了,您不能好好养养元气,气大伤身呀!” “不要用其他无用的话堵俺的嘴巴,俺不聋,不像那个江德州,想当年,他跟着俺在八旗兵营待过几年,也曾出生入死,也曾英勇无畏,可是,他自从跟了闵康承,他就变了,变成了奴才相……他闵康承算什么东西,他还不是靠着他的那个父母阿谀谄媚才混了一官半职哼,洋鬼子来了他还不是逃了……如果当年俺还年轻,俺一定会与洋鬼子拼一个鱼死网破。” “舅老爷,过去的事就过去,就不要再分什么高低啦,眼下咱们不是说大话的时候,更不是冲动能解决问题的,再说,许家这事儿不能张扬呀……” 听了赵妈一席话,海秉云突然沉默良久,他皱着眉头,似乎在心里考虑什么问题。 少顷,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屋檐上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唉,这天变了……如今盗匪横行、强肉弱食……许家必须、马上要有自己的兵……” “是呀,都进入四月份了,天还没有变暖和,今年天气冷,您老还是快回屋子。” 海秉云斜了一眼赵妈,他鼻腔里哼了一声,“没有共同语言无法交流,乡下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是呀,您舅老爷出身高贵,不仅有文化,还有见识……”赵妈白楞了海秉云一眼,没好气地说:“没法交流~您老就快进屋歇着去!” “你让那个江德州留在许家,以后就让他住在许家与俺作伴,这事儿不用与闵家商量,更不要与你主子商量,这事儿俺就决定了。”海秉云一边扭身,一边扔下这句铿锵有力的话。 “好,听您的。”赵妈心里说,这事儿还用您老操心。 “你们以为俺不出屋,就什么也不关心吗你们都错了,好了,俺不跟你们聊了,俺去歇着了,丫头呀,扶着俺,咱们回屋等着吃饭……” “是!”小敏急忙伸出一双小手搀扶着海秉云的胳膊,“舅老爷,您慢点,这儿有台阶……” 赵妈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远去,她摇摇头,心里说:“这个老古董还没有糊涂到胡搅蛮缠,还分得清紧慢,还知道可怜江德州……唉……” 回到屋子里,海秉云慢慢走到桌前,他一抬手拉开了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两块大洋,“丫头呀,你出去一趟,到沙河街的一品夫人点心铺子给俺买点绿豆糕,那个点心铺子在十字路口往西,她家店铺门口还有一家火烧店……你在沙河街转转,听听,如果有什么消息就回来告诉俺,但是,无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必须要装哑巴,并且不能跟着他们走,如果有危险你就跑回点心铺子,就说海秉云舅老爷让俺来的,他们就会把你平安送回许家……明白吗” “嗯”顾小敏点点头。 “丫头呀,你不问问许家发生了什么事吗”海秉云转身看着顾小敏一双单纯又善良的眼睛,“是不是俺不该让你去呀可是,让谁去俺都不放心,尤其那个春儿,她只想着她自己,趁着不注意就跑回了家……那个公鸭嗓声音像破锣,人没到,声音能飞过沙河街,坏事!俺只能让你去打听一下外面的消息,又不放心你……” 顾小敏小心翼翼打断海秉云的话茬,“舅老爷,俺也知道三小姐失踪的事儿,俺也着急,您让俺出去,俺心里高兴,俺一定好好去打听一下三小姐的事儿,俺不会跟陌生人说话,更不会跟着他们走,您尽管放心。” “呵呵”海秉云突然笑了,他点点头,“知道,知道,你毕竟在鬼子管辖之地生活过,有胆量,这点,在你一进门俺就看出来了。比你们的三小姐强百倍,她双耳不闻窗外事,两眼不看他人物,她没有几个朋友,更没长几个心眼,咳,都被她母亲惯坏了……” 顾小敏怀里揣着舅老爷给的两块大洋偷偷离开了许家,她直奔沙河街的一品夫人点心铺子。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阳光蹿出了云层撒在路上,撒在人们的身上,暖洋洋的。熙熙嚷嚷的人群在街道上喧哗着,各类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了街旁铺子门口,简直就是一个大集市。空气里时不时飘着讨价还价的声音,好不热闹。 顾小敏瘦小的身影挤在人群里,她满眼是惊奇,在这儿有她没见过的小吃和屋里用的、头上戴的什物;还有太多的人,几乎是人挤人。这么热闹的地方,不仅让她目不暇接,更多的是新鲜,还有点张皇失措。 “让开,别刮着你们的衣服……刮碎了俺不管……” 顾小敏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她急忙闪开身子,让出一条路。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他身上背着一捆劈柴,那捆劈柴摞在他的头顶,把他的整个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他的背深深弓着,远远看着像一个大刺猬。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他的身体藏在哪儿他的脸朝下,他的脚步却非常敏捷。 “让开,让开……”他的声音像风铃,伴着街道上小贩的吆喝声穿梭。 偶尔一抬头,他满脸红扑扑,那是累的颜色;满脸汗珠子,“滴答滴答”砸在他的脚面上;他的脚下是一双黑色布鞋,露着脚趾头,脚不大,走路很快;再往他脸上看,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宽宽的双眼皮,还有一个高挺的鼻梁,一个粉红的嘴唇。这个男孩真漂亮。只可惜一身灰布衣,补丁摞补丁。 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顾小敏心里一颤,她想起了她在坊子火车站捡煤渣的情景,她心生怜悯,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她和那个远去的背影紧紧栓在了一起,她心里感到一股凄凉袭击了她的心脏,让她全身冰凉。少顷,她猛地抬起头,她想再看看那个背影,那个背影已经在前面的路口消失了。 为什么那个男孩让顾小敏心烦意乱呢那个男孩又是谁那个男孩是女扮男装,是顾小敏的二姐。 在六年以前,夏老太太带着顾小敏的二姐来到了郭家庄。老人不想离开坊子矿区,因为她的丈夫留在了那儿。又为了躲避顾庆坤,她只能选择暂居离着坊子矿区最近的郭家庄。她给顾小敏二姐取名夏蝉。平日里夏老太太继续她的老本行,年幼的夏蝉打柴卖柴。 顾小敏就这样与她二姐匆匆擦肩而过。 此时此刻顾小敏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她垂着头,拖着忧伤与失魂落魄的身影慢慢往前走着。 拐过前面的十字路口,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招牌,“一品夫人点心铺子”,这几个字绣在一块蓝布上,绣工精细,线条明快。顾小敏不识字,她只是按照着舅老爷的描述而找到了这儿。 只见店门口内忙碌着一个系着围裙的苗条身形。 从后面看就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很漂亮。女人头上是一个椭圆的髽髻,从头顶梳到脖子,丝丝缕缕那么服帖,那么清爽;身体如一个花瓶似的凹凸有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女人一转身,一对笑靥那么美,细细的眉眼含着一汪清水,肤色白润,形态温和。真不愧是一品夫人。虽没有华贵的衣装,也挡不住这个女人的魅力与精致。看年龄也有三十岁左右,成熟端庄,委婉大气。 女人身前是一个木头框架,架子上摆着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没有盖子的木盒子,木盒子里放着各种糕点。 ”你买什么”女人一扭身瞅见了顾小敏,她轻柔地笑了笑,“小姑娘,你想吃吗” 顾小敏紧紧闭着嘴,摇摇头。 女人稍稍皱了皱眉梢,她温和又心疼地端详着顾小敏,“你,孩子,你不会说话吗” 顾小敏抬起右手伸进怀里,一会儿,她从衣服里面的兜里掏住两块大洋。她把大洋递给一品夫人,她又用手指指一个木盒里摆放着的绿豆糕。 一品夫人一愣,她低头看看小敏递给她的两块大洋,她严肃地抿抿嘴角,小声嘀咕,“是许家的舅老爷让你来的奥,你是许家新来的丫头,是吗” 顾小敏咬咬嘴唇,又轻轻点点头。 “没听说呀许家找了个哑巴丫头呀!……” 就在这时,街口传来了“买豆腐了!”一声清脆又熟悉的声音。顾小敏情不禁扭身看过去,只见姚訾顺肩上挑着豆腐筐子往这边走来。 一品夫人急忙扔下顾小敏去招呼姚訾顺,“卖豆腐的,过来,过来!” “一品夫人,您今儿要买多少豆腐呢”姚訾顺一边问,一边慢悠悠走了过来。 看着姚訾顺,顾小敏特别激动,就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真想喊一声,“姚叔叔。” 可是,舅老爷让她装哑巴,她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小姑娘,你等一下……”一品夫人一边对顾小敏说着,一边扭身匆匆迈出铺子门口,她一边向姚訾顺招招手,“师傅,您到铺子里来,您挑子里还有多少豆腐俺今儿全买了。” “好,好,”姚訾顺仰着笑脸答应着一品夫人的话,他挑着筐子擦着顾小敏身边迈进了点心铺子。 姚訾顺没有认出顾小敏,顾小敏有点失望。 “您马上去后山,那儿有一个废弃的大车店,这两天那个孙婆子往那儿跑了好几趟,俺怀疑孩子被他们藏在那边。” 一品夫人的话飘到了顾小敏的耳朵里,她眨眨眼睛,她想到了许家三小姐。 “好,俺马上去……” “您注意安全,也许他们还有其他的帮手!俺想去,又不敢,今儿俺一直在等您……”一品夫人啧啧嘴巴,“希望那个孩子平安无事!” 姚訾顺挑着筐子匆匆离开了一品夫人点心铺子。 “给!”一品夫人把一包点心递到了顾小敏的手里。 顾小敏急忙抓起那包绿豆糕,转身离开了点心铺子,她紧紧追着姚訾顺的背影而去。 第十五章 杂乱无章 一品夫人与海秉云的缘起: 一品夫人本名罗一品,她出生于1910年。 她的父母曾经都是义和团的成员,她的父亲罗冯轩是义和团的一个坛主。他们夫妻俩曾带领义和团成员在天津紫竹林抗击洋人,英勇无敌。 1901年9月7日,嚣张跋扈的八国联军逼迫清政府签订了不平等《辛丑条约》。其中有一条必须严惩参与抗击洋人的政府官员以及义和团组织。 刹那间北平人心惶惶,更是鸡犬不宁。 义和团组织在当时情况之下不得不解散。 罗冯轩带着他的妻子金珠子离开了北平踏进了河北地界。 海秉云也是参与抗击外寇的官员之一,并且他的两个儿子已经跟随聂士成战死天津紫竹院,他也在洋人的通缉名单之列。 他本不想离开北平,离开他的家,可是,他的妹妹还是安排人把他推上了马车,“把他送到沧州许金府,关起来……不要走大路……”这是当时许老太太扔给车夫的一句话。 许金府是许家在沧州的一处院落。 一路上,海秉云沉默无语,更痛苦不堪。他恨,他恨洋人,更恨清政府无能。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 天阴得看不清路,头顶上还时不时传来乌鸦的“呱呱”声,听得人心惶惶。 海秉云掀开车篷上的布帘,他探着身子往外看,什么也看不清,真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洞同的。 突然,海秉云心里一颤,眼前朦胧之间有一堵墙挡住了去路,不,那是厚厚的云雾,那是深深的峡谷浮力托举起来的雾霾。 海秉云情急之下大喊了一声:“停下来,赶紧停下来!” 已经来不及了,马车即将摔下峡谷,海秉云一闭眼,“完了,也好啊,我们一家去团圆了!”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似乎从天而降。这个人力量真是力能扛鼎,气贯长虹。 海秉云睁开眼时,他身边跪坐着车夫,车夫正在哭哭啼啼。 旁边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细腻又心疼的责怪声,“你不要命了,可吓死俺了,你瞅瞅,你的胳膊骨头都露出来,这可怎么办呢” 还有一个男人忍着伤疼的安慰声,“没事,没事,别怕,这点伤算什么呢” 这个救下海秉云的男人正是罗冯轩,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正是罗冯轩的老婆金珠子。 为了报答罗冯轩的救命之恩,海秉云把罗冯轩两口子带去了沧州的许金府。 罗冯轩和金珠子在沧州许金府住了几天。耿直刚烈的罗冯轩知道海秉云是皇亲国戚,他就带着金珠子离开了许金府,在沧州街上开了一家点心铺子。从此以后海秉云与罗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1932年,罗冯轩和金珠子去了古北口战场抗击日寇,从此以后杳无音信。时年罗一品已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就在那年海秉云把罗一品带去了弥河口的郭家庄………… 看着姚訾顺远去的背影,罗一品愁眉苦脸,她害怕姚訾顺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一些绑匪,她更挂挂着许婉婷的生命安全。 “一品夫人,您在做什么发什么呆俺把劈柴给您放哪儿”一个清纯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 罗一品一激灵,她抬起眉眼,她看到了身上背着劈柴的夏蝉。她赶紧跑出铺子门口,她一边伸手托住夏蝉后背上的劈柴,一边责怪着,“你这孩子,今儿来回几趟了累不累呀,快,快放下,多沉呀!” “不沉,习惯了!”夏蝉借着罗一品的力量把劈柴放在了地上。她扬起满脸汗珠子,调皮地看着罗一品,“一品夫人,您不仅长得好看,更是好心肠,您是最心疼俺夏蝉的人!” “就你小嘴会说,是不是想吃点心了”罗一品一边说,一边转身从货架上抓起一块手帕递给夏蝉,“想吃,就进去洗洗手,洗洗脸……” “不,俺今儿,俺……”夏蝉抬起手挠挠后脑勺,满脸不好意思,“俺今儿想……” “说!瞅你,还知道害羞,少见呀,呵呵……” 夏蝉往前探着小脑袋,压低声音,“俺想跟您借点钱……” “……”罗一品张张嘴没有吐出一个字,同时她皱皱眉头。 “俺借了一定会还,以后俺的柴不收您的钱!”看着罗一品沉默,夏蝉以为罗一品不愿意借钱给她,她急忙双手抱拳作揖,“以后俺把卖柴的钱攥着,慢慢还……” 罗一品抬起头使劲端详着夏蝉,她心里很清楚夏家不缺钱,夏老太婆接生的手艺不错,收入更不错。这么多年,夏蝉开口借钱还是第一次,她夏家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娘病了吗” “没,俺娘没病,好好的。”夏蝉吸吸鼻子,摇摇头。 “那你需要钱做什么呢” “俺想买件衣服穿。”夏蝉吞吞吐吐,满脸羞涩。 “买衣服”罗一品再次把眼神落在了夏蝉的身上,眼前,这个十四岁女孩身上已经显现了清纯的痕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凹凸玲珑;不厚不浓的眉梢稍稍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水晶一样清澈的眼睛;不薄不厚的嘴唇,粉淡如花。还有白皙的肤色。只可惜一头短发,一身破烂男装,就这样也这挡不住她的俊美与朝华。 “好,好,俺夏蝉想恢复女儿妆,真好……姐姐想看看夏蝉穿女装的样子,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不,不是俺穿。”夏蝉的脸更红了,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突然,她语气卡住了,卡在她的喉咙,让她全身哆嗦,少顷,她用牙咬咬嘴唇,把眼睛低垂下去,嘴里喃喃着,“俺想偷偷穿一下……” 罗一品眯眯一双丹凤眼,她知道年幼的夏蝉还没学会撒谎,而今天夏蝉嘴里的话让她产生了猜疑和怀疑。 “俺不借了,俺走了!”夏蝉扭身准备离开。她单纯的眼睛里藏不住的紧张。 “等一下!”罗一品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递给了夏蝉,温和地说:“去,俺不问,但,你必须小心,必须保护好自己,尽量不要穿女孩衣服。” “谢谢您,您真好!”夏蝉一边从罗一品手里接过三块大洋,一边深深鞠躬,“一品夫人您放心,以后俺一定还给您……” “嗯!”罗一品点点头。 看着夏蝉匆匆而去的背影,罗一品心升疑问,更多的是不放心。她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摊位,她抬直身体向旁边的火烧铺子喊了一嗓子,“张妈,您帮俺了一眼铺子,俺去街口买点针头线脑!” “去!这光景不忙,没几个人!”从火烧铺子里面探出一张老年女人温和的脸。 咱们再说顾小敏。 顾小敏不远不近地尾随者姚訾顺来到了空旷的郊外。 姚訾顺身前背后还走着几个小买卖人,那一些人中有货郎,他们挑着木箱子,上下颠簸;有的身上背着褡裢,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晃着身体,嘴里一边哼着小曲,也许是刚刚在沙河街上喝了点小酒,醉眼朦胧。越往前走,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姚訾顺,还有顾小敏。 阳光照在坎坎坷坷的山涧小路上,照绿了身边的树木,也照绿了远处的蟠龙山,还有隐隐藏在几棵大树后面的、破旧不堪的大车店。 远远看过去,大车店四周的高墙已经坍塌,没有大门;眼睛穿过残垣断壁,矮矮的几间瓦房露着房顶,几根木梁孤单地搭在屋脊上,像几条烤黑的鱼;摇摇欲坠的窗棂挂在黑糊糊的墙壁上,在风里荡着秋千;有两个人影在院墙里攒动,像是丢了什么东西,猫着腰四处寻找。 姚訾顺停下了脚步,他知道此时不可能这样大摇大摆进入大车店,里面的人一定有防备。 他抬起头,四处观察,他发现了大车店后面紧挨着一片树林。 他准备穿过树林……他急忙把肩上的担子调了一个头,猛地一转身,他看到了顾小敏,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顾小敏双身抱着一个鼓鼓的纸袋,锁着双肩,正用一双慌里慌张的小眼睛瞅着他。 “你,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在这儿” “姚叔叔,俺是顾小敏呀!”一句话带下了两行泪。 “顾小敏,顾庆坤的三女儿小敏!你不是在许家做丫头吗”姚訾顺满眼惊呀。 顾小敏点点头。 姚訾顺走近顾小敏,“孩子,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许家对你不好吗” 顾小敏急忙摇头,“不,挺好的!” “那你” “姚叔叔,许家三小姐失踪了!今儿俺去一品夫人点心铺子遇到了您……” “哇你从沙河街跟着俺跑了五六里路,孩子,这个地方不是你应该来的,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许家和闵家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我们的朋友已经在四处打听了……你快回去。” “俺听到了您与一品夫人的谈话,那个许家三小姐就在前面的大车店里……” 姚訾顺急忙摆摆手,意思是让小敏小点声,“孩子,你看,那里面有人,他们是坏人,那儿危险,快走,你跟俺来……”姚訾顺伸出一只手拽住小敏的胳膊,另一只手指着前面的一条小河沟,“你贴着小河沿往前走,过了一个山坡就到了沙河街的后街,那儿离着许家不远……你快走,离开这儿。” “不,俺要看看三小姐,她还好不好俺才能回去禀报给舅老爷。”顾小敏倔强地嘟囔着小嘴。 姚訾顺回头看看,他又怕耽误救人,他又怕惊动那几个坏人,他左右为难,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唉,小敏呀,你不要说话,只要静静地跟着俺,好吗” 顾小敏慌忙闭上小嘴巴,使劲点点头。 大车店的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井沿杂草丛生,一层层高高的、长长的、焦黄的枯叶在风里摇曳;一个很大的磨盘靠在墙根下,旁边堆积着一团草绳子;靠着屋门口还有一张只有两条腿的桌子,桌子两边正好卡在左右门框上,严严实实堵着门洞子。可以想象,屋子很早以前就没有了门板,他们用这张破桌子堵住了屋里的人,可是,此时屋里已经没有了人,只有被镰刀割断的绳子,还有那根拴马桩孤零零地立在那儿,还有几个冰冷冷的马槽。 马车店里的真实情况姚訾顺不知道,他以为许家三小姐还被他们关在里面,他满心焦灼,他带着顾小敏匆匆穿进了树林。 院里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这俩个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马车店里团团转,一会儿趴着身子往井里探头探脑,一会儿跳着脚丫往墙外面了望。 男人三十多岁,一脸坏相,尖尖的下巴,像一把锥子,真是一个瓜子脸,削瘦露骨,青黑黑的,黑中带着油亮,像擦了茶油子;他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他脸小、头小,帽子像锅盖,他尖尖的头顶像一根螺丝,螺丝插在帽子里;一双豇豆眼闪着狡黠的光,那两束光像探照灯,左右、上下飘忽;他紧锁眉头,愁眉苦脸,还有满嘴懊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俺……你这个孙婆子,是你坏俺的美事,你前怕狼后怕虎,这会儿好看了,人丢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了,俺也跟着你穷忙活……” 瘦猴旁边的女人四十多岁的模样,她的脸像个胖胖的紫茄子,她额头冒汗,她手脚痉挛,她是怕的。这个时候她只有沉默,还有满腹思量,她知道把许家三小姐弄丢了的下场,她既怕许家的许老太太,她更怕那个有枪的女人,这件事让她腌臜,更让她头疼。 “谁!”那个瘦猴听到了脚步声,他竖起了耳朵,他的灵敏度不差起一只兔子,他认真辨别脚步声来自哪儿来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那脚步声来自后山墙根,听声音似乎有一个大男人,还有一个小孩子。 他若有所思地皱皱眉角,他的唇边往上撇了撇,下巴尖上的一撮山羊胡子随着他尖尖的下巴往上翘了翘。 孙婆子一惊,她扭了扭颤抖的肩膀,往前伸伸脖子,瞪大了眼珠子,声音尖厉,“难道她躲在后墙根,快,快去看看!” 这个时候,姚訾顺知道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急忙从豆腐筐上抽出了扁担,他一边回头压低声音嘱咐顾小敏,“小敏,你千万不要动,藏好了,看看叔叔怎么教训他们这一些坏人!” 姚訾顺双手紧握扁担,他的身体贴着断墙,一双明锐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当瘦猴的双脚刚刚迈出墙角,“呼”扁担带着风横着扫了过去。 姚訾顺想,这一扁担扫过去,对方的腿不折,也要报废,他万万没想到对方身手非常敏捷。 瘦猴“嗖”弹跳了起来,他矮小、瘦弱的身体飞上了断墙。 姚訾顺一愣神。 瘦猴弯腰抓起一块大石块,“啪嘁”飞了过来。姚訾顺急忙抬起大手推开了小敏,他身体往下一蹲,大石块贴着他头顶飞过。姚訾顺没有犹豫,他迅速用扁担支撑着地面,身体使劲往上一蹿,他落到了瘦猴的身前,接着,他再次举起扁担狠狠抡过去。对方一个鲤鱼打挺跳开身体。 姚訾顺又一愣,心说:眼前的瘦猴不是一般人,还有一定的武功。正在这时,姚訾顺耳边传来了异样的风声,他一偏身体,一歪肩膀,一块砖头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啪叽”落在了院子里。 看着、听着院墙上的打斗声,孙婆子一脸张皇失措,她四处寻找藏身的旮旯,她以为许家来人了,她胆战心惊,她嘴里一边尖叫,她一边想钻进屋里。那张破桌子堵住了她的去路,她弯腰弓背准备挪开那张破桌子。 “孙婆子,院外面有一个姑娘……”瘦猴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他一边朝着孙婆子的背影嚎了一嗓子。 瘦猴有点怕眼前的姚訾顺,姚訾顺不仅比他高大魁梧,还有一身工夫,他有点力不从心。他想用顾小敏干扰姚訾顺的精力,又希望孙婆子与他联手对付眼前的姚訾顺。 听了瘦猴嘴里的话,孙婆子停止了她手里的动作,她脸上瞬间闪过一惊,一喜,她舒展眉头,她以为瘦猴嘴里说的女孩是许家三小姐。 她一边提提裤腰,她一边挪着小脚,她一边扭着腰身往院子外面走,她忘了害怕。 姚訾顺急忙转过身,他想嘱咐小敏小心,就在这时,瘦猴抓住了空隙,他举起拳头对准了姚訾顺的后脑门。 姚訾顺感觉到脑后有一股恶风由远而近,他急忙举起扁担从肩膀上往后一甩,“啪”扁担一头狠狠敲在瘦猴的手上,疼得瘦猴“嗷嗷”直叫。 墙下,眼瞅着孙婆子晃着肥胖的身体扑向顾小敏。 姚訾顺如猛虎翻身,一个跟斗,轻轻落地,他用长长的扁担挡在孙婆子与顾小敏之间。 瘦猴看到了他取胜的时机,他也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他双手握拳直奔姚訾顺。 姚訾顺扭脸看看顾小敏,“孩子,你不要怕,保护好自己,这个老太婆是小脚,相信你能应付她!” 躲在墙角的顾小敏听到姚訾顺的吆喝,她急忙扔下怀里的绿豆糕,弯腰抓起地上的石头,她使劲把石头抛向那个老巫婆。 孙婆子一愣神,只见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向她面门飞来,她一晃身子,一双小叉,她自己绊倒了自己,“扑通”倒了下去。 孙婆子不偏不倚倒在瘦猴的脚下,瘦猴一愣神,他的身体一晃,他头顶上的鸭舌帽飞了起来,露出他光秃秃的头顶,他头顶四周还有一圈头发,那圈头发在他头顶上飞舞,真像一只猴子。 姚訾顺一声断喝,他再次抡起手里的扁担,“啪”一声闷响,霹在瘦猴的后背上,瘦猴一声惨叫横躺在地上。 第十六章 横生枝节 瘦猴已经昏迷不醒,像一只死猴。 姚訾顺把瘦猴和孙婆子拖到了大车店的院子里,用绳子把他们的手脚都捆了起来。远远看着院子里地上似乎躺着两只待宰的猪,一头瘦猪,一头肥猪。 孙婆子用屁股做轴承,在地上转圈圈,她一边嚎,一边求饶。 姚訾顺哪儿顾得上她,他把手里的扁担立在墙根,然后直奔那个门洞子。 顾小敏像个小尾巴似的紧紧追着姚訾顺的背影。 姚訾顺把那张卡在门洞里的破桌子挪开,他踏进了屋子。 屋子地上只有一堆堆黑乎乎、烂糟糟的茅草和一层厚厚的灰尘。墙上挂着凌乱的蜘蛛网。靠着拴马桩的地上非常干净,是有人坐出来的痕迹;地上还有几节断绳,可以想想那个人已经逃跑了。 姚訾顺皱皱眉头,他在屋里踱着沉重的脚步。他的眼睛慢慢转向窗台,窗台上有攀爬过的痕迹……姚訾顺急忙从屋子里奔到院子里,他直奔孙婆子, “我问你,那个许家三小姐呢”姚訾顺直视着孙婆子的眼睛,声音严厉,“说实话!” 孙婆子垂着眼角,颤抖着腮帮子,摇摇一层下巴皮,“不,俺不知道!” “说实话!快说!” “她,她跑了……” 姚訾顺沉默,他明白孙婆子嘴里没有说假话,凭他的观察,他心里很清楚,那个许家三小姐的的确确跑了。可是,凭她一个人的力量逃出这个地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她不仅手无缚鸡之力,更娇生惯养,这种情景也许是她第一次遇到,害怕还来不及呢是谁是土匪!土匪他们不可能走窗户;这个人是柴夫!柴夫也不可能挪不动一张桌子;那就是一个孩子或者一个老人,这个人又是谁呢 孙婆子躺在地上,她的身体蜷着,她的手脚无法挣扎,她偷偷地用眼角打量着眼前的姚訾顺,眼前的男人似乎在哪儿见过,一张光洁又冷峻的脸庞,棱角分明;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刚毅的洸;不淡不浓的眉,高挺的鼻梁,温和的嘴角……他是沙河街上卖豆腐的男人,孙婆子眼睛一亮,“您,您是那个卖豆腐的是吗您饶了俺,俺也是无辜的。再说,这事儿与您也无关呀……”孙婆子尖着嗓子、流着泪哀求着,她心里觉得眼前的人不是太难说话,兴许她多哀求几句就能让对方心软了而放了她。 姚訾顺慢慢蹲下身体,他直视着孙婆子的眼睛,咧咧嘴角“哼”了一声,“是,你还认得俺俺就是那个卖豆腐的……说起来,这事儿其实不该俺管,但,许家老太太给了俺钱,让俺帮忙,你说这个忙俺该帮不该帮呀还有,俺也认识你孙婆子呀,如果俺把这事儿告诉许家是你孙婆子做的,你的头还能在你的脖子上挂几天” 姚訾顺知道,这个孙婆子专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毕竟她也是一个老百姓,她虽然心胸狭隘,也是蝇随骥尾之人,罪不至死。为了堵住孙婆子的嘴巴,他只能用许家威胁她。 听了姚訾顺的话,孙婆子战战兢兢,她只感觉后脊梁骨穿风,穿进了她的前胸,好像五脏六腑被掏空了,冷。她知道许家的厉害,“不不,求您了,不要告诉许家,这事儿与俺无关!” 姚訾顺抬起头看看站在他身旁的顾小敏,“孩子,你去把那一些绿豆糕捡起来,别浪费了!” “嗯”顾小敏看了看姚訾顺,又看了看孙婆子,她踏出了大车店。 姚訾顺不想让顾小敏掺糊许家大人之间的事情,如果让这个孩子带着敌视生活在许家,那么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呀,他只能把顾小敏支开。 看着顾小敏踏出了院子,姚訾顺垂下眼睛狠狠盯着孙婆子,声音严厉,“你也是土半脖子的人了,就不怕遭报应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你想活命,以后不许说认识俺,否则……” “好,好,俺不说!咱们不认识,不认识!”孙婆子头如捣蒜。 “那个,俺再来问你,谁让你们绑架了许家三小姐” “这!”孙婆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她不敢说呀,那个女人曾用枪指着她的脑门,警告她不要胡说八道。 “说!” “俺不认识!真的不认识,求求您放了俺,俺已经知道错了,不就是为了讨生活吗,唉,俺不该为了钱做出这种事儿……” “那个指使你的人是女人还是男人快说!”姚訾顺打断了孙婆子的话,他抬起手指了指院里那口枯井,“你再不老实,俺把你们扔进井里,那口井就是你们的坟墓!” “不,不,您不要这样做,俺说,俺说,那个人是许家二小姐……” 正在这时,顾小敏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姚叔叔,那个,那个河沟那边来了三个人!” 看到顾小敏惊慌失措的样子,姚訾顺急忙迈开大步蹿到院墙旁,他仰起头向远处张望,的确,不远处的河沟旁走来三个人影。 姚訾顺凝神细看,那三个人走路的姿态,其中一个像女人,是许家二小姐那两个男人是谁是日本人 想到这儿,姚訾顺突然转身奔到孙婆子眼前,“孙婆子,那个瘦猴暂时醒不来,即使他醒来也不认识俺,只有你认识俺,俺今儿必须要了你的命!”姚訾顺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了墙角立着的扁担。 孙婆子看着姚訾顺手里举着的扁担,吓得她又在地上转圈圈,“饶了俺,俺不说,不说认识您!俺说是蟠龙山土匪抓走了许家三小姐,并且还打伤了瘦猴……” 姚訾顺点点头,“好!俺且相信你孙婆子一次,俺走了,你们就等着,等着他们来给你们松绑。” “唉,唉……”孙婆子咧咧嘴角,全身像筛糠。 姚訾顺急忙拉起顾小敏匆匆绕过大车店后山墙,直奔小树林。 那三个人影是谁呢姚訾顺猜对了。 一个女人,自然是许家二小姐许洪黎。另外两个男人是日本人。其中一个就是那天晚上与许洪黎幽会的日本人。 他们为什么抓了许家三小姐呢因为日本人看上了许家码头,他们想用许家三小姐作为交换条件。同时,他们还抓了闵文智,抓闵文智自然也是为了闵家在弥河口的地皮。 今儿,他们就是来大车店带走许婉婷。 他们一行三人踏进大车店时,只看到了被捆绑着的孙婆子和瘦猴。 孙婆子一见到许洪黎就扯着沙哑的嗓子嚷嚷,“二小姐,快救救俺!” “发生了什么”许洪黎一惊,她瞪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她的嘴角颤抖,声音冷酷,“孙婆子,你快说,发生了什么” “土土匪!土匪来了!”孙婆子嚎啕大哭。 孙婆子看到许洪黎似乎是看到了生的希望,孙婆子错了。 两个日本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窜进了屋里。 听了孙婆子的话吓了许洪黎一跳,她也明白弄丢了许婉婷的后果。她呆呆地盯着地上的孙婆子,眼前的孙婆子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她的母亲许老太太,许老太太冷眉冷眼,狠狠地看着她,那双眼里射出几道光,那几束光里藏着刀子,刀子直戳她的心脏,让她颤栗,让她汗毛倒竖,更让她毛骨悚然。 姚訾顺身后传来了几声枪声,枪声惊飞了树林子里的鸟儿,鸟儿惊慌失措地哀嚎着从林子上空飞过。 顾小敏害怕地锁紧了瘦弱的双肩。 姚訾顺停顿了一下脚步,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口长气,不用回去看,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口枯井也许就是那两个人的坟墓。 风刮着路边的小树,拽着大树的枝丫,卷着地上的干草,在山脚下游荡,就像坟头的番抓着潦倒的魂魄;田间地头冒出一层层绿色,这是春天的色彩,春天的光景下隐藏着人世间的晦暗。 一条蜿蜿蜒蜒的小路往前延伸着,一直延伸到沙河街。 刚刚走入沙河街的街口,姚訾顺停下了脚步,他喊住了小敏,“孩子,你回到许家,告诉许老太太,三小姐平安无事,过几天,就会回家。”姚訾顺明白,许家财大气粗,无论谁救了许家三小姐,他们也不会错过这个邀功请赏的机会。 姚訾顺目送着顾小敏远去的背影,他转身直奔一品夫人点心铺子。可是,点心铺子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铺子门口只有一个整整齐齐的摊位,还有墙角放着的一捆劈柴。 姚訾顺一愣,他以为罗一品只是短暂地离开一会儿,没想到,他在点心铺子门口徘徊了好久也不见罗一品的身影。 “卖豆腐的,您在这儿干嘛呢”点心铺子旁边的张妈发现了姚訾顺,她手里抓着一块抹布走了出来,“唉,她说出去买点针线什么的,这一出去就三个小时呀,您看看,这天都擦黑了……” 张妈的一句话,让姚訾顺额头冒汗,他急忙嘴里打着哈哈,“她欠俺豆腐钱,您说……她说让俺下午来取……张妈,您真的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张妈摇摇头,唉声叹气,“不知道呢,俺也正和俺当家的絮叨呢……这个时候该收摊了,你说,你说糟心不糟心呢……” 罗一品去哪儿了 罗一品出了沙河街,她想先去找找夏蝉,然后再去找姚訾顺。她知道夏蝉家住在沙河街西边的弯头河村。 在弯头河村旁边有一家面馆,罗一品想去讨口水喝。 万万没想到,一口水把罗一品喝上了蟠龙山。 第十七章 这怎么好呢? 弯头村挨着沙河街三四里路。 它背靠一片荒山,这处山不高,就像是平地而起的一个山包,因为怪石丛生无法种粮食,只有一片沙棘树和矮矮的松柏在风里荡漾,远远看着就像一片淡绿色的云落在村子上空,村子在云里时隐时现。 这处山包连着蟠龙山。 弯头村外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不知有多长,河面上有一座石头桥,桥身连接着两个村子,中间还有一条东西路。 南边是八里村,这个村子南北长度有八里路,所以就地取名八里村;北面就是弯头村,因为这条小河在弯头村拐了一个弯,这个弯就是弯头村的由来;在桥的南面有一条东西路,这条路把弯头村和小桥与八里村一分为二。 这条路很宽,不仅能走马车,还能通汽车:西通沙河街,往东十几里就是蟠龙山的一个弧角。 罗一品离开了沙河街,她急匆匆地拐向了通往弯头村的小桥。过了小桥就看到一家面馆。 面馆门前的招牌在风里摇曳。 罗一品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她又从衣襟上抓起一方手帕擦擦脸上的汗珠子,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过了中午,被雾气包裹着的阳光虽然不是很明亮,却很湿润。天气不算热,只因为她走路有点急,全身冒汗,口干舌燥。 她想去面馆讨口水喝。这家面馆主人罗一品认识,面馆老板姓肖,肖老板是一个大孝子,他的老娘最喜欢吃点心,所以,他经常光顾罗一品的店铺。 罗一品迈着轻盈的小步慢慢靠近了肖家面馆。 面馆门前有一个凉棚,凉棚下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大汉,模样三十几岁的年龄,穿戴打扮像农夫;还有两个人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桌子前,看岁数不大,二十几岁的年龄,脸上带着放荡不羁。 罗一品的脚步刚刚迈到凉棚下,那三个人偶尔一抬头,他们满脸惊愕,半张着嘴巴:眼前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满脸的汗珠子润湿了她的前额与耳旁的几缕细发,那张脸就像刚刚出水的芙蓉,粉嫩嫩的。 罗一品虽然没有正眼瞧一下那一帮男人,她也感觉到了那一些人火辣辣的目光,那些目光带着邪恶,让她全身不自在。她急忙向前疾走几步靠近店门口。 “肖老板,肖老板在吗”罗一品故意撩开嗓门喊了一声。她一边喊,一边抓起袄裙下摆,一边抬起脚迈进店门槛。 面馆里面客人不多,有三三两两零散地坐在墙角旮旯里,他们眼前的桌上只有一个空碗和一副竹筷子,他们一边嘬着后槽牙,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指手画脚、旁若无人地扯着牛皮,看样子,他们互相认识,更像是当地的村民。 随着罗一品的话音从面馆后堂跑出一个中年男人,他一身灰布夹袄,一个说白不白、说灰不灰的围裙系在腰间,再往他脸上看,一个忠厚老实的面相,一双柔和的眼睛,一个矮矮的鼻梁,一个宽宽的嘴角,声音温和又带着惊讶,“您,一品夫人,您怎么来了真是稀奇啊!快请,快请!”肖老板一边说,一边从肩膀上抓起一块毛巾,一边快步走到一张方桌跟前,“来来,您请坐!” “吆,肖老板,您这么兴隆的生意怎么没有雇一个伙计呀您一个人里里外外忙活,真够累的。” “哪儿哪儿就是离着家近点,能够照顾老的少的……做这点小买卖只为了有口剩汤剩饭填饱肚子而已,怎么还能雇得起伙计呢。” “瞧您肖老板说得,怪可怜不是……好了,俺今儿走到您家门口就是讨口水喝,顺便歇歇脚丫,您不介意” “哪儿怎敢您先坐着,俺这就去给您端碗水过来!”肖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甩着手里的毛巾往后厨而去。 就在这时,店门口外凉棚下的三个男人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他们悄悄靠近门边,扒着门框,趴着身子,猫着腰,一双双贼眼在罗一品身上飘忽不定。 那个大个子一抬手,“呼啦”,其他两个一下蹿到了罗一品背后,他们抬起大手抓住了罗一品瘦瘦的肩膀。 罗一品一激灵,又一慌,她想站起来,她削弱的双肩被两双鹰爪牢牢地抓着,她动不得。罗一品心里“突突”乱跳,她脑袋里“轰”一下:“土匪!” 店里面几个刚刚还坐着吹牛皮的客人一见眼前阵势,吓得抱着脑袋窜出了门,瞬间不见踪迹。 罗一品平稳一下恐惧的心态,喘了一口长气,抬起右手,不紧不慢顺顺耳边的散发,“吆,各位兄弟,您有事找俺吗” 身后的三个男人半天没吭声,更让罗一品害怕。 正在这时,肖老板从后厨端着一碗热水走了出来,他一抬头,他一惊,他手一哆嗦,“啪叽”一碗热水摔在地上。他急忙抱紧双手弓身作揖,“这!这是闹的哪一处呀各位好汉,她是沙河街点心铺子的老板娘呀,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肖老板嘴唇哆嗦,说话磕巴。 “没有误会!”那个大汉一边摆手,一边高声吆喝,“我们只想请一品夫人去一趟蟠龙山……” 蟠龙山罗一品又一惊,心里七上八下,眼前是蟠龙山的土匪!唉,今儿怎么这么背呀 “蟠~龙~山!”一听到这三个字,肖老板的身体直哆嗦,他想后退,他的脚就像是黏在了地上,挪不动;他的嘴巴像是被竹筷子支撑着,闭不上嘴唇。 罗一品皱皱眉头,她知道蟠龙山的土匪一般不会骚扰老百姓,更不会打家劫舍。今儿他们为什么要为难与她呢 因为这三个土匪看上了罗一品的美色。他们其中一个是蟠龙山四当家代前锋,其他两个是他的手下。 “吆,是蟠龙山上的英雄好汉呀,是俺罗一品有眼不识泰山,有目无睹……” “少废话,别套近乎。”其中一个细瘦个子岁数不大,说话清凉,“今儿俺四当家的看上了你,这是你的运气好,跟俺们走一趟!” “走俺家里还有铺子呢,就这么走了”罗一品故意叹了口气,“俺也是有夫之妇呀~真是羞死俺了~” “哼,郭家庄方圆几百里谁不知你一品夫人的名号呀”那个魁梧身材的土匪慢慢绕到罗一品身前,他抬起一只大脚“扑通”踩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他往前探着身子、眯着眼端详着罗一品的脸蛋,“好一副俊俏的面孔,俺今儿真的看上你啦,越看俺心里越喜欢……你的男人在哪儿这么多年怎么没看见他呢” 罗一品抬抬眼皮,挑了挑眉梢,眼前的人对她很熟悉可,她印象里不认识这个人呀。 少顷,她抿了抿嘴角,“俺丈夫在北平教学……” “哼,你骗鬼呀!你以为俺代前锋是一个孩子吗”这个大汉就是蟠龙山四当家的代前锋。他五官端正,鼻直口方,只可惜他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从他言辞之间,就明白了,他已经关注罗一品好久了。 “您,您可能不知道,他在北平回不来呀!”罗一品嘴里说的是实话。许家的孙大少爷许连成就是她的知心爱人,他们曾经在沧州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但是,这个时候,她没有必要连累许家,所以她没有报出许连成的大号。 “哼,废话少说,今儿您必须跟俺回一趟蟠龙山,有话咱们两个人悄悄说,来人,把一品夫人带去俺的山庄~”代前锋一甩胳膊,晃着膀子迈出了面馆。 另外两个土匪拽起了罗一品。 罗一品摇摇头,她知道她今天已经无法脱身。 “慢,俺还有事拜托肖老板一声,是否可以”罗一品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店门外面的代前锋,“俺还欠着一个主顾的钱,俺不能就这样跟着你们走了。” 代前锋昂着头看着远处,一脸傲慢。 “肖老板~”罗一品扭转身,看着一旁害怕的肖老板,说:“肖老板,今儿夏婆子家借了俺三块大洋,您告诉她,俺欠卖豆腐的三块大洋,让她夏家把钱直接还给卖豆腐的,这件事就算了了,俺罗一品不想欠下任何人的债……拜托您啦。” “好,好,好!”肖老板急忙颤抖着声音重复着,“俺马上去告诉夏家。” 罗一品就这样被代前锋带去了蟠龙山。 夏家就在弯头河村里住。 夏家门口,一个年老的女人蹍着一双小脚,站在门前台阶上。她手搭凉棚,她眯着褶皱皱的眼睛往小路上眺望着。她的长脸上透着亮,那是汗水浸湿的模样;她脑后盘着一个稀疏又花白的髽髻,不算整齐,风扯着她耳后耳前的散发,飘在她的眼帘;苍老的皱纹已经跑满了她的前额,脸颊凹陷,只剩下了一个高高的龙鼻。这就是夏婆子。 夏婆子的身后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不大,墙角堆放着一些劈柴,地上跑着几只小鸡;院子北面有一间小屋,屋子门槛里面有一个锅灶,锅灶底下的玉米秸在燃烧,锅台上的大锅里冒着热气腾腾的蒸汽。 往里看,锅灶后面有一个大土炕,炕上躺着一个女孩,女孩在昏睡,她嘴里时不时发出睡梦里害怕的惊叫。 夏家门前的小路上出现了夏蝉的身影,她肩上背着一个包袱,她一跳一蹦地往家走着。 第十八章 两个女孩 夏婆子看着夏蝉调皮又欢快的小身影向她奔来,她嘴角露出放心的微笑。 这么多年,是这个女孩慰藉了她的孤独与寂寞。她庆幸她当年一个没太经过大脑的决定,收养了顾庆坤的这个二女儿。 随着她的岁数越来越大,她的身体越来越老,她更感觉到了她没有夏蝉不行。夏蝉不仅性格活泼,还很能吃苦,每天太阳还没升起来,她就去了村后的山包上砍柴,然后再背到沙河街上卖掉,换几个铜板。 当孩子把那几个铜板放在她的手掌心时,她的心都在哆嗦,她知道这钱来的不容易,可她嘴上还是要埋怨几句,“怎么这么少是不是丢了还是偷着买吃的了还是那一些人家故意糊弄你”她说这一席话时,她的脸故意阴着。 “没,没有啊,您不要生气吗”夏蝉急忙嬉皮笑脸地哄着她,“娘,俺不会背着您吃任何好东西,她们给了,俺也会先孝敬您~您是俺的老娘,是俺夏蝉唯一的亲人~”夏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块点心递到她的面前,“这是一品夫人给的,娘,您先尝尝~” 想到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夏婆子昏花的眼角滑下两行泪。夏蝉这个孩子不仅孝顺,还听她的话。 可是,昨天下午夏蝉带回家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满身脏兮兮的,还神志不清。 看着眼前来历不明的女孩,吓得她嘴巴都哆嗦,“这这是谁儿啊,你这是从哪儿捡来的” “是从那个废弃的大车店捡来的~俺去那个大车店的磨盘上磨刀时,俺听到了她在屋里咿呀……她被捆在拴马桩上,怪可怜的,俺就把她背了回来~”夏蝉的话不急不慢,好似她捡回家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只小猫或者小狗,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婆子却慌了神,她知道弥河口不仅有混星子,还有土匪,更有嚣张跋扈的日本人,把一个好好的郭家庄搅和得鸡犬不宁。 眼前的女孩虽然衣服脏乱,穿着打扮不像平民老百姓,她为什么被关在那处大车店她又是什么来历那一些人没有伤害她,又是为了什么这里面一定不简单,如果那些人顺藤摸瓜找到夏家来怎么办 想到这儿,夏婆子心惊肉跳。 “夏蝉呀,我的好儿啊,咱们不能自找麻烦呀,赶紧的,把她送回去~” “不,不可以!”夏蝉一边把女孩扶上了炕,她一边头也不回地、倔强地嘟囔着。 夏婆子在一旁继续絮絮叨叨埋怨加谴责,她一边口沸目赤,一边弯腰使劲拍着她的两条大腿,“唉!你这个孩子气死俺了,不听俺的话了。俺的儿啊,你怎么不用脑子好好想想呀,一定是那一些贼人绑架了她,如果被那一些人找到家里来,那不是要遭大难吗咱们不能收留她呀,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啊,也许会因为她而要了咱们娘俩的命啊!” 夏蝉抬手拽过一床被子盖在女孩身上,她扭脸白楞了她娘一眼,“您老不能消停一下吗叨叨咕咕烦不烦呀,您过来看看她,她很漂亮,很招人喜欢,您把她当成俺,如果是俺被坏人绑架了,您怎么办” “呸呸呸,不许胡说八道!”夏婆子急忙伸出一双褶皱皱的大手使劲摇晃。 夏蝉又偷偷瞥了瞥她娘一眼,她抿抿嘴角,在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谁敢扔了她如果,您扔了她,以后,以后俺再也不听您的话了,以后俺不给您养老送终了!” 夏婆子沉默。她不是怕夏蝉嘴里的话,她很清楚眼前的女孩也是一条命,这样扔出去还不是死路一条。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踮着小脚走出了屋子,她准备把大炕烧暖和一些。 今早上夏蝉早早就出了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的心又开始揪了起来。 阳光渐渐西落,微微的橘色挂在了山脚下,慢慢地那点橘色也要消失了,不远处的山上的树木披上了淡淡的墨色……突然,夏蝉的小身影出现在那缕残存的光亮里…… “娘,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呀冷不冷呀”夏蝉跑近夏婆子,昂着调皮又欢喜的小脸。 夏婆子低头看着夏蝉,只见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还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 她想笑一笑,因为孩子平安回来了,她的心放下了。 可,她只咧咧嘴角,瞬间把一张老脸一耷拉,“你去哪儿了看看,天都快黑了,从清晨踩着露珠走的,这个时候才回来,你把那个累赘扔给你娘俺,就不怕累死俺,俺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伺候她吃喝拉撒……哼!” “娘,俺去给她买了几件衣服!”夏蝉一边说,一边上前揽着夏婆子的胳膊,“娘,您站了多久了累不累呀,待会俺给您按摩按摩腿……” “别打岔,俺问你,你哪儿来的钱给她买衣服” “俺,俺往一品夫人借的。” “借钱你,你一个小孩子还会欠饥荒了,真是,欠打呀!”夏婆子一脸怒色。 夏蝉没有去接她娘的话,这么多年了她也知道她娘的脾气秉性,看着模样不是温善之人,虽然整天絮絮叨叨,偶尔声色俱厉,却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善良老人。她很爱夏蝉。 夏蝉快步迈进屋里,她回头朝着她娘笑了笑,说:“娘,您在院子里先待会儿,俺去给她换换衣服,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太埋汰了……” 夏婆子努着嘴角斜楞了一眼夏蝉,没说话。 夏蝉转身迈着轻轻的脚步靠近炕沿,她低头看看昏昏迷迷的女孩,这个女孩可真漂亮,一脸的灰尘也掩盖不住她的清秀与精致。 夏蝉慢慢伸出手去掀开女孩身上的被子,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女孩的肩膀。 女孩一激灵,醒来了,她瞪大了惊慌失措的眼神看着眼前男孩装扮的夏蝉,她“腾”从炕上坐了起来,她抓起被子“蹭蹭蹭”把身子躲到了墙角,她满眼惊恐万状。 “你别怕,你还记得吗,昨天是俺帮你逃出了那个大车店……” “不,你,你别过来!”女孩嘴里的话带着颤音,她不敢抬头看夏蝉,她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看着就让人心疼。 “俺,俺也是女孩……”夏蝉低低地声音说。 女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抬了抬眼角,她惊悚地抱紧双肩,又继续摇晃着头,她不相信夏蝉嘴里的话。 夏蝉爬上了炕。 “别,别过来!”女孩垂着眉梢苦苦哀求。 “你别怕,俺说的是真话,俺虽然是男孩打扮,可,俺和你一样,是一个女孩。”夏蝉跪着靠近女孩,“你,你不信俺真的是女孩,你不信就摸摸俺这儿……”夏蝉一边说,一边抓起女孩的一只手,她一边掀起自己衣服的前襟,她的脸瞬间红了,她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把那只纤细的小手放在了她的前胸。 女孩触摸到了夏蝉的身体,她的手在哆嗦,她突然扑进夏蝉的怀里嚎啕大哭。 夏蝉紧紧抱着她。两个女孩满脸泪。 这个女孩就是许家三小姐许婉婷。 听到屋子里孩子们的哭声,夏婆子摇摇头,她心升怜悯。她也想进屋去问问女孩是哪里人怎么沦落至此 正在这时,院门口外面传来了一声吆喝,“夏婆子在家吗” 夏婆子一惊,她急忙把迈进门槛的一只脚收回来,她迅速抓起门边,把两扇破屋门从外面“咣当”带上了。 夏婆子挺挺胸,她又整整衣襟,再抬起双手抿抿鬓角,她转身踮着小脚往院外面走,她一边走,一边问,“谁呀是谁家媳妇要生了这么晚了,这孩子也不找个好时辰……” “夏婆子,是俺,俺是村头面馆的老肖呀!”肖老板的声音迈进了院子。 “喔,是肖老板呀,怎么您儿媳妇要生啦” 肖老板急忙摇摇头摆摆手,他长长叹了口气,“唉,怎么说地呢今儿……”肖老板把罗一品被蟠龙山土匪掠上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夏婆子。 夏婆子听着听着不寒而栗,她嘴角哆嗦,“她一品夫人被土匪绑架了,您肖老板找俺有什么事儿” “有,那个一品夫人让俺捎话给您,她让您把三块大洋还给那个卖豆腐的……” “三块大洋”夏婆子瞪大了吃惊的眼睛,“肖老板,您把话说明白了,俺听不懂呀……” “不是您借了一品夫人三块大洋吗她说,她的意思是希望您把三块大洋直接还给卖豆腐的,因为,她欠着卖豆腐的三块大洋,她怕她没机会还给他……咳,这话俺捎到了,俺走了……”肖老板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垂头丧气地走了。 夏婆子呆呆傻傻地站在院子里,她脑袋里飞快地转着,刚刚夏蝉回来说,她借了一品夫人的钱……就是借了,一品夫人也不可能这么快追着她还呀,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呀 “夏蝉,夏蝉,俺的儿呀……”夏婆子慌里慌张推开屋门闯了进去。 “娘,发生了什么”夏蝉急忙从炕上跳了下来,“娘,刚刚肖老板说,说谁被蟠龙山的土匪绑上了山” “是,是一品夫人……”夏婆子双手捂在胸口,似乎她的心脏不捂着就要蹦出来了,那是她害怕的。 “一品夫人!不,不会的,中午俺刚刚见了她……”夏蝉也一惊。 夏婆子深呼吸一口气,平稳一下心态,“儿啊,娘来问你,你借她钱时,她说了什么说没说,让你马上还钱的事儿” 夏蝉摇摇头。 “娘再问你,你认识沙河街卖豆腐的吗” 夏蝉点点头,“认识,那个姚师傅人很好,他也是一品夫人的主顾……” “姚,姚訾顺!是他!”夏婆子脱口而出。 她认识姚訾顺,在坊子碳矿区时,她就认识姚訾顺。 第十九章 令牌 一轮夕阳,泛着红晕游走在郭家庄的上空。那点红晕撒在远处的山尖上,托起一片片橙色的雾气;撒在近处的屋顶上,伴着烟筒里的炊烟袅袅升腾;撒在街道上,疏散了喧哗,一切渐渐地、慢慢地寂静了下去。 这个时候,姚訾顺敲开了许家的大门。 “你,你找谁”冥爷嗞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斜楞着眉眼打开了一条门缝,他的头躲在门缝的里面,他如果再往前挪一点,那条门缝一定夹断他细细的脖子。 姚訾顺抬起眼角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双手抱拳,“找许老太太!麻烦您给禀报一声……” 冥爷扭着身子,伸出莲花指,把门缝扯宽一点点,他眯着一双小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吆,好大的口气呀,许老太太的名号怎么会是你这号人随便喊的瞅瞅你这一身破行头,你是货郎哼,是讨口水喝,还是想找个墙角旮旯坐坐还是想讨口许家的剩饭吃” 姚訾顺急忙放下抱拳,他一边扭转身,一边气哼哼地说:“是许老太太请俺来的,您冥爷不让俺进去,也好,耽误了大事,看看您还能不能端得动许家这个饭碗又能端多久俺走了!”姚訾顺一撩长袍,一抬腿,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冥爷一听,身体一哆嗦,他挤挤小眼,姚訾顺嘴里的话不仅带着生铁味,还能直呼他的名号,他有点害怕,他急忙挤出了门缝,“您请留步,留步……俺马上去给您禀报一声。” 这几天因为许婉婷的事儿,许老太太寝食不安,模样削瘦了许多,面色焦黄,更憔悴,走路都抬不起双腿,但,当听冥爷禀报说门口有人找,她一下来了精神,“直管家,快去把来人请进堂房!”她又急忙转身喊赵妈,“赵妈,快,快给俺梳梳头……” 姚訾顺被冥爷带进了许家的堂房。 许老太太在赵妈的搀扶之下挪着小步从穿堂屋迈进了堂房。 她一抬头,眼前的中年男子她不认识,她满脸疑惑,她猜测眼前的陌生人突然到访一定是与婉婷的事儿有关。 “先生,您找谁” 姚訾顺躬身抱拳施礼,“老太太,您好!” 姚訾顺一边说,一边扭脸看看站在门口边上的冥爷。 许老太太多聪明呀,她抬抬眼角,瞄了一瞄院里,气息低沉:“直管家,劳烦您去大门口盯着点,大少爷他们也快回来了,也许还会有其他人找上门来,无论是谁都让他们进门说话……” “好的,老太太,俺马上去!”冥爷眯着笑眼退着步迈出了门槛,他一转身换了一副嘴脸,一张恼怒的脸,嗓子眼里气哼哼地絮叨着,“有什么事情还要瞒着俺呢” “许老太太!”姚訾顺向前一步,再次躬身施礼。 “您,您坐!”许老太太抬起手指指姚訾顺身旁的椅子,一边扭脸看看身旁的赵妈,“赵妈,您先下去!” “是!” 看着赵妈踮着小脚离开了堂房,许老太太忍不住了,她开门见山,“先生,如果没猜错,您是为我家小女婉婷之事儿来,是吗” 姚訾顺点点头。 许老太太长吁一口气,她一边走到椅子旁,她准备坐下,她身体踉跄了一下,她急忙抓住扶手,再次转过身看着姚訾顺,放慢语气,“昨儿,舅老爷屋里丫头已经告诉了俺,俺也放心了不少,今儿看到先生您,俺更放心了,您一身正气……” “许老太太您过讲了,府上小姐不是俺所救,惭愧啊!” “奥,先生,您说什么难道您不是为我家小女而来”瞬间一层乌云笼罩在许老太太脸上。 “不,不是,您不要着急,府上小姐平安无事……”姚訾顺把夏蝉救下许婉婷的事儿告诉了许老太太。最后他又说:“今早上,俺去看过小姐,她很好,只是受到了惊吓,精神状态不佳……” 许老太太全身哆嗦,“她,她没事……” “她很好!那一些贼人没有伤害她……许老太太,您是希望小姐快点回家吗” “先生,您什么意思您需要多少钱才……” 姚訾顺连忙摆手,“许老太太,您老误解了俺的意思……今儿,俺长话短说,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俺今儿来许家主要想见见舅老爷,不知可否” “见,见舅老爷找他有什么事儿”虽然许老太太嘴里这么问,此时她心里已经顾不得舅老爷了,无论来人找舅老爷做什么,她都不会阻止,“赵妈,您带这位先生去见见舅老爷,然后您与我去一趟弯头村。” 看着眼前满脸焦灼的许老太太,姚訾顺急忙安慰,“许老太太,您千万不要着急呀!” “俺能不着急吗俺现在、马上就想见到俺的女儿……”许老太太顾不得礼数,她瞬间泪水涟涟。 “您老稍安勿躁,俺已经安排人去保护三小姐,天黑的时候,他们就会把三小姐平安送回家。” “真的太好了!”许老太太一惊、一喜,依然满脸泪,“谢谢先生了!……赵妈,快,快,带这位先生去见舅老爷!” 舅老爷屋里。 海秉云斜着身体躺在床上,他手里举着那杆长烟袋,他大口大口地嘬着,把他瘦瘦的腮帮子都嘬瘪了。满屋里乌烟瘴气。 江德州坐在床边旁的椅子上,他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顾小敏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边上,等着两个老人的支使。 少顷,海秉云一边晃着手里的烟杆,他嘴里一边气哼哼地絮叨着过往。江德州嘴里时不时发出“是”“您说得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海秉云磨牙凿齿的声音在烟雾里穿梭,“那个女人嫁给闵家,也不消停,那个闵文章多好的孩子呀,比他爹闵康承强百倍……俺真想一枪崩了她,替许家除了这个祸害!” 听到舅老爷嘴里的话,吓得顾小敏一激灵。她瞪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一会看看江德州,江老人一脸惊恐;她一会儿看看床上躺着的舅老爷,烟火笼罩在舅老爷的脸上,只看到他一双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 她以为只有坊子矿区的张喜蓬和日本人有枪,她万万没想到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舅老爷也有枪。舅老爷说他想崩了她,她是谁呀怎么惹急了舅老爷 “别,您可千万不能冲动,也别这么做!更不要这么想。”这是江德州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这句话带着颤音与惊悚。说这句话时,老人往前挺挺身体,直了直腰,使劲摇摆着一双青筋暴露的大手。 “一品曾说,连成的朋友在这边成立了一支队伍,好啊……听说那个人姓姚,江疯子您认识不” 顾小敏又一惊。 江德州摇摇头。也不知海秉云看到了没有。 海秉云继续絮絮叨叨,“您不认识您天天在街口转悠能不认识吗” 江德州一边把他后背又靠在了椅子上,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不认识!” 这时,前院传来了脚步声。 “丫头呀,去看看前院谁来了是不是来讨赏的这一些人与那一些贼人有什么两样吗眼里只有钱……” “舅老爷,有位先生找您__”正在这时,赵妈的脚步停在了门口,“舅老爷,是老太太让俺带他来的……” 海秉云一抖身体,他想坐起来,可他只晃了晃膀子又躺下了。 一旁的江德州一边伸伸腿,一边打了一个哈欠,一边从椅子旁站起身来,他嘴里叨咕着:“他来了__” “谁你说谁”海秉云抬起眉梢往门口瞄了一眼,“赵妈,谁呀让他进来,俺没有体力去迎接他……” 姚訾顺踏进了海秉云的房间。 顾小敏见到姚訾顺又惊又喜,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姚叔叔!” 海秉云听到了顾小敏嘴里的称呼,他“腾”坐了起来,同时他把手里的长烟袋往桌子上一扔,他向江德州伸出一只骨瘦嶙峋的手,“快,快拉俺起来!” 海秉云慌慌忙忙从床上蹿到了地上,他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就那样把两只光脚丫踩在鞋子上,他抬起头,瞪大了一双深陷的眼睛,“您,您就是那个姚先生,是吗” 姚訾顺急忙上前抱拳行礼,“是,海老爷,您一向可好!”姚訾顺转脸又向江德州深深行礼,“江伯,您也在,您也好!” “听一品说起过您!快,快请!”海秉云有点激动,声音颤抖。 这是海秉云从没有过的举止与言谈,他对任何人都是冷冰冰的,今儿他有点反常。 江德州向姚訾顺点点头,站在椅子旁不再搭话。 “您二老先坐,快坐,俺小辈今儿仓促来访,是因为这件事有点棘手,俺也不啰嗦啦……” 海秉云一惊,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江德州,江德州摇摇头。 “海老爷,那个,那个罗一品被蟠龙山土匪掠上了山……” “一品,一品,您说什么”海秉云惊愕地瞪大了眼珠子,“扑通”一下,跌坐在了床沿上。 “海老爷,您别着急,俺今儿就是想问问您,以前听罗一品说起,您对蟠龙山的土匪有所了解,是吗” 海秉云垂下头,哭丧着脸,“了解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不知真假,可,他们不认识一品呀,这……这……” 一旁的江德州长长吁了口气,“舅老爷,您不要犹豫,这个时候人命关天,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江德州虽然一双大眼藏在皱纹之间,看着沮丧又消极,对海秉云毕恭毕敬,说话装疯卖傻,做事稀里糊涂。可老人深藏不露,他自小习武,又读过几年书,又上过战场,他可以委曲求全,更可以含垢忍辱,但遇事不乱,比海秉云更多了沉稳与智慧。 听了江德州的话,海秉云竟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真是祸不单行……唉!”他一边说着,他一边扶着床沿站起身来,他顾不得穿上鞋子,他光着脚丫,蹉跎着清瘦的背影,他扑到桌子前,他双手使劲拉开了抽屉,他哆里哆嗦地在里面翻找着。 一会儿,他手里抓着一块令牌转过身看着姚訾顺,说:“这是当年罗一品的父亲罗冯轩留下的义和团令牌……听说蟠龙山大当家的赵山楮曾在义和团待过……只是,谁能去一趟蟠龙山呀” “我去!”姚訾顺斩钉截铁地回答。 “给,你拿好了它。” 姚訾顺从海秉云手里接过了那块令牌。长方形的令牌是铜制的,金光闪闪,四边镶嵌着黑石,四角缀着蓝色水晶,中间一个“拳”字,这个拳就是当年义和团的名字,义和团又名义和拳。 姚訾顺手里攥着海秉云给他的令牌匆匆离开了许家大院,他踏着月色直奔蟠龙山。 第二十章 这事儿是不可能的 巍峨的蟠龙山把郭家庄从西往东围了一个半圆,在沙河街的正东二十几里留下一个弧,这个弧也是蟠龙山的一个要塞,有一个雅号:樱桃林。 樱桃林方圆足有二十几里。咱们前面说过这个山口前有一条能通汽车的大路,直通沙河街,所以说它更是外敌侵入蟠龙山的唯一一条大道。 代前锋是蟠龙山四当家的,年轻气盛,更勇猛威武。赵山楮把这个紧要山给了他。 虽然樱桃林只是孤峰兀立,四面环水,山上树木繁茂,主要林木是樱桃树。抬起头,只见那嵯峨黛绿的山崖,满山蓊郁荫翳,远远看着就像女人头顶上的一朵翠绿的穗头,摇摇欲坠;缥缈的云雾缭绕,在阳光下像是一件彩色的霓裳,随风飘落,落入樱桃林,点缀了樱桃林的绿与红,色彩斑斓;蜿蜒曲折的小路,环绕在山脚与河流之间,宛如一条身体丰满的青蛇,眷恋着樱桃林的英姿飒爽与青春活力,久久不愿意离去。 在半山崖与浓密的树林之间有一座两层楼高的木房。木房大小足有半亩地,不仅有石头砌的院墙,更有高高的门楼。门楼上框有一个门匾,上面写着:黛寨。这就是代前锋的山寨。 他为什么用了“黛”字呢说起来话长,代前锋的祖母是专门为宫廷女人做画眉颜料的。他刚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他父亲曾是清朝绿营军的将士,没有时间照顾他,就把他抱给了他的祖母。1900年6月18日英军侵入廊坊时,代前锋父亲战死。刚刚一岁的他又失去了父亲。他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雪鬓霜鬟、体弱多病的祖母。 没过几年他的祖母离世,他祖母离世那年他刚刚五岁。他无依无靠,到处流浪,被红灯照小头领瑛姑收留为义子。红灯照是义和团的女性组织。 义和团组织解散后,瑛姑带着他暂居河间地界。 1933年代前锋跟着瑛姑去了古北口,他们参与了古北口战役。在古北口他们娘俩失散。在古北口他遇到赵山楮。当年赵山楮已经四十岁了,他见三十多岁的代前锋不仅一表人才,更英勇善战,他很是喜欢,然后结为异性兄弟。 1934年,赵山楮带领其他的兄弟与代前锋占据蟠龙山,至今四年了。 因为蟠龙山没有女人,39岁的代前锋一直未娶。 下山游玩回来的兄弟们嘴里经常念叨一个女人,代前锋听在心里。只要他下山必定去沙河街转悠一圈,他主要是去偷偷看看一品夫人,当他看到罗一品时,他心里一颤,他一下就是喜欢上了这个不仅有着美貌容颜,还非常能吃苦耐劳的女人,可是,远远看着罗一品盘着的发髻,他心里很沮丧。因为盘着发髻的女人都是名花有主。又因为赵山楮有山规,不准骚扰或者掠取他人妻,由此代前锋在单相思的煎熬之中挣扎。但,通过他的细心观察,他没有看到罗一品的丈夫,他以为罗一品是一个寡妇,他心里暗暗高兴。 罗一品为什么盘着发髻呢 出生于沧州的罗一品与许家孙大少爷许连成一起长大,两小无猜。 在她十九岁时,许连成二十三岁,两个年轻人互生情愫,真是郎才女貌,看着就是天地之合。 罗一品父母准备去古北口抗击倭寇时,罗冯轩把罗一品托付给了海秉云,他很希望自己女儿嫁给温文尔雅的许连成。 当年海秉云满口答应,“放心,等你们两口子回来,就可以抱外孙子了。” 可是,许家老太太并不愿意这档婚事。 许老太太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更因为罗一品父亲是义和团成员,她有忌讳,所以两个孩子只能偷偷相爱不能结婚,而,罗一品为了许连成盘起了头,也就是她除了许连成不再嫁人。 后来,许连成去了北平当了一名教员,至今未婚。 这件事,也是海秉云最头疼、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更是他每每提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的一件事。他也没办法,封建思想在许老太太心里根深蒂固,谁也无法撼动。 昨天代前锋下山并不是为了罗一品,他本是带着几个兄弟去坊子矿区了解日本鬼子的情况。 听隐藏在山下的绺子说:日本鬼子在坊子建立了慰祭日军亡灵的“表忠碑”陵园。“表忠碑”陵园建在坊子六马路东首路北。 “表忠碑”建成后,日本人又在坊子煤矿东大门北边建了一个火化场,每火化一批,日方便将骨灰盒运至碑下的石屋内存放。 真是欺人太甚。赵山楮命令代前锋前去了解情况,然后回来规划砸毁日本人的“表忠碑” 没想到,他们回来的路上在弯头村的肖家面馆遇到了罗一品。 罗一品被代前锋掠上了蟠龙山,关进了黛寨。 代前锋把罗一品关在二楼的一间小屋里。眼前的小屋非常干净,东西放着一张木头床,床上的被子表里表面都是一水新;屋子中间有一张圆桌,圆桌旁边有两个小圆凳,桌面上有茶壶茶碗,都是上等青花瓷;靠南墙根的窗户旁边有一个梳妆台,非常精致。这个房间的布局适合女人居住,唉,这一些山贼都是酒色之徒。 罗一品一夜无眠,她害怕。 她不仅挂挂着铺子,更思念许连成。 她还惦记着肖老板把她的话转告给了夏家没有她知道,夏家的老太婆非常聪明,如果夏婆子及时找到姚訾顺,那么,姚訾顺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救下蟠龙山。 楼下的脚步声让罗一品胆战心惊。代前锋安排了他二十几个兄弟守卫在院里,说是守卫,还不如说是看守。 走到窗前,眺望着楼下,看着是一个非常清净的院落,四处埋伏着危机。 院外面的路都是绿色的,天气也不错,刚刚进入五月的暖阳撒遍了山岗。而罗一品的心冰冷冰冷的,冷到她的每根手指。 代前锋让下人送进来的饭菜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她没看一眼。茶壶里的水她一口也没敢喝。就这一夜功夫让她心力憔悴,胆战心惊。 就在这时,代前锋从外面打开了两片木门。 罗一品没有回头,她的眼睛继续看着窗外,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到。 “您、您、这饭您没吃”代前锋说话结巴,似乎失去了他昨天的嚣张气焰。 代前锋一米八几的身高,脸庞菱角分明,肤色不白不黑,泛着太阳红。一身黑色长袍,外套花格短褂,身体强壮。一头黑发浓密光亮,梳理整齐;长长的睫毛下闪着两束冷俊的光,还少填了一丝腼腆;高挺的鼻梁,厚实的唇形。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有点复杂,像是在各种场合混出来的结合体;有点狂妄,还有点卑微;有点谦恭,还有点倨傲;有点唯唯诺诺,还有点桀骜不驯。 罗一品沉默了片刻,她慢慢转过身,她直视着代前锋的眼睛,“四当家的,难道您想看着俺饿死吗” “不,不,这吃的、用的都不缺,您还需要什么”代前锋急忙摇头摆手,“您可不能饿着呀,饿坏了,俺这心里会难受呀。” 罗一品咬咬干裂的嘴角,冷笑了一声。 “您,您真的很讨厌俺吗俺代前锋不嫌弃您是一个寡妇……” 一听到代前锋嘴里的话,罗一品握紧了小拳头,她厉声斥问:“谁是寡妇俺有丈夫,俺丈夫还活着,他在北平,俺早就告诉您了,您怎么还是不信呢” “你丈夫一品夫人,俺观察你好多年了……今天,不谈你丈夫,这几天俺还有点事儿,等俺回来,咱们举办一个隆重的婚礼……以后你就是俺代前锋的老婆,这件事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俺心里只有你,非你不娶。” “好笑,您这不是想逼死俺吗”罗一品满脸愤怒之色,“都说蟠龙山土匪不掠良家妇女,您真让俺失望呀。” “俺没娶,您没嫁,咱们是天地之媒,再说,俺也不丑呀,您怎么就看不上俺呢来来,您别站着说话,到这儿坐坐……咱们好好商量一下婚事……”代前锋满嘴不讲道理,真是固执。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一只大手,他看到罗一品依然不理睬他,他的另一只手突然狠狠“啪叽”拍在桌子上,他这一巴掌差点让桌子四分五裂,桌子上的茶壶“咣咣当当”直响。其实他还没使多大力。 罗一品心里一颤。 “不要给你脸你不要脸,哼,看上俺代前锋的女人也不少,可,可,俺只喜欢你一品夫人,喜欢上一个人你懂吗俺心里是抓耳挠腮的那种喜欢……”代前锋抬起一只手挠挠他的脸,他语气一会儿锋利,一会儿忧郁,他急得慌,他想暴跳如雷,他又怕吓着罗一品;他好言好语,眼前的女人又油盐不进。 代前锋紧紧皱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他真想撬开女人的嘴巴,他最怕不说话的女人,让人琢磨不透她心里想什么。 罗一品不怕死,所以无论代前锋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俺喜欢你。真的喜欢。”代前锋弯着腰向前一步,他用爱怜的眼神端详着罗一品一张俊秀的脸。 罗一品赶紧后退了两步,她依然紧紧闭着嘴角,她不想再理睬眼前这个不讲理、更执拗的男人。 “俺还有钱,在八里村买了一处宅子,你跟了俺,就不用抛头露面了。”代前锋又想用金钱诱惑罗一品。他以为罗一品与那一些贪得无厌、见钱眼开、爱慕虚荣的女人一样会被金钱收买。 罗一品的小嘴撅着,继续沉默。 “以后你给俺生几个孩子,咱们一家和和美美,想想都很温馨!”代前锋满眼闪着星星,他沉寂在他的美梦里。 代前锋自小缺少父爱、母爱,五岁时他又失去唯一亲人他的祖母,所以,他非常渴望有一个家的温暖。他嘴里话略带着一丝忧伤。 “明儿,俺去办点事儿,回来路上,俺去给你置办点首饰之类……然后再把八里村的宅子粉刷一遍……然后……”代前锋自说自话。 罗一品摇摇头,“四当家的,谢谢您的抬爱,这事儿是不可能的……” 第二十一章 赵山楮 姚訾顺踏着灰蒙蒙的月色急急忙忙赶往蟠龙山。 夜晚的山林少了白天的喧嚣,趋于安静。 脚下踏着残枝与沉淀了多年的腐朽干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四周草丛里传来低沉的虫鸣,还有躲在枝头的鸟叫,似乎提醒着入侵者这儿是它们的地盘;月亮被浓浓的黑雾强行拥抱着,它大动作地挣扎被挤压的躯体,酝酿着冲破黑暗,逃出一丝、两丝光,反射着猫头鹰瞳孔中的警觉;河水在高低不平的岩石之间“哗哗哗”奔流,推送着一簇簇落叶与一绺绺杂草,推动着那点点的、朦胧的光亮;山角之间穿过一阵阵的凉风,驱赶着一股股发霉的气流,在林木之间游荡;远处黑黝黝的山峰,阴影错落有致,在这幽暗之间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姚訾顺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满脸深沉。 这几天坊子矿区还有事情等着他去做,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下,罗一品又出事了。 他一边走,他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还来得及,反而,他将无法与许连成交待。 原来,许连成是姚訾顺的朋友,更是战友。 姚訾顺从东北抗联调到坊子矿区做地下工作之前,他途径北平时见过许连成。 那个时候日本鬼子已经侵占了塞北,他们随时准备把战场推移到古北口。 古北口位居山海关与居庸关之间,是北平的重要保护屏障,一单被日军侵占,北平就会岌岌可危。由此,地下党组织决定把许连成和其他同志继续留在北平,保护青年学生。 姚訾顺离开北平那天,许连成把他送到火车站。 许连成把罗一品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姚訾顺,他希望姚訾顺有时间能替他去看看罗一品,“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不容易,她也是一个倔强的女人……”许连成说这一些话时哭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想起他深爱的女人竟然泪撒前襟。 这就是为什么姚訾顺要夜闯蟠龙山的主要原因。 ……赵山楮。 说起赵山楮,要从赵山楮的养母潘氏说起。 潘氏是河北人氏,她是一个让人可怜的女人,也是一个让人可气的女人。 在她二十五岁时被她后母卖给了邻村的季家做儿媳。 季家的这个儿子是北洋海军,远在山东威海驻守海疆。 成婚那天,季家儿子没有回来,婆家抱来一只公鸡。这只公鸡代表着潘氏的丈夫。 在1894年,也就是潘氏嫁给季家的第五年,前线传来消息,她的丈夫战死刘公岛。 季家把所有痛苦与指责强加在潘氏的身上,他们因为潘氏就是一个扫把星,当时他们就把潘氏撵出了季家。 潘氏抱着几件衣服想回自己的家,后母不收留。潘氏只好暂居承德潘家园村后山的一个破庙里。白天她去镇上讨乞,晚上她踏着星星回到破庙安息。 在乞讨的队伍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孩子不仅长的眉清目秀,还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嘴,他见了潘氏就会喊一声小姨,喊得潘氏很是喜爱。这就是年少的赵山楮。 赵山楮为什么流浪至此呢赵山楮是跟随他的父母闯关东途径此地,他父母在长途劳累与饥饿中病死他乡。 赵山楮没有落脚地,他每天蜷缩在有钱人家的门洞子里过夜。 潘氏大发慈悲收留了赵山楮。 她给年幼的赵山楮找了一份差使,就是到镇上的金家货场做扛力。 金家在承德是开货场的,货场相当于镖局,又与镖局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既可以自己囤货,也可以卖货,更可以帮助其他商行送货。 赵山楮有了固定收入,潘氏不再乞讨。这也是潘氏收养赵山楮的最终目的。 金家有一女儿,年龄与赵山楮不相上下。 这个女孩不仅长相秀气,更温柔可人。在她眼里扛活的不容易,她经常带着金家的佣人到货场送茶递水。 一看到这个女孩赵山楮动了心。他干活更加卖力。 赵山楮十九岁的年龄也是成家的年龄,潘氏怕他找了媳妇不再照顾她,就说:“等俺死了,你再成家立业,这也算是你报答俺收养之恩。” 赵山楮答应了,他把那份单相思收了起来。 第二年,潘氏得了痢疾,一病不起,没几天就病逝。 赵山楮那份情又开始蠢蠢欲动。 金掌柜的也非常喜欢英俊强壮的赵山楮,有意收到门下做养老女婿。 金小姐知道她父亲的心思,她找到赵山楮说:“俺父亲能管俺婚事,他管不了俺的命,俺心里有喜欢的人,就是本镇上的冯家老三……他说过了年就带俺走……” 冯家也曾是一个买卖人家,冯家与金家还有婚约。只因为冯家遭受变故,冯三去了北平谋生,后来听说他加入了义和团,金家更不允许小姐与冯家来往。但,金小姐心意已决,她除了冯三不嫁。 每天看着心爱的姑娘在眼前转悠,赵山楮心里非常难受,他又不想看着金小姐与她父亲闹僵,他就悄悄离开了金家。 他准备去北平谋一份差事,他带着自己的行头,往北平方向而去。 路径密云盔甲山时遇到了一帮山贼。虽然赵山楮稍微有点功夫,还有一身体力,但,猛虎难敌群狼,他不仅被抢了行头与金钱,还被扒光了衣服。 当时是冬天,天寒地冻,他走投无路钻进了路边的一个草垛子里。他蜷缩在草垛子里无法入眠,不仅冷,更让他愧汗怍人,没想到他一个五尺大汉遭此羞辱,赤身裸体能去哪儿 朦朦胧胧之间,他听到了路口传来了“吭吭”的脚步声。 他急忙撩开眼前的麦草,他扒着眼珠子往外瞅,只见一个大汉由西往东而来。 这个大汉身披长长的斗篷,内穿长袍短褂,脚上是一双翻皮长靴,怀里还抱着一个长长的包袱,肩上还背着一个又圆又大的包袱。 赵山楮心里一喜,他再往大汉四周观察了几眼,这个时辰天还没完全亮,路上没有其他来往之人。 就在这时,大汉的身形迈过了草垛子,赵山楮一个驴打滚,他“腾”从草垛子里钻了出来,他的大手直奔大汉后背上的包袱。 他刚刚接近大汉一步距离,只见大汉往后一甩巴掌,赵山楮“腾腾腾”被这一掌拍出五米多。 “你,你是什么人怎么赤身裸体一个大男人成何体统” 大汉一声断喝震耳欲聋,吓得赵山楮一激灵。 赵山楮一愣神,他感叹眼前的人力大无穷,对于他还没有使出全力,看样子不是个坏人。 他急忙站稳脚步躬身向前几步,抱拳施礼,“俺途径此地,没曾想遇到了山贼,被山贼抢去了衣装,看您的包袱鼓鼓囊囊,俺想抢您的……”赵山楮有点羞涩,“这件事俺第一次做,是情非得已,请好汉饶命。” 大汉哈哈大笑,凭他的感觉,赵山楮没有撒谎。 他一边走近冻得哆里哆嗦的赵山楮,他一边把肩上的包袱放在了地上,“来来来,这个包袱里的的确确是俺的衣服,这包袱里有新棉袄、新棉裤,这天这么冷,别冻坏了,你快来穿上。” 大汉的话让赵山楮感动,他顾不得过多礼节,他急忙抓起地上的衣服穿在了身上。 穿好衣服,赵山楮向前一步,再次鞠躬行礼,“请问好汉,您的名号” 赵山楮感激在心,他想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对方的这份恩情。 “唉,都是出门在外不容易……俺名字罗冯轩。” “罗大哥,俺赵山楮高攀了,称呼您一声大哥,请受小弟一拜。”“扑通”赵山楮一边双手抱拳,一边跪在了罗冯轩的面前。 罗冯轩急忙上前拉起赵山楮,“请问赵兄投奔哪儿可有去处” 赵山楮急忙摇头。 “俺今儿一见赵兄,心里很是喜欢,俺给你介绍一个好去处,那就是天津独流镇的杨家酱菜厂,杨大叔为人不仅乐善好施,还义薄云天,你去投奔他,不仅能学习手艺,还能广交天下朋友。” “好,小弟听从罗大哥的好意,不问东西,俺马上直奔天津独流镇。” 两个男人又寒暄了几句,准备告辞。 罗冯轩把他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他给赵山楮披在了身上,“赵兄,这个光景之下俺就不给杨叔留字了,这件衣服杨大叔认得,只要你与他实话实说,他定会收留与你。” 罗冯轩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包银两塞进赵山楮的怀里,“路途遥远,这一些银两留作盘缠……” 赵山楮感激地流泪。 罗冯轩就是金家小姐的未婚夫冯三。冯三投奔义和团改名罗冯轩。金家小姐就是金珠子。 咱们继续说赵山楮,赵山楮顺利地见到了杨大叔。 杨大叔看着赵山楮的一身装扮,他哈哈哈大笑,“你这身衣服是罗冯轩的婚服,没想到穿在了你赵山楮的身上……” 赵山楮听了杨大叔一席话,他更是激动加感动。从此以后他把这身衣服当做了他唯一珍贵的东西。 杨家酱菜厂有两亩地之大。酱缸大小不一,最大的百十斤以上,最小的也七八十斤以上,赵山楮和其他工友每天翻来覆去地洗缸,这个动作看着简单,并不简单,厚厚的、大大的、瓷做的酱菜缸清洗非常不容易,不仅要用力,还要用巧,赵山楮在这儿一待就是十几年,他在这儿练就了一身功夫。 1932年杨大叔接到了罗冯轩的帖子,帖子上写着“古北口急”。 杨大叔带领着酱菜厂上上下下三十多人直奔古北口。 在古北口,义和团将士没来得及相聚,直扑战场。 不到一年,杨家酱菜厂的工友大多战死古北口,包括杨大叔。 听其他活着的义和团成员说,罗冯轩两口子战死古北口卧虎山。赵山楮直奔卧虎山,他多方打听、寻找,也没找到罗冯轩的尸首。抬眼望去,尸首遍地,不忍直视。 赵山楮与当地老百姓埋葬战死将士的尸体埋了三个多月,可见古北口战役的残酷。 ………… 第二十二章 狼牙厅 赵山楮正在他的狼牙厅议事。 大厅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厅中央有一张长方形木头桌上,这张桌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大厅的五分之一。 大厅上方有一把太师椅,这把椅子比顾庆坤的那把椅子大几倍,上面也铺着一张老虎皮。 虎皮花纹主要以黄色为主,其他部位为灰白色,并带有黑色条纹,它的头立在椅子背上,两双眼睛依然凶光闪闪,它的前爪搭在椅子后背两边,它的后爪搭在左右扶手之上,它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 这把椅子就是一个摆设,赵山楮一般不坐,有事商议时,他也和大家坐在长桌子前。 狼牙厅,听名字就知道它与狼有关,的确如此。 当年,赵山楮他们一行百人刚刚在蟠龙山落脚时,有人虎视眈眈头把交椅。 经过议事,大家决定,在十天之内,谁猎狼最多,谁就坐头把交椅。 当时蟠龙山野狼出没,不适合居住。 这是一个很好的决议,不仅能消灭恶狼,还能看出谁更出类拔萃,才能一倡百和。 十天以后,赵山楮鳌里夺尊。 为了兄弟们更加团结,赵山楮把所有恶狼的牙齿拔了下来,把每颗狼牙都串了起来,挂在了聚义厅的正前方,太师椅后面的墙上,预示着一股团结的力量,更代表着蟠龙山是属于每个兄弟的,只有大家团结一心就不惧任何敌人。 坐在赵山楮左边的是二当家的瓢爷,瓢爷六十来岁,身体英朗,不高不矮,稍微弓着背,走路带风;一双眯眯眼,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看着喜相;他脑袋前额与头顶光秃秃的,油光闪闪,后脑勺有高高的枕骨,枕骨之上托起一撮花白的头发,这撮头发编成了一根辫子,搭在他的后背上,在他身上还能看到清朝遗留产物,老鼠尾巴;说话抿着嘴角,一般不张大口,不知他嘴里还有几颗能嚼得动骨头的大牙。 瓢爷身边有一个五岁多点的小男孩,这个男孩有一张圆圆的小脸,脸蛋两边长着皴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透着天真与无邪,少少带着点与他岁数不想符合的老成持重;趴鼻梁,圆鼻头,小嘴巴,看着找人稀罕。大家都喊他宝儿。宝儿是瓢爷在来蟠龙山路上捡来的一个弃婴。 三当家的手里永远抓着一个长方形的算盘,无论谁说话,他低头不紧不慢地、轻轻地划拉着算盘珠子,好像是在给他人的话音伴奏。只有赵山楮说话时,他的手才老老实实放在算盘子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赵山楮的嘴巴,生怕漏掉一个字。 他本名杨同庆,是杨叔的亲侄子,岁数三十岁左右,长相清秀。他小时候上过学,有一定的文化,他曾在酱菜厂当账房先生。他进酱菜厂时才十六岁,当时赵山楮跟着他认识了好多字。他的个子虽没有赵山楮高,比代前锋矮,但,比其他任何头领都高。看着身形瘦弱,性格外向,却,说话滴水不漏,与世无争,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并且每件事都做的顺丝顺绺,很得赵山楮的信任。 四当家的代前锋就不用介绍了,今儿他也坐在狼牙厅。 五当家的吕安,祖籍南方浙江,他岁数不大,今年二十多岁,他曾是宋哲元手下的一名通讯兵,古北口之战让他与部队失去了联系,他就跟在赵山楮身边。 他走路非常快,大家送他外号草上飞。他细高个子,腰杆挺直;中分发,丝丝缕缕服服帖帖;一双大眼珠子,忽忽闪闪的长睫毛,透着俊秀;他的肤色出奇地白净,好像是一个女子。 六当家的王晓是一个神枪手,也是赵山楮在古北口认识的。他自称是古北口卧虎山附近的猎手,他家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飞了,他拿起猎枪窜上了战场。他今年二十三岁,五官端正,性格淳厚。很得赵山楮喜爱。 赵山楮是一个身材高大却不粗犷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 他有一头垂在肩膀上的灰发,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又长又浓的剑眉,一双囧囧有神的大眼睛,宽宽的双眼皮,宛若黑夜中的鹰,神态冷傲孤清更盛气逼人,全身上上下下透着傲视天地的强势。 此时他的一只大脚踩在凳子上,他的身体稍微向前趴着,他的眼睛在大家脸上扫过,“今儿,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这件事,必须多思虑,更不能冲动……”瓢爷咂咂嘴唇,“鬼子防守严密,他们手里武器装备先进,咱们在古北口已经领教过了不是吗” “哪怕什么大不了同归于尽!”代前锋飙了一嗓子。 杨同庆垂着头,从下往上抬了抬眼皮扫了一眼代前锋,又撇了撇嘴角没说话,只狠狠拨拉了一下他手下的算盘珠子。 “怎么同归于尽没等你接近他们,他们的机关枪就响了……每个墙头都有他们的探照灯,夜晚比白天都亮,咳,这件事咱们真的需要好好研究一下,千万不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呀!”王晓语气沉着冷静。 瓢爷点点头。大家都闭上了嘴巴。 赵山楮表情凝重,他皱着眉头在大家身后走了一圈,他突然停下脚步,大拳头“扑通”砸在了桌子上,“日本人太嚣张跋扈了,欺人太甚,他们以为这儿是他们日本地界吗他们竟然在咱们坊子区建了他们祭祀祠堂……”赵山楮称日本人的“表忠碑”为祭祀堂。 就在这时,山下喽啰前来禀报,“报,大当家的,山下来了一个人!” “什么人”赵山楮一惊,他瞪大了眼睛。他知道,如果是山下的绺子,就不用禀报,直接上山。来人是陌生人。 “他说他叫罗冯轩!” “罗冯轩!”赵山楮脱口而出,他急忙又摇摇头,他抬起左手挠着他的腮帮子,他一边用右手抱着左肩,他一边抬着大脚在桌前徘徊,他嘴里默默念叨着“罗冯轩他还活着不可能呀,那年听说他撂在了古北口,来人是谁为什么自称是罗冯轩” 小喽啰垂头躬身,战战兢兢地说:“大当家的,他手里有一块令牌,俺看了,上面写着一个字,俺不认识。他说是一个拳头的拳字。” 赵山楮猛地站住脚步,他张大嘴巴,一甩右手,“大哥,他在哪儿快请!快请!” 姚訾顺被两个喽啰带进了狼牙厅。 看着眼前陌生的年轻,赵山楮的脸顿然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冷冷的霜。 “来人,把这个人捆起来扔下鬼崖。” 随着赵山楮的一声喊,“呼啦”从门口外面窜进来几个喽啰,把姚訾顺团团围在当中。 姚訾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向前迈了一大步,抱拳向赵山楮躬身行礼,“大当家的,您可认识这块令牌,此牌在,代表着它的主人在,您忘了吗”姚訾顺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一边把手里的令牌在赵山楮眼前一晃。 赵山楮一抬大手,猛地从姚訾顺手里夺过那块令牌,他用双手捧着,他的嘴唇哆嗦,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手里的令牌,他好像看到了罗冯轩的音容笑貌……赵山楮触目伤怀。 他抬起右手向前一挥,那几个围在姚訾顺身边的喽啰退了下去。 少顷,赵山楮抬起一双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正气凛然的姚訾顺,问:“你是谁!” “我是罗冯轩的朋友……” “罗,不,俺大哥人呢” 姚訾顺摇摇头。 “快说!你是不是偷了俺大哥的令牌” 姚訾顺又摇摇头,同时他的眼角环视了一圈四周。凭感觉,赵山楮今天在议事。几个头领都在,他们正抻着脖子、瞪着眼珠子好奇地看着他。 姚訾顺双手抱拳,微微弯腰,“俺姚訾顺向在座的各位好汉行礼了,今儿俺冒昧夜闯蟠龙山,打扰了……” 姚訾顺的话音没落,六当家的王晓身子一动,他想站起来。他又觉得有点唐突,他回头看看在坐的头领,他只调整一下坐姿,他脸上擦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的形态举止没有逃过瓢爷老奸巨猾的眼睛。 瓢爷突然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他走近赵山楮,嗓音在他的鼻腔里,“大当家的,有话让这位先生慢慢说,咱们慢慢听。别着急,他是坏人也逃不出咱们的手心,不是吗” “不知,哪位是四当家的”姚訾顺声音里带着焦急。他顾不得多思量,他也不怕赵山楮发火,他心里只有罗一品的安全。 在场的所有人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代前锋。 代前锋全身一哆嗦。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罗一品罗冯轩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牵扯关系吗 姚訾顺锐利的目光随着大家直视着代前锋,代前锋面容虽然有些狂妄不羁,但没有狼贪鼠窃之相,姚訾顺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放心了好多。 “赵大当家的,您是罗冯轩的哥们,您可了解他的家人吗”姚訾顺把目光从代前锋脸上收了回来,他看着赵山楮。 赵山楮打了一个直眼,心里一愣,他听说罗冯轩有一个媳妇,他的媳妇跟随着他命丧古北口。 姚訾顺看着沉默不语的赵山楮又说:“罗一品这个名字您可听说过”姚訾顺这句话是说给代前锋听的,他知道赵山楮山规的厉害,他希望代前锋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代前锋突然站了起来,他直奔赵山楮,“扑通”跪了下去,“大哥,请原谅小弟呀!小弟闯了大祸……” 赵山楮一脸茫然,他弯腰想拉起代前锋,他又觉得代前锋不可能无缘无故给他下跪,他急忙躲开代前锋,他转身看着姚訾顺,”您的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我山上弟兄伤害了罗家的人罗一品这个名字俺没听过,她是罗家什么人” “她是罗冯轩唯一的女儿!”姚訾顺放缓了声音,“她被四大家的请到了蟠龙山__做客。今儿,俺想接她回去……” 姚訾顺一席话,让赵山楮连连后退好几步,他突然大喝一声,“来人,把四当家的拖出去……俺不想看到他……” “大哥呀,您不要着急,请听四弟说一句话,俺,俺是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可,俺没有伤害她,俺,俺……”代前锋抬眼看了看姚訾顺,“俺想,俺想认她做妹子,因为,俺自小没有家人,是大哥您给了俺一个家……” “你在狡辩……拖下去!” 第二十三章 女孩沃.仟溪 斜阳的余晖在坊茨小镇上空跳跃。 不远处的坊子矿区似乎是被神父身上的常服包裹着,一码黑;火车站川流不息的人儿,爬行在狭窄的通道里,像一股断断续续的污水,顺着高高低低的台阶漂泊;街道上的梧桐树已经枝繁叶茂,五月的风挑逗着它墨绿色的、健壮的躯体,洒落一地的情话;红色的屋顶像是披上了一身珍珠衫,被刚刚升起来的路灯照亮,如一颗、两颗星星找到了栖息之地,睡眼朦胧。 繁华的小镇渐渐地安静了下去。 在德国银行后街的一条小路上,路灯下,站着一个高大身形的老人,老人腰杆挺直。 茂密的棕色头发紧紧贴敷在他的头上,好像带了一个假发;白色的皮肤皱巴巴的,高挺的鼻梁,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着蓝色的光芒。 这个老人就是沃尔曼先生。他是坊茨小镇德国银行的职员。 四十多年前他来到了中国,来到了坊茨小镇。 沃尔曼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性格刚强。 他很喜欢帮助别人,即使他退休了,他还负责银行的一些业务,得到一些老客户的认可。他每天还要耐心指导银行里新来的年轻人,不仅赢得年轻人的敬重,日本人也很欣赏他。因为德国银行被日本人霸占。 这个老人心里有数,他对野蛮的日本人存有敌意。 不仅德国银行被日本人霸占,还有坊茨医院也被日本人强行占用。 他唯一的女儿沃仟溪今年十八岁了,在坊茨小镇的医院里当护士。 每天在夕阳即将降落时,他都要站在这条小路上,等待那个柔美的、可爱的、调皮的身影出现。 可是,今天,这个身影迟迟不见。老人的心“腾腾”直跳。他伸手插进怀里,犹豫着,他满脸焦急不安。 他怀里揣着一把卢格手枪。 抬头看看天空,天已经黑了;再回头望望隐在巷子里的一座小红楼,那儿是他的家。 他急忙转身往家里走。 他怕他的老伴担心,他想先回家去告诉她一声,然后他准备去一趟医院找找他的女儿。 他的夫人梅格尔,是一个体态丰满的老太太,一脸宽厚,一脸褶皱,一脸慈爱。 此时,她正在厨房里煮汤。她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嘴里念叨着:“仟溪儿回来了,土豆、芦笋不好熟,让她去床上躺一躺,歇歇站了一天的身体,如果饿了,用桌上的面包先填填肚子……” 沃尔曼抬起大手捋捋嘴边的胡须,咂咂嘴角,他想把他心里的顾忌说出来,他喃喃半天,“我去一趟医院,咱们的仟溪今儿值班……我到医院门口等她,你不要饿着肚子等我们,我们回家也许很晚,我回来拿几块面包……冰箱里还有牛肉吗”沃尔曼声音轻松。 他不想让他的老伴担心,他故意放慢语气,“这个时候,日本人把他们的伤兵运到坊茨医院不少,俺去看了,好多汽车停在医院门口,所有的医生慌里慌张跑进跑出,跑步工作……你想想仟溪她们该有多忙啊” 梅格尔抬直她肥胖的前胸,喘了一口粗气,她满眼惊愕,“奥,有那么忙吗那你就不要犹豫啦,快去,我会等你们父女回家,别着急,看看,你的额头都冒着汗珠子,天没有那么热你又没围着灶炉转,快去擦擦脸,别让风吹着……冰箱里牛肉没有了,没有好久了,只有一盒牛肉罐头,我去拿给你……” “不用了,我还是拿块面包,回来再吃我的梅格尔熬的土豆汤……” 沃尔曼嘿嘿一笑,他走近他的夫人,伸出一双大手搂住她厚厚的腰,他垂下头,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 “再见!亲爱的。”沃尔曼一转身,抓起桌上的面包,他风风火火踏出了家门。 看着沃尔曼匆匆离去的背影,梅格尔叹息了一声,她关了灶上的火,她走到窗前,默默地站着,她的目光眺望着院门口,过去的记忆像一部有声有色的电影,在她的脑海里那么清晰。 十六年前,一个下雨的秋天,一个中国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幼儿在坊茨小镇的街道上转悠。 雨太大,那个男人抱着幼儿窜到了银行门口。 屋檐上的雨水“哗哗哗”浇在他们的身上,男人用胳膊护着他怀里的幼儿。冷风吹来,男人的身体瑟瑟发抖。 正在店里忙活的沃尔曼一抬头,看到了这对可怜的父女。 他急急忙忙绕出柜台,他迈着大步走到门口,他使劲敞开了两扇玻璃门,“您,请进来!到店里来避避雨~” 男人摇摇头,他嘴里没说话,他抬起一双大眼睛,紧张又认真地端详着眼前的沃尔曼。 这是一张诚恳又善良的脸,这张洋面孔带着微笑与热情,更带着对别人的同情。 “这个孩子~她饿了。”男人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一边把他怀里的孩子塞给了沃尔曼。 沃尔曼本想让雨中的男人进店坐坐,没想到这个男人把一个幼儿硬塞给了他,他惊愕不及。 当再抬起头时,那个男人的背影已经窜进了雨中,大雨浇湿了他的全身,单薄的破衣烂衫紧紧贴在他干瘦的身体上,肋骨根根可见。 沃尔曼低头看看怀里没有哭啼的幼儿,幼儿的一根手指放在小嘴里嘬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她对眼前的德国男人不陌生。 沃尔曼心里一颤,他再抬起头看看那个远去的、清瘦的背影,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急忙请了假,抱着幼儿回到了家。 当沃尔曼把幼儿抱给梅格尔时,四十多岁的梅格尔心里很是喜爱。毕竟她和沃尔曼没有自己的孩子。 这么多年,这个女孩就是他们老夫妻的开心果,更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女孩一天天长大,不仅聪明伶俐,还越大越漂亮……一双带着稚气的、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随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着淡淡粉色,稍微挂着一丝忧虑;细顺的长发不编辫子时,宛若一袭黑色的瀑布,舒展着少女的温柔与活泼;高挑的个子足有一米七还多,真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沃尔曼的身影匆匆离开了家,他很快穿过了坊茨学校门口,转过弯就是坊茨医院。 突然,拐角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女孩惶恐的惊叫。 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沃尔曼一激灵,他扔下了手里的面包,他迈开大步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 三个日本兵围着一个女孩,撕拽着女孩身上的连衣裙。 女孩紧紧抱着瘦弱的双肩躲在墙角。她嘴里喊着:“爸爸,救救仟溪……爸爸……救救仟溪~” “我的女儿,爸爸来了,别怕……”沃尔曼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冲了过去,他伸开大手把两个日本兵从女儿身边拽开……他用他高大的身体紧紧护着他的女儿。 旁边的那个鬼子兵拉开了枪栓,沃尔曼再去抓他怀里的手枪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危险关头,耳边传来了几声枪声。 眼前的三个日本兵先后倒了下去。沃尔曼一愣。 正在这时,学校门口冲出一个男人,他向沃尔曼一招手,“快过来,快过来!到这边来!” 沃尔曼伸手拉起身后的女儿,女儿已经吓得瘫痪,他急忙一弯腰把女儿抗在了肩上,“腾腾腾腾”他直奔学校院门口。 当沃仟溪睁开眼睛时,她躺在她卧室的床上。 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 梅格尔正坐在她的床边,慈爱地看着她。 “妈妈_”沃仟溪一下坐了起来,她扑进梅格尔的怀里大声哭啼。 梅格尔紧紧拥抱着沃仟溪,她用皱皱巴巴的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温柔地抚慰着,“宝贝,过去了,那是一个梦,那个梦里有山林,山林里窜出几条狼,狼被猎人打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这个时候,卧室门被外面的人敲了几下。 “进来,来看看咱们的宝贝,她已经醒了,她刚刚做了一个噩梦,天亮了,噩梦散了~”梅格尔声音柔顺。 沃尔曼推开门迈了进来,他咧着嘴角看着沃仟溪,“宝贝,今天咱们不去上班了,不,从今以后,我的宝贝不再去上班了,爸爸替你写了辞职报告,今天就送到医院院长的办公室。” 梅格尔惊愕地抬起眼角,她想说,这怎么行呢老东西那点工钱还不够养活全家的,她张张嘴巴,急忙附和着:“是呀,是呀,以后,以后你爸沃尔曼的工资养活咱们一家三口足以~我的宝贝可以天天守在阿妈的身边,想想都是幸福的,呵呵呵呵~” 沃仟溪双眼红红的,她吸吸鼻子,泪水再次婆娑,她被眼前两位老人的话感动。 她从小就知道沃尔曼夫妇是她的养父母,毕竟她长着一副中国女孩的面孔。 “不可以,这几天,有几个从坊子矿区来的矿工,他们很可怜,他们得了肺病,需要照顾,院长把我安排在他们身边,如果我离开,是不是日本人就会把他们扔出去” 听了仟溪的话,沃尔曼和梅格尔两个老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很欣慰自己女儿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们是矿工吗”沃尔曼为什么要问这句话呢因为普通的矿工生病,日本人从不当回事儿。 仟溪点点头,“是,他们也是矿上的技术员,这是日本人让救治他们的主要原因。” “好,宝贝去上班,爸爸就是你的保镖,以后,上下班都有爸爸接送。”沃尔曼一边说着,他一边“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看看,谁还敢欺负我的女儿。” 第二十四章 这件事,让我去~ 院门口的门铃响了。 沃尔曼习惯性地皱皱额头,扭转身体,把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穿过窗口,投向楼下。 院墙外面出现一个头戴黑色礼帽的身形,那个身形在茂密的、葱绿的爬山虎之间闪动。 “谁”梅格尔也从床边上站了起来,她身上的肉随着她的话音哆嗦。 她慢慢靠近沃尔曼威武的身体。 她踮着脚尖,抻着脖子,她的眼睛随着她丈夫的目光看过去,“亲爱的,是你的朋友吗” 沃尔曼摇摇头。少顷,又点点头,“如果没猜错的话,是他,是昨天那个教员,看身影像是他。” “你是说昨天帮助你们父女的那个人快,快,请恩人到屋里喝杯茶,亲爱的,你去迎接你的客人,我去准备煮茶。我要感谢她救下了我的丈夫,和我们宝贝女儿……”梅格尔嘴里一边念叨着,她一边扭着肥胖的身体火急火燎地迈下了楼。 “爸爸,您是说,楼下来人您认识是昨天帮助过我们的那个人”仟溪抬起疑问的眼神看着沃尔曼。 “是,宝贝,你在屋里安心地待着,我和你妈妈去看看,不知道他今儿找到家里有什么事”沃尔曼一边抬起大手指指床,“不要下去,今天好好休息一天,待会我去医院与你们院长打个招呼,相信他会给我沃尔曼一个面子……” 看着梅格尔和沃尔曼先后下了楼。 仟溪从床上迈了下来,她慢慢走近窗前,只见楼下,沃尔曼站在院门口双手合十,迎接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个男人身影高大,模样不胖不瘦,皮肤白净,一副闪着太阳光的眼镜后面有一双大眼睛。 他身穿中国斜襟长褂,青黑色长褂一直拖在他的脚脖子之上,露出里面灰色衬裤,还有元宝头、黑色布鞋,还有白色棉袜。这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国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顾庆丰,也就是顾庆坤的二弟。 顾庆丰被热情的沃尔曼迎进了院子。 “打扰了,沃尔曼先生。今儿冒昧来访,请原谅~”顾庆丰也双手合十,“来探问一下您的小公主,她好!” “谢谢您,她已经忘记了昨天糟糕的事~昨儿幸亏有您,快请!快请!”沃尔曼把顾庆丰请进了他的书房。 “昨天是我们的朋友帮助了你们。他们去医院寻找一个人,没找到。他们走出医院不多远就遇到了你们……我也刚好从学校出来迎接他们~”顾庆丰单刀直入,“沃尔曼先生,您通过我的话,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 沃尔曼瞪瞪他宽大的双眼皮,同时,他抬起右手捋捋胡须。他的脑袋里飞快地转着,他不知应该怎么回答眼前顾庆丰的话。 沃尔曼是德国人,他的思想只忠于他自己的国家,但,他在中国生活了半个世纪,在他心里已经把中国当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住惯了中国,也许后半辈子他与梅格尔的尸骨也要埋葬在这儿,他心里没有任何顾虑,他爱中国这片土地。 他也知道他的国家做了错事,是因为清政府的无能与腐败,他不能扭转乾坤,他更不想参与政治,只想一家三口平平安安生活,只要他人不伤害他的家人,他可以在沉默中继续扮演一个和事佬的角色。 可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触动了他身上的神经。他知道,他就是老老实实、憋憋屈屈,也许也得不到安宁,他一个人力量太单薄;即使他咋咋呼呼地举着枪,天不怕地不怕,那一些残忍的日本兵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给他面子只是他暂时还有被利用的价值而已。 这么多年,他对中国的了解也许比眼前的中年男人、虽然他是一名教员,了解的太多。他可怜中国老百姓,任劳任怨,可以忍受外国人的侮辱,只要有口饱饭吃,就可以把自己变成行尸走肉,俯首为臣。 昨天,那几个帮助他们的人的出现,让他为之一惊,中国大地上还有有血有肉的躯体,似乎是隐藏在沼泽地里的火山,这座火山只露出了一个角,至少他看到的是一个角,也许在其他地方,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角,这一些角冒着火焰,酝酿着巨大的力量,有一天砰燃一声,一条拖着滚滚火球的雄狮昂首中国的大地。 正在这时,梅格尔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一抬眼角,她发现她丈夫阴沉着脸,不知他又在想什么 她一边把茶盘放在桌子上,一边向顾庆丰双手合十,“谢谢您先生!” 顾庆丰急忙站起身回礼,“这是大家应该做的。” “你去看看仟溪,不要打扰我们男人聊天。”沃尔曼向门口摆摆手,“我有重要事情与客人说~” 听着沃尔曼严肃的话音,梅格尔温和地笑了笑,“好,不打扰了,请原谅!你们聊,我去门口盯着点。” 看着梅格尔离去的背影,沃尔曼把目光转向顾庆丰,“您,坐,您今儿来,一定有必要、或者说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我沃尔曼帮忙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顾庆丰点点头,“沃尔曼先生……” 顾庆丰想和眼前蓝眼睛的老头说说坊子碳矿区的事情,他也想说说各地的抗战情况,他咽了一下嗓子,嘴角上扬,“沃尔曼先生,您可认识郭家庄的闵家,闵家在弥河口有地皮,您早就听说了,闵康承也是您们银行的主顾,是” 沃尔曼点点他宽厚的下巴,他不明白眼前的顾庆丰突然为什么提到闵家闵家他太熟悉了,闵家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有钱大户。 “他的小儿子闵文智,您可能没听说过,他被日本人绑架了,我们多方打听,他被日本人关在了医院里……” 沃尔曼一惊,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苍白的脸上冒出一片红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绑架一个孩子闵家的钱大多都在银行里放着,掌控在日本人手里,日本人还要做什么”沃尔曼满眼气愤,“这个孩子我听闵先生说过,没见过。” “今儿我来,想拜托沃尔曼先生,您去医院时,帮忙寻找一下,您出入医院比我们这一些人方便……” 沃尔曼沉默,他一边背过手去,拉拉身后的椅子又坐了下去,他一边抓起桌上的茶碗,他一边抬起头看着顾庆丰,不紧不慢地口气:“我多问一句,您与闵家什么关系您是闵文智的老师吗” 顾庆丰摆摆手,“没有任何关系,他家的孩子没跟着我上过学。有点可笑,我们从没有见过闵家的任何人。听说闵文智在青岛上学,上个月刚刚回来~但,只要日本人想伤害我们的孩子,我们绝不会熟视无睹。” 沃尔曼使劲点点头。 “这件事,让我去~”仟溪突然出现在门口台阶旁,她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顾庆丰。 顾庆丰心里一颤,他的嘴角哆嗦了一下,他愣愣地直视着眼前的女孩。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点突然,他没有来得及看看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今儿,一袭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一双大眼睛闪着勇敢与青春的光芒,她长得多像她的爸爸顾庆坤呀。 “不,不可以!”沃尔曼蓦然跳起身奔到了门口,他抬起大手轻轻拍着仟溪的肩膀,“不,这是大人的事情,我的宝贝还太小,不要掺糊这一些麻烦的事儿。” “爸爸,我爱您和妈妈,可,我也是中国人,看着日本人欺负我们中国人,我心里有恨。昨天不是这位老师帮忙,咱们父女俩也许不能平安回家,他们与咱们认识吗为什么要帮咱们~刚刚你们的话我听到了,对于我来说,在医院里寻找一个人没有那么麻烦。请爸爸放心。您的仟溪比昨天多了胆量。” 听了仟溪一席话,顾庆丰心里很欣慰,眼前的孩子在这种娇生惯养的氛围内成长,却有着(不多得的)勇敢与善良。 第二天,仟溪迈进了医院,沃尔曼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下一直目送着他的女儿。他脸上挂着微笑,他心里是装满了担心。 坊茨医院的长廊里,穿梭着医生护士忙忙碌碌的身形,更飘着浓浓的消毒水与碘伏混合的气味,凌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有病人一声高一声地的呻吟,更有几个家属的哀叹与无可奈何地抽涕。 坊茨医院的医生与护士几乎都是洋面孔。剩下的就是中国人和日本人。 仟溪迈着脚步穿过长廊,她急急忙忙往更衣室走着。 前面拐角走过一个护士,她向仟溪弯弯背,抬直身子,招招手,“仟溪~” “栀子,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好久没见”仟溪急忙刹住脚步,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矮小又温柔的日本女孩。 栀子点点头,抿抿嘴角,抬起右手指指楼上,“在三楼,那儿忙不过来,这几天院长把我调到了那儿。” “辛苦了~”仟溪心里有事,她没想与这个日本女孩长聊,“再见,今儿俺迟到了,有时间咱们一起去镇上喝果茶。” “嗯”栀子又弓弓腰,她擦着仟溪的身体匆匆而去。 仟溪向前疾走了几步窜进了更衣室,换上了工作服。 她先去看了看三个矿工。 她看到,前面的护士已经给他们三人挂上了药瓶,三个人的脸色比刚进医院时好多了。 她一扭身低着头准备迈出病房,差点与一个医生撞个满怀,她猛地收住脚步。 “仟溪,你来了” 眼前的医生满眼都是爱怜,看得仟溪满脸羞涩。 “真佑医生,您好!”仟溪弓着腰、退着脚步,一转身又回到了病房,“您,您想看看他们吗”仟溪把目光投向眼前三张病床上的病人。 “不,我来找你,昨天没看到你,似乎缺失了什么~”真佑是一个二十岁的日本青年,他个子不算高,五官清瘦,细挑的眉角,双眼散发着青春活力。 第二十五章 妩媚的护士长 真佑虽然是一个日本人,他身上带着中国文人墨客的气息。谈吐之间带着礼貌与修养。 二十年前他出生在中国,是他的父母把他硬生生地带到了中国。在他十几岁前接受了中国文化,他读过孔子,那是他的父亲扔给他的第一部中国书籍。他父亲是让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是有等级区分的,要他明白一个人的身份与地位从哪儿而来 无论是他父亲误解了孔子的本意也好,还是他父亲心里有做贵族的梦也好,他都按照他父亲的意思去学习,去理解,去生活。 他十几岁时又回了他们日本上学,去年他又从日本回到了坊茨,他直接被安排在坊茨医院的外科室。 他不仅是外科医生,更是仟溪的顶头上司。 此时站在仟溪身前的真佑全身上下带点绅士风格,却没有高大、潇洒的体型;说活慢声小气,似乎怕吓着对方。但,他喜欢笑,那种不好意思又腼腆的笑始终如一地挂在他那张白净的脸上,给人感觉是谦逊的表情。 在仟溪的心里,只有几个字,不讨厌他,但,绝不会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不好,因为她不了解他,更因为他是日本人。 “你,你刚刚要出去吗”真佑微笑着看着仟溪。 仟溪垂下眼帘,使劲点点下巴颏,说:“我想去找护士长,不知她还有什么事儿安排……”仟溪在撒谎,她知道,她没有必要与真佑实话实说。 “好,你去,有时间,请你去看电影,可以吗”真佑声音里带着点羞涩,“希望仟溪小姐给一个面子。” 他的声音那么低柔,又那么温存,还亲切,让外人听着暖暖的,仟溪听着很别扭。 “好!”仟溪嘴巴里吐出一个字。这是让真佑快点离去的唯一一个字。 “那,我去安排。你忙。”真佑带着心满意足离开了。 看着真佑离去的背影,仟溪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又扭脸看了看三个矿工床头挂着的药瓶,她要算计好回来的时间。 “仟溪~” 仟溪的脚步刚刚迈到走廊,一个女人娇柔的声音迎面飞来。 仟溪急忙向前一步,她弯腰施礼,一边说:“您好,护士长,俺刚刚要去见您。” 护士长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她是中国人。 她的名字沈悦仙。她身体苗条,手脚娇嫩,平日里衣着体面。只可惜,说话扭着身体。 尤其遇到男人时,她一边说话,一边抛着媚眼。她的那双眼睛真的很美,眉清目秀之中带着无限风情;她的额头很高,圆润细腻,覆盖着几缕卷发,恰巧遮挡着几条细细的皱纹;鼻梁挺直端正,点缀着一颗两颗调皮的雀斑,不失雅致;嘴巴小巧玲珑,一咧嘴,露出旁边的一对不算太高的虎牙。 “真佑医生去找过俺,他告诉俺说,让俺不要给你安排那么累、那么多的工作,这点俺看得出来,他喜欢你。”沈悦仙一对眼睛在仟溪身上扫着,似乎能扫出点金银财宝,她忽闪着长长的假睫毛,她的每个动作体现着目空一切与桀骜不驯的神气。 仟溪张张嘴,想解释一下,却没吐出一个字。 少顷,沈悦仙的身体绕过仟溪的前身,她的嘴巴似乎贴在仟溪的脖子上,仟溪感觉到了一呼热气从后脖子蹿到了脸上。 “他是日本人,不要忘了,你还太嫩了,哼,不要蠖huo屈鼠伏~” 沈悦仙抛下这句不阴不阳的话,昂着她高傲的脖子,双手揣在她前面的衣兜里,她身上的工作服紧紧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形,扭着屁股走了。 丢下仟溪一个人茫然失措,她不明白沈悦仙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时,有一个护士经过仟溪的身边,“仟溪,你去哪儿” “喔,我去后院走走,胃里有点不舒服,过会儿,麻烦您到我那个病房撩几眼,我怕赶不回来给他们换药瓶~” “好,你去~”那个护士很痛快地答应了。 仟溪快步迈过走廊,顺着医院一楼的后门走了出去。在仟溪身后不远处正有两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一点也不知道。 坊茨医院的后院不大,不仅有花坛,有水池,还有各种绿植,这个季节满园绿意盎然,花开斑斓。仟溪心里有事,她没有心思赏花观景。 越过脚下的石基路,往东有一条不窄不宽的、新砌的石头路,这条路直通日军新建的医院。 这个新建医院衔接着德国医院,从外表看就是一个整体的坊茨医院。但是,日军新建医院前院后院都有持枪核弹的日军把守,里面什么情况,只有几个日本医生和日本护士清楚。 仟溪一次也没来过,今天她是带着使命而来。 仟溪的脚步慢慢接近了日本新建医院的西门,她万万没想到这儿也有日本兵把守。 “什么人站住!”门内突然窜出一个日本兵,“哗啦”拉开了枪栓。 仟溪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她慌忙停下了脚步。她准备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冲到了她的面前。 “好漂亮的护士~”日本兵双眼里闪着龌龊下流的光。 “……”仟溪攥攥冰凉的拳头,她是害怕的。 “吆,死丫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沈悦仙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让你扔些垃圾,你就偷懒,快回去,病房里的病人都扎堆了~” 平日里听着沈悦仙的声音很别扭,今儿就像溺水者身边飘起一根稻草,无论这根稻草结实不结实,仟溪心里多了一丝依靠。 “太君,您好!”沈悦仙扭着身子走到那个日本兵身边,弯腰鞠躬,“打扰您了,这是我们的护士,我正在到处找她~那边忙不过来了,再见!”沈悦仙一扭身拽起仟溪就要走。 “站住!”日本兵把他手里的长枪横在了路上。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沈悦仙急忙把仟溪挡在她的身后,昂起她高傲的头,她脸上泛着微红,眼角依然挂着妩媚的微笑,“太君,您想做什么想找女人玩玩,我留下来~” “什么人”随着声音从院里大摇大摆迈出一个日本军官。 他的个子像一个矮地瓜,他的模样三十多岁,一脸青青胡茬,眉毛像是黑墨描上去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转。 他贼溜溜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到了沈悦仙和仟溪的脸上,眼前是两个漂亮的女人,一身洁白的工作服勾画出优美的身形,衬托着一脸的俊俏。 日本军官奸笑着点点头,他嘴角向两边咧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沈悦仙心里“咯噔”一下,她的手偷偷抓了抓仟溪的衣襟,压低声音,“丫头,你快跑,我来挡住他们。” 仟溪迈不动脚步,她不想扔下护士长。虽然平日里她对这个妩媚的女人没有任何好感,此时,她完全改变了过去的认识,眼前的女人不仅勇敢,更有舍己为他人的品质。 正在这时,真佑从远处不紧不慢走来。 真佑看了看仟溪,他又看了看沈悦仙,张张嘴巴没有说什么,他满脸平静,似乎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 他一边抬起手轻轻撩开日本兵挡在路口的长枪,他一边擦着沈悦仙的身体迈了过去,他的脚步直奔院门口的日本军官,上前一步,深深弓腰施礼,用日语说:“光本少尉,您今天值班” “奥,真家少爷,你好。”那个日本军官向真佑点点头。看样子他们是老熟人。 “有时间您去家里喝茶,我叔叔给我父亲从日本邮寄来几罐好茶,父亲念叨过,请井上中尉和您一起去~” “好,好,”日本军官微笑着点点他干瘦的下巴,“真少爷,你今天来找我就说这件事吗回去,我也把你的话转告给井上中尉,抽时间,我们定去府上喝茶。” 真佑扭脸看了看仟溪,他又迅速地把目光收了回去,他继续向日本军官垂着头,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她们是咱们医院的护士,如果您需要女人,先让她们忙完了,晚上,给您送过来。” 真佑的话让那个日本军官高兴。让仟溪心里埋下了仇恨。 “放她们走。”日本军官向前一摆手。 沈悦仙大口喘了一口粗气,她急忙拉起仟溪,“快走!” 一天的工作马上要结束了。 病床上的病人痛苦地哼哼,他们的肺已经堵塞,维持生命的只有药液。中午时日本人来过了,他们准备放弃这三个病人。 仟溪也无能为力,只有无可奈何。 她默默走到窗前,静怡、奇妙的空气里飘着煤烟的味道,夹杂着蒸汽的湿气在坊茨医院半空游荡,一缕一缕、一绺一绺、像云落在了身边,又像刚刚飘离不久的魂魄,还没找到归宿;不远处的教堂非常肃穆,高高耸立的镀金圆顶,似乎穿过了云端。人们可以在那儿祈祷幸福降临,让救世主降临世间。 如果真的有救世主,他怎么看不到坊茨矿区的黑暗,还有嚣张跋扈、残酷无情的日本人。 外面有人敲门,声音很小。 仟溪眼前浮现了真佑的影子,她犹豫了,她不想把那扇门打开。 “丫头,你在里面吗”是沈悦仙的声音。 仟溪一激灵,她用最快的脚步冲到了门口,极快地打开了门。她与沈悦仙打了一个对脸,她突然往前伸开双手,搂住了眼前女人的脖子,她把下巴颏搭在这个女人的肩头,她想笑,她真的很激动,从她眼角却滑下两行泪。 “勒死俺了,放开手,死丫头,”沈悦仙把仟溪的身体从她的身上推开,她忽闪着假睫毛,“以后你再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就去我的办公室坐坐,否则,谁也救不了你。”沈悦仙一边说,一边伸手抓起门边,把门关上。 她转身走到窗前,她漂亮的眼睛瞄着窗口外面,“你有时间可以去找栀子,看看她在忙什么还有……” 就在这时门又响了,把沈悦仙的话打断了,她闭上了嘴角,她扭着身子走到门前。 真佑出现在门口,他的眼睛往房间里张望了几眼,他的脚步没有动。 仟溪没说话。 “真佑医生,今儿谢谢您!”沈悦仙向真佑鞠躬行礼。她一边站直身体,一边扭脸看看仟溪,“这个丫头吓坏了,我来安慰她一下。”沈悦仙说这一席话时眼睛里波光潋滟,无时无刻不展现着她的妩媚。 真佑温柔炽热的目光只落在仟溪身上。 沈悦仙很知趣,她扭着身子往门外走。真佑急忙挪挪脚步,留出一个过道。 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脚步,扭着脖子白楞了一眼仟溪,扔下一句话:“俺走了,有时间你去找栀子玩玩。” 仟溪点点头,她脑袋里冒出一个疑问,今儿沈悦仙为什么多次提到栀子 第二十六章 果饮屋 中午的阳光照在躲藏在墙角旮旯里的一堆、一簇乞讨者的身上,一个个面无表情。 天真的暖和了,像是给赤裸裸、黑黝黝的身体披上了一件夹衣,至少不用再缩着脖子躲在冰冷的风里战栗。 兔爷,他嘴里叼着烟斗,推开了面包店的门,他手里端着一个竹子编织的托盘,托盘里是一堆面包。 他弓着背走下台阶,他的脚步准备迈向躲在墙角的那一些人。这是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把头天没有卖掉的面包拿出来分给店门口的流浪者。 面包店的老板是一对德国夫妇,是基督教信徒,为人善良。 兔爷是这家店的雇工,他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送面包,这是老规矩,更是客户在前一天订购的。这种送货上门的买卖已经延续了几十年,他也在这家面包店干了几十年。 兔爷头发斑白,脸色红润,五十多岁的年龄,模样显得比他实际年龄大许多的样子,因为他不喜欢修饰,满脸短簇簇、硬刷刷、烂糟糟的胡子,看着不整洁,给人埋里埋汰的感觉。 他也曾是一个乞丐,更是一个猎手,他曾是蟠龙山附近村子的猎户。 兔爷没有结过婚,用他的话就是一个人都养活不了,要那个累赘做什么这也是主家喜欢他的原因,他可以一心一意维护着主家的利益。 坐在墙角地上的乞丐眯着眼,假装睡着了,当听到兔爷推门的声音时,就像一群饿急了的灰鹅,拖着身上不成样子的、脏兮兮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伸出黑乎乎的手…… “慢点,慢点,都有,但不多……慢点吃,吃完了就没有了,就要等到明天了……” 他偶一抬头,有两个女孩踩着路边大树的影子、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两个女孩脸上扫过,这是坊茨医院的两个护士,她们身上的工作服那么显眼。 两个女孩擦着他的身边迈进了面包店旁边的果饮屋。 他直了直前宆的腰身,眯眯眼,皱皱眉头,其中一个女孩是沃家的孩子,他认得,只是没有正面说过话。他每天也要给沃尔曼家送面包,沃尔曼是面包店的老主顾。 “吆,兔爷,您看到什么啦是不是想结婚了,后悔了如果您真的早点娶房媳妇,您的孩子也许和她们一般大,不是吗”沈悦仙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她一边抬着眉眼嬉笑着,一边与兔爷搭讪着,一边扭着身子靠近面包店。 兔爷急忙把他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抓在手里,嘿嘿一笑,“沈护士长,您说笑了,俺一个老光棍,就是稀罕稀罕一双昏花的眼睛……也是,下辈子,如果有机会,俺想与您搭个火,不知是不是俺这个糟老头痴心妄想” “嘿嘿,兔爷,俺也曾这么想过,只是,这辈子不可能了……”沈悦仙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您,今儿怎么有时间出来”兔爷一边说,一边又把烟斗送到了他胡子拉碴的嘴唇上,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摄着,“您不忙吗看样子,医院里病人不多~” “今儿不忙,明天就该忙了……”沈悦仙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看了看那一些躲在墙角的乞丐。 他们正大口大口啃食着手里的面包,似乎他们身边发生的任何事、出现的任何人都与他们无关。 看着沈悦仙欲言又止、左顾右盼的表情。兔爷眨眨厚厚的眼皮,皱皱额头,他急忙躬下身,伸出一双大手,做了一个往店里请的姿势,“护士长,您快进店!新鲜面包就要出炉了,老板娘别出心裁加了点桂花,您今儿来尝尝鲜。” “瞧您这股烟味,一张口,太熏人,您就不能把这口烟戒了”沈悦仙一边埋怨着,一边踏进了面包店。 “这个烟斗是主家赏的,德国造,俺稀罕,俺这辈子就这点爱好……戒不掉。” “三天后,日本人安排几个护士去日本的‘表忠碑’,告诉大当家的,我决定去,只需要给我准备炸药就可以。”沈悦仙的声音很小,但,很坚定。 兔爷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他咂咂嘴巴。 此时,沈悦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股正气,这点正气点缀在她那张俊秀的脸上,平添了勇敢的美。 兔爷往前一步靠近沈悦仙,他垂着头,低声说:“过几天,旁边的果饮屋,就要换成咱们的人……到时候好好商量一下,您别冲动。” 这个时候,仟溪和栀子前后踏进了面包店旁边的果饮屋。 店里只有一对德国夫妻,四十多岁的年龄,他们一脸宽厚的笑,无论是谁,只要踏进这间屋子就会得到一个笑脸。 他们夫妻的笑让人看着舒服,“快请进,这边请,慢点,先坐坐,歇歇脚,需要什么果汁、果仁,待会去柜台上自己选。” 此时此刻阳光穿过了厚厚的玻璃窗户,照在这间优雅的屋里。 屋里只有六张圆桌子,圆桌两旁分别放着一把椅子,椅子的多少是随着客人的要求随时增加。 这个果饮屋坐落在坊茨医院的对过,已经有几十年了。有的椅子、桌子的颜色已经磨白了,但,非常干净,依然结实;柜台里的货架保持着陈旧式样,最上面一层横放着一瓶瓶果酒,中间一层放着玻璃盘子,盘子上倒扣着铮明瓦亮的果杯;柜台旁边拐角左右各有一间屋子,其中有一间是他们的工作室,对过那间是一个杂物间,里面放着多余的椅子,椅子的腿卡在门口,那扇门永远关不上;通过两间小屋之间的夹道往前走,有一个向下的楼梯,楼梯下面也是一间屋子,地下屋子的布局和上面的屋子布局差不多,也放着几张桌子,几把椅子,这儿是那些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借着昏暗的灯光,倾吐着心里的爱恋。可以想象这儿的生意曾经的兴隆与客人络绎不绝的景象。而此时,店里只有仟溪和栀子两位客人。 德国夫妇脸上挂着笑,一转身,夫妻两个互望的瞬间,他们摇摇头,相互摊摊手,咂咂嘴角。他们的生意已经到了无法支撑下去的地步,他们在吃老本,不仅客户少的可怜,食材也很紧张,买不进来,自然没有酿成各色各样果汁的果子,只有当地小的可怜的栗子,还有几颗酸桃子,这一些东西还是去年存下来。 过几天果饮屋就要易主,今儿,无论有几个客人,他们都要照常营业,笑脸相迎。 仟溪和栀子找了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慢慢坐了下去,抬起头,就能看到对过的坊茨医院,医院门口的情景一览无余。 “栀子,你需要什么果汁,我去给你取。”仟溪温和的微笑挂在脸上,她的语气也很柔和,“这几天太忙了,没时间坐下聊天,咱们在一起工作两年了,在心里,我已经把栀子你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兄弟姐妹,这点孤单无人体会到……” 栀子点了点头,说心里话,她也是只身离开了日本来到了坊茨医院,在这儿,仟溪也是她心里唯一的中国朋友。 栀子是一个俊俏又小巧的女孩,有一张白白净净的脸蛋。 她比仟溪还小一岁,她一般不怎么说话,只要有人逼着她,她才能把那丝微笑变成一缕轻轻的、细细的、呢喃挤出嘴角。她笑起来很美,薄薄的唇角向上弯起,展现着年少的纯真;双眉虽不长,却很整齐,不浓不淡,衬托着闪烁如星的双眸;细瘦的脖颈,裹着白底俏花的小衫,显得尤其文静优雅。 “这几天,本想去楼上看看你……” 听到仟溪的话,栀子突然抬起头,满脸紧张,“不要的,我很少在那儿……”栀子一边说,一边又垂下了眼帘。 仟溪满眼惊愕,“院长不是安排你在三楼吗” “其实,其实,我在东院的时间长……”栀子嘴巴里吞吞吐吐。 “在东院”仟溪的眼前出现了日本新建医院,出现了那两个日本鬼子狰狞的模样,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仟溪,我好羡慕你。”栀子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发生了什么”仟溪半张着嘴巴,小心翼翼地问。 “真佑医生在保护你……”栀子的话在她的嗓子眼里。随着她低低的话音,她眼睛里瞬间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仟溪一时语塞,她不知怎么安慰栀子。少顷,她抬抬前胸,呼出一丝气,她提醒自己忘记那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眼前,她要知道栀子在东院做什么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那里有需要照顾的病人吗”仟溪认真端详着眼前栀子的脸色,这张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润,那层红润不是简单的害羞。 栀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里一定有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那一些伤员不是一般的军人,是吗”仟溪故意问。 “不全是……”栀子的目光躲躲闪闪,突然她抬起头直视着仟溪的眼睛,问:“你昨天晚上下班之前没见过护士长吗” 仟溪不知所云,她没有摇头,反而点点头。 “昨天他们要两个女人,真佑医生让我和护士长去了~” “什么!”仟溪“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声音尖厉。 栀子的话太让她惊讶,那个真佑,那个笑面虎,他竟然真的给那一些畜生送去了女人~ “这不是第一次~”栀子的话音里带着悲哀。 仟溪没有坐下,她的脚步离开了椅子,她的一双小手攥出了血管,她相信栀子的话。 她眼前浮现出真佑那张绅士的脸,还有那丝害羞的笑,他真的很可怕。 栀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她慢慢走到了仟溪的身后,“那里关着一个中国男孩,很英俊,说话声音温和……井上中尉让我去给他量过体温……”栀子不想与仟溪说,是井上中尉让她去勾引那个男孩的事情。 “中国男孩!”仟溪猛地转回身直视着栀子的眼睛。 栀子眼睛里闪着爱慕与憧憬,“他可怜我,我们聊了很久,他很有文化。他说,有一天他会带我离开这儿……” “闵文智!”仟溪的话在心里,没有吐出口。 闵文智的情况,她是从那个教员嘴里简单地了解了一些,不多,但足以让她知道,栀子嘴里的那个男孩就是闵文智。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中国男孩,他笑得那样可爱,声音柔顺,像我的哥哥。”谈起那个男孩,栀子嘴里的话滔滔不绝。 “栀子!”仟溪猛地把栀子搂进怀里,“谢谢你!”她想把她正在找这个男孩的事情告诉栀子,她嘴唇动了几下,她只有几个字,“谢谢你栀子,我要去找真佑医生,我去求他,让他不再把你们送去那种地方。” 第二十七章 抱歉的眼泪 下班之前,真佑把一张电影票递给了仟溪。 仟溪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接住了。 她跑进更衣间,简单地化了一个妆,换下了穿了一天的工作服……然后轻轻打开门,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到了真佑的面前。 真佑眼前一亮,眼前的仟溪身穿一件淡绿织锦的长裙,领口一圈白色丝花,颜色甚是素雅;一张俊俏又细嫩白净的脸,双眉修长,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眉目间隐然着一种少女的纯真与烂漫;还有一条长长的、不厚不薄的麦穗辫子,垂在她纤细的腰上。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佑医生。” 仟溪低声的呼唤让真佑连忙收回了眼神,他难以为情地咧咧嘴角,一抹红晕擦过他的额头。 当两个人走在坊茨小镇的街道上时,天黑了,路灯渐渐亮了起来。 不远处疲惫不堪的坊茨矿区恢复了平静,那层厚厚的煤烟飘悠悠地散去,落在弥河里,随着上升的水汽变成了墨色的雾; 路旁的店铺门前、屋顶的灯亮了,点缀着不算太宽的街道; 人力车载着车铃声在影院、酒店、舞厅之间穿梭,拖着沉重的脚步,甩落一地的汗珠子,砸在灯光照亮的、坚硬的路面上,亮闪闪的; 流浪的洋面孔歪斜在店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抓着酒瓶,下巴颏上坠落着酒滴,嘴里哼着苦涩的音律,那么悲凉; 卖香烟的,脖子上挂着宽宽的布绳,怀里抱着沉重的木箱,在行人之间穿梭,他们的叫卖声穿梭在耳边,踩在那些高傲者的脚下…… 影院门前,一闪一闪的霓虹灯给不寂寞的夜幕镀上了一层神秘。 这个光景下,闲情逸致的人太少,但,好多年轻人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消费手里可怜的钞票,去酒店,可能一晚上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影院是他们最后、最好的选择。 真佑带着仟溪踏着前面人的脚印,迈进了乌烟瘴气的影院。 当身边的脚步声静了下去,一个个身体塞进了座椅里,前面的银幕上开始闪烁刺眼的画面。 银幕上的人物在呐喊,再跳跃,场面烂七八糟,那种混乱的场景似乎从银幕上滚到了观影者身边,挤压在一排排座位之间,与活生生的人争抢着那点氧气。 电影名字仟溪没有记住,只记得前面的画面是宣传段落,是日本平民送自己丈夫和子女上战场,其中还有几个演说者,他们唾沫星子横飞,丑态百出。日本人醉心与炒作,硬是把侵略战争说成解放大东亚的圣战,真是厚颜无耻地、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这一些画面让仟溪喘不动气,有一种将要被埋葬的感觉,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晦暗的地方。 真佑扭脸、偷偷看看仟溪脸上的变化,“不喜欢看吗”真佑声音带着关切。 仟溪点点头。 “咱们出去走走,可以吗”真佑的声音在他咽喉里徘徊,他抬起眼角,朦胧的、时隐时现的灯光落在仟溪的脸上,那么温静,那么招人喜欢。 仟溪抬起眉梢,扭脸盯着真佑的眼睛问:”您刚刚说什么” 真佑急忙慌乱地垂下眼角,重复着,“咱们出去走走可以吗” “好!” 真佑站起身,他弯下腰看着仟溪的眼睛,“跟着我走,小心脚下。”真佑语气里带着体贴,让仟溪感动。 两个人贴着墙边上的台阶溜出了影院。 走出影院好像爬出了坟墓,身心一下得到了解放,空气里虽然没有多少敞亮,至少能挺起胸膛放松地呼吸,不再有压迫感。 抬起头,不远处高高的教堂窗户上的灯光投向了半空,天上多出了几颗星星,平添了一丝雅致与清净。 仟溪是第一次被男孩相约看电影,甚至逛街在这之前也不曾有过。 看着身旁的真佑满脸开心的样子,仟溪有点内疚。她知道她心里不喜欢真佑,虽然真佑做事处处庇护着她,她很感激。但,他不可以把栀子和沈悦仙送去那种地方;真佑不是军人,他不比迎合、讨好那一些嚣张跋扈的日本士兵;他有学识,又有技术,他是医生,医生有治病救人的品质,而不是帮虎吃食,做一些龌龊之事。 而今,他还能够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在她面前依然是一副君子模样。这是她讨厌真佑唯一一个原因。 如果是她仟溪做了错事,她无法平静如水。 她两只小手紧张地攥在一起,十根手指头互相揉搓着,她的脸红红的,如果是白天,那种局促不安定会被真佑怀疑。 也许真佑正沉浸在他自己勾画的幸福之中,竟然没有发现仟溪的变化。 昨天,仟溪已经把闵文智的情况告诉了顾庆丰。 顾庆丰沉默了良久,他知道闯进坊茨医院顺利带走闵文智那是不可能的,他更不想牺牲无辜同志的生命,那样做得不偿失。 沃尔曼出了一个主意,抓一个日本人换回闵文智。 如果随便抓个日本兵,日本人也不可能释放闵文智,必须是一个有头有脸的日本人。抓一个日本军官,更不可能,日本军官都像缩头乌龟,不敢一个人大摇大摆在坊茨小镇上游荡。 “真佑,真佑医生,他父亲是坊茨医院的主刀医生……”仟溪说出真佑名字时,她全身都在哆嗦,她怀疑她自己怎么会一下子想起真佑 顾庆丰和沃尔曼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仟溪。然后他们又互相看看对方,没说话。 仟溪又把真佑邀请她看电影的事情告诉了顾庆丰。 “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顾庆丰说。 “不,不可以!”沃尔曼突然跳起身来,“我的宝贝以后怎么在坊茨医院上班不,即使不上班,在坊茨小镇生活也不得安宁呀……” “我想离开坊茨医院。”仟溪坚定地看着沃尔曼,“爸爸,坊茨医院不再是一个神圣的地方,那里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狼窝……” 沃尔曼皱皱眉头,他也听到过一些消息,日本军人在坊茨医院设立了司令部,每天夜里歌舞升平,男盗女娼,乌烟瘴气,仟溪离开那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顾庆丰微微一笑,他有了主意。 沃尔曼抬起大手轻轻摸摸仟溪的头,“好,先把这件事处理好了,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宝贝,事情也许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此时,面对着体贴入微的真佑,仟溪心里有点抱歉,她心里还有点害怕,害怕不远处的车夫,时不时向他们这边张望的眼神;还有,一直在她和真佑身边转悠的卖香烟的小伙子,小伙子一双眼睛偶尔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扫过,看着无意,就这点眼神也让仟溪心惊肉跳。 像是她偷了别人的东西被人发现了的感觉,又像是把好端端在她身边走路的人推进了沟里,她理亏。 真佑以为眼前的仟溪害羞,女孩那种纯真无邪与胆怯正合他的心,让他激动。 看着仟溪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他犹豫了一下,他停下脚步,他突然伸出他的大手抓住了仟溪的一双小手……仟溪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锁了一下肩膀,她飞快地从真佑手里抽出双手,后退了几步,垂下了头。 看着仟溪羞涩的样子,真佑心里颤栗了一下,他再次伸出双手,他想把眼前的女孩、他爱慕许久的女孩揽进他的怀里,“我想抱抱你。”真佑的话音依旧那么慢条斯理,多了点口吃。 仟溪一边慌乱地摇着下巴颏,一边故意地抬起眼角看看四周,几个骑着单车的洋人从身边飞过,他们嘴里吹着口哨;前面银行门口的拐角处一对情侣在热吻,看着让人羞怯;邮局门口停着一辆人力车,车夫在“噗噗”拍打他的车座。 真佑以为仟溪害羞,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他把双手收回去抱在胸前搓了搓,满脸尴尬,他的话音轻柔,“咱们到那边坐坐,可以吗”他的目光扫向不远处的花坛,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长长的椅子。 仟溪摇摇头,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前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咖啡屋旁边,有一间蛋糕店还亮着灯。 “喝咖啡!”真佑的眼睛顺着仟溪的目光看过去,他只看到了两棵梧桐树下面的咖啡屋。 “我想买一块蛋糕,肚子有点饿。”仟溪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 “好,我去给你买,你在这儿等我一下。”真佑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腿向蛋糕店的方向跑去。 看着真佑跑远的身影,仟溪脸上滑下两行泪,为什么哭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真佑很喜欢她,她却在骗他。 当真佑手里捧着两块面包回到与仟溪分手的街角时,他蒙了,仟溪不见了。 “仟溪……仟溪……”真佑扔掉了手里的蛋糕,他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他张皇失措地四处寻找,无论是电影院门口,还是舞厅门口……都没有仟溪的影子。 就在这时,那个卖香烟地悄悄走近他,“先生……” 真佑猛地抬起头,他一把抓住卖香烟的,焦急地问:“你看到了吗你想说,你看到一个小姑娘,是吗她往哪儿去了回家了,是吗” 卖香烟的小伙子被真佑的举止吓了一跳,他慌乱地摇头,“没看到,不,看到了,刚刚看到那个人力车夫把那个漂亮女孩拽上了车子,那个女孩还想呼喊你,她的嘴巴被一块抹布塞上了……他们留下一封信给您……先生,这事不管俺的事……” “信!”真佑一激灵,他瞪着惊慌又惊讶的眼神看着卖香烟的小伙子,“信在哪儿快拿来给我看看。” 卖香烟的把一张纸片塞进真佑的手里,然后一转身匆匆离去。 真佑紧紧抓着这张纸片,他的手在哆嗦,他的脸也在哆嗦,他慢慢展开纸片,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亮,眼前的纸片上只有一行大字:你的女人在教堂,咱们教堂单独面谈! 此时此刻的他失去了往日的绅士风度。他抬起手向路边的人力车使劲招手,“人力车,人力车,去教堂!” 第二十八章 戏里戏外 人力车刚刚落在教堂台阶下,真佑一抬脚火急火燎地跳了下去,他的脚步直奔教堂门口高高的台阶。 “先生,先生,您还没给钱呢。”车夫在他身后追着呼喊。 真佑没有回头,他一边迈着“吭吭”的脚步,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心里只有紧张,更多的是焦虑。 但,既然来了,则安之,何况对方选择在教堂见面,在这个神圣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什么危险,他的神乱了,他的脑袋没乱,他清楚这一点。 教堂的大门是一个(列)宽大的拱廊,外表正面墙上和内部墙壁多用浮雕装饰,所有的雕塑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教堂内厅灯火辉煌,灯光反射在四周的窗户上,玻璃窗户上面有精致的叶片,五颜六色,很是美丽。 穿过中堂,直视前方,顶上有三条竖线花纹,花纹之间是抱着圣婴耶稣的圣母像,圣母怀抱圣子,表情宁静而柔和;四边有花环,花环内雕饰着几头小象,小象形态各异;两旁还有两根柱子,上面有几层壁龛;画像下面祭台两边燃烧着几十根大蜡烛,火苗微颤,垂落几滴眼泪,就像圣母心里隐藏着的悲哀与不忍,但,为了天下苍生,她必须忍疼割爱。 中间大厅有二十几排座位,是木质坚硬的座椅,座椅靠背后面有一个小槽,上面放着圣经,或者一本赞美诗词的小本,这儿是基督教信仰者做礼拜时静坐沉思的地方。 此时,前排座位上坐着一个梳着高高髽髻的女人,女人面向前方,只看到她的背影,很端庄的一个女人,一个锦绒黑色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女人旁边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老人一身灰布长褂,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老人双手垂着,腰也弯着,眉眼低垂,忠厚老实的模样。 “他江伯,那个年轻人来了吗”女人声音不紧不慢,似乎是在聊家常。 她旁边的老头急忙抬起眼角往教堂门口撩了一眼,然后再低垂下头,“来了,大太太,他来了。” “一个人吗”女人又问。 “是,是他一个人……”老人把双手抱在一起,抿抿嘴角,喃喃低语:“是一个人,没看到他身后有其他人。” 这个老人正是江德州,他旁边在坐的女人是罗一品。 今儿他们二人连夜从郭家庄赶到了坊茨小镇,帮着顾庆丰演一出好戏。罗一品假扮闵文智的母亲。 本想让闵文智的母亲亲自上场,~昨天傍晚为了闵文智的事情姚訾顺跑了一趟闵家,他面见了闵康承和闵康承的夫人。 没想到,闵夫人一见到姚訾顺就把嘴巴撇到了耳朵门子,她的一双贼溜溜眼珠子在姚訾顺脸上、身上、甚至脚上打量了半天,她没有在姚訾顺身上找出一星半点值钱的行头,“俺怎么看,你今儿都是来我们闵家骗钱的,哼,你找错地了。”她不阴不阳的口气里带着嘲笑。 姚訾顺看看一旁低头不语的闵康承。 老奸巨猾的闵康承面无表情地坐在上方椅子上,他手里端着一杯茶,那杯茶水冒着一缕缕热气,他的一双小眼睛盯着那点热气,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姚訾顺往前挪了一小步,他一边抬起眼睛看着闵康承,他一边张张嘴巴还想再解释一下。 “我家小儿之事不用你们瞎操心,市井之徒,只为了蝇头小利而瞎编乱造,有本事,你们把我儿送到我的面前,那个时候,该给的酬金我闵家一点也不会少给……”闵康承嘴里嘟囔着,他的眼珠子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一下姚訾顺。 姚訾顺被闵康承一席话堵得有口难辩,急得直跺脚。 “来人,把这个乞丐轰出去!”闵夫人一声吆喝,屋门口外面窜进几个家丁,硬生生把姚訾顺撵了出来。 姚訾顺站在闵家大门口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闵家两个老人为人处世与许家老太太无法比拟,许老太太不会因小失大,更会顾全大局……唉,姚訾顺叹口长气,他抬头看看天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去找罗一品。 他把闵文智的情况简单地与罗一品一说,“闵家不相信我的话,这事儿不能耽误呀!” “那个闵文智是个好青年,我是看着他和婉婷一起长大的,唉,他的父母就是势利小人,您别生气,更别着急,如果可以,我跟你们去。” 一听罗一品这么说,姚訾顺自然高兴,他来找罗一品的目的就是想请她帮忙。 姚訾顺又说了他的计划,罗一品点了点头,“好,一切听您的……” 就这样,姚訾顺又雇了一辆马车,然后带着江德州和罗一品直奔坊茨小镇的教堂。 到了坊茨小镇,他们与顾庆丰又做了周密安排,由此才有了开头一幕。 江德州是闵家的老管家,七里八乡没有人不知道,只要江德州承认罗一品是闵文智的母亲,就没有几个人怀疑,这样既能保护罗一品以后在沙河街继续、平安做生意,又能摆脱日本人的怀疑和猜测,这是让江德州老人出场的主要原因。 顾庆丰没有出现,姚訾顺为了保护顾庆丰的身份,没有让他正面现身。 姚訾顺假扮了闵家的家丁,此时,他正站在拱门门口。 真佑从门口外面窜了进来,只在门口停下脚步喘了口气,然后直奔教堂之上的前台。 看着真佑慌里慌张的表情,姚訾顺暗暗点点头,眼前的青年虽然是一个日本人,在他身上还能看到点正义,还有一脸清秀与儒雅,只是缺少点刚强。 真佑的脚步像一辆刹不住的汽车,突然被前面的祭台挡住了,他急忙站稳脚步,他一回头正与罗一品打了一个照面。 “您,您好!”真佑急忙弓腰施礼,然后抬直身体直视着眼前不算苍老、又很精神的老人,“请问,您,您看见一个女孩吗” 罗一品今儿上身穿着臧绿缎面斜襟短褂,下身一条墨色锦绣长裙;再往她脸上看,今儿她化了一个特别的妆,眼角和额头冒出几层皱纹,右边太阳穴处多了一个拇指大的老年斑;头上发饰,景泰蓝镶边的玉簪,梅花红玉穗头,一对金镶玉耳坠,真是一个有钱的主儿。 “吆,你这个青年长得很英俊呀,还有礼貌,很像我的小小子闵文智。”罗一品答非所问。 真佑皱皱眉头,他怀疑眼前的老妇人神经不太正常。 罗一品一边说着,一边抓起椅子旁边的拐杖,使劲杵在地上,两只手叠摞在一起压在拐杖把柄上,哆里哆嗦站了起来。她慢慢往前探着身体,用昏花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真佑斜着身子倒退了几步,他满眼惊慌。 “别怕,孩子,你的女人我好生看护,你不用担心。” 罗一品嘴里不紧不慢的话让真佑瞪大了眼睛。 “您,是您绑架了我的女朋友”真佑急忙站直身体,用不相信的眼神端详着眼前的老妇人,“老人家,您和我有什么私人恩怨还是和仟溪有什么过结……” 罗一品连忙打断真佑嘴里的话,摇摇头,“不,不,没有任何仇怨,但,你们日本兵抓了我的儿子,让我这个母亲寝食难安……所以,今天俺老妇求您帮忙救出小儿文智……” “我,我哪知道谁是您老的儿子呢您,您老是不是误会了,或者您得到了不确定的消息” “他被关在坊茨医院,这是我家家丁了解的情况……这不会错!”罗一品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扭转身,蹉跎着背影准备坐回到座位上。 江德州慌忙伸出一双皱巴巴的大手搀扶住她的胳膊,“老太太,您别着急,别着急。” “俺,俺怎么不着急呀呜呜呜呜呜” 罗一品一边哆嗦着身体坐下,一边把手里的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旁,她一边抬起衣袖遮挡住眼睛,竟然伤心地哭啼起来,“俺的儿呀,为娘这身体,真怕再也见不到你呀!” 一旁的真佑罔知所措,看着眼前悲伤的老人,他心里也很难过,可,他不明白眼前的老妇人为什么一口咬定她儿子被关在坊茨医院,这件事他怎么不知道呢 “老人家,俺想见见仟溪,她,她在哪儿”真佑心里依然惦记着仟溪的安全。 “江管家,让丫鬟她们把那个姑娘带出来。让这个青年看一眼,让他放心……” “是!”江德州嘴里一边应着,一边转身向右侧夹道走去。 真佑向前迈了一步。 罗一品突然抓起椅子旁边的拐杖横在真佑的身前,“青年人,别着急,你还没有答应俺的事呢。” “……”真佑没有听到罗一品在说什么,他跳着脚,抻着脖子向江德州离去的方向张望。 罗一品扶着手里的拐杖扭扭脸,她的眼睛向门口瞄了一眼,她与姚訾顺的目光相撞,姚訾顺点点头。罗一品咧了咧嘴角。 就在这时,两个丫鬟带着仟溪走出了一扇小门,顺着放着壁龛的柱子走了出来。 仟溪一抬头看到了真佑,她心里一颤,她情不自禁地呼唤了一声:“真佑~” 仟溪流泪了,她没想到真佑为了她而“只身闯虎穴”,她被真佑感动了,她长这么大,这是除了沃尔曼夫妇以外的第三个人对她如此上心,她竟然飞跑着扑进了真佑的怀里。 真佑紧紧搂着仟溪,他抬起一只手轻拍着仟溪的后背,“别怕,有我真佑在,仟溪你什么也不要怕。” 罗一品偷偷撇了撇嘴角,她又正襟危坐,长长喘了一口粗气,“唉~” “真佑,这事怎么办呢麻烦您回去告诉我的爸爸妈妈,就说,就说别担心我,我在值班~”仟溪把头埋在真佑的怀里,她一边抽涕,一边细语。 “不,我留下来,我替仟溪留下来~”真佑的心已经被仟溪的眼泪融化,被仟溪此时对他的依赖而忘乎所以。看着平安无事的仟溪,他的心放宽了,他的心情也比踏进教堂之前平稳了许多。 “不可以,您的父亲会担心您的。”仟溪站直了身体,她垂下头,嘴里喃喃着嘀咕,“希望这个老妇人能把咱们一起放了……” “不行!”罗一品把手里拐杖在地上“腾腾”杵了几下,她满脸怒气。 真佑抬起手揽着仟溪的肩膀,把脸转向罗一品,“老人家,您不想放人,那么,让我们都留下来,是否可以” 仟溪抬起泪眼向真佑摇摇头,“不可以的~”。 “那也可以,可是,谁帮我去找我的儿子呀”罗一品生气地撇撇嘴角。 “老人家,请您放了我们,我们帮您去找您的儿子……”仟溪可怜兮兮地哀求。 这个时候,一旁的江德州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弓着背走近罗一品,“老太太,有句话俺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罗一品没有抬头,她的双眼紧紧盯着祭台上燃烧的蜡烛蜡,“江管家,您有话就说。” “凭俺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唉,俺觉得眼前这对恋人儿不是坏人,他们的岁数和少爷也不差不多大,您忍心把他们活活拆散吗留下谁留下谁他们都互相牵过,依俺看,放了两个孩子,也许他们会感恩与您,而去帮您找回少爷……” “对,对,这位老人说得对。请老妇人放心,只要贵府少爷真的被关在坊茨医院,我真佑一定想办法救他出来……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家。” “是~吗”罗一品拖着长音,“你们日本人能说话算话吗” “能,能,我一定说话算话。”真佑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我用我的人格保证,一定说话算话,只要您放了我们~” 罗一品抬抬眼皮,锐利的目光在仟溪与真佑身上扫过,“用什么相信您的话呀!” 真佑皱皱眉头,他抬起手在他身上的口袋里摸了一把,他摸到了他的工作证件,他的手迟疑了一下。 为了他心爱的姑娘,他今天没有顾及他的风度,如果眼前的老太太让他下跪,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跪下去,何况老人也没有要求他那么做。 他身上除了几张钞票就是这本工作证,这本工作证虽然只有薄薄的两张纸,但是,只要有日本人的地方就能畅通无阻,这是他的头衔,一个日本外科医生的头衔。 眼前的老人不像是缺钱的主儿,一身华丽服饰,还有仆人与家丁护卫左右,她不会稀罕钱。想到这儿,真佑把他的工作证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他双手抓着,小心翼翼递到罗一品眼前,“俺把工作证给您留下,俺用您的公子来换~” 罗一品一激灵,她没想到眼前这个日本医生会把他的工作证双手送到她的手里,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抬了抬眼皮暼了那个本子一眼,她嘴里依旧埋怨,“要这两张纸能做什么俺只想要俺的儿子~” 第二十九章 是人还是鬼? 海秉云这几天咳嗽得很厉害。他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 顾小敏小心翼翼地守候着他,生怕他着急发火,他一发火就大声叫嚷,叫嚷得整个许家大院不得安宁。 赵妈嘱咐小敏,说:“三小姐回来了,她精神状态不太好,老太太心情也跟着不太好,最好不要让那个老顽固吵吵,还有,大少爷带着孙少爷回来了,码头事情也不顺心,日本人天天去搅合~唉,都不容易……” 顾小敏点点头“嗯” “他们都回来了,就没有一个来看看俺的。”海秉云躺在他的床上一声高一声低地埋怨着。 顾小敏正蹲在地上擦地,她身边放着一盆不混不清的水,她的衣袖高高地挽着,她的小手里抓着一块大抹布,她的衣角拖拉在水盆里,她脸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她时不时抬起衣袖擦一把脸,再抬起头瞄一眼床上躺着的海秉云。 她想说,又没说:“他们不来看您,您出去看他们呀。” “哼,他们是等着俺去看看他们,没门!虽然这是他们许家,毕竟俺是长辈,是他们的舅老爷~俺说的对不对呀丫头。” 顾小敏吓了一跳,她不知怎么回答,她急忙垂下头,把手里的抹布在水盆里洗洗,弄出一点动静,算是她回答舅老爷嘴里的话。 “丫头呀,昨儿俺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人,就是俺经常给你说起的那个罗冯轩,你还记得他力大无穷,声音洪如钟鼓……” 顾小敏哪记得呀,舅老爷天天念叨的人多了,她怎么会都记得呢再说他嘴里话是不是胡话呀但,顾小敏还是使劲点点头,“记得,俺记得。” “他梦里来找俺,俺怕他呀……对不起他呀……他告诉俺什么,俺没听明白,好像他说金珠儿……丫头,你知道金珠儿是谁吗那个女人可真漂亮……可惜呀~”海秉云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吸吸鼻子,嗓音哽咽。 少顷,海秉云把他躺着的身体往窗口挪了挪,他的眼睛投向窗外。院里的杏树已经结了果子,可以说硕果累累。 杏子一天一天地成熟,有的绿里透着黄,有的黄里透着白,有的黄里透着红,一串串,一簇簇,既好看,又让人稀罕。 “这几棵杏树,还是俺从沧州带来的,没想到它们还活了,活得这么精彩……如果人能有它们的造化就好了……咳咳咳~丫头呀,今天的药怎么那么苦,俺这舌头都是苦的,你给俺去街上买点高粱糖,其它硬糖俺是咬不动了~这天是不是要下雨,你可要快点回来呀。抽屉里有铜板,你自己拿就行了,不要让他们骗了,两个铜板能买二斤呢~丫头呀,你再去济世堂走一趟,问问那个白胡子,是不是再给加一副中药,俺这眼睛呀总是模糊,加点决明子~” “嗯”顾小敏一边答应着舅老爷的话,她一边弯腰端起地上的水盆,“俺先去倒了水~” 这个时候,许家院里除了喜鹊“喳喳喳”的叫声,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 前天,许家老大许洪涛带着他儿子许连盛从弥河口码头回来了,他们是接到冥管家的口信回来的。他们回来的那天,许婉婷也已经平安回家好几十天了。许老太太不高兴了,她觉得许洪涛作为大哥做事不分主次,没有把他妹妹的事儿当回事。 无论许洪涛怎么解释,许老太太也不给他好脸色。 许婉婷回到家里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她身边只有秋儿照顾。许老太太也不允许别人打扰她,由此整个许家大院静悄悄的。 今儿,许连瑜也从南方回来了,他一出现在许家门口,就把冥爷惊呆了,许连瑜是他看着长大的,去南方上学时只有十几岁,没想到几年不见,许连瑜变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 往他脸上看,顺丝顺绺的头发似乎抹了一斤油,黑乎乎、亮闪闪的,比此时的天还亮;眉角之上耷拉着一缕卷卷的刘海,遮着宽宽的额头;一双剑眉下有一对细长的眉眼,像极了唱戏的小生;肤色白净,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角,隐隐约约有一层青青、淡淡的胡须;高大帅气的身躯,一行一动带着自恋与玩世不恭。 “吆,这不是孙少爷吗啧啧,长大了,长大了……”冥爷连忙扭着细细的腰身迈出门槛,殷勤地向前一步,深深弓腰行礼。 “直管家,您老了,头发都白了。”许连瑜右手揣在裤兜里,他的身体离着冥爷很远就站住了脚。 许连瑜有洁癖,看着眼前脏兮兮的冥爷,他心里膈应。 其实冥爷不脏,只是看着埋里埋汰而已,毕竟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许连瑜一边抬起长腿往院里走,一边稍微弯腰,一边从裤兜里抽出右手弹弹他的裤脚。他腿上是一条白色西裤,西裤的中折不仅顺溜还清晰;他的上衣是一件黑色的衬衣,衣领袖口笔挺,看着清爽;他的右肩上搭着一件白色西服上衣,他左手抓着行李包,他晃着肩膀踏进了许家大院。 把冥爷凉在了院门口。 冥爷瞪直了一双小眼睛,他有点失望。 他多么希望孙少爷能站下跟他好好聊聊,哪怕多说一句话,让他在其他佣人面前也有面子,可是,许连瑜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他没感到一点亲热,只有生疏。还留下一句让冥爷最不愿意听的话。 他最不喜欢听别人说他老了之类的话,他怕老。他更怕看到白发,那丝白让他胆战心惊,他每天都要用草木灰把花白的头发染黑。 他怕变成江德州那样的人,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最后只能蜷缩在闵家夹道的一间小屋里等死。 听说,江德州住的那间小屋还是闵家两个少爷为他争取来的,否则他都没地方去。 冥爷想到这一些就怕,不是一星半点的怕,他是真怕,怕得他全身发抖。 他一手看大的许连瑜都躲着他的身体走路,让他心慌意乱,他的手在哆嗦,他不知道以后应该指望许家的哪一个人在他走不动路时谁还能收留他 冥爷一边在嗓子眼里唉声叹息,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扭着身子,把眼珠子送到门口前面的小路上,突然,他看到了许洪黎由远而近。 他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他往上直直细细的脖子,一双小眼珠子转了几圈,皱皱眉头,这个女人好几天都没回许家了,她今天这么消闲,看她走路一扭一扭的样子,似乎许家与闵家发生的两件大事没有影响她,也是,她就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女人,谁的生死都与她无关,即使这样,冥爷也要对她毕恭毕敬,毕竟她是许家的二小姐。 想到这儿,他把他麻杆一样的身体从大门洞子里又窜了出来,他迎着许洪黎弓着腰,垂着眼角,晃着莲花指,“吆,二小姐呀,您这是从哪儿来啊” 许洪黎撇了撇她鲜红的唇角,没吐出一个字,她一边梗着脖子,一边扭着她的屁股,一边迈上了台阶。 冥爷满脸尴尬。 “三小姐和大少爷他们一家回来了~”冥爷突然在许洪黎身后念了一嗓子。 许洪黎的脚步戛然而止,停在了门槛前。她脸上的肌肉哆嗦了一下。 少顷,她扭着上身回过头,眯着眼睛看着冥爷,“直管家,还有谁回来了三小姐不是一直在家吗她去哪儿了您老话里什么意思”许洪黎嘴里一边说着,她一边退着走了几步,退到了台阶下。她翘着眉梢瞅着冥爷的脸色,她想在这张丑陋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是不是许家的人已经知道了许婉婷的事儿与她有关 “二小姐,您还不知道吗那个三小姐被绑架了~” “绑架!”许洪黎故意地瞪大了眼睛,惊愕地叫了一声。 一会儿,她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冥爷,她低头看着冥爷那张干瘦的脸,“谁干的怎么没人通知俺” 冥爷摇摇头,他又挤挤眼角,他的脑袋飞快地转着,闵家闵文智与许家许婉婷是一天失踪的,这么大的事情许洪黎不知道她在演戏,她为什么演戏 “直管家,您没听见俺问您话吗谁绑架了三小姐,快说,知道是谁俺与他誓不两立。” 冥爷被许洪黎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他慌乱地一边摇头,一边摆手,“不知道,只知道是几个男人把她送回来了~没听三小姐说是谁绑架了她,她现在还精神恍惚,听她屋里丫鬟说,她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喊一个人的名字~” “她喊谁”许洪黎瞪大了眼睛,那双眼珠子看着就要蹦出她的眼眶,她急忙使劲闭闭眼睛,让凸出的眼珠子回归眼窝,“她一定喊闵文智,是吗” 冥爷摇摇头,突然又点点头,“是,是。” “那,直管家,那个老太太怎么说呀”许洪黎咽了一下嗓子,她扭了一下脖子,她撅着小嘴往外吐了一口气,她心里有点害怕。她嘴里问着话,她的脚步开始调转方向,“家里平添了这么多事儿,俺还是回闵家,省的老太太看着俺不顺眼,俺就不给她上眼药膏了。” 看着许洪黎扭着屁股离开的背影,冥爷的脸由红变青,由青变黑,他似乎砸出点味道来了。 他的脑袋里像过电影一样把这几天的事与人过了一遍,他想起了江德州说话背着他,他想起了那天那个货郎来找许老太太时神神秘秘的样子。那个货郎离开许家不到一个时辰,三小姐就被人送回了家……他们背着他说了什么眼目前,许洪黎奇怪的神态让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三小姐的失踪与她许洪黎有关她绑架三小姐为了什么为了许家的家产对,也就这个原因才能立得住。 就在这时,顾小敏沿着院里长廊走了过来,她胳膊弯上挂着一个小竹篮,她垂着头,迈着急匆匆的小步。 看到顾小敏,冥爷往上提提佝偻着的前胸,梗了梗窄窄的肩膀,清清嗓子,“哼,丫头呀,你这是去哪儿呀” 冥爷尖尖的一嗓子吓了顾小敏一跳。顾小敏急忙停下脚步,她张煌地往前探探脖子,只见门口外面的台阶下站着冥爷,她急忙向前疾走一步,迈过高高的门槛,深深弯腰鞠躬行礼,“冥爷好!” 冥爷把他干巴巴的小脸一扭歪,眼睛瞄着天空,“吱吱吱吱”嚼了几下牙床,“你这是去哪快说!” “去,舅老爷让俺去街上抓药,这几天他的药快吃完了,家里只有吃一顿的啦~”顾小敏头也不敢抬,尽力放慢语气,她怕冥爷说她不矜持。 “什么俺没听清,你这丫头没吃饱饭吗大点声音。” 冥爷这是故意刁难顾小敏。他想把在许连瑜与许洪黎那儿受的气找地儿发泄出来,顾小敏正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了,他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呢 “舅老爷让俺去抓药!”顾小敏抬起头,她把声音提高了一点。 “呸,死丫头,你这么大声音做什么你想吓死俺呀!不懂规矩,滚!” 顾小敏弓着腰,擦着冥爷的身边踏上了门口的东西路。 冥爷站在许家大门洞子里撇着嘴角、斜着眼、瞟着顾小敏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你们以为俺冥爷的话不好使吗这一些丫头、下人,还不是要听俺的。” 顾小敏踏着中午、没有多少亮的天气直奔沙河街。 这个时候路上行人不多,路旁的小树摇曳着细弱的身体,争抢着少许的白色,天阴阴的。 风像是用丝纱包裹着一些细沙在半空画着画儿,飘飘洒洒。 抬起头,灰蒙蒙的一片有西而来,那是煤灰。 顾小敏心里一颤,她想起了她的家,坊子碳矿区,她想起了她的父亲。细心算算,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父亲生活的怎么样他还是经常喝酒吗 穿过前面的那条小路,贴着弥河岸边走出几里路,再过一个山谷,就到了坊子矿区。那天父亲就是从这条路上把她背到郭家庄的。想起父亲饿着肚子背着她跑了十几里路,那天还下着雨……眼泪“哗哗哗”顺着顾小敏的脸颊落了下来。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迈上了这条小路,她忘记了舅老爷让她出来做什么她要去看看,父亲也许正在来郭家庄的路上,他想来许家看看她,父亲想她了,她也想父亲了。 路越走越窄,天越来越阴,似乎要下雨。 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这是弥河水涨潮时飞溅起来的浪花遗留下的水珠。地下的水已经饱和,不能在吸收它们,它们就在地面上堆积成了一哇、一坑、一窝,脚丫子踏上去打着滑。 “丫头~”一个声音突然钻进了顾小敏的耳朵里。 顾小敏摇摇头,她抬眼望去,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只有对过山谷里的小树在风里摇曳着身姿,朦朦胧胧,那里好像站着许多人,吓得顾小敏一下抱紧了脑袋,胳膊肘上的竹篮子滑到了她的脖子,她把头缩进了竹篮子里。她战战兢兢地把目光透过竹篮上的一个个细孔……她胆怯了,她想往回走。 “丫头,拉我一把!”还是那个声音。 “鬼吗”顾小敏声音颤栗。 “不,不是,你的脚下~”声音来自小路右侧的山沟里。那么苍白无力。 顾小敏退着走了几步,她突然又停了下来。她脑海里冒出她母亲的样子,难道是母亲,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多像母亲离世那几天对她的呼唤,“丫头……” “娘,娘,是您吗您是来看看小敏吗”顾小敏猛地从头上抓下竹篮子,一抬手把竹篮扔了,她寻着那个声音一边跑着,嘴里一边喊着:“娘~娘~您在哪儿” 第三十章 金珠儿 雨还是下了下来,乘着风一丝丝地飘落在身边。 落在远处的弥河里,荡起一朵朵水花,水花向四处散去,渐渐升起一片片雾云,山,一下淹没在眼前;眼前的树林被雨水洗涤,叶子上滑落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绿色的雨珠。 雨变成了绿色,被青青的山染绿,被那一棵棵树染绿;空气里夹杂着泥草混合的气味,野果子的味,还有被淋湿的衣服的味道;雨落在身上,落在脚下,落在灌木丛中,安静地蔓延着,轻轻地流着,流进了山沟里,与弥河的水交汇。 淙淙流动的水慢慢多了,眼瞅着一点点爬上了沟沿。 在山沟沟的半坡上有一棵横长的小树,在小树的下面站着一个女人,她下半截身子陷在水里,她的一只手抱在胸前,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她头顶上的树枝。 雨里传来她虚弱的呼喊,不知她在水里站了多久 顾小敏慌里慌张跑了过去。 眼前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这个女人的年龄要比她的母亲大好多。即使不是母亲她也要帮她。 山沟不深不浅,就是有点崎岖,最主要是滑溜。 小敏把身上的长褂脱了下来,她把长褂一头扔给那个女人,女人艰难地抬了抬胳膊,又垂了下去,她够不着。 小敏咬咬嘴唇,这可怎么办她眼睛扫向四周,没有一点可用的东西,她抬起手噗啦噗啦脸上的雨珠,她想到了裤腰带,她急忙把那根布绳从腰上解了下来。 布绳与衣服系在一起。然后,她用左手使劲抓着旁边的小树,右手抓着布绳子扔给了那个女人,“来,来,您再伸伸胳膊,一下就好了~” 女人咬着牙艰难地抬起胳膊,她的手在哆嗦,半天,她才抓住小敏递给她的绳子。她抬起头看看沟沿上的女孩,女孩只有十几岁的模样,清瘦的身体……她知道靠眼前女孩的力气根本拉不动她,她更怕把女孩拉下水,她咬咬牙,忍着右胳膊的疼痛,她摸索着、寻找着石头缝,她把手掌深深插进泥浆里,借着这点力,往前一步……然后从石头缝里抽出手,再把手插进杂草与石头混合的沟沿上…… 终于,小敏用她最大的力气把这个女人从山沟里拉了上来。 小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她的小手很疼,似乎还在流血,她慌乱抓起衣襟使劲擦了擦手指,她又飞快地抓起地上那根布绳子系在腰上,否则裤腰就要落到屁股下了。 然后她才去看看地上躺着的女人。 女人全身都湿漉漉的,那不单单是雨水,好像是刚刚在弥河里洗了个泥浆澡。 小敏瞪着好奇又担心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的小脑袋飞快地转着,难道这个女人有想不开的事吗她准备跳弥河也许她想起~她死了她的孩子就没人照顾了,她后悔了,她又从弥河里爬了出来。 女人从地上抬起头,咧了咧嘴角,“谢谢你,小丫头。” 看上去,女人已经精疲力尽,声音嘶哑,嘴唇青紫,脸颊苍白。但,她的一双眼睛可真漂亮,眉目之间落着几个皱纹,即使这样,也不碍她的美丽,细细的眉梢与不窄不宽的眼角藏着秀气,声音微弱,一瞥一笑露着温柔。 “丫头,今天幸好遇到你,否则俺要在弥河水里泡一天~”女人一边说着,她一边用颤抖的胳膊支撑着滑溜的地面想坐起来。 小敏连忙上前扶着她,小心翼翼地问:“您,您还能走路吗您去哪儿” 女人抓着小敏的胳膊坐了起来,她挪着身子,把后背靠在身旁的树上,她仰起脸看看四周,嘴里嚼着雨水喃喃着,“这儿是哪儿郭家庄还有多远” 眼前的女人去郭家庄小敏皱皱眉头,“您是郭家庄的人” 女人把右胳膊抱在怀里,她抬起左胳膊,把手伸向小敏的额头。小敏哆嗦了一下,她想躲开,她没有动,她任凭眼前女人的手落在她的脸上,这只手很温柔,有丝凉,像母亲生病时候的手。 想起母亲,小敏猛地抬起一双小手抱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上伤痕累累。 一股哀怜从小敏心底升起来,“疼吗” 女人摇摇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小敏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少顷,她颤抖着手撩开小敏脸上的几缕长发,她满眼慈爱,“丫头,你怎么这么像俺丫头小时候的模样呀,这细细的眉眼,俊秀的额头……”女人嗓音哽咽,“俺的丫头已经长大了,只是,不知,不知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两行眼泪伴着天上的雨在女人脸上流着,流着,流进了女人的嘴里,她嚼着泪,她哆嗦着唇角。 雨还在下着,风有点凉,小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你回家去~这天有点冷,回家换换衣服,别感冒了……丫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俺叫顾小敏。不用谢,俺娘曾说,有缘人才有相逢的机会,俺与您有缘,帮您必须的。俺,俺可要回去了,否则,舅老爷又该骂人了,不,他很少骂俺~”顾小敏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她的脚步向前迈了一步,在迈第二步时她犹豫了,她扭身低头看看依靠在树下的女人。 风拽着雨水撕扯着女人的衣服,破旧不堪的、单薄的衣服挂着泥浆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她的右胳膊好像已经负伤,一丝血水渗出衣服,从胳膊肘处慢慢地、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地上。 小敏心里一颤,“您,您去哪儿”小敏一边问着,一边蹲下身子,瞪着一双不放心的眼睛瞅着眼前的女人,“您是郭家庄的人吗俺去给您喊喊您的家人,可以吗” “俺的家人!”女人咬咬嘴唇,露出白璧无瑕的牙齿。两行泪随着她的话音再次夺眶而出。 看着眼前的女人泪水涟涟,小敏心软了,她不想抛下这个女人自己离去。 “您您别哭,您的女儿也许在等您回家……”顾小敏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悲伤的女人。 听了小敏嘴里的话,女人身体战栗了一下,她嘴里囔囔自语,“俺的丫头在等俺……”她突然抬起左手抹抹脸,看着顾小敏的眼睛,轻声问:“丫头,你知道郭家庄许家吗” “许家!”顾小敏惊讶地半张着嘴角,她使劲点点头,“俺知道!” 眼前的女人认识许家,她与许家什么关系 “许家有一个姓海的老人,他叫海秉云~” 女人嘴里的话让顾小敏再次大吃一惊,能喊出舅老爷的名字,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 “您,您是他的什么人”顾小敏结结巴巴地问。 “丫头,你认识他!”女人兴奋地往上抬抬身子,满眼喜悦,“你,你刚刚说的舅老爷,是不是就是海秉云” “……” “丫头,你回家告诉舅老爷,就说金珠儿落难,到此投奔与他~” “金珠儿!”顾小敏的嘴巴在哆嗦,她的心脏也在哆嗦。 今天上午,她刚刚听舅老爷嘴里念叨过这个名字,真是的,眼前的人是人是鬼想到这儿,顾小敏抱着双手倒退了好几步。 顾小敏慌里慌张跑回了许家,她直奔舅老爷的屋,她把遇到金珠儿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还没等小敏说完,海秉云从他的床上翻身而起,他拖拉着鞋奔到了屋门口,他用双手扶着门框,向院里大喊:“来人,赵妈,快~来人!” 海秉云必定是许家的舅老爷,他有权调动许家的任何佣人与家丁,他让赵妈找了几个伙计,“跟着这丫头走,把那个女人送去一品点心铺子,告诉她们娘俩,俺马上去~咳嚓~咳嚓~”(咳嗽声) ……金珠儿在昏睡,朦朦胧胧之间,她似乎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向她喊:“娘,娘~”那个女孩多像她的一品小时候的模样。 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双大眼睛清澈干净,还有女孩脸上的泪、笑、一双温柔的小手……金珠儿舔舔嘴唇,她有点口渴,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你你是谁”慌乱的金珠儿想坐起来。 “娘,俺是一品呀~”罗一品的眼泪随着这句话滚滚而下,“娘~” “一品,我的丫头呀~” 金珠儿娘俩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许久,金珠儿抬起泪眼,她想起了帮助她的顾小敏。“那个小丫头呢” “她回去了~刚刚舅老爷来过了,丫头跟着他一起回去了……” “这是哪儿丫头。”金珠儿一抬头看到了罗一品盘着的发髻,她心里闪过一丝欣慰,她的女儿已经成家了,那么,她的男人一定是许连成,这儿一定是许家。 “丫头,带俺去见见许家的老太太,她好吗” 罗一品垂下了眼帘,她抿了抿嘴角挤出一点笑容,“娘,俺没有和她们住在一起,这儿是您女儿自己铺子的后院~” “那,让连成过来见一面呀,他在家” 罗一品摇摇头,瞬间升起一股心酸。这么多年不能与她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很痛苦,这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苦。可,她不想让她母亲替她难过,她只能说:“他去北平了~” “喔”金珠儿一边点点头,她一边环视了一圈屋子。 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就是她躺着的这张床,这床上除了身子底下有两床褥子,就是她身上盖着的被子,更没有多余的枕头……金珠儿心里开始不安,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她去过古北口的战场,亲眼目睹了鬼子的飞机扔炸弹,许多村庄在大火里燃烧;看到过勇士倒下去的身体,尸体成山;她跟着她的丈夫去过太原战场,那儿血流成河。 她的丈夫罗冯轩就埋在了太原,她本想随她丈夫去了,是他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让她顽强地活了下来,“不要做傻事,咱们还有女儿,咱们都走了,她太孤独……回家,去看看她~” 为了她丈夫的这句话,她从太原窜到了河北沧州,从沧州窜到了坊茨,从坊茨窜到了弥河口,她差一点命丧弥河之中~现在找到了女儿,无论女儿过得怎么样,只要好好地活着,孩子的父亲也放心了,她也心满意足。 第三十一章 许家的灯亮着 许家大院灯火通明。 街口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惊扰着慢慢静下去的夜、黑的天。 许老太太坐在堂屋里,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儿是她许家正儿八经的正堂,坐北朝南,中间是客厅,这儿曾宾客满堂,子孙绕膝,家丁仆人一呼百应;客厅左右各有一根顶梁柱,梁柱外面各有一堵墙,墙上有两层格架子,上面放着几样陈旧的瓷器,下面一层是壁柜;这两堵墙前面放着两排椅子,每排有四把椅子,每两把椅子之间放着高过椅子扶手的茶几;绕过顶梁柱顺着通廊往前走,东西两处是卧室。 西边的卧室她住着,东边的卧室她留着,她留着她大儿媳妇万氏回家来住。 万氏是她大儿许洪涛的媳妇,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外姓人。而昨天万氏没有回来,没回来,她就让许洪涛带着许连盛去了东跨院居住,不是因为不方便,她实在不愿意看到她大儿子那张老实巴交的脸,那么面润,那么谦恭和气,那么没有主见,但,他的夫人万氏性格正好弥补了他的欠缺:干脆利落。 今儿晌午许连瑜也回来了。赵妈把在院门口见到他的事情简单地与她一说,她心里抽抽了一下,许连瑜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孙子,自小孩子母亲把他扔给她,就去了坊茨镇。 那个女人喜欢娱乐,不喜欢孩子哭闹,更不喜欢受束缚。 而如今,她最心疼的许连瑜没有一点礼貌,无论直管家做事处事有多少欠缺,毕竟也是许家的老人。他作为小辈应该尊老爱幼,不应该眼中无人。 许连瑜想来见她,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而推脱没见。 许老太太挺挺前胸,吐了一口长气,她把手里的茶碗轻轻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她抬眼看看屋门口,“赵妈~” 站在门口外,随时听支使的赵妈应了一声,“老太太,您吩咐,俺在~” “大少爷和两个孙少爷吃饱饭了吗” “老太太,您想见见他们,俺这就去给您喊一声”赵妈弓着腰站在门口边上,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呢如果总躲着他们也不是事儿,不是吗” “是,是,俺这就去给您喊一声。”赵妈嘴里一边应着,一边转身踮着小脚往后院而去。 听到赵妈的招呼,许连瑜从西院跑了出来。昨儿,他本可以在坊茨火车站下车,留在坊茨小镇。可是,他在上火车之前给他母亲打了一个电话,他母亲说让他回郭家庄,他母亲心里怎么想,他比谁都清楚。没想到,他一回家就吃了老人家的闭门羹,他心里憋屈。 他把右手揣在裤兜里,晃着肩膀蹿上了院里的长廊, 他脚上的大皮鞋“吭吭”砸着长廊里的上下台阶,带着他满心的不高兴,即使不高兴他也要装出高兴的样子。 赵妈急忙弓腰行礼,“孙少爷好!” 许连瑜扭扭脖子,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没有停下脚步,他的两颗不大的门牙咬着下嘴唇,直奔前堂。 他的脚步噶然停在堂屋门口,一抬头,看到正襟危坐在上方椅子上、满脸严肃的许老太太,他急忙上前一步迈过门槛,“祖母大人您好,孙儿连瑜给您请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跪下去。他低头看看脚下的地面,他希望老人说:不用了! 可是,许老太太嘴里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用正眼瞅他一眼。他一咬牙“扑通”跪了下去。 许洪涛带着他儿子许连盛从东跨院窜了出来,沿着张灯结彩的长廊匆匆赶往前堂。 许连盛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二十三岁的年龄,他身上散发着阳光的刚强气息,也许因为他已经成家的原因,他脸上带着成熟与稳重。 “少说话,你的祖母心情不好。”许洪涛压低声音嘱咐他儿子。 “知道了,我母亲说,码头的事情不要瞒着祖母,这个时候瞒不住~”许连盛语气里带着沉重。 “唉,知道了。”许洪涛点点头。 许洪涛前天就到家了,至今还没有与他母亲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他是带着他夫人万瑞姝的话回来的,倔强的老太太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今儿赵妈一来喊,他喜出望外,老太太终于要见他了。 当他们爷俩踏进前堂时,只见许连瑜跪在堂屋客厅的正中间。 许连盛也急忙撩起长褂,“扑通”跪了下去,“祖母大人,您的孙儿许连盛拜见祖母大人,请祖母大人原谅,孙儿没能及时赶回家,替您老分忧解难。” 一旁跪着的许连瑜偷偷撇了撇嘴巴。 “连瑜,拜见你的大伯!”许老太太严肃地喊了一声。 许连瑜一激灵,他急忙把跪着的身体转向旁边站着的许洪涛,“大伯,您好!” 许洪涛连忙把手伸向许连瑜,“小侄,不用多礼,来,来,快点起来。” 许连瑜借着许洪涛的客气,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低头一看,他雪白的裤子两道黑迹,他心里很是不舒服。 “你们坐!”许老太太的目光在她的儿孙脸上扫过,暗暗点点头。少顷,她向门口喊了一声,“赵妈,让丫鬟上茶。” 许连瑜腆着笑脸看着许老太太,咬着舌尖问:“祖母,咱们许家发生什么事儿惹您不高兴啦” “有话正儿八经地说,说北方话,南方话俺听不懂。”许老太太声音里带着嗔怪。 许连瑜抬起手捋捋他前额的那一缕弯勾勾的刘海,咂咂唇角,又吞了一下口水,依然咬着舌头,“俺,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了……” “改不过来了,就少说话。”许老太太抓起桌上的茶碗举到了嘴边,她从茶碗上抬起眼角,她偷瞄着她的儿子许洪涛。 坐在下方椅子上的许洪涛垂着眼角,满脸的愁容与坐卧不宁。 许老太太知道,她儿子心里一定有什么事儿要说,她刚想张口~ 许连瑜突然站起身走到许老太太旁边,他的手放在许老太太的肩上,“祖母,这几年,孙儿真的很想您。” 许老太太笑了,无论许连瑜是在撒谎也好,还是故意讨好她也罢,她很享受子孙对她的爱戴与阿谀逢迎。 看着许老太太脸上有了笑模样,许连瑜忘乎所以,他的眼睛一会看看许洪涛,一会瞄着许连盛,不阴不阳地问:“祖母,这几年咱们许家码头生意怎么样呢” 许洪涛张张嘴,什么也没说。 “码头的事情我不了解,前几年,大伯还能给小侄寄点零花钱,可,这两年……”许连瑜嘴里的话拖着长音,只说了一半。 许连盛攥攥拳头想站起来,许洪涛向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冲动。 “连瑜呀,你今儿找错人了,这不关你大伯的事儿,”许老太太抬起胳膊,背过手去,拍拍许连瑜的手说:“这是祖母的决定,因为你父亲在领事馆不少挣,你母亲烧包,她养狗玩,养个看家护院的我没意见,她天天抱着狗去打麻将,听说她的那只狗吃的、喝的都比我好。你问问她,养狗的钱能不能省下给你你在外面一个人花销比你连成连盛两个哥哥还多几十倍,尤其你去年整整花了十几万,不知你花在哪儿今天你是埋怨你大伯还是埋怨我码头的收入账目都在我手里,给不给谁是我说了算……” “祖母大人,俺晓得,晓得,俺是您一手带大的,您心里最亲谁,俺知道……”许连瑜嘴里这么说,他的胸口在起伏,他在生气。 “还有一件事,你们回来了不要在院里吵吵,更不要去打扰婉婷……”许老太太抬起眉梢盯着许连瑜那张白净的脸,“连瑜呀,你明儿就去坊茨小镇,以后你住在你爸妈身边,这个光景下,到处乱得很,许家出了这件事,我没有通知你父亲,我也没想告诉他们,毕竟他们都忙……” “俺不走,刚刚到家,您老就撵俺,是不是您不喜欢俺了”许连瑜语气里有点撒娇,他的心里打着小算盘。 许连盛实在看不惯许连瑜那副娘娘腔,真是随了那个一手把他看大的冥爷。他“腾”想站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只换了一个坐姿。 “连盛,你有话就说,不要像你父亲,磨磨唧唧的。”许老太太抬抬眼角,瞄了一眼许连盛。 “祖母,俺想去看看舅老爷,昨儿回来也没去看他老人家,俺这心里过意不去。”许连盛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一边向前一步向许老太太鞠躬,“您老给句话,可以吗” “去,去。”许老太太向门口摆摆手。 看着许连盛转身离去的背影,许连瑜又撇撇嘴角,又向许洪涛斜了一眼,他又收回目光,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许老太太,“祖母,您老的意思是~也想撵俺走吗俺这趟回来,只想多陪您老些日子,这么多年在外面上学,俺心里总惦记着您……” “你是惦记着钱,连瑜呀,这么多年,放假都不回家来~每天搂着女孩逛马路,那个时候你心里还有谁你母亲上次回来,在俺眼目前哭哭啼啼、絮叨你的事,说你有了女人忘了爹娘。” 许连瑜急忙抬起手,晃了晃,“不,不,女人自然要有的,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祖母大人呀。” “连瑜呀,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一个多月了,你回去看看还少什么,你就去找赵妈,我要与你大伯聊聊码头的事情,去。” 听了许老太太的话,许连瑜满脸不情愿的表情,他的脚丫子站在原地没动。 许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连瑜啊,你们都是祖母心里的宝贝,更是许家的生命延续,外人动你们一根手指头,祖母心里都不舒服。许家里有事,也不想让你们掺糊,尽量让你们躲开一些,这次写信让你回来,是因为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南方。让你回你父母那边是为你好,毕竟你爸在德国理事馆做事,日本人对德国人还是有点忌惮。” 许连瑜还想埋怨他大伯许洪涛几句,毕竟许家码头是属于许家每个人的,他有权利争取他的利益。 没想到被许老太太嘴里的话打乱了。他只好敷衍了几句,匆匆离去了。 弥河镇上的日本鬼子经常到码头挑衅,许洪涛实在脱不开身,这次回来本想把许连盛留在码头上,他又不放心。毕竟许连盛年轻气盛,更因为许连盛看不惯鬼子嚣张跋扈,怕他冲动做出傻事儿来。 他的夫人万瑞姝让他把他们的儿子带回郭家庄,她一个人留在了码头。 “你把瑞姝一个女人扔那儿,可以吗”许老太太抓起桌上的茶碗,她犹豫了一下,说:“唉,这几年码头商行的事全靠了她,你以为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万氏的祖父是清朝的万宝昌将军,她是万将军的小孙女,万将军武艺超群,曾驰骋疆场,万瑞姝自小跟着她祖父练就一身功夫,只是性格有点任性,比男孩子都野,除了不会做饭洗衣服,她可以说能文能武,还给许家生了三个孩子。“她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是许老太太常常与她儿子许洪涛念叨的一句话。 “因为,码头的事情还很多,日本人盯着呢,都走了,必定引起日本人的怀疑。这次,她让我把连盛带回来,她怕连盛留在码头惹事。她的意思三妹婉婷的事儿是日本人干的,如果单单为了一个人,那还好说,只怕他们软的不行来硬的,码头是日本人的最大目标……” 许老太太抓着茶碗的手哆嗦了一下。她明白了,瑞姝的话有道理,日本人不是不想把码头据为己有,而是他们人力物力不够,又怕码头几千工人不听他们的使唤,日本人需要许家的人给他们当支使。 如果许家不这样做,许家将永远不得安宁,抓了婉婷是他们投石问路。 此时,听了她儿子许洪涛的话,她开始害怕,开始担心,为了保全许家的血脉,她要提前做好准备。 第三十二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许连盛走到海秉云屋门口时,屋里传来了一老一少的对话。 “你这小手掌的皮呀~必须用剪子绞去,然后抹点白糖……” “绞去很疼吗”一个小丫头稚嫩、纯真的声音。 “白糖是长肉的,还消毒,只是有一点点疼,丫头你怕疼吗” 小敏的左手手掌心被树干磨开一层皮,翘着的皮下露着血淋淋的肉,看着让人心疼,这是她救金珠儿时擦伤的。 “舅老爷,白糖好吃,甜的~甜的就不疼,是吗” “是,是,丫头说的对……”海秉云声音慈爱。 许连盛笑了,他没想到舅老爷还有这么和蔼可亲的一面。从他记事起,舅老爷的脾气就古怪,每天骂骂咧咧的,好像所有人都欠他的。 许连盛一边想着,一边向前一步,“舅姥爷,俺是连盛,您在屋里吗” 然后,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屋门口外面,静静等着屋里海秉云的招呼。 半天,屋里没有一点动静。 海秉云坐在屋子里的床沿上,他手里抓着一个装着白糖的玻璃瓶,他本想给顾小敏的手抹点白糖。 他刚刚拧开瓶子盖,屋门口外面传来了许连盛的声音。 海秉云停止了他手里的动作。 顾小敏也不敢多说话,她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海秉云脸上的变化,只见海秉云悄悄闭上了嘴巴,敛容屏气,凛若冰霜。 海秉云知道许家子孙后代并不害怕他,尊重不尊重他他也不知道。 他知道这一些孩子害怕他们的祖母,他们祖母不发话,没有一个人敢到他屋里坐坐的。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本事与威严。 他不想,也没想去与他妹妹较真,他知道,许家里里外外需要她,她必须有这种威厉,否则许家这么多事儿必定乱套。但,他嘴里还是不依不饶,“谁呀这么晚了,闲的没事干想起了俺这个寄人篱下的外姓人。” “舅姥爷,俺是许连盛呀,打扰舅姥爷了,如果,如果舅姥爷想休息,俺这就走了……” 海秉云一听许连盛说要走,他又着急了。 许家这么多孩子,他就喜欢许家老大许洪涛的两个儿子,他们弟兄俩是跟着他在河北沧州长大的,两个孩子有见识,还有思想,更有志气。 老大许连成自小没有特别嗜好,就喜欢看书,除了看书就是偷偷跑到罗家点心铺子找一品玩。只可惜没有自己的主见,年纪轻轻的就被陈旧又顽固的思想约束住了手脚。 老二许连盛,还是比较有自己的主意,他做事不会拖泥带水,就拿他的婚姻说,他喜欢上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孩,这个女孩还是他母亲万瑞姝的一个丫鬟。 无论许老太太怎么反对,他都坚持他的主意,也许是他母亲比较开明,她竟然让两个孩子偷偷跑回了沧州万家举行了婚礼。 许老太太知道后非常恼怒,万瑞姝也表面埋怨加谴责。 许连盛说,他的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不能抛弃她们母子。许老太太一听也就不了了之,可是,许连盛的媳妇至今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许连盛办的这件事让海秉云佩服。 今儿听到许连盛的声音,他心升欢喜。 他使劲咳嗽了一声,向顾小敏递了一个眼神。 顾小敏看着海秉云的眼睛点点头,她一边转身窜到了门口,她伸出右手轻轻打开了那扇门。 瞬间,院里的灯与屋里的灯在门汇,落满一地的星星。 “舅姥爷,连盛给您请安了!”许连盛一边说着,一边迈进了屋子,一边撩起长袍准备下跪。 “不用客套,那边有椅子,你就自个坐,俺这屋里没烧茶,你想喝茶,就让丫头去后院喊一声……” 许连盛二话没说,“扑通”面对着海秉云跪了下去。 海秉云斜斜眼角,把手里的玻璃瓶递给了门口站着的顾小敏,“丫头,你去找一下赵妈,让她帮你把那小手包扎一下,再告诉她,让丫鬟沏一壶好茶送过来。” 顾小敏从舅老爷手里接过玻璃瓶,转身迈出了门槛,匆匆而去。 海秉云抬起手摸了摸他下巴上一缕短短的胡子,他又低头瞄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许连盛,语气里带着气恼,“起来,孙少爷,俺老了,拉不动你;俺这腿僵硬,无法给您孙少爷下跪还礼。” “舅姥爷,您老别生气,都是小辈做事欠思量,请您谅解。”许连盛抬起头打量着海秉云的脸色。 墙上的灯光照在海秉云脸上,老人双颊深陷,脸色泛黄,满头银发梳理的还算整齐,只有一双长眼睛炯炯有神。 “哼”海秉云嘴里哼了一声。他一边把耷拉在床下的两条腿盘到了床上,他一边把左手伸向旁边的桌子,把桌子上横放着的那根长烟杆抓在了手里。 他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长烟杆,撅着嘴角故意说:“你的爹去哪儿了俺是不是应该给许家大少爷先请个安呢” 许连盛急忙跪着往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回答:“俺爹在祖母的屋里,他们娘俩正在聊码头的事情……” “他怕她,怕得都不敢从俺屋门口走,你不怕她吗” “不是怕,俺尊重祖母……她毕竟是我们许家的一家之主,这次回来,俺也想见见舅姥爷,只是没有机会……” “不是没有机会是不是那个老太婆不想见你们你们就不敢先来见我这个老糊涂。” 许连盛心里明白,他到舅老爷屋里来,不是听他老人家埋怨哪个人的。更不想惹老人生气。他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主意,他昂起笑脸看着海秉云,“俺哥打电话问候您,他也有话让俺带给您老……” “你哥,许连成,他有话带给俺真的他还记得俺这个没用的老古董!”海秉云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烟杆又放回了桌子上。 他向许连盛伸出了一双骨瘦嶙峋的手,“快起来,起来,有话慢慢说……” 许连盛抓着海秉云的手站了起来,他咧咧嘴角,说:“舅姥爷,一说到俺大哥,您老一下就来了精神,俺许连盛在您老心里占多大分量呀” “不要贫嘴,快说,快说你大哥有什么话带给俺是不是他埋怨俺没替他照顾好一品呀,俺惭愧呀……唉!”海秉云一边叹息着,一边抬起手用手指头梳理着他稀疏的头发,一边晃着他尖瘦的下巴颏,满嘴自责。 许连盛不紧不慢地摇摇头,“舅姥爷,俺大哥说他要回来了……” 许连盛的话没说完,海秉云身子在床上跳了一下,“他要回来了,太好了,俺天天,天天巴望着他回来,回来与一品成婚。哪怕学学你,偷偷地成婚也可以……” “他这次回来想与您老商量商量成立队伍的事儿……” 听了许连盛嘴里这句话,海秉云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许连盛的脸,这张脸不丑,气宇不凡,星目深邃,淳厚,不像说假话,可是,许连成的朋友在坊子矿区已经成立了抗日队伍,他们的头领姚訾顺他也见过呀,这二小子话里什么意思呢 少顷,他皱皱眉头,咂咂嘴巴,“不,他们已经有队伍了,他是想沧州的那批货,他一定是为沧州许金府里那批货回来的” 许连盛没有说话,他慢慢转身走到桌前的椅子旁,他慢慢把身子塞进了椅子里。他心里暗暗窃喜,舅姥爷还是那么聪明。 “连盛呀,俺说得对不对呀你们是不是觉得俺老了,糊涂了,你们哥俩像蒙混俺,哼,没门!” 许连盛连忙摆摆手,“舅姥爷越老越聪明,俺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老奸巨猾!” “什么你这个臭小子说俺老奸巨猾,哈哈哈哈”海秉云仰头大笑。 正在这时,许老太太在赵妈的搀扶下向这边走来。她们听到了从舅老爷屋里传出来的笑声。 许老太太抬起眉眼向前张望着,她心里说,这个老顽固,怎么这么开心呀 赵妈似乎有读心术,也许她跟着许老太太时间久了,“这是很少有的事儿,是孙少爷招他稀罕了呗。” “这一些孩子,在我面前板着面孔,小心翼翼的样子,没想到,在他们心里俺都没有他舅老爷吃香。” 赵妈赶紧陪着小心,“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长廊的灯光在轻风里摇曳,落在花丛里,像一幅幅流动的画,花、叶都镀上了一层黄色;房主檐上的灯光反射到每间屋的窗台上,漂染了彩色的玻璃,鲜亮亮的;石基路两旁的灯,照在不远处的池塘里,扬起一丝丝、一缕缕耀眼夺目的波纹,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几只不知困倦的飞虫,挑逗着温暖的灯光,折射着一个个、一点点,渺小的、调皮的阴影。 许家的灯格外明亮轻柔,映照着每个角落,无论是几棵杏树,还是假山旁边的翠竹,都荡着生命的气息。 绕过前面的拐角,就到了海秉云屋子的门口。 赵妈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屋门口的一旁,向舅老爷的屋里喊了一声,“舅老爷,老太太来看您啦!” 听到赵妈的声音,屋里的海秉云一下绷起了脸,他抬抬前胸,吞咽了一下口水,把开心的笑吞进了胃里。然后,一转身把他干瘦的身体横躺在了床上。 许连盛急忙站起身来,他急匆匆向门口迈了几步。 这个时候,许老太太一抬脚迈了进来。 “哥,如果您困了、累了,小妹今儿就不打扰您了。”许老太太一边走近海秉云的床边,一边轻轻细语。她脸上飘过一丝狡黠。 海秉云没有动,他紧紧闭着嘴巴,他脑袋里飞快地转着,不知道他的妹妹今儿找他有什么事儿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第三十三章 酒馆里 几个矿工把劳累了一天的身体歪斜在破烂不堪的酒桌上,他们满嘴吐着酒话,醉眼朦胧。 头顶上的罩灯落满厚厚的油烟,从油烟的空隙之间钻出一点点惨淡的光,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即将逝去生息的老人。 那点光照在酒桌上,一盘花生米有一半撒落在桌面上,随着来回晃荡的肢体语言“稀里哗啦”地滚着。 几张胡子拉碴、面黄肌瘦的脸高昂在灯下,他们一只手里举着酒壶,他们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索着那几粒花生米。然后使劲拉扯着细细的脖子、瞪着晦暗的大眼睛、口水飞溅,吹着牛皮。 有的人,无力的、麻杆般的胳膊在半空划着圈,一不小心,那只黑得如煤炭的手碰到了那盏灯,那灯不停地晃着。 没有完全醉的人嘴里骂骂咧咧,“轻点,轻点,有劲就去……不要有钱没地方花,砸坏了,赔得起吗摸摸你兜里还有几个钢镚……” 顾庆坤此时也坐在他们中间,他依然那副自得其乐的表情,只是少了醉话,因为他今天有事,他不敢喝第二口酒。 那点不停摇晃的光偶尔扫过另一张酒桌前。两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那里对饮。他们身前的桌子上只有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壶酒。没看见他们喝酒,只看到他们嘴里嚼着花生米。 其中一个人眼睛盯着窗外,窗外对过就是红房子,红房子门前铮明瓦亮,人影绰绰;另一个人垂着眼角,盯着桌上的那半盘子花生米,似乎他的所有精力都在吃上,他生怕少吃几粒。 看着他们的穿戴与普普通通的矿工差不多,其实,再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又不像是矿工,尤其那双手,虽算不上 白净,至少没有太多煤油,只有表面一层煤灰,稀稀拉拉掩盖着干干净净的皮肤。 眼睛瞄着窗外的那位,神情自若,身材修长,两条大长腿靠在墙边,两只脚缠绕在一起,一副文弱之相,一看就知道,一定胸有点墨。往脸上看,岁数不大,二十几岁的年龄;他上身一件长褂,长褂在腰间打了一结,变成了短褂子;他下身是一条灰布直筒裤,上面落着几个补丁。 另一个人,他的穿戴没有什么特别,他的岁数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满脸稚气未脱。他垂下头时,他脖子上荡着一个银制的挂坠。 顾庆坤的眼睛从他旁边人的肩膀上瞄过去,他皱皱眉头,他抓起手边的酒壶,一仰脖子,酒水顺着他的嘴巴流到了他高高的喉结,从他的喉结又流到了他的胸膛,滑出几道煤灰的痕迹。他急忙抓起大敞着的衣襟在脸上胡乱地擦了几下,嘴里一边嚷嚷着:“这天热了,热得俺胸口都冒汗。” “虎皮呀,你醉了,那不是汗,是酒,你的酒没倒进嘴里,可惜了,那都是钱呀。”一个年老的矿工抬起耷拉的、皱巴巴的眼皮瞅着顾庆坤,用他嘶哑的声音絮叨着,“虎皮呀,老哥羡慕你啦,瞧瞧你,这身行头不错,鞋子也换了,针脚也不错,你小子有主意,找个能干的,还带一个能挣钱的,至少,以后饿不着,冻不着~” “这天越来越热,不穿衣服都可以,这天只会越来越热~呵呵,俺醉了~”顾庆坤嘴里叽里咕噜答非所问。 突然,他耳朵一激灵,酒馆旁边的街道上传来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一个人坐在滑竿上,滑竿被压得上下颠簸,发出“咯吱,咯吱”声。 刚刚下过雨的地面依然黏稠稠的,不像水泥地,也不像黄土地,踩上去,双脚陷进了煤泥里,一步一个坑,一步一蹉跎。 顾庆坤锁紧眉头,慢慢站起身来,他一手抓着酒壶,他的另一只手张牙舞爪,他的身子晃悠悠拽着不听使唤的双脚,踉踉跄跄走近那两个年轻人。 他突然把手里酒壶“啪”放在了他们的酒桌上,他的耳朵支棱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岁数小的,“你们是来找俺虎皮的找俺去你们庄上杀猪吗” 桌前的年轻人慌里慌张站了起来,他木讷地盯着顾庆坤胡子拉碴的脸,不知所措。 一直盯着窗外的那个年轻人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他一边站起身,一边向顾庆坤抱拳行礼,“是,是。” 就在这时,张喜鹏带着几个黑衣人从外面窜了进来。 一旁的几个矿工一撩眼,只见张喜鹏晃着膀子,手里举着枪,面目狰狞,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嚣张跋扈的打手,吓得他们急忙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了桌子上,装醉。 顾庆坤眼珠子斜着门口,他嘴里大声地吆喝了一句,“你们给钱少了,俺不去,不去!” “虎皮呀,你在跟谁说话呀”张喜鹏呲着一口黄牙,耷拉着腮帮子,瞪着一双小眼睛盯着顾庆坤问。 一会儿,他把恶狠狠的目光投向那两个年轻人,“你们,你们从哪儿来呀” “俺弟兄两个从郭家庄的八里村来,家里养了几头猪,青黄不接的时候,想杀了卖肉。”那个年长的急忙向张喜鹏弓腰行礼,“张爷,您好。” “吆,你们还认识我”张喜鹏把他手里的枪在他鼻子尖上晃了晃,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自然,张爷的名号,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虽不曾见过面,但,出门之前俺爹有交代,见了张爷,一定问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起上衣,伸进手去,一会儿,掏出几个铜板递到张喜鹏眼前,“张爷,这是俺爹让俺孝敬您的。” 那几个亮闪闪的铜板在张喜鹏眼前一晃,他的一双豇豆眼都直了,还没有谁心甘情愿地送给他几个铜板,何况眼前的人他不认识,他心里一喜,他急忙伸出手去,可,他的手没有碰到那几个铜板就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他的一双小眼珠子使劲瞪在眼前两个青年人的脸上,像探照灯上下忽悠,比酒馆里的灯都亮。 张喜鹏的眼珠子不闲着,他的脑袋也不闲着,近段时间坊子矿区虽然没有大事发生,小事儿不断,日本人的表忠碑附近天天出事,不是放鞭炮,就是扔酒瓶,酒瓶带着火苗,日本人很头疼。上个月还抓了一个外地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背上的筐里装着炸药。 日本人像是苍蝇闻到了肉,想顺藤摸瓜,没想到,那个年轻人还没被带进日本宪兵队,路上,他就一头撞在日本兵手里的刺刀上,死了,真的有不要命的。 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看着不像普通老百姓,说话有礼数,办事更大方,家里养着几头猪穷苦老百姓家里能养几头猪呀再说这个月份很少有杀猪的,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张爷,他们是八里村沈家的,沈家也算是十里八乡的大户,前几天他们家老爷子让人捎话给俺,俺没去,因为下雨不是吗俺也懒得动~”顾庆坤醉眼惺忪,他直直脖子打了几个酒嗝,他一边低头看着张喜鹏那张黑青青的脸,他一边嘴里吐着酒星子,结结巴巴地说:“俺虎皮今儿请张爷喝几杯” 张喜鹏撇撇嘴角,嚼嚼牙床,“沈家的!喔,听说过,他们不是养了几头猪,听说十几头呢。” 张喜鹏嘴里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左手抓着他黑乎乎的下巴颏,一边把他的脸转向了顾庆坤,这段时间,顾家很安静,陈桂花也很老实,没有什么风吹草动。顾庆坤也很少出远门,他不出远门,他张喜鹏就没有什么进项。 “虎皮呀,你家里有替你挣钱的了,你就拽了,还需要人家三番五次地邀请你吗”张喜鹏往前一步,几乎要和顾庆坤贴在一起。他昂起头,一双恶狠狠的眼珠子紧紧盯着顾庆坤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里没有喝醉的痕迹,只有满眼的红血丝,似乎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他心里“咯噔”一下,顾庆坤不睡觉去做什么了他那个媳妇也不至于让他忘乎所以再说他也不逛红房子~ 张喜鹏的个子不高,他的个子只到顾庆坤的肩膀,他又胖,走起路来扭着肥胖的屁股,翘着鼓鼓的肚腩,模样黝黑,远远看着像从煤坑里捞出来的球,全身上下挂着水,那不是水,那是油,满身油光光的。 顾庆坤眨眨眼睛,“张爷,您盯着俺看,看得俺全身不自在,您是不是发现俺得了红眼病啦” 一听顾庆坤嘴里这么说,吓得张喜鹏全身一哆嗦,紧接着他倒退了好几步。他站稳脚步,撅撅嘴唇,“你,虎皮,你真的得了红眼病了吗” “不知道,那天俺那个老娘们瞅了俺一眼,她说这几天给去淘点草药洗洗……有点痒痒,有时间俺准备去坊茨医院瞅瞅~”顾庆坤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脏兮兮的大手挠着眼角,一边向张喜鹏迈了几步,“张爷,您见多识广,您给俺瞅瞅,是不是红眼病……” 张喜鹏一边后退,一边摆手,“站住,你站住,不要靠近我……” 然后,一转身,带着他几个手下窜出了酒馆,他还不忘了扯着嗓子向酒馆里吆喝了一声,“虎皮呀,你出去杀猪,给带回几个猪腰子……” “好!”顾庆坤跌跌撞撞奔到了酒馆门口,他依靠着门框抬眼向外张望着,“张爷,冲您这句话,俺也要去一趟八里村,给您取回几个猪腰子……” 这个时候,张喜鹏已经坐上了滑竿匆匆而去。身后只留下一串耀武扬威的、“扑腾扑腾”的脚步声。 顾庆坤长长呼出一口气。 两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 顾庆坤抬抬眼角,低着头,嘴里喃喃着,“告诉你家主人,俺明儿就去八里村。” “……”两个年轻人嘴里没说话,他们向顾庆坤弯弯腰,然后,一转身迈出了酒馆。 顾庆坤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把他懒洋洋的身体塞进了他的那张虎皮椅子里。他的思想负担很重,这次出去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他必须把这件事告诉陈桂花,至少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可,他又不知怎么开口。 陈桂花站在锅灶前,她手里端着碗玉米碴子粥,她没回头,“他们都走了~你真的要替他们去取炸药,是吗” “你怎么知道”顾庆坤猛地往前探探身子,满脸惊讶。 “你是什么人,俺也很清楚,你不会让那一对年轻人去冒险,是吗” “……”顾庆坤抬起眼角看着陈桂花清瘦的身体,这个女人跟着他也没享福,整天担惊受怕的。 “让俺去可以吗” “你以为那是去取一筐玉米,如果那么简单,他们自己就送过来了……你吃了吗吃了就去睡。”顾庆坤有点不耐烦。 这个时候,天完全黑了,漆黑的夜竟然带着一股股凉气,冷嗖嗖的。 第三十四章 顾庆坤哭了,笑了 八里庄沈家的的确确养着几头猪,可,沈家也是做鞭炮生意的,明着是养猪和做鞭炮,他家暗地里做炸药,他家做的炸药一般卖给蟠龙山上的土匪,和抗日游击队,用沈老爷子的话:炸药只卖给打鬼子的。 咱们简单介绍一下沈家与沈悦仙的关系。 沈悦仙是沈老爷子唯一一个女儿,他供她上学,学习护理工作,他又托人帮她找了坊茨医院的工作,没想到,日本人占领坊茨医院后,沈悦仙落入了鬼子的魔爪。 沈老爷子性格刚烈、顽固,更好面子,自己女儿被日本人糟蹋,他不仅恨日本鬼子,他也恨他的女儿,他常常骂他女儿:“你怎么还活着还不去死丢人现眼……伤风败俗……” 从此以后沈悦仙的家庭与她脱离了关系…… 顾庆坤从八里庄的沈家出来时,太阳正在慢慢地西落。 他的肩上背着一个竹筐,竹筐里放着一把杀猪的刀,还有几个猪腰子,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猪肚,猪肚里藏着炸药。 抬起头,前面就是沙河街,沙河街正西那处高高的房子就是许家。 夕阳西下,有一半残阳被许家高高矗立的房檐挂住了,另一半落在许家身后的蟠龙山上。 这个五颜六色的半圆,那么明亮,又那么耀眼,放射着绮丽、精美的色彩,把它近处的云照亮了、照薄了,一层层、一缕缕,如溪流,轻轻地、蜿蜒地流着;又如仙女的长长衣裙,随着她轻盈的舞步,从东拉扯到西,从北牵扯到南。橙红色的光芒撒在她的衣裙上,更像美人鱼身上的霞帔,金光闪闪。 顾庆坤的脚步停在了许家的大门口,他的心颤栗了一下,他想起了他的三丫头,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悄然而至,瞬间流到了他的下巴颏,他连忙抬起衣袖擦擦脸。 眼前许家的两扇厚厚的大门紧紧闭着,门里有他的女儿。他多么希望他一声轻轻的呼唤,“小敏,我的三丫头哎~” 女儿听到他的呼唤,打开门向他跑来,小嘴里喊着:“爹,爹~” 想到这儿,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向门口台阶方向迈了一步。 突然,他又停了下来。这个时候他不能牵挂他的孩子,他今儿的行动不知有没有人盯着他他不想连累许家,许家平安,他的丫头就会平安。想到这儿,顾庆坤急急忙忙调转身体,他的脚步绕过了许家,沿着弥河岸旁边的小路往前走着。 这个季节,满眼彩色,绿的树,红的花。 山谷之间,流水激荡着奇形怪状的岩石,映照着苍山的身形;沟沿上的野月季仰着娇嫩嫩的、胭脂红的脸与溪流争抢着那点点落阳;在岩石上,上窜下跳的水波涟漪起一束束水花,晶莹剔透,与月季花媲美。 看着眼前的景色,顾庆坤想起了他的婆姨,想起了他的结发妻子,那个女人就喜欢月季花。 曾经,他顾家大院的院墙下有一颗蔷薇,还有几棵矮矮的月季花。蔷薇的美,众人可见,它那么喜欢攀爬,那么喜欢张扬,它处处伸展着它的妩媚,诱惑着、吸引着他人的目光,但是,秋天的风刚刚钻进院门口,它就胆战心惊,失魂落魄,把头缩了起来,抛洒了一地的残枝败叶。而,那几棵月季花仍然在风里站着,虽然她有点虚弱,风狠狠扯着她单薄的衣衫,即使这样,她依然把她的色彩挂在枝头,让惨淡的冬天多了一点生机。 这个时候,他的婆姨就会找来几缕稻草,用稻草把那几棵月季花围了一圈,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特别像是一位母亲在呵护着她的孩子。 想起他的婆姨,顾庆坤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他的心好痛。 这次他没有擦,他任凭眼泪在他的脸上奔流。往事如烟,烟过无痕,可是,他永远忘不了他的婆姨,他每每想起来就后悔,就心疼,所以,他心里不会再接受任何女人,他更不会动任何女人,他不能再对不起她,他已经对不起她了。 他与陈桂花结婚,也只是搭帮过日子,为了陈桂花丈夫生前的嘱托,他要保护她。她虽然也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不仅能吃苦,还不怕死,她在矿上发展了那么多思想进步的、爱国的矿工,她值得他敬佩,那种敬佩与感情不擦边。 他的婆姨曾说,中国人太软弱才会被倭寇欺负,他不要做软弱的男人,他从来都没有软弱过。 陈桂花说,矿工们都团结起来,日本人和张喜鹏那一帮人就不会那么嚣张跋扈,一定会把侵略者赶出去。 正是这两个女人的语言与行动,让他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抗日队伍。他骨子里就爱家,爱他的国,这个国是老百姓的家,他应该为这个家做点事儿,虽然他没有多少文化,他有一颗爱国的心。 走出山谷,再穿过前面的柳河村,马上就到了坊子矿区。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了,毕竟这儿离着弥河口不远,雾气昭昭。 隐藏在云里的月儿显现了弯弯的影儿。 前面的柳河村在雾气里时隐时现。天地之间的一切景色若有若无,渺渺茫茫。 顾庆坤的一双大脚丫子踩着羊肠小路,踏着朦胧的夜色急匆匆地往前走着,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山路上传来了“吭吭吭”的脚步声。听声音不是一个人,至少有几十人;恭耳细听,砸在泥路上的声音是大皮鞋声……鬼子!顾庆坤一激灵,他赶紧倒退了几步,他一转身,他准备到山谷里先躲一躲。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刚刚转过身子,身后就传来了拉枪栓的声音,还有日本鬼子嘴里的吼叫声:“什么人” 顾庆坤知道,他不能犹豫,他必须跑,跑得慢了也不行,他身上带着炸药,那是危险的东西,这种东西暂时还不能用,还需要包装,还需要引线,更需要火,他身上没火。 “啪啪啪”子弹在他头顶上乱飞。 顾庆坤一边跑,一边把背上的竹筐挪到了他的胸前,他双手紧紧抱着,他怕鬼子的子弹打爆了炸药,那么不仅命也丢了,好不容易弄来的炸药也就没了。他忘了,命比炸药还重要,他想保住炸药,或者与炸药共存亡。 就在这时,山谷里窜出好几个人影,他们手里都握着枪,枪膛里飞出亮闪闪的子弹,子弹擦亮了乌黑的夜。 突如其来的枪声打得鬼子懵头转向。毕竟鬼子对这一带不熟悉,有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有的把身体跳进身旁的山沟里,没想到山沟沟的沿壁很滑溜,一时半会爬不出来了;有的趴在地上,抬起头,张煌地寻找着目标;有的像遇到狼的羊,乱了阵脚,掉头就跑。 “老乡,到这边来,蹲着身子~”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枪声在耳边飞,惊醒了山谷里的鸟儿,鸟儿一边惊叫着,一边慌里慌张四处乱飞;不远处的柳河村里传来了狗叫声,声音划破了夜空,隐隐约约还有几个孩子的哭声,哭声断断续续。 顾庆坤弓着腰窜进了山谷里,他抱着竹筐躲在一棵树下。他看到身旁有几个人影,他们手里端着长枪,他们的眼睛瞄着山谷外面,一拉枪栓,一颗子弹带着一星火光窜了出去。 硝烟在夜空里弥漫,流弹在空气里“嗖嗖嗖”。 突然,一颗子弹载着风声飞到了顾庆坤的耳边。 “趴下!老乡,趴下!”旁边一个瘦高个子嘴里一边焦急地喊着,一边伸手拉了一把顾庆坤。 顾庆坤身子踉跄了一下,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 顾庆坤一惊,他身子一哆嗦,怀里的竹筐滑出了他的怀抱,顺着斜坡往下滚去,前面就是深深的峡谷……顾庆坤急忙伸出脚丫蹬在一棵树上,他的后背贴着绿油油、滑溜溜的地面,借势往后蹿出一丈多远,他的手抓住了竹筐,他抱着竹筐翻身而起。 枪声大约响了半个时辰,一切都静了下去。 姚訾顺带着几个队员从山谷外面走了进来,他腰里别着一把手枪,他的脚步坚定有力。他的眼睛一边四处寻找,他一边问站在一棵树下的战士,“那个老乡呢” 那个战士往他身后瞄了一眼,“他在那儿,他怀里抱着一个竹筐,好像是什么宝贝。” 顾庆坤听到姚訾顺的声音,他急忙站直了身体,迎着姚訾顺的身影往前迈了几步,“卖豆腐的……不,姚兄弟,是您吗” “是,是,顾大哥,您没事。”姚訾顺向前疾走了几步,站在了顾庆坤的身前。 “今儿,幸亏遇到您姚兄弟,否则,俺这条命差点交待在这儿了。”顾庆坤咂咂嘴角,心有余悸。 “不会的,我接到矿区同志送出来的消息,我就从坊茨镇赶了过来……” “喔,怎么这么凑巧咱们真是有缘呀,俺顾庆坤的命不该绝呀……您,您说您这次是为了俺多谢呀!”顾庆坤一边把怀里的竹筐放在一棵树下,一边向姚訾顺抱拳施礼,一边咧着大嘴憨厚地笑了。 “您为了谁呀”姚訾顺说着向顾庆坤伸出了一双大手。 顾庆坤急忙把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 姚訾顺迫不及待地抓起顾庆坤的大手,满心的感激,“谢谢您,我们应该感谢您,是您不顾个人生命安危协助我们的工作。” “哪里哪里”顾庆坤抬起大手挠着后脑勺,“俺应该做的,孩子们出入坊子矿区不方便,如果他们遇到不测,俺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他们还年轻,还不如俺替他们去死了~” 姚訾顺被顾庆坤朴实的话感动,如果大家都这么想多好呀。 少顷,姚訾顺看着顾庆坤那双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微微一笑,“顾大哥,小弟有三个好消息告诉您~” “什么好消息”顾庆坤迫不及待地问。 “那个,大丫头非常优秀,生活工作都很称心,取名沃仟溪……二丫头出落的亭亭玉立,并且非常善良,姓氏随了夏婆子,夏蝉……三丫头在许家的生活也非常如意,很得许家舅老爷的疼爱~” 听着姚訾顺的描述,顾庆坤笑了,流泪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三个丫头好好地、快乐地成长,这样才能弥补他对他婆姨的愧疚,弥补他一个父亲对三个丫头的亏欠。 第三十五章 不平静的夜 天黑了下来,夜依然没有静下来,火车道四周的灯挂在高高的木头杆子上,在风里摇曳,没有多少亮;几声狗叫蹿过火车道附近的围栏,顷刻间,被今天最后一趟拉煤的火车撕拽着远去;沉重的车轮,“咣当咣当”碾压着一层层煤渣,扬起一股股黑烟在灯光下盘旋,就像从阴间里跑出来的鬼魂,贪吸着那点点精气。 煤场旁边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惨淡的灯光拽着几溜蹒跚的身影,一会儿飘到墙上,像是在没有色彩的银幕上,晃动着没有眉眼的木偶;一会儿坠落在凹陷的路沟里,融化在煤水里;一会儿影子踩着影子,踩疼了,嘴里发出沉闷的、粗重的喘息声。 年轻点的嘴里还能蹦出一个两个字,他们一边弓下光溜溜、黑乎乎的脊背,一边用手里抓着的上衣怕打着裤脚,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妈的,真的太累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年老的只在鼻腔里“哼唧哼唧”,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一抬头,酒馆就在眼前。顾庆坤停下了脚步,他向身旁一个年老的矿工喊了一句,“老哥,咱们去喝一壶俺请客,走!”声音很大,生怕其他人听不到。 几个喜欢热闹的停下脚步,他们嘴里一边故意调侃着,一边把顾庆坤围在路中间,“顾大哥,您昨儿挣了多少钱俺们能不能也沾点您的便宜” 顾庆坤把他的右手举过头顶,在半空中画着圈,“昨儿,俺赚大了,那家主人出手很大方,又因为路远,给了俺不少……今儿有几位算几位,酒钱、下酒菜,俺顾庆坤全包了~咱们兄弟们乐呵乐呵,不醉不休。” 听顾庆坤这么说,疲惫不堪的矿工一下来了精神,他们嘴里喊着“好”“顾大哥痛快”蜂拥着顾庆坤钻进了路旁的酒馆。 酒过三巡,几个矿工满嘴酒话:“人都是肉长的,都是用嘴巴喝酒吃饭,都长着两条腿,没少一条胳膊,他们为什么吃的是肉,咱们吃的是糠,为什么他们欺负人为什么咱们愿意当牛做马有的人三房四妾,咱们有的还找不找婆姨……” 顾庆坤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他一只手扶着酒桌,另一只手在眼前飞快地摇摆着,眼睛从下往上使劲瞪着,嘴角滴落着酒水,“咱们不说,不说,这就是咱们的命……”他一边提提裤腰,嘴里一边喃喃着,“俺去撒泡尿……” 迈出酒馆,一阵风吹来,顾庆坤打了一个冷战,他急忙抓起肩上的衣衫,他一伸手、一抬胳膊穿到了身上。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 酒馆右侧的三岔路口有一棵两个碗口粗的大树,这棵树枝繁叶茂,可以说是坊子矿区不多得的、最壮实的一棵树。也许是酒馆与红房子里的泔水滋养了它的根系,它身上披着煤灰、躲着风、在不留意之间悄悄长大。 对过的红房子后墙根下蜷缩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们缩着肩膀蹲在那儿,一双双精灵古怪的眼睛穿过眼前的乱发,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顾庆坤紧锁眉头,抬头看看远处,天空好像被一层乌黑的布罩住了,透不进一丝亮,只有歪歪斜斜的路灯躲在乌烟瘴气里苟延残喘;眼前红房子里里外外的灯亮着,伴着女人的嬉笑声,伴随着屋檐下五颜六色的串灯跳跃着,撩拨着男人的心。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那棵树上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鸟叫。顾庆坤皱皱眉头,这是他们的暗号,意思是张喜鹏正向这边走来。 一眨眼的工夫,张喜鹏的滑竿落在了酒馆与红房子之间的小路上。 顾庆坤急忙晃着膀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迎上前去,抱拳躬腰深深施礼,“张爷,咱们喝几杯。” 张喜鹏坐在滑竿的椅子上没有动,昂着脖子,一脸唯吾独尊,同时,他眨着狡猾的小眼珠子在顾庆坤醉二马三的脸上溜溜转,“虎皮呀,你又醉了吗” “没,没,今天刚刚喝了一壶,没醉,留着肚子跟张爷喝~不能醉~”顾庆坤点头哈腰,一脸奴颜媚骨。 红房子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地,穿过了滑竿上的凉篷,密密麻麻地落在张喜鹏的脸上,那张青油油的脸更显得阴森森的可怕。 “是~吗”张喜鹏撅着嘴唇,拖着尖尖的鼻音磨牙凿齿。 顾庆坤连忙说:“自然,自然。” 少顷,张喜鹏巴拉巴拉眼珠子,往前探着身子,“咳咳咳”清清嗓子,换了一种口气,“虎皮呀,你今儿怎么又跑来喝酒你老婆怎么不管着你呀,挣点钱不容易,怎么能把那点钱都喝了呢”张喜鹏嘴里说着人话。 顾庆坤在心里“哼”了一声,他昂起脸,梗着脖子向半空吐着酒气,嘴里破口大骂,“臭娘们,长得没女人样,还想管着俺她管不着俺,俺虎皮才是一家之主~俺又不拈花惹草,喝口酒怎么了” 两人正说着,从红房子门内窜出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扭着屁股,仰着粉嫩嫩的笑脸扑向张喜鹏,她们嘴里娇滴滴地喊着:“张爷~张爷~”一个个含情凝睇、秀眸惺忪。 其中一个扭着柔软的腰肢,一头大波浪卷发,松松垮垮盘在脑后,垂在后背上;身上穿着一件黄花绿叶的丝绸旗袍,前凸后翘,露着柔嫩嫩、雪白白的大腿,身材绝对完美;满脸怯雨羞云,鬓角之上插着碧玉瓒,发簪吊坠在她妩媚多姿的脸上荡漾,万般风情绕眉梢。 她身旁的一位,看着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娇嫩嫩的脸上铺着一层淡淡的妆容,落着水珠的红唇性感而妖媚;一件大红色旗袍紧紧包裹着她小巧玲珑的身段,露着细腻的腿与圆润的肩膀, 一颦一笑,显得楚楚动人。 钻到张喜鹏眼前的那位,短短的粉色旗袍只包住她的屁股,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一身酥骨,一身妖艳,一抿一笑,勾人魂魄。 张喜鹏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他最怕他的老婆,他老婆的舅舅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当年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抢夺坊子碳矿时,他的舅舅从中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舅舅为了讨好日本人把一个偏向德国人的谈判官杀了。 此时,张喜鹏抬抬屁股,挑挑他的豇豆眼,他急忙把手里的枪塞进怀里,然后,他一边从嘴角挤出一丝难堪的笑容,一边伸出手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满脸稀罕的样子。 顾庆坤急忙垂下头,向后退了几步,“张爷,您忙,俺继续去喝酒~俺啥没看见~” 顾庆坤转身又回到了酒馆。 张喜鹏被俏丽的女人拉进了红房子。四个抬轿子的打手也被几个女人拽进了红房子。 三岔口的树上又传来几声鸟叫。 顾庆坤急忙整整衣衫,一抬腿窜出了酒馆,他直奔煤井,他的身后跟着那几个乞丐。 昨天,姚訾顺交给顾庆坤两个任务,第一,想办法拖住张喜鹏。 张喜鹏是什么人呀,猴精猴精的,拖住他不是简单的事情,只有来硬的,顾庆坤想杀了张喜鹏。姚訾顺知道张喜鹏这个狗汉奸早晚要死,但,不是时候,张喜鹏身边不仅有打手,还有日本人,如果张喜鹏真的死了,日本人第一个怀疑的人必定是顾庆坤,如果日本人追查到底,甚至还会多枪毙几个无辜的人给张喜鹏陪葬,得不偿失。 第二,炸掉一口煤井,为炸日本表忠碑的赵山楮他们争取时间。 姚訾顺说赵山楮的人已经把炸药送到了日本的表忠碑附近。顾庆坤从八里村带回的炸药只够炸一口煤井。炸煤井只是为了分散鬼子的集中力,尽量不要额外生事端。 姚訾顺带着抗日游击队去炸鬼子的运煤火车,不能帮助顾庆坤他们,他希望顾庆坤能够听从命令。 ……“轰隆隆”“轰隆隆”煤井的爆炸声震动了黑暗,掩盖了所有惊慌失措的声音。一股股厚厚的、浓浓的烟雾带着熊熊烈火从地下升起来,直冲夜空;日本表忠碑方向更是震耳欲聋。 坊子矿区的爆炸声传出好远好远,抬头望去,火光冲天。 顾家,陈桂花让她的傻女儿早早睡下了,当她听到煤矿方向传来的爆炸声时,她一激灵,她开始坐卧不宁。顾庆坤让她在家里等他的消息,一旦出事,让她带着她女儿往柳河村逃命。 她怎么能撇下顾庆坤去逃命呀,她做不到。虽然顾庆坤不是她的丈夫,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战友,她不能看着他出事,想到这儿,她抬起手梳梳头发,又整整衣襟,窜出了院门,她回身把院门带上,她刚刚转回身,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倒在了她的脚边,她一愣神,她眼前冒出了顾庆坤的身影,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她急忙趴下身子,“孩子的爹~” 她伸出手去,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她的手战抖了一下,她满脸惊恐,黑乎乎的夜色下,看不清女人的模样,只触到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血!” 陈桂花顾不得多想,她弯下腰,拽起女人的双手,把女人背在了肩上,然后她用身体撞开了两扇单薄的院门,直奔屋子。 “大敏,快起来,快起来~”陈桂花招呼在东间炕上睡着的女儿。 “娘,有事吗”顾大敏睡眼朦胧,她从枕头上抬起头,她半睁着眼角,黑暗里,她的母亲把一个人放在了她的身旁。 顾大敏睡觉非常死,外面的爆炸声都没有惊扰她的好梦, 此时眼前的情景把她吓醒了,她一骨碌从炕上坐了起来,张大了嘴巴,“娘,这是谁呀” “你不要多问,你穿上衣服,把门口和路上的血迹擦干净。” 顾大敏一边抓起衣服,嘴里一边嘟囔着,“这么黑的天,能看见吗”她还不太傻。 “快去,看着院门口,不要让外人进来。”陈桂花没有抬头,她的手在炕边上摸索着找火柴,她准备点灯。 屋里灯亮了,眼前的女人满脸、满身的血迹。 许家,许老太太慌里慌张迈出了屋子,她向前直直腰,嘴里着急地喊着:“赵妈,赵妈~” 赵妈踮着小脚从后院窜了过来,“老太太……” “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快,带俺去池塘的月亮桥,院里只有那儿高。” “是!”赵妈急忙上前搀扶住许老太太的胳膊,踩着院里的灯光窜上了长廊,“老太太,您慢点,慢点。” 许家西院的屋里,许连瑜把他的身体塞在圈椅里,翘着二郎腿,嘴里嚼着一块奶糖,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随着一声爆炸声,屋顶的瓦片在乱跳,墙上的灯直摇晃,吓得他手里的茶碗“唧”摔在了地上。他反应还挺快,他一边跳起身,一边抓起搭在椅子靠背上的西服外套,他一边三步并作两步从西院窜到了正院,他一噘嘴“噗”把嘴里的糖吐进了花坛里,他嘴角哆嗦着、吆喝着,这个时候他也不咬着舌头说话了,“发生什么了地震吗” 东院里,许连盛急忙奔进卧室,扑到床边,他一弯腰从枕头下面抓起一把手枪,在手里掂了掂。 许洪涛追在他身后着急慌忙地喊着:“连盛,你去做什么” “父亲,您照顾好祖母和舅老爷,俺出去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溜出了许家大院。 舅老爷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一边把两只干瘦的脚丫子踩在地上,他嘴里一边招呼外间的顾小敏,“丫头,丫头,发生了什么听声音是坊子矿区的方向,快,咱们出去看看……” 坊子矿区!顾小敏一听到这四个字,一下扔掉了手里的抹布,她抬腿就往屋门口跑。 “丫头,你去哪儿你快帮帮我,帮我把那只鞋踢过来……它跑桌子里面去了!” 沙河街上,胆大的窜出了家门,眺望着坊子矿区的方向,嘴里嚼着过瘾的话:“好,好呀~” 一品点心铺子门前,金珠儿听着坊子矿区传来的爆炸声,看着那滚滚的浓烟与火苗;再听着、看着街道上看热闹的议论,她开始担心。 罗一品在天黑之前就出去了,问她去做什么,她也不说。 第三十六章 栀子 风刮着院里的干草飞上了墙头,一滴滴的雨珠落在泛黄的窗纸上,有开始的一个点,渐渐向四周蔓延,那个雨迹瞬间变大,变多;不知雨带着风,还是风硬拽了雨作伴,冲洗着院子里黑黝黝的天,落下一地黑乎乎的水,水在院子里横流。 陈桂花把熬好的粥盛到了碗里,她双手端着碗,轻手轻脚走近东间屋子的门槛,她站在门槛前犹豫着,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陈桂花没有美貌,只有一张普普通通的女人脸。 上牙整齐,稍微有点长,张着嘴巴时还不算丑,闭着嘴时,上嘴唇向前凸着;鼻头宽大,像一个老虎鼻子,鼻梁不高,平平坦坦;两只眼睛有点精神,很少笑,也不发火,给人感觉不善言辞,稍微带点严肃。 她也曾想安于现状,做一个贤妻良母。 在穷苦贫困、水深火热之中她也能够生存,就如一棵在石头缝里生长的小草,委委屈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苟且偷生,都无所谓。她知道这个世间不是只有她的家庭如此凄惨,她很看得开,可是自从她的男人无缘无故被鬼子和汉奸杀了,她心里的伤痛无人能理解,无人能体会,她心里由此产生了恨,这种恨让她对现状有了新的认识,让她坚定不移地、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抗日队伍。 昨天夜里矿区发生的事情让她高兴,她相信不单单她一个人高兴,被欺负、被压迫的所有矿工都高兴。 今早上,天还没亮,一个工友悄悄送来消息,顾庆坤他们平安,她自然把吊着的、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了 顾庆坤从昨儿夜里到今天也没回家,听邻居说,许多矿工都被鬼子叫走了,让他们去收拾那口煤井的残局。 张喜鹏也被鬼子带去了宪兵队,他犯的错误很严重,玩忽职守,给鬼子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鬼子必定会惩罚他,不知他回来后用多么残忍的手段报复矿工 陈桂花一边想着,一边迈过门槛。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炕边,低头看着眼前炕上躺着的女孩,女孩模样很清秀,二十岁左右的年龄。 昨天夜里,她已经把女孩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伤口在肩膀上,子弹擦着女孩的肩膀穿过,没有多大的事儿,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不愿意醒来。 女孩浑浑噩噩地睡着,她嘴里时而喊着陈桂花听不懂的日语,时而喊着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什么仟溪~ 陈桂花明白了,她捡了一个日本女孩回来。从女孩身上穿着的外套,一件白色工作服,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坊茨医院的护士。 这个日本女孩怎么会出现在坊子矿区呢 平日里最有主意的陈桂花,竟然左右为难,她不知道眼前的女孩是不是块烫手的山芋会不会是日本人故意送上门的张喜鹏曾多次怀疑她和顾庆坤,都被顾庆坤装痴卖傻糊弄过去了。她也知道,那不是长远之策;她不怕任何风雨,她有强烈的同情心,她更愿意帮助应该帮助的人。此时此刻她面对着在自家炕上躺着的日本女孩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栀子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哭啼,她在梦里奔跑,她在梦里呼唤……她坐在一辆带蓬的卡车的车厢里,车上还有坊茨医院的其他护士,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木头做的骨灰盒。 井上中佐命令她们把这一些骨灰盒送到坊子区的“表忠碑”陵园。 带队的是一个日本医生,押车的是几个日本兵。 栀子旁边坐着沈悦仙。 沈悦仙满脸没有表情,平日里她那张喜欢讪笑的脸,今儿非常宁静,她今儿特别漂亮,工作服里面穿了一件紫色缎花旗袍,脖子上还挂了一个景泰蓝包金项链;脸上脂粉不厚不薄,晶莹剔透的肌肤闪烁着白皙的光晕,浅浅腮红彤云艳,婉如一朵出水芙蓉;又黑又长的睫毛下一双剪水秋瞳,微闭。 抬起头,悄悄环顾一下四周,车上的其他护士、医生都一个表情。只有几个押车的日本兵一会儿互相挤眉弄眼,一会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会儿腆着一张不怀好意的脸在这个护士脸上瞟瞟、在那个护士身上扫扫。 卡车停在陵园门口时,天也渐渐黑了。陵园门口、墙头上的灯亮了,亮得耀眼,如同白昼。 栀子的眼睛穿过车篷的空隙,投向远处,一条火车道蜿蜒盘旋在一个山包之间,铁轨两旁的灯在黑暗里颤栗;模模糊糊的灯影下飘过一个村庄的的样貌;那个村子矮矮地坐落在火车道北面的沟壑里,在夜色里、在雾气里时隐时现。 栀子的心骤然一颤,她想起了她的家乡,想起了她家的那个小院,她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她家门口不远处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火车道,火车道旁边的小路上有两排樱花树。 在每年的三四月份,樱花就会悄悄开放,五片花瓣中簇拥着浅黄色的花蕊,花蕊之间再滴落几滴清晨的露珠,甚是好看。 一行行,一簇簇,一葱葱的花朵爬满枝头,一阵清风吹来,柔弱的花瓣一片片地、轻轻地飘落,好像是寒冬纷飞的雪花。落在冷冰冰的、黑色的铁轨上,平添了一丝柔情的色彩;落在黄啦啦的土地上,变成了一副天然画卷;落在脸上,嫩滑滑的,像妈妈的手拂过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温暖,那么惬意。 “栀子,你在想什么”耳边传来了沈悦仙温柔的声音。 栀子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想家了。”栀子的眼泪随着她嘴里的话滑落。 听到栀子嘴里的三个字,沈悦仙的心一颤,她嗓音哽咽,半天,她嘴里喃喃地吐出一个字,“家~”这个字带着沈悦仙满心的伤感与孤独。她曾经有一个温馨的家,她是她父亲掌上明珠……因为日本鬼子霸占了坊茨,她受尽了日本鬼子的凌辱。她的家抛弃了她,可,她心里永远有那个家,也许父亲心里依然很爱她,只是他为了面子而不能接受她。她对不起她的家,更对不起曾经爱她的父亲。 “父亲,女儿对不起您了……有一天,您想起女儿,不要伤心,以后,以后您更不要因为后悔而伤心……”沈悦仙垂下了头,她把满眼的眼泪使劲吞进了喉咙,咽进了肚子里,“父亲,女儿多想活着……女儿好想回家。” “下车,快点!”卡车下面传来了鬼子的吼叫声。 沈悦仙急忙挺挺胸,换了一张笑盈盈的脸。 跳下车,她们怀里抱着骨灰盒走近陵园门口,一队日本兵把她们挡在了院门外。 不知这一些日本兵在这儿等了多久,他们满脸不耐烦的神情。 带队的日本医生喊了一声:“把盒子交给我们的将士。” 眼前的日本士兵伸出了双手,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很庄重的样子,他们却偷偷抬起贼溜溜的眼光在栀子她们脸上邪恶地漂移。 交接完毕,看着日本兵双手抱着骨灰盒向院里走去,沈悦仙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当她们转身准备离开时,院门口内冲出一个日本军官,他腰里挎着一把长刀,长刀拖在地上,刀鞘在地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他每往前走一步,他脚上的大皮鞋发出“咔嚓咔嚓”声,好像他脚上穿着两条船,臃肿的身体被他脚上的“船”拽着,气喘吁吁;他的个子不高,他的身子很胖,他的声音很粗野。他一边向前挥舞着大手,他嘴里一边厉声地吆喝:“不许走,把女人留下~ 沈悦仙把她的双手揣进了工作服前面的衣兜里,她一边轻柔地转过身去,她一边扬起妩媚的笑脸,她一边扭着纤细的腰肢,一摇一晃走近那个日本军官,“太君,您想找女人玩玩吗” 日本军官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紧紧盯在沈悦仙那张漂亮的脸上,他的嘴角咧了咧,伸了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少顷,他似乎感觉到他自己举止不文雅,他急忙站直身体,锁着脖子,翘着脚后跟,绅士地弯弯腰。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矿井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瞬间火苗冲天……一切都在一瞬间,眼前的陵园里“轰隆”一声,碑石飞上了墙头,墙头坍塌;碑石窜出了院子,砸在了卡车上,卡车顷刻之间发出凄厉的鸣叫;四溅而起的石块像雹子一样砸在身上,血水飞溅。 同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串子弹,卡车旁边的鬼子兵倒下去几个,其他几个慌里慌张举起了手里的长枪……栀子瞪大了恐惧的眼睛,她看到其他护士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她也学着她们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子弹与瓦片在头顶乱飞,落在卡车上,擦出刺眼的火花。 沈悦仙一下蹿到了栀子身边,她伸手拉起栀子胳膊,“快走!” 栀子就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吓得迈不动脚丫。 身后的鬼子军官好像回过神来了,他一抬头看到了沈悦仙和栀子逃跑的身影,他举起了枪,“怕”子弹贴着栀子耳畔飞过,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潜意识地抬起手,摸到了黏糊糊的血水,她“扑通”一下瘫坐在了地上,她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个鬼子军官再次向栀子扣动了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沈悦仙猛地用她的身体挡住了栀子……当栀子从惊慌之中抬起眼睛时,只见沈悦仙倒在她的旁边,热乎乎的血水从沈悦仙的胸口“咕咕”流淌出来,洒在栀子的身上。 夜的黑,夜的凄凉,夜的恐惧,让栀子放声大哭。 沈悦仙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死在了她的面前,是为了保护她一个日本人而死,死在了她们日本人的枪下。 许久,当一切静了下去,栀子一边哭着,一边站起身体,她一边给沈悦仙深深鞠躬。然后,她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沈悦仙的尸首,她拖着悲伤的脚步往前走去,她想回家,她知道她的家在那儿~火车道旁边那处矮矮的房子就是她的家…… 院里的雨还在下着,越下越大;从屋檐上“哗哗哗”流下的雨水被风刮到了窗台上,顺着年久失修的窗棂缝隙钻进了屋子里,流到了炕上;风吹着院里两扇破旧的、薄薄的门扇,“咣当咣当”地响着。 陈桂花放下手里的粥,她抓起一块抹布,跪着爬上了炕,伸出手去,她准备擦擦从窗台上溢流到炕上的雨水。 栀子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四处寻找,“妈妈~” 听到栀子嘴里发出的声音,陈桂花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她抓着抹布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瞪大了惊愕的眼睛。栀子嘴里的“妈妈”两个字喊的那么清晰。 第三十七章 天在流泪 天黑的时候,雨还在淅零淅留地下着,从矿上到家的这条小路更加泥泞。有的矿工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抓在手里,赤着脚丫子“扑腾扑腾”走着;有的人袒露着脊背与胸膛,腰上只挂着一条褴褛的裤子,任凭雨水浇在身上,冲洗着一身的煤灰与疲惫;年老的手里多了一根棍子,佝偻着脖子,用棍子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迈着颤抖的双腿,如履薄冰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摔倒,摔下去也许永远就站不起来了。 顾庆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夹在人群里,他一会搀扶着那个,一会儿拽拽那个。他垂着眼睑,他心里很难过,他不敢抬起头正视眼前一个个力倦神疲的身影,还有在微弱的路灯下闪动着的一双双万念俱灰的、无神的眼睛。 炸掉了一口煤井又能怎么样炸掉了日本的表忠碑又能怎么样这只是暂时的解解恨。 那烟硝慢慢散去,不,还没散去,日本鬼子又开始龇牙咧嘴,嚣张跋扈,他们就像恶狼,依然啃食着穷苦矿工皮下与皮下的那点点肉、肉下面那根根细细的骨头。 抬起头看看,黑黝黝的夜没有一丝亮,只有黑色的雨珠砸在脸上,身上,举起手摸一摸,渣渣粒粒的,那是煤渣。矿工每天工作在煤井里,暗无天日;走出煤井,天上也落着煤渣~唉,无尽的黑暗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虎皮,今儿不喝点了”从身旁走过的几个工友与顾庆坤打着招呼,他们嘴里的话有气无力。 顾庆坤咂咂嘴巴,摇摇下巴颏,“不能再喝了,再喝婆姨该生气了,一生气就跑了,有她在,俺虎皮还有一个家不是,至少还有一个惦记俺的人,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还有一口热乎饭~” “就是,不能再喝了,那个黄牙回来,还不定发什么羊狗疯,如果哪个不长眼的,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就倒霉了~回家。”另一个矿工嘴里嚼着雨水,语气里透着点理智。 顾庆坤蹉跎着晃晃悠悠的身体往家走着。 高高的木头杆子竖在路口,杆子上挑着一个帽子灯,灯的光只照在木头杆子的脚下,迁延着没有筋骨又模糊的影子,忽高忽低;一缕缕、一丝丝雨飘在灯光里,淅淅沥沥。 拐过路口,家门就在眼前,两扇薄薄的木板子在风里摇曳,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的光,小得可怜。 看到自己家那个草房子屹立在黑夜的雨里,那里还有点温暖的光,顾庆坤像泄气的皮球,他蹒跚着脚步迈上那矮矮的台阶。他抬起无力的手准备推开眼前的门板,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陈桂花黑乎乎的大个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煤油灯的那丝光穿过了大敞着的屋门,照在了院子里,落在陈桂花侧着的脸上,模模糊糊,只有几滴雨珠在她的鼻尖上闪着惨白的光。 陈桂花咽了一下嗓子,咬咬嘴唇,似乎有话说,又犹犹豫豫。 “磨蹭什么有话就直说,你是不是想问问俺,矿上的事情,咱们屋里聊,这儿黑灯瞎火的~大女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她在和那个女孩说话。”陈桂花嘴巴里吞吞吐吐。 “女孩!”顾庆坤把刚要迈过门槛的一只脚收了回去,他瞪着大眼睛瞄着陈桂花躲躲闪闪的目光,惊异地问:“这么晚了,这天又下着雨,谁家的女孩在咱们家里” “你不要着急,你慢慢听俺说,昨天夜里,她趴在咱们家门口……” 陈桂花把她捡到栀子的事情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最后她又冒出一句,“她是日本人。” “日本人!”顾庆坤嘴里重复着,他心里“咯噔”一下,他脑袋里快速地转着,日本女孩她从哪儿来 “她是坊茨医院的护士。” 听到坊茨医院这几个字,顾庆坤打了一个寒战,他想起了他的大女儿沃仟溪,他嘴唇哆嗦着、喃喃地喊着,“仟溪……” 今早上有人悄悄告诉他,这次日本表忠碑被炸,要感激坊茨医院的一个护士,是她把所有的日本骨灰换成了炸药~当时他没在意。 想到这儿,顾庆坤脑子“轰”了一下,他瞬间失魂落魄。他嘴里一边喊着,他一边迈腿闯进了院子,他的脚步着急慌忙地窜进了屋子,“仟溪怎么样了她在哪儿她和谁在一起谁能告诉俺……” 陈桂花紧紧追在顾庆坤身后,她被顾庆坤突变的激动情绪吓了一跳,她抬起手拉住了顾庆坤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孩子爹,你刚刚喊的名字怎么和那个日本女孩嘴里喊的一样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顾庆坤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直愣愣盯着陈桂花的脸,蓦地大叫了一声,“她也说起过那个名字仟溪怎么样她在哪儿” 顾庆坤晃动的身影拽着墙壁上的煤油灯,火苗随着他的话音一会左,一会右地乱颤。 “那个孩子说,”陈桂花的眼睛往东间屋子瞄了一眼,“她说,是沈悦仙护士长救了她,为救她……死了。她说那个叫仟溪的女孩留在了医院里~” 顾庆坤失神地呆立着,许久,他抱住脑袋蹲在了地上,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墙壁上的煤油灯在摇曳,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眼看着就要灭了。陈桂花弯腰从笤帚上掐了一根草芯,她蹑手蹑脚走到煤油灯前,她用手里的草芯挑了挑灯苗,屋子里一下又亮堂了起来。借着灯光,她看到顾庆坤满脸泪。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放慢语气,“孩子爹,你别着急,如果你心里真的不放心,唉,俺猜到了,那个仟溪,一定是你常常念叨的大女儿~明儿,你就去坊茨医院瞅瞅,瞅见了,你的心也就放下了,不是吗” 顾庆坤猛然跳起身来,“现在,俺等不到明儿,俺马上去坊茨小镇看看……” 顾庆坤一边说着,一边窜出了屋子,他从墙角旮旯里摸起了他的那把杀猪刀。 陈桂花急忙奔到锅灶前,她一伸手掀起锅盖,她把锅里蒸着的两块饼子抓在手里,她一转身追着顾庆坤的脚步到了院门口。 “你能行吗昨儿也没有睡觉~”陈桂花说着,把手里的两块饼子塞进了顾庆坤的怀里,“俺劝不住你,更改变不了你的主意,毕竟你是孩子的父亲……可,你可想明白了,家里的这个日本女孩怎么办” 陈桂花的话让顾庆坤站住了脚步,他紧锁眉头,是呀,如果张喜鹏从日本宪兵队回来了,必定先来找他顾庆坤,他如果发现了他顾家还藏着一个坊茨医院的护士,怎么办 “你实话实说,这个女孩听得懂你的话,是吗” 陈桂花点点头。 “就说她被爆炸声吓晕了,不要说谁救了她,这件事千万不能说~” 陈桂花使劲点点头,“俺明白。” “俺去坊茨医院的事情,你也实话实说,就说俺去找坊茨医院的院长,确定一下这个女孩的身份,然后让他们开车拉她回去~” 顾庆坤把手里的杀猪刀别在了他的后腰上,他一扭身钻出了院子,踏进了雨里,匆匆离开了家,沿着门口坑坑洼洼又泥泞的小路向前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离开了坊子矿区。他的脚步继续往正西走下去,穿过前面的一个村子就到了坊茨小镇。 顾庆坤从昨天夜里没有眯一下眼,胃里也没有一口饭,他的脚步没有一点力气,就像丢了魂魄,一脚高,一脚低,直打摆子;他有点冷,冷得他手脚冰凉;他感觉到胃里空唠唠的难受,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了那两块饼子,饼子还热乎乎的,他准备塞进嘴里,填填肚子。 正在这时,路边上窜出几个黑影,“呼啦”把顾庆坤围在了当中间。 顾庆坤看着眼前几个黑影,他心里抽抽了一下,他手里的饼子差点滑落到地上,他急忙一撩手,把饼子攥在了左手的拳头里。他把右手悄悄背到了身后,他抓住了刀柄。 他瞪大了眼睛,夜很黑,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从他们动作与喘息声可以断定,眼前的这一些人不是日本人,他攥着刀柄的右手慢慢松开了。 “什么人”顾庆坤往前挺挺胸膛,双手抱拳环顾四周,“各位好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夜深人静,雨水浇身,咱们各有各的事儿,请好汉高抬贵手,让开一条路,让俺过去,可好” “俺兄弟们两天没吃东西了,只想讨点饭钱,不知这位过路财神是否能施舍一点”对方语词柔软,语气强硬。 顾庆坤皱起了眉头,他明白,遇到抢劫的了,他身上哪有钱呀,只有两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子,还有一把杀猪刀。 顾庆坤苦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呀,各位好汉,俺顾庆坤因为有事,匆匆离家,身无分文……” “顾庆坤!”对面一个大高个子突然蹿到了顾庆坤眼前,他的身体几乎贴到了顾庆坤的身上。 顾庆坤连连后退,同时,他一脚前,一脚后,摆开了出拳的架势。 “你是坊子矿区的顾庆坤,那个杀猪的”对方的大眼睛落在顾庆坤的脸上,像探照灯,“说实话~” 顾庆坤使劲点头,“俺顾庆坤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俺这一辈子除了人没杀过,杀虎也不在话下……” 顾庆坤嘴里的话还没落地,对方仰头大笑,“哈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顾庆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小心谨慎地往前迈了半步,压低声音,“请问各位好汉,何方神圣” 一个小个子昂着头,傲慢的口气,喊了一嗓子,“他是我们蟠龙山四当家的代前锋!” 顾庆坤眼珠子一转,他听姚訾顺说过,这次炸日本表忠碑的任务交给了蟠龙山的赵山楮,眼前四当家的代前锋这个名字他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光景下,他们怎么会在这儿呢 顾庆坤再次抱拳躬身施礼,“代,代当家的您好,您,您怎么在这儿呢” “我们刚刚把……”代前锋语气骤然沉重,“唉,俺说了,顾大哥您也不可能知道,我们兄弟几个刚刚把沈悦仙埋在了路旁的这个山丘上,本来想把她送回八里村,又怕她的老父亲伤心……”代前锋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一个英雄好汉,提到沈悦仙竟然满心悲怆,嗓音哽咽,泪洒前襟。 顾庆坤怎么不知道呢他早上就听说了,名字他也知道,是陈桂花刚刚告诉他的。沈家他也了解一些,只是不知道八里庄沈家沈老爷子就是沈悦仙的父亲,这位父亲如果知道他的女儿死了,他一定会肝肠寸断,哪位父亲不爱自己的女儿! 天上的雨还在下着……天在流泪。 第三十八章 面馆遇好汉 坊茨小镇很安静。 昨天下过的雨在街道上流着,硬拽着几缕杂草与树枝,顺着低洼的路嘘嘘向前,卡在了下水道的旁边,向四处缓缓漫溢;几个行人的脚步迈过一坑积水,跳上旁边的路牙子,晃悠悠地走着;女人提着裙子的下摆,像舞池里的舞女,翩翩起舞;人力车尽量躲避着行人,生怕车轱辘践踏起的水珠飞溅到行人的身上,车夫的大脚丫“噗嗒噗嗒”拍打着滑溜溜的地面,在马路上穿梭。 阴沉沉的天空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厚厚的云层裂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丝光亮钻了出来,天有了明的痕迹。 面包店墙角的屋檐下,还是那一些乞丐,瞪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蜷缩在墙角。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很破烂,却很干爽;高高的喉咙吞咽着口水,干瘪瘪的肚子贴着后脊梁骨,“咕咕”叫着;他们躲过了昨天的雨,没有逃过饥肠辘辘。 他们早早就跑到了这儿,等待着兔爷的施舍。 台阶上的那两扇厚厚的玻璃门紧紧关着。 抬起头看看天空,这个时辰兔爷已经送完货回来了,也许他正在店里的柜子上收拾昨天的剩面包,他嘴里依旧叼着那只烟斗……这是那一些乞丐的想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耳边只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还有车铃声,还有行人窃窃私语声,就是没有耳边的开门声。 这时候,一个浑浑噩噩的中年男人向这边走来,他的脚步停在了面包店的门口,他的一双大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对过坊茨医院的方向。 墙角的乞丐一阵骚动,他们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台阶上蹭了蹭,互相推挤着,抢占着绝佳的位置。他们怀疑眼前的人是来抢他们饭碗的。他们心里徒增了敌视与烦恼。 眼前的男人很高大,看着也很结实,只是一双大眼睛不算太有精神。满脸沮丧,蓬头垢面,一身湿淋淋、邋里邋遢的衣装,上衣大敞着胸膛,露出清清楚楚的肋骨;一条肥大的裤子摞满了补丁,有的补丁已经脱了线,挂着一个角,或者吊着一个边,每往前走一步,那几个补丁就左右摇晃,露出他腿上的肉。 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顾庆坤。昨天夜里他与代前锋他们匆匆告辞 ,代前锋没问他去做什么,他也没有说。他只把手里的两块玉米饼子塞给了代前锋身边的一个小子,他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两块饼子对于那个孩子来说很顶饿,他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此时顾庆坤饿得头昏眼花、身心交瘁,疲惫不堪。他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装束,他自觉羞愧。抬起大手呼啦呼啦脸,再抿抿烂糟糟的头发,一手黏糊糊、黑乎乎、臭哄哄,刹那间,他满心狼狈,满脸窘态。 就在这时,身后面包店的门开了,墙角的乞丐“腾”蹿起身体,他们瞪着欢喜又巴望的眼神,迈着踉跄的脚步扑过去,伸出一只只黑乎乎的、骨瘦如柴的手。 兔爷满脸严肃,没有一点笑容,他嘴里更没有一句话。他的烟斗插在他上衣口袋里,鼓鼓囊囊,随着他弯下的腰,露出亮闪闪的斗钵。 兔爷偶尔一抬眼角,他发现了门口台阶下徘徊的顾庆坤。 其实顾庆坤也发现了兔爷在分发手里的面包,他偷偷舔舔嘴角,咽了一下口水,瞬间脸上升起一阵害臊。他慌忙往旁边挪挪脚步,离开面包店的门口,逃离兔爷那双同情的目光。他害怕别人同情他,他不需要别人可怜,这是顾庆坤的个性。 再回头,他身后正背对着面馆的门口,他不想碍人家的事,他又把身子往墙角移了移。身旁有一条窄窄的夹道,是面馆与面包店之间的空隙,空隙上方有一个遮蔽蓬,蓬子下面堆积着一些劈柴,劈柴上搭着一件衣服,看着像是一件工作服。 顾庆坤再低头看看自己褴褛的衣衫,他渴望自己能有那么一件衣服,至少让他有脸面去见见自己的女儿,哪怕借用一下也可以,想到这儿,他难以为情地咧了咧嘴角,摇摇头,把目光从那件衣服上移开。 顾庆坤不知道,他所有的动作都没有逃过一个人锐利的眼睛。 “咣当”一声,身旁面馆的门从里面开了,门里走出一个白白净净的、二十几岁的男人。这个男人真俊,不仅眉清目秀,还有一脸的微笑。他的目光往门口的路上扫了一眼,然后他把一扇门推到了墙根,一抬头,他发现了顾庆坤。 他礼貌地向顾庆坤点点头,然后轻轻咧咧嘴角,没说话,脸上瞬间堆上一丝微笑。这是一张迎客的脸,更是招揽生意的笑容,给人热情又温和,看着就舒服。 顾庆坤也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调转身体,继续眼巴巴地瞅着坊茨医院的方向。 这家面馆的前身就是果饮屋。刚刚出来开门的青年人就是蟠龙山五当家的吕安。因为吕安长相俊秀,赵山楮安排了他与铁算盘杨同庆打理这家面馆。 此时,杨同庆也在店里,他一只手里依旧抓着他的算盘,他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块抹布,上上下下拨拉一下算盘珠子,然后一个珠子一个珠子地耐心地擦拭。看着他不厌其烦地、认真地在做着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其实,他的一双眼睛已经穿过了两扇玻璃门和宽大的窗户,投在了人行路上,投在了顾庆坤的身上。 他狡黠的目光像摄影仪,把顾庆坤脸上、心里、脑子里的细胞都反射进了他的眼珠子里:这个男人想去对过的坊茨医院找人,又犹豫;看光景男人跑了一天,也许更多,看他脚上那双露着脚趾头的鞋,没有多少泥,似乎在进坊茨小镇之前他没有穿鞋,并且还洗过,非常干净;看他脸上神态与干瘪的肚子,至少有两三天没吃饭了,水是喝过了,因为他脸上有点尿急的表情;并且这个男人后腰上带着武器,看支棱起来的弧度像一把刀,这个男人身上带着一把刀到坊茨小镇做什么 杨同庆是有大智慧的人,平日里寡言少语,智商异常高。不仅能够把身边人一言一行尽收眼底,还能看穿别人的内心。杨同庆真是一个可怕的人,他只撩了一眼对方就能得出出乎意料的判断,他有这一手本领怎么能不得赵山楮的喜爱 “吕安,把那个男人叫进来,给他准备一套新衣服,你再去后厨煮碗面条,这碗面条算是俺请他的。”杨同庆依旧垂着眼帘,他的头都没抬一下。 吕安站住脚步,试探地问:“掌柜的,您是说门口的那个中年汉子……” “是,去!”杨同庆是一个不喜欢絮絮叨叨的人,他也不管别人嘴里有没有话要问,他只按照他的所思所想做事。 他一边对吕安说着,他一边转过身去,把手里的抹布扔在柜子的一角。然后,他再回过身,把头趴在柜台上,眼睛紧紧盯着他手边上的算盘子。少顷,抬头看看吕安磨磨蹭蹭的、慢慢吞吞的样子,他摇摇头,他一转身迈腿窜进了后厨。 吕安不紧不慢走近门口,他双手扶着门框,他的上半身子向门外探着,他昂着一张笑脸,招呼着:“这位师傅,俺掌柜的让您进屋坐坐。” 顾庆坤听到身后有人喊话,他知道,在坊茨小镇除了他二弟顾庆丰以外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其他人认识他;收养他大丫头的那对德国夫妇,他认识,他们不认识他。 十多年前他把大丫头塞进那个德国老头怀里,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他婆姨活着时,他偷偷来见过大丫头,是在她家门口偷偷窥视了几眼。这几年坊子矿区事多,他再也没来过。 身后吕安的招呼,顾庆坤没有理会。 看着顾庆坤没有反应,吕安只好迈出门口,跳下台阶,直奔顾庆坤。他走过顾庆坤的身前,转过身看着顾庆坤的眼睛,他弯弯腰,轻声细语:“这位师傅,俺掌柜的请您进屋坐坐……” “您是说俺”顾庆坤皱皱眉头,他抬起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嘴。 吕安眯眯眼,伸出手掌,指向店里的方向,笑着说:“是,这位师傅,您请!” 顾庆坤迟疑不决,他的脚步没有动。他不怕上当,主要他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他抬起衣袖擦擦额角,摇摇头,说:“俺在这儿站会,不会打扰您的生意,俺等人,俺有点事……” 看着顾庆坤满脸憨厚与不安的表情,吕安吊吊眉梢,咂咂嘴角,他有意无意抬起眼帘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突然他的眼前一亮,只见罗一品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今儿,罗一品穿了一件蓝色斜襟小衫,一条黑色长裙扫地,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长坎,远远看着给人一种素然的美。 吕安他们认识罗一品。那天代前锋把罗一品带进了“黛寨”,姚訾顺闯上了蟠龙山,把罗一品的身世告诉了赵山楮,赵山楮当即收罗一品为义女。并且,赵山楮带着罗一品拜见了各位兄弟,让大家伙儿以后罩着点她。大家自然乐意。不仅仅是冲着赵山楮,更因为罗一品她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更对自己爱恋的男人坚贞不渝,让蟠龙山的兄弟们钦佩加敬重。 “五叔,您这是与谁说话呀”吕安是赵山楮的兄弟,虽然吕安比罗一品小,罗一品也要称呼他一声五叔。 吕安直直脖子,挺挺胸,正襟危站,他要有五叔的样子,他瞬间把声音变得粗重:“你怎么来了家里没事吗” “没事,俺今天约了一个人,把她约在您的面馆里,是否可以呀”罗一品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声音里还带点沙哑。 “侄女感冒了吗声音听着不太清爽呀。” 见到罗一品吕安忘了他身后还有一个顾庆坤。顾庆坤不认识罗一品,他看着眼前两个人聊得很热乎,他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时候兔爷已经把他手里的面包分完了,他垂着头、闷着脸转身钻回了店里。 当他听到罗一品的声音时,他又从面包店里钻了出来,他迈过顾庆坤的眼前直奔罗一品,他嘴唇哆嗦:“侄女,你,你来了,今儿,不,从昨天俺就眼皮跳,跳的心慌慌,俺有事要问你……那个,那个沈悦仙怎么没回来呀” 听到兔爷嘴里的问话,罗一品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 吕安连忙向兔爷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大家到屋里说话。 顾庆坤听到了兔爷嘴里的话,他也一愣神,眼前的人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认识沈悦仙 看着三个人神神秘秘地钻进了面馆,顾庆坤一抬脚,他也迈进了面馆。 吕安回身想带上两扇门,他正好与顾庆坤打了一个照面。吕安皱皱眉头,眼前的这个男人很奇怪,刚刚让他进屋,他不进。这会儿,店里来人了,他反而自己钻了进来。 “师傅,您,您待会再进来好吗我家里来人了,我们……” 这个时候杨同庆一挑帘子从后厨走了出来,他手里抓着一块抹布,他一边擦着手,他一边抬起了头,他向顾庆坤撩了一眼,嘴里说:“让顾大哥进来!” “顾大哥!”吕安瞪大了眼睛,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岔了,他扭脸看着杨同庆。 杨同庆扔下手里的抹布,从柜台里绕了出来。他绕过兔爷和罗一品,双手抱拳向顾庆坤深深施礼:“如果俺没猜错,顾大哥是从坊子矿区过来的,是吗” 杨同庆从姚訾顺和赵山楮那儿听说过顾庆坤的事情,这次煤井爆炸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功劳,顾庆坤是值得他敬重,更佩服的汉子。 顾庆坤慌了神,他满脸紧张与惊愕,声音微颤:“您认识俺” “俺认识您后腰上这把杀猪刀。” “杀猪刀!”顾庆坤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背过手去摸摸腰里的那把杀猪刀。 罗一品早听说过顾庆坤的名字。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中年汉子就是顾小敏、沃仟溪、夏蝉的亲生父亲。这个男人来坊茨小镇难道说是来找沃仟溪的 罗一品没有说话,她只静静地看着杨同庆和吕安把顾庆坤请到了里间。 兔爷心里与脸上有事,他从上衣口袋里抓出那个烟斗,在手里攥攥,他的嘴角哆嗦着,他的眼睛落在罗一品的脸上。罗一品知道兔爷想问什么她垂下了眼帘,她已经知道了沈悦仙的事情,她更知道兔爷与沈悦仙的感情,她心里很难过,她又能对兔爷说什么呢她张张嘴角…… 这时,顾庆坤从里间走了出来,他身上换了一套行头,上衣一件白色衬衣,外加一件无袖灰色坎肩,下身一条黑色长裤。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顾庆坤被吕安和杨同庆一捯饬,瞬间变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汉子。 “顾大哥,俺刚刚给您做了一碗面条……”杨同庆一边笑眯眯地看着顾庆坤,他一边用眼角瞄着吕安,说:“面条还在锅里,你去盛出来。” 正在这时,一个漂亮的女护士走进了面馆。顾庆坤抬起头,他的眼睛与女孩的一双大眼睛相撞,两人同时迟疑了一下。 顾庆坤用心断定,眼前的女孩就是他的大女儿沃仟溪。 顾庆坤动动身子想站起来,他迟疑了一下,他只换了一个坐姿。 第三十九章 魂与魄 凤凰村离着坊茨小镇十几里路,离着坊子矿区也不远,鬼子的汽车与摩托车在村前小路上狂妄地穿梭,惊跑了村民,惊扰着这儿的宁静。村子里的人几乎都逃走了,剩下的就是年老体衰的。 一座座矮矮的、透风漏雨的、年久失修的小草屋成了乞丐的栖息之地;过路的,遇到大雨滂沱或者夜黑风高,实在不能赶路了,他们也只好到村子里找一处空空的房子短暂地歇歇脚步。 今儿,是一个晴朗又温暖的早晨,阳光刚刚艰难地爬出云层,又被从坊子矿区升起的煤烟遮住了。一丝丝光穿过了那层煤灰,像是被一个黑色的铁篦子罩着,投下点点光,黑的多,白的少。 风卷着一层干枯的草、黑黑的煤沙在土路上转悠,踉踉跄跄滚进了河沟里,路面像被扫帚扫过了一样干净,只留下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车辙。 从坊茨小镇的方向“哒哒”“轱辘轱辘”跑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身粗衣布褂,一条黑色缅裆裤缠着裤角,没有一个补丁,露着白色的棉袜;脚上是一双元宝头的黑布鞋,崭新的样子,稍微落着一层细细的煤灰,煤灰溶进黑色的布鞋里,看不出脏,反而黑里透着亮;再往他的脸上看,圆圆椭椭的脸型,一圈黑黑硬硬的胡茬,似乎刚刚修理过,显得干净整洁,一双浓眉大眼,黯然伤神;他的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马鞭,鞭梢在跑着的马头上晃悠,没有落下去;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个油光光的、亮闪闪的烟斗……对,他是兔爷,兔爷今天把自己捯饬的整齐。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一表人才,可谓相貌堂堂。 今天是沈悦仙的头七,兔爷去给沈悦仙上坟。 马车上还有一个女孩,她斜着身体坐着。她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斗篷里面是一件白色丝绸长裙;她头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宽大帽檐的帽子,帽子上蒙着一层黑色的面纱,风撩起她脸上的面纱,露出她俏丽的模样;她举着一只白莲藕般的胳膊,纤纤玉指拽着宽大的帽檐,她另一只胳膊肘上挎着一个带着盖子的竹篮子;美如冠玉的脸在她丰密长发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美丽恬静。这个女孩是沃仟溪。 前几天,在面馆里,罗一品把沈悦仙罹难的事情告诉了大家,兔爷和仟溪当场痛哭失声。 当天仟溪就想去看看沈悦仙。 罗一品说,代前锋他们把沈悦仙埋在了凤凰村旁边的小树林里,那儿是风水宝地,希望沈悦仙能有来生,投胎转世,变成一只美丽的凤凰。 “一切都好,大家尽量不要去打扰她,让她安息。”罗一品是怕去凤凰村的路上不安全,她不希望大家再出现什么意外。 “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仟溪想起了沈悦仙的好,她泪水涟涟。 一旁的兔爷抱着头蹲在地上,许久没有说话。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他突然抬起泪眼,满脸悲怆,嘴里吐着泪水:“俺不管,俺要去看看她,她是一个好女人,她是俺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她的头七,俺就去看看她……” 看着兔爷如此伤心,大家又垂下了头,谁也不忍心阻止他去见见他心爱的女人。 “俺也去,沈护士长对俺有恩。”沃仟溪抬起泪眼看着兔爷。 听了沃仟溪嘴里的话,坐在一旁的顾庆坤嘴唇颤动了一下,他想劝劝他的女儿,他又不知怎么开口。 顾庆坤没有与沃仟溪相认,他不想说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他知道他做的事情是要掉脑袋的,必须保持理性,不相认是保护孩子的安全。 看着沃仟溪拖着忧伤的身体走出了面馆,顾庆坤猛地想起了他来坊茨小镇的目的,他慌忙站起身往前追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张张嘴巴,什么也没说。 杨同庆看出了顾庆坤心里有事,他问:“顾大哥您还有什么事吗” 顾庆坤把栀子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杨同庆。杨同庆点点头,他说这件事他会去处理,他让顾庆坤马上赶回坊子碳矿区,保护好家里人安全。 顾庆坤当天匆匆离开了坊茨小镇。 咱们再说兔爷和沃仟溪,兔爷赶着马车拐过了前面的路口,停在了一片矮矮的树林旁边。 他扭脸看着沃仟溪说:“丫头,咱们到了,他们就把她埋在了这儿,这儿的确很美,真的不错……”兔爷一边跳下马车,他一边牵着马脖子上的缰绳向前面的一棵大树走着,他一边抬起头四处张望着,他嘴里一边絮叨着:“如果没有开采煤矿的,如果没有那一些强盗,这儿真的非常安静,有一天,俺也想,也想在这儿安息,路旁有河,渴不着;还有树林,林子里一定有野果,饿不着;还有山包,山包不高,避风避雨没有问题……主要有俺这个糟老头子喜欢的女人埋在了这儿……” 沃仟溪抓着竹篮跳下了马车,她听到了兔爷嘴里的话,她沉默。 抬起头,她的眼睛穿过眼前的树林,她看到了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有一个高过地面的土包,土包上立着一块木头板子,木头板子上模模糊糊地写着几个字,也许字太小,也许是离着他们站着的地角有点远,也许是没有太明亮的阳光,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兔爷转身从大车上抓起一捆纸钱,他迈着大脚走近沃仟溪,嘴里说着:“丫头,前面那个坟头下面躺着你们的护士长,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她知道你来看她,她一定很高兴。丫头,把你手里的篮子给我,那里面还有一瓶酒,不要洒了……” 仟溪的脚步很沉,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不知流了多久,从她的下巴颏上一滴一滴坠落。 走到沈悦仙的坟前,兔爷手里抓着一捆纸钱“扑通”跪了下去。他从竹篮里抓出几个纸做的盘子摆在地上,他又把几样点心拿出来放在纸盘子上,他又从怀里抓出一盒洋火,“哔咔”一下点着了火,瞬间几张黄纸在燃烧。 风从兔爷手里拽着还没有燃烧的黄纸忽上忽下。 “不要着急,这都是你的,没人抢你的,谁敢抢你的俺兔爷不可能痛痛快快地放过他们……”兔爷的眼泪滴滴落在他手里的纸钱上,慢慢渗透了那几张黄纸。火苗吞噬着纸钱,也吞噬了兔爷的眼泪与悲伤,不知沈悦仙看到了没有 仟溪轻轻地哭啼,她用她的双手抱着脸,她的双肩在颤抖,她心里有好多话要与沈悦仙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只有眼泪。 树上的鸟儿“唧唧啄啄”地叫着,也许它们看到了火苗,听到了哭声,受到了惊吓,它们拍打着翅膀惊慌失措地、慌里慌张地蹿出了树林,飘落一支羽毛、两支羽毛。一支羽毛慢悠悠地从仟溪眼前飘落,仟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她抓住了那根羽毛,洁白、中空的羽轴,轻盈、柔软的羽瓣,它很美,白的美,纯洁的美。 “是您吗沈姐姐~”仟溪嘴里一边喃喃自语,她一边把那支羽毛紧紧抱在手心里。 正在这时,树林外面传来了摩托车“嘟嘟”“突突突”声。 仟溪没有听到摩托车声,她对那种声音没有提防,毕竟在坊茨小镇的街道上,也经常看到摩托车。 兔爷正沉浸在他的哀痛之中,他也没有在意。 摩托车带着没有熄灭的油烟“噶然”停在树林外面。 身后,“嘶嘶嘶”“啾啾啾”几声马鸣,划破空寂,拽动着脚下的草地、身旁的树木不停地摇晃。 兔爷一激灵,他顺手抓起地上的酒瓶,猛然一回头,只见三个鬼子正向他们这边弓腰哈背、悄悄围拢而来。 “丫头,你快跑,沿着前面的小河沟往柳河村方向跑,快~”兔爷嘴里的一声吆喝,吓醒了沃仟溪。 仟溪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抬起泪眼,她看到了三个鬼子,其中一个手里抓着一把手枪,另外两个手里端着长枪,他们瞪着凶恶的、邪恶的眼睛,正一步步逼近她和兔爷。 “兔爷~咱们一起跑~” “不,丫头,你跑,快跑,这三个鬼子俺还能对付得了,瞧他们的小个子,俺不怕他们~”兔爷嘴里的话铿锵有力。他一边说着,他一边用他宽大的身体挡住了仟溪,他一边从怀里掏出那支烟斗,轻轻说:“丫头,把它送给蟠龙山的瓢爷,上次他来坊茨小镇时就爱不释手~快走!否则咱们爷俩一个也跑不掉。” 仟溪抓起兔爷手里的那支烟斗,她咬咬牙,她迈开脚步,顺着河沿跑下去。 “别让那个女的跑了~”身后的鬼子在吼叫。 仟溪一边跑,一边回头,她看到兔爷和三个鬼子扭打在一起……“啪啪啪”身后传来了枪声,仟溪一惊,她站住了脚步,她回过头去,她看到了兔爷趴在沈悦仙的坟前,他的头高昂着,他嘴角吐着血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仟溪,嘴里喊着无力的话:“丫头,快跑……” 仟溪怎么还能跑得动呢她疯了,她竟然扭身往兔爷眼前跑,她一边跑,她一边哭,她嘴里一边喊:“兔爷……兔爷……” 三个鬼子站住身体,他们互相看看对方,然后扬起脸哈哈大笑,满脸得意忘形。 仟溪忘记了害怕,她想回去看看兔爷怎么样了他也许还活着,她要救他。 突然,“啪”耳边飞过一声枪声,随着枪响,身边的一片片树叶飘落,一个鬼子在枪声里倒下去。其他两个鬼子反应还挺灵敏,他们身子像钻地鼠似的匍匐在地上,拉开了枪栓,子弹擦着火光在仟溪身旁“嗖嗖嗖”。 “趴下!”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焦灼的声音。还没等仟溪反应过来,一个敏捷的身影一下蹿到了她的身边,一抬手,把她推倒在地上。 仟溪抬起眼睛,眼前是一张严肃的脸,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眸,怒视着前方;不浓不密的两道剑眉,紧紧锁着眉梢。 他双手里抓着一杆长枪,枪口搭在他身前的一棵树杈上,他的手指勾动了扳机,一发子弹呼啸而过。 再抬起头,一个鬼子倒了下去,另一个从地上慌里慌张爬起来,一边瞪着惊慌失色的大眼睛四处寻找目标,一边哆里哆嗦端着长枪往后退…… “你还想跑吗哼!”随着话音“啪”子弹擦着刺眼的火花,带着风“嗖”飞过。 “仟溪~”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 仟溪顺着声音扭转身体,罗一品从不远处的一棵树旁向她跑来。 罗一品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罗一品把兔爷要给沈悦仙上坟的事告诉了赵山楮,赵山楮派了蟠龙山六当家的王晓下山,保护兔爷和沃仟溪的安全。 没想到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兔爷牺牲。 第四十章 烟斗 当一切都静了下去,仟溪跳起身体,她奔向兔爷,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兔爷已经僵硬的身体,她满脸恐惧,她“哇”一声大哭,她心里无法接受兔爷的死。 王晓走过仟溪的身边没有说一句话,他心里的伤痛不少于沃仟溪。王晓是天津人氏,他的父亲曾是天津曹家寨寨主,更是当地有名的镖师。兔爷曾是他家的管家。 1931年,王晓的父亲在一次走镖时被人设计陷害,不仅丢掉了性命,还被货主追债上门,房子与房子里所有东西被洗劫而空。王晓的母亲是大家闺秀,长相标致,非常刚强,更坚贞不渝,面对着闯进家里的、不怀好意的歹人,她选择了抹颈自杀。 兔爷带着十五岁的王晓逃亡东北,路上他们又遇到土匪抢劫,恰巧被路径此地的姚訾顺救了。从那以后他和兔爷加入了东北抗联,与鬼子周旋与深山老林之中,在那儿他练就一手百发百中的本领,成了队伍中的神枪手。 1932年在古北口战场上,他们主仆二人与抗联失去联系,遇到了赵山楮。当时他们隐瞒了抗联的身份,跟随赵山楮在古北口战场继续杀敌。第二年他们跟随赵山楮来到了蟠龙山。 此时此刻面对着兔爷的死,王晓的后牙槽咬的“咯吱咯吱”响,他心里除了心疼,更多的是恨,他恨日本人滥杀无辜。 眼下,他明白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驻扎在坊子附近的鬼子也许已经听到了枪声,他必须抓紧时间掩埋兔爷的遗体。 他从旁边树杆上掰下一块粗壮的树枝,他用树枝在沈悦仙坟墓旁边又挖了一个坑。 仟溪哆嗦着身体跪在一旁,当她看到王晓把兔爷尸体放进坑里时,她再次嚎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喊着:“不要,不要~您们想做什么” 罗一品抬起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又扬起脸使劲咽了一下嗓子,忍住心里的悲痛,她伸出手去拉着仟溪的胳膊,安慰说:“不要难过了,鬼子也许马上就赶过来了,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罗一品一边说,一边收拾地上的一盘盘点心,她把点心又放回了竹篮里。 王晓在兔爷和沈悦仙坟前磕了几个头,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弯腰捡起鬼子的手枪,在手里掂了掂,递给罗一品,说:“是一把好枪,一品大姐,您会用枪这把手枪您拿着,里面还有五颗子弹。” 王晓对罗一品的称呼是冲着姚訾顺,他毕竟是姚訾顺的兄弟加战友。 “王晓,咱们去哪儿”罗一品抬起头四处看看,没有接王晓嘴里的话,着急地说:“鬼子已经向这边来了~” 王晓点点头,满不在乎地说:“俺早听到了,他们是从坊子碳矿区方向出来的,柳河村是回不去了~鬼子至少有一个排,还有宪兵队的人。” “你,王晓,你怎么还能沉得住气”罗一品皱皱眉梢,她声音里带着埋怨:“王晓,你想与鬼子拼命,你怎么不想想~”罗一品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仟溪。 王晓没有理睬罗一品的埋怨,他转身走到马车的前面,他一边把马缰绳抓在手里晃了晃,一边从马头旁边抬起眼睛,看着罗一品说:“一品大姐,您马上带着这位小姐走,赶着马车走,我来断后。” 听着王晓嘴里潇洒的语气,罗一品满脸惊慌,声音颤抖:“不可以,要走咱们一起走~”罗一品抬起头向凤凰村的方向瞄了一眼,咬了一下嘴角说:“咱们去凤凰村~” “必须有人断后,如果鬼子进了村子怎么办您带着这位小姐去凤凰村,马上走!俺把鬼子引开~” “这怎么行要走,咱们一起走!” “您怕俺死了吗不会的,俺王晓是什么人引开鬼子俺就去找您,放心,您们快走。”王晓把手里缰绳塞进罗一品的手里,他同时抬起眼角狠狠瞥斜了仟溪一眼,藐视地“哼”了一声,又撅着嘴角嘟囔:“那个大小姐吓傻了,一时半会儿清醒不过来,她需要人照顾,一个累赘。” 罗一品也看出了仟溪精神状态不太好,毕竟仟溪才十九岁,涉世未深,第一次亲眼目睹鬼子杀人,杀的人又是她心里尊重的兔爷,兔爷也是为救她而死,她心里一定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罗一品又嘱咐了王晓几句,然后赶着马车带着仟溪直奔凤凰村。 此时正是中午时间,空气有点热,更有点潮湿,从远处弥河口飘起来的雾气与煤烟交融,遮蔽了天地。 几个零零散散的乞丐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从山间小路走来,蹉跎的脚步在马车旁边徘徊,一抬头满脸惊讶:赶车的是一位美丽的夫人,坐车的是一位俏丽的小姐,真是稀奇,凤凰村好久都没有过路的客人了,她们从哪儿来呀 马车眼看着就到了村口,突然,身后树林方向传来了枪声,还有手榴弹“轰__!”爆炸声,霎时间,尘土四溅,硝烟弥漫。 罗一品的手一哆嗦,马鞭差点从她手里滑落,她情不禁回头张望,几棵小树在半空飞舞,瞬间粉身碎骨,“哗哗哗”拽着烟雾坠落。 眼泪从罗一品脸上悄然滑落,她嘴里轻轻地喊着:“王晓~王晓~” 听到身后的枪声、手榴弹声,马车旁边的乞丐扔下手里的拐棍,吓得抱着头往村子里蹿,这个时候他们也不瘸了,也不喘了,他们已经顾不得瘸,顾不得喘,他们只想逃命。 进了村子,罗一品找了一处看上去比较高大的房子,房子后身有一个院子,可以进马车,这样的房子比较适合她们的现状。 罗一品跳下了马车,走近门口高高的台阶,抬起头,这个门洞子看上去很讲究,门梁上雕刻着精美绝伦的图案,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整整齐齐、严严实实地关着。难道这家主人没走 罗一品没时间多想,她扭脸看了一眼仟溪,她迈腿窜上了台阶,她抬起手抓起门上的铜环,“哒哒哒”。 眼前的门开了一条缝,门内探出一个女人的脸,这张脸有五十多岁,一脸刁钻刻薄之相,光秃秃的前额,几缕惨白的头发梳成一个髽髻落在脑袋后面;上身一件斜襟青布长褂,靠近右肩膀的袖窝之间搭着一块手帕;一条肥大的裤子,绑着裤腿;一双小脚踩着一双绿色绣花小鞋,脚尖踮地,身体前宆。 “你找谁”女人一双吊眼上上下下瞟着罗一品,同时,她的眼角往罗一品身后的马车上撩了几眼,皱皱眉头,满眼疑问:眼前的女人不是一般人,一定有钱的主,有钱人怎么跑到凤凰村来了她们遇到了什么难事 门内的女人在琢磨罗一品时,罗一品也满心猜疑,看着眼前女人一身装束像是下人,说话口气与姿态又居高临下,可以断定这家主人不在。罗一品猜对了。 这家主人在鬼子霸占坊子碳矿区的第二年就搬去了青岛。他们家的女佣不想走,就留了下来。女佣自作主张,把她的男人从老家喊来,两人一起居住在这处大院子里。他们夫妻好吃懒做,很快把主家的粮食吃完了,他的男人每天都去坊茨小镇讨饭。今天还没有回来,刚开始她没有在意,当听到村外林子里传来爆炸声,吓了她一跳,正在这个时候门响了,她急急忙忙踮着小脚奔到了门口,打开门的瞬间她愣了。 罗一品上前一步,满脸堆着温和的笑:“这位大嫂,打扰您了,我们姐妹俩途径此地,我妹妹身体不适,想在凤凰村暂时歇歇脚,不知您是否愿意收留我们住一晚” 门内的女人抬起一只手抓抓她松垮垮的下巴颏,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嘴里叽里咕噜:“暂时歇歇脚就这么简单,是吗” “是!” “有钱吗”女人一边问,一边往后退了一步,把两扇大门往两边敞了敞,她往前挺挺胸,一抬脚迈出了门槛,她把双手揣在怀里,扭扭上身,用眼角瞄着半空。 罗一品一听就高兴了,只要眼前的女人喜欢钱,一切都好办。 “有,有,我们是做生意的,出门怎么会不带钱呢”罗一品嘴里不紧不慢地说,心里却非常着急,她知道,不能在村口耽误太长时间,她和仟溪的装扮已经引起了街上人的怀疑,如果这个时候鬼子进了村,更会麻烦。 “那,你把马车赶到后院门口,俺这就去给你打开后院门。”老女人说完,一扭身钻进了门里,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身子没动,她的脖子在肩膀上转了半圈,挑着眉眼瞅着罗一品,不放心地问:“你说话算话吗” “自然,俺没钱还有马车,这辆马车也值不少钱” 老女人笑了,踮着脚沿着石基路急匆匆而去。 这是一处大房子,在这个村子算是上档次的房子,不仅有四间明堂堂的正屋,还有一个东厢房,还有一个后院。 罗一品一只手里抓着那个竹篮,她另一只手里牵着仟溪的手,从后院迈到了前院。 老女人用眼角瞥了瞥罗一品手里的竹篮,里面似乎装着不少东西,她吸吸鼻子,闻到了点心的味道,她饿着的肚子在叫,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又咽了一下口水。 老女人一举一动尽收罗一品的眼底,罗一品把手里的竹篮递过去,微微一笑:“大嫂,这里面有点心,您拿去吃。” 女人从罗一品手里接过那个竹篮,嘴里故意推让着:“这怎么好呢不好意思啊。” 见罗一品这么畅快,女人心里美滋滋的,她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大嫂,您家主人呢”罗一品慢声细语地问。 “俺,俺就是这家的主人,不,差不多,主人已经把这处房子交给了俺打理……” “大嫂您一定是一个本分的人,做事很得主家称心,值得主家信赖……刚刚,咱们一见面,您老就给俺诚实的印象,今儿俺姐妹俩冒昧叨扰您,深感不好意思,请大嫂带我们去堂屋坐坐,可否” 罗一品嘴里一边说着,她的眼光扫过石基路北的堂屋,堂屋的门紧紧闭着,窗户也黑洞洞的,看着似乎好久没有人踏进去过了。 “不,堂屋不能进,我家主人说不能随便打开。”女人满脸为难之色。 罗一品点点头,眼前的女人还不算是一个坏人,这间堂屋看上去,的的确确好久没打开过了,但,这间堂屋今儿必须打开,她需要这间堂屋,她要演一出戏。 正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啪啪啪”的敲门声,那声音听着非常着急,夹杂着外面人气喘吁吁的声音。 旁边的老女人一激灵,她把手里的竹篮子放在了窗台上,她慌里慌张往门口跑,她嘴里念叨着:“俺当家的回来了。” 罗一品一愣,她站住了脚步。 仟溪急忙拽拽罗一品的胳膊。 “别怕,仟溪,你怕吗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仟溪使劲点点头。 罗一品明白了,仟溪不说话,是在陪着她演戏。 罗一品走到窗前,她伸出手去,在窗台上摸了一把,然后她又回到仟溪的身前,她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抚摸着仟溪的脸,压低声音说:“你的小脸蛋太漂亮了,给你加点颜色,明白吗” 仟溪点点头。 正这个时候,一个清瘦的男人弓着背从外面钻了进来,他迅速抬起大手把两扇门使劲“咣当”关上了,又猫着腰钻到墙根抓起顶门扛。 “发生什么事儿了”那个女人追着她男人屁股问。 “村外林子里有好多鬼子,待会他们也许就进村了,快,快去后院躲起来。”男人张皇失措地拽着他老婆转过身,他一抬头,眼前站着两个陌生的女人,他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们是谁从哪儿来” 罗一品满脸严肃,声音冷静:“你们能躲过日本鬼子的枪吗我想请你们与我演出戏,希望你们配合,现在,必须打开这间堂屋的门,我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你们是我家里的管家和女佣……” “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男人嘴巴闭不上了。 仟溪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一丝面熟,她想起了面包店墙角的乞丐……她从口袋里掏出兔爷的烟斗,她递到那个男人眼前,声音里带着泪:“这是兔爷的烟斗,您可认得” “兔爷!他去哪儿了今天上午,我们大家伙没等来他……”眼前的男人认识兔爷,更认识兔爷这支与众不同的烟斗。 第四十一章 枪声 堂屋里。 罗一品一身丝绸绣花长褂,外披锦织洋缎坎肩,一条素衣碎花绉裙,头盘珠??髽髻,额头几弯褶皱,危襟正坐堂房上座。 她低头看看这一身装束,非常满意。没想到这家女主在卧室的衣柜里藏着这么合适又崭新的衣装,穿在身上很得体。 罗一品撩起衣襟,从侧面把手伸进怀里,她摸到了硬邦邦的枪柄,她会心一笑。 她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两盘点心,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她稍微挪挪身子,背过右手抓起那碗茶水,端到眼前。 “李妈,您去看看卧室里的小姐,让她多喝点热水。”站在罗一品身旁的那个女人姓李,她原来是邱家院里的女佣,今儿她继续扮演她的角色。她的男人扮演邱家的管家。 罗一品脸上堆着笑,眼里闪烁着慈爱,接着一句话: “唉,小姐身体一点风也吃不得,俺不知应该怎么疼她您李妈多费心,麻烦了,放心,您的好,俺不会忘了。” 罗一品一语双关,她是在提醒身后的女人,按照她的意思做事,以后定会重谢。 “是,老太太。”李妈扭着上身,踮着小脚往内屋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一脸沉静的罗一品,看上去那么端庄,似乎她老早就是这家的主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透着柔美与持重。 即使这样,李妈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她的脚步磕磕巴巴,她抬起头往院里张望了几眼。 她的男人手里抓着大笤帚“哗哗哗”扫着院子。 院里的男人时不时抻抻脖子,眼角往大敞着的院门口外面撩几眼;猫下身子,眼珠子从地面上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瞄瞄身后的堂屋,他心里说:坐在屋里的那个漂亮女人比一个老爷们都胆大,鬼子就在村外的树林里,“轰轰隆隆”一阵阵的枪弹声,那么清晰,她依旧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一口一口抿着手里的茶水,真是佩服了。 就在这时,从院门口外的台阶下走上来一个人。 只见这人一身粗布衣衫,大敞着怀,他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篓。 罗一品的一双丹凤眼穿过了堂屋的门口,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身形魁梧结实,四十岁左右的年龄,一脸英勇无畏,罗一品一惊,一喜,她往上抬抬身子想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她又稳稳坐着没动,她的眼睛静静地盯着院子。 “你找谁你怎么能随便闯进门来出去!”管家把笤帚抓在手里往门口迈了几步,嘴里语气恃势凌人。 “管家__”罗一品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 “老太太。”管家急忙折转身,低头垂目向堂屋门口方向站着,换了一种卑贱的口气:“您老有什么吩咐” “让那个师傅进来,您没看见他后背上背着东西吗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不是吗” 听到罗一品口气里带着生气,管家点头如捣蒜,奴颜婢膝,嘴里连声喏喏:“是,是,老太太。” “邱老太太,您好!”顾庆坤早听出了罗一品的声音,他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大踏步迈上了台阶,一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他的一双大脚踏在院子里的石基路,他上身往前探着,躬背抱拳深深施礼,嘴里高声吆喝着:“邱老太太,听说您回来了,俺就匆匆来看看您,送点猪肉,还有一捆青菜。” “奥,顾师傅有心了,管家,把东西收下,您去后厨准备生火做饭。” 管家一听有肉有菜,心里美滋滋的,他也不管闯进院门的这个汉子什么来历怎么这么矬,怎么这么巧,刚刚收拾停当,这个汉子就跑上门来送礼。 他急忙从顾庆坤手里接过竹篓子,抱在怀里,屁颠屁颠往后院火房而去。 看到管家离去,罗一品“腾”从椅子上站起身,她奔到了屋门口,她向顾庆坤弯弯腰,轻声问:“顾师傅,您怎么来了” 是呀,顾庆坤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凤凰村呢 原来,顾庆坤从坊茨小镇回到坊子矿区不久,坊茨医院就来人把栀子带走了,栀子安全了。他又开始担心他的大丫头,明天,他的大丫头与兔爷要给沈悦仙烧头七,他放心不下。 今儿,正好邻村有人找他杀猪,杀猪回来的路上他拐了一个弯,他的脚步直奔凤凰村村口的树林,沈悦仙就埋在那儿。 没想到,他刚刚拐过路口就听到了枪声,他站稳脚步往林子方向眺望,林子外面站着几十个鬼子和几十个伪军。林子里“砰砰砰砰”传出零零星星的枪声。他心里一惊,难道是兔爷和大丫头他们遭到了鬼子的偷袭 他一边想着,一边钻进了深深的河沟,他想从河沟绕进树林探个究竟。河沟有一人多深,还有高高的芦苇。 顾庆坤蹲下身,从脚上脱下鞋子,一抬手扔进了背上的竹篓里,他左一脚,右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心急火燎地往前蹿。头顶上、林子里时断时续的枪声搅得他心慌慌。他的一双赤裸裸的大脚丫踩到了尖尖的石头,划开了一条条血口子,他没有感觉疼,他心里只有他丫头的安危。 沟沿上传来了奔跑着的、踏着枯枝烂叶的脚步声,一抬头, “啪”子弹在头顶擦着火花飞过。 顾庆坤急忙停下脚步,他双手扒着沟沿瞪大眼睛看过去,只见,林子里有一个年轻的身影,他身后紧紧追着几个鬼子,他一边往前跑,一边把身子藏在一棵树下,抬起手,一扣扳机,“啪”,一个鬼子应声而倒。 “好枪法!”顾庆坤暗暗翘大拇指。 顾庆坤连忙把肩膀上的竹篓放到了苇子丛里,把手伸进竹篓里,从猪肉和青菜下面摸出了那把杀猪刀,抓在手里。 听着耳边“扑腾扑腾”的脚步声和“啪啪”的枪声,他顾不得多想,他抓起河道里的一把淤泥使劲抹在了脸上,他的身体出溜从河沟的苇子丛里钻了出来,这时,只见两个鬼子手里攥着长枪,佝偻着腰从他眼前走过,他身体往上一跃,手起刀落,一个鬼子没有吭一声就倒了下去,另一个鬼子一愣神,顾庆坤的第二刀也到了他的跟前,鬼子满脸惊恐地张大了嘴巴,鼻尖上银光一闪,一条猩红飘落,两个鬼子没差几秒先后倒在顾庆坤的眼前。 突然,耳边划过一声清脆的枪声“砰”,随着枪响,不远处“扑通”倒下一个鬼子。顾庆坤顺声音往后瞄了一眼,只见那个青年向他举举大拇指,原来是这个青年救了他顾庆坤一命。 “他在这儿,快!”鬼子用他们自己听得懂的话大声地吼着。 只见五六个鬼子和几个伪军正向那个青年围攻过去。 枪声在头顶、耳边、身旁“啪啪啪”,子弹像下雨,硝烟如云;子弹穿过树丛,小树“咔嚓咔嚓”倒下一片。 顾庆坤一转身绕着一排树转着圈,他的大脚狠狠“扑腾扑腾”砸着地面,他想把鬼子吸引到他的身边,帮助那个青年脱离困境。虽然他不认识那个行动灵敏、枪法极高的年轻人,他更不知道鬼子为什么要追杀他,只要是打鬼子的英雄,他顾庆坤必须帮助他。 “在这儿,快,你们去那边……”冲在前面的鬼子一边举起一只手在头顶画着圈,嘴里一边叽里咕噜:“不要放他跑!” 顾庆坤听不懂鬼子嘴里嚷嚷什么。 鬼子身旁不远处有几个伪军,他们一个个行动诡异,面目狰狞,一个马脸的伪军眼珠子向后斜了一眼,长长的下巴颏大动作地扭了扭,头上的大盖帽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光秃秃的头顶。一个瘦猴子身形还挺敏捷,一下从旁边窜过去,一伸手接住了那顶帽子,腆着脸看着马脸伪军,一脸殷勤之相。 马脸一撇嘴角,一抬手,从瘦猴手里夺过帽子,狠狠扣在头上,他同时抬起大皮鞋向前踢了一脚,正好踢在另一个伪军的屁股上,他嘴里一边嘟囔着:“快走,磨蹭什么” 看着那几个伪军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顾庆坤锁锁眉头,他不明白鬼子与伪军耍什么花招。 不远处的草丛里晃动着几支枪口,几个鬼子正悄悄向顾庆坤包围过来。 当顾庆坤听到异样的风吹草动时,已经晚了,“啪啪啪啪啪” 子弹擦着刺眼的火花在他眼前飞舞。顾庆坤一边弓下腰向后退着,他一边向身后瞄了一眼,湍急的河水漾着高高的水花。 就在他无路可逃的时候,“轰隆”一声,一股浓浓的硝烟直冲半空。硝烟之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随着烟雾慢慢散去,那个青年的面貌越来越清晰,英俊潇洒这几个字很适合他。这个青年男人就是许连盛,许连盛一只手里抓着手榴弹,他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支手枪。他三步两步蹿到顾庆坤眼前,“大叔,快走,” 顾庆坤一抬眉梢,一个鬼子从地上晃悠悠站起来,向他们举起了枪口,顾庆坤抬起大手使劲一拽眼前的许连盛,许连盛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子弹闪着火星飞来,顾庆坤没时间多想,他把手里的杀猪刀抛出去,子弹与刀相撞“怕”“咔嚓”子弹射进了旁边的一棵树上,树干“咯吱”一声拦腰截断。 就在这时,王晓从不远处窜了过来,他一会看看顾庆坤,一会看看许连盛,眼前的两个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但,有道是英雄爱好汉,好汉爱英雄,他满眼敬佩。 “多谢两位好汉!”王晓向前一步向顾庆坤和许连盛抱拳施礼。 “打鬼子是应该的,英雄客气有点见外。”顾庆坤憨厚地笑笑,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去草丛里寻找他的那把杀猪刀。 许连盛向王晓摆摆手,“应该的。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必须马上离开这儿,鬼子大部队还在树林外面。”他抬起头看着王晓,追着又问了一句:“您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王晓突然想起了罗一品和沃仟溪她们还留在凤凰村,他看了看顾庆坤和许连盛,一抱拳,说:“两位好汉,俺王晓还有事,还有朋友滞留在凤凰村,俺必须进村帮助她们,咱们就此告别。” “这个时候进村不容易,鬼子就在村口。”许连盛摇摇头。 “俺知道还有一条路也能进凤凰村,那条路在河口北边。”顾庆坤嘴里叨叨着。 “太好了!不知大叔能不能给带个路” “好,俺带你进村。”顾庆坤痛快地点点头。 “如果鬼子进村怎么办”许连盛比较理性,“你们先进村也可以,和里面的人互相照应,我去柳河村找人帮忙。” “柳河村!”王晓满脸疑问,他紧紧盯着许连盛的眼睛问:“您是谁” “我是……”许连盛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打鬼子的老百姓。” 王晓不再多问。 就这样,王晓跟着顾庆坤从河口北面的一条小路进了村子。 眼前的凤凰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找个人不容易。低头看着街道上的马车印,聪明的王晓笑了。 他们寻着马车的车辙找到了一家大户。 站在门口台阶下,看着眼前高高大大的门洞子,顾庆坤扭脸看着王晓说:“这是邱家,俺熟悉,俺进去替您打听一下。” “我的朋友叫罗一品,她身边还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女孩……” “你说什么罗一品。还有一个女孩我的丫头~”顾庆坤一惊,他猛地抬起大手抓住了王晓的肩膀,满脸激动。 “您,您是谁大叔,您太有劲了,您抓疼俺了。”王晓被顾庆坤瞬间的情绪变化吓了一跳。 “俺顾庆坤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听了顾庆坤嘴里的话,王晓愣了一秒,没想到那个神经兮兮的女孩是顾庆坤的丫头。他听说过顾庆坤的大名,是蟠龙山兄弟嘴里的大英雄,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个时候不是聊家常的时候。 “顾叔叔,您的女儿与罗一品大姐在一起,您进去找找,俺王晓给您放哨。” 第四十二章 血与仇 天快黑了。 凤凰村口安静了下去,硝烟溶入了雾气里,变成了黑色的云,在半空中飘荡。 街道上传来了蹉跎的脚步声,几个住在村子里的乞丐,拖着虚弱不堪的、饿了一天的身体走到了村头的水井旁。这口井是村子里的第二口井,第一口井在邱家,这两口井的水与不远处的弥河水一样清甜。 没有饭吃,多喝几口水也能挨过饥肠辘辘的一天。 水井沿上有一圈石头砌的围栏,已经是残垣断壁。一棵无皮的槐花树立在水井的一侧,这个繁花似锦的季节,它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细细的枝干只留下张牙舞爪的断刺。皮与花,还有刚刚长出来的嫩枝不知进了多少人的肚子 一根粗点的枝条曲曲弯弯长着,伸着它伤痕累累的躯体,迈过了它脚下的这口井;井水不深,低头能看到井底,井底几条黑色的鲶鱼拖着它们长长的胡须,互相咬着尾巴四处游荡,无论怎么游也逃不出这个小小的、狭窄的井底;井壁四周长着滑溜溜的青苔,悄悄蔓延;井水里倒映着几张蓬头垢面的、邋遢的脸,滑落几溜唾液。 旁边的断墙之间飘着幼儿的哭啼声,断断续续的、饥饿的声音,有气无力;墙角旮旯里有几个年老体弱的老人,身体围坐一起,互相聊侃着过往,一身脏兮兮的破衣烂衫,遮不住皱巴巴的肌肤,眯着眼睛,嚼着没有牙齿的嘴巴,脸上只有一层皮在风里颤悠;几个袒胸露骨的男人手里抓着半个葫芦做的水舀子,正从水井里打水。水舀子前后有一个孔,一根短绳穿过这两个孔,一根长绳拴在短绳的中间,抓着长绳的一头,弓腰哈背,把舀子慢慢放进井里…… 井沿四周流着一溜溜的水,那不是从井里漾出来的,那是那一些饥饿的人,迫不及待往嘴里倒水时顺着高高喉结流下来的,流到了胸膛,流到了高高低低不平的肋骨,然后流到了裤裆上,那儿是全身上下最完整的遮羞布,顺着那层布滑落到了地面上。 几个邋里邋遢的孩子扬起脏兮兮的小脸,瞪着贪馋的小眼睛紧紧盯着男人高高的喉结,“咕嘟咕嘟”很享受的声音,“哗哗哗”不知喝下去有多少 孩子们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着粉嫩嫩的小嘴唇,希望大人能把水舀子里的水剩下一些。 粗鲁的汉子怒着脸,把手里的水舀子狠狠塞进小孩子的怀里,嘴里骂骂咧咧:“自己去打水!” 就在这时,村子里几只流浪狗疯狂地嘶叫,那种声音划过了平静,村口传来了“轰隆轰隆”摩托车碾压地面的声音,还有大皮鞋砸在土路上的“咔哒咔哒”声。 “鬼子进村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井沿上的汉子瞪大了惊慌的眼睛,待立一旁,猛然回过神来,撒腿就跑。 孩子们满眼都是不知所措,看着大人跑,他们也慌了神,一抬脚丫,井沿旁边的地面太滑溜,“出溜”摔倒在地,“哇哇哇”大哭。 大人又折回身,慌手慌脚从地上拽起孩子的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喉咙里恐惧地喊着:“别哭,鬼子来了!”。 “砰砰砰”几声枪声穿过耳边,穿过头顶,穿进了胸膛,跑着的男人倒了下去,孩子手里抓着水舀子倒了下去……血水从他们的胸膛流了出来,在地上蔓延,顺着井沿流进了井里,鲶鱼闻到了血腥,竟然一跃而起,大口大口吞咽着那一些液体,没想到鱼也变成了吃人的动物。 一个孩子的身体在抽搐,他的头上“咕咕”流着血,他的眼半睁着,闪着星星;他的嘴角哆嗦着,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更不知他有多疼,哭的力气也没有。一个鬼子跳到了他的身边,举起了手里的刺刀狠狠扎进了孩子单薄的胸膛,空气里蹦起了肋骨被刺刀戳断的“咔嚓”声,孩子的眼睛睁大了,睁得好大。 躲在墙角的几个老太太已经来不及逃跑,鬼子的子弹射进了她们的头颅,她们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拽着墙皮瘫了下去;蹲在墙边上的老人想从地上爬起身体,“扑通”又摔了下去,满脸惊恐,鬼子的子弹穿进了他们的喉咙;另一个鬼子举着刺刀追赶着一个挺着大肚子、怀里抱着幼儿的女人……女人一声惨叫划破长空……一切都在一瞬间。 街上的枪声与惊叫声传进了邱家大敞着的院门。罗一品心里打了一个冷颤,她没想到鬼子还真的闯进了凤凰村。 刚刚,顾庆坤想带大家离开凤凰村,王晓说,那条小路通着村口的树林,狡猾的鬼子也许已经发现了那条小路,如果鬼子提前堵在那条路口,岂不是正好落入了鬼子的包围圈。 罗一品又听王晓说有人去了柳河村报信,她点点头,只要把鬼子拖到天黑就可以。 王晓掂掂手里的长枪,又掏掏口袋,他的口袋里没有子弹了。 顾庆坤握握手里的杀猪刀,咬牙切齿地说:“俺顾庆坤不能看着鬼子滥杀人!俺不能等!” 罗一品把怀里的枪掏出来递给王晓,“这枪在你手里有用,你们去,我为你们张灯吸引鬼子的注意力。” 顾庆坤往门口迈了一步又停下了脚步,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一个字没有说出口。 “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仟溪的周详!”罗一品向顾庆坤点点头。 顾庆坤和王晓窜出了邱家。 卧室里,仟溪走近门边,她抬起手撩开门上窗户的布帘,眼睛穿过了那层玻璃,罗一品在穿堂屋里与两个男人嘱咐着什么,两个男人满脸气愤……两个男人先后离开了堂屋,罗一品往前追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她的身体颤栗了一下,倒退了几步,双手背过去抓住椅子扶手,站着。 少顷,罗一品挺挺腰,坐下身体,向屋门口吆喝了一声:“管家,点灯!” 管家听到罗一品的吆喝,从后墙根窜了出来,他嘴上挂着油星子,张着嘴打着饱嗝,往前挺挺脖子,又抬起手背擦擦嘴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堂屋门口,嘴里嚼着没有咽下去的食物说:“老太太,您吩咐。” “你没看到天黑了吗点灯!” “天还没黑呀……”管家抬头斜斜半空,平日里就是天黑他们也不敢点灯呀,何况此时鬼子正在村子里杀人。 “不要多嘴,让你点灯就点灯!”罗一品声音严肃。 邱家的灯亮了起来,灯光窜出了屋子,照在了院子里。 村子的巷子里传来了枪声,还有鬼子的尖叫:“在这儿,他在这儿~” “管家,你听到枪声了吗怕吗”罗一品不紧不慢地问。 “怕,不,俺不怕,有您在,俺们不怕。”男人的害怕都表现在他的形态上了,他的双腿在颤抖,他的眼神紧张地瞄着院门口。 “不怕就好。你就在这屋门口站着,不要动,听俺的吩咐。” “是,是,俺们听您的……老太太,俺听到了脚步声……” 的确,院门外台阶下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管家的额头冒出一层汗珠子,片刻,汗珠子从他低垂着的脸上滑落,一滴滴砸在他的脚面上,他的一双脚丫子不能自已地前后挪动着。 几个鬼子身后跟着几个伪军,他们顺着街道一路乱杀着来到了邱家门口。 抬头一看,邱家的大门大敞着,屋里的灯光穿过了院子照在了门洞子里,洒在了台阶上,可以说灯火通明。 一个日本少佐皱皱眉头,他向身后挥了挥手,一个戴着眼镜的翻译官弓着腰窜了过来,呲着牙,腆着笑脸:“太君,您吩咐” ”进去看看~”日本少佐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扭脸看看他身后的伪军。 几个伪军战战兢兢从墙角钻了出来,他们抬头瞄着眼前高高的门洞子,又佝偻着腰向院里探着身子。他们满心怀疑:早听说凤凰村里的村民大多搬走了,尤其有钱的几户,都搬去了威县和青岛。即使搬不走的,这个时辰天还没完全黑张啥灯呀 “家里有人吗”一个伪军窜上了台阶,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 “管家,看看谁来了”罗一品声音清脆。 “是,是……”管家吓得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罗一品不慌不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迈着轻盈的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她站在屋门口内向院门口抬抬眼皮,几个伪军从院门外窜了进来。 “你们是谁呀”罗一品嘴里拖着长音:“到我们邱家有事吗有事进屋说话。管家去烧水,上茶!” 几个伪军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堂屋里的灯光照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一个穿着体面、风韵犹存的女人稳稳站在堂屋门口内。他们一惊,脖子往前抻了抻,眨眨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一个伪军折转身跑回了院门口,窜出了门槛,俯首低头,嘴里说:“太君,这是邱家,邱家老太太在家,她说让您进屋喝茶。” 一旁的翻译官急忙把伪军的话翻译给了日本少佐。日本少佐转转眼珠子,点点头,他一只手抓抓腰里长刀的把柄,他另一只手端着手枪,高昂着头迈进了邱家。 翻译官像一只蛤蟆狗似的追在他的屁股后面。 罗一品一抬脚从堂屋里迈了出来,她微笑着、迎着一步步向她走来的日本少佐,侧着身弯弯腰,嘴里轻柔地打着招呼:“您好!” 日本少佐被眼前一身老妇人装束的罗一品惊呆了,眼前的女人见了他没有一丝害怕,并且体态端庄优雅,给人一种友好的感觉。他急忙把手里端着的手枪收了起来,他也礼貌地向前一步,站齐双脚,深深鞠躬,嘴里冒出不太流利的汉语:“您好!” “客人远道而来,我已经让管家烧水沏茶,请客人屋里坐。” 日本少佐扭脸看看他身后的翻译官,翻译官急忙把罗一品的话翻译了一遍。 罗一品嘴里一边说着,她的身体一边往旁边挪了挪,给眼前的日本少佐让开一条路。 日本少佐晃着身体向前迈了一步,准备迈过门槛踏进堂屋,在他走过罗一品身边时,他又抬起三角眼,假装不经意地在罗一品脸上扫了一眼,这个中国老妇人的脸很温和,更镇静,他心里说,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 翻译官和两个日本兵跟着日本少佐的屁股踏进了屋子,其他鬼子伪军留在了院子里和院门口外面。 街道上传来奔跑的“噗嗒噗嗒”的脚步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枪声。 日本少佐偷偷抬抬眼皮,一旁的罗一品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形态平静。 他扭转身把挂在腰里的长刀摘了下来,拄在手里,脚步倒退着,然后把他屁股塞进了他身后的椅子里,他往前探着身子,盯着罗一品的脸,问:“您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有管家,还有一个女佣,女佣在照顾小女,小女昨儿偶感伤寒,没有去坊茨医院上班。”罗一品语词顺溜。 翻译官垂下头,眼睛看着地面,他把罗一品的话重复了一遍。 “什么贵府小姐在坊茨医院上班”日本少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罗一品的脸,这张脸在灯光下那么美,额头有几条皱纹,瑕不掩瑜。 “是,她的男朋友也在坊茨医院上班。他是你们日本人。” “我们日本人!”日本少佐更加惊讶,满脸狐疑。 这时,仟溪平静地从内屋走了出来,她一边往前走着,她嘴里一边用流利的日语说着:“我朋友的名字真佑,他的父亲是坊茨医院的主刀医生。” 在场的人都抬起了头,顺着声音,他们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一个美丽的女孩,迈着轻柔的脚步走来…… 正在这时,村口传来了密集的枪声。 第四十三章 下山 雾气托着夕阳悠走在山尖。 沙河街上,白天熙熙攘攘的人慢慢散去,空气也沉静了不少。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不带任何希望的叫卖声,穿梭在大街小巷。几个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的身影徘徊在街口,低头看看车子里、担子里、没卖掉多少的货物,嘴里还是忍不住喊了几声,声音没有了先前的敞亮,渐渐地被街道上蹒跚的脚步声拽走,越拽越稀薄。 天真的热了,街角旮旯里的人拿着蒲扇,敞着怀,眯着眼睛抬起头瞅瞅灰蒙蒙、湿漉漉的天空;听听街道上铺子里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夹杂着女人的埋怨声;擦肩而过的人互相打着招呼,不知认识不认识一天的繁华还没有完全落幕。 几家冷冷清清的小面馆、酒馆、茶馆依旧敞着门,迎接着风,迎接着燥热,迎接着从半空中洒落的、点点雾水。 火烧铺子已经上了窗板,只剩下一扇窄窄的门大敞开着,门口外面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木头盆。张妈从铺子里拖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光腚猴子的男孩,男孩六七岁的样子,一双大圆眼睛透着聪明伶俐;身体不胖,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浑身上下黑不溜秋的;长着一张会说话的嘴,两片薄薄的嘴唇,粉嫩嫩的。 张妈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劲太大,抓疼了孩子,孩子在她手里来回挣扎,小嘴里唧唧歪歪、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了什么,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胸前,混合着他身上的泥灰,像是糊了一层不均匀的浆糊。 “这盆水都晒了一天了,不凉。不刷刷你这身泥浆怎么上床睡觉”张妈嘴里一边狠狠地叨咕着,一边拽起孩子的两条细细的胳膊,使劲塞进了木盆里。 孩子坐进了木盆里,没有挣扎,一双小手不安分地撩起木盆里的水,嗞着缺牙的小嘴、脸上挂着泪珠子“嘻嘻”笑着。张妈嘴里轻轻地、不耐烦地、骂骂咧咧:“瞧瞧,这一身的泥,去哪儿疯了……男孩子就不行,不仅浪费衣服,更调皮,没有他钻不到的老鼠窝。” 就在这时,不远处走来三个男人,前面那个男人高大魁梧,满嘴浓密的黑胡须,头上歪戴了一顶能遮住半拉眼睛的破毡帽,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上身一件灰布坎肩,内穿一件青色长褂,腰里缠着一根宽宽的皮腰带,后腰上鼓鼓囊囊;一条肥大的、硬实的黑裤子,裤腿塞在一双高筒翻毛皮鞋里;“吭哧吭哧”一双大脚砸着坚硬的石头地面,震得旁边几根木头电线杆子直摇晃。 他身后紧跟着两个年轻的男人,一左一右,一胖一瘦,一脸骄傲,一脸严肃,旁若无人。 这三个男人的突然出现惊吓了街角的闲人,他们半张着嘴巴,瞪圆了眼睛,手里的蒲扇停在了半空中。 看上去,三个人目不斜视,四周的一切却尽收眼底,东街上的咖啡屋与舞厅还没有开门迎客,外地人很少;眼前只有几个小摊贩在地角摆着几捆小菜、半瓢子的鸡蛋,满脸苦涩与沮丧,还有有气无力地叫卖声。 三个男人的脚步大模大样地停在了街口茶馆门前。其中一个瘦身形的男人往前一步,向茶馆里吆喝了一声:“老板,您还营业吗”然后倒退了几步,站在茶馆门口的一侧。 茶馆里慌里慌张跑出一个腰里系着围裙的、矬敦敦的男人,他一抬头,眼睛扫过中间男人的脸,瞬间满眼惊愕,连忙弯下腰,低头垂目,他的左手情不自禁地在围裙上来来回回地擦着,他的右手指向店里,“营业,营业,客官您请进!”然后又压低声音恭敬小心地问:“大当家的,您这次下山有什么支使吗” 对,走在前面的这个男人就是蟠龙山大当家的赵山楮。 今天早上,罗一品跑去找他说许家的舅老爷想见见他。 赵山楮早听说过郭家庄的许家,也知道许家还有一个德高望重、脾气古怪的舅老爷,没想到老人与罗家有不解之缘,冲着这层关系,他赵山楮也必须下山拜谒。 当他又听说兔爷和顾家大丫头今天去给沈悦仙烧头七,他有点不放心,毕竟凤凰村离着鬼子在坊子矿区的据点不远。他急忙喊来了王晓,命令他前去保护兔爷和那个女孩。 罗一品跟着王晓离开了蟠龙山后,赵山楮又去巡了一趟山,这是他每天要做的事情,蟠龙山很大,一趟走下来也要四五个小时,他巡山回来已经接近了下午。 赵山楮迈进茶馆时,夕阳西下。 赵山楮一边迈腿走近靠着窗户的一张茶桌前,他一边撩起长褂缓缓落座,他一边环顾一圈店里,店里没有其他人。他抬起眼睛直视着窗外,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品点心铺子门前,他皱皱眉头,铺子的窗户和门紧紧闭着,看上去不是关了一时半会儿,发生了什么事吗 赵山楮放在桌子上的大手情不自禁地攥成了拳头。 金珠儿活着回到沙河街的事情他已经知道好久了,他心里非常高兴,但,他一直没有来打扰金珠儿,他爱金珠儿,金珠儿是他赵山楮喜欢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个女人。当年他知道她有喜欢的男人,他离开了她;当他听说他的救命恩人罗冯轩是她的丈夫时,他完全收起了他的心,他不想打扰他心爱的女人,他更不想对不起罗冯轩。 这家茶馆就是他为罗家买下来的,茶馆里的人都是蟠龙山的兄弟,这一些兄弟负责金珠儿娘俩的安全。 “罗一品回来了吗”赵山楮眼睛依然盯着外面,他的声音藏不住的担忧。 站在茶桌旁边听候差遣的店小二慌忙摇头,“没,没在意。”店小二嘴里一边哼唧着,一边偷偷抬起头顺着赵山楮目光看过去,他又垂下头,满脸愧疚之色:“大当家的,小的做事不力,中午时,俺还看见点心铺子里有人……” “你去问问,问问发生了什么不,还是俺亲自去问问!”赵山楮站起身来,他抬起大脚往前迈了一大步,他又站住脚,没有回头,行峻言厉:“告诉兄弟,拿好武器,随时跟着俺的脚步走……” “是!” 赵山楮急匆匆大踏步迈出了茶馆门槛,他的脚步戛然而止,他抬起双手提提衣领,又把头上帽子戴正,借机偷眼瞥瞥门口两边的随从,悄悄嘱咐:“暂时不要跟着俺!” 然后故作悠闲自得的样子,背着手,漫不经心地走近了一品点心铺子门前。 听到耳边传来的大皮鞋声张妈一激灵,她一抬头吓得瞪大了眼睛,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衣着奇形怪状的彪形大汉。一愣神,她急忙弯腰抓起盆子里的孩子,孩子在她手里像是一块滴啦着水的毛巾,她嘴里岔着声吆喝着:“孩子爹,快,来人了……” “大嫂,您别害怕,俺向您打听一下,这家铺子的人呢”赵山楮向张妈弓腰行礼,声音温和:“俺就想吃她家做的点心……” 张妈使劲摇头,声音颤抖,她的腮帮子都在哆嗦:“不,俺不知道,不知道。” 这时,她手里的孩子突然“咯咯咯”地笑了,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赵山楮,小脸上没有一丝胆怯,嘴里嚼着水的声音:“俺知道那个大娘去哪儿了,她说去找她的女儿,她跟俺娘说,她跟俺娘说的话俺都听见了,她说她心里慌慌的……”孩子童真无邪的话让赵山楮打了一个冷战。 “多谢了!”赵山楮一边说,一边向茶馆的方向了了一眼。 金珠儿去哪儿了呢 过了中午,罗一品还没有回家,金珠儿急得满脸冒汗,坐立不安。罗一品离开家时已经把她的去向说了,她说她先去蟠龙山,然后再去凤凰村给一个朋友上坟。去蟠龙山金珠儿不担心,毕竟有赵山楮在,女儿不会有危险,但,去凤凰村她是有顾虑的。金珠儿来沙河街之前曾在凤凰村落脚,与一帮乞丐吃住在一起,从那一些乞丐嘴里她才找到了郭家庄,并且她为了路上安全,把罗冯轩留给她的大刀埋在了凤凰村, 人人都知道,日本鬼子在坊子嚣张跋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凤凰村离着鬼子的据点最近,孩子这个时候还没回家,一定遇到了什么危险。 想到这儿,金珠儿与火烧铺子的张妈交待了几句匆匆离开了家,直奔凤凰村。 深深的河沟里,一股股黑色的煤水潺潺地流淌;路边的几垅麦子还没有长高,被厚厚的煤灰覆盖,像是被磨盘压住,挣扎着柔小、细腻的腰肢;山包上几排树木枝繁叶茂,黑油油的枝叶之间传来乌鸦“呱呱呱”的叫声,叫得人心胆颤。 听着耳边的乌鸦叫,金珠儿想起了她的丈夫罗冯轩……那个早上,他们跟着部队从前线下来,住在一个村子里暂时休整。鬼子的飞机从村子上空飞过,抛下几枚炸弹,村子乱了,人在跑,孩子在哭,狗在跳,房子在燃烧……她的丈夫没死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上,却死在了鬼子的炮弹下……埋葬她丈夫的那个晚上,村口断树上的乌鸦也在叫,它们迟迟不愿意离去……想到这儿,金珠儿全身冒出了一层冷汗,她一边使劲摇头,嘴里一边失神落魄地叨叨着:“不会的,不会的……我的女儿不会有事的。” 她一边从腰里拽下一方手绢擦擦额头,再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前面的路遥遥,至少还有七八里路,她是心急如焚。 “啪啪啪”突然几声枪声划破了雾霾,在半空擦着火花,惊飞了树上的乌鸦…… 第四十四章 一介布衣 金珠儿停下了脚步,她扭脸看看身旁的山沟,此时天已经黑了,山沟里“哗哗哗”的流水之中折射出一点点亮光,根据那点明亮能目测出山沟的坡度与深度;又根据她上个月的覆车之鉴,这条河沟坡度很大,即使掉下去也能顺利上岸,并且,沟沿上杂草丛生,藏个人没有问题。 金珠儿一边想着,一边弯下腰顺着沟沿趴下了身体,就在她刚刚藏好了,头顶传来了“腾腾腾”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抬起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听喘息声像个青年人。 青年人身后追着十几个人,借着子弹擦出枪膛的一瞬间的亮光:那个青年人身后追着一些伪军,还有日本鬼子。 突然,眼前一亮,一梭子弹擦着她的头顶飞过,只见那个青年人往前踉跄了几步摔倒,他的胳膊支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在地上磨蹭了半天也没起来。 鬼子的子弹没有停下来,“啪啪啪”像铁锅里炒的豆子。 “吭吭吭”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金珠儿看着眼前的情景干着急,她一跃而起,她蹿出了河沟,她猫着腰跑到那个青年人身边,一伸手抓起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快走!” 金珠儿用尽最大的力气拽起眼前的人,硬塞进了河沟的杂草里。她站在沟沿上犹豫了一下,一迈腿站到了小路中间,她没有回头,低声嘱咐说:“不要动,俺去把鬼子引开……” 枪声在金珠儿身边、耳边、头顶呼啸……金珠儿只能往后跑,她知道她离着凤凰村越来越远,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儿了,她已经跑不动了,“砰”左胳膊刺骨的疼痛,她闻到了血腥味,抬起右手抓过去,黏糊糊的,身子一趔斜,“扑通”脑袋瓜子重重磕在坚硬的石头上,只感觉天在转,地在摇,眼前一麻黑…… 她看到罗冯轩站在她的眼前,两手交叉在他宽大的胸前,正呆呆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不安与心疼。她慢慢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喊不出口:“冯哥哥……咱们的女儿,俺没有替您照顾好,俺对不起您。” 金珠儿还记得她是要去做什么她还记得她女儿被鬼子困在了凤凰村。 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了她女儿的身影,一个模模糊糊的苗条影儿,俊秀的脸越来越清晰。“不,女儿还没成家,她怎么也来了,冯哥哥,你快撵她走,撵她走,有俺陪着您还不够吗” 金珠儿整整昏睡了五天。 一品点心铺子后院里飘着熬鸡汤的香气,一阵阵香气从半敞着的门钻进了屋子里,金珠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抬起头,窗棂纸在风里忽忽悠悠,上面的半扇窗户用一块短短的棍子往外支撑着,凉风顺着半开的那条缝隙蹿了进来,很是清爽;院里的一棵杏树只剩下了茂密的、椭圆形的叶子,错落有序的枝条像撑开的雨伞,把不大的小院罩在它的下面。 铺子前门传来张妈高一声低一声的唉声叹气:“都怨俺,没管住俺家小五那张嘴,都是他多嘴……瞅瞅,唉_” “张妈,不要怪小五,他没有说错什么,如果没有小五多说了一句话……俺母亲不可能活着回来。” “一品,你母亲真的没事”张妈语气里依旧带着忐忑不安。 “她没事,她的胳膊磕破了,磕破一层皮,没有大碍。”罗一品在撒谎。 躺在床上的金珠儿稍微动动身子,皱皱眉头咬咬牙,额头瞬间冒出一层汗珠子,一个字:疼。她的左胳膊挨了一枪,是穿透伤,虽然没有大碍,整条胳膊都是肿的,手指头肿胀的像一个个小葫芦,握不成拳头 罗一品双手端着鸡汤走进了屋子,她脸上笑着,她嘴里喊着:“娘,您醒了” 金珠儿用右胳膊支撑着床沿坐了起来,用担心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的女儿,关切地问:“女儿,你,你们没事” “没有,我们都活着,是蟠龙山的英雄救了我们。姚大哥他们和赵叔叔兵分两路,姚大哥阻击鬼子的据点,赵叔叔带着他蟠龙山的兄弟把凤凰村的鬼子包了饺子……只可惜,鬼子杀害了三十多个村民,几十个乞丐,包括十几个孩子……还牺牲了几个游击队员……”罗一品说着说着垂下了头。 “俺本想去凤凰村,没想到半路上……” “娘,不是赵叔叔他们及时赶到……娘,以后您不要这样,您女儿福大命大不会有事,您这不是给俺添乱吗以后记住了,您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听着女儿嘴里的埋怨金珠儿没说话,心里反而很幸福。她忘记了胳膊肘上的疼痛。只要女儿没事,女儿多埋怨几句有什么呢她愿意听;只要女儿完好无埙,她身上再多几个子弹眼又有什么呢 金珠儿心里一边想着,她一边往前挪挪身子,抬起眼睛盯着女儿的脸,在这张漂亮的脸上能看到她丈夫罗冯轩的影子,尤其一双长长的丹凤眼,那么有神采,水汪汪的,透着坚贞与勇敢。 “娘,您知道那天您救了谁吗”罗一品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金珠儿的床前,她一边从汤碗里抓起小勺,嘴里轻轻地念叨着:“是许连盛,他那天去柳河村搬救兵,被鬼子发现了,鬼子一直追他到了河套子沟,幸亏遇到了娘您……” 金珠儿一惊,试探地问:“他没事当时,看他伤的不轻。” “没大事,他的腿穿过一颗子弹,养几天就好了。” 娘俩正说着,铺子前面传来了张妈尖尖的声音:“一品呀,来主顾了。” “主顾张妈您帮一下……”罗一品的眼睛穿过半开着的窗户,向外面撩了一嗓子。 “是许家的人……”张妈语气结结巴巴。 “许家来人了是舅老爷!娘,俺去看看,是舅老爷来了,俺好久没看见他老人家了。” 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罗一品点点头。这几年她和罗冯轩不在家,都是许家舅老爷在照顾她的女儿。 在罗一品心里许家舅老爷是她的长辈,更是她最亲的人。 许家的轿子落在一品点心铺子门前,许家老太太站在轿子的旁边,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上身锦缎长褂盖过膝盖,长褂外面披了一块天蓝丝巾,丝巾对角垂在胸前打了一个蝴蝶结;下身一条织锦绣花百褶裙,裙摆落在鞋面的刺绣穿珠之上,随着脚步上下颠簸;一个髽髻梳的丝丝缕缕整整齐齐,金钗穗头随着轻风摇摆;脸色不温不怒,端庄持重,一脸富态,一身高贵。 罗一品一溜烟蹿到了铺子门前,她的双手扶着矮矮的货架,往前探着上身,她的眼睛看过去,她愣住了,她的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她转身就往回走,她的衣角被货架子挂住了,她背过手去使劲拽着衣角。 许老太太听到了脚步声,她一抬头,只看到了罗一品的背影。她张张嘴角,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她把双手抱在胸前互相搓着,脸上飘过一丝难为情,少顷,她往铺子门前迈了一步,声音亲切:“丫头__” 听到许老太太的称呼,罗一品抓着衣角的手哆嗦了一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一狠心,一扭身钻进了院里。 许老太太站在铺子门口外面满脸尴尬,她的脚步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 “一品,是谁呀是许家舅老爷吗让他进来,怎么,他还是那么较真吗他需要俺去迎接他他不知道俺身上有伤吗好,俺这就穿上鞋子,俺这就出去……” “娘,您,您不要出去!”罗一品哭着窜进了屋子。 金珠儿皱皱眉头,女儿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来人不是许家舅老爷是许家老太太吗 “一品,不要哭,许家老太太怎么说也是长辈,你不想见,为娘去见见她。”金珠儿一边说着,一边把双脚挪到了床下。她心里欢喜,她了解许家老太太的脾气秉性,虽然有时候倔强,有时候好面子,但不缺度量。 金珠儿对许家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许洪黎是许老爷子二夫人的孩子,二夫人嫁到许家后经常跑回娘家与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幽会,怀了许洪黎,那个男人想带她们母女离开许家,二夫人又不想舍弃许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伺候的生活,她隐瞒了一切,继续留在了许家……许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她也没有揭穿,可见她的肚量有多大。 今儿许老太太亲自上门,金珠儿心里有点惊讶,许老太太不会无缘无故来罗家,她一定是为了许连成和一品的事情而来。 许老太太的的确确是为罗一品与许连成的事情而来,前一段时间她想让舅老爷来罗家探探金珠儿的口气。 舅老爷捋着他嘴巴颏上那缕不白不黑的胡子,直摇头,嘴里都是埋怨:“俺没那个脸,多少年了俺怎么求你,你都不点头,俺这张老脸放哪儿了不知妹妹哪根筋拧顺了这事儿已经晚了,俺不去!” “哥,这个时候了,鬼子到处杀人防火,鬼子的炮弹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咱们许家,俺也想明白了,两个孩子就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儿……” 舅老爷不来罗家,许老太太就亲自上门了。 “许老太太您好,金珠儿给您请安了!您快进屋,进屋……”金珠儿向前一步,侧着身给许老太太施礼。 许老太太迈进了一品点心铺子。 她抬头看着金珠儿缠着绷带的胳膊,她心里很是愧疚,那天是金珠儿舍命救了她的孙子许连盛,许连盛已经把经过告诉了她,她真的很惊讶,金珠儿是一个女人,没有长着三头六臂,更没有什么武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谢谢你,罗夫人,如果那天不是遇到你,连盛也许会遭遇不测……” 金珠儿慌忙摇摇头,“您老不用客气,当时天黑俺也没看清是谁,无论是谁,只要让俺遇到鬼子欺负咱们中国人,俺金珠儿都不会袖手旁观。” 听了金珠儿一席话,许老太太非常感动。 罗冯轩两口子只是一介布衣,他们心里却装着一个国家,为了国家的安危,他们舍生忘死。 此时她明白了舅老爷为什么这么偏护罗家,罗家值得他,不,也值得她敬佩。 第四十五章 美人儿爱英雄 (在前面咱们介绍过许连姣,她是许家老大许洪涛的女儿,她在国外念书。) 七月的风吹在脸上,热热的,柔柔的,在这个潮湿的空气里,它还是比较惹人喜欢的,像是嫩滑的蚕丝吮吸着人们身上的湿气,有着痒痒的感觉,很惬意;路旁的树荫多了,遮盖住了阳光,其实没有多少阳光,即使没有阳光,天也是热的,毕竟这是夏天。 夏天是多雨的季节,它是可怜那一些从没有洗过澡的矿工,让雨珠清洗他们身上的污垢与煤灰,那是洗不净的,就像一件挂着沥青的衣服,无论怎么洗还是那样黝黑,煤灰已经长在了他们的皮肤上,甚至他们的肠胃都被煤灰侵占,从里到外都是黑的。正如顾小敏母亲说的一句话:每天吸进胃里的煤灰也要有几两。 雨还是下了下来,戚戚沥沥。 坊茨火车站出口拥挤着熙熙攘攘的旅客,人群之中走出一个女孩,她一只手提着一个皮箱,另一只手提着长长的裙摆。一身洁白的裙衫,包裹着她柔美的身段,露出圆润又光滑的双肩,一块宽大的黄色丝巾遮挡着她袒露的、白藕般的肌肤,遮不住,似梦似幻,更多了妩媚。 俊俏的模样带着喜相,不说话,嘴角、眼角都挂着笑,真是: 瓠犀发皓齿,调皮多逸态,双蛾颦翠眉,笑靥不自止。 雨珠撒在她的额头,像露珠落在白嫩细滑的瓷瓶上,晶莹剔透;抬起纤纤玉手遮住眼帘,眯眯眼角,心里轻轻埋怨:不知道今天下雨,早知道,就留在青岛多住几天。 此时街道上没有多少人,几辆人力车停在邮局门口,还有银行门口台阶下,那一些都是包车,不是哪个人能喊得动的。 就在女孩东张西望时,一辆人力车从不远处的街道拐了过来。这是一辆带着车篷的人力车,车夫是一个小个男人,看他迈着双腿的样子,很有劲,一双赤着的双脚砸着坚实的地面,“扑腾扑腾”,随着他脚步一起一落飞溅起高高的水花。 “人力车__”女孩向人力车招招手,语气轻柔又有礼貌:“师傅,去郭家庄的沙河街……” 车夫双手抓着车把,双脚稳稳站住,扭脸看看眼前的女孩,一边摇摇下巴颏,一边抬起了一双大脚,往前迈了一步。 “师傅,俺加钱,麻烦您了。”女孩声音清脆,又带着恳求。 “不,那儿太远,天气好还可以跑一趟,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去那儿的路不好走。”车夫咂咂嘴角,准备继续赶路。 “师傅,俺给您双倍车钱__” 车夫把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他皱皱眉头,也许他想起了家里挨饿的妻儿,也许他被双倍车钱吸引,他竟然把车把轻轻按在了地面上,弓腰哈背,“小姐,您请上车!” 看着女孩坐上了车,车夫站直身体,紧紧腰带拉起车子,迈开大脚丫直奔坊茨小镇的东大门。 路两边的店铺冷冷清清矗立在雨中,有的纷纷上了店门板;街角里来赶早市的人,抬头看看天,不情愿地收起了担挑子,唉声叹息;车子穿梭在路面的中间,躲闪着左右匆匆的行人。 女孩打开车篷一角,把眼睛投向街道上的墙角,几个躲在旮旯里的男人赤裸着上身,雨珠砸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手里拄着挑货的担子,眼睛四处漂泊,等待主顾的召唤;坐在雨里的女人身上也没有整齐的衣服,有的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孩子吸不到奶水“哇哇”大哭;几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十几岁的样子,她们胳膊肘上挎着装满什物的竹篮,身体往一边倾斜,咬着牙,歪着嘴角,腰和胯部一起支撑着竹篮子的重量,一眨眼,清瘦的身影消失在一条条细细的巷子里。 女孩摇摇头,收回了同情与怜悯的目光。抬起手撩开遮住眼睛的一缕卷发,坐正身体,叹了一口粗气。 好一会儿,车子穿过了热闹的坊茨小镇,才慢慢地颠簸到了土路上。走不多远,看见左右两个村庄,村庄里破屋残墙、矮矮的茅草屋在雨里浮动;几棵暗绿色的杨柳稀疏地、零乱地站在村头,枝条上坠落着雨水;几个女人蹲在雨里,蹲在河沟的石头上洗衣服,她们手下的水都是黑的;有几个孩子在她们周围奔跑着,淋着雨,踩着雨,嘴里吐着雨,这点小人儿是这天地下不多得的生机。 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路上的人越来越少,雨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敲着头顶上的车篷,很响亮,再响亮也没有车夫的喘息声高。车夫的脚丫重重地落下去,泥浆从他的脚趾之间钻出来,抬起脚,撩起一片片湿漉漉的、黏糊糊的、黑色的泥块。 过了眼前的村子,雨更急了,车子顺着一条小路继续艰难地走着,天越来越阴,雨点越来越大,瞬间倾盆而来。 雨带来了闪电,夹着雷声,像是有一把大刀硬生生劈开了黑色的天空;风也来了,撩起了车篷,眼前单薄的车子在风里雨里摇曳。 女孩急忙把身子移到前面,用双手支撑着车篷铁架,生怕不小心车篷被风带走。雨水穿过了车篷,淋湿了女孩的头发和裙衫。 车子渐渐慢了下来,像蜗牛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爬行。 “小姐,我们去前面避避雨,好吗”车夫全身上上下下没有一星点的干爽,破烂不堪的衣服紧紧贴在他的肌肤上,看着像一个赤身裸体的雕塑;他的头发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不,泡在水里更确切。 “好,不知哪儿可以避雨”女孩声音焦灼。 “俺知道前面村口有一家马车店,咱们只能到那儿歇歇脚,可以吗” “嗯,师傅,真的谢谢您,这路真难走。” “已经接了您的活,无论怎么样,俺还是要把您送到沙河街,只是这雨,这路太难走了,小姐,您是不知道,我们坊子附近不下雨路也是泥泞的,别说这么大的雨,这车轱辘实在转不动啊。” “嗯,俺知道,师傅,按您的意思,咱们到前面大车点歇歇脚,雨小点了咱们再上路。”女孩真是通情达理。 这个女孩就许家孙小姐许连姣。 上个月许连姣写信回家,她已经在国外念完了三年的书,拿到了毕业文凭,准备回国。许老太太一听着急了,她喊来了她大儿子许洪涛。“告诉连姣,不能回国,让她留在英国,在当地找份工作,在那儿安心地待着,日本人啥时候走了再让她回来。” 这个时候许洪涛和他母亲许老太太意思罕见的一致。 可是,许连姣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投身抗日而回来的,在国外看着新闻报道日本鬼子在中国嚣张跋扈,她非常气愤,她放弃了国外的一切优越条件,和其他爱国同学急遽地踏上了回国的邮轮。她和同学在青岛分手,她从青岛乘坐上了到坊茨的火车,她准备先回郭家庄看看,然后再做其他打算。 车夫的脚步停在了大车店门前,大车店分前院后院。后院很大,不仅能放大车,还有客房;前院是一个门头,三间大房子,其中北间是后厨连着后院,后厨南面有一个柜台,柜台前面就是吃饭的大厅,大厅里有几张桌子,桌子下面是几个长凳子。 许连姣提着行李箱站在了大车店的前门头外面,眼前两扇不宽、很厚重的木门把屋里面的情景关住了。 马车店的大厅里站着几个伪军,坐着几个日本鬼子。 车夫不知道,许连姣更不知道。谁也没想到,这个雨天日本鬼子也不消停,不知道他们出来做什么 许连姣娇小玲珑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外面,几个日本鬼子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邪恶的眼神穿过了窗户。 柜台后面的掌柜的一抬头,一愣神,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出了柜台……几个伪军端起手里的长枪挡在了掌柜的胸前,并且抬起恶狠狠的眼珠子瞪着他,掌柜的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又回到了柜台里面。 这个时候,许连姣推开门踏了进来。她一抬头,她睁大了惊慌失措的眼睛,她准备转身向外面走,走不了了。 几个伪军站在她身后“哐当”关上了门。 “呼啦”几个日本兵把她围在了正当中。 “你们想做什么”许连姣嘴角哆嗦,她扔下手里的皮箱,双手抱着双肩。 几个伪军呲着牙,歪着头看看许连姣,又回头看看那几个日本兵,嘴里嗤笑着:“小姑娘,你说干什么呀太君想让你陪着他们玩玩。” 许连姣满脸愤怒,大声指责:“你们还是中国人吗你们怎么能帮着日本人作恶呢” “不要废话……”一个伪军冷笑了一声,他晃头晃脑往后退了半步,让开一条路,垂着头,歪着眼角向上看着,嘴里讨好的声音:“太君,今天您遇到好货色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几个日本鬼子嘴里一边“叽叽咕咕”,一边扑向许连姣。 许连姣的尖叫声惊动了在后院停车的车夫,他慌里慌张从后院绕到了前院,他直奔那扇紧紧关着的门,门里女孩在求救,他也听到了日本鬼子的声音,他咬着牙,弯腰在地上寻找着,他看到了墙根下杵着一把铁锹,他急忙冲过去抓起铁锹,他朝着那扇门“跨差跨差”劈下去。 扑到许连姣身前的鬼子向身后的几个伪军递了一下眼神,伪军手里端着枪冲到了窗户边上,他们向门外的车夫拉开了枪栓。 “啪”子弹贴着车夫肩膀飞过,车夫一激灵,他慌忙把身体贴在了墙角。 屋里,几个鬼子在撕扯许连姣身上的裙子…… 正在这危机时刻,从后厨窜出一个彪形大汉,他手里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手里端着长枪的少年,两个少年把身子钻进了柜台里面,“啪啪啪”子弹射进了鬼子的身体。 大个子手起刀落,鬼子的头瞬间离开了肩膀,从那个血口子里“噗”喷出高高的血水。几个蹿到窗口的伪军一回头,眼前的情景让他们目瞪口呆。 “一个活口都不留下!”大个子声音洪亮。 躲在门外墙角的车夫听到屋里的枪声,打了一个冷战,他张煌地抬头顺着窗口看进去,只见屋里的鬼子被三个英雄好汉打得团团转,他咧着嘴巴笑了。 许连姣也被眼前突发状况吓呆了,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俊郎的男人的脸,这张脸那么刚强,又那么英俊帅气。 这人是谁呢这人是蟠龙山四当家的代前锋。 代前锋是奉了赵山楮命令到凤凰村找回罗冯轩的大刀,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下大雨。他和两个兄弟准备在大车店避避雨。没想到,三个人的脚步刚刚靠近大车店,大车店里传出一个女孩的惊呼声,还有鬼子的狂笑声;一个车夫在大车店门口外面抓耳挠腮,他明白,鬼子在欺负女人。看情景,从正门是进不去,只有走后厨……就这样,代前锋救下了许连姣。 就在一瞬间,许连姣爱上了代前锋这个英雄好汉。 第四十六章 一件男人长褂 风穿过了许家的大门洞子。许家大门洞有五六米深,南北通透,穿堂风吹散了湿气与燥热,在这儿感觉到了凉爽;两边是耳房的墙和窗户,窗户不大,四四方方能探出冥爷的肩膀扛着一个尖尖的脑袋;耳房也算是南北正房,只是它的门向北,也就是向着院里。 江德州迈出了舅老爷的屋子,抬头看看天,这雨从早上下到了现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越来越大,刚刚又是打雷又是闪电,就像万马奔腾闯开了地狱的门,从地狱里冲出了披头散发的恶魔,把天与大地罩住了,阴沉沉的。 昨天江德州来许家来探望舅老爷时,两个人都喝醉了。舅老爷到现在也没醒,因为舅老爷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许老太太终于想明白了,让罗一品与许连成结婚,寄往北平的信已经在路上了,这件事怎么能不让他高兴呢他一高兴把江德州也灌醉了。 江德州前半生曾在沙场驰骋,后半生他没有其他嗜好,连纸烟也不曾吸一口。只喜欢在冬天冰冷的夜晚喝一口小酒暖暖身子,但,他从不在闵家喝酒,他只喜欢与许家舅老爷对饮。 昨儿,许家老太太让火房给他们准备了几样下酒菜。他们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嚼着几根腐竹炒肉,一边呶呶不休。赵妈又给他们端上一盘煮的花生米与芹菜凉拌,真的清脆可口。 喝过一杯酒江德州就头重脚轻,醉态百出,他尽量克制自己的酒量,他没有酒量,就怕舅老爷偷偷给他的杯子里添点,添点,他迷糊了,也就没有了警惕性,醉了,把身子往椅子里一斜歪。赵妈让丫头端来两杯热茶,给他们每人一杯,他半闭着眼,抓着茶杯,往嘴里倒着,似乎这一杯茶倒进肚子里,就醒酒了,就能走路,错了,他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一天。 雨和风敲打着窗棂,他醒来了。 他蹒跚着身体迈出了院子,赵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把一把旧雨伞递到他手里,嘴里说着:“许老太太刚刚去东院看孙少爷去了,她说她一会儿回来,如果您有事她说不让俺拦着您,这把雨伞您拿着。” “俺回去看看,也没什么大事,顺路去一趟罗家看看……” “那您慢点,路上滑。”赵妈在他身后絮絮叨叨。 许家的院门大敞着,冥爷不在。 江德州手里擎着雨伞迈上了长廊,忽然,头顶上飘过一绺亮光,一道闪电像皮鞭抽打在银河上,“霹雳”一声,响彻天地,霎时间,像银河决堤,雨水再次倾斜而来。江德州身体往前踉跄了一下,脚步停在了门洞子里。 冥爷从耳房的窗口伸出细细的脖子,他眯着眼偷偷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江德州,江德州一身干净长衫,头发虽然有点乱,有几缕还搭在脸前,遮住了他的眼睛,往下滴啦着雨水,那是风吹的、雨打的,看得出江德州比以前干净利落多了,嘴巴颏上的胡须也修剪的顺溜。 许家人对江德州的态度要比对他强多了,尤其那个舅老爷,这么多年与他这个管家说的话加起来没有十句,又不能得罪舅老爷,许家老老少少都怕他,还跟他最亲近,真是奇怪。这几天许老太太有事没事也往舅老爷屋里跑,一待就是大半天,唠唠叨叨也不知说了什么神神秘秘。 想到这儿,冥爷眼珠子一转,他急忙把头缩了回去,他扭着身子绕出了耳房,他不声不响地站在江德州的身后。 这个时候,江德州把脚步挪到了靠近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江德州想离去的样子,冥爷着急了,他往前踮着小步,甩着莲花指,声音温和:“江,江管家,您这是要走吗这雨啊,太大了,过会儿,雨也许就小了,您不嫌弃就在门洞子里坐坐,陪俺聊聊天,可以吗”冥爷咧着小嘴露出参差不齐的小牙,昂着头,满脸讨好之色。 江德州把手里的纸油伞伸出大门口,在台阶下面抖了抖,直直腰,扭头看看站在身后的冥爷一眼,心里说:这个老家伙怎么变了还能说出一句两句中听的话。 “直管家,不,冥爷,您吓了俺一跳,不要有事没事躲在人家背后吆喝,遇到胆小的还不被您吓死”江德州嘴里一边说着,他一边向后退了几步,他一边低头瞄着地上的一个小凳子,叹了口气说:“就在这儿避避雨,这光景下这儿是最凉快的、最干爽的地角。” “就是,”冥爷从嘴角吐出两个字,一边弯腰把地上的小凳子抓在手里,一边用衣袖弹了弹,然后又把小凳子放在江德州的身后。 冥爷这个人其实真的很讲究,长衣长裤穿的干净,头发更是丝丝缕缕梳得黝黑,他身上还带着一种香胰子的味道,肘窝下面还塞着一方手帕,一瞥一笑不像个男人,本来他就是一个太监,有女人习性可以理解。奇怪的是冥爷今儿耳朵上夹着一支香烟,看上去有点可笑。 江德州不是一个看人下菜单的人,什么芝麻小事他从不放在心上,更不会与人计较。他撩起长褂,慢慢蹲下身子坐到了小凳子上,长褂下摆搭在两条腿上,盖住脚脖子;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整襟危坐;一双脚丫向两个方向摆着,脚上一双元宝头的黑布鞋已经湿透了,脚底上还挂着一点泥。 表面看上去,冥爷很嚣张,许家的下人都听他的,其实他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没有人愿意坐下或者停下脚步,听他絮絮叨叨。今儿他好不容易抓到了江德州,他就打开了话匣子。 “那个孙少爷许连盛腿上中了枪伤,他们还要瞒着俺,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德州没说话,他只抬了一下耷拉着的眼皮,斜了冥爷一眼。 冥爷继续一撇一捺地嘀咕:“俺毕竟在许家待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不信任俺,唉!” “咱们只是下人,不该问的就不问,不该管的事儿就不去掺糊,知道多了对谁都不好。再说,冥爷您在俺眼目前念叨许家的不是,就不怕俺把您的话告诉许家的人吗”江德州故意说。 冥爷急忙晃头摆手,勾起嘴角:“不会的,您江德州的为人处世,俺心里特清楚,再说,您也知道俺只是在您面前诉诉苦水,心里也不摞事儿,毕竟吃谁家向谁家,俺心里呀还是指望着许家好,许家好俺也好……这不,俺耳朵上这根香烟还是孙少爷许连瑜给俺的,这是洋烟,一般人看不到,别说抽了……” “对,就是这个理,有一些事该瞒着还是要瞒着的,你不问,他不说,这最好了,少操点心。”江德州眯眯眼,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 “有件事俺还是要问,那个闵家四少爷的事儿……”冥爷突然压低声音,他弓着腰往前探着身子盯着江德州眯着的眼睛。 “俺家四少爷早回来了__”江德州继续眯着眼,看上去似乎在打盹。 “那个俺家二小姐呢她好一阵子没回来了,大少爷和孙少爷回来,她也没回家看看,她现在还住在闵家吗” 江德州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他紧紧盯着眼前冥爷这张清瘦黝黑的脸,这张脸上摆着好多疑问,就像沙河街上摆着的青菜,各色各样。他一下明白了,眼前的冥爷已经看透了许洪黎的为人,他只是没有点破,他想从他江德州嘴里得到证实。 江德州垂下眼角盯着他脚上湿漉漉的鞋,答非所问地嘟囔着:“俺这鞋子呀要回家洗洗,晾晾,实在无法穿了,就扔弥河里去。” 江德州的最后一句话吓了冥爷一跳,他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问什么,他也不傻,江德州的话再清楚不过了。 正在这时,一辆人力车顶着雨落在了大门口的台阶下。 冥爷听到声音一耸耳,那根香烟“出溜”从他耳边滑落,江德州一抬手抓住了那根香烟,他一边递到冥爷的手里,一边站起身来。“冥爷,许家来人了。”江德州念了一嗓子。 冥爷一激灵,他一边晃着脑袋,一边站稳脚步,他的身子一边扭着迈向大门口。 只见门口台阶下,一个女孩正与车夫低低说些什么,她身上披着一件男人的长褂。 冥爷皱皱眉头,一眨眼,车夫抓起车把调转车身,迈开一双大脚“扑腾扑腾”走了。 女孩一只手里抓着行李箱,她的另一只手抓着长褂的衣领,她的脚步迈向了台阶。 看着眼前的女孩,冥爷急忙把手里的香烟装进了衣袋里,一边伸出双手准备去抓女孩手里的皮箱,他嘴里一边兴奋地喊:“是孙小姐回来了,是孙小姐,三年了,三年了……” 许连姣迎着冥爷弯弯腰,嘴里亲切地喊着:“直管家您好……”她一抬头,她也认出了站在冥爷身后的江德州,她又向江德州弯弯腰,“江伯伯好!” 冥爷从许连姣手里接过行李箱,他退到一旁留出一条路,“孙小姐,快,快请……”他一边向院里喊:“赵妈,赵妈,孙小姐回来了__”他忘记了江德州的存在,许连姣向他弓腰行礼,他有点忘乎所以。 冥爷的声音拽着雨声顺着院子钻进了堂屋。 许老太太刚刚从东院回到堂屋,赵妈刚刚递到她手里一杯热茶,听到院门口传来冥爷的惊呼,她抓着茶碗的手一抖,她身体往前探了探,眼睛穿过了大敞着的门扇,房檐上的雨顺着高低不平的瓦片往下流着,遮住了外面的情景。 “赵妈,直管家在吆喝什么呀” “刚刚,俺看到他与江管家在聊天,这会……”赵妈踮着小脚往屋门口走了一步,突然回过头看着许老太太,满脸惊喜:“那个,那个,直管家说孙小姐回来了,俺去看看,看看。” 许老太太猛地站起身冲到了屋门口。 迷迷蒙蒙雨水打在石基路上,溅起高高的水花;打在院里的杏树上,浓密的叶子变得尤其翠绿;风吹落的树叶在雨里荡着,在地上的水涡里打着璇儿……这个天气,那么遥远的路,不可能呀,再说,她怎么也要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回来的,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许老太太摇着下巴颏,她真的不敢相信。就在这时,许连姣的身影出现在院里的石基路上,她欢快地跳着,嘴里清脆地喊着:“祖母,祖母,您老在哪儿” 许老太太瞪大了眼睛,雨中的女孩就是她的孙女许连姣,不会错。她的双手由于情绪激动而颤抖,她急忙扶着门框,身子与脑袋探出了屋子,房檐的雨水淋在她的头上,淋在她的脸上。“连姣,连姣,祖母在这儿,快过来,快过来。” 赵妈手里擎着雨伞追在许连姣的身后,她的小脚在石基路上打着滑,她嘴巴里嘟囔着:“孙小姐,您慢点,慢点……” 许连姣嘻嘻笑着冲进了堂屋,她一下抱住了许老太太,小嘴贴在老人的脖子上,嘴里甜甜地叫着:“祖母,俺真想您。” 一件男人长褂从许连姣的身上滑落。 赵妈迈进了屋子,她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件衣服,她抓在手里,这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的粗衣布褂,这件衣服怎么会穿在孙小姐的身上呢 “让祖母看看你。”许老太太伸出双手捧着许连姣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精致的脸呀,多像她母亲万瑞姝,万瑞姝嫁到许家那天,风撩开了她头上的红盖头,当场的客人被眼前的新娘子的美貌惊呆了。 这么美的模样,一路上不会有事想到这儿,许老太太心与手又开始哆嗦了,嘴里吐出一句担心的话:“连姣,路上安全吗” “嗯,安全,俺一路顺风顺水,瞧,这天这雨多顺呀……”许连姣扭脸看着院子里“哗哗哗”下着的雨,她不想把她路上遇到的惊险告诉老人。三年不见,眼前的老人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一多半的头发已经白了,额头又多了一层皱纹。 第四十七章 雨小了 吃完晚饭,许连姣换了一袭浅蓝色的裙衫,绕出了堂屋卧室的北门,她准备去见见她的小姑姑许婉婷。 她一只手里擎着一把纸油伞,她另一只手里提着长长的裙摆,轻盈的脚步迈上了池塘上的月亮桥。 站在月亮桥上抬头看去,许家真是漂亮,院里的灯亮起来了,雨还在下着,只是雨点小了好多,滴滴敲打着院里的一切。假山上的雨水顺着凹凸不平的曲线流着,流进了花池;花池里荷花已经盛开,粉嫩嫩的,诱人的美,飞溅的雨珠打在荷叶上、落在花瓣上,随风飘荡,在灯光下更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金珠。 屋檐下的长廊里穿梭着几个穿着花布衣裤的丫鬟,她们手里端着茶盘,她们的脚下踩着雨水、踩着灯光,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收回目光,许连姣继续往前走。 许连姣从许老太太嘴里了解了许婉婷的事情,她真的吓了一跳,联想到了她路上的遭遇,如果没有那些英雄出手相救,她也许不能活着回到许家,所幸有惊无险。 许婉婷毕竟才十六岁,在她小的时候,许老太太就给她请了私教先生,还给她请了音乐老师,她根本没时间接触外面的世界,她最远去的地方就是闵家,她最信任的男人就是闵文智。这次惊险的遭遇一下就击垮了她,她不仅精神萎靡不振,还常常为此落泪。闵文智多次托人捎话找她,想见见她,她不见。 闵文智想来许家看看许婉婷,来不了,他的父母安排了家丁从早到晚跟在他左右,他无法脱身,他只好给许婉婷写信,几乎是每天一封信,许婉婷也不回信。 闵文智很痛苦,他找江德州诉苦,江德州哈哈一笑,让他找罗一品想办法。罗一品不想踏进许家,这件事就这么拖着。两个孩子被情所困,像被一张网罩在里面,无法挣脱。 过了月亮桥,前面有一个小院,这个小院只属于许婉婷。 这个小院坐落在东院的北面,与外面正院之间有一个月亮门。 踏进月亮门,眼前简直就是一个花海。院里的灯很亮,亮得耀眼,灯下的雨,雨中的花,幽静的美。三间正屋,坐北朝南,每间屋子的窗口都透出明亮的灯光,屋里与院里的灯光交相映辉,如同白昼。 这个时候,每间屋子的窗户上都拉上了窗帘,屋里的情景在灯光映衬下时隐时现。中间屋子的窗帘上闪动着一个站着的人影,一个胖乎乎的体型;还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一会儿伏案疾书,一会儿抬起头冥思遐想,一会儿站起身走到窗前静静地站着。 顺着花海中间的小径靠近屋子,许连姣放开手里抓着的裙摆,轻轻“哒哒哒”敲响了眼前厚厚的门。屋子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缕缕淡雅的、清甜的香气迎面而来。 开门的是丫鬟秋儿,她一见许连姣先是一愣,她圆嘟嘟的脸上飘过喜出望外,然后,急忙弓着腰往一侧退着走了几步,给许连姣让开一条路,嘴里轻轻问候:“孙小姐您好!” 许连姣微微一笑点点头。抬起眼帘,一张圆圆的茶桌摆在屋子正中间,茶桌上摆着一套粉红色的、精美茶具,圆桌四周的下面放着三个小圆凳子,无论桌子还是凳子都擦得铮明瓦亮;目光从茶桌移开,往里看,靠窗台的旁边是一张不长不宽的书桌,书桌旁边还有一个书橱,里面摆满了书籍;再往里走,有一个屏风,屏风前面平放着一架古筝。屏风后面就是卧室。 靠近书桌的窗户前,一个忧伤的身影背对着屋门,她身材修长,不算太高,也不矮;身段曲线优美,不胖;一头丝滑的长发,顺溜地披在削瘦的双肩上,一直拖在细腰之下。 许连姣愣愣地站了几分钟,她故意用胳膊肘动了动门板,为了引起女孩的注意。女孩转过了身,一愣神,她嘴角哆嗦了一下,她轻轻往前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温婉的身姿,一张清瘦又白净的、小巧玲珑的脸带着多愁善感。 许连姣的出现让许婉婷很惊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欢喜灵动的光,很快,那丝光被一层泪水覆盖。 许连姣把手里的伞递给了丫鬟秋儿,她张开手敞开了怀抱,许婉婷竟然像个孩子似的扑进了许连姣的怀里,她把头深深埋在许连姣的胸前伤心哭涕。 许婉婷自小跟着她的这个侄女长大,两个女孩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 许连姣在小她八岁的姑姑面前像一个长辈,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许婉婷背后的长发,嘴里喃喃着:“小姑姑,别哭了,看着您哭,俺也想哭。”许连姣嘴里说着,她的眼睛向旁边的书桌上瞟了一眼,桌子上有高高的两摞信,还有摊开的信纸,还有研墨,她一下明白了。她抬起头又向一旁的丫鬟秋儿递了一个眼神,秋儿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屋子。 “小姑姑,您不知道俺回来了吗三年不见呀,小姑姑不想俺吗” 许婉婷点点头,嘴里没说一句话。 许连姣咬咬唇角,她伸手拉起许婉婷的手一步一步转到了茶桌前。 许连姣是一个思想比较开放,性格活泼开朗的女孩,她知道小姑姑的事儿是祖母的心病,这件事让老人寝食不安,她必须要让涉世不深的许婉婷走出阴影,消除老人的后顾之忧。 “小姑姑,您知道俺祖母是什么人吗” 许婉婷抬起泪眼看着许连姣摇摇头,她不明白许连姣话里的意思。 “祖母的为人俺了解一些,她不仅见过世面,做事办事有主见,她不会在外人面前显示喜怒哀乐,不过,她单独一个人待在屋里时,想想她的几个儿女、子孙,她会笑,也会流泪……但,她很要强,尤其生您的时候,她顶着很大的压力,那个时候祖父已经仙逝,小姑姑您也是遗腹子,家族里流言蜚语很多,祖母为了证明她的清白,她冒着快五十岁的高龄生下了您,生您又难产,守在她身边的只有我母亲和罗家大婶,舅老爷站在院子里求天求地,求神仙。许家其他长辈和海家其他长辈没有一个靠前的……”许连姣说到这儿嗓子哽咽,她心里酸酸的,泪水盈盈。“难产一定很疼,祖母她硬是一声不吭。我父亲搂着我站在门口外面大哭……小姑姑呀,祖母的经历也许比我知道的还多,我佩服她,我的母亲也佩服她……咱们许家哪个人不佩服她哪个人的痛苦比她老人家还多您看看她,她已经白发苍苍,她还是要用坚强与勇敢挑起许家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要让许家的人好好地、开开心心地活着,咱们为什么还要给她添乱呢咱们做不到她那样,至少应该把开心幸福洋溢在脸上,让她看到,让她不再为鸡毛蒜皮事儿分心、操心……” 许婉婷没作声,眼泪依旧在她脸上流着。 “小姑姑,您别生我的气,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不,是我不好!”许婉婷突然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脸,大声哭啼。 看着许婉婷哭的如此伤心,许连姣伸出手去想安抚她,迟疑了一下,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心里想,让她多哭会。 许久,许婉婷把手从脸上慢慢拿开,抬起泪眼看着许连姣,声音哽咽:“我很认真地听着你说的每句话,你说得对,我可以走出去,去见见文智,我没有必要纠结一些坏事情,我错了,总觉得自己还是孩子,斗不过坏人,却在与自己最亲的人较劲……” 许连姣笑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许婉婷脸上的泪水,声音放柔和,说:“小姑姑,您每天都在给闵文智写回信,为什么就不愿意见见他呢如果是我许连姣……”许连姣突然站起身,她的脸颊飘起一层红润,声音吞吐:“其实,俺喜欢上一个人,一个英雄,只是没问他是否有家室……” “连姣,你在哪儿认识的英雄是国外吗”这么多日子,这是许婉婷第一次关心别人的事情。 咱们再说江德州。 在许连姣踏进许家院子后,江德州离开了许家,他的脚步直奔沙河街一品点心铺子。 抬头看看天气,天快黑了,雨小多了,这个时候沙河街上甚是冷清,一缕缕炊烟从四周飘来,带着饭香味。老人咂咂嘴角,又抬起一只手摸摸肚子,饿了,昨天只顾着喝酒,没吃一口面食。这个时间点罗家也许正在开饭,怎么好意思去呢老人摇摇头,他又把手揣进怀里掏了掏,掏出两个钢镚,一壶茶水钱。 他的目光瞅向一品点心铺子的对过,那儿有一家刚刚开了不久的茶馆,门口台阶上的屋檐下立着一扇窗户板,上面几个字已经泛黄:开业大吉,买一送一。 掂掂手里的两个钢镚,老人无奈地摇摇头,蹒跚着脚步走近茶馆。 “客官,快请!”店里跳出一个小矮个,他殷勤地眨着一双小眼睛,同时伸出双手准备接过江德州手里的雨伞。 江德州抬起一只手摆了摆,他转过身把雨伞在屋檐外面抖了抖,嘴里不紧不慢地说:“放外面就行了,这伞上有字,你没看见这个字吗这是许字。没有人敢拿,即使有人拿也没问题,他是需要它,需要就拿走,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吗。” 矮个子不认字,但他知道许家,许家是郭家庄的大户,是有钱的人家,眼前的老人看穿戴虽然还算整洁,绝不是正儿八经的许家人,最多一个管家或者一个老仆人。 “那,听您的,就放墙角上。”矮个子依然仰着笑脸看着眼前一脸沧桑的老人,声音喜庆:“老人家,请进!” 江德州提着长褂迈进了茶馆,茶馆里人还不少,几张桌子旁边坐满了客人,几个客人在吆五喝六,像是在其他酒馆喝醉了,到这儿醒酒;有两个像是讨饭的,一脸邋遢,他们深深垂着头,双手小心翼翼捧着茶碗,生怕一不小心打碎了,他们的眼睛从脸前烂七八糟的头发之间穿出来,像是做贼。 店里只有一张靠窗户的桌子没有人,江德州直奔那张桌子。 江德州刚刚撩起长袍准备坐下,矮个子突然从他身后窜了出来,挡住了他准备坐下去的身体,摇头摆手,满脸愧疚,说:“老人家,您随便找哪张桌子坐都可以,这张桌子有人已经订下了,抱歉。” 江德州皱皱眉头,他的眼睛环顾四周,茶馆里没有空闲的桌子,靠近墙边有一张桌子只有三条腿,没腿的那边卡在墙上。 矮个子顺着江德州的目光看过去,他明白老人只想找个安静的地角坐坐,他犹豫了一下,他的身体三步两步窜到了那张破桌子跟前,他抬起手从肩上抓下抹布擦拭着,桌子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没有倒,他从桌子上抬起眼睛,歪着身子看着江德州笑了笑,意思是,这张桌子没问题。 江德州走了过去,他撩起长褂缓缓坐了下去。 刚刚坐好,店门口外面传来了“哒哒哒”的刺耳、硌牙的脚步声。 店门口出现三个日本浪人,他们头上竖着高高的髽髻,脚上穿着木屐,身上穿着灰色的和服,腰里挂着长刀。 江德州神色自若照旧危襟正坐。 茶桌前几个酒鬼晃悠悠站了起来,他们甩着膀子走到了店门口,挡住了三个日本浪人的脚步,嘴里也不说话,斜着身子,眯着眼睛看着半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表情。 “让开!找死吗”日本浪人嘴里一边狂妄地喊着,一边“噌”从腰里抽出了长刀,举在手里“嚓嚓嚓”耍着,寒光闪闪,灼灼逼人。 几个酒鬼一看就吓傻了,缩着肩膀连连后退。 正在此时,三个茶碗载着风飞过了店门口,“啪叽”打在三个日本浪人的脸上。 第四十八章 惶与惊 天黑了,雨停了,许老太太正坐在堂屋与赵妈聊事儿。 赵妈站在她的一侧,手里举着蒲扇,一会儿歪着头盯着许老太太的脸,点点头,嘴里应一声:“是,您说的在理。”一会儿直直身子,呼扇几下蒲扇。 正在此时,许婉婷提着裙摆迈进了堂屋门口,她嘴里轻轻喊了一声:“娘__” 听到女儿一声呼唤,许老太太手里的茶碗一哆嗦,抬起头满眼惊愕,许婉婷一身淡绿色长裙,外罩银白色的丝巾,一头细发简单地挽了个发髻,通明的灯光映衬着她精致的小脸,真是玉面芙蓉,明眸生辉。 许老太太急忙把手里的茶碗递给赵妈,抓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迈开脚往前疾走了一步,嘴里轻轻呼唤着:“我的女儿……” 许婉婷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赵妈赶紧把蒲扇和茶碗放在桌子上,退着身体离开了堂屋,她的脸上滚落两行泪水,抬起衣袖擦去,擦不断,她想起了她的孩子,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拖着忧伤的脚步往后院而去。 许久,许老太太抬起双手抱着女儿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好像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满眼泪,满眼疼爱。 许婉婷低下头看着她的母亲,灯光下,母亲真的老了好多,个子也缩缩了不少,去年还能够着她头上的长辫子,今儿还要踮着脚尖;脸上少了脂粉香气,多了许多皱纹,原来白白的皮肤变黄了;头发虽然梳理的整齐,耳朵旁的已经全白了;不善言辞的性格增添了絮叨:“瞅瞅你,这张小脸,只有俺一个巴掌大,不能再瘦了,要多吃饭,这几天,我让赵妈去买只奶羊回来,每天早上晚上给你们加杯羊奶喝。” “您给连盛加杯羊奶喝,俺没事,听连姣说他受伤了,他是好样的,他是咱们许家的好爷们。” 许老太太笑了,她的小女儿终于能说话了,知道关心别人了。 “好,那个连姣呢”许老太太向屋门口喊了一声:“赵妈,还下雨吗” “老太太,这天不下雨了,有点闷热。”站在堂屋门口外面的赵妈弓着腰向前走了一步,露出她的半拉身子,嘴里说:“老太太您是问孙小姐吗她去舅老爷屋了,俺刚刚去后院告诉丫鬟一声,让她们送过去一壶茶水。” “好,好。” 突然,院门口传来了冥爷的唧唧歪歪声。 “赵妈,你去看看,这么晚,谁来了” “是。”赵妈转身踮着小脚沿着长廊里的灯直奔院门口。 “直管家,老太太问你在与谁说话呢”由于走得太急赵妈脸上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她一边从斜襟衣褂上抽出一方手帕擦着脸,一边仰起头向门洞子里张望。 门洞子里的灯通明瓦亮,一个穿着长袍的、高大的身影映在墙上,来回徘徊;还有一个左右扭动的细瘦身影,像尿急,那是冥爷。 “是江管家,他说没事,没事,俺想让他坐会儿,他说想找舅老爷聊天,俺说舅老爷睡了,他又想找老太太……俺看他就是不想与俺说会话儿……”冥爷掐着嗓子啧啧着:“俺看他又想混口不花钱的酒喝,刚离去几个小时,又回来了,他准是又馋了。” 听到院里传来赵妈的声音,江德州绕过冥爷从门洞里钻进了院子,他的脚步没有迟疑,闷着头走近赵妈,压低声音:“老太太在哪儿告诉她,俺有急事。” 听着江德州嘴里的话不像开玩笑,赵妈点点头调转身子,轻轻说:“好,江管家您跟俺来!” “老太太,江管家有事求见。”赵妈站在堂屋门口提高声音喊了一嗓子。 “快请!” 江德州一撩长褂迈进了堂房,弓腰向前准备行礼。 “他江伯,以后不用这么客气,您快坐下歇歇!看看您一身汗,您老的衣服都湿透了……赵妈,上茶。” 许老太太撩起长裙重新坐下,同时抬起眼角瞄了一旁的女儿一眼。 许婉婷抓着长裙下摆走近江德州,弯着腰,亲热地喊了一声:“江伯伯,您好。” 听到许婉婷的声音,江德州一愣神,一抬头,又急忙垂下头嘴里喃喃着:“不知道三小姐在,老朽失礼了。” “江伯伯,您这么说让小辈心里羞愧,俺母亲已经把您的事告诉了俺,婉婷应该给江伯伯下跪谢礼。” 江德州摆摆手,语气着急:“不敢当不敢当,今儿老朽有事与老太太说……” 听了江德州嘴里的话,许老太太一激灵,很快平静语气:“三丫头,你去见见你舅舅,我跟你江伯说会话儿。” “好!俺走了_” 看着许婉婷离去的身影,江德州往前一步,满脸自责,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今儿晚上俺遇到一件怪事,俺做错了……日本人与两个混星子演了一出戏,俺还帮助他们打伤了一个日本浪人……” 许老太太一惊,她的身体从坐着的椅子上跳了起来,声音颤栗:“您,您被发现了” 江德州摇摇头,“这个到没有。他们讹上了茶馆……”江德州把在茶馆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许老太太。 许老太太叹了口气:“没事就好。” “有事!没事俺就不会夜闯许家,您听俺说,”江德州大喘了一口粗气:“俺看到了许洪黎,她是他们一伙的,他们要收购沙河街……” “什么!您是说沙河街马上就被日本人占了” …………两个小时之前,茶馆门前: 听到三个日本浪人暴跳如雷的喳呼声,矮个子掌柜的着急慌忙地从茶馆里窜出来,卑躬屈膝,连声道歉。三个茶碗对三个日本浪人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有站在最后面的那个额头擦去一点皮。 无论掌柜的怎么打躬作揖赔礼道歉,三个日本浪人依然不依不饶,嘴里大呼小叫,骂骂咧咧。 在吵吵闹闹的声音里,街上的灯亮了,茶馆里的灯也亮了,雨点依旧哩哩啦啦地飘着。 街上几个胆大的、喜欢凑热闹的靠拢了过来,七嘴八舌,指指点点。 这时,从街道另一头走来一个巡警。 这个巡警是沙河街上治安警察,他的名字刘奇。 他一身黄色警服,腰里扎着宽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盒子枪,手里抓着警棍,走路横着膀子;往他脸上看,四十多岁的模样,不胖,尖下巴,下巴颏上翘着一小缕焦黄的胡子;一双三角眼,溜溜转,看不到黑色瞳孔,一片白,像是一个瞎眼,他一点也不瞎;宽脑门上耷拉着一撮灰白的头发遮挡着他的一只眼,那只眼是一个疤眼。 他的脚步停在茶馆门前,他没有吭声,甚至把喘息声都收了回去,他想弄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然后再看看这件事的由来、以及受害者的身份地位,再琢磨琢磨这件事对他有利没有利他细细的脖子探了出去,双眼向前窥视着:茶馆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矮矬子,他踮着脚尖,双手抱拳,弓着腰,嘴里连声地赔着不是,他面前的台阶下站着三个面目狰狞的日本浪人。 刘奇身子一抖,他眨巴眨巴眼睛往前再抻抻脖子,三个日本浪人手里握着大刀,刀光闪闪。这一些人他不敢得罪,他把细瘦的脖子塞回了肩膀里,抬直身体,悄悄踮起脚尖准备溜走。 “吆,刘警官,您这是要回家吗也是,这个点已经下班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一股香气,带着娇气,带着温润的细风吹到了刘奇的耳边。 他急忙从地上抬起眼角,借着街灯:眼前是一个妖冶的女人……眼前的女人他认识,沙河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经常与日本人在舞厅跳舞,在咖啡屋喝茶。 谁也不敢得罪眼前的女人,他更不敢!想到这儿,他连忙站直身体,一抬手把头上帽子摘了下来抓在手里,露出一个葫芦头。双脚并齐弓弓腰,恭敬地说:“许二小姐,您好,不、不,闵家三少奶奶,您好。” 来人正是许洪黎,她一身细缎子旗袍,胳膊肘上依然挎着一个珍珠包,一言一行,一瞥一颦风情万种。 “吆,刘警官还认识俺”许洪黎一边提高嗓音故意吆喝,她身体一边扭着往前走着。她没有回头看刘奇,她嘴里不阴不阳地叨咕着:“今儿这件事您是逃不掉的,这片街道不是属于您刘警官管辖吗” “是,是,听您的,俺一切听您的。”刘奇像个蛤蟆狗似的紧紧追着许洪黎扭捏的腰肢,抬起头,许洪黎丰满的屁股就在他的头顶左右摇摆,太诱人了,他真想伸出手去捏一把,他不敢。 听到许洪黎与刘奇的对话,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 许洪黎的脚步停在茶馆门前的台阶下,她扭转身先是扫视了一圈人群,撇了撇嘴角,歪着身子向前挺挺高高的胸脯,低头垂目,嘴角飘过一丝奸笑。她又扭脸看着台阶上的矮矬子,嘴里“哼”了一声:“孙掌柜的,您的生意挺好呀” 这个矮矬子姓孙。孙掌柜的急忙向许洪黎弓腰行礼,满脸腌臜,嘴里说:“许二小姐,今儿这事儿真是晦气,俺不知怎么跟您解释” 许洪黎一抬脚迈上了台阶,怒目切齿:“不要与俺解释,还是想想怎么与日本人交代。” 孙掌柜的偷偷斜斜眼角,此时灯光不算太明亮,眼前的许洪黎模样非常清晰,一张迷人的脸细腻生动,一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带着傲慢,语调放肆、刻板、僵硬,说话特别快:“想在沙河街平平安安做生意,必须安分守己,您最好问问刘警官该怎么赔偿他们的损失伤了人赔钱是小事儿……” “可,这事不是俺做的,不知哪个手欠的……唉!”孙掌柜的唉声叹气,他心里狠狠骂着许洪黎,这个女人想替日本人讹点钱吗如果讹点钱也没什么;她话里还藏着话,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怕她另有企图。 许洪黎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台阶下的刘奇说:“刘警官,您上来说几句。” “是,是!”刘奇弓着身子,缩着脖子,一抬脚站到了许洪黎身边。 刘奇好像几辈子没洗过澡,浑身臭烘烘的。许洪黎抬起小手在嘴边扇了扇,她的身子往旁边又退了一步,突然,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把雨伞,一把写着“许”字的雨伞立在墙角。许家的人在茶馆里喝茶许洪黎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身旁的刘奇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她扭着腰肢往茶馆里面张望,店里没有几个人。 几个醉鬼躲在墙角,他们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埋在胳膊窝里,不敢抬头,刚刚的精神头这个时候不知跑哪儿去了 再往里看,在柜台旁边的墙角端坐着一个老人,外面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影响他,他双手颤颤抖抖捧着一杯热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从茶碗里飘起来的一缕缕热气,收缩着皱巴巴的下巴颏,撅着嘴吹着那层热气,然后微微垂下头用唇角吮吸着。 江德州!许洪黎锁锁眉头,这个老东西怎么在这儿看情景他是从许家出来的,他离开时,许家给了他一把雨伞。 许洪黎一抬脚迈过了门槛,撇着红红的唇角,扭着水蛇腰直奔江德州。走近江德州坐的桌前,她揣起双手抱在胸前斜着身子,眉梢向上拧着,目光冷冽,声音在鼻腔里:“江管家,你怎么在这儿呢” 江德州没有一点反应。 “江_管_家__”许洪黎稍微弯弯腰,拖着不耐烦的声音。 江德州把眼角从茶碗上移开,眯着混沌的眼神,他看到了许洪黎,他准备把手里茶碗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就在茶碗落到桌子上时,桌子突然“哐当”倒了下去,那只茶碗“啪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吓得许洪黎连连后退。 江德州身体一歪斜差一点摔倒,他屁股下面的凳子“咯吱咯吱”跟着他的身体“腾腾腾”转到了墙角。 江德州战战兢兢靠着身后的墙站稳脚步,一脸张皇失措,一声虚弱的叹息:“唉,俺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听到声音,后厨跑出几个伙计,茶馆门口的人的目光也齐刷刷穿过门框投向屋里。 “三少奶奶,您,您好,俺江德州给您行礼了。”江德州哆嗦着手扶着身旁的桌子角,身体前宆。 许洪黎惊魂未定,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一个方向,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那张桌子是三条腿。”孙掌柜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他的脚步经过中间那张桌子戛然而止,刚刚两个乞丐还坐在这儿,这一会工夫他们去哪儿了 “那个俺走了,俺饿了!”江德州从怀里掏出两个钢镚,往前迈了一步,把手里钢镚放在孙掌柜眼前的桌子上。 “这桌子,这茶碗,您如果让俺赔钱,俺是赔不起……不该俺的事儿,俺走了。”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抬着缓慢的脚步侧着身子绕过许洪黎身边,偷偷用眼角瞥斜了她一眼,嘴角哆哆嗦嗦:“俺饿了,在舅老爷那儿只喝酒没吃饭,不知闵家还有没有剩饭” 江德州步履蹒跚着迈出了茶馆门槛,他扶着门框弯下腰把墙角的雨伞抓在手里,他的身体擦过那个刘巡警,从三个日本浪人的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 路灯拉长了老人的身影,零零星星的雨点打湿了他的长衫。他心里很后悔,刚刚他做了一件错事,在许洪黎踏进茶馆之前他没觉得他做错了什么,当他听到许洪黎声音时,他豁然醒悟,凭他在沙河街多年的洞察力,他认出来那两个乞丐是郭家庄的混星子假扮的。这样看来,日本人已经与混星子勾结,他们扔出两个茶碗是故意找茬。 难道说鬼子已经把手伸到了郭家庄这件事必须马上告诉罗一品,然后再告诉许家老太太。 就这样,老人从罗家出来后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直奔许家。 许老太太听了江德州的话大吃一惊。 第四十九章 赵妈的儿子在哪? 吃罢午饭,赵妈伺候着许老太太躺在了卧室的床上。她手里依旧抓着蒲扇,轻轻地一下一下地呼扇着,让风吹到许老太太的身上。 “赵妈,你去忙,我这儿不用人了,让我一个人躺会儿……”许老太太从凉被子里抽出一只手,在头顶上无力地摆了摆。 “您老不要太发愁,瞅瞅您,早上饭和中午饭没吃几口,唉,今儿俺多一嘴,有一些事情俺不懂,但,昨儿江管家的话,俺也听到一些,您还是要趁早拿主意,有什么事儿找那个亲家商量一下。”赵妈声音里带着忧郁。 “你是说罗家!”许老太太抬抬眼皮,咂咂嘴角,说:“咳,我已经让他江伯捎话去了,等着回信呢……你去,有一些事儿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还要多思量思量。” “是!”赵妈点点头,弯着腰退出了屋子。她碾着小脚往后院而去。 在后院的火房后面有一排矮房子,这儿是丫鬟住的房子。 赵妈有自己单独的屋子,屋子里靠南墙放着一张小床,北墙根立着一个小衣柜,靠西墙有一张梳妆桌,还有一个脸盆架,还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针线盒子。 针线盒上放着一件男孩汗衫,这是她上个月做的。现在夏天了,天热了,孩子该换衣服了……不知孩子在哪儿生活的怎么样两行泪瞬间模糊了赵妈的眼睛,她急忙抬起衣袖擦擦脸,把汗衫抓在手里,拖着忧伤的身体走近床边,把汗衫轻轻放在她的枕头下面。 赵妈手里端着针线盒走出了她的屋子,往前走绕过火房,抬起头环顾一下四周,火房门口花坛里的桂花树枝繁叶茂,墨绿色的枝叶之间露出一缕缕黄色的花蕾,那么小,像一粒粒黄色的小米,远远看过去,淡淡雅雅,婉约精美,似乎能闻到浓郁的清香。 赵妈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桂花香在八月或者九月,此时才是七月底桂花就迫不及待准备开放,它为什么这么着急它也害怕吗害怕秋风萧瑟,还是害怕折花的坏人 假山后面水房的方向传来了丫鬟的笑声,声音不大,很开心,她们在洗衣服。这一些孩子不知道忧愁与烦恼,她们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她们更不知道日本鬼子的魔爪已经伸向了郭家庄,也许他们正虎视眈眈着许家。 当桂花香满园的时候,有多少人有多少闲情逸致享受流香溢彩的美景 此时,许家的院子静悄悄的。许洪涛不放心他的老婆万瑞姝,回了弥河码头;许连瑜前天就走了,去坊茨小镇投靠他的父母;许连盛和许连姣不需要人照顾,三小姐许婉婷有秋儿陪着。许家自然少了许多事儿,冷清了好多。 赵妈感觉轻松了不少,可她不想轻松,她希望许家依旧热闹,人丁兴旺,累点她心里也高兴。 院里几只知了在杏树上“知了知了”地叫着,扰着天的热,扰着耳房里冥爷瞌睡的眼睛。 冥爷真想闭上眼睛,把细瘦的身体往旁边窄窄的床上一躺,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真的很享受。 看护许家这两扇大门,外加这个长长的门洞子是他的责任。本来,许老太太因为他岁数大,想让年轻的人代替他这份工作,他不舍得。他知道这份差事的重要性,只有值得许家信任的人才能看护这两扇大门,没有了看门这份差事就等于废人一个,谁还瞧得起他他不想步江德州的后尘。 他尽量把眼睛瞪大,他的眼睛怎么瞪都是那么点,细细的眼角,再由于年老而耷拉的眼皮,几乎只剩下两条缝了,这两条大小、宽窄不一的缝在这个燥热的季节,在这个犯困的、静悄悄的中午,实在睁不开了,渐渐地,他的头趴在了桌子上。 赵妈的一双小脚沿着屋檐下的长廊向前走着,一会儿,停在了舅老爷屋子门口外面,她侧着肩膀、歪着头往屋里听了听,这个时候舅老爷已经睡了,屋里传来他均匀的鼾声,不知他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 顾小敏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屋门口,她一只手里抓着一个小凳子,用另一只手敞开了门。 她身上穿着一件斜襟长褂,崭新。灰色布底上缀满了紫色绣花,衣服长短遮在膝盖以上,看着合身又漂亮;一条肥大的、灰布裤子穿在腿上,裤腿吊在脚后跟上面,裤脚四周绣着紫色、花生米大的银莲花,甚是好看。 这套衣服是金珠儿买给她的,为了感激她的救命之恩。这也是顾小敏长这么大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 近段时间,赵妈有时间就教顾小敏绣花码垛。顾小敏很聪明,做事又细心,很得赵妈的喜爱,用赵妈的话:“俺主要喜欢这个丫头的善良。” 顾小敏见到赵妈咧咧小嘴,弯弯腰迈出了门槛。 顾小敏很敬重赵妈,舅老爷嘴里也常常与她念叨赵妈的勤劳。“她是一个难得的女人,一年四季,起早晚睡,许家子女这么多,都要她费心。还有这么多丫鬟,都说三个女人一出戏,许家可不只是三个丫鬟,里里外外、老老少少有十几个呢,她却把这一些丫鬟调教的服服帖帖。让这出戏稳稳当当地在天亮之前开幕,天黑了悄悄谢幕。没有人吵吵不休,无论装的还是忍着,那一些丫鬟至少没有添乱,这都是她赵妈的功劳。平日里也没看到她与哪个下人红过脸,没有高声说话,这是她招许家人稀罕的主要原因……只可惜命不好,丈夫死在了外面,她至今没见到尸骨,还有一个宝贝儿子,也不知在哪儿……唉” ……太阳的光照在八里村子的街道上。 今天是八里村的集市,街上人如穿梭,车马粼粼;路两边的店铺门口搭着棚子,棚子下面飘起飘落锅碗瓢盆的交响乐;烧饼铺子,煎饼铺子,包子铺子飘着诱人的香气,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各个街角赶来,拥挤在棚子下面,瞪着贪馋与饥饿的眼神,嘴里嚼着口水;这个时候卖凉粉的最吃香,口干舌燥的季节,买上一块凉粉塞进胃里真是舒服;卖针头线脑的货郎也很忙碌,“咯吱咯吱”扁担上下颠簸的声音在大街小巷里穿梭。 街口上有一家戚家铁匠铺子,铺子门前有一个高高的凉篷,凉篷下面有一个冒着火苗的火炉子,火炉子旁边有一个大大的铁墩子。打铁师傅用铁夹子把红红的铁器从火炉子里夹出来,放到铁墩子上,举起另一只手里的铁锤……“铛铛铛”打铁的声音从街头穿到结尾,高一声低一声,非常有节奏;铁匠师傅赤裸裸的上身油光光的,汗珠子砸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坑。又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腰上堆积的汗水慢慢溢进裤腰里,半拉裤子也湿透了。 这个时候,街道上走来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个子足有一米八左右,一身干净的粗布长衣裹着他英朗的体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点忧伤;两道不浓不淡的眉毛,细长;一个不塌的鼻梁,一个宽鼻头,透着憨气;不算白净的脸庞菱角分明,含着冷俊。他半敞着的胸前荡着一个银制吊坠。 青年的脚步停在了铁匠铺子跟前,他的眼睛往铺子里张望。铁匠铺子里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敦敦实实的体型,像村口碾房的碾子,两只胳膊像小树,大手如同蒲扇,看样子,火炉里的火似乎都是靠他一双大手搧着的。 “小伙子,你今儿想打什么铁器”他声音敞亮。 “大叔,俺今儿只想到您这儿讨杯水喝。”青年人声音带着苦闷。 “喔,是宝根呀,大叔差点没认出你,今天穿着这么整齐去哪儿呀快进来。”中年汉子一边说着,一边侧着身体,他给青年人让出一条路,他的手指着铺子里。 青年人刚刚迈进铺子里,中年汉子就问:“宝根呀,大叔看着你怎么不高兴呀,你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赶明儿俺就去坊茨小镇工作了,俺准备去许家看看俺娘……” “宝根呀,这是高兴的事儿,大叔替你高兴,去坊茨小镇工作好差事……” “不,不能和你们一起并肩战斗了,俺心里有点失落……那儿毕竟不是战场……” 这个青年人就是赵妈的儿子,他名字叫宝根。 在前面提到过他身边还有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那个青年是他的排长。他们曾为了炸药的事情去坊子矿区找顾庆坤商量计策,没想到顾庆坤一个人把炸药带进了煤矿,炸掉了鬼子的一口煤井。 他和他的排长跟着姚訾顺去拦截鬼子的运煤火车,在那次战斗中他的排长牺牲。排长的牺牲让他很难受,心中充满了对日本鬼子的仇恨,他只想上战场杀敌替排长报仇。没想到,姚訾顺竟然安排他去坊茨小镇一家面包店工作,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无论到哪儿去都是杀敌,前方与后方都是战场,杀敌有时候不需要刀与枪,还记得那个顾师傅吗他手里没有枪,他却能炸了鬼子的煤井,多么了不起呀,只可惜俺老戚至今没有与他打个照面。还有,让你这么说,俺老戚也是碌碌无为之人,是吗” “不不,俺不是这个意思。”宝根慌忙摇头摆手。 “宝根呀,大叔跟你开玩笑,俺话里话外就是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俺明白了,俺走了。”宝根抬起手挠挠后脑勺,咧着嘴角憨憨地笑着说:“俺这就去郭家庄看看俺母亲,然后就去坊茨小镇。” 看着宝根要走,老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递到宝根的眼前,说:“宝根呀,这个你拿着,给你母亲买点吃的。” “不,俺不要,姚,姚大哥给了俺一些钱,花不了……俺母亲在许家不缺吃,她也不用钱,还是留着给咱们队伍,俺走了……” 宝根转身迈出了铁匠铺子,他的脚步跟着人群挤出了八里村的街道,顺着眼前的小路直奔郭家庄。 路两旁的树绿的耀眼,落下斑斓的树阴;不远处是一片荒草地,每颗草都被热晕了,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精神;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有闷闷的热。 突然,前面一棵大树后面的草丛里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呼救声:“救命……来人呀……” 还有一个粗鲁的声音:“你以为俺没看出你是一个女孩吗哼,丫头,俺盯你好几天了,今天你跑不了了。” “住手!”宝根三步两步窜到了大树下,只见一个小孩在一个臭男人身下挣扎。 他的火“腾”从心底升起,他一抬手,用极快地速度抓住男人的衣领往后一拽,“哔咔”男人的衣服支离破碎,男人一激灵,身体往后一踉跄。 小孩趁机“出溜”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双手抱着前襟遮挡着小胸脯。 男人慌里慌张站稳身体,瞪大了一双歹毒的眼珠子,眼前站着一个清瘦的毛头小子。他支棱支棱鼻翼,咧着嘴角冷笑了一声,他摆开了打架的姿势,挥舞着大拳头直奔宝根的面门,宝根身子往下一蹲,男人拳头扑空。 宝根倒退了几步站稳脚步,满脸仇恨地怒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个男人四十多岁,面目黝黑,双眼冒着血丝。 “小兔崽子,谁让你多管闲事俺要砸碎你的小脑袋……”男人再次举起了拳头。 宝根没有躲,当男人拳头飞来时,他的身体往前、往下一扑,像老鹰抓小鸡,伸出双手抱住了男人的双腿,他往后一使力,男人从宝根的后背翻了过去,来了一个狗啃屎。宝根一扭身,一个猛虎扑食,一下骑在了男人背上,他顺手捞起地上的砖头狠狠砸下去,瞬间,男人头破血流,嘴里连声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打死他,打死他!”一个女孩的声音。 看着身下奄奄一息的男人,宝根停下了手,他把手里的砖头往后一扔跳起身来,拍打拍打双手,整整衣襟,准备继续赶路。 “你去哪儿”女孩追在宝根的身后,嘴里喋喋不休:“谢谢你,谢谢你~你去哪儿” 宝根扭脸瞪了女孩一眼,他的脸一下红了,急忙垂下头,女孩一身男孩装束,一头短发,一脸的秀气,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抱着破烂不整的衣衫,几缕布条下露出她滑嫩的肌肤,看岁数也就十四五岁。 宝根慌乱地背过身去,嘴里磕磕巴巴:“你,你回家。” “您去哪儿您瞅瞅俺的衣服,麻烦您把您的衣服借给俺穿穿可以吗”女孩嘴里一点也不客气。 宝根皱皱眉头想了想,他今天穿的整齐是去郭家庄见娘,这身衣服给了她,自己只能光着膀子……“不可以。”宝根向后摆摆手。 “俺只借您的上衣,男人不穿上衣没人笑话,再说,俺到了家就把衣服还给您……俺家在前面的弯头村,过了前面十字路口一直往前走,再过了那座小桥,不远,就到俺家了。” 这个女孩是夏蝉,今天她到八里村卖柴被坏人盯上了,幸亏遇到了宝根。 “那好,这衣服给你,俺把你送回家。”宝根无奈地摇摇头。他满脸通红地脱下了上衣,他背着手递给了夏蝉。 夏蝉笑了。 第五十章 二丫头夏蝉 宝根拖着心事重重的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夏蝉的身后,从后面看,眼前的丫头怎么看都是一个小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女孩的习性,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她忘得一干二净,真是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您叫什么名字”活泼的夏蝉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羞怯。 宝根不想把自己名字告诉眼前的女孩,主要没有必要,但,他还是脱口而出:“宝根。”他被自己吓了一跳,真是鬼使神差,面对眼前的女孩他竟然没有一点隐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夏蝉把她的一双小手背在身后互相揉搓着,谁说她不害羞她的小心脏突突跳着,她的脸滚烫,额头冒着汗珠子,幸亏天热,没有人把她的脸红当回事儿;眼前的男孩也没有抬头看她,让她轻松了不少。她歪着头看看路旁的小树,树上的知了在叫,声音那么响亮。“俺叫夏蝉。” 宝根沉默地点点头。 不到十五岁的夏蝉心里有了懵懂的、纯洁的喜欢,她喜欢上了这个男孩,她甚至还不能完全理解喜欢是什么她只想多看他一眼,就这么简单。 抬起头,几片云飘在半空,像弥河里翻滚的浪花,更想重叠的山峦;阳光在云层里穿梭,没有凉爽,只有火烧火燎的热。 夏婆子站在自家门口台阶上来回跺着小脚,阳光直溜溜地照在她的身上,晒得她满脸通红,满脸流汗,她时不时抬起衣袖擦擦脸,时不时扶着门框踮起脚尖向村口的小路上张望着。 夏蝉的身影出现了,夏婆子心里一喜,抬起脚往前一步,她想迈下台阶,眨巴眨巴眼睛,又把脚丫子收了回去。她使劲瞪着昏花的眼神,夏蝉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人,她急忙抓起衣襟柔柔眼睛,再抬起头,夏蝉身后的确跟着一个人,是一个几乎赤着上身的男人。她一惊,远远看着这个男人岁数不大,个子还挺高,上身穿着一件无袖汗衫,又短又小,没有系扣子,袒露着的胸膛虽然不算太胖,也没有骨瘦如柴。 她的夏蝉身上却穿着一件又大又肥的男人外衣,细瘦的身子像套了一个大水桶,咣里咣当。他们这是从哪儿来发生了什么夏婆子心里一抽抽,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用她的话:我走过的路比你吃的盐都多。 她的夏蝉遇到了恶人,被眼前的小伙子救了,看夏蝉形态举止,她没有受到伤害,也是,小丫头有点本事,上树跳井不在话下,还有一点力气,毕竟天天上山砍柴。 “娘_”夏蝉的声音随着她跳跃的脚步飘到了夏婆子面前。 夏婆子急忙收起笑脸,狠狠地白楞了夏蝉一眼,嘴里埋怨着:“成何体统,带着个男人回家,真是丢人现眼。” 宝根听了夏婆子嘴里的话不高兴了,他张张嘴,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却没吐出一个字。 夏蝉疾走一步,上前搂着她娘的胳膊,嘴里小声地埋怨着:“娘,是这个英雄帮助了俺,您不能这么说话,让人家听了多伤心呀。” 夏婆子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她抬头向四周张望了几眼,这个点八里村的集市还没有散,村子里人几乎都去赶集了。即使没有人,门口也不是说话的地儿,想到这儿,她转身抬脚迈过门槛往院里走,她耷拉着腮帮子,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什么。 夏蝉跟着她娘的脚步迈进了院子,往前走了几步,扭脸往身后一看,那个宝根还傻乎乎地站在门口外面的台阶下。她赶紧折转身跑回院门口,向宝根招招手,嘴里吆喝着:“您进来呀,这是俺家,进门喝口水,俺把衣服还给您。” “不了,俺在这儿等着,你赶紧把衣服还给俺,”宝根耷拉着脑袋,嘴里没好气地嘟哝着:“俺还要去见俺的娘……” “那好,您就在这儿等着俺。”夏蝉扔下这句话扭身窜进了院里,脚步没有停下来,一溜烟钻进了屋子。 夏蝉走近她娘身旁,张张嘴巴吞吞吐吐,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娘的脸色,用前门牙咬着嘴唇犹豫不决。 “有话就说,磨叽什么”夏婆子磨牙凿齿。 夏蝉一点也不害怕她娘,她知道她娘什么人。此时她心里只有那个男孩。抬起头小心翼翼瞄一眼院门口,那个男孩还站在那儿;收回目光,垂下头,声音在嗓子眼里:“娘,您老看那个青年人怎么样” 夏婆子骤然停下了脚步,满脸怒气,指责道:“这么点丫头,自己想找婆家了,没羞没臊。” “这还不是因为您,您天天找人给俺说媒,生怕俺嫁不出去似的。” 夏婆子愣了,她的的确确在为夏蝉寻摸好人家,她是怕,她是怕有一天鬼子闯进郭家庄,闯进弯头村,她怕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喂了那一些狼,女儿早嫁了人,她也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了。 有几个媒人回话说,男方嫌弃她夏家穷,有的嫌弃她的夏蝉像个男孩子,有的同意了,也是为了夏蝉能干活……唉,有女儿也愁嫁呀。 “娘,您说话呀。”夏蝉拽着夏婆子的胳膊左右摇晃,嘴里喋喋不休:“他说他着急走,他要去见他的娘,您老不要磨蹭,您去问问他他去见他娘做什么您看他的这件衣服崭新,是不是他娘给他找了媳妇” 夏婆子斜着眼睛看着夏蝉身上的衣服,这件衣服一水的新,她也知道这个光景下,好男儿比好女儿更吃香。刚刚在门口,她也撩了那个年轻人一眼,那个年轻人身体健壮,模样憨厚,岁数也不大,不错。 “那,那你去把他喊进来,为娘厚着老脸给你问问。”夏婆子撇了撇嘴角,长叹了一口气:“唉,姑娘大了不由娘呀。” “哎”夏蝉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往外面走,夏婆子又喊住了她。 “回来,换上女孩衣服,把你给那个许家丫头买的衣服换上,女孩要有一个女孩的样子……俺去喊他进来。” 听到娘这么说,夏蝉笑了,这说明娘对外面青年的印象也不差。 宝根踏进了夏家,他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屋。 “小伙子,俺问你,你家是哪儿的”夏婆子放低声音,温和地问:“你的娘在哪儿” “俺家也是郭家庄附近的,俺娘在郭家庄许家做事……” “许家!”夏婆子一愣。片刻,她的脑袋飞快地转着,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把夏蝉也送去许家,至少不用再去山上砍柴,还饿不着,更风不着雨不着,再说许家还欠她母女一个救命之恩呢。 就在这时,夏蝉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抓着宝根的衣服迈出了屋门槛。 宝根眼前一亮,只见夏蝉一身浅蓝色长裙,紧紧裹着她小巧玲珑的身形,裙摆一直延伸到她的脚后跟,飘飘如仙;清澈灵动的瞳孔水汪汪的,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的笑上下忽闪;肌肤娇嫩,神态调皮。只可惜一头短发,也不失少女的优美。 宝根害羞地垂下眼角,他只感觉脸上火烧火燎的,手心都在冒汗。 ……许家大门洞子里,冥爷的屁股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他的脊背靠着身后的墙,他眯着眼,他的耳朵竖着。一阵阵穿堂风吹在身上,真是惬意。 耳边传来了脚步声,还不是一个人,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台阶下,冥爷的肩膀一抖擞,“腾”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由于起的太猛,他的身体晃了几下转到了大门口,他扶住身旁的门框站稳脚步。瞪大了眼睛往门口台阶下瞅过去:一个青年,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婆,还有一个女孩。 冥爷抬起手背揉揉眼,挑了挑眉梢,青年装扮没什么,虽然不是一身锦纶,还算正常;老太婆六十多岁,走路还挺硬朗,只是长相不像善茬;女孩虽然长相俊秀,只是一头短发,真是不伦不类。 “你们找谁”冥爷嘴里打着哈欠,拖着长音,扭着身子往台阶上挪了一步。 “您好,我,我找俺娘。”宝根向前一步,微微弓弓身,抱拳行礼。 “找你娘”冥爷皱皱额头,把双手揣在怀里,抬起一只莲花指托着他尖尖的下巴颏,慢条斯理:“找你娘你找错地方了,这是许家,没有你的娘。再说,许家不是什么人随便能进的,更别说是你的娘啦,快走,快离开这儿……” “俺娘在许家做事好多年了……”宝根垂下了头,嘴里自言自语:“她不可能换了地方呀” 一旁的夏蝉不高兴了,她看不惯眼前许家管家一脸的跋扈,还有他对宝根的大呼小叫,她想替她喜欢的人打抱不平。她往前窜了一步,狠狠斜视着冥爷,她的小眼睛里不仅有鄙视,还有愤怒,嘴里大声说:“许家门槛真的高呀今儿,您让俺进去,俺也不进,俺要等着许老太太亲自来接俺。” 听了眼前小丫头嘴里的话吓了冥爷一跳,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眼前的小丫头什么来头看穿戴也不像名门望族之后,难道她是来许家故意捣乱的想到这儿冥爷身子往后转了一个圈,细细的脖子在肩膀上拧着,一只眼睛瞪着门口,另一只眼睛瞟向院里,嘴里大喊:“来人呢__” 随着他的话音院里冲出三个男人,看穿戴像是许家的家丁。 “冥爷,发生了什么”三个家丁在冥爷面前卑躬屈膝。 “快,快,把这些骗子轰走,别让他们在这儿吵吵嚷嚷,让舅老爷听到又该埋怨俺的不是了。” 这个时候许老太太去了舅老爷的屋子说事儿,没有在堂屋,赵妈在后院让丫鬟准备晚上的饭菜。 许连姣想去找许婉婷一起去一趟罗家,她回许家两天了还没去见见罗一品。在她心里罗一品就是她的大嫂,大哥虽然与罗一品至今没有走到一起,这是早晚的事儿,用舅老爷的话就是:好事多磨。 许连姣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走出了卧室,转身轻轻关好门,她的脚步直奔后院。院门口传来了冥爷的大呼小叫,似乎还夹着一个女孩的声音。 眼前到了月亮桥,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看到几个家丁火急火燎地蹿过长廊下面的石基路直奔院门口。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来了坏人 她调转脚步,紧紧追着家丁的背影而去。 站在长廊一角,稍微歪歪头就能看到院门口的情景。当她的目光穿过门洞子落在夏蝉脸上时,她愣了,这个女孩看着怎么那么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但,绝对没有见过;再往前探探身子,女孩身边站着一个老太太,有六十多岁,一脸肃穆;老太太身旁还站着一个憨厚的青年,紧锁眉头,满脸尴尬。 他们是什么人是一家人又不像。许连姣忽然想起了许婉婷曾和她说起过,有一个男孩装束的女孩救了她,那个女孩有一个很老的娘,她在她们家住了三天,她们娘俩对她很好……想到这儿,许连姣抬起脚向门洞子方向快走了几步。 “直管家,您怎么不问清楚就撵人走呢” “孙小姐,您好。”冥爷被突然窜出来的许连姣吓了一跳,他急忙把细瘦的身体扭到墙角,给许连姣让开一条路。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俺,俺_俺问了。” 冥爷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向三个家丁递了一个眼色。 三个家丁弓着腰、退着脚步擦着许连姣的身边离开了大门口。 “您问了什么”许连姣声音不温不怒。 “俺问了,他说找他娘,还有那个假小子说她要让老太太亲自接她进去,太傲慢无礼了,哼!”冥爷捏着嗓子,语气里带着气恼。 许连姣脸上飘过一丝微笑,她迈着轻盈的脚步往前又走了一步,一抬腿到了台阶下,她抬起眉眼盯着眼前的夏蝉,好漂亮的女孩,一脸耿直让她心升喜爱。 “小丫头,让俺猜猜,你就是夏蝉姑娘,你就是俺小姑姑嘴里天天念叨的女孩,对不对呀” 听了许连姣的话,夏蝉一脸茫然,她不明白眼前女子嘴里话的意思,什么她的小姑姑她小姑姑是谁 看着夏蝉狐疑的表情,许连姣轻轻一笑,说:“忘了告诉你,俺小姑姑就是许家三小姐许婉婷。” 第五十一章 为什么流泪? 几只喜鹊躲在杏树上,把身子藏在枝叶之间,享受着那点点的阴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飞着,落在火房的门口,颤颤抖抖、小心翼翼迈着一双细细的小腿,往前瞪着一双双小眼睛,盯着人的脚步,飞快地垂下头啄食着地上洒落的一点点饭粒,听到脚步声,惊慌失措地展开双翅飞上枝头;池塘的鱼在水面上跳跃着,争抢着荷叶上的水珠,荡起一片片涟漪;几只蝴蝶扯着美丽的衣衫,悠闲自得地飞着,伴着几声蛙鸣,把荷花当成了它们的舞台,翩翩起舞。 顾小敏搀扶着舅老爷来到了池塘边。舅老爷手里拄着拐棍,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嘴里絮絮叨叨:“这儿是许家最凉快的地方,也是最美的地方。” 不远处的火房门口传来了一阵阵丫鬟们的笑声。 “今儿又有好饭吃了,听说来了客人……”公鸭嗓的声音很响亮。 “俺喜欢吃赵妈做的梅花饼,赵妈多做点就好了,三小姐吃不了,俺可以打打牙祭。”春儿真的很会说话,嘴里嚼着口水,声音又尖又细。 “别说话,瞅瞅那边谁来了舅老爷出来遛弯了,你们看看他,他走路都费劲了……”一个丫鬟抬起头往这边撩了几眼,撇了撇嘴角。 顾小敏抬起忐忑的眼神瞄着舅老爷脸上的表情,她真怕舅老爷发火。 舅老爷好像没有听到那一些丫鬟的话,他继续佝偻着身体往前走着,眼睛看着池塘,嘴角咧着,很开心的样子。 顺着舅老爷的目光看过去,池塘里的荷花千姿百态,又娇羞欲滴,微风吹来,送来一缕缕甜香,盖过了一丝丝鱼腥味。 走了一会儿,舅老爷停下了脚步。“丫头,俺想到那棵桂花树旁边的石凳上坐会儿,俺走累了……” “是。”顾小敏嘴里应着。 顾小敏把舅老爷搀扶到桂花树下面,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石凳子。 舅老爷一只手抓着拐棍,用另一只手扶着顾小敏的肩膀,他把身体转了半个圈,慢慢坐了下去。 “你去玩!你去月亮桥玩,从那儿能看到许家所有光景,还有池塘的鱼儿……俺是爬不动了,让俺一个人静会。”舅老爷声音温和。 顾小敏扭脸看看池塘的方向,她犹豫了一下,脚步没有动。 舅老爷抬起一只手向前摆了摆,说:“去,丫头,不用担心俺这个老不死的,累了,俺自个就回屋了。” 顾小敏迈开了小腿,她迎着从池塘上飘起的一阵阵风蹿上了月亮桥。 在堂屋里,许家老太太接见了夏婆子和夏蝉,还有宝根。许老太太握着夏婆子的手好一会儿也没有松开,嘴里连声说着:“谢谢您,谢谢您!”她的语气里带着真情实意。 夏婆子听了心里很舒服,还有点紧张,她的额头冒着汗。 在来许家的路上,她也有点后悔,在心里自问,是不是太唐突再看看身边走着的女儿,她心一横,为了女儿她必须豁上她这张老脸。她只是没有想到许老太太这么热情。 “快坐,快坐,赵妈,上茶。” 随着许老太太的话音屋门口走进一个丫鬟。 丫鬟垂着头从堂屋门口外面迈了进来,弓着腰走近许老太太,压低声音:“老太太,赵妈在后厨,她在给三小姐做梅花饼。” “嗯,瞅瞅俺这记性,这么快就忘了,这是她的手艺,快,快上茶,顺路跟她说今儿让火房多炒几样菜,就说许家来了贵客……” “是,”丫鬟退着离去了。 许老太太再次抓起夏婆子的手,抬起眼睛看着上座的椅子,说:“大妹子,您坐,坐!” “这怎么好呢怎么好意思呢”夏婆子嘴里推让着,身体退着,一双小脚往后打了一个趔趄坐了下去。她的身体在座位上扭捏着,如坐针毯。 “您老是俺许家的贵客,理应上座,理应接受俺跪谢……”许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了一步,一边撩起裙摆,准备跪下去。 夏婆子急忙从椅子上跳起身,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嘴角哆嗦:“哪敢哪敢您这是折煞俺一个乡下佬了。” “您先坐着,”许老太太又把夏婆子扶到椅子上坐下,语气关切:“您歇歇脚,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累了,又这么热的天,早知道您来,俺安排马车去接您……” 安顿好夏婆子,许老太太又转过身走近夏蝉,她向夏蝉敞开了怀抱。“孩子,过来,过来,让大娘看看,看看你……” 夏蝉抬起眼角偷偷瞄瞄门口旁边站着的宝根,他依旧那样傻乎乎地站着,她看着心疼。 许老太太把夏蝉搂在怀里,她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夏蝉的小脸,嘴里啧啧着。自从她小女儿平安回到家,她一直都想去见见这个女孩,姚訾顺怕有鬼子盯着许家一举一动,就没让她去打扰夏家。她让人给夏家送钱,夏家没收。此时夏家自己找上门,一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她必须全力而为。 一旁的宝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他插话的机会。他没想到夏家与许家还有这么深的渊源。一双无处安放的大手一会儿握在胸前互相揉搓着,一会儿在他的裤子两边擦着,擦出两道汗水的痕迹;垂着的额头上冒着汗珠子,汗珠子顺着他俊郎的脸颊流到了他的脖子,浸湿了他的衣衫。 夏蝉的目光一直看着门口,许老太太顺着夏蝉的目光看过去,是呀,刚刚许连姣带进三个人,她怎么把这个小伙子忘了呢吆,这个小伙子怎么这么面熟呀许老太太满眼惊愕,一时半会儿她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把脸又转向身后的夏婆子,喜相地问:“这是您的姑爷,是吗” 夏婆子一愣神,她不明白许老太太话里意思,当她看到许老太太面对的方向,她满脸尴尬,她急忙抬起胳膊摆摆手,把身子转到了另一边。 夏蝉脸红了。 一旁的许连姣插话说:“祖母,您仔细看看,您不觉得他很面熟吗” 许老太太往门口方向走了一步,她的目光在宝根脸上来来回回扫着,她用牙齿咬咬下嘴唇皱皱眉头,晃晃下巴颏。 “祖母老了,真的忘事了,他是赵妈的儿子呀,您真的不记得了”许连姣喟然叹曰:“祖母,您不服老不行呀!” “是宝儿是宝儿。”许老太太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一步,满眼惊异。 宝根伸出双手扶着老人,嘴里说着:“许老太太,俺宝儿给您见礼了。”宝根“扑通”跪了下去。 宝根曾在沙河街学校上过五年学,他的学费都是许家给出的,这也是赵妈念许家好的主要原因。 “赵妈,来人,不,把宝儿带去见赵妈。”许老太太声音激动:“赵妈天天念叨孩子,没想到人不经念叨。孩子,你去,去见见你的母亲,她真的好想你呀……” 宝根被许家丫鬟带走了,看着宝根离去的背影,夏蝉往前追了一步,夏婆子嗓子眼里轻轻咳嗽了一声,夏蝉嘟囔着嘴巴站稳了脚步,一脸的不高兴。 许连姣把一切看在眼里,她偷偷笑了。 许连姣走近夏蝉,她拉起了夏蝉的手,她的心一哆嗦,这双小手真的很粗糙,手心满是茧子,让她心升可怜。 “祖母,俺带着夏姑娘去见见小姑姑,可好”许连姣抬起头看着许老太太问:“您陪着夏太太说会话儿,俺就不打扰您啦。” 夏婆子往前挺挺身子,瞪着昏花的眼睛狠狠瞥了一眼夏蝉,这个丫头心里挂着那个男孩,真是羞死人了,哪有女孩去追男孩的道理“唉!”夏婆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许老太太把身子坐到夏婆子旁边的椅子上,抬头看了一眼许连姣,又扭脸看着夏婆子,慢声细语:“大妹子,三丫头身体一直很虚弱,本想让她来给您见礼,只是,她昨天来了月事起不得床,您老不要见怪啊。” “哪里哪里俺知道,俺家蝉儿性格活泼又野,就怕她……”夏婆子扭着上身,嘴里叨咕着:“就怕她给三小姐添乱不是吗” “不,大妹子,俺家三丫头与夏姑娘很投缘,前几天她一直想去找你们,俺不放心,没让她去,是俺许家做事不周到。” “不,不…”夏婆子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时语塞。 在两个老太婆互相絮絮叨叨的时候,许连姣拉着夏蝉的小手窜出了堂屋。 许家的院子真大呀,夏蝉满眼都是惊讶,院里的长廊像是几十只蚯蚓缠在一起,连着几条石基路,连着几个小院,连着院门口,院门口的门洞子里探出一个窄窄的小脸,那是冥爷。 冥爷把他细瘦的身体贴在墙上,他的眼睛穿过了长廊瞄着堂屋的门口,他听到了从堂屋里传来的笑声,他只是没听明白堂屋里的人在说什么只有许老太太的惊呼声:”宝儿!“ 他身体一颤,宝儿不是赵妈的儿子吗难道那个青年是赵妈的儿子真是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他满心羡慕,再回头想想自己孑然一身,他有点失落,脸色有红变青,由青变白。他无精打采地扭转身子,慢腾腾准备坐回小凳子上,突然,他听到了两个女孩有说有笑的声音,他再次站直腰身把头探出去,只见许连姣手里拉着那个一头短发的女孩窜出了堂屋,她们的脚步沿着长廊往前走着。 夏蝉一扭脸,她看到了躲在门洞子里的冥爷,她向冥爷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冥爷狼狈地笑了笑,他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摆了摆,就在一瞬间,他心里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女孩,那种说不清的喜欢,好像这个女孩是他上辈子的故交,难道上辈子俺冥爷也有孩子这个女孩是俺上辈子的孩子吗冥爷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亲情的感觉,他呆呆地目送着女孩往后院而去的背影,他心里平添了一种欢喜。 往前走,穿过堂屋的后山墙,是一个很大的池塘,热风吹拂,波光粼粼;荷花摇曳,袅袅婷婷。 池塘上有一座桥,一座镶嵌着景泰蓝的月亮桥,桥身不宽,也不算太长,抬头看过去,桥的对面有几处房子,房子下面还有一个很大的花坛,花坛旁边往东西通着几处院子…… “过了桥,往前走就到了……”许连姣拉着夏蝉的手迈上了月亮桥。 夏蝉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晕头转向,眼花缭乱。 桥面上,顾小敏的小身子趴在桥栏杆上,眼睛盯着池塘里跳跃的鱼儿,她一只手里攥着一缕青草,她用另一只手的指甲掐着草叶子,掐的一点点的,然后撒进池塘,那一些稀碎稀碎的草在桥下面洋洋洒洒,慢慢飘落下去,在水面上浮着,鱼儿互相推搡着、互相争抢着……顾小敏“咯咯咯”地笑着。 耳边传来了脚步声,顾小敏猛一抬头,她的目光撞上了夏蝉一双灵动的眼睛,这个女孩怎么这么面熟 顾小敏的手一抖,手心里的青草洒落,她只感觉心慌意乱,这种感觉第二次发生,真实的心慌意乱,更多的是凄凉。 她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体,直愣愣地盯着从眼前走过的女孩,女孩一头短发,一脸俊秀……左耳朵上有一个疤痕,一个不算太清晰的疤痕,这个疤痕也许没有人注意,而,此时此刻顾小敏注意到了,她全身哆嗦了一下,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喊着:“二姐~”她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向前追了几步。 这个时候许连姣已经迈下了桥。夏蝉的一只脚刚刚抬起来,耳边传来了女孩的呼唤,带着泪的呼唤,她的心脏突然塞进了好多冰块,她手脚的血液瞬间不再流淌,这么热的天,她感觉到了冷。刚刚在桥面上她也发现了那个小丫头,她也有曾相识的感觉,而此时听到身后小丫头的呼唤,她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她猛地转回身,她迎着小丫头跑过去。 顾小敏扑进了夏蝉的怀里大哭,用一双小手紧紧抱着夏蝉,生怕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她二姐了,虽然她不曾见过她的二姐,她感觉眼前的女孩就是她的二姐。她嘴里含着泪一遍一遍地喊着:“二姐……二姐……” 夏蝉举起颤抖的手抚摸着顾小敏的小脑袋,无法克制的泪水夺眶而出。夏蝉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更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 桥下,许连姣听到两个女孩的哭,她停下了脚步。 第五十二章 灯下 许家院子的灯在天黑之前就亮了。 几个丫鬟的身影在院子的长廊里穿梭,她们有的手里端着茶盘,有的端着果盘,互相擦着身体走过,嘴里悄悄地、匆匆地聊侃一句两句。 灯光穿过池塘,在水面上荡漾;飘过房檐和长廊,与各个屋子里的灯交相映辉。 赵妈在她的屋子里收拾宝根的衣服,她嘴里絮絮叨叨:“这一些衣服都是娘给你缝制的,瞅瞅你身上的汗衫,瘦的系不上扣子了。快脱下来,有时间俺改改它……” “娘,您有时间就歇歇,不要太累,儿子不在您身边,您要好好照顾自己,明儿俺就走了,您不要惦记俺……” “不惦记,不惦记,去坊茨小镇挺好的,工作的地儿也好,不会挨饿,娘以后就放心啦!”赵妈嘴里说着,她走近了床边,从她枕头下面抓起一件汗衫,她转身递给宝根说:“来,来,把这件汗衫换上……宝根呀,孙小姐跟俺说,有一个姑娘喜欢上了你,听说那个姑娘很能吃苦,还仗义,还漂亮……” 宝根沉默。 许家的堂屋里,许老太太与夏婆子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两个丫鬟在她们身后举着蒲扇,一下一下地忽闪着。 夏婆子的言谈举止比她刚刚踏进许家大院时自然了好多,她的双腿盘坐在椅子上,一手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碗,一手抓着茶碗盖,她时不时抬起眼角偷偷打量着许老太太,这个许老太太模样可真精致细腻,虽然岁月磨去了她年轻的美貌,但,俊秀与优雅依旧展现在她的笑靥里,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那么安详又端庄。 正在这时,丫鬟在堂屋门口外面轻轻禀报:“老太太,罗小姐求见。” 许老太太手里的茶碗一哆嗦,少顷,她扭身把茶碗放到桌子上,两缕欢喜擦过眼角。她挺挺前胸,整整衣襟,把身体坐正。“请她进来!” 她的动作没有逃过夏婆子老奸巨猾的眼睛,夏婆子从她手里的茶碗上抬起眼角,张张嘴巴,她只撅着嘴角在茶碗上嘬了一口,她的耳朵认真地听着堂屋门口的脚步声,她的脑袋里打着问好,罗小姐不会是她 一抬头,如一席云霞拽着一阵风、一抹茉莉香悄然而至。刹那间堂屋里粲然生辉,来人身上的光比头顶上的灯都亮。 容貌娇艳,眼波盈盈,肌肤如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唇角向上翘着流露出文雅和沉静,还有一丝倔强。 在窄窄的俏肩之上荡着两个珍珠镶金耳坠,头上翠兰紧箍髽髻,顺丝顺绺;一身淡绿色绸子对襟长褂,飘飘洒洒拖在膝盖之下;一条灰色锦缎螺纹裙子,裙角一圈玉兰花,一花一叶针脚细腻精美,裙摆之下时隐时现一双绣花黑布鞋;长长的玉臂上托着一袭葱绿轻纱,薄纱随着不快不慢的脚步飘起飘落,真是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 来人正是罗一品。 罗一品一抬头,只见上座坐着夏婆子,夏婆子她认识呀。 夏婆子一眨眼,她也认出了罗一品,往前探探脖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夏婆子多聪明,毕竟这儿是许家,哪有她说话的权利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她扭扭脖子咽了一下嗓子,把眼睛继续低垂到手里的茶碗上,装作不认识罗一品的样子。 罗一品的脑瓜子“腾”冒出一层汗珠子,她一会儿看看夏婆子,一会儿看看许老太太,一时不知先给谁行礼。 夏婆子没听到罗一品说话,她斜斜肩膀向罗一品丢了一个眼神,又向她右侧端坐的许老太太挤挤右眼。 罗一品心领会神,她抬起脚步走近许老太太,双手放在右小腹上,往前弓着腰,眼睛低垂,嘴里说:“罗一品给许老太太见礼了。” “你给夏太太见礼,她是咱们许家的贵客,更是许家的救命恩人。” “咱们许家”这四个字让夏婆子一皱眉,罗一品与许家什么关系呢 罗一品把身子转向夏婆子,声音清脆:“罗一品给夏太太行礼。” 夏婆子慌忙把两条盘着的腿耷拉到地面上,她想站起身来。一旁的许老太太伸出一条胳膊挡在夏婆子面前,不紧不慢地说:“大妹子,孩子应该给您见礼,您坐好了,喝茶,喝茶。”然后她又把头转向罗一品,语气温和:“你去见见你的舅姥爷,我和夏太太有话要聊。” 还没说上一句话,罗一品被许老太太撵出了堂屋。 罗一品怎么突然来到了许家呢是江德州捎话给她,许家老太太和舅姥爷要见见她,她本不想来,她母亲金珠儿劝说她,道:“她早晚都是你的婆婆,她捎话给你,找你商量事儿,说明她老人家瞧得起你,你如果还是为了一件事情耿耿于怀,那就是心胸狭隘。你们为了国家而不顾及个人生命安全,这件小事算什么呢” 就这样,罗一品吃罢晚饭直奔许家。她没想到夏婆子在许家,看情景夏婆子来了好长时间了,她把夏蝉一个人丢在弯头村不可能。那么夏蝉也在许家,她去哪儿了 夏蝉在许婉婷的屋里。 许婉婷的屋子里,三个姑娘围坐在茶桌前。茶桌上摆着一盘子梅花饼,一盘水果,还有一壶热气腾腾的茶。 夏蝉满脸泪痕,月亮桥上的那一幕让她变得忧伤沉静。 “夏姑娘,你不要难受,她也许真的是你的妹妹,看你们两个的模样,真的很像呀。”许婉婷的脸上也挂着泪,声音带着怜悯。 “俺知道,俺从小知道俺娘不是俺的亲生母亲,可是,她对俺很好,虽然不能给俺锦衣玉食,有好吃的她都留给俺,每天俺去卖柴,无论多晚回家她都站在门口等俺,她心里的焦虑与不放心都挂在脸上……她是一个好娘,俺要孝顺她,不能为了找俺的亲生父母而丢弃她,更不想让她伤心。” 听了夏蝉嘴里的话,许连姣看看许婉婷,两人相视一笑。 “无论怎么样,你都要把敏儿丫头认作妹妹,让她有一个依靠,她已经认准了你是她的二姐。”许连姣抬起头,微笑地看着夏蝉说:“这件事,咱们先放下,听赵妈说,宝根要去坊茨小镇面包店工作,明早上就走,夏姑娘,你心里怎么想” “他要去哪”夏蝉“腾”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她怕宝根去了坊茨就会把她忘记,她听说坊茨小镇的姑娘都很漂亮,还摩登。 “你真的喜欢上宝根了”许连姣瞪着一双调皮的眼睛盯着夏蝉的脸,这张脸上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挂着情不自禁的张煌;一片羞红从眉眼滑到了她俊秀的脸颊,延伸到她光滑圆润的脖颈。 夏蝉没听到许连姣说什么,她眼前都是宝根的音容笑貌,一头青丝黑发,顺溜地垂在宽厚耳旁;眼睛乌黑,柔和又炯炯有神,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模样无可挑剔,形态憨厚可爱。 “俺已经与赵妈说了你的心思,不知是不是俺多嘴”许连姣站起身走到夏蝉的身边,她把一只手搭在夏蝉的肩膀上,扭脸看了一眼许婉婷,嘴里说:“爱情需要自己去争取,而不是像某一些娇小姐喜欢一个人只会流泪,只会多愁善感……” 许婉婷垂下了头,脸上涨起一片红晕,她知道许连姣嘴里话是说给她听的。“你们误会了,我其实不喜欢假装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想做扭捏作态的小女子。有时候想,自己是一个男孩就好了,可惜偏偏是一个女孩,受封建礼数的约束。今生不能做男孩是我最大的遗憾,我想像连盛那样拿起武器奔扑前线杀鬼子,而今,我只能坐在这个屋子里呜呼哀哉。” 许婉婷的话让夏蝉和许连姣翘起了大拇指。 这时,屋门口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两个丫头的低低细语。 “秋儿,谁呀”许连姣把目光转向屋门口。 “孙小姐,老太太屋里丫鬟传话过来,让夏姑娘过去,她老人家有话要说。” “我陪着夏姑娘去,我正好给夏大娘见个礼。”许婉婷一边说着,一边抓着裙摆站起身来。 三个姑娘前后迈出了屋门槛。 往前走了几步,许婉婷停下了脚步,她扭身看看跟在她身后的丫鬟秋儿,嘱咐了一句:“你不用跟着了,有夏姑娘陪着俺就行了。” 秋儿弓着腰站稳脚步,压低声音:“俺看到那个罗小姐刚刚去了舅老爷屋子。” “真的好!”许连姣和许婉婷异口同声。 “我去见见她……”许连姣说完匆匆往舅老爷住的屋子方向而去。 许婉婷的身影出现在堂屋门口,夏婆子从坐着的椅子上一下窜了起来,她提提裤腰向前一步,迎着许婉婷弓腰行礼。 “夏大娘,您好,婉婷给您跪下了,您老的救命之恩,俺婉婷没齿难忘。”“扑通”许婉婷跪在夏婆子眼前。 夏婆子慌忙伸出手去拉起许婉婷,腮帮子哆嗦着:“快起来,快起来,折煞俺了,听说三小姐身体不爽,这一看真是的,瞅瞅这张小脸,比那个时候还瘦,瘦了不少呢。” 堂屋里多了一个女人,她的眼睛盯在夏蝉的脸上,夏蝉只感觉脸红心跳,好像心里咕嘟咕嘟冒出一些热浪跑到了脸上,变成了大汗,汗水流到了脖子,顺着脖子流到了前胸。 这个女人就是赵妈。 “大家都坐,今儿俺想多一嘴……”许老太太轻轻咳嗽了一声,她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走近夏婆子,伸出手拉着夏婆子的手。 “大妹子,坐,坐,咱们还是说正事。”扶着夏婆子坐下,许老太太站直身体,把目光转向夏蝉,说:“夏蝉姑娘和宝根岁数不相上下,我是看着宝根长大的,也算宝根的长辈……夏姑娘你人品模样无可挑剔,招人稀罕,今儿我想把你许配给宝根,不知夏姑娘是否同意” 听了许老太太嘴里一席话,夏蝉满脸羞涩,她的心脏“砰砰砰”直跳,跳得她心慌意乱。 正在这时,屋门口外面的台阶下传来了宝根的声音:“俺不同意……” 他的话让屋里的人大吃一惊。更让夏婆子满脸臊得慌,她抓着茶碗的手直哆嗦。夏蝉的眼泪夺眶而出。 大家哪儿知道宝根心里的为难。宝根是一个青年小伙子,也有七情六欲,他心里也有点喜欢夏蝉,夏蝉活泼开朗,又俊秀,更对他有意,他也不傻,他看的出来,可是,他对说媳妇成家这件事还没有仔细想过,自己是一个游击队员,说媳妇这件事也要与上级说说,怎么能没有组织纪律性呢再说,他要杀鬼子,杀鬼子是提着脑袋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这不是害了姑娘吗 “这是一件好事!”罗一品的声音从宝根身后传来。 宝根挪了挪脚步,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屋檐下的灯照在罗一品的脸上。宝根认识罗一品,罗一品不仅是游击队员,更是他的领导,他这次去坊茨小镇工作就是她的安排。 “你可以带着夏蝉一起去坊茨。”罗一品从宝根身边走过,一抬脚迈进了堂屋,直奔垂着头流泪的夏蝉,声音温和:“夏姑娘,宝根喜欢你,他只是身不由己。” 夏蝉一抬头,一惊,嘴里结结巴巴:“一品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夏蝉,你去坊茨,你的娘有我照顾。” 罗一品又扭脸看看屋里其他人,不好意思地弯弯腰,笑笑说:“俺要与夏蝉姑娘单独说说话,希望各位长辈不要怪责俺无礼。” 罗一品拉着夏蝉迈出了堂屋,走过长廊,眼前到了月亮桥,罗一品站稳了脚步。池塘旁边的灯光照在夏蝉俊秀的小脸上,满脸的泪,满脸的伤心。 罗一品扭脸看着泪水盈盈的夏蝉,语重心长地说:“夏蝉,宝根是抗日游击队员,他是带着任务去坊茨,我们正在找一个女孩去坊茨,坊茨医院有我们的人,需要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与她联系……” 夏蝉像在听故事,她对宝根的爱又多了敬佩。 “那个在医院工作的姑娘名字叫沃仟溪,她是你的大姐,顾小敏是你的三妹……你们是顾家的三姐妹。” 第五十三章 人心险恶 太阳从蟠龙山的东面升起,照在许家院子里。 顾小敏从池塘边走过,踏上石基路,她纤细的小身影在桂花树下闪过。几个擦肩而过的丫鬟与她打着招呼。 池塘的水碧青青的,波光潋滟,托举着荷花的荷叶像一只只小船在水里慢悠悠地游动;月亮桥旁边的翠竹站在风里,轻微地摇摆着腰肢,把池塘当成了梳妆镜;喜鹊落在高高的屋檐上,舒展着嘹亮的歌喉,讨好着许家院子里穿梭的身影;假山旁边的石榴树上,红油油的叶子和花缀满枝头,带果的花儿像一个个小葫芦。 小春儿一只手里端着果盘,果盘上有一摞葡萄,她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撮葡萄往嘴里塞着,她一歪身子,撅着小嘴,把葡萄籽吐进路旁的花坛里,她站直身体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顾小敏。 “她的二姐是咱们许家三小姐的朋友……”公鸭嗓走在小春的身后,声音里带着惊羡:“听说,她二姐还是赵妈的儿媳妇,昨天俺与赵妈儿子打了一个照面,小伙子一表人才。” 小春儿没说话,她停下脚步,她脸上的伤疤随着她歪斜的嘴脸跳动,她用一只眼角盯着走近的顾小敏,嘴里讪笑着:“小敏妹妹,以后有什么好事不要忘了俺春姐,毕竟咱俩同岁,在俺心里一直把你当妹妹。” 小敏停下脚步点点头。 小春儿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葡萄太甜,齁着她了,她弯下腰咳嗽了几声,少顷,她用一只小拳头“砰砰砰”敲打着她的前胸。 顾小敏继续往前走着,她的右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口袋里放着一个树枝做的小弹弓。她的眼睛弯着,嘴咧着,翻来覆去地摸一下它的柄,再摸一下它上面的皮筋。这是她二姐夏蝉离开许家时送给她的,二姐说这个弹弓跟着她五六年了,是她身上最稀罕的一件物件,留给妹妹做个纪念。 二姐说她有时间再来看小敏,让小敏好好照顾自己,还说她去找大姐,找到大姐也带来许家~想到这儿,顾小敏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咯咯咯”的笑声飘到了小春儿和公鸭嗓的耳边,小春儿怒着嘴角,眼里闪着嫉妒的光。 风拽着一点点阳光窜进了舅老爷的屋子。 舅老爷的屋门敞着,窗户也敞着,屋里一切都是明亮的。 吃罢早饭舅老爷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半天了,他睁着细细眉眼瞅着房梁半天没说话。许连盛与金珠儿去了沧州许金府,今早上天不亮就走了,路上到处都是鬼子的关卡,他怎么能不担心 顾小敏手里端着一壶茶,衣兜里鼓鼓囊囊装着两个苹果,走进了屋子,舅老爷也没有转一下眼珠子。 顾小敏把两个苹果从衣兜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轻轻说:“这是火房的廖师傅给您的,他说是他家里来人带来的,让您尝尝鲜。” “他有心了,还想着俺……”舅老爷嘴里的话在嗓子眼里,有气无力。 这时,赵妈的脚步从前院往舅老爷屋子而来,阳光拖着她略长的背形,从长廊穿过。今儿,她换了一套新衣服,这是去年许老太太给她的一套衣服,平日里她没舍得穿。整齐与雅致需要打扮,五十来岁的年纪,这么一捯饬年轻了不少。 她后脑勺上圆形发髻梳的干净利索,插着银制簪子,梅花穗头随着她的脚步上下颠簸,两个燕尾拖压在她的高衣领的后面,鬓角像刀子切得那样整齐,看着清爽;她上身是一件青蓝色方角长褂,大襟和衣领上扣着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纽扣,这枚纽扣是银包玉;下身是缎面黑色绣花长裙,身材虽不苗条,却显得聘聘婷婷;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脂粉,色泽红润,像是喝了点酒似的,眼梢和脸颊上挂着浅粉色。 称心与欢悦从昨天就挂在赵妈的脸上,给人喜相的感觉。 赵妈一撩裙摆踏进了屋门槛,直接走到了舅老爷床边上。 “你不是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舅老爷从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嘴里不阴不阳。 “是,舅老爷您醒了,不再眯口了或者喝口茶,再吸一袋烟……老太太让俺给丫头送月钱,这一晃啊,又一个月了,顺便俺来了丫头一眼,这丫头与俺有缘,以后您冲俺的面子把脾气收敛一些。今天外面很忙,没时间跟您老多聊,俺有几句心里话与小丫头交代一下。” ”没俺的事儿,您就当俺是空气不存在,您赵妈随边说。俺不可能出去,懒得动。”舅老爷锁锁肩膀,把他细瘦的身体转向窗口,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院里那几棵杏树。 赵妈转身走近一旁的顾小敏,把手里两块大洋递到顾小敏的眼前,说:“丫头,咱们要记许家的好,许家就是咱们的亲人,有事儿别掖在心里,跟俺说也可以,跟舅老爷说也可以,今儿俺只搁下这句话,前院还忙,就不在这儿耽误时间了,俺走了。” 走到门口,赵妈停下脚步,扭着脖子向床上躺着的舅老爷斜楞了一眼,抿了抿嘴角。 看着赵妈匆匆离开了屋子。舅老爷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伸手抓起桌子上的长烟杆,小敏急忙走过去,抓起桌边上的洋火。舅老爷晃晃他松垮垮的下巴颏,嘴里长吁短叹,说:“今天不抽了,丫头,你出去,让俺一个人静静。” 顾小敏没有动,她咬咬唇角,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小丫头有事吗” 顾小敏垂着头,眼睛盯着脚上的鞋子,嘴里试探着问:“舅老爷,俺想去街上转转,买点针头线脑……可以吗” “你们这一些小丫头都一个德行,有了钱不是买布头就是买礼物……去,去!”舅老爷抬起胳膊向屋门口摆摆手。 顾小敏弓着腰退到屋门口,转身就要离去。 “丫头,注意安全!”身后传来舅老爷不放心的嘱咐。 沙河街冷冷清清。热风拽着一些灰尘与树叶在街角荡漾,落在行人的脚下,落在墙角旮旯里。 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躺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们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大敞开着胸膛,露出一身脏兮兮的肌肤。一会儿,眯着眼角了着半空,一只手挠着前胸,挠出一溜溜黑色的泥;一会儿,从肩膀上瞥斜着嘴角,紧紧盯着从旁边走过的行人;一会儿嘴里叨唠着:那个大烟鬼能来吗另一个用鼻音回答:每个月尾他准时在这儿出现。 一品点心铺子门前没有人,只有一个货架子,货架上摆着几样点心。 一身黄色警服的刘奇背着手在街上迈着四方步,他手里抓着一根警棍。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地、晃悠悠停在了一品点心铺子门前。张妈从旁边的火烧铺子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话。 刘奇一下怒起了脸,沙河街上还没有哪个人见了他不主动打招呼的要想在沙河街上树立威望,必须让这一些贱民害怕他,想到这儿,他举起了手里的警棍在火烧筐上“咵咵”敲了两下,瞬间摆得整整齐齐的火烧东歪西倒。 “刘巡警,您真是闲的没事干,敲俺的火烧筐干什么”张妈嘴里高声埋怨着。 随着张妈的声音,从火烧铺子后院迈出一个壮实的、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浑身黝黑黑的,粗大的汗毛孔冒着汗珠子,每个汗珠子粘着油星子;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长长的、黑不溜秋的围裙,围裙上摞着几层补丁,垂到他的膝盖;他手里抓着一个大水瓢,瓢里的水随着他有力的大脚丫晃荡着,哩哩啦啦到了店门口。 “怎么有钱没地方花了吗想把这筐火烧包圆吗”男人嘴里吼着。 一见到这个男人,刘奇慌忙收回警棍藏到身后,把他的腰弯下去,低头垂目,满脸堆着阴奉阳违,声音小心翼翼:“吆,张掌柜的,您热不热呀,瞅瞅您这一身汗……这热天守着火炉子就等于烤油。” 男人也不搭话,把手里的水瓢子放到嘴边,“咕嘟咕嘟”,一多半的水顺着他胡子拉碴的大嘴巴流到了胸膛,顺着胸膛流到了围裙,随着围裙流到了地上。 “有事吗刘长官。”男人抬起大手抹抹嘴角,身子往铺子外面探了探。 “有,有,那个一品夫人去哪儿了俺找她有点事问问。” “不知道!” “这条街道,日本人想用它……您早听说了”刘奇抬起手挠挠后脑勺,嘴里喃喃着,他不敢看男人的脸,这张脸没有一丝笑容,只有愤慨。 “日本人想用这条街道,做什么我们在这儿生活了半辈子了,日本人想要就给他吗” 男人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水瓢狠狠摔出了铺子,“唧”水瓢在刘奇的脚下跳了几下。 刘奇一激灵,扒着眼珠子退了几步,危殆地盯着脚下裂为两半的水瓢,越看越像他的脑瓜子,他满眼惊恐,没说出一个字。这条街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张老板天不怕地不怕,又有一身蛮力,用他的大手做出来的火烧有咬劲,这也是他家火烧铺子屹立不倒的招牌。 刘奇灰溜溜走了。 刘奇的背后传来男人的骂骂咧咧:“骂个姥姥的,不让人活了呀……不让我好活,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顾小敏的脚步穿过了沙河街西口,抬起头,前面一堵墙下出现了小春儿的身影。 顾小敏皱皱眉梢,小春儿什么时候出来的呢仔细地看过去,小春儿旁边还有一个细小个子的男人,四十几岁的模样,黄啦啦的脸色,嘴角吐着哈喇子,伸着一双骨瘦如柴的大手抓着小春的胳膊。 小春在挣扎,身体扭曲,嘴里喊着:“爹,您放手,俺没有钱,只有这一块大洋,都给您了……” “你想骗你老子,没门!每个月许家给你多少钱你以为老子不清楚吗今天正好又一个月,至少有两块大洋,你只给俺一块……” 就在春儿与她父亲争执的时候,那一些乞丐从墙角“腾”跳了出来,他们扑向了那个面黄肌廋的男人,抡起拳头劈头盖脸就打。 “杜蝎子,我们找你好几天了,今天你跑不掉了,欠我们老板的钱什么时候换快说!”那一些乞丐嘴里一边叫喊着,一边打着,打得那个男人满嘴求饶、满地打滚。 春儿吓得抱着头就跑,往前跑了一步撞进了顾小敏的怀里,她一愣神,瞪着惊慌失措的眼神,嘴里哀求着:“小敏妹妹,救命呀!” 那一帮乞丐转眼扑了过来,春儿缩着脖子躲到了顾小敏身后。顾小敏傻乎乎地站着。 几个乞丐抬起脏兮兮的手,把挡在脸前的乱发撩到了耳后,他们的眼睛在顾小敏脸上打量着,其中有一个往前一步,伸手一把抓住顾小敏的细胳膊,嘴里骂着:“丫头片子,你爹欠债,有你来换。” 小春儿眼珠子一转,伸出双手往前一推,把顾小敏推了一个趔趄。“她是杜蝎子的女儿,你们看看她是不是值几个钱……” 顾小敏被春儿嘴里的话吓了一跳,她惶恐地扭转身,在一瞬间春儿脸上的疤痕无限地扩大,变成了吃人的恶魔。 几个乞丐“呼啦”把顾小敏围在中间。 “俺不是,不是!”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乞丐,顾小敏害怕了,她慌乱地辩白:“俺不是,俺不姓杜。” 一个乞丐抓着杜蝎子的后脖子,拎到了顾小敏和小春儿眼前,大声问:“这两个女孩,哪个是你的女儿” 杜蝎子看看他的女儿春儿,春儿满脸流着泪,向他摇头。 再扭脸看看无辜的顾小敏,他竟然抬起鸡爪子手指着顾小敏,嘴角吐着血水说:“她是我的女儿,在许家做丫头……” 听着杜蝎子嘴里胡说八道,顾小敏大惊失色。 “这个丫头能卖几个钱,带走……”两个乞丐抓住了顾小敏的胳膊。 顾小敏可怜巴巴地看着春儿,她多么希望春儿回心转意。 “春儿姐姐,你说句话,告诉他们俺不是……” 春儿撇撇嘴角,一扭身扬长而去。 不远处,张妈从火烧铺子里迈出脚,弯腰准备捡起地上的水瓢,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了几个乞丐抓着一个小女孩往沙河街的西南方向而去。女孩在哭啼,在哀求,从小女孩衣服口袋里滑出一样东西。 第五十四章 巴爷 一眨眼,那些乞丐消失不见了。张妈慌里慌张冲过去,地上只有一把小弹弓,弯腰抓在手里,一时不知所措,眯着眼摇摇头,唉声叹息:不知哪家丫头又落入魔爪 咱们再说顾小敏。 几个乞丐拽着顾小敏蹿过几条巷子,巷子里有五花八门的马桶一个挨着一个,臭气冲天,苍蝇乱飞。 听到急匆匆的、“哐哐哐”的脚步声,巷子里门洞子和窗口上探出几个脑袋,顾小敏大声地哭喊求救。 本来支撑着的窗扇“砰”落了下去,窗口的人影不见了;“咣当”门也关上了,没留下半点缝隙;巷子里迎面走过几个人,还没到眼前,哆嗦着身体停下了脚步,抱着头,把脸面对着墙,只留下后背,那么冷酷无情。 拐过另一条巷子,很快到了街尾,路边上停着一辆卡车。那一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顾小敏衣领子,把她扔上了车厢。 跟着顾小敏上车的只有一个乞丐,其他的一转身,一眨眼又钻进了巷子,行踪诡异。 顾小敏躲在车厢角落里,蜷缩着身体,从胳膊肘下抬起泪眼看看旁边坐着的男人:他揣着双手,眯着眼,像睡着了。 顾小敏偷偷扭脸往车下面瞄了一眼,卡车在一条山路上行驶,路旁的小树在飞快地倒着跑,车轱辘下扬起黑色的尘雾。 “不要乱动,跳车就会死,摔不死也要变成残疾。”凶巴巴的声音从假装睡觉的男人嘴里蹿出来。 “俺不是那个杜蝎子的女儿……”这是顾小敏最后的希望,希望眼前的人把她放了。 “我们知道。杜蝎子的名字不是虚有其名,算你这个丫头倒霉,遇到了他们父女。他女儿那个样子,不值几个钱……” 听了眼前人的话,顾小敏完全失望了,她的身体无力地瘫痪在车厢里。车子继续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奔驰,她头晕目眩。 风吹着一股股鱼腥味钻进了顾小敏的鼻子,还有一阵一阵香烛的味飘来,顾小敏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小屋子,到处都是蜘蛛网,屋子中间靠墙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方墙上有一个壁龛,壁龛里空着;桌子上有一个香炉,香炉里有残香;旁边还有一扇开着的小窗户,窗棂完整;窗棂上的纸已经泛黄,有的地方已经碎了,露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孔,风从那一些孔里穿进来,像吹哨子;南墙上还有一扇小门,看着不高,门上油漆斑驳,主要红色为主。 门与门框之间露着一丝缝,顾小敏心里一喜,她往前走了一步,战战兢兢抬起手,使劲往外一推,眼前的门竟然开了。 门开的一瞬间,一道光、一片绿映入眼帘。 一条河流绕山而行,水是白的,白得耀眼;山是绿的,绿得青。踏出门,脚步落在院子里,有雨珠从天上而来,伸出手去,那又不像是雨,好像是露珠,这个时间点是下午,不可能有露珠,无论是什么先离开这儿再说。 顾小敏迈开了脚步,她没有目的地向前跑着,跑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基路,跑过一片小草地,她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堵厚厚的墙,墙在高高的草丛里只漏出红色的瓦……山在墙的外面,墙横在河流之上。 顾小敏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无路可逃。 蹲下身体,伸出小手,小草湿漉漉的。以前从没有如此用心摸摸它,风里雨里,有它不多,无它不少,没有过多心思理睬它。在坊子矿区时,饥饿的日子,那点能吃的草被塞进了肚子,胃里感觉它是涩的;在许家,花坛里几乎看不到草,都被佣人手里的铁锹铲除了。这儿的草这么厚,不知能不能吃饿了,肚子在“咕咕”叫,无论这片草能不能吃,先填饱肚子再说。 “丫头,你在做什么呢”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头顶飞来。 顾小敏一激灵,这个声音从哪儿来没听到一点的脚步声,她张煌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老头站在她的眼前,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冒沿扎煞着灰白色的、烂七八糟的头发,与一般的农民没有什么差别;眉毛不算太浓,也不细,多半是白色;脸膛紫红色,双颊清瘦凹陷着;下陷的眼珠子是双眼皮,很有精神;落满补丁的青布汗衫脏兮兮的,有几个补丁也碎了,粘着淤泥;腰上插着一根长烟杆,烟荷包挂在右胯上,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腿上一条灰布裤子很肥大,裤腿卷到膝盖,露着干瘦、黑黝黝的小腿,右小腿上有一个很清晰的大疤,泛着青白的光;一双露着脚指头的布鞋看不清颜色,也挂满了泥浆。 顾小敏慌忙站直身体,把双手攥在一起,把腰深深弓下去,声音紧张,说:“您好,舅老爷……” “哈哈哈哈,舅老爷”眼前的老人手里还抓着一个鱼篓,他弯腰把鱼篓放在了地上,鱼篓里跳出一条鱼,鱼儿在草地上扭着滑溜溜的身子乱窜。 “丫头,你看俺老巴像你的舅老爷吗” 顾小敏不敢说话,刚刚她是口误。眼前的人是谁看着他一身装扮更像个渔夫,这个渔夫从哪儿来 “丫头,这儿是弥河口城隍庙的后院,刚刚那一些兄弟把你送到了俺这儿,他们说让你帮俺做饭洗衣服,你可会做饭洗衣服没有问题” 老头一席话,顾小敏又害怕了,绑架她的人是他的兄弟,那么这个老头也不是善茬,自己想逃命必须变得乖巧一些,想到这儿,顾小敏挪了一下小脚丫,可怜巴巴地说:“俺会做饭,还会烧茶,还会缝补衣衫,还会给您挑烟。” “喔,挑烟挑烟就不用你了,没想到你这么点就会做这么多,太好了。”老头语气清爽,温和。顾小敏心里轻松了许多。 巴爷是谁呢巴爷是混星子里的老人,他年轻的时候在义和团待过,抗击过八国联军,也曾被清政府追杀,他逃到了山东地界,在弥河口码头混了十年之久,他厌烦了打打杀杀刀刃上滚日子的生活,他自愿退位让贤,把头把交椅让给了二头领宗大盲。 宗大盲的名字第三个字本是蟒,只因为他有一只眼是瞎眼,大家偷偷把蟒改成了盲。 宗大盲那只瞎眼安了个玻璃球。说话时那只玻璃球不会转动,瞪得挺大,支撑着上眼皮,上眼皮与眼眉重合,特别可怕。自然,睡觉时他的那只眼也瞪着,瞪着也没用,但,他耳朵特别好使,这是盲人的天性。 宗大盲心狠手辣,如果不让位给他,巴爷必定遭杀身之祸。巴爷很聪明,他想好好活着,死了能有个全尸。 他已经确定退位,还不如顺水推舟,既能稳住宗大盲的心,还能给自己一个清净的生活。巴爷退位后想离开山东,宗大盲不让他走,让他留在后山上,说以后给他养老送终,还不如说是监禁了他,宗大盲是怕巴爷有朝一日反水。 从此以后巴爷就居住在弥河城隍庙的后院,逍遥自在地过活。身无权利,没有人把他当会儿事,但,他如果有什么要求,宗大盲能接受就尽量接受。 前几天他说要个丫头,宗大盲嘿嘿一笑,他以为巴爷寂寞了。 巴爷也不多讲话,他也嘿嘿一笑。 就这样,顾小敏又变成了巴爷的丫头。 “丫头,你饿了”巴爷弯腰抓起地上的鱼儿,一甩手扔进了鱼篓里,嘴里的语气像唠家常:“来,咱们去做饭。” 顾小敏垂着头,嘴里也不说话,跟着巴爷的脚步往前走着。 天上真的下雨了,雨丝在风里旋转,落在头顶,凉丝丝的感觉。 “这儿山高,比陆地气温低,丫头,你还有什么衣服吗” “没……”顾小敏想说:她都不知为什么到了这儿,稀里糊涂被你们抓来了,又不是来做客,还带着衣服行李您这句话问得有点可笑,这句话顾小敏没敢说出口。 “过几天我让人下山给你去买。”巴爷嘴里话怎么听都是好话,声音平和,让顾小敏更害怕了,这个人不像舅老爷,舅老爷嘴厉害心肠软,而眼前的这个老头说话柔和,谁知道他是不是老奸巨猾、口蜜腹剑的恶魔 前面到了一个门洞子,巴爷回头看了顾小敏一眼,嘴里说:“丫头,跟着俺走,这儿路太多,人也不少……” 人也不少哪儿有人呀顾小敏抬起一双惊奇的小眼睛四处张望,除了眼前的老头,她没看到其他人影。 静静心,听到几声蝉鸣,还有几只鸟“叽叽喳喳”。 听到蝉鸣,顾小敏的手伸进了衣服口袋里,她心里一抽抽,那个弹弓去哪儿了不会留在那个屋子里想到这儿,她扭身往回跑,她想去找找那只弹弓,那是二姐送给她的念想,不能丢。 “丫头,你去哪儿”巴爷的脚步停在门洞子外面,他转身盯着顾小敏慌里慌张的背影,皱皱眉头咂咂嘴巴。 顾小敏的脚步刚刚拐过前面的几棵小树,不知从哪儿跳出两个黑衣的男人,他们掐着腰怒视着顾小敏,顾小敏心脏一颤抖,身体往前一扑,差点嘴啃泥,一双大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后衣领子,她惊慌地扭脸看过去,是那个老头巴爷。 巴爷把顾小敏从地上拎了起来,怒着嘴巴,满脸严肃:“丫头,不让你乱跑,你不听话,跟着俺走。” “俺,俺要找回那个弹弓,那是俺二姐给俺的……”两行泪从顾小敏脸上流了下来。 “什么弹弓胡说八道,走,把眼泪憋回去!”巴爷脸色已经没有了初次见面的温善,只有怒气冲冲,声音严厉。 “……”顾小敏嗓子眼里抽涕着,抬起衣袖擦着眼泪,擦不断,她心里不仅害怕,还有对亲人的思念。 过了门洞子,眼前又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墙角有两间矮矮的房子,每个房子有单独的门。 两间房子门口有一个篷子,篷子下面有一个锅灶,锅灶上乌麻黑;锅灶旁边还有一口水井,水井里的水荡在井沿上,像一面镜子。 巴爷把顾小敏带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一张小床,床上有一团被子堆在墙角;靠窗户下面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落着厚厚的灰尘。看样子这间屋子好久没有人住了,到处都是浓浓的发霉的味。 “丫头,以后你就住在这儿,旁边是俺巴爷的房间……不许乱跑!”巴爷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迈出了屋子。 屋门口外面传来了几串脚步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嗤笑声,声音里带着不怀好意:“巴爷,这小姑娘怎么样得心吗模样不差” “挺好的,养大了再说。”巴爷调门儿高。 “吆,巴爷,您嫌弃小了,再给您找一个……把这个让给俺们……” “不了,不要麻烦宗爷啦,这个丫头能陪着俺说说话也挺好,起码不寂寞。您带话给宗爷,说俺老巴谢谢他,他还惦记着俺,什么事情替俺想的周到,俺心里记着他的好……” “得,巴爷您没有别的事,俺们就回去禀报了……” 一切静了下去,天黑了,顾小敏把身体缩在那堆破被子上睡着了。 她醒来时天蒙蒙亮,少许的阳光从窗口穿进了屋子,照在桌子上,照在一把弹弓上,一把小弹弓放在桌子上的灰尘里。顾小敏一惊,她“出溜”蹿到地上,她奔到桌前抓起这把带着油松味的弹弓,这不是她二姐的那把,这是谁做给她的呢 顾小敏眼前闪现出巴爷的音容笑貌,他是一个好人。 天亮了,顾小敏在院子里拉了一根绳子,她把两间小屋收拾的干净,把巴爷的衣服洗的、缝制的干净利索。 巴爷站在顾小敏身后偷笑,他喜欢上这个心灵手巧的小丫头了。 一晃,顾小敏在弥河城隍庙住了七天。 她天天挂着许家,挂着坊子碳矿区的爹,挂着在坊茨小镇的二姐,不知道二姐找到没找到大姐 她哪儿知道,这七天许家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家丫鬟、佣人已经解散。许老太太只留下了赵妈伴在她左右,罗一品把她们主仆二人和夏老婆子送上了蟠龙山。 舅老爷说什么也不走,他要等着顾小敏回来。他说:“俺走了,丫头回来找不见俺怎么办……”舅老爷哭了,他手里攥着一把弹弓。 火房廖师傅也留了下来,他要伺候、照顾舅老爷。 许家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就是冥爷,冥爷说他要把许家大门看护好,等着许老太太她们回家。 第五十五章 小可怜 夜色来临了,弥河口城隍庙的院子里蟋蟀在低吟。 不远处的河流比天上的月亮还亮,亮的温柔,就像一个少女脸上蒙着一层面纱,婉婉有仪,柔媚娇俏;又像少妇髽髻之间插着一根银簪子,随风摇摆,撩骚着夜幕之下的一山、一林、一庙。 城隍庙里树木繁多,杂草丛生,院子连着院子,有的院子里人影攒动,有的院子里吆五喝六,这个神圣的地方一点也不安宁。 巴爷手里攥着一把香和一根蜡烛,衣兜里揣着半瓶酒,迈出了他的屋门槛,转身带上两扇门,扭脸看看顾小敏住的屋子,煤油灯的灯光从窗户上透出来,丫头瘦小的身影坐在床沿上,她手里抓着他的那件破衣衫,像个小大人似的,一针一线地缝着。 “丫头,关好门,巴爷去上柱香!”巴爷在门口嘹了一嗓子,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故意说给哪个人听的。 “唉!”顾小敏应了一声。门在她进屋后已经插好了,这是她这几天养成的习惯。 巴爷的大脚步踏着朦胧的夜色直奔后院那间小屋。 “巴爷,您又去上香”石基路上窜出两个人影,举止小心翼翼,声音矜持。 “梆子,海仔,你们辛苦了。”巴爷嘴里搭讪着。 “没办法,端人家饭碗,就要做人家差事。” “好,顺一眼俺的小院子,哪个敢随便进去,就告诉俺,看看俺老巴怎么收拾他。” “是,是。”梆子和海仔互相看了一眼,黑夜里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尴尬与害怕的光。 弥河码头谁人不知巴爷有一身功夫宗大盲还要让他三分。虽然宗大盲让他们二人盯着巴爷的一行一动,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巴爷的脚步来到了那间小屋门口,往里探探头,屋里黑乎乎的,他从口袋里抓出洋火“哔咔”点燃了手里的蜡烛。推开门,走近那张桌子,抬起一只手在桌子上“”呼啦”了一下,把另一只手里燃烧的蜡烛平放,让蜡烛油滴在桌子上,把燃烧的蜡烛使劲杵在那一滩蜡烛油上,屋里瞬间亮堂堂的。 放好蜡烛,巴爷从衣兜里拿出那半瓶酒放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抓出一个令牌,他把令牌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他心脏颤抖了一下,双手托着令牌放进了墙上的壁龛里。 少顷,他把手里的三根香点燃了,举着香面对着那个令牌鞠了三个躬,直起身把三根香插进香炉里。然后他静静地站着,蜡烛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双刚毅的大眼睛里闪着蜡烛的光、闪着晶莹的泪。 窗外的风扫过树梢,几片脱离的叶子迟迟不愿意离去,挂在枝条之间;高墙外的山上升起一团一团的雾气,轻盈地缥缈,渐渐遮挡住了夜色;秋虫在草地里“唧唧”,枝头的鸟儿偶尔加上几声伴奏,断断续续;山下的弥河波澜滚滚,扬起高高的浪花,撒在城隍庙里,戚戚沥沥像下雨;一片燕子的羽毛在半空飞舞,落在屋檐下,落在窗台上,为了记住它曾在这儿住过;残破的窗纸上映着巴爷惆怅的身影,风从那破损的孔里钻进来,轻轻摇晃着蜡烛上的火苗,火苗在墙上跳跃。 巴爷用右手从腰上抓下烟杆,用左手拇指与食指从烟荷包里捏出一点烟叶,捻成一个小圆球放进烟窝里,把烟嘴放进嘴里,弯下头,把烟窝靠近蜡烛上的火苗,“嗒嗒”嘴唇,烟窝里冒出一缕烟,烟里带着丝丝火星子。 把烟嘴从嘴巴里抽出来,嘴里念叨着:“兄弟们,抽几口烟!” 停了一会儿,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墙角,用一只手提提裤子,把身体慢慢蹲下去。 一切都静静的,只有院里的风声,还有远处的涛声,还有巴爷嘴里“嗒嗒”伴着他唉声叹气,一缕缕烟遮住了他一脸的忧郁。 突然,巴爷身体抖了一下,他扭了扭头,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 是一双穿着布鞋的脚从墙头落到草地上的声音,很轻很轻,一般人察觉不到,此人有一定的功夫,身手不错,他从哪儿来是敌是友 眼前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兄弟,既然来了,就进来!”巴爷把烟杆攥在手掌心里,把身体紧紧贴着墙站好。 “不愧是罗大哥的朋友灵耳焦巴爷。” “您是什么人”巴爷心里一激灵,来人嘴里喊出了他的名字。 “俺是罗冯轩的朋友,久闻巴爷大名,今儿冒昧前来打扰,请巴爷原谅。”随着话音从门外闪进一个人影。 一听来人报出罗冯轩的名字,巴爷一惊,一喜,很快他眼珠子一转,来人他不认识,看岁数三十几岁。 来人向巴爷抱拳弓腰行礼,嘴里声音不大:“巴爷,俺姚訾顺这厢有礼了,请受俺小辈一拜!” 姚訾顺怎么来到了弥河口城隍庙呢 顾小敏失踪让许家人寝不安席,让舅老爷懊悔不及,他常常自言自语:“俺不该让她出去,俺应该阻止她……” 更让姚訾顺和罗一品忧心忡忡,他们多方打听,了解到顾小敏是被几个乞丐抓去了弥河口。他们也抓了几个乞丐,从乞丐嘴里知道了顾小敏的真实去向。 “你到底是谁怎么认识罗冯轩”巴爷狠狠瞪着眼前的姚易顺,眼前的年轻人一脸正气凛然,能够只身闯混星子地盘,胆识过人,让巴爷心里暗暗钦佩。 姚訾顺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到巴爷眼前。 一阵阵觳觫(hu)从巴爷脚趾头升到了头顶,他情不禁伸出手去,他又扭脸看看墙上壁龛里放着的令牌,他把手又收了回去。 姚訾顺又往前一步,压低声音:“巴爷,今儿,俺是来找一个女孩,听说女孩在您这儿,她还好吗” “女孩,你说的是那个丫头!”巴爷又一惊,眼前人是为了那个丫头而来,这么冒险,不顾及个人生命安全,那个小丫头来历不简单。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她更是罗冯轩妻子金珠儿的救命恩人,我们大家都在找她。” “金珠儿弟妹!她人在哪儿”巴爷张大了嘴巴。 “她就在离着弥河口七十里的沙河街,开了一家一品点心铺子……” 巴爷与罗冯轩什么关系呢他们都是义和团分坛的坛主,曾一起并肩抗击八国联军,当年在天津紫竹林巴爷被英国鬼子的炮弹炸了半死,他与罗冯轩他们失去了联系。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他流浪到河北固安,在固安又结识了几个被清政府追杀的义和团成员,他们结伴逃亡山东坊子弥河口,一起在码头上打拼…… “奥,挺好,挺好,只要弟妹还活着就挺好的,只是今日的巴爷不是当年的焦巴爷了,身不由己,更不想连累她们,今天英雄来找俺巴爷是想带走那个丫头吗” “巴爷,您什么意思您不想让俺带走她吗”姚訾顺皱皱眉头。 “不,也是,这个丫头你带不走,也许会因为这个丫头连累你们,这个丫头在俺这儿挺好,这个你放心,俺巴爷准备收她做女儿……” 姚訾顺沉默。 “宗大盲的人也在院子里,您没看见吗” 姚訾顺点点头,喘了口粗气,说:“看见了,他们往后院去休息了,俺才进来打扰您。俺多问一句,不知巴爷为什么身不由己” “宗大盲怀疑俺有反水之心,他本想杀了俺,又怕失去人心。毕竟,混星子队伍里一多半是俺巴爷的人。” “是这样呀,难道巴爷您没有反水之心吗您眼睁睁地看着宗大盲勾结倭寇祸害老百姓吗” 听了姚訾顺的话,巴爷眉头紧蹙,眼前的人真的不简单,竟然对他焦巴爷了如指掌。 “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我只想重复一句话,丫头在我这儿很安全,我会全力保护她周详。” “好,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俺相信巴爷……俺明白了,也不想把丫头带回去了,这个丫头在,也许对您巴爷有用,如果这个丫头突然离去,宗大盲也会借机找事刁难与您,其他话就不说了,俺走了。” 姚訾顺一抱拳,向后退了一步,一转身,悄然无声地离去。 巴爷站在屋里呆呆发愣了半天。 桌上的香烛已经燃烬,巴爷把手里的烟杆在墙上磕了几下,抓起墙上壁龛里的令牌,大摇大摆地迈出了屋子。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巴爷站在屋门口,眯着眼抬起头看看天空,阳光很好,垂下眼帘,看着在井沿上洗碗的顾小敏,说:“丫头,出去玩会,前面院子里有花,很好看,再过半个月这花就不见了……” 顾小敏蹲在井沿边上,她一只手里抓着一块丝瓜秧子,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碗,手下是一个盛满水的大木盆,木盆里还有两个碗,两双筷子。她的鼻尖上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她抬起手背抿了抿耷拉在眼帘的一缕长发,用吃惊的小眼神看着巴爷,胆怯地问:“俺真的可以走出这个小院子吗” 巴爷宽厚地笑了笑,点点头。 一个多星期了,巴爷也没让她走出这个小院子,今天巴爷的话让她很开心。 “可以,但,不要跑远了,明儿弥河退潮,俺带你去抓鱼,今天不行,今儿涨潮,你不觉得天上似乎有雨点吗” 八月份的阳光在弥河口不热,清爽爽地照在院子里,一切草与花都湿润润的,挂着柔柔的雨水,那不是雨水,那是弥河涨潮时散落的浪花。 墙角上几棵海棠树挂满一簇簇,一葱葱粉色的小花,花骨朵与花蕾都很小,远远看着像舞女拖着美丽的长衫在轻风里起舞,几只蜜蜂在它们脸上亲吻,做最后的告别。 空中的流云挪着慢悠悠的脚步,像要从天上落下来似的,触手可及。 顾小敏的脚步踏在院门口的花丛里,她满眼都是欢喜。哪个女孩不喜欢花呢 这时,梆子和海仔从墙根走了过来,他们揣着手,歪着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小敏。 顾小敏从草丛里掐了一朵花攥在手心里,举到鼻子下闻了闻,抬起眼角,看到两个黑衣人站在眼前,她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惊恐,她慌忙弯下腰向梆子和海仔鞠躬,嘴里喊着:“大哥哥好。” 听到眼前小丫头的称呼,海仔的身体猛然站直了,他直愣愣盯着眼前可爱的女孩。 “小丫头,你叫俺什么再叫一遍,好不好啊” “大哥哥~”顾小敏抬起头,用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海仔的脸,伸伸舌头舔舔嘴唇说:“您长得特别像连盛哥哥。” 海仔的眼泪在眼眶里徘徊,他想起了前年被日本鬼子炮弹炸死的母亲和妹妹,那年妹妹刚刚十三岁…… “你家是哪儿的”梆子弯下腰看着顾小敏的眼睛问:“你家里有什么人” “俺家是坊子碳矿区的,俺家里,家里有爹……” “你娘呢” 顾小敏垂下了头,嘴里喃喃着:“俺娘死了,死了七年了,那年是冬天,很冷……俺刚刚五岁……”两行泪水顺着顾小敏的脸颊滑了下来,滑到了她的下巴颏,“哗哗”滴落在她的衣服前襟。 抬起泪眼遥望天际,一片白白的云从她头顶飞过,像一个拖着长发的女子,那女子脸蛋越看越清晰,仿佛母亲向她伸着双手,母亲想要她手里的花低头看看手里的花,她想起了母亲曾说:在坊子碳矿区看不到颜色,真想回老家,老家的院子里有月季花,很美。 想到这儿,顾小敏迈开了小脚步,追着那片云跑,她一边跑,嘴里一边大喊:“娘……娘……娘,您在哪儿这儿有好多花,这花都给娘……” 她身后的梆子和海仔已经涕不成声。 巴爷站在院子的锅灶前,耳边传来顾小敏一声一声带泪的呼唤,他全身颤抖,丫头的哭声竟然让他如此伤心,他心疼这个小可怜。 第五十六章 挂在窗户上的小衣服 弥河口小镇的街道上走来一个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公子哥。上身格子小坎肩披在一件雪白的衬衫外面,衬衫下摆塞在一条青兰西装裤的里面;头上戴着一顶与坎肩相同布料的鸭舌帽,鸭舌帽下罩着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带着喜相的眼睛四处张望。 这个公子哥是女扮男装的许连姣。 下个月她将去坊茨小镇中学当英语教员,在去坊茨小镇之前她想来弥河口见见她的父母。 弥河镇要比郭家庄繁华好多,主要人多,地广。 弥河镇三面环河,正北河水蜿蜒通往各个村庄,也通往郭家庄;正东是一座大山,山上是弥河口城隍庙,山下就是波浪滚滚的弥河;南边是弥河口码头,这儿每天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弥河口西面有多条小路,其中有一条通往坊子碳矿区。 镇街道上,人来人往。肩上扛着杠子的泥人匠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叫卖,杠子上插着栩栩如生的泥人;琳琅满目的店铺矗立在街道两边,店铺门口站着迎客的掌柜的,满脸堆着笑;还有妓院,妓院门口站着妖娆的女子,一个个螓首娥眉,美目盼兮;还有大烟馆,烟馆门前站着凶神恶煞的打手,怒目圆睁,台阶下蜷躺着一个个骨瘦如柴的烟鬼,他们的魂已经随风去了,去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嘴巴里依旧发出蚊子般的声音:“给一口,一口,只一口……” 一辆带篷子的马车从许连姣的身边驶过。 一个俊秀的女子端坐在车里,皮肤细腻白净,看岁数四十多岁;一个带燕尾的髽髻梳的丝丝缕缕,整整齐齐,金钗穗头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摇摆;她上身是锦缎紫色长褂,刺绣着桃花与喜鹊,一叶、一枝、一花,一针一线非常精致,长褂盖过膝盖以下,长褂衣领别着一枚金镶玉的蝴蝶纽扣,形态栩栩如生;下身一条纯棉绣花百褶裙,墨绿色,裙摆盖在一双元宝头的黑色鞋子上,这个女人脚上穿着一双男人鞋。 听着马车外面喧哗的声音,她歪歪身子,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撩起车帘,露出一个小小三角,一丝阳光瞬间照在她的脸上,一脸温柔,一脸优美,眉目之间闪烁着容易察觉的自信。一双丹凤眼穿过眼前小小三角,扫过行人,再扫过几家店铺,恍惚之间,一个行走在街道上的英俊青年映入眼帘,女子手指一颤,眉梢稍挑,这个青年怎么那么面熟把眼前的车帘再打开一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女子嘴角咧了咧,笑靥如花。她轻轻点点下巴颏,把身体重新坐端正。 “张伯,把马车停到桂花茶楼,您就回去……” “是,太太。”车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身粗布衣衫,一脸憨厚与忠诚。听到车篷里女子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只抬抬胳膊,手里的马鞭在马头上晃了晃。 马车拐过前面的路口,停在了茶楼门前的台阶下。 茶楼位于街道的拐角处,坐北朝南,有三层楼;门口的台阶也很高,青石板铺地,每块石板都像涂了一层蜡,在阳光下晶光闪闪,这是人的脚步磨出来的光。 台阶下有一个门楼,门楼下不仅能停马车,还能够停小轿车;门楼左右栽着两棵杏树,这个季节,有几片树叶慢悠悠地飘落而下,被风卷起,踩在人们的脚下,抬起脚,它们飞快地蹿到各个墙角旮旯。 两棵杏树与许家大院子里的杏树一模一样,对,这个茶楼属于许家。 茶楼是为了谈生意而建,这儿客人不是富商就是巨贾,还有外国人。 张伯跳下马车,转身抓起车沿上的踩凳放在车篷下面。 女子撩开车帘,把右胳膊往前一伸,张伯弓腰往前一步,双手托着女人的胳膊,嘴里说:“太太,您慢点。” 女子的双脚从马车上挪到车下,她的一双小鞋踩着地上的凳子,她急忙用左手抓起裙摆遮挡住脚上的鞋子。 张伯假装没有看见,因为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太太穿男人鞋子,他心里只有敬佩。 女子的脚步落在茶楼台阶下。一个服务员提着长褂下摆,从台阶上一路小跑着窜到女子眼前,低头垂目,嘴里战战兢兢地问:“太太,您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过来呢” 女子没有说话,她的脚步急冲冲向台阶上走着。 服务员紧张地跟在她身后,额头冒汗。 走到茶楼门口,女子扭脸看着服务生说:“俺只去客房歇歇脚。不要让人打扰俺。” “是,是!” 再说许连姣,许连姣的脚步一蹦一跳蹿过了妓院门口。 正在这时,从旁边巷子里窜出一个瘦弱的女子,女子模样还算清秀,只是有点岁数大,她扭着腰肢,手里甩着一方手帕,她的身体晃晃悠悠斜歪着靠近许连姣,举起骨瘦如柴的手摸着许连姣的脸,嘴里发出娇滴滴声音:“吆,这位小哥漂亮,细皮嫩肉的……” “放开你的手!”许连姣一脸厌恶。 女子还很听话,她把身体扭捏着离开了许连姣,她的眉梢上下闪烁,她嘴里依然轻轻嘀咕:“你身后有人,你快走,他们是日本人……” 许连姣一愣,她扭脸看去,两个矮小的日本浪人已经到了眼前,他们贼眉鼠眼,两双眼睛盯在许连姣的胸前。许连姣马上意识到她已经暴露了女儿身。 此时街上的人不少,许连姣心里没有多少害怕。 “姑娘,咱们去玩玩……”日本浪人嘴里的中国话很流利。(日本浪人在甲午战争之前就来到了中国,他们是日本鬼子的先遣军,更是搜集情报的特务。) 许连姣冷笑了一声,一脸不屑,转身就走。 “你哪里走”一个日本浪人抬起一只木屐脚往前一蹿,跳起两米多高,他的一只大手直奔许连姣的肩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蒙面人“腾腾腾”从半空而来,她一拳握在胸前,另一只拳头直奔那个日本浪人的面门,“腾腾腾”日本浪人倒退五六米躲开蒙面人的拳头。 听到身后传来的打斗声,许连姣往前又走了一步,脚步停在一家绸缎铺后山墙旁边,她凝神看过去。 一个日本浪人“出溜”从腰上拔出了长刀,直奔那个蒙面人。 蒙面人半蹲一条腿,另一条腿横扫过去,同时小巧玲珑的身子往上一窜,那个拿刀的日本浪人没收住脚步,“扑通”跪在地上,他反应不迟钝,他用长刀杵着地,长刀弯曲,手一松,长刀一颤,往上弹起,日本浪人借机站稳脚步,抓着长刀在坚硬的地面上划出一个冒着火星子的圆圈。 另一个日本浪人也举起了长刀,刀尖直奔蒙面人的后背。 “后面,小心后面~”许连姣大声呼喊。 蒙面人一愣神,她身体就地转了几个圈,扬起一尘烟雾,一眨眼的功夫,其中一个浪人倒在地上。另一个浪人举起手里的长刀直奔蒙面人的脖子,蒙面人往后一折腰,一道寒光擦着胸前而过。 一眨眼,蒙面人往后退了几步站直身体,金鸡独立,抬起右脚,左脚擦着地面往前一窜,右脚狠狠揣在一个日本浪人的胸前。日本浪人往后“蹬蹬蹬”踉踉跄跄翻滚着摔在了地上。 此时,街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一个个锁着肩膀,瞪着好奇又害怕的眼神,没有一个出手相助的。 妓院门口的那一些女子抱着脸躲进了门槛里,“咣当”门从里面关上了。 许连姣旁边的这个女子没有离去,她正弯腰勾背,双眼四处寻摸,她的眼睛盯在一块两个拳头大的石头上,抓起它,举起来,狠狠扔向一个离着她们最近的那个日本浪人,嘴里喊着:“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许连姣暗暗点头,她没想到身边这个女子还有如此胆量。她也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她正准备扔出去,街道上传来了铁哨声,非常响亮,随着那声音围观群众像是听到了追魂夺命声音,慌里慌张四处散去。 许连姣心里一喜,她猜想一定是弥河镇的警察来了。 听到哨音,身旁的女子一脸惊慌,她傻呆呆站了一会儿,她连忙扔下手里的石头,猛地抓起许连姣的胳膊。“快跑!”女人嘴里两个字非常着急又害怕。 还没等许连姣想明白怎么回事儿,她的身体被拽着窜进了一条深深的巷子。 看着许连姣平安离去,蒙面人一转身窜进了另一条巷子。 不知蹿过多少巷子,不知碰倒过巷子里多少马桶与劈柴,许连姣被稀里糊涂带进一处屋子。她双手扶着膝盖,弯着腰大喘着粗气,额头冒着汗珠子,她的衬衣被汗水浇透紧紧贴在身上。 抬起眼角,这是一间没有院子的屋子,屋子南墙上有一扇窗户,这是屋子最明亮的角落。 窗棂上挂着一件小女孩对襟夹袄,是粉色的。衣服太小,遮不住整个窗户。 阳光从小衣服与窗棂之间的空隙射进来,照在屋里。 有一张小床靠在墙角,床上放置着一套整齐的破被褥;厨房和厅都在这间屋子里,厨房在一个角落里,角落里有一个煤炉,没有一丝热气,生锈的铁已经碎了,没看出生火做饭的痕迹;煤炉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没有木腿,只有四摞砖头,很干净的桌面上有两个碗,一个大碗,一个小碗,还有两副筷子;在床尾还有一个行李箱,行李箱也放在一堆砖头上。 环顾四周最值钱的就是这个行李箱,行李箱上有一把梳子,还有一个小圆镜。 眼前的女子把身体靠在门边上,外面的情景被门挡住了。 一件缎面旗袍裹着她苗条身段,风姿绰绰;她有一头不算太黑的头发,随便卷在脑后,四周有一些凌乱;领子上面的扣子开着,露出白色的脖颈,下巴颏尖细,腮帮子也没有多少肉,饥饿的形态。 “你,你为什么带着俺跑”许连姣站直身体,眼睛直视着眼前的女人,她想问:警察来了,为什么还要跑 女子抬起双手抱在胸前,她用右手掌在她的左胸口拍了拍,她的身体在门边上扭捏了一下,她的嘴角撇了撇,“哼”了一声,说:“你以为弥河镇的警察替老百姓说话吗” 许连姣满脸疑惑,她不明白眼前女子嘴里话什么意思。 “你以为俺以前就是妓女吗”女子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咳嗽了一声,说:“两年前我家住在威县,我带着小丫头回娘家,路上遇到了烧杀抢掠的鬼子,丫头被鬼子杀了,俺被鬼子……”女人嘴里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她面无表情,眼神呆滞。 她嘴里一边说着,她的脚步一边往窗口走了一步,伸出手去,从窗口上抓起那件小衣服,把那件小衣服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又说:“抱着俺丫头的尸体去找警察,警察把俺打了出来……回到家,俺丈夫就要杀了俺,后来,还是邻居求情,留下了俺这条命,俺这条命不值钱,想死的心跟了俺两年,死了什么也做不了,俺还是想替俺的丫头报仇……” “怎么称呼您!”许连姣走近女人,想抓住女人的手。 女人惊慌地把手里的小衣服藏到了身后,往后退了一步,她虚弱的身体又靠在了门上,“咣咣当”身后的门晃了晃。 “你不要靠近俺,不要碰这件衣服,俺丫头不认识您,她会害怕,她害怕陌生人,她才三岁……” 许连姣摇摇头,心里酸酸的,她可怜这个带着一身委屈与仇恨、又神经兮兮的女人。 “俺也对不起俺的小丫头,这一年多,俺一直在出卖身体填饱肚子……”女人流泪了,两行清清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滑到了她的嘴唇,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咽了下去。 许连姣嗓音哽咽,她哭了。 “你怎么哭了你可怜俺是吗不,俺不要任何人可怜……没有人可怜俺,俺曾把俺的遭遇告诉她们,她们只有笑,还有嘲弄……”女人的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她的脸色比先前更青了。 一阵阵凄凉袭击着许连姣的心脏,她知道,正是有一些人胆小怕事,有一些人吃里爬外数典忘祖,还有的人憎人富贵嫌人贫,还有一些当官的不为老百姓做事,崇媚洋外,助纣为虐,才让倭寇乘虚而入。 第五十七章 山路上 窗户外面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你们暂时待在屋里不要动,外面不安全。” 许连姣猛地把脸扭向窗口,窗棂上泛黄的纸在风里忽闪,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您是什么人”许连姣蹿到了窗前,她声音细喏。刚才窗外的那个声音让她很耳熟,那个声音多像她的母亲万瑞姝呀,怎么可能呢她摇摇头,因为母亲不知道她今天来弥河镇。 屋里,门口旁边的女人停止了哭声,她径直走近床尾的行李箱,弯下腰,把箱子盖上的小圆镜和梳子拿下来放在旁边的饭桌上。打开了行李箱,她把那件小孩衣服轻轻放了进去,嘴里轻轻念叨:“天冷了,箱子里还暖和……好好睡,我的丫头。” 女人双眼黯淡无光,嘴里发出细微的唉声叹息,从她肚子里传出来的饥饿声音比她喉咙里的喘息声还响亮。 “你饿吗俺两天没吃东西了,俺出去找点吃的……”女人嘴里有气无力地喃喃着,她的脚步没有动,反而把身体坐到了床上。 许连姣走到女人身边,靠着女人的身体坐下去,伸出手去把挡在女人脸帘的头发抿到她的耳后去,女人没有躲闪。 看着女人清瘦的模样,许连姣心里不只是同情与可怜。 再环顾四周,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如此破烂不堪的屋子,如此狼狈不堪的家把什,没想到她竟然在这个屋子里与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待了半天,还聊了半天,还没问问女人的名字,难道这就是缘分吗 “待会儿,我请大姐吃烤肉拌饭。” 听了许连姣嘴里的话,女人苦笑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就在这时候,门口外面传来了马车碾压地面的声音,马蹄“嘚嘚”踏过了门口,车轱辘停在了门口台阶下。 “蔡小姐在吗”一个沉稳的中年汉子的声音。 许连姣扭脸看看身边的女人,眼前的女人姓蔡! 女人也听到了门外的召唤,她往上直直腰,只一下,把头又耷拉到胸前,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声音里带着鄙夷:“不知哪儿来的臭男人” 门口外面静默了片刻。 “大小姐在里面吗太太让俺来接您们~俺是张伯呀。” “张伯!”张伯是许家赶车的老人,他是跟着许家从沧州来到了弥河口。 许连姣太熟悉他了,听祖母说张伯来到许家时才七八岁。那个时候她的爹许洪涛还没有出生呢。 想到这儿,许连姣跳起身冲到了门口,她突然又站住了脚步,她听到身后有倒下去的声音,扭脸看去,女人的身子斜歪在床上的被子上,眯着眼,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 当蔡姐醒来时,眼前都是白色的,左手背有蚊子在叮她,很疼,她从被子里抽出右手准备拍过去…… “不要动,小心针头……”一个丫头的声音很温和。 四周有药水味道,有碘酒消毒液的味道,平日里这种气味很难闻到,身体不舒服走到医院门口,掏掏口袋,叹口气,使劲吸吸鼻子,让这种味道钻进口腔,吸进胃里,拖几天病疼也就好了,此时她就躺在这种味道里,她要好好享受一下,否则错过了再也闻不到了。 片刻,耳边传来瓷锅碰撞木桌的声音,还有打开锅盖的声音,那么清脆,随着锅盖打开的一瞬间,飘来熟肉的香味,一缕缕从头顶飘来,盖过了药水的味道。 “这是兔子肉,医生说您有心脏病,太太让火房给您炖了野兔子肉,这个东西对心脏病人好。” 病房门口,许连姣正在询问一个医生,她声音焦灼:“医生,她的病没有大问题” 医生一边往前走,一边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说不好,看她以后的状况,尽量避免情绪激动。” 看着医生离去的背影,许连姣伤心地垂下头。 这时,万瑞姝从医院长廊那头走了过来,她走近许连姣,把许连姣的右胳膊搂在她的怀里,用手掌轻轻拍着,声音温柔敦厚:“宝贝,高兴一些,不要难过,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想。” 许连姣点点头。 “娘想告诉你,你大哥连成来电话说他到了沧州,他见到了你二哥连盛,说他们都好,俺也放心了,连盛有一身功夫,保护好自己没问题。就是你大哥书呆子一个,从小跟在你祖母身边长大,受她封建礼数的束缚……你呢你祖母不让女孩习武,这是俺这辈子最后悔的两件事情,哈哈,如果俺女儿长得不漂亮,俺心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担心。还有,你要去坊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娘,您真的老了,还不到五十岁,说话开始磨叽,从昨天俺进门您就开始嘱咐俺这,嘱咐俺那……” “臭丫头,还嫌弃你娘絮叨啦……” 娘俩正说着,眼前病房的门开了。丫鬟手里抓着一个暖瓶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回身把门带上,扭身往前迈了一步,一抬头看到了万瑞姝母女,连忙垂下头弓腰行礼,嘴里低声问候:“太太好,小姐好。” 万瑞姝着急地问:“蔡小姐怎么样了” “她挺好的,刚刚把那碗肉吃了,还吃了一个大馒头,挺能吃。吃完了还喝了一碗水,然后,然后又躺下了,又睡着了。” “你去,好好看护蔡小姐……俺刚刚让医生多配了点药,蔡小姐一定会痊愈的。”万瑞姝最后一句话也是说给她的女儿听的,她知道她女儿心地善良,不忍心看着好人被病疼折磨。 “是,太太_”丫鬟退着走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 许连姣推开病房的门窜了进去,一丝阳光随着门打开的一瞬间照到了床尾,撒在脚底下。 万瑞姝也踏了进来,她背过一只手“咣当”推上门,蹑手蹑脚走到床头,垂下眼睛盯着病床上躺着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那一些该死的家伙,我万瑞姝不想骂人,尤其守着我的女儿,我不想说脏话……鬼子就是猪狗不如,杀人放火都不眨一下眼睛,又与混星子勾结……” 听到母亲嘴里提到混星子,顾小敏的小身影在许连姣眼前闪过。她用前门牙咬咬下嘴唇,声音里带着忧伤,说:“舅老爷屋里的小丫头被他们掠上了城隍庙,那个小丫头很聪明,很讨舅老爷欢喜,丫头在屋里时舅老爷变了一个人,不再无缘无故发火,他还知道关心许家的事情,可,自从小丫头失踪,他老人家心情沮丧,还常常流泪__” 万瑞姝母女的对话都被床上装睡的女人听到了,当她听到有一个小丫头被混星子掠上了城隍庙,她心里猛地一颤抖,两行泪从她眼角滑落,打湿了她的枕头。 ……一个女子的脚步穿过了几个街道,她窈窕身影直奔城隍庙。她一身锦缎旗袍包裹着她优美的体型,她一只手里抓着一把羽毛扇子,她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小皮箱,她头上没有什么金叉玉簪,只有一朵野花。 太阳收敛了刺眼的光芒,街道上的行人变得零星、零乱,越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少,天地之间一切变得微黄。梧桐树的剪影,留在了身后繁华落尽的街道上。 山峦之上的城隍庙屋脊之上,披上了一层金黄色,显得格外肃穆庄严。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吗真实的天,真实的河流山川,真实的一处处屋脊,只是里面隐居的人不再是脱离凡尘、神仙般的道士,而是一群乌合之众混星子。 一抹霞光从树林的枝叶缝隙间射过来,斜斜地掠过女人红扑扑的脸颊,汗珠在她脸颊上滚动,在霞光里闪闪发亮,她走几步就停下来,抬起手背擦擦额头,喘一口粗气。 自从宗大盲占领了城隍庙,好久没有人上山烧香了,主要是不敢。尤其那一些女人和女孩连山脚都不敢来,有一些胆大的、不怕死的老人,因为家里有焦心的事儿,被逼无奈之下,偷偷跑到山脚下烧柱香,焚烧几片纸钱,那纸钱刚刚点燃就溜了,嘴里的祈祷丢在了半路上。 此时,这样一个俊秀的女子一摇一晃走上了山,谁不好奇 “什么人”路边树林里窜出两个猴子般的人物。 “俺想上山找一块净土,把俺的念想埋在这儿,也想把俺埋在这儿。”女人嘴里的话很轻盈。 两个猴子嬉皮笑脸地凑到女人眼前,用邪恶的眼神上上下下在女人凹凸有致的身体上扫着。 其中一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用手掌捂着嘴角,说:“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奸细呢不要误事,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快去报告给头,俺在这儿盯着……” 城隍庙的大厅里灯光通明,一把太师椅矗立在正上方。太师椅上坐着宗大盲。他一身黄皮,这身黄皮那么刺眼,这是日本宪兵队的衣装,穿在他的身上好像一个小丑,更像是给一头黑毛猪披上了狐狸皮。 他的一只大脚踩在椅子上,他的一条胳膊放在那条腿的膝盖上 ,手掌托着他的腮帮子,他的身子往下探着,他的一只好眼睛眯着,那只玻璃球闪着寒光。 他衣服上的扣子向外咧着嘴,露出他鼓鼓的大肚子,肚皮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颤抖。他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皮鞭。 “你这个女人怎么跑进城隍庙里来了,你不怕嘛”宗大盲厉声怒叱,同时他抬起抓着皮鞭的手,“啪”在地上抽了一鞭子,随着一声响亮,鞭梢拽起一层厚厚的地皮,灰尘瞬间弥漫整个屋子。 大厅门口站着的女人全身颤抖,她缩着肩膀,用躲躲闪闪的眼睛偷偷瞄着宗大盲,摇摇头,又点点头,嘴里哆嗦着说:“怕,俺怕……” “你怕还敢上山来”宗大盲把他那只好眼珠子从地上抬起来,穿过灰尘,瞪大,打量着眼前受惊的女子,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成熟的美。 他往前抻抻脖子,抬起抓着皮鞭的手揉揉那只玻璃球眼睛,脑子里转了一个圈:这个女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听放哨的禀报,她想把她埋在这山上,“嘿嘿嘿”如果留下来做俺宗大盲的妻子也挺好。 宗大盲喜欢女人,更喜欢年轻的女人,年轻女人跟着他不是为了钱,就是害怕他,他觉得没意思,他岁数也奔五十了,四十不惑之年已过了,五十知天命,应该找一个女子成家……眼前的女人如果不是抗日游击队的人,这件事可以考虑考虑。 “你是哪里人”宗大盲厉声问:“你知道撒谎的下场吗五马分尸都是小的……我会找人去调查清楚你嘴里每句话的真假,说!” “俺是威县的,俺家里有男人,俺男人不要俺了……” “为什么不要你啦” “因为,那年俺回娘家路上遇到了日本人,日本人把俺的孩子杀了……” “你生过孩子你会生孩子”宗大盲把踩在椅子上的脚丫“出溜”耷拉到了椅子下,他满脸喜庆。 宗大盲身边有无数女人,没有一个女人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他有钱,有他这辈子花不完的钱,他怕他死了没有人继承他万贯家财,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想找一个会生孩子的女人。 “嗯”女人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第五十八章 秋天的花 蔡姐有名字,蔡婻,岁数也不大,今年刚刚三十岁。 她本可以有一个不错的生活,是日本人毁灭了她的人生。逼得她无家可归,当她从婆家逃亡娘家时,她的哥哥,一个生性暴烈,又自私专横的男人,她的嫂子,一个虚情假意又贪婪的女人,他们不仅不可怜她,而是把她卖给了妓院,当她跪在她哥哥眼前哀求:“哥哥,不要把俺卖了,带俺离开这儿,把钱还给她们……以后俺纺布挣了钱都给您和嫂子。” 她的哥哥竟然一脚把她踹开,嘴里骂骂咧咧,甩着膀子远去,把她一个人抛下,扔下她一个人哭啼…… ………… 宗大盲把蔡婻留在了城隍庙,把她安置在一个小院里,这个小院子也是宗大盲的“私宅”。 她每天的行踪都有人跟着,吃饭都有人送,送饭的那一些人对她很恭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说话都用敬语。 她的脸圆润了一些,脸色依然苍白,她的头发自踏上山就没有好好整理一下,没有完全盘起来,大多飘飘洒洒荡在后背上,扭过身,宗大盲坐在床边上,瞪着他一只眼,像是欣赏一件心爱的什物。 她委身于宗大盲,她没有把她自己当人。 秋天到了枝头上的花马上就会凋零,就如她的生命也即将结束。 她要忘记过去的美好生活,何况她没有过多的美好生活,只有两天,就是她在弥河医院住院的那两天,许家人把她当人,那种日子让她向往。此时的她不配再回想过去,她把她残废的生命拖进了战争与仇恨,她只想报仇雪耻,只想用她这片残花解救无辜的少女。 “这几天,你在这儿过得惯吗”宗大盲嘴里吐着人话。 “俺蔡婻感激您,是您给了俺填饱肚子的生活,让俺有了生活的目标,与您开始新的生活。俺很知足,心里记着您的好。”蔡婻把脸扭向床上的宗大盲,微微一笑。 然后慢慢转身走到窗前,抬起眼睛望着窗外,阳光照在她苍白的、黯然伤神的脸上,她在说假话,她不敢正视宗大盲那只玻璃球眼,她心里也有害怕,更多的是恶心。 “你没有嫌弃俺长得丑吗”宗大盲从床上站起身,走近她。 她摇摇头,眼睛依旧盯着窗外,说:“不会的,不会嫌弃,只想与您携手到老,老了,走不动了,互相有个照顾。” “……”宗大盲被她的话感动。 其实,蔡婻心里希望快点找到许家的那个小丫头,她要带着小丫头逃离这个地方。 城隍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在这儿住了七八天都没有那个小丫头的任何消息,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地见人打听,真是愁人啊。 山下的玉米都收了,望山下撩一眼,田地里只有光秃秃的玉米秸,还有一声声乌鸦叫,叫得人心惶惶,那个小丫头被他们藏在哪儿呢 这天,吃完早饭,蔡婻告诉宗大盲,她有点寂寞,问他城隍庙里有没有其他女人或者女孩。 “怎么你是想摸摸俺的底码女人有,你想找他们搓麻将还是聊家常” “俺一个乡下人会什么呢,什么也不会,只会拿个针线之类的。” “如果是这样,好说,让弟兄们下山抓几个会做针线的丫头陪着你呗!” “那就算了,俺不想让她们恨俺。” 进来送茶的丫鬟插话说:“巴爷屋里的丫头会针线,听说那个梆子和海仔的衣服都是那个丫头缝的。” 听到丫鬟嘴里的话,宗大盲一只眼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凶光。 蔡婻斜了他一眼,眼睛盯着手里的茶碗,嘴里自言自语:“老一辈说,生孩子,女人与男人最好要心平气和,不要生气,更不要与血打交道。” 宗大盲一听皱皱眉头,眯眯眼角,没有说话。 “俺想去镇上走走,转转,买点针线与布头,不知您愿意不愿意让俺下山一趟” 宗大盲的一只眼珠子往上瞪了瞪,把手里茶碗“唧”使劲往桌子上一放,一个好好的茶碗“叭嚓”四分五裂。蔡婻吓得一激灵。 少顷,宗大盲向门口外面大喊了两声:“来人!来人!”宗大盲也知道,弥河口到处都有他的人,蔡婻就是他手掌心的孙猴子,怎么逃也逃不掉。 随着他的声音门外跑进两个混星子,他们一身黑色长衣短褂打扮。 “你们两个人用滑竿护送夫人下山,去镇上走走,天黑之前必须回来,如果做不到,就自个去跳弥河!” 弥河镇的街道依旧很热闹,人来人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互相交织,络绎不绝。 蔡婻的身体坐在高高的滑竿之上,街道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垂下眼睛,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许连姣迈着急匆匆的脚步从那条妓院的巷子穿过。 滑竿继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梭,“让开让开!”抬着滑竿的两个混星子嘴歪着,脸上大汗淋漓。 蔡婻把身体斜了斜,扭头去找许连姣的身影,那个小巧玲珑的身影被拥挤的人群淹没。 此时滑竿随着她的大动作左右摇晃,低头看着两个混星子累的龇牙咧嘴,她咳嗽了一声,拖着长音说:“停下,两个兄弟也累了,找个地儿喝口茶,俺请客。” “还是夫人疼人,俺哥俩听您的,咱们就到前边茶篷子下面坐坐,歇歇脚,攥点体力,到时候回去腿脚快一些。” 往前瞄一眼,街角还真有一个茶篷。 篷子下面放着两张宽大的四方桌,桌子下面摆着几个凳子,不认识与认识的都可以做在一张桌上喝茶。到这儿喝茶的几乎都是做小买卖的和逛街的,累了、口渴了,到这儿歇歇脚,顺便扔下两个铜板就能喝一个滚瓜肚圆,对于穷人来说也能挨过半天的饥饿。 滑竿稳稳当当落在茶篷外面,坐在茶篷下面的几个客人一抬头,哆里哆嗦站起身,扔下手里的铜板,夹着脑袋就窜了。 两个混星子弓着腰窜进茶篷,一抬脚,把脚丫踩在茶桌下面的凳子上,歪着嘴角,眼睛往上挑,一脸嚣张跋扈。 蔡婻扭着身子踏进了茶篷,她眼角扫过一脸傲慢的两个混星子,她明白,这一带人对宗大盲的人很熟悉,不用认脸,只看他们一身打扮与张牙舞爪就吓得半死。 看看一旁胆战心惊的掌柜的,蔡婻赶紧陪上笑脸,声音柔顺:“老板,您不要害怕,俺这两位兄弟累坏了,您给上一壶好茶,不,两壶茶!” 听到蔡婻的声音,两个混星子一愣神,他们慌忙从凳子上“扑腾”跳到了地上,弓下腰,伸出胳膊,用衣袖擦擦眼前的凳子,手心朝上,嘴里殷勤地说:“夫人,您请!俺们哥俩差点忘了您~” “不用客气了,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两位兄弟辛苦了,你们随意,俺去那边修修鞋,俺这双鞋呀,鞋跟快断线了。”蔡婻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一只脚,把身体扭了半个圈,低头瞄瞄她脚上的黑皮鞋,偷偷挑一下眉梢,眺望着不远处。 许连姣的身影停在前面的绸缎铺子门口,她往店里探着头,一双俊秀的眼睛扫着店里面,看了半天,站直了身体,一脸愁云。 蔡婻明白了,她失踪了这几天许连姣一直在找她,那个丫头真是好心肠。 “夫人,俺们陪您去!”一个混星子说。 “不用,那个修鞋的就在那个路口,一抬头就看到了,俺也不会跑,修完了鞋俺就过来,回来也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再去买点布头与针线。路上俺看到兄弟的衣服都开线了,等回去,嫂子给你们缝补一下。” “真的太好了。那个巴爷院里的小丫头也会针线,那个海仔和梆子衣服都是她洗,都是她缝,那针脚,真像俺母亲……”一个混星子说着说着口音哽咽。 蔡婻没有听到他嘴里后面说什么,只听到了巴爷身边有一个小丫头,这是她第二次听到巴爷的小丫头,那个小丫头会不会是许家的丫头呢 “那个丫头多大手艺怎么那么好”蔡婻故意问。 “她十几岁,小嘴巴也甜甜的,见了梆子和海仔喊哥哥。” 蔡婻不再问,她看到许连姣向这边走来。 “兄弟们慢点喝,俺去修修鞋。” 蔡婻一弯腰钻出了茶篷,她迎着许连姣的身体走过去。 许连姣还是一身男装,她身后远远跟着两个男人,从那两个男人衣装打扮看像是许家家丁。 蔡婻手里甩着一方手帕,身体一扭一扭往前走着,她的脚步停在一个水果铺子跟前,当许连姣的身体走近她时,她晃晃肩膀,用胳膊肘子碰了碰许连姣,许连姣没在意,更没看她一眼。 她昂起脖子,嘴里娇滴滴地说:“吆,这位小哥真漂亮,细皮嫩肉……” 许连姣一愣,一垂眼,她的眼睛与蔡婻的眼神相撞,她一惊,脱口而出:“蔡姐……” 蔡婻迅速抬起两根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许连姣明白,她也转身低头看着货架上的水果。 “蔡姐,俺到处在找您,俺母亲让人去了您租住的那间屋子,房东说您走了,您身体不好,您往哪儿去了” “俺去了城隍庙~” “城隍庙!”许连姣大吃一惊,声音明显在颤抖:“您,您去哪儿做什么” “俺去找那个小丫头,俺刚刚得到了她的消息,她很好,她的确很聪明,比俺聪明,有好多人喜欢她……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宗大盲派人跟着俺。” “您是为了那个小丫头去了城隍庙蔡姐,其实我们昨天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边的人说丫头有人保护,她很安全。您今天就不要再回城隍庙了,跟着俺回家。” “不,俺要去与那个小丫头作伴,俺要亲眼看着她平安离开那种地方。不要担心俺,一切都好,谢谢您,谢谢您的母亲。”蔡婻让店家称了几个苹果放进一个纸袋里,扔给许连姣一句话,就匆匆离去。 看着蔡姐离去的背影,许连姣心里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敬佩,这个女人不仅心肠好,更是胆量过人。 许连姣急急忙忙往家赶,她要把蔡姐的消息告诉她的母亲。 许家的房子在弥河码头北边,房子前门连着货场,穿过一个大货场才能踏入正门。 许家家人一般走东门。门口有五层台阶,踏入门洞,就是院子,院子里布局与许家大院差不多。长廊向两边蜿蜒,直通各个小院子;堂屋门口是一条石基路,石基路连着门洞子;石基路右侧有一处客房,客房坐北朝南,窗户也在南边,房间不大,阳光充足,这儿是许洪涛和万瑞姝接待贵客的地方。 前来给许连姣开门的是张伯。许连姣一愣,张伯一般在后院,难道今天许家来了特殊客人 “小姐,太太在客房,她说你回来直接到客房找她。”张伯把他身体贴着门洞子的墙,给许连姣让出一条路,他弓着背,嘴里小声说:“有两个从沙河街来的客人。” “客人!喔,是祖母派人来看俺了,太好了。”许连姣反应很快,她向张伯弯弯腰,笑了笑说:“张伯伯,谢谢您。” 踏过石基路,许连姣的脚步停在了那处客房门口,她的脚步小心翼翼挪到了窗台前,她侧着身子竖着耳朵。屋里人的对话在她的身影一出现就戛然而止。 “连姣,进来,你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了。”万瑞姝声音带着笑与嗔怪。 许连姣把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走近门口,她斜着身体,用肩膀推开了眼前的门,她调皮地吐着舌头,嘴里撒着娇:“娘……” 她一愣神,背在身后的手不能自已地垂了下来,她的脸“腾”就红了。 只见屋子里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姚訾顺,一个是代前锋,眼前的两个人她都认的,她在一品点心铺子见过姚訾顺,代前锋就是那天救她的英雄,更是她天天梦里梦到的男人。 瞬息,她又把双手背到了身后,装出没事可干的样迈着潇洒的脚步走到她母亲的身后,她把双手搭在她母亲的肩膀上,她歪着头看着姚訾顺,嘴里喊了一声:“姚叔叔好!” 其实她的眼睛打量着身体魁梧的代前锋,他有着不白不黑的皮肤,长着一对清秀有神的大眼睛,头发黑中透着亮,端正又高挺的鼻子,两片不厚不薄的嘴唇,以及非常均称的四肢。今天他穿了一套西装,真是风度翩翩。 代前锋没认出她。 第五十九章 街道上 天黑了,灯也亮了,万瑞姝心里极度不安,许洪涛还没有回来。她让丫鬟把堂屋桌上的饭菜撤了下去,她走到门前抬头仰望星空。 天上的月亮一多半被一层厚厚的云包着,模模糊糊。 她扭脸看了一眼许连姣,低声嘱咐:“丫头,你去收拾收拾你的包裹,早早睡觉,明儿娘让人送你去坊茨镇。” “娘,俺想在弥河口多住几天,去河边玩玩……”许连姣心里惦念着代前锋,她不想这样匆匆离去。 此时,万瑞姝没时间猜测她女儿的心事,她心里牵挂着她丈夫的安危,她必须出去一趟,她要保护她丈夫周详。 巷子里传来狗的叫声,夹杂着幼儿的啼哭声,还有女人焦躁不安的低吼:“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鬼子引来……” 前面街道上的灯亮着,几家小吃店还没有关门,店铺门口还有人影攒动;人力车在街道上卖力地跑着,拽着车头上的铃铛,撒下一路的“叮铃铃”,车夫身上的汗珠子反射着灯光,油亮亮的;最热闹的是妓院门口,霓虹灯闪烁下人影绰绰,五颜六色的光照在门口站着的女人脸上,色彩斑斓,多了许些妩媚与妖冶,男人仰着嬉皮笑脸,他们的眼睛比灯光都亮;街口还有执勤的警察,他们拖着懒洋洋、斜歪歪的身体,肩膀上背着长枪,手里攥着烟卷,嘴里吐着一缕缕烟雾,烟雾追着他们拖沓的脚步,一点点散去。 许洪涛与许洪黎在一家西餐馆相聚,许洪黎话里话外都希望许洪涛把弥河码头交给她,许洪涛一时间不知怎么办眼前的二妹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件事是三妹许婉婷出事后母亲告诉了他实话。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心里还是有亲情的。只是没想到她投靠了日本人。此时他只能抬出母亲搪塞许洪黎嘴里的话。 “码头与我许洪涛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个掌柜的而已。” 许洪黎撇了撇嘴角,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大哥,无论怎么样您在俺洪黎心里都是俺哥哥,俺自小在您的庇护下长大,许家其他人怎么对俺今儿就不说了。您的恩俺还记得,其他话妹妹也不想多嘱咐您,您自己好自为之。” 许洪涛端起茶杯举到嘴边抿了一口,又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把茶杯往前推了一下,满脸严肃地看着许洪黎说:“二妹在俺心里一直都是那个乖巧懂事可爱的丫头,码头交给你,大哥没有任何意见。小妹,这么多年以来,大哥也没有缺你任何花销,你怎么想起与俺争夺码头为了日本人是吗你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咱们码头吗” “知道,俺当然知道。”许洪黎一脸不屑一顾,她从兜里抓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又从桌上的包里抓出一个金色的打火机,“哔咔”打着火,她把烟卷塞进红红的嘴巴里,眯眯眼睛,把打火机上的火苗举到烟卷上,嘬嘬腮帮子,张开嘴巴吐了一口烟。 她一边把打火机盖“啪”合上塞进包里,一边嗤笑了一声:“日本人要统治世界,咱们的命是不是也攥在日本人的手里呢” 许洪涛一愣,许洪黎是在威胁他,他心里非常气愤,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这件事还要跟母亲商量一下,你是知道大哥脾气秉性,一切都要听她老人家的。”许洪涛嘴里说着起身告辞。 许洪黎没有站起身送送她的大哥,而是揣起双手,把身体斜歪在椅子背上,嘴里叼着烟卷,眼睛里闪着冰冷冷的光。 许洪涛带着一肚子气迈出了餐馆,他的眼睛往马路对过扫了一眼,他的车还停在路旁的街灯下面,他往前走了几步,准备穿过马路,这时,小轿车的门突然打开,从里面爬出了他的司机,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老爷,不要过来!” “啪”一声枪响划破了黑夜。 许洪涛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脚步踉跄,他的身体往前一扑,他准备去看看他的司机怎么样了 “呼啦”不知从哪儿窜出十几个头戴礼帽的人,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手里举着枪,枪口对准了他。 街道上正常走路的,犹如被从天而降的沸腾的油浇过,抱着头慌乱地四处躲藏;人力车慌乱之中紧急刹车,抬高了车把,车上坐着的客人从前往后摔了下去,嘴里发出哀嚎;几个巡警慌里慌张从肩上抓下长枪,猫着腰四处张望,一看眼前阵势瞪大了惊慌失色的眼神,不知应该帮谁哆里哆嗦拉开枪栓,“砰砰砰”无目标地乱放了几枪,然后把身体藏到了路灯照不到的地角。 看着眼前的情景,许洪涛摇摇头,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把双目瞪大,挺直胸膛。 就在这时,旁边巷子里又窜出几个人影,他们手里也举着枪,他们用身体护住了许洪涛,有个人向他喊:“许老板,您快跑,不要回头,这里有我们!” “啪啪啪”双方枪口里射出的子弹在半空中擦着火光。 眼瞅着几个救他的好汉倒下去两个,有一个艰难地爬起身来,用身体护着他,嘴里断断续续喊着:“许老板,您快跑……” 许洪涛知道他再不跑,死的人还要多,他急忙提起长褂下摆,沿着旁边的一条街道跑了下去。 一根高高的电线杆上的帽子灯不算太亮,在地面上照出一个圆,这个圆的下面有一个邮箱,还有一个面摊子。 面摊子旁边站着一个腰里系着围裙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一会弯腰挪挪手边的菜盆子,他一会往滚开的锅里加点水。 邮箱旁边蹲着一条骨瘦如柴的狗,一双胆怯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一个老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面摊子走来,他佝偻着腰,他手里还拄着一根棍子。 老人的脚步声让这个摊子老板直起了腰,他眼前出现了一个邋遢的老人,他有点失望。 老人的脚步停在了面摊子跟前,他眯着眼睛左右看看,他的眼神在邮箱旁边那条狗的身上哆嗦了一下。 转过身,他把身体慢慢坐到一个凳子上,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桌子上,抬起另一只手向旁边的男人打着招呼:“老板,辛苦了,给俺煮两碗清汤面,肉不吃了,口袋里铜板不够。虽然俺不是乞丐,又与乞丐不相上下,吃饱饭都成问题啊。”老人说着把他攥着的拳头打开,十几个铜板在桌子上“叮当叮当”跳了几下,稳稳躺在桌面上。 老人嘴里继续念叨着:“瞅瞅,俺身上就这几个铜板,够不够呀” “够,够,来一碗肉丝面也足以……” “不了,您就给俺来两碗清汤面。” 两碗面条放在了老人面前的桌子上。 男人一边把手里一双筷子在他围裙上擦了擦递给老人,一边弓着腰小声问:“您老还需要什么” “俺悄悄问一声,面汤不要钱,如果不要钱就再来一碗面汤。” 听了老人的话,男人有点怀疑,他低头看看桌上的两碗面条,这两碗面条对于他来说一下也吃不了呀,还要一碗汤“老人家,这……您一个人能吃的下吗” “谁告诉你俺一个人”老人扭扭脸,看着邮箱下面的那条可怜的小狗,招呼着:“过来,过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砰砰砰”零乱的枪声,一个身穿长褂的男人从前面的街道的拐角处窜了出来,他脚步急促,他一只手里提着长褂下摆,他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皮包。 “登登登”长褂男人的脚步很快迈过了面摊子,他的脚步在面摊子旁边迟疑了一下,他的目光在老人脸上扫过。 头上戴着礼帽的三个身影也拐过了那条街口,他们手里举着枪瞄准了长褂男人,就在他们扣动扳机的时候,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从墙头跳了下来,以疾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出三掌,三个人往前一趔趄,礼帽从他们的头顶滑落,露出光秃秃的额头。 听到枪声,面摊子老板满脸惊慌,他手里的一碗汤“啪叽”摔在地上,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吓傻了。 三颗子弹跑出了他们手里的枪膛,一颗打在半空,一颗打中了他们自己人,另一颗朝着面摊子飞来,说时迟那时快,老人把手里的拐杖往桌子下面一扫,扫过那个男人的腿,目瞪口呆的男人“出溜”趴在了地上,子弹擦着眼前的桌子穿过旁边的木头电线杆子,射在了对过的银行玻璃窗户上,“啪叽”“稀里哗啦”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银行里传来了报警器声音。不一会儿,刺耳的警笛声瞬间传遍大街小巷。 那个小巧玲珑的身影三步两步蹿到长褂男人身边,一把拽起男人胳膊,嘴里焦急地喊着:“快走!” 一眨眼他们钻进了一条巷子。 两个秃头男人也追到了巷子口,他们嘴里喊了一句日语:“追,别让他跑了!” 面摊子前的老人不慌不忙举起了手里的拐棍,拐棍带着呼啸的风声飞了出去,怎么那么寸拐棍不偏不倚,狠狠砸在那两个日本男人的头上。 一切都在一瞬间。 老人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拍拍双手,嘴里低声唠叨着:“俺吃饱了,老板,这钱够吗” 第六十章 温暖的灯 灯光拖着张伯的身影在门口台阶下徘徊,他满脸焦灼。在两个小时之前,一个人捎话给他说,老爷和许洪黎去了一家西餐馆,他心里就忐忑不安,许洪黎什么人许洪黎投靠了日本人,日本人对许家码头虎视眈眈。但愿许洪黎能念及兄妹情意,不会让日本人伤害许洪涛。 这会儿大太太万瑞姝也出去了,他才知道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当年北平许府修缮时,八岁的他经人介绍到许府搬砖,恰巧遇到许老爷与许老太太从沧州回来。他们乘坐的马车停放在墙角一棵老槐树下,那辆马车车篷很漂亮,更特别,四个角是四个龙头,栩栩如生;龙嘴里挂着长长的穗头,穗头上挂着一串串景泰蓝珠子;穗头随着风摇曳,上面的珠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觉得好玩又好奇,他就偷偷爬了进去,不知不觉他竟然在里面睡着了。 车夫拽着他的耳朵把他从睡梦里揪起来,推搡到许老爷与许老太太眼前。 抬起头,许老爷和许老太太坐在堂房椅子上,他们的目光盯着手里的茶碗,满脸严肃。 “发生什么了”许老爷嘴里不紧不慢的话吓了他一跳,他忘记了下跪,战战兢兢地站着,深深垂着小脑袋。 身后的车夫在他腿弯处狠狠踢了一脚,他“扑通”趴在了地上。 “禀报老爷,这个孩子竟然睡在了您的车里,车子被他一身臭汗弄脏了。” 许老爷不疾不徐地从茶碗上抬起眼角,在他身上瞄了几眼,又把眼睛垂下去,问:“没少东西” “没,东西到没少。”车夫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 许老爷转了转身子,把手里的茶碗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叹了口气,说:“喔,他还是一个孩子,调皮的岁数,带他下去!” “老爷,这可是皇上赏赐您的车呀……”车夫心里不甘心,嘴里依旧絮絮叨叨。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还不懂吗你看他一身汗水与黄泥,一定是累坏了,他能坐进我的车里,说明他与这辆车有缘。” 许老爷的这一句话让张伯至今不能忘记。 从那天开始他干活非常卖力,用多搬砖弥补自己的过错,报答许家的宽容。 站在长廊里的许老太太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她摸摸自己高高凸起的肚子,点点头。 当许家仆人再把他带到许老爷与许老太太眼前时,他“扑通”跪了下去,他以为他又做错什么事儿了。 “孩子,站起身来,我问问你,你家里有什么人”许老爷声音温和,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 他摇摇头,想起自小失去父母,想起婶婶让他住在透风漏雨的碾房里,他流泪满面。 “孩子,你不要哭了,如果你愿意,你以后就留在我们许家,我会安排人给你叔叔婶婶送一些钱去,是否可以”坐在上座的许老爷往下趴着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问:“如果愿意,你以后就是许家的小家丁,呵呵呵” “嗯,俺愿意!” 从此以后他有了家,有了不透风不漏雨的屋子,还能吃饱饭。 当年,许洪涛的出生,让他有了一份新差事,许老太太让他守护在许洪涛的身边……想一想,他守护许洪涛四十多年了,许洪涛从没有把他当下人,而是把他当兄弟。只可惜他不会开车,只会赶马车,否则他就可以与许洪涛形影不离。 今儿这么晚了许洪涛还没有回家,怎么能不让他着急呢 前面街角的灯亮着,白天蹲在那儿的几个乞丐也不见了,空气里荡漾着弥河水腥腥的味道,院墙外面的石榴树已经硕果累累,树下有几个坠落的果子,还有几片树叶,还有几根断枝,不知是哪家孩子偷偷摘果子留下了一片残局。 “这果子还有一个月才能成熟,可惜了。”张伯自言自语。 弯腰捡起那几根断枝,抬起身,前面出现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身影是许洪涛,他太熟悉了,不高不矮的身形,一脸书卷气,一脸文弱。其实许洪涛年轻时候还有一些阳刚之气,一脸英俊,这几年许家码头的事情让他熬白了头,两鬓已经斑白。 那个小巧的黑衣人是大太太万瑞姝,她还是那样干练,毕竟自小跟着万宝昌习武,走路如风。 老爷怎么没有坐车回来车呢那个司机呢张伯在脑子里一边打着问号,一边大踏步蹿到了许洪涛两口子身边,低头垂目,口音着急,问:“老爷,您,您没事” “他张伯,您马上去码头货场告诉工人小心防范,执勤的两班倒换成三班倒,每班人数增派两个人,提高警惕。” 听了许洪涛这席话,张伯满心恐慌,他站着没动,嘴唇哆嗦:“老爷,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老爷崴了脚。他张伯,您快去,按照老爷的吩咐去做。”万瑞姝故意打岔,她用双手搀扶着许洪涛的胳膊。 一路上她都想埋怨许洪涛几句,她想说:许洪黎请客你怎么能敢去不知道那是鸿门宴吗你以为她还是小时候的许洪黎不,她在十几岁就变了,变得六亲不认,变得自私自利,变得会伪装自己,那时候时机不成熟,现在她是依仗了日本人的力量,她吃人的獠牙藏不住了,迫不及待露了出来。 可,此时看着许洪涛满脸愁云与焦躁,万瑞姝什么也没说。她心疼她的丈夫,从小她就喜欢她丈夫有学问,没脾气,又有志气,最让她无奈的是他总在谦让别人。 许洪涛额头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咬着牙忍着脚上的疼痛,他心里也疼,不知那一些救他的英雄怎么样了他们是谁为什么不顾及个人生命安危救他 他眼前又出现了一个苍老的身影,那个坐在面摊前吃面的老人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想到这儿,许洪涛抬起头瞄着张伯转身离去的背影,说:“他张伯,你把那边招呼好了,就赶紧过来盯着东院门,让别人盯着,俺不放心,待会有人来咱们许家,来的人你认识。” “认识!”张伯一愣神,转过身点点头,嘴里说:“好,俺懂了。” 张伯把一切安顿好已经半夜了,他又回到了东门,他把两扇大门从里面关上了,门口外面的灯依然亮着,为了能够从门缝里看到外面的情景。 他又思虑了半天,觉得心里还不踏实,他蹿进耳房从墙角抓起一把劈柴的刀别在后腰上,整理整理长衫外面的短褂,满意地点点头,钻出耳房迈进了门洞子。 把双手揣在怀里,脊背靠着墙站着,他没有一点困意,他心里只有紧张与警惕。 门口外面由远而近传来了脚步声,张伯的耳朵支棱了起来。 一个老人粗重的喘息声,拖着笨重的身体,一步一步靠近眼前的大门。 张伯悄悄弓下腰,把目光顺着两扇门的缝隙投向门外,一个老人的身影站在了门口外面的台阶下,门檐下的灯斜照着老人的影子,那个哈背的影子下蹲着一条细瘦的狗。 张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这个老人不是江德州吗他怎么到了弥河口 张伯一边想着,一边匆忙打开了两扇大门。 “这不是张管家吗”江德州把右脚往前迈了半步,深深弓腰,抱拳行礼。 张伯急忙跳下台阶,伸出双手抓着江德州的大手,这双大手有点热气,他使劲攥了攥,嘴里呵呵一笑:“江大哥,您老这是做什么折煞兄弟俺了,您快请进,快请进,大少爷在屋里侯着您呢。” “好,一定是大太太发现了俺,她比她的祖父都狡猾,哈哈哈哈”江德州对张伯说着,低头看看那条在他脚边摇头摆尾的小狗说:“这小家伙赖上俺了,跟着俺蹿过了几条巷子。你在这门洞子待会儿,俺去去就回来。” 小狗似乎听懂了江德州的话,点点头,把身子贴着墙角卧下,把它的头趴在前肢上。 院里,堂屋房檐底下、明亮的灯下站着一个丫鬟,丫鬟看到张伯带着一个老头从门洞子沿着石基路走过来,她弓下腰,嘴里吆喝着:“老爷,太太,那个张管家带来……” 张伯连忙向丫鬟摆摆手,丫鬟把她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张伯向堂屋里喊了一嗓子:“大太太,江管家到了。” 听到堂屋门口的声音,万瑞姝从内屋快步绕进了堂屋,嘴里欢喜地念叨着:“俺猜到是他……快,快请他老人家进来。” 江德州哈着腰,抓着长褂下摆踏进了堂屋,低垂着头,说:“大少奶奶您好,俺江德州给您请安了。” 万瑞姝上前抓着江德州的胳膊,嘴里说:“江伯,这怎么好呢,您,您的救命之恩大于天,刚刚洪涛还说呢,他在街口看到了您,俺还怀疑呢,您不是在郭家庄吗怎么会一下跑到弥河口” “难道不是您大少奶奶先认出俺江德州这就奇怪了,也是,那种情景下,大少奶奶怎么会一下想起俺呢” “江伯,您老是责怪俺的不是了”万瑞姝在江德州面前像个孩子。 江德州曾跟随万宝昌和海秉云一起叱咤边疆,年轻时候的江德州也是一表人才,也有喜欢的女孩,那个女孩是皇宫的丫鬟,家族不可能接受这个丫鬟做江家儿媳,这事就不了了之。从此以后江德州没有成家。 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慈禧太后逃跑,皇宫里只剩下几个年老的丫鬟和太监,他们没有退缩,为了保住皇宫,他们竟然拿起了枪……这有历史记载。江德州喜欢的那个丫头也留在了皇宫里,在枪炮弹药用完了后,她选择和几个老姐妹跳下了高高的城墙,这件事是江德州永久的疼。 在他心里,许家与万家、闵家几个孩子都是他的孩子,这几个孩子对他尊重有加,他心里清楚,但,礼数还是要有的。 “今天俺老朽带来了舅老爷的话,带俺去见见大少爷,可否” “江伯,您跟俺来……”万瑞姝在前面带路。 她的脚步穿过了穿堂屋,来到了卧室门口。 卧室门口低头垂目站着一个丫鬟。 江德州脚步迟疑了一下,毕竟这儿是内屋,他不想再往前踏一步。 “江伯,洪涛扭伤了脚踝,您老不要太讲究规矩,您快请进。” 万瑞姝嘴里说着,把目光转向门口的丫鬟,说:“你下去,看看张伯那边有什么事情……” 看着丫鬟下去了,万瑞姝抬起手挑开了门帘,向屋里喊了一声:“他江伯来了!” “好,好,俺知道就是他老人家,快请,江伯,俺洪涛的脚上包着药,不能起身迎接您,请您老多原谅。” 江德州一抬腿迈进了房间。 只见许洪涛躺在床上,床沿一旁放着一个圆凳子,他的右脚搭在那个凳子上,脚上敷着厚厚的膏药。 见江德州进屋,许洪涛从床上直起腰,往前欠欠身子。 江德州一撩长褂“扑通”跪了下去,嘴里自责着:“是老朽来晚了,让大少爷受苦了。” “快,快请江伯坐,坐。”许洪涛满脸通红,他抬头看着万瑞姝。 万瑞姝一抬手抓起旁边茶桌下的凳子,放在江德州的身后。 她嘴里慌张地说:“江伯,您这不是折煞俺和洪涛了吗您老快请坐。十几年前,俺和洪涛就想把您老接到身边,您脾气倔强,这次您来了,俺和洪涛就不放您老走了。” “不,咱们必须走,你们也去蟠龙山,那儿地势复杂,鬼子上不去,把码头交给许洪黎……” “您老什么意思”万瑞姝与许洪涛异口同声,满脸惊讶。 “这是舅老爷的意思,他说,这二十几年许家钱挣了不少,也够本了,把码头交给许洪黎,姚訾顺他们才能放开手去炸了码头,让鬼子什么也得不到,让鬼子的武器运不出去。” 万瑞姝看了许洪涛一眼,点点头。 第六十一章 自鸣得意 天亮了,许洪涛和万瑞姝一夜无眠。 江德州吃了点饭就离开了许家,他去弥河口潘家村找姚訾顺。 万瑞姝想让江德州歇歇脚,她去找姚訾顺,只因为司机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她准备去一趟警察局报案。 “本来想让司机送连姣去坊茨小镇,今儿看,丫头还要在家多待几日……”万瑞姝站在床头嘴里絮叨着。 躺在床上的许洪涛忧心忡忡,万瑞姝在说什么他没有听进心里去,他脑子里一直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还有司机艰难地推开车门一瞬间的那声吆喝,想到这儿,他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滑出了他的眼角,嘴唇哆嗦:“那个孩子刚刚二十几岁,唉,没想到,是俺许洪涛连累了他。” 万瑞姝知道许洪涛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昨儿晚上的事情,她更知道那个司机是姚訾顺安排到许家来的,是为了保护许洪涛的安全。 “事儿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太自责……”她也只能这样安慰她的丈夫。 “连姣呢不要把昨天的事儿告诉她们,但,必须让她们平安离开弥河码头。”许洪涛声音里含着泪。 万瑞姝点点头。 许连姣在后院她二嫂琻锁的屋里。琻锁是许连盛的媳妇,她刚刚怀孕两个多月,万瑞姝让她在床上躺着不许乱动,吃饭都有人送到屋里,只为了保住她肚子里的许家孩子。 琻锁是弥河口本地人,生在一个多女家庭,她十一岁时,她父母把她卖到了许家做丫鬟。万瑞姝见她机灵就收在身边做贴身丫鬟,她岁数比许连盛大三岁,她把许连盛当弟弟一样疼爱,两个孩子几乎形影不离。 每天早上,太阳还没有出山,万瑞姝就带着丫鬟与年幼的许连盛去河边上练武。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出乎万瑞姝的意外,几年下来,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琻锁也练就了一身功夫,甚至远远超过了许连盛。 许连盛十五岁时,许家送他去了北平念书,本来想让他念完五年书去国外,许连盛说什么也不去,他竟然跑回了弥河口,在饭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他要娶琻锁为妻。 许洪涛听了当场大发雷霆,吓得许连盛跪地不起;万瑞姝也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自己最优秀的一个儿子喜欢上了一个丫鬟,岁数还大她儿子三岁,一时她也无法接受;琻锁羞愧难当,她哭着、跑着离开了许家。 琻锁的离去,许连盛开始绝食,开始满世界找他心爱的女人。 开明的万瑞姝经过深思熟虑同意许连盛与琻锁结婚,并且说服了她丈夫许洪涛。她却说服不了封建思想顽固的许老太太,她只好让两个孩子跑回了沧州万家偷偷举行婚礼。 “你二哥好吗有两个多月没看到他了,上次打电话说他暂时不能回弥河,准备去一趟沧州,不知去沧州做什么路途遥远,还不安全……”琻锁模样温良,性格开朗,说话柔顺。 “吆,二嫂是想俺二哥了不是刚刚分开不到三个月呢。”许连姣歪着头调皮地看着琻锁的眼睛,这双眼睛虽然不是很大,却包着一汪思念与牵挂。 “不是的,他不会照顾自己,从小都需要人照顾……”琻锁垂下了害羞的眼睛。 “他挺好的,听娘说他和大哥在一起,有大哥在,二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前天,婆婆也说起大哥到了沧州,还说哥俩在一起互相照顾,挺好的……” 就在这时,前院货场方向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二嫂,俺去看,看看谁来了”许连姣眼前冒出了代前锋的身影,脸上升起一层羞红色。 “婆婆不让俺去前院,这几天前院发生了什么事儿,俺也不清楚。听你说公公脚崴了,俺也跟着你去看看他……”琻锁说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二嫂,您还是听娘的话,不要乱动,俺去看看,有什么事儿俺回来告诉嫂嫂。” 许连姣勾起嘴角笑了笑,她整理了一下裙衫,又歪着头在梳妆镜前转了一圈,心满意足地踏出了屋子,她的脚步沿着长廊直奔前院。 南大门传来了张伯的声音:“老爷,弥河警察局来人了,是胡警官。” 许洪涛“腾”从床上坐了起来,那只脚丫不小心碰到了床沿,他嘴里“哎吆”了一声。 万瑞姝心疼地埋怨着:“你着什么急是胡毛子,他来做什么你躺着,我去看看。” “他来的正好。”许洪涛从床上坐起身子,把一条胳膊伸向万瑞姝,低垂着头在床下找着鞋子,嘴里说:“扶我去堂屋,我要听听他怎么说说什么” 胡毛子是弥河口警察局的副局长,更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他四十多岁,清瘦,身上好像没有长肉,他的个子已经超过了一米八,远远看着像个麻杆。他非常爱好,头发中分,丝丝缕缕贴在耳朵上面,露着齐整的、油乎乎的一条头皮。头发上不知擦了多少猪油,太阳一照,那油顺着脖子与额头滑到了他干瘦的脸颊,远远看着他的脸就像涂着油的、紫红色的茄子。 他出门一般不戴警帽,怕压着头发,怕人家看不到他的修饰与干净,他自觉非常干净,身上喷着花露水,不是为了躲避蚊虫,他喜欢那种味道,那种味道能遮挡住他的狐臭,因为他有狐臭,至今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今儿,他晃着细瘦的、长颈鹿般的脖子,把双手背在身后抓着他的警帽,走起路来甩着八字脚。他身后还跟随着两个小警员,两个小警员一脸为虎作伥的表情,走路吊儿郎当,肩上背着长枪,每走一步就抬起手抓抓枪托,弄出一点响声,时刻警告着旁人,他们手里有枪,小心枪走火。 踏进许家货场,胡毛子的一双小眼睛不够使了,一会儿盯着扛着一包包货物的工人,他一会儿看看手里攥着铁算盘的理货员,一会儿停下脚步,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准备摸摸眼前摞得比他高的货物,他的手还没有碰到货物,又把手收了回去,把手里的警帽夹在腋窝下,两双手在一起拍了拍,似乎是他刚刚触摸到了一手灰尘。 抬起两根手指从裤兜里摸出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擦擦脸上淌着的油,再用一根手指抠抠鼻子眼,而后,把手指头在手帕上擦擦,不知道他是真干净,还是假干净 他心里嘀咕着:许家的生意还真不错呀,日本人为什么想法设法想要许家码头是贪恋这里滚滚而来的财源呀。 张伯站在南门口,他一直用眼角盯着胡毛子的一举一动。看着胡毛子的脚步越来越近,他把身体退到墙边上,给胡毛子他们让出一条路。 胡毛子没有用正眼瞅一眼张伯,他紧紧闭着嘴唇,双颊凹陷;舌头在嘴巴里来回搅着,腮帮子左右扭动,由于他的脸干瘦,一晃,一动,薄薄的脸皮被拽的青绿绿的、亮油油的,猛一看脸上只剩下了高高、尖尖的颧骨。 张伯向胡毛子鞠躬问好:“胡长官好,俺家老爷昨天崴了脚,不能亲自出来迎接您,您跟俺来!” “哦你刚刚说什么”胡毛子停下了脚步,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一脸关切,语气着急:“这是啥时候的事儿许老板没事” 看着胡毛子一脸虚情假意,张伯心里骂了他一声:这件事你胡毛子能不知道日本人在弥河口为什么嚣张跋扈与你们警察局有脱不了的干系。 “张管家,你没听见俺问话吗”胡毛子拖着长音,一双凶恶的黄眼珠子在张伯脸上狠狠扫着。 “不好意思,胡长官,俺昨儿一宿没睡,有点困,可能上了年纪,听力也不好。请您原谅!”张伯再次弓弓腰。 “没事,俺老胡与你家老爷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张管家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俺胡毛子不是吗” “是,是!” 万瑞姝站在堂屋门口,她眼瞅着胡毛子两条大长腿迈过了长廊的台阶,她迎着胡毛子往前走了一步,心里有一万个不想见到此人,她也要满脸堆笑,嘴里透着欢喜:“吆,这人还真不经念叨,一念叨就来了,快,胡局长您快屋里请。” 胡毛子一见到万瑞姝就站直了身体,眼前的万瑞姝典雅端庄,奔五十岁的女人了,身上依然还洋溢着少妇的风韵,让胡毛子情不自禁收敛起他身上尖锐又傲慢的锋芒,他把腋窝下的警帽抓在左手里托在身前,面对万瑞姝弯弯腰。“许太太,您好,俺老胡打扰您了。” “呵呵,胡局长,您话重了,您能够到许家,许家蓬荜生辉。让外人看看,谁还敢欺负我们许家快请进,洪涛在屋里等您呢,他腿脚不方便,他让俺出来迎接您,您不要见怪俺一个妇道人家哟。” “许太太这么说,俺心里有愧,不能守护许家周详,是俺老胡的过错。”胡毛子抬起右手挠挠耳后,那儿正有一滴猪油从他头上滑落,刺挠的感觉。 “哪里您身居要职,公务繁多,不能面面俱圆,可以理解,胡局长,您请!” 胡毛子弓着腰向前迈了一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他扭着细脖子向他身后瞪了一眼,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两个小警员“唰”停下了脚步,往前一挺身,往后挪挪双脚,站在了院子里的石基路一侧。 万瑞姝向屋门口外面站着的丫鬟递了一个眼神,“准备上茶!” “是!”丫鬟答应了一声退着离去。 许洪涛端坐在堂屋上座上,他一身长褂,外套一件青色锦缎坎肩,他的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包着厚厚的纱布踩在鞋面上。他的一双眼睛笑眯眯盯着屋门口。 当看到胡毛子从屋门口踏了进来,他用一只手抓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双手重叠举在胸前,从里往外一推,高声打着招呼:“胡局长,您好,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许洪涛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把脸扭向他右侧的上座。 “不坐了,许老板,今儿俺唐突跑来许家,是有事儿的。”胡毛子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嘴里的语气慢条斯理。 “奥,有什么事儿”许洪涛嘴里虽然这么问,他已经想到了胡毛子来许家码头的目的,联想到无辜丧命的司机,他心里颤抖了一下,刹那间眼眶里再次溢满泪水。 胡毛子多么狡猾呀,他已经察觉了许洪涛脸上的变化,他故意在许洪涛伤口上撒盐。“许老板,您司机的尸体还停在我们警察局大院里,您看看……” 听到胡毛子嘴里的话,许洪涛身体一踉跄“扑通”跌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 万瑞姝慌忙蹿到她丈夫身边,垂下头,轻声安慰道:“不要难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要把司机入土为安,不能让他停在警察局的院子里,这天还有点热,不是吗” 许洪涛抬抬胸膛,嘴里吐出一口长气,双手抓着椅子扶手,使劲晃着头,嘴里有气无力地说:“你安排他张伯带人去一趟警察局,把司机尸首领回来。” 胡毛子昂起头,扭了扭细细的脖子,不紧不慢抬起右拳头揉了揉鼻子,把左手的帽子抓在胸前,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帽子,嘴里说:“我们正在调查此事,许老板被坏人追杀,是不是您的司机勾结土匪所为呀” “不,不会,是……”许洪涛想说是日本人所为,他没有说,他知道弥河口警察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左膀右臂,胡毛子更与日寇狼狈为奸。 “许老板,您知道是谁所为吗”胡毛子弯下他大虾腰,瞪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寻找着许洪涛的眼神。 许洪涛抬起胳膊,摆摆手说:“这件事,还需要胡局长您去调查,只是,天气有点热,我许洪涛希望我的司机早点入土为安……” “这好说,如果许老板不报案,我们也不立案,您说呢” “我们不报案。”一旁的万瑞姝站直身体,扭脸看着胡毛子,声音低沉:“这件事我们许家认栽。胡局长,您稍坐会,俺给您和兄弟准备茶钱……”万瑞姝说着,抬起脚步向后堂走去。 目送着万瑞姝的背影,胡毛子心里美滋滋的。 就在这时,许连姣甩着胳膊从后院沿着长廊一蹦一跳走来,她走到拐角处停下了脚步,她手扶着廊柱往前院探着脑袋,只见石基路旁边站着两个肩上背着长枪的警察。 万瑞姝没把许洪涛昨夜的惊险告诉许连姣和琻锁。琻锁是高龄孕妇,不能受任何惊吓。她只说小轿车刹车失灵撞在了树上,司机负伤,许洪涛崴了脚踝。 “爹……”许连姣跳着脚闯进了堂屋。她一抬头,堂屋里还站着一个穿着警服的、歪歪斜斜的大个子。她的脚步慢了下来,语气放轻,“爹,这是……” 听到身后许连姣悦耳动听的声音,胡毛子扭了扭脸,瞬间他瞪大了一双绿豆眼,怎么瞪他的眼睛都是那么小。哪来的如此标致的女孩一身淡绿色长裙飘飘洒洒,粉嫩嫩肌肤,一张精美绝伦的五官,恨不得伸出手去掐一下。 看到女儿从外面闯了进来,许洪涛心里猛地一抖。 “连姣,这是你胡叔叔,快见过胡叔叔_” “胡叔叔好!”许连姣嘟囔着嘴角向胡毛子弓腰行礼。 胡毛子想伸出手去拉一下许连姣,他觉得眼前的女孩非常纯净,像一张洁白的纸,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慌忙把手在他警裤上搓了搓,当他再伸出手去时,许连姣已经站在了许洪涛的身边。 许连姣歪着头看着她父亲的脚,那只脚肿的很高,她有点心疼,嘴里说:“爹,今儿去医院瞅瞅。看看,您的这只脚都肿成面包了。” 此时此刻,胡毛子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许连姣的脸,听到许连姣嘴里说去医院,他连连点头,嘴里附和着:“是,是,许老板应该去医院,去医院,没有车,俺有车,俺的车就停在外面。” 这时,万瑞姝手里拿着两包大洋走出了内屋,她听到堂屋里传来的声音,先是一愣,脚步迟疑了一下,挑挑眉梢,心里一下有了注意,她三步并作两步迈到了堂屋。 “唉,胡局长,孩子爹去医院还不是小事一桩,俺许家不怕花钱,只是……” “只是什么”胡毛子心里似乎塞进了一条鸡毛掸子,挠的他心里痒不痒,疼不疼的难受。 胡毛子这个人有一个嗜好,喜欢漂亮的女人,尤其喜欢年轻的女孩。眼前的许连姣让他丢了魂,丢了满身傲气。为了讨得许连姣,不,为了讨得许家的欢心,他忘记了他来许家的真正目的。 “俺当家的如果去住医院,许家这么大的买卖就撂这儿了不是吗那一些人还不趁机来捣乱” “谁敢来许家捣乱谁敢有我胡毛子在,哪个敢来人!”胡毛子有点忘乎所以,他一转身向堂屋门口外面喊了一嗓子:“来人,去,把警巡二队全体警员拉来许家码头,告诉二队队长,保护许家码头安全!” “慢!首先谢谢您胡局长的热心,只是您有点着急,一个星期后,八月十五,弥河水涨潮那日,我们许家码头要有大船靠岸,那个时候您能安排弥河警察来帮忙的话,我们许家感激不尽。” “好,一言为定!”胡毛子声音里带着自鸣得意。 第六十二章 飞出铁笼子的小鸟 宗大盲好久没有给巴爷粮食了,巴爷屋里的小粮缸已经见底。弥河口涨潮还好说,从城隍庙墙外河沟里钓几条鱼充充饥,如果不涨潮,河水过不来,就见不着鱼。宗大盲又不让巴爷去远的地方,巴爷和顾小敏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院里的野菜也快被顾小敏挖净了。 梆子和海仔他们分的饭也不够吃,即使这样,有时候,他们尽量省下半块玉米饼子,偷偷塞到巴爷门口的锅灶里。 巴爷从锅灶上抓起半块饼子塞进顾小敏的手里,说:“丫头,吃。” 顾小敏双手捧着这点吃的,昂着她的小瘦脸,满眼惊喜地看着巴爷问:“巴爷,这是哪来的您吃了吗” 巴爷不敢说是海仔他们给的,他也不想说他没吃,他使劲点点头,然后从腰上抓下烟杆蹲到门口旁边,再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叶,放进烟窝里,一边“哔咔”划着洋火,一边嘿嘿一笑:“抽烟不饿,这一撮烟能撑饱肠胃,顶饥!” 巴爷抽着烟,一脸的愁云惨雾,宗大盲把抢来的粮食一车一车运给鬼子,却不让山上兄弟们吃饱饭,这个狗汉奸,让他先嚣张几天,“哼”巴爷使劲嘬了嘬腮帮子,把烟嘴从嘴巴里拿出来,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梆子,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告诉宗爷,俺想见见他,如果他不想见俺,你帮俺问问他,俺和丫头可不可以下山捡点地里落下的粮食” “好,俺梆子给您老去问问。” 海仔把双手揣在胸前,把他的肩膀斜靠在一棵树上,摇摇头,嘴里自言自语:“他可能要挨打!” 这时,一个女人一扭一扭由前院往这儿走来,一身米色红花旗袍紧紧包裹着她苗条的身段,一头波浪卷发,她手里甩着一块手帕。 她的脚步停在了巴爷的院门口外面,她看到梆子从院子里窜出来,她的身体往路边上挪了挪。 看到眼前的女人,梆子一愣停下了脚步,弓下腰,声音唯唯诺诺:“夫人好!” 女人也没搭话,只点点头。 巴爷早听到了一个女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当听到梆子嘴里喊“夫人”,他心里激灵了一下。他知道宗大盲又收了一个女人,只是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往心里去,宗大盲收的女人不是一个两个,没什么好奇。 今儿这个女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巴爷身体没有动,他依旧“嗒嗒”抽着他的旱烟,一圈圈烟雾遮挡住了他脸上表情,呛人的烟味飘出了院子,钻到了院门口。 女人把手里的手帕举到嘴边上,捂着嘴和鼻子,轻轻咳嗽了几声。 顾小敏抱着一堆脏衣服从屋里走出来,她把那堆衣服塞进了水井边上的木盆里,她伸手准备抓起井沿上的小木桶。 巴爷从屋门口跳起身来,把烟嘴叼在嘴里,烟杆上挂着的烟荷包在他嘴巴颏上左右摇晃。 巴爷眼里含着慈蔼的笑,声音不算太清楚。“丫头,俺来,只要巴爷在院里,这一些活呀都有巴爷做,虽然这井不深,装满一桶水往上提也很沉,不是吗” 巴爷抓起木桶上的绳子,把木桶顺着井沿放进井里,扭脸看着顾小敏问:“丫头,你知道为什么这口井的水满满的,不见少呢” “海仔哥说,这是弥河的水,用不完。” “对,这是弥河水,井底下也有鱼,是沿着弥河游过来的,它们游进来就逃不掉了,这是它们自找的,凭着那么宽、那么大的河道它们不去,偏偏钻进这个狭小的地角来……” 顾小敏不明白巴爷嘴里话的意思,她只乖巧地点点头。 院门口外面的女人听懂了巴爷嘴里含沙射影的话,她往院里了了一眼,默默转身离去。 这个女人就是蔡婻,她知道她身后有宗大盲的眼睛,她不想给巴爷和巴爷身边的丫头找麻烦。 巴爷和丫头吃不饱饭,她心里很难受,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帮助他们,再说宗大盲还没有完全相信她。 她扭着身子往东走去,拐过前面的石基路有一个小院,这个院子里有宗大盲养的另一个女人。此时,宗大盲带着他的手下与那个女人在屋里玩麻将。 蔡婻的脚步刚刚停在院门口,只见梆子捂着半拉脸哭哭啼啼从屋里跑了出来。蔡婻马上明白了,宗大盲不想放巴爷他们下山。 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很快,她冷静了下来,既然来了,她必须见见宗大盲。 屋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个混星子,他一抬头看到了蔡婻,毕恭毕敬地弓弓腰,嘴里殷勤地打着招呼:“夫人,您来了!” 混星子嘴里这声招呼也是给屋里的宗大盲报信。 蔡婻眼里笑盈盈的、嘴里不紧不慢地问:“宗爷在屋里吗” “在,在,俺给您通报一声。” 蔡婻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了屋里,宗大盲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身后的椅子跟着他的一双大脚往后“咯吱咯吱”退了几步,留出了一个很大的空间,他一边丢下手里的麻将,一边站起身说:“待会咱们再一起玩,我去看看我的女人有什么事儿” 宗大盲掐着腰,晃着膀子走向屋门口,他腰里挂着的皮鞭拖在地上,像地上跑着一条长蛇;他的一只脚跨过屋门槛,另一只脚留在了屋里,站住脚步,他的后背倚着门框蹭着痒痒,眨着一只眼瞪着蔡婻,声音里带着惊愕:“夫人,你有什么事吗还用亲自跑来找我” “有,咱们山上柴草不多了,俺想暖暖大炕” “不是有煤吗” 蔡婻故意装出害羞的样子说:“煤有味,俺怕对孩子不好。” “孩子!”宗大盲一惊、一喜,他身体猛然往前一跳,双脚并齐,抓住蔡婻的细胳膊,哈下腰,眯着那一只好眼睛直勾勾盯着蔡婻的脸。 蔡婻低下头嘴里娇滴滴地“嗯”了一声,小声埋怨着:“宗爷,您抓疼俺了。” 宗大盲“哈哈哈”大笑。 少顷,宗大盲放开蔡婻的胳膊,把他双手背在身后,咂咂嘴角,叹了口气说:“不行,兄弟们不能随便下山,这几天……”宗大盲嘴里的话戛然而止,往上抻抻脖子吞吞喉结,把后面的半截话活生生咽了下去。 “老巴院子里的丫头在屋里闲着,咱们不能闲养着她不是吗让她去山上捡点劈柴或者去山下捡点玉米秸……” “她!”宗大盲抬起右手抓着他绿油油的下巴颏,使劲瞪瞪他那只假眼,眉梢往上一挑,扯着他脸上的肌肉往一边斜歪,一脸奸滑,眼前的女人见过巴爷她与巴爷谈过话 宗大盲嘴里拖着长音不阴不阳地问:“你跟他们说过话吗” 蔡婻把手里抓着的手帕在眼前晃了晃,扭了扭腰肢,嘴里实话实说:“俺不想见那一些脏兮兮的人,没有,只偷偷瞄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很能干,看着也挺老实的……” “好,让那个小丫头下山背玉米秸,如果小丫头不回来,我就可以惩办他老巴,来人,把我的话告诉老巴,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潘家村在弥河镇西北面的一个山坡下面,它离着弥河城隍庙有五六里的路。 潘家村外到处都是黄土地,地里各种各样的庄稼已经收过了,大多被日寇和住在城隍庙的宗大盲的人收了,地里只剩下了乱七八糟的、参差不齐的玉米杆了和豆茬子,还有落在地里没有挖净的花生。 村子里的老人、孩子天不亮就走出了家门,钻进了这片农田,抢拾地里残留的粮食。 顾小敏裤兜里揣着一根绳子下了山,她直奔山下的农田。 这是她被抓上城隍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下山。这一个多月她最远去过的地方是城隍庙旁边的一条河沟,巴爷经常带她去那儿抓鱼。 此时,她的一双小脚丫踏进了路旁的农田,她满眼欢喜。 温暖的太阳挂在正东方,把眼前宽广的土地和密密麻麻的人照亮,一切都那么新鲜,一切都那么美好,她就像一只逃离铁笼的小鸟,她想飞,飞到郭家庄,飞到坊子矿区。 坊子碳矿区的土地比这儿还大,只是那儿到处都是煤黑色,没有眼前的土地多彩,这儿土地里的野草不仅埋过了她的小腿,草地里还夹杂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抢拾地里几颗粮食的人肩膀上挎着竹筐,他们的笑声在田间地头穿梭、随着轻风飘扬。 看着眼前的场景,顾小敏想起了她在坊子火车道拣煤渣的情景,那儿留下了她奔跑的脚印和泪……还有火车道旁边的那座红房子,还有红房子里住着的那个女人玉香儿,想起玉香儿顾小敏哭了。 她五岁时,亲生母亲与玉香儿先后离世,她的命运就从那个时候改变了。父亲虽然不再喝酒,也不再发火,变得沉闷。她很希望父亲高兴,后来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父亲也没有笑摸样,每天垂着头,在后母面前他没有了脾气,就像犯错误的小孩子。 正是后母的一个决定,让她做了许家舅老爷的丫鬟,在许家的日子是她最快乐的,许家人对她很好,尤其舅老爷,有好吃的都分给她。还有赵妈,赵妈把一手好针线活教给了她。 没想到她的命运多舛,她被杜蝎子和杜春儿父女俩坑害,落入了混星子手里,幸亏巴爷为人善良,保护她周详,让她没有被恶人欺凌。 城隍庙的日子虽然没有许家好,至少还能活着,她要好好活着,为了再见她爹一面,为了再见到二姐,为了见到未曾谋面的大姐,她必须活着,哪怕苟且偷生,她也要活到那一天。 抬头看去,农田里不仅有老人,还有孩子,一个个衣衫褴褛,有的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圆,紧紧盯着脚下;有的把一捆捆玉米秸背在背上,脸朝地,背朝天,拖着沉重的小脚丫,沿着村道渐渐远去。 他们远去的方向是一个村子,村口站着几个妇女,她们翘着脚、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向村道上眺望。 顾小敏心里一颤,她仿佛看到母亲也站在村口等着她捡煤渣回家……她迈开小脚丫向村口跑去,跑着跑着她又停了下来,她想起了巴爷。巴爷不善言谈,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蹲在门口抽烟;他还把他屋里的一个炭盆端到了她的屋里,他说城隍庙离着弥河口近,天气潮湿,对身体不好,炭盆可以吸潮气; 这段时间那个宗爷不给巴爷粮食,他把梆子和海仔偷偷给的干粮给了她,巴爷说他不饿,抽烟就不饿,谁说抽烟就不饿了舅老爷每天要吃饭抽烟还要吃零食。 下山之前,她听到一个混星子向巴爷传达宗大盲的口信,如果她走了,那一些人一定会刁难巴爷。这一个月以来,巴爷对她不薄,她就这么不辞而别,他老人家怎么办 想到这儿,顾小敏调转了脚步,踏进了一片玉米地。 她弯下小身子,捡起地里的玉米秸抱在怀里,同时趴下眼睛仔细寻找着,她想捡点玉米粒回去煮粥。突然,她眼前一亮,有几颗黄豆零散地埋在大车轱辘的印迹里,她兴奋地蹲下身,把黄豆一颗颗小心翼翼捡起来装进衣兜里。这一定是从拉豆子的大车上蹦下来的,顾小敏一边想着,一边弓着腰继续沿着大车印走着、寻摸着。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了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 地里几个大人惊慌地抓起身旁的孩子,一手提起一捆玉米秸子,磕磕绊绊离去;坐在地上刨花生的老人慌里慌张用双手扶着地垄爬起身体,踮着小脚踉踉跄跄往前跑去,跑不了几步“扑通”倒了下去。 顾小敏惊惶地抬起头,一个敏捷的身影蹿过了一片树林,跳过一条水沟,一扭身钻进了农田。再往他身后看,几个伪军手里举着枪,拐过那片树林,直奔这边而来。 那个身影转眼之间停在了顾小敏身边,他弯着腰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满脸大汗淋漓。这是一张俊朗清秀的脸孔,棱角分明,十六七岁的模样;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黑宝石的色泽;不浓不淡的眉,高挺的鼻梁,小船般的唇形,透着温善。 男孩抬直身子,一愣神,眼前一个小女孩正好奇地盯着他。 他的脸瞬间涨得像关公,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用舌头舔舔嘴唇,语气结巴:“小,小妹妹不要怕。” 顾小敏把她怀里的玉米秸推到眼前男孩的怀里,平静地说:“你抱着它,弯下腰……”顾小敏在坊子碳矿区经常看到鬼子,鬼子她都不怕,还害怕伪军吗 男孩向顾小敏点点头,双手接过顾小敏递给她的玉米秸子,与此同时,他迅速把衣服外套脱下来藏在地上的杂草里。他身上露出一件摞着好多补丁的破汗衫,他腿上是一条缅裆裤子,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都翘起了边,没有风随着他的动作上下忽闪;他脚上是一双黑布鞋,前面与后跟帮都碎了,不用额外打扮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孩子。 “俺叫顾小敏,虚岁十二岁,记住呀。” “那我就叫顾云,十九岁,呵呵呵”男孩真聪明。 顾小敏抿着小嘴笑了。 这个时候几个伪军踏进了农田,他们手里端着长枪、佝偻着背,一步一步逼近拾荒的人群,恶狠狠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看,贼溜溜地扫视着每个人的脸。 顾小敏弓着腰,把一双警惕的小眼神穿过胳膊弯往身后瞄了一眼。两个伪军手里端着枪,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近,他们嘴里厉声呵斥:“转过身来。” 顾小敏使劲缩着脖子装出害怕的样子,慢腾腾转过身,胆战心惊地问:“老总,您,您有事吗” “见过一个青年人吗这么高……”一个伪军抬起胳膊在他头顶晃了晃,他的眼珠子停在顾小敏身边的男孩身上,嘴里气吁吁地说:“就与他一般高。” “这是俺哥哥……”顾小敏嘴里嘟囔着,伸出手抓住男孩的胳膊说:“哥哥,俺害怕!” 男孩抬起大手抚摸着顾小敏的头,一双大眼睛讨好地直视着眼前的两个伪军说:“老总,您不要吓唬俺妹妹~天马上冷了,俺家买不起煤,今儿来捡点玉米秸子……” 另一个伪军撇了撇嘴角,一脸恃才傲物。“一群穷光蛋,一片树叶在他们眼里都是金子,哼,瞅瞅一身破衣烂衫,不知从哪儿捡来的” “是,是,谁说不是哩,俺们一见到军爷心就噗通,看到您手里的枪,俺妹妹就害怕,俺心里也发怵。” 后面站着的伪军皱皱额头,张着大口打了几个哈欠,鼻涕瞬间流到了他的嘴角,看样子似乎他是上了大烟瘾,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他不耐烦地把胳膊在半空中挥了挥,吼了一声:“走!” 看着几个伪军前后窜出了农田,顾小敏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小姑娘。”眼前的男孩一脸憨厚,操着一口外地口音。 “您是哪里人说话口音不像本地人,那一些伪军没听出来,俺听出来了。” “山东人。”男孩一伸手从草丛里抓出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小姑娘,谢谢你,你很勇敢,很机智。” 被眼前的男孩一表扬顾小敏不好意思了,她的脸“腾”红了。 ”再见!”男孩一转身,向前面的村子走去,他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 顾小敏抬起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转到了西南角,如果再不回去,巴爷一定很着急,想到这儿,她赶紧把裤兜里绳子拿出来,折叠成两股,放在地上,两股弄的宽宽的,把捡的玉米秸放到两股绳子上。 她背着一捆玉米秸往城隍庙走去。山路虽不崎岖,毕竟是上坡,她的小身体吃力地弓着;背上的玉米秸不算太沉,就是长短不齐,张牙舞爪,她的脚步越往前走越累,好像身后有人拽着她的两条腿。她的双手情不自禁想扶着地面,往下一哈身“扑腾”跪了下去,膝盖狠狠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有点疼,她咬咬牙,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珠子,眼睛穿过脸颊上的几缕长发:通往城隍庙的石台阶就在眼前,那么长,那么远。 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滑进了顾小敏的嘴里,她把汗珠子咽了下去,继续往前爬,裤子膝盖上渗出了血水,血水染红了地面。 她低头看看,心里安慰自己:“不疼,不疼,再往前爬,爬几步,几步就到了……” “丫头~”耳边突然传来了巴爷的声音。 听到巴爷的声音,顾小敏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巴爷从台阶上跳了下来,他大踏步窜到了顾小敏身边,嘴里火急火燎地喊着:“丫头呀,可疼死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顾小敏背上的玉米秸子抓到了手里,一边把小敏从地上拽起来。他大手一抡,把玉米秸扛在了他的肩上。 “巴爷,俺捡了好多黄豆。”顾小敏脸上流着泪,用小手拍着她的上衣口袋,几十颗黄豆在她的衣兜里“哗啦哗啦”响。 巴爷难过地摇摇头,想忍住眼泪,泪水却不知不觉滑到了他的下巴,他嘴里嚼着泪念叨着:“可爱的丫头,可怜的丫头。” 泪眼之中他仿佛看到顾小敏坐在床前一针一线地给他缝补衣衫、缝补被子,丫头从褂子上取下针线在她的小脑袋上磨磨针,咧开小嘴,嗓子眼里哼几句歌谣,声音太小,也不知这个丫头唱什么。 想着想着巴爷笑了,他心里更多的是难过,这一个多月的接触,他已经把小丫头当成了他的亲人,这个小丫头不仅能吃苦,还心灵手巧,如果让她就这样离去,他不舍得,真的不舍得,可是,这是一个机会,是时候放她下山了。 “丫头,明儿你下山不要再回来了,你去潘家村,那里有想见你的人,也是在到处找你的人。” 听了巴爷嘴里的话,顾小敏瞪直了一双小眼睛。 “今天你回来就对了,但,明天你下山一定记住,往潘家村跑……” “是许家来人了吗”顾小敏满眼希冀。 “对,是许家人在找你,丫头,巴爷还有话要你转告给许家的人,让他们明天晚上来城隍庙吃鱼,巴爷请客。” 第六十三章 知恩的三丫头 夜深了,巴爷屋里的灯没有亮,他刚去上了一炷香,这是他每个星期必须做的事情。走进屋子,月光从院里照进了他窄窄的小屋,撒在他的脚下,他身影孤单。 怎么会这样他轻轻摇摇头,丫头明天就要离开城隍庙了,他心里有一种伤心,不舍得的伤心。 他把怀里的义和拳令牌抓在手里,用颤抖的手紧紧抱着,放到他的心口窝上,嘴里自言自语:“这个丫头是值得托付的小人儿,以后你们跟着她,保佑她一生无灾无难……” 义和拳令牌是巴爷身上最心爱的东西,他怕它跟着他落入尘埃,他知道最后一局就在明天,明天胜败很重要,是用生命与邪恶较量。 顾小敏身上穿着巴爷给她买的一套粗布衣服,这套衣服是她刚上山时,巴爷让下山的弟兄买来的,上衣是一件斜襟夹袄,柳色的,缀着黄色的迎春花,太长,衣角垂在脚后跟,说是旗袍更合适;裤子是棕色的男孩裤,又肥又大。 她手里攥着白天磕碎的裤子,满脸腌臜,这条裤子是金珠儿买给她的,还那么新,两个膝盖磨碎了,不知用什么布补如果赵妈在就好了,她一定会帮她找到合适的布头。 正在这时,巴爷的脚步停在了顾小敏住的屋子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丫头,巴爷有话跟你说。” “巴爷,俺给您开门。”顾小敏把手里的裤子放在床上,她转身走到了门口,抬起手打开了屋门。 巴爷拖着沉重的脚步、披着一身月光塌了进来。 他把手里的令牌递到顾小敏的眼前,微微一笑:“丫头,这个给你,它会保佑你,逢山开山遇水搭桥。” “真的这是什么这么神奇。”顾小敏瞪大了惊奇的眼神,这双眼睛闪着月亮的光,那样单纯,那样可爱。 巴爷弯腰抓起顾小敏的小手,把令牌小心翼翼放在她的小掌心里:“好好拿着它,不要随便送人,也不要给别人看,这是巴爷送给丫头的礼物,这件礼物跟着巴爷快四十年了。” “俺不要,不要,让它还是跟着巴爷……”顾小敏不想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是巴爷在照顾她,她心存感激,她也不舍的就这样离去:“巴爷,小敏走了,您怎么办谁照顾您”顾小敏哭了。 “傻丫头,你忘了,以前巴爷不也是一个人吗”巴爷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看着院子,两行泪悄然无声地滑落他的脸颊,抬起衣袖擦擦脸,他背对着顾小敏说:“丫头,不要絮絮叨叨……好好睡个觉。桌子抽屉里有一块饼子,是海仔给你的,明天起床就吃进肚子里去,有劲跑路,千万不要回头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巴爷的脚步跨出了屋门口,他抬起泪眼看看天空,天空的月亮那么亮,照亮了他的脸:“丫头,巴爷希望丫头离开这儿无忧无虑,可以大声说话,大声唱歌……放心,巴爷会活着去找你,看着俺的丫头手里攥着针,一边缝补着衣衫,一边哼着歌,巴爷蹲在旁边抽着烟,那是多么开心的事呀。” “巴爷,您不要难过,您要好好的,丫头会来看您……”顾小敏哭着扑到了屋门口。 第二天,顾小敏离开了城隍庙,离开了巴爷。 走下山,顾小敏就钻进了捡荒的人群,她胡乱地捡起几缕玉米秸背在身上,跟着那一些孩子的脚步往潘家村子走去,过了几个路坎就到了潘家村村口,一眼望去,村口站着几个女人,她们脸上挂着慈蔼的笑。 背着玉米秸的孩子扑进了女人的怀里,女人从孩子背上拿下玉米秸抱在胳膊肘下面,低头温柔地端详着孩子的脸,一手揽着孩子的头,有说有笑往村子里走去。 顾小敏呆呆地听着、看着,目送着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远去,她多么想:那一些女人之中有她的娘,抬起手摸摸怀里掖着的那块令牌,嘴里轻轻念叨着:“您能不能让俺的娘出现呀巴爷说没有您做不到的事儿……”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跟着那一些人的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她怕找她的人找不见她,她不敢离开村口。 抬头看看天空,阳光已经接近了中午,暖洋洋的光铺满大地,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脚下,一个瘦小的影子伶伶仃仃。她真的不知该往哪儿去巴爷没说许家的人住在潘家村哪家也没说许家什么人来找她 不远处有一棵大槐树,上面落着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槐树右侧有一堵照壁,照壁上写着三个字:潘家村。照壁下蹲坐着几个老人,他们眯着眼打着瞌睡;槐树左侧有一个很大的水湾,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水湾里的石块上蹲着几个洗衣服的女人,空气里弥漫着她们的笑声。 “俺回去了,姐妹们慢点洗。”一个中年女人把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扔进她身旁的木盆里,又往湾沿上抻抻脖子,撩了几眼。 “吆,潘嫂,你又没男人,儿子也不在家,你回去那么早做什么莫非屋里养着野男人嘻嘻嘻”一个女人大声地讪笑着,声音又尖又细。 “姐妹们,把你们男人衣服上多打点香胰子,洗干净一些,好去招花引蝶……” “潘嫂就是心底敞亮,没有愁心事儿,说话不绕圈圈,让您这么一说呀,听着俺这心呀怪难受的,本来想多打点香胰子,唉,算了,不想给别人养着男人,再说这香胰子也不便宜,还是省一点用,哈哈哈……” “瞧瞧俺这张嘴,真是自己找事,如果让你们男人知道了俺这席话,还不找俺家门上,惹不起,惹不起,姐妹们,别往心里去,是俺潘嫂嘴里瞎说八道,这个光景下,饭都吃不饱,男人连自己娃娃都养不起,哪儿有闲钱养外面的女人呀俺今儿早回家,顺路去肉铺子割块肉,加个荤菜,老爹从郭家庄来看俺,不能怠慢了他老人家,不是吗” “潘嫂,有男人找您家里去不更好您看哪个男人得您的心,直接留下就是。”一个女人抬起手背捂着嘴偷笑着。 “俺潘嫂留下谁的男人,谁还不跟俺急惹不起。” “那你就回,俺们姐妹几个拦不住你的脚,谁也跑不过你潘嫂一双大脚,嘿嘿嘿,潘嫂如果是一双小脚再找个男人也不费事~” “找男人!说实话,想找男人前几年就找了,还用等到这个岁数,不找了,孩子大了,过几年娶房媳妇,再生几个孙子孙女,子孙满堂,想想都是美事。”潘嫂站起身,手搭凉棚又向大槐树下瞅了一眼,然后弯下腰,把地上装着衣服的木盆抓在手里,用右胳膊弯和胯部夹着,抬起左手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潘嫂的脑后盘着一个髽髻,两缕汗淋淋的刘海向耳边耷拉着,露出一个高高的额头,一个不算丑的五官,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户的女人,四十岁左右、不算太白的模样;上身一件偏襟长褂,深蓝色;腿上是一条青色的直筒裤,裤腿没有捆绑起来;肥大的裤腿下时隐时现一双大脚,脚上穿着一双褐色绣花鞋。 她的脚步迈到了大槐树下,一双大眼睛向村口方向了望着,脸上挂着着急与担心,抬起左手撩了撩挡在眼帘的两缕刘海,又往前走了几步,她的目光落在了顾小敏的身上。 她碾着一双大脚飞快地走近顾小敏,稍微弯下腰,眼睛盯着顾小敏的小脸,嘴里的话很轻,怕是吓着谁“小丫头,你找谁” 顾小敏满眼胆怯,眼前的女人她不认识,她是谁难道是许家派了外人来找她她张张嘴,想问:“您是许家人吗”她没问,反而迅速地把嘴角闭上。 “丫头,别害怕,俺如果猜出你的名字,就跟着俺走好吗” 顾小敏皱皱眉梢,她不明白眼前的女人在说什么细心看看,眼前的女人不像是坏人,模样很温善,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 “你叫顾小敏,家是坊子碳矿区的,你的爹叫顾庆坤是吗” 听到爹的名字,顾小敏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泪。很少有人能说出她爹的名字,就是舅老爷也不知道。 其实,许家的舅老爷知道那个炸了鬼子煤井的顾庆坤就是顾小敏的爹,他没有说出来,他把对顾庆坤的敬佩转化成了对顾小敏的疼爱。只是顾小敏不知道而已。 看着眼前的顾小敏满脸泪,潘嫂明白了,眼前的小丫头就是姚訾顺让她来村口接的顾家三丫头。 “好了,其他话就不说了,快跟着俺走,是你姚叔叔让俺来接你的。” 听到姚叔叔三个字,顾小敏心里一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不哭,丫头,走!” 在潘嫂家,顾小敏见到了姚訾顺,还有江德州。顾小敏见了姚訾顺又大哭了一场,哭过了,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姚訾顺也哭了,顾小敏的失踪他没敢告诉顾庆坤,他知道顾家三个丫头之中,三丫头是顾庆坤的最爱,这是他的妻子最后的嘱托,嘱咐他把三丫头照顾好,留在身边,顾庆坤没有做到,而是把三丫头送去了许家做丫鬟,这是顾庆坤对他妻子最大的愧疚。 潘嫂在一旁用衣袖摸着眼泪,嘴巴里唠叨着:“昨天他们就知道你下山了,他们让我在村口等着,等着你找来,没想到你今儿来了,真好,丫头吃苦了……俺去给大家做饭,你们聊。”潘嫂说着转身挑起门帘迈出了屋子。 姚訾顺比前段时间黑瘦了许多,眼角边上有了一两条疲惫的褶皱,不过,他精神还好;江德州看起来模样没什么变化,比他在郭家庄白胖了一点,走起路来脚后跟拖拖拉拉的,有点费劲的样子,他的两条胳膊甩起来还是很有劲。 顾小敏想起了巴爷让她带给许家的话,她把巴爷的话告诉了姚訾顺。 顾小敏还没说完,姚訾顺一撩长褂窜出了屋子,对门口站着的一个小伙子说:“去,把代大哥找来。” 一会儿,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从后院火急火燎地走过来,他双眼炯炯有神:“有什么吩咐姚兄弟。” “今天晚上行动,协助巴爷铲除宗大盲。”姚訾顺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站在屋里门口边上的顾小敏听到了姚訾顺他们的话,她的小心脏哆嗦了一下。 江德州坐在炕沿旁边的椅子上,嘴里絮絮叨叨:“丫头,舅老爷天天念叨你,希望你能跟着我们回郭家庄,然后与舅老爷一起去蟠龙山。” 顾小敏脑海里都是巴爷,她想再见见巴爷,和巴爷告个别。她用一双小手拽着自己的衣角,垂着头,声音里带着泪:“江管家,俺能不能晚一天回郭家庄” 姚訾顺与代前锋交代了几句,转身又踏进了屋里,他听到了顾小敏嘴里的话。 他了了身旁的顾小敏一眼,泪水在丫头的眼眶里打转,他明白了,这个小丫头一定是听到了他和代前锋说的话,她在担心巴爷的安危。 “这!”江德州抬头看了看姚訾顺。 姚訾顺抬起大手抚摸着顾小敏的小脑袋,他眼睛看着江德州,笑了笑:“江伯,您把许家的几个人先送上蟠龙山,不要再耽误了。丫头在这儿多待一天两天也没什么,有潘大嫂照顾,您老放心,回去告诉舅老爷,丫头平安,过几天我们带她回郭家庄。” “那个大少奶奶和大少爷说,他们也不走,唉,昨儿俺也劝他们了,他两口子要在一起,大少奶奶还说,有一些事怕你们不熟悉,她还说,码头扔了,桂花茶楼她要留着,那个许洪黎也同意了。” 天黑了,江德州离开了潘家。 不一会儿,姚訾顺带领着几个兄弟也窜出了潘家村,他们直奔城隍庙。 顾小敏坐在炕头上,她坐不住,站起身扒着窗户往院外面眺望着,天上悠悠走着几片雾云,雾云里藏着一个半圆的月亮,月亮的光迷迷蒙蒙撒在不远处的屋脊上,冰冷冷的。街道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惊动了墙角旮旯里的几只流浪狗,随着几声狗叫穿过矮矮的墙头,惊醒了刚刚睡下去的幼儿,一声两声的啼哭声像拽起了一流音符,瞬间,幼儿的哭声在村子上空跌宕起伏。 潘嫂从炕上的柜子里找出了一条男孩裤子,递给顾小敏,说:“丫头,把腿上裤子换下来,婶子给你补补。” “俺会补,等回了郭家庄再说。”顾小敏扭脸看着炕下面站着的潘嫂,潘嫂脸上挂着心事,眉头紧锁。 潘嫂是一个说话与做事雷厉风行的女人,而此时,她心事重重,她心里牵挂着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许家做司机,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不知许家码头的买卖有多忙潘嫂心里还牵挂着一个人,那就是巴爷。从前,巴爷对他们孤儿寡母很是照顾,眼下他被宗大盲困在城隍庙,不知他今晚上会不会有危险 “回郭家庄也不能露着膝盖不是,瞅瞅你的膝盖,都碎了,那个巴爷也没给你抹点草药老东西,不知可怜人。” “巴爷是好人。”听潘嫂嘴里埋怨巴爷,顾小敏不高兴了,她撅着小嘴嘟囔着:“已经消毒了,巴爷给俺砸了刺刺菜叶汁,俺用木棍沾着那叶汁涂了好几遍呢。” “他是好人!是一个木头疙瘩……丫头,不说他,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回郭家庄……俺缝好了,再去洗洗挂院里,秋风一会就把衣服吹干了。” 顾小敏的眼睛落在了窗外的院子里,院子里荡着一条绳子,绳子一头钉在墙上,另一头挂在屋子外面的窗户旁边;靠院墙根下有一口水井,水井沿上放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满了水,水光闪闪;水井旁边有一棵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树上挂着几块破抹布,树下立着一把扫帚。 好熟悉的院子,只是这个院里多了一个后院,白天后院里住着好多人,天一黑,那一些人急急忙忙地、小心翼翼地蹿出了院子。 夜静了下去,静的可怕,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潘嫂手里一边缝制着顾小敏的裤子,嘴里一边啧啧着,她问小敏晚饭吃饱了没有“今儿的菜大家都没吃多少,他们心里有事儿。”她又问小敏为什么吃那点饭,正长身体的时候,必须多吃饭,即使没有可口的饭也要逼着自己吃。 顾小敏的眼睛依然盯着窗外,潘嫂嘴里说什么她没有听到。 顺着翘起的窗棂纸吹进屋里一阵风,风摇曳着墙上的灯苗,灯苗往上跳了几下,比先前更亮了;屋后,山墙上夹缝里的蟋蟀在叫,不知叫了多久好像不知道停息,让人心烦意乱。 潘嫂嘴里还在絮叨着:“丫头,给你穿的这条裤子是俺娃的,这是他小时候穿的,现在他长大了,他在许家做司机,挺好的,他脾气随他爹……许家人对他好,对俺也好。这几天俺做梦,总梦到他们爷俩,你说奇怪不奇怪呀,那年娃他爹和几个人去了北平,再也没回来,回来人说,古北口死了好多人,都是被鬼子炮弹炸死的……你说,这一些倭寇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咱们国家来,就来,为什么还要杀人放火儿童妇女也不放过。眼下宗大盲也投靠了日本人,他还配是一个中国人吗他每天都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潘嫂嘴里的话很感伤,又像是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很低。 顾小敏把脸从窗外扭过来,看着垂着头的潘嫂,潘嫂一脸的伤悲,语气里带着泪,她的脸上却没有泪水,只有唉声叹气,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思念与牵挂。 “俺与你的姚叔叔说起过俺梦到俺娃的事情,他躲躲闪闪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咳,他也忙,他可能也没看见俺的娃,许家是大户,有那么大的买卖,他们一定会好好对待俺的娃。” 顾小敏鼻腔阵阵发酸,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嘴角,听了潘嫂的话为什么要流泪她也不知道。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随着一声爆炸声,城隍庙的方向升起一片火焰,火光在浓烟里升腾。“轰隆隆”又一声巨响,头顶的房子都在颤抖,墙上挂着的煤油灯忽闪忽闪就要灭了。潘嫂猛地把盘坐在炕沿上的腿耷拉到地上,把手里抓着的裤子放在炕沿上,她拖着颤抖的身体往前走了一步,走近了煤油灯,她想用针挑挑灯芯,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 顾小敏爬到炕沿,“出溜”跳下炕,蹬上鞋子,提了提裤子,匆匆窜出了屋子。 看着顾小敏蹿出了屋子,潘嫂着急慌忙地奔到了屋门口,她扶着门框在顾小敏身后喊着:“丫头,你去哪儿丫头快回来。” 顾小敏没有回头,潘嫂的呼唤被她扔在脑后,她的小身影三下五除二窜出了院子,她一路小跑着穿过了几条街道。 枪声在不远处响着,村子却安静了许多,身旁的房子里传来一声两声的吓唬声:“闭嘴,快闭嘴,听听,又打起来了……” 男人的吼声变得尖细:“别让孩子哭,给他吃奶……”婴儿闷头嘬奶声从破烂的窗口飘出来;暴躁的狗吠也变的低沉,几只受惊吓的鸡孤零零站在墙头,真是呆若木鸡,畜生也知道害怕。 顾小敏的身影蹿过空荡荡的街道直奔村口,夜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一个冷战,秋风萧瑟,吹透了她身上单薄的衣衫。不是天冷,而是她的心冷,害怕的冷,她心里牵挂着巴爷,她要去找巴爷,巴爷不会有事,不能有事。抬起泪眼,城隍庙方向子弹擦着火花在树林里飞,飞得很远、很密,把山上山下照亮,那儿人影绰绰。 顾小敏一边跑,一边抓着裤腰往上使劲提提,裤腰总往下滑,裤子太肥了,她后悔听潘嫂的话换掉了自己的裤子,这条裤子不仅长,还腰大,走路一点也不方便。 她的脚步挪到了农田的土坑里,匍匐下身子,她的眼睛警惕地向前看着,她的小手伸向旁边的杂草,她使劲拽了几把草攥在手里,把它们分成两股打了一个结,系到裤腰上;再弯下腰把长长的裤腿塞进袜子里,站起身拽拽衣角,这样利索多了。 她的眼睛穿过城隍庙的西门,西门就是正门,两支队伍在交火,机关枪声如铁锅里炒带皮的核桃,声声不断;手榴弹的爆炸声如狂风在吼,如暴雷在嘶鸣,就连漫天的雾云被这声音撕成了一绺绺、一块块,月亮露了出来,又被硝烟掩盖了。 一只野兔从土路那头的耕田里窜出来,它支棱着一对长耳朵,它的眼睛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发红,它似乎是看到了顾小敏,它惊恐地转了转大眼珠子,身子往前一跳,一扭身向南跑下去。 顾小敏的眼睛紧紧盯着野兔子跑去的方向,她想起了城隍庙的南山墙根,那儿有一条河沟,河沟直通城隍庙里面。抬头看看天空,月亮没有圆,巴爷说,月亮圆的时候弥河水涌来,城隍庙墙下面的那条河沟就会溢满水,水面最高有两米多高,今儿月亮是一个半圆,河沟的水不深,从那儿钻进城隍庙不是问题,太好了,想到这儿,顾小敏甩开小腿,她直奔那条河沟。 漆黑的夜,夜里的枪声,夜里的河水,河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把月亮的光抱在它的怀里,亮的耀眼。老人说的对:黑泥白水黄干道。 顾小敏把脚上鞋子脱下来,抓在手里,把裤腿挽得高高的,一抬脚踏进了河沟。一股冷气穿过了她的脚心直冲心口窝,她的身体不由哆嗦了一下,身体一晃、一歪,她的手扶住河道里面高高的岩石,一步一步靠近那堵厚厚的、黑黑的城墙。白天墙是红色的,晚上看着那么黑,像一座黑塔挡住了前面的路,更像一个伸着长长胳膊的魔鬼,让人心升胆颤。 墙里传来厮杀声,呐喊声,子弹与手雷爆炸声,此伏彼起。她仿佛看到巴爷满脸满身都是血……顾小敏一激灵。 脚下的弥河水静静地、缓缓地流着,载着落叶飞快地穿过了崎岖不平的山崖,钻进了城隍庙,从城隍庙里面打了一个漩,又折了回来,在脚下掀起一片浪花,浪花带着风撞在顾小敏瘦小的身上,顾小敏往后打了一个趔趄,她慌忙弯下腰扶住另一块岩石。 浪花落下去了,顾小敏借着这点空隙,往下一猫身子,嘴巴触到了腥臭的河水,她赶紧闭上嘴巴,憋着一口气,当她再站起身体时,她已经站在了城隍庙里面。 眼前是一个院子,她第一天见到巴爷就是在这个院子里,这个院里有一间屋子,巴爷每个星期都在这儿上香,此时此刻,屋里是黑的,院子也是黑的,火光与枪声在前院和东院。 她和巴爷住的屋子就在前面的院子里。 顾小敏蹲下身子把鞋子穿在脚上,把腰里的草绳子系牢固一些,她迈开腿向那个院子跑去,刚到院门口,她看到一个黑影躲在锅灶后面。 顾小敏战战兢兢地问:“谁巴爷吗” “是,是俺。你是,你是小敏吗俺是梆子哥呀。” “梆子哥,巴爷呢” “巴爷去了东院,”梆子气喘吁吁,声音哆嗦:“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 “海仔哥呢” “他跟着巴爷去了东院,俺怕,俺不敢去。” “梆子哥,带俺去东院可以吗” “不,宗大盲的人手里有枪……” “那你的枪呢” “给了巴爷。” 顾小敏知道,梆子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其实很胆小怕事,还不如海仔勇敢,让他带着她去找巴爷是不可能的,她不想在梆子身上耽误时间,她必须找到巴爷。 顾小敏扭身就跑。她沿着通往前院的小路直奔东院。 东院门里门外互相在交火,子弹擦亮了四周一切,身边的小树“咔嚓”“咔嚓”折断,树枝“哗哗哗”落下。 顾小敏把小身体藏在一间房子的后山墙的树丛里,她瞪大了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院墙上的子弹往院外面的树丛里横扫,树丛里有几个人影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噗咚”,声音是来自她身后的墙角,扭转脸看过去,一个大个子从天而降,火光在他脸上闪过,好面熟,是他代前锋。 只见代前锋手里握着一颗手雷,在他身旁的墙上一磕,一抬手抛进院里,“轰隆”一声,院里的混星子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面乱跑乱窜,一面大声疾呼:“不要误会,都是自己人。巴爷,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家兄弟……” “宗大盲呢”树丛里传来巴爷洪亮的声音:“让他缴枪不杀,不要连累兄弟们。” “他在后面院子里,他今天醉了……”对方喊。 “兄弟们,在这儿盯着,让他们把手里武器交出来。”巴爷回头看着代前锋。 顾小敏蹲在草丛里没有动,当看到巴爷的大脚步向北面跑去,她想喊,她张张嘴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就这样不声不响、不远不近地跟在巴爷身后。 前面有一条长廊,长廊下面有一条石基路直通一个月亮门,巴爷的身影飞快地蹿过石基路,他的脚步靠近月亮门,把身体贴在墙上,把眼睛穿过墙上镂花空隙,往院里张望。 院里有三间屋子,每个屋里都亮着灯;院里还有一口井,井沿上架着一个井轱辘;中间窗户上映照着一个女人苗条的身影,她一会儿抬起头从窗户上拽下窗帘,一会儿弯腰搬着沉重的东西,很吃力的样子,她又从桌子上抓起一个火柴盒,划着火扔出去……随着缭绕的烟雾“腾”一个大大的火球直冲屋顶。 巴爷一愣,他皱皱眉头,就在一瞬间,窗户上又出现一个暴跳如雷的身影。“你疯了,疯了!”他狂吼着钻过火苗,跳起身准备奔向门口,那个女人一下抱住了他的腰,两个人就在大火里互相扭打,女人倒了下去。 一眨眼,一个火影子踹开了门跳出了屋子,他身上的衣服在燃烧。“来人!”他嘴里一边嘶叫着,一边“噔噔噔”跑到了井边上,他弓下腰准备跳下水井。 说时迟那时快,巴爷举起了手里的枪,扣动了扳机,枪没响,没有子弹了,这点声音惊动了院里的男人,男人一愣,他“出溜”躺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打着滚,把身上的火苗滚灭,顺势从后腰上摸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 屋里的大火依旧在燃烧,眼前的院子如白昼。 一道寒光从院子里飞出来,飞过了墙上的镂花格子,直奔巴爷,巴爷往下一蹲身,那个匕首擦着巴爷头顶飞过,巴爷往后倒退了几步,“唰”从腰上拽下他的烟袋杆,站直身体,把烟杆“嗖”抛出去,烟袋杆就像一把流星剑直穿那个男人的喉咙。 顾小敏惊呆了,一切都在一眨眼间,没想到巴爷的烟袋杆还能变成武器。 “哈哈哈哈,丫头哎,巴爷早听到了你的脚步声……”巴爷回身看着顾小敏哈哈哈大笑。 第六十四章 丫头做不到呀 硝烟慢慢融入了弥河,城隍庙四周宁静了下去,月亮从雾云之间露了出来。 远远看去,潘嫂在自家大门口来来回回踱着步,她的双手摞在在她的胸前上下拍着,嘴里絮絮叨叨,也不知她在说什么还是在自责自己 “潘家妹子。”巴爷的一声呼唤吓了潘嫂一跳。 她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只见巷子那头走来一个黑色的铁塔,铁搭旁边还走着一个小不点,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被月光照着、拖着,一会拽到了墙上,一会儿落在旁边的树上。 “是,是巴爷吗你身边是三丫头吗”潘嫂语气着急:“这个小丫头,没说一声就跑了,俺也不敢离开屋子,怕您,怕您找来家里没人。” “是,她是咱们的丫头。”巴爷嘿嘿笑着,他低头看看小敏:“丫头,巴爷活着回来了,以后你就做潘婶和巴爷的丫头,好不好” 潘婶这个女人是热心肠。小敏踏进潘婶家门就感觉到了,潘婶不是一般的好心眼,不仅给小敏缝裤子洗裤子,还找出她儿子的裤子给小敏穿,小敏心存感激;巴爷更没的说,他人好,只是岁数比自己的爹要大十几岁的样子。 小敏抬起头,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那么明亮。她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巴爷要做她的爹,潘婶做她的娘,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她无法自己答应,在她心里这事儿不是小事儿,必须回家问问爹,如果爹同意了,她就没意见。 “这丫头俺喜欢,就是小点了,如果再大几岁可以给俺做儿媳妇了。”潘嫂的话就是敞亮,直来直去。 “这,这不好”一股寒气猛地撞进了巴爷的心脏,巴爷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时,姚訾顺从前面的街道上匆匆走过来。 “姚兄弟,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吗” “潘嫂,让您担心了,我们都回来了。”姚訾顺点点头。 屋里的煤油灯不算太亮,歪歪斜斜穿过了窗棂纸,跑到了院子里,落在水井旁边的水桶里,在水光里摇曳。 潘嫂抬脚跨进了院子,她匆匆往屋里走,她一边走,嘴里一边说着:“看着你们都回来了,俺这心啊也放平了。快进屋,喝点水。” 潘嫂撩起门帘走进内屋,她从头发上拔下一个铁卡子,抬手把墙上的煤油灯的灯芯挑了挑,瞬间屋里亮堂多了。 巴爷踏进了屋子。 姚訾顺的脚步停在了院子里,在小敏身后轻轻喊了一嗓子:“丫头,过来,姚叔叔有话要说。” 顾小敏跟着姚訾顺走到了大门口。 姚訾顺一撩长褂坐到了门槛石上,他怏怏不悦。月亮的光穿过高高的门檐照在他的脸上,模模糊糊之中,一颗颗汗珠子从他的脸上滚落,天不热,姚訾顺为什么会这么热呢 前几天潘嫂一直在问他她儿子的事情,姚訾顺没敢说。潘嫂的儿子就是许洪涛的司机,已经牺牲了,他把这事告诉了巴爷,巴爷听了痛心拔脑,他知道这个娃是潘嫂的唯一精神依靠。半天,巴爷长喘了口粗气说:“这件事不能总瞒着她,您不敢开口,俺老巴告诉她。” 此时,顾小敏以为姚訾顺想跟她说回郭家庄的事情,她脑海里出现了舅老爷的样子,还有赵妈,甚至那个忸怩作态的冥爷也跳到了她的眼前,想起冥爷的样儿她想笑。 突然,屋里传来了潘嫂一声撕心裂肺的、肝肠寸断的哭喊:“我可怜的娃娃呀……”接着就是嚎啕大哭。 姚訾顺深深低垂着头,他的双肩在颤抖,他哭了,泪水坠在他的鼻尖上,“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在他脚下的泥土里砸出一个坑。 屋里巴爷在安慰潘嫂:“还有俺不是吗” “不,俺要俺的娃,俺的娃呀,可心疼死娘了__”潘嫂一声一声哭嚎,那么凄厉,那么悲哀,可以想象到她的心有多疼。 “孩子走了,没敢让你去看看,怕被鬼子盯上……许家一切做得周到,你别担心,以后,以后有俺老巴带你去看看娃娃……”巴爷声音里带着心酸的泪,他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压不住,从窗口飘了出来。 潘嫂几乎没说什么,多数在哭喊,从两个大人之间的对话里,顾小敏听出来了,潘嫂的儿子为了救许家的人死了;她明白了,潘嫂总说她做梦梦到她的娃,原来她的娃是托梦给她。 可怜的女人呀,她失去了她的生命寄托,就像一座房子被狂风暴雨卷走了屋脊,失去了了它存在的意义。 潘嫂跌脚捶胸的哭声在小院里震荡,煤油灯上的火苗左右摇晃,奄奄一息。 顾小敏不是第一天听到死人,也不是第一天接触“死”这个字,娘的死,就在眼前,娘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眼神直勾勾盯着一个地方,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放不下、不放心在她清瘦苍白的脸上挂着,她的嘴角颤抖着,似乎还有好多话要说,不知被什么卡在了她的喉咙,还是死神不让她多说话让她的孩子自己学着长大。 眼下是潘嫂的儿子离去,不知她儿子心里有多少的不放心不放心孤独的母亲经历两次生离死别,那是多么的痛不欲生 姚訾顺把泪眼从地上抬起来,他瞄了一眼顾小敏。顾小敏用双手捂着嘴巴,脸上的泪水哗哗地流,钻出了她的指缝,顺着她的衣袖滴落在她的前襟。 “丫头,叔叔有一件事想说,你听着就行,不用回答,”姚訾顺咽咽嗓子,声音里带着泪,带着犹豫,带着顾虑:“丫头,你在潘家村陪陪潘嫂,好不好” 顾小敏没有回答,她不知怎么回答她可以拒绝留在潘家村,可是,身后潘嫂的哭声凄入肝脾。 “替许家照顾潘嫂。”姚訾顺声音悲凉,眼神里充满期求。 顾小敏依然没有回答姚訾顺的话,她泪水已经流进了嘴里,她没想到为了谁留下来,她心里只有可怜与同情,如果她留下来潘嫂能走出悲伤,她愿意留下来。 “丫头,你昨天见过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孩,是吗你还帮助了他” 顾小敏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抬起衣袖擦擦泪水,她想说见过,她却摇摇头。 “你没见过他说你很聪明,在伪军眼前表现得很勇敢,更机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从青岛来的,他叫家云,是一名战斗在敌占区的老同志,昨天他来我们威县抗日游击队送情报被汉奸盯上了……他十四岁参加过古北口战役,不仅勇敢,还有一身胆量,他每天在情报战线上奔跑。” 顾小敏瞪大了眼睛,她眼前出现了那个漂亮男孩的身影,原来他的名字里真的有一个云字,他没有撒谎。他还去过战场那个时候他还那么小。 “丫头,你在城隍庙见过一个女人吗”姚訾顺声音很小,他本可以不说出蔡婻,为什么这样呢他这不是逼着顾小敏留在潘嫂身边吗眼下,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呀,过几天他们要去沧州参加一个阻击战,他又不放心潘嫂身边没有人照应,只有机智、又不怕吃苦的顾小敏留下来最合适。 “女人!”顾小敏想起了城隍庙里,那个披着一头波浪长发妩媚多姿的女人。今儿晚上,她看到了那个女人被大火困在屋里,没有逃出来,确切地说那个女人也没有逃。 “她是为了丫头你留在了城隍庙。” “为了我”顾小敏再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怀疑姚訾顺嘴里话的真实。她从没有跟那个女人说过一句话,那个女人也没跟她打过招呼,怎么可能呢 “她从许连姣嘴里知道你被宗大盲的人掠上了城隍庙,她就从医院……”姚訾顺把蔡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顾小敏讲了一遍。 听了蔡婻的故事,顾小敏全身发颤,她猛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她不能饶恕自己的冷酷无情。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被大火困在屋里,谁也没想到去救她,甚至当时她无动于衷,亲眼目睹着熊熊大火把那个女人吞噬。 “本来我们打算八月十五那天炸了码头,她从宗大盲那儿得到了消息,说鬼子已经有了布防,鬼子想请君入瓮。我们相信她的话,我们取消了原来的计划……” 太阳每天早上从东山角升起来,潘家村的大湾里的水碧青青的,波纹慢悠悠地闪动,不知这湾里的水从哪儿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湾沿上的大槐树下堆满了落叶,一阵阵风吹来,成片成片的叶子在街角飞舞;没有南飞的喜鹊留在了枝头,垒了高高的房子,它们的房子随风摇曳,看着让人揪心。 潘嫂已经怀孕了,反应很厉害。 巴爷与潘嫂在八月十五那天举行了一个结婚仪式,巴爷在家住了五天就离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巴爷没有一点消息。 顾小敏每天都要去大湾里洗衣服,那一些女人见了顾小敏也不陌生,脸上挂着嬉笑,嘴里打着招呼:“丫头,潘嫂她人呢” “她病了。” 听了顾小敏的话,几个女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她们偷偷说什么 潘家村多数人都知道潘嫂与一个男人结了婚,这个男人带着一个小丫头。那个男人是谁很少有人见过,她们心里好奇可以理解;青黄不接的时候,她们更关心填饱肚子的问题。 “俺家里的粮缸见底了,不知这庄稼还种不种” “种了也被鬼子抢走了。” “不种也不行鬼子都贴标语了,让大家把麦种子准备好……唉,麦种子也留不住呀,昨儿俺拿出一把熬了粥……” “有时间找潘嫂问问,问问今年的麦子到底种还是不种” 顾小敏回到家,把木盆里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里的绳子上,扭脸张望一下屋子里。 潘嫂躺在炕上嗳声叹气:“是俺的命不好吗一个个男人不声不响地离去,还有俺的娃……” “舅老爷说都是鬼子闹得。”说到舅老爷这三个字,顾小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郭家庄了,想了好久了,她常常梦里回到了郭家庄,她看到舅老爷站在院里遥望着天空,嘴里念叨着:“丫头什么时候回来呀” 赵妈坐在长廊里绣花,她用眼角斜楞着舅老爷:“丫头在,您就大吵大闹,丫头不在,您还想她。” 舅老爷急了:“谁在丫头眼前大呼小叫,谁敢俺喜欢丫头,她那么懂事,懂事的让俺可怜,让俺心疼。”…… 屋里,潘嫂还在絮叨:“也是,也是,舅老爷说得对,如果没有鬼子,俺也不会活得这么苦,也不可能连累你这个小丫头,瞅瞅你,小苦命呀,你娘早早过世,本来应该是俺疼你,爱你,却偏偏又让你照顾俺,这怎么好呢本来可以不再嫁人,没想到还怀孕了,这事闹得,真是丢脸呀。想想很对不起娃他爹,俺把他孩子弄丢了,今儿又怀了别的男人的娃。” “巴爷是好人。”顾小敏嘴里只有这几个字。 “知道他是好人,他不是好人俺也不可能嫁给他。只是,只是……”潘嫂没有说下去,她从炕沿上爬起身来,她想去做饭,刚穿上鞋子,她身体往前一趔趄:“这是怎么啦俺的身体从来都很好,怀俺第一个娃时,还能下地锄草呢……丫头,后院子有好多玉米秸,还有树枝,都是你捡来的,俺明白,丫头是想家了。你千万不能自己走,路上不安全,等,等过几天,也许老巴他们就回来了,让他们送送你,这样俺也放心。” 顾小敏走到锅灶前,扭脸看看虚弱不堪的潘嫂说:“潘婶,丫头不走,等您生了娃娃俺再走。”她伸手打开锅盖,蒸笼上蒸的饼子还在,还有早上剩的一碗玉米碴子粥。 早上饭潘嫂又没有吃,她吃不下。 “丫头,你出去洗衣服的时候,俺把干粮蒸上了,你加把火就行了。” “潘婶,那个她们问今年的麦子种不种” “种,必须种,不是鬼子让种就种,而是大家要吃饭,要填饱肚子,必须种麦子,到时候咱们队伍回来抢收。晚上俺就去告诉大家。” 顾小敏坐在锅灶前,用左手拉着风箱,锅灶里的火苗映红了她的小脸,一个与她岁数不相符合的忧郁、多愁多思的脸。 正在这时,院门口外面传来了大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呼喊:“潘嫂在家吗” “谁来了快去看看,俺来看着锅灶。是不是老巴派人来看咱们了”潘嫂满心欢喜,她从炕上爬了起来。 门口站着的中年男人顾小敏不认识,和巴爷岁数差不多大,只是模样看着清爽,皮肤不白,绝对比巴爷白净。这个人的模样有点像她的爹,只是没有她爹个子高。 “您,您找谁”顾小敏直愣愣盯着对方的笑脸。 “你是许家舅老爷的丫头是吗”来人对顾小敏很熟悉。 顾小敏更惊讶了。 “奥,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潘嫂在家吗” 顾小敏点点头。 “俺是许家的车夫,许家小姐和少爷都称呼俺张伯,丫头,你听说过俺吗”来人正是张伯。“路上不好走,多了好多关卡,本来想早点过来。唉,绕过了好几个村子,多跑了一天的路,昨天夜里俺就出来了……”张伯从车上抓下一袋袋东西背在肩上,转身往院里走。 潘嫂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站到了院里,她的身体往前走了几步,嘴角上扬:“他张伯您来了” 看着潘嫂一脸憔悴,张伯满脸吃惊,更多的是担心:“弟妹,您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感冒了。”潘嫂苦笑了一下。 “俺说呢,以前您风风火火的,走路满身力气,此时,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俺害怕。” “潘婶怀孕了。”顾小敏脱口而出。 听了顾小敏的话潘嫂满脸臊得慌,她苍白的脸“腾”就红了,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张伯的脸。 “怀孕”张伯低头盯着顾小敏的脸愣了片刻,他站直身体“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他张伯您取笑俺了,都四十多岁了,俺正在考虑,不要这个孩子。俺这一个月都没有出门,妇救会的事儿都耽误了。”潘嫂语气里带着忧虑。 “不,不要那么想,老巴不同意,俺也不同意,你的娃也不同意,还有,那个孩子牵挂着你,所以,他到你这儿投胎来了,你做母亲的怎么忍心不要他……” 张伯的话让潘嫂哭了。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夏天的风吹过街道,吹在院子里。村口的小麦有半大孩子高了,潘嫂的肚子已经很大,走路更加笨重,她精神比去年好多了。 顾小敏已经习惯了潘家村的生活,日子过得平静。巴爷没有回来,好像他把潘嫂忘了;姚訾顺也没有来,他把顾小敏遗留在了潘家村;年前张伯送了点白面粉和青菜,至今大半年过去了,村道上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大车铃声。 夜深人静的时候,潘嫂坐在炕头做着小孩衣服,煤油灯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温善之中带着刚强。 顾小敏认真地打量着灯光下的潘嫂,她觉得潘嫂很漂亮,可能是看习惯了,也可能心里对这个女人有了深的了解,这个女人在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儿。她本可以不用这么操心费力,可以跟着张伯去许家,上次张伯想把她接到弥河镇,她拒绝了,她说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她每天挺着大肚子东家跑,西家跑,后院那个屋里的炕上,堆着好多鞋垫子和衣服,她说这是村子里的妇救会姐妹们做的,那是给抗日战士做的。 这个女人真的了不起,她也会哭,也会笑,也有伤心的事儿,此时此刻她把伤心事儿放在了哪儿 潘嫂从针线上抬起头,慈爱地看着顾小敏:“谢谢你丫头,有你陪伴在俺身边真好。下个月麦子要抢收,抢收你懂吗就是提前半个月收成。唉,俺肚子里的娃也要出生,这娃的爹也没回来,也不知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巴爷的孩子……”顾小敏抓耳挠腮地思考了一会儿,嬉笑着说:“九爷。” “哈哈哈”潘嫂笑了,她被小敏的话逗笑了,少顷,她停止了手里穿针引线,勾勾嘴角看着小敏的脸:“听丫头的,无论生男孩还是女孩都叫小九。” 小九出生了,他出生在一个早上。潘家村的麦子在小九出生一个月后的第一天抢收完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村民把小麦悄悄地割了,运到了村子的后山上藏了起来。潘嫂山下山上地跑着。 天快亮了,潘嫂才回来,她轻轻打开院门,回身带上门,她蹑手蹑脚踏进屋里,她看到顾小敏坐在炕上抱着小九儿睡着了,她的后背依靠着被窝子,她的一根手指放在小九儿的小嘴里,小九儿津津有味地吸食者小敏的手指,窗台上放着一碗玉米粥。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丫头。”潘嫂小心翼翼从顾小敏怀里抱过小九。 顾小敏猛地醒了,她惊恐地伸出双手:“换我弟弟。”她睡眼朦胧,满脸怒气,当她看清眼前是潘嫂时,她嘤嘤哭了:“潘婶,您怎么不声不响呀,吓死俺了。” “睡,丫头,你辛苦了,俺给小九喂口奶。” 天亮了,潘嫂从锅里抓起一块玉米饼子,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回头看着顾小敏说:“丫头,你也吃饭,俺出去一趟。” 潘嫂的话还没说完,门口外面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潘嫂皱皱眉头,这么早谁来了“谁呀”潘嫂向院门口撩了一嗓子。 “俺,保长。”门外传来一个傲慢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是他他怎么来了”潘嫂心里想着,走近了院门口:“吆,是保长呀,您这么早有事吗” 随着两扇薄门的打开,从外面晃悠悠走进一个黑不溜秋的男人,他个子很矮,比巴爷烧香的桌子高不多少;脖子细长,像一根烧火棍子;脑袋尖尖的,像个皱巴巴的梨子;一双猴子眼又大又圆,往外凸着;更难看的是满脸麻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整张脸。 他背着手在院里踹着四方步,一双大眼珠子四处漂泊,嘴角一会闭着,一会张开喘着粗气,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也不知他跟谁有仇他的双腮耷拉着:“你们昨天做什么了” “昨天!”潘嫂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您是知道的,俺刚刚出月子,孩子又小,哪儿也没去,哪儿也不能去。” “是__吗”保长拖着长音,走近潘嫂,头高高地昂起来,抻着细瘦的脖子,眼珠子在潘嫂身上来回扫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潘嫂的胸脯,因为潘嫂刚给孩子吃了奶,她的前襟还有渗出来的奶水。 “您,保长大人,您看得俺怪不好意思的……”潘嫂扭扭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保长往前跟了一步,他抬起手背摸摸嘴角啦哒的口水:“昨天夜里梁子找俺喝酒,俺喝醉了,梁子是不是你潘嫂故意安排到俺身边,故意灌醉俺” “吆,保长大人您是什么意思俺潘嫂已经嫁了人,就是不嫁人俺也不可能稀罕梁子,他虽然是一个光棍,俺也不可能喜欢他呀,瞅瞅他脏兮兮的样子,看着都不舒服,还怎么睡一个炕上” “别打岔!”保长晃着他的脑袋,像牙签上晃着一块臭肉,满脸的麻子随着情绪激动而变得紫紫的:“俺问你,田里的麦子去哪儿了” “田里的麦子您什么意思田里麦子不见了吗保长大人,您开什么玩笑,麦子不熟呢,怎么会丢了,是不是您看错了。” “哼,不要假装糊涂,这事与你潘嫂能没有关系吗不可能,你等着瞧,俺好说话,日本人可不好说话,日本人让俺盯着呢你们一个也跑不掉的。” 保长气呼呼跳出了院子,潘嫂高声地喊着:“保长,有时间再来玩,您慢走,俺也去地里看看,哪个不长心的把不熟的麦子割了。” 顾小敏看着、听着院里发生的一切,她的心也揪揪着,她知道潘嫂他们做过什么。昨天后院里的那间草屋里聚集了好多人,其中也有那个梁子,她听到梁子说:“把保长交给俺,俺去买点烧肉,再买瓶好酒……” 目送着保长远去的背影,潘嫂的身体明显地晃悠了一下。很快她冷静了下来,她回头往屋里瞄了一眼:“婶子出去一趟,丫头好好在家待着。” 潘嫂走出了院子,她转过身把门关上,她的脚步急急往村口走去,在村口她碰到了梁子,一个中年汉子,一个脏兮兮的男人。 “去,告诉乡亲们,赶紧往山上转移。” 破衣烂衫的梁子怀里揣着他两条长胳膊,嘴里悄悄嘀咕:“那个保长骑着车子往弥河镇方向去了,俺看到了,您说,他真的会去找日本人吗都是乡邻乡亲的,他有那么缺德吗” “他自小就不是东西,早时候他勾结宗大盲,现在宗大盲死了,他只能投靠日本人,咱们还是小心一些,让大家马上转移。” “好,俺去敲锣。” 潘家村的锣响了,响彻村子上空。顾小敏一激灵,她听潘嫂说过,村子锣鼓一响就是鬼子进村子了。她赶紧收拾小九的衣服,她又奔到锅灶前,打开锅盖,把几块饼子塞进了一件破衣服里。她又找来被子把小九儿抱起来,小九儿才一个月,本是喜欢哭的,他没有哭,“咯咯”地笑着,顾小敏低下头在他嫩呼呼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潘嫂急匆匆回到家:“丫头,你带着小九跟着乡亲们往后山走,不要回头,不要离队,走错了路,就会踩上地雷。” 顾小敏把小九背在了后背上,把干粮和衣服挂在了脖子上:“您去哪儿” “不用担心潘婶,潘婶是大脚,能跑。” 听到锣鼓声,潘家村的村民背着铺盖卷、扛着锅碗瓢盆、手里拽着幼儿、怀里抱着婴儿蹿出了自己家门,直奔村子后山。潘嫂走在乡亲们的最后面。 有的乡亲没看到有鬼子进村,他们走着走着就慢了下来,有的还不情愿地嘟囔着、埋怨着,有的跑到潘嫂眼前嘴里地叽歪着:“撇家舍业的,这是干什么一惊一乍的,鬼子在哪儿呢” “等着鬼子到了眼前,一切都晚了,大家快点走,跟着梁子走,不要掉队,鬼子马上就来了……” “啪啪啪”几声枪响划破了村子上空,刹那间,鸡叫狗吠,孩子哭,大人也开始开始慌乱。潘嫂急了:“乡亲们,不要乱,鬼子不会追上山,他们吃过亏,山脚下埋着地雷,他们害怕……大家要有秩序,不要乱跑……” 潘嫂弓着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用手背抹一把罩住瞳孔的汗水,撩撩眼前的两缕汗泽泽的刘海,看着乡亲们都安全地上了山,她笑了。 汉奸保长在山下扬风乍毛地咋呼着:“乡亲们,快回家,回家多好呀,饭是热乎的,炕头也是热乎的……山上有蚊子,还潮湿……皇军不会为难大家,只要交出粮食。” 鬼子在山下支起了小钢炮,小炮声声,几枪阵阵,“突突突”“轰隆隆”弹片落在山崖,扬起厚厚的沙尘,一堆堆石头滚下山崖,成片成片的小树倒了下去。 前面一个拽着孩子的女人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身子往前一踉跄,孩子挣脱了女人的手,竟然趁着大家不注意往山下跑。潘嫂眼瞅着一个小身影从她身旁钻过,她一愣神,她把猫着的腰站直了,她抓起孩子的一条腿,孩子“噗通”摔在地上。 “啪”,鬼子的子弹呼啸而来,潘嫂的身子晃了两晃倒了下去…… 当梁子和乡亲们冒着鬼子的枪弹把潘嫂抢上山时,潘嫂只剩下了一口气,顾小敏抓着潘嫂变得越来越冷的手大哭。 “丫头,让俺再给小九喂口奶。”潘嫂艰难地动动身子,把她的胸脯漏出来。 顾小敏把小九的小嘴放在潘嫂的怀里,小九像只小猫似的在潘嫂怀里拱着,然后嘬着。 “丫头,潘婶把小九交给你了,把小九送给他的爹……”潘嫂艰难地咧了咧嘴角,闭上了眼睛。她把刚刚一个多月的小九扔给了年幼的顾小敏。 “不,不……”顾小敏慌乱地摇头,眼泪在她的小脸上横飞:“潘婶,您醒醒,醒醒,丫头做不到呀。” 树上的乌鸦“呱呱呱”叫,伴着顾小敏凄厉的哭声。 第六十五章 小镇上 顾小敏与潘家村村民把潘嫂埋在了山上,她跪在潘嫂坟前磕了三个头。 她站起身与潘家村的村民告别,背上背着小九儿,沿着山路北面的河沟走下去,她要回郭家庄。 蜿蜒曲折的河水从东往西“哗哗哗”流着,被山南边的爆炸声干扰,像一匹受惊的野马,情绪激烈地撞击着河沿,侵蚀着两边的黄土地,成片成片的山崖坠入河沟;岸上的小树被咆哮的河水连根拔起,在水面上飘荡,远远看着,像一条条鳄鱼在水里的岩石上横冲直撞。 路很难走,只能远离河沟,远离深浅不一的、情绪不稳定的河岸线。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还好说,可以提着裤子直接踏到对岸去。而,此时,她背上还有一个婴儿,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顾小敏脸上挂着泪水,就像身边的这条小河,时紧时缓,时急时静地流着。 她与潘嫂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潘嫂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爱,她心里也已经把潘嫂当成了自己的娘,可是,潘嫂死了,死的没有牵挂,不像娘在炕上还躺了半年多,娘心里有很多的不放心,而潘嫂昨天还好好的,今儿就扔下了小九儿撒手人寰。 可怜的小九儿,这么小失去了娘。他还有爹,他爹去哪儿了这一年巴爷人呢顾小敏的眼泪也快流干了。 穿过崎岖不平的山路,再钻过小片树林,往前走不多远,就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燥热的阳光撒在土路上,一层层黄沙在地面上翻滚,像是地下有一团火正不紧不慢烘烤着它们,烤疼了,它们开始逃离,借着一点点热风,滚入路旁的沟里,路沟里缓缓流淌着一些脏水。 臭水沟旁边还蹲着、坐着几个乞丐,确切地说,可能是逃荒的,他们身上背着破烂不堪、看不清颜色的铺盖卷。一个个赤裸着上身,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捧起那一点脏兮兮的水,把嘴埋进手里,很享受地吮咂着。 他们本可以爬过那处山,就能看到涛涛河流,喝一口纯净的山泉。看样子,他们已经精疲力竭,走路双腿都打晃,坐下去半天也没有爬起来。必须爬起来,往前走,前面也许能寻到填饱饥饿肚子的食物,前胸贴后背的滋味不好受。 抬起无神的眼珠向前看去,从前面的小镇里走出成群的人,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肩上挑着担子,有的就那样甩着两条胳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脸逍遥自在的样子,看样子他们今天的生意不错,把要卖的什物卖的差不多了,天已经接近午后了,该回家吃饭了。 顾小敏摸摸肚子,肚子饿了,背后的小九儿嘴里吃着自个儿的小手指,吸吮着自个儿的泪睡了。 踏进小镇,一眼望去,人来人往,看着好像很太平的样子,街道两边尽是花花绿绿的招牌。 布料店铺门口人影稀疏,五颜六色的几块绸缎挂在店铺里面的货架上,门口匆匆而过的脚步掀起一阵风,那点风拽起了布料的一角,在冷清清的店里摇曳。这个光景下,棉花与棉布都被鬼子攥在手心里,买不进来,也没有卖的,普通老百姓都不喜欢绸缎,不是买不起那么简单,主要不实惠,就像纸上画饼,只能看不能吃。 街边上摆着各种摊位,摊位上挂着稀罕玩意,女人头上发饰,衣服上的胸针,还有女人的裹脚布,几个女人围拢在摊位前讨价还价; 还有黄皮黑白斑纹的布老虎,让顾小敏想起了她爹的那张虎皮椅子,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摸摸。摊位里面的老板弯下腰给客人拿东西,他不放心,一双警惕的眼神从货架下面斜视出来,狠歹歹地扫视着货架前走着、停着的人。那双眼睛落在顾小敏身上,顾小敏像是被烫了一下,她赶紧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旁边还有不长胡子的、木头雕刻的不倒翁,一双豌豆眼,很是喜相;布条缝制的大公鸡,顶着红色的鸡冠子,栩栩如生。这一些玩具引不起顾小敏的兴趣,还不到十三岁的年龄,让她失去了童年的乐趣。不幸的生活像一把锁链,锁住了她喜欢歌唱的喉咙,捆绑住了她想跳跃的脚步。 一个男人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在顾小敏的身后,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个男人是潘家村的梁子,梁子为什么跟着顾小敏呢顾小敏带着小九儿回郭家庄,路途遥远,他担心两个孩子路上不安全。 梁子与潘嫂都是妇救会的人,他有一颗爱国的情怀,他也曾爱过潘嫂。当年因为他家穷,他说不上媳妇,他母亲活着时喜欢潘嫂的性格,不仅能干,还能持家,给她老实敦厚的梁子做媳妇正合适,即使潘嫂带着一个儿子老人也不介意,没想到梁子不同意,他觉得潘嫂大他五岁,每天批评他就像教育孩子,这事儿就不了了之。 潘嫂成立了妇救会,他才发现潘嫂不仅勇敢还做事雷厉风行。他爱上潘嫂了,没想到潘嫂有了意中人,那就是巴爷。梁子敬重巴爷,他把他的那份心思揣进了怀里,远远地关心着潘嫂。 梁子不是一个丑男人,还不到四十岁,一双大眼睛永远挂着微笑,闪着淳朴的光;高挺的鼻梁,阔阔鼻头肉乎乎的;一头黑发乱哄哄的,脏兮兮的;小厚轻抿的唇角,略带沉稳;修长的身材不胖不瘦,胸脯横阔;破烂的衣襟,系不上扣子,露出挂着乌泥的肌肤。 此时,他看到丫头盯着玩具摊位,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这个丫头十几岁的年龄,又是贪玩的岁数,他真怕这个丫头把小九儿换了东西。 玩具旁边的摊位上有一个包子铺,铺子下面围拢着好多乞丐,有老的、有小的,他们一个个一只手里端着破碗,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棍子,他们饥饿的眼睛透过脸上脏兮兮的头发往蒸笼上瞟着。蒸锅上冒着热气,一股股香气随着那点热气扑进鼻腔,耿耿脖子咽进喉咙,吞进空荡荡的胃里。 顾小敏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使劲咽咽口水,她真的又渴又饿。这个时候背后的小九儿醒了,他扯着嘶哑的嗓音大哭,小敏背过一只手托着包裹着小九儿的被子,她一边左右摇晃着小肩膀。 听着小九儿的一声声啼哭,顾小敏满心悲凉。她知道小九儿饿了,必须吃奶,上哪儿去给他找奶水 街旁一家店铺关着门,似乎关了好久了,两扇木门落满厚厚的灰尘,台阶上反而很干净,这是坐过人的痕迹。 顾小敏挤过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跨上店铺台阶,慢慢坐下身子,她先把脖子上挂着的包袱拿下来放在旁边,她又把背上的小九儿抱在胸前。 打开包袱,从包袱里抓起一块饼子,刚刚举到嘴边,不知从哪儿蹿出一个小乞丐,伸出鸡爪子般的手,从地上包袱里抓起剩余的两块饼子,一溜烟就跑了,一眨眼消失在身后的巷子里。 顾小敏惊了,他的速度太快了,就像一缕炽火,还没感觉到热,只在她身边打了一个回旋就飞走了。她害怕了,她赶紧把怀里的小九儿抱紧,抬起惊慌失措的眼神四处了望了几眼,看看没有其他人了,她才把手里饼子送进干裂的嘴里,她嚼着饼子,把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把嚼好的那点食物用手指一点点喂进小九儿的小嘴里。小九儿还挺乖,他嘬住了小敏的手指,小敏心里一颤,一酸,泪水瞬间再次涌出了她的眼眶,一滴滴落在小九儿的脸上,有一滴落在小九儿的小嘴上,小九儿用两片鲜嫩嫩的嘴唇吸允着。 看到小九儿吃眼泪,顾小敏想到了水。她站起身把小九儿用包袱捆在胸前,她觉得这样更安全,她怕那一些乞丐不仅抢吃的,还抢孩子,吃的可以给他们抢,小九儿不能丢,她爱小九儿,喜欢小九儿。 太阳已经偏西。 天是热的,热的发潮,一股黏糊糊的气流包住了空气,包住了人的身体,透不进一点风。 集市上的人匆匆散去,行人的脚步下踩着几张包油果子的纸,有一张油纸随着落下抬起的脚步,跑到了顾小敏的脚下,她用右手抱着小九儿,弯腰,用左手捡起那张纸,抖了抖上面的灰尘。 舅老爷曾说油纸不仅结实,还可以折叠起来当碗盛水,他们当年在边疆时就是用油纸包弹药,那个时候的枪都是火铳子,枪膛里装着火药。 想到这儿,顾小敏把这张黑不溜秋的纸攥在手里,瞪大眼睛往四处寻找,她看到对过有一家面馆。她翼翼小心走过去,面馆门口旁边立着一块牌子,她不认识太多的字,在许家跟着舅老爷认识了几个简单的字,眼前四个字她认识后面两个,“苗家面馆”。 一个店小二腰里系着围裙,肩上搭着一块灰色的抹布,站在台阶上,他的眼睛打着瞌睡,迷迷瞪瞪也不知看着哪儿顾小敏抱着小九儿一步一步迈上了台阶,再上两节台阶就到了店门口。往店里探探头,店里没有几个人,掌柜的在柜台前低垂着头,拨拉他手下的算盘珠子;有两个客人躲在墙角一张桌子上闷头吃面,他们时不时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水。 店小二听到耳边传来脚步声,扭脸低垂着温和的笑脸,立刻,他的脸色突变,用一双鄙视的眼神在顾小敏身上扫视着。他岁数不算太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他的脾气暴躁:“小叫花子,滚远点,我们这儿不让小叫花子进入,快滚。” “我,我不是叫花子,我,我想讨口面汤,我弟弟快饿死了。” “没有。”店小二撇了撇嘴角,他的脚步逼近顾小敏,伸出两条胳膊,像赶小鸡似的哄着:“快滚。” 顾小敏满心失望,她退着脚走下了面馆的台阶,眼泪再一次从她脏兮兮的脸上滑了下来,滑出了两条黑白分明的泪痕。 小九儿在她的怀里也没有精神,耷拉着小脑袋,闭着眼睛,只有小嘴还在蠕动,没有哭。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了多少人,地上散落着一堆堆垃圾,苍蝇“嗡嗡嗡”乱飞,一片狼藉。 夕阳拖着顾小敏没精打采的、落寞的小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 低头看看怀里昏昏欲睡的小九儿,着急地絮叨着:“可怜的小九儿呀,你怎么不哭了你快哭呀,你哭呀……你哭,姐姐才知道你还活着。” 顾小敏多想一下子就到了郭家庄,舅老爷一定准备了好多吃的。许家院里还有一只奶羊,那是许老太太为孙少爷许连盛买的,那个时候许连盛腿上中了枪伤,赵妈每天让丫鬟给他接一杯羊奶,补充营养。 夕阳西下,继续赶路不可能,她怕天黑路上无处落脚,怕走荒郊野外,更怕遇到杀人不眨眼的鬼子。 就在这时,梁子从不远处的一家粥店里走了出来,他双手捧着半碗粥,这是乐善好施的店家给的,本来给了他一碗,他没要,他说半碗就足以。 他弓着腰挡住了顾小敏的脚步,嘴里故意问:“丫头,喝粥吗” “您!”顾小敏看到梁子又惊又喜。 “丫头,俺刚刚去在那边讨了半碗玉米粥,婴儿没奶吃,可以喝点稀粥。” “梁子叔,您怎么在这儿”顾小敏失声痛哭。 没想到还有人默默关心着她和小九,让她泪目;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还有人守候在她的身边,让她感动。就在这一瞬间她把梁子当成了她的亲人。 “丫头,不哭,咱们不哭,梁子叔把你们安全送到郭家庄。快,找个地角,咱们坐下,让小九儿吃点粥。哭什么傻丫头,你在潘嫂家住了一年了,还不了解俺梁子吗潘嫂也一定说起过俺,是不是呀” 顾小敏使劲点头,吞咽着自己的眼泪:“是,潘婶说您是好人,是天底下的好人。”顾小敏不敢说潘嫂总埋怨他脏兮兮的。 “真的!”梁子一脸憨厚,一脸高兴。 第六十六章 好人 热风扯着店铺门前的布招牌左右、上下飘忽,几家店铺已经上了门板;灯光从门板缝隙穿出来,落在街上,踏在零散的行人脚下;街道旁边的屋子里,飘出一缕缕饭菜的香味;蹲在墙角旮旯里的几个身影蠢蠢欲动,他们有的从破草席、破缸下面钻出身来,抖抖一身的草屑与尘土,伸出一双双脏兮兮、黑不溜秋的手抓起墙根上杵着的棍子,走近几家紧掩的门扇,举起手里的棍子敲着身旁的窗户,嘴里吆喝着:“行行好,好几天没吃一口东西了……” 有的人家还有善心,从窗口递出半碗粥,或者半块玉米饼子,有的只扔出两个字:“快滚!” 梁子抬头看看亮起的路灯,对一脸忧伤的顾小敏说:“丫头,咱们必须在小镇上住一晚上,俺观察了一下,这个小镇还比较安全。这天热,随便找个门洞子就能凑合一晚上。你在这儿待会儿,不要乱走,梁叔把粥店的碗还给人家,马上回来找你。” “嗯”顾小敏点点头,她把怀里的小九儿抱紧,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苗家面馆门口的台阶上走下一个穿着长褂的男人,不高不瘦的身形,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龄。 看到这个男人的出现,躲在墙角的、黑影里的一双小眼睛闪着欢喜的光,他像一道闪电“出溜”窜到了男人身后,深深弓腰:“苗先生,您好。” 男人顺着声音扭转身,看到了小男孩,语气里带着关切:“小白瓜,饿了吗” 男孩抬起一双小眼往面馆的台阶上撩了一眼,又赶紧垂下头。 “怎么是我家店里伙计又让小白瓜吃了闭门羹” “不,不能怨您家的伙计,俺娘说不让俺总沾苗先生家的便宜,俺有时候去其他店讨吃的……今天俺谁家也没去,因为,因为那边那个姐姐的饼子被俺抢了……她怀里还有一个婴儿,俺观察她好长时间了,俺听到她哭了,那个婴儿没奶吃……” 苗先生的眼角顺着白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路口的电线杆子下站着一个女孩,女孩怀里抱着一个没有哭的孩子,高高的路灯照在女孩的脸上,女孩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满眼无助与悲伤。 苗先生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白瓜,你是想帮助她,你是想让你师娘帮助她,俺说的对不对呀” “嗯,苗先生会帮助她,是吗” 就在这时,面馆旁边绸缎店的窗下传来一声“咣当”。只见一个老人手里举起的窗板脱落,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幸亏他闪得快,否则,窗板就会砸到他的脚面上。 “林叔,您慢点,您岁数大了,有一些活您做不动,可以招呼一下我家的伙计呀。” 苗先生疾走了几步来到老人身旁,弯腰抓起老人身前的窗板,一抬手,一仰脖子,窗板挂在了绸缎店的窗户上。 “谢谢啦,苗先生,这生意不好做呀,今儿没有卖掉一尺布,没开张呀,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呀因为没有买卖,我家店里伙计都走光了……总给您添麻烦也不是事儿,唉。”老人向苗先生抱抱拳。 “林叔,实在不行,您就把布店兑出去,您安心歇歇,收个房租。” “苗先生,这个光景下,谁都知道,买卖不好做还要交税,交给咱们自个国家还可以,交给日本人,咳,这是什么理呀” “林叔,您老也别着急,有时间俺帮您问问,看看俺认识的朋友能不能把您的铺子租下来……一会咱们再聊,俺有点事儿。” 苗先生用手背扫了扫长褂上的尘土,迈开大步直奔顾小敏。 “小姑娘。”顾小敏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顾小敏转身看过去,街灯的光照在男人的脸上,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一身青色斜襟长衫,一条灰色长裤,脚上是一双黑布鞋。往他脸上看,白白净净的,斯斯文文的,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双眼皮,可以说这个男人满身文儒书生气息,似乎在哪儿见过,有点面熟,但,确切的说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姑娘,冒昧地问一句,你怀里抱着的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顾小敏低头看看昏昏欲睡的小九儿,说:“这是我的弟弟。” “弟弟!”男人的身体往前凑凑靠近顾小敏,他抬起眉梢在小九儿脸上端详了几眼。 顾小敏赶紧把身体转了一个圈,她用右手护住小九儿的头,她的脑海里飞快地转着舅老爷常常念叨的话:有的人看着面润温善,心里也许藏着害人、甚至杀人的刀,尤其那个许洪黎,长得漂亮,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想到这儿,顾小敏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然后迅速转身向前面走去。 “姑娘慢走,这个孩子可能饿坏了,应该马上给他吃点奶水,他已经饿得休克了。” 听了男人嘴里的话,顾小敏停下了脚步,满眼泪。 “您,您能帮帮俺吗麻烦您了,找一个奶孩子的婶婶……俺弟弟快饿死了。谢谢您!” “好,跟我来,我家正有姑娘想找的喂孩子的女人,前段时间,我的婆姨生了一个孩子,奶水吃不了。” “谢谢您,谢谢您!” “小姑娘,不用客气,跟俺来……” 顾小敏跟着男人走进了苗家面馆。面馆房梁正中间吊着一盏帽子灯,灯光随着人的脚步摇晃;面馆面积不大,放了六七张桌子,桌子还算整齐干净;左侧是一个柜台,柜台里站着一个长者,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帽,齐耳短发在帽檐下面麻麻扎扎;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眼镜挂在鼻翼上,眼睛从眼镜上面往下盯着店门口。 男人向柜台里的长者瞄了一眼,微微一笑:“曲伯,辛苦您,煮碗面,这个孩子饿坏了。” 长者抬起手扶扶眼镜,嘴里连声说::“好,好。” 白天的那个店小二也在店里,他正在擦桌子,一抬头他看到顾小敏跟着他的老板从外面走进来,他的脸“腾”涨得红红的。他向男人深深弓弓腰,低垂着头偷偷瞄了一眼顾小敏,脸上飘过一丝不好意思。 往前走有一扇小门,推开那扇小门,眼前是一处房子的后山墙,绕过房子右侧的一条石基路,到了前院。 院子里,坐北朝南有五间屋子,每间屋子都有砖砌的窗户,窗棂是木头的,有好多格子,格子上镶嵌着玻璃;屋里的灯亮着,两个人影落在窗户上,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屋里的灯光穿到了院子里,照在一间东厢房上,厢房的窗户上也镶嵌着玻璃,在灯光下晶莹夺目;东厢房门口旁边还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看到这棵杏树,顾小敏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在许家院子里有三棵这样的杏树,喜鹊每天站在杏树上高歌,舅老爷每天把眼睛投向窗外,美滋滋地絮叨着:“当年,这是俺从沧州带来的……” 院子南边有一个耳房,耳房连着一个门洞子,门洞子里有两扇黑漆漆的门,紧紧闭着。门洞子里没有管家,也没有灯,黑乎乎的。 北屋的半拉窗户高高支撑着,风顺着敞着的窗户吹进了屋里,在屋里转了一圈,又飘回了院子里,拽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苗太太,您吃点,多吃点东西身体恢复的快。” 男人的脚步停在了东厢房的门口台阶下,他低头看着顾小敏:“姑娘,你先到东厢房歇歇脚,我去给我的婆姨打个招呼。我的婆姨上个星期生了一个女婴,是早产,不足月,昨天走了,我的婆姨无法接受,饭也不想吃,我给你一个小姑娘这么说,你懂得吗” 顾小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送着那个男人的脚步往亮着灯的北屋走去,她站在东厢房门口没有动。 一会儿,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从北屋里探出半个身子,脑后梳着一个椭圆形的髽髻,额头很高,没有一丝散发;偏襟长衣,盖过膝盖;一条长裤,缠着裤脚,露出一双缠足的小脚;她的一只手挑着门帘,另一只胳膊高高擎着,向前招着手:“小丫头,快过来,太太想见见你。” 顾小敏抱着小九儿踏进了屋子,一个女人“腾”从椅子上跳起身,奔向顾小敏,顾小敏慌张地闪开身子,用两条胳膊紧紧护住小九儿。 这个女人有三十几岁的年龄,看着面老;脸上没有血色,蜡黄黄的;头发稀薄,遮不住头顶;五官还算端正,双眼无神;矮矮小小的个子,瘦得像竹片子,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肉,只有高高涨奶的胸脯。 “丫头别害怕,我先生已经给我说了你们姐弟俩的情况,你的娘死了,你带着弟弟去找你们的爹,可怜呀,把你弟弟给我,我会让他吃饱。” 眼前的苗太太语气里带着同情,脸上带着慈爱,顾小敏把怀里的小九儿递给了她。真是不可思议,眼前的女人脸上没有一点让她讨厌的表情,甚至有点想亲近的感觉。 苗太太从顾小敏怀里接过小九儿,解开衣襟,低头垂目看着怀里的小九儿,满眼疼爱:“娃娃呀,饿坏了,快吃……” 这个时候,顾小敏也饿了,那半块饼子和半碗粥进了她的肚子就像进了无底洞,想到半碗粥她突然想起了梁子,梁子叔去哪儿了怎么会把梁子叔忘了呢 顾小敏拽着自己的衣角,满脸着急:“苗先生,俺叔叔在街上,他也许在到处找俺。” 听到顾小敏嘴里的称呼,苗先生一愣:“姑娘,你认识字吗你怎么知道称呼我苗先生我记得没告诉你我姓苗呀。” 顾小敏抬起眼角看看苗太太旁边站着的那个女人,声音低低的:“俺不认字,刚刚在院里,俺听到这位大婶喊苗太太,所以……” 苗先生点点头,心里想,眼前的小姑娘很聪明,如果认字更了不得呀。苗先生是教书先生,他对聪明孩子的喜欢不可言表。他很希望顾小敏留在苗家,他要教她读书认字。 第六十七章 苗先生家 苗先生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康人家,名字苗绪。他自小上过私塾,他十岁那年清朝小皇帝退位,推到了帝制,建立了共和。封建社会与维新变法在风雨之中摇摆,新思想在抗争之中萌根发芽,但,顽固不化的封建思想依然根深蒂固,无法连根拔起,国运由此动荡不堪,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有少数当官的、做大买卖的、还有乡绅地主继续着他们逍遥自在、养尊处优的生活,同时还为所欲为,强抢民女,霸占别人家的房产与土地,甚至杀人放火随时随地发生。 十五岁的苗绪去了北平,他与他的表弟一起念书,他们亲眼目睹了民不聊生,匪徒猖狂,倭寇嚣张跋扈,他们举起了拳头走向了街头,向政府提出铲除腐败,抵制洋货,消灭倭寇。 由此,苗绪上了黑名单,为了活命他四处漂泊,最后他到了山东青峰镇,认识了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是一个做小买卖的小商贩的女儿,没有多少文化,只有一颗善良的心。她见苗绪不仅一表人才,还知书达理,就让她爹给苗绪在青峰镇找了一份工作,在当地中学当教员。 教书先生是让人羡慕的工作,又让人尊重。当地几乎没有几个人认字,有钱人家才能把孩子送去学堂念书,没钱的孩子只能下地种田,或者到离着青峰镇不远的弥河码头扛大包。 小镇上的人如果收到了家人来信,或者想回信,都要跑到苗绪跟前,让他给念念,或者写一封回信。 苗绪不仅为人写信,还要赔上纸墨钱,大家都很尊崇他,老老少少不喊他的名字,直接喊他苗先生。 苗先生和苗太太还有一个儿子,今年十六岁了,在青岛念书,他很少回家,甚至逢年过节也很少见到他的影子。苗太太由此想再生个孩子,没想到这个孩子刚刚出生几天就夭折了。 第二天星期六,苗先生没去上课,他坐在屋里喝茶。 顾小敏对苗先生说她和梁子叔准备明天回郭家庄。 苗先生把身体依靠在椅子上,他的眼睛落在他手里的茶碗上,张张嘴角想说什么,没有说。 苗太太怀里抱着小九儿坐在一旁,她的眼睛盯在小九儿的脸上,她蜷着舌头,嘴里发出一点点清脆悦耳的声音,逗的小九儿踢着一双小腿,“咯咯咯”之乐。 看得出来,苗太太不舍的小九儿走,小九儿的的确确惹人稀罕,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眼前的人儿,一个小嘴无论吃饱了,还是睡着、醒着都“咿呀咿呀”地动,好像在说什么话。 “苗先生,我们欠您和苗太太太多了。”顾小敏嘴里说着,身体往前站了站,面对着苗先生和苗太太深深鞠了一躬。 “小丫头,你不要这么说。”苗太太抬起头,她的脸色比第一天见到她好多了,多了点红色:“这个光景下,怕路上不安全,毕竟还有五六十里的路,如果不走偏道,五六十里路不算远,大路不能走,有鬼子,这是最让人焦心的事儿。” 苗先生把手里的茶碗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走到顾小敏身边,他眼睛里含着慈爱,语气平和:“我准备出趟门,等我回来,我亲自送你们回郭家庄。” 顾小敏只好点点头,退出了屋子。 走到院里,顾小敏从墙根下抓起了笤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几只喜鹊从头顶飞过,落在东厢房的屋脊上,好像它们认识顾小敏,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薛婶从火房碾着小脚走了过来,她抓着腰上的围裙擦着手,嘴里着急地吆喝着:“丫头,太太说,这一些活不用你伸手,瞅瞅,怎么好呢热不热快进北屋凉快凉快,歇歇脚。” 顾小敏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珠子:“薛婶,您忙,俺不做活心里不好受,总觉得欠您们太多,俺又没钱给苗太太……” “小丫头,不要瞎说,让太太听到不高兴,别说太太不高兴,俺这个下人听了也不高兴,谁要你的钱苗先生两口子帮助别人从不谈钱……你的梁叔也很勤快,天不亮就把面馆门前打扫的干干净净,太太还找出了先生不穿的衣服给他,俺看着他穿着很合体,看着也清爽多了。” “苗太太是好人。”在苗家住了一天不到,顾小敏看出苗太太不仅心底善良,还喜欢干净。她房间的桌椅、凳子、茶具,甚至白银帐钩子都铮明瓦亮;炕头的铺盖、床单、罗纹帐,一针一线都很细腻,摆放的井井有条;她身上穿得更没的说,虽然都是粗布衣衫,一尘不染,斜襟袖弯处挂的手绢,都熨得平平整整,不见一个褶皱;头发虽然不多,也梳得光滑。 苗先生也是好人,他没有别的嗜好,不喝酒,不抽烟,他只喜欢喝茶,无论午饭早饭过后,他都要喝上几碗茶,晚上他一般不喝茶,他说怕夜里睡不着。 每天早上吃完饭,他穿着苗太太给他亲手熨平的衣服,背着手走出家门,他去学校上课,他喜欢他的工作,更喜欢他的学生。扭脸看看站在门口的太太,笑笑,招招手,然后扭转身,大踏步沿着青峰镇中心大街往前走去。 今儿吃晚饭的时候,苗先生一直闷闷不乐。 吃过饭,薛婶手里抓着抹布,收拾桌上的碗碟,她小心翼翼看了苗先生一眼,苗先生垂着眼角盯着一个地方,眼珠子都没有眨一下,她心里说:不知先生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薛嫂,给烧点开水来,好吗我想泡一壶茶喝。”苗先生嘴里一句话吓得薛婶一哆嗦,抹布从她手里滑落。 “是,先生。俺马上去。” 当薛婶把一壶热水放在他桌前时,他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薛嫂您下去,早点去休息,帮丫头照顾一下婴儿,我与太太说几句话。” “是。”薛婶弓着腰,退着小脚往后走了几步,走到门口,一扭身迈出了屋子。 苗先生给苗太太也倒了一杯茶:“来,喝一口,就一口,不要喝多,你是低血糖,不能多喝茶。” “你知道还让俺喝,什么意思”苗太太语气里带着担心:“学校有愁心事吗” 苗先生摇摇头,闭着眼睛,把手里的茶碗举到嘴边吮吸了一口,长叹了一口气:“唉,表弟他们离开弥河镇快十一个月了,俺给他们算着日子呢,一点消息也没有,咳,这几天报纸刊登着日本人取胜的消息,这不是好消息。” “日本人故意撒谎,故意那么说,你也信!他们的话一句也不要相信,不,半句话都不要信,他们之所以这么嚣张,都是因为有的人相信他们的鬼话。”苗太太声音里带着激动的情绪,她的脸由于激动而涨红。 苗先生突然把手里的茶碗狠狠放在桌子上,声音里带着兴奋:“对,你说的对,没想到我的太太还有这样的思想境界谁说我太太没文化,我就跟谁急。” 夜渐渐深了,小九儿躺在顾小敏身旁,蹬着两条小腿,瞪着一双大眼睛,一点也没有睡意。 薛婶坐在炕沿上,手里穿针引线纳着一只鞋垫子,嘴里唠唠叨叨:“丫头,看着你小小年龄知道礼数,刚才你们去吃饭的时候,太太在屋里与俺夸你呢。” 薛婶人实在,说话小心翼翼,脸上始终如一地、每时每刻地挂着淡淡的微笑,给人轻松的感觉:“太太心地善良,更心灵手巧,做事儿利索,就拿过年包饺子说,可以不用她动手,她抢着帮你洗菜,和面,每次都包好多,分给那一些乞丐,她说过年吗,都要吃饺子,或多或少沾沾喜庆。对了,听先生说,那个小白瓜抢了你两块饼子,那孩子觉得对不起你,是他来找先生说,让苗太太给你弟弟喂奶……那个孩子苦命,他的父亲被鬼子飞机扔炸弹炸死了,他母亲被炸去一条腿,他今年刚刚六岁,每天不是讨饭,就是去抢人家手里的食物……” 听了小白瓜的故事,顾小敏流泪了。她可怜小白瓜的遭遇,可怜他小小年龄失去了父亲,可怜他小小年纪照顾残疾的母亲。让她没想到的是小白瓜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还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还跑来苗家找苗先生帮助她,真的让她感动。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见见小白瓜,给他吃的,她没有;给他点什么呢 薛婶嘴里继续念叨:“如果不是有那事儿,太太怀的娃也不可能保不住。前面柜台上的那个曲先生是太太的娘家人,他亲眼目睹了鬼子在河滩村杀人放火。以前他不在我们苗家做事,他是做木材生意的。那天他刚从外地跑买卖回来,走到村口,听到村子里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枪声,他没敢进村子,他蹲在麦田里半响午。一切静下去后,他才小心翼翼迈进了村子,全村两百多户呀,全部都被鬼子杀了……苗太太的爹娘,还有弟弟和弟妹也躺在血洼里……她的弟妹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鬼子活生生剖开了她的肚子……太太听说后当成昏迷不醒,第二天就小产了,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薛婶嘴里话吓得顾小敏胆战心惊,更多的是恨日本鬼子,她想起潘嫂的死,潘嫂也死在鬼子手里,让一个月大的小九儿失去了母亲。 “我也有一个女儿,前年就嫁了人,年龄大你三岁,是太太给找的人家,唉,本可以不这么小嫁人,嫁了人也是给人家做丫头使唤,没有办法,都是鬼子闹得,谁都想把姑娘早点嫁出去……” 顾小敏搂着小九儿在薛婶唉声叹息的声音里睡着了。 夜已经进入了三更,一点点风卷着路边的一片落叶,飘到了大门口外面的台阶上,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在风里摇晃,声音很小,小的如蚊子在耳边萦绕,没有草丛里虫子的声音大。 苗先生静悄悄走出了他的书房,他肩膀上披着他白天穿的长褂,他的手里抓着一根棍子,这是他的防身武器,用他的话说,他手里绝不拿刀,他毕竟是书生,书生用笔杆子说话,拿刀动枪不是对自己人,那是对倭寇。 他的脚步停在了大门口内,他的身子往门扇上倾斜150°,把耳朵靠上去,眼睛眯眯着,上下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门外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是大哥吗” 苗先生嘴里没有回答,他轻轻摸索着从门上拿下门栓立在墙角,然后双手分别抓着两片门,缓缓敞开一条缝,月光照在他熟悉的一个身影上,他心里一激动,这不是表弟姚訾顺吗表弟带领着队伍去沧州好长时间了,他每天牵挂着、担心着,今儿终于回来了。 “快,快进来。” “大哥,您好呀。”姚訾顺嗓子眼里念叨了一句,一闪身跨进了院子。 “跟俺来,俺这几天一直在等你们。”苗先生把两扇大门重新关好,带着姚訾顺迈进了他的书房。 进了屋,他没有点灯,这是习惯,半夜三更,一点光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们怎么刚回来啊出去快一年了,你让俺挂心呀,你再不回来,明天俺准备去一趟弥河镇许家问问,你快说说,沧州的情况怎么样你们回来了住在哪儿” “那边情况很糟糕。”姚訾顺垂下了头。 苗先生心里一紧张,这样的话姚訾顺很少说,除非真的很糟糕:“有多糟糕” “死了、失踪一千多兄弟,咱们武器弹药不够,国军的援军没有及时赶到,战斗很惨烈。我全须全尾回来已经很幸运了,几个兄弟伤势很重,许连盛把那些伤员藏在沧州的许金府里,他们暂时不能回来,巴爷和他手下几个兄弟失踪,我至今没找到他们的下落……我们这次回来住在青峰山。” “蟠龙山的情况怎么样听说鬼子已经进入了郭家庄。” “罗一品是那边的队长,她做事周详,有计划有准备,又有智慧,党组织把那支队伍交给她,我相信她的能力,还有许连成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他们两个一文一武,加起来胜过诸葛亮。” “那就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苗先生声音里带着希望。 突然,东厢房传来小九儿两声啼哭。 姚訾顺一惊:“嫂子生了!” 苗先生摇摇头,黑暗里,他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花:“那个孩子命薄,活了几天就死了。” “俺听说了嫂子娘家河滩村的情况,我们回来晚了……这是谁家孩子呀” “表弟,你不会想到是谁,开始我也没想到是她,后来,我把她的每句话总结了一下,我恍然如梦,原来她是顾家三丫头。” 姚訾顺猛地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双眼瞪大:“三丫头身边带着巴爷和潘嫂的孩子是吗我去了潘家村,潘家村的房子被鬼子烧了,大多村民都离开了村子,还有少数人住在山上……没想到,这个丫头还活着,还把巴爷的儿子平安带出来了,太了不起了。” “她身边还有一个人……” “谁”姚訾顺又大吃一惊。 “是俺梁子。”梁子的声音从窗口传进来。 听到梁子声音,姚訾顺热泪盈眶,他的脚步向门口窜了一步:“梁子,你还活着太好了。” 姚訾顺在潘家村住过很长时间,为了消灭宗大盲,梁子出过不少力,大家对梁子评价很高:他不仅有胆识,还机智,更有抗日热情。 “姚先生,没想到您是苗先生的朋友,您们的话俺都听到了。” 梁子声音里带着诚实:“不好意思,换了地方俺睡不着,苗先生,您不要见怪呀。” “你不是睡不着你是怕我把两个孩子卖掉对不对呀”苗先生笑了。 “谢谢你梁子。”姚訾顺走到梁子身边,抓了抓梁子的胳膊:“真的感谢你,丫头他们有你保护,巴爷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 憨厚的梁子不好意思了:“没,没有,俺没做什么,要谢就谢苗太太和苗先生。” 天亮了,公鸡的一声长鸣拉开了东山上厚厚的晨雾,惊醒了弥河水与青峰山。 青峰镇南邻弥河镇,中间隔着几个村子,还有一条长长的弥河支流;东临青峰山,这座山海拔比蟠龙山矮不多少,丘陵高低不平,山脊起伏连绵,四周又有多条河道与峡谷,云烟缥缈;太阳出来,裸露的岩壁峭石被霞光染的赤红,与葱松、与山脚下的田野相互映照;一副画卷随风舒展,画上有五颜六色的花蕾,吸引着蝴蝶与蜜蜂,不甘寂寞的云儿,脱下她轻盈的云衫,抓着一角搅扰着弥河水,荡起一片片涟漪,提起湿淋淋的衣衫抛向画卷,撒下一滴、两滴、三滴晶莹剔透的珍珠,似雨似雾,让住在青峰山附近的人感觉空气都是潮湿的。 第六十八章 无计可施 七月初的太阳红得像火,大地都被烤干了,空气里蒸发着泥土与小麦的味道;山河绿得可爱,路边的植物在太阳的光热下繁殖,花朵在热风里开放。可是,世间人们的心却是悲凉的,失去了欣赏的兴趣,恐怖与饥饿笼罩着每个百姓,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一双双饥饿的眼睛里失去了颜色。 镇子四周的麦子都被日本鬼子抢了,庄稼户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却吃不到嘴里,到哪儿去说理没地方。如果你不愿意,鬼子就会举刀杀人。在这个战火弥漫的时期,人的生命比路边的小草脆弱,经不起风吹雨打,小草有点土与水就能活,而,人命没有丝毫保障,鬼子不高兴了,就会乱杀人,或者给你家放一把火,这一把火连累好多人家,有的人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直接坐在火里,或者干脆跳进大火里,不想死的就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 当地警察已经投靠了日本人,他们也不向着老百姓说话,有的有点良心的警察也只能在背地里偷偷骂几句,骂日本人不是人,残害百姓不得好报。 人们饭桌上没有食物,乞丐也讨不到吃的,他们躲在墙角旮旯里,与苍蝇争抢那点点垃圾。 苗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餐桌上只有菜团子,还有一点稀粥。面馆几乎没有生意。 因为没有工资,店小二离开了苗家,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大清早,曲伯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了半天,也没人应答。 “曲伯,您老别喊了,他走了,他跟俺说了,他要去弥河镇找找活儿,俺给了他两块大洋,毕竟他在咱们面馆做了几个月,一点不给说不过去,咳,那是俺上个月的工资,这个月可能就发不下来了。曲伯,如果,如果您想离开,俺也不拦着。” 听了苗先生的话,曲伯着急了,他伸出两条长胳膊,在半空晃着,嘴里央求着:“不,苗先生,您不能撵俺走,咱们好歹也是亲戚,您让俺去哪儿家没有了,家里人也被鬼子杀了,俺只想有口饭吃,不,饿着也没关系,有一个屋子住就行。” “好,曲伯,您愿意留下来,就暂时留下来,如果俺照顾不周请多担待,请多多包涵。” “不,俺不会抱怨什么,心里只有高兴,高兴俺还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苗家就是俺的家,苗家的人就是俺的亲人,您留下俺,俺已经很知足,很知足。”曲伯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去,他生怕他在苗先生眼前磨蹭时间长了,苗先生变卦。 他知道面馆生意惨淡,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买不进面粉更没生意,他就是一个闲人,这个光景下养一个闲人就如多了一张吃食的嘴,要命的事儿。 上次姚訾顺来苗家把梁子带走了,他们去哪儿了也没有任何消息。 每天早上苗先生依旧背着手踏出家门去学校,苗太太依旧站在门口目送着她的丈夫远去的背影,路上的街坊邻居依旧与苗先生打着招呼:“苗先生,去上班呀” “嗯”苗先生嘴角勉强勾起一抹笑,垂下头,眼睛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他怕看到街坊们一双双羡慕的眼神,更怕他们与他打招呼。 “还是您苗先生好,有固定的收入,唉,我们只有眼馋的份……” 苗先生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继续垂着头往前走。 学校这个月裁员,他一个外地人,没有任何关系,又没有多余的钱送礼,校长已经通知他了,下个月他将失去这份唯一经济来源,以后不知怎么照顾这一大家子人在他心里顾小敏和小九儿已经是他的家人了;还有薛嫂,薛嫂十几年前来到苗家,他不忍心撵她走,十年前她的丈夫得肺痨死了,她只有一个丫头也已经出嫁,让她一个人去哪儿 苗家院子里,薛婶坐在北屋屋檐下,手里举着鞋垫子,眯着眼,用锥子一针一针穿着,偶尔抓着针在头发上磨着,抬起眼角瞄一眼坐在书房门槛上、抱着书的顾小敏,嘴里唠叨着:“丫头,跟着先生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女教员,我们这个镇上还真有一个女教员,二十几岁的年龄,她出过国,听先生说,她是从坊茨小镇调过来的。” 顾小敏也不搭话,点点下巴颏,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三字经。她很珍惜这次认字读书的机会,这是母亲临终的嘱咐,让她不要错过任何读书识字的机会,机会就在眼前,她必须好好读书,实现母亲的愿望,虽不能像二叔一样满腹经纶,起码能写自己的名字,认识街上店铺的招牌,认识每个村庄、小镇的名字,这样走到哪儿都不会一麻黑。 半个月前她见过了姚訾顺,姚訾顺让她暂时留在青峰镇,让她跟苗先生学认字。舅老爷也托张伯捎来话,告诉她,舅老爷知道她住在苗先生家,他放心,他还说,等鬼子离开沙河镇再接丫头回家。 就这样,顾小敏留在了苗家。每天她和苗太太一起照顾小九儿,她每天帮薛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其他时间她就读书写字。 顾小敏的确很聪明,又认真,半个月的时间她认识了一百多字,还能拿起笔写字,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她看着很高兴,她终于会写字了。在她心里有一个希望,希望给她的爹写信,把她这两年的遭遇告诉爹,只说好的事情,不说不好的事情;给大姐二姐写信,写她对她们的牵挂,写她多么想她们,写母亲死的时候怎么的不放心……想到母亲她哭了。 顾小敏也晓事儿,看着苗太太越来越瘦,看着小九儿越来越胖,她知道苗太太营养跟不上,她心里很着急,她真希望小九儿快快长大,只要长大了就不用吃奶了。 苗先生也很少往家买东西,他也没钱买东西。苗太太看着他背着手回来了,她心里有好多话要问,没问出口,因为她知道,苗先生不是抠门的主儿,学校的工资发不下来,埋怨自己的丈夫她不忍心。 “怎么谁又惹你不高兴啦少生点气,老话说的好,气大伤身。”苗太太声音带着体贴。 “本想给你买条鱼补点营养,仔细想想,家里人多,还是买点杂和面。唉。”苗先生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把背着的手拿到了眼前,他手里抓着小半袋子的粮食:“这是用学校供给的粮票买的,这是四个人的口粮。” “四个人怎么这么少” “我把小九儿填到咱们户口簿里了,没跟你商量,也没跟丫头商量,咱们儿子那份,是我找了校长,他勉强签了字,毕竟咱儿子户口还留在青峰镇,他也就嘴上说说:麻烦呀,麻烦呀,这不就是让咱们记住他的好吗还要给他准备一份礼物,唉,这时候人情很重要呀。” “没办法,你在外面不容易,看着应付,俺一个妇道人家也出不上力,俺还有一副银镯子,你拿去送给校长。”苗太太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进了北屋卧室,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杂和面就是玉米面掺和着玉米棒子和沙子的面,不仅难吃,吃进肚子也不好受,没有办法,不吃就要饿着。顾小敏不挑食,有口吃的就很好,有口吃的总比一点没有强多了。 看着苗家的窘况,听着苗太太在屋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埋怨这个世道:“唉,这是要饿死人呀。” 顾小敏知道,她不能吃闲饭,她必须做点什么。 “薛婶,俺去前面面馆看看,如果苗太太找俺,您喊俺一声。” 顾小敏说着从门槛上跳起身来,把手里的书放到书房的桌子上。 “没事儿,九儿吃饱睡了,就是他醒了还有俺不是吗丫头,你去,你去看看曲先生在做什么他也认字,他小时候也上过私塾,他肚子里面也有点墨水,只是不能与苗先生比。” 苗家五间北屋,书房在最东面,与东墙之间有一条石基路,沿着这条石基路就能绕到前面的面馆。 曲伯在面馆的柜台里站着,他的身体歪着,他的头托在一只手里,打着瞌睡;他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算盘子,生怕别人抢走了似的,那是他的饭碗。 面馆里没有外人,只有铮明瓦亮的桌椅整整齐齐、冷冷清清地摆放着。 顾小敏悄悄碾着脚尖从柜台旁边走过,她轻轻推开了临街的那扇木门。 曲伯听到了店门响,他以为来了主顾,由于激动身体猛地晃了晃,差点摔倒,抓住身旁的柜台站稳脚步,嘴里喊了一声:“客官,您……丫头,你去做什么” 顾小敏转过身看着曲伯鼻梁上的眼镜,嘿嘿一笑:“曲伯,打扰您了,丫头去街上捡字。” “捡什么”曲伯抬起一根手指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框,皱皱眉头:“丫头,不要跑远了,看着街上没有人,其实呀,到处都是眼睛。” “俺知道,谢谢您曲伯。” 曲伯笑了,他很喜欢这个懂事的丫头,不仅手脚勤快,还对他很尊重,有时候还帮他缝补衣衫,让他感到这个丫头与他有缘,如果他的孙女孙子活着也有眼前的丫头这么大了,想到这儿,曲伯吸吸鼻子,把眼泪咽进了喉咙,吞进了肚子,他抓着算盘子的手青筋暴露,他与日本鬼子有不共戴天的家仇。 顾小敏站在面馆外面的台阶上,往前看去,眼前只有一阵阵热风卷着一堆堆垃圾和苍蝇在街上转悠,没有人影。 每家店铺敞着门,门里门外都静悄悄的。那一些四处流浪的乞丐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面馆台阶下就是林家绸缎铺子,林伯弓着腰,手里抓着一把扫帚,一遍一遍扫着那点土,打发无聊的时间;扬起一股股尘土,在他身边飞舞弥漫,粘在他汗淋淋的脸上,像挂了一层泥浆。 他扫累了,嘴里骂骂咧咧的、把手里的笤帚往墙角上狠狠一扔,把疲惫的身体塞进店门口的椅子里,往前佝偻着脊背,半睁着眼,用被灰尘迷住的眼角偷窥着街道上的声音。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扭着她肥胖的身体、手里甩着一根长烟杆往这边走来。她头上戴着一个抹额,就是遮不住头顶的头箍,抹额前门脸绣着一对并蹄莲,绣工精湛;身上是灰色绸缎斜襟长褂,遮着她弯弯曲曲的膝盖;一条缅裆裤,在小腿下缠着绣花布绳,一头塞在裤脚里,一头当啷在脚后跟上,随着她一扭一扭的身体左右摇曳;一双缠足的小脚,尖尖的脚趾、宽宽的脚后跟、厚厚的脚面、装在一双红色绣花鞋里,那么显眼。 她是青峰镇的荣婆子,一个专门给人算命卜卦的老女人。 往她脸上看,圆圆的一张大脸,胖墩墩的,没有几个褶皱;一个高高的鹰钩鼻子,细瘦的鼻梁,就像在脸上竖放了一把刀;一双大眼睛很有精神,随着她往前探着的脖子滴溜溜转,不知她在找什么那么用心,那么聚精会神。 她在找裁缝铺子或者绸缎店,她从一家布料店窜出来,再窜进另一家铺子,她已经在镇上所有绸缎店与裁缝铺子转悠半天了,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林家绸缎铺子门前林伯的身上。 平日里荣婆子一般不出门,都是别人找上她的门,让她给生病无钱去医院的孩子叫叫魂,或者算算命之类的。 这么热的天她怎么碾着一双小脚,摇着她高傲的头颅窜到了街上呢 前天,一个日本女人找到她,那个日本女人嘴里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她说她喜欢中国的刺绣。 荣婆子一见到日本女人就害怕,她哆嗦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垂着头,问:“您怎么找到俺” 日本女人笑了笑:“日本街上的料理店就是我家开的,已经有三年了……” 日本街本是青峰镇的平安街,日本人来了后把平安街改成了日本街。它离着青峰镇警察局不远,离着日本宪兵队只有一个路口。 “看到您头上发带绣工漂亮,想认识您,您会刺绣”日本女人双手重叠抱在腹部哈着腰,嘴里嘀嘀着:“很好看,很精美。” 日本女人一个弓腰哈背,一个恭敬的表情让荣婆子得意忘形:“这个谁不会呢” “好,麻烦您也绣一副与您的发带一样的花样出来,我给您钱。” “……”荣婆子傻了,她以为日本女人只是问问而已,她哪儿会绣工她头上的抹额还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跟着她好多年了。 林伯一见到荣婆子向这边走来,他就啦哒下了脸,这个女人不是善良之辈,青峰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装神弄鬼,净做一些骗人的营生。 林伯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身子往苗家面馆方向转了转,他看到了准备走下台阶的顾小敏,这个丫头就是苗先生从大街上捡来的,还顺捡了一个儿子,挺好,挺好。 苗先生曾叮咛过街坊,不要把他捡到两个孩子的事情说出去,如果有人打听,就说男孩是苗太太生的,女孩是来投靠他的。 “林大哥,您这是跟谁怄气呢瞅瞅您的瘦瓜脸,还能挂住秤砣吗”荣婆子一副讨好之相,背过脸,她的嘴角撇上了天,心里偷偷骂着林伯:今儿不是有事儿,俺还不尿你这一壶。 “有事就快说,没事少在俺眼前叽歪,懒得理你。”林伯磨牙凿齿的声音顾小敏听到了,她一愣,她的眼睛落在荣婆子脸上,这个女人一脸揣奸把猾之相。 荣婆子把双手抱在怀里,烟袋荷包荡在她的前襟上,嘴里不阴不阳:“林大哥,为什么你的买卖不景气因为你把主顾都推出去了。” “主顾!”林伯把一条腿抬起来盘在另一条耷拉着的腿上,抓起堆在腰上的长褂往下一摔,满脸气愤:“荣婆子,您不做衣服,不扯布,您有钱买现成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俺的主顾” “吆,林大哥,您没听过这句话吗此一时彼一时啊,俺今儿不仅来扯您三丈布,还有事求您帮忙,并且不让您白帮忙。” 一听荣婆子这句话,林伯“噌”从椅子上跳起身来,这样的话他好久都没有听到了。 荣婆子很狡猾,她看着林伯脸上露出喜出望外之色,她不紧不慢把烟嘴放进了嘴里,“嗒嗒”吸了几口,没有吸出一点烟,烟窝里没有烟,也没有火。 “帮什么忙”林伯语气里有点着急,他看不惯荣婆子居高临下的样子,可,为了生意,他还是问出了一句,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帮忙找个绣工。” “俺不认识。” “这可是日本人让找的。是一个大买卖,能换来一袋大米。” “日本人,俺不伺候,就是能找到,你荣婆子这个忙俺也不帮,不知您荣婆子什么时候勾搭上了日本人是日本男人,他睡你家炕头上了” “呸,老不正经,她是日本街料理店的老板娘,是她让俺帮她找个绣工,咱们北方人,会刺绣的不多,老绣工都死的差不多了,年轻人谁学那一些东西南方丫头几乎都会刺绣,俺不可能跑到南方去帮她找人” “俺会。”顾小敏跳下了台阶,她走近了荣婆子。 第六十九章 绸缎铺子门前 荣婆子顺着声音瞄了一眼,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站在她的眼前。 她心里嗤笑了一下,抖抖肩膀,眼珠子穿过了林伯的头顶,踮着脚尖往绸缎店里面眺望。 铺子里似乎有一个让她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她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个绣娘的身影。她把手里的烟嘴叼在嘴角,两片嘴唇上下动了动,歪着身子,后退了一步绕开顾小敏的身体,她想看清铺子里的情况。林伯晃动着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顾小敏追着荣婆子东张西望的眼睛问:“您要找会刺绣的吗” 荣婆子把长烟杆从嘴里抽出来,在半空甩了甩,嘴里不耐烦地嘟囔着:“小丫头,小小年龄就会撒谎,是不是饿疯了吹大法螺能撑爆肚子,该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小孩子不要乱插大人的话,很让人讨厌,知道不知道” 荣婆子说着把两条胳膊又揣进了怀里,把脸转向了林伯,在她刚转身的一瞬间,就在她的大眼珠子往下一耷拉,又一昂脖子的瞬间,她愣了: 眼前的女孩长得水灵,尤其一双大眼睛像两粒黑色的葡萄,闪闪发亮;一个粉红的小嘴,上嘴唇有个小小的波浪纹弧度,显得尤其俊美;身上长衣短褂,袖子有点短,露出瘦瘦的、白嫩嫩的手腕;裤子膝盖上摞着两个补丁,一个补丁上绣着一支缓缓开放的、枝叶衬托的玉兰花,紫色裤子,浅黄色花骨朵,墨绿色花枝,针脚说不上的细腻。另一条裤子膝盖上绣着两朵玉兰花,一个大的有核桃那么大,花瓣上落着三滴晶莹剔透的露珠,露珠里闪着太阳的光,栩栩如生。有一个小的,有两粒花生米那么大,一层层花瓣紧紧包裹在一起,像没有睁开眼睛的婴儿,没有盛开的意思。 看着如此精美的绣工,荣婆子欣喜若狂,如果这三支玉兰花是眼前小丫头绣的,那么,她今天没跑冤枉路。想到这儿,荣婆子扭转了身体,垂下头盯着顾小敏的裤子,皮笑肉不笑:“小丫头,你真的会刺绣吗” 顾小敏看着眼前这张老脸,心里恶心,尤其荣婆子一双大眼珠子说话时、看人时滴溜溜转,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一股股烟臭味。 “小姑娘,你从哪儿来”荣婆子垂下了她高傲的头颅,眼睛直勾勾盯着顾小敏的眼睛。 “荣婆子,你是查户口吗查户口也不是你的事儿,你该去哪儿凉快就去哪儿,不要挡着我做生意。”林伯嘴里气哼哼说着,弯腰抓起了墙角的扫帚,他抬起眼角看着顾小敏:“丫头,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你可不要上她的当,快回家。” “吆,林大哥,林掌柜的,您什么意思骂人也不能当着人的面骂呀。”荣婆子的脸瞬间变成了紫茄子,她双手掐在腰里,梗着脖子,气急败坏地嚷嚷着:“俺荣婆子在这个青峰镇是有头有脸的人,混了这么久,谁见了俺都要点头哈腰,只有你林掌柜的,每次见了俺说话阴阳怪气的,你算老几今儿,俺有事,懒得理你。” 荣婆子的几声嚷嚷,惊动了四周店铺的几个掌柜的,他们走出了自家铺子围拢到了林家绸缎铺子门口。看着眼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伯羞愧难当。 林伯出生在一个官宦人家,家里有一定的家底,正是家里优越条件,养成了他游手好闲,花钱大手大脚的坏习惯。本来,长辈想让他考个一官半职,没成想,他身边几个狐朋狗友故意把他往斜路上带,在街面上变成了不务正业的混混。但,他从不偷抢别人的东西,他的心地还是比较善良的,他有钱时帮助过不少的穷人,在家族没落时,那一些朋友都远离了他,他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 他的太太就是他有钱时帮助的一个绣女,他流落街头时,这个女人对他不离不弃。 林太太出生于一个贫穷的绣工家庭,生活条件很一般,她的父母想把她嫁给一个阔绰家庭的男人,她不愿意,她说她心里有了人,她非他不嫁。就这样林伯与林太太走到了一起,无论生活有多少苦,只要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就很快乐。 为了生存她在街头摆起了绣摊,用刺绣养家糊口。夫妻俩从露天营业到有了自己的店铺,不知经历过多少磨难他们有了两个儿子,生活也步入了正轨。在他们心里不知道什么是国事,只有自己安宁的小日子。林伯也不再回忆年少轻狂,那已经过去了,像一阵风,更确切地说,像一个梦,梦醒了,只想把握住今天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是,自从日本鬼子侵入了坊子,霸占青峰镇,他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两个儿子先后抛下了自己的妻儿离开了家,也不知去了哪儿这一去就是三年多,毫无音讯。 林伯脾气非常,在家守着孙儿时有说有笑,只要他坐在铺子门口,他的火气就特别大,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看着凄凄惨惨的、四处流浪的乞丐,看着饿死在河沟里的一具具尸体,被野狗撕扯着东跑西窜,他的心在流泪,他知道了国仇家恨,知道了是日本鬼子让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眼前荣婆子嘴里把日本人当成了她的老祖宗,他气不打一处来;又见四周街坊围拢过来,他脸上又臊得慌,老话说的好,好男不跟女斗,他这是怎么啦 荣婆子白楞了林伯一眼,她向顾小敏伸出一只鸡爪子般的手:“丫头,跟俺走。” “俺为什么要跟您走”顾小敏撅着小嘴扭身钻到了林伯的身后,她突然讨厌骄横跋扈的荣婆子,不仅蛮不讲理,还疾言遽色吸引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还让林伯下不了台。有事本可以好好说话,为什么要像泼妇一样指桑骂槐呢 荣婆子看着顾小敏钻到了林伯身后,她多聪明,她眼珠子一转,她觉得这个小丫头与林伯关系不一般,眼目前看,她还不能得罪这个臭老头,想到这儿,她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林大哥,今儿这事儿就过去了,俺也是有点心急如焚,日本人催得紧不是吗说话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多担待,多担待。” 太阳的热,把大地都要烤化了,一股股水蒸气钻出了地缝,升到了半空中,挂在了看热闹的人脸上,变成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生意惨淡让他们感觉心里冷,眼前的热闹让他们一个一个热血沸腾,伸着长长的胳膊指手画脚,咧着流着哈喇子的嘴嚼着刨根问底的话儿。 “丫头,跟俺走,如果你嘴里的话是真的,真会刺绣,就能换来一袋大米,十斤白花花的大米呀。”荣婆子故意用大米诱惑顾小敏。 “这要问问俺师傅。”顾小敏向荣婆子摆摆手:“不知她让俺跟您去,还是不让俺去她不让俺去,俺就不去。” 顾小敏在心里偷偷笑着,她也要刁难一下这个臭女人。 “谁是你师傅”荣婆子往前抻抻脖子,一双觅食的狼眼在顾小敏脸上扫着,她心里怕听到她不愿意听的话,她的怕,还是从顾小敏嘴里说了出来。 “林伯母是俺的师傅。” 荣婆子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很早以前她就认识林太太,她更知道林太太有一手刺绣的绝活,只因为林太太眼睛瞎了,再也没有人找她刺绣了,林伯才把刺绣店改成了绸缎铺子。 眼下她把林伯得罪了,这个小丫头不可能痛痛快快跟她走。要想办法哄哄这个死老头。 顾小敏怎么知道林伯母会刺绣呢这是薛婶告诉她的。 薛婶看到顾小敏把裤子补丁上绣上了漂亮的花,她啧啧称奇:“瞧瞧丫头这活儿,赶上林家嫂子了,她老人家自小就会刺绣,眼睛因为天天扒拉针眼瞎了,瞎了好几年了……” 顾小敏一直都想见见林家伯母,因为她喜欢刺绣,更尊重会刺绣的老绣娘,赵妈曾说绣娘一生不容易,把青春交给了绣布,绣布上有她们的泪,有她们的笑,更有她们的心血。 今儿看着嚣张跋扈的荣婆子欺负可怜的林伯,她心里很是气愤,她琢磨了半天,心里一下有了这个主意。 此时林家伯母就在铺子里,她眼神不好,她耳朵不聋,她从后院摸索着来到了前门厅,她扶着柜台,眼睛使劲盯着店门口,她看到了顾小敏模糊的小身影,也听到了小丫头嘴里的话,她暗暗点头,这个小丫头不仅机智,还善良,如果自己的一门手艺传给她再好不过了。 林伯母自懂事开始就跟着她祖母学刺绣,练就了一手精湛、精美手艺,在她五十岁时,眼睛突然变得模糊,眼前的花草树木,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在她眼里好像跑马灯,出现了重影,她没法再刺绣,林伯只好让她在铺子后院待着。 曲伯听到门口台阶下传来熙熙攘攘声,从面馆里迈了出来,他听了半天也不明白荣婆子与林伯争吵什么。 小白瓜从远处跑来挤进了人群,他听明白了,荣婆子想让顾小敏给日本人绣花,这可不行,这事儿必须告诉苗先生,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候苗先生在学校上课,不在家,只能找苗师娘。想到这儿,他从人群里钻出来,往前窜了一步跳上了面馆门前的台阶。 “小白瓜,你去哪”曲伯伸手抓住了小白瓜的细胳膊。 “您没听见吗您眼瞎耳朵不聋”小白瓜说话神神秘秘。 “臭小子,怎么跟你曲爷爷说话没大没小。” “俺没时间与您老闲聊,俺去找苗师娘,那个荣婆子要带走那个小姐姐,送给日本人……”事儿从小白瓜嘴里说出来变了味。 “什么这个坏婆子。”曲伯嘴里骂骂咧咧,弯腰寻找着顺手的家伙,他看到了门栓立在墙角,他一下抓了起来,他直奔荣婆子。 小白瓜窜进苗家院子大喊:“师娘,不好了,那个姐姐要跟着荣婆子走,您快去看看。” 在北屋给小九儿喂奶的苗太太听小白瓜这么喊,她吓得一激灵,嘴里的话都变结巴了:“那个那个,那个曲伯在吗” “在,他和荣婆子打起来了。” “什么薛嫂,薛嫂……”苗太太惊惶地向院里喊了几声。 薛婶从火房里火急火燎地走了出来,她也听见了小白瓜嘴里的话。“太太,您别着急,孩子俺看着,您去店门口瞅瞅,您也不要听小白瓜吓唬,这孩子也许没听明白,再说丫头也不傻……” 苗太太没听清薛婶嘴里絮叨什么,她一边系着斜襟纽扣,一边往屋子门外走,她的脚步被门槛拌了一下,差点摔倒。 “太太,您慢点。”薛婶嘴里着急地吆喝着,上前一步搀扶住苗太太的胳膊:“这怎么好呢太太,您别着急。” 小白瓜仰着头看着苗太太的脸问:“师娘,俺去把苗先生喊回家。” “不,不可以!”苗太太摇摇头。 院外面的事情苗太太从来不插手,都是有苗先生处理,今儿她不能打扰她的丈夫,更不能等着她丈夫回来处理,等不及,就像火都要上屋了。再说,这几天她也听说了青峰镇中学裁员的事情,此时苗家里里外外还要靠她丈夫的那点工资,如果丈夫真的失去那份工作,以后连混合面也没有了。 青峰镇巡警大队的蒋警官正好巡街走到了绸缎店门口,他一脸严肃地、静悄悄地站在看热闹的人身后,他想从眼前人们嘴里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什么事情引起的吵闹谁的责任他也必须弄明白,他不想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想惊动鬼子,毕竟都是青峰镇的老百姓,低头不见抬头见,更何况,在日本人侵入青峰镇之前他就是青峰镇的警察,他肩负着保护一方平安的责任。 蒋警官名字蒋广全,一个三十几岁的年龄,五官深邃,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剑眉不浓不淡,眉型清晰;鼻若悬胆,阔阔的鼻翼带着真诚;唇红齿白,始终挂着一丝似笑非笑,让人猜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身影高大挺拔,气宇轩昂;一身黄色警服,用皮带束着腰,皮带上挂着一支手枪,威风凛凛。 他把警棍背在后腰上,他的两只衣袖挽到胳膊肘,露出晒红的肌肤,简单干练。 当他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的大脚往前一步,伸出双手拉开左右拥挤的人群:“大家都回去,这么热的天,挤在一起更热。” 听到蒋广全的声音,大家慌忙让开一条路,嘴里恭敬地打着招呼:“蒋警官好。” 曲伯手里抓着顶门杠,站在台阶上大呼小叫:“荣婆子,你这个老巫婆要带走俺家丫头,俺敲断你的腿。” 荣婆子知道曲伯嘴上能咋呼,他手里的顶门杠绝不会落下来,她撇了撇嘴角,眼睛都没眨一下。 蒋广全用眼角瞄了瞄曲伯,心里说,这个老头真是傻乎乎的,看到警察来了,还不快放下手里的“武器”。 他故意喊了一声:“曲掌柜的,这儿的事情有我处理,您老进屋歇着。” “荣婆子~”蒋广全走到荣婆子身后站稳脚步:“荣婆子您真是一个大忙人呀,今儿,您怎么得空出来了,这天多热呀,还不回家凉快凉快去。” 荣婆子扭了扭脖子,她早听到了蒋警官的声音,她知道蒋广全就是一个小警察,准确地说就是青峰镇的一个小巡警,每天在大街上转悠几圈,连一个乞丐他都管不了,哼,今儿,他更管不了俺荣婆子,无论如何,俺都要把这个丫头带走,这可是一棵摇钱树。 “吆,蒋警官,您辛苦了。”荣婆子嘴里打着哈哈,眼角往半空扫了一圈:“俺今儿是奉了日本人命令,替皇军办事,您是不是应该协助俺” “喔,您荣婆子替皇军办事,办什么事抓人吗!”蒋警官脸色往下一沉:“有您荣婆子在,我们警察这不是成了摆设了吗” 一听蒋广全口气,荣婆子心里有点怵,连忙陪上笑脸,嘴里的话不软不硬:“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警察是抓那一些行凶者,俺是替皇军找绣工。您瞅瞅他,他手里还握着凶器呢。” 曲伯看到荣婆子用眼神瞪着他,他没听明白荣婆子嘴里叽歪什么他把手里的顶门杠“啪”杵在地上,随着他的动作,他鼻梁上的眼镜滑到了鼻子尖下面,他一伸手把眼镜抓在手里,嘴里狠狠嘟囔着:“俺家的丫头,看看谁敢随便带走” 蒋广全抬起头白楞了一眼曲伯,他希望曲伯不要有大动作,曲伯没看见蒋广全向他递眼色,他嘴里依旧咋咋呼呼。 蒋广全知道眼前也不能明着得罪荣婆子,毕竟她是替日本人做事。 “荣婆子,您是说那个日本料理店的老板娘要找绣工,是吗” 荣婆子昂起高傲的头,她觉得她有日本人做靠山,她应该挺起脊梁骨:“是,是她拜托俺帮她找绣工。” 围观的街坊弄明白了荣婆子嘴里的话,他们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把鄙视的目光投向荣婆子,有的人还向荣婆子呸了一口。 “拍马屁精,拍到日本人屁股上了,呸,不要脸。” 荣婆子碾着小脚往蒋广全身边蹭了蹭:“蒋警官,您看看,看看,都是街坊呀,您可要替俺说句话呀。” 蒋广全没有理睬荣婆子嘴里的话,心里偷偷骂着她:活该,谁让你把日本鬼子当主子呢这个青峰镇看着死沉沉的,其实,人们只是敢怒不敢言,哪个人不恨鬼子哪个当汉奸有好下场你以为青峰镇没有游击队吗前几天弥河口的胡毛子警官死了,死在了弥河里,谁干的那个潘家村的保长死了谁干的也许眼前看热闹的人之中就有游击队的人,你荣婆子整天耀武扬威,早晚要丢了小命。 “我们兄弟们经常光顾那个日本料理店,跟老板娘很熟,今天呀,我把这个丫头带过去,这事儿与您荣婆子就没有关系了。” 听蒋广全这么说,荣婆子急了:“不行,不行。”荣婆子主要怕她自个得不到好处,她想带走顾小敏没想直接送给那个日本女人,她想让顾小敏听她的,给她刺绣,她再把绣活卖给日本人从中赚钱。如果这事成了比她给那一些穷人算命卜卦强多了,她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不,俺家丫头不去,”苗太太虚弱的声音出现在面馆台阶上。 蒋广全抬起头看着苗太太,声音温和:“苗太太,您不要担心,那个日本料理店的老板娘人挺好的,再说,这个时候填饱肚子重要,听说您又生了一个儿子,瞅瞅您,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怎么能照顾好孩子呢” 第七十章 避坑落井 “蒋警官,您好。”苗太太向台阶下蒋广全弯弯腰。 “苗太太,这也快到吃饭的点了,俺想到您家面馆坐坐,吃碗面……”梁广全说着,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看天色:“这天太热,俺也懒得回局里了,回家又远,在您苗家面馆凑合一口,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开面馆就是给大家方便,您快请。”苗太太多聪明,她知道梁广全有话要说,当着这一些街坊邻居又不能直接说。 “曲伯,开门营业,您招待一下蒋警官。”苗太太对曲伯说完,把目光投向躲在林伯身后的顾小敏,抬起胳膊招招手:“丫头,快过来,快过来,咱们回家。” 顾小敏“出溜”钻出了人群,她的小瘦身体往上一跃蹿到了苗太太身边,她躲在苗太太身后向台阶下的荣婆子伸伸舌头、嘟嘟小嘴扮了一个鬼脸。 荣婆子知道,煮熟的鸭子可能真的要飞了,她不想带着失望离去,但凡有一点希望她都不想错过这次挣钱的机会,荣婆子就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人。 “吆,苗太太,敢情这丫头是您家的呀丫头聪明伶俐,恭喜苗太太您不劳而获……”荣婆子晃动着她肥胖的肩膀,佝偻着脖子,用眼角瞄着台阶上的苗太太,她想听听苗太太怎么回答她的这一席话。 苗太太咧咧嘴角,岔开荣婆子的话题:“荣大姐,这件事您别着急,容俺好好考虑考虑,这个光景下,谁见了大米不稀罕蒋警官说得对,有口吃的总比没有强,赶明儿,俺一定给您回话,好不好” 荣婆子恨不得马上把顾小敏带走,此时听苗太太这么说,她明白了,苗太太想绕开她的话题,她邪恶的眼珠子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苗太太,俺知道您两口子是好人,听说您捡了两个孩子,是吗这个光景下多一张嘴都要命呀,您家养的起吗还不如把这个丫头……” 苗太太打断了荣婆子的话,脸上依旧挂着笑:“荣大姐,俺苗家是多了两张嘴,街坊邻居都知道俺生了一个儿子,这个丫头呀,是俺大儿子小时候定的娃娃亲,也算俺家的童养媳,亲家把丫头送来了,俺不可能拒之门外亲家说,丫头早晚都是我们苗家的人,早一天送来,他家就轻快一些,唉,没饭吃的时候,人都是自私自利的,还不是为了省下口粮填饱自己的肚子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吃了上顿没下顿,俺也不可能饿着俺的儿媳妇,更不可能把她送人。” 苗太太的话软中带硬,更滴水不漏。街坊邻居开始指责荣婆子,指责荣婆子多管闲事,有的人说:“荣婆子,你想捡个女儿,是吗你可能没有那个福气,因为你两口子缺德事做多了……” 荣婆子的男人是日本大烟馆的常客,为了那口烟膏,净做一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事,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荣婆子听着街坊邻居用狠毒的话诅咒她,她想发火,只咽了一下嗓子,揣着手思量着:眼前的人大多是这条南北街上的掌柜的,因为没生意都满肚子的火气,就像锅里沸腾的油,加一把火就会窜到屋顶;再说这帮穷鬼,平日里一定得到过苗家接济,俗话说,吃谁家向谁家,她必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她心里还惦念着苗太太向她承诺的事儿:“苗太太,明天,俺来把丫头接走,以后让丫头给您挣白花花的大米。” 扔下这句话,荣婆子手里挥舞着烟袋杆,碾着小脚悻悻离去。 看着荣婆子扭扭捏捏的背影,苗太太压住心里的火气,不疾不徐地念叨着:“荣大姐,您慢走。” 荣婆子扭脸看了一下身后,嗓子眼里嘀咕着:“你不留饭,不走,在这儿听你们掰扯,惹俺一肚子气,哼!” 林伯站在他家店铺门口,看着苗太太蔫头耷拉脑袋的样子,他叹了口气,安慰道:“苗太太,您多保重,不要生气,和这种人生气不值得,快回屋休息,苗先生也该放学了,快晌午了,俺也回去做饭了。” 面馆里,曲伯没给蒋广全做面,因为没有面粉做面条,只有混合面揉不成团。他站在梁广全面前怨声载道:“这是什么世道呀,什么世道这鬼子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呀,逼急了,狗还能跳墙……” “他曲伯,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您老在俺眼前絮叨絮叨就算了,现在街面上像荣婆子这样的人很多,为了填饱肚子,为了蝇头小利,他们失去了做人的底线,咱们不得不防呀,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苗家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啊。” “是,是,您蒋警官说的在理,俺明白了,俺以后不说,不说。” 苗太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到蒋广全嘴里的话,她点点头,很早之前,她就听她丈夫念叨过,蒋广全不是个坏人。 看到苗太太被顾小敏搀扶着走进了面馆,蒋广全从凳子上站起身,往前一步,一抱拳,弓了弓腰:“苗太太,打扰您了。” “哪里蒋警官能光顾俺家的小店,俺苗家人脸上有光,您快坐,别站着,真对不起,开着面馆却没有饭招待客人,不好意思呀。请您蒋警官多担待呀。”苗太太说着走到了另一张饭桌前,扶着身边的桌子喘了一口粗气:“蒋警官,俺猜您是有话要与俺说,对不” “是,苗太太,俺想与您谈谈这个丫头的事儿。”蒋广全抬起头看了一眼顾小敏,又说:“荣婆子两口子不是善良之辈,您如果不让丫头去,就怕他两口子去日本宪兵队胡说八道,到时候连累苗家所有人得不偿失。” 听蒋广全这席话,苗太太身体打了一个冷颤,她急忙抓着桌沿慢慢坐下身体,一时无语。 方才她在店门口外说的那一些话,是应付荣婆子,她怎么会把丫头送到日本人那儿她知道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她害怕,她真的害怕。这个丫头可不是她苗家的人,只是暂时住在苗家,她没有权利决定丫头的去向,如果是郭家庄的许家人来接走丫头,她一点意见也没有,这可是去日本人那儿,那儿也许就是一个大火坑,她怎么忍心把丫头送进那个火坑想到这儿,苗太太使劲攥攥手,十根手指变得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这么热的天,她感觉到了冷,冷到了她的心脏。 站在一旁的顾小敏一会儿看看苗太太,一会儿看看蒋警官,她知道他们是在说她的事儿,她听明白了,苗太太不想让她去日本女人那儿,蒋警官又怕苗家出事。现在苗家的状况已经揭不开锅了,为了报答苗家的收留之恩,即使那儿是一个火坑,她也要去看看,用自己的手艺换来粮食。 “苗太太,让俺去,俺不怕鬼子,在坊子碳矿区时,俺天天看到鬼子,只要躲着他们走就行了。” “丫头,就怕咱们躲不开呀。”苗太太流下了伤心的泪。 “苗太太,那个日本女人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她与其他日本人不同。”梁广全把他了解的绣舞子简单地说了一下: 绣舞子是一个喜欢中国刺绣的女人,她也是被日本军队骗到中国的,她的丈夫是一个渔夫,在一次出海时被突然坠落的网吊架砸伤,变成了半植物人,能吃饭,需要喂;能说话,吐字不清;不能走路,卧床不起。她家里还有一个婆婆,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她靠给人家刺绣维持一家的生活。那天她去给主顾送刺绣的衣衫,回来路上被日本军队绑架,她都没来及回家与孩子和丈夫告别,稀里糊涂来到了中国,在中国一待就是三年。 苗太太流着泪听着绣舞子的故事,嘴里喃喃着:“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呢。” “人都会变得,她身世再可怜,俺也不会同情她。”一旁的曲伯悲愤填膺,语气里带着仇恨:“俺不会忘了他们日本人杀害俺一家二十几口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忘。” “曲伯说得对,咱们还是多长个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儿,我抽时间把丫头送过去让绣舞子小姐见见,我尽量给她说,把活儿让丫头带回家做,苗太太您看行不行” 苗太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听蒋警官的,只要丫头没事就行。” “好,这事儿就这样说定了,明儿见。”梁广全站起身要告辞。 “蒋警官,不好意思呀,如果俺先生在家,不会怠慢您,唉,已经过了晌午了,他怎么还不回家呀”苗太太突然感觉心慌意乱。 听了苗太太嘴里的念叨,蒋广全心里“咯噔”一下,青峰中学发抗日传单的几个学生被日本人盯上了,他已经把消息提前送到了学校,那一些学生年轻气盛,不会没有躲起来如果鬼子到学校抓人,单凭他对苗先生的了解,苗先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生被鬼子抓去,难道他真的出事了 就在这时,有三个少年气喘吁吁钻进了面馆,他们开口就问:“苗师娘在吗” “在,在,发生什么事了吗”苗太太嘴里连声应答着,脸上露出惶恐之色,一定是自己丈夫出事了,他让学生跑家里报信。 三个学生看到了身穿警服的梁广全一愣神,闭上了嘴巴,眼睛往地上看。 苗太太往前窜了一步,抓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胳膊,满眼焦灼:“快说,快说,你们苗老师怎么啦” 蒋广全心里也一哆嗦,大颗大颗汗珠子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滚。“孩子们,别怕,快说,苗先生怎么啦” “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苗先生被闯进学校抓人的鬼子打伤了,那个英文老师让我们来告诉师娘一声,让师娘不要担心,苗老师现在在清风医院里……” 还没等三个学生说完话,苗太太嘴里“妈呀”喊了一声,跌坐在地上,晕了过去。 顾小敏“扑通”跪在苗太太身边,“哇”一声大哭:“苗太太,您快醒醒,醒醒呀。” 梁广全还想仔细问问三个学生,从他们嘴里了解一下苗先生的具体情况。眼下苗太太晕了过去,他只能向三个学生摆摆手:“你们快回家,在路上不要停息,也不要把学校的事情说出去。” 曲伯心乱脑子没乱,他招呼顾小敏说:“丫头,别哭,苗太太没事,你快去喊薛嫂,让她拿一根针来,快去!” 薛婶听到顾小敏带泪的呼喊,从前院踮着小脚踉踉跄跄窜了过来,看到苗太太晕坐在面馆里,她的眼泪“噗噗”往下掉,嘴里着急地大叫:“哎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薛嫂,您赶紧在苗太太耳朵上扎几针,俺去倒杯热水给她喝,她是急火攻心,要扎出血,快,”曲伯嘴里一边说,一边磕磕绊绊跑进了后厨。 半天,苗太太缓过神来,她想站起身来,没站稳,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顾小敏赶紧坐到她旁边,用小身子抱着她。 蒋广全看着苗太太清醒了,嘴里忙不迭地宽慰说:“苗太太,您别着急,苗先生在医院里,说明他没事。日本人去学校是例行检查,可能苗先生多说了一句话,也许是他自己不小心磕倒了……俺这就去医院看看,看看先生的情况,有事俺再回来告诉您。” 蒋广全拉开面馆的门匆匆离去。 第七十一章 日本料理店 燥热的气流在青峰镇穿梭,伴着鸟儿的低叫;蝉儿高一声尖一声的噪音,惊扰着破碎的、惶惶不安的心脏;落满灰尘的枝叶投射下粼粼光斑,在地面上摇曳着残缺的、病恹恹的身影。 几声狗吠蹿过断墙,街道上多了脚步声,那样无力,就像拉着碾子的驴,“呼哧呼哧”地、瞋目切齿地喘着、走着,愤懑已经填满了胸腔,想尥一下蹶子,试探了几下,不敢,枵肠辘辘,饥不可堪,只晃晃尾巴扫扫身上的蝇虫,拖着精疲力竭的、骨瘦嶙峋的身体继续往前转着。 荣婆子坐在苗家门口的台阶上,不知她在这儿坐了多久了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她猛地从地上窜起身体,睡眼朦胧,抬起手背揉揉挂在眼角的眼屎,使劲眨巴着眼珠子看过去:从苗家门里走出了穿着一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黄色警服的蒋广全,他身后走着一脸忧伤的苗太太,苗太太手里拉着那个小丫头。 荣婆子背过手去,用烟袋杆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脸上露出疾首蹙(cu)额之相,嘴里喋喋着:“吆,蒋警官,俺还以为您今天不来了,您不忙您怎么这么好事呀” “荣婆子,您也是来接主家丫头的,您不必在意俺,您应该先与苗太太打个招呼,这个丫头毕竟是苗家的,主家不同意,今儿咱们谁也接不走,俺说的对不对呀” “是,是这个理。”荣婆子嘴里连声应答着,把她身子往苗太太身边扭了扭,扬起一张肿胀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苗太太好,这事儿,苗太太您昨儿已经应许了俺,是不是苗太太瞅瞅,苗太太,您怎么哭了丫头给您去挣粮食,这事儿是好事,应该高兴不是吗” 苗太太瞥了一眼荣婆子,停下脚步,伸出胳膊把顾小敏搂在怀里,嗓音嘶哑:“丫头,你去陌生的地方,可要多长心,少说话,多做事,不该说的话,咱们不说……丫头,记住娘的话,一切听蒋警官的,跟着他早点回家,娘等你回来。””苗太太脸上的泪水滑到了她的下巴颏,滴落在顾小敏的头上。 苗太太一口一个娘,让顾小敏悲从心里起,她的小手紧紧抱着苗太太的腰,头靠着苗太太的胸,嘴里喊着:“娘,娘,俺记住了娘的嘱咐,俺一切听娘的,听娘的话。” “吆,瞅瞅你们娘俩,这感情羡煞旁人,好了,快别墨迹了,这又不是生离死别,更不是丫头去了回不来……”荣婆子嘴里阴阳怪气地叨唠着。 蒋广全把双手卡在腰里,瞪着荣婆子那张丑陋的脸,没好气地说:“荣婆子,您会说话吗都一把年纪了,也是,您老没有子嗣,不懂得母子情深,丫头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当娘的怎么能放心怎么能不多嘱咐几句荣婆子,您着急,前面先走着。” 蒋广全心里也不好受,昨天他去看了苗先生,苗先生被鬼子刺了一刀,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动了针线,至少要在医院里躺几天,他没敢与苗太太说苗先生动手术的事情,他让曲伯去了医院照顾苗先生,他安慰苗太太说:苗先生没事,学校有报销,让苗先生在医院多养几天。苗太太才放心了不少。 今儿听着荣婆子嘴里的话,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尽量克制自己,他不想得罪荣婆子,主要怕她使坏,她的坏十里八乡都知道。只要对她说话不敬,或者欠她算命卜卦钱的,她都要去找日本人添油加醋地告状,给那一些人安上一个抗日嫌疑犯的帽子,那一些可怜的人就不声不响地死了。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死的稀里糊涂,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子弹,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死的不放心,家里还撇下了一家老小。 人们背地里都喊她老巫婆,恨不得她有一天从桥上走过,身体一哆嗦,小脚一扭歪从桥上摔下去。诅咒一点也不起作用,荣婆子反而活得很滋润,她每天一只手里举着一根长烟杆,一只手里甩着一块脏兮兮的手巾,从她家住的那条胡同里窜出来,站在胡同口左右了几眼,看看有没有找她算命卜卦的人再扭头看看她家的门关好了没有其实,她家里有人,她的丈夫就像一堆泥瘫在她家的炕头上,她还是不放心。那个男人只是她头上的一顶破帽子,想扔扔不了,有一根线把她两口子串在一起,那根线一头拴着日本人,一头拽着她的丈夫,她就是那根线之间捆着的玻璃瓶,那根线断了,她就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丈夫比她早一步认识日本人,她丈夫是日本烟馆的常客,虽然她非常吝啬,她却不阻止她的丈夫去抽大烟,她知道那钱送到哪儿去送到日本人手里她高兴,她知道金钱笼络人心,她不笼络青峰镇上的街坊邻居,她瞧不起那一帮没钱没势的穷鬼;她笼络日本人,因为日本人在青峰镇说一不二。由此,她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更加嚣张跋扈。 蒋广全抬头看看天色,说:“苗太太,您还是回去歇着,俺听到孩子在屋里哭呢,他在找您,您放心,这丫头俺怎么带出去,怎么全须全影给您带回来。” 苗太太伸出哆嗦着的手,把顾小敏眼帘上被泪水粘着的一缕长发抿到耳后去,说:“丫头,咱们不哭,也许一切没有娘担心的那样糟糕,去,路上跟着蒋警官,不要乱跑。” “嗯”顾小敏点点头。 苗太太把目光投向荣婆子,语气里软中带硬:“荣大姐,您可要看护好俺家丫头啊,今天俺把丫头交给您,您可不能让她出事,一旦出事,俺无法向俺暴脾气的亲家交代,虽然他把丫头送来了,他也在盯着俺怎么对他的丫头呢,这是人之常情。” 荣婆子转了转眼珠子,把抓着烟袋杆的手放在腹部,竟然给苗太太鞠了一躬,嘴里道:“谢谢苗太太看得起俺荣婆子,有您这句话,俺定会好好照顾丫头。”她心里却说:你这是抬举俺,还是提醒俺你这是给俺警告,你是说一旦丫头出事,不会轻饶了俺,不是吗哼,丫头出不出事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俺只管收钱,其他事儿管不了,也不敢管。 阳光照在街上,几辆人力车在滚烫的地面上跑着,车夫撒下一路的汗珠子,就像在烧红的铁锅上淋落几滴油,瞬间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股臭汗味在空气里游荡;几个挎着篮子卖菜团子的,在零散的人群里穿梭;乞丐陆陆续续窜上了街头,他们赤裸着上身,赤裸着大脚丫,手里杵着棍子,举着一个破碗,嘴里嚼着热乎乎的潮气。 死沉沉的街道渐渐被这一些可怜的人踏出了一溜儿的声音。 日本街本名平安街,是青峰镇最中心的一条街道,它东西走向,以前是青峰镇最热闹、最繁华的商业街。鬼子来了后,占据了这条街。 这条东西街与南北街交界处有一座桥,这座桥不高,不长,从这头到那头也就有百步的距离,桥头桥尾横跨在东西路上,桥头和桥尾分别有两个胖乎乎的石头狮子,它们威风凛凛地坐在那儿,冷眼看着从它们身边走过、走来、走去的行人,它们咧着大大的嘴巴,像是在笑,笑得那样虚伪。 桥下面流着一点点脏水,稀溜溜不知从哪儿来流到哪儿去还有一堆堆垃圾,垃圾之中“嗡嗡”飞着成群结队的苍蝇,乱哄哄的苍蝇之间躺着一些气息奄奄、无家可归的乞丐。 这条东西街被这座桥一分为二,桥西头有日本宪兵队,还有一个青峰镇的警察大队。街道上店铺主要有大烟馆,还有几个舞厅和妓院,还有日本百货大楼,还有一家日本料理店。这条街道白天冷冷清清,到了夜晚这儿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很是热闹。逛这条街的多数是日本人,还有弥河口的外国船员,还有几个有钱胆大的、有一定势力的中国人,其他的就是那一些大烟鬼。 桥东头有几家商行和票行,生意兴隆。还有一个医院,它是青峰镇最大的医院,坐落在街道的东北角。 踏上桥往西走拐过两个弯就看到一座精美的下楼,白色的墙壁,黑色的瓦片,肃穆的建筑,看着低沉压抑;小楼后身墙角有几棵樱花树,躲在黑暗里,枝不繁叶不茂,好像是缺阳光普照,四周氤氲飘动,看着有点阴森恐怖。 这处房子就是日本料理店,门口没有台阶,很光滑的地面,像打了蜡;门檐是一个蓝色的布篷,像一把高高支撑的大伞,没有伞柄;门口有一扇左右拉动的格子门,里面晃动着模糊的身影;从遮篷上面渗出一点点阳光,撒落在脚下,有一些斑点落在旁边的格子门上,像人的脸上落着几个闪闪发亮的麻子。 三个人的脚步前后落在日本料理店门口,眼前的格子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和服的女子,女子脸上不知抹了多少斤白面,嘴巴很红,那点红像是筷子点上去的,落在两片嘴唇中间,像是吃了死人,残留在唇边上的一点血。 一张大白脸看不到鼻子在哪儿,只有两个孔,很小,像两个针眼;两个黑点落在眉梁中间,睫毛也刷着一层白面,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白面鬼。 日本女子向蒋警官深深弓腰,声音用舌头卷着,那点红点上下蠕动:“先生,您吃饭吗几位”她的一双小眼睛只盯着她的脚下,没有抬一下眼角。 蒋警官也哈哈腰,声音温和:“找一下绣舞子小姐。麻烦禀告一声,就说她找的绣工到了。” 听到蒋警官与日本女子说话,荣婆子气急败坏窜到了蒋警官身边,她大幅度地扭动着厚厚的肩膀,往前挤着,嘴里嚷嚷着:“是俺荣婆子给她找的,您告诉她,就说狮子桥北胡同口算命的荣婆子来了。” 日本女子抬起眉头瞄了一眼荣婆子,上下眨眨眼皮,没说话。她退着进了门里,站在门里她又向蒋警官弯弯腰,然后转身扭着腰肢向前走去。 眼前格子门在日本女子背影消失的一瞬间,关上了。 荣婆子把她身体斜歪在墙角一棵树上,交叉着两只小脚,从胳膊弯里拽出一块灰不溜秋的手巾,在脸目前使劲摇晃着。她的大圆脸上滚着豆大的汗珠子,肥胖的胸脯起伏跌宕,腮帮子耷拉着,不知是累得还是在怄气她白楞着大眼珠子,瞥斜着蒋警官。 蒋警官没理睬荣婆子,他低头看着顾小敏,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笑。 顾小敏觉得蒋警官不是一个坏人,他虽然也穿着黄色的警服,他做事说话不像沙河街的刘奇,刘奇目空一切,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而,眼前的蒋警官满脸慈蔼。 就在这时,眼前的格子门又开了,那个日本女子脚步站在门里面,她弓着腰,呢喃细语:“让这个女孩自己进去,绣舞子小姐屋里还有一位女客人……” 蒋警官一个字还没出口,荣婆子跳起脚,她的身子往前一蹦,差点钻进格子门里面,门里的日本女子吓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荣婆子双手抓着眼前的格子门,往店里探着身体,声嘶力竭地喊着:“您,您让俺带着这个丫头进去,好吗她是俺找到的。” 突然从店里跳出几个日本浪人,他们一只手握着右腰里挂着的长刀,左手握住刀柄,猛地往外一抽,几道寒光一闪,吓得荣婆子嘴里“嘛呀”一声,她惊恐地抬起衣袖遮住眼睛,往后连连倒退了几步,躲到了蒋警官的身后。 日本女子垂着腰向前一步,站在那些日本浪人的身后,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一些什么。那一些日本浪人嘟囔着嘴巴,“噗”把刀放回刀鞘,骂骂咧咧离去。 蒋警官把脸转向顾小敏,弯下他高大的身体,看着顾小敏的眼睛说:“丫头,别害怕,你进去,俺会在这儿等你,然后带你回家,把你送给苗太太,这是俺对她的承诺。” 听了蒋警官的嘱咐,顾小敏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她害怕,眼前的日本料理店就像一个魔窟,不知里面住着人,还是鬼 看着顾小敏胆怯、无助的样子,蒋广全心里也很无奈,也很担心。“丫头,放心,俺不会自己离开这儿,俺等你出来。” 踏进日本料理店,四周看不到人影,只有一处处挂着蓝色布帘的屋子,刚刚那一些拿着刀的日本浪人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顾小敏想起了冥爷的话,女孩要矜持,眼神不能到处漂,她急忙垂下头,眼睛紧紧盯着走在她前面的日本女子的脚后跟,这个女人脚上穿着一双木屐,“咯噔咯噔”,随着她扭捏的屁股有节奏地响着。 顾小敏希望眼前的女子是冥爷,至少,冥爷是中国人,他嘴里不停地叨唠,知道他要表达什么,而眼前的女子就是一具木乃伊,会走路的鬼魂,这个鬼魂不知要引她去哪儿 往前走穿过一个小门,走进一个长廊,长廊尽头是一个楼梯。前面女子脚步停在楼梯口,她一只手抱在腹部,另一只手指向楼梯的台阶,对顾小敏说:“你上去,绣舞子小姐在等你。” 顾小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的心脏开始“咚咚”直跳,她的脸热乎乎的,那不是天热的原因,她真的害怕。她的双手想抓住点东西,给自己一点依靠,她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她战战兢兢迈上了第一节台阶。 “楼梯口右侧,第一个门,记住呀。”楼梯下面的女子声若蚊蝇。 顾小敏不敢回头看,她的眼睛紧张地盯着脚底下。 上了楼梯往右走,看到三个房间,第一个房间门口挂着半拉蓝色布帘,布帘在一阵阵轻风里游荡。没看到风是从哪儿来的,的确有风,顾小敏感觉到了冷,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屋里传出两个女人的声音,她们用中国话交谈着,时而还发出嬉笑声。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站起身来,嘴里说着流利的中国话:“他们找的绣工来了,我去看看,连姣小姐您稍后。” 随着由远至近的、细碎的脚步声,眼前的半拉布帘从里面撩了起来,一股香气迎面而来,这是女子脸上的胭脂香粉味,玫瑰花的味道,芬芳馥郁;屋间墙上贴着浅绿色的壁纸,看着清爽;房间地上有一个榻榻米,榻榻米上放着一张茶桌,茶桌上摆着几个茶碗,茶碗上飘着袅袅的热气;茶桌旁坐着一个穿着中国花裙的女子,一个俊秀的模样…… 第七十二章 相逢不相识 绣舞子撩开门帘,往门口外面探着上半身,眼前的女孩深深低垂着头,一根长辫子搭在她的后背上,辫梢垂在胳膊肘上,从她的侧面看:削瘦的、白嫩的小脸颊,高高的鼻梁,一双灵动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窄窄的双肩微微地颤抖着,攥着衣襟的小手不停地哆嗦,像是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瞧着女孩可怜的小模样,绣舞子动了侧忍之心。 “小女孩,你就是他们找来的绣工你真的会刺绣吗” 顾小敏不敢抬头,胆战心惊地回答:“俺会一些。” 在今天之前顾小敏从没见过日本女人,格子门口那个白面鬼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日本女人,那个女人很可怕,不知是故意用白面遮挡她脸上的缺陷,还是故意化了那个吓人的妆 眼前的女人说话很温柔,细细的嗓音,不高不低的音量,很甜美。顾小敏猜测:这个女人一定是一个美女,就如在屋里端坐着的许连姣一样美。 “会!”绣舞子声音里带着质疑:“都会什么花样” “俺会单线走灯花,还会内外跑滚珠,异同两面绣,还有双影挑线……” “连姣,这个女孩嘴里说的话,我没听懂,听着像是在背书,看她又不像上过学的样子,你们中国女孩子几乎都不上学,这个我知道。哈哈,不包括你许连姣,毕竟你们家在弥河口有码头,富甲一方。” “现在码头归我二姑许洪黎了,我父母老了,他们身体吃不消了,没精力管理那么复杂的生意……” “都是一家人,还是你们许家的,不是吗哎,码头事情我不懂,只喜欢自己的老本行,上次通过船员捎回日本的绣活都卖掉了,你们中国绣娘的手艺得到了我们日本人的认可,挺好的,对了,你说,你们中国女孩多大学刺绣”绣舞子一手挑着门帘,扭脸看着屋里面,她把顾小敏当空气,与许连姣一唱一和。 “七八岁,我家以前有一个丫鬟是十一岁学的刺绣,跟着我家赵妈学的。赵妈八九岁时跟着她嫂子学的,听说她嫂子七岁就学刺绣,每天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她想动,想去玩,家里大人把她的脚捆在桌子腿上。”许连姣没有抬头,她的眼睛盯着她手里茶碗上飘着的那点热气,她嘴里的话似乎在讲故事,这个故事里有顾小敏。 赵妈对顾小敏讲过她小时学刺绣的事儿,她的嫂子常常用锥子扎她,赵妈说幸亏嫂子对她狠心,不狠心她也不会有这种手艺。想到赵妈,顾小敏心里酸酸的,赵妈人好,心地善良,在许家得到她不少的照顾。 “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顾小敏。”顾小敏脱口而出,声音有点响亮,她是故意说给许连姣听的。 顾小敏多么希望许连姣看她一眼,嘴里说:“吆,丫头,你怎么在这儿我们大家都在找你,快跟着我回许家。” 可是,许连姣与她形同陌路,依然安安稳稳地、目不斜视地坐在那儿,不紧不慢、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水。 顾小敏心里有点落寞,瞬间泪水盈盈。仔细算算她离开许家一年多了,她每天都想回到许家,今儿在绣舞子屋里遇到了许连姣,她心里多高兴呀,她真想打听一下许家其他人的情况,问问许老太太好吗问问赵妈和舅老爷好吗还有那个冥爷…… 在小敏的心里许家的人就是她的亲人,亲人就在眼前,却不抬头看她一眼,多么令人伤心呀,难道许家的人把她忘了吗 许连姣怎么可能忘记顾小敏,她接近绣舞子是有原因的,她不想连累丫头,她也不能连累丫头。 许连姣从坊茨中学被调到青峰镇中学当英语教员,在离开坊茨那天晚上,夏蝉找到了她,说:“听从青峰镇回来的同志说,我三妹在青峰镇……她还那么小,她受了那么多苦……”夏蝉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时许连姣多想替夏蝉抱抱顾小敏,她不敢,她只能用表面的冷酷掩盖内心的悲伤。 “俺可以回家了吗俺娘让俺早点回家。”顾小敏怯弱地问。 “回家!”绣舞子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回家!你来我这儿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顾小敏点点头:“听说您要找一个会刺绣的。” 绣舞子又扭脸看了看许连姣,嘴里呵呵笑了两声:“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女孩家里人害怕了,嘱咐她早点回去,不过,暂时她还不能走,我要带她去旁边绣工房看看,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真真正正的刺绣。” 许连姣把手里的茶碗慢慢放到身前的茶桌上,抬起俊俏的眉眼看着绣舞子,嘴里笑着说:“绣舞子姐,您别担心我,也别在意我,我今天学校没事儿,闲得无聊,找您聊聊天,您有您的生意,您先忙,但,我会一直坐在这儿等您回来。” “怠慢连姣小姐了。”绣舞子一扭身一哈腰钻出屋子,她身后的门帘跳动了一下,缓缓落下,把许连姣挡在了里面。 顾小敏跟着绣舞子沿着长廊往前走,迈过了中间屋子,脚步落在了第三间屋子门口,这间屋子有一扇虚掩的门,是黑色的。 绣舞子低头瞄了一眼顾小敏,嘴里没说话,直接伸手推开了眼前的门,随着徐徐敞开的门扇,出现了几个女孩与女人的身影,她们弓着肩膀坐在那儿,她们面前是绣架,绣架上摆放着绣棚。 听到开门声,她们有的抬起了头,手里的针线停在半空中;有的继续一针一线上下穿梭,表情凝重。 几个女孩把目光绕开绣舞子落在顾小敏身上,满眼疑问:眼前的女孩岁数没有她们大,她也会刺绣 “看看,这就是我的绣工房。”绣舞子的脚步往屋里走着,她稍微弯着肩膀,眼睛盯着一个个绣架,语气里透着自豪与炫耀:“她们是中国绣娘,她们都比你岁数大……”绣舞子没听到顾小敏回答她的话,猛地站住了脚步,扭脸看向她的身后。 顾小敏站在门口外面,扶着门框,歪着小瘦身子往前探头探脑:一个个绣娘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们手下的绣棚,小小的绣花针在她们手里像跑花灯,一片叶子、一朵花露出一个尖尖的角;一缕缕晶光闪闪的丝线搭在胳膊旁边的绣架上,五颜六色甚是好看。顾小敏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不同色的丝线,她衣服上绣花用的线,是一般的补衣服的线,她真想跑上前去,用手摸摸那一些漂亮的丝线。 就在这时,头顶飘来绣舞子的声音:“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顾小敏吓得一哆嗦,她的眼睛慌乱地飘过绣舞子的脸,这是一张三十几岁的、漂亮女人的脸,脸上少施胭脂水粉,眉清目秀;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长衣,飘飘洒洒荡在小腿之上,下身是一条褐色百褶裙子。 无论衣服还是裙子上都绣着精美的花饰,针脚细腻柔滑,色彩搭配明亮艳丽;青黄赤白红绿几种颜色勾勒出一幅幅美丽的画卷,花花草草相得益彰;阴面、暗面、阳面,每根线丝或淡或深,云舒霞卷;一枝一叶、一蝶一鸟栩栩如生。 “敏小姐,你不想在这儿找一个属于你的座位吗”绣舞子歪了歪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喜不自胜,她发现眼前的女孩眼睛里闪着稀罕与羡慕的光,这是真真正正喜欢刺绣的人独有的神情。她暗暗点了点头,凭她多年的经验断定,眼前的小女孩真的会刺绣。 顾小敏慌乱地摇摇头,又垂下了头,她想起了苗太太,如果她不回去,苗太太一定很担心,还有楼下门口外面的蒋警官,他也许正在着急地来回踱步。她不能留在这儿,至少今天不能留在这儿。 “你以后喊我绣舞子小姐,敏小姐。”绣舞子见顾小敏没有理睬她,她语气里有点羞怒,声音抬高了几倍:“敏小姐,你不喜欢说话吗” 顾小敏的身体往后退了一步,弓着腰,眼睛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小心翼翼地说:“绣舞子小姐,我的婆婆有病,在炕上躺着,今天俺出门时,她让俺早点回去。”顾小敏硬着头皮把苗太太教她的话说了出来,说完这席话,她闭上眼睛,她等着对方劈头盖脸的怒骂。 听到顾小敏嘴里的话,绣舞子把斜着的身体站直了,婆婆两个字她很熟悉,在日本她家里也有年迈的婆婆,还有卧床等着人伺候的丈夫,还有七岁的女儿,不,她的女儿今年十一岁了,比眼前的女孩小不多少。不知女儿在做什么她似乎看到年幼的女儿双手端着尿盆,在两个屋子里穿梭,小脚被门槛绊倒了,手里的尿盆甩了出去,前门牙磕在门槛石上,溅起的尿液打湿了她的衣衫。血顺着女儿的嘴角流下来,女儿没哭,爬起身来,去院子里找抹布……女儿五岁就能帮助她伺候丈夫,伺候年迈的婆婆……想起可怜的女儿,绣舞子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她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手一哆嗦,手帕飘落在地上。 顾小敏弯腰捡起手帕,拿在手里,这方手帕一个角上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很是精致,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两个字:“真美!” 绣舞子从顾小敏手里抓起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吸吸鼻子,挺挺胸脯,把心里的忧伤咽进了喉咙。 “喔,如果你想回家,可以,你今天可以回去,把针线布料与绣棚带回去,明儿,不,三天后把绣活交回来,听明白了,自己喜欢绣什么都可以,这是你的作业。” “绣什么都可以吗有大米吗”顾小敏声音小的可怜,她真希望绣舞子小姐能提前给大米。苗先生还在医院里躺着,不知他的情况怎么样苗家已经无米下锅,苗太太还病着,还要给小九儿喂奶。 半天没听到绣舞子说什么,顾小敏心里知道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她赶紧又垂下头,嘴里说:“对不起,绣舞子小姐,三天后,您看俺的活干的好,您再给俺大米,好吗” 苗家院子里,薛婶抱着小九儿在院里转着,晒着太阳,小九儿已经可以直着小身子了,他的小脖子哆嗦着往前梗着,一双小眼睛使劲瞪着,看着苗太太收拾晾晒的衣服,嘴里咿咿呀呀向苗太太打着招呼。 “太太,您看看这孩子都会挺胸抬头了,刚刚两个多月……太太您别忙活了,您的身体刚刚好点,先放那儿,一会儿俺来……” “唉,这是丫头昨天夜里洗的,她可能担心自己回不来。她把那间书屋也收拾的整整齐齐,她说先生回来看着他的书屋干干净净会高兴。丫头,懂事得让人心疼。”苗太太嘴里说着,抱着衣服走近了北屋,顺手把衣服放在炕沿上,低头叠着衣服,嘴里自言自语:“这丫头一直把自己当丫鬟,走到哪儿不闲着,每天老老少少的衣服都抢着洗,你看看,曲伯油乎乎的衣服都被她洗出底子来了。” “是呀,这丫头着实让人可怜,十一岁就到了许家,听她说,许家人对她挺好的,她一直都想回到许家。”薛婶抱着小九儿踏进了屋子。 “知道,知道,不知为什么心里不舍得她走,如果俺的小子回来了,真希望他能喜欢这丫头,这丫头眼里有活,手上有手艺,还聪明伶俐,学什么快……”苗太太说着说着想起了她的丈夫,她丈夫空闲时教丫头学认字,学写字,他常常与她念叨说丫头聪明。 “不知你们苗先生怎么样了那个蒋警官说没事,俺这心呀七上八下的,曲伯昨儿就去了医院,他也不知往家捎个话,唉,曲伯脾气不好,昨儿俺听到蒋警官嘱咐了他好多话,说什么,日本人在咱们医院里有驻军,让他少说话。” “俺也听到了,俺也嘱咐他了,太太您放心,平日里看着曲伯这个人一点火就蹿,毕竟苗先生在他身边,他不会不知道哪轻哪重的。” “但愿如此……薛嫂呀,如果没有鬼子,咱们的日子多好呀。” “可不是,先生有不少的收入,那几年,面馆的买卖也不差,苗家多好的日子呀,街坊邻居都羡慕。你说说,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呀” 日本料理店门口,蒋警官双手揣在胸前,一只大手托着他宽厚的下巴,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子,他着急呀,顾小敏进去半天了,也没有人出来给他递个话,如果丫头出事,他怎么向苗家交代呀 正在这时,身后的格子门响了,他扭脸看过去,只见顾小敏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从店里走了出来。 “丫头……”蒋广全嘴里只喊了一声丫头,他的眼角往顾小敏身后瞄了一眼:“丫头,咱们回家,快回家。” 这个时辰已经接近了晌午,街上的人多了起来。 几个嘴里说着日语的男女穿过了马路,向料理店这边走来,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瞥斜着穿着一身补丁衣衫的顾小敏,他们又狠狠瞪着穿着一身警服的蒋广全。 蒋广全急忙向他们低眉垂目,卑躬屈膝:”太君,您好!您好!您请!” 看着蒋警官唯唯诺诺的样子,看着日本人目空一切傲慢无礼的表情,顾小敏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嚣张 她的眼睛扫过店门口四周,最后落在墙角的树旁,没看到荣婆子的身影,只有几片被行人的脚步踏碎的树叶,可怜兮兮地躺在那儿。 “那个巫婆被吓着了,回家了,这个时候她也许在家里烧香给自己叫魂呢。” 顾小敏被蒋警官嘴里的话逗乐了,她的脚步变得轻松了许多。 薛婶听到敲门声,碾着一双小脚前来开门,见到顾小敏平安地站在门口,她愣了片刻,慌不迭地、岔了声地大喊:“太太,丫头回来了,丫头回来了。” 听到薛婶在院里吆喝,苗太太从炕上跳下脚丫,出溜上鞋子,踉踉跄跄奔到了院里。 “丫头,丫头在哪儿” 小九儿在炕上哭了,不知他是听到了顾小敏的声音高兴的,还是他饿了,他的哭声那么响亮。 “这丫头有福,有福,遇山开山遇水架桥……”薛婶嘴里叨咕着。 听到薛婶这句话,小敏想起了她包袱里的那块令牌,想起了巴爷,不知巴爷在哪儿 第七十三章 泪与情 进入九月份,白天还是那么热,只是有了一点风。 一晃,小敏在绣舞子店里做工一个月了。 苗先生已经出院,学校没有开除他,让他继续留在了青峰中学当国文教员。 苗太太却躺下了,她病得很厉害,一点饭也吃不下,当小敏把白花花大米饭捧到她面前,她只抬起浮肿的眼角看了看,摇摇头:“丫头,吃不下了,你们留着吃。” “太太,您吃一口,这是丫头用她的手艺换来的。”薛婶在一旁抹眼泪,凭她的经验,苗太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苗太太的脸肿着,腿也肿着,她知道,只要消了肿,太太也就走了。她不敢与小敏说,她也不敢与曲伯说,她只与苗先生说了。 苗先生放学回家,一般都守在他妻子的身边,他嘴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他的心里却异常难过,他这一生见过无数的死人,他唯独不能接受他的妻子死去。他从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有了今天的生活,还有一个儿子,这应该感激他的妻子,是他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家,每天把他收拾的干干净净走出家门去学校;无论他能不能从学校拿到工资,她从没有一句埋怨,为了他喜爱的这份工作,她拿出了压箱底的一对银手镯,让他保住了饭碗 苗先生轻轻抚摸着他妻子的头,她的头发已经失去了亮泽,一个爱美、爱干净的女人,今儿的头发烂糟糟的……他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还记得她嫁给他的时候,一个妙龄女子,一根长长的辫子在脖颈上绕了半圈,垂在她的胸前,一个害羞的模样,一个温柔的表情,一个甜美的声音。 而此时她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能听到她的丈夫在她耳边絮叨,她不想死,她的丈夫是一个好人,从结婚到今儿没与她红过脸,说话总用商量的口气,好像她才是一家之主。 她多么希望每天给自己的丈夫熨衣服,目送他一步一回头地去学校,她多想看着她的简儿成家立业,看情景她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两行泪悄悄滑落在她的枕头上。 “莫哭,莫哭,一切都会好的,多吃饭,有了体力,就能提高免疫力,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苗先生吸吸鼻子,尽量忍住心里的悲痛:“我已经给简儿发了电报,这几天他就回来了。” “好,你去歇着……好好照顾自己……”苗太太声音微弱。 苗先生坐在他的书房里,墙上的灯照在他悲哀的脸上。 薛婶给他烧了一壶开水,他沏了一壶浓浓的茶,他一碗一碗地闷着头喝着,他想让他的脑袋清醒一些,他要陪着他的妻子,他害怕,他害怕睡着了,他的妻子就撇下他悄悄走了。 “先生,您要早早做打算,上个月,太太的奶水就没有了,俺就知道,知道她的身体不太好。”薛婶用衣袖捂着嘴抽噎着:“您说,这怎么好呢,是不是把少爷找回来” 苗先生的手哆嗦了一下,他连忙把茶碗放到桌子上,低垂着脑袋,说:“知道,我知道,是丫头和那个孩子来到苗家,才让她有了精神气,活了这么久。郎中说她最多活半拉月,没想到,活了三个多月,总以为她会这样活下去,是我的事情又让她操心了……我一直都在联系简儿,无论怎么样都要让他回来见见他的母亲,这是必须的,必须的。”泪水滑过苗先生削瘦的脸颊,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先生,您也不要太难过,事情就在这儿摆着,谁也拗不过老天。” 听了薛婶嘴里的话,苗先生突然手握成了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碗颤抖了一下,倒下,茶水在桌子上漫延,一溜溜坠落在地上。“不,不是老天,是鬼子,是鬼子害得我们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瞅瞅,街道上,臭水沟里,到处都是横尸,不是饿死的,就是被他们打死的……” 苗先生的语气吓得薛婶全身颤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苗先生发火,平日里他说话声音那么小,生怕吓着谁似的。 想到他的妻子魄荡魂飞,苗先生心里能不难受吗他心里更多的是恨,是鬼子夺走了苗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让他的太太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里煎熬。 听到书房传来苗先生的吼声,小敏蹑手蹑脚走出了东厢房。 听到小敏的脚步声,苗先生垂着头向屋门口摆摆手,说:“薛嫂,您去忙,让我一个人坐会。让丫头去睡觉,不要让她担心,明天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都会好的。” 薛婶碾着脚退出了屋子,一转身她和小敏打了一个照面。“丫头,怎么还不睡觉” “苗先生又发火了,是吗曲伯说先生不能生气。明天俺去给苗太太请个郎中,俺看到苗太太比前些日子胖了许多,不会有事的。” “丫头,你快去睡,明早上还要去上工,家里事儿有苗先生,还有曲伯,还有俺……”薛婶嗓音哽咽,有她又能做什么眼瞅着苗太太只剩下了一个虚魂,迟迟不肯离去是因为她想见见她的简儿。 天亮了,曲伯把小白瓜挡在面馆门口,小白瓜坐在门口台阶上,小嘴嘟囔着:“俺娘说,她不回家,就让俺来苗家,昨天她一宿都没回来,您为什么不让俺进去曲爷爷,求求您,俺没撒谎。” “苗太太病了,不让人打扰,苗先生马上就该去上班了,你这孩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都不知你哪句话是真的你中午再过来,那个小姐姐还给你留了一碗米饭呢。” “真的,好,俺中午再过来,只是俺娘从昨天出去就没回来……” “你娘只有一条腿,走路慢,你别着急,回家等着,这个时候,你娘也许正坐在你家炕头上呢。”曲伯打发走了小白瓜,从柜台上抓起了他的算盘,放在嘴边用哈气哈了哈,用衣袖擦着,嘴里叨咕着:“半个月没摸摸你啦,老伙计,俺想你呀。” 苗先生迈出了家门,他背着手,弯着腰,拖着沉重的脚步,骨瘦嶙峋的身影被阳光拽得细长;以前合体的长衫似乎变成了神父身上的常服,又肥又长;脸上多了沧桑,眼角多了皱纹,高高的鹳骨,尖长的下巴,凹陷的双腮。 台阶下,林伯手里抓着扫帚,弓着腰扫着他的店门口。听到面馆台阶上传来苗先生的脚步声,他往上抻抻脖子,嘴里打着招呼:“苗先生早。” “林叔,您早,对了,林叔,这几天忙,忘了告诉您一声。”苗先生走近林伯:“过几天,不,也许今天他就到了,一个剃头匠想租您的这个铺子,到时候他来了,您老给他谈谈价钱。” “太好了,苗先生,不知怎么感激您,您那么忙,还挂挂着俺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啊,谈什么价钱,饿不死俺老两口就行,只是,俺后院要留出两间房子,俺老伴说,要在这儿等两个儿子回家,他们是从这儿走的……”林伯抬起衣袖揉揉眼,嘴里不好意思地念叨着:“您看看,让您苗先生笑话了,是灰尘跑俺眼睛里了。” 苗先生知道林伯心里难过,毕竟他的两个儿子离开家三年,没有给家里人捎过一句话。 前段时间,苗先生也在打听林伯家两个儿子的去向,听姚訾顺说,他们已经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沧州地界打鬼子,这件事不能告诉林伯,第一怕他担心,第二怕隔墙有耳。 “知道,知道,您老也不要难过,两个兄弟都很好,您不要担心。” 听了苗先生的话,林伯喜出望外,他猛地往前一步抓住苗先生的胳膊,突然又松开了手,他把双手在裤子上使劲擦着,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对不起,苗先生,俺弄脏了您的衣服,瞅瞅俺这双手,都是汗水和泥土。” “没事,俺走了,否则要迟到了,有时间去家里喝茶。” 看着苗先生远去的背影,林伯眼角的皱纹笑成了堆,他相信苗先生的话,苗先生说话从不打诳语。只要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好好的,他也就安心了。 小敏下了工路过林家铺子时,她看到林家绸缎铺子的招牌换成了剃头铺子,没看见林伯的身影,店门口只有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这个老头很精神,满脸红光,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后背上荡着一条老鼠尾,有一半塞在脖领子里,不知有多长腰里系着一条灰白的围裙,有几个补丁,却干干净净,也许是刚开业,一切都是干净的。 老头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也没闲着,他一手抓着一块抹布,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弯腰撅腚擦着门板,偶尔一抬头,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一个圆鼓鼓的笑脸,一个踏踏的鼻梁,一个宽宽的鼻翼,看模样很招人稀罕。 小敏心里有事,她心里惦念着卧床的苗太太,还有小九儿,她的小身影飞快地窜进了苗家。 夜色微浓,平安街人来人往,一阵细细的风飘过树梢,吹拂在行人的脸上,有了一点凉意;秋虫躲在角落里低鸣,一声高一声低随着人们的脚步起落;妓院门口灯火通明,照着一张张粉黛眉眼,女人“咯咯咯”的、娇娇滴滴的笑声,随着荡漾的夜灯轻颤,撩拨着寂寞的夜。 代前锋的大脚步刚踏入青峰镇,刚走到狮子桥,就被人盯上了,他一扭身直奔妓院。抬头看看妓院门头上闪烁的霓虹灯,扭扭脖子,歪歪头,把眼角瞟向身后,一个身影躲在不远的一家店铺门口,那家店铺已经上了门板,门口没有灯,只有一块布做的招牌在黑暗里飘扬。 几个妓女把上半身探出妓院门口,嘴里嚼着嗤笑的话儿,不知她们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有的手里抓着瓜子,一边撅着小嘴吐着皮,一边转动着妩媚的双眼,挑逗着从门口经过的男人。 代前锋高大魁梧的身材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她们互相看着对方,嘴里嘻嘻笑着:“姐妹们,这个男人好英俊,俺留下了。” 说话的女子像蝴蝶一样,拖着长裙,拽着胳膊上的丝纱,扭着凹凸有致的身体迈出高高的门槛,伸出纤纤玉手准备挽住代前锋的胳膊,代前锋大手一挥,躲开了女子。 代前锋没有兴趣逛妓院,虽然他喜欢女人,也不迷乱自我。此时,没有退路,既然来了就要硬着头皮往前走。 代前锋踏进了香气扑鼻的妓院。 楼上栏杆前传来几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她们手里捏着一方丝巾,从上往下甩着,丝巾细柔飘逸;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把小扇子,媚眼如丝。 看着身边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代前锋后悔了,刚才还不如去那家酒馆坐坐,去那儿他又怕喝酒,下山之前,姚訾顺嘱咐他不要沾酒。 楼上几个女子偷偷瞄着代前锋,她们用扇子遮住嘴,轻挑眉梢,嘴里娇怯怯地喊着:“吆,这么大个子,看岁数也不是愣头青,怎么到俺们这儿还变得拘谨了,是装的吗” 她们身后是一间间屋子,屋子门口珠帘闪烁,一串串挂珠在她们的脚步声里、笑声里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音符。 “客官,看您是生人呀,您是第一次光顾俺的店吗您是走错地方了吗还是找谁”一个年岁大的女人出现在楼梯上。 看着一步一步从楼梯上扭下来的女人,代前锋皱皱眉头,找谁他哪儿知道找谁 这个女人就是这家妓院的老板。她身上穿着绸子彩衣,黑绿色夹裙,胳膊上挽着八尺丝纱;高挽着的稀薄髽髻上摞着几层鲜花,还有多彩缀饰遮挡着她光秃秃的额头;手指上戴着很大的金镶玉戒指,手腕上戴着咣里咣当的金手镯,金光闪闪;红色的耳坠荡在她耷拉着的双腮上,随着她的脚步摇曳。 女人瞪着一双老狐狸眼打量着代前锋。 “您从哪儿来看您风尘仆仆,走了不少路” 代前锋一愣,心里想:这个女人不简单,一打眼就看出他不是本镇的人;她的眼珠子像一个铁耙子,她想耧什么 她是在耧钱,这是妓院的常例,客人如果没带钱闯进院子,就会被乱棍打出去。 代前锋踱着脚步躲避着女人直勾勾的眼神,这双老奸巨猾的眼睛仿佛把他身上的衣服扒光了,他满脸臊得慌;这双眼睛又像刀子一样锋利,刮完了他赤裸裸的身体,还要削他的骨头,真的很难受。 以前在蟠龙山时,听其他逛妓院回来的兄弟说,很美,他没感觉美,他感觉到了不自在,满身刺挠,他想挠挠前胸,他的手伸进了胸前的衣襟里面,触到了手枪,他用手握了握枪柄又放下了。 女人发现代前锋的手在胸口窝摸来摸去,那里面鼓鼓囊囊,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以为代前锋身上揣着钱,还不少。她嘴里的话也温柔了不少:“客官,您需要哪个姑娘伺候俺这儿姑娘一个个都貌美如花,随您挑选……” 代前锋木然地抬起头,眼睛穿过楼栏杆旁边的那堆女子,她们身后的一个珠帘向一旁撩起,露出一个俏丽女子的脸,这张脸没有朱红,没有厚厚脂粉,只一层淡淡雅雅的素装,她虚弱的身子在珠帘前一闪,一身白与紫色的装束,一脸黯然伤神。看模样细皮嫩肉,眉眼可爱,与她装扮有着天壤之别。正应了李白的诗句: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代前锋抬起胳膊,用大手指着楼上那个女子说:“就找她。” “找她她身上可带着孝呢,您不怕触霉头”老女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没等代前锋回答她的话,又说:“如果,您愿意,俺也不拦着您,她进门还没给俺挣钱呢,客官请,楼上请!” 代前锋迈上了楼,直奔那个女子,女子的身子往门口一侧挪了挪,她的眉间一皱。 “莹霞,接客。”楼下老女人的声音飘到了楼上:“客人是来找你的……” “妈妈,俺……”女人的声音小的可怜。 代前锋低垂着眼角,走近女子的门口,伸出大手撩起珠帘,一双大脚踏进了屋里。他直奔屋子中间的圆桌,圆桌上有茶碗,茶壶,他渴了,他天黑之前从青峰山跑下来的,一路上也没有歇歇脚,口干舌燥。他一手抓起茶碗,一手抓起茶壶,他掂了掂手里抓着的茶壶,向门口喊了一嗓子:“没水了,让他们送来一壶水。” 莹霞姑娘站在门口外面不知所措。楼栏杆前的其他女人向她撇了撇嘴:“还不快去,既然来到了这个地方,还假正经……哼。”然后她们又向楼下探着身子喊:“妈妈,莹霞姑娘屋里要茶……” 莹霞慢腾腾走进了屋子,她小心翼翼看了代前锋一眼,这个客官满脸心事,不像是来找乐子的。 代前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的大手握成拳头放在桌子上,他的脑子想着:是谁在跟踪他跟踪了多久是鬼子吗 “客官,您的茶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莹霞的眼角顺着声音瞄过去,一个陌生男子出现在珠帘外面,往脸上看,眉清目秀,分明是女扮男装,莹霞心里慌乱了片刻,她挪挪脚丫给来人让出一条路,身体靠门口一侧漠然地站着,好像眼前的人与事儿都与她无关。 代前锋向门口撩了一眼,嘴里不耐烦地说:“还不进来,这茶壶里没有一滴水,你们是怎么招待客人的” 女子手里抓着大铁壶踏进了屋间,她转身把两扇薄薄的门带上,扭脸看了一眼莹霞姑娘,她径直走向代前锋。 她左手抓起桌上茶壶盖,右手抓着大铁壶,把大铁壶长长的嘴压在茶壶口上,她的眼角斜着代前锋,嘴里不阴不阳地说:“代当家的,您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代前锋“腾”从凳子上站起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口窝。 “代当家的,姚叔叔知道您逛妓院吗” 听到对方嘴里提起姚字,代前锋一激灵,他的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把一双大眼睛落在眼前人的脸上,眼前站着一个俊秀的小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张小脸似乎在哪儿见过,好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 莹霞被眼前两个人的行为吓了一跳,很快她冷静了下来,继续沉默不语。 “吆,代当家的,您贵人多忘事,许家的孙小姐你可记得” 来人正是许连姣,今儿许连姣也想去苗家看看,听说苗太太病了,病得很严重,走到狮子桥,她遇到了代前锋。 许连姣来青峰镇之前就知道代前锋在青峰山,他把蟠龙山的黛寨留给了罗一品和她的大哥许连成,他跟随在姚訾顺左右。 许连姣曾多次想上青峰山见见代前锋,地下党组织有纪律,没有特殊情况她不能随便离开青峰镇,她只能把相思藏在心里。 “你!”代前锋的记忆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大车店,在那个雨天,他从鬼子手里救下了这个女孩,还把一件长衫披在这个女孩的身上;第二次见到女孩,是他与姚訾顺去许家码头拜见万瑞姝,当时她也是女扮男装,俊秀的脸上挂着调皮与可爱,当时这双眼睛在他脸上投下一束让他心慌意乱的光。 此时,这个女孩就在眼前,用一双漂亮又带点嘲笑的眼神看着他,让他羞愧难当。 “不,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代前锋结巴了。 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小女孩眼前如此怯懦凭什么与她解释想到这儿,代前锋一梗脖子,声音硬气:“怎么俺就到这儿找乐子,你一个(女孩子)……一个小孩子,你懂什么” 一听代前锋这么说,许连姣生气了,她把手里的水壶往地上一扔,扭身窜出了屋子。 第七十四章 萧瑟与凋谢 傍晚,落阳被尘埃包裹着,被秋风揪着慢慢西下,看不清它的模样,天是灰色的,不知在哪儿亮着一盏天灯,反射一流灰白色的炫;南北街上流动的人多了,这个时候,做小买卖的都窜上了街头。有的手里抓着筐子,筐子里放着一串串鱼,这是弥河里逮来的,架在柴火上烧一烧,就可以食用;有的怀里抱着一个木头烟盒,里面摆着几盒烟,几乎都是日本烟,这是从日本商行流通到市面上的货,这一些烟已经受潮发霉,日本人自己不使用,卖给中国人;几家店铺子在门口摆起了摊位,掌柜的用渴望的眼神瞄着从摊位前经过的客人。 苗先生背着手,低垂着头往家里走着,他想给他的妻子买点东西,又不知买什么这个季节瓜果已经上市,却很少看到挑着担子的镇外人,鬼子在乡下四处搜刮粮食、绑架劳工,这个时候谁敢到处乱跑只有几个背上背着青菜篓子的当地人,从身边匆匆走过,苗先生想看看他们篓子里有没有当季的水果之类,他们的脚步太快,追不上。 “苗先生,您下班了。”街上熟人与他打着招呼,他只咧咧嘴角,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想想他的妻子在炕上躺着,滴水不进,已经奄奄一息,他笑不出来。 前面有个卖女人头饰与披肩的摊位,几个女人围拢在那儿认真地挑选着,拿在手里,举在眼前仔细地翻看着。 苗先生走了过去,平日里,他从不会走近这种摊位,他更不会伸出手去碰一下,这是属于女人的东西。 苗先生拿起了一条红色的披肩,上面绣着三朵牡丹花,背后一朵,前襟分别一朵,色彩鲜美;领口有一个塑料的蝴蝶扣子,做工精巧,看着挺好看。天凉了,妻子需要它,披在她的肩上一定很美。 “先生,您的眼光真好,这次去青岛就取了这一件,怕咱们这小地方没有识货的,不,您不同,一看您不是一般人,瞧瞧您衣衫整齐干净……”掌柜的嘴巴很甜,讨好的言词让苗先生有点不知所措,更不忍心放下。 “这衣衫是太太给熨的,穿了一个星期了……”苗先生低头看看他身上的长衫,他都不知为什么要与他人说这席话。妻子就是一个星期之前躺下的,再没起来……苗先生心生悲凉,他慌乱地抬起衣袖擦擦脸,轻声问:“掌柜的,这披肩多少钱” 掌柜的举起一个巴掌在苗先生面前晃了晃:“先生,您是俺的第一个客户,又在一条街上住着,给您这个价,五个铜板。” “好,包一下。”苗先生撩起长褂,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五个铜板递过去,顺手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披肩夹在腋下,转身贴着路边往前走着。 拐过路口,小白瓜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仰着鼻涕与泪水搅合的土灰脸,嘴里嚼着嘶哑的话:“苗先生,俺娘两个晚上没回家了。” 苗先生站住了脚步,看着小白瓜脏兮兮的、哭啼啼的小脸,他知道小白瓜没有撒谎。 白太太去哪儿了她很少出门,更很少走出青峰镇,不只是因为她腿脚不方便,主要她不愿意说话,一张口满脸泪,她不愿意回忆她的过去,更不愿意听到别人问:您的那条腿怎么丢的 怎么丢的丢了条腿不算什么,她的丈夫丢了命。 三年前,她和她丈夫去耕田里耧草,鬼子飞机从头顶飞过,飞机飞得那么低,抬起头能看到飞机里坐着一个头戴钢盔的飞行员,他眼睛上戴着两个大玻璃片,玻璃片后面是一双歹毒的眼珠子,随着他狰狞的笑,飞机肚子上窜出一枚炸弹,炸弹急速降落,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的房子在大火里燃烧,惊惶的人在大火里奔跑。 又有一枚炸弹从半空坠落,她的丈夫向她扑来,嘴里喊着:“趴下,趴下!”她亲眼目睹丈夫被炸成血浆,他只留给她两个字“趴下!” 为了年幼的小白瓜,她艰难地、趴着生活。 她一个乡下女人没有手艺,全凭小白瓜在街上讨口饭填肚子,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也没有,街上大多数人没饭吃,何况每天从外地涌入小镇的乞丐很多,如果不是各家商铺老板可怜小白瓜母子,常常从嘴里省下一口,小白瓜也许早饿死了。 “俺娘说,她不回来就让俺找苗先生,让苗先生赏口剩饭。” 听到小白瓜这句话,苗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弯下腰抓住小白瓜的细瘦胳膊,结结巴巴地问:“你母亲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嗯”小白瓜诚实地点点头。 苗先生心里一酸,他明白了,小白瓜的娘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只给她的儿子留下一句遗言:去找苗先生。 “好,小白瓜,你母亲也许出远门了,她会回来的。”苗先生语气里带着泪:“你,你暂时住我家,有苗先生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林伯家铺子是两间屋子,坐西朝东,屋里没有任何隔断,只有一个他以前放绸缎的货柜,它依然立在那儿,只是往墙根挪了挪,在前面放了几个小马扎,放了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放着茶壶茶碗。 靠窗户旁边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有窗户一半的大小,长方形的;旁边放着一个四方木凳子,专门给理发的客人准备的;挨着窗台下面有一张破桌子,上面摆着剃头推子、刮刀、剪子和一块磨刀布。 铺子西墙上有一扇木门,木门直通一个院子,院里有一棵石榴树,这个季节石榴果实缀满枝头;院子有三间屋子,有两间林伯两口子用;靠东墙角的一间和前面铺子一起租给了剃头师傅。 三间屋子都是正房,房子后身有一个露天小院,养着几只鸡。林家院子与苗家院子布局差不多,只是比苗家少了东厢房,少了一棵杏树,多了一颗石榴树。 北屋里传来林伯母的声音:“听说苗太太病得很厉害,有时间你去看看,家里还有十几个鸡蛋,本来想让儿媳妇捎给亲家,她们说什么也不带,说乡下不缺鸡蛋。老头子,你看看送给苗太太,苗太太是个好人,苗先生也是好人,他还让丫头送来两斤大米,听说,那个日本女人一个月才给丫头七斤大米,七斤大米能做什么苗家人那么多。今儿是星期天,苗先生正好在家里,去向他说句感谢的话,毕竟是先生帮忙把铺子租出去了,这个光景下铺面不好往外租,虽然俺不出门,俺耳朵不聋,咱们家旁边的铺子往外租了大半年还没租出去呢。老头子,俺就不去了,磕磕绊绊的不方便,还是你过去看看,替俺问候一下苗太太。” 林伯想告诉他老伴说:苗太太快不行了。他犹豫了一下,没说,他知道他的老伴也是菩萨心肠,如果她知道苗太太命不久矣,一定会很伤心,一定会流泪,她不能再流泪了,再流泪她的眼睛就完全瞎了。 林伯母扶着炕沿往桌子前走了一步,摸索着拉开抽屉,扭转身看着林伯站着的方向,说:“这几天小白瓜也没来敲门要吃的,俺给他留了一块饼子,他不来,俺觉得少点什么他来了又没有多少食物给他,昨儿,俺做梦梦到了他的娘,那个女人不容易,又不好意思串门,唉,你从苗家出来就去后巷子看看他们母子,让小白瓜过来一趟。” 林伯只点点头,他鼻子里酸酸的,他多想告诉老伴,白瓜的娘跳了弥河,昨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和苗先生就去了河边,在河边上只找到了白瓜娘的一只鞋子,一根拐棍。 林伯咽了一下嗓子,岔开了话题:“好,俺去收拾收拾,给前面的老瓢头爷俩烧壶热水,省的他们去开水铺子买水吃。” 林伯母点点头。 林伯一只手里握着一块布的四个角,里面包着几个鸡蛋,他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开水壶,他的脚步穿过了院子,来到了剃头铺子。 剃头铺子里,瓢爷刚刚送走了一个客人,他用腰上的围裙擦着双手,走到窗前,眼睛瞄着街道,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烟斗,握在手里,这是兔爷留给他的,想到兔爷他心里一颤,眼角瞬间溢满泪水。 宝儿从墙角抓起笤帚,一下一下扫着地上的头发茬子。 瓢爷把烟嘴放进嘴里“噗噗噗”吹了几下:“这个烟斗放了这么久,还通气。”他说着抬起左手,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垂下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点烟叶揉巴揉巴塞进烟窝里,眼睛依旧注视着窗外,伸出一只大手在窗台上摸索着火柴,嘴里自言自语:“宝儿,你见过那个苗家的姐姐吗苗家那个丫头就是顾家的三丫头。昨儿,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一抬头一低头的空当,那个小身影就消失了。” “没,俺没看见,街上行人那么多,俺哪知道哪个是顾家三丫头老爹,您想见见她吗您直接去苗家就是了,不过听那个曲伯伯说,她白天不在家。” “小机灵鬼,你还知道去问话,你真的问过了那个老奸巨猾的曲老头能告诉你实话” “俺旁敲侧击呗。”宝儿从地上抬起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斜楞着瓢爷说:“那个曲老头人不坏,没老爹您狡猾,哈哈哈,老爹,是不是赵大当家的让您照顾她她的爹就是那个炸了坊子碳矿煤井的顾大叔,是吗” “嘘,这句话走出这间屋子不能说,听明白了吗” “俺知道,知道,俺宝儿也是混江湖的人,懂规矩。” 宝儿的话让瓢爷笑了。瓢爷就是蟠龙山二当家的,他身边的男孩就是宝儿。这次下山他是为了协助姚訾顺的工作,在青峰镇团结抗日力量,还要搜集鬼子的情报,剃头铺子就是一个地下情报站。 宝儿跟着他在蟠龙山生活了七年,从会走路开始,就在蟠龙山几个好汉身边转悠,把小脑袋瓜练聪明了,都说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着巫婆跳大神,跟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蟠龙山兄弟,宝儿学会了磨盘两圆。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林伯从后院走了进来,嘴里说:“老弟,现在不忙了,来,喝口水。” 听到林伯的声音,瓢爷连忙转过身,往前走了半步,把烟斗叼在嘴里,伸出双手从林伯手里接过水壶,嘴里连声说:“林大哥,瞅瞅您,让俺爷俩多过意不去啊,您本是老板,却来伺候俺们伙计。” “这一些话不要说,走进一家门就是缘分,再说,俺闲下来又不习惯,忙活着,至少还知道自己活着,不是吗俺去苗家看看,苗太太病了。”林伯说着抬脚往店外面走。 这时,门口前的街道上传来了“咯吱咯吱”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还有车夫大口喘着粗气的声音。 林伯往前抻抻脖子,右半身子依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抓着另一扇虚掩的门,瞪大眼睛看过去,一辆人力车缓缓落在苗家面馆门口的台阶下,车夫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蹲在地上,使劲用双臂压着车把。 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脂粉女子,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 小伙子先跳下车来,转身向车座上女子伸出双手:“来,到家了,咱们到家了。” 女子嘴里娇滴滴地哎吆着:“这么远,真累死了,腰疼脖子酸。” 青年男子随声附和:“是呀,是呀,快下来伸个懒腰。” 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个子不算太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又长又浓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俊目。他抬起头,一边瞪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苗家面馆,一边用两根手指推推眼镜框,嘴里自豪地说:“香香,这个面馆就是我们苗家的。” “是吗怎么看着这么冷清”女子一袭红妆,长袖锦织长裙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体形;肤色白嫩,一双细长的眼睛瞥斜着四周,低头拉拉裙角,满嘴埋怨:“累死俺啦,这路怎么这么颠簸吆,不好,俺有点头晕。”女子说着举起捏着丝巾的手捂着太阳穴;脚下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往前故意踉跄了一步,腰肢扭捏,这是一个水蛇腰的女子。 林伯的眼神落在那个青年男子的脸上,他眼睛一亮,这不是苗家的小子苗简已吗他可回来了。 林伯张张嘴,想抬起胳膊与苗简已打个招呼。 还没等林伯抬起手,从前面北街角由远至近走来一个大个子,林伯凝神一看,原来是蒋警官。 林伯又往苗家面馆门口瞅了一眼,只见那个女子的身子斜靠在苗简已的怀里,他急忙垂下眼帘,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林伯往前一步,又后退两步,行为举止有点异样,站在他身后的瓢爷好奇地问:“怎么林大哥,您看到谁了吗” “是蒋警官向这边来了。” 瓢爷嘬嘬烟斗嘴,眨巴眨巴眼角,故意问:“蒋警官人很可怕吗听街面上的掌柜的说,他不是一个坏人呀” “他是个好人,对大家都很好,只是,苗家来人了,这个时候俺去苗家不太方便,今儿俺就不去了。” 蒋警官的脚步离着苗家面馆有一定的距离就停了下来,他扭脸向剃头铺子了了一眼,抬起双手整整前襟,嘴里吆喝了一嗓子:“理发的,有空余的凳子吗俺的头和脸也该修修了。”说着用一只手抿了抿油光光的头,背过另一只手摘下后腰上挂着的警棍,跺着脚上大皮鞋,身子一晃一晃走近剃头铺子。 听到蒋警官的脚步声到了铺子门口,瓢爷走到门口边上,伸出大手把两扇开着的门又往外推了推,他向蒋警官曲腰哈背,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大敞门,迎贵客,蒋警官,您快请。” “是吗您老会说话,俺理发您不会收俺的钱”蒋警官故意高声问。他右手抓着警棍在左手掌上有节奏地敲着,他的眼睛瞥着苗家面馆。 “哪敢收钱您蒋警官能进俺的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 苗简已手里拉着那个女子的手,刚要迈上台阶,瓢爷洪亮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他顺着声音往林家铺子看了一眼,蒋警官也正好往他这边瞧,两人的目光相撞。 “您好。”苗简已赶紧向蒋警官打招呼,一副唯唯诺诺的表情。 “你做什么呀瞅你这德行。没出息的样子,看见谁了”苗简已身旁的女子站住脚步,她伸出莲花指在苗简已的后背上狠狠戳了一下,扭扭腰肢,轻挑眉梢,她的目光落在穿着一身警服、威风凛凛的蒋广全身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她脸上浮过一丝娇羞的神态,心里说:好美的男人,还是一个警察。 蒋警官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有一张干净又英俊的脸,一个高大魁梧的体型,往那儿一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苗简已身边的女人叫孙香香,三年前她曾在青岛棉纱厂工作,因为吃不了苦,她就用她那点姿色勾引男人,经常出入有钱男人的府邸。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被酒馆的人追打的苗简已。苗简已在学校喜欢上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不喜欢他,他带着满心郁闷走进一家酒馆,不知不觉喝醉了,他身上没有一文钱,酒馆掌柜的不依不饶,就让伙计教训一下骗吃骗喝的苗简已。 看着一脸帅气,岁数又不大的苗简已,孙香香心生爱怜。她整天被一些老男人搂着,她也烦了,她也想找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眼前的小男人白嫩嫩的,看穿戴像是一个高校学生,能在青岛上学的家底也差不到哪儿去,她眼睛一转,她替苗简已交了酒钱,她把苗简已带进了她的出租房。 从此以后,苗简已与孙香香开始了同居生活,为了生活孙香香依旧勾搭有钱男人,哪个男人愿意看着自己女人与其他男人眉来眼去呢为了顺利念完学苗简已忍了。毕业后,他准备回威县青峰镇,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孙香香,孙香香很高兴,这个小男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仅没有嫌弃她岁数大,还想把她带回老家。她又听苗简已说他家在青峰镇还有一个面馆,那太好不过了。也就在两人打算回家时,接到了家人催回的电报,就这样,苗简已带着他的女人孙香香回了青峰镇。 “您好!”孙香香向蒋广全弯弯腰,送上一个: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看到孙香香的眼神蒋警官全身起鸡皮疙瘩,他心里暗暗道:苗先生夫妇多好的人呀,没想到还有这种亲戚。 苗家里,苗先生正在北屋炕沿上坐着,他身旁躺着苗太太,苗太太忽而清醒,忽而恍惚,忽而张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堵在她的喉咙里,只发出微弱的呢喃细语。 “苗先生,苗先生,少爷回来了。”薛婶在院里兴奋地喊。 苗太太睁睁上眼皮,嘴角露出一点笑。苗先生心里一喜,他匆忙跳下炕,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低头看看他的妻子,两滴泪从他妻子蜡黄的脸上滚下来。 “孩子回来了,莫哭,俺去看看……你高兴一下,不要在孩子眼前流泪,看见你流泪,他心里也会难受的,听话。”苗先生转身撩起长衫下摆迈出了屋门槛。 “爹。”苗简已上前一步就要下跪,一旁的孙香香偷偷拧了他一下,嘴里嘀咕着:“俺给你买这一身衣服不便宜,瞅瞅这地上脏的。” 听了孙香香的话,苗简已站直身体,嘴里说:“爹,俺给您带回了儿媳妇,她叫孙香香。” 听到儿子喊爹,苗先生心里激动,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准备抱抱自己儿子,听到儿子嘴里的介绍,他愣了,一个扭捏的女子身影在他眼前跳跃,他以为眼睛花了,用拳头揉揉眼睛,没错,是一个妖冶的女子,看岁数比自己儿子大好多。 孙香香往前扭了扭腰,斜着身子弯弯腰,蜷着舌尖说:“爹,您好,儿媳妇给您请安了。” 看着眼前娇里娇气的孙香香,一股无名火从脚底升到了头顶,苗先生真想发火,又怕屋里炕上躺着的妻子听到,他一扭头,一甩袖子,愤然转身往屋里走。 苗简已站在院子里一时不知所措。 看着没搭话就离去的苗先生,孙香香生气了,她想高声骂几句,又觉得不妥,毕竟第一次踏进婆家大门,以后还准备在一口锅里搅勺子,这口气她早晚要出,埋怨还是必须的:“瞅你家人的德行,还不待见俺,俺还瞧不上你们呢,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中学教员吗有知识就拽了呸。” 苗简已连忙向孙香香赔礼道歉:“俺娘病了,俺爹心情不好,请多多包涵体谅。你先去屋里歇着,俺去见见俺娘。”苗简已把脸转向一旁站着的薛婶,问:“薛婶,我的房间收拾干净了吗” “少爷,俺给您收拾出来好几个月了,太太每天让俺收拾一遍,被子也晒过了,窗户天天通风……” 苗简已不耐烦地打断薛婶的话:“好了,别啰嗦了,你带少夫人去我的屋里,给她端盆热水泡泡脚丫,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人力车,她累坏了。” “是!”薛婶转身准备离去,东厢房的小九儿在这个时候醒了,他嘹亮的哭声窜出了屋子,薛婶垂着头往东厢房疾走了几步。 听到孩子的哭声,苗简已皱皱眉头,厉声问:“谁家的孩子薛婶。” “是,是那个丫头的弟弟……”薛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急得满额头冒汗,太太一直不清醒,先生也没嘱咐她怎么把丫头和小九儿的事儿告诉少爷。 苗简已两条长眉拧到了一起,温文尔雅的面容由于生气而扭曲,疾言厉色地吼问:“丫头丫头是谁” 东厢房里还有小白瓜,他听到院里的声音吓得不敢喘气,他虽然岁数不大,脑袋瓜子聪明,能从别人口气里听出好坏,他用小手拍着小九儿,声音在嗓子眼里:“别哭,别哭,那个苗家少爷不喜欢你,也不喜欢那个小姐姐……” “丫头,丫头是先生在街上捡来的。”薛婶双手抱在小腹上,互相使劲揉搓着:“丫头是好……好孩子。” “薛婶,现在我娘有病,我爹挣那点钱,我说,好几个月不给我生活费,原来家里养着两个外姓人……”苗简已双手卡在腰里,在院子里转着圈,嘴里咬牙切齿地埋怨着:“你们知道不知道如果没有香香,我可能都毕不了业。” “简已,你给我进来。”苗先生一声吼从北屋里传了出来:“你母亲在炕上躺着,你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做什么还不快点来看看你的母亲” “好,我知道了,我这个亲儿子都不如一个野丫头。还不如一个小野种。”苗简已把他心里的委屈一下强加给了没有见面的顾小敏。 孙香香在一旁撇了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很喜欢听苗简已发火,由此,她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薛婶吓得全身哆嗦,她恨自己不会说话。 “薛婶,俺累了,你还不快去给俺端盆热水来。”孙香香阴阳怪气地声音落在薛婶头顶。 小九儿在屋里哭,孙香香在耳边左一声右一声催促,薛婶心里着急呀,少奶奶不能得罪,得罪了对谁都不好,即使苗先生没相中这个女子做儿媳,少爷脾气暴躁,他不会听苗先生的话。看情形,少爷已经和这个女子住在一起了,木已成舟,眼目前只能扔下小九儿先伺候少奶奶。 苗简已怒着脸踏进了北屋,他的目光落在炕上躺着的母亲脸上,看着母亲奄奄一息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娘~” 苗太太听到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声音,她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她想摸摸她儿子的脸,举在半空,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她刚刚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也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知道儿子带回一个女人,可是,带着一脸欢喜出去迎接儿子的丈夫,带着一脸盛怒返回,她心里有数了。听那个女子说话声音,不是一般人,嘴里没听出温善,却带着尖钻刻薄。 苗太太心里很难过,又着急,自己马上要死了,怎么办呢 “丫头,丫头是好人。”苗太太用了很大力气说:“她可以给俺简儿做媳妇……” 苗简已伸手想握住他母亲的手,当听到母亲嘴里含糊不清喊丫头时,他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这是他第二次听到丫头两个字,没想到那个丫头已经占据了他在苗家的地位,他恨丫头,深恶痛绝地恨。 “俺要等丫头回来……”苗太太声音微弱。 天黑了,薛婶怕苗简已两口子伤害小九儿,趁着他们不注意,她让曲伯把小九儿偷偷送到了林家,她也让小白瓜去了林家。 苗家乱了,苗太太在炕上殃气,迟迟闭不上眼睛;苗先生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捧着脸,泪水涕泗纵横;苗简已蹲在北屋地上抱头痛哭,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喊着:“娘呀……”不知他是真伤心还是故意演戏给邻居看 小敏回到苗家时,苗家的灯亮了,惨淡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照在院子里,杏树的影子投在东厢房的墙上,像披头散发的野魂,在西风里游荡。 林伯和瓢爷也在,他们站在北屋门口低垂着头,满脸伤心与同情,他们来苗家是为了听候苗先生的支使,苗太太命在旦夕,苗家需要人手,应该帮苗先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听到屋里苗先生的哭声,小敏一时蒙了,她不相信苗太太即将撒手人寰。 “丫头,丫头,快,苗太太找你。”薛婶慌里慌张从屋里窜出来,向小敏招招手。 “苗太太怎么啦”顷刻间,凄凉占据了小敏的心脏,她意识到苗太太已经不行了。 站在北屋门口的瓢爷和林伯把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给小敏让出一条路,小敏流着泪窜进了北屋。 “丫头,丫头~”苗太太嘴里只剩下了两个含糊不清的字。 小敏跪着腿爬上炕,她抓住苗太太冰凉的手,哭着说:“苗太太,丫头给您捂捂手……”小敏说着,掀起自己的衣襟,把苗太太的手放进了她的怀里。“苗太太,您暖和了吗,俺娘说,她怕冷,她说手暖和了她心里也暖和。” “丫头,丫头,俺把简已交给你……” 简已是谁小敏不知道简已是谁她知道,这个时候无论苗太太交给她什么,就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雷她也要抱着。 “您放心,苗太太,您就是俺丫头的娘,娘的话,丫头一定照办。”小敏已经涕不成声。 苗太太脸上滑下两滴泪,闭上了眼睛。 第七十五章 秋夜凉凄凄 秋天的夜凉了好多,苗家院子里的杏树叶子差不多落光了,只剩下了张牙舞爪的乱枝,在风里干枯、凋零,坠落,被风卷着从墙角滚到了门口,从门口滚到了脚下。 “薛婶,你没看到吗?这一些枝子都要钻进屋里啦,还不快收拾收拾?那个曲伯在面馆里待着做什么?没有一个客户,他就是一个闲人,从早上闲到晚上,还在那儿张着灯,干什么呢?那灯不烧油吗?”孙香香双手抱在胸前,扭着麻花腰站在院子里,从她屋里射出的那点光把她扭捏的身影杵在地上,像一个斗架的公鸡。 “那个丫头这几天怎么没回家?她去哪儿了?给婆婆烧完头七就没再见她,把她找回来,俺有事跟她说。”孙香香往前一步,把一根枝条踩在她的脚下,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苗家的主子,不知她哪儿来的自信? 薛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苗简已在街口酒馆喝了一碗酒,拖着晃悠悠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撞开了苗家的两扇门。 “瞅瞅你,又去哪儿喝酒了,怎么醉成这样?薛婶,还不快把少爷扶到炕上去?” “俺没醉,没醉。”苗简已磕磕绊绊扑向孙香香,旁若无人地喊着:“俺稀罕你,稀罕你。” 苗简已不会喝酒,不胜酒力,一口酒就让他头晕脑胀,他自己很清楚这点,并且因为喝酒被打过,他不记打,只记得是孙香香救了他,他感激这个女人。虽然这个女人有过多的不是,跟过好多男人,他不计较,是她让他走出了失恋的痛苦,不算失恋,是单恋,并且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今年暑假他为了那个女孩留在了青岛,他有文化,学习也不差,他本可以找份家教的工作,他没有,他怕同学笑话他。他家里有面馆,还有一个当中学教员的父亲,他自以为他的家庭条件不错,他处处显摆他家庭能供得起他花销的样子,只为了讨得那位女同学的欢心。他以为女孩子都喜欢钱,他错了,那个女同学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他自以为他做的还不到位,为了接近女孩他开始送花。 那个女同学是青岛当地人,不仅长得好看,还学习好,是班上的文艺干部,会唱京戏,她的父母曾在北平工作,鬼子占领北平前她跟着她父母回到了青岛,没想到青岛也被鬼子占了。 她跟其他同学说,她家在北平住时与戏剧社一墙之隔,从戏剧社飘出优美京腔灌满她的耳朵与大脑,耳濡目染,顺理成章地就学会了唱京戏。 学校汇演时,她唱了《锁麟囊》,唱的真好听,扮相也美。就那次,他一下就喜欢上了她,而她对他没有一点兴趣, 他每天捧着一朵花去那个女生家的巷子里等着她,从学校到女孩家要经过几条路,他不怕路远,他愿意去找她,哪怕只看到她一个背影,他心里也高兴。没想到女孩有喜欢的人,是一个学长,看着他们手拉手走在一起亲昵的样子,他哭了,他失恋了,他带着失恋的痛苦走进了路旁的一家酒馆……被酒馆掌柜的当做东诳西骗无赖追打,是孙香香救了他。 苗简已身子趴在炕上,炕沿下面放着一个凳子,凳子上放了一个痰盂,他的头垂在炕下的痰盂上,“哇哇哇”吐着。 孙香香在屋里尖叫:“薛婶,快点,拿水来,把这一些脏东西倒掉,太熏人。你怎么喝这么多酒,为了什么?你娘死了,你不至于这么伤心?”孙香香撇着嘴角,歪着脖子,一只手捂着嘴巴和鼻子,白楞着眼珠子在苗简已的脸上扫着,她想在这张醉二麻三的脸上找出苗简已喝醉酒的真正理由,她害怕他嫌弃她岁数大,他家里还有一个童养媳,这是她没有料到的,这个丫头,不仅心灵手巧,还长得五官精致。 “不是,死了就死了,人都要死去,心里觉得委屈,那个丫头和她弟弟竟然在我家生活了三个多月,这三个多月我在青岛没得到家里一分生活费,只有几封催回的电报。回来又怎么样呢?家里没有一分钱,我娘的棺材板钱还是邻居凑钱买的,你说,以后咱们日子怎么过?曲伯说面馆已经三个多月没营业了,我爹的那点工资也养不了咱们呀。” 听苗简已嘴里这么说,孙香香暗暗高兴,她眼珠子一转,走近炕边,她的手指在苗简已的后背上戳了几下,火上浇油:“奥,是呀,哪儿有这种父母?不管自己亲生儿子生死,去照顾不相识的人……咳,这事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对了,你娘死的时候把你交给了那个丫头,俺躲在窗户外面听到了,那个丫头在日本绣工房做事,是好差事,这个月分了十斤大米,送来五斤,是曲伯收下的,还有,听说那个日本女人给绣女每个月七块钱零花钱,这丫头比你爹挣得还多,你可以把她留在苗家,既可以当丫鬟用,又可以给你挣钱,何乐而不为?” “她身边还有一个婴儿,这事……” “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婴儿掐死。” “掐死?!”苗简已醉了,脑子还清醒,他上过学,杀人放火的事儿他做不了,他也不敢做。 “他不死,你和我都要饿死,你说应该让谁死?” 苗简已沉默,他在考虑孙香香的话,他觉得有道理。 薛婶手里抓着水壶刚走到门口,听到孙香香嘴里的话,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壶“唧”摔在地上,她的身子往后一颤“哐当”依附在门框上。 “薛婶,你进来,你偷听了我们两口子说的话,是吗?”孙香香把双手卡在腰上,满脸怒气地盯着屋门口。 薛婶哆里哆嗦扶着门框站稳脚步,缩着肩膀,把眼角从地上抬起来,瞄了孙香香一眼,她慌忙又垂下头。 “你听到了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我不承认,你也不敢乱嚼舌根,是?”孙香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没,没,俺没听到。”一股冷气侵入薛婶心口窝,她全身像筛糠。 平日里薛婶也能说会道,此时她的脑子不够使,眼前女人血红的嘴巴一张一合像要吃人,一双黄幽幽的眼珠子滴溜溜转,闪着嚚猾的光,这丝尖锐的光像一把燃烧的火,能把人的骨头烧成水。 “哼,你听到也没事,你想活着离开苗家也没地方去,死,我和少爷没想让你死,你是一个不用付工钱的佣人。” 听了孙香香这一席虎视鹰瞵、嚣张跋扈的话,薛婶气得全身发抖,这个女人把她拿捏死了,就几天时间把她的底细摸得门清,这是一个毒蝎心肠的女人,自己还是小心点为妙。 敏丫头也不能再回苗家了,这儿不是她的家。即使她答应了太太照顾少爷,她也不能回苗家,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丫头。 薛婶额头和双手都在冒汗,她试探着咽了一下嗓子,让自己胆大一些,语气照旧发颤:“少奶奶,咱们的面馆可以继续营业,听说只要和商会签一个合同,就可以买进面粉,” 这事儿是实情,薛婶没有撒谎,鬼子早有通知,做食品买卖的商铺,只要签一份协议,把营业税交给日本人,就能每个月购到相应的面粉,苗先生犟,他不想签那个合同,更不想把税交给日本人,所以,面馆生意就放下了。 眼前看着孙香香脾气秉性与日本鬼子不相上下,她定会与商会签那个协议,那样,面馆也就开起来了,有了收入她就不会刁难丫头,更不会有杀人之心。薛婶心里这样想着,嘴里道:“俺也盼着面馆生意兴隆,吃谁家向谁家,这个道理俺懂,即使没有工钱,俺愿意留在苗家,小少爷也是俺一手照看大的,有感情。” “薛婶,你这样以为就对了,你也不可能看着少爷饿肚子不是吗?你的建议俺收下了,明天俺和简已去商会转一圈,以后,薛婶,家里家外的事儿,你只能与俺两口子说,以后苗家谁说了算你也该清楚了,不是吗?” “是,少奶奶,俺明白,您赏俺口剩饭吃,给俺一个屋子住,俺心里感恩戴德,一定把苗家当自家,以后您和少爷就是俺的主子。”薛婶心里为自己这一席话臊得慌,她知道,为了取得苗简已两口子信任,必须说违心的话,只有这样,她的行动才不会被监视。 回到东厢房薛婶哭了,她想太太,太太是个好人,先生也是一个好人,太太走了,先生颓废了。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外,太太住的北屋黑着,仿佛太太还住在那间屋里,不知她听到没听到少爷与少奶奶的对话?听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她一定会难过,会哭啼,她定会为少爷的变化而伤心。“可怜的太太呀,这可怎么好呀?那个丫头已经做的很好了,她自己一粒米都没留,而您的儿媳妇还是不放过她。” 苗先生书屋的灯亮着,门紧紧关着,微风敲着那扇关着的门,声音很小,灯上的火苗在颤抖,苗先生蜷缩在椅子上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一堆燃烧过的木炭,黑漆漆的;北屋灯黑着,从苗太太死了后,苗先生不让薛婶点北屋的灯,亮光会显得那屋空唠唠的,听不到妻子的声音他不适应;黑着灯他总觉得他的妻子还躺在炕上,睡觉时他悄悄爬上炕,悄悄躺下,他感觉到他的妻子还在,在与他絮叨他们儿子的事情。 可怜的先生,可怜的太太,薛婶又哭了,她的双肩在抖动,她不敢大声哭,她憋的很难受,泪水浇湿了她的衣襟,张开泪眼,炕上没有丫头和小九儿,伸出手摸摸小九儿曾躺着的地方,似乎还有一丝温热,为了丫头和小九儿,她冒死也要把少爷和少奶奶说的话告诉先生。 残阳钻出了雾霾,斜斜照在青峰镇上空,一片彩云倒映在狮子桥下的那点水里,被一些杂草掩盖,遮不住,透出一点亮,那点点亮随着一溜溜水向前缓缓蠕动。 苗先生清瘦的身影被秋风扯着依靠在桥栏杆上,他头发很长,乱糟糟的支棱着,有的硬邦邦垂在衣领上,他失去了往日一尘不染整整齐齐的样子。 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从苗先生身边走过,停下来与他打招呼,他只抬了一下头,嘴里嘱咐着:“早点回家。”然后又低垂下眼角,沧桑的眼神紧紧盯着着桥底下,不知他看到了什么? 远远地,小敏就认出了苗先生骨瘦嶙峋、邋遢的身影趴在狮子桥的栏杆上。他一头惨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横七竖八。 “苗先生,您好。”小敏走到苗先生身后,深深鞠躬。 小敏从日本料理店门口走出来时,苗先生就看到了她,他今儿是专门来等丫头的。 “丫头,你下工了,”苗先生缓缓转过身,脚步往前挪了挪,嗓音干裂:“这几天,那个瓢爷把小白瓜家的房子修了修,今儿我没经过你的允许,擅自把小九儿和小白瓜送到那处房子了,因为林太太身体也不太好,听瓢师傅说小白瓜每天半夜哭喊他的娘,林太太很伤心,眼睛更加看不见了。丫头你明白先生的意思吗?” 小敏点点头:“明白,苗先生,” “不让你回苗家,你也应该知道为什么,简已毕竟是我的儿子,他的心不至于那么坏,而那个女人,她,我不了解她,单凭她进苗家门这十几天,我很担心,更担心你和小九儿的安全。白天你去上工依旧可以把小九儿放到林家,瓢师傅也会帮你照看。小白瓜很高兴回家住,他要在家里等着他的母亲回家……”苗先生语气更咽,他抬起头看着半空,清清喉咙又说“走,先生把你送到白家。” “苗先生,俺想回郭家庄,”小敏深深垂着头,这是她的真心话。 “知道,知道你一直都想回许家,鬼子在沙河街驻军两个营,那里很不安全,多数人搬出去了。”苗先生想告诉小敏,鬼子是因为坊子碳矿区总发生煤井爆炸事故,鬼子才把部队驻扎在离着坊子碳矿区最近郭家庄的沙河街,他没说,他怕小敏担心她父亲顾庆坤的安全。 “舅老爷好吗?” “他很好,他说,他说鬼子离开郭家庄后,再让丫头回去。丫头,这几天先生也要准备提前退休了,先生把工作让给了简已,他需要这份工作。以后,先生有时间一定教你认字。” 小白瓜家在青峰镇的东北角,因为离着青峰寺近,就地取名通寺巷。 通寺巷西口就是青峰镇南北街道,夹角南邻苗家面馆,北邻林家的剃头铺子;青峰寺不大,平日里没有人,只有逢五才有上寺里烧香拜佛的;从小镇到青峰寺有好多条路,一般人走大路,这条巷子虽然是通青峰寺最近的路,遇到下雨天这条路很难走,可以说寸步难行,这条路离着山近,地势洼,一日雨三天都不干,如果遇到连绵雨天,这条路上全是泥浆。 巷子里没有几家住户,有钱人都搬去了镇子前面,搬不走的只能留下来。有的勤快点的还知道在青峰寺山脚下抢占几分地,锄锄草,捡捡石块,种点青菜或者地瓜之类的,有这点东西也不至于去街上讨饭吃。 小白瓜家有三间土屋,一个院子,两边有两户邻居,邻居家的墙也就是小白瓜家的墙;墙是黄土合着干草一层层糊上去的,因为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墙皮脱落,露出里面几块摞着的石块;院子里没有一棵树,只有一口井靠在东墙根下,井沿四周摆了一圈破砖头,砖头下面都是水,踩在上面“噗嗤噗嗤”四处溅;院门是篱笆门,几块破木板、几根麻绳捆绑起一扇门,防君子不防小人。 小白瓜母子刚来青峰镇时住在寺庙里,寺庙里不让外人常住,是寺庙老主持可怜他们母子不容易,给了他们一块大洋,白太太就用这块大洋买下了山脚下这处小院。 早上上班前,小敏把小九儿和小白瓜送到林家,有林太太照看。晚上下班,她再把两个孩子接回白家。 上个月绣舞子给了小敏十斤大米,小敏给了林家五斤,给了苗家五斤,她一斤也没留。她知道小九儿和小白瓜跟着林家吃饭,这五斤米只是杯水车薪,她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去分配。 今天下了班,小敏刚走到林家门口,曲伯从苗家面馆里钻了出来,他迎着小敏走过来,他一边扭头往面馆里张望着,一边压低声音说:“丫头,那个少奶奶找你,不要多说话,她说什么你听着。”曲伯也不喜欢孙香香。 从孙香香第一天踏进苗家门,他就看着她不顺眼,她那双皮笑肉不笑的眼睛里藏着刀子,那把刀子随时随地都能杀人。 尤其看着薛婆子在苗家出出进进怏怏不乐,没有一点笑模样,曲伯知道薛婆子一定受了委屈。伺候苗太太时,无论多忙,薛婆子脸上挂着欢喜,走到他眼前准会聊侃几句:曲大哥,您活着滋润,每天在这间屋里转悠,没事了可以去门口看看光景,与邻居聊聊天,挺好的。 此时薛婶就站在面馆里等着丫头,她满脸忧心忡忡,还有害怕,不知她怕什么,他真想问问,发生了什么?没等他开口,薛婆子像躲瘟神一样走掉了。 小敏跟着薛婶小心翼翼踏进了苗简已两口子的屋子,这是她第一次与孙香香单独相处,她有点发憷。自从她知道苗简已是谁后,她知道她错了,她不应该应允苗太太的话,苗简已不是小孩,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有一个媳妇,一个妩媚多姿的女人,他们这么大岁数不需要别人照顾。 “薛婶,你下去,去烧锅热水,待会俺去洗洗,这乡下太脏,风一吹,尘土飞扬,都粘到身上了。”孙香香目中无人自话自说,她的眼睛穿过小敏低垂着的头顶,落在门口薛婶的脸上,挥挥手说:“去,这儿没你的事了。” “是,少奶奶。”薛婶退着小脚准备离去,退到门槛她又站住了脚步,她不放心小敏,她小心翼翼嘱咐道:“丫头,好好听少奶奶的话,不要犟嘴。” 孙香香抬起脚上皮鞋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向薛婶怒目切齿吼着:“薛婶,你没听见俺说话吗?这儿哪有你多话的权利,还不快下去?” “是,是。”薛婶战战兢兢转身迈出了门槛。 “丫头。”孙香香嘴里冷冰冰喊出两个字。 “是,少奶奶,丫头听着呢。”小敏站正身体,弓下腰,一双小手抓着膝盖上面,唯唯诺诺的样子。 孙香香扭扭屁股,把身子靠在炕沿上,冷笑了一声。孙香香这个女人性格是妄自尊大,权欲很强,她这一辈子都想出人头地,机不逢时,让她差点做了妓女,如今她想做苗家之主,让苗家的人都怕她,都听她的,这点小权利她必须要攥住。 “你这么小还有脾气,多次找你来,你都不来,是不是把苗家的恩情忘了?” 小敏摇摇下巴颏,“俺不会忘的,俺白天没时间,请少奶奶原谅。” “你的小嘴还很会说嘛?怎么听着都是狡辩,如果没有我们苗家,你和你弟弟不会有今天,是不是?”孙香香一边说着,一边挺着胸挤过小敏的身旁。 小敏赶紧挪挪身体,给她让出一条路。 孙香香的脚步停在屋门口,她扭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了几眼,她怕这个时候她的公公回来听到她在教训丫头,虽然她不怕他,她也要装出一点温善,毕竟这个家还是他说了算。 院里只有风声,只有几片树叶在风里缭绕,有几片枯萎的叶子落在东厢房的窗台上,“呼呼”拍打着窗棂;侧着耳朵听听院外面,院门外传来匆匆而过的脚步声,没听到她丈夫苗简已的声音,不知哪个死鬼又去哪儿喝酒了,这几天他是不醉不归。 孙香香的脚步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小敏的身后,她把脖子从前往后扭着,眼珠子恶狠狠盯着小敏的后背,嘴里严厉地吼着:“是不是?” 小敏感觉有一股冷气从后脑勺蹿到脖颈里,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孙香香身上还有一股刺鼻子的香气,那股香气里掺杂着腥臭味,闻着有点恶心。 “是。” “丫头,我这个人说话不喜欢转弯抹角,苗家境况你也看到了,天冷了,需要木柴,需要煤,需要粮食,一句话,需要钱,你挣的钱是不是应该交给苗家?这可是我婆婆临了拜托你的事情,你做到了多少?你不仅离开了苗家,还只给苗家五斤米,另外五斤米你给谁了?”孙香香明知故问。 小敏想说她离开苗家是苗先生让她离开的,她没说,她知道苗先生也是为她好,她只能沉默。 “哼,你不说,我说,我婆婆意思就是让你把苗家的恩情记到心里去,不要忘本负义。” 小敏怯弱地说:“俺不会忘本,但,大米不可能都给……都给咱们苗家,因为俺弟弟还要吃饭。 “大米不给,你的工钱呢?每个月七块钱去哪儿了?你需要钱做什么?为什么不交给苗家?” “钱给弟弟买奶粉了。” “对了,你弟弟可以放在苗家,不用放别人家,那么,每个月的大米就可以都留给咱们自己家,苗家是你的家呀,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弟弟让我看着,我怎么说都是你的……”孙香香想说是你嫂子,她吞吐半天没说出口,她更喜欢听丫头喊她少奶奶。 “……”小敏沉默。 小敏离开苗家时,想去见见苗先生,薛婶说苗先生和少爷出去了,没在家。 抬起头看看天色快黑了,她匆匆离开了苗家,直接去了林家。林伯母说:“小白瓜中午就出去了,没有回来。也许那个孩子自己跑回家了。” 一旁的林伯问小敏:“丫头,孙香香那个女人找你有什么事?” 小敏不想把孙香香说的话告诉第二个人,她已经感觉到了大家对苗家的态度随着苗太太过世而发生变化,她希望大家依旧维护苗家,依旧尊重苗先生,苗先生太孤独,他需要朋友。 回到白家,小白瓜没在家,推开栅栏门,走近屋门口,两扇屋门下与门槛之间挂着一把冰冷冷的锁。小敏心里慌了,这个小家伙去哪儿了? 小敏背着小九儿又回到了街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街上人已经很少,冷冷清清的;多数铺子上了门板,苗家面馆门口乌黑乌黑的,风拍打着两扇门,发出瘆人的声音;林家理发铺子里的灯还亮着,那点光从铺板之间缝隙钻出来,落在角落里,像几颗散落的星星;街灯下,停着几辆人力车,车夫坐在车把上,把头埋在胳膊弯里似睡非睡;起风了,风卷着街角的树叶,一会荡在半空,一会儿飘到眼前。 前面的酒馆还亮着灯,小敏走了过去,她的小瘦身体靠在门框一侧,眼睛投进店里,屋里几个醉鬼在吆五喝六。苗简已的身影斜歪在凳子上,惨淡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手摸索着桌子上、盘子里几粒花生米,嘴里嚼着醉话:“再来一壶酒,俺没醉,没醉,俺有钱,俺的女人有钱。” 旁边酒桌上的人向苗简已指手画脚,有个醉鬼晃悠悠站起身体,绕到苗简已背后,用手掌拍着他的肩膀,嘴里嘲笑着:“你女人有钱,她的钱哪儿来的?养男人……你一个小白脸,吃软饭,硬饭硌牙是吗?听说你是苗家少爷,你怎么不随你爹呀,他可是远近有名的好人……” 小敏不想再听下去,她悄悄退着脚步离开了酒馆。 天完全黑了,小白瓜去哪儿了?是不是小白瓜知道了他母亲跳了弥河的事情,他去弥河边找他母亲了?“可怜的小白瓜呀,大家都不愿意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你,是怕你难过,大家都希望你好好长大。”……当林伯把小白瓜母亲的事情告诉小敏时,小敏哭了,她可怜刚刚六岁的小白瓜变成了孤儿,她暗暗发誓,要把小白瓜当弟弟一样照顾。 “姐姐……”远处传来了小白瓜的声音。 小敏惊喜地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小白瓜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由北而来,他的鼻尖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在街灯下闪闪发光;他大口喘着粗气,嘴角上扬,笑得很开心。 “你去哪儿了?林伯母说你晌午就出去了,你去哪儿了?快说,臭小子。” “俺找了一份工作……” “工作?!”小敏打断了小白瓜的话,焦急地问:“快说,什么工作?” “俺去日本街(平安街)那家妓院,给她们倒水送茶,那个老妈妈给俺剩饭吃,她说可以把剩饭带回家,以后,以后姐姐也有饭吃了。” 听了小白瓜的话,小敏脸上滑落两行泪,可怜的小白瓜心里还惦记着她,还给她带回了剩饭。 “姐姐不要,不要小白瓜去上工,你太小,姐姐会养活你们,姐姐是大人。” “她还说每个月给三个铜板,俺要赚钱,有一天俺长大了娶姐姐做媳妇。” 第七十六章 险与恶 看着走在身旁的小白瓜,小敏心里既有怜悯,又有爱。她五岁那年失去了母亲,至少她还有父亲,父亲像一座塔一样护着她;还有两个姐姐。苗太太出殡那天,姚訾顺也来了,他告诉她,她的两个姐姐都很好,不要担心。 而小白瓜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刚刚六岁,每天为了一口吃的,仰着讨好的小脸走东家串西家。 “那一些女人对你好吗?”小敏想嘱咐小白瓜不要去那种地方上工,她犹豫了一下,小白瓜想填饱肚子,没有更好的去处,每天去大街上讨饭也不是事儿,人家高兴就给一口,不高兴拿着笤帚撵打。 小敏每个月从绣舞子那儿拿到的大米不够分,还有那七块钱,就是日本人印刷的七张纸币,多数铺子不收,只能去日本商店买东西,有的日本商店也不收,他们收中国的大洋和铜板,这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挺好的,她们不是坏人,以前俺也去她们那边讨过饭,她们有就给俺一点,她们也不骂俺。她们那边刚来了一个叫莹霞的姑娘,她说俺像她弟弟一样机灵,她还给了俺一块面包,俺没馋住,吃了。” 小敏知道小白瓜聪明伶俐,嘴巴也不笨,到哪儿去都招人喜欢。林伯有话:“小白瓜扔在哪儿都饿不死。” 再往前走几步就看见了家门,破烂不堪的篱笆门在风里“吱吱呀呀”地颤抖,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它累了,不定那一天就会魂飞湮灭;风不大,不知道是被弯弯曲曲的巷子堵在了外面,还是它不愿意在瓮牖(you)绳枢的地方停留;一丝稀稀落落的风,游走在屋顶,屋顶的草已经干枯,在空气里摇曳,发出“唰唰唰”声;少许的月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在四周残破的墙壁上,撒在坑坑洼洼的脚下,落在家家户户门口堆积的劈柴上,冷冷清清。 后面的大街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在这幽静的夜晚那么清晰,让人心生胆颤,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就在一愣神的瞬间,几声“啪啪啪”的枪响划破了半空,街上几个的行人抱着头钻进了身旁的墙角,哆里哆嗦蹲在地上,胆大的偷偷抬头瞄一眼,一个青年男子从身边跑过,他身后有几个二鬼子在大呼小叫:“皇军说抓活的,别人他跑了。” 嘈杂的吆喝声、零星的枪声惊扰了冷清的青峰镇,引起了连锁反应,巷子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大人压低声音的吆喝声,还有断断续续的狗吠。 “快,快,小白瓜,你前面走,把门打开,不要点灯,钥匙在井边上的石头下面压着。” “好。”小白瓜怀里抱着包袱,“出溜”往前窜了几步,推开栅栏门闯进了院子。 小敏背后的小九儿被枪声吓醒了,他扭动着小身体嚎啕大哭。 小敏背过手在小家伙的屁股上轻轻拍着,嘴里吓唬着:“别哭,别哭,那个鬼子来了,乖乖,好好听话……”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还有喘息声,听那细喏的声音像个女人。 小敏扭身钻进了院子,她把身体靠在墙边上,眼睛紧紧盯着院门口。 借着朦胧的月色,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往前蹿了几步,无力的瘫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此人已经跑不动了,她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软绵绵的身体即将倒下去。 “您,您是谁?鬼子在追你吗?”小敏把害怕又担心的眼神穿过篱笆门,投向那个身影。 “你,你是三丫头,是吗?”气喘吁吁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到了小敏的耳边,她的心一激动,这不是许家孙小姐的声音吗?她怎么在这儿?鬼子为什么追她?“许,孙小姐,是您吗?” “不要管我,你快进屋,你背后背着谁?是小九儿吗?” “小九儿?!”小敏嘴里重复着这几个字,她想问问许连姣:您怎么知道俺后背上背着小九儿?眼目前没时间问。 许连姣语气虚弱:“丫头,你快进屋。鬼子已经进了巷子……”的确,大皮鞋咂在地面上“吭吭”的声音由远而近。 小白瓜打开了屋门,他扭脸看着院门口,院子外面扶着墙站着一个人影,小敏正与那个人说话。 小白瓜走回院门口,一会儿看看许连姣,一会儿看看小敏,问:“姐姐,她是谁呀?” 小敏没时间理会他,她伸出手把栅栏门往一边一拉,嘴里着急地喊:“孙小姐,快进来,丫头有办法。” 许连姣抬起眼角撩一眼巷子深处,看看渐渐逼近的几个身影,她知道多犹豫一会,就会连累丫头和院里的两个孩子,她必须听丫头的,想到这儿,她一闪身迈进了院子里。 小敏把背上捆着的小九儿解了下来,塞进了许连姣怀里。“孙小姐,您快进屋。俺去把鬼子引开。”她又转身抓住小白瓜的细胳膊,焦急地嘱咐着:“这是姐姐的朋友,你现在把她当姐姐,进屋把你娘的衣服给她换上。” 许连姣抱着小九儿满脸惊愕,她想推给小敏,小敏的身体背对着她,她迟疑了一下,抱着啼哭的小九儿钻进了身后的屋子,伸出一只手在黑暗里摸索着炕沿,她把小九儿放在炕头上。 “姐姐,你去哪儿?”小白瓜想哭,他感觉到了事情不妙,巷子里传来了鬼子和二鬼子的吆喝声,声声入耳。 “不要管我,姐姐一定会回来的。”小敏扔下这一些话,调转脚步窜出了院子直奔青峰寺的方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许家的丫头,保护许家所有人安全是丫头应尽的义务。 许连姣再钻出屋子时,只有小白瓜孤零零站在院子里,他在黑暗里呆呆地站着。风拽着栅栏门轻轻摇晃。 这个时候林家剃头铺子里黑乎乎的,瓢爷默默站在窗前,他的眼睛穿过了窗板的缝隙,警惕地注视着街道上的情况,他在等代前锋的消息。 绣舞子与日本宪兵队的作战参谋谷田交往密切,谷田每次从弥河码头回来都要去绣舞子店里暂居。今天,许连姣得到消息,谷田从弥河码头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弥河口部队的布防图。代前锋潜进了日本料理店。 这么晚了还没有任何消息送过来,是不是他们遇到了麻烦?是不是应该去狮子桥迎接一下他们? 一个清瘦的身影慌慌张张跑过眼前的街道,瓢爷心里一颤,那不是一身男子打扮的许连姣吗?她身后还跟着鬼子,鬼子兵手里攥着长枪,长枪上的刺刀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明晃晃的寒光。瓢爷身子往前一趴,把目光靠近窗户,一眨眼的功夫,许连姣的身影钻进了通寺巷。瓢爷明白了,许连姣是为了掩护代前锋顺利离开青峰镇而吸引鬼子的注意力。 瓢爷把手伸进怀里摸摸枪,扭身急匆匆踏出了铺子西门,来到院子里,北屋里没有一点声音,林伯两口子睡着了。小宝儿嘹亮的呼噜声从东北屋窗户上飘出来,他点点头。 瓢爷往前跨了一大步,脚步沿着石基路绕过前院来到了后院,走近墙边,双手扒着墙头,“唰”双腿腾空跃起,双脚落在墙头上,猫着腰往墙下瞄了一眼,四周没有任何人影,眼前是一条空空荡荡的街角,从这儿也能绕路去青峰寺。想到这儿,瓢爷屏住呼吸,身体往下一纵,就像一片树叶轻轻飘落在墙外,他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着地面,如猿猴一般佝偻着腰蹲在地上,用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扫视着墙角旮旯,再竖起耳朵搜集远处的动静,后面的街道上传来了几声枪响,还有一串脚步声窜进了通寺巷。 少顷,瓢爷站直身体,踏着夜色直奔青峰寺。 顾小敏灵巧的小身影窜上崎岖不平的山路,路两边有山谷,山谷有多深不清楚,山谷里古树参天遮天蔽月。 路沿旁边怪石嶙峋,在这一些石头缝隙里种着一点点庄稼,这个季节,无论是不是已经成熟,都抢收了,生怕别人给偷去。地里只剩下了参差不齐的秸茬子,天黑路难走,一不小心,脚丫子踩在尖利的茬子上,刺穿了脚上的鞋子,刺破了脚心,咬着牙,拔出鞋子,忍住脚丫的疼痛,撩撩挡住眼睛的几缕长发,依然看不清前面的路,弓着腰,往前深一脚浅一脚爬着。膝盖碰在石头上,疼得咬咬嘴唇,抬起衣袖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子,身子一斜歪趴在一块石头上,瞬间,牙齿与嘴唇相撞,有一股咸啧啧的液体从嘴角流下来,是血,伸出舌头舔一舔咽进喉咙。 停下脚步,侧着身体听听通寺巷的动静,没有枪声,只有鬼子的吆喝声,小敏知道她跑出家门就是为了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必须弄出一点声音,想到这儿,她把脚丫往后使劲一蹬,山石“哗哗哗”滚落。 “那边有人。”一个二鬼子尖叫,他的声音里带着惶恐。 “那是乱坟岗,这么晚谁去哪儿?”另一个声音高声吆喝,听着有点耳熟。 的确,眼前是一座座坟头,有的坟头上用石块压着几张纸,有的插着枝条,枝条上吊着招魂幡,那几张纸与幡在风里发出“呼呼啾啾”骇人的声音,像冤魂在互相诉苦;几只猫头鹰蹲在树杈上,竖着尖尖的耳朵,眼睛在夜幕下闪着炯炯的光,嘴里“喔喔喔”地叫声;几只老鼠从胳膊肘下面“出溜出溜”跳过,小敏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后踉跄了一下,脚下一滑,她本能反应伸手往前一抓,抓到了一块冰冷的石碑,石碑并不牢靠,浅浅地埋在零散的石块里。 石碑松动,小敏的身体随着往后仰,后面是山谷,小敏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也许这就是死的感觉,没有感觉。她眼睛一闭,风拽着她的衣衫,撩起她的发梢,轻悠悠的身体慢慢下落。 就在小敏身体坠落的同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他抓住了小敏的胳膊往前使劲一拽。 来人是瓢爷,瓢爷把小敏拉到一个土坡的下面,嘴里轻声问:“丫头,你怎么跑出来了?” 小敏想问:您是谁?她心有余悸,上下嘴唇都合不上了,她以为瓢爷是鬼,以为是鬼救了她。“丫头,你没事?”此时听着瓢爷熟悉的声音倍感亲切,小敏想哭。 天露出了淡淡的橘色,蓝色的云雾被掀起了盖头,曙光缓缓升起。 许连姣在白家院子里徘徊,她时不时停下脚步,满脸焦灼地眺望着院门口。 小敏的身影出现在栅栏门上,她满头大汗,衣服上还挂着一些草叶子。 看到小敏平安回来,许连姣笑了:“丫头,你去哪儿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小敏敞开了怀抱。 小敏深深弓着腰:“孙小姐,丫头身上脏……” 许连姣慌乱地摇头,“不,丫头,我一直都想抱抱你,替大家抱抱你……”许连姣涕不成声。 “俺给苗家捡了一捆柴草,放在面馆门口,俺就回来了,孙小姐,让您担心了,丫头马上去做饭,您一定饿坏了。” 听着小敏一席成熟的话,许连姣心里凄凉凉的,这个丫头还一直把她当许家的小姐,为了她的安全舍命户主。 “孙小姐,家里只有饼子,还有林伯母给的几个鸡蛋,丫头给您蒸个鸡蛋羹。” “丫头……”许连姣鼻子酸酸的,她想说,丫头,你不用这么照顾我,她吸吸鼻子,更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连姣心里的悲怜逆流成河,小小的丫头不容易,在城隍庙受过苦,在潘家村挨过饿,在苗家受过委屈。无论在哪儿,她都把自己当丫鬟,处处迁就别人,处处伺候别人。苗太太临死之前又把苗简已交给她,为了报答苗家的收留之恩,她竟然答应照顾苗简已两口子。 许连姣背过身去擦着滚到嘴角的泪水,她心里有好多话要与小敏说,她知道,这不是聊家常的时候,只能嘱咐小敏一些至关重要的话:“丫头,我想告诉丫头一件事,丫头好好听着。”许连姣转身看着小敏,伸出双手捧着小敏的脸,这张小脸那么可爱,嘴角还挂着血丝,嘴唇肿着,上面有一个血口子。 “丫头,疼吗?” 小敏摇摇头,咧咧嘴角:“不疼,自己牙齿磕的,呵呵呵” “丫头,在绣舞子那儿,我为什么不能与丫头相认?请丫头理解。因为绣舞子是一个狡猾的女人,我不希望她知道咱们的关系,丫头,你要小心绣舞子,她也是一个复杂的女人,她嘴上说的话与她心里想的不一样,她爱她的国,她希望她的国家取胜,这样她可以回到她的家乡。对了,以后无论谁问你父亲的名字,你都不要说实话,以后不许你说是坊子碳矿区的人,你是郭家庄顾家村的人,听明白了吗?” 小敏点点头,她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在她心里,只要是许家人说的话,都有道理。 小敏去做饭了,许连姣的脚步走近院门口,她眺望着东山,她心里又开始牵挂代前锋的安危,不知道这个时候代前锋是否顺利离开了青峰镇? 上次,许连姣跑出妓院,脸上流着泪,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她心里很是伤心,她用脚狠狠跺着地面,心里骂着代前锋:“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喜欢逛窑子……” 许连姣离开不久,代前锋也离开了妓院,他不放心许连姣,许连姣是一个好姑娘,又留过洋,长得又漂亮,他代前锋是什么人?一个山贼。姑娘喜欢他,他也知道,他不是傻子,他不敢喜欢,更何况他比她大十几岁,就是这个岁数差也让他望而却步。 “俺就是一个山贼,怎啦?”代前锋在许连姣身后撩了一嗓子。 许连姣一惊,停下了脚步,怒着脸转过身,她与代前锋打了一个照面。代前锋赶紧收住脚步,他的心在颤抖,姑娘不仅香培玉琢,还清纯可人。一时,他心慌意乱,脸颊泛红、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抱在胸前互相揉捏着。“对不起,吓,吓着你了。” 许连姣昂起头端详着代前锋菱角分明的脸,此时这张脸上多了拘谨与害羞,局促不安的喘息声从他宽厚的胸膛里跳出来,那么清晰;脸上一层一层的汗珠子,在街灯下闪闪发亮。 平日里趾高气扬又高视阔步的男人,一双英俊的大眼睛不敢正视她,低垂着头站在她的眼前,像一个犯错误的学生。 许连姣竟然捂着嘴巴“嘻嘻”笑了。 姑娘的笑声让代前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以为他的脸上有泥,或者灰,他举起大手在脸上胡乱地划拉着,又抓起衣袖在额头上擦着,看着代前锋的囧样,许连姣心生可怜。 想起代前锋,许连姣脸上露出了一片羞红,阳光从东山角跳了出来,落在她的脸上。 街道上的人多了,有的去上工,有的去自己铺子,有的去山上捡劈柴,一个个拖着疲惫与饥饿的身体,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 荣婆子碾着一双小脚窜上了狮子桥,她扭捏的身影在桥上停留了片刻,习惯地东张西望,又扭脸看看自家门口,然后,急匆匆横穿过了平安街直奔南大街。 荣婆子心里一直对小敏有意见,只因为小敏从绣舞子那儿得到的大米,没有给她一碗,她心里有气,她也曾多次找过绣舞子,绣舞子没见她,甚至连门都没让她进,她把这一些气都记在了小敏的身上。 苗太太出殡那天荣婆子站在狮子桥上看光景,身旁的人指着送殡队伍里一个扭着水蛇腰的女人品头论足,那个女人就是孙香香。她婆婆死了,胭脂水粉擦了厚厚一脸,可见这个女人没有把苗家人放在眼里。 从那天开始,荣婆子有意无意就到苗家面馆门前的小路上转悠几圈,为了碰到孙香香。 今天,孙香香扭捏着腰肢站在苗家面馆门前,妖娆的眼珠子四处漂移。 荣婆子一只手里攥着那根挂着荷包的烟袋杆,在腰部一侧晃着;一只手里捏着那块灰不溜秋的手巾,在她的胸前甩着;堆满褶皱的眼珠子,闪着夤(y)缘之光;佝偻着身子往前抻着脖子,掇臀捧屁、奴颜婢膝之相,乖嘴蜜舌:“吆,这是谁家媳妇呀?怎么这么俊,少见,少见,真是给咱们青峰镇添色彩。” 孙香香喜欢听别人夸她漂亮,她自我感觉长相虽不能艳压群芳,也超尘拔俗。在青岛时,正因为她的长相才让许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让她赚了一笔钱,正因为她有点钱,才让苗简已离不开她。 孙香香最讨厌邻居林伯,林伯瞧不起她,就是走路打个照面,他的那张老脸一耷拉,把头扭到一边去,好像她孙香香是一坨臭狗屎。她对瓢爷没有意见,瓢爷对她总是很热情,见面嘴上至少喊她一声:“少奶奶早,少奶奶出门呀,这天要冷了,加点衣服,一看少奶奶是大城市来的主,说话敞亮。” 此时此刻,瓢爷就站在剃头铺子门前,眼睛落在苗家面馆门口的孙香香身上,他向孙香香弯弯腰,脸上闪着微笑与恭敬。 孙香香也送上一个笑,稍微弯弯腰,嘴里嗲嗲道:“瓢师傅,您早,您的生意兴隆。” “借少奶奶的吉祥话,生意还可以,养活俺爷俩没问题。”瓢爷讪笑着,把手里的烟斗放进嘴里嘬着。 宝儿手里杵着笤帚站在铺子里,他向瓢爷后背撅撅小嘴,一脸嫌弃,低声嘟囔着:“老奸巨猾,看到漂亮女人走不动了。” 听到宝儿在他身后念央央,瓢爷把一只手向身后甩了甩,低垂着眼角盯着嘴上叼着的烟斗,“嗒嗒”吸几口。 “瓢师傅,您嘴里的这个烟斗可不是一般货呀。” “还是少奶奶有见识,不愧是大城市走出来的,是呀,这是一个德国朋友送给俺的。” “嗯,俺在青岛经常与德国人打交道,他们几乎每人都手持这样的烟斗。没想到瓢师傅还有外国朋友,羡煞旁人。” “不好意思,做剃头匠,什么人没见过?……少奶奶,您忙,俺去烧点水,待会该有主顾上门了。你们聊,你们聊。”瓢爷看了看一旁站着的荣婆子,向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去。 孙香香把眼睛瞟向荣婆子,眼前的老女人穿衣打扮不俗,家庭条件不一般,心里揣摩:这个老太婆莫非是狮子北胡同的算命卜卦的荣婆子?她今天来的正好,让她算算俺孙香香什么时候生下一儿半女。 “吆,您老是哪位呀?瞧您老这话说的,让俺羞愧难当,快店里坐坐,来,来。”孙香香很会看人,知道眼前的老太婆有事来找她。 荣婆子被孙香香邀请进了苗家面馆。 面馆里,曲伯早听到孙香香和荣婆子两个女人互相吮痈舐痔、曲意逢迎,心里暗暗骂道:屎壳郎抱粪球,臭味相投。 他一转身把手里算盘子扔在柜台上,撩起柜台后面的布帘钻进了后厨,他把双手在锅灶上呼啦了一把,顺手拿起水瓢盛了一舀子水,倒进了已经生锈的锅里,又抓起灶台上的炊帚在锅里刷着,故意弄出一些动静。 “曲伯,来客人了,烧点水,沏壶茶。”孙香香在外面吆喝。 “少奶奶,俺腾不出手来呀。”曲伯说着用肩膀挑开布帘走了出来,他把手里握着的脏兮兮的炊帚摊在孙香香和荣婆子眼前。 “曲伯,您忙活什么呀?前段时间,不是让您收拾出来吗?瞅瞅您,来了客人,难道还需要俺亲自动手吗?”孙香香想发火,她又怕被第一次见面的荣婆子笑话。 站在门口的荣婆子知道曲伯不待见她,她往前一步,摆摆手,嘴里念叨着:“不用烧水,不用沏茶,俺在家里喝过了,喝过了,这天不热,也不渴。” 孙香香对薛婶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时随地大吼大叫,她心里对曲伯还是有点忌讳的。曲伯是天不怕地不怕,他是一个光棍,常言道:人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曲伯死都不怕,还害怕她孙香香。再说曲伯也是苗家不花钱的雇工,在面馆里他不仅是掌柜的,还是橱子,只要有菜,有肉,有面,他就能做出美味佳肴,以后这个面馆还要靠他支撑着,孙香香只能把怨气吞进肚子里。 “少爷说,明天就能进来面粉,让俺准备好了,把锅灶再收拾一下,唉,不炒菜呀,这锅啊,不见油腥一天就生锈了。” “好,您曲伯有理。荣婆子,到俺屋里坐坐,走。”孙香香带着荣婆子钻进了苗家院子。 曲伯把手里的炊帚往地上狠狠一扔,嘴里骂着:“一对臭女人,她们走到一起不定出什么幺蛾子,真是,蟹找蟹,虾找虾,乌龟王八找了个鳖亲家。” 孙香香与荣婆子在屋里聊了半天,她想起了一件事儿,也就是她婆婆出殡那天发生的一件奇怪事情。 那天,林伯把一个泥盆递到苗简已的手里,让他摔盆,他竟然摔向了披麻戴孝的小敏。那盆不仅没碎,还弹了回来,落在苗先生的脚下,苗先生弯腰捡起泥盆递到了小敏的手里。小敏满眼诧异,她知道只有至亲的小辈才能给仙逝亲人摔盆或者摔瓦。 小敏娘死的那年,她爹把一个小泥盆递到她的手里说:“丫头,摔了它,摔的稀碎,你的娘才能在天上保佑你一生平安。”她抓着泥盆使劲摔在门槛石上,她希望娘在天上看着她,她更希望做梦梦到娘。 此时苗先生把泥盆递到她的手里,她一时不知所错。 苗简已沉着脸,怒着嘴角,站在一旁一声也不吭。林伯看看苗简已,又看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的小敏,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苗先生是让你替少爷摔盆,他是怕少爷摔不碎不吉利。” 小敏举起了手里的泥盆,摔在了地上,泥盆四分五裂。 苗简已看着溅到他脚底下的泥盆碎片,傻了,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害怕的感觉。晚上,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孙香香,孙香香不太了解这一些风俗,今儿正好遇到荣婆子,她就把这点事情告诉了荣婆子。荣婆子一听从坐着的炕沿上跳到了地上,她双手拍在一起,大惊小怪地咋呼着:“不好了,不好了,少奶奶,那个丫头以后要变成苗家的主人,苗家的房子都将是她的。” “真有此事?!”孙香香瞪圆了一双狐狸眼,她直呆呆盯着荣婆子夸张的肢体语言。 “这个丫头不死,必定是你们苗家的灾星,少奶奶,您一定要早做打算。”荣婆子把手里的烟杆戳进嘴里嘬了一口,嘬空烟杆成了她的习惯,好像它是一付镇静剂,让她有时间考虑一下后面的话怎么说,顺便撩起眉梢观察一下对方脸上的表情。 孙香香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紫,一双卡在腰上的手掌变成了拳头,一双眼珠子往外凸凸着,似乎要吃人。 荣婆子心里暗暗高兴,她故意用手指着屋顶,说:“瞅瞅,苗家房子每块砖都是仿古的,还有这梁子,每一根都有酱坛子粗。少奶奶,您刚踏进苗家,可能不晓得,少爷的外祖父是做大买卖的,这房子就是他当年发迹时盖的,每根梁都是挑的上等木材……” 听了荣婆子的话孙香香的牙齿咬的“咯咯咯”响…… 第七十七章 藩篱小鸟何甚微 (一) 小敏身后背着一捆劈柴,踏着清晨的露珠一脚高一脚低地迈下了青峰寺。扶着路旁的一棵大树喘口气,抬起头,袅袅的炊烟盘旋在高高的烟囱四周,被风揪着飘在小镇上空,扬着一丝丝锅底灰的味道、牵着一缕缕熬稀粥的香气,伸手摸摸“叽叽咕咕”叫的肚子,仿佛看到家家户户烟灶里冒着火苗,锅里的碴子粥翻腾着滚开的气泡……舔舔嘴唇,吞咽一下口水。 郊外的战火纷飞,很少有人家能熬一锅粥,就是高粱粥也没有,那点粮食都被鬼子搜刮去了,供应的粮食只有玉米棒子和橡子面掺和一些石头沙子,这点东西也要花钱买。 前几天,绣舞子告诉她们绣工说,以后没有大米了,只有混合面,混合面是麦麸子和玉米棒子粉碎的面粉,无论什么,只要不兑沙土,能吃就行。 拐过前面岔路口,坑坑洼洼的通寺巷就在眼前,巷子里没有人影,只有几只流浪狗在互相追逐,它们偶尔昂起头低叫一声,有气无力,人都吃不饱,哪有余粮给它们?巷子里堆积的柴火垛子、玉米秸上的枯叶在风中摇曳。 小敏把背后的劈柴往身前使劲拽了拽,绳子紧紧勒着她骨瘦粼粼的肩膀,已经磨碎了皮,火辣辣的疼;用双手分别握住胸前的绳子,用拳头支棱起一点空间,减轻一些疼痛;长长的辫子在眼前荡着,在地面上扫着,抓起它塞进前襟里面。 走到家门口,停下脚步,把被汗水笼罩的目光从地面上抬起来,穿过眼前的栅栏门,往院里了望一眼,仔细地听了听,小白瓜还没有醒,也没有听到小九儿的哭声。 调转脚步,艰难地往前大街的方向走着,她要把这一捆劈柴送到苗家面馆。 张牙舞爪的劈柴压得小敏喘不动气,怎么这么沉?天气不热,一流流汗水浇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像是刚刚洗过没有沥干水,湿淋淋地贴敷在身上;密密层层的汗珠子从光滑的额头滚落,像朝露润泽了她红扑扑的、细腻腻的脸颊。 “您好,俺向您打听一下路,您知道青峰寺怎么走嘛?”随着这声问话,一个男人的大脚停在小敏的眼前。 抬起眼睛,从下往上看,一双千疮百孔的鞋子,糊着一层干泥巴,看不清颜色,露出里面蠕动的脚趾;一条青色的裤子,摞着无数个补丁,裤脚吊在小腿上,露出血迹斑斑的脚踝;一件灰色小褂,不算肥大,衣襟已经碎了,袖口也碎了,衣领不仅脏兮兮,还油泽泽,还有一个磨损的大洞,看着不舒服,如果没有那几根摇摇欲坠的布丝牵扯着两边,眼瞅着就要四分五裂;再往上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龄,一张英俊的五官,不仅菱角分明,还气宇轩昂,好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往前走,走出巷子,往山上走,就在半山腰上……” “你是个女孩子?!累吗?俺帮你。”青年语气里不仅带着惊愕,还有同情:“如果你家离这儿不远,我可以帮你背回家。” “不,俺能行,俺已经习惯了。” “那你快走,站时间久了会累,累了靠墙站会……再见,小丫头,不打扰你了。”青年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 小敏笑了,看着他岁数也不大,还喊别人小丫头,……他是那个男孩?!小敏蓦地想起了去年,她捡玉米秸时帮助过的那个男孩,一个非常机智的男孩,他叫家云。姚訾顺曾告诉她说:家云十四岁在古北口战场上打过鬼子,至今穿梭在抗日情报线上。从那以后,家云就是小敏心中的英雄。 想到这儿,小敏着急地转回身,她想再看看家云一眼,问问他是否还认识她?只见家云火急火燎的背影已经穿过了巷子,直奔青峰寺的方向而去。 不远处的一户门洞子里,正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子,这个女子是妓院的莹霞姑娘。她俊秀的媚眼紧紧盯着家云的背影,看着家云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收回黯然伤神的目光,她看到了背上背着劈柴走在巷子里的小敏,她心生可怜。 巷子中间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说笑声。几个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女人,女人手里拉着孩子。他们有的肩上背着破筐子,有的一只手里拎着绳子,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像月牙一样弯弯的刀,看样子他们是要上山砍柴,或者挖野菜。 小敏把双脚往边上挪了挪,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把背后的劈柴靠在旁边的墙上,站直了脊背,好舒服,那个家云说的一点不错,累了靠着墙歇歇,真想就这样靠着墙站着不再往前走,可是,还有小九儿,还有小白瓜等着她回家做饭吃。 几个女人擦着小敏身边走过,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她们扭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敏,嘴里嘀嘀咕咕:“这个丫头是苗家的童养媳,苗家儿子从青岛带回一个女子,这丫头没地方去,只好住进了白家,听说她是一孤儿,唉,可怜呀。” 另一个女人好奇地问:“她背着柴火去哪儿?白家的门已经过了。” “去苗家,她在苗家生活了三个月,那个苗家儿媳妇要她偿还三个月吃住的费用……” “苗家那个儿媳妇,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前面走着的男人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怒目切齿地骂着他们的女人:“吃饱撑的,闲的没事做是吗?老娘们在一起就会说三道四,乱嚼舌头根,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还有工夫议论别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骂提拎甩褂子……这天马上就冷了,山上的柴草不够抢,你们这帮臭娘们都不如一个孩子起得早。” 几个女人互相扯扯衣角,递了一个眼神,闭上了嘴巴。 苗简已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每天吃过早饭,背着手大摇大摆沿着大街走过,远远看着他的走姿很像苗先生,身上也穿着一件蓝色长褂,长褂很新,这是孙香香找裁缝铺子量身定做的。她本来想让她丈夫穿西服去学校工作,学校有规定,必须穿长袍,没办法,为了这份体面的工作,只能随乡入俗。 苗简已没有苗先生个子高,骨头架子也没有苗先生大,细瘦又矮小的身影,软绵无力,像是没睡好觉似的;头发梳的顺溜,不知抹了多少油,油光铮亮,没有阳光照在上面,也闪着玻璃花一样的碎光;刀削的脸颊,一个高挺的鼻梁直通额头,两条浓黑的眉毛重叠在鼻根上,忧心忡忡的样子;圆溜溜的眼珠子上戴着一副眼镜,那两个镜片上只有孙香香的影子。 苗简已有个性,一个自命不凡的性格,不只是因为他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工作,是因为他在大城市上过学,并且成绩优异,还有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媳妇,这是他骄傲的资本,这也是他瞧不起邻里邻居的主要原因。 今儿,苗简已身穿他那件蓝大长衫,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往下一撩眼,衣襟下摆挂着几个灰不溜秋的泥点,弯腰拍打了几下;露出他腿上一条绸缎裤子,裤脚肥大,遮挡住了他一双不大的脚;脚上是白色的袜子,套在一双黑亮的皮鞋里。 站直身体,他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 “薛婶几点了?”这是他每天必问的一句话。 “少爷,快七点了。”薛婶踮着小脚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小心翼翼地回答。 苗简已不到七点半不出门,他认真研究过,从家到学校走路半个小时,八点半上课,他预付出半个小时到学校喝几杯茶,与学校几个教员侃会大山。他只结交领导或者有一定家底和权利的人,他瞧不起那一些咬文嚼字的、穷困潦倒的教书匠,他们只会那点之乎者也;就像他瞧不上那一些穷邻居一样,不仅没有知识,更没有见识,只会蜷缩在无买卖的铺子里唉声叹息。这点他像极了他的老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中午他一般在学校食堂吃饭,他懒得来回跑。孙香香也不让他回家,第一为了显示她丈夫不差钱,第二她有时候也出去吃饭,或者出去玩。荣婆子成了她的向导,带她去过日本料理店,带她去过舞厅和咖啡屋,带她进过大烟馆。 孙香香知道抽大烟的危害,她去大烟馆只为了认识日本人,她会见风使舵,更会溜须拍马屁,为了巴结日本人,她就像到处乱飞的苍蝇,闻到一丁点腥臭味就会扑过去。 “少爷,晚饭您想吃口什么?”薛婶想告诉苗简已:火房里没有米了,放学回来路上买点回家。她试探了几下不敢说。 听了薛婶的话,苗简已也不回头,举起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晃了晃:“不用了,放学后,俺去酒馆喝点酒,你只管照顾好少奶奶就行了,问问她喜欢吃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整天熬玉米碴子粥,她喝腻了。” “少爷,火房里只有几斤棒子面……少奶奶说面馆里的面粉不能动,留着卖钱。”薛婶双手垂在裤子两边,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样子。 “没有大米吗?少奶奶喜欢吃米饭,以前在青岛,她一天三顿都是米饭,瞅瞅,到了咱们苗家,一天都吃不上一顿米饭,你们就不怕少奶奶笑话咱们苗家穷吗?”苗简已不想听到薛婶在他跟前念叨吃的,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听。他要面子,在孙香香面前他也要面子。苗家在青峰镇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还有一个面馆,而如今,有面馆却吃不饱饭,每天为了吃的劳神费力;有一份工作,却拿不回家一分钱,那点工资刚够他喝酒。 听着苗简已蛮横无理的话,薛婶心里别别扭扭,苗简已两口子就像不成熟的孩子,不仅需要别人伺候,还要别人想办法弄来好吃好喝的,填饱他们贪馋的肚子。这是什么道理?没有道理。无论苗简已说什么,薛婶也不敢反驳,那个少奶奶在屋里装睡,苗先生在他书房里坐着喝茶。 书房的窗户开着,厚重的窗扇在风里上下忽闪;擦得铮明瓦亮的玻璃,返照着杏树干枯凋零的影子;苗先生手里的茶已经凉了,没有一丝热气,往嘴边上送送,又拿开,把茶碗放到身旁的桌子上,想站起身来,又坐下。妻子活着时他很少发火,妻子死了,他更不想发火,发火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惹一肚子气,他生他儿子的气,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念过十几年的学,现在又为人师表,不仅没有任何长进,甚至可以说没学会做人。 苗简已脸上露出急躁之色,他把一只手卡在腰上,把另只手握成拳头顶在窄窄的额头上,语气调高几分贝:“薛婶,苗家的事儿你找少奶奶商量,现在我爹也不管家里的事情。我吗?我有工作,我这份工作是苗家的最大收入,想保住这份工作,还要学会交际应酬,每天殚精竭虑,家里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最好不要来烦我,你去告诉那个丫头,让她把这个月分的大米都送来苗家。” “这,她也要吃饭呀……”这句话在薛婶嗓子眼里转转。 孙香香侧着身子面对着窗户躺在炕上,她一只手枕在耳门上,一双狐狸眼滴溜溜转着,院里苗简已和薛婶的身影、举止动作尽收她的眼底,两人的对话也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翻了一个身,迟疑了片刻,忍不住从炕上爬了起来,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子,扭捏着走到屋门口,把身体软绵绵地斜靠在门框上。 “薛婶,少爷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家里事情以后不允许再麻烦少爷,你跟我说就行,少爷让你告诉那个丫头,你就去告诉就行了,你还磨蹭什么?她不听,就让她小心点。”孙香香盛气凌人的话带着一股冷气。 孙香香最后一句话让苗先生坐不住了,他提着长褂下摆窜出了书房,站在屋檐下,吆喝了一声:“你们想做什么?丫头不欠咱们,你们、你们真的不知羞耻,都多大年龄了,还不如一个孩子,以后,丫头送来大米,苗家也不要,薛嫂,你去告诉丫头,以后不许她再往苗家送大米,柴草也不要,以后她与苗家没有任何关系。” “吆,公公大人,您这话说的轻巧,你们苗家没有任何东西招待儿媳妇,俺忍了,俺孙香香有肚量,谁让俺喜欢简已呢。话又说回来了,说得起媳妇就要养得起媳妇,你们苗家用什么养活媳妇呢?” “你?你不是苗家儿媳妇。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们苗家不欢迎你。” “吆,公公,您说了算吗?简已,简已,你先别走,你来评个理,你父亲这么说话对不对?” “俺没听清楚。”苗简已心里有点忌讳他的父亲,虽然他做不到安老怀少,他也不敢明着与他父亲犟嘴。 孙香香气哼哼跳到院子里,扑向苗简已哭天抹泪:“你,你忘恩负义,你忘了在青岛时,你走投无路时,俺怎么对你的,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每天……”孙香香故意揭开了苗简已“旧伤疤”。 这个伤疤时刻提醒着苗简已被家人“遗弃”时,是谁对他不离不弃? “爹,无论您认不认香香,她都是俺苗简已的媳妇,她称您一声公公,这层关系也就摆在这儿了,是一家人,您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您的儿媳妇还要给咱们苗家传宗接代呢。” 苗简已这句话提醒了孙香香,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用右手捂住嘴巴,“咔喇咔喇”做出呕吐的样子。她知道苗简已是苗家的几代单传,公公再不待见她,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苗先生很希望苗家后继有人,如果孙香香真的怀了他们苗家的孩子,心里或多或少感到点欣慰,由此,他吞吞吐吐半天没接上话茬,扭身又钻回了书房。 薛婶暗暗摇摇头,她心里很难过,苗先生真的变了,变得没有自己的主见,缺少了自我意识,被苗简已两口子牵着鼻子走。 苗简已惊喜地抱住孙香香的胳膊,眉欢眼笑:“你,你真的有了……”然后他扭脸向薛婶喊了一声:“薛婶,你还不快去把本少爷的话传达给那个丫头?” 孙香香装出害羞的样子垂下眼角,嗲声嗲气:“你抓疼俺了,俺也没去找郎中看看,不清楚,近段时间有点恶心、嘴馋。” 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薛婶用衣袖遮着脸退着走了几步,转身准备离去。 孙香香挑起眉梢斜视着薛婶的背影,吼了一嗓子:“薛婶,不用你去了,还是俺亲自去。” (二) 小敏背着劈柴的身影出现在苗家面馆前,曲伯慌里慌张从台阶上跑了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托住小敏背上的柴草,心疼地埋怨道:“丫头,来,慢点,放下,放下,多沉呀,以后不用再这样了,这段时间面馆有了收入,可以买劈柴……” 曲伯的话正好被走出面馆的孙香香听到了,一时她火冒三丈:“曲伯,您老真会说话,谁给您的权利替苗家说话的?这个丫头不捡劈柴,您去捡吗?是呀,面馆只有中午有点生意,其他空余时间您去山上砍劈柴,挺好的。” “少奶奶,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俺离开苗家没地方去吗?俺不干了,你另请高明。”曲伯把肩上毛巾抓到手里,拍打拍打他的裤子,大步跨上了台阶,绕过孙香香身旁窜进了面馆。 看着曲伯气急败坏的背影,孙香香冷笑了一声,心里说:你以为苗家面馆离开你曲老头就不转了?你想走快点走,走得慢了俺还不乐意呢。这几日孙香香去街上转了几圈,满大街都是找活的橱子,并且不要工钱,只要给个地角住,有口饭吃就行。由此她底气十足。 小敏不想与孙香香打招呼,她讨厌这个女人,不仅走路像一条蛇一样扭来扭去,说话看他人时:含情脉脉,丢眉弄色。 小敏刚要离去,孙香香在她头顶喊了一声人话:“丫头,你辛苦了。” “少奶奶好。”小敏只好站住脚步,向台阶上的孙香香弓弓腰。 孙香香的眼珠子向四周瞟了几眼,她想看看有没有人,这个时候,天刚亮,很少有铺子开门迎客。 “丫头,少奶奶我怀孕了,胃口不好,吃不下饭,我这张嘴呀,总想吃米饭。” “少奶奶,这个月没有大米,只有麦麸子,等分下来,俺马上给您送过来。” 听到小敏这么说,孙香香霎时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什么意思?没有大米,麦麸子谁吃?你把大米给谁了?实话实说,准备给谁?你个死丫头,学会说谎话了,谁教你的?快说。” 听着孙香香磨牙凿齿的声音,小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风吹在她汗淋淋的衣服上,感觉到冷,一种不寒而栗的冷。偷偷往街道上撩一眼,这个时候街上没有几个人,有人想穿过苗家面馆门前,听到孙香香的声音,马上躲得远远的。旁边剃头铺子的门也关着。 孙香香也听说过日本军队缺粮食,以后供给商户的粮食也要限购,这买卖怎么做呀?本以为找个有文化、有点家底的男人就不用她再操心了,却事事不顺心不顺意,总遇到倒霉的事儿。 孙香香明知道是日本鬼子发起侵略战争引起的民不聊生,她不怨恨日本鬼子,她却恨眼前的顾小敏,这个丫头不仅有手艺,还照顾两个孩子,更能忍辱负重,街坊邻居每每谈起这个丫头都要夸奖一番,谴责她的不是,让她走在大街上抬不起头。想到这儿,孙香香抓起了墙角立着的顶门杠,向小敏低垂着的头砸下来。 躲在不远处的莹霞扯着嗓子惊叫了一声:“要杀人了。” 随着这声惊叫,剃头铺子的门“咣当”开了。 “少奶奶,这么早,您这是与谁说话呀?”瓢爷手里抓着扫帚出现在孙香香的眼前。 吓得孙香香连忙收起顶门杠藏在身后,声音颤栗:“瓢,瓢师傅,您早。” 瓢爷瞥了一眼小敏,故作惊讶地问:“丫头也在呀?正好,林太太让她老头送话给你,她看护你弟弟至少要八斤米,少了这个数,她不愿意,那个林老头羞于开口,没办法,这个坏人俺来当,谁让俺爷俩寄人篱下呢,丫头,对不住了,瓢爷不怕得罪人,一句话的事儿,你听着就是。”瓢爷举起右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摆了一个八字。 听到瓢爷在铺子门口吆喝,宝儿从后院钻了出来,看到小敏低垂着头站在苗家面馆台阶下,像做错事的丫头,等着主子用皮鞭抽打,此刻孙香香手里没拿着皮鞭,拿着一根顶门杠,他又气又恨又心疼。他恨刁钻刻薄的孙香香,一个毒蝎心肠的女人;又气瓢爷不替小敏说好话,还用话故意气她;他心疼小敏太软弱,太善良。 宝儿窜到小敏的身边,嘴里咋呼着:“敏姐姐,林伯母让俺跟着你回家抱小九儿,咱们快走。” 孙香香张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宝儿拉起小敏的手一溜烟跑了,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气得她直跺脚,心里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少奶奶早,今儿稀奇,少奶奶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也是,早上空气好,弥河边上雾气清爽,心情也跟着大好。”瓢爷说着抡起了手里的扫帚在地上“唰唰唰”划拉了几下,刹那间,灰尘四处飘散。 孙香香一脸气恼,今儿瓢老头说话不中听,做事也不地道,她还在这儿站着呢,就暴土扬长地扫地,这不是秃头虱子明摆着讨厌她孙香香吗?可她心里还不想得罪瓢老头,不仅这个瓢老头在这条街上有一定的威信,还让大家伙儿器重,有什么事儿都愿意找他商量,让他出主意。再说得罪了他,苗家真的一个邻居也没有了。“瓢师傅,俺回了,简已该去学校了,俺去帮他收拾收拾,有时间咱们再聊。” 秋夜凉凉的,街灯阑珊,缓缓的风盘旋在街道巷尾。 曲伯的眼睛穿过敞着的店门,他看到瓢爷的身影向北而去,他也匆匆关了铺子门,不远不近跟在瓢爷的身后。 为什么跟踪瓢爷?曲伯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心里不怎么喜欢瓢爷,也不愿意与瓢爷说话,除非两人走个头碰头,躲不开了,都是瓢爷先开口“曲大哥好”,他相应地点点头。 剃头铺子不忙的时候,瓢爷就站在门口与孙香香搭讪,一个台阶下,一个台阶上,两个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就像在唱戏。不知道瓢爷是喜欢与女人套近乎呢?还是别有用意? 曲伯给瓢爷起了一个雅号:清末遗老,因为瓢爷至今还留了一条老鼠辫子。那条辫子,有时绕在他的脖子上,像一条没洗干净毛巾,灰不溜秋的;一会儿塞在他的后衣领里,鼓鼓囊囊的,远远看着像在他的肩膀上多了一个大包。 这个时候街上行人不多,一个个用肩膀和前胸夹着脑袋,生怕一不小心脑袋丢了。脚步贴着街边,身影落在旁边的墙上,好像没有声音的皮影戏,出场的是没有脑袋的、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的人物;几个耀武扬威的警察,瞪着一双双警惕的大眼睛,在行人的脸上横扫着,生怕放过可疑之人。他们长得人模狗样,嘴里说着中国话,却替鬼子做事;躺在墙角旮旯里奄奄一息的、无家可归的、赤身裸体的流浪汉在“哼哼唧唧”,老天看不下去,让风扯着一层尘土与落叶盖在他们的身上。 瓢爷的脚步落在酒瓶胡同的“一文钱酒馆”门前,这儿离着狮子桥不远。酒瓶胡同,听这个奇怪的名字就知道这条胡同与酒瓶有关,是,这个胡同东西走向,西阔东窄,像一个露着底的酒瓶子;酒馆坐东朝西,门口和窗户横对着南北街,想入胡同必须穿过这家酒馆,其实呀,在这条胡同居住的都是酒馆的家人和朋友,没有外来户;这家酒馆自酿自卖,滞留的客人都是来品酒的,品酒的只花一文钱就能喝一两酒,想多掏钱多喝点,店掌柜的也不让喝,除非你打酒回家,在自己家里喝,喝个什么样子都与酒馆无关。遇到不讲理的客人,店掌柜的好言相劝,实在不行就按店里规矩办事,胡搅蛮缠之人从此以后不能再踏进本店。 店里伙计腰上系这围裙,手里抓着酒壶来回穿梭,几个喝完酒的主顾用手指摸摸黏在下巴颏上的酒滴,放进嘴里“砸砸”,余味没尽;有几个涨着红脸、敞着怀、晃着膀子从店里走出来,他们没醉,只是满足,满足这个光景下还能喝上一两酒,眯眯眼睛、打个酒嗝,嘴里哼着唧唧歪歪、不成调的小曲,颤颤巍巍离去。 柜台里的掌柜从手下的记账簿上抬起头,向那一些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客官您慢走,欢迎下次光临。”他刚要继续翻看账簿,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店外踏了进来。 “瓢师傅,您好,您快请进。” “陈掌柜的,今儿准备二两老白干。”瓢爷把手伸进衣兜里,衣兜里传出铜板相撞的清脆声音。 “瓢爷,您这不是为难俺嘛?店里有规矩……” 瓢爷把眼角往店门口斜了斜,打断了陈掌柜的话:“今天俺带来一个朋友,请他与俺一起品尝一下老东家酿制的老白干。” “您,您两位?”陈掌柜的顺着瓢爷的眼神看过去,只见曲伯一脚台阶下,一脚台阶上,他的手扶着他的膝盖,前穹着身子向店里张望。 “喔,那不是苗家曲掌柜的吗?稀客稀客,您快请!”陈掌柜的从柜台里绕了出来,满脸热情。 曲伯一愣神,他心里暗暗骂道:这个老奸巨猾的瓢老头,一个清末遗老竟然深藏不漏,故意引俺来这儿喝酒,既来之则安之,谁怕谁? 瓢爷抬起一只大手把耷拉在胸前的老鼠辫子甩到了背后,向曲伯招招手:“曲大哥,快进来,不要娘们兮兮的,今儿咱们老哥俩喝二两。” 两个老头找了一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抬起头就能看到南北街上的光景,路灯挂在木头电线杆子上,藏在高高的树干之间,撒下昏暗的光铺在地面上,折射在行人的身上;街那边是一条巷子,巷子头一家是妓院的后门。 “曲大哥,听说您要离开苗家,有这事吗?”瓢爷说话直入主题。 曲伯皱皱眉头,这一席话他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今天早上他与孙香香怄气,向她飙了一嗓子。 “老弟想劝您一句,苗家正用人之际,再说苗先生是好人,为了他您也要忍着,苗简已还年轻,是愣头青,没经历过大事,早晚有他吃亏的那一天,就怕他跟着那两个女人走歪路,听说,那个老女人还给少奶奶介绍了日本人,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曲伯多聪明,他往前探探头,用一双大眼睛盯着瓢爷的脸,小声问:“这事俺没听说,她们在屋里说话,俺没跟着,俺也没有听墙根的习惯……您什么意思呢?您是让俺盯着点?” “哈哈哈哈曲大哥,来,喝酒,这酒呀慢点品,越品越有味道。”瓢爷嘴里打着哈哈。 曲伯暗暗猜测,眼前的瓢爷身份不一般?他是什么人呢?听他嘴里这一些话,可以肯定不是坏人。 瓢爷的目光有意无意投向窗外,两个萎靡不振的身影在幽暗的路灯下闪过,他们身后扭着那个老女人荣婆子。 瓢爷想起了今早上孙香香手里的顶门杠子,如果不是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是他及时出现,丫头必遭伤害。根据他对那个女人的了解,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莫非她雇了荣婆子他们杀人?好阴险毒辣的女人。想到这儿,瓢爷“腾”站起身来,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把空酒杯放在桌子上,眼睛盯着曲伯,说:“曲大哥,对不住了,俺先干为敬,老弟还有点事儿去做,您老慢点喝,赶明儿老弟再陪您好好喝。” 看着瓢爷刚坐下就要告辞,言词之间还带着焦灼不安,曲伯把手里的酒杯放在了桌子上,他的眼神抛向窗外的街道,他看到了碾着小脚的荣婆子由北向南而去的背影,这个老巫婆真不经念叨,说到她,她就真出现了,这么晚她这是去哪儿?她身旁走着的两个男人是什么人呀?看他们虚弱弱的身形像抽大烟的鬼。 瓢爷把一个铜板扔在陈掌柜的手边,低低说:“找几个人帮忙,去白家。” 瓢爷急冲冲迈出了酒馆,他与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擦肩而过。 “瓢师傅,找您钱。”陈掌柜一边吆喝着,一边转身撩开柜台后面的布帘,向屋里两个年轻人招呼:“快,快跟着瓢爷走,从后门走……” ”陈掌柜的,您忙活什么呀,俺这个大活人站在这儿半天了,您没看见吗?”女子挥着手里的一块金丝手绢走近柜台。 浅浅的月光撒在白家的屋顶,冷冰冰的;跳跃的老鼠“叽叽叽”叫着从瓦片下蹿过,寻着躲在玉米秸里的蝗虫叫声而去;几条躲在墙角旮旯里的狗睁开了惺忪的眼角,偷窥着黑暗里的动静。 三个黑影出现在白家门口,他们行动诡异。 荣婆子在黑暗里招呼:“这儿有玉米秸,快,抱到屋门口。” “够了,用不了这么多。”一个男人尖细的声音。 “不够,多点多点。”荣婆子真是一条恶狼。 今天下午孙香香跑到了荣家,让荣婆子想办法杀掉顾小敏和小九儿。 “有多少好处?这可是杀人,还是两条人命,不,三条……弄不好要吃官司的。” “一条小金鱼。你不干,有人干。”孙香香说着竖起一根手指在荣婆子眼前飞快地晃着。 荣婆子的眼珠子变成了斗鸡眼,声音里带着激动:“小金鱼?!真的?!” “不瞒您说,在青岛俺是做……那一些男人都是当官的,他们一掷千金……” 荣婆子多狡猾呀,什么女人她没见过?第一次见到孙香香,她就知道孙香香不仅不是纯良女子,还是一个心狠手毒之人,与她臭味相投,如果她们二人沆瀣一气,定能做出一番大事。 荣婆子“扑通”把一双小脚跳到了地上,把坠着的烟荷包往烟杆上缠了几圈,忙不迭地说:“少奶奶敞亮,出手大方,这事儿俺干,俺干。” 就这样,荣婆子让她男人帮她找了两个大烟鬼,三个人趁夜色赶往白家。 “快,点火!”一片雾云笼罩在荣婆子的脸上,黑暗里她像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 一个男人从怀里颤颤抖抖掏出了火柴,他的手在哆嗦,怎么也划不着火。 “笨蛋!”荣婆子伸出爪子一把抢过火柴盒,“滋啦”一团小火苗映照在她杀气腾腾的脸上。 一个蒙面人“唰”从巷子里钻进了白家,直奔荣婆子。 荣婆子刚要举起手里的火柴,一个黑影在眼前一闪,吓得她身子一斜歪,手里燃烧的火柴差一点掉到地上,她不能让它掉,要掉也要掉到柴草上。荣婆子不愧是从世面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她神乱心不乱,牢牢捏住燃烧的火柴杆,在来人大手横扫过来的一瞬间,“嗖”扔进了玉米秸,小小的火苗从玉米秸里钻出来,迎着一点风“腾”飞向了窗户。 小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一座很大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好多的屋子。 前院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堂屋,堂屋有三扇门,三扇门都开着,里面一把大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 “不要偷懒!”她的声音厉害。 顺着老太婆的声音看过去,院里有一个姑娘好面熟,几颗晶莹莹的泪珠挂在她的眼角,那不是娘吗?小敏想喊娘,眼前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把她与她的娘隔开了。 娘向她使劲摆动着双手,嘴里大声地喊着:“丫头,丫头,别过来,别过来……” 听着娘着急的呼唤,小敏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团火苗舔舐着窗棂,火光映红了屋子,吓得她尖叫:“小白瓜,小白瓜,快,着火了!快,跑!” 白家在一瞬间火光冲天,左邻右舍吓得窜出了家门,通寺巷一下乱成了一锅粥。 第七十八章 三丫头病了 小敏病了,她在梦里沉睡。 母亲的故事就像走马灯似的在小敏的梦里出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活鲜活鲜的。 在河北一个小县城的街道上走着一个男人,他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身体,他的肩膀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头上梳着两个羊角辫,一边一根红头绳系成两个蝴蝶花,映着她的小脸很是俊秀。 天气很好,没有雾,没有雨,太阳没有出来,有丝风,风撩着女孩两根细细的辫子,前后游荡。 清晨的街道上,多了喧哗,小贩的吆喝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五颜六色的布招牌插在各家店铺的门檐上,随风飘摇。 “爹,顾家还远吗?”这个小女孩就是顾小敏的母亲。因为生活所迫,父亲要把大女儿送去顾家做童养媳,这是几年前两家定下来的亲事,那个时候乔家还没有落败。 一路上,男人的脚步迈得很大、很快,他想用急冲冲的脚步忘记心里的烦恼与愁苦,他仿佛看到了哭哭啼啼的婆姨,不停地嘱咐:告诉亲家,孩子小不懂事儿,让她多多关照,慢慢引导;五岁的小女儿,大声地哭喊:姐姐,姐姐…… 男人的脸色阴着,他不知道顾家还能不能认这档子事儿。 他的眼角偶尔瞥向做早点的铺子,声音在喉咙里:“丫头,想吃点什么?饿吗?” 小丫头的兴趣都在街角捏泥人的摊位前,走过了,她扭着瘦细的脖子往后看,她看到了一个屠夫手里拿着刀,它的刀下是一头黑皮白花的猪,像真的一样,屠夫骑在猪的身上,像骑着一匹马,威风凛凛。 顾家是这一代有名的乡绅,家里有许多耕田,更有高大的房子、三进三出的院落。 男人拽着小丫头敲开了顾家黑漆漆、厚重的大门,一个门丁从里面探出头,男人向前一步,抱拳作揖,说明来意。 门丁点点头,说:“进来,老太太在堂屋等着呢。” 男人低头看看他身边的丫头,拉起她的小手,嘴里嘱咐着:“不要多说话,你婆婆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见了她首先要跪下磕头……” 家丁带着他们父女二人绕过院里石基路,很快来到了堂屋门口,家丁站住脚步,回头压低声音说:“你们在这儿候会儿,别着急,老太太刚刚吃了早饭,丫鬟在屋里给她捯饬捯饬呢……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与儿媳妇见面。” 男人暗暗高兴,他心里想,亲家把这事当回事儿,他的女儿以后在顾家定不会受委屈;看着在院子里来回穿梭的、忙碌的丫鬟与下人,顾家的生活很富裕,不仅不用担心饥一顿饱一顿,还风不着雨不着,挺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门内出现了一个漂亮的丫鬟,丫鬟垂着头,脸上没有一丝笑。随着门的敞开,一缕阳光跑进了屋子,顺着往前延伸的光线看过去,大堂上座坐着一个四十多岁、愀然不乐的老女人,她头上的髽髻梳的很低,像一个灰不溜秋的棒槌,直棱棱、硬棒棒插在她高高的衣领之上,重重压在她的背上,不知她累不累?鬓角插着一朵鲜艳夺目的花,脸上擦着薄薄的胭脂水粉,一张瘦瓜脸,一双细细的眉眼,还有一个高挺的鼻梁,没有一点慈爱的模样;她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长烟杆,耷拉着厚厚的眼皮,用眼角瞥斜着她身旁的丫鬟,丫鬟急忙把手里的火柴点燃,双手捧着那点火苗,小心翼翼送到她的烟窝上。她腮帮子抽搐了一下,嘬嘬烟嘴,向上昂起脖子,吐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一会儿,她稍微弓一下腰,用没有攥着烟杆的手抓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直接用手拍着那只盘着的脚,一切就绪,她才漫不经心往堂屋门口斜了一眼:“让他们父女进来。” 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跨过了堂屋门槛,拘谨地往前走了一步,停下脚步,嗫嗫嚅嚅:“大太太,您好,俺把丫头送来了。” “是吗?就这点丫头……” 堂屋门口外传来了两个男孩的嬉笑声,他们调皮捣蛋的眼神往屋里瞅着,用手指着小女孩,叽叽喳喳。一个岁数小点的男孩对身旁的高个男孩说:“大哥,这就是你的媳妇,这个小丫头还挺俊的。” “俺不要,这么小,没意思,二弟,把她给你。”他们互相推让着。在他们眼里,女孩就是一件商品,或者一块不甜的糖果。 小女孩想回头看看那两个男孩,她不敢,路上父亲嘱咐她不要饶舌多事,不要东张西望,她记住了。 男人局促不安地搓着一双大手,一时无语。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抽出一只手猛地摁在小女孩的头上,嘴里嘀咕着:“快,快跪下,给你婆婆请安。” 小女孩“扑通”跪了下去,眼睛看着光滑的地面,小嘴里念着出门前母亲教给她的话:“婆婆,丫头给您请安了,祝婆婆福泰安康。” 狡猾的老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心里很喜欢眼前唯唯诺诺的丫头,又多了一个不花钱的劳力。“这是老爷活着时候定下的亲事,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个时候你们乔家还很风光,而,现在呢?瞅瞅你们乔家,真是风水轮流转……既然送来了,俺也不能违背老爷的意思,这丫头就留在顾家,来人,把丫头带下去……” 中午开饭前,男人离开了,他把丫头一个人留在了顾家。 丫头双手捧着饭碗,拘束地看着眼前一张张陌生的脸,看着旁边一脸严肃的婆婆,她害怕,她想家,她的眼泪汪汪,不敢哭,把头深深垂着,眼睛盯着嘴巴下面的碗,碗里只有一点点米饭,没有一根菜。 “怎么了?晦气!”婆婆把手里筷子重重摔在饭桌上,脸色瞬间凛若冰霜,喉咙的话变得尖利:“一点规矩都没有,没有人说你什么,你这点小岁数,还要让我们看你的脸色吗?那还了得,来人,把丫头带下去……她这是闲的没事干,让她跟着下人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不要让俺在饭桌上看见她……” 从此以后,丫头手里有了忙不完的事儿,洗刷马桶,洗衣服,伺候婆婆抽烟……从早上天不亮开始忙到夜晚张灯,还要给两个少爷熨烫衣服,烧洗脚水…………看着母亲在顾家忙碌的小身影小敏伤心哭啼…… 林伯母的手放在小敏的额头,嘴里念叨着:“这丫头病了,真的病了,额头摸摸烫手心,瓢老头没吃早饭就出门请郎中去了,怎么还没到?这一些人,给钱少了就磨蹭,这是一条命呀,……俺看丫头病得不轻,老头子,你去日本女人那儿说一声,别让人家挑咱们的理……” 小白瓜和宝儿围在小敏身边呼唤:“敏姐姐起来呀,起来喝鸡蛋粥。” 小敏一点也不想动,她也不习惯被别人伺候,她心里嘱咐着自己,快点起来,不能让大家着急。她的手试着寻找不热的炕沿,刺激一下发热的身体,一碰到那丝凉,就像烧红的铁钉碰到了冰碴,一股冷气袭击了身上的每个毛孔,她打了一个寒颤。 用手扶着炕艰难地坐起来,颤栗着手抓起宝儿递到嘴边的碗,把那点稀溜溜的汤“咕嘟咕嘟”灌进了肚子里。 抬起手背擦擦嘴角,她想对林伯母说句感谢的话,张张嘴没发出声音,她实在坐不住,她只想用被子把自己的小身体抱起来,像茧一样,即使那样她也冷。 郎中来了,他把药箱放在桌子上,撩起长袍衣襟,把他的身体塞进了炕边的椅子里,抓起小敏细瘦的胳膊诊脉,他一会儿皱皱眉头,一会儿啧啧嘴角,一会儿捋捋下巴颏上一缕灰白的胡须。 小白瓜和宝儿躲在门口外面扒着门框往屋里探头探脑,小脸上挂着担心。聪明的宝儿从郎中脸上看到了不好的征兆,他哭着窜出了屋子,直奔剃头铺子。看着宝儿哭着从院子里跑出来,瓢爷心里一颤,他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了烟斗。他觉得对不起大当家的赵山楮的嘱咐,没照顾好顾家三丫头,他惭愧。 站在郎中一旁的林伯满脸紧张,不错眼珠子瞅着郎中脸上的表情变化。 好一会儿,郎中歪着头盯着林伯,不紧不慢地问:“这丫头病了几天了?” “三天,不,今天她整整躺了五天了。”林伯向前伸出一个巴掌。 郎中摇头晃脑,道:“不像呀,这孩子的脉象很虚弱。” 林伯往前凑凑身子,嘴角哆嗦了一下:“您说,这丫头会好起来吗?” 郎中没有理睬林伯,他欠欠腰,身体前穹,伸出手扒开小敏的嘴巴,看了看小敏的舌头,然后他退了半步,煞有介事地说:“这丫头得了中伤寒,看状况,她不是病了一天两天了,至少十天以上了,这小小丫头,很能忍受……我先给开个方子,先吃两副药看看,看看能不能退了烧,只要退了烧就没有大碍。要不,就会有麻烦。” 吃了郎中的一副药,小敏烧没有退,即使不退烧,林伯母也让小白瓜帮她给小敏往嘴里灌药,苦苦的药汤子进了空空的胃里很是难受,小敏想不喝,想吐,耳边林伯母的声音里带着泪:“咽下去,丫头,咽下去就好了。给你一块冰糖,冰糖是甜的……”林伯母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块冰糖塞进了小敏的嘴里。 小敏喉咙里念叨着碎言碎语,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黑了,煤油灯的火苗在墙上跳跃。林伯母在小敏的头顶伤心念叨着:“给她灌下两副药了,怎么还不见起色呀?嘴里还胡言乱语,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老头子,烧几张纸,折一根桃树枝抽抽邪气……”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两副药都吃下了,明天包好!”林伯两个字“包好”,说得那样响亮,他心里也没数,眼瞅着丫头躺了半个多月了,郎中来过了几个,他们都摇摇头叹口气,不情愿、又怕失去赚钱的机会,敷衍了事地开了几服药。 “丫头可能不行了,前几天还能喝口稀得,这三天什么也不吃,嘴里喊着娘,俺这心呀,凄凉凄凉的。应该把她的家人找来,来看看丫头,不能让她就这么孤零零走了。可怜的丫头呀,到咱们这儿没过一天好日子,这是怎么说的呢?” “你这个瞎老太婆,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哭哭啼啼,那个瓢老头说再观察几天,他就去坊子矿区……听说丫头的家是那儿的,这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听到没?” 夜深了,瓢爷站在院子里,月光撒在他的脸上,他紧锁眉头。侧耳听听每个屋子里的声音,林伯屋里没有声音,林伯两口子累了一天,睡着了。 东北屋里传来丫头的梦语,一声一声喊着“娘”,听着让人心生悲凉。瓢爷叹了口气:丫头一定是想家了。 前天他去一文钱酒馆,让陈掌柜的联系一下姚訾顺,陈掌柜的说姚訾顺他们去青丘火车站堵截鬼子的运输车,还没有回来。 姚訾顺曾说,没有他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去坊子矿区打扰顾庆坤,主要怕引起汉奸与鬼子的怀疑,怎么办?丫头病得不轻,丫头有亲人,两个姐姐在坊茨小镇,亲爹在坊子矿区,孩子生病,家里一个亲人都不在身边,怎么能说得过去?更何况这个丫头生死难料。想到这儿,瓢爷把手里烟斗揣进了怀里,咬咬牙:无论姚訾顺回来不回来,他都要跑一趟坊子碳矿区,走之前也要打个招呼。 想到这儿,瓢爷窜出了林家院子,他直奔一文钱酒馆。 瓢爷急匆匆的脚步落在一文钱酒馆台阶下,店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客人。没有客人,为什么酒馆还不关门?瓢爷的大眼睛穿过门口,往店里柜台上扫了一眼,陈掌柜站在柜台里面,手里翻弄着账本,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发现他。 瓢爷觉得事情不妙,转身想离去,想起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丫头,他又站住了脚步。 静默了片刻,陈掌柜从手里账本上抬起头,嘴里故意大声吆喝着:“荷花姑娘,你的老板没说让俺给她留一壶桂花酿?” 瓢爷一愣,陈掌柜的与谁说话呢?他往前抻抻脖子,顺着陈掌柜的眼神看过去,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坐在靠墙的桌子旁边,她的眼角盯着她手里的酒碗,听到陈掌柜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头扭向了柜台前,屋顶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美丽的女人脸,皮肤很好,没有多少胭脂红,闪着细腻光滑的光;眉眼俊俏,泛着羞涩与腼腆;扬起温柔的笑脸,用手指缠着耳旁的刘海,掐着尖细的声音说:“陈掌柜的,这事儿俺差点忘了,半个多月前,俺老板就说了这句话,让您留下第一壶桂花酿,俺也告诉您了,您是不是贵人多忘事啊?还是那天您忙着去救火……”她的唇角落着两滴酒水,她回话的空隙舔了舔,咽了一下嗓子:“白家的那场火幸亏没烧死好人……” “哪里?那天俺没去,怎么能随便离开铺子,您那天不是看到俺在吗?” 瓢爷的脑袋飞快地转着,眼前的女人很面熟,似曾在哪儿见过,可,他的朋友里面没有女人。猛地,他想起那天晚上慌慌张张离开酒馆时与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擦肩而过,难道那天是她?她为什么要说这席话?她看到了什么? “您没去,您不是让您两个伙计去了吗?”女人声音慢条斯理:“ 那天从您这儿出去,俺去了,看到了,看到了一切,很精彩…” “白家是邻居,在一条街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帮忙良心说不过……”陈掌柜的偷偷瞄一眼店门口的瓢爷,他想让瓢爷快点离开。 “是,是这个道理,那个救火老头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呀,陪着俺喝几口。”女人的眼珠子向店门口外面瞪了一眼,“来呀,老头,俺荷花不会吃了您,您站在外面发什么呆?” 瓢爷知道,这个时候他往回走不可能,只能硬着头皮往店里走。 他“哈哈哈”一笑,一抬大脚迈进了酒馆,直奔女人的酒桌。他也不回头看陈掌柜的,说:“陈掌柜的,给俺上酒,今儿俺陪着荷花小姐喝一两。” 瓢爷把长辫子往前襟里一塞,双手抓着裤腰往上提了提,“扑通”坐在了女人对面的凳子上。 “吆,您一点不害羞,在俺眼目前提裤子……”荷花用一块手巾捂着嘴角嘿嘿笑着。 “男人脱裤子您都见过了,还害羞俺这个老光棍提裤子吗?”瓢爷一挺胸膛,一副天不怕你不怕的表情,他心里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陈掌柜的向店小二递了一个眼神,店小二转身从货柜上抓起一个酒碗,一手抓着酒壶走近瓢爷。 瓢爷向荷花面前的酒碗张望了一眼,一点酒水拖着头顶的灯光在碗底晃悠。“陈掌柜,今儿您破个例,给荷花姑娘再加一两酒,两人喝酒不能一个看一个喝?” “这?!店里老规矩不能破。”陈掌柜心里恨不得荷花喝醉了,如果她是敌人就一不做二不休,干掉她。但,不能操之过切,不知店外面还有没有她的人?这个情景下,他必须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陈掌柜的,您也许没听说过俺的酒量,半醉荷花这名字听说过?”荷花向陈掌柜的抛了一个媚眼。 陈掌柜的心一哆嗦,这个名字他听说过,这个女人曾陪着日本人喝酒,把日本人都灌醉了,人称她半醉荷花,眼前的女人常常出入日本人的酒会,难道她是日本特务?不,她是对过妓院老板的妹妹,妓院老板是中国人,她自然也是中国人;难道她是汉奸?“给荷花小姐上酒。”陈掌柜喊了一声:“今儿本店为半醉荷花小姐破例一次,下不为例。” 瓢爷的大眼珠子警惕地向窗外扫视了几圈,这个时候,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冷冷清清。 荷花把瓢爷的举动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地扭着身子看着陈掌柜的,挑了挑眉眼,娇滴滴地说:“陈掌柜的,这个时候不会有客人来了,您让伙计上了铺板,俺与瓢老头安静喝几碗。” 荷花的话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听口气,她对瓢爷很熟悉。 “来,瓢老头,咱们爷俩干了这一杯。”荷花说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把空酒碗在瓢爷眼前一亮,放在桌子上,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右腿前弓,抱拳行礼:“吕安给二当家的瓢爷见礼。” 瓢爷一惊,“腾”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他想笑,眼前的的确确是五当家的吕安,他真不愧是美男子,一身女人妆,他虽没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却美如冠玉。想想他离开蟠龙山去坊茨小镇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今儿他怎么突然出现在青峰镇? 吕安与杨同庆在坊茨小镇做面馆生意,一年前夏蝉接替了他的工作,他被赵山楮调回了蟠龙山,后来,姚訾顺了解到青峰镇妓院彤老板是国民党的人,曾是宋哲元府上的医务兵,吕安是宋哲元的通讯兵,那么他们一定认识,国共合作抗日时期,应该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就这样吕安来到了青峰镇,他与彤老板相认,彤老板没想到在青峰镇能见到吕安,她喜极而涕。 吕安与瓢爷推杯换盏狂饮了几杯,天涯地北地侃着大山,两人聊着聊着聊到了顾庆坤。 “俺准备去一趟坊子碳矿区……”瓢爷有点醉意,声音里带着沙哑 :“他的三丫头在俺身边,病了,躺了半个月了……俺没有照顾好她。” “顾家三丫头?她在青峰镇?那个那天您救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顾家三丫头?丫头病得很厉害吗?” “是,是呀。”想起命在旦夕的小敏,瓢爷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泪眼婆娑。 “您不要着急,去坊子矿区来回走路两天的路程,只是怕路上不安全……不,您不能自己去,让俺吕安陪着瓢爷去,路上互相有个照应。” 第七十九章 无奈之举 飒飒秋风吹动着天地,卷起漫漫灰尘,飘飘洒洒漂浮在半空。一辆带篷的马车“哒哒哒”驶出了青峰镇,一路往西北而去,枯枝烂叶在车轱辘下发出“沙啦沙啦”碾碎的声音。 车篷里坐着乡下女子装束的吕安,粗布长衣短褂,黑底绿枝红花,袖口落着几个不起眼的补丁;一条肥大缅裆裤,盖住他的大脚丫。 马车往前穿过了几个村子,踏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越往前走离着坊子碳矿区越近,黑色煤烟乌泱泱从碳矿区升起来,一片片、一缕缕、一溜溜在头顶盘旋,缓缓落下,一切都似蒙了一层黑纱。黑的山包,每寸泥土、每块石头都黑得透亮,像涂了一层黑漆;黑的树木光秃秃的矗立在山上、山脚下,落满一地黑色的焦叶;矮矮的山包那边露出一个村子,残破不堪、歪歪斜斜的草屋在风里摇曳。 吕安掀起眼前的车帘,往外探着半拉身子,她头上系着一条宽大的、红色的三角巾,衬托着他细腻的脸,显得楚楚动人,他这一身打扮像极了一个回门的小媳妇。 “瓢爷,拐过前面山路往北就是石河村,咱们到那儿歇歇脚,可以吗?” “俺也正有此意。”手里拿着马鞭的瓢爷没有回身,他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口。他今儿换了一套新衣服,一条黑色缅裆裤,裤腰上系着宽长的红色布腰带;一件灰布夹衣,落着几个补丁,补丁很整齐,这是丫头生病之前给他缝补的;夹衣外面是一件狼皮坎肩,这是蟠龙山大当家的分发给每个兄弟的,每人一件。这件坎肩已经看不清颜色,灰不溜秋的,昨天夜里他找出来擦洗了一遍,这个季节穿在身上能抵挡秋露的寒气。 “白天咱们到坊子煤矿也见不到他,他们煤井工人不到天黑不回家,下了班也要到酒馆坐半天,喘口气,喝几碗酒解解乏,这个俺知道。”瓢爷的眼神警惕地转向路边,压低声音:“有人跟着咱们……” “俺怎么没听见呢?”吕安大吃一惊,扔下手里的车帘,把头往车篷里一缩,身体靠在后车窗一侧,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布帘的一个角,一丝混沌的光从车窗外面射进来,把头探过去,把眼睛穿过那点缝隙,远远的:一个黑色的小不点在山路上蹦跶,间歇停下脚步,肩膀贴着山体,小心翼翼往前抻抻细瘦的脖子,一眨眼窜出几百米;间或靠在一棵树下,蹑手蹑脚踢着脚下的乱石,看到没人注意他,他又变成了灵巧的猴子,小身体腾空而起,一双小脚踩着路旁的石块“嗖嗖”飞了起来;一会蹲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看着马车走得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小脑袋斜歪在石壁上,像小大人似的唉声叹气。 “好像是那个小子,早上走的时候俺看到他还在睡着,真没想到他又在装睡,鬼机灵呢,一直盯着俺,从小跟着你们练了一身好轻功,也学会了插科打诨。唉,这是大当家的安排在俺身边的小管家婆,如果俺跟女人多聊几句,尤其跟那个苗家少奶奶多说一句话,他就会掰持俺好一会儿,把俺数落得脸红脖子粗。哈哈哈哈哈”瓢爷嘴里叨咕着,他心里说:这小子来的正是时候。 “您是说宝儿?!”吕安语气激动:“好几年没看到他了,他一定长高了……快停下,让他上来。” “不用,他是飞毛腿,跟你学的,你去了坊茨后,他每天都在练习,他昨天夜里也跟踪了俺……他来的正好,这一路上俺都在想,咱们两个大男人突然出现在顾家,必定引起怀疑,有他在,就会不一样,哈哈哈哈” “俺不是男人……瓢爷您不是也没认出俺吗?”吕安捂着嘴巴笑了。 “俺没正眼瞅你,如果像那一些臭男人动手动脚,你早就暴露了……前面有一家羊汤馆,咱们去那儿喝点羊汤,无论遇到什么事儿,起码肚子有食,身上有力气。等着夜色来临咱们再去找顾庆坤。”瓢爷举起胳膊打了一个哈欠:“那村子也许有地方休息一下,昨天一宿没睡,俺有点困。……村子里有好多闲置房子,随便找一家就可以眯会,希望不要遇到日本鬼子……这个时候,不可能碰到他们,粮食已经收完了,被他们抢完了,还有什么?只有那一座座破草屋,他们不稀罕。”瓢爷把手里的马鞭在半空“啪”甩了下,马车沿着羊汤馆门前的小路继续往村子里走。 羊汤馆的招牌在风里飘扬,三间石头屋子立在三岔路口,它不孤立,它的身后紧挨着几排茅草屋。有的屋子烟囱上缭绕着炊烟,那点白色的烟在黑色的空气里那么显眼;有的屋脊被风掀起随风摇荡,摔打着半截冷冰冰的烟囱,没有一点烟火气,那一些都是空屋子。 空屋里住着的村民在鬼子来之前已经跑光了,有的去外地投奔亲戚,有的跑进了城镇变成了乞丐,有的人不愿意住在屋里,怕鬼子窜进村子杀人放火,就跑上了山,躲在山洞里。 “瓢爷,为什么不停下来?”吕安撩开了车帘,往后扭着脖子,嘴里叨咕着:“羊汤馆已经过了。” “咱们要把马车藏在村子里面,不能停马路上,停路上太显眼,如果遇到鬼子,那就麻烦了。” “瓢爷,您不是说没有鬼子吗?这个时候鬼子不可能出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 “俺听您的,您老奸巨猾……”吕安知道瓢爷这个人不仅足智多谋、目达耳通,更心思缜密。 赵山楮曾说,瓢爷离开他,就像少了一半大脑,的确如此。出门办事,无论什么事儿,事不分大小,瓢爷都要提前留出后路,提前准备几个行动方案,如果这事一旦做不成怎么办?也要全身而退,绝不会因小失大。这就是蟠龙山弟兄们尊重瓢爷的主要原因。 马车驶进了羊汤馆后面的一条巷子,瞪大眼睛往前看几眼,地上有几串烂七八糟的脚印,几张纸钱和黑灰随风飘摇,看情景,这个村子办过丧事;有几家的大门紧紧关着,院里传出老人的絮叨、女人的责骂、孩子的嬉笑。 东边有户人家,大门洞还挺深,两扇门也还算整齐,门口靠东墙角有一根拴马桩;抬头往屋脊上瞄一眼,没有炊烟,只有几只鸟儿在低头啄食屋檐上的草种子;听听院里的声音,静悄悄的;往前看,南北有一条路擦着东山墙,路挺宽,路边有半米高的水沟,沟里的水是从村北的山包上流下来的,水面上漂浮着松树针叶;水沟不宽,往前蹿一步就能跃过去,一直往东跑下去,是一座山。 “好,就在这儿。”瓢爷跳下马车,牵着马脖子上的缰绳走到墙角的拴马桩。他一边把缰绳缠绕在拴马桩上,一边把锐利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墙角,嘿嘿一笑:“宝儿,累不累呀?” 藏在拐角的宝儿无精打采地、慢腾腾走了出来,撅着小嘴:“还是被瓢老爹发现了,太没劲了。” “不仅瓢爷发现了你,还有俺。”吕安跳下了马车,奔着小宝儿跑过去,一弯腰把宝儿抱了起来。“让俺看看宝儿,宝儿长高了,再高点、胖点,俺就抱不动了,哈哈哈。” “吕叔叔,昨天晚上,俺就看到了您……”宝儿看着吕安满脸的脂粉,嘿嘿笑了,用手指在吕安脸上抠了一下:“吕叔叔,像女人,美丽女人……” “不要闹了,隔墙有耳。”瓢爷故意把脸一耷拉:“小宝,你不听话就回去……把你吕叔脸上胭脂水粉抠没了,他还怎么演戏?弄脏了他的衣服,哪像个干干净净的小媳妇?待会你们娘俩还要去找顾庆坤呢。”他说着大踏步走近吕安,声音严肃:“放他下来,不要闹了,有工夫心思心思台词……马上去前面羊汤馆吃点饭填填肚子,再回到这儿休息一下。” 宝儿歪着小脑袋看着瓢爷的眼睛问:“真的,瓢老爹,您真的这样想的,俺宝儿来的是时候?您不生气,不会埋怨俺?” “嗯,老爹路上还想,如果有宝儿就好了……”看着宝儿瓢爷想起了小敏,也不知那个丫头怎么样了?她还在昏睡吗?“那个丫头好点了吗?” “今早上,林伯母给她灌了一碗药汤,喂了一点米粥,还给她一块冰糖……今早上,林伯伯上山了,他说要去折一根桃树枝……” “林家夫妇是好人……”瓢爷心里骤然生起一阵悲凉,一年前,林伯的二小子与巴爷一起失踪,这件事姚訾顺没有告诉林家,怕他们老两口伤心,那个林家老二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一个每天期盼他回家的媳妇…… 石河村的羊汤馆是一家老店,老屋子,在战火燎原之时它还能屹立在这儿不容易。店里的凳子桌子都破旧不堪,旧漆斑斓,没看到新添置的家具,但,却感到温暖惬意;店里墙上墙皮多处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砖和黑色石灰;柜台里有一个竖着的橱柜,上面放着碗筷和几个酒碗;旁边有几坛子老酒,坛子上的塞子下压着红绸子;柜台一侧,一个布帘把后厨与前厅隔开。 店掌柜的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男的在后厨煮着羊汤,他的眼睛了一眼布帘后面的前厅,把手里的铁勺搁在锅沿上,耸耳听听外面的说话声;女的坐在前厅的柜台旁边,她身前是一个烤火烧的炉子,她手里抓着一个铁夹子,时不时用铁夹子翻动炉子里的火烧,火炉里的火映红了她的脸,她的双腮和鼻子都是猩红色。把烤熟的火烧夹出来,放在柜子上的簸斗里,借着这一刻抓起衣袖擦去额头与鼻尖上的一层汗珠子。 正是晌午时分,羊汤馆里还算热闹,几个石河村的人坐在那儿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咕噜咕噜喝着,端起手边的酒碗,抿一口小酒,舔舔嘴唇,念叨着醉话:“今儿有钱今儿醉,说不定哪天尸首异处,咱们村子几个下煤矿的……上个月好好的,前天被那个监工埋进了废井里。” “哪儿说理去呀,那个监工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他尽做缺德事,就不怕被冤魂缠身?”一个中年汉子跌脚捶胸:“如果俺有那个杀猪的本事,定会让他一刀毙命。” “唉,这个光景下,谁不想自个保命……” “不要说了,管住自己的嘴巴,好好喝汤……村子来了陌生人……”男掌柜的手里攥着长勺子从后厨窜了出来,他的眼角瞟向店外的马路。“大家小心一些。”他扔下这句话,向他女人递了一下眼神,一转身,一撩门帘又钻进了后厨。 女掌柜的把眼睛从炉子上移开,投向店门口外面,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一个模样标致的女子、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小男孩,三个人不慌不忙走来。远远看着像是一家人,又不太像,尤其老头和那个窈窕女子不仅不般配,岁数上还有一定的差距。 女掌柜的从凳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把两扇门往两边推了推,用腰里围裙擦擦双手,仰起温和的笑脸:“客官,你们从哪儿来?路上辛苦了,快请进。” 瓢爷一抱拳,敦厚地笑了笑:“老板娘,我们一家三口想在您家店里歇歇脚……” “欢迎欢迎。”女掌柜的满脸热情,她退着走了一步,把身体靠在门槛右侧,给瓢爷他们让出一条路,用左手往屋里指着,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吕安扭捏着腰身擦过女掌柜的身边,他的眼神趁机在她的身上扫过,这是一个干练的女人,一双杏眼,一颦一笑皆精明;头上两条辫子盘在后脑勺上,层层叠叠拼在一起,上面插着一根银制簪子,簪头上坠着一串羽毛流苏,摇在她的右侧耳后;上身一件蓝底紫花、厚布斜襟、半截长褂,衣摆扫在膝盖之上;下身是一条肥大的直筒裤,盖住一双棕色绣花鞋。 女掌柜的感觉到吕安在看她,她脸露羞涩,把目光转向墙边的空闲桌子,说:“您们随便坐,都很干净,俺刚刚擦过了……” 屋外的风挟持着纷飞的树叶,被两扇门与关闭的窗户挡住,焦躁不安地拍打着窗棂与门板;天气还没有那么冷,室内比外面暖和多了,一踏进屋子,一股带着膻腥味的热浪迎面而来。 瓢爷看看吕安,拉起宝儿走近一张靠墙的桌子,撩起后衣襟准备坐下,乘隙,他环顾四周,这是他的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要把看到的、没看到的,过一遍脑子。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柜台旁边的一排酒坛子上,一文钱酒馆的几个酒坛子夹在其中,对于别的客人来说也许不会在意,而,对于瓢爷来说不一样,那几坛酒那么明显,又那么亲切。 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石河村村民,偷偷瞥一眼瓢爷他们,然后飞快侧过身子去,眼睛紧紧盯着窗外,嘴里嚼着一星点的肉渣子,悄悄议论着:“这一家三口不想没钱的主,可,有钱人一般不会走咱们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他们这是去哪儿?看样子不是从坊子碳矿区出来的,他们身上还没有黏上煤灰……” “客官,先喝口水,您这是去哪儿呀?”女掌柜的从柜台上抓起一把茶壶走近瓢爷他们,关切地问:“这山路不好走,一定累坏了?先喝口热水,润润嗓子。” 瓢爷心里说,他刚刚赶着马车碾着她家门前经过,店里只要长眼睛的都看见了,她不可能没有发现,她刻意这样问,想探探他们的底细、还是探探他们的去向?这个女掌柜的不简单。 “俺一家三口来串个门,亲戚不在家,俺把马车停在了村子里,待会吃了饭再回去看看,看看亲戚回来了没有?老板娘,来三碗羊汤,六个火烧。” “好,客官说话敞亮,俺这就让俺当家的给您煮三碗羊汤……”女掌柜的说着向柜台后面走去,她的脚步停在布帘前,把头和上半身倾斜进了后厨,嘴里喊着:“当家的,来了三个客人,需要三碗羊汤,你多放点肉,三个人都是大肚量。” 天黑的时候,吕安带着宝儿溜进了坊子矿区的居民区。灰暗的路灯照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地面上流淌着黑色的泥浆,鞋子落在上面溅起一裤脚的泥水,像是刚刚下过雨似的;几个醉二马三的矿工晃悠悠、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墙角边上。 一个醉汉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有气无力地向前走着,吕安拉着小宝儿追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磨磨蹭蹭的脚步,吕安心里着急,他往前疾走几步超过了醉汉,停下脚步,扭脸看着醉汉问:“大哥,请问一下,顾家住在哪个巷子?” 听到女人的问话声,醉汉晃悠悠站住身体,一只手摸索着扶住身旁的篱笆墙,另一只手抿抿额头烂七八糟的刘海,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吕安,问:“你们,你们是外地来的?也是,我们这儿谁不认识顾家?谁不认识虎皮……他就在身后,我们刚刚一起在酒馆喝了酒,你们找他有事吗?” 听说顾庆坤就在身后,吕安没时间与醉汉多说话,他拉起小宝儿沿着街道往后面跑去。 看着吕安和宝儿急匆匆离去的背影,醉汉眉头紧皱,嘴里自言自语:这么晚,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找顾庆坤,这是唱的哪一出?唉,无论发生什么,就是顾庆坤在外面有女人、有孩子也不稀奇,他炕上那个女人长得不仅丑,还老,嫁给他也没生下一儿半女……看着那个男孩七八岁的年龄,莫非他顾庆坤早就有了相好的了? 这时,一个高个子汉子赤露着上身,一件衣服搭在他的肩头,一条缅裆裤挽着高高的裤腿,“扑腾扑腾”赤裸着一双大脚,由远而近,看那形态就是顾庆坤,吕安在坊茨小镇见过顾庆坤,他认得。 “顾大哥!”吕安跑向顾庆坤。 顾庆坤站住了脚步,他慌乱地从肩膀上扯下衣服,飞快地穿到身上。眼前站着一个秀气的、陌生的女子,她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哪儿来的女子?她还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认识她呀。 就在顾庆坤发愣的时候,身后的路口传来了滑竿“吱扭扭”的声音,还有四个人的脚丫踩着滑溜溜的泥浆,“吭哧吭哧”大口喘着粗气。 顾庆坤机警地往身后瞅了瞅,转回身看着吕安,张张嘴巴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敌是友。 吕安立即想到,来人不是鬼子就是二鬼子,只有他们的身体娇贵,不被人抬着走不了路。 “你,你这个得鱼忘筌的男人,你不是说你婆姨死了就娶俺吗?俺等啊等啊,等了七年,你儿子都七岁了,你……宝儿,快,快喊爹。”吕安在宝儿胳膊上拧了一下。宝儿多聪明,他向前一步“扑通”跪在顾庆坤的眼前,一双小手扯着顾庆坤腿上的破裤子,小脸上流着泪,嘴里喊着:“爹,您不能不认俺呀,俺是您的儿子宝儿……” 顾庆坤一下蒙了,他双手往上提提裤腰,再不提他的裤子,裤子就会被宝儿拽到屁股下面了。 “这怎么说的,快起来,快起来,你们怎么这么……”顾庆坤急得张口结舌,两只大手无处安放。 “停下来,停下来,哪是谁在那儿?”张喜篷的声音从后面的岔路口传来:“那不是虎皮吗?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张喜篷用手里的枪口顶顶头上的礼帽,把一双小眼睛瞪圆,他早听到宝儿的声声呼唤,他的脑袋飞快地转着:还真小看了顾庆坤,他在外面还养着女人,他一个穷鬼哪儿有那些闲钱?这事蹊跷。 前面抬轿子的问:“张爷,咱们不去红房子了吗?” “废话!不长眼,待会儿再说。”张喜篷尖着嗓子骂了一声,他这一嗓子也是为了让顾庆坤听到。 吕安扑向顾庆坤,抓着顾庆坤的一条胳膊,低低说:“顾大哥,俺是吕安。” 顾庆坤心里咯噔一下,吕安不是赵山楮的兄弟吗,他这个时候来坊子碳矿区做什么?近段时间没有接到新的任务呀。 “吕小姐,您快走,不要让俺家婆姨看见你们母子,如果让她知道俺外面还有你们母子俩,以后俺的日子没法过呀。”顾庆坤心里想笑,他知道这个时候不是笑的时候,张喜篷很狡猾,这出戏自己不会演,也要陪着吕安演下去。 “俺不走,俺不走,俺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不是就喜欢儿子吗?俺就来要个名分,其他的俺不要。” “这?!你不是让俺为难吗?你家的生活比俺这个矿区强百倍,俺害怕你爹骂俺,俺不敢呀……” “是,俺石河村子比您这个矿区好多了,谁让俺喜欢你呢?你的性格俺吕晴晴喜欢。” 顾庆坤从吕安这句话得到两个信息,第一吕安他们在石河村落脚,第二他此时名字吕晴晴。 “虎皮呀,这是谁呀?”张喜篷的滑竿停在了顾庆坤的身旁。 “喔,张爷,这么晚了,您还在工作?辛苦了。”顾庆坤故作惊愕,向前一步,双手抱拳,低垂眼角,难为情地说:“张爷,不好意思,这事情俺本想隐瞒过去,隐瞒几年算几年,没想到,这个女人不甘寂寞,还是找来了。” 张喜篷阴森森的眼神在吕安和宝儿身上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的确漂亮,朦朦胧胧的街灯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尖上闪着几颗汗珠子,两片红云落在光滑的脸颊,一双眉眼透着妩媚,没想到,顾庆坤还有如此艳遇。再看跪在泥水里的男孩,圆鼓鼓的脸,一双大眼睛,一个不高的鼻梁,还真与顾庆坤有几分相似。 “虎皮呀,她是哪家女子?你们认识多少年了?”张喜篷嚚猾与猥琐的眼珠子一直盯在吕安的脸上。吕安故作害羞地垂下眼帘,扭着肩膀,用一块手绢捂着半张脸。 顾庆坤往前又走了一步,靠近张喜篷坐着的滑竿,声音压得很低:“张爷,这句话,不好意思说,那个时候,俺的结发妻子生病躺在炕上,俺心情不好,身边又缺女人,那天张爷您放俺假,俺去石河村吕家杀猪,与吕家没出阁的大丫头睡了一晚上……没想到,她怀了俺的娃娃,他爹嫌弃俺穷,说什么下煤井的没有生命保障,所以,这事不了了之……”顾庆坤为自己这一些话臊得慌,两个大男人怎么也不会生出孩子呀,没有办法,他必须硬着头皮编下去、骗下去。 张喜篷一只手掂着他的那支手枪,他的一只手拽着耳朵,故意嚷嚷着:“虎皮呀,你的声音太小了,俺听不清,大点声音,这事热闹,这事儿不能让俺一个人听,走,到你家去让你那个爱吃醋的婆姨听听……” “不,不行,张爷,您这不是要俺好看吗?这件事怎么能让俺家里那个母夜叉知道?不行,万万不行。”顾庆坤惊惶地摆手摇头。 “不行也要行,否则……”张喜篷把他手里的枪掉了一个方向,把枪口举到嘴边吹了吹,狠毒的眼神瞄着宝儿,阴阳怪气地说:“这枪吃惯人肉了,一时不吃就冒火,你虎皮不会想往俺枪口上送个人?” 听到张喜篷这一席残忍的话,顾庆坤恨不得一刀宰了张喜篷。从日本鬼子霸占了坊子碳矿,张喜篷依附日本鬼子势力横行霸道,都忘记了他是谁?每天纵着膀子横行,肩骨越来越高,短细的脖子几乎顶不动他的圆脑袋,必须用双肩扛着;挺着肚子走路,肚子越来越大;一双大眼睛像吃人的煤井,看着哪个不顺眼,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放几枪,震慑一下躁动的工人,显示一下他的威风。 “不,张爷,您枪下留人。”顾庆坤用宽大的身体护住宝儿。他知道眼前不是杀张喜篷的时候,必须暂时装出害怕又毕恭毕敬的样子,嘴里哀求着:“张爷,这孩子是俺虎皮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您可不能吓唬俺,俺虎皮怎么说都是张爷的朋友,哪次出去都没有忘了张爷您,这么多年的交情,俺一直非常珍惜张爷对俺的关照,眼前的女人跟俺……跟俺虎皮睡过,还给俺生了儿子,您说,她们娘俩在俺心里能没有分量吗?”顾庆坤用话提醒张喜篷,如果您真的做出过激行为,俺顾庆坤决不会视而不见。 张喜篷不怕任何人,不怕任何事,他怕死,他怕不要命的人给他暗枪子,他也知道,这么多年顾庆坤如果有杀他之心,他不可能活着,眼前自己也只是吓唬一下顾庆坤,但,眼前的母子两人是否是石河村子的人,还需要调查。如果这样简单地放她们走也不可能,他必须让陈桂花见见这个女人,是真是假一眼就能见分明;假如是真的,两个女人见面能发生什么故事呢?一定很热闹。 “虎皮呀,俺正好想去你家坐坐,咱们一起走。”张喜篷坐正身体,把后背往椅子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喊了一声:“去顾家!” 张喜篷的话音一落,四个打手抓起轿杆往肩膀上一搭,撂开大脚丫“唧唧”横撞过顾庆坤的身旁。 顾庆坤把脚丫往路旁移了移,看着张喜篷坐着滑竿一摇一晃的身体,咬咬牙,心里狠狠骂了几个字:先让你蹦哒几天,早晚让你变成一头死猪。 吕安不了解陈桂花,但,他知道顾庆坤是好人,他的老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他心里不害怕去顾家;顾庆坤不怕陈桂花吃醋,就怕她不吃醋,毕竟他们之间只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虎皮呀,走呀,愣着做什么?”张喜篷在滑竿上扭扭肥胖的脑袋,白楞了顾庆坤一眼,看到顾庆坤站在原地没动,他以为顾庆坤害怕了。 顾家,陈桂花披着一头刚洗的、灰白的长发在屋里走着,内间传来傻女儿的呼噜声。她走到炕边,弯腰从笤帚上掐了一根竹苗子,靠近墙边挂着的煤油灯,把灯摘下来,用竹苗挑亮那点火花,用一只手掌护着那点灯火,一只手提着灯绳,走出内屋,把灯挂到一进门的灶台上面。 她蹲下身子往灶里添了一把劈柴,瞬间,火苗映红了屋子,木头锅盖上升腾着滚滚蒸汽,锅里熥着她和顾庆坤的饭。本来,顾庆坤不让她等他吃晚饭,有时候他和工友去喝酒,不定什么时候回家,他说让她们娘俩早早吃饭,早早休息,给他留着门,留口吃的就行。顾庆坤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不等他一起吃饭过不去,再说,陈桂花也愿意等他一起吃饭,一起聊聊最近有多少矿工离开了坊子煤井参加了抗日队伍,听听抗日组织还有什么打算。 灯花与灶里的火光照进了院子,院子靠墙放着的铝制的洗衣盆在风里“叮当叮当”转悠,水井旁边的木桶里泛着蓝清清的光,两扇单薄的院门“咣当咣当”响着。 仔细听听,院门外没有顾庆坤的大脚步声,她皱皱眉头,扭脸看看墙上跳动的灯花,每天张着灯等着顾庆坤回家成了她的习惯,无论多晚,只要他平安回来,她的心就会踏实。 她想起了她的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勇敢又坚强的男人,致死都在保护他的同志,无论经受鬼子多大的酷刑,他都咬紧牙关,一问三不知。张喜篷他们砍去了他的双腿,还让她去看他,看着浑身是血的丈夫,看着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被折磨的面目皆非,她哭了,她心疼。丈夫抚摸着她的头,用微弱的声音嘱咐她:“不要哭,我一个人死了,还有好多人活着,他们会替我报仇,你也要好好活着,有一天有一个男人找你,你就跟着他,也要保护他,他会带领大家走出黑暗,走向光明,明白吗?”她摇摇头,她心里不会接受任何男人,她爱她的丈夫,丈夫就是她的一座山,这座山就是她的依靠,她不能没有他。 “鬼子和张喜篷不会让我活着,你要听话,我的事不要告诉傻女儿,她不明白最好,让她好好活着……你也要好好活着,要团结新的力量,保护那个男人,答应我……” 她丈夫牺牲后,没想到来找她的是顾庆坤,一个打老婆很出名的男人,一个喜欢吹牛喝酒的男人……当她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她了解了他,他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正义凛然的男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张喜篷的声音:“弟妹在家吗?” 陈桂花一激灵,这么晚了张喜篷来顾家做什么? 陈桂花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抬起手理理鬓角的头发,整整衣襟,问了一声:“谁呀?” “是张爷到咱们顾家看看……”顾庆坤抢先一步跨上了台阶,他想先进屋与陈桂花嘱咐几句。 坐在滑竿上的张喜篷挑挑眉梢,晃晃腮帮子,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虎皮呀,你着什么急呀?” 顾庆坤战战兢兢退到台阶下,靠近张喜篷,双手合十,近乎哀求:“张爷,您先请!拜托张爷,您替俺多说好话。” 门开了,陈桂花的一身打扮让在场的人心惊肉跳,她身穿一套白乎乎的衣服,钗横鬓乱,直挺挺、细瘦瘦的身体立在门内,面无表情。 站在前面的四个打手连连后退,好像看到了鬼,不是滑竿挡着,他们定会抱头鼠窜;张喜篷情不自禁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身体往后一趔趄“咣当”靠在竹椅子背上。 看着门口外面站着黑压压一堆人,陈桂花脸露惊愕,她把两扇门又向两边开了开,屋里灶火的光穿过院子,映在门口所有人的脸上,虽然不算清楚,她也看到了:门口外,张喜篷坐在滑竿里,蜷缩着身体;四个打手站在滑竿两侧,脸露惊慌;顾庆坤身旁有两个陌生人,一个六七岁、虎头虎脑的男孩,男孩身后站着一个俊秀的女子。 “哼,这么晚了,你又去哪儿喝酒了?”陈桂花这句话是对顾庆坤说的,她对张喜篷从没有好脸色,毕竟张喜篷亲手杀死了她的丈夫。 张喜篷也知道这点,如果陈桂花对他笑脸相迎,他反而不适应,甚至会怀疑。 “弟妹,让大家进屋聊聊,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站门外?” 坐在滑竿里的张喜篷说着把一只手掌往前一挥,向身旁打手吼了一嗓子:“扶俺下去!” 一个打手弓着腰往前一步,伸出一条胳膊,谄媚阿谀:“张爷,慢点,您慢点,这天黑,路又不好走。” 陈桂花白楞了一眼张喜篷,调转身体往院里走,她脑袋里飞快地转着,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孩是谁?张喜篷说远道而来,远道而来从哪儿来?顾庆坤一点信息也没有透露给她,可是,那个孩子的小手被顾庆坤攥在手里,难道那个孩子是顾庆坤和那个女人的?不可能。顾庆坤一次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她们母子,如果是,顾庆坤不至于向她一个名誉妻子隐瞒这件事。那个女人是来找顾庆坤的一点不假,她是谁?是姚訾顺的人,她来找顾庆坤被张喜篷看到了?只有这个原因说得通,那么张喜篷来顾家是来看光景的? 想到这儿,陈桂花扭转身,背对着屋子里的火光站着,一双紧凑的眼睛里冒着寒光,直视着院门口;她披头散发的影子反照在墙上,张牙舞爪,好像吃人的巫婆:“顾庆坤,俺问你,这对母子是什么人?她们到咱们家来做什么?” 门口外面的顾庆坤,锁紧双肩,像犯错误的小孩子,嘴里吞吞吐吐:“老婆,老婆,对不起,俺没跟您说实话,她们娘俩是俺在石河村认识的,比认识你还早……” “认识她们早,为什么还要娶俺?说,不说,这个家不允许你再踏进半步……”陈桂花吼着吼着泪流满面,“俺陈桂花怎么这么命苦,老天呀,您看见了吗?俺母女在他一个杀猪的心里算是什么呀?因为他岁数小,俺事事迁就他,随他出去喝酒……他还骗俺……” “弟妹,这不很正常嘛?你嫁给虎皮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是一个男人也不会每天对着一个老女人……”张喜篷大着胆子挺挺胸,把手里的枪在眼前晃晃,如果没有这点铁东西壮胆,他也害怕,害怕陈桂花把火气发泄在他的身上。 陈桂花假装没有听到张喜篷说什么,她趔趔趄趄扑向院门口,嘴里不依不饶:“谁都欺负俺孤儿寡母,老天呀,这是为什么?嫌弃俺岁数大,你早说呀,你们是把俺娘俩当成了挣钱的丫鬟了吗?伺候你吃穿,冬天热汤热菜端到你的面前,夏天小蒲扇给你忽闪着……这么多年你顾庆坤没攥下一分钱,原来养着年轻的女人……你们以为俺陈桂花好欺负吗?你们错了……滚,不要让俺看到你们。” “大姐,您听俺说,俺认识顾大哥比您早,还,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您呢?您嫁给他这么多年了,生孩子了吗?”吕安昂起头,撇着嘴巴故意尖着声音吵吵:“该走的是你这个老女人。” 陈桂花知道,眼前的女人希望她再使劲闹一下,他们就可以顺利脱身。 “俺,俺……”陈桂花弯下腰在院里找着顺手的家伙,她看到了在风里转悠的铝盆,铝盆打人不疼,她猛地抓在手里,举过头顶,狠狠摔向顾庆坤,破口大骂:“滚,忘恩负义的东西,以后这个家你再敢踏进一步,俺砸断你的腿。” 吕安躲在顾庆坤身后哭哭啼啼,嘴里娇滴滴地埋怨着:“瞅瞅您,一个男人,怎么这么窝囊?您快说句话呀……” “您让俺说什么?俺们是办过酒席的,张爷也是俺的见证人,更有媒妁之言……” “你是说我们没有媒妁之言?是偷人……你,你,气死俺了,俺带着儿子来投靠你,你竟然做潘仁美……”吕安抓起小宝儿的手,“走,这个爹不是你爹,他不认咱们娘俩也好,咱们走……” 顾家院门的光景被躲在不远处的瓢爷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看着吕安拉着小宝儿要走,顾庆坤心里也清楚,吕安不会无缘无故来坊子碳矿区,一定有事要说,看情景没时间说,但,他必须跟着吕安走一趟,想到这儿他向张喜篷招招手,颌首低眉:“张爷,俺,俺,您看,俺喜欢儿子,您是知道的……” 坊子碳矿区哪个人不知道顾庆坤喜欢儿子都到了疯狂地步,为了儿子他一连送走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儿在郭家庄许家做丫鬟,他是指望陈桂华给他生个儿子,至今这个陈桂花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 张喜篷向顾庆坤摆摆手,意思是说:去。顾庆坤双手作揖,深深给张喜篷鞠躬,说:“张爷的恩情俺顾庆坤没齿难忘,回来俺定上门感谢。” 第八十章 燃烧的怒火 顾庆坤向院里了了一眼,没说话,一转身,追着吕安与小宝的身影而去。 陈桂花像点着了的炮竹,她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指着顾庆坤的背影,一只脚丫在地上蹦着,切齿痛恨地骂着,骂顾庆坤反面无情、朝秦暮楚……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背槽抛粪 一旁的张喜篷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他漫不经心往屋里斜睨了一眼,灶火里的火苗舔舐着通红的锅底,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那一些想造反的矿工身上,嗞着肉烤焦的味道,在院里飘荡;又像一双憎恨的眼睛冒着怒火,直勾勾盯着他。 张喜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身体后退了几步,使劲摇摇松垮垮的下巴,眨巴眨巴眼睛,凝神静气竖起耳朵,院里只有像疯子般的陈桂花在嗥叫,还有风拍打着两扇岌岌可危的门板“咣当咣当”声。 他把手里的枪向着屋里晃了晃,用眼角瞥了身旁打手一眼,那个打手慌忙弓下腰,把一条胳膊伸给他。 张喜篷急赖赖薅住打手的胳膊,把一双阴毒的眼珠子投向陈桂花,拧拧眉头,心里说:丑女人,如果这事跟我演戏,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我必定砍下你的腿,与你死鬼丈夫去作伴。 迈出院子,张喜篷把他臃肿的身体塞进了滑竿上的椅子里,狠巴巴吐出一个字:“走……” “去哪?张爷。”前面抬轿子一边从地上抓起滑竿,一边小心翼翼问:“去红房子吗?” “去石河村__快走!”张喜篷用手里的枪顶着前面抬轿子的脊梁骨,厉声呵斥:“走__” 看着张喜篷几个人扬威耀武离去的身影,陈桂花心里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她们母子二人顺利离开坊子碳矿区,希望顾庆坤平安回来。 张喜篷出生在威县齐家村,齐家村村口有一条大道通往县城,人们想进县城必须经过齐家村。县城虽然没有大城市繁华,可是,这儿离着白浪河不远,过往船只也不少,多是做生意的渔家与卖茶、米、布匹……商贩。 张喜篷的父亲有点文化,在上海工作了几年,不知什么原因被工厂开除,他只好回到了齐家村,因为他是从大城市回来的,穿衣打扮很时髦,又因为他认识几个字,在乡下这是了不起的事情,单凭这几个字,他家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强,替人写一封信能得到半斗米。 村子里也有一大户齐家,齐家是书香小康人家,齐家老爷子懂点医术,齐家老爷子不仅帮别人写信不收钱,看病也不收诊费,只相应的收点药钱。张喜篷的父亲觉得卖药看病很挣钱,他就说他在大城市学过医,就这样,张家开始冒充郎中给人看病治病卖药,专门做害人勾当。他张家嫌齐家碍事,就装神弄鬼吓唬齐家,不成,又给齐家放了一把火,烧了齐家的粮仓,齐家在村子住不下去了,就搬去了青州。 张喜篷是张家第三个孩子,唯一一个成活的男丁,他父亲非常娇纵他,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他。 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一点也不假,张喜篷跟着他的这个父亲学会了欺行霸市,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几岁他无恶不作,在村子里欺负邻里邻居不算,天天在村口那条通县城的大道上拦路要钱。张喜篷有钱后娶媳妇都要县城的,他的媳妇家更不是东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媳妇的舅舅在1914年投靠了日本人,给日本人出谋划策,从德国人手里抢占了坊子煤矿,得到日本人的器重,借着日本人的势力发家。 由此,张喜篷也变成了日本人的走狗,被日本人安排在坊子碳矿区做监工。无论他走到哪儿身边至少有四个随从,不只是保护他那么简单,主要替他挡子弹,他身上穿着防弹衣,无论冬天夏天都穿在身上,除非晚上睡觉或者逛窑子。 张喜篷不仅好玩,更好吃,他家的日子每天都是过节,鱼肉荤腥不断,这些钱哪儿来了?都是剥削矿井工人来的,日本人给他的那点工钱不够他喝一顿酒的,有时候他也借着喝醉了冒出一句两句话,那绝不是埋怨,他也不敢埋怨,说他以前在齐家村时,一个月拦路得到的钱比他在矿上跑一年都多。他为什么还要替日本人做事呢?因为他觉得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他要做日本人的奴才,不仅可以耀武扬威,更可以让那一些穷工人向他俯首称臣。他喜欢被别人仰视的感觉,他可以每个月从矿工身上榨取不定数的工钱,如果不听他的,他就给他们扣上抗日分子的帽子,就会被抓进日本宪兵,或者被砍去双腿扔进废弃的煤井里,这种事每天都要发生。 街灯照在四个抬轿子的脸上,这么冷的天,他们大汗淋漓。平日里这四个狗腿子,为虎作伥,欺压矿工,无恶不作。 今儿,他们跟着张喜篷转悠了几个小时,本以为去红房子好好玩玩,没想到又遇到了顾庆坤家这点破事,耽误了半天,此时还要去石河村,还有二里多路呀,真的瞎折腾,说不定这条小命今夜折腾没了。 吕安拉着小宝儿的手离开了顾庆坤的家门,他们沿着泥泞的街道往前走着,眼前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小路两边多住着矿上的工人,这个时间段,那一处处矮矮的小屋里,有的亮着小小的煤油灯,灯光就像天上的星星,黑黑的夜色里多了一点明亮不,煤矿的天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都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煤灰遮住了;有的人家黑乎乎的,不舍得张灯,怕浪费油,在黑暗里忙活手里的活计,洗洗衣服,洗洗头发,坐在黑暗里聊聊天;有的已经睡了,疲惫的呼噜声穿过了没有墙的院子,流淌在街道上;有的屋里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声,那么凄惨,也许她的男人在井里摔断了腿,或者丢掉了命,唉,这世道,吕安摇摇头,想把那份悲凉摇走,那哭声追着他们的脚步,渐渐离开了矿区。 离开石河村时,瓢爷说顾庆坤如果追来,一定告诉顾庆坤马上去青峰镇看三丫头,瓢爷还说张喜篷也会追来,让他牵制住张喜篷,然后找机会把张喜篷五人杀了。 停下脚步,侧耳听听不仅没有顾庆坤的脚步声,也没有张喜篷滑竿的身影。路的黑伸手不见五指,路旁草丛里传来秋虫低鸣,还有几只麻雀在孤零零的树枝间“喳喳喳”叫着,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叫飘过村口荡漾在耳边。 不远处的石河村隐隐传来锣落鼓起,像是唱大戏,对,石河村今天有戏班子。在这个吃不饱饭、生命得不到保障的境况下,娱乐成了奢求,但,今天的石河村有点异样。 石河村的戏台在村子南边的打谷场,有二亩地那么大,戏台靠着北墙根,一米多高。逢年过节,有踩高跷,耍腰鼓、敲小镗锣、拍大小钗,表演者戏装打扮,扮相白蛇,唐僧,丑婆,蛤喇精……诙谐有趣、惟妙惟肖、绘声绘色……石河村二百多户几乎都挤在打谷场里,女人手里牵着孩子,孩子手里举着糖果,男人手里捏着烟杆,人山人海,红飞翠舞,好不热闹。 今晚,郭家戏班在石河村的打谷场唱吕剧,台下却没有多少人,几个孩子爬上破烂不堪的院墙,拽着身旁的小树窜上了树干,骑在树杈上嬉闹;几个老人身上披着露着棉絮的破棉袄,蹲坐在小马扎上;几个男人与女子站在后面,嘴里聊着家长里短。羊汤馆夫妻也挤在人群里,女的手里捧着一把葵花籽,她的右肩膀依靠在她男人耳边,眼睛看着戏台,嘴里念叨着:“那个老头说,他们会来,这么晚了能来吗?” “他就是姚訾顺说的智多星瓢爷,他的话俺相信。” 羊汤馆夫妻是抗日游击队的人,女的是杨玉,男的是崔耀宏。他们二人是山东掖县人士,他们不仅是抗联战士,更是古北口保卫战的英雄。崔耀宏今年二十五岁,比吕安小一岁,模样英俊潇洒,更刚强;杨玉今年二十四岁,细瘦个子,穿衣打扮比她实际年龄大十几岁,如一个乡下做小本生意的妇人,眼角一团和气。 因为他们有多年战斗经验,火眼金睛,更能识仪宏远,去年,党组织把他们调到坊子碳矿区,姚訾顺把他们安排在离着坊子碳矿区最近的石河村,为了接收从矿区送出来的情报,也为了转移从矿区逃出来参加抗日的进步青年。 今儿晌午,瓢爷一行三人一出现在羊汤馆,杨玉和崔耀宏就把他们认了出来,瓢爷身上的狼皮坎肩暴露了他是蟠龙山的人,身后一条老鼠辫子表明了他的真实身份;吕安虽然涂脂抹粉,一身矫揉造作,也没有逃过杨玉一双锐眼,她一眨眼就识破了吕安是男扮女装。 瓢爷和吕安吃饱饭带着宝儿离开了羊汤馆,拐进巷子。瓢爷扭脸看了看走在他身后的吕安,顺便往远处了了一眼,一个男人尾随在路口不远处,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告诉吕安有人跟踪。他从衣兜里掏出烟斗叼在嘴里,照旧神态自若地往前走着。 三人的脚步停在马车旁边的大门口,瓢爷跨上了台阶,抓起了门环,“哒哒哒”敲了几下。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老人家,您是到俺崔家做客吗?” 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微笑地看着他们,一件灰布短褂敞着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白色夹衣,衬托着他一张英俊的脸;一条黑色裤子,吊在脚踝以上;一双黑布鞋,油泽泽的。 吕安目光如炬,小声质问:“这是你的家?怎么证明?” 眼前的男人不急不躁,面容温善又沉稳,勾起唇角笑了笑。 “不用证明,这门环上有羊汤的膻腥味。”瓢爷笑了,他退后一步,脚步站在了门口台阶下,双手抱拳:“不好意思,崔掌柜的,叨扰了。” 青年抱拳还礼,同时上下打量着瓢爷,嘿嘿一笑:“缘分,如果俺崔某没有猜错,您是瓢爷,是……瓢爷就是俺崔某的亲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请。” 崔掌柜的打开了院门,把瓢爷、吕安、小宝儿迎接进了屋里 ,他凝视着吕安,向前一步,再次抱拳行礼,把头稍微弯弯:“吕哥在上,受俺崔某一拜。” “你?!你真的是羊汤馆的老板?”吕安满脸惊慌,伸着莲花指指着崔耀宏追问:“你,你怎么知道俺是女扮男装?” 瓢爷哈哈大笑,打断了吕安的话,直视着崔耀宏说:“崔兄弟,俺正等着您呢?” “您们,你们唱的哪一出?”吕安一会儿看看瓢爷,一会儿看看崔耀宏,他疑惑不解。 “来,崔兄弟,咱们好好聊聊……你应该不知道俺们来坊子碳矿做什么?”瓢爷走近崔耀宏,把大手拍在他的肩头,笑了笑:“今儿在您的店里,俺看到了一文钱酒馆的酒坛子,俺就猜到,你们夫妻是自己人。” “瓢爷,不知您与吕哥这次来坊子做什么?俺没接到姚大哥的指示,你们这番来一定有重要事情非做不可,无论您做什么,只要能把张喜篷引到石河村就行,俺在石河村给你们唱大戏。”崔耀宏声音镇定:“您的事情也许很急迫,俺也不耽误您们,俺这就去准备……” “好,崔兄弟痛快,不愧是姚兄弟的战友。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擅自行动本就违反了你们的规矩,俺也不是你们队伍里的人,这规矩对于我们蟠龙山兄弟就是一个篱笆墙,翻过去很容易,就怕翻车,今儿有崔兄弟协助,我们心里踏实,咱们就此告辞。”…… ……顾庆坤铿锵有力的、“扑腾扑腾”的脚步声砸在空旷的山路上,在黝黑又寂静的夜晚那么清晰,伴着山下的流水声、岩石滚下河道、树叶坠落声,越来越近。 吕安蹲下身给小宝儿提提裤子,嘱咐着:“宝儿,咱们娘俩演出戏,把身后那个男人撵回去,瓢爷在另一条路上赶着马车等着他。” 小宝儿使劲点点头:“好。” 顾庆坤往前跑着,向前招着手,气喘吁吁呼喊:“吕小姐,您慢点。张爷放俺假……让俺看看儿子,吕小姐您走俺不拦着,您把儿子给俺留下呀。” 吕安站住了脚,她双手卡腰,轻挑一双长眉,怒目圆睁:“杀猪的,今天咱们把话说明白了,你只想要孩子不可能,除非你把我们娘俩一起收了,然后把你家那个丑八怪赶下炕……” “姑奶奶,谁能养得起你一个小姐?俺屋里那个虽然丑点,能挣钱不是吗?干活持家是一把好手。” “吆,你顾庆坤想要个能挣钱的媳妇,还要儿子,呸,俺吕晴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今天既然追来了,俺就与你掰持掰持,有俺无她,有她无俺娘俩。”吕安说着说着靠近顾庆坤,压低声音说:“顾大哥,三丫头在青峰镇林家绸缎铺子,她病了……” 吕安的话还没说完,顾庆坤一双大钳子手着急地抓住了吕安,“三丫头,俺三丫头病得很厉害吗?”顾庆坤知道,他这不是问的废话吗?吕安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跑来坊子找他,一定是丫头病得不轻,他一时慌了神。 每时每刻他都在牵挂着三丫头,他知道大丫头和二丫头在坊茨小镇都很好,而去年他向姚訾顺打听三丫头情况,姚訾顺说她去了潘家村,与潘嫂生活在一起,让他放心,他也知道潘家村比郭家庄强,郭家庄被日本鬼子弄得乌烟瘴气,哀鸿遍野。 三丫头为什么去了潘家村?姚訾顺没说,他也没问,他知道姚訾顺不会骗他。三丫头怎么又去了青峰镇?他不知道,他此时不需要知道丫头怎么去的,只想知道她的状况。 “您抓疼俺了,俺不回去。”吕安掐着嗓音继续吵吵:“放开俺,你放开俺。” 顾庆坤放开了吕安,用双手撕扯着自己烂七八糟的头发,他脑海里是三丫头孤独无助的、病恹恹的小身影。他婆姨临终嘱咐他一定好好对三丫头,他都做了什么? “你走,不要欺负俺娘,俺不跟你,俺只跟俺娘。”小宝用一双小手推搡着顾庆坤。黑暗的夜色里,顾庆坤把宝儿当成了三丫头,三丫头脸上的委屈、脸上的泪清晰可见。 在这泪痕里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婆姨, 他婆姨一生没有什么嗜好,更不喜欢热闹,小时候她也许喜欢热闹,被顾家的封建礼数以及他娘的寡恩少义束缚住了。 她心里憋屈,只能躲在背地里流泪,他问她为什么要忍受?为什么懦弱?她嘴里喃喃着:公公死的早,婆婆心情不好,家里人在她面前只有谄媚阿谀……最后她埋怨自己不晓事,无法替婆婆分担忧愁,婆婆多说一句没什么,只要她老人家能够得到开释就行。 当他把生活的不如意全部发泄在她的身上,看着他像一条狼一样地吼叫,她满眼惊恐,畏怯地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他心生可怜。 平日里很少看到她笑,不,她会笑,当第一个女儿降临,他看到她趴着身子跪在大女儿面前,脸上扬着慈爱又怜爱的笑,大丫头出生那年,她才十七岁。第二年顾家落败,他带着她和一岁的大丫头投奔坊茨小镇的二弟顾庆丰。 来到坊子碳矿区,她除了忙活饭,就是洗衣服,去火车道捡煤渣,挖野菜,没想到她还会过无米下锅的日子,街口、火车道旁边的野菜成了饭桌子上的食物,那食物虽没有油水,至少比饿着肚子强多了;她从不出远门,本想带她去坊茨小镇转转,她说不去,她不是怕生人,而是没有像样的衣服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还是好的,没有碎布做补丁,有洞没有布补,只能露着肉。婆姨不丑,皮肤细腻,模样温善又幽雅,就像她喜欢的月季花一样,安安静静地开放,悄然无声地凋谢。 婆姨二十岁又生下一个女儿,他就像火山爆发,二女儿的脐带还没剪断,他的拳头劈头盖脸打在她虚弱不堪的身体上……没有办法把大女儿送给了德国夫妻……三丫头出生,又把二女儿送给了夏婆子,他答应婆姨不再把三丫头送走,他没遵守诺言,婆姨也没有陪着他活下去,她带着对这个社会的恨离去。她闭上眼睛前几天,他攥着她骨瘦嶙峋的手,哭着喊:“你打我,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她摇摇头,“不恨你,你是丫头的爹,是俺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可能没有太深的夫妻缘分,让你受委屈了。” “不,不是的,我心里有你,有你,只是不知为什么就想发脾气……” “你太累了,不要太累,每天下井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咱们的女儿,本想,俺身体好点去看看大丫头、二丫头,去不了了……三丫头太小,把他交给你,留在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丫头等你回家……你回家还能吃口热乎饭……” “大丫头和二丫头都很好,明儿俺去喊她们过来瞅瞅你……”他的婆姨没有等来第二天天明就闭上了眼睛。 婆姨死后,他一度消沉,他觉得婆姨的死都是他的过错,幸亏有小女儿每天站在院门口等他回家,否则他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下去。 此时,顾庆坤仿佛看到三丫头哭着嘟囔他:你走,你不是俺爹…… “丫头,爹错了。”顾庆坤一下把小宝儿搂进怀里,嘴里嚼着泪水:“爹,爹以后不让你离开家。” 顾庆坤满脸的泪水在黑夜里闪着清粼粼的光,这是他最痛心的泪。吕安也哭了,听着张喜篷那帮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吕安抬起衣袖擦擦脸,尖着嗓子喊了一声:“顾庆坤,你回你的那个家,俺带着宝儿去讨饭吃也不回来找你。”他弯腰从顾庆坤怀里拽过宝儿,把顾庆坤推了一个趔趄。“顾大哥,瓢爷的马车在坊子碳矿区的西三里的三岔路口等您,您原路返回……” 吕安的话顾庆坤听明白了,可,他坐着没动,身后有张喜篷的人,吕安和宝儿有危险。 吕安走近顾庆坤,压低声音:“石河村在唱大戏,顾大哥,剩下的事儿不用您操心了。” 顾庆坤知道石河村有自己人,他认识崔耀宏夫妻,他恍然如梦,吕安想把张喜篷引到哪儿去。“本想俺亲手杀了张喜篷……不多说了,你们注意安全。”顾庆坤一只手支撑地面跳了起来。“俺走了。” 看着顾庆坤往回走的身影,吕安拉起宝儿的手说:“走,咱们娘俩去看大戏。” 石河村露天戏“吕洞宾打药”紧锣密鼓地进入高潮,台上,吕洞宾沿着洛河,来到一古镇看见一位姑娘在河边洗衣服,这位姑娘面如桃花,眉似柳叶,口如樱桃,真是俊美;发似黑色锦缎,一直垂在地上;身穿一袭粉红色的裙子,婀娜多姿。吕洞宾上前戏道:“请问姑娘,尘世以上,什么大如天?什么软如绵?什么东西甜如蜜?什么东西苦黄连?”姑娘羞答答地说:“高堂父母大如天,夫妻恩爱软如绵,怀抱娇儿甜如蜜,老来无子苦黄连。”吕洞宾听了十分钦佩,拍手叫好。 姑娘白楞了吕洞宾一眼,又道:“今天是三月三日,王母娘娘大寿之期,你是八仙之首,要是回去迟了,必受责罚。”……其实,这位姑娘并非凡间女子,而是王母娘娘的侍女牡丹。 台上扮相牡丹姑娘的确漂亮,扮演吕洞宾的唱功声情并茂,台下人们连声喝彩。 张喜篷的滑竿落在了打谷场外面,他坐在竹椅上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一个抬轿子的弓腰跑上前,“张爷,您是躺会儿,还是下来走走?” “下去……今儿这儿还挺热闹,这帮穷鬼还会找乐……” “是,您慢点,抓着俺的胳膊……” “那个小媳妇带着孩子进去了吗?”张喜篷这是多问,他早看到吕安带着小宝儿钻进了打谷场。 “是,张爷,他们娘俩进去了。” 张喜篷对吕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不仅想弄明白吕安是什么人,他还想认识吕安,这个小媳妇不仅模样长得俊秀,还会生儿子。 张喜篷有两个女儿,即使有两个女儿他也不敢埋怨他老婆一句。虽然他每天、每时在矿工面前耀武扬威,却是地地道道惧内的主儿。从结婚到现在,只有老婆打他的份儿,没有他高声说话的时候,他今天的一切与他老婆舅舅提携分不开,他的老婆动不动就用这一些话羞辱他,他也认了,在外面他除了偷偷逛红房子,其他地方他也不敢去,想到这点,他羡慕顾庆坤有那点手艺,经常出门帮人杀个猪,杀猪还睡到人家姑娘炕上了,这姑娘还给他一个煤黑子生了一个儿子,怎么就没有姑娘给他生个儿子呢? 张喜篷离开坊子碳矿区不害怕,石河村离着坊子碳矿区只有二里多路,他手里有枪,枪声一响坊子的日本军队就会听到,鬼子的电驴子一眨眼就会到眼前,张喜篷有点得意忘形。他的一只手里握着那支手枪,他的另一只手抓在一个打手的胳膊上,他纵着肩膀,挺着大肚子,迈着四方步,摇摇晃晃挤进了看戏的人群,他的眼睛往台上瞄了一眼,台上走着一个漂亮的仙女。 耳边传来两个女人的对话声。“大妹子,你找到那个顾庆坤了吗?他不认你们娘俩吗?” “不,他只要孩子,他说他家的老婆能挣钱,他说俺什么也不会,他养不起俺,不要俺,只想要孩子,这孩子俺也不会给他……” 张喜篷贼溜溜的眼珠子顺着声音看过去,吕安站在一棵树下抹眼泪,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在安慰她:“别难过,这事儿也怨你爹 ,是老爷子把你们的姻缘耽误了,也是你没有自己的主见,嫂子要说道说道你,大妹子,这事你欠思量,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哪个男人对你好,你就嫁给他……唉,看你没精神看戏,快回家,快回去歇歇。” “孩子这一会儿不知跑哪儿去了?”吕安张开眼睛四处寻找,其实他是在找张喜篷,看看他在哪儿躲着。 “孩子调皮,再说,孩子找孩子,咱们石河村就巴掌大点的地儿,孩子丢不了,你别担心……” 吕安双手抱在怀里,扭着屁股,喋喋不休:“唉,今晚上这出戏这么好看,俺不回家,俺更不可能在他顾庆坤一棵树上吊死。俺就不信俺找不到更好的男人。” 张喜篷把肥胖的身体挤到了吕安眼前,他的一张臭嘴往吕安怀里拱了拱:“吕小姐……” 吕安假装吓了一跳,不能自己地退了一步:“您,您是谁?您是?” “吕小姐贵人多忘事,俺是坊子碳矿区的张喜篷呀。”张喜篷一口黄牙随着舞台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变化,一忽儿黑,一忽儿红,一忽儿绿;黑幽幽的脸冒着油光,那不是汗水,是从他皮肤下面冒出来的油腻,像极了青面獠牙的野猪。 “吆,是张爷呀。”吕安换了一个站姿,向张喜篷抛了一个媚眼,腼腆地垂下眼角:“张爷,怎么?您也是来看戏的。” 张喜篷又把大圆脑袋往前凑了凑,眼睛里闪着绿光:“今夜看到你,看到你就无法忘记……” “是吗?您张爷不要取笑俺,方圆几十里谁人不知您是矿区的一把手,日本人很器重您,在坊子这一带,可谓是呼风唤雨,您跺一下脚,都能震塌一座房子……” “瞧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招人稀罕。如果,如果……”张喜篷拖着长音,“那个吹牛的虎皮有眼不识金镶玉……如果换成俺张喜篷,定会把家里那个老婆娘踢出家门!……” “是吗?张爷,您不仅有权有势,还能说会道,听得俺心里痒痒……唉,如果早认识您张爷就好了,开始是俺爹反对俺嫁给顾庆坤,因为他穷,还是一个下井的煤黑子,如今,俺爹死了,俺去找他,他不仅有了新婆姨,还不认俺……呜呜呜” 吕安用手绢捂着脸假装哭啼。 前面看戏的听到两人的叨咕,不高兴了:“这不是吕家小姐吗?天天拿着这点破事絮叨,烦人,大家是听你的戏,还是看戏台上的戏?” 另一个人也回头瞥斜了一眼吕安和张喜鹏:“不嫌丢人,还让人看戏不?” 张喜篷生气了,他把手枪掂在手里举在头顶晃了晃,嘴里骂骂咧咧:“穷乡巴佬,想造反呢?” 吕安拉住张喜篷的胳膊:“俺害怕,张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不计较,看到张爷,俺心情刚要好转,不能让您这铁家伙搅合了,俺……”吕安身体故意踉跄了一下,拿着手绢的手在张喜篷怀里捏了一把,他一愣,张喜篷身上穿着防弹衣,这个狡猾的恶魔,想杀他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吕安眼珠子一转,嘴里娇滴滴:“张爷,到俺家去坐坐,好吗?这个时候俺哥嫂坐在戏台下……俺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俺爹的牌位。” 张喜篷巴不得与吕安单独相处,他嘿嘿一笑,点点头。 吕安带着张喜篷回了家。 看着吕安环肥燕瘦的身段一扭一扭踏进了院子,张喜篷往前抻抻脖子,猥亵地吐吐舌头,陡然想起后面还有四个人,脑袋在脖子上转了半圈,往门口台阶下努努嘴巴,四个打手明白张喜篷的意思,不让跟着他,他们急速地把跨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去,把身体挪到门口两侧,背着双手,像四个门神,杀气腾腾分别立在两边。 张喜篷甩着双肩踏进了“吕家院子”。 踏进院子,沿着石基路往前走,是三间北屋,一抬头,眼前是一间正屋:一盏玻璃煤油灯放在北墙上的壁龛里,灯油在瓶里随着火苗晃悠;壁龛下是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两个高高的蜡台,燃烧了一半的蜡烛滴落一桌子红色蜡油,像一摊摊血;明亮的烛光随着脚步声微颤,跳跃的影子映射在左右墙壁上;桌子上、靠墙竖放着一张老人遗像,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遗像旁边摆着三个盘子,一盘里放着三个柿子,鲜红鲜红的;一个盘里放着三条油炸河鱼,每一条有十厘米长,看着外焦里嫩;还有一盘放着三块月饼,有一块掰开了摞放在两块的上面,露出里面的青红丝与花生果仁;还有一个铜制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根香,香烟缭绕。 屋里的灯很亮,把院子和院门口照得如同白昼,门口外四个打手的脸色也相当清楚,一个个凶恶的眼角警惕地瞄着四周。 走到屋门口,吕安停下脚步,他回头看着张喜篷,莞尔一笑:“张爷,您进来,俺哥嫂去看戏了,没在家,您屋里请,俺去换换衣服。” 就在这时,院门“咣当”一声掩上了,煤油灯与蜡烛的火苗刹那间上下跳动、左右忽闪,像要灭了似的;这声音吓得张喜篷一激灵,情不自禁攥了攥手里的枪,良久,他的脑袋艰难地扭向院门口,把耳朵竖了起来,没听到门口外面有什么异样,他吐了一口长气,顷刻,他打了一个冷战,一伸脖子把半截气咽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太冒失,怎么会鬼使神差跑到石河村里来?来就来,怎么还窜进了一个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女人家,那个女人呢?张喜篷想起了吕安,他张煌失措地四处张望,左右两边的卧室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方才院门关闭时残存的风,把眼前桌子上的蜡烛火苗吹的东摇西晃,遗像中的老人在蜡烛的光里变换,一会变成了陈桂花的丈夫,一双仇恨的眼睛里冒着寒光,灼灼逼人;一会变成了被他埋进废井的石河村村民,他们一个个双目流血,哭喊着:“把我们的命还给我们……” “喂,吕晴晴,你,你去哪儿了?”张喜篷吓得倒退了几步,颤栗的身体倚靠着屋门框,一屁股坐在地上,高喊着:“来人!”没有人回答他的叫喊。骤然,他想起了手里的枪,他哆里哆嗦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响,他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 突然,吕安一挑门帘从屋里跳了出来,他一身男人装,一个英俊的后生,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张喜篷的眼前。张喜篷一愣,这不是那个吕晴晴吗?他,他是男的?张喜篷豁然醒悟,自己上当了,开始,顾庆坤与吕晴晴就在给他演戏,今天石河村的戏也是假的,都是为他安排的,张喜篷明白晚了。 他双膝跪着往前走了几步,艰难抬起双手,哆嗦着抱成拳头,皮笑肉不笑哀求:“好汉,饶命……”此时,他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吕安往前走了半步,把大脚丫往张喜篷面前一踏,地上扬起一陈灰尘,他前穹着身体,把一双长眼睛落在张喜篷的脸上, “你这个狗汉奸,知道求饶,晚了,你杀了多少人?你的这条命不够偿还……知道吗?今儿吕爷陪你好好玩玩……” 张喜篷伸出舌头,用金牙使劲咬咬,有点疼,他希望这是一场梦,不是梦。他的全身开始冒汗,大颗大颗汗珠子一层层布满他的额头与鼻尖,他腮帮子抑制不住地哆嗦;他的心脏也在哆嗦,冷得哆嗦。他明白,想保命必须说好话,还要逃……细心听听,屋里只有吕安一个人,他的一双肿眼泡子偷扫过北墙根的桌子,一扭身,像一条哈巴狗似的“出溜”钻进了桌子下面,他身体往上一弓,桌子上的什物“哗啦哗啦”往地上滚,吕安身体疾速在原地一转,抬起长腿“啪叽”砸在桌子上,桌子晃了晃恢复平稳,桌上盘子、蜡烛归位。 吕安轻巧地扭转双腿,一手扶地,一手支撑着桌子,身体往下斜躺,一只脚丫勾在桌子腿上,另一只脚丫使劲往桌子底下一蹬,正好踢在张喜篷的头上。吕安这一脚踢的狠,疼得张喜篷双眼流泪,头骨裂了一条缝,他感觉有风顺着那条缝钻进了脑子,两耳“轰轰”响,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嘶叫,那声嘶叫传出很远,窜出了屋子,跑到了院里,在黑黝黝的半空回荡,被村子里的锣鼓声掩盖。 “吕公子在家吗?”院门口传来了崔耀宏的声音:“滑竿准备好了。”这是他们的暗号,意思是四个打手已经解决了,张喜篷的滑竿停在门口,崔耀宏希望吕安不要磨蹭时间。本来打算大家携手除掉张喜篷,吕安为了大显身手,也为了在蟠龙山兄弟面前露个脸,他要亲手除掉张喜篷。 吕安跳起身,站稳脚步,他的目光往院门口看了看,村子打谷场的戏也该散场了,眼下自己也不能拖延太久,尽快解决掉这个狗汉奸,还要把他们送回矿区埋进煤井里。就在吕安沉默的时候,张喜篷准备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他已经晕头转向,不知哪儿是门的方向?他还挺聪明,试探着用手往前摸了摸,触到了冰冷的墙,他战战兢兢把一条腿试探着往后伸了伸。 吕安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双大眼睛瞄着桌底下,张喜篷的脚丫刚露出一个脚后跟,他的大手往前一扑,像老鹰锋利的爪子掐住了猎物的膝盖。 张喜篷的一只脚吊在了半空,他双手抱住了桌子腿,他死猪不怕热水烫,无论吕安怎么拉扯他,他就不出来,吕安抬起大脚“啪叽”踩在张喜篷的小腿上,只听“咔嚓嚓”张喜篷的一条小腿折为两截,疼得他“嗷嗷嗷“直叫。 吕安向张喜篷吼着:“不要像个乌龟似的缩手缩脚、缩头缩脑,你平日里威风哪去了?” 张喜篷忍着疼拖着一条腿从桌子下爬了出来,嘴里连声求饶:“好汉,绕了俺,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今日兄弟若放了小人,生死不忘,以后跟着俺张喜篷吃香的喝辣的。” 吕安冷笑了一声,想起古北口牺牲的兄弟姐妹,牺牲的几万将士,想起被张喜篷活埋进煤井里的矿工,吕安抓起了蜡烛台,把燃烧的蜡烛用大手拔了下来,固定蜡烛的尖针露了出来…… 吕安用两个蜡烛台击毙了汉奸张喜篷。 第八十一章 聚散匆匆 林伯好像不知道累,一整天没看到他坐下喘口气,他一会跑前面剃头铺子了几眼,看看有没有客人找来,如果有客人来,他就吆喝几句:“瓢老头喝醉了,不要等他了,他醉二马三的刮不了脸,明天再来找他……” 他再去院门洞子站会儿,佝偻着腰,眯着眼睛贴着两扇门的缝隙,瞅瞅巷子里的动静,巷子里没有什么变化,多了一堆稀碎的叶子,整齐点都被孩子们捡回家烧火了。院门口对着苗家的后山墙,苗家也静悄悄的,苗先生很少出门,听曲老头说他旧伤复发,唉,有时间定去探望探望苗先生,他是个好人。 往大街上探探头,各家铺子开了门,冷冷清清,没有生意。几个掌柜的坐在或者站在柜台里,有的打着盹儿,有的呆呆注视着铺子门口,心情都刻在脸上了:百无聊赖。 街口路旁边蹲着几个车夫,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摇摇头,嘴里也不搭话;有的贴着墙跟拐角躲着风站着,眼睛盯着行人的脚步;有的在车簸箕上坐着,把破毡帽扣在头上,深深垂着头,全凭机灵的耳朵听着近处、远处的声音。 林伯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有时候看着他拿着针线缝补衣衫,或者把一块毛巾一剪子绞两半,用针线锁锁破碎的边,然后把一个角折起来,两边再缝上一根布做的细绳子,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婴儿肚兜。到了傍晚,街上人多了,他就把做好的婴儿肚兜拿到铺子门口,摆个地摊……瓢爷取笑他,怎么会做这玩意儿?林伯嘿嘿一笑:谁规定男人不准会针线活?裁缝铺子师傅大多都是男人,俺一个卖绸缎的多多少少会一点不稀奇,哈哈哈。 看着他没有多少烦恼,乐津津的嘴角抿着微笑,其实他一个人静静坐着时也喜欢自言自语、念念叨叨,饱经风霜的眼角滑落一滴两滴泪,那是他在思念他的两个儿子。 林家大小子林浩与小小子林宇相差两岁。大儿子林浩性格有点木讷寡言,皮肤细白,鼻梁坚挺,嘴角上扬,模样俊秀像个女孩子,自小不淘气,喜欢安静,喜欢坐在他母亲身边,看着他母亲穿针引线。长大了他也喜欢捣鼓针线,看到谁的衣服碎了一个洞,他好像看到了最有趣的事情,他会坐在某一个不被别人叨扰的地角,认真缝补着那个破洞。 二小子林宇长得高大,黑眸隐藏着锐利与机灵,有时候搞怪冷酷,有时候又热情似火,也有一张英俊潇洒的脸,性格与他哥哥相反,自小爬树掏鸟窝是常事,他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青峰寺。青峰寺老主持每天清晨习武强身,林宇抓住了规律,天不亮他就跑上了青峰寺,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吃饭的时候也找不见他,晚上睡觉时林伯给他留着门,听到他蹑手蹑脚的声音,林伯母埋怨一句:“还知道回家?饭在锅里熥着呢。” 当年林家绸缎铺子买卖景气,林伯手里有一些积蓄,看着有钱人家把孩子送去大城市上学,他和林伯母商量,送两个孩子去济南上学。两个小子不仅仪表堂堂,还德才兼备,并以优异成绩毕业与济南府中学堂,这是林伯走到哪儿骄傲的资本。 因为两个孩子优秀,上门提亲的也不少。经过千挑万选,选择了在青峰镇开粮店的徐家俩丫头,这两个丫头与林家两个小子在一条街上一块长大,可谓青梅竹马,这事大人还没说出口,孩子们就同意了。 1938年春节前一个月,两家坐在一起商量孩子的婚事,两个儿子突然站起身,吞吞吐吐说,他们要出一趟远门,婚事先放一下。双方家长都大吃一惊,以为孩子们闹别扭,互相怄气。 第二天徐家两个丫头跑来林家说,她们要结婚,结了婚再让他们哥俩走。 从两个丫头羞羞答答、左一言右一语、躲躲闪闪的话语里,林伯知道了两个儿子心里想什么,他们要参加抗日队伍,上战场打鬼子,打仗就会死人,儿子们不愿意耽误女孩子……两家大人一商量,遵从两个丫头的意思,在他们哥俩离开家门之前,把四个孩子的婚事办了。就这样,两个儿子被两家大人逼着举行了婚礼,办了酒席。本以为两个儿子结了婚成了家,让女人束缚了野心,大家放弃了警惕,谁知道,除夕的饺子刚下了锅,两个儿媳妇找不见各自的男人了,两个小子不辞而别。 这一晃三年过去了,两个孙子都三虚岁了,两个小子做了爹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哥俩在忙什么?不仅不见踪迹,更杳无音信,只从苗先生那儿得到片言只语,说两个小子挺好的,林伯心里也宽松了不少。前段时间,亲家带着媳妇和两个孙儿回了乡下,也不知乡下的日子怎么样? 林伯心里的惦念无处诉说,他不想与老伴说,自从两个儿子离开家,老伴每天走进儿子住的房间,摸摸儿子盖过的被子、用过的东西、看过的书,嘴里喃喃自语,脸上默默流泪,他不想看着她流泪;外人他不敢说,怕隔墙有耳,又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被鬼子知道两个儿子真正去向,那还了得。 林伯每天在门口摆个地摊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能等来他日夜思念的人。 夕阳西下,雾气包裹着红霞,渐渐消沉。南北大街上人还是有的,做买卖的比闲逛的人还多,尤其这个时间点,下工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斜斜歪歪走在人群里,满脸憔悴;大敞着怀,露着根根肋骨,塌陷的肚子能放一个足球;懒洋洋的耷拉着眼角,时刻瞄着地面,希望捡到一枚铜板,还是一棵小葱? 各家老板瞪着企望的眼神,唇角嚼着唾沫星子,殷勤地招呼着从眼前走过的行人,行人没有停下脚步,只留下一阵风,携卷着脚底下一层尘土。 苗简已夹在人群里,他长褂外面加了一件无袖坎肩,没系扣子,高高的衣领紧紧拘着他细瘦又短的脖子,给人感觉他的脖子被一根绳子勒着,脸上露出烦躁又喘不上气的表情;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提着长褂,脚步磨磨蹭蹭;他缩着脖子、纵横着脊背,他的四只眼斜睨着半空,不知他在看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像是被天空一簇簇、一片片、一翩翩雾云吸引,他自命不凡,与众不同,能独览那么美的景色;别人都是凡尘俗子,暴殄天物,只会为衣食住行奔波劳累。 “你踩到我了。”前面人转过身,发指眦裂,捋袖揎拳,吓得苗简已把头塞进了胸腔。 不大的风摇晃着路旁的树,几片孤零零的枯叶被没有水分的叶柄牵强维系在枝头,承受不了半丝风力,飘飘而落,落在行人的身上,落在苗简已的头发上,他也没有感觉到,没有人告诉他头上有一片树叶,认识他的不想说,不认识他的懒得说。他顶着那片不绿不黄的树叶继续往前走着,把手里的书夹在了腋下,眼睛不再高傲地盯着半空,小心翼翼盯着走在他前面人的脚后跟,他不怕不讲理的,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无理搅三分;他怕再遇到横的与不怕死的,没地说理去。 林伯的摊位就在门口前的路边上,地上铺了一块破布,十几个毛巾做的婴儿肚兜整整齐齐摆在上面;他屁股下面坐着一个小马扎,他的眼睛瞄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个乞丐躲在对面的裁缝铺子门口,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破碎的洞口露着黑黝黝、脏兮兮的皮肤,鸡窝头发遮住一双大眼睛。林伯与那个人的眼睛相撞,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他的屁股从小马扎上抬了起来,他的上半截身子往前探着…… “林伯,您看到了什么?”孙香香尖利的声音从苗家面馆台阶上飘了过来。 林伯身子一哆嗦,打了一个寒噤,挪挪一只脚,“扑腾”跌坐在小马扎旁边,他赶紧爬起来,一边拍打着屁股,一边重新坐下。 昂起头,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孙香香笑了笑,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少奶奶,您不忙呀?” 孙香香也感到诧异,自从她来到青峰镇,这是头一遭林伯如此尊称她,要搁在平日,林老头见到她早把头扭一边去了,像是谁欠他似的?又好像他们之间上辈子是死对头,她也看不惯他的一副臭德行。 孙香香把双手揣在怀里,嘴角一抽抽,瞳孔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光;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心想,今儿林老头无事献殷勤,必有鬼;她纵起肩膀,往裁缝铺子的方向抖抖脑袋,少顷,眉梢拧在了一起:刚才坐在裁缝铺子门口台阶上的乞丐哪去了?明明看到他与林老头对了一下眼神,他们好像早就相识,他是谁? 林伯坐正身体,自说自话:“有台缝纫机就好了,手工缝制怎么也不如机器针脚均匀,唉……” 听到林伯唉声叹气,孙香香把探出去的头收了回来,她恶狠狠瞥斜了林伯一眼,“那个剃头师傅去哪儿了?一整天不见他的影子,上午听到好多人敲门,那些人一点素质都没有,看关着门还敲什么敲?声音震耳欲聋,让俺胆战心惊,午休都无法闭会眼睛……” 林伯没有搭话,他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你没听见俺说话吗?林伯__”孙香香跺了跺脚丫,声音里带着恼怒:“您老的耳朵背了吗?” “少奶奶,您问什么?俺没听见呀。俺真的老了,老了耳朵不好使了,一天不如一天……这天马上冷了,要准备点煤。” “你打什么岔?俺问你,那个剃头师傅哪去了?”孙香香声音提高了几倍。 从苗家面馆门前走过的行人听到孙香香的吼叫,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向她张望着,看着孙香香唯我独尊的表情,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即离去。 这个时候,苗简已的脚步到了台阶下。林伯举起一只手与苗简已打招呼:“苗少爷,您下班了?您的头上……” 孙香香也看到了苗简已,看到了他头发上竖着的那片树叶,那么显眼,好像存心挑衅她的威严。她急冲冲跳下了台阶,一伸手从苗简已头上把那片树叶撸了下来,她下手太快,太狠,太着急。苗简已竟然“嗷嗷”叫了两声:“你干什么呀?头发,俺的头发……疼,你拽掉俺一缕头发……” 趁着两个人唧唧歪歪时,林伯把地摊收了,他一弯腰抓起马扎,一扭身钻进了剃头铺子。 回到院子,林伯放下手里的包袱和马扎,抡起墙边杵立的笤帚,直勾勾盯着地上的落叶,没扫一下。 他眼前出现了那个乞丐,那双眼睛多像老二林宇呀,那小子一双大眼睛随了他的母亲,黑眼球大,几乎看不到白眼球,都说黑眼球多胆儿大,他的确胆儿大,他这个时候回青峰镇做什么? 几片椭圆形的石榴树叶缓缓飘落,有几片擦着他的肩膀落下,伸出皱巴巴的大手,一片叶子悠悠落在掌心里,攥起拳头,凉飕飕的感觉,又一年的秋天,不,秋天已经接近了尾巴,冬天马上就到了。 听到林伯的声音,林伯母扶着墙走出了屋子,昂起松垮垮的脖子,使劲瞪着眼神,她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吃力。 她本是一个胆大的女人,自从五年前眼睛看不清了,她的胆子越来越小,郊外的炮火隔三差五响一通,她更少走出院子,除非铺子有事,或者有人无事生非,她都要去看看,她怕她的老伴吃亏。铺子租出去了,她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个院子,和后院的鸡窝。 她也不允许林伯出门,去旁边的苗家也不行,除非苗先生让曲老头上门招呼他,她怕街上不安宁,唯恐林伯有闪失。她知道她老头脾气急,就像这秋天的干草叶子,一点火就着了。 她耳朵不聋,上次一个女的到家里来看丫头,在院里与林伯撂了一句话,说苗家儿媳妇跟日本人好上了,她更担心了,担心院门外面有鬼子转悠。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就这几年的时间,她操心,操心没有音信的两个儿子,也操心住在乡下带着两个幼小孙子的儿媳妇,怕鬼子进了村子她们还在睡觉,怕鬼子烧了屋子没地方住,怕鬼子抓女人…… “老婆子,你在找什么?”林伯有点好奇,从上午开始,她的眼睛总是看着铺子的方向。 听到老头的问话,林伯母停下了脚步,后背依靠着窗台,面对着院子:“那个,那个瓢兄弟该回来了,今儿天不亮他们就走了,路上顺利的话,这个时候该到家了。” “老婆子,不要再操心了,丫头好多了,不在乎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丫头在屋里做什么呢?” “又睡了,她今儿喝了一碗小米粥,一碗,整整一碗,给了她一块咸菜,她说真好吃~这个光景下没有好吃的,最多加一个鸡蛋,不是那个女子送来几斤小米,都不知道给她吃什么……唉,那女子跟你说了好多话,俺哄着小九儿没听清,老头子,她说了什么?她告诉了你什么?” 林伯知道老伴是问许连姣,他沉默了片刻,岔开话题:“俺也不认识她,她什么也没说,一个朋友托她送点小米给丫头。这件事你最好忘记它,少操点心,如果想让你知道,俺绝不会瞒着你……丫头嘴里没味,咸的刺激味觉,说明她好了,早知道不让他们去坊子碳矿区了,那儿有鬼子的驻军……” “哪儿没有鬼子?丫头说,她两年没见到她的父亲了,真可怜,瓢兄弟他们若真的能把丫头的爹找来,让他们爷俩见一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林伯母说着说着又想起了她的儿子,两个儿子离开家三年了,这三年发生了多少事情呢?他们还好吗?……想到这儿,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她的腮帮子。就在这时,几架飞机从天上飞过,“突突突”的声音似乎在头顶,震得耳朵“嗡嗡嗡”响。 林伯把手里笤帚扔在墙根下,踮着脚尖,手搭凉棚,抻着脖子往天上眺望着,乌黑的天空飘起几缕白烟,弯弯曲曲、延延续续,漫延过远处的青峰山。 飞机往前又飞了一会儿,从它的肚子里跳出几个大“跳蚤”,“轰隆轰隆”擦亮了半边天……不知有多少人被掩埋在那轰隆声里?小白瓜的父亲就是被鬼子飞机炸死的,他的娘也可以说被鬼子逼死的。小白瓜每天吃过早饭去妓院上工,不到天黑不回家,为了填饱肚子,为了那口吃的,小小年纪要看人脸色行事。 想到这一些,林伯把伛偻的身子往上挺挺,站得笔直,像要与谁拼命似的;清瘦的双腮就像拉紧的弓弦扯着脖子上那点皮,又像绷紧的弹弓,皱巴巴的脑袋就是一枚弹珠,蹦出一声长叹,随着风跑向了半空,追着远去的飞机。 他多么希望那飞机是中国的,中国飞机扔炸弹把鬼子在镇子外面的炮楼炸了。近段时间,进出镇子的人少了好多,鬼子在镇子四个进出口设了岗哨,不知鬼子为什么这么紧张?发生了什么? 少顷,林伯无可奈何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瞬间垂头丧气,他也明白,他一个人站直了没用,需要大家都能够往前站,携起手来,就像那一些抗日将士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 “老头子,你想起了什么?”林伯母以为老伴和她一样想起了他们的两个儿子。“想起了咱们儿子,是吗?孩子们结婚,左邻右舍都来贺喜,亲朋好友的马车挤在巷子里,好多人埋怨无处下脚,那天的热闹席面历历在目……鞭炮声响了一上午,红色的纸屑飘满街头巷尾。” 林伯垂下了头。 半天,林伯母没听到老伴的回答,她也明白,她的话戳中了他的泪点,老伴嘴里虽然不说思念两个儿子,他心里的牵挂不比她少,她不想让他难受,她往前摸索着走了一步,叨咕着:“这天冷了,今天比昨天冷,俺感觉到了,冬天的煤也该买了。等瓢兄弟回来,让他和你一起去,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俺也放心。” 林伯点点头,老婆子说得对,无论怎么样,这几天都要去镇外的柳家煤场跑一趟,把今年冬天的煤买回来,越往下拖,天越冷,煤就会涨钱,鬼子又不愿意把煤卖给中国老百姓,这煤是中国的,为什么是日本人说了算? “这事不用你操心,瓢兄弟不在俺就不能去买煤了?这两年孩子们不在家,还不都是俺自个去的……进出镇子要去办一个通行证,明天俺就去办一个。” 小敏醒了,院里林伯与林伯母的对话她听在心里,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躺着了,必须起来,应该做点什么,哪怕去捡点劈柴减轻林家一些负担。想到这儿,她一手抓着炕沿坐了起来,感觉身体轻快多了,不知道是郎中的药的作用,还是林伯今天烧的桃树枝管用了?她把双腿耷拉到炕下,把抓着炕沿的手挪到墙边的桌子上,趿拉上鞋子。把眼睛穿过窗户,外面的天黑了,屋里也黑了,她伸出手从桌子上拿起火柴。 屋里的灯亮了,颤悠悠的灯苗跑到了院子里。 眼前的屋子并不大,炕靠着南墙根,炕上铺着两床褥子,上面铺着印花床单,被子也是绸缎的,这都是林家铺子自己卖的布料,有点掉色,一看就知道好多年了。 炕西头是木柜子,三层隔断,第一层放着一个笸箩,笸箩筐里放着针线剪子之类;中间有几个抽屉,抽屉里放着烂七八糟的什物;最下面一层又宽又长,是空的,不睡觉的时候,铺盖卷卷起来塞到那里面去。 南墙中间是一个大窗户,窗棂上的牛皮纸已经泛黄,硬硬的、脆脆的,风一吹“哗哗哗”响;炕下面西墙根放着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方的墙上有一个书架,书架从桌子这头连到北墙,上面摆着书籍,还有砚台和几只毛笔,还有高高的一摞线装的“四书”、“五经”之类;桌上有一盏玻璃灯,火苗静静燃烧,照得屋子亮堂堂的;北墙边有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是一个高过椅子扶手的茶几。可以想象这间屋的主人坐在椅子上的情景,翘着二郎腿,一只手里捧着一本书,一只手里端着一杯茶,眼睛里闪着火炬般的光,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很欢喜的表情。 此时屋里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一张口钻进喉咙,咽一下口水,都是苦的。 正中间屋子左右砌着灶台,有一个通院子的屋门,屋门对着院子的石基路,直通门洞子。 窗外的林伯母眼前闪过一丝明光儿,像是天忽然亮了,屋里有挪动脚丫的声音,她一惊,招呼她的老伴:“快去看看,丫头好像下炕了,她把灯点亮了,让她再躺会儿,不要动……” “她才十几岁,扛得住病魔,让她出来透透气也好,俺去烧点水,多喝热水,再熬点粥……老婆子,你也不要着急,这半个多月不接收地气,正常人也会生病,你在这儿待着别动,让她自己出来,活动活动对她没有害处。” 小敏走到屋门口,探着头往院里撩一眼,风夹着一层尘土在院子墙角旮旯里盘旋;屋里的灯穿过了窗户,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干枯的枝条上挂着几片恋恋不舍离去的焦叶,如履薄冰;张牙舞爪的、枯窘的枝条在地上、墙上摇曳,像不甘平庸的困兽不愿意随萧瑟的秋风落入尘埃,抵死谩生。 躺了半个多月,没想到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已经凋零。小敏往前走了一步,身体虚弱无力,头晕脑胀,好像在做梦。躺着的日子里,她多次梦到母亲,母亲在梦里嘱咐她好好活着,找到两个姐姐。细心算算,与二姐相认一年多了,二姐这个时候一定见到了大姐,大姐长得漂亮吗?像谁?像父亲吗?还是像娘?二姐说她不记得娘的样子,只记得娘从来不大声说话,声音绵软润泽、温柔细腻……大姐也许会记得娘的样子,不,大姐离开家时不到三岁,她怎么会记得娘的样子?有一天自己要把娘亲的模样绣下来,让姐姐们看看娘有多漂亮,有一天带着两个姐姐给娘亲去上坟,娘亲地下有知一定会高兴。 风撩起小敏额前的几缕散发,她缩了缩肩膀,打了一个冷战。骤然,她想起了睡梦里出现的一个熟悉的影子,仿佛是许家孙小姐许连姣来过,非常清晰,她不知那是不是梦?睡梦里,孙小姐的手拂过她的额头,那双小手软绵绵的,很温暖。 想到这儿,小敏看着垂着头准备踏进屋子的林伯,林伯的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睛里透着混浊的光,两条灰白的眉毛皱蹙在一起,兀自郁郁不乐,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在灯影下,沟壑纵横的脸颊涨得通红。 小敏想问问林伯:是不是许家孙小姐来过了?在她迷迷糊糊躺着的时候,听到孙小姐与林伯说话,孙小姐说今晚上爹就到了青峰镇,不知是自己想爹了,还是耳朵听岔了? 院门口传来小白瓜的呼唤:“林伯伯开门……” 林伯收住脚步,关切地看着小敏说:“丫头,别到院子里来,有风,在屋门口站会就可以。待会俺去做饭。”林伯说着扭身往院门口走去。“白瓜,林伯伯来了。” 林伯母扶着墙边,一步一步靠近屋门口,举起粗糙的手往前伸着,她想摸摸小敏的头。小敏赶紧把一只小手送到老人的大手里,老人用另一只手爱惜地抚摸着,絮絮叨叨:“这小手太瘦了,还可以,有热乎气了……” 林伯母的手在抖动,有点凉,小敏往老人身上看了一下,老人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夹袄。“林伯母,您冷吗?” 林伯母颤巍巍摇摇头,“不冷,不冷,春捂秋冻,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你刚刚好点,千万不能再冻着。” “谢谢您!”小敏双手离开了门框,扶在腿上,深深鞠躬。这是她这半个多月最想说的一句话。 林伯打开院门,小白瓜怀里抱着一堆东西钻了进来。 “敏姐姐,你起来了,太好了,那个莹霞小姐给你几个苹果,她说感冒了吃了苹果就好了,她还说她有时间来看你。”小白瓜滔滔不绝地嚷嚷着,欢欣雀跃跑近小敏的身旁。 莹霞是谁?这个名字似乎听到过,是小白瓜第一天去妓院上工回来那天晚上,他说那个莹霞姑娘给他一块面包……这个莹霞姑娘认识她? “林伯,今天您没出去摆摊吗?”小敏想问问林伯在街上摆摊看到什么人没有?她总觉得,在她生病之前,有个人的身影在尾随她,凭感觉那个身影像个女人,不想坏人。那天孙香香要用顶门杠砸她,如果不是那女人吆喝了一声惊动了瓢爷,她不可能活着,她为什么生病?就是因为那天受到了惊吓,再加上白家的那场大火,让她雪上加霜,一下被击倒了。 “去了,回来了,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人,心情不好,就回来了。”林伯语气轻巧。小敏没有多问,她猜测林伯看到了孙香香。 吃罢饭,林伯母带着小九儿和小白瓜早早睡了,林伯披着衣服坐在院子里,月光撒在屋顶,朦朦胧胧,像被水泡着,不是透亮的水,更像雨,似雨水沥沥拉拉撒在玻璃窗上,模糊不清。 敏丫头屋里的灯亮着,灯光把她忙碌的小身影投在窗户上,她一只手里攥着绣棚,另一只手飞针走线,她要把那一些婴儿肚兜上绣上几朵石榴花,和几个石榴果,有了这一些花样定会吸引客户,总比单调颜色好卖。林伯想把心里话告诉小敏,他不是为了卖几个婴儿肚兜而去摆摊,而是在等他离家多年的两个儿子。 想起孙香香那双怀疑、狡猾的眼神,林伯心里簌簌发抖。他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担心自己的儿子有危险。 夜还没有进入三更,风凉了。院门真的被人从外面敲开了,他知道瓢爷回来走铺子的门,走院门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傍晚看到的小小子,他真的回来了。 林伯激动地站起身,他的腿有点哆嗦,他嘱咐自己不要弄出响声,落脚轻点,轻了抬不起来。他弯腰在自己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提醒自己镇定,不要忘了南边邻居住着苗家,苗家不害怕,最可怕的是孙香香,她能不费吹灰之力让荣婆子的大烟鬼丈夫永远闭上嘴巴。 荣婆子失踪半个多月了,她的那个大烟鬼丈夫天天到苗家面馆蹭吃蹭喝,还四处张扬要把孙香香告了。没过几天,那个大烟鬼的尸体就躺在了狮子桥下面,身上有几个枪眼,只有日本人和青峰镇警察有枪,警察没有日本人的命令不能替孙香香杀人,只有一个可能,杀大烟鬼的是日本人。听说孙香香与日本人睡进了一个被窝,这事真假不知道,街口人们在偷偷议论,有议论就不是空穴来风,这个岁月,没有闲情逸致抟空捕影。 “爹,您在。”林宇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的脚步比他爹还轻,可以说落地无声,听口气沉着冷静。 “在,在。”林伯说话走调了,结结巴巴。 门开了,一袭月光迎面而来,林伯有点不适应,他眯眯眼,把一扇门开的大点,一个直溜溜的影子一闪身进了院子。 林伯站在原地没动,他忘记了关门。 林宇转身轻轻推上门,把门栓横在两扇门上。“爹,您别害怕。”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他爹的手往院里走。 “你,你怎么回来了?”林伯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不走了吗?” 林宇摇摇头。林伯没看见,不是因为天黑,而是他一直垂着头,紧张、害怕、担心、又激动,三年了,总有一个活着回来了。 往前走了几步,他猛然停下脚步,用颤抖的双手抓住他儿子的胳膊,孩子比他高出一个头,他昂起头才能看清儿子的一双大眼睛,“让俺看看你,没少点哪儿?” 林宇笑了笑,他的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着星星之光,“没有,爹,俺好好的。俺大哥也很好,他让俺带话给您和俺娘,不要担心他。” 坐在北屋炕上的小敏听到了院里的声音,她以为瓢爷和宝儿回来了,仔细听听,又不像,是林伯和一个青年说话,声音很小,她沉默,把手里的绣活儿往桌子上的灯下展展,翻来覆去看看,收回来,继续一针一针上下穿着线。 “爹,瓢爷回来了吗?”林宇的问话吓了林伯一跳,听儿子话里意思与瓢爷很熟。 “没,俺正在等他们。”林伯没有说出心里的疑问,近段时间他隐隐感觉瓢爷不是一般人,不仅神出鬼没,做事有见解。今夜儿子一席话,他的判断得到了证实。 “待会俺跟着顾大叔回石河村。”林宇的话再次让林伯大吃一惊。难道近段时间林家发生的事情儿子都了如指掌,他一直在青峰镇? “俺娘好吗?爹,俺有点饿,家里有没有能吃的?” “有,有,锅里还有一碗小米粥,还有几块饼子。俺这就去给你拿……” “爹,您和娘都好……”林宇跟着林伯进了屋子。 小敏听到了林宇嘴里喊着爹娘,她猜测是林伯的儿子回来了。她住的这间屋子就是林伯儿子住的,他回来了,她必须给人家腾出来,想到这儿,她把手里的绣活放在炕沿上,把双脚踏在地上的鞋子上,走到门口,挑开门上的布帘子,屋里的灯照在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身上,这个青年身材高大,不胖,虽没有竹清松瘦,也胖不多少,但非常有精神,脸上露着宽厚的微笑。 “你好!小丫头。”林宇温和地笑了笑:“俺这身衣装不会吓着你?”林宇见到小敏没有吃惊,小敏的事情他已经从姚訾顺那儿了解了一些。这次他赶回青峰镇是为了跟着顾庆坤去石河村,接替崔耀宏夫妻的工作。 “没,”小敏摇摇头,躬身行礼:“您好。” 林伯趴着身子掀起锅盖,从蒸篦子上拿起一块饼子放在一碗小米粥里,又从筷子笼抓起一双筷子,递给林宇,“吃,饿坏了,你坐屋里吃,丫头正好还没睡,丫头,待会儿你爹要来,你要等着。” “真的?是真的?俺爹要来。”小敏语气里带着激动,听到爹要来,她发自内心的兴奋。 林宇真的饿坏了,他双手捧着碗,坐在屋子的椅子上,埋着头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着米粥。林伯和小敏站在炕沿边上,看着狼吞虎咽的林宇都没有说话。 林伯眼泪汪汪,他心疼,不知儿子多少天没吃饭了?他抬起衣袖擦擦脸,准备去给儿子倒杯水来。 小敏这才打量了一下林宇,这个男人最多二十几岁的模样,满脸污垢,一身露着肉的衣服,还有一堆烂七八糟的头发,不知他在哪儿弄得这么狼狈?林伯也不知道给他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东间屋里的林伯母听到了她儿子的声音,又惊又喜,她慌忙赤着脚摸索着溜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到屋门口,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 就在这时,铺子那边传来了脚步声,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沿着屋檐快步绕进屋子。 林宇放下手里的空碗站起身,向前迈了两大步到了正间屋,与两个进屋的人打了一个照面。 玻璃灯上的火苗穿过了屋门,照在两张风尘仆仆的脸上。瓢爷红光满面,汗水浸湿了他下巴颏上一缕胡须,鹳骨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滚着。 顾庆坤一身脏兮兮、灰不溜秋的衣服满是煤灰;额头上的汗水从浓长的眉毛上坠落,从菱角分明的脸上一直滑到他宽大的下巴,像铺着霜气的耕田,被犁杖翻起了一层层带霜气的硬泥块,一垄垄的。 “是瓢爷,是顾大哥吗?”林宇上前一步抱拳施礼。 瓢爷和顾庆坤同时站住身体,愣了一下,抱拳回礼,问道:“您是?!” 林伯从林宇身后挤到瓢爷二人眼前,心里藏不住的欢喜,弯弯着笑眼:“是,是我二小子林宇呀,他回来了。” “林宇?二少爷。”瓢爷向林宇伸出了大手。 小敏扒着门框往外探着头,她看见了爹站在锅灶旁边,她愣了,愣了好久,她以为这是梦,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抓起衣襟擦擦眼睛,忽然立起身来窜出了门槛,喊了一声:“爹!” 听到女儿的呼唤,顾庆坤身体哆嗦了一下,他顺着声音奔过去,蹲下身体,敞开双手,“三丫头,我的三丫头,是你吗?” 小敏流着泪扑进爹的怀里,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化成了连绵不断的泪,泪水一串串打在顾庆坤的肩头。 顾庆坤哭了,眼前就是他日夜牵挂着的三丫头,她长高了不少,身形清瘦,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心生可怜。 路上瓢爷把小敏在弥河城隍庙认识巴爷,在潘家村与潘嫂生活了一年,潘嫂牺牲后她带着一个月大的小九儿到了青峰镇…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告诉了顾庆坤,顾庆坤都蒙了,他没想到他的三丫头小小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还把巴爷的儿子安全带出了被鬼子包围的潘家村。此时,面对着他的三丫头,他想说,这才是俺顾庆坤的丫头,他没说,只有高兴的眼泪,高兴他的小丫头还活着。 他用大手轻拍着女儿单薄的后背,“丫头,别哭,别哭,爹在这儿。” 东间屋里,林伯母已经涕不成声,突然炕上的小九儿“哇”一声哭了。 瓢爷脑子里冒出了巴爷,他的大眼睛盯在林宇的脸上,“那个巴爷呢?他还好吗?” 林宇垂下了头,嘴里喃喃着:“那天为了引开鬼子,他……鬼子追他到了黄河边上,他跳了黄河,他说我们还年轻……” 听到林宇说巴爷的事儿,小敏哭的更伤心了。在她的心里一直盼望着巴爷还活着,这一刻,这个消息像山崩地裂,小九儿失去了娘,又失去爹,他那么小。而自己还有爹,爹就在眼前,“爹……”小敏用胳膊搂着爹的脖子,把下巴贴在爹的肩头,泪水就像奔腾的小河,她为巴爷哭啼,为小九儿哭啼,为自己能与爹相聚而哭啼。 林宇的话音没落,院门口的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咚咚咚”,是拳头和枪托砸在门板上的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拉枪栓的声音,在这黑夜里那么刺耳。一时,大家面面相觑。 “鬼子?!”林伯一激灵。 瓢爷“腾”从怀里掏出了枪,他又放了回去,屋里还有这么多人,还有三个孩子,鬼子来势汹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或者是有汉奸一直在盯着林家。顾庆坤必须带走林宇,不能让鬼子发现他们,三个孩子也不能有任何闪失,想到这儿,瓢爷一双大眼睛投向迟疑不决的林宇说:“二少爷,你跟着顾庆坤走,从后院跳墙走……你们走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快!” 林宇脚步往屋门口迈了一步,又收了回来,他扭头看着东间屋,他想见见他的母亲。 林伯母在东间屋里早听到了大家的对话,她也从她儿子嘴里听到了是巴爷救了他,他的命不只是属于林家,儿子在做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事,是好事,她不能拖后腿。林伯母认字,更认理,分得清孰轻孰重,她猛地把挡在眼前的布帘挑起来,踉跄着奔出屋子,她的脚被门槛挡了一下,掉了一只鞋子,她顾不得回头找回那只鞋子,嗓子里含着泪水:“二小子,娘看到你了,你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你快走! “娘~”林宇面对着他娘的方向“扑通”跪下去,“娘,儿不孝……” “快走,跟着顾师傅快走!”林伯母的一头银发散乱,几缕耷拉在她的嘴边,被泪水黏在脸上,她赤着一只脚,慌乱地弯下腰,哆嗦着伸出手,她想摸摸她儿子的脸,她揪住了林宇的衣服,她碰到了林宇的肩头,她真想抱抱自己的儿子,三年不见呀,她每时每刻都想看看自己的儿子,眼下,鬼子在门口叫嚷“开门……”她不能看着儿子被抓,她只能狠心地把他推开,“儿啊,快走,你好,娘就好。” “爹……”小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刚与爹相聚又要匆匆分手,她的一双小手多想拉住爹的大手,够不到,爹高大的身影疾速地绕过了火山墙,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而去。 听到女儿的哭喊,顾庆坤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他真希望带女儿回家,眼下不是时候,鬼子在院门口叫嚣。 “丫头,等着爹,下次,爹下次来再带你走……” “嗯,爹,丫头等着爹。” 目送着顾庆坤他们离去,瓢爷低头看着小敏,说:“丫头,咱们没时间哭啼,去炕上躺着,瓢爷希望你把自己的角色演好。” 小敏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向瓢爷使劲点点头,转身窜进屋子,踢掉脚上鞋子,跪着爬上了炕。 几个青峰镇的警察带着几个日本鬼子闯进了林家,他们手里拿着手电筒,一束束光照在前来开门的林伯的脸上,林伯连连后退。瓢爷往前一步,把林伯拽到他的身后,往前挺挺胸膛,然后退后一步,用衣袖遮挡着刺眼的光线,卑躬屈膝,战战兢兢说:“太君,您好,您辛苦了。” “吆,这不是瓢师傅吗?白天怎么没看见您?”孙香香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金丝绒的旗袍紧紧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她的双手抱在胸前,她的腰身扭成了麻花,猩红的大嘴像刚刚嚼过死人似的,流着血水。 第八十二章 悸与恨 林家院里、院外的声音如同在雾霾升腾的弥河扔下一枚炸弹,波澜滚滚,惊醒了沉睡的黑夜;屋檐上的几只喜鹊“朴腾腾”“吱吱吱”叫着飞过墙头,仓惶逃命;张牙舞爪的、带刺的石榴树枝扯下麻雀身上几支羽毛,在手电筒的光线里飖飖掉落;躲在巷子角落里的几只流浪狗,瞪着惊慌的大眼睛四处乱窜,扔下一路凄厉的叫声。 顾庆坤不忍心撇下林家老老小小安然离去,他和林宇的身体躲在窄窄的夹道里,旁边有户人家,高高的门檐,高高的院墙,深深的门洞子,厚厚的两扇大门紧紧闭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依附在坚固的墙上,枯竭的树枝交错缠绕,遮挡着黑沉沉的天空;院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灯光,只有几片落在墙头和门檐上的树叶随风飘荡。 鬼子咆哮的声音跃过了林家院墙,那么刺耳,那么穷凶极恶,顾庆坤一双大手攥成了拳头。 林宇心里牵挂着年迈的父母,他们哥俩对不起两个老人,三年前不告而别撇下妻儿离开家……想到这一切,林宇眼泪汪汪,一个男人,一个二十多岁刚强的男人,他哭过两次,第一次看着巴爷为了掩护他们、为了引开鬼子,他老人家一边向鬼子开枪,一边往黄河边跑,一边潇洒地笑着嘱咐他和海仔:“你们好好活着,你们还年轻,俺一个土埋半截的无牵无挂……” 躲在不远处的林宇和海仔哭了,他们亲眼目睹巴爷跳下了波涛汹涌的黄河,鬼子站在岸边狂笑,他们真想跳出去与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可,枪里没有一颗子弹……想到那一幕,林宇痛心疾首。让他万万没想到巴爷有孩子,小九儿已经五个多月了,就躺在他林家的炕上,巴爷啊,您不是无牵无挂,您有儿子啊,他还那么小。 听着林宇偷偷啜泣,顾庆坤用大手抚摸着林宇清瘦的脊背,想安慰一下他,嗒嗒嘴唇,没说一句话。 林宇猛地转回身握住了顾庆坤像蒲扇似的、青筋暴起的大手,厚厚的老茧,摸上去不仅粗糙,更力大无比。眼前的顾庆坤上衣大敞着怀没系扣子,露出肋骨嶙峋的胸脯,犹如一条条钢筋铸就的铁塔;瑟瑟秋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他毅然昂首挺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么深邃,像黎明的两束曙光,照亮了黑暗。 林宇刚刚认识顾庆坤,两个人还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甚至还没有看清对方的面貌,但顾庆坤这个名字他早听说过了,只身一人与日寇斗智斗勇,炸掉一口煤井,多次保护煤矿工人和地下党组织,顾庆坤是他心里敬佩的英雄,今儿能和心里的英雄战斗在一起,即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 突然,躲在梧桐树上的几只鸟儿惊叫着飞起,震落几条干枯的树枝擦过眼前。顾庆坤竖起了耳朵,头顶上传来几声狗叫,狗能上墙?何况墙有三米多高,什么狗能蹿那么高?借着从林家院子里射出来的手电筒的光,一个孩子的小脑袋出现在树枝之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映在夜色里的星星。顾庆坤认出了宝儿,“小宝?!” 小宝儿也看到了顾庆坤和林宇,他细瘦脖子扭向墙里面,小声呼唤:“吕叔,他们在这儿。” 来人正是吕安和小宝儿。 吕安帮崔耀宏处理完张喜篷和那四个打手的尸体,匆匆赶回了青峰镇。 吕安本想把小宝儿送到林家就回妓院,刚靠近林家铺子,林家前院门传来了鬼子的吼声,吕安一惊,他拉着小宝儿一闪身钻进了后巷子,把身体躲在一户人家的门洞子里。 身后的大门这个时候开了,从两扇门里面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向吕安和小宝儿招招手说:“快进来。” 吕安哆嗦着嘴唇问:“您,您姓庞?!” 离开石河村时,崔耀宏说住在林家旁边的庞家是自己人,有事可以联系他。 听崔耀宏这么说,吕安猛然想起,昨天夜里瓢爷也说起,他来到青峰镇后,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悄悄盯着他,他留意观察,好像是庞家裁缝铺子的掌柜庞新云,不知是敌是友?瓢爷还了解到庞掌柜的侄子是鬼子的翻译官。 看着吕安脸上的疑问,崔耀宏叹恨了一声:“庞景琦被日本人控制了,沾上了大烟,庞新云正在给他戒烟。” 顾庆坤和林宇踏进了庞家院子,两人跟着吕安往前走了几步,庞新云从屋门里迎了出来,他直奔顾庆坤,抱拳行礼,开门见山:“顾兄弟,咱们今天没时间多介绍,在这儿,俺岁数年长您几岁,希望您听俺说几句话,陈掌柜的和代当家的已经去了鬼子炮楼,青峰镇事情您不必担心。三丫头,不,林家所有的人我们都会保护周祥,您肩上任务很重要,第一把林宇安全送到石河村,第二,您安全回到坊子碳矿区,那儿有好多进步矿工等着您,如果您发生意外,他们就是一盘散沙,四分五裂……希望您相信俺庞新云的话。” 咱们再说林家院子里: 听到孙香香不阴不阳的话音,瓢爷心里咯噔一下,看样子这个女人真的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汉奸,不知她今夜是跟着日本人到林家来看光景呢?还是她给日本人带路?难道是她发现了他的行踪?还是今天林老头在街上说了什么话引起了她的怀疑? “少奶奶,您也在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么晚了,您把苗少爷一个人留在屋里,他一个人多孤单呀……天冷了,还是热炕头舒服。”瓢爷讪笑着:“俺一个糟老头子,让少奶奶牵肠挂肚,真是俺的幸运,俺先谢谢您啦,晌午俺喝醉了,醉二马三的无法拿刮脸刀,所以休息了一天,这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为了钱累死,更不能为了钱乱下刀子,如果不小心把主顾的脸割坏了,俺赔不起呀。” 站在瓢爷身后的林伯暗暗翘大拇指,他忘记了今儿傍晚见到孙香香的事情,没时间嘱咐瓢爷怎么应付眼前的女人,没想到瓢爷对答如流,更滴水不漏。 孙香香一时语塞,半天也没有回答瓢爷的话。 瓢爷往后退了一步,用大手呼啦一下脸,眯眯眼角,像是没睡醒,或者刚刚睡了一觉被吵醒了的样子,然后把敞着的衣襟往前拢了拢,再次向两个日本兵弓弓腰,“太君,您辛苦了,您到林家有什么事儿吗?有什么事需要俺帮忙吗?” 两个鬼子兵表情冰冷、严肃,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他们一只手里抓着手电筒,几束青黄黄的光在林家院子上空交错,像是探照灯,刺破了夜幕;他们另一只手里抓着三八式步枪,枪口插着明晃晃的刺刀,寒光闪闪。 “太君,这是林家,林家本是卖绸缎的,生意不景气,把铺子租给了剃头师傅,这师傅手艺不错……”蒋警官一脚门槛内,一脚门槛外,后背贴着一侧门框让出一条路,不经意地往院里瞟了一眼,瓢爷敞着衣襟,睡眼朦胧,嘴里打着哈欠;林伯赤着脚趿拉着鞋子,看样子还没来得及穿上。 蒋警官怎么这么凑巧来到了林家呢?今儿晚上他带领几个小警察在街上巡逻,被朴大郎带着一队鬼子兵拦住,让他跟着走,他觉得奇怪,这半夜三更,鬼子发现了什么? 正在他狐疑的时候,孙香香从朴大郎身后钻了出来,她的脸终于贴在了日本人的屁股上,走路挺着胸,脖子从胸腔里窜出了半截,两根筋挑着一个圆球,又像串在两根竹筷子上的糖葫芦,脸是红的,嘴巴也是红的。 她娇滴滴向蒋广全打招呼:“吆,这不是蒋警官吗?您值夜班呀?辛苦了。” 蒋广全明白了,这个女人一定想借日本人的手对付谁,对付谁呢?当他跟着几十个鬼子和孙香香来到了林家门口,他愣了,林家是好人,青峰镇家喻户晓,在那个丫头走投无路时、在小白瓜变成孤儿时,林家老两口收留了他们,看着眼前如狼似虎的鬼子兵,看着眉飞色舞的孙香香,蒋广全恨不得用手里的警棍敲碎她那张得意忘形的脸。 听到蒋警官的声音,瓢爷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安慰,他把一双锐利的眸子投在蒋警官的脸上,这张脸上挂着一抹局促不安与气愤,还有小心翼翼。 就在此时,一个脚上穿着大皮鞋的、小个子的鬼子大模大样走近了院门口。他上身一套黄色军服,衣服有点长,包裹着他的屁股,如果没有腰上那根皮带束缚着他的肚子,还以为他没长腿,只有一双穿着高筒马靴的大脚丫;一双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双小眼睛闪着冷嗖嗖的光;他的左腰上挂着一把套着刀鞘的长刀,刀尖扫着地面,他的脚步和身体迈过门槛,刀留在了高高的门槛之外。 一个青年男人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弯下腰伸出双手,把刀捧起来,轻轻放在门槛里面。他就是朴大郎的翻译官,一个中国男人,曾留学日本的富家子弟庞景琦。 庞景琦身上穿着一套日本士兵的军服,外面披着一件紫色绸缎坎肩,没系扣子;清瘦的身子骨,脸上没有一点肉,只有高高的鹳骨,被一层黄皮包裹着,尖嘴猴腮这四个字很适合他;弓着大虾般的腰,如果他站直了身体比站在他旁边的蒋警官都高。 庞景琦怎么当上了日本人的翻译官呢? 三年之前的庞景琦精神状态很好,穿衣打扮也很前卫,又是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学子,走到哪儿仰慕者很多,不认识与认识的都要驻足痴望,由此吸引了好多女孩子。 他父亲在青岛替他找了一份外贸局的工作,在工作之前他到青峰镇探望他的小叔庞新云。 庞新云年轻时候留学法国学习服装设计专业,学成回国后,青岛好多服装厂争抢着聘用他,他却舍弃高薪厚禄来到青峰镇开了一家裁缝铺子,为什么呢?庞家没人知道为什么。庞景琦也问他小叔为什么跑这么偏僻的小镇来?庞新云笑笑没有回答。 庞景琦请他小叔去日本料理店吃饭,在店门口与绣舞子打了一个照面。绣舞子被眼前英俊潇洒的庞景琦吸引,这个青年多像她丈夫年轻时候的模样啊?当她与庞景琦擦肩而过时,她竟然用日语与他搭讪,他也用日语应答她。 庞景琦一口流利的日语与高大伟岸的体型吸引了绣舞子,让她暗生情愫;庞景琦被绣舞子温柔气质迷惑,为了绣舞子,他没想着再回青岛。 庞新云劝他不要上日本女人的当,快回青岛,庞景琦听不进去,他已经爱上了绣舞子,无法自拔。 谷田不在青峰镇时,绣舞子就与庞景琦在一起;谷田回来了,她就冷落庞景琦;绣舞子每天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不仅累,更有怕,她知道谷田心狠手辣,事情如果有一天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她就劝诱庞景琦吸大烟,这样不会引起谷田的怀疑……一个健壮的青年慢慢被大烟膏侵蚀了躯体。 庞景琦想回青岛,又怕家人不接受他,他找小叔庞新云倾诉心中的郁闷,庞新云反而希望他暂时留在青峰镇,戒了大烟再回去。没想到,绣舞子把他介绍给了朴大郎做翻译官,为了稳住鬼子,他只能答应。 庞景琦心里恨绣舞子,明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他不仅恨绣舞子,他也恨所有女人,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踏进林家院子的小个子鬼子,正是日本驻军青峰镇少尉朴大郎。朴大郎在1928来到了中国奉天,他与谷田是表兄弟。他在来中国之前是日本街上的一个小混混,专门做一些偷鸡摸狗、斗殴打架的事情。当时日本政府呼吁日本公民潜伏中国做间谍,为第二次侵华战争做准备。谷田就把这个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又惹事生非的表弟带到了中国。朴大郎来到中国后居住在东北奉天,他无恶不作,横抢武夺,杀了不少中国老百姓,当地腐败官僚害怕日本人,处处袒护朴大郎,由此助长了他嚣张跋扈气焰。1935年这个无恶不作的小混混摇身一变,变成了日本军少尉。 这个朴大郎双手沾满了中国人的血,就是他带领几十个鬼子杀了河滩村几百户。姚訾顺曾多次想除掉他,他太狡猾,他行踪诡异,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久,在这个村杀完了人就跑进炮楼猫起来,花天酒地玩几天,尔后,乘其不备再蹿到另一个村子烧杀抢掠,这是日本鬼子的战略,用杀人放火恐吓中国老百姓,他们错了,越来越多的中国老百姓拿起了手里的大刀、锄头参加了抗日。老人与妇女、孩子自愿参加了妇救会,各个村庄有了站岗放哨的,鬼子的脚步刚出现在路口就会被站岗的发现,瞬间锣鼓声传遍整个村子,乡亲们迅速转移到村外的山上躲起来,这是大家团结起来对付鬼子的方法。 朴大郎手下至少有四十多个士兵,来林家他只带了十几个兵,其他兵留在青峰镇外的炮楼了敌观阵。朴大郎很狡猾,毕竟孙香香是中国人,她说林家有陌生人进入,他怕是抗日分子的调虎离山之计,故意把他调开,以便乘机攻打炮楼。 朴大郎扶着蒋广全的胳膊踏进了林家院子,他站在门槛内往后斜歪着脑袋,向他身后的鬼子递了一个眼色,巷子里的几个鬼子兵迅速停下脚步,把枪托杵在地上,瞪大凶恶的眼珠子,守护在林家门口外面, 獐头鼠目的朴大郎在林家院子环顾了一圈,北屋的西间亮着一盏灯,小小的灯苗在窗纸上摇曳;其他房间黑漆漆的,看不清屋里的情况。 朴大郎把腰上的长刀拿下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插在地上,他的双手摁在刀柄上,撅着屁股,劈拉着腿,脖子往前使劲探着。 瓢爷的一只手拽拽衣襟,另一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插进了他的怀里。 “哗啦”两个鬼子兵拉开了枪栓。 朴大郎屁股往后缩了缩,很快他冷静了下来,一双狡黠的眼珠子盯着瓢爷的大眼睛,凭他多年经验,眼前的老头只是一个老古董,他身上不可能有枪。 孙香香的身体往后趔趄了几步,躲到了蒋警官的身后,她从蒋警官的肩膀上露出一张花容失色、扭曲的脸,“瓢老头,你,你想干什么?你敢与皇军……” 瓢爷没有理睬孙香香,他的手从怀里抽了出来,咧咧大嘴,嘿嘿一笑,手里多了一盒烟,这是他去坊子碳矿区准备的,没有派上用场,眼前用它来讨好朴大郎。 “太君,您抽烟……”瓢爷弓着背,双手托着一盒烟递到朴大郎的眼前。 朴大郎把抓着刀柄的一只手松开,手掌向上摊开,抖动着一条腿,眼睛瞄着半空,一副傲然睥睨神态。 瓢爷脸上堆着笑,把那盒烟毕恭毕敬放到朴大郎的手里,“太君,您辛苦了。” 庞景琦眼疾手快,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个火柴,“哔咔”划着了火,双手捧着那点火苗,等着朴大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朴大郎眸子里射出两道狰狞的光,厉声问:“屋里有什么人?”他嘴里吼着,背过手去,把烟递给了庞景琦。 庞景琦把手里燃烧着的火柴杆扔掉,从朴大郎手里接过那盒烟,把脸转向瓢爷问:“屋里有什么人?” “我们都是良民,苗家的两个孩子无地方去,暂时住在林家,还有一个是白家的孩子,他家的房子不知被哪个缺德鬼放了一把火,烧了,不能住了,也住在林家……孩子母亲也被烧死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做鬼也不会饶恕放火的人……” 听了瓢爷的话,吓得孙香香毛骨悚然,孙香香不知道白太太跳了弥河。不仅她不知道,青峰镇上的人除了苗先生和林家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主要想瞒住小白瓜,怕小白瓜知道他娘亲不在了而伤心。 那天荣婆子被瓢爷踢进了大火里,小白瓜和小敏都看到了,他们把这件事埋进了心里。瓢爷让林伯和曲伯散布出去说:白太太被那场大火烧死了。青峰镇上的人信以为真,毕竟白太太只有一条腿,走路都费劲,怎么能逃过那场火灾? 院里传来翻箱倒箧的声音:鬼子抬起脚上大皮鞋踢向洗衣盆,洗衣盆在地面上“铿锵锵”转了几个圈,被石基路挡住,晃了晃扣在地上;墙根的扫帚被鬼子的刺刀挑了起来,摔在窗户上,窗纸都被戳碎了;墙角的一堆劈柴“哗啦啦”坍塌,在地面上滚着;后院里,几只受到惊吓的老母鸡“喔喔喔”叫着飞上了墙头。 两个鬼子在前院、后院翻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朴大郎向他们努努嘴,两个鬼子一手端着刺刀,一手抓着手电筒冲进了北屋。林伯紧跟着两个鬼子的脚步进了屋子,鬼子发现了身后的林伯,生气地转回身,举起枪托向林伯身上狠狠砸过来,嘴里叽里咕噜怒吼着,林伯往后踉跄了几步,站稳脚步往前挺挺胸膛,鬼子的枪托又砸了过来……林伯的身体擦着门框瘫痪在地上。如果不是瓢爷提前叮咛他学会忍耐,林伯的手多次攥成了拳头,又缓缓松开,屋里炕上又三个孩子,小的小,不懂事的不懂事,还有一个丫头,鬼子不仅惨无人道、奸淫掳掠,更禽兽不如。 鬼子撇下林伯“咔哧咔哧”窜进了正间屋,手里刺刀到处乱捅,北墙根的粮袋子被豁了一个大口子,袋里的玉米粒“哗啦哗啦”流淌在地上。 林伯母摁着炕沿踢蹬上鞋子,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撩开门帘,摸索着跨过了门槛,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双手扶着灶台。 听到声音,鬼子把手里的手电筒照射在林伯母的脸上,凶横的眼珠子直视着老人的脸,他们看出了眼前的老太婆是睁眼瞎。 林伯母抬起衣袖遮挡住眼睛,虽然她看不清,她能感觉到两束光很刺眼。倏然,她把扶着锅灶的手放开,整整衣襟,把鬓角上一缕散发抿到耳后去,用身体紧紧护着身后的屋子。她隐隐感觉有一个鬼子朝着丫头住的房间走去,她恨不得自己有分身术,如果鬼子敢动丫头一下,她就会……她想到了锅台上有一把切菜刀,她的小脚往锅灶前挪了挪,往前伸伸胳膊,只要稍微弯一下腰就能摸到那把刀,可是,她的动作不可能逃过鬼子狡猾的眼睛,也许她还没拿起刀,鬼子的枪就响了,她死了没什么,如果鬼子大开杀戒怎么办?瓢老头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想到这儿,林伯母站稳了身体,故作轻松地咧了咧嘴角。 鬼子“嘿嘿嘿”笑着,把手里的刺刀举起来,戳在林伯母的额头,一滴一滴鲜血从老人额头滑下,落在她的鼻尖,“嗒嗒”坠落在地上,老人一声没吭,脸上没有一点惊慌。 蹲坐在屋外的林伯看到了鬼子的刺刀划开了老伴的额头,鲜血在她的脸上纵横,她依旧傻乎乎地站着,难道她不疼吗?林伯急了,他心疼呀,从老伴嫁给他那天,他都不舍得与她大声吵架,更别说动手……他从一个大少爷变得一贫如洗,老伴不仅不嫌弃他一无所长,还嫁给了他,为了他们的生活,她在街上摆刺绣摊养活他,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老伴不容易,此时,她却在忍受鬼子刺刀穿骨的痛苦……林伯扶着身旁的门框站了起来,正在此时,两个警察从蒋警官身边冲了过来,一个走到林伯身边,把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林伯又推倒了,一个直奔林伯母,嘴里咋咋呼呼喊着:“老太婆,滚开……滚屋里去。“” 东间屋里炕上小九儿睡得很香,小嘴里发出均匀的喘息声;院里的声音惊醒了小白瓜,他蜷曲着身体躲在炕的里面,瞪着惊骇的眼睛盯着颤抖的门帘…… 西间屋里,小敏躺在炕上,一双大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她与爹相见匆匆,她心里有好多话还没来的及问爹,还没看清爹是否胖了?还是瘦了?还没有告诉爹,她找到了二姐…鬼子就来了,他们来林家做什么?难道爹是抗日分子?爹,瓢爷,还有林宇哥哥他们都是打鬼子的吗?小敏的一双小拳头慢慢攥紧了,攥出了滢滢汗水,她为爹担心,为瓢爷他们担心;她的耳朵警惕地听着院里的风吹草动,听到了孙香香玉软酴酥、阿谀献媚的声音。 听到鬼子闯进了正间屋子,小敏闭上了眼睛,嘴里忽高忽低地梦呓。 鬼子用手里刺刀挑开了门帘,往小敏躺着的炕上探着头,手里的手电筒在墙角旯里照了一圈,桌子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子,房间里飘着浓浓的中药味;还有一个挂着花样的绣棚立在玻璃灯旁边,非常显眼。 鬼子闻到刺鼻的中药味,连着打了几个阿嚏,很快,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大皮鞋迈过了门槛,刺刀挑开了小敏身上的被子,小敏身上穿着整齐,直挺挺躺着,气息微弱,命在旦夕。 瓢爷眼角一直瞄着北屋门口,他看到两个鬼子打林伯,林伯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看情景,林伯伤的不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也看到了身体孱弱的林伯母,这个女人平日里很少说话,不知她哪儿来的勇气,居然走出了东间屋,面对着闯进屋子的鬼子面不改色,一脸坦然;他也看到了闯进丫头屋里的鬼子,他的心脏骤然狂跳不止。 瓢爷怕林家两口子有闪失,更怕丫头出意外,他疾速地把双手握成一个拳头,放在额头,向朴大郎摧眉折腰,低声细语:“太君,林家有绣舞子的人,她在炕上生病,绣舞子托人来问过,希望丫头快点好起来。” 蒋警官连忙附和着瓢爷的话:“绣舞子还拜托她的朋友给林家送了五斤小米,那五斤小米还是俺找人去粮店买的。” 听到绣舞子三个字,朴大郎挑挑眉梢,刁滑的眼珠子在瓢爷和蒋警官脸上来回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庞景琦的脸上,厉声呵斥:“是吗?” 庞景琦点头如捣蒜,“是,太君,林家住着绣舞子最喜欢的一个小绣工,这个绣工与她女儿岁数差不多大,绣舞子把她当女儿。” 朴大郎脑袋飞快地转着,绣舞子是他表哥谷田相好的,这件事在日本军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绣舞子有一个绣工房,绣工房里雇佣着几个中国绣娘。 朴大郎昂起脖子,向北屋嘟嘟囔囔叫了两声,两个鬼子收起刺刀,匆忙退到屋门口,转身跑到朴大郎身前,屏气凝神,深深鞠躬,把他们在屋里看到的,“叽里咕噜”报告给了朴大郎。 孙香香听不懂日语,但,她看得出来,朴大郎是听了蒋警官和瓢爷的话准备撤兵,孙香香不想让朴大郎他们放过林家,她心里很清楚今夜兴师动众的目的,第一为了讨好日本人,为了拉近她与日本人之间的亲昵距离;第二为了把林家这个眼中钉拔了。她的脚步向前跺了一步,摇摆着腰身准备绕过蒋警官,蒋警官伸出一只手悄悄拉住了孙香香的胳膊,他的嘴巴几乎挨在孙香香的脖子上。蒋广全心里非常讨厌孙香香,这个女人不仅天生媚骨,更蛇蝎心肠,一肚子坏水,此时为了保护林家的安全,他只能表现出亲热与暧昧,“少奶奶,绣舞子小姐咱们不能得罪,得罪不起啊。” 孙香香的身体一哆嗦,她爱慕蒋警官许久了,从第一天在剃头铺子门前见到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她就心猿意马、春心荡漾。此时这个男人的肌肤与她离着这么近,他的语气又这么温柔,她心里像装进了一只兔子,不仅激动又慌乱。 朴大郎把眼睛瞪向低头不语的孙香香,大皮鞋在坚硬的地面上狠狠踹了一脚,一层厚厚泥土弥漫在手电筒的光下。 庞景琦尖着嗓子向孙香香吼了一声:“孙小姐,太君有话问你,你看到的可疑人什么时候进的林家?” 孙香香一激灵,她一会儿看看蒋警官,她一会儿看看朴大郎,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一忽儿,她的眼珠子瞥向瓢爷,这个老头鹰头雀脑、诡计多端,他不会让那个人在林家坐以待毙,最可疑的人非他莫属,眼下在林家没搜出任何陌生人,这怎么好呢?这不是谎报军情,欺骗皇军吗? 蒋警官怕孙香香乱咬人,他向朴大郎哈哈腰,“太君,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苗家少奶奶也许看错了,今夜没有星光,月光朦朦胧胧,看错了有情可原。” 孙香香扭着水蛇腰走近朴大郎,伸出莲花指在朴大郎的肩膀上戳了一下:“吆,太君,以后俺的眼睛会擦亮点,替您盯紧着青峰镇,不会放过一个可疑的人……老狐狸藏不住尾巴,早晚有一天会漏出来,这是我们中国的老话。”孙香香嘴里话不仅是说给朴大郎听的,也是说给瓢爷他们听的。 朴大郎很喜欢妓女作态的孙香香,即便白跑了一趟,这个妖冶的女人能陪他回炮楼也不错,想到这儿,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向孙香香翘着的屁股拧了一下。 孙香香假装害羞的样子,用小手掌心推着朴大郎的大手,轻柔地嗲嗲着:“您真坏……” 孙香香的话音没落,炮楼方向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顷刻间,青峰镇上空硝烟弥漫。 第八十三章 秋末初冬 起风了,天冷了,苗家院子里的杏树把最后一片叶子抛下。孤零零的、枯黄的叶片随风在院子里飘悠,它以为风能把它带出院子,没有,把它扔在了窗台上,屋里的主人在摔东西,那声音震耳如雷,它单薄的躯干随着那刺耳的声音颤栗。 苗简已咆哮的声音飞出了屋子,冲进了火房,薛婶正在给苗先生烧水,她攥着空暖瓶的手在哆嗦,苗家这是怎么啦?这几个月一点也不肃静,邻里邻居没有一个敢靠前的,甚至,这几天还有人往苗家院里扔死猫死狗,都是那个女人闹得……薛婶叹息着,埋怨着,心里默默祈祷:“太太呀,您快救救苗家,您快救救少爷,他疯了。” 风撩着苗先生书屋的门和窗户,灯光穿过窗户跑到了院子里,苗先生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他好久都没有出门了,他的脸色蜡黄,那种没有见过阳光的黄;他的眼睛使劲闭着,眉头使劲锁着,凹陷的双颊,皱巴巴的一张脸,像一条丝瓜秧子;他的身体蜷坐在扶手椅子里,鞋子扔在身前的桌子底下;长袍衣摆耷拉在椅子腿上,随着从门扇与窗棂缝隙钻进屋里的一点风摇摆;他的右胳膊肘立在桌子上,瘦骨伶仃的手托着他尖窄的下巴颏;左手捂在他左肋骨的方向,不知是天冷的缘故,还是由于生气,旧伤口处隐隐作疼。 薛婶站在苗先生的书屋门外,她的双手里捧着暖瓶,一双小脚在地面上碾着,试探性地往前走一步,再后退半步;她的眼神穿过窗户往屋里探探,又垂下去,咂咂嘴角小声念叨:“苗先生,水开了,给您送进去吗?” 苗先生没有应声,他似乎没听见薛婶的声音。 风捶打着院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门,薛婶紧张地向门洞子方向了了一眼,陡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墙头上一闪,吓得薛婶惊叫了一声:“有人……苗先生,有人。” 苗先生“腾”踢蹬上鞋子,他的动作有点急,桌上的马提灯被他前穹的身体撞了一下,差点掉到地上,他疾速弯腰撅腚伸手抓住了马提灯的把手,骤然,他沉默,他知道,那绝不是表弟姚訾顺,他来都是走正门;也不是鬼子,鬼子闯入民宅恨不得敲锣打鼓,恨不得让青峰镇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他们的野蛮与嚣张。上个月林家闯进了鬼子,他听到了,也看到了,却无能为力;是苗家的仇人来打击报复吗?哪儿来的仇?是抗日锄奸团的人吗?来的正好。姓孙的女人做了汉奸,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可惜那个女人已经不住在苗家了。 苗先生把身体缓缓退回了椅子旁边,又坐下了。 听到屋里没有了动静,薛婶把暖瓶抱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敲了敲门。 “薛嫂,您进来,门没关。” 薛婶用胳膊肘推开门,低垂着头走近苗先生,把手里捧着的暖瓶轻轻放在桌子上,“苗先生,刚刚……” 苗先生打断了薛婶的话,“今夜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是你眼花了,看错了。” 薛婶皱皱眉梢,抬了一下头,她想说看得真真的,是一个人,蒙着一块黑布的脸上露着一双大眼睛,她张张嘴没有说,她看到苗先生脸上没有一丝惊慌,反而闪过一丝久违的微笑,她明白了,苗先生相信她的话,而不想让她说出去,那个蒙面人也许是先生认识的人。 “没事了,薛嫂,您累了一天,快去休息。” “好,俺走了……”薛婶用腰上系着的围裙擦擦手,转身准备离去,她不放心地瞄瞄桌上的灯,灯里的煤油见底了,全凭那根浸着油的线绳维持着那点光。 “苗先生,给您加点灯油吗?” “不用了。”苗先生嘴里这三个字很清楚,蓦地,他换了一种担忧的口气问:“薛嫂,简已怎么样了?他安静点了吗?” 薛婶停下了脚步,嗫嗫嚅嚅:“好多了,少爷闹过了,哭过了,累了睡了,俺给他收拾了一下屋子,看到他没脱衣服躺在炕上睡了……少爷的炕和您的炕都烧了劈柴,很暖和,先生,您也早早休息。” “谢谢您薛嫂,苗家幸亏有您和曲大哥。简已……您们多上点心,他,他毕竟是苗家的唯一……”苗先生语气更咽,他不敢再说下去,眼泪已经溢满他深深的双目。 听着苗先生伤心的声音,薛婶弓下了腰,把一双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揉搓着。她在苗家十几年了,苗太太和苗先生对她很好,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少爷再有不是,她都能够原谅,少爷还小不懂事,被孙香香那个女人带坏了。那个女人离开了苗家,本以为是好事,没承想少爷变得疯疯癫癫,每天都要拿着家把什出气,吃饭的碗都快被他摔没了。 “苗先生,俺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薛嫂,您说,俺听着呢。”苗先生把双手离开了桌子,脊背往椅背上靠了靠,睁开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马提灯。 “苗先生,把丫头和小九儿接回苗家来。” 前天,薛婶去林家看过林伯母,林伯母的额头留下了一个竖着的刀疤,是从头发根到印堂,那么清晰,又那么深。林伯说这是鬼子留给林家的仇恨,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忘记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是孙香香带着鬼子闯进了林家,为了保护三个孩子,林家老两口都受了伤。看着林伯气愤难消的样子,薛婶没敢提丫头回苗家的事情,再说这件事她还没有跟苗先生说过,她只是一个佣人,怎么能够替主家决定这么大的事儿? 苗先生明白薛婶的意思,薛婶向着主家,丫头是太太相中的儿媳妇,他心里何尝不想让丫头回到苗家?近来,他天天趴着后山墙往林家院门口张望,期待林伯走出院门,一抬头看到他,与他热情地打招呼,和以前一样喊他一声:“苗先生好。”他没等来林伯,也没看到丫头和小白瓜,林家院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再走南门,怕什么吗?是怕见到苗家的人吗?更确切地说,是讨厌与他苗家人说话。 远远地听着丫头的脚步声停在剃头铺子门口,听着她与瓢爷打招呼:“瓢爷,您好。” 瓢爷见了丫头像是见了自己的女儿,爽朗地笑着:“丫头,回来了,今天冷不冷呀?” 天亮了,苗先生在他的书屋坐了一宿,桌上的灯熬尽了油,灭了;他的腿麻了,胳膊麻了,腰也麻了,他站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听听院里的声音,只有风刮着几片树叶和树枝在墙根东碰西撞;简已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也许还睡着,他睡着比醒着好,希望他做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一个让他记不住的梦;薛婶在火房做饭,熬玉米粥的香气窜进了院子,飘进了他的书屋,钻进了他的鼻腔,他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肚子在叫,叫了多久了?不知道,昨天的茶水在他肚子里翻腾、撞击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吃了早饭,苗先生又回到书屋,坐了半天,想了半天,一个多月了他都没有走出自家院子,最后他还是决定去街上走走。 苗先生清瘦的身体穿过院子,踏进了面馆。这个时候面馆里坐着几个客人,都是本镇上的掌柜的,他们看到苗先生,欠欠身体,抬起胳膊打了一个招呼:“苗先生您好,天冷了,还是您铺子暖和,吃碗面,喝口热乎乎的汤……” 出于礼貌,苗先生咧了咧嘴角:“好,大家慢坐,慢吃……” 这一些掌柜的平常不来苗家面馆吃饭,最近他们经常来,他们一定是来探听什么消息的,或者是来看他苗家笑话的。 苗家出了一块臭骨头,这块臭骨头破坏了苗家的门风,别人说三道四很正常;苗先生不会与任何人结仇,不至于结仇;更不想得罪街坊邻居,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家有难邻里帮,他太太出殡时大家都来帮忙,有的还送来几斤绿豆,或者一舀子小米,或者一捆纸钱……他记得大家的好。 看到苗先生,曲伯脸上堆满了笑褶,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他为苗先生高兴,终于走出了那间黑乎乎的屋子;为他自个高兴,那个让人讨厌的女人终于离开了苗家,他可以安心地在苗家长久地待下去。 曲伯一边用袄袖擦着手里的算盘,一边瞧着苗先生说:“苗先生,咱们面馆生意比先前好多了,有钱买煤了,挺好的。” “好,好,多存点煤,这天冷了。”苗先生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曲伯的话,他的眼睛直视着店门外面的街道,街道上光秃秃的树被风刮弯了,倾斜的树梢敲打着它旁边的屋檐。 “苗先生,您要出去吗?您身上有旧(伤)病,怕生气,怕累,怕冷……”曲伯说着放下手里的算盘,绕出柜台,疾走了几步,窜到苗先生的身前,伸手拉开了门,嘴里絮叨着:“今天天气冷,您注意身体,瞧瞧您,就两个月的时间瘦了不少,您身上这件长褂像极了神父的黑袍,又肥又长……” 随着敞开的店门,一阵寒风迎面而来,苗先生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战,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锁锁脖子,这天怎么这么冷?秋末冬初,往年一个冬季他都是穿着这身长褂,也没有感觉这么冷。苗先生的脚步没有迟疑,走下了台阶,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那是风的力量,风把他孤零零扔在了大街上。 看着空荡荡的大街,苗先生又黯然神伤,冷冷的风把街上的人扫没了。这个季节,如果是在太平年月,还能看到生着炉子的锅灶,各种各样食品冒着油腥子,闻着都馋人;山东大枣摆满大街小巷,一筐一筐闪着红星星,花一文钱,一双手捧不过来,顺着宽大的指头缝跑;还有冻梨,咬一口甜倒牙;还有一罐一罐高粱酒,喝一口浑身热乎乎的,不怕凛冽的寒风。 不远处的一座房子墙角围拢着几个孩子,苗先生的眼睛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一个捏糖人的蹲坐在一个废弃的石碾子上,他的腿边放着一个铁炉子,炉子上熬制着糖稀,糖人师傅手里擎着两根竹子,把竹子在糖稀里滚滚,拿在手里转转,一个活灵活现的动物展现在孩子们面前,引起一串串欢乐的笑声。 苗先生想起了他的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吃糖人,花一个铜板买一串,递到儿子的手里。 “爹,您先尝尝,很甜……”儿子吸溜着冻得紫红的小鼻子,踮着脚尖,把金黄黄的小糖人举在他的眼前。 苗先生弯下腰盯着儿子的脸,嘴巴向糖人撅了撅,假装舔了一下,直起腰,爱抚着儿子的小圆脑袋,他一脸幸福,一脸享受,即使没有吃到,心里也是甜的,为年幼懂事的儿子高兴。 唉,儿子已经长大,他变了,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可爱的孩子,就像一棵长歪了的小树,本可以给他修修乱枝,自己没有那么做。任由他变得唯我独尊,骄傲自满,固步自封;心胸狭隘,凡是不顺心如意就迁怒别人;没有一点爱心,不,他只爱他自己和那个女人。 捏糖人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子,他下巴颏上那缕灰白色的胡须上黏着溅起的糖稀;又高又圆的鹳骨紫红色,那是太阳晒红的,这是渔家独有的肤色,怎么看这个老头都像个渔夫;两条眉毛不是黑色的,掺和百分之六十的白色,每一根都很长;偶尔抬起下陷的双目,两道犀利的光从他眸子里射出来,似乎能穿透人的身体;一个瓜皮毡子帽子扣在他的大脑袋上,四周扎煞着卷卷曲曲的、灰乎乎的头发;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长袍露着灰色的棉花,油乎乎的看不清它的本色;一双棉布鞋已经破碎不堪,露着脚指头。 几个孩子手里举着糖人嘻嘻哈哈笑着离去,有个孩子站在那儿没动,一双灵动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冒着烟的糖锅子,小脸冻得通红,腮帮子鼓鼓着,舌头在小嘴里打转转。 苗先生背着双手,往前猫猫腰,这个孩子不是小白瓜吗? “白瓜……”苗先生心里生起一点喜悦。 白家房子被烧了,他托曲伯打听白家的情况,伤到谁了没有?曲伯说白瓜和丫头他们平安无事,三个孩子又住进了林家,他也就放心了。 听到苗先生的声音小白瓜扭过了头,看了一眼苗先生,小眼珠子里闪着陌生,小嘴嘟囔了半天,用蚊子般的声音不情愿地喊了一声:“苗先生好。” 苗先生的笑脸收了起来,小白瓜不再是那个见了他高兴得又蹦又跳的、顽皮的孩子了,小脸上多了这个岁数不该有的成熟。 “小白瓜,先生给你买个糖人好吗?”苗先生把脸探到小白瓜的眼前。 小白瓜摇摇头,摆摆手,“不,俺不要,俺回家了。”扔下这句话,小白瓜头也不回地、极快地向剃头铺子方向跑去。 糖人师傅手里举着一个糖人,他的眼睛追着小白瓜的背影,许久,想起眼前还有一个大人,急速把一只手背到身后摸了摸,摸出一块大石头放在他坐着的石碾子旁边,扭脸瞅了一眼苗先生,说:“坐会,看您也是一个闲人,听那个孩子喊您先生,不知您能不能与俺这个大字不认一个的粗人坐坐?” 看着眼前这块方方正正的石头,苗先生瞪大了眼睛,眼前的老头不是凡人,这块石头至少有三十多斤的样子,他拿着它就像拿着一块面包。 苗先生提起衣襟下摆,往糖人师傅跟前走了一步,就在这时从巷子里又窜出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呼啦”围了过来,把苗先生撞了一个趔趄。 苗先生往后退了一步,给孩子们让出一条路,同时向糖人师傅抱抱拳,“师傅,不打扰您的生意了,俺走了……” “好,您先去忙,不好意思,咱们如果有缘下次再见,再聊 ……”糖人师傅向苗先生友善地笑了笑,“今儿风这么大,还有孩子出来捧俺的场……” 呜咽的风撩着各家店铺的布招牌、木招牌,发出“唰唰唰”“哐当哐当”的声音,尘土和枯叶给它伴舞;平日里街上的乞丐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有的也许蜷缩在别人家的门洞子里,悄然无声地死去;有的钻进了人烟稀少的青峰寺,那儿的老主持乐善好施,至少冻不着。 往前走,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日本兵,他们肩上背着刺刀,他们脚上的大皮鞋在地上使劲跺着,一脸凶相;几个穿着黑色警服的青峰镇警察狐假虎威地跟在日本兵的身后,眼珠子瞄着几个零零散散的行人;行人抱着脑袋、缩着脖子,战战兢兢把身体贴着墙角走。 苗先生挺起了他单薄的胸膛,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双仇恨的眼睛从他乱蓬蓬的头发里射出来,那队巡逻兵好像没看见他,也许把他当成了疯子,擦着他的长褂威风凛凛走过。 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剃头铺子,剃头铺子的门关着,一个男孩站在玻璃窗前向街上眺望,那个孩子苗先生认得,是那个瓢老头的儿子宝儿。宝儿也看到了他,愣了片刻,把小脑袋扭向了一边。 看到宝儿,苗先生想起了刚刚遇到的小白瓜,两个孩子脸上鄙夷不屑的表情让他感觉非常难过,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时,对过的庞家裁缝铺子门开了,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一个是一文钱酒馆陈掌柜,他的腋下夹着一件长袍;另一个是裁缝铺子老板庞新云,庞新云一脸忧心忡忡。两人走到店门口外,停下脚步,又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才匆匆分手。 看着远去的陈掌柜的背影,庞新云一边摇摇头,一边叹口气,一边回转身,正好与向这边走来的苗先生打了一个照面,他赶紧抱拳躬身施礼:“苗先生您好,这冷天您去哪儿呀?” 庞新云四十多岁的年龄,身材高大不算太胖,很直溜,皮肤不黑不白,气宇轩昂;一头乌黑的短发梳理得整齐,覆盖住一侧太阳穴,多了几分俊朗;一双大眼睛闪着温和的笑意,露出整齐微白的牙齿;身穿一件棉袍,不厚,很肥大,显得他身体清瘦,撑不起他身上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棉布靴,高高的鞋口拘着脚脖子;风撩起长袍一角,露出里面一条灰布长裤,两根长布带子束缚着两条裤腿。 苗先生弓弓腰还礼,“庞掌柜的您好,您的生意还是这么好,让人羡慕……俺,俺出来看看,这天说冷就冷了。” “正是换季的时候,有钱人都开始做新棉袍了,苗先生您不添加一件?店里有新进的布料,您随便挑选,俺定会给您便宜一些,毕竟咱们是多年的老街坊。” 苗先生摇摇头,他的衣服够穿,太太活着时给他做了不少衣服,她好像知道她有一天会先他而去,无论冬天衣服、还是夏天衣服都给他做了几套,熨得板板正正,他不舍得拿出来穿,每天打开衣橱看看,就觉得太太还在……苗先生脸上的肌肉有点木然,几乎扯不动嘴角,语气迟钝,那绝不是天冷的缘故,他是想起了他的太太,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一个璞玉浑金的女人,一个照顾他周到的女人。 “苗先生,您不进屋坐坐?” 苗先生以为庞新云只是和他客套客套,他抽动了一下嘴角,声音嘶哑,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庞掌柜的,您忙,俺不打扰您啦。” 此时此刻的苗先生满脸憔悴,双颊深陷,泪水盈盈;烂七八糟的头发向两边支棱着,像用了时间太久的破扫帚;一身单薄长衫,不知穿了多久,皱巴巴、脏兮兮的;额头多出来几层褶皱,像毛笔画上去的,每个褶皱里都是灰尘;他不再是那个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苗先生了,他的目光空洞,没有一丝光。 看着苗先生佝偻着身躯准备离去,庞新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刚从陈掌柜那儿得到消息,姚訾顺去青丘执行任务时负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苗先生是姚訾顺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大家正在研究是否把这件事告诉他? “苗先生,您进店里暖和暖和,昨儿俺店里煤炉子就升起来了,俺烧壶水,咱们沏点茶喝,边喝边聊……” 苗先生知道,庞掌柜的在法国留过学,学贯中西,见闻广博,很得街上人的赏识和尊重,大家有事都愿意与他商量,能与他坐下聊聊何其荣幸之至。 旁边几个铺子掌柜的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白楞了苗先生一眼,嘴里殷勤地喊着:“庞掌柜的,您好,不忙呀?” 看着几个掌柜的冷落苗先生,庞新云很是生气,苗先生是好人,曾为救自己的学生而被鬼子刺了一刀,差点毙命,单凭这点不应该被轻慢,值得大家敬重。想到这儿,他故意说:“忙,这个季节能不忙吗?但是,苗先生是俺的朋友,更是俺庞新云尊重的人,再忙也要放下手里的活儿,请苗先生喝壶热乎乎的茶。” 几个掌柜的好像是被庞新云的话提醒了,脸露惊愕,语气里带着自责:“喔,苗先生也在呀?好久不见,不知您忙什么?今儿风怎么这么大,也没有阳光,光线太暗,没看清,苗先生,对不住了,不好意思,瞅俺这双眼睛睁不开了,被风沙眯了……” 接着,他们身后传来几个老娘们罗里嗦埋怨的声音:“谁呀?跟谁这么低眉顺眼?吆,那不是苗家的老头吗?他的儿媳妇……那个女人投靠了日本人……” “滚一边去,臭娘们,不会说话,没看见庞掌柜的在这儿吗?我们男人说话,哪有老娘们瞎掺呼的……” 听着这些声音,苗先生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不知有多久了?邻里邻居走路都躲着他,实在躲不过去就出于礼貌性地喊一声:“您早。”许多人都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喊他先生了,为什么?只因为他是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却没有把自己儿子教育好,他们都替他难过,更多的是谴责他惯子如杀子,这不,儿媳妇投靠了日本人,他真的无脸见人。 “来,苗先生,不要难为情……俺心里正有事想与您念叨念叨。”庞新云把身体靠在铺子门口一侧,脸上堆着儒雅又随和的微笑。 苗先生心里真的有好多话要说,无处诉说,无人可理解他。苦闷的日子就像一根铁链把他捆绑在那间窄窄的书屋里,靠回忆过去的那点美好时光,维持着惨淡的人生。 苗先生也曾想找表弟姚訾顺坐坐,好久没有他的音讯,他忙,忙得忘了他还没有成家,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一儿半女,真够可怜的,再想想他很伟大,为了国家舍弃了自己的小家。 苗先生被庞新云请进了裁缝铺子。一进门有一个煤炉子,煤炉子上坐着一个烧水壶,水已经开了,沸腾的蒸汽顶着壶盖“哗啦哗啦”响;店里有两台缝纫机,一台上放着一件女人绣袍;一台的盖子没打开,上面平放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放着几个扣着的茶碗,还有一个茶壶,一铁盒茶叶放在茶盘外面,好像刚刚有人在这儿喝过茶;内屋里传来两个男孩的笑声,还有一个温柔女子的埋怨:“轻点,轻点,你爸有客人来,不要吵着客人……” 庞新云从墙根下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苗先生身后,又顺手从缝纫机下面拉出一个凳子,放在自己的腿边上,站直身体,看着苗先生,难为情地说:“苗先生您坐,婆姨从老家来,把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带来了,咳,每天吵吵嚷嚷,不受管束,婆姨不舍得管教他们,俺也没时间……” “哪里?挺好的,热闹,有人有世界,人丁兴旺,财运也旺。” “还是您苗先生会说话,俺听着心里美滋滋的,俺的大丫头已经二十岁了,最后这对是双胞胎,也十岁了,在老家青岛上过三年私塾,俺想在青峰镇给他们找所学校……一直没有称心如意的,又怕上学路上来回不安全。” 庞新云说着给苗先生递上一碗热茶,“苗先生,您喝茶,这茶是陈掌柜的送来的……前段时间他让俺给他做了一件棉袍,今儿他来取衣服留下一盒茶……正好您来,别客气,知道您苗先生喜欢喝茶,这茶好不好,俺也不懂……您来尝尝,哈哈哈,苗先生对茶有研究,不用喝,您闻闻就知道这茶是秋茶还是春茶?” “好,好,不错,是秋茶,很新鲜……”苗先生从庞新云手里接过茶碗,双手捧在手心里,手暖暖的,心也暖暖的。苗先生不是一个头脑傻乎乎的人,终归他教过书,有文化,有思维,他从庞掌柜的话里听明白了,庞掌柜的想让他办个学堂,这是一个好主意。 “苗先生,您能不能办个私塾?” 苗先生就等着庞新云问这句话。“能,能。”这个字一出口,他心情一下豁亮多了,不为了挣钱,只想让自己充实起来,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情。 “好,如果您办私塾,俺两个小子都交给您……相信,街上邻居都会冲着您苗先生为人而支持您。现在这个世道太乱,孩子们能在家门口上学,有您苗先生照顾,大家都安心。” 离开庞家裁缝铺子,天也没有那么冷了,苗先生挺起了胸膛,他的脚步轻快了不少;挡在眼前那层黑黝黝的缀幕被掀起了一个角,透进一点明亮。 苗先生敲开了林家的门,给他开门的是瓢爷,瓢爷脸上没有过多的热情,只有吃惊,一双大眼睛里藏着着疑问:“走错门了吗?苗先生。” 林伯坐在锅灶前,听到苗先生的声音,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停地往灶火里添加着劈柴。 苗先生站在屋门口一时不知进退,脸露窘态,心里更多的是难受,从林伯脸上再也看不见从前的尊重与友善。 瓢爷踏进正间屋,把一个凳子从墙边的桌子底下拉出来,向屋门口招呼:“苗先生,您进屋坐……俺替主人招待您这位尊贵的客人……” 苗先生坐在瓢爷面前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不说,瓢爷也不问。半天,瓢爷把手里的烟斗叼在嘴里,嘬了两口,一股浓浓的烟雾把瓢爷脸上的表情遮挡住了。 坐在灶台旁边的林伯就像被封了盖子的煤炉,看不见火苗,只有一缕缕热气从他的嘴角钻出来,他的胸脯起伏跌宕,里面压着好多火,一不小心就会蹦出来,蹿上屋顶。 苗先生抬头看看瓢爷,低头看看林伯,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准备开一个私塾,这是庞掌柜给出的主意,他人不错……” “挺好的,您苗先生有用武之地了。”瓢爷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吐出一口稀薄的烟,又说:“找点事做总比闲着强。” 聊着聊着,苗先生聊到了孙香香和他的儿子苗简已,他说:“那个女人已经有半个多月不着家了,不知去了哪儿了?简已精神失常,每天萎靡不振,被学校开除了。” 明知道大家都讨厌孙香香,讨厌苗简已,苗先生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呢?他觉得薛婶昨天夜里看到的人与瓢爷他们有关,他这席话也是向瓢爷透露孙香香的消息,更希望大家冲着他的面子放过简已。 最后,苗先生试探地问林伯,丫头能不能搬回苗家住? “不行。”瓢爷的声音振聋发聩。 林伯用力推拉了一下风箱,一股火苗从锅灶下面窜了出来,把他的脸照得通红,“丫头不可能再回苗家,苗家,你们苗家……不,那个孙香香怎么对她的?差点要了她的命,俺是个直性子,心里有话,藏不住,俺也不怕您苗先生不高兴,俺再称呼您一声苗先生,您的意思是希望丫头有一天嫁给您的儿子,不是吗?俺首先不同意,俺替丫头不同意……” 不是冲着姚訾顺,瓢爷肯定跟苗先生急,这会儿,苗先生才想起丫头,孙香香两口子欺负丫头时他去哪儿了?听曲老头和薛婶说苗先生躲在他的书屋里喝茶,装聋作哑。“苗先生,您不是一个糊涂人,更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您今儿的话是不是没有细细想想……”瓢爷冷笑了一声。 苗先生慌忙站起身抱抱拳,拘拘儒儒说:“老哥俩是误会俺了,如果是俺说错了话,请老哥俩原谅,毕竟小九儿的户口在我们苗家,太太活着时……”苗先生又想起了他的太太,他的头垂了下去,越垂越低,他心里还想说太太活着时嘱咐丫头好好照顾简儿,此时看着林伯和瓢爷愤怒的样子,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第八十四章 结冰的血 天擦黑了,苗先生准备告辞,他向林伯和瓢爷抱抱拳,说:“今儿叨扰了,不好意思。” 林伯好像没听到苗先生说什么,他低着头封了锅灶下面的火,弓着腰扶着锅台站起身,绕过苗先生身后,撩起门帘钻进了东间屋,没留下一句话,只留下上下忽闪的门帘。 呆呆注视着林伯消失的背影,苗先生满脸尴尬,他朝着东间屋深深弓下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里除了羞愧,更多的是无地自容,他为自己心里所想没说出口的话赧颜,施人之恩不发于言,受人之惠不忘于心,这个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走到院门口,苗先生一只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磕到,他半拉身子依靠在门框上。 瞧着苗先生踽踽而行的背影,瓢爷心里万分内疚,怎么说,丫头来青峰镇时是苗家收留了她,苗太太拖着病体给小九儿喂奶,唉,今儿如果是丫头在屋里,她不会这么冷落苗先生,想到这儿,瓢爷上前搀扶住苗先生的胳膊,关心地说:“苗先生,您慢点,今儿风大。” 瓢老头的一句话让苗先生听了暖心,确切地说感动,他再次抱起双拳,嘴唇哆嗦:“唉,老哥,请原谅俺苗绪不请自来,让大家都不高兴,请您与俺给林家嫂子赔个不是。” “好的好的。”瓢爷连声应答。 街道上,风刮着街边的树,左右摇摆,掉落几根枯枝;刮着天上的云,一块块灰色的云互相牵扯着,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脖子,抱着肩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几个做小买卖的躲在树下,或者房山旁边,面前摆着几个破筐,破筐里装着要卖的什物,嘴里有气无力地招呼着行人。 裁缝铺子的门开了,庞新云把一簸箕煤灰放在门外,头也不回地说:“孩他妈,开灯,太阳落山了,咳,冬天越冷,越黑得快,真是不给穷人一条生路啊。” 随着庞新云的话音,屋里的灯亮了,两个小男孩掀开门帘,从内屋钻了出来,嘴里欢呼着:“阿爸,阿爸,我们去街上看看……” “回来,回来……”婆姨把手里针线活扔在缝纫机上,在两个孩子身后喊着,追着,追到了庞新云身边,埋怨道:“当家的,你不是说回青岛吗?怎么还给孩子找了私塾,俺不懂你是怎么想的,这青峰镇一点也不太平,咱们还是回青岛,庞家里里外外那么多人,有事能互相照应不是吗?俺害怕,害怕你参与那……那一些事,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不,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天地……” “夫人,你这一些话絮叨一天了,你不累吗?俺都听腻了,你说什么?”庞新云闪身迈进店里,回身带上门,把风挡在门外,把激动的语气关在店里:“是中国的土地,是咱们的土地,是他们侵占了咱们的国家……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看好孩子,这个时候鱼龙混杂,白天都不消停,何况黑灯瞎火的……” 两个孩子被庞新云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转身扑进了他们妈妈的怀里。 “你吼什么吼?看看,看看把两个孩子吓得……”婆姨嘟囔着,用衣袖拭着泪眼,“俺只说了几句,你就不依不饶……俺心里是惦念着你,担心你,还不是为你好,为咱们这个家好,话又说回来了,像你这么想的人有几个?俺不想看着你平白无故……撇下俺娘三个。” 庞新云不想听婆姨絮絮叨叨、哭哭啼啼,他又打开店门蹿到了街上,凛冽的冷风吹在他红彤彤的脸上,刮在身上,像根针刺在心口窝上。抬起头了望天际,出现了几颗星星,像黑暗里的一盏盏煤油灯,跳跃着点点火苗,那丝火慢慢烧破了一层层黑云,与各家窗户上射出来的灯光互相映辉。 从他身边走过几个街坊,跟他打着招呼:“庞掌柜的好,这天冷了,您家煤买了吗?需要帮忙您就言语一声,煤不够一个冬天烧的也说一声……” 他笑了笑:“够了,天冷不太久,冬天马上就过去了……” 旁边走来一个双手抓着衣领、夹着肩膀的男子与他撞了一个满怀,他连忙抱拳道歉,“不好意思,碰着您了……”男子没看庞新云一眼,眼珠子紧紧盯着斜对面的酒馆。 庞新云凝神细瞧,此人个子不高,一件长袍外面套着一件棉袄;清瘦的身子,蜡黄的脸色,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不是苗简已吗?天快黑了,天又这么冷,他怎么出来了? “糖人,糖人,两文钱一个……”糖人师傅的吆喝声传进了苗简已的耳朵,他把一只手从袄领上拿下来,扶扶眼镜框,看向坐在墙角的糖人师傅,一晃儿,揣起了双手,缩着脖子快步钻进了酒馆。 这个时候,苗先生羸弱的身体靠在自家的后山墙上,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风掠过了墙头,把墙头上干枯的杂草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唰唰唰”声。不知为什么?前些日子,不愿意走出院子,此时此刻不愿意踏进自家的那个院子。 街口传来几声吆喝,肩上挑着煤球担子的师傅出现在巷子口,他们的身影沿着街道往北而去;各家铺子门檐上的烟囱里冒着煤烟,一滴滴黑水坠落在门口台阶下,很快结成了一坨黑色的冰。 糖人师傅摊子还摆在原地,他的屁股下依然坐着那个石碾子,他的手里多了一根长烟杆,一股烟星覆盖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穿过袅袅细烟,注视着街北的方向,看样子他是在等人。 庞新云走近了糖人师傅,弓下腰,双手托着一枚铜板,“师傅,您忙,买两个糖人……” 糖人师傅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放在石碾子旁边,趴下头在火炉子上吹了一口气,炉子的火苗窜得老高,舔舐着糖锅底,映红了一张沧桑的脸。 “庞师傅,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呀?俺看到他从苗家面馆走出来……” “他就是苗先生的儿子。”庞新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都是那个女人害的。” “中午时候,那个女人坐着骡车回了朴大郎的府邸,这么晚了还没有出来,她不会留在镇上?” “不会,那个女人很精明,她隔三差五进镇上买点东西,最多半天的时间,她不敢随便留下来,第一她怕朴大郎不高兴,第二怕锄奸团……巴爷,您也注意安全,她身边带着几个伪军,他们手里有真家伙呀。” 巴爷?的的确确是巴爷,巴爷怎么到了青峰镇,以后咱们慢慢说。 看到庞新云,苗先生抬抬胳膊,想打个招呼,又无力地垂下了。抬头看看天色,时间接近了傍晚,黑重的夜色马上漫延到了青峰镇各个角落;几个下班的工人擦着他的身体走过,几个纺织厂女工怀里抱着包袱夹在人群里,她们看到苗先生,捂着嘴巴叽叽喳喳、时不时回头偷瞄一眼,然后悄悄议论几句:“这就是苗先生,他的儿媳妇做了汉奸。” 听着她们的议论,苗先生想说,那个女人不是苗家的媳妇……他不仅百口莫辩,更无力反驳。 苗先生的脚步与家的方向背道而行。风冷了,吹在身上不寒而栗;天黑了,路灯和各家铺子的灯都亮了,街面上一切清晰了好多。 前面酒馆门口人影攒动,这个年月男人手里有点钱就想喝酒,忘记了家里饿着肚子的婆姨和孩子,不知这一些人怎么想的,一杯酒也许能换来二斤玉米面。很快,苗先生为自己所想汗颜,他苦笑了一声,自己家的事情都烂七八糟,还要杞人忧天? 他准备避过酒馆,不经意的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酒馆台阶上,晃悠着往下走着,那不是儿子吗?他今儿又醉了,谁给他的钱?一定是曲伯可怜他,或者拗不过他。 苗先生怕儿子摔下台阶,把身体往酒馆门前站了站。从酒馆里小跑着钻出一个店小二,他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向苗先生点头哈腰,热情招呼:“客官,您店里请……喔,这不是苗,苗先生吗?这是?”店小二知道苗先生从不沾酒,他的眼珠子在旁边的苗简已身上转了一圈,“苗先生,您这是来接少爷的?苗少爷也是快二十岁的人啦,您,您还不放心?” “没,没有。”苗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苗先生,不打扰您父子啦,俺回了,店里忙,再见!”店小二说着,把抹布甩在肩膀上,转过身去撇了撇嘴角,心里叨咕着:溺爱毁子啊。 苗简已神情恍惚、一脚高一脚低出溜下台阶,撞在他父亲的身上,醉言醉语:“大叔,酒好喝,您也喝口尝尝。” 苗先生伸出了手,想扶一下儿子的胳膊,给儿子说一声:“慢点,怎么喝这么多酒?”他没说,又把手收了回去。 “卖糖人的……”苗简已斜着身体直奔糖人摊子。 巴爷把两个糖人送到了苗简已的手里,“少爷,拿好了。” 苗简已盯着手里的糖人,傻乎乎笑了,嘴角流着哈喇子,不清不楚地说:“给俺爹尝尝,给俺娘尝尝……俺娘等俺回家……” 听到儿子嘴里的话,苗先生心里一颤,儿子醉了比清醒的时候好多了。 这时候从酒馆走出的几个酒鬼,一个个满脸红光,醉眼惺忪,互相搀扶着走到苗先生的身边,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想起了什么,斜着眼角打量着苗先生,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在头顶划着弧,嘴里吐着清晰的话:“苗先生,刚才看到您家少爷了,他喝醉了。” 看着他们一脸享受的表情,苗先生心里也有个大胆的想法,尝尝酒精是什么味道,真的如大家所说酒能消愁?那就太好了,用一杯酒把这几个月的痛苦与烦恼翦灭,何乐而不为?想到这儿,撩起长衫,摸摸内衣口袋,摸出几个铜板在手里掂了掂,他想去一文钱酒馆坐坐。 一辆带篷子的骡车由北往南旋风般而来,骡蹄砸着地面发出 “咯噔咯噔”声,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赶车的身穿一套白乎乎伪军棉衣装,头上戴着棉帽子,屁股下面放着一把长枪,手里挥舞着皮鞭,皮鞭一头挂着一串铜铃铛,铃铛在风里瘪煞瘪煞响着,追魂夺命。 苗先生一抬头吓了一跳,骡车已经到了眼前,他倒退了几步,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倒了下去,几个铜板从手里散落,在地面上跳动。骡子受了惊吓,跳起前蹄,把大车掀起,猛然一震,车里坐着的女人花容失色,惊恐万状。 巴爷从坐着的石碾子上跳起身,大手里握着长长的烟杆,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骡车跟前,一伸手拉住了骡脖子上的缰绳,大车头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几个伪军从大车后面钻到了前面,手里端着长枪,嘴里骂骂咧咧:“老东西,瞎眼了吗?” 车夫跳下了大车,举起手里的鞭子朝着苗先生的后背抽了下来,疼的苗先生抱住了肩膀。 当他的第二皮鞭落下来时,巴爷抓住鞭梢,陪着笑脸,“老总,对不住了,这位先生掉了几个铜板,他想捡起来,没成想惊扰了您的骡车……” 车帘挑起,从车篷里面探出一个粉面桃花脸,“哼,几个铜板?如果吓着俺,几个大洋也赔不起。” 听到车里女人心高气傲的声音,苗先生心脏猛地一抖,倏地从地面上跳起身来,双眼冒出两缕怒光,眼前正是孙香香,她一身加绒绸缎旗袍,外披一件绛紫色斗篷;头上一顶狐狸皮帽子,帽檐压着她的狐狸眼;血红的嘴角向一边撇斜着,露出前面两颗翘着的门牙,“吆,我当是谁呀?是您,您为了两个铜板,至于不要命吗?”孙香香认出了苗先生,她故意用话埋汰说:“你们苗家离开我孙香香吃不饱饭了?到街上捡别人丢的……” “呸,你,你这个,这个……”苗先生不会骂人,急得他满身冒汗,虽然天很冷,他感觉到心里着了一把火,这把火烧得他难受,他恨不得跳上骡车,给孙香香两巴掌。 一旁的巴爷安慰几个伪军,“消消气,消消气,这天也不早了,赶路要紧,赶路要紧。” 听到街道上吵闹的声音,路旁门前探出几个脑袋,认识孙香香的都走出了铺子,他们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把这个女人从大车篷里揪出来,近段时间青峰镇发生的事情几乎都与这个可恶的女人有关。看着从四周拥过来的行人,几个伪军面面相觑;吓得孙香香拽拽身上的衣服,缩回了大车篷里;押车的收起了嚣张气焰,抱着长枪钻回到了骡车后面;赶车的挥挥手里的皮鞭,往后退了一步,一踮脚,一撅屁股跳上了骡车,把皮鞭在骡子头上甩了一鞭子,猖狂地叫着:“让开,让开……” 巴爷扯扯苗先生后衣襟,两人后退了几步,给骡车让出一条路。骡车擦着巴爷身体驶过的一刹那间,他竖起了两只耳朵,手里的烟杆载着一阵风穿过了车篷上的布帘。 骡车跑远了,苗先生蹲下身捡起那几个铜板,扶着身旁的小树喘口气。“啪啪啪”镇口传来密集的枪声,惊天动地的枪响撕裂了宁静,惊扰了路上的行人,不多的行人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子弹擦着头皮飞过,穿透了身旁店铺的木招牌,蹦在石头墙上溅起一溜火星子。苗先生闪进了旁边的巷子,一个青年男子撞在他的后背上,他身子往下匍匐,双手想扶住地面,从身后伸出一双大手托住了他的腰,一个小包裹掉落在眼前,洒落几盒药,都是禁销的消炎药,苗先生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认得。 青年轻声问:“您,没事?不好意思,差点撞倒您……” 苗先生的眼睛穿过胳膊肘空隙,身后的鬼子乌泱泱而来,凭感觉鬼子是追眼前的青年人,他赶紧耧起地上的小包袱,重新包好了,塞进青年的手里,声音结巴:“鬼子追你,是吗?” “……”青年从苗先生手里接过他的包袱,一双大眼睛直视着苗先生,没有回答。 苗先生的眼睛在青年人的脸上扫过,天再黑,也看清了,此人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年龄三十岁左右,五官俊秀,双目刚强;一头短簇簇、乌黑噌亮的头发,像黑色锦缎一样光滑细软;身上穿着灰布对襟夹袄,斯斯文文。 不远处的巴爷听到了苗先生和青年的窃窃私语,他本想跑过去帮助二人,他也知道此时街上人多眼杂,连累苗先生不值得,再说,丫头这个时候已经下工,本来他还想瞅瞅丫头,一年多不见,丫头好吗?丫头哎,巴爷真想见见你和九儿,看眼下情景,只能以后找机会了。 枪声一响,街上店铺里的灯熄灭了不少,店里的人小心翼翼偷窥着街上的状况,随着鬼子的枪响,几个奔跑的路人倒下去,鲜红的热血“咕咕”从他们身上的窟窿眼里冒出来,顺着不平的街面流淌。 林家院子里,林伯母双手抱在胸前,她的心脏跳的厉害,她的眼睛使劲瞪着,她的手摸索着屋门框,“枪声,哪儿来的枪声?是鬼子杀人了吗?俺听到了,听到了哭喊声……” 林伯本想去街上看看,又不放心老伴,自从老伴额头挨了鬼子一刀,他不再离开家门,他要守着老伴,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 “回去,回去,没你的事,不要添乱。” “丫头他们还没有回来,怎么好呢?”林伯母心里惦念着小敏和小白瓜。 “他们不傻,听到枪声就会躲起来。还有瓢老头在前面铺子盯着呢,放心,没事,没事。”林伯嘴上这么说,他心里也没数,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两个孩子能平安无事。 瓢爷站在剃头铺子里,双眼冒着怒火,眼瞅着鬼子在街上乱杀人,他真想冲出去,冲出去不仅解决不了问题,甚至白白搭上一条命,他这条命不算什么,就怕连累林家两口子,还有四个孩子。此时,林家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不能轻举妄动。 听到枪声,庞新云的婆姨搂着两个小子躲进了内间,两个孩子在吆喝:“妈妈,放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看看,鬼子又杀人了吗?我们要杀鬼子……” “小祖宗,不可以,外面很乱,不能出去……你们还小。”婆姨的声音在嗓子眼里,“本指望青峰镇没有鬼子,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成想……” 庞新云一双敏锐的大眼睛穿过窗玻璃,他看到了苗先生和那个青年躲在房山旁边,街灯在他们脸上飘过,两人脸上露出焦炙之色。 巴爷朝着庞家裁缝铺子斜了一眼,与庞新云递了一个眼神,又看了苗先生他们一眼,挑起担子钻进了另一条巷子。 庞新云顿然醒悟,匆忙蹿出铺子,回身带上门,向店里嘱咐:“看好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然后转身面对着街上慌乱的人群呼喊:“趴下,趴下,大家趴下,不要乱跑。”同时,他的目光张望着苗先生,高声吆喝:“苗先生,您想去白家看看被大火烧毁的房子吗?如果修缮,俺也多多少少尽点邻居之情,没有多还有少不是吗?” 风把庞新云的话送到了苗先生耳边,苗先生领悟了庞新云话里的意思,脚下就是通寺巷,只要沿着通寺巷往西走就到了青峰寺,青峰寺地势复杂,躲个人没问题。 “啪啪啪”随着几声枪响,又有几个路人先后倒了下去,一股股热血,一滩滩、一溜溜在地面上迅速漫延,流到了苗先生他们的脚下。 青年一愣,身体窜出狭窄的房角,回头嘱咐苗先生:“大叔,您在这儿待着,蹲下身体别动,别跑,一切都是因我引起的,那一些人不应该白白送死……” 苗先生不知哪儿来的体力,伸出大手把青年男子拽到身后, “你以为你把自己交出去,鬼子就会收手吗?不会的,来不及了,你跟着我走,顺着这儿往前走,不要回头,暂时到青峰寺躲一躲……鬼子追上来,盘问你,你就说,你说,你名字苗简已,你父亲苗绪,曾是青峰镇中学的教员……” 青年看着苗先生,低声说:“苗大叔,俺知道这是通寺巷,俺,俺是……” “嗯,不要多说话,你快走……”苗先生知道时间紧迫,必须让这个青年安全离开,“快走,不要回头,前面有一家被烧毁的房子,跳过房山墙,从另一条路也能绕道到青峰寺,俺给你挡着鬼子……” “大叔,您呢?”青年看看街道上被鬼子打死的街民,痛贯心膂;听听身后鬼子的咆哮声,越来越近;攥攥手里的包袱,姚大队长还躺在青峰山的山洞里,等着这一些药品救命呀。 此人是林家大儿子林浩,因为他对青峰镇地形熟悉,又因为他模样文质彬彬,不容易被别人怀疑,党组织派他到青峰镇医院买药品,没想到还是被狡猾的鬼子盯上了,开始他没有发觉身后有鬼子跟踪,他想顺路回家看看三年不曾相见的爹娘,还没到家门口,发现身后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只能绕过家门准备出镇子,刚走出镇子没多远,遇到鬼子盘查,鬼子拦下一辆骡车,车篷里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咽喉插着一根烟杆,鬼子大惊失色。 林浩被身前背后的鬼子堵在当中,他只好从怀里掏出了枪,他边打边往镇子里撤退,子弹很快打完了,他把枪扔进了路旁的杂草丛,一扭身钻进了人群。 眼下,看着死在鬼子枪下的老百姓,林浩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组织纪律性,随便改变行程,想到这儿,他把手的包袱塞进了苗先生怀里,“苗大叔,您拿着,把它送到青峰寺……” “你去哪儿?不行,孩子,你快走,听大叔一句劝,你们只要多杀鬼子,我苗绪愿意替你们去死……” “不,苗大叔,您……”林浩从小就知道苗先生是一个好人,只是没想到三年没见苗先生苍老了好多,变得如此邋遢,双颊深深塌陷,身上却多了坚硬似铁的骨头;声音虽小,却铿锵有力。他真想实话实说,说他是林家的大小子,先生不认识俺了吗?此时子弹在头顶乱飞,没时间多说话。 苗先生使劲推了一把林浩,“鬼子不会怎么俺,俺好歹是这街上的人……快走,别犹豫……你再不走,死的人更多。” “这?苗大叔,再见,俺走了。”林浩用衣袖擦去不知什么时候滚到嘴角的眼泪,一狠心往前跑去。 苗先生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他解开了长褂的纽扣,双手扯开了衣襟,任由风捶打着他单薄的胸膛,宽大的长褂把鬼子的视线遮挡在身后。 林浩往前跑了几步,闪身踏进了白家院子,回头张望一眼苗先生。 苗先生悠闲自在地走着,身后的鬼子时刻都有可能向他开枪,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 “苗……”林浩后面的话还没有喊出口,身后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快,快过来,跟俺走……再不走,就会连累更多的人……” 扭脸看过去,肩上挑着担子的巴爷站在坍塌的房山墙那边,黑暗里一双鹰目炯炯有神。 林浩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大脚往上一窜,跳过了山墙。 苗先生的脚步慢腾腾到了白家门口,白家的两扇栅栏门在风里晃动,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断墙,墙上土坯一层层“哗哗哗”而落。看着白家的残垣断壁,苗先生闭上了眼睛,仿佛能看到熊熊大火在燃烧,坍塌的屋顶“轰轰”振烈脚下土地,天摇地晃;废墟之中,砖片横飞、瓦粒四溅、浓烟滚滚。 从曲伯闪闪烁烁的言辞之中,他知道白家的大火与那个女人有关,他深感悔恨,没有把那个女人早早赶出家门,所幸没烧死好人,否则他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身后传来了鬼子的脚步声,苗先生站在白家院子里没动,一个伪军用硬邦邦的枪口顶住了他的脑袋,“你的,说,看见一个青年没有?” 苗先生闷声回答:“没有。” “刚刚看见你们是两个人,那个人呢?”一个歪戴着棉帽子的伪军绕着苗先生转了半圈,晃了晃手里的枪,恶狠狠吼叫:“快说。” 苗先生手里提着衣襟缓缓转过身,安然若素,他心里知道,只要拖住鬼子,只要那个青年窜上青峰寺,一切都好说。 “说话!”几个鬼子手里的枪托狠狠砸在苗先生身上,砸在他根根肋骨上,发出清脆断裂的声音。 苗先生没有感觉疼,他双眼里冒着愤怒的火焰,好好的一个家毁在了日本鬼子的手里,他能不恨吗? “那个人与你什么关系,他是不是本镇的人?你认识他对不对?快说。”戴棉帽子的伪军龇牙咧嘴地吼着,嘴里哈出的臭气喷在苗先生的脸上。 认识的人?猛然,苗先生想起来了,那个人不是林家大小子林浩吗?是他,没错,那双清澈又坚定不移的的眼睛……他回来了,他们回来了,表弟姚訾顺也回来了,他们在哪儿?在青峰山?!太好了,想到这儿,苗先生身上充满了力量,用双手整整散乱的头发,昂起了头,他不怕死,他身后还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勇士。 “追!”一个鬼子向青峰寺方向斜了一眼。 几个伪军前面带路,四五个鬼子紧跟其后追了下去。剩余几个伪军和几个鬼子押着苗先生回到了街口。 一个鬼子军官双手里拄着刀,面向着巷子口站着,他身边还有几个持枪的鬼子兵,他们脚下躺着几具尸体,从尸体上流出的血水黏在了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鬼子的大皮鞋就踏在冰血上。 伪军把苗先生推搡到了鬼子军官面前。 “你的什么人?”鬼子军官大声地吼着。 “中国人。”苗先生响亮地回答。 “我们把一个八路军堵在了青峰镇,被你放走了,你认识他,是吗?想活命,必须实话实说……还有你们,看到了什么,如实交代……”一个翻译打扮的青年从鬼子军官身后钻了出来,用拳头柔柔鼻子,向街道上的人指手画脚,最后他的手指落在苗先生的鼻尖上,“那个人往哪儿去了?是不是你认识他?” 几个胆大的掌柜的小心翼翼踏出了自家店铺,他们跟在庞新云的身后,走近了鬼子。看着苗先生木然的表情,大家心里都捏了一把汗;看着街道上躺着被鬼子打死的人,大家心里都很难过,昨天在一起好好说话呢,今儿却变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你们想做什么?”伪军用枪拦住了庞新云他们。 “老总,俺们几个想给苗先生求个情。”庞新云战战栗栗靠近日本兵,双手抱拳,深深弓腰,“太君,您好。太君,这是青峰镇中学的苗先生,苗太太过世后,苗先生一直精神不太好。都是一个街上的,俺们都认识,您高抬贵手…”然后,把目光转向苗先生,轻言轻语,道:“苗先生,您说话呀,您听不懂太君问话吗?” “是呀,都是一个街上的,大家都认识。”几个掌柜的随声附和。 “刚才,我们看到他身后有一个青年人,那个青年这么高……” 一个伪军的大手在苗先生头顶晃悠,“比他高。” “什么人?俺没看清楚,一听到枪响,大家都慌了,人挤人……” 庞新云的话没说完,鬼子的枪托就捣在了他的身上,他忍着疼痛站稳脚步,脸上依旧陪着恭维的笑:“苗先生是青峰镇有名的老实人……” “是俺儿子,他害怕,俺让他回家了,不信您去俺家看看,他疯了,因为他的媳妇跟着你们日本人跑了。” “你家在哪儿?”鬼子的眼珠子盯在苗先生的脸上,他们想从这张脸上找出蛛丝马迹,更想知道骡车上死的女人是不是与这个中国男人有关系? 苗先生不想看到鬼子再滥杀无辜,他伸出哆嗦的大手指向自家院门口。鬼子把手里的长刀举了起来,刀尖指着苗家,“搜!” 苗先生的心脏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身子往后一仰,脚下不稳差点倒下去。庞新云连忙上前搀扶住他,低声安慰:“苗先生,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苗家院子里,薛婶双手端着托盘,托盘里有一盘水饺,这是她让曲伯给苗简已现做的,少爷好几天没有正儿八经吃东西了,除了睡觉就是发脾气,苗先生拜托她好好照顾少爷,今儿少爷往曲伯要了钱出去喝酒,喝醉了,只喊难受,肚子无食能不难受吗?她和曲伯包了二十几个茭瓜鸡蛋水饺,准备给少爷送进屋里。 薛婶踮着小脚往窗户下凑了凑,屋里桌上的煤油灯的光投在玻璃窗上,苗简已躺在炕上,用被子蒙着头,他的醉话顺着窗棂缝隙钻了出来:“娘,娘,俺好难受呀……孙香香不要俺了……” “少爷,您睡了吗?起来吃点饭,俺和曲伯包了你最喜欢吃的茭瓜水饺……” 屋里没有回声,薛婶迟疑了一下,就在此时,院门“哐当”被鬼子从外面撞开了,手里端着刺刀的鬼子蜂拥闯进院子,薛婶手里的托盘“啪叽”摔在地上,饺子散了一地,薛婶直勾勾盯着脚下的饺子,半天没回过神来。 鬼子在院子里巴头探脑,贼溜溜四处寻摸,互相交换眼神,霎时散去,有几个窜进了书屋和北屋,剩下几个一面嘴里叽里咕噜,一面蹦到薛婶眼前,大声质问:“屋里什么人?” 薛婶木讷地摇摇头。 鬼子把她往一旁一推,气势汹汹闯进了苗简已的屋子,把苗简已从睡梦里揪了起来。 昏头昏脑的苗简已不知发生了什么,嘴里骂骂咧咧,抬起衣袖揉着眼睛,“吵什么吵?俺,俺要睡觉。” 当他看清眼前站着凶神恶煞的鬼子兵时,吓得尿了,抱着被子往炕里面蹭蹭,哆嗦着嘴唇呼喊:“薛婶,救我……” 听到少爷恐慌地呼救,薛婶一激灵,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扑进屋里,用身体和胳膊挡着炕,“不,不要,不要把少爷带走,少奶奶已经跟着你们走了。” 一个鬼子举起了刺刀,薛婶闭上了眼睛,心里说,太太呀,俺尽力了……鬼子手里的刺刀深深戳进了她的胸口窝。 薛婶绵软的身体擦着炕沿倒下,鬼子抬起大马靴踩着她的身体,拔出了刀,血水顺着刀口四处飞溅,溅在被子上,溅在桌子上,溅在煤油灯上,溅在桌角放着的一副眼镜上。 听到苗简已魂飞魄散的哀嚎声,曲伯跌跌撞撞跑进院子,只见两个鬼子提拎着少爷到了院门口,少爷的腿上没有穿裤子,一双皮鞋掉在了院里石基路上;身上单薄的睡衣衣摆从屋门口拖拉到了院门口,留下一道印,像是被笤帚扫过似的。 北屋里,薛婶全身都是血,她艰难地睁开眼角,桌上眼镜反射出几缕光,她摁着地面上的血水弓起背,胳膊肘支撑着炕沿,爬到桌子前,哆哩哆嗦伸出血手抓住桌上的眼镜,“噗通”蹲坐在炕下,嘴里念叨着:“给,给少爷……” 鬼子把苗简已扔在了大街上。一阵寒风吹在苗简已身上,他睁开了眼睛,四周都是虎视眈眈、荷枪实弹的鬼子,一个个眼珠子往外凸着,死死瞪着他,他打了几个寒颤。 看到畏畏缩缩的儿子,苗先生不能自已地喊着两个字:“儿子……儿子……” 听到父亲的呼唤,苗简已有了一点希望,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身体往前一扑,他的双手触到了冰凉凉的尸体,死人身上的血水染红了地面,结了冰,他赶紧爬起来,用血淋淋的手抱着窄窄的肩膀,全身像筛糠,抖个不停;赤着的双脚已经麻木,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冰冷的血水里,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疼,他“扑通”跪了下去;单薄的睡衣像一个麻袋,包裹着他清癯的身体;街灯照在他青黄的脸上,黑眼圈环绕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刚强,只有惊骇。 薛婶被曲伯搀扶着从面馆门口追了出来,她的身上流着血,她一只手捂着血淋淋的胸口,她垂着的手里牢牢地抓着一副眼镜,眼镜上的玻璃已经破碎,折射着几丝惨淡的光线。“先生,先生,他们打了少爷……俺,俺……”薛婶声音微弱:“对不住了,俺,俺没照顾好少爷……”薛婶倒在曲伯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爹,爹……”苗简已满眼绝望,嘴里哀求着:“爹,爹,俺怕……” 苗先生蹲下身子,抬起胳膊,用手一下一下梳理着儿子散乱的头发,慈爱地看着儿子的脸,说:“别怕,别怕,爹陪着你。”然后转过身“扑通”跪在薛婶的身旁,“他薛婶,都是俺苗家连累您啦,您一路走好。” 第八十五章 舍己 苗家面馆门前,曲伯抱着薛婶大哭。他刚来苗家时,心情低落,悲伤填满胸膛,每每想起曲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死在鬼子的机关枪下,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多想去死,替儿孙去死。 薛婶安慰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报仇雪恨也要好好活着。” 眼下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个整天忙叨叨的女人、一个忍气吞声的女人无缘无故死在他的面前,仇恨的怒火瞬间点燃,他要与鬼子拼了,想到这儿,他“腾”站了起来,顶门杠杵立在背后,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哪怕砸死一个鬼子……一双大手猛地拉住了他的袄袖,低头看过去,苗先生一边从薛婶手里拿起那副眼镜,一边吞咽着泪水说:“曲大哥,苗家还需要您,您要活着,替俺把……把简已和薛嫂……还有俺入土为安……” “不,苗先生,让俺替您去死……” “不可以,不能再搭上一个,俺已经对不起薛嫂了,是俺想的不周到……”苗先生站起身,弓腰拍拍裤子膝盖上的血水,头也不抬,“曲大哥,来不及了,鬼子要灭俺苗家的门……请您记住俺的话,您一定要活着,把这个家交给丫头……”说完昂起头,走向蜷曲在地上的儿子,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把眼镜挂在他的耳朵上,心里默默念叨:“儿子,你不要害怕,父亲陪你走一程……太太呀,对不住了,我和儿子以后又要劳烦你了……” 苗简已的身子靠在他父亲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伸长脖子看着父亲清瘦的脸颊,那么慈蔼,让他暖和,听着耳边鬼子咋咋呼呼的吼叫,他的头很快又垂下了,越垂越低,嘴里喃喃着:“爹,俺怕,怕……” 苗先生的手微微颤抖,被鬼子枪托砸断的肋骨隐隐作疼,他站不住了,为了儿子,必须站直溜了,必须坚强。 “儿子,别怕,就当遇到了狗,也要挺直胸膛,这样狗不敢乱咬人。你抬起头来,看着爹,爹在你身边。”苗先生说着脱下身上的长袍披在苗简已的身上,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斜襟衬褂,紧紧贴在他根根凹凸的肋骨上,天那么冷,感觉不到冷。这几个月以来,愁苦与抑郁像两张黑色的网缠绕着他,不敢走出院门,走出去又怕见到熟人,遇到人都低下头,自惭形秽,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不敢与熟人打招呼,有的熟人故意躲着他,让他无法摆脱孤寂,此时面对死亡他闷怀顿释。 苗先生一只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前额,仔细端详着这张不丑的脸,与自己年轻时候那么相仿,一双长眼睛里残存着一抹少年时候的纯真、遇事的慌张、对长辈的依赖。 “他不是那个人……”一个伪军嘴里嚷嚷:“他们糊弄太君。” “嗯……哼……”鬼子军官嘴里拖着长音,他的眼珠子在苗先生的脸上转几圈,下巴颏上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往上翘了翘。 翻译把鬼子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的实话实说,那个人是不是被你藏了起来?藏哪儿去了?” 鬼子军官往前蹦了一步,哈巴开双腿,双手抓着刀柄,刀刃狠狠摁在苗先生肩膀上,血瞬间从苗先生雪白的衬褂上渗出来,顺着刀尖滑落到刀柄上,又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鬼子厉声呵斥:“说,那个男人去哪儿了?” 苗先生没有抬头,用手整理着儿子身上的长袍,自言自语:“儿子,这是你母亲给爹做的,每一根针脚都有你母亲的体温,你母亲陪伴着咱们,咱们不怕。”然后他大声说:“是我的儿子,他在酒馆喝醉了,我让他回家……你们看到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苗先生使劲吞咽着高高的喉结,把眼泪咽了下去,两束像星星一样亮的光从瞳孔里射出来,直视着儿子。 苗简已看到父亲肩膀上流血,吓得他抱起脑袋就要跑,鬼子朝他举起了枪,随着一声枪响,苗简已的身体晃悠悠贴着他父亲的身体倒下去。 苗先生张大了惊愕的嘴巴,看着儿子胸前有一个窟窿眼,“咕咕”往外冒着热乎乎的血水,他伸出颤抖的大手堵着那个血窟窿,堵不住,血水顺着他的指头缝四溢。 儿子半张着嘴,“爹,疼,冷……”“冷”的后面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说他错了,请求爹爹原谅,但,儿子终归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苗先生呆立了片刻,没哭,反而异常镇静,用他的长褂包裹着儿子,像包裹着一个婴儿,抱着儿子的尸体站起身体,挪动着沉重的脚步走近面馆台阶下,翼翼小心地把儿子放在薛婶的旁边。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用手抱住了脸,他们不敢看被鬼子打死的苗简已,他们更不敢看泰然自若、冷如冰霜的苗先生。 曲伯“扑通”跪下去,一会看看薛婶,一会看看少爷,用双手拍打着地面,痛哭失声。 苗先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仿佛眼前躺着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人,不,不是这样,苗先生的心很疼,眼前是他苗家的唯一,更是他唯一的生命延续,他不想在街坊邻居面前流泪,更不想在鬼子眼皮下悲咽,虽然他特别想大哭一场,他没哭;他昂起了头,闭上了眼睛,挺起了胸膛,等着鬼子给他一枪。 鬼子没有再开枪,他们还没有从苗先生嘴里问出有价值的东西,不可能让他死得痛快。 街道旁边铺子的窗户上探出一张张流泪的脸,他们想对苗先生说句“对不起”,又不敢踏出屋子。女人用手捂住脸,把头埋进她男人的怀里,涕泗横流;站在人群后面的瓢爷脸上滑下两行泪水,用衣袖擦去,握紧双拳,偷偷地、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鬼子军官的三角眼从下往上看着苗先生,暴跳如雷:“带走!” 两个伪军把苗先生绑了起来。苗先生的头发被风刮乱了,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使劲往两边甩了甩。 苗先生今年四十多岁的年龄,看上去像五十多岁,个子在众街坊邻居之间算高,平日里驼着的背挺直了,灰蓬蓬的头发垂在耳旁,一双紧锁的眉毛舒展开了,一双黑眸陪衬着凹陷的脸颊,看得出来,在年轻的时候,他是一个俊朗青年,现在皱纹占据了眼角,每一道都像刀刻上去的,深邃里面藏着勇敢。环顾四周,他把坚忍的目光落在庞新云脸上,潇洒地咧了咧嘴角,意思是:对不住了庞掌柜的,也许俺苗绪再也当不了先生了。 最后,他的目光注视着躺在苗家面馆台阶上的儿子和薛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口。 瓢爷向苗先生抱抱双拳,悲恸地喊了一声:“苗先生……” 看到瓢爷,眼泪在苗先生眼眶里游移,他吸吸鼻子,点了点头,他知道他走了,瓢爷和庞掌柜会帮他处理苗家的事情,有他们在,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风拍打着路边的电线杆子,扯着灰暗的灯光缥缈,落进了狮子桥下的水里,反射着点点滴滴的光,那光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红,一点一点洒落在青峰镇的街道上。 青峰镇南北街,由南往北到狮子桥有二里多路,过去叫长兴街,鬼子来了后它的名字就不存在了,大家都直接称呼南北街,就像平安街一样,日本人改成了日本街。 南北街上的枪声响出二里路,一点也不假,狮子桥附近店家都听到了。彤家妓院,彤老板喊来了吕安,悄悄说:“去街口看看,不要多管闲事,快去快回。” 小白瓜哈着腰,双手提着沉甸甸的大铁壶,一脚左一脚右靠近莹霞的屋子。莹霞听到楼道的声音打开了屋门,她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小白瓜吃力的样子,她斜着身子挤出了门缝,“给哪个屋的?姐姐帮你送过去。” “给您的,莹霞姐姐。” 莹霞从小白瓜手里接过水壶,低声絮叨:“是彤妈妈让送过来的吗?如果我屋里缺水,我自己会去火房拎,看看,多沉呀,以后不许装得太满,这是热水,拿不动,掉地上就会烫着。” 小白瓜“唉”一声,转身急冲冲准备离去,莹霞又喊住了他,“白瓜,街上有枪声,你听到了吗?” “嗯,听到了,彤妈妈叮嘱大家不要走出院子呢。那个,那个荷花姐姐出去了,是彤妈妈让她去看看,还嘱咐她不要多事……” 莹霞在担心她的父亲,父亲每天傍晚在妓院后门口转悠,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彤妈妈很照顾她,有点剩饭剩菜就让她送给父亲。 莹霞姓钱,她的父亲钱继昌是青峰镇钱家大院的少爷。 青峰镇钱家大院远近有名,它坐落在狮子桥北,有三进三出的院落,建筑古朴典雅。钱家老爷子曾在济南府衙做事,逢年过节或者钱家有喜事,狮子胡同里的马车从东头排到西头,都是来送礼的。 每逢钱家办酒席,酒桌摆满青峰镇的南北街,这条街不仅宽大,有一个吉利的名字,长兴。清风镇所有人,包括流浪狗都吃过钱家酒桌上的饭菜。四周十里八乡好多人都用心打听钱家什么时候办酒席,只为了到钱家的酒桌上吃口剩菜剩饭。方圆几十里提起钱家曾经的风光都翘大拇指,从一百岁老人到十几岁的孩子记忆犹新。 钱继昌是钱家的继承人,更是钱老爷的唯一儿子,他年轻时不仅一表人才,从小喜欢倒弄机电,长大后留学德国,学习机械专业,回国后,他被德国在青岛的机床厂高薪聘用。 日本鬼子从德国手里霸占青岛后,也霸占了德国的机床厂,钱继昌变成了日本人的工程师,日本人每天用皮鞭抽打工人,不听话就当场处死,杀一儆百。 眼睁睁看着好多工人死在眼前、鬼子的恶行搞得机床厂上上下下人心惶惶,有几个工友试探地写了辞职报告,被鬼子关进了大牢,至今不知生死;有几个技术工串通一气,趁着鬼子换岗空隙逃出了厂院,没走多远就被鬼子机枪手发现,片刻横尸街口……钱继昌只能用大烟迷醉自己,日本人一般不会杀抽大烟的,为什么?因为中国人手里的大洋哗哗哗流入了他们的口袋,大洋就是银元。 日本人还曾想利用钱老爷子的威信,促使老百姓乖乖地当他们的顺民。钱老爷子刚毅不屈,果断拒绝了鬼子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被日本的暗杀团杀死,钱老太太一时无法承受老伴的死,一头撞死。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钱家慢慢败落。 钱继昌有一个秀外慧中的婆姨,知书达理,曾跟随他一起留学德国;还有一个女儿,长相喜人。半年前,她们娘俩去坊茨小镇探访亲戚的路上,遇到了搜刮粮食的五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鬼子杀害了赶车师傅,糟蹋了她们娘俩,在鬼子押她们去炮楼的途中,被路径此地的家云和姚訾顺救下。 回到家里,母亲叮咛女儿说:“别伤心,宝贝女儿,至少你的命还在,我们把坏的事情忘记,记住从前的好,自小老太爷和老太太对你那么宠惯,所以,无论母亲在不在,都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他们也要活下去……不要去报仇,你一个人力量太薄弱。还有你的父亲,他需要一个亲人在身边,要好好照顾他,他如果痛苦,你也像母亲劝你一样去开导他,他有一身的技术,虽然他晕染了大烟,只要他有毅力一定会戒掉,相信他能做到,当年跟着他去德国时,语言不通,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他没有退缩,制造枪支是他的梦想,希望有一天咱们国家有自己的机械厂,制造自己的武器…母亲对不起你的父亲…如果母亲不在了,不要悲伤。” “妈妈,我知道我是一个笨女孩,没有逃脱他们的魔爪…无脸活着…” “不,孩子,你是钱家唯一,你一定好好活着,妈妈永远在你身边,陪伴着我的女儿…”母亲哭得很伤心,这是钱莹长到十八岁看到母亲第三次哭,第一次是祖母和祖父前后去世,第二次是规劝爹不要抽大烟。 母亲说:“你的祖父祖母是好人,他们没有嫌弃我给钱家生了一个丫头……你的爹也是好人,想办法让他戒烟……” 母亲哭得很伤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母亲为了让她活下去,声音里不仅有悲哀还有祈求。 “母亲陪着女儿,看着女人嫁人,看着女儿生儿育女…” “不,女儿不可能再嫁人…”钱莹扑进母亲怀里号啕痛哭。 夜深人静,钱莹躺在床上,脑子里想了好多,把母亲白天的话捋了一遍,那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刺激着她的灵魂,溅起阵阵波澜,过去她一直像个孩子,走到那儿都有车夫,还有丫鬟,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钱家三进三出的房子只剩下了她一家三口,父亲为了一口大烟隔三差五在烟馆过夜,家里值钱东西都被他拿去当了,值钱的衣服也变卖了, 可怜的钱莹彻夜无眠,第二天早上起床晕头转向,她肚子在叫,她蹒跚着走进火房,火房锅里熥着一碗米饭,母亲把家里最后一碗米留给了她。看着干干净净的火房,看着冷冷清清的钱家大院,她的心脏猛然一颤,母亲去哪儿了? 母亲躺在她的卧室床上,无论钱莹怎么呼喊,母亲一动也不动,身上的衣服穿得周正,模样那样安详,桌上留下一封信:我的女儿,可怜的女儿,母亲走了,带着仇恨走了,带着对不起你的父亲而走了,我与你父亲彼此相爱结婚,无论他怎么样(吸食大烟)母亲依然爱他,她是母亲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女儿,你一定好好照顾你的父亲…” 钱继昌从大烟馆回到家,看到了死去的妻子,还有哭得死去活来的丫头,他一时慌了神。 钱莹为了活着,为了替母亲照顾父亲,她把自己卖进了妓院。 代前锋见到莹霞时,她正在替她母亲戴孝…… 几个绣工走出绣舞子的绣工房,在楼下的门口互相告辞,各奔东西。本来可以早早下工,听到南北街上的枪声,绣舞子怕街上有事,拖延了半个小时。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敏心情沉重,精神惶恐,总觉得有什么事儿塞进了心里,毛躁躁的。 寒冷在地面上留下一层白白的霜气,像雪给街道和狮子桥铺了一层白纱,桥下的柳树只剩下了乱七八糟的枯枝,没留下一片叶子;翠绿的松树随风摇曳,把覆盖在身上冰冷的白霜抖擞在脚底下,露出苍葱的、挺拔的躯体,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蔑视着寒风。 街道两旁的灯稀稀拉拉亮着,点缀着黑暗,照在几个行走的酒汉身上,他们有的赤着双脚,在白皑皑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参差不齐的脚丫。他们不知冷不冷?长期战火的蹂躏,让他们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学会了忍受,学会了用酒消愁,没有力量改变现状,像被驯服的一匹马,任人欺凌。 小敏没有结伴而行的工友,平日里也没有多少朋友,除了与她坐在一个工作室的绣娘,只认识苗家与林家的人,当然还有许连姣,听说许连姣与代前锋结婚了,他们暂时住在弥河镇的桂花茶楼,还没有回来。 街灯扯着她伶仃又纤细的身体,在街面上幽走,人力车的车轱辘碾压着那个渺小的影子,碾疼了她的小心脏,这是怎么啦? 离着狮子桥还有一段距离,渐渐听到了哭喊声,是从南面街道传来的,嗅到了潮湿的硝烟味,一缕缕随着风钻进鼻腔,多了一丝紧张;还有血腥味夹杂着煤烟味,在冷气里飘荡,像是一个个没找到安身的魂魄,在风里哀嚎。 小敏的脚步刚刚落在南北街上,迎面走来一队人,有鬼子,有汉奸,有伪军,他们手里抓着长枪,一个个摇头晃脑,虎视眈眈。街灯把每个人的影子拖得细长细长的,像长颈鹿。 小敏赶紧拐进了妓院的后身巷子里,她的突然闯入,把墙角坐着的一个头发梳理整齐的男人吓了一跳,当他看清是一个小女孩后,把屁股往后挪挪继续沉默地坐着。 就在这个时候,妓院的门响了,从两扇门空隙探出一个俊美的脸,门楼上的红灯笼照在她的脸上,拂面柳丝轻,涟漪影明月,小径幽深半掩露娇容,是莹霞。她看到了坐在墙角旮旯里的黑影,正是她的父亲,虚缈的灯影零乱地飘过他的脸,莹霞舒了一口气,只要父亲没事就行。蓦然,她的眼睛里出现了小敏的身影,小身体贴着墙根站着,这个丫头到这儿做什么?是等小白瓜?不可能,小白瓜还有两个小时下工。顺着小敏俊秀的目光看过去,吓了莹霞一跳,只见鬼子押着苗先生由南往北而来。 小敏没有在意妓院门的响声,也没注意身后的男人是什么表情,她紧张地盯着街口,昏暗的街灯撒在街道上每个行人的脸上,有的贴着墙根,抱着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走过。有的干脆蹲在地上,双手抱着低垂的头,从指头缝里张望一下街道,迅速把目光埋进两个膝盖里,瑟瑟发抖。 鬼子的大皮鞋砸着坚硬的地面,发出“吭吭咔咔”声。 一个鬼子军官手里举着长刀走在几个鬼子兵身后,他一脸嚣张与傲慢,长长的下巴颏搁在胸前,一缕半截胡须在他前襟上飘荡;他脚上筒靴很长,脚尖很有节奏地点着地面;他的身后走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这么冷的天,那个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褂,衬褂上血迹斑斑……苗先生?!苗先生身后走着几个伪军,还有街上铺子几个掌柜的。 小敏的身体颤栗,“苗先生~”她的脚步往前迈了一步。 身后,一双柴毁骨立的、鸡爪子般的手攥住了她的胳膊,她顾不得回头看,“放开俺,放开俺……”小敏心里只有被鬼子押着的苗先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鬼子带走苗先生呢? “苗先生,苗先生……”小敏哭着挣脱了身后那双无力的大手,跑到了大街上,跑到了鬼子的眼前,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只知道,在她心里苗先生是好人,“苗先生,苗先生……这是怎么啦?” 苗先生听到了小敏的呼唤,心里一抖,丫头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清脆,能在临死之前见丫头一面,他心满意足。 “丫头,回家,苗先生没事,没事,快回家。”两行泪顺着苗先生的脸颊直流,流出两道亮晶晶的泪痕,他高兴,丫头没有忘记他,还记得他。 莹霞看到小敏冲上了大街,她着急慌忙拉开两扇大门,她要去拉住丫头,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拉住了她的衣襟,扭头看过去,是荷花姑娘,这个女子是彤老板的妹妹,每天不着家,更没看到她接待客人,真是个神秘的女人。 荷花正是吕安。南北大街上的情况他比莹霞清楚,眼下,不能再有人往鬼子枪下凑,他相信庞新云能保护丫头,他也相信丫头能应付鬼子。 “那个小丫头会吃亏的,我想去帮助她。”莹霞的心脏狂跳,语词零乱:“你想做什么?你没看到她还是个孩子吗?” 这当下,小白瓜也从前院跑到了后院,他踩着院墙劈柴扒着墙头往大街上张望,借着朦胧的路灯,他看到了苗先生被鬼子五花大绑,他看到了顾小敏站在鬼子的身前,他“出溜”下墙头,他要去救小敏,他一溜小跑到了后院门口,吕安与莹霞姑娘正在拉拉扯扯,一个想出去,一个不让出去,她们不出去,他也要出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敏姐姐被鬼子抓走。 小白瓜瞅准空隙,从两人之间钻了出去,吕安没想到摁不下葫芦,又窜出一个瓢,他用追风逐电的速度逮住了小白瓜,提拎着小白瓜的袄领子,把他塞进了院里,“咣当”关上了门。任由小白瓜在院里拍打着两扇沉重的大门,“放俺出去,放俺出去,鬼子要抓走敏姐姐……” 彤妈听到了后院的声音,也听到了小白瓜叫喊,她生气了,双手卡着腰,怒目圆瞪:“来人,把那个臭小子绑起来,扔进柴火房。” 几个打手应声而来,把小白瓜嘴巴堵了,扔进了柴火房。 莹霞趁势跑到了巷子里,直奔巷子墙角的男人,小声指责:“您怎么没有制止丫头?你没有力气,是吗?都是大烟膏害得你,连抓住一个小丫头的体力都没有~” 吕安从莹霞话里听明白了,眼前的男人就是姚訾顺让他找的钱继昌,他心里窃喜,“大叔,咱们进屋里坐坐。” 钱继昌抬头看看吕安,吕安一身女子打扮,模样俊秀语气温和,他以为是莹霞的同伴,深感羞赧,用一个大手掌捂住半拉脸,一只手扶着墙站起身体,迅速钻进另一条巷子。 狮子桥边上,几个鬼子互相看看,递了一个眼神,奸笑着扑向小敏,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了小敏的胳膊。 “放开她,她,丫头,把你的工作证拿出来,给他们看看。”人群里传来庞新云惊悸不安的声音。 “放开俺,俺,俺是绣舞子的工人。”小敏扭动身体摆脱了鬼子的爪子,颤抖着手从布包里拿出一张有日本宪兵队盖章的工作证,是一张厚纸片,这是绣舞子怕绣工路上出事,耽误她挣钱而特意办理的,只要是在绣舞子绣工房上工的绣女都有。 鬼子军官从小敏手里抽走那张纸片,举在街灯下认真看了看,扔给了小敏,一摆手,鬼子押着苗先生继续往前走。 风撩拨着小敏手里攥着的纸片,她知道这张不起眼的纸片是免死金牌,必须用它帮助苗先生,她往前跑了几步,跑过了最前面的鬼子,伸开胳膊再次挡住了鬼子的去路。 街上的人被小敏的举止吓了一跳,他们直呆呆盯着站在鬼子身前的小敏,这个丫头,他们认得,是被苗家儿媳妇逼得无路可走,差点被大火烧死……这个丫头不记仇,反而,为了苗先生勇敢地挡在鬼子的面前,清秀的小脸上除了滚滚而落的泪水,只有固执;而他们一帮大人却不如一个孩子,只能唉声叹息,真是羞愧万分。 面对着杀人不眨眼的鬼子,小敏能不害怕吗?她的心脏在哆嗦,她的嘴唇闭不上,恍若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似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抬起袄袖擦擦额头,使劲攥攥怀里的小包袱,平稳一下心情。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孩子,需要别人照顾,更渴望别人迁就,在许家,舅老爷把她当孩子,在城隍庙巴爷也把她当孩子,在苗家,苗先生和苗太太也把她当孩子,苗先生教她认字……从离开苗家后,她知道必须长大,必须记恩,必须报恩。 为了苗先生她必须假装不害怕,潘嫂说过,你越硬鬼子越害怕;舅老爷也说过,人软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眼前不是人,是鬼,鬼怕人,想到这儿,小敏的小身体站直了,眼睛瞪圆了。 鬼子旁边的伪军也被小敏吓了一跳,他们既惊讶,还有点不相信,无论鬼子走到哪儿,把火就烧到那儿,杀到那儿,哪个中国人不怕鬼子?就是眼前这一些街道掌柜的都要向鬼子卑躬屈膝,而,眼前的女孩双眼透着坦然与无惧。 瓢爷攥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盯着鬼子的枪口和刺刀,不能让丫头出事,他的脚步往前挪了几步。庞新云看到了瓢爷的动作,老人一双愤怒的眼睛即将火山爆发,他赶紧靠过去,压低声音:“不要冲动,千万不能再出事啦……” 小敏大声向鬼子喊着:“他是俺的爹,请你们放了他,他是好人。” 鬼子翻译歪着脖子,撇了撇嘴角,揣着手走近小敏,冷笑了一声:“让你走,你不走,你想跟着我们去宪兵队吗?皇军累了一天,正想找女孩玩玩……” 就在此时,蒋警官带着几个警察窜了过来,他先向鬼子军官作揖,“太君,您辛苦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鬼子军官撅起嘴角,皱着眉头,眼角斜着旁边的翻译。 眼前鬼子官衔比朴大郎大,至少是一个中尉,他身边的翻译不像中国人,也不像日本人,像越南人,高高的额头,深陷的双眼,黝黑的肤色,他身上穿着一套军棉袄,棉袄肥大,中间扎了一根黄色皮带。 翻译官根本没有把蒋警官放在眼里,嘴里不阴不阳:“我们去宪兵队,你问的好奇怪,皇军的事情哪有你多嘴多舌?” “噢,苗先生犯了什么事?他……”蒋警官脸上仍旧堆着笑。 “怎么?你们认识?”翻译官个子不高,踮着脚抻着脖子,才能够到蒋警官的肩膀,中国话不算流利:“认识,那就一起去宪兵队走一趟,怎么样?” 蒋警官恭恭敬敬摧眉折腰,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协助皇军办案,是我们应尽职责。” 一文钱酒馆里,几个喝酒的客人听到枪响,早已经跑的不见踪影。陈掌柜抱着双拳站在窗前,他紧紧盯着街上发生的一切。 几个伙计站在他的身后,剑拔弩张,只要陈掌柜的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出去与鬼子拼了。 门口台阶下传来了邋遢的脚步声,一个病病弱弱的身影闪进了酒馆,他身上的衣服很干净,只是有点肥大,撑不起他瘦骨嶙嶙的躯体。他瞥了一眼窗前的陈掌柜的,“掌柜的,掌柜的,来壶酒。”随着他的话音,一个铜板在桌子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咣当”倒下了。 陈掌柜一惊,猛一回头,“钱,钱公子,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在对面巷子里吗?您想拉住那个丫头……”陈掌柜的想埋怨对方几句,你怎么没拉住丫头?他觉得失言,急遽收住话题,向身后撩了一嗓子:“给钱家大少爷上酒。” 钱继昌翘着二郎腿坐在酒桌前,黄啦啦的双眸盯着桌上的铜板,嘴里絮絮叨叨:“你们稍安勿躁,苗先生和那个丫头都不会有事。” 几个伙计用鄙夷不屑的眼神白楞着钱继昌,嘴里嘟囔着:“我们为什么听你的?……你一个大烟鬼,把自己女儿送进了窑子,哪个做父亲的能做出这种事?” 听着伙计藐视的言词,钱继昌没有生气,眼前的陈掌柜和他的伙计言辞之间嫉恶如仇,仇恨鬼子,谁说青峰镇没有英雄好汉?眼前一文钱酒馆还有这么多有血性的汉子,他心里敬佩。 钱继昌沉默了片刻,伸出胳膊,在头顶摆了摆,说:“不是我的事,是鬼子害的,逼我的妻子抹脖自杀,逼得我的女儿……不要说我,说眼前的事儿,有蒋警官在,不会有事,反而,如果你们冲动就会死好多人~” 陈掌柜的点点头,姚訾顺曾说钱继昌不是坏人,一定要帮助他戒烟,规劝他为抗日所用。 但,眼前鬼子已经杀红了眼睛,可以说狗急跳墙,他们死了心要抓走苗先生,此时,已经无法救下苗先生,不能让他们再带走丫头,怎么办呢? 正在陈掌柜的苦思冥想的时候,人群里走出了庞新云,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小敏的身边,拉起小敏的胳膊,着急地喊着:“别碍事,你这丫头,太君例行公事,只是带你的……你的父亲去问问,冲着绣舞子小姐也不会为难他……咱们去找绣舞子。”庞新云在小敏耳边小声念叨:“快去找绣舞子。” 绣舞子正与谷田在房间里喝茶,谷田眉头紧锁,双手放在端坐的膝盖上,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茶桌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碗,一动也没动,满腹心事。 绣舞子一身精美日本和服,色彩斑斓,头顶上的彩灯把她的脸映照的绯红。 “今儿你怎么不高兴呀?”绣舞子声音温柔体贴。她端着茶碗站起身,撒娇地趴在谷田的后背上,把手里茶碗伸到茶桌上,与谷田面前的茶碗撞了一下,另一只手抚摸在谷田的前胸,柔声细语:“今儿弥河码头发生了什么事吗?先放下不愉快的事情,喝杯茶,暖暖身子……” 谷田一只手离开了膝盖,准备攥住绣舞子的小手,楼下一个侍女禀报:“老板,绣工顾小敏又回来了,她说有事求您帮忙。” 绣舞子把手里茶碗放下,身子离开了谷田,“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一些丫头一点也不省心,我去看看,你呀不要着急,遇事不要发愁,愁事多了容易长白发……一会见。” 绣舞子撩开布帘走了出来,楼道里的灯照在她的身上,也照在楼下不大的院子里。只见小敏跪在楼梯口哭啼,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此男子她认得,是庞景琦的二叔,更是青峰镇最好的裁缝。 绣舞子白楞了一眼顾小敏,把目光投向庞新云,问道:“庞老板,这是……” 庞新云赶快弓下腰,双手抱拳放在额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绣舞子小姐了,这丫头的爹,不,公公被皇军抓走了,丫头是来求绣舞子小姐救她公公……”庞新云只能这么说,丫头与苗家的关系已经是路人皆知。 “怎么回事?”绣舞子对苗家也有耳闻,苗简已从青岛带回一个叫孙香香的女人,把丫头这个童养媳抛弃,眼目前那个女人跟着朴大郎住在炮楼,难道丫头还念旧情,想回到苗家吗?那个苗先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平日里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他怎么会落入宪兵队的手里呢?莫非他的懦弱是装的?这件事还需要谨慎处理。 “绣舞子小姐,俺爹是好人,请您救他。”眼泪大颗大颗从小敏的脸上滑落,苗先生有难,眼下只有绣舞子才能与日本人说上话,她只能一遍一遍哀求,“求求绣舞子小姐,救救俺爹。” “好,你回去,待会儿俺打个电话问问宪兵队那边情况……”绣舞子看着跪在楼下的小敏泪眼婆娑,心里陡然生起一点慈悲,但,很快这点慈悲被屋里谷田重重一声喘息声削平,这就是战争。 谷田他们在弥河口的货船被中国人炸了,那艘货船是从日本运来的武器装备,司令部发脾气了,把谷田臭骂了一顿,谷田心里也有委屈,八路军抗日游击队不好对付,不仅神出鬼没,还不怕死,用身体抱着炸药包与货船同归于尽,这是他们日本军人做不到的,更是想不到的,这件事让他头疼。 “绣舞子小姐,拜托您了,苗先生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您是知道的。”庞新云深深垂着头。 绣舞子回头向屋里瞄了一眼,岔开话题,把一双媚目落在庞新云脸上:“庞师傅,俺那件绣袍做好了吗?” “做好了,这几天就给您送过来。” “谢谢您庞师傅,您带丫头回去,她父亲如果没事,明天就可以回家。” 庞新云也感觉到绣舞子身后的屋里有一个男人,他猜测是谷田,不能多磨蹭时间,屋里男人会生气的,到时候无法收场。 “多谢绣舞子小姐,街上各家铺子老板让俺带丫头来叨扰您,不好意思,耽误您休息了,苗先生的事情还望您多费心。” 绣舞子嗓子眼里应了一个字:“嗯” 第八十六章 汉奸无处不在 薛婶和苗简已的七七烧完了,苗先生才被鬼子放了出来,他的十根手指甲被拔去了,肿得像水萝卜。他每天不说一句话,常常流泪,偶尔从他嘴里发出一声:“鬼子怎么不杀了俺?让俺去死,到那边我们一家四口就能团聚。” 林伯和小白瓜住进了苗家,,为了方便照顾苗先生;小敏和小九儿依然住在林家。但,每天下工,小敏都要去探望苗先生,给苗先生和曲伯洗洗衣服。 林伯有时间陪着苗先生喝茶聊天,他为自己曾经冷落苗先生的事情而内疚,他为自己小肚鸡肠而羞愧难当。 两个人虽然出身不同,文化程度也不同,两个人很早就有了深厚友谊,开始林伯尊重苗先生是教书先生,有知识,有涵养,从他舍己为人这件事他又敬佩他是一条汉子;苗先生欣赏林伯的淳朴厚道,两个儿子更是英雄好汉,抛下一家老少参加抗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精神很可贵。 两个人有一个共同思想意识,消灭日本鬼子,把倭寇赶出中国。 在林伯的开导下,苗先生有了希望,他要活着看着鬼子滚出中国。 下工之前,绣舞子给每个绣工分了一块蛋糕,一块被油纸包裹着的蛋糕,上面几个英文字母,小敏不认识,只认识上面的四个字“生日快乐”。绣舞子告诉大家说,今儿是她女儿的生日,让大家沾沾喜气。 绣舞子的话让小敏想起了她的生日,不知不觉之间她离开家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她从没有过过一次生日。 小敏怀里抱着绣舞子给的七斤混合面,提着一块蛋糕,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要把蛋糕拿回家让大家都尝尝新鲜。 风撩着她一根长辫子,撩着地面上的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平日里热闹的街道冷清了许多,行人揣着手,垂着头,脚步匆匆;买糖葫芦的,肩上扛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上插着几串糖葫芦,嘴里吆喝着,脚步急冲冲,看着不像做买卖的,倒像是身后有鬼子在追命,大脚步迈得忒快;几个孩子拽着大人的手站在巷子里,瞪着一双双大眼睛,嚼着馋涎,大人翻翻口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狮子桥旁边有一个卖烤红薯的,炉子旁边围着几个乞丐,他们缩着肩膀,跺着脚丫子,把手捂在煤炉子上,看着香喷喷的、焦脆脆的食物,他们的眼睛都直了。 看着烤红薯的,小敏想起了坊子矿区,想起了爹娘,每年她过生日,娘总会想办法做一碗长寿面,面条上放着一撮海带丝,还有两个荷包蛋;在前一天,爹总会想办法找到一户人家杀猪,别人即使说年根再杀,他也会找出理由说年根太忙,怕忙不过来,让他们提前杀猪。杀完猪,主家问要钱还是要猪肉,爹笑着说:“麻烦主家了,要一个猪心,四个猪蹄。” 做好了这一些吃的,娘总会把猪心和猪蹄放在供桌上摆放半个小时,先让仙人尝尝,让仙人保佑孩子一切如意,四季平安,多张心眼。 那个时候小敏特别想过生日,不仅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那天爹不会骂人,也不会打人。但,那天爹总会喝醉,跑到院子里“哇哇哇”吐半天,吐完了站半天,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天,嘴里念叨着大姐和二姐的名字。不知他想什么?还是后悔把两个姐姐送了人? 娘也会偷偷抽噎,她心里难受,这么多年一次没有给她们单独过过生日,其实,每逢大姐二姐生日那天,娘最少也要和一块面,擀一碗面条,这碗面条分成三份,每人碗里放一筷子,小敏总会问,今天谁的生日?娘也不说话,爹也不回答,这是他们两口子最融洽的一天。 吃完了面,娘亲把小敏的头发梳成两根长辫子,再卷起来,变成两根犀牛角,在发尾扎上两根红头绳。爹也会换上干净的衣服,上衣和裤子虽然都有几个补丁,却没有一点煤灰,后腰上别着他的杀猪刀,鼓鼓囊囊;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长棍子,坊子地面坑坑洼洼,天是黑的,雪也是黑色的,雪下面藏着一口口废弃的煤井,怕不小心滑溜下去,必须加一条木棍探路;另一只手里牵着小敏,出去逛长街。 长街也就是靠着红房子和火车道的一个小小市场,没有多少东西卖,何况又是冬天,那个时候,长街就是坊子矿区最繁华的地方,有几家铺子,是日本人开的铺子,日本鬼子虽然杀人不眨眼,他们见了客人都很有礼貌,深深鞠躬是他们的礼节,他们卖的东西大多是他们日本人的东西,玩偶与寿司,还有衣服,爹一般不买日本人的东西,不是因为贵贱的问题,只因为和日本人有仇。 最显眼的是大烟馆,大烟馆门前有垂死挣扎的大烟鬼,他们的身体被大雪埋了一半,露出双手扒拉着厚厚的黑雪,好不容易爬到烟馆门口,站在烟馆门口的日本浪人就会飞起一脚,把烟鬼踢出很远,他们再也爬不起来了,就会躺在雪地里不死不活地殃气,命若悬丝。爹会上前把他们拉到墙根下,生怕运媒卡车碾着他们。 火车道边上还有磨刀的,磨刀师傅腰里系着摞着厚厚补丁的围裙,头上带着油乎乎的、破烂不堪的挂耳棉毛,两边的护耳像鸭子的尾巴,露着黑乎乎的棉絮子,肩上抗着一个长凳子,一边往前走,嘴里一边大声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长音拖出二里路。两只护耳随着冷风上下忽闪,嘴里的哈气在帽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随着热乎乎的哈气滴落一点点水珠。 火车道岔路口还有卖烤地瓜的,汽油桶做的烤炉很暖和,火苗窜出很高。坊子地面都是煤渣,不用花钱买煤,只要扛着烧烤炉和生地瓜来就行,火不旺,只要弯下腰,先用手掌扫开黑雪,就能看到煤渣,顺手呼啦一下,就够烧一会儿的。 这个时候爹总会低头看着小敏,“三丫头,吃吗?想吃就痛快点,爹买给你。” 小敏早就闻到了甜甜的烤地瓜味道,她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使劲点点头。 爹就会掏出一个铜板,递到那个烤地瓜师傅面前,高声说:“师傅,买两个。” “喔,是虎皮呀,是老熟人,一个铜板给您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小的是送您的,您拿好了。” “多谢老板照顾。”爹脸上洋溢着喜庆,别人还给他面子,他骄傲。他把一个小的递到小敏的手里,小敏攥着热乎乎的地瓜,心里美滋滋的,很快这份喜悦被前面“吱扭吱扭”滑竿摧毁。 一个滑竿停在马路牙子上,张喜篷远远就看到了顾庆坤爷俩,他故意瞪着一双小眼珠子,盯着顾庆坤,一会儿,他黄啦啦的眼珠子落在烤红薯上。 “吆,张爷,您也逛长街。”顾庆坤踉踉跄跄上前打招呼。 “虎皮呀,买的什么?”张喜篷一面用手指头剔着牙,一面斜着身子,白楞着顾庆坤的手,明知故问。 “嗨,张爷呀,俺出来磨磨刀,年根下杀猪的人家多……俺刚给孩子买了几个烤地瓜,您尝尝鲜,刚烤熟的,这地瓜没有一星点冻伤,很甜。”顾庆坤把两个地瓜送到张喜篷眼前。 张喜篷向他旁边的打手挤挤眼角。 一个打手明白张喜篷的意思,从滑竿一侧跑过来,跑得有点急差点摔倒,顾庆坤拉着小敏让开一条路,同时把两个烤地瓜递过去。 小敏狠狠瞪着眼前的五个人,她的小嘴撅着……听说张喜篷死了,坏人死了,真是解恨。 又听说许家孙少爷许连瑜接管了张喜篷的工作,希望他不要像张喜篷那样凶残。 风依旧刮着,把雪刮在窗玻璃上,灰蒙蒙一片;刮在了树梢,银装素裹;雪落在屋顶,白皑皑的,只有烟囱里冒着炊烟,融化一点点雪水,变成了冰凌挂在屋檐下;慢慢升高,变成了一卷卷云,在天空飞翔。 眼前脚下的雪被车轱辘压出几道辙,纵横交错;天没有那么黑,一切都是白的,没有阳光都那么亮,亮得悦目,比坊子的雪白多了,看着像是咸盐;一堆堆雪,被脚步踩得那么零乱,闪着光,好像刀刃在煤油灯下闪烁。 小敏的脚步走到了庞家裁缝铺子门前,庞家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是庞新云。 “您好!”小敏怀里抱着包袱向庞新云深深鞠躬,就是这个男人陪着她去找绣舞子救出了苗先生,小敏给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两个字:好人。 “敏丫头进来,你的朋友让我把一样东西送给你,本想上个月送给你,只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忘记了。 小敏脚步忐忑,不知谁让庞老板送她什么东西?她在青峰镇没有朋友呀。 “不是俺送给你的,是一个客户让俺给你的。”庞新云看着矜持的小敏又重复了一遍。 小敏第一次踏进庞家裁缝铺子,这个铺子不大,放着两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还有一个煤炉子,整个屋子热乎乎的;一块长布帘隔开两个房间,布帘后面有一个躲躲闪闪的人影,看着布帘下露出一双女人脚,可以断定是一个女人;里间通着一个小院子,风忽闪着布帘上下飘摇,院子里传来两个孩子的笑声。 庞新云拉开一台缝纫机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裹,递到小敏的手里,小敏把怀里包袱夹在腋下,伸出双手接过来,她心脏颤抖了一下,慢慢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把弹弓,这是二姐给她的那个弹弓吗?不像。是巴爷在城隍庙为她做的,“巴爷……”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巴爷送给她的弹弓,他下山时忘了带走……心酸的泪水止不住,巴爷,您在哪儿? “丫头,莫哭莫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巴爷还活着,活着,那天他把这弹弓留下来时说,‘今儿是丫头的生日’……” “真的?!巴爷还记得丫头的生日……”小敏瞪大了眼睛,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巴爷还活着,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消息呀,比吃饱饭更高兴,小九儿不是孤儿,他还有爹。 庞新云点点头,压低声音说:“真的,孙香香就是他杀……他现在不敢露脸,那天几个伪军记得他的模样,朴大郎找人画了巴爷的头像,鬼子到处找他呢。不要告诉任何人。”庞新云嘱咐道:“他准备去蟠龙山,丫头,你能不能跑一趟郭家庄,把他送过去。” “能。”小敏想也没想回答,“俺能。” “你明天去绣舞子那儿请假,说回八里庄看望父亲大人,快过年了,准备给父亲买点东西送过去,她会给你开一张通行证。” “好,好。” “谁来了?”内屋的女人掀开门帘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个女人三十多岁,模样不丑也不俊,脸上挂着一层多虑,眉头紧蹙,声音温柔。她一只手里拎着一方手帕,看到这方手帕吓了小敏一条,这方洁白的手帕上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非常精致,这不是绣舞子的手帕吗?小敏把眼睛从这个女人手上移开,深深鞠躬,“您好。” “真俊的小嫚,你就是那个……丫头。” “夫人,这儿没你的事情,去后院看护好两个臭小子。”庞新云语气有点生气,“不是不让你掺乎我的事情吗,近段时间你是怎么啦?……”庞新云还想多说几句,他看了一眼低垂着头的小敏,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小敏离开裁缝铺子后,庞景琦来到了庞家。 庞景琦怎么有时间来到他二叔家呢?孙香香被一根烟杆要了命,朴大郎心里除了害怕就是害怕,可见青峰镇有高人,这个人没在他府邸下手,是在庞家裁缝铺子附近,听赶车的说,骡车受到惊吓后是一个卖糖人的拉住了缰绳,那个人力大无比,手里还拿着一根烟杆,当时没在意那根烟杆什么样子,是不是与插在孙香香喉咙的一样呢?他不敢保证。 朴大郎虽然随时随地耀武扬威,却不敢自己单独行动,更怕回青峰镇,他担心有一天神不知鬼不觉被一根烟杆要了命。他安排庞景琦回青峰镇,问问庞新云当天发现什么可疑行迹没有? 庞景琦踏进青峰镇时天擦黑了,是雪的亮让天有点白的模样。 他没有直接去裁缝铺子找庞新云,而是回了庞新云的宅子,这个宅子有他的一间戒烟屋,只要回到青峰镇他就住在这间屋子里,谁也不打扰他,吃饭有人送。 今儿他的大烟瘾犯了,本想去大烟馆,他克制自己没去,面对着屋子桌上的镜子,看着不成样子的脸颊,再想想他这三年的经历,两行泪瞬间滑落。他狠狠把镜子翻过来拍在桌子上,脱下身上衣服扔在炕上,甩掉大皮靴,虚弱的身体爬上炕,他的头枕着刚脱下来的衣服。 窗外的风敲打着窗棂,他伸伸枯槁的胳膊,蹬蹬嶙峋的腿,浑身骨头节子嘎巴嘎巴响,面黄肌瘦的脸上只有一双大眼睛,那样明亮,了望着高高的屋脊,每根梁子都那样粗,那么结实,就像抗日将士,他们一身铮铮铁骨。 他本想找机会除掉孙香香,没成想是一个大衍之年的老人先下了手,他敬佩,更惭愧,有那么多中国人民不愿意做日本人的顺民,团结起来参加了锄奸团,说不定哪一天他也会被那一些英勇好汉当做汉奸给毙了,那样更好,死的痛快,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阵阵胃疼袭击着他的身体,饥饿地疼;肌肤的难受,恨不得再抽口大烟。他跳起身,又“扑腾”躺下去。他想做英雄,必须戒掉大烟瘾;他也想参加抗日队伍,他们不会要大烟鬼,大烟鬼太懦弱,为了一口大烟膏也许能出卖自己的同志……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一个老头踏进了屋子,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杆,烟雾包裹着他的脸,看不清长相,凭感觉是一个老头,吓了庞景琦一跳,他没听到开门声,这个人从哪儿来呢? “告诉庞新云,他老婆被鬼子控制,变成了汉奸,让他想办法把两个孩子送走,否则鬼子会拿两个孩子要挟他。” “你是谁?”庞景琦猛地睁开了眼睛,屋里没有任何人,只有风刮着窗棂和门扇“咵咵”响,使劲揉揉眼睛,再次瞅瞅四周,什么也没有,他以为做梦,“嗤嗤”一笑,“咣当”又躺下了,怦然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他想起那个男人手里的烟杆,烟杆,烟杆……一根烟杆在他眼前旋转。 庞景琦来到了裁缝铺子,裁缝铺子的灯亮着,二叔没在家,只有二婶带着两个孩子在吃饭。看着眼前的二婶,他又想起了那个老头的话,这个女人被日本人控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太可怕了,还是他庞家那个丫鬟吗? 是,庞新云老婆杜珍就是庞家的一个丫鬟,为了嫁到庞家她费尽心机。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庞家裁缝铺子跟前,司机手里抓着一把雨伞跳下车,在车头前绕了半圈,走到右侧车门,弓腰打开车门,一只手撑开雨伞,另一只手扶着车门,“绣舞子小姐,庞家裁缝铺子到了……” 车上迈下一双棕黄的马靴,一个穿戴洋气十足的女人,女人手里捏着一块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的手帕。 面貌渐入釉面,云绮仰首凝立,缓缓转身;披肩如雪色,裙珏蛈蛈,云鬓微卷,青丝似瀑布倾斜;身段像蝴蝶,悄然无声地落地;回眸艳色烈烈,玲珑红唇与纤柔的下颚相映红。 隔着窗户玻璃,借着门檐灯笼的光,庞景琦看清了外面的人,他心里一惊,疾步打开了两扇门,卑躬屈膝,垂着头,喃喃低语:“绣舞子小姐,您请……” 看到庞景琦绣舞子一愣,很快冷静了下来,“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庞景琦微微一笑。 “你二叔在吗?”绣舞子一边问着,一边踏进了裁缝铺子。 绣舞子怎么突然来到了裁缝铺子呢?谷田的货轮在弥河口出事,这件事怀疑到了许连姣,绣舞子也觉得许连姣有可疑之处,谷田每次回青峰镇,许连姣当天必到,蹊跷。难道是她偷拍了谷田的作战计划?许连姣经常到裁缝铺子做衣服,这件事与庞新云有没有关联?青峰镇必须有自己的眼线,顺藤摸瓜,也许能钓到大鱼。绣舞子了解到庞新云老婆杜珍胆小怕事,又有点心高气傲,控制这个女人应该得心应手。 看到绣舞子,杜珍匆忙扔下碗筷,把两个孩子推进内屋。转身迎着绣舞子走了出来,她弓着身,眼睛盯着地面,一双脚在地上碾着,不知应该放哪儿似的。 绣舞子上次来找她问了苗家的事情,她说不知道,绣舞子威胁说:“庞夫人,你不愿意做我绣舞子的朋友吗?” “俺愿,愿意。” “好,以后这条街上有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情,及时告诉俺,以后咱们是朋友,尤其那个许连姣来你家铺子,她说了什么,好好记住……庞夫人,你可是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乖巧地很呀?!” 绣舞子这句话吓了杜珍一跳,她“扑通”跪在绣舞子脚底下,哀求:“不要动我的儿子,他们还小,我会帮你们日本人盯着青峰镇。” 绣舞子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丢在杜珍面前的地上,说:“拿着这方手帕,您可以随便出入我的料理店。”………… 今儿绣舞子突然到访,让庞景琦和杜珍吓了一跳,忘记了招呼绣舞子坐下。 绣舞子在屋里环顾了一圈,然后自己从缝纫机下拉出一个凳子,放在煤炉旁边坐下,把手里手帕在唇角沾了沾,咧了咧红嘴唇,没看杜珍,而是看着庞景琦问:“你二叔什么时候回来。” “他去看看苗先生了,他想给孩子找个私塾……苗先生是青峰镇中学的退休教员,俺当家说孩子应该跟苗先生学点知识,比在家里瞎闹腾好多了。”杜珍话音里带着颤抖。 绣舞子眼睛仍然盯在庞景琦的脸上,声音抬高了几分贝,说:“嗯,他很有自己的主见,你应该向你二叔学习。” 绣舞子又瞎聊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了,就离开了。看着小轿车冒着尾烟跑远了,杜珍长舒了一口气。 庞景琦告别了杜珍直奔苗家面馆,他肚子饿了,饿了好久了,他要去吃碗面,也是为了截住二叔,他有好多话要与二叔说 …… 从那天开始,庞新云没再提起送巴爷去蟠龙山的事情,小敏以为他忘了,他忘了,小敏也不敢去庞家问明白,她心里干着急,她只想快点见到巴爷,亲眼确定巴爷活着。 傍晚,又下雪了,雪越下越大,青峰镇雪虐风饕,街灯的光穿透了滚滚而落的雪片,变成了千丝万缕的光,朦朦胧胧,又凄凉凉的、悲哀哀的,街道上的人更少了。 庞新云推开了店铺的门,婆姨在身后嘱咐:“早点回家。” “嗯”庞新云摘下门口墙上的斗笠戴在头上,他回头嘱咐婆姨关好门,然后直奔林家。 林伯正准备去苗家,见到庞新云他很是欢喜,他知道了庞新云和瓢爷都是地下党,他觉得二人值得他钦佩。“到屋里炕上坐,今儿多加了劈柴,炕上暖和。”说着走出了屋子,去烧水沏茶。 瓢爷坐在炕沿上,两条腿耷拉在地上,抽着他的烟斗,见庞新云撩开布帘进屋,他也没动一下身子,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 旱烟味弥漫整个屋子,呛得庞新云直咳嗽,“您不能少抽点烟,咳咳,这烟呀危害身体健康……” 瓢爷没好气地说:“您有文化,又留过洋,喝过洋墨水,俺就是一个清朝遗老,老光棍,不怕死,就怕被别人瞧不起,想听听真话怎么那么难呀?是不是俺不配与您坐在一起?”瓢爷大概猜测到庞新云来林家的目的,他的脸色阴着,语气不阴不阳。 庞新云那天给他念叨了一句,说让丫头去一趟郭家庄的八里村,做什么,没有说。这是五十里路啊,有多少危险?鬼子关卡就十几个,让人担心呀。 “这是姚訾顺的决定。”庞新云无可奈何摇摇头,“没有办法,丫头手里有通行证,绣舞子的那张纸能过日本人的关卡。” “如果您想让丫头去,俺必须跟着。”瓢爷的眼睛盯着烟窝里的星星。他想跟着丫头去郭家庄,顺便去蟠龙山见见大当家的,这是他的理由,最主要他不放心丫头。 “不可以,年根到了,剃头的多,您不开业必定引起怀疑,虽然那个孙香香死了,鬼子还在监视着苗家,姚訾顺本想过来看看苗先生,他没来,为什么?只因为汉奸太多。” “那,您准备让谁陪着丫头去呢?”瓢爷抬起眼角瞄着庞新云。 林伯端着茶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让俺去。” 庞新云摆摆手,“车夫是姚訾顺找的,已经在来青峰镇的路上了,丫头在潘家村就认识他,他是许家的车夫,去郭家庄走哪条路比你我都熟悉。” 瓢爷沉默不语。 第八十七章 离开青峰镇 苗先生又在书屋坐了一宿,天白了,桌上马提灯已经灭了,不知灭了多久了?茶碗里的水已经凉了,一撮茶叶沫在碗底飘悠着;屋里地上的火盆还热着,冒着一丝丝星星之火;玻璃窗上挂着热气,雾蒙蒙的,看不清院里的情景。 他的脸色苍白,就像潇潇瑟瑟冬天路边枯萎的野草,被冰雪埋在地上,喘不动气;他比以前更瘦了,悲伤与痛苦缠绕着、交织着他的躯体,一连串的打击让他失去了知觉和味觉,眼角的皱纹更明显了,身上的旧伤、新伤都在疼,但,脸上多了一种神奇莫测的表情,人世的灾难他已经想明白,他身上还有力量,有热血,虽然还虚弱不堪,至少能做点什么,抖一抖肩膀,抖落一地的凉气。 咬咬牙,站直身体,忍耐着疼痛,提起桌上的马提灯往门口走了几步,把马提灯挂在门旁边的墙上, 他又回转身端起桌上的茶碗晃了晃,推开门,一阵寒风随着敞开的门扇闯进了屋子,苗先生往后打了一个趔趄,不整齐的头发遮住了眼角,用手往耳后抿了抿,蹒跚着走出屋子,把茶碗里的剩茶泼到院子里的杏树下。 抬头看看天空,有风,寒气从天边压下来,刺骨的冷;院子墙角的雪还没有融化,今年的第三场雪又来了,来的不意外,正是年根,雪要争夺冬天的尾巴,负隅顽抗;孤零零的杏树枝条搭在东厢房屋檐上,风摔打着窗台上的积雪,有的飘起来糊在窗玻璃上,没掩齐的窗扇在风里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这是薛婶与丫头和九儿住的屋子,似乎能听到小九儿在笑,薛婶在逗他……苗先生的心猛然颤栗了一下,两行泪悄无声息地滑落,瞬间滑到了下巴颏上,坠在参差不齐的胡子上,窗玻璃上映照着他邋遢的模样,有多久没照照镜子了? 苗先生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垂着头后退了几步,转身沿着屋檐往西走了几步,不知不觉走到了儿子住的房间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没有任何声音,静得出奇。儿子活着时,想让他安静,此时却想听到他摔锅碗瓢盆的声音,那种声音再也不可能有了。 推开门,踉跄着身体迈过门槛,走了进去,一切都是老样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煤油灯上黏着已经干了的血;炕上堆积着儿子的衣服,还有被子,上面的血迹已经变黑;儿子似乎就蜷曲在被子里……苗先生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眼泪再次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抓起衣袖擦擦脸,蹑手蹑脚离开了屋子。 绕到后山墙,翘翘脚后跟,听到林伯和林伯母在吆喝,丫头和小九儿今天回郭家庄,林伯让丫头带个火盆,丫头没要,林伯母把儿子结婚时用的新被子拿了出来,让林伯抱到了马车上。 丫头马上就要离开青峰镇,他真想亲自去送送她。可,近段时间,好多陌生面孔在苗家门口踟蹰,他不敢随便出去,怕连累无辜的人。 转回身,悄悄回到了他的书屋,把清瘦的身体又塞进了椅子里,这几天他除了睡觉就是在书屋待着,或者与林伯喝茶聊天,他怕走出书屋,他怕自己抑制不住出去喝酒,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说说他看到林家大小子,他不敢说,林伯来他也没有提起一个字。 前天夜里庞新云来找他,告诉他尽量不要出去,让他好好养身体,然后把学堂办起来。 昨天丫头来,他把办学堂的事情告诉了她,丫头听了很高兴。她说她从郭家庄回来就跟着先生学写字、学认字,为了丫头,他也要把这个学堂办起来。 “先生,您在书屋吗?”面馆的后门响了,曲伯从面馆跑进了院子,直奔苗先生的书屋,他站在屋檐下,隔着窗户玻璃对苗先生说:“听您的话,给丫头准备了路上吃的火烧,林老太太给准备了几个玉米和白面做的馒头,小九儿饿了有馒头吃……您不要担心,丫头说了,她一定回来,回来照顾您……曲伯鼻子抽涕了一下,没再说下去,自从先生被鬼子从宪兵队放出来,他很少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怕提起少爷和薛妈,他难受,也怕先生难受。 半天,屋里传来苗先生带着泪的声音:“告诉丫头,不用惦念着俺,告诉她,先生会好好地活着,等她回来……” “好。先生,您没事了吗?俺去铺子忙活去了,把您的话说给丫头听,顺便送送丫头……” 听着曲伯要离去,苗先生“腾”从椅子上站起身,追到了门口,他慢慢打开了门,“曲伯,那个……” 曲伯猛一回身与满脸泪的苗先生打了一个照面,看着胡子拉碴的苗先生,曲伯心生悲凉,半天冒出一句:“先生您的胡子该刮了。” 苗先生抻着脖子看着天空,答非所问:“这天还要下雪,把那个蓑衣送给赶车师傅,又暖和,又避雨避雪……” “好,先生,听您的,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您,薛妈的女儿想来咱们苗家帮忙,她说她丈夫去找抗日队伍了……她的婆婆公公秋收时被鬼子杀害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与妯娌过不到一块去,给薛妈烧七那天,她说让俺问问您……这事差点被俺忘了……” “咱们苗家也不安全,不能让她来,给她送些钱去,咱们苗家对不住她母亲……”想起不该死的薛嫂苗先生倏然泪流满面,驼着背走进了屋子,一只胳膊背在腰上,伸出另一只胳膊举在肩头,向后摆摆手,扔下一句话:“曲大哥,这件事您看着处理,有时间去看看她……” 林家门口的马车上坐着巴爷,他身上没见新衣服,仍然破衣烂衫,破长袍变成了土灰色,破帽子遮住了他刚刚理的发,是瓢爷帮他理的,烂糟糟的络腮胡须刮去了,五官干净了不少,看着年轻了许多。 瓢爷把一包钱给丫头拿着,丫头不要,他偷偷塞进了小九儿的被子里。他知道小九儿离开青峰镇以后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这几个月的接触,有了感情,想到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小九儿了,他心里酸酸的。 小白瓜没在家,小敏回郭家庄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宝儿站在剃头铺子窗户前,看着小敏坐上了马车,林伯把小九儿塞进了她的怀里,他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想冲过去,嘱咐小敏:敏姐姐早回来呀。 瓢爷没让他出去,怕他一哭一闹腾,引来汉奸与鬼子。 看着大家一双双眼睛里含着泪,小敏心里也很难过,她只是回一趟郭家庄,又不是不回来了,没想到大家这么伤心。 向苗家面馆门前张望了几眼,没见苗先生的身影,小敏潸然泪下,想起苗太太临死时候的嘱托,小敏使劲吞咽了一下眼泪,把心里的悲痛一起咽了下去,心里好难受呀,苗太太死后,苗简已是苗先生唯一的亲人,唯一一个亲人又被鬼子打死了,苗先生多么伤心,多么孤伶,想到这儿,她把头再次探出车窗外,向着曲伯站着的台阶方向喊了一嗓子:“曲伯,问苗先生好,告诉苗先生,丫头一定回来,回来跟他学认字。” “好,都好,你们一路顺风。”曲伯点点头,声音更咽。 听着小敏哭泣,巴爷没说一句话,他心里何尝不替苗家难过?苗家对他有恩,本想替苗家除掉孙香香就算报恩了,没成想鬼子又杀害了苗简已,如果他想到这个结果,那天他说什么也不会带着林浩离开青峰镇。如果他不离开,林浩也不离开,那天死的也许是他和林浩……眼泪在巴爷脸上横流,他急忙攥着拳头揉揉鼻子,把眼睛投向半空,把眼泪憋回去。 “丫头,坐好了,咱们走了。”巴爷手里的马鞭在空中一甩,发出清脆的响声。 坐进车篷,撩开车帘一角,向站在门口的林伯招招手,收回眼神,不经意往裁缝铺子瞥了一眼,庞家铺子的门紧紧关着,门口空唠唠的。自从那天看到庞新云老婆手里有一方与绣舞子一样的手帕,小敏再也没去过裁缝铺子。 此时此刻庞新云正在自家铺子里,“咯噔咯噔”踩着缝纫机,趴着身子坐着,专心致志地做着衣服,好像林家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 他的婆姨杜珍扭着身子、手里捏着一方手帕从内屋走了出来,径直走到门口,眼睛穿过玻璃门,往街上了了一眼,从林家巷子驶出一辆马车,她着急慌忙把手帕塞在腋下,伸出双手,拉开两扇门,她想去街上看看。 杜珍已经变了,变得爱管闲事,街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要关心,都要打听个底朝天,听到人力车声、汽车奔驰而过的声音、在店门口徘徊的顾客,她都要瞄几眼,甚至搭上几句话。尤其苗家与林家门口发生的事儿,出现的人儿,她都要去瞅瞅,她的心事越来越重。 庞新云朝着她的背影冷不丁大吼了一嗓子:“好奇心害死猫,又不是咱们家的事情,你干嘛那么上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两个孩子你都不顾了,还去凑热闹,去,去后院看着孩子。” 庞新云的一声吼吓得杜珍一哆嗦,手一松,两扇门“咣当”掩齐了,震得门檐上的烟筒“劈啪劈啪”响。平日里,庞新云说话嗓门高了,她都会埋怨几句,今儿,反而脸红心跳,做贼心虚,支吾其词。 看着杜珍惶恐不安的样子,庞新云缓和了一下口气:“以后不准你和孩子踏出前面的门,街上不安定,你又不是不知道,鬼子到处抓女人,除非苗先生的学堂办起来,也不用你过去送孩子,明白吗?” 杜珍脸色一会阴,一会暗,瞪瞪眼角,想还击她丈夫几句,反而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平和口吻说:“好,一切听你的,只要你高兴,我立刻就离开这儿,离开你的视线。” 看着杜珍诡异的眼神,庞新云忧心忡忡。前儿晚上在苗家面馆里,侄子庞景琦与他说了好多话,说到了绣舞子和他的婆姨。今儿看着婆姨手里那方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的手帕,他知道,婆姨已经被日本人完全控制了,他后悔,不应该让婆姨和两个孩子留在青峰镇,现在他们一家四口都在鬼子的视线里,已经无法脱身,做事说话只能倍加小心。 杜珍悻悻离开了门口,向垂着头做活的丈夫撇了撇嘴,很快脸上扬起一丝笑容与温柔,把心里怏怏不乐掩盖了。她知道这个家需要她的丈夫,她不能没有他,如果丈夫讨厌她了,一张休书扔在她眼前,这是可能的事儿,到时候她去哪儿?庞家在青岛财大气粗,肥马轻裘,有多少女子仰之弥高。她是谁?她只是庞家的一个丫鬟,凭什么娶她一个丫鬟?此时她必须顺从,装出温柔体贴的样子。想到这儿,杜珍故意娇怯怯地说:“知道了,玻璃窗户上都是雾气,俺只想打开门通通气……” “这一些事不用你管,你只管好孩子就行。” “知道了,听您的。”杜珍心里无论怎么不高兴,她的脸上依然笑盈盈的。走进内间,她的脸一下耷拉下来了,双腮拄着肩膀,嗓子眼里骂骂咧咧:无论哪儿都是日本说了算,到时候,这个家包括你庞新云都需要俺杜珍保护。 听着杜珍脚步去了后院,庞新云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把双眸穿过街道,落在远去的马车上,自言自语:“但愿,一切都顺顺利利。” 就在这时,一辆人力车由北往南而来,车上坐着女子打扮的吕安。看到吕安庞新云心里“咯噔”一下,吕安这是去哪儿?他是不是要悄悄跟着巴爷他们爷仨?这个时候街上的人多了,没办法阻止吕安的擅自行动。 马车顺利跑出了青峰镇,再往前走就是柳家沟。 柳家沟也就是柳树村,因为靠着一条干枯的河道,大家都称呼柳家沟。开始,村子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都是一个姓氏,姓刘,刘家主要做煤炭生意,他们从坊子碳矿区购买了煤,卖给附近镇上的人,镇上人冬天用煤多,他们生意异常兴隆。 有一些逃荒的、手脚勤快点的都愿意在柳家沟混口饭吃,或者让主家给找份煤矿工作,没有办法,卖煤挣不多少钱,也不可能收留那么多的雇工,只好往煤矿介绍,那种活要受日本人管制,生命没有保障,多数人愿意留下来,不要工钱,有口吃的,有间茅草屋住就很知足。现在,柳家沟的人不只是二十几户,渐渐多了起来,最多的时候一百多户,慢慢形成了一个大村子。 刘家做煤炭生意的是哥俩,哥俩各有分工,哥哥刘大仁主内,在家卖煤。刘大仁有俩儿子,大小子刘文峰在弥河码头做事,二小子刘文杰跟着叔叔刘小义跑运输,还有一个女儿招了养老女婿,刘家女婿曾经在弥河口城隍庙待过,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巴爷的手下梆子。 梆子年幼时,母亲过世;父亲是煤矿工人,煤井进水淹死了;十几岁的梆子成了孤儿到处流浪,被巴爷收留在城隍庙。巴爷去黄河码头阻击鬼子时,他没去,巴爷送给他十块大洋,让他回家做点小买卖,再娶房媳妇好好过日子。 梆子拿着十块大洋到了柳家沟煤场上工,被刘大仁女儿刘娟看上,怕别人说闲话,梆子带着媳妇自立门户,在柳家沟开了一间榨油坊。 刘娟个子不高,瘦瘦弱弱,长脖子,微微有点挺胸脯,她皮肤白净,鹅蛋脸,又擦着胭脂水粉,薄薄一层,显得眉眼清秀;走路很快,像她说话一样把一件事说完了才让别人插话;干活利索,别人还没动手,她就做完一半了,她的急性子弥补了梆子的慢性子;虽然结婚成家之前没吃过累,为了自己小家她学会了精打细算,吃苦耐劳。 刘娟又是一个好面子的女人,梆子出去赶集卖油,她会把他打扮的一尘不染,不给穿补丁衣服,这样让人瞧得起。 梆子是一个个子不算太高的男人,四方脸,两道很长很细的眉毛,一对怯弱、善良的眼睛,模样不丑,刘娟喜欢这个清瘦的男人。梆子虽然跟着宗大盲干过,他身上没有匪气,反而有点书生气,但,不骄气,没有自卑,能吃苦,能吃累,就是性格绵软,惧内;对任何人都鞠躬,决不昂头,邻居有难,他也会说:回家跟媳妇商量一下,没问题。通过平常的一件件小事,刘娟觉得他给她面子,她自然愿意帮助别人,没有多,一碗油钱还是拿得出手,但,大亏她不吃。 柳家沟煤场人来人往、肩摩毂击引起鬼子和土匪的贪婪之心,鬼子经常来村子杀人抢劫,土匪趁火打劫,昨儿夜里土匪刚刚抢劫了柳家沟煤场,也抢劫了榨油坊,所幸没有伤着人。 绑子媳妇刁难任性,可能是刘家唯一女娃的原因,自小得到刘家老老少少的娇惯宠爱,昨儿家里进了土匪,她把所有怨气撒在梆子身上,她抓起桌子上的茶碗扔向老实巴交的梆子,嘴里嘟囔着:“你不是有枪吗?为什么不拿出来,起码能吓跑他们,那钱俺攥了大半年,俺马上要生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梆子看着脚底下破碎的茶碗,搓着双手,往后挪挪脚步,身子靠在北墙椅子旁边,低垂着头,嘴里喃喃着:“老婆,俺,俺没枪,你不要吆喝……你别心疼,钱是人挣得,有命才能挣钱不是吗?别生气,有身孕的人不能生气,俗话说,丢财免灾。” 刘娟怀孕八个多月,肚子凸高,走路都费劲,脾气暴躁,大字不识几个,却认得钱,会算账,背地里大家都叫她小笊耙,只知道搂钱,没成想攥来攥去被土匪抢去了,她能不难受吗?上个月鬼子把秋粮食抢去了,还抢了榨油坊的所有油,她恨,她恨鬼子,恨土匪,恨她男人无用,如果没有这一些事她都不知道恨,虽然鬼子到处杀人放火,只要没影响她的生活,国家的事情与她无关,她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每天都有进项,每天不缺吃穿,有遮风避雨的房子她知足,再生下一儿半女,一家人和和气气、无忧无虑一辈子。可是,一而再三的事情让她的头大了,心里的无名火无处发泄,就朝着忠厚懦弱的梆子发脾气。 “昨天那一些土匪说什么了?”刘娟坐在炕头上,她的旁边放着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放着没做好的幼儿衣服。她的双腿肿得盘不起来,只能平放着,她一手捂着大肚子向炕沿挪了挪身体,她一手拿着剪子指着梆子吼着:“俺听到了,他们跟你说了好多话,你是不是吃里扒外?” “老婆你怎么这么说呀?”梆子急了,“他们说,他们打鬼子,保一方平安,怎么也要意思意思……爹那边也给了钱,他们还……” “他们还怎么啦?说!” 梆子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唯唯诺诺,吞吞吐吐,“他们那个三大当家的还和你爹,不,是咱爹喝酒……爹是自愿给他们的……” 刘娟把手里的剪子狠狠拍在炕上,眼睛瞪着梆子,脸上带着怒气,斥责:“爹给了,他们又跑咱们家里来干什么?” 梆子满脸委屈,“来咱们家的是麻子脸……他直接到了咱们家,他们拿着刀,你,是你把钱给他的,这事怎么能赖俺呢,老婆,把这事过去,好不好?” “以前你当过土匪,你以为俺不知道?你有枪,怎么不拿出来吓唬吓唬他们?”刘娟重复着枪的事情,她以为有枪就能吓跑土匪和鬼子,这点上,她想得太简单了。 “枪里没子弹呀,俺不想拿着鸡蛋碰石头,他们好多人,咱们呢?再说,传扬出去咱们有枪,鬼子知道再把俺当八路抓起来枪毙了……” 刘娟不再言语,一阵恐怖向她袭来,想想土匪和鬼子那么多人,丈夫手里只有一支没子弹的枪,她可不希望梆子有事,梆子是她的丈夫,更是她没出世孩子的爹。 第八十八章 迎风冒雪 巴爷一只手里攥着马鞭,鞭梢垂在马尾巴的一侧悠荡。风撩着他的破长袍,他嫌碍事,抓起衣摆塞到屁股下面坐着,又从头上抓下棉帽子,把两个护耳卷起来,露出他整齐的鬓角和耳朵,然后把胳膊揣在胸前,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马儿“哒哒哒”往前走着。路旁干枯的树木,在寒风之中摇曳,像一条条蛇蜕下的皮,没有血肉,没有筋骨,不经意之间落了一地;寂寞的麦苗,在堆积的雪里藐视着外面的一切,一缕缕残雪随着风在田地上盘旋,滚进沟里,结成不融化的冰;沟沿上蹒跚着几个人影,他们肩上背着劈柴,佝偻着脊背,寒风吹裂了他们的脸颊、骨瘦如柴的双手,艰难地走着,像爬不动坡的老牛。 小九儿第一次坐马车,小下巴颏放在小敏的肩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满眼稀奇。小敏一条胳膊和手揽着小九儿的腰,另一只手从包袱里摸出林伯母准备的馍馍,喂给他吃。 “小九儿,你先凑合吃口馍馍,到了郭家庄就有羊奶喝了,许家院里有一只奶羊,当年是许老太太给孙少爷许连盛买的……如果顺利的话,下午就能到了……许家有一个舅老爷,看着他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的样子,其实呀,他是一个最通情达理的老头……” 想到舅老爷,小敏笑了,回郭家庄见到舅老爷的镜头小敏想过好多次,舅老爷见了她会流泪吗?还是举着他的烟袋杆打她,谴责道:“死丫头,去哪儿了,两年多了,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把我这个舅老爷忘记了?” 小敏想说:“没有,丫头天天想着舅老爷,想着舅姥爷会不会念叨丫头?他馋了谁给他出去买点心,他的房间脏了,谁给他擦地……”小敏想着想着流泪了。 想起舅老爷,又想起了赵妈,心底善良的赵妈在做什么呢?也许她在许老太太屋里,主仆二人正筹算着,新年快到了,孙小姐和孙少爷又该做新棉袄了,今年该扯多少布?买多少棉花? 是不是正在舅老爷屋里替那一些信口开河的丫头讲情?那一些丫头一定又偷偷骂舅老爷:老不死的。 赵妈忙完手里的活儿,总是端着针线笸箩到舅姥爷屋里教她绣花,讲着过去的事情,讲着讲着讲到了宝根,讲到宝根就会讲到二姐夏蝉。赵妈对二姐很满意,二姐能干,还勇敢,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许家三小姐就是二姐救回来的,说到二姐,想起了三小姐许婉婷,她现在做什么呢? 听许连姣说,闵家把码头上的地皮给了许洪黎,他们全家搬去了青岛,闵文智没走,留在了蟠龙山,跟随在罗一品身边,参加了抗日,许婉婷嫁给了他。 有一天夜里,许老太太走进了舅姥爷的屋子,他们兄妹说话声音不高,他们说了许家几个孩子的事情,最后说到了许洪黎,舅姥爷希望:“暂时留着她的命,她如果有什么不测,鬼子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许家。” 舅老爷这句话让小敏懵懵懂懂,她知道许洪黎投靠了日本人,最想杀汉奸的是舅姥爷,舅姥爷却劝许老太太不要动手,码头交给许洪黎比交给鬼子强。 许老太太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怕小敏听到似的,“哥,您有什么打算吗?” 尽管他们兄妹声音很低,小敏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朵里,睡意被吓跑了。只听舅姥爷说:“把码头交给她,不要犹豫,你嘱咐洪涛,活着最重要。然后你们去蟠龙山,许洪黎不记恩,只记仇,她不知好歹,俺怕她伤了你……去,老妹,不要操心俺这个老不死的,她一时半会不能把俺怎么地。” “哥,俺知道,知道她恨俺,她恨错人了……俺养了一个白眼狼,唉!”许老太太最后叹了一口长气:“没想到许家还出了一个汉奸,不,她不是许家的人,当年都怨俺心软……嗨,只能这样了,保命要紧。以后再慢慢收拾她……哥,连盛和连成,还有连姣他们都参加了抗日,让俺担心呀。” “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他们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不杀鬼子,鬼子就杀咱们……中国是咱们的中国,不能落入日本鬼子手里,那个赵妈的丈夫就是打鬼子死在了古北口,这件事没有人告诉她,俺好几次想告诉她又不知怎么说…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唯一儿子也参加了抗日,还有顾家三个丫头,老大和老二也在做抗日的事情……你这么多孩子,还有什么顾虑?只要大家拉起手,就不怕牺牲,不怕打不败鬼子…如果俺还年轻,俺也会参加抗日……保家卫国匹夫有责。” 那天,顾小敏才知道,大姐二姐都参加了抗日,她们多么了不起呀,可是,打鬼子会流血牺牲,她们不怕死吗?小敏的心里又开始为大姐二姐捏把汗。 抬起头,眼睛穿过车帘的缝隙,了望着半空,刹那间,乌云滚滚席卷而来,势如千军万马出现在天边,没有闪电,没有雷声,只有冷,冷风被气流压了下来。紧跟着,风拽着白茫茫一片,把四周的村子和山都连了起来,像一个大铁笼把所有走在路上的人与车囿囚在一起;浑浊的、灰暗的空气里雪花骤然飙落,仿佛一顶白色的、厚厚的蚊帐从半空垂落。 马车旁边走着几个逃荒的,看不清他们的脸色,只看见他们拖儿带女,一身破衣烂衫,一缕缕断了线的补丁在风里飘荡;风撕扯着他们乱蓬蓬的头发,像草一样在头顶打着旋。 枯枝在半空旋转,像一把大笤帚,想扫尽雪,扫不净,无法扯断那根串着雪片的绳子,就像谁家的棉花包散了,扑头盖脸到处乱飞。 车篷在左右晃悠,顶蓬被风吹起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小敏急忙放下小九儿,伸开双手用胳膊肘压住车篷一个角,另外三个角飘了起来,她赶紧跪着爬到车篷另一头,用身体压着翘起来的角……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一时,手忙脚乱。 车篷里钻进了雪,很快变成了水,包袱被打湿了,小敏抓起包袱抖了抖,藏到身后去,看着四面透风的车篷,如果有几根绳子就好了,哪儿有绳子?小敏看到了小九儿用过的尿戒子,她飞快地把尿戒子搓成绳子,把车篷四个角分别拴起来,缠绕在车部的轸木梁上,做好了这一切,把小九儿紧紧地抱进怀里。 巴爷手搭凉棚看着远处,颦蹙着双眉说:“丫头呀,看这天气,咱们走不快,真怕风把车篷刮走了,最好找个地方避避雪。前面就是柳家沟村,梆子住在柳家沟,咱们拐到梆子家歇歇脚怎么样?” 小敏掀开一点车帘张望着四周,她想看看梆子住的村子还有多远,一阵风袭来,扯着大片雪迎面而来,慌忙放下车帘,风把她的话断断续续送到了巴爷耳边。 “梆子哥的家在柳家沟?林伯和瓢爷上个星期来买过煤……” “丫头,梆子开了一家榨油作坊,听说生意不错,……去蟠龙山俺不能空着手啊,买桶花生油,照顾一下梆子的生意,哈哈哈哈” “好,丫头听巴爷的,您去哪儿丫头都跟着……巴爷,到了郭家庄,您也去见见许家舅老爷,他是一个好人,别看他脾气不好,他心眼好……” 巴爷知道小敏心里惦念着许家,在城隍庙时,她嘴里整天念着许家,这丫头不忘本。 “好,有时间一定去拜访一下许家舅老爷,俺要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老人让俺丫头牵肠挂肚?哈哈哈哈,丫头,过了柳家沟一里路,有一座破庙,再往前半里路有一个山包,那儿是一个古墓,墓被国民党官员盗了,只剩下了一个很大的地下宫殿,土匪在古墓上加了一个顶蓬,就变成了他们的土匪窝。咱们不怕土匪,毕竟都是中国人;鬼子不同于土匪,他们既要钱又要命,咱们宁可多走几步也要躲着鬼子,咱们有通行证也要小心,到时候就怕鬼子不认这张纸片。丫头哎,咱们马上进村子了,见了梆子不要多说话……他是刘家的上门女婿,他要看他娘们脸色行事,看情景再说,好吗?” “巴爷,一切听您的。”小敏点点头。 马车进了村子,巴爷拉了拉马缰绳,马车慢了下来,七拐八拐,拐进了一条巷子,眼前是一处普通民宅。三间正房,一个很大的院落,很宽的院门,能进马车;还有一个东厢房,东厢房朝南有门,是一个小门楼;院墙很矮,站在巷子里就能看到院里的情景;院里种着一棵树,树枝上挂着雪,一阵阵风吹来,树枝上堆积的雪“哗哗哗”而落;油坊两个字刻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涂了蓝色油漆,吊在小门楼的门檐上,在雪里、风里游荡,磕在砖墙上发出“咯噔咯噔”声;墙外面有一颗枣树,最高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个枣,被冰凌包裹着,在风里晃荡,看样子经不住风,一会儿就会掉下来似的。 巴爷跳下马车,牵着马缰绳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小门楼的旁边,然后转身走向大院门口,在门口向院里张望了几眼,屋里好像有人,窗玻璃上闪现两个人的影子,一个坐在炕上,一个站在地上。 ”梆子在家吗?”巴爷把双手放在嘴边向院里招呼了一声。随着声音,屋门开了,从屋里走出了梆子。 梆子眯着眼,哈着腰,揣着胳膊,头上戴了顶棉帽子,棉帽子没有帽檐,包着额头,只漏出一双眼睛,还有一个冻红的鼻头,还有吐着热气的嘴巴:“谁呀,榨油的吗?” “嗯,不是榨油的,买油的。”巴爷撩了一嗓子。 梆子打开院门一条缝隙,眯着眼从门缝里打量着巴爷,一愣神,突然把门大敞开,一下扑了出来,直接扑进了巴爷的怀里,嘴里欢欣鼓舞地喊着:“巴爷,巴爷,是您老人家嘛?您还记得俺梆子,一年多不见,您好,您好,您还是那样精神,看着年轻了。” 巴爷用大手拍着梆子的后背,哈哈大笑:“年轻?不年轻了,只是刚刚刮了胡子而已。” 梆子听到了小九儿的咿呀声,惊奇地问:“车篷里是谁?” “是俺老巴的儿子,是潘家村潘嫂给俺生的,哈哈哈哈还有俺的丫头,还记得那个丫头吗?” “是敏丫头吗?记得,记得。” 小敏一只手撩开了车帘,探出半拉身子,向梆子弓弓腰,“梆子哥,您好。” “奥,敏丫头好,快进屋暖和暖和,这天气,你们这是去哪儿?”梆子说着走近马车,准备把小敏扶下车。 这时从院里走出了他媳妇刘娟。刘娟挺着大肚子,身上披着一件男人棉袄,裤子又肥又长扫着地面上的雪。 “梆子,谁来了?”刘娟声音尖细。 “老婆,快过来,俺给你介绍一下,是俺经常给你提起过的巴爷,他途径此地,来看看我……我们。老婆请他们进屋坐坐可好?” 听着梆子的话,巴爷心里有数了,他急遽摆摆手,“不打扰了,只想买二十斤花生油,不知有没有?” 刘娟挤到梆子前面抢着回答:“有,开油坊能没有油卖?……哦,巴爷今儿专门是来买油的吗?不进屋坐坐了……”刘娟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巴爷,少顷,她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巴爷怎么那么面熟,在哪儿见过?她仓惶想起她爹刘大仁给她看过一张画像,画像是日本人贴在街口的,被爹揭下来拿回了家,给娘做了鞋样子,上面写的字她不认得,只认得那个人的模样,怎么看眼前的老头就是画像上的人,只是,这个老头脸上少了乱七八糟的胡须。 刘娟虽然不认字,她的脑子反应特别快,记忆深刻,她悄悄拉住梆子的胳膊,低低说:“这个老头是鬼子要找的人,不能让他在村子里久待,快让他走,否则,不仅连累咱们,也会让小人告到鬼子那儿……” 听婆姨这么说,梆子一下子慌了神,他抬起眼睛看着巴爷,轻声问:“巴爷,您杀了一个女人嘛?一个鬼子的人……” 巴爷没有回答梆子的话,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俺买二十斤花生油,俺马上走,去弥河镇看望朋友。” “好,好,您老稍等片刻。”梆子说完,匆匆挤进了院门,向东厢房走去,一会儿,提了一铁桶的油出来,“巴爷,给您放车上吗?” “放车板前面,放前面。”巴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 刘娟盯着巴爷手里的大洋又惊又喜,嘴里却说:“巴爷,俺父亲敬重您是一条汉子,今儿这桶油送给您了,您赶紧赶路,雪天路滑注意安全,这个时候路上没太多的人,正是时候。” 巴爷暗暗佩服梆子找了一个聪明媳妇,话里话外赶他们走,却说得这么委婉。 巴爷手里抓着马鞭,抱抱拳,“好,我们马上告辞,这油钱还是要给的,一块大洋够不够?无论够不够就这么多。” 梆子连忙摆手说:“巴爷,您客气了,走路多少钱也不够花,穷家富路,油钱就算俺梆子孝敬您的,您老收回去。” “好,再见。”巴爷跳上马车,没有回头看车篷,嘴里吼了一嗓子:“丫头,坐好了,咱们启程。” 看着马车向前走去,梆子用手挠挠后脑勺,心里很别扭,巴爷走到家门口也没让进屋喝口水,他想埋怨婆姨,他试探地在嗓子眼里叨叨了几个字,没吐出口,看着刘娟慢慢撅起的嘴角,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梆子就是一个柔寡断懦的男人,他心里渴望巴爷能留下来,好好叙叙家常。可他做不了他媳妇刘娟的主,他也怕村子人多眼杂,招惹没必要的麻烦,走了也许更好,这个天气赶路也许能躲过鬼子。 “哼,又丢了二十斤花生油,又白干了。”刘娟笨拙地弯弯腰拍拍裤子上的雪,嘴巴抱怨梆子:“都是你交的朋友……穷朋友,贪便宜的朋友。” “是,是你说不要钱,再说,俺离开城隍庙时,巴爷给了俺十块大洋呢……”梆子觉得自己说话有点硬,怕老婆生气,蹲下身,帮老婆把拖拉在地上的裤腿挽起来,站起身体,跺着脚,把双手放在嘴巴上哈哈热气,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老婆别生气,不要斤斤计较,俺在城隍庙时,巴爷对俺有照顾。” 梆子和他婆姨的话飘到了巴爷耳边,占便宜不是巴爷的性格,他把手里攥着的一块大洋顺着车篷顶扔了过去,大洋带着一股风,正好落在了梆子的怀里,梆子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刘娟大吃一惊,这功夫还了得?梆子双手攥着带着巴爷体温的大洋,百感交集。 恰在此时,身后走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身上披着蓑衣,手里牵着一匹马,眼睫毛上落着白白的哈气,目光炯炯有神,看着远去的马车,喊了一声:“娟子,是谁呀?你们两口子在叨咕什么呀?俺听到,什么巴爷……什么城隍庙……” 刘娟一回头和来人打了一个照面,喊了一声:“爹……”爹怎么跑来了?看着爹急赖赖的样子,猜到了爹也许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小心翼翼抓着梆子的胳膊走近刘大仁,撒娇地问:“爹,您都听到了?”刘娟与她父亲不敢撒谎,“爹,是那张纸上画的人…” 来人正是刘大仁,刘大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胆大,说话高嗓门;眼睛比一般人大一倍,黑眼睛占据了眼窝的四分之三,村子人都喊他刘大胆,不只是因为他眼珠子大,是因为他胆大如斗。他做的是煤炭生意,需要一个大场院,他选择了山坡下面那块荒无人烟的坟地。为了防止偷煤的,他常年住在煤场里与坟头作伴。 “爹,这么大的雪,您牵着马去哪儿?”梆子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刘大仁,问:“爹,俺小叔和文杰兄弟回来了吗?” “是他,你们怎么赶他走了呢?不行,俺要喊他回来喝酒。”刘大仁没接梆子的话,而是责怪道:“梆子,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总听媳妇的话。你在城隍庙时,一直以来承蒙巴爷照顾,你都忘了吗?人啊,不能忘恩负义。” 刘大仁瞥斜了自己女儿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俺去把巴爷追回来,这么大的雪天,走到家门口,应该喝几杯酒暖暖身体。” 刘娟知道她爹的脾气秉性,他老人家喜欢与英雄交朋友,这怎么好呢?她用手指狠狠掐了一下梆子胳膊,意思让他劝劝爹不要多事。梆子被婆姨拧疼了,也领悟了婆姨的意思,他把刘大仁拉到小门楼旁边,低声细语:“爹,俺了解巴爷的性格,他不会留下来的,他怕连累咱们,更怕连累咱们整个村子,”梆子最后一句话里的“更”说的响亮。 刘大仁不再言语,他知道他女儿不惹事不找事,不吃亏,但,英雄到了家门口,没见见面他觉得很遗憾,“好,你们两口子快回家,俺去前面看看。这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咱们家运煤车上午应该返回了,到现在也没见影子,俺去看看。” 说着,老人跳上了马背,追着巴爷的马车而去。 刘大仁骑着马一会儿追赶上了马车,“巴兄弟,请慢走。” 巴爷听到马蹄声,回头看过去,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男子,骑着马飞驰而过,绕过了马车,横挡在马头的前面,巴爷拉紧马缰绳,“嘘……” 刘大仁右手里攥着缰绳,用左手包住右拳,大眼睛盯着巴爷, “巴兄弟,您慢走,已经到了家门口怎么会绕路而行呢?请原谅小女年幼做事不周。” “喔,是刘老板呀,今儿不叨扰了,赶路要紧。” “巴兄弟看在俺与许老板的面子上,您赏个脸,到庄上坐坐,俺给您温一壶老酒,暖暖身子再走。” 刘大仁嘴里的许老板就是许洪涛,刘家大儿子刘文峰在许家码头做事,他明面上是许家码头的管事,真实身份是地下共产党员,他也是弥河码头上抗日力量的领头羊,鬼子霸占了弥河码头,他被日本人和许洪黎留了下来。 这次炸鬼子的货轮有他的功劳,是他把情报送到了桂花茶楼,又根据许连姣和代前锋从谷田那儿得到的布防图,一举得胜。巴爷带领二十几个战士偷袭了鬼子货轮,牺牲了五个,刘文峰亲眼目睹了巴爷一行人英勇无畏,用身体抱着炸药包与鬼子货轮同归于尽,他心里很是敬佩,他把这件事与他爹刘大仁讲过,他希望爹也能参加抗日,只要中国人民都站起来抗日,日本鬼子就会落荒而逃,只可惜有的人没有觉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巴爷是从刘文峰嘴里知道梆子娶了他的妹妹,住在柳家沟。只因为大雪路难行,本想在梆子家坐坐,歇歇马,没成想被梆子婆姨几句话就打发走了,现在再回去,岂不是惹人烦。 “刘老板,俺就不去了,前面有座破庙,俺们爷仨去庙里坐会就行了,您去忙。” “怎么好意思呢?”刘大仁抬起大手呼啦呼啦脸上的雪水,“您不给俺面子吗?” “刘老板,今天不叨扰您了,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您去忙,有缘下次经过柳家沟,咱们哥俩痛痛快快喝几杯。” 巴爷一席话提醒了刘大仁,的确他还有事,不知拉煤的卡车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在半路上抛了锚?还是遇到了鬼子? “那,巴兄弟,您,唉,对不住了,下次您经过家门,千万不能绕路而行,俺去前面看看运煤车,在平日里,这个时候应该早到家了。”刘大仁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雪大、雾气茫茫看不清路,司机不敢开车……” “那,您快去忙。”巴爷向刘大仁抱抱拳,“后会有期。” 巴爷赶着马车晃悠悠穿过了巷子和街道,直奔柳家沟北路,沿着北路走下去有一座破庙,破庙离着霸王墓地还有半里路,正好夹在柳家沟和霸王墓之间。 雪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砰砰砰砰”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是鬼子,枪声之中夹着鬼子的大皮鞋,听声音离着有二里多路,这么大的雪,不愧是灵耳焦巴爷,他勒住马缰绳,侧耳细心听听,至少有十几个鬼子,还有几个人与鬼子一边交火,一边撤退。子弹像砂锅炒豆子“噼里啪啦”响,还有奔跑的脚步声。怎么办?放下马车去帮助那几个人不可能,不帮忙又不是他巴爷的性格。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小敏掀开了车帘,往外探着头,“巴爷,马车怎么不走了?” “没什么?这么大的雪咱们应该找个地方歇歇脚,俺心思先去那座破庙里躲一躲。”巴爷的大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的耳朵紧张地竖着,如果身边没有丫头和九儿,他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向出事的地方,此时不能,不仅有自己年幼的儿子,还有丫头,保护两个孩子是他的责任。 前面的确出现了一座破庙,矗立在马路边上的山坡上,红红的屋顶被雪覆盖着,被风捶打,露出左右两个高挑、尖尖的屋檐;庙前庙后都有台阶,凹凸凹凸的荒凉景象被大雪藏了起来,显得它孤立不伶仃;台阶两侧矮松变成了雪松,像头顶戴着一个个白绒绒帽子的幼儿;低洼处,时隐时现、弯弯曲曲的蚰蜒小路,落满了一层层雪,上面一层被风吹起来,露出一点点磨亮的石阶,宛若一面面镜子,反射出点点光。 巴爷把马车停在了台阶下,把小敏和九儿抱下来,又把包袱背在肩膀上。 “丫头,站稳了,别让风吹跑了。哈哈哈哈,今儿风太大。”巴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嘴里开着玩笑,把马从车上卸下来,把马缰绳攥在左手里,从小敏怀里抱起小九儿,“走,咱们到庙里去歇歇脚。” 沿着石阶路往前走,正中间是一座大殿,大殿门口一侧有一棵古槐,看不清有多高,似乎已经入天,这棵树中间枯萎,活像卖豆腐用的梆子,随着风传来“邦邦邦”的响声,有的枝条干枯,随风飘落,可是,为了在春天展示它的葱绿,它没有放弃活着,哪怕有一丝希望它都要坚挺着身躯。 庙门大敞着,风头卷着雪水,摔打着破烂不堪的门板,发着响亮的“咣当咣当”的声音,真应了一句话: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门扇破碎,门轴依然那么亮,像是黄花梨木,晶莹剔透;雪飘进了大殿里,地上一半雪,一半水。这座空荡荡的古庙,四邻不靠,寂无人声,暴风骤雪陪衬下,愈显得庄严肃穆。 “丫头,进去,我去给马喂点雪,喂点草,雪地里有不少草,用脚丫扒拉扒拉雪就能发现地表上的草,很厚,够马吃个撑肠拄肚,真好,给,把小九儿交给你,他又睡了,小孩子能睡觉。你饿了,包袱里有吃的,但,你不能睡觉,明白吗?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关好庙门。” “俺知道了,巴爷,俺躲到香案下面,您去忙。” 巴爷牵着马回到了马车旁边,他又检查了一下四周,枪声隐隐约约还在响,天越来越黑,雪密密麻麻地下着,风忽紧忽慢地刮着,他没有犹豫,动作敏捷地跳上马背,风驰电掣而去。 大殿里香案下,小敏看着怀里的小九儿呢喃着梦话,听着木门在风里有节奏地响着,她的眼皮睁不开了,真想睡一觉,又怕睡着了巴爷回来听不见,把眼睛睁大送到门外,远处山坡上传来了悲泣声,被风吹乱了,声音很低,很伤心,有一个男人捶胸顿足嚎啕,悔恨交加,夹着一个女子细懦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娘”,悲悲切切。 小敏心里一颤,她想起了自己的娘,娘离去正好是冬天,出殡那天下着雪,雪没有今天大,飘飘悠悠落在娘的棺柩上,所为棺柩,就是四扇旧门板钉了一个长长的盒子,爹把娘抱着放在里面,给她脸上盖上一块红布,不知娘的脸当时是什么样子,看不见,只看到她的身体笔挺,衣服还是补丁摞补丁,她两只手里分别攥着一块猪骨头……爹哭得东倒西歪,几个邻居扶着他。还有二叔从坊茨小镇回来了,二叔脸上挂着泪,小声责怪着爹说:“早做什么啦?大嫂跟着你一点福都没享,整天只知道喝酒,吹牛皮,乱发脾气,好好想想,应该做点什么了,为这个家……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也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小敏不希望二叔谴责爹,娘最后都没有埋怨爹一句。 娘去世的那一年,小敏刚刚五岁,不记得爹向娘发过几次脾气,因为爹发脾气尽量不守着她,听到爹向娘高声嚷嚷小敏就会哭,爹嘴硬心软,看着谁流泪他也难受。 爹骂娘,娘也委屈,娘心里无论有多大的委屈,一般不会当着爹的面流泪。娘性格内向,不记仇,只记得别人的好,临了还嘱咐小敏说:“你爹不容易,家里全凭他一个人挣钱,下井又累又危险……好好照顾你的爹。” 娘死了,爹不再喝醉酒,每天却像喝了好多酒似的,晕晕乎乎,抓着自己手打自己,疯疯癫癫哭喊着:“你来打俺呀,打俺,俺不是人,不是人,你那么稀罕俺,那么体贴俺,俺却不知好歹,不好好对你……如果有来生,俺一定、一定好好疼爱你……”爹的话不知娘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娘还能回来吗?人有来生吗? 小敏把小九儿放在包袱上,从香案下面钻出来,抬起泪眼,看着香案之上正襟危坐的地藏王菩萨,“扑通”跪下去,双手合十,嚼着泪祷告着:“菩萨呀,请您保佑俺娘在那边的生活不再有磨难,有吃的,有穿的……” 就在这时,庙外面人声嘈杂,好像有许多人,他们的脚步是奔着大殿而来。没有巴爷的声音。 “三哥,有人,有马车,车篷里有女人的衣服,还有一桶油……” “土匪?!”小敏大惊失色。 第八十九章 遇到土匪 小敏慌里慌张从地上爬起来,用后背挡着香案下面,眼睛紧紧盯着庙门的方向。 破烂不堪的门扇缝隙之间有风穿过,闪现着几个人影,有人嘴里咋咋呼呼:“本想到这儿歇歇脚,没成想被人占了,是什么人到这儿歇脚?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道这儿是咱们霸王墓的地盘吗?一定是生人。” “更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在那边埋死人。”一个傲慢的声音:“故意的,还是故意挑事?” “少爷带几个人过去看看了,好像外地逃荒的,不懂得咱们这边的规矩……今儿咱们伙计救了刘大仁的人。以后咱们可以理直气壮往刘家要钱……” 另一个声音里带着气恼:“废话少说,咱们没有把刘家的车从鬼子手里夺回来,咱们还有脸往刘家要钱吗?不是那个骑马的老头出现,咱们早就被鬼子包饺子啦……” “是,三哥,兄弟说错话了……三哥,庙门从里面插上了。” “这两片破门能关住什么?风也关不住呀,撞开。” 随着那个男人的声音,门“咣当”被人从外面撞开,撞在两边墙上,又弹了回来,拍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麻子脸上,疼的他龇牙咧嘴,小声骂骂咧咧:“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倒霉的一天,诸事不顺。” “怎么啦?”后面有人问。 “没,没什么。”麻子不想让别人看他笑话,他用手捂着半张脸,忍着疼痛,猫着腰跳进了大殿,迷瞪瞪往前抻着脖子,看到了香案前的顾小敏,他一愣神,飞快转动着一双大眼珠子,刚要上前,好像想起了什么,收住脚丫,转回身站在门口一侧,眼睛盯在门外一个男人身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从门口往殿里比划了一个请,嘴里高声喊了一声:“三大当家的请!” 随着麻子脸殷勤地招呼声,走进一个中年男人,一身长褂,盖过小腿,一件毛皮坎肩披在长褂的外面,敞着怀。腰上系着一根粗宽的布绳子,腰一侧别着一把手枪,一条直筒裤缠着裤腿,一双翻毛皮鞋开着一条口子,雪水灌进了鞋子里,一走路“噗叽噗叽”响,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水。大长腿迈过门槛,一只手拽拽坎肩,另一只手从鬓角往后抿了一下,在地上甩了一下手,甩下了一汪黑水。他就是霸王墓土匪三大当家的鬼油毛。 鬼油毛皮肤油红色,头发出油,脸上也出油,冻红的老虎鼻子冒着热气;一张拳头大的嘴巴,露出不白不黄的牙齿,算是整齐;说话时眼睛眯眯着、弯弯着,一张笑面虎的脸。 鬼油毛本名贵油茂,十几岁在天津义和团香坛子混,十多年前跟着大当家的来到了山东威县,虽然长相像个混混,脑袋瓜聪明,足智多谋,忠勇双全。四十多岁的、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特别爱美,头发每天抹点豆油,乌黑铮亮,大家送他绰号鬼油毛。 跟在鬼油毛身后是一个二十来岁青年,模样俊秀,一副小身板,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低垂着头,往大殿里偷瞄一眼,与小敏错愕的眼神相撞,他的目光瞬间跳开,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环顾着大殿的屋顶,双腮不知是冻的,还是害羞,“腾”红云密布,这个青年绰号秀才,因为上过几年私塾,会写字,是鬼油毛的右臂。秀才是本地人,他的父亲是威县一个庄上的保长,那年鬼子上庄上抢粮食,他父亲多说了一句话,被鬼子杀了,看到父亲躺在血泊里母亲和姐姐嚎啕大哭,鬼子看姐姐长得漂亮,起了歹念,母亲上前保护姐姐,被鬼子刺刀当场挑死,姐姐一头撞死……他赶回家时,看到亲人的惨状,一跺脚,带着仇恨上了霸王墓当了土匪。 紧跟其后是四个彪形大汉,两人手里攥着长枪,另外两个手里拎着大锤头,晃着膀子,目不斜视直视着前方,踏进了大殿,分别站在了大殿门口两侧,他们假装没看见小敏的样子,向屋里异口同声喊着:哪位过路财神在里面歇脚?赶快报上名号。四个人的目光就像是有根线栓着,互相直视着对方,不苟言笑,他们的脚在原地用力跺着,“呱呱呱呱”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响了几分钟,鬼油毛向后摆摆手,他们四个人才停下了动作。 看到这么多人,一个个穿戴奇形怪状,行动诡异,小敏有点害怕,有点紧张,她主要怕这一些人伤害小九儿。巴爷也不知去哪儿?他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呢?眼前的人把她当财神了,什么财神?财神能大雪天走路?财神能穿着补丁衣服?小敏不想回答他们的话,他们明明看到了她,还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不回答又怕惹急了他们。 小敏的眼睛在他们每个人脸上、身上扫过,可以确定,他们不是鬼子,不是鬼子就是土匪,难道是巴爷说的霸王墓的土匪? “是,是俺和俺弟弟。你们,你们是谁?”看清眼前的人,小敏的心稍微平静了许多,她故作勇敢地昂起头,用后背紧紧护着身后,背过双手抓住香案。 “小丫头,这儿不可能你一个人?”鬼油毛揣起双手,抬高右手摸着他嘴巴上的胡须,斜楞着眉眼打量着小敏,他心里暗暗说,这丫头十几岁的样子,脸色涨红,额头冒着晶莹剔透的汗珠子,身体微微颤栗,面对他们一行人有丝害怕,表面装作安之若素、气定神闲的状态,这个丫头有胆量。 “三哥问你话呢,还不快回答?”麻子脸怒气冲冲,他本来长得不好看,他一生气更难看,可以说五官扭曲可怕。 小敏的腿哆嗦,她的手也在哆嗦,她心里的的确确害怕,后背紧紧靠着香案,尽量站直身体,倔强地重复着嘴里的话:“你们,你们是谁?”她想确认一下眼前的人是不是霸王墓的土匪? “小丫头,我们是谁?我们想问问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你身后是什么?”麻子脸厉声呵斥:“小丫头,你好大的胆子,还问我们是谁,我们是谁?我说出来吓死你,我们是千年老妖,住在霸王墓里的老妖。” 证实眼前的人是霸王墓的人,小敏“噗嗤”一声笑了,巴爷说霸王墓的土匪不可怕。 小敏一笑反而吓坏了麻子脸,难道这个丫头是狐妖,霸王山上狐狸很多,大当家的不让伤害狐狸,说狐狸在下雨天能变成人形,今天雪天,难道……想到这儿,麻子脸全身打了一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门口钻进的一点白光照在麻子脸上,一双大眼睛,向外凸着;小嘴,比樱桃大不多少;满脸都是芝麻大的坑,嘴唇和眼皮上也坑坑洼洼。他是鬼油毛的左膀子,今年三十几岁,是威县本地人,以前做过小偷小摸,鬼子来了混不下去,就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投靠了霸王墓,当了土匪。 看着眼前调皮可爱的小丫头,鬼油毛心生喜爱,他往前走一步,麻子脸小心翼翼跟着鬼油毛往前蹭了一步,探头探脑,从门口蹿进的光照在香案上,照着小敏清瘦的小身影,上身一件碎花棉袄,袖子和前襟是同色的蓝色布料,其它地方是绿色小花绸布,这是林家儿媳妇的衣服,穿在小敏身上有点肥大;下身一条褐色棉裤,波棱盖处摞着两个灰色的补丁。 “我弟弟睡了,不要打扰他。”小敏伸开双臂,“你们是中国人,巴爷说,你们不会伤害老百姓,是吗?” “对,我们只要值钱的东西,还有粮食,还有女人,哈哈哈哈小丫头长得漂亮,和我家公子岁数差不多大,给我家小公子做媳妇可以吗?”鬼油毛挑了挑眉梢,用手背扫了一下长褂上黏着的泥块。 小敏这才发现,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挂着烟硝味。 “不,不会做媳妇。”小敏语无伦次:“做丫头可以,俺会缝补衣衫,擦地,做饭,洗衣服,但,今天不可以……” “那什么时候可以呢?”鬼油毛拖着长音,蹲下身,眼睛瞄着香案下面,他看见了一个粉嫩粉嫩的婴儿,两只小眼睛眯着,像两条弯弯的月牙,两条眉毛像两片细长的柳叶,小嘴巴一张一合,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鬼油毛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丝稀罕的笑容,同时,他又猜测,这个雪天不会就两个孩子?应该有大人,他站直身体盯着小敏的眼睛,故作严肃地、厉声问道:“你家大人呢?” “你们是问巴爷,巴爷给马找草去了。” 鬼油毛心里有数了,他用手掌托着下巴颏退回了庙门口,他的眼睛往庙外面张望了几眼,大车在台阶下放着,车篷在风里摇曳。不见马和女孩嘴里的男人,山坡就这么大,那个人去哪儿了呢?难道他不知道这儿是霸王墓的地盘,他还放心把两个孩子扔在这儿?鬼油毛心里“咯噔”一下,一阵紧张,莫非那个人故意把两个孩子暂时放在这儿?让我们霸王墓的土匪保护。 “那个包袱里是什么?”麻子脸远远地站着,盯着香案下面的小九儿问:“那个婴儿身子下面的包袱里有什么?” “没什么,只有俺弟弟的尿戒子。”小敏攥紧了拳头。她不怕眼前的土匪抢钱,她身上没有钱,只有苗先生让曲伯买的火烧,还有林伯母做的馒头。 “你们要馒头吗,馒头给你们,你们就走好吗?否则,巴爷回来,会……”她想说巴爷回来就会打你们,她没说下去,她怕激怒这帮土匪。 “你们走路身上不会不带钱?”麻子脸看清眼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而不是狐仙,来了精神,一下蹦到了小敏眼前,脑袋瓜子飞快地转着,眼前女孩长相喜人,嘴巴敢说话,大当家的老娘需要一个小丫头陪她聊天解闷,看这个岁数正合适。 麻子脸退着跑回门口,用左手捂着嘴巴,悄悄跟鬼油毛嘀咕,鬼油毛旁边几个兄弟点点头,鬼油毛哈哈哈哈大笑,“好主意。一眨眼俺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丫头,她说话声音很好听,听着顺耳……” “带走!”麻子脸把一口唾沫啐到地上,把头上有枪窟窿的棉帽子摘下来,抓在手里拍了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今天倒霉,什么没得到,差点把这条命交代了,还好,给老太太带回一个战利品,一个小丫头。” 秀才犹豫不决,他抬头看看鬼油毛,嘴里吞吞吐吐:“三大当家的,她是一个小女孩,她家里人就在附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鬼油毛向上翻了翻眼珠子,用膀子撞了一下秀才,悄悄嘀咕:“书呆子懂什么?不要多嘴。” 鬼油毛心里有他的打算,带走这个小丫头,主要想把那个男人引到霸王墓。 麻子脸眼珠子盯着小敏身后的小九儿,回头看着鬼油毛问:“三哥,那个小不点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扔了?!不,俺没有婆姨,也没儿女,那个小不点给俺老三当儿子怎么样?哈哈哈哈,对了,看清了吗?是个带把儿的……” “这丫头说是她弟弟,包得那么严实没看清。” “三哥,俺……俺去看看,这丫头后面……后面藏着什么……宝贝,宝贝?”说话的是四个大汉中的一个,一个结巴,三十来岁,长得不算好看,一双圆溜溜眼珠子,白眼珠占了整个眼睛五分之四;一个短鼻子,鼻孔朝天;一个大嘴巴,没有两个耳朵挡着,快咧到后脑勺了;一身粗布短衣,一条缅裆裤,衣服上摞着几个整整齐齐的补丁;两条胳膊长长的,不细心看像一个笨拙的猩猩。 看着逼近的结巴,小敏着急了:“别过来,别过来,”她的一只手偷偷伸进裤兜里,摸出了一把弹弓。小敏在城隍庙学过打弹弓,不能说百发百中,也差不多。 看着手里拿着弹弓的小敏,在场的土匪哈哈哈大笑。 “丫头,你怎么不打呀,打我们呀!”麻子脸用挑衅的眼神盯着小敏,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的腮帮子,说:“往这边打,打呀,打呀!” 小敏一时不知所措。 鬼油毛笑眯眯看着小敏,说:“丫头,别在这个破庙冻着了,跟我们去霸王墓,我们那儿有火炉子,特别暖和。” “不,我要等巴爷,他出去喂马了,我走了,他回来找不见我和弟弟怎么办?” “那,你自己说了不算,你的弟弟给我,我喜欢,带回去养大了给我养老送终。”鬼油毛说着举起胳膊向前一挥手。 几个土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小敏身前,准备伸手拉开小敏,小敏放下弹弓,双手抓着香案的边,嘴里大喊:“不可以,不可以,不要动我的弟弟,不要……” “臭丫头,我们三哥想让你弟弟给他当儿子,以后跟着三哥吃香的喝辣的……别人扔的孩子我们都懒得捡,给你脸不要脸,想挨揍吗?”其中一个土匪向小敏比划了一下拳头。 小敏仍然护着香案下面,近乎哀求:“这是巴爷的孩子不能给你们,不能……”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吼:“哪个贼人要抢我的儿子,活得不耐烦了吗?” 听到巴爷的声音,小敏眼泪憋不住了,奔流而下,嘴里焦急地喊着:“巴爷,巴爷……” “丫头别怕,俺来了。”巴爷大步往前一跨跳进了大殿里面。 几个土匪“呼啦”把巴爷围在当中,两个大汉举起了手里的长枪,枪口对着巴爷的额头。巴爷的大手在半空中一呼啦,掐住了对方的手腕,往后一扭,疼的对方“哇哇哇”大叫。两杆长枪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巴爷的腋下,他的身体在原地转着圈,用枪口戳戳这个人,戳戳那个人,冷笑着:“你们都上来,俺老巴不会眨一下眼睛。来呀,一起上。枪里没有子弹就是烧火棍子。”巴爷说着,把枪扔在地上,大手在后腰上一摸,摸出一根长长的烟杆,两根手指轻挑一根烟袋杆,烟嘴透着寒光,刃如秋霜。 两个大汉跳开身子,攥起大拳头直奔巴爷的面门。巴爷身子像钻天猴,双脚“出溜”离开了地面,长袍像被风吹起来似的,在半空中飞旋,身影如同燕子般轻盈,手腕轻轻旋转,指间的烟杆如同闪电般抛下流星,指哪儿敲哪儿,敲在身旁两个土匪头上,只听到他们“嗷嗷嗷”直叫。 其他两个土匪举起了手里的锤头直奔巴爷的双腿,巴爷身影犹如游龙穿梭,行走如流沙,时而骤如闪电,他手里的烟杆在半空画了一个圆,锋利的烟嘴直指对方咽喉,吓得对方手里的锤头“哐啷”掉在地上,正好砸在自己脚背上,巴爷迅速向后闪身,站稳脚步,收起烟杆。 少顷,巴爷一只手迅速插入口袋,一转眼烟窝里多了烟叶,另一只手里抓着一盒洋火,“哔咔”擦着火,一脚踩地,一脚盘起来落在另一条腿上,稳稳坐着的姿势,嘴唇叼着烟嘴,不紧不慢深深吸了一口,火星与细烟缭绕,弥漫大殿。双手合握,向大殿的菩萨鞠躬,赔礼祷告:“不好意思,打扰您了。”眨眼间回归原地,站如松。 四个土匪哈着腰,撅着腚,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武器,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准备一起袭击巴爷。站在一旁的鬼油毛抱着双肩往前走了一步,把右拳头举起来,用食指指关节柔柔眉毛,又伸开大手掌往后抿了一下大背头,手在腰上一抓,握住了枪柄, “唰”抽了出来,攥在手心里,吆喝了一声:“大家闪开。”鬼油毛朝着屋顶扣动了扳机,“啪”子弹穿上了屋脊,坠落一地砖头瓦块。 鬼油毛没想真开枪,他看着巴爷一身功夫很是喜爱,正所为英雄惜英雄,豪杰重豪杰。 听到枪声,巴爷一愣神,定睛看过去,一个油头红面的家伙正喜滋滋地看着他。 身后的麻子脸猛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奔着巴爷就去了,小敏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从香案前抓起一把香灰抛向那个麻子脸,麻子脸的眼睛看不见了,小敏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朝着麻子脸狠狠抛出去。 “丫头,不要……”巴爷的话已经晚了,砖头载着风直奔麻子脸的后脑勺,巴爷往前一纵身体,飞起一脚,砖头被他的大脚丫耧住了,稳稳落在他的脚背上,往后一甩脚,砖头擦着秀才的头顶飞出了庙门,秀才吓得小身板一斜歪,“咣当”靠在一扇庙门上,震落一地灰尘。 一旁的鬼油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虽然他们七个人,都不是眼前老人的对手。 刚才在山下,他们被鬼子团团困住,窜出一匹高头大马,那个骑马的人就像眼前的老头,莫非就是他?鬼油毛向身后一摆手,所有土匪停止了动作,面面相觑。 外面的天依旧下着雪,风把雪一阵阵刮进了庙里,地上的尘土和香灰被卷了起来,在空气里翻滚。小九儿哭了,小敏蹲下身子,把小九儿从香案下面抱出来,在怀里摇着。 鬼油毛听到庙门口有马嘶鸣,他的眼睛穿过了庙门,只见一匹高头大马用蹄子刨着地上的雪,吃着地表上的草,身上冒着汗水,两个大鼻孔“突突”吐着热气,它嘴下的雪很快变成了水。 鬼油毛收回目光,悄悄偷窥着巴爷,这个老英雄是谁?再看看他嘴里银光闪闪的烟袋杆,他明白了。 鬼油毛向巴爷身前迈了一步,一条腿往前一弓,双手抱拳,屈身施礼,“老哥,谢谢您手下留情,再谢谢您出手相救,不知老哥是哪路英雄好汉?” 巴爷用余光观察了一下鬼油毛身后,几个土匪正虎视眈眈地、恶狠狠地注视着他。 “哪路好汉?不敢当,一个带着一家人逃难的老百姓。”巴爷慌忙抱拳回礼。他对眼前的土匪不了解,没有必要报出名号。 鬼油毛谨慎小心地又问:“那,老哥,您去哪儿?” “去八里庄。”看着鬼油毛的模样,巴爷皱皱眉头:“您莫非是麻衣观相的鬼三?” 鬼油毛急忙点头:“正是在下。敢问巴爷是否就是弥河口城隍庙的焦巴爷?” “不愧是天津香坛子鬼三,能一眼认出俺焦巴的身份,再隐瞒就对不住兄弟啦,哈哈哈哈” “啊,真是焦巴爷,俺鬼油毛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原谅。俺和大哥在天津时就仰慕焦巴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不知您能不能赏个脸?到霸王墓见见我们大当家的,小聚片刻,喝杯酒暖暖肚子。”鬼油毛双手握成拳头顶在额头“扑通”跪了下去,其他人见鬼油毛跪下,紧跟着“扑通通”都扔下手里的武器跪在巴爷身前。 巴爷嘴里叼着烟杆,伸出双手,“大家都是兄弟,不必多礼,快请起!” 第九十章 一个住在墓地里的老人 大片大片的雪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洋洋洒洒,不远处的山川与河流、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落光叶子的柳树上,挂满了厚厚的雪、亮晶晶的冰凌儿;山坡上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屹立不倒,鸟儿在上面跳跃寻觅着枯萎长藤上的种子,像是踏着烧红的烙铁,烫红了它的脚和它的小嘴。 马车走在山间羊肠小路上,路那边是一条河,河水已经结冰,冰上覆盖着雪。 霸王山上的聚义厅的的确确建在霸王墓上,远远看着,就像一个蒙古包,白色的雪覆盖着它的顶;三处有悬崖峭壁,地形复杂,无论鬼子,还是其他土匪想侵占此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四周一里多路都属于霸王墓。 山上十步一岗,百步一了望塔,每个塔里有四个至六个喽啰放哨,谁累了就地休息,吃饭有人送,纪律严明,有条不紊,这是戚老大的本事。 聚义厅是几根梁柱子搭起一个龙脊,大厅中间有一张几十平方米的大桌子,桌子四周是长凳子。四周墙壁都是镂空的,这儿风更大,更冷。中间有两个大火炉子,火炉子上放着两口大锅,一口锅里水冒着热气,沸腾的水翻滚着浪花,水烧干了,专门有人往里倒水,锅炉旁边有一个柜台,柜台上有半个葫芦做的水瓢和几十个瓷碗,谁渴了直接用水瓢子舀水喝,大家喝一锅水,吃一锅饭。另一口锅里炖着肉,香气四溢,那是霸王山上的野鸡、野兔、野猪……的肉,霸王山最多的就是肉,最缺粮食。 聚义厅里面还有一个屏风,屏风前有一张大椅子,这是戚老大的太师椅;屏风旁边有两间大屋子,屋子隐藏在一颗梅树后面,这是戚老大一家三口居住的地方。 聚义厅外面寒雪飘飘,这棵生长在霸王墓上的梅树繁花似锦,若干枝丫间一簇簇红艳艳的花束,像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金钟,随着四周的风发出细小的“叮铃叮铃”声。 花朵吸收着大火炉的蒸汽,一滴滴露水点缀着它的色彩,晶莹剔透,更像一个淡雅温柔的女子,傲雪斗霜,高雅英气,又不畏冷风刺骨与冰袭雪侵。 在霸王山的聚义厅,巴爷带小敏和小九儿拜见了大当家的戚老大,还有他的夫人梅三姑,梅三姑是霸王墓的二大当家的。还有小少爷戚世军,一个翩翩少年。 大当家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有一个魁梧高大身形,浓眉大眼,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不紧不慢,嘴里没有废话,说话时喜欢挥动大手,见了巴爷抱拳行礼,喜出望外:“焦巴爷,天津紫竹林一别,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咱们兄弟能在山东地界相逢,可贺,可喜,咱们今日不醉不休。” 梅三姑抱拳行跪拜礼,“巴爷在上,您受俺梅三姑一拜。” 巴爷伸出大手在梅三姑头顶做了一个请起的动作,然后把拳头抱在胸前,往外一推,还礼说:“戚夫人快快请起,在威县地界,早听说了梅三姑打鬼子的事情,真是女中豪杰,每每聊起来,大家深感敬佩。” 梅三姑身穿一件深蓝色棉袍,外套黑色披肩,内衬红色里子,黑红搭配甚是好看;长裤,外衬百褶裙,一行一动,裙摆随风飘摇,英姿飒爽;脸上没施胭脂水粉,皮肤不白不黑,眉梢少挑,细眉细眼,也有四十岁左右的年龄,与普普通通农家妇女没什么两样。梅三姑曾是义和团红船上戏班的武生,有一身武艺,红船走到哪儿唱到哪儿,用唱戏的影响力宣扬扶清灭洋,巾帼不让须眉。 戚世军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头戴貂皮帽子,帽檐下露出一缕刘海飘在眉宇之间,细长眉毛下双瞳清澈明亮。一身灰白长袍,外套一件白色羊毛坎肩,像唱京戏的翎子生,温和而又自若。 几个大人互相寒暄了一会儿,巴爷站起身向梅三姑抱抱拳,说 :“戚夫人,叨扰了,给俺两个孩子找个休息的地方,俺有几句话要对大当家的说。” 戚老大看着他的夫人,嘱咐道:“梅姑,把两个孩子带到老娘那儿,老娘见了一定很高兴。吃饭也在她老人那边吃,待会儿,锅里的肉熟了,你再回来端一碗送过去。” “好,俺就不打扰你们兄弟说话了,二十多年不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梅三姑说着从小敏怀里接过小九儿,“这孩子不认生,让俺抱会儿,丫头,一路上累坏了” 梅三姑的眼睛在小敏的身上转悠,眉眼之间带着温和的笑,嗓子眼里自言自语不知念叨什么,像是在欣赏一件心意的衣服,恨不得披在身上试试大小、好不好看 小敏满脸羞红色,就像小时候常见的耍猴戏中的猴子一样,被眼前的女人打量着,她不敢抬头,眼睛瞄着自己脚上的鞋子,因为踏过雪,这个时候雪化了,鞋子都湿透了,鞋子前边线开了,露着脚趾头,脚丫子泡在冰冷的雪水里,没感觉冷。 穿过聚义厅的大门洞子,左右各有一个长长的走廊,上面有屋檐连着聚义厅的墙,像老鹰的翅膀,风不着雨不着,把雪挡在了廊亭的外面,顺着屋檐往下滚着,越滚越多,越摞越高,白皑皑地环绕在聚义厅四周。 梅三姑抱着小九儿走在前面,她一步一回头,叮咛小敏:“丫头,慢点走,路滑……见了老太太说话声音大点,她有点耳背……” 小敏“嗯”了一声,她的脚步紧紧跟着梅三姑,就怕跟丢了。 老太太的房子在几棵梨树之间,这个季节梨树只剩下了乱枝纵横,搭在矮矮的院墙上;梨树和院墙旁边堆积着一摞劈柴,像是梨树的枝条,还有几捆玉米秸,上面落满了雪。 院墙不高,两片篱笆门半敞着,院里有水井,有树,有烟囱,与乡下民宅没有多大区别。高高的烟囱上冒着一缕缕烟,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穿梭,好像水在雾气腾腾里蜿蜒;院井里没有多少雪,扫过了,留着扫帚印,只剩下刚刚飘下来的、薄薄的一层;院子里的一颗石榴树上挂着几块抹布,抹布结了冰,看着硬邦邦的,几根枯枝左右摇晃,抖落几片雪;墙角竖着一把竹子扫帚,每根竹条上包裹着冰,亮晶晶的。 三间正屋,东西两间各有一扇窗户,窗棂上的纸已经泛黑,在风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中间屋子有两个锅灶,西锅灶前坐着一个弓着背的老人,锅底里的火苗舔着乌黑的灶火口,照在老人满是褶皱的脸上。听到脚步声,老人把掉落在灶外的几根树枝往锅底里推了推,扭着脖子往院门口瞧,她的一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另一只眼睛使劲瞪着,她看到了她的儿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儿,身边走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白茫茫的天色照在女孩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含着笑靥的脸颊透着俊秀。 老人的上身往前抻了抻,松开拉着风箱的手,把挡在眼角的几缕散发抿到耳后去,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神,声音里带着惊诧:“世军的娘,你,你带着谁呀,这是谁家的两个孩子” “婆婆,这是老大的朋友巴爷家两个孩子,让他们到您这儿歇息歇息,走了半天路,雪大、风大、路滑,走不动了。”梅三姑对她婆婆说着,垂下眼帘看着小敏,压低声音:“老太太说她呀,必须自己做饭,霸王墓才有点人气和烟火……这个小院是仿照河北老家老屋建的,她喜欢每天烧大炕,屋里很暖和。” 老人扶着锅台颤巍巍站起身,昏花的、皱巴巴的眼睛躲在她灰白的眉毛下面,一会儿看看小九儿,一会儿打量着小敏,她心里很是欢喜,嘴里喃喃着:“不知多久山下没上来人了,今儿俺屋里可有了人气……丫头快进屋。” 梅三姑抱着小九儿跨进了烟熏火燎的屋子,东西间的两扇窗户紧紧关着,柴火的烟在三间小屋里拥挤着,呛得人喘不动气。很少一点烟顺着门口流出来,从小敏的身边挤过,飞到了院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柴草烧焦的味道。 小敏向前迈了一步,靠近屋门槛,深深弓腰,头低垂到胸前行见面礼:“您好。” “嗨,不必拘礼,不必拘礼”老太太嘴里念叨着,木然地站了一会儿,回头看着她的儿媳妇,把一只手放在耳边,意思问这丫头说什么呢 “婆婆,丫头她问您好。”梅三姑稍微斜着肩膀,眼睛看着老人的脸,撩着嗓子:“丫头准备去八里庄,路径咱们这边。” “去八里庄!”老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重复着这几个字,似乎她对这几个字很熟悉,耷拉着的眼角使劲往上睁睁,“是去老二住的那个庄子吗” 梅三姑点点头。 老人扭过脸去看着她的儿媳妇,悄悄问:“这丫头和谁去八里庄 呀他们坐马车来的吗俺能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去好久没看到俺二小子了。” “婆婆,近两年鬼子盘查的紧,怕您路上出事,如果鬼子用您要挟我们,您说我们该怎么做您的大儿子会不顾一切找小鬼子拼命。婆婆呀,为了大家都好,请您老多担待。” “鬼子认识俺是谁是不是你们两口子多虑了。从河北跟着你们到了山东,本指望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成想,躲到了墓地里,这是什么日子……”老人抽泣了一下,把身体转到墙角去,抓起衣襟柔柔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 老人的动作让小敏心酸,听巴爷说青峰镇离着八里庄只有五六十里路,天气好,路上顺利,一天就到了,这么近,三年多老人都没有踏出霸王墓半步,无法与她的二儿子相见。 过了一会儿,老人觉得守着外人絮叨她大儿子的不是,心里有点不得劲,她看着小敏,尴尬地笑笑:“瞧瞧俺这个老东西,都忘了有客人来,让小丫头笑话啦,丫头,别站在院里,天冷,瞅瞅你的小脸都冻红了,进来,进屋里来……”她的一双小脚往西间挪了一步,一只手撩起门帘,一只手扶着门框。 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高大硬朗,有点驼背,她故意挺着前胸,站得很直溜。 西间屋子里摆放着简单的家具,一个靠窗户的大炕,炕西头是一个木柜子,占了炕的三分之一。炕对面北墙根有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有一个四方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张老头的画像,画像前面有一个香炉,空气里残存着清幽的焚香味道。靠着西墙根是一张四条腿的桌子,一条腿用一摞砖支撑着,桌子上有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放着一摞纳好的鞋垫子,几乎都是男人脚那么大的,每一双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 靠着炕沿的墙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灯亮着,被从外间锅灶下面钻进来的烟包裹着,看不出房间有多明亮,还不如院子里的天亮。 梅三姑走进了房间,她把小九儿放在炕上,俯下身对着老太太的耳朵说:“婆婆,俺去给老大说一声,如果可以,您跟着丫头他们一起去八里庄,去看看他小叔,那边的人捎信过来说,他小叔挺好的,您老别担心。” “真的可以吗俺可以去八里庄看看他小叔,那感情好。”老太太笑了,笑的像个孩子,露出嘴里稀疏又不整齐的牙齿。 “婆婆,锅里熥的什么还有两个外地人住在老三的屋里,是一对父女,是世军把他们带上山的。这季节山上也没有多少吃的,只有一些萝卜和土豆,老三在大厅锅里炖着兔子肉,给您和这丫头盛一碗过来吗” 老太太白楞了一眼梅三姑说:“你是知道俺不吃那玩意,不知丫头吃不吃” 小敏没吃过兔子肉,听到兔子肉三个字她有点害怕,慌忙摇摇头。 梅三姑走到锅灶前,弯腰打开锅盖,从篦子上抓起两个热乎乎的菜团子,用一块布包了包,攥在手里,抬头看着小敏,脸上挂着难为情,“丫头,不好意思,我们这山上没有什么好吃的,没好东西招待你们,肉不缺,满山都是野兔子……你和老太太慢点吃,俺去看看那一对父女。关上门,不要让屋里热乎气跑出去,”她在踏出屋门槛时,低头看看小敏脚上的鞋子,向老太太吆喝了一声:“婆婆,抽时间您把世军小时候穿的靴子找出来,丫头脚上鞋子不能穿了,都开口子了,进去雪水了,别把她的脚丫子冻坏了……” 听了梅三姑的话,小敏鼻子酸酸的,心生感激。低头看看脚上的鞋子,实在不能穿了,鞋底和鞋帮快分家了。在青峰镇时,她想买双鞋子,绣舞子每月给的七块钱买不到一双鞋子,多次站在鞋摊子前,攥攥手里的钱,犹犹豫豫,郁郁不乐走开了,回到家里,拿着针线缝缝补补,又穿了大半年。脚丫子长了,鞋子小了,前面都撑开了,雪钻了进去,一迈脚留下一汪水。 小敏想对梅三姑说一些感谢的话,抬眼看去,梅三姑已经走到了院门口。秀才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向梅三姑抱拳行礼,一抬头看到了站在屋门口的小敏,他远远地点了点头,然后与梅三姑耳语了几句,梅三姑瞬间怒气冲冲,她掂了掂手里两个菜团子,迟疑了片刻,又狠狠塞进了秀才的手里:“他们不仁咱们不能不义,这么冷的天,也不能饿他们父女肚子,把这个拿去给他们……” 秀才撅起了嘴巴,把菜团子推给了梅三姑,“咱们还没有吃的呢,给他们俺不给。” “听话,不要磨蹭,去,让麻子兄弟带几个小兄弟,严密盯着他们父女就可以了,俺去前面岗哨看看,看看兄弟们吃饱了没有今儿晚上,大家都要提高警惕。”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小敏身旁,看着梅三姑他们远去的背影,老人摇摇头说:“世军他娘是好人,刀子嘴豆腐心。” 听到老太太这句话,小敏一愣,老太太耳朵没有问题呀,她为什么要装聋 “丫头,山下有鬼子,你们走路没遇到麻烦吗” 小敏实话实说:“遇到了。” 老人的脸一下变了颜色,嘴巴怒了起来:“这天煞的鬼子,没有消停的时候,唉,那年离开河北,是被逼无奈,孩子他爹是铁匠,义和团打洋人用过他做的铁家伙,被清政府砍了头……孩子们跑到了山东,没地方去,就躲到了霸王墓地,前几年我住在八里庄老二那边,三年前才到了俺老大这边,这一待就是三年多,因为山下有鬼子,俺走不了……”老人叹了口长气:“丫头,山下粮食都被鬼子抢去了,俺老大说买不进粮食,只好在山上石头缝里种点土豆、萝卜、地瓜……都说土匪要什么有什么,什么土匪唉,土匪也没有粮食吃。儿子是土匪,俺这当娘的老脸不知往哪儿放”老人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小敏想起了巴爷的话,霸王山上土匪都是打鬼子的英雄好汉。今儿一见,的确如此,无论是梅三姑,还是戚老大,他们身上没有一点匪气,与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梅三姑心地善良,那么忙,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却有一颗怜惜别人的心,看到小敏脚上的鞋子碎了,让老太太帮忙找双靴子给她……“霸王山上的人都是好人,不是土匪。”小敏脱口而出。 听了小敏这句话老人笑了:“希望大家都这样以为,俺的孩子们在做正儿八经的好事,不只是为了自己,有的人不明白,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装糊涂,俺不糊涂,俺耳不聋眼不瞎,俺看得明明白白。” 聚义厅里,鬼油毛端着一盆兔子肉放在长桌上,他的一只脚踩在长凳子上,一只手抿着鬓角,他的眼睛盯着大当家的戚老大,说:“大哥,在路上,巴爷跟俺说了一些话,俺想明白一件事,鬼子今儿为什么袭击刘大仁的运煤车平日里刘大仁没缺鬼子的过路费啊,因为鬼子想攻打咱们的霸王墓,在霸王山下拦截刘大仁的运煤卡车想试探一下咱们的实力。今儿那对父女突然上山,凭俺的感觉,那两个人不地道……” 戚老大用大手捋了捋脸上的络腮胡子,点了点头,说:“俺心中有数,世军把那对父女带上山,俺就看出来了,他们不是中国人。老三,吃完饭,去通知兄弟们,做好战斗准备。” 巴爷把烟杆叼在嘴里,悄悄观察着戚老大脸上的变化。离开青峰山时,姚訾顺说鬼子想收编霸王墓的土匪,不知戚老大心里怎么想的 戚老大是大孝子,他把他老母亲带在身边,老人一直跟着他住在霸王墓里。戚老大还有一个二弟,是八里庄抗日组织的联络员。姚訾顺让巴爷给戚老二带个口信,让他说服他的大哥参加八路军,大家团结起来抗日。 没成想,半路上了霸王山,此时当着戚老大的面,巴爷不想隐瞒他去八里庄的目的,他把姚訾顺的话简单地说了一下:“俺焦巴明人不说暗话,青峰山八路军希望和霸王山上的兄弟一起抗日,保家卫国。” 戚老大瞄了一眼鬼油毛,意思是征求他的意见。聪明的鬼油毛仓促摆摆大手,摇头晃脑说:“大哥,这是您自己应该决定的事儿,不要看着俺。” 戚老大把目光落在巴爷的脸上,巴爷目不斜视,盯着他嘴里的烟杆,一口一口嘬着烟嘴,烟窝里的小火苗一跳一跳的,闪着星星之光。 戚老大站起身咽了一下嗓子,愁眉锁眼:“俺对八路军抗日游击队早有耳闻,八路军能看得起俺霸王墓的土匪吗我们一个个都是草包,有勇无谋。” 巴爷把烟嘴从嘴里抽出来,高声说:“戚兄弟,您过谦了,您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一般不惊扰当地老百姓,即使山上没有粮食也不去抢老百姓嘴里那点口粮,这点让大家器重,更佩服。你们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坚持打鬼子,为了谁” “哈哈哈,为了谁当年咱们参加义和团为了谁兄弟们在古北口抛头颅洒热血又为了谁在古北口俺也见识了八路军游击队的英勇善战,他们是老百姓的军队,并且您焦巴爷心甘情愿跟着他们干,俺瞠乎其后。” “哈哈哈,大当家的话重了,俺焦巴也不想隐瞒,在山下,俺把刘文杰和刘小义交给刘大仁时,已经把霸王山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让他们给青峰山上的朋友送个信……不知是不是俺自作主张” 听了巴爷一席话,戚老大陡然抱拳,“有八路军游击队增援霸王山,俺老戚心里吃了定心丸,定能激发兄弟们的战斗精神,增强了俺必须打赢这一仗的信心。” 一旁坐着的鬼油毛“腾”站起身,拍着自己的胸膛,“好,如果您焦巴爷也参入这场战斗,俺这心里多了踏实。” 巴爷又嘬了一口烟杆嘴,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他本想安排好一切就带着两个孩子离开霸王山,听了鬼油毛这句话,他开始沉默,他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开霸王山,鬼子已经提前行动了,安插的眼线进入了霸王墓,如果姚訾顺他们不能及时赶到,霸王山面临着毁灭性的打击,他要与霸王墓的兄弟共存亡。 戚老大没有理会巴爷的缄默不语,他在长桌前转了一圈,脚步停在巴爷跟前,大手一挥,说:“焦巴爷,俺戚老大有事也不想瞒着自家兄弟,鬼子曾想收编俺戚老大,被俺一口拒绝了,俺与倭寇有深仇大恨,当年参加古北口一战的兄弟,几乎都死在了鬼子的枪炮下,俺怎么能与狼为伍鬼子软的不行,想跟俺来硬的,俺霸王山的兄弟不是吃素的,小日本鬼子胡作非为,还有他们的三光政策,惹急了我们,早就想跟他们决一死战。” “大哥说得对,咱们义和团兄弟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来,巴爷,咱们兄弟再喝一碗。”鬼油毛从桌子底下抓起酒坛子,把三个人面前的酒碗里倒满了酒,然后,一手抓着酒坛子,一手举起酒碗,“来,俺鬼三敬巴爷和戚大哥一碗,今日能与两个哥哥并肩作战,定会一举获胜。” 吃了几口饭,又聊了一会儿,巴爷离开了聚义厅,沿着长廊往前走着,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他思虑重重,拖延一天离开霸王墓,不知怎么跟丫头解释如果霸王山被鬼子攻下,丫头和小九儿是不是有危险 老屋里,老太太跪在炕上,翻箱倒柜找东西,嘴里絮絮叨叨, “俺的二小子在八里庄开了一间铁匠铺子,自小就跟着他爹打铁,有一把好手艺……两个儿子都很孝顺,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俺……俺知道老大两口子是做什么的,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他们专门与洋人作对,洋人被腐败官僚惯坏了,在咱们土地上耀武扬威,仗势欺人,该打!清政府无能,只能和老百姓撒气,与洋人签署了什么条约,追杀义和团……二小子被牵连,也逃到了山东……现如今倭寇又来了,占领了咱们大半个中国,不知俺以后还能不能回家” 小敏没见过洋人,她见过日本鬼子,日本鬼子霸占了坊子矿区以后,民不聊生,被无辜杀死的矿工填满了好几口煤井;鬼子占领了弥河码头、青峰镇,沙河街到处杀人放火,有多少人饿死街头有多少人走投无路跳进了弥河有多少人有家不能回 想起回家,小敏想去前面聚义厅找找巴爷,是不是他喝酒忘了回郭家庄的事情。 院门口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女孩在篱笆门前探头探脑,女孩十六七岁的年龄,个子不算高,一身素雅的衣服,褐色裤子,黑色布鞋,灰白色的上衣,这是一个戴孝的女孩,她的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色的花,她的双手揣在上衣口袋里,细长的脖子前穹,眼睛眯成了两条线,使劲寻摸着屋里的情景,两扇屋门关着,西间屋里墙上亮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把老人佝偻着的背影投在窗户上,看不清屋里的情况,老人絮絮叨叨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纸糊的窗户上飘出来,女孩侧着身体,把耳朵往前凑凑,由于她精力太集中,她的身体“咣当”撞在篱笆门上,门檐上的雪被她的动作摇晃了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头上、身上。她生气地嘟囔了一句日本话:“糟糕透了。” 小敏听到了女孩嘴里的话,她对日语很熟悉,虽然不知道说的什么意思,那口型与表情她太熟悉了,绣舞子经常说这句话。 小敏的手紧张地攥了攥,霸王墓里有日本人,这件事不知道巴爷他们知道不知道 这时,巴爷的脚步慢慢靠近了老屋,天色接近了午后,风比先前小了好多,雪也停了,堆积在墙头上的雪结了一层冰碴,给阴霾的天气增添了一点明亮。微风轻轻摇曳着前方两扇篱笆门,发出“吱呀吱呀”声,篱笆门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女孩低着头,用衣袖扫着头发上的雪,脚步随着动作往后退着,转身准备离开,正好与巴爷打了一个照面,慌乱垂下眼神,身子退到院墙旁边,给巴爷让出一条路。 巴爷脚步停顿了一下,凭他的感觉,眼前的女孩就是大家说的那对日本父女中的“女儿”,她怎么在这儿 巴爷皱皱眉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篱笆门跟前,推开两扇门走进了院子,他的大脚步不紧不慢靠近了屋门槛,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那个女孩还站在原地。巴爷故意向屋里撩了一嗓子:“丫头,在吗” 走进屋子,巴爷把霸王墓要发生的事情简单与小敏说了一下, “丫头,咱们只能明天上路了,俺不能丢下霸王墓的兄弟自己走,本想让别人送你们,俺心里不放心。” 看着巴爷左右为难的表情,小敏知道孰轻孰重,知道巴爷仗义,她也不想看着眼前的戚家人遭难。 “俺等着巴爷打跑了鬼子一起走。”小敏心里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好丫头,你们要好好保护自己,小心霸王墓里的日本人,那个女孩和她的‘父亲’是日本的奸细……要提防他们。” 小敏也把她心里的怀疑告诉了巴爷,巴爷点点头,他知道丫头聪明伶俐,一定会照顾好她自己和小九儿。 老太太听到巴爷的声音从炕上爬了下来,踢蹬上鞋子,走出了内屋。巴爷上前给老人见礼,他知道眼前的老人就是戚老大的母亲,老人不容易,老伴被清政府砍了脑袋,两个儿子被清政府追杀,她跟着儿子来到了山东威县地界,每天担惊受怕,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您快屋里坐,俺给您烧点水砌壶茶。”老太太说着准备去拿水壶。 “老人家,俺不渴,您不要忙活了,明天俺带您一起走,去八里庄见您的小儿子。今夜俺这两个孩就住在您这儿,叨扰您清净了。” 老太太急忙摆手说:“哪里呀,俺不喜欢冷冷清清,喜欢热闹,中午儿媳妇把两个孩子送过来,俺这心呀高兴,听说你们去八里庄,俺这心里更高兴,唉,俺三年多没见到俺二小子了……俺给他纳的鞋垫子放包袱里啦,俺把路上要穿的棉袄都找出来了。” 戚老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屋门口,听着他娘嘴里的絮叨,他心里也很难过。 巴爷用大手呼啦一下脸,把眼眶里的泪水握在拳头里,把身体往门口挪了挪,给戚老大让出一条路,低声说:“你们娘俩好好聊聊,俺替您去山坡上转转,看看老三布署的怎么样。” 看着儿子出现在面前,老人心里一哆嗦,她知道儿子又要去打仗了,每次出去打仗他都要先来看看她。老人蹉跎着小脚走近儿子,踮起脚尖,伸出瘦骨嶙嶙的手摸着儿子的脸。 戚老大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半蹲着身体,让母亲的手够着他的脸。借着墙上的煤油灯的亮,母亲仔细端详着这张胡子拉碴的脸,年轻时候街坊邻居都夸缵说:您家老大真英俊,男人要想俏一脸胡。岁月不饶人,在这张气宇轩昂的脸上刻上了一道道褶皱,深深浅浅布满眼角四周,一双剑眉下,明眸之中透着刚毅。 “去,娘不会让你分心,一定好好的回来。” “娘,对不起,让您老人家跟着儿子吃苦,打完这一仗,俺带着娘离开霸王墓去青峰山,那儿山清水秀……” “好,娘等着,等着俺儿子带俺离开这儿。儿子啊,去,不要担心娘,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去打鬼子……”老太太从皱巴巴的嘴角挤出一丝轻松的笑容,儿子每次出去打鬼子,都过来与她唠唠嗑,儿子是怕他回不来,她心里明白,她不想给儿子负担,“娘等你,等你们都平安回来。” “娘,这次打仗在家门口,俺把兄弟们都安排到前面阵地上去了……娘,您注意安全,听到枪炮声您别害怕……”戚老大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在他母亲身边像个小孩子,泪眼婆娑。 “娘听不见,听不见,你不要挂挂着俺,俺就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去,等着你们回来。” 小敏咬了咬嘴唇,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落进了嘴里,咸咸的,她猛然想起了巴爷,她奔向屋门口,眺望着巴爷远去的背影,他身上的破长袍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脚步飘荡,灰色的棉絮钻出了一个个碎补丁,在半空飞着,慢慢落进了雪里,小敏真想喊住巴爷,给他老人家缝缝棉袍上的破洞。 拂晓时候,鬼子开始攻打霸王墓,枪声擦亮了黑夜,还有黑夜的雪。 鬼油毛带领着他的兄弟从老屋前的路上跑过,他们手里拿着枪和刀,一串串火急火燎的脚步踏在结冰、坚硬的地面上,“咔咔咔”响。 手榴弹的爆炸声震得老屋“哗哗哗”往下掉泥块,震得煤油灯左右摇晃,一会儿火苗窜的老高,一会儿就要灭了似的,屋里忽明忽暗。 老太太把双手抱在胸前,在屋里地上焦急地跺着脚,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灯光把她清癯的身影一会映在墙上,一会拖在炕沿上,她嘴里祷告着:“打仗了,打仗了,老天爷呀,保佑我的儿子和他的兄弟们平安回来……” 小敏紧紧抱着九儿,虽然巴爷已经与她说了霸王山突发紧急情况,鬼子时刻准备围攻霸王墓,她心里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鬼子会来的这么快。 突然,烦躁的老太太撩开门帘窜到了正间屋,摸索着锅台,弯腰抓起一块木棍攥在手里,冲到屋门口,打开了屋门,随着两扇屋门的打开,从外面窜进一阵冷风,煤油灯的火苗颤抖了一下灭了,一切都黑了。 小敏想喊住老人,她嘴里吐不出一个字,一种从没有过的害怕袭击了她的小心脏,抱着小九儿的双手变得无力,她把双手的手指头勾在一起,紧紧揽着小九儿的腰。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听到枪炮声,那么激烈,那么响亮,似乎看到巴爷破烂不堪的长袍上溅满了血水,他老人家手里挥舞着大刀,狠狠劈向鬼子,鬼子和伪军乌泱泱而来,他们手里举着明晃晃的刺刀…… 这时,从院门口走进一个年轻的身影,借着朦胧的夜色,老人认出来人是她的孙子,她往前疾走一步准备迈过屋门槛,她的脚没有抬起来,被门槛挡住了,她的身体前扑。 戚世军眼疾手快,连忙扶住老人,“奶奶,您慢点。” 老人猛地抓住孙儿的胳膊,着急慌忙地问:“世军,你爹呢” “奶奶,俺爹和俺娘在前面……俺爹说让您带着妹妹弟弟待在屋里,不要出去。” “不,俺儿子在前面,他不怕死,俺老太婆更不怕死,世军呀你带着丫头和她弟弟去屋里,俺出去看看……俺听到了鬼子的嗥叫声,听到了爆炸声……世军,奶奶老了,不怕死,把你的枪给奶奶……”老人说着把手里的木棍扔在了院子里。 “奶奶,您快进屋里去,俺爹和俺娘交给俺的任务就是保护你们。” 山下,手榴弹爆炸声像爆米花机“轰隆轰隆”直响,间或传来一阵阵厮杀声,还有鬼子声嘶力竭的咆哮。小九儿突然哭了,他闭着眼睛,咧着小嘴巴哇哇大哭,那么伤心,那么无助,那么凄凉,听着小九儿的哭声,小敏惊恐万分,她仿佛看到巴爷满身是血,踉踉跄跄向他们奔来,张开血淋淋的大手准备抱小九儿……“巴爷受伤了,俺要去找巴爷。” 戚世军看看他的奶奶,老人步履维艰,脾气焦躁;屋里,怀里抱着婴儿的小敏,神思恍惚,语无伦次。 戚世军提高了嗓音,怒视着失魂落魄的小敏,厉声呵斥:“你,你不要添乱了,那个巴爷还说你懂事,俺看你就是一个胆小鬼。” 听到戚世军的叱责,小敏收住了脚步,她使劲摇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谁是胆小鬼俺,俺不是。”小敏无力为自己辩解,刚才她确确实实慌了神。 看着小敏垂下头,戚世军暗暗高兴,他的激将法管用了,眼下局势紧张,没时间拖延,他很快换了一种口气:“俺知道你不是胆小鬼,俺三叔给俺说过你,你勇敢机智……今儿俺做错了一件事,把那对日本父女带上了山,俺不能再错了,俺是男子汉,俺要去打鬼子,小丫头,俺把俺奶奶交给你……” 小敏没有回答戚世军的话,她踏进霸王山时跟这个男孩见过一面,没说过一句话,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个英俊的男孩,他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勇敢的光。 又一阵阵“轰隆隆”的炮火擦亮了院子,老人的身体颤栗着,情绪激动,“我的儿子,我要帮我的儿子……”趁戚世军没注意,老人猛地从他的腰上拔下一把手枪。 老人疯狂的举动让戚世军惊慌失策:“不可以,不可以,奶奶,这枪您不会用。” “俺会用枪……俺老太婆虽然不像你小子是神枪手,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小时候,你爹给你一把没有子弹的枪,俺天天看着你玩……”老人用粗糙的手握着枪柄,食指触触扳机,这是她第一次握着真枪,她的手哆嗦,她的脸也在哆嗦,她站不住,身体“咣当”靠在门框上,眼睛直呆呆注视着前方。 “奶奶,您老不要慌乱,镇定一下,您平日里不是说,要装聋作哑,不给儿女添乱吗” 戚世军的话管用了,老人一只大手捂在胸前,大口喘着粗气, 自己宽慰自己:“对,要冷静,不能给孩子们添乱,不能让他们分心,一定会没事的。” 正在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窜到了房山外面,那里有一堆劈柴,她弯腰抱起一些劈柴,又抓起一些玉米秸,转身往前跑去,是那个日本女孩,戚世军往前站了一下,把老人和小敏挡在他的身后,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看小敏,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意思是不要出声。 看着日本女孩慌里慌张的背影,小敏皱皱眉头,日本人用劈柴做什么这种情景下不可能点柴取暖,只有一个可能,用火给鬼子指明袭击的目标。 小敏猜测对了,日本女孩和她的“父亲”杀了身边两个看守,逃离了别人的视线,准备点火向鬼子炮兵发送信号。 “给,帮我抱着小九儿,俺出去看看,看看日本人要做什么” 小敏把小九儿硬塞进了戚世军的怀里,趁戚世军发愣的瞬间,她飞快地蹿到了院子里,直奔院门口,拉开一扇门钻了出去。 看着小敏匆匆追出去的背影,戚世军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抱着小九儿跑进内间,摸索着把小九儿放到炕上,转身从老人手里夺过枪,追赶着小敏的背影而去,老人碾着一双小脚磕磕绊绊追在她孙儿的后面。 在聚义厅的西门口,日本女孩停下了脚步,把胳膊弯里的劈柴扔在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小敏行如脱兔,一下冲了过去,身子向前一扑,脚丫子一滑差点摔倒,她拼命用脚趾头抓住湿淋淋的鞋子,否则脚丫子就会从鞋子前面破碎的口子里蹿出来,一伸手,从日本女孩手里夺过火柴,用一双大眼睛瞪着日本女孩,厉声质问:“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日本女孩张皇失措地盯着小敏的脸,当她看清眼前只有一个小丫头时,她轻蔑地笑了一声,嘴里一边喊着,一边扑向小敏, “拿过来,你找死……” “你是日本人!”小敏把火柴装进了口袋里,攥紧了拳头,跳开身子,日本女孩扑了一个空。 对面墙角旮旯里,站着那个日本男人,他狠狠盯着小敏,举起了手里的枪,扣动了扳机,听到响声,小敏身体往后一翻,双手扶地,小身体像一个倒写的“u”字,子弹像一颗流星划过衣服前襟,穿进了身后的墙里,溅起一溜火花。 小敏的眼睛贴着地面看过去,日本男人背后的墙角里,还有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那个影子投在地上,那个矮小的身影让她很熟悉,特别像那个麻子脸,他怎么在这儿他看到了日本人为什么不开枪小敏迅速蹦起来,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根硬劈柴朝着日本男人抛过去,日本男人一歪肩膀,躲过了劈柴。 麻子脸趁人没注意,“噔噔噔”跑了。 看着麻子脸远去的背影,小敏张开了嘴巴,她想喊,没喊出口,如果麻子脸想打鬼子不会等着她开口,更不会逃跑。难道他是汉奸是日本人一伙的想到这儿,小敏紧紧闭上了嘴巴。就在这个空挡,身边的日本女孩从怀里又掏出一盒火柴,小敏再次扑向日本女孩。 在两个女孩互相抢夺火柴的时候,戚世军赶了过来,他举着手里的枪,却不敢随便开枪,眼前两个女孩扭打在一起,他怕误伤了小敏。 墙角的日本男人调转了枪口,向戚世军扣动了扳机,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老太太气喘吁吁冲到了戚世军眼前,用她孱弱的身体狠狠撞了孙儿一下,戚世军往前一趔趄,差点摔倒,鬼子的子弹穿过了老人单薄的身体。 听到耳边枪响,小敏呆了,眼睁睁看着老人擦着戚世军的身旁倒下去,一切来的太突然,就在同时,日本女孩手里火柴“呲啦”划着了,火苗映在日本女孩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上。 戚世军手里的枪响了,日本女孩倒在雪地里,她手里燃烧的火柴杆掉进了雪里,灭了。 看到日本女孩没有点燃劈柴,日本男人准备铤而走险,他窜出了墙角,再次向小敏举起了枪口。 小敏没有注意危险正一步步向她逼近,她蹉跎着脚步,想去看看倒在血泊之中的老人,她看到老人擎着一只无力的大手,半张这嘴巴,似乎有话要说。 不远处的戚世军抬起头,不经意地一瞥,发现日本男人一双穷凶极恶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寒光,他手里的枪一触即发。 戚世军想向小敏喊:趴下,已经来不及了,他疾速蹲下身体,左脚前弓,脚尖点地,右脚伸直,向小敏双腿猛地横扫过去,小敏感觉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身体不稳,前扑,整个身体趴在雪堆里,她双手支撑着地面准备爬起来,一发子弹掠过她的头顶,飞进身旁一棵树里,抖落一层雪落在她的脸上。 见眼前两个少年毫发无伤,日本男人气急败坏,把枪口指向了戚世军,说时迟那时快,戚世军身体后仰,膝盖前穹,双脚使劲蹬着溜滑的地面,滑出三丈开外,掉转手里的枪口,朝着日本男人后背扣动了扳机,日本男人没来得及吭一声,身体“噗咚”栽倒在地下,一命呜呼。 远处的枪声在夜幕下呼啸,子弹擦着刺眼的火花在头顶上盘旋;手榴弹在前面的树林里爆炸,掀起一片片厚厚的雪,在半空飞扬。 小敏从雪堆里爬出来,爬向躺在地上的老人,老人胸前的枪窟窿眼“咕咕咕”冒着鲜红的血。小敏用小手掌堵在那个血窟窿眼上,血水顺着她的指头缝隙肆流。 戚世军“噗通”坐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抱起老人,放在他的怀里。 老人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微弱:“世军,奶奶给丫头找出一双靴子,还没来得及给她……世军,告诉你爹,不要让他伤心难过,俺,俺去找你的爷爷啦,你爷爷会带着俺回家……” 戚世军明显感觉到,奶奶沉重的身子从他的胳膊上滑落,慢慢地滑落……“奶奶,俺知道,俺知道……奶奶……” 老人最后几句话让小敏泪如雨下,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今中午听说去八里庄见她的儿子,高兴了半天,老人不愿意住在墓地里,想回家,她的家在哪儿她的家被日寇占领了,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相聚……蜷曲在戚世军怀里的老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一颗讯号弹划亮了夜空,撕破了黑色的缀幕,照亮了霸王墓,接着,更加密集又激烈的枪弹,撞击着沉睡的大地,震撼着云霄。 姚訾顺带领着八路军战士冲上了霸王墓,抄了鬼子的后路,战士们手里的手榴弹抛向黑压压的鬼子和伪军。 戚老大和巴爷他们不顾一切、像火一般扑向鬼子,他们一只手里抓着驳壳枪,另一手里抓着手榴弹…… 鬼油毛和他的兄弟们举起手里的大刀劈向鬼子的脖子…… 一刹那,鬼子与八路军和戚老大的人厮杀在一起,几个伪军举起枪投向,鬼子嘴里“呕呕”叫着垂死挣扎,硝烟弥漫、枪炮声震耳如雷。 第九十一章 邻居 沃家东院传来几声狗叫,惊扰了花坛里跳跃的麻雀,它们唧唧尖叫着、扑腾着翅膀飞过了院墙,仓惶逃命。 一个月前,沃家原来的老邻居把房子卖了,回了德国。新来的男主人姓许,在德国领事馆做事,早出晚归,很少碰面。女主人在家里,不就是抱着一条京巴狗玩,就是招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吆五喝六、“哗啦啦”玩麻将。 许家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五官精致的丫头,身体似乎没有发育好,虚虚弱弱的样子,经常看到她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去街口买菜,见了邻居垂着头,贴着墙根走,别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点点头,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哑巴。 沃家新来的东邻居就是许洪亮,许洪亮一家原来住在德国领事馆后身一条巷子里,两间平房,那是二十多年前许老太太给他们买的第一处房子。李氏嫌弃那处房子太小,上个月许洪亮买下了这处德国小洋楼。 许洪亮四十多岁,个子不是很高大,一头短发中分,露着高凸凸的额头,又厚又浓的眉毛把两只凹陷的眼珠子埋得很低。菱角分明的脸颊,禁锢着他不白不黑的肌肤。 他的头顶好像被一块磨盘压着,压得他喘不动气,每天没有一点笑模样。 街口开杂货店的马掌柜的老远就跟他打招呼:“许先生早,许先生上班去呀” 许洪亮有一点值得别人学习,他眼里没有贫富差距,无论他心里怎么想,明面上他都不会冷落人,听到有人与他说话,他也换了一副笑脸,点头哈腰:“马掌柜的您早,昨天的风大,墙上的爬山虎又掉落一些乱枝子,您又要忙活半天啦。” 马掌柜的用腰上围裙擦擦双手,憨厚地笑了笑:“是呀,是呀,俺准备都砍了它,烧炉子用,爬山虎爬墙,墙就不结实了。” “马掌柜的咱们回头聊,有时间去家里喝茶,俺去上班了,要迟到了。”许洪亮知道马掌柜的是一个话痨,不说迟到了,他还要磨叽半天。 许洪亮说着把身体站到了街口,向对面停着的人力车招招手,车夫拉起车跑到他眼前,用双手压下横杠,等着许洪亮坐上车,才问:“先生,您去哪儿” 许洪亮把身体依靠着车座后椅背,翘起二郎腿,把长袍下摆往前一扔,盖在脚背上,只露出锃亮的皮鞋尖。然后,双手抓着衣领往上揪揪,挺挺薄薄的胸膛,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 “俺去德国领事馆。”许洪亮声音里带着沾沾自喜,他的工作是他骄傲的资本。 “先生,您的工作让人羡慕,俺也沾沾您的福气……以后俺也可以吹嘘一下,俺的这辆破旧车子,还坐过有头有脸的人物。”车夫的语气里带着仰慕,更多是洋洋自得,他的脚步跑得很卖力,他的汗珠子砸在了他的大脚丫子下面。 许洪亮不在言语,他的这份骄傲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许洪亮的婆姨李氏,是德州人氏,她的家庭背景再普通不过了,她的父亲和哥哥在沧州开了一家木匠铺子,在当地稍有点名气,谁家姑娘出嫁,儿子娶媳妇,必定打几样家具,年年月月都有嫁娶的,自然而然不缺生意,许洪涛和万瑞姝结婚时的家具也是李家给打的。 当时许家在沧州地界不能说富可敌国,也算是富甲一方,李氏的哥哥很眼馋许金府气派,不仅有钱有势,还是皇亲国戚,他回家给他妹妹说了,希望李家能攀上许家这门亲事。当时李氏有一个相好的,是张宗昌手下的一个兵,两人聚少离多,这个军人没法给李氏一个安稳的家,更无法给她一栋大房子,当她哥哥给她说了许家情况后,她竟然背叛了军人,天天渴望做许家的太太。 李家开始多方找人说亲,许老太太本以为普通人家女孩一定做人、做事比有钱有势家的姑娘善良、心底也淳朴,就这样替老二应下了这门亲事,没成想李氏刚过门第二天,许洪亮抛下新媳妇去了坊茨小镇,许洪亮离开家门一个星期给李氏寄来一封休书,李氏不愿意离开许金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她哭哭啼啼恳求许老太太收留,许老太太以为许洪亮在外面有相好的了,不分青红皂白,安排李氏带着丫鬟晴盈去坊茨小镇投奔许洪亮。并且,为了许家的香火,在坊茨小镇给他们两口子买了套住宅。 许洪亮为什么抛弃新过门的妻子,这是一个谜,他不说,没有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没几年,李氏怀上许连瑜,许洪亮对李氏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许连瑜一岁多点,李氏就把他送到了沧州许金府,她说她准备再生几个孩子,她的话就像空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生出第二个孩子。 后来,李氏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把丫鬟晴盈送给了许洪亮。没成想丫鬟怀孕了,这在许家是大事,李氏生怕许老太太知道此事,更怕许洪亮把丫鬟收为偏房,她托人在煤矿找了一个老矿工,把晴盈卖了十个铜板。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晴盈丈夫下井背煤时被埋在井里,家里没有了顶梁柱,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吃饭都成了问题。为了年幼的女儿不跟着她忍饥受饿,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三年前,走投无路的晴盈找到了李氏,想让女儿留在许洪亮身边,毕竟许洪亮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李氏手里端着茶杯,眼珠子滴溜溜转,自从晴盈离开她身边,这十多年她再也没有找丫鬟,她怕,怕再出幺蛾子,怕她的身份地位不保。 今儿晴盈带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看样子女孩规规矩矩,唯唯诺诺,她心里很是高兴,这是一个不花钱的奴婢,只是,眼前的丫头是许家的种,不会再生是非李氏想一口回绝,又不舍得白捡的便宜,她犹豫,端起茶碗放到嘴边,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嗖喽了一口,斜睨着脚底下跪着的娘俩,不疾不徐地说:“不是你当年伺候过俺,今儿都不想让你进门,俺同情你的遭遇……你勾引老爷这件事,一直是俺心里的一块病……” 晴盈扭脸看看跪在身旁的女儿,羞愧得脸火辣辣的,无地自容,粗糙的双手举过头顶,慌乱地摆动着:“太太,这件事不是俺故意的……求求您不要当着孩子面说……” 李氏依然不依不饶,喋喋不休。 晴盈不知道当年是李氏有意把她灌醉,让她睡在许洪亮的床上。为了李氏能够收留女儿,她把一切责任揽在她自己身上,“太太,您原谅俺的过错……孩子太小……不要说了。” 李氏“腾“从椅子上站起身,把茶碗狠狠拍在桌子上,厉声呵斥:“怎么敢做不敢当吗” “不,太太,您大人有大量,请原谅俺……”晴盈把头磕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哀求着:“请太太您原谅俺,请太太收留可怜的雪莲……让她给您当个支使,您赏她一口剩饭吃就可以……” 李氏扭着屁股把身体重新塞进了椅子里,她心里暗暗得意:许洪亮呀许洪亮,你当年嫌弃俺不是贞洁女子,为此冷落俺、羞辱俺,今儿,就让你的亲生丫头伺候俺吃喝拉撒。 “哼,好,就让丫头留下来,她毕竟是老爷的……”李氏狡猾的眼珠子在手里茶碗上转悠了半圈,故意撩了一嗓子,把话说了半截,翘起屁股,前身往前趴着,瞥斜一眼雪莲。 而后黄啦啦的眼珠子盯在晴盈的脸上,这张脸失去了昔日的韶颜稚齿,困苦的生活锁住了她的眉梢,三十几岁的年纪,额头早早冒出几缕白发,李氏笑了,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 李氏坐正身体,抓起桌上的茶碗,拿腔作势:“你晴盈必须感恩戴德,俺会把雪莲当做许家孙小姐,不过,这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足够。” 其实,李氏心里最真实的意思:只要她活着一天,雪莲永远不可能做许家的孙小姐。 老实巴交的晴盈把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流泪满面,她感动李氏的一席话,她糊涂地以为李氏定会把雪莲当许家的孙小姐对待,女儿留在许洪亮身边一定不会错了。“谢谢太太,谢谢太太,您的大恩大德俺晴盈终生难忘。”她说着把雪莲的头使劲摁下去,“快,快,给太太磕头。” 就这样,晴盈把她的女儿留给了李氏,留在了许洪亮眼皮底下做了丫鬟。 至今,雪莲在许洪亮身边做丫鬟三年有余,许洪亮从来都没有怀疑雪莲是他的女儿,李氏在他跟前教训丫鬟他也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添油加醋,有了许洪亮撑腰,李氏更加肆无忌惮,鞭打雪莲时下手更狠。 他们搬到德国小楼后,许洪亮很少回家,他在烟馆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多。李氏把心里的不如意全部发泄在了雪莲的身上,可怜的雪莲十五岁了,除了有一个细高个子,有一个棱角分明的五官外,浑身上下没有多少肉,像没长好的高粱杆子,毛发枯萎,面容憔悴。 夜黑了,许洪亮回到了家,他一进门把手里的文明棍扔给了雪莲,“太太在家吗” “回老爷的话,太太在她的卧室里……” 李氏在楼上躺着,她早听到了许洪亮的脚步声,她使劲咳嗽了一嗓子,装出关心的样子,叫唤着:“雪莲,老爷回来了吗他的烟灯准备好了吗” “回太太的话,老爷回来了,烟灯点上喽。”雪莲边答边走上二楼,走进李氏的房间,弯下腰抓起桌上的洋火,帮李氏点上鸦片灯。李氏斜躺下身子,把烧好的烟泡转到尺来长的烟枪口上,对着烟灯,“呼呼”连口吸起来,把两片腮帮子都嘬没了,一股强烈的、略带点甜气的烟味瞬间充溢了整个卧室。李氏眼皮都没抬一下,舌头含着烟枪,嘴角歪斜着:“你去准备点宵夜,问问老爷吃点什么,就去做点什么,他今儿好不容易知道回家……要把他伺候好了,听明白了吗” “是,太太。”雪莲应答着准备退下去。 李氏身边趴着的狗朝着雪莲吼了几嗓子,真是狗仗人势。 “雪莲,招财吃的肉准备好了吗它饿了。” “在锅里煮着呢。” “怎么不提前做好了非等着它的肚子瘪了吗”李氏一只手抓着烟枪,一只手掀起褥子一角,抽出一根藤条,高高举起甩向雪莲,尖着声音吼着:“是不是皮痒痒了还不快去!” 藤条鞭梢扫在屋顶吊着的电灯上,灯泡左右、上下摇晃;窗户旁边的梳妆镜反射着李氏披头散发的脸,像魑魅魍魉穿梭在墙角和房梁上;屋子中间煤炉子上的铁壶“呲呲”吐着水蒸气,瘴气缭绕,阴森恐怖。 “是,是,太太,俺错了,俺马上去……”雪莲磕磕绊绊逃出了屋子,脚步落在长廊里,她的眼泪哗哗流,抬头看看忽明忽暗的夜空,冰冷冷的月光钻出了云层,照在院子里,石基路像打了油,铮明瓦亮;照在墙角的雪堆上,晶莹剔透;屋檐上跳跃着几只“喳喳”叫着的喜鹊,啄食着瓦松。她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喜鹊,自由自在飞来飞去……再低头看看她住的房间,孤零零靠在院墙角落里,那是一间煤屋,地上堆着一冬天的煤,黑乎乎的,墙根堆着一些玉米秸,那就是她的床。 “雪莲,你磨蹭什么你以为俺躺在床上就看不到你在做什么吗”身后传来李氏的吼声。 雪莲慌乱地用袄袖擦擦脸上的泪水,快步跑向一楼的火房。 躺在另一个卧室的许洪亮听到了李氏磨牙凿齿的声音,他也懒得理,可以说习以为常,熟视无睹。 李氏第一锅烟泡吸完了,嘴角合上了,懒得张开嘴说话,生怕嘴里那口烟溜走了。她半抬起身体,梗梗脖子,眼睛瞪瞪烟盘旁边的小茶壶,再瞪瞪一旁站着的雪莲。 雪莲明白,李氏想喝茶,她快步走近桌子,双手端起小茶壶送到李氏的嘴边,李氏撅着嘴巴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喉咙震颤,像饮驴,嘴里的余烟带着茶水咽了下去,她知道鸦片贵重,一点不舍的糟蹋。 咽下最后一口水,李氏用胳膊肘捣捣床帮子,不紧不慢地问: “有什么吃的” “回太太的话,有八宝粥,还有前几天少爷带回家的青岛罐头。还有白天擀的面条,不知道太太您想吃什么”雪莲小心翼翼问。 “俺想喝八宝粥,多放点红糖。” 雪莲抓起炉子上的大铁壶,给桌上的小茶壶灌满开水,走出李氏的屋子,再走进许洪亮的屋子。 许洪亮像一团烂泥蜷曲在床边上,他手里的烟枪像燃烧的鬼火,照着一张铁青铁青的脸,吓得雪莲深深低着头,战战惶惶地问:“老爷,您的夜宵吃什么太太问您想吃什么” “一碗清汤面就可以__”沙哑的声音,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气无力,命若悬丝。 “是,老爷,俺,俺马上给您煮面。”雪莲疾速地逃出了屋子,她害怕那个鬼怪从床上爬起来作妖。 李氏津津有味地喝着红糖八宝粥,喝完了,又从雪莲手里抓过茶壶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对着痰盂漱漱口,一面躺下烧第二口烟锅,像是来了精神,掐着嗓子:“下去端一盆洗脚水送过来,给老爷先送过去,他跑了一天,脚丫一定臭了……然后你去把少爷屋子收拾一下,窗帘也该洗了……少爷星期天就回家了,他有洁癖,喜欢干净。” 李氏眼里没有闲人,雪莲睡觉都不敢睡死了,生怕两头青面獠牙的猪吆喝,她把李氏和许洪亮当成了两头猪。雪莲没上过学 ,不认识字,也不会骂人,她想偷偷骂许洪亮两口子,找不到适合的词。 太阳出来了,午后的天比早上亮了好多,仟溪走出了自家院子。梅格尔的脚步停在了院门里面,往外探着身子,嘴里连声嘱咐:“宝贝女儿,早早回来,不要像你的爸爸,天不亮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晌午的太阳已经偏西啦……” 风撩起梅格尔一头花白的头发,几年的时间,在她的眼角烙下了几条深深的褶皱,圆胖胖的脸颊已经耷拉,丰腴的身体消瘦了许多,结实的后背躬起一个弧,看上去比以前矮了一截。她本可以与她的丈夫沃尔曼一起回德国,离开这个被鬼子蹂躏的国家,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可,为了心里的信仰和梦想,为了仟溪,他们勇敢地留了下来,积极参与抗日。 前段时间,罗一品他们从清河火车道救回几个伤员,顾庆丰把他们藏在教堂,交给了有怜悯之心的丽莎姆姆。沃尔曼担负了保护伤员的任务,很少回家,偶尔回家换换衣服,匆匆而回,匆匆而去。看着不知劳累、舍生忘死的沃尔曼,梅格尔不仅心疼,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妈妈,您不要担心,”仟溪折回身,扑进梅格尔怀里,搂着老人的脖子,潸然泪下,她心里感激养父母的养育之恩,更感激他们竭尽心力襄助她的工作。 “知道了,你们要小心。宝贝,没有你,我们还有什么只要你好,我和你爸才好……”梅格尔的大手轻轻拍着仟溪的后背,低声嘱咐:“宝贝,要多吃饭,瞧瞧你单薄的身体,妈妈不敢使劲……呵呵……”梅格尔笑了,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她知道她的丈夫和女儿在做什么,害怕与担心无时无刻不侵扰着她的心,此时此刻她的语气故作镇定,“去,好好照顾自己。” 仟溪把头趴伏在梅格尔的耳旁,“妈妈,小心新来的邻居。” “嗯,知道了,去,我的宝贝,别费神妈妈,妈妈还没有老糊涂,耳不聋眼不花,还能鉴貌辨色,分得清好人坏人,只是有点吃惊,许家怎么会变成咱们的邻居呢不,妈妈不是那个意思……不能一杆子都打死……” 梅格尔的话把仟溪逗乐了。 风小了,大多的积雪被拥挤在路的两边,一堆堆,一簇簇。阳光落在街道上,人们的脚步和人力车的车轱辘压出一条条冰冷冷的路面,水泥做的石板路上贴敷着光滑的雪,雪化了不少,变成了水与冰,空气还是那么冷。 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几辆巡逻车肆无忌惮地驶过,脏兮兮的水四处飞溅。白杨树已经变成了光杆司令,灰黑色的枝杆在冷风中摇曳,挂在枝上的雪飘飘而落,落在树下,落在马路牙子上。几个德国少女手里擎着画布伞从树下走过,躲闪着奔驰的车辆,偶尔嘟囔几句,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仟溪的脚步拐过了前面银行的小路,再往前走两条街道就到了医院南街,她准备去一趟杨同庆的面馆,见见二妹夏蝉,她想与二妹商量一下去八里庄见见三妹小敏,她已经知道有三妹的存在,罗一品给她讲过三妹的事情,不仅心灵手巧,还勇敢机智。仟溪真想敞开双臂抱抱那个可爱的、不曾谋面的妹妹。 前面街口出现几个女孩,她们急匆匆的小身影在花坛边上一闪,飞快穿进了巷子,她们岁数都不大,有的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是青菜和酱油醋。有的肩上挑着筐子,前面筐子里坐着一个头戴老虎帽的幼儿,一头挑着煤球。有的背着书包 ……仟溪心里希望三妹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很快,她苦笑了一下,她和三妹不认识,就是走在大街上,头碰头都不可能认出对方。听二妹夏蝉说是三妹先认出了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妹妹。 一串车铃从身边擦过,车上坐着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他一只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棍,嘴里大声呵斥:“快点,快点。”他脚上皮鞋用力踩着踏板,用力过大,他的身体左右倾斜,嘴角流着哈喇子。 车夫的脸上冒着大颗大颗汗珠子,这么冷的天,敞着黑黝黝的胸膛,唯唯诺诺:“老爷,别着急,马上就到了,您总是动,俺就跑不快了。” 仟溪认出了那个坐在车上的男人,是新邻居许洪亮。他这是去哪儿盯着人力车远去的方向,一家烟馆就在马路口上,烟馆门框上挂着蓝色的门帘,几个晃悠悠的烟鬼钻了进去,留下身后的布帘在风里摇曳。 巷子口拐角处,趴着几个面黄肌廋的男人,男人身前跪着几个幼儿,一个个稚气没脱,一脸泪,一脸鼻涕,他们头上插着草秧子,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头板子,板子上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煤炭字,标着出售价格。 几个行人的脚步跃过一堆雪,站在了几个孩子眼前,指手画脚,咳声叹气,满眼同情与怜惜,又无可奈何,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躺在地上的烟鬼似乎是看到了一点点希望,用竹竿子一样的胳膊支撑着羸弱的身体往前爬着、爬着,伸手抓住了行人的长袍衣摆,筋疲力竭地苦苦哀求:“求求先生,买下这个孩子,他会做好多事……不听话,随您打,随您骂……” “你们,你们这一些败类,有一点钱就抽鸦片……却没有钱生活,卖儿卖女的钱做了什么瞧瞧你们这幅德行,为什么外国人说咱们亚洲病夫为什么”行人情绪激动,言辞锐利。 烟鬼哼哼了半天,只冒出一句:“你,你是吃饱撑的,多管闲事……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有钱买一些吃食,比你抽鸦片强……现在看看你们,一个个鬼不是鬼,人不是人。” 听到争吵声,渐渐围拢过好多看光景的人,大家七嘴八舌气愤地指责那一些烟鬼。烟鬼瑟缩这身体躲到了墙角,揣起胳膊,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仟溪站在人群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沉默,她只感觉一阵阵冷风吹透了她身上的裙衣。 一个胳膊上挎着篮子的少女从人群缝隙之间挤过,女孩走路很快,像是去抢不要钱的东西,留给仟溪一个背影。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红花棉袄,硬硬的棉絮,像被车辙压过了似的,服帖在她瘦弱的身上,一条像草一样黄的辫子垂在她纤细的腰上,黑青色的棉裤,松松垮垮荡在两条腿上,一双黑布做的篓子鞋露出赤着的双脚。 女孩的装扮很像是哪家的丫鬟,丫鬟!仟溪的脑子里重复着两个字。三妹!仟溪的心脏猛地颤栗了几下,突生凄凉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离开了人群,加快了脚步,追着女孩的背影而去。 面包店屋檐边上,靠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全身上上下下的衣服没有一个地方是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乱,盘着的髽髻也毛渣渣的;厚厚的嘴唇紧紧闭着,脸色灰灰的,没有一点血色,好像有几天没洗过脸;身材细高挺,粗手大脚,鹳骨高高的,那是瘦的模样。往前探着身子,眯着眼睛寻摸着墙前面的街道,看样子她是在等人,或者找人。 一个女孩从女人身后窜了出来,一下揽住女人的腰,嘴里喊着:“娘,俺在这儿。” 女人喜不自持,伸出脏兮兮的双手抱住女孩的脸,“雪莲,你怎么从后面街道上出来了呢” 女孩想起了什么,缄默了片刻,战战兢兢往身后撩了一眼,半天,又把身体依偎在女人的怀里,颓唐地说:“娘,俺怕,俺怕,太太知道您上次来找过俺,她说,她说,再有下一次,就,就……决不饶恕俺。” “不,她不应该那样做……俺,俺可怜的丫头,苦命的丫头……” 女人抱着女孩的头“呜呜”大哭。 “娘,您带俺离开许家。”女孩仰着泪眼看着她的母亲,声音里带着央求:“娘,您去哪儿俺就去哪儿,您不要扔下雪莲。” 女人用破损的衣袖给女儿擦着脸上的泪珠子,张张嘴角,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好久没找到固定的工作了,偶尔打打零工,混口饭吃,也没有地方住,别人家的门洞子和废弃的破屋子就是她的栖身之所。她本想再找家好人家做丫鬟,好多人家请不起丫鬟,有钱人几乎都离开了硝烟弥漫的坊子。郭家庄的许家也把丫鬟辞退了,许老太太也不知去哪儿了。她也想给女儿找个婆家,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女儿也到了嫁人的年龄,可,她不敢随便做主,雪莲毕竟是许家的孙小姐。 女人安慰自己的女儿:“以后,以后娘找到了好的工作,一定把俺的雪儿带走。” 母女俩抱头痛哭。母亲的手触摸着女儿的后背,女孩疼得“哎呀”叫了一声。 母亲慌手慌脚把女儿拉到墙角,看看左右有没有行人,发现没有人注意她们母女,她才小心翼翼掀开了女儿的后衣襟,一条条重叠的伤疤清清楚楚烙在女儿的后背上。 “我的孩子,谁打的她怎么那么狠心” 女孩看着母亲鹑衣鹄面,看着母亲流泪满面,懂事地摇摇头,低低抽噎一下嗓子,“娘,俺不疼,是俺做错了事,不疼……下次不会让她打俺了……俺好好做事。” “那个,那个太太用什么打你”女人的手在颤抖,她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女儿身上的伤痕,疼在她的心上。 “藤条,俺骨头硬,她已经打折好几根了……”雪莲嘴里的话听着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么轻松。 “俺苦命的丫头……”母亲痛哭失声。她想告诉女儿,许洪亮是你的亲生父亲,他会保护你,可是,那件事说不出口,孩子会怎么看她,她吞咽着泪水,把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娘一定会找到好工作,一定会把我的女儿带走。”母亲更紧地抱着女儿的头,轻轻嘱咐:“太太性子急,她上火时你躲着她,或者乖乖站在门口听她支使,她心大,又好胜,连老爷平日里都让她几分,她要是指桑骂槐你就当耳边风,吹过去就算了,你娘就是这样过来的……”女人说这一些话时一直流着泪,她知道女儿离开许家没地方去,她可以做乞丐,她可以去大烟馆做事,女儿不可以,女儿是许家孙小姐,是许家正儿八经的小姐。 就在这时,面包店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夏蝉,夏蝉手里端着一个竹笹,竹笹里放着几个面包,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她的脸上流着两行泪,清晰可见。 面包店门里站着宝根,宝根的眼睛警惕地扫过墙角前面的路口,他看到了仟溪,他急忙打开店门,走下台阶,走近夏蝉的身旁,小声说:“大姐来了。” 夏蝉用袄袖抹去脸上的泪水,走近母女俩,把手里的面包递过去,“给,这是新做的,还热呢。” 女孩从女人怀里站直身体,一双清澈的眼睛不经意落在对面仟溪的身上,她一慌张,半张着嘴,发出嘶哑的惊叫,她认出了仟溪,她出门买菜必经过沃家门口。 仟溪从怀里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水,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迎着女孩的目光走过来,走到了女孩身边,点点头,“你好,你叫雪莲,这是你的名字真好听,……你,不要怕,我不会把我今天看到的告诉许家人,我是你的朋友,在心里,我把你当朋友,很久了。以后,我会帮你,今天,你先去忙……” 雪莲把双手抓在膝盖上,深深向仟溪鞠躬,她没有一句话。 女人看看夏蝉,扭脸再看看仟溪,这两个女孩长相有点相似,只是穿戴不一样,一个身穿西洋衣裙,一个身穿普通的棉裤棉袄。 “你们是……!”女人张皇失措。 “您好,我和您的女儿是邻居,以后我们会帮助她,请您放心。”仟溪向女人弓腰施礼,“如果您不介意,我请您去前面的面馆坐坐,可好” 雪莲注视着母亲,点点头,意思是:她们是好人,您去。 “娘,俺去买菜了,回去晚了,太太又会……”雪莲挎着篮子走了,她一步一回头。 仟溪目送着雪莲的身影在前面街道上消失,才转过身看着女人 笑了笑,又弓弓腰。 晴盈跟着仟溪和夏蝉走进了面馆,她拘谨地坐在仟溪和夏蝉的面前,低垂着头。 杨同庆坐在她们左侧另一张桌子旁边,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顾庆丰提到过,只因为许洪亮搬到了沃家做邻居,他们对许洪亮一家三口都有了解,对出出进进许家的雪莲很陌生,通过观察有个女子经常来找雪莲,那个女人在日本烟馆做事。 “你在烟馆做什么” 杨同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晴盈一激灵,脸色瞬间涨红,动动嘴角,诧异地看向杨同庆,又垂下头。 仟溪和夏蝉不明白杨同庆话里意思,她们互相看看,没有插话,毕竟在日本烟馆做事的人都不是好人,这个女人怎么去了日本烟馆 晴盈的的确确在日本烟馆做零活,那天她在街口见到了许洪亮,一路跟踪他到了“卧云楼”烟馆,在许洪亮将要踏进烟馆的时候,她喊了一声:“老爷。” 许洪亮犹豫了一下,收回了迈过门槛的脚步,一回头,满眼惊愕:“晴儿……”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女子,怯怯弱弱地站在烟馆门口台阶下,许洪亮不相信眼前狼狈不堪的女子曾是那个清纯可爱的丫鬟,他颤颤巍巍退下了台阶,把手里的文明棍杵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又追问了一声:“是晴儿吗” “老爷,是俺。” “发生了什么事儿吗听说你找了一个好婆家,怎么会变成这样”许洪亮摇摇头,叹了口气:“人生多变化,世事皆无常,老爷也不是一样吗马上就要丢了饭碗了……”许洪亮说着转过身去,耿耿细瘦的脖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抓着文明棍,他留给晴盈一个佝偻着的背影。 晴盈想跟他说说雪莲的事情,看着眼前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嗫嗫嚅嚅半天,她不知怎么告诉许洪亮,告诉他又能怎么样他自己都无法照顾自己。 从烟馆里面走出一个管事的,他斜视着蓬头跣足的晴盈,向大街上摆摆手,烦躁地吼着:“滚!别挡着门堂……” 许洪亮擦着管事的身体迈进了烟馆,往柜台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软绵绵的脚步,向旁边咋咋呼呼的烟馆管事招招手。 管事的向许洪亮卑躬屈膝,“许理事,您吩咐。” “你们这儿不要个洗衣服的吗打扫卫生也可以,她曾是我家丫鬟,她会烧烟,也会烧火做饭,您赏口剩饭给她可以吗” “这”管事的犹豫不决,他用手捂着嘴巴凑近许洪亮的耳朵,偷偷嘀咕:“许理事,您知道,烟馆老板是日本人……” “日本人也要洗衣服,他们不洗,还有你们几个跑堂的……都是中国人,互相照顾一下,不需要多少钱,只要一口吃的……”许洪亮打了几个哈欠,踉踉跄跄往里间走去。 烟馆管事的向晴盈招招手,厌烦地咂咂嘴角:“好,今儿给许理事一个面子,今儿你就留在烟馆打扫卫生……进来。” 晴盈第一次踏进乌烟瘴气的烟馆,外间有两个大炕,大炕上躺着一个个丢了魂的烟鬼,鸡爪子一般的手捧着一根根大烟枪,像抓着一只烧鸡,生怕鸡飞了,使劲嘬着腮帮子……里间有好多布帘隔开的屋子,每个布帘后面有一张床,床上不仅有烟灯、烟针、挑烟的铁条,还有高高的枕头。 吸食鸦片的也有贵贱之分,有钱的贵人躺在床上,身边有人服侍,一切都需要别人伺候,只管抓着烟枪吞云吐雾即可…… 看着坐在桌前沉默的晴盈,杨同庆咳咳嗓子,向仟溪递了一个眼神。仟溪抓起桌上的茶壶和茶碗,倒了一碗茶水,双手送到晴盈面前,温和地笑了笑:“您,您先喝碗热水暖暖身体。” 听到仟溪的声音,晴盈回过神来,双手互相揉搓着,喃喃低语:“俺一个星期去一趟烟馆,给几个跑堂的洗洗衣服,擦洗擦洗烟灯……” 杨同庆又问:“就这么简单吗” 杨同庆想问晴盈你有没有沾上大烟他没有问出口。眼前的晴盈虽然瘦骨嶙峋,眼睛里有一种比骨头还坚硬的东西,那就是正气。 晴盈诚实地点点头,“俺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是找许洪亮……是他帮俺找的工作……俺,俺,千万不要告诉太太,俺没有……”晴盈情绪蓦然变得很激动,她从凳子前站起身来,双手拽着衣襟,重复着一句话:“不要告诉太太,千万不要告诉太太,俺只为了能见到俺的丫头才留在了坊茨小镇。” “好,我们知道了,你知道他们日本人什么时候来送大烟膏吗‘卧云楼’的烟膏放在什么地方” “知道,他们每三天来一趟,从烟馆后街上来,有一辆黑色轿车……”晴盈嘴里的话说了一半卡住了,她猛然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直视着杨同庆,同时抬起手拢拢耳边的散发,声音颤抖,却带着些许坚强:“你,你们是什么人需要俺做什么俺,俺不怕鬼子……” 杨同庆没有回答晴盈的话,他把脸转向夏蝉,“二丫头,锅里煮的面条熟了,你去盛出来。” 夏蝉把凳子往身后挪了挪,站起身,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的眼睛习惯性地投向窗外,两辆人力车噶然停在了面馆门前,从前面车里走下一个漂亮的女子,她手里捏着一方手帕,一身棉旗袍紧紧勾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从后面车座上跳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看到那个女孩,夏蝉满眼惊喜,脱口而出:“三妹__” 听到夏蝉嘴里两个字,仟溪激动地跳起身来,顺着二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可爱的女孩出现在窗前,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睛,好奇地向面馆里张望…… 杨同庆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等的人到了。 “ 第九十二章 醒 面馆的门打开了,小敏愣愣站在门口,眼前站着二姐夏蝉,二姐旁边是一个穿洋装的女孩,十八九岁的年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针织棉帽,盖住两边的耳朵;一件蓝色绒花斗篷,内衬银白底的连衣裙,裙衫上绣着蓝色矢车菊,衣领与袖口一圈白色蕾丝花,衬托着由于激动而红润的肌肤,真是清雅;一双高过膝盖的毛毛马靴,像踩着白色雪花的小马驹,可爱又调皮;再往脸上看,好像绽开的白兰花,微凸的额头,光滑细腻,细长的眉毛下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含着晶莹的泪水,长长的、黑亮的睫毛翻卷着,像跳动的蝶羽;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搭在前胸,细长的胳膊向两边张开。 小敏的小心脏突突跳,自打她记事起,娘就整天念叨大姐二姐,大姐被爹送给了一对德国夫妻,不知过得好不好不知长的啥样子随谁眼前高高个子的、穿洋装的小姐一定就是大姐,那双碧水淋漓的大眼睛多随爹呀,虽然没有爹的眼睛刚毅,却闪着星星之光;带着弧线的唇角微微向上翘起,一颦一蹙多像娘,只是娘很少笑。 小敏全身哆嗦,她可以确认眼前漂亮的女孩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大姐,此时,不知为什么相望不敢相认。她把慌乱的、带着狐疑的眼神移向二姐夏蝉。 夏蝉向小敏点点头,想说:三妹,这就是咱们的大姐呀。却一个字没有吐出口,两行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她的嘴角,黏住了她的嘴唇。 “三妹……”仟溪轻轻喊了一声。 仟溪的一声呼唤,让小敏瞪大了眼睛,这声呼唤她等了好多年,这个镜头,她梦过好多次,每每都是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空空的旷野,四周雾气昭昭,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一个亲人……此时此刻,两个姐姐就站在她的面前,大姐在呼唤她,她听到了。小敏再也抑制不住了,“大姐__”她一面呼喊,一面往前窜了一步,猛然扎进了仟溪的怀里。 一股淡淡的花香瞬间溢满心怀,让她陶醉,更似梦似幻,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大姐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仿佛看到娘在不远处看着她们姐妹三人,娘笑了,终于笑了,笑得那么好看。 腊月的风刮过大街小巷,各家的门窗紧紧实实闭着,行人缩紧了脖子,弓着背,凛凛的寒气吹透了身上单薄的衣衫。没有融化的雪覆盖在屋顶与墙头,闪着冰冷的光。 西落的太阳被高高的楼檐遮住了,半白,半黄,半红的几束光钻出了点点缝隙,落在坊茨小镇里,夹在大树、高墙、行人的阴影里。 许连瑜的脚步停在了自家院门口外面,他的眼睛穿过了低矮的墙头,院子里静悄悄的,一楼厅堂的两扇门闭着,门口一旁墙边立着一个湿乎乎的搓衣板和一个木墩子,还有两个木盆,一个盆里盛着干干净净的水,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盆里放着刚刚洗好的、沥净水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还没有晾晒上。 二楼一个房间窗户上拉着窗帘,一点闪烁的绿光从窗棂一角漏出来,像忽阴忽暗的冥火。 火房的门从里面开了,雪莲细小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她的额头和鼻尖冒着汗水,两绺散发贴在她的额头,飘在她的耳旁。她手里端着一盆狗粮,蹑手蹑脚爬上二楼,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一会儿抱着一堆脏衣服走下楼,把怀里的脏衣服扔进屋檐下的水盆里,端起另一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子的晾衣架上……几只野猫在后山墙上跳跃,朝院里喵喵叫着,雪莲转身走到楼梯口,从楼梯口旮旯里拿出一包食物,蹑手蹑脚折回身,把食物放在墙角,那几只猫灵巧地跳下了院墙,直奔那一些食物而去。 许连瑜摁响了门铃,雪莲用衣襟擦着湿淋淋、冻得红彤彤的双手,低垂着头走到院门口一侧,谨慎又战战兢兢的样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嘴里的话在嗓子眼里:“少爷回来了。” 许连瑜隔着门问:“我爹我娘去哪儿了” 雪莲胆怯地、试探地向她身后二楼瞄了一眼,又赶紧垂下头, 磕磕巴巴地回答:“回少爷的话,老爷,老爷还没有回家。” “没下班!这个时间点,应该早已到家了。” 雪莲把双手伸向许连瑜手里的行李包,怯生生说:“少爷,俺给您拿……” “不用,里面是换洗的衣服,明天洗出来就行,俺后天穿……”许连瑜一边说着,一边往院里走。 刚刚迈上屋门口的台阶,楼上传来几声狗叫,还有李氏懒洋洋的、口齿不清的声音:“是连瑜吗” 听到母亲病弱弱的声音,许连瑜心里一抽抽,“母亲怎么啦” 许连瑜扔下手里的行李包,匆匆跑上二楼,惊惶地推开母亲的卧室门,随着屋门的打开,屋里桌上的灯苗上下左右忽闪了一下,李氏疾速从烟枪上腾出一只手,遮住那点火,嘴里吐出一缕烟雾。 许连瑜踏进了屋子,一阵阵浓浓的烟膏味迎面而来,把他呛了一个趔趄,刹那间一股冷气袭击了他的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一股怒气置顶他的喉咙,让他窒息,他看到母亲斜躺在床上,披头散发,一张脸隐藏在乱发之间,跳颤的灯苗照在她的眼珠子上,像犁地的耒耜,闪着青幽幽的光。 李氏早听到了许连瑜的脚步声,她也打了一个寒颤,她怕,她怕她抽大烟的事情被儿子发现,此时,已经被发现了,她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旧吞云吐雾。 僵持了一会儿,李氏把嘴巴移开烟枪,吐出一口烟雾,嗓子眼里像漏气的气球,发出低微的“嘘吁”声,翻了一个身,一只手里继续抓着烟枪,另一条胳膊肘支撑着床沿,准备坐起来,晃了晃又趴下了。床里面的小狗听到主人的声音,“腾”站了起来,向许连瑜龇牙咧嘴吼了一声,一副凶恶的表情,似乎这儿是它们的领地,不可侵犯。 “招财,这是少爷,你不认识了吗”李氏说着,把身体往上移了移,把头枕在高高的枕头上,把脸转向桌上的灯,哆嗦着手举起烟枪。 看着眼前的情景,许连瑜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红,太阳穴通额头的青筋暴起,他忘记了敬老爱亲礼节,顷刻间怒气冲冠,大声斥责:“娘,您这是怎么啦怎么染上了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俺怎么不知道” 李氏的脖子往桌前抻了抻,嘴唇含住了烟枪。她背后的京巴狗抖掉身上的被子,狂叫不止,似乎在替李氏回答许连瑜的问话。 李氏没有立刻回答她儿子的话,她不想火上浇油,她以为沉默能解决问题,她的眼珠子从手里烟枪上移到屋顶,少顷,转向屋子里的煤炉,咳咳沙哑的嗓子,不紧不慢,答非所问:“炉子该添煤了,俺觉得有点冷,不知是不是你把外面的冷气带进了屋里……以前没有太大的瘾,不想让你看见而已,现在瞒不住了,一年多了……连瑜呀,你不是明天回来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许连瑜扑向桌上,伸出大手一呼啦,“啪”把那盏闪着鬼火的玻璃灯打到了地上,玻璃碴子四处飞溅,然后他用脚上的大皮鞋疯狂地踩着,暴跳如雷,“让你们抽,抽死你们!” “俺的烟灯……不,俺的命根……”李氏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她的腿上缠着被子,她顾不了地上有没有玻璃碴子,有没有煤灰她觉得失去那口烟,让她无法呼吸。 李氏的身体不过四十多岁,衰老的痕迹在她身上清晰可见,上午她和几个原来的邻居,一帮有钱有势的家眷玩了十几圈麻将,便感到疲惫不堪,本想抽口大烟解解乏,没成想一躺下就起不来了,那一些女人等不了她,就自个回去了。 她本不想让儿子知道她黏上大烟的事情,此时被捉了一个现形,她只能破罐子破摔,央求道:“儿啊,你想让娘活着,就让娘再抽一口,就抽一口……”李氏说着爬到了许连瑜的脚边,抱住了儿子的大脚,鼻涕邋遢滴落在那双铮明瓦亮的皮鞋上, “娘只有这点爱好,只有这点爱好,只爱这一口……” 许连瑜蹲下身体,捧起母亲一张面如土色的脸,母亲脸上的肌肉犹如刚炸出来的麻花,拧作一团,冒着汗珠子,眉头禁锢,双眉之间肌肉凸起一个山包,额头与眼角的皱纹像干裂的土地,一溜溜汗水从那一些褶皱里流下来,砸在地上的煤灰里,升起一缕缕烟,烟霾里这张脸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黯淡无神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眼屎,腮帮子凹陷,鹳骨孤零独立绷着薄薄的、枯黄的皮,简直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许连瑜伤心疾首:“娘,您,您可以像以前一样处心积虑许家的家产,为许家每年的红利而分斤掰两,儿子都不会计较您唯利是图,反而,每次都会顺从您的意思去讨好祖母……可是,可是现在,瞅瞅您的样子……“ “你们许家还有什么最大收益是码头,码头也被日本人和许洪黎霸占……许洪黎算什么东西她不是许家的人,她身上流着杂种的血……她不会给咱们一分钱……” 许连瑜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的话,这一些话她说过无数次了,难道这是她黏上大烟瘾的理由吗有点可笑。 许连瑜晃悠悠站起身退出了屋子,从头上抓下礼帽攥在手心里,转身扶着楼栏杆,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走下楼梯,站在院子里,环顾一下这个漂亮的小洋楼,他们全家刚刚搬来不久。 这个安静的小院不仅看着舒服,还清雅,大大的院落,光滑的石基路,长长的走廊……比以前的两间平房宽敞多了,大大小小有四个卧室,还有书房……他希望有一天把祖母接过来一起住,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父亲有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工作收入也不错,母亲可以在家玩玩麻将都无所谓,只要她不乱发脾气就可以,没成想她染上了大烟瘾,这个家怎么能架得住这样折腾 两年多以前,母亲不是这样的,她虽然好强,心大,脾气暴躁,但,对他很好。 记得,他的脚步每次踏进院门,把手里皮箱交给身旁的丫鬟,昂起笑脸,向屋里高声喊:“娘,俺回来了。” 屋里窗户上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的脚步在门槛前停顿了一下,眯眯眼睛,高挺的鼻梁下红润的唇角露着一对虎牙,白皙的脸红晕晕的,那是健康的颜色。淡淡的、细长的眉毛猛地耸一下,那是惊呀的样子。一双小脚步迈过了门槛,眼角细细的皱纹变成了欢喜。 “连瑜,你,你回来了,去见过你的祖母吗快进屋,累吗吃饭了吗” “娘,俺在外面吃过了,不要为俺费心,俺不是小孩子。”许连瑜走近母亲,扬起一边眉毛,打量一下母亲,母亲没有别的爱好,喜欢玩麻将,由于她天天坐着眼睛往下瞧,肩膀有点驼。 “你快进屋歇歇,把外衣脱下来,让丫鬟去洗洗……让丫鬟给你烧热水……来来,客厅里有水果,刚刚洗好的……”母亲说着退回客厅,端出一盘子水果,恨不得一下塞进他嘴里,弄得整个院子就像打架似的,你追我赶。 “连瑜呀,你要想办法讨好你的祖母,许家所有的事情她说了算……她有的是钱……”母亲每时每刻都在絮叨这一些话,她喜欢说,他喜欢听。 而此时,这处小洋楼里只有母亲气急败坏的、嘶哑的吼声:“雪莲,你死哪去了快,快给俺点烟灯……” 雪莲夹着削瘦的肩膀,从许连瑜身边挤过,慌里慌张的脚步声落在楼梯上。 李氏的卧室里,传来此起彼落的狗叫,忽高忽低,在叫魂,谁的魂丢了,让这个畜生如此烦躁。 这样的家他许连瑜一刻钟都不想待下去,他奔跑出了院子,他的衣襟摔在灰不溜秋的院墙上,撩起一层灰土。 在院门口外他遇到了邻居,德国老太太梅格尔,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梅格尔向许连瑜点点头,稍微弯弯腰,算是打招呼。许连瑜也连忙向梅格尔躬躬腰,没有停下脚步,他不想让邻居看到他焦头烂额的样子,毕竟刚搬来不久,互相还不熟悉。 风吹在脸上,吹在他敞着的前胸,他感觉到凉,透心儿凉,他缩紧了肩膀,拽襟大衣领,冷让他清醒了许多,举起手潇洒地抿抿鬓角,把手里的礼帽扣到头上。 巷子口杂货铺子的门大敞着,店里忙活着两个身影,一个是马太太,沉默是金的乡下女人,她弓着背,收拾着地上的杂物。一个是喜欢唠嗑的马掌柜。这个时候,正是下工的时候,杂货店里生意很忙,马掌柜的从窗户上看到了许连瑜,他扔下手里的算盘珠子,急冲冲跑出了店铺,亲热地打招呼:“许少爷回来了,辛苦了,有机会来家里坐坐,俺有事求您帮忙,麻烦您给俺乡下亲戚找份矿上的工作。麻烦了。” “好,马师傅,您忙,有时间咱们细聊。”许连瑜说着,匆匆离开了杂货店门口,他不是有意躲着马掌柜的。 马掌柜的性格外向,有事无事都要拦下别人唠一会儿嗑,都是一些无关重要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一些笑料,说的人唾沫星子四溅,费心劳神;听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是真笑还是假笑 许连瑜的母亲和父亲把马家列为下等人,让他躲着马家走,他很听话,他很少站下与马掌柜的聊天、听他侃大山……许连瑜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个家都不如一个开杂货铺子的马家。 马掌柜的尊重他的工作,在人前背后高看他一眼,他惭愧,在矿上,他要看日本人脸色行事,日本人不高兴了,就会当着他的面杀人,血水在他脚下横流,他没有尊严,他就是一坨表面光鲜的驴粪。 “老婆子,许家发生了什么许少爷脸色很难看,俺去瞅瞅……” 马掌柜眼尖,他发现了许连瑜大衣上黏着一片片灰尘,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这条巷子谁人不知许连瑜有洁癖,每天穿衣打扮光鲜亮丽,一尘不染。 许连瑜大步流星走出了巷子,很快拐过了前面的街道,他准备去德国小酒馆放松一下心情,甩过头,一家日本烟馆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门框上挂着的布帘像招魂幡,在风里游荡。门口台阶下,几个烟鬼跪在地上哭哭哀求,他们的大肿眼泡像在墨汁里泡过了,黑乎乎的,嘴巴上流着哈喇子:“……给一口,赊账,赊账,一口……” “滚!”从店里窜出一个管事的,脸色难看,像被蜂子蛰了,青紫青紫,“来人,让他们消失,不要在这儿碍眼。” 烟馆管事的,还有跑堂的,都是所为江湖中人,确切地说是日本人雇佣的打手,这一些人没有仁义可讲,只有满嘴脏话,动不动挥舞拳头,踢踢螳螂腿,一点三猫脚功夫,全凭心狠手辣。瞧瞧他们,一边急赖赖撸袖子,一边猖狂吼叫。 这些烟鬼有钱的时候,被烟馆里面的人像请财神一样请进去,安排最好的房间和挑烟的丫头伺候;钱烧完了,求爷爷告奶奶、头磕破了,也没有人理睬。 许连瑜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的父亲。 许洪亮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拄着文明棍,跌跌撞撞从一辆人力车上爬下来,直奔烟馆门口,在台阶下,他的身体往前一踉跄,差点摔倒,管事的屁颠屁颠从店里跑出来,双手搀扶住许洪亮的胳膊,殷勤地招呼:“许理事,您下班了别着急,您的烟膏放在您的房间里了,烟灯准备好了……” 许连瑜扑到烟馆门前,向父亲背影喊了一声:“爹。” 许洪亮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布帘后面,瞬间被乌烟瘴气包裹。 气得许连瑜咬牙切齿,恨不得砸了眼前的烟馆,想到这儿他弯腰抓起一块大石头,举起来狠狠抛向烟馆窗户,一扇大大的玻璃窗户被砸烂,破碎的玻璃碴子哗啦啦往下掉,瞬间,一扇整整齐齐的玻璃窗,只剩下了摇摇欲坠的窗棂,滚滚灰烟瘴气从里面冒出来,隐隐约约之间出现了一张木床,许洪亮的身体蜷曲在木床上,肩耸项缩,面色枯羸,瘦骨嶙峋的双手抓着烟枪,像抓着起死回生的人参果,大口朵颐。 “抓住他!”随着一声怒不可遏,烟馆里冲出了几个手里举着长刀的打手。看到寒光闪闪的刀片,许连瑜没有犹豫,拔腿就跑,逃跑是他的强项,在学校时他就是短跑冠军。 烟馆的人不可能放过许连瑜,别说那扇窗户值多少钱,这可是日本人的生意,砸日本人买卖是要付出代价的。 跑过两条街,许连瑜往后撩了一眼,几个打手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嘴里叫嚣着:“有种别跑,别让我们逮住你……定砍下你的四肢,流尽你身上最后一滴血。” 在坊子矿区,许连瑜亲眼目睹被砍去四肢的煤矿工人,被鬼子扔进了废弃的煤井里,那一些还能喘气的、活生生的矿工在煤井里挣扎……他害怕了,他自责自己今儿太冲动,没有考虑后果,一旦落入鬼子手里,他会怎么样烟馆里的人也许认出了他是谁,也许那一些人已经包围了他们许家,这该怎么办呀 就在这时,从墙角旮旯里跳出一个老头,拦住了追赶许连瑜的打手,老头揣着双手,歪斜着肩膀,撇着胡子拉碴的嘴角,慢条斯理地问:“你们知道__你们在追谁吗” 打手一愣,眉头紧蹙,少顷,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老头,满脸疑问:“您哪儿来的什么意思” “他可是侯奎的姑爷许连瑜,你们知道侯奎是谁他可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你们现在跑一趟侯府,找侯府小姐,她会把玻璃钱双倍还给你们。” 几个打手面面相觑,侯奎的名字家喻户晓,是他帮助日本人把坊子碳矿区从德国人手里夺下来的,是日本人最忠实的朋友。 侯奎就是张喜篷老婆舅舅,更是一个卖国贼,一个狗汉奸。侯奎唯一女儿侯丽曾是许连瑜的大学同学,爱恋许连瑜好多年,只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这个老头就是杂货店马掌柜的,他的真实身份是国民党留在坊茨小镇的地下工作人员,他不仅窥探着沃家与许家,还负责保护许连瑜的人身安全。 许连瑜往前又跑了一条街道,发现没有人追赶,才停下了脚步,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半天,直起身体,前面是电影院,电影院旁边是一家旅馆和日本超市,这里是坊茨小镇最热闹的街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看光景,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歇歇脚,静静烦躁的心情,去哪儿一抬头,他看到了邱家绸缎铺子,铺子门口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画报,画报上是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浓妆淡抹,风情万种,她手里拿着一个毛绒绒的折扇,一顾一盼皆妩媚。这张画报出自许连瑜的手。画报上的女人,不仅善解人意,更见多识广,谈吐优雅。 许连瑜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狼狈,深感羞愧。 日头西落,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大多都是下工的,有的表面穿着光鲜得体,摇头晃脑坐在人力车上,嘴里吆喝着“快走!”;有的破衣烂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镇子外面走进镇子里面,钻进路旁的杂货店;有的推着独轮车,停在了马路牙子上,从筐子里拿出几样手工品,摆在地上;肩上挑着冰糖葫芦的嘴里有气无力地叫卖着,从巷子一头蹿到另一头。 仟溪走出了面馆,她先抬头看了看马路对过的坊茨医院,这个时间段真佑快下班了,他们约好在邱家绸缎铺子见。 面馆门口台阶下,吕安打扮成了一个车夫,等候多时。 “小姐,您去哪儿”吕安把揣着的双手从袄袖里抽出来,向仟溪鞠躬哈腰,“小姐,您赏口饭吃,家里好久没有开锅了……” 仟溪想笑,她用衣袖遮住嘴巴,不是杨同庆提前与她有交代,她还要与吕安客气一下,此时她没好意思看吕安的打扮。 吕安头戴一顶遮耳棉帽子,帽檐油泽泽的,露着毛炸炸的黑发。一条补丁摞补丁的缅裆裤,在腰上缠了一根粗布绳子,裤腿遮住了脚腕,脚下一双棉布鞋,千疮百孔。上身一件灰布坎肩,内衬一件灰不溜秋的长袖褂,脖子上系着一块破毛巾,遮住了他白净的肌肤。脸上抹了一层厨房剩油,酱紫色。 吕安喜欢干净,一身褴褛他不在乎,只在乎脸上带着腥臭味的锅底油,他用手指挠挠脸,再举到眼前看看,满指甲盖黑乎乎 、黏糊糊、臭乎乎的东西,他“吱吱”咬着牙,心里骂着杨同庆:算盘珠子,以后看俺怎么对付你 “师傅,去邱家绸缎铺子。”仟溪的脚迈过一侧车把,身体轻轻落坐进车斗里的座椅上。 “好来,小姐您坐好了。”真不愧是多面手吕安,上的了厅堂下的了厨房,扮什么想什么,还有一身体力。 仟溪坐在车里,低声嘱咐吕安脚下的方向,很快,车子在电影院东面的街道上慢了下来,前面三角路口有一家绸缎铺子。 吕安把人力车停在了绸缎铺子门口一侧的窗户下,蹲下身子,左顾右盼,一只手抓着脖子上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珠,一只手摁着车子横杠。 仟溪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拎着一个小包,轻盈地跳下车子,径直走向绸缎铺子。 吕安从头上摘下棉帽子攥在手里,挡住半张脸,一双锐利的目光抛向街道,一队鬼子和一队伪军在人群里穿梭,行人慌慌张张给他们让出一条路。几个鬼子手里擎着糖葫芦,一边斜头歪脑四处张望着,一边嚼着,一边傍若无人地撅着嘴吐着山楂核;一个伪军怀里抱着一筐冬枣,瘦弱的身体在几个鬼子中间穿梭,讨好地嚷嚷:“太君,您尝尝,甜得很。” 这档口,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向这边走来,吕安的眼睛贴着地面偷偷往上瞧,把两个人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不是一般人。 前面的男人个子不高,模样清瘦,一身西装包裹着他不胖的身躯,俊美柔和的脸庞,带着沉稳的贵族气质,看走路姿势像个日本人。 后面那个高个子男人五官精致,油头粉面,走路趾高气扬,显得狂野不拘,邪魅性感,胸脯跌宕起伏,稍带点气喘吁吁。一顶黑色礼帽压在他宽宽的额头,一侧露着几缕刘海,飘在帽檐下,遮不住一双神情专注的星眸。内穿一套黑色西装,外披一件黄色呢子军大衣,一只手里玩弄着一块白净净的手帕,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片大衣襟在他的后腰上和大长腿之间忽闪,真是潇洒帅气。 第九十三章 一杯茶 绸缎铺子里,前厅中间升着一个大火炉子,炉子上面盖着盖子,盖子上面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烤地瓜,焦黄的外皮上升腾着一缕缕细烟,糯糯的、甜丝丝的味道充溢在每个角落,掩盖住了一丝丝香水味。 烟筒贴着屋顶与墙壁通向铺子外面,在门檐上穿了一个洞,烟筒在那个洞口拐了一个弯,一滴滴黑糊糊的煤水从烟筒口滴落在一个橡胶桶里,结成了黑色的冰,一股股黑色的煤烟在门檐上升腾,覆盖着一块门匾,上面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字:邱家绸缎铺子。 橡胶桶旁边有一棵梧桐树,树上缠着一些凌乱的电线,一根横跨屋檐的枝杆上挂着一个罩子灯,在风里游荡;树杈上有一个喜鹊窝,喜鹊窝被厚厚的雪包裹着,也许离着烟筒太近,喜鹊窝上的雪化了不少,结了一些细细的冰凌子,坠在七零八乱的树枝子上,银光闪闪。 屋子前厅除了煤炉子,还有一个长长的柜台,台面上一尘不染。柜台两侧往北各有一条走廊,走廊有多长,又通向哪儿不知道。柜台左右各有一间屋子,右面的屋子有两扇宽宽的玻璃门,紧紧闭着,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屋子里的情况,好多光滑的木头架子矗立在四周,架子上搭着五颜六色的丝绸,橘黄色的残阳从窗户上返照在每一块丝绸上,光鲜华丽;屋里有两个中年女子,手里倒弄着一块绸缎,翻过来覆过去查看,满眼喜欢,像是买主;门口外面有一块宽宽的过门石,上面铺着一块厚厚的、齐着门口宽的地毯。一切有条不紊,干干净净。 店里站着一个女人,一袭黑色金丝绒旗袍,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体型,面似芙蓉,眉如柳,目如秋水,脸上并没有施着浓妆。 长长的旗袍外面是一件紫色、半截袖子的披肩,袖肩之中绣着浅蓝色、整棵牡丹,衣襟上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领口开的很低,露出丰满的胸部,一串玛瑙石鸡心坠项链与如雪肌肤相映辉,散发着晶莹剔透的色彩。 一副璀璨耳环,点缀蓝色宝石,随着脚步,在耳前耳后摇摇摆摆。一头齐耳黑发烫成波浪纹,一边别着珍珠发卡,衬托微微上扬的鲜红嘴唇,好一个绝美女子。 那年,罗一品和仟溪为了躲避鬼子误闯进了凤凰村的邱家,眼前女子就是邱家的最小女儿邱学秦,一个男人名字,做事办事智力过人,心思敏锐。 在青岛上学时,她是庞新云的师妹,后去了北平,与乔丹霞做了三年同窗,在学校她与乔丹霞同时爱上了学长姚訾顺,姚訾顺选择了有共同信仰的乔丹霞,可想而知她心里多么痛苦。毕业那年,乔丹霞和姚訾顺加入了共产党,她加入了国民党。 当她知道乔丹霞牺牲后,姚訾顺依旧奔走在山东地界,坚持不懈地团结抗日力量,亲自冲锋陷阵杀敌,她很是敬佩。 想起牺牲的乔丹霞,邱学秦感到她生存的单调,十几年以前,乔丹霞活着时常常给她谈起半殖民的东北人民生活。“东北三省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倭寇在中国土地上为虎作伥,咱们不能自相残杀,有什么事坐下好好谈,应该一致对外……” 1937年八月,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第二次建立合作,共同抗日。国民党多次想从日本人手里夺回坊子煤矿,都以失败告终,邱学秦自告奋勇回到了坊茨小镇。 邱学秦可以说是为姚訾顺回到坊子,她希望与姚訾顺并肩作战,可是,她来到坊茨小镇两年多了,俩人至今没能相遇。 马路上,邮局门前的夹道里传来吵吵声,邱学秦走到窗前,把眼睛穿过玻璃窗户,几个鬼子和伪军把一个挑夫堵在巷子里,挑夫肩上挑着两个破竹筐,筐里装着一些煤块,煤块不大,像是从火车道上捡来的。 “太君,这是俺捡来的,这一些碎煤渣俺整整捡了一天。”挑夫是一个破衣烂衫、农民打扮的青年男子,他苦苦哀求几个鬼子,“太君呀,这两筐煤是俺一家一天的口粮,您行行好,放了俺。” 鬼子不回答他的话,举着手里枪托狠狠砸向他单薄的身躯,他向后打了一个趔趄,脚丫子碰倒了墙边上的马桶,瞬间污水四溢,几个鬼子捂着鼻子跳到了台阶上,嘴里“哇哇哇”大叫。 挑夫弓着腰向几个助纣为虐的伪军作揖,乞求:“老总,您行行好,给说说好话,家里开不了锅了,需要这点东西换点玉米面……拜托您了。” 青面獠牙的伪军挥舞着手里的刺刀,一个个像骥尾之蝇,咋咋呼呼:“皇军说,让你把这一些煤炭挑到宪兵队门口,铺路用,还不快去!” 日本军队霸占了坊子,到处烧杀抢掠,有的乡民不得不放弃家园,四处避难。有钱人躲到了坊茨小镇,把坊茨小镇当成了避难港湾;没钱人也往小镇里跑,做点小买卖,维持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他们不知道进了坊茨小镇就是进了死胡同,不仅有凶残的鬼子,还有嚣张跋扈的伪军。 邱学秦在坊茨小镇开起了这家绸缎铺子,有钱有势的家眷离不开穿,她的生意自然有起色,认识了好多达官贵人,她不为了挣多少钱,主要任务是把鬼子赶出坊子,让坊子矿区回到中国人民政府手里。 眼瞅着天快黑了,一辆人力车停在了绸缎店门口旁边,一个身穿洋装的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女孩与车夫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车夫没有离开,而是抓着车把,把车子掉了一个头,把车横放在窗户下面,揣着双手蹲坐在车子的横杆上,一顶破棉帽子压在他的额头,一双澄亮又耀眼的黑瞳,闪着凛然英锐之气,穿过帽檐前耷拉着的几缕乱蓬蓬的头发,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女孩提着裙摆,不慌不忙走近店门口,身体趴在玻璃门上,往店里巴头探脑。 邱学秦一愣,心里念着两个字:“是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把抱着的胳膊放了下来,离开窗前,靠近柜台,右胳膊肘支撑在柜台上,眼睛盯着店门外面,不远处的街道上又走来两个男人,两个男人相距不远不近,邱学秦的眉梢拧了拧,他们两人怎么一块来了 柜台里面,店掌柜的身穿长袍,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齐耳的短发罩在一顶瓜皮帽的下面,顺丝顺绺。他的大手下面捂着一个算盘子。 “鲍师傅,街上多了一些陌生人,咱们尽量不要多事,静观其变……那个沃家小姐,今儿她怎么有时间到咱们店来了” 鲍掌柜的从算盘珠子上抬起头,腾出一只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把眼睛瞪大,撩着嗓子问:“老板,您说谁呀” “沃家丫头。难道咱们那几个伤员出事了吗不可能呀,我已经安排人盯着了,有事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我。”邱学秦的声音压得很低:“鲍师傅,许连瑜和那个日本医生也来了,今儿怎么这么凑巧” 鲍掌柜的把算盘子攥在左手里,右手从柜台下面捏出一块抹布,漫不经意地擦拭着,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你是说那个日本男人也来了吗这还用说吗,他一定是踏着沃家小姐的脚印找来的……你别让俺去给他们开门,俺不待见他们,许少爷还可以,他是咱们中国人。” 鲍掌柜的是河北人氏,他年轻时候是地主家的账房先生,古北口战役,日本鬼子把他的村子炸了,把他的家也炸了,他全家上上下下十几口死在鬼子的炮火里,村子里的惨状让他终身难忘,遍地都是被鬼子炸死的村民,血肉横飞,一个二百多户的村子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年他五十七岁。为了替家人报仇,他一跺脚跑上了战场,当了兵,一个老兵,在部队只能烧火做饭,就是烧火做饭他也一丝不苟、尽心尽力去做……前年,地下组织安排他跟随邱学秦来到了坊茨小镇。 邱学秦没理睬鲍掌柜的,向煤炉子瞥了一眼,没回头,没好气地喊了一声:“青凤,这炉子该加煤了,这屋子有点冷,先耧耧炉底煤灰。” 随着邱学秦的声音,从柜台旁边走出一个女孩,她身上一件花棉袄,下身一条紫色灯笼裤,头上包着一块围巾,包的严实,只露出一双俊秀的眼睛。 她一只手里拿着小铁耧子,一只手拿着竹子簸萁,走到屋子正中间的煤炉前,蹲下身体,佝偻下背,抻着脖子往炉底探着眼睛,一下一下,把膛门里的残灰耧进簸萁里。 鲍掌柜的从眼镜上面瞄了一眼女孩,又垂下头,长吁短叹:“老板,俺的话让您生气了唉,俺忘不了呀,忘不了俺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忘不了俺的村子怎么在一夜之间夷为平地。老板呀,有时间您让青凤丫头去教堂看看她的哥哥,这几天,她偷偷哭过好几次了,她只剩下一个亲人了……” 邱学秦声音严厉:“不可以,您做长辈的怎么这么糊涂,不分轻重缓急,不能因为个人情绪误了大事。” 蹲在煤炉旁边的女孩听到了鲍掌柜的与邱学秦的对话,两行泪水奔涌而下,她怕被老板发现,深深低着头,煤灰飘起来落在她的脸上,与泪水搅合,一道一道的。 一会儿,她从煤炉旁站起身,手里端着簸萁,翼翼小心走向门口,这时仟溪正好推开门走了进来,她慌忙把身体退到门口一侧,给仟溪让出一条路。 “你好。”仟溪向女孩打了一个招呼。 女孩点点头,没有回话,走出了店门口,站在门口外面,四处张望了几眼,然后弯下腰,把簸箕里的煤灰洒在门口一个雪坑里,瞬间,雪坑里升起一股细细的烟雾,缭绕在半空。 煤灰被风拽着飘到了吕安的眼前,吕安急忙拽下脖子上破毛巾,在脸前甩打着,他想埋怨几句,半张着嘴巴,一个字没吐出口,女孩先说话了:“师傅,您的车怎么停在了这儿”女孩声音很好听,清脆悦耳,带着责怪的意思。 “这这地方不让停车吗”吕安说着站起了身,一脸不服气。 “你看看哪辆人力车停在人家窗户下面多碍眼呀。” 吕安向街口撩了几眼,几辆人力车停在马路旁边,没有生意的车夫抱着膀子蹲在马路牙子上,嘴里嚼着寒气,侃着大山。 女孩振振有词:“俺看你不懂规矩,一定是第一天拉车,快走,别在这儿碍事,别惹急了我家老掌柜的,他会骂人。” “碍什么事又没挡着你们店门口,俺不走。”吕安不高兴了,他撅起了嘴角,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说话得理不饶人。 “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呢俺说碍事就碍事。”丫头比吕安还厉害,声音不大,抑扬顿挫。 要说骂人,吕安比谁都会骂,只是,他肩上有任务,他只能把火气吞咽进肚子,呢喃了半天,“俺看你就是从煤灰里钻出来,里外不是人……” 吕安的话气得女孩直跺脚,眼泪汪汪。看着女孩要哭,吕安一时慌了神,他想安慰女孩,又找不出恰当的词语,他挠着后脑勺,结结巴巴地说:“俺是看到你脸上有煤灰,才,才那么说的,不信,不信你回去照照镜子……” 仟溪想回头看看,嘱咐吕安把车子放到别处去,还没等她转过身,邱学秦的声音飞过了她的耳边,飘到了店外面。 “青凤,进来,不要吵吵,他愿意停在那儿,就停在那儿,都不容易……炉子上有几个烤地瓜,送给那位黄包车师傅……” 鲍掌柜的嗳声叹气:“丫头心里有事,故意与别人找茬……” 仟溪愣了一下,她以为店里没有其他人,没想到,不仅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心眼善良;还有一个老掌柜的,耳不聋眼不瞎。 邱学秦举起手背揉揉眼睛,好像刚看到仟溪,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仟溪,像是在欣赏一件商品,一惊一乍:“吆,这位小姐,您是来选布料的吗准备做结婚喜袍吗” “您好,我想给朋友的母亲选一块布料,她是日本人,不知选什么材质的,请您多多指教。”仟溪把双手重叠放在右侧腰上,往下蹲蹲身体。 邱学秦疾走一步,用双手搀住仟溪的胳膊,“不必多礼,俺受不起。”而后,她红红的嘴唇靠近仟溪的耳边,神秘兮兮,阴阳怪气:“沃小姐找我没有别的事情吗” 顷刻间,一股热气夹着浓郁的香水味钻进了仟溪的衣领,仟溪的身体往后退了半步,半张着嘴,一时不知回答什么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个女人面对面,这个女人一见面就能喊出她的名字,不简单。眼前的女子不仅洞见底蕴,还能看出她无事不登三宝殿。 没等仟溪回答,对方又说话了:“你是沃家大丫头好年纪,好光景,好福气,交往了一个日本朋友,一个坊茨医院主刀医生,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倚仗日本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俺想借用你身旁的大树乘乘凉,可以吗” 仟溪不明白眼前女人话中的意思,女人嘴里话听起来带着羡慕,又有赞美的词语,却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像屋檐上的冰凌子,带着锐角,冰彻心髓。 正在此时,真佑的身影出现在店铺门口,他矮小的身材严严实实把那点夕阳遮住了,他的脚步与推门声惊扰了屋檐上的几只麻雀,麻雀怕打着翅膀,慌不择路掠过真佑的头顶,真佑身不由己连连后退。 邱学秦把狡黠的目光穿过仟溪的肩头落在店门口,换了一副脸色,岔开话题:“沃小姐,见到您很高兴……谈不上请教,做我们这一行,就应该让顾客满意,帮顾客挑选称心如意的绸缎是应该的。吆,这不是真医生吗你们是一起来的看看俺这对瞎眼,俺只看到了漂亮的小姐……鲍掌柜的,来客人了,您真是老了,耳朵不好使,眼睛也看不清吗” 鲍掌柜的仓促扔下手里的算盘,绕出柜台,慌里慌张挤过邱学秦和仟溪身旁,直奔店门口,双手抓着门把手,把一扇门拉到墙边,站立一旁,摧眉折腰,嘴里诺诺:“先生,您,您快请进。” 昨天,真佑听仟溪说下午到邱家绸缎铺子看看,挑选几样中国丝绸送给他的母亲,希望他也来瞅瞅,帮她掌掌眼。真佑自然高兴,他觉得这是仟溪愿意与他交往的诚意,下了班他直奔这边而来。 真佑大踏步迈进了店内,目不斜视,径直走近仟溪,他先微微一笑,关心地问:”仟溪,你什么时候到的走来的吗累吗” 仟溪知道真佑是明知故问,吕安的黄包车就停在店门口,那么显眼,他能看不到吗“真佑君,我刚到,是坐着人力车来的,不累。” 邱学秦站在仟溪和真佑之间,一时不知所措,她扭着胯部,用手背捂着嘴巴,嗤嗤笑了一声,”吆,瞧瞧你们小两口,也太客气了,羡煞旁人。” 真佑把脸转向邱学秦,鞠躬行礼,“邱老板,您好,打扰了。” “吆,真医生会说话,您光顾俺的店铺,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说打扰俺刚刚与沃小姐聊起您,说曹操,曹操到……真医生,您还不放心您心爱的姑娘吗谁敢把她吃了”邱学秦的手在仟溪肩头冷不丁戳了一下,往前扭了一步,送给真佑一个讨好的微笑,“您是坊茨医院有名气的外科医生,您大驾光临,让俺小店蓬荜生辉。” 真佑不善言谈,他双手贴着两边裤缝再次鞠躬,“邱老板,谢谢您!” “真医生,您行这么大的礼,俺一个小老百姓受不起呀,呵呵呵,咱们不要互相行礼了,耽误时间,咱们进屋喝杯热茶,慢慢聊,待会俺让她们送几块绸缎过来,你们仔细挑选。”邱学秦站直了身体,向鲍掌柜的招招手,高声说:“鲍掌柜的,先不要擦洗您的算盘珠子,您去后面告诉青凤,让她烧一壶开水送过来,有贵客来了。” 跟着邱学秦扭捏的身体拐过走廊,来到一间屋门前,一扇厚厚的木门紧紧关着,邱学秦往前快走了一步,大敞开门,伸开右手掌,五指并拢,指尖往屋里引着方向,热情招呼:“真医生,沃小姐,快请进~这儿是俺招待尊贵客人的茶屋。” 仟溪和真佑踏进了屋子,屋子里没有热气,没有多少家具,可以说再简单不过了,有两扇窗户,一扇南窗,一扇西窗。血色的落阳从西窗户上钻进来,落在屋里,这间屋子比外面的屋子亮堂多了。一个挂衣服的架子,靠在门后面。一张圆圆的桌子摆放在屋子正中间,圆桌下面放着几把扶手椅子,桌子上铺着洁白的台布,还有一个圆方形的茶盘,茶盘上汝窑烧制的茶杯、茶壶非常精致,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 靠南窗户旁边有一个长方体的五斗柜,五斗柜上放着两个高高的瓷花瓶,花瓶里没有插着花,插着两根毛茸茸的鸡毛掸子。 “这屋子冷,不用脱外套。请坐。”邱学秦走近五斗柜,把两个花瓶移到了西窗台上,转身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扭着脖子向仟溪抛了一个媚眼,殷勤地说:“沃小姐先坐。” 仟溪也没有谦让,她双手提起衣裙下摆,款款落座。 在来见邱学秦之前,杨同庆有交代,让她好好观察观察邱老板这个人。顾庆丰说,这个女人城府太深,明知道国军的几名将士被八路军游击队救了,至今为止,一个多月过去了,好像什么事没发生似的,无动于衷。坊茨地下党组织决定让吕安见见这个女人,与她商量商量把几个伤员送走的事情,毕竟,吕安也曾在国军部队待过,言词上好沟通。 “真医生,您也坐。”邱学秦举止言谈比真佑进门时少了轻浮,反而多了点矜重,说话口气像唠家常,“这间屋子冷,俺讨厌煤烟味,本想买个电炉子,坊茨小镇的电费太贵,生意也不景气,没有办法……” 邱学秦话音未落,屋门口外传来了鲍掌柜的声音:“老板,许少爷来了。” 邱学秦脸上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很快恢复平静,向屋门口方向走了一步,问:“是许家孙少爷吗他怎么有时间从煤矿回到了小镇快请。他可是俺的恩人,俺这个小店他出过不少力……真医生,沃小姐,不好意思,俺先失陪一下……” 邱学秦一点也没说假话,绸缎铺子门口那张画像,许连瑜没收她一文钱,并且他把他母亲麻将桌上的雀友都介绍到了她的绸缎铺子,给她增加了不少收入。 听到许家孙少爷几个字,仟溪想到了许连成和许连盛哥俩,她忘记了许家还有一个好逸恶劳的许连瑜,其实,许家的人她只认识许洪亮。 前厅里,许连瑜从头上摘下礼帽托在手里,与鲍掌柜的打招呼。 鲍掌柜的一边端详着许连瑜,一边说着恭维的话:“我们许少爷每天都这样干净利索,不知道的还以为许少爷在哪家银行做高管,瞧瞧,要模样有模样,有个头有个头,这一身衣装,穿在身上真是英武帅气。” 如果在平常,听到别人说这席话许连瑜会很骄傲,今天他却高兴不起来,只是礼节性地摆摆手:“哪里鲍掌柜的您过讲了。” 这时,邱学秦的声音随着她的脚步而来:“连瑜,你家里有事吗你不是明天休息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许连瑜看向邱学秦,把左胳膊背到身后,右手里的礼帽扣在小腹上,深深弓腰施礼,答非所问,卯不对榫:“邱大姐,您好,路过您这儿,来看看您,这个星期您生意可好” 许连瑜踏进绸缎铺子之前,去旅馆洗了一个澡,一身行头干净利索,浑身上下香气扑鼻。 “连瑜,家里人可好……大姐不知你今天回来,如果知道你回来,给你准备一些好吃的,你们在矿上没有什么好吃的,除了黑乎乎的煤炭,就是黑色的煤水……”邱学秦嘘寒问暖像长辈,其实她才三十几岁。 许连瑜被邱学秦的话感动,他回家没有听到母亲一句关心的话,没看到母亲惊喜的目光,只有一具鸠形鹄面的躯体,抱着一根冰冷冷的烟枪,瞪着贪婪的瞳孔,还有一条向他龇牙咧嘴的狗。 “邱大姐,俺家里都挺好的……俺出来溜达一圈,不知不觉跑您这儿了,俺到您这儿蹭杯茶喝。”许连瑜好面子,不好意思说他家里的情况,怕别人瞧不起他,可是他忘了邱学秦是做什么的,他许家的所有情况她都了如指掌。 “呵呵,姐这儿什么都缺,就不缺好茶,今儿有贵客来,俺准备打开一盒十月秋茶,大家一起尝尝鲜……连瑜,我把尊贵的客人介绍给你认识,来。”邱学秦声音清澈明朗,好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似的。 许连瑜吸吸鼻子,把手里的礼帽重新扣在头上,跟着邱学秦的脚步往前走。 来到西屋门口,邱学秦先走了进去,没有回头,直奔五斗柜,拉开抽屉找茶叶。 许连瑜的一只脚迈过了门槛,他头上的礼帽被门檐挡了一下,从后脑勺滑落,他疾速擎起一只手抓住帽子,骤然一挑眉梢,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美丽的少女端坐在屋里圆桌前,她的座椅正好冲着屋门,这是一个上座,她是谁好清秀的女孩,看年龄不大,怎么会让邱老板如此敬重许连瑜直眉楞眼盯着仟溪,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一时忘记了打招呼。 许连瑜在南方上大学时什么女人没见过穿洋装的亚洲面孔、穿蓝衣黑裙的女学生、穿旗袍的阔家少太太……眼目前的女孩不仅有气质还有灵气,白净的脸上飘着温文尔雅。 听到声音,仟溪向屋门口瞄了一眼,正与许连瑜火辣辣的目光相撞,她全身不自在,眼前油头粉面的男人她不认识。许家搬来做沃家邻居一个多月了,她与许连瑜至今没有碰过面,更别说打招呼了。 仟溪慌乱地把眼睛移到西窗户上,落在两个高大的花瓶上,她脑子里跑出两个问号,这两个花瓶有一定的分量,邱老板进屋时为什么先移动两个不碍事的花瓶为什么放在西窗台上而不是放在南窗台上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看到许连瑜一对桃花眼盯在仟溪的身上,真佑不高兴了,他皱眉蹙眼,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又觉得太失礼,把握着的拳头放在嘴角,轻轻咳嗽了一声。 听到咳嗽声,许连瑜打了一个激灵,眼睛转向仟溪身旁的真佑,他知道眼前瘦小的男人是日本人,刚才在外面鲍掌柜已经悄悄告诉了他,日本人不能得罪,他站稳脚步,双手抱拳,故作有涵养的样子向真佑躬身施礼。 然后,转身脱下身上呢子大衣,挂在衣架上,把帽子挂在最高处,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衬衣,还有西服马甲,下身一条黑色西裤,西裤中折一清二楚,手里不知从哪儿捏出一方洁白手帕,一举一动有点女孩习性,让人看着不舒服。 这空挡,一个女孩手里抓着一把大铁壶走了进来,她直接走到圆桌前,一手抓起茶壶盖,一手把长长的铁壶嘴压在茶壶上,趁势瞅了一眼仟溪,仟溪的目光也从西窗户上移过来,两人目光交汇,凭感觉,眼前送水的女孩就是倒煤灰的女孩,一条乌黑的大辫子荡在她的后背上,一张红扑扑的脸蛋,略带腼腆的微笑,年龄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娇羞温柔可人儿,与吕安争吵时判若两人。 邱学秦眼睛盯着桌上茶壶,没有睁一下眼皮,语气不疾不徐:“青凤,你下去,有事我再招呼你,出去时,把门关上。” “是,老板。”女孩抓着大铁壶,向门口退了几步,转身迈出了门槛,回转身带上了木门。 “真医生,尝尝这茶的味道……这茶是青岛朋友寄来的,是秋茶,都说秋茶祛湿,多喝点……烧水的丫头也是青岛朋友介绍来的,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来,大家不必拘谨,随意……咱们不让外人打扰,我来给大家斟茶。”邱学秦挑了挑眉梢,把一抹微笑送给许连瑜,温婉地说:“连瑜,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过的真佑医生,旁边坐着的是他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她是你的邻居沃家小姐。” “邻居沃家小姐”许连瑜的脸“腾”一下火烧火燎,他羞愧万分,没想到眼前漂亮的小姐是沃家女孩,他们两家一墙之隔,那么近,今儿他与他母亲暴跳如雷的争吵声跑过了院墙,沃家已经听到了。 他眼前出现了与那个德国老太太相遇的情景,他急冲冲窜出家门,一脸狼狈,老人正好从她家院子走出来,见到他一愣,想转身回去,她脚步犹豫,而是面对着他弓弓腰,嘴里没说一句话,脸上挂着担忧与无奈,还有对他的同情。 邱学秦看着许连瑜低头耷脑,心慵意懒,精神萎靡不振,关心地问:“连瑜,你怎么啦看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没,没有,今天……挺好的。”许连瑜满脸尴尬,额头冒着汗珠子,有几颗滚下了他长长的眉毛,他把洁白的手帕放在额头拭了拭,看向对面坐着的真佑和仟溪,顿然,他感觉有点失态,急忙换了一个坐姿,放下手帕压在胳膊肘下面,双手端起茶杯向真佑面前举了举,咧咧嘴角:“真佑君,刚才一进门,俺被你女朋友的美貌吸引,有点失礼,请您多多包涵。” 许连瑜心里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已经习惯了面对着日本人低眉垂目。他不敢直视真佑两只像秋星一样深不可测的双目,那双眼眸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嚚滑。 邱学秦给真佑面前的茶杯里添上茶水,粲然一笑:“真医生,这茶要趁热品,才能感觉到:如兰在舌,沁人心脾,芬芳甘甜。” 停顿了片刻,她故作神神秘秘地问:“真医生,俺想与您一起做煤炭生意,不知可否” 真佑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举到眼前,放在嘴边吹了吹,闻了闻,啜了一小口,然后把茶杯轻轻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邱学秦,说:“邱老板,您想做煤炭生意,许先生不就在煤矿工作吗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邱学秦放下手里茶壶,坐正身体,呵呵一笑:“真医生,您不愧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话说回来,许少爷只是一个煤矿监工,替你们日本人办事,与俺想做的买卖不搭边。” “不明白。”真佑又端起了茶杯。 “真医生,俺说的买卖不是什么大买卖,不知过磅要称的买卖您能不能瞧在眼里” “不,谁见了钱不亲无论大小。只是我有工作,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分心……邱老板,我父亲就是从小生意做起来的,父亲说,小生意锻炼人的思维能力。” “真医生,您只要肯屈尊就卑,什么都不需您做,只等着分红即可,只是零售没有太大利润,只要您不嫌弃少就可以。” “有这样做买卖的吗!如果我没猜错您是想用我的名号天上掉馅饼这个俗谚也是出自你们中国……还是让我回去考虑考虑。” 真佑很聪明,他马上意识到了邱老板想利用他,如果眼前的女人利用他挣钱,他没有意见,如果参与其他阴谋,他也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原则。 “真医生,俺说话不会绕圈子,只因为运输不方便,到处都是你们日本人设下的关卡,青峰镇刘家煤场被迫关闭了,为什么只因为半路上卡车被扣了……现在中国人自己做不成生意,挣钱很费劲,俺想做煤炭生意,绞尽脑汁不知与谁合伙,今儿您的突然到访,让俺的眼睛与心灵都亮了。” 听到邱学秦的话,仟溪捧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她听三妹说过柳家沟刘家煤场的事情,刘大仁的运煤车被鬼子扣押了,鬼子还杀了十几个工人,刘家煤场被逼无奈,停止营业。这个邱老板在真佑面前无所顾忌地说出这件事,她一定是明察秋毫,把在座的每个人性格秉性了如指掌,才有如此胆量与自信,的的确确不简单。 “邱老板,这件事必须给我考虑的时间,不可能马上给您回话,请理解。”真佑站起身,轻轻揪揪仟溪的斗篷,“仟溪,咱们该回去了,街灯都亮了,邱老板还有事,咱们不打扰她了。” 邱学秦向屋外吆喝了一声:“鲍师傅,张灯。” 头顶的灯亮了,灯光跑遍了墙角旮旯,照亮了屋里的一切,如白昼。邱学秦站起身走到窗前,准备拉上窗帘,她的眼睛瞟向西窗外,她看到了,马路对过的电线杆子下徘徊着马掌柜佝偻着的身影,她的心咯噔一下,她马上想到马掌柜是跟着许连瑜来的,他是看到了窗户上的花瓶,没敢踏进铺子。 就在此时,巷子口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个影子越来越近,是那个挑着煤筐的男人,扁担两头的筐子轻飘飘的、左右前后游荡,不小心碰在马掌柜的身上。 马掌柜的脸色有点难看,他从怀里抽出围裙拍打着棉裤棉袄,嘴里喋喋不休地埋怨:“走路不长眼睛吗” 挑着筐子的男人点头哈腰,向马掌柜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 “走,走,幸亏遇到俺,否则,不讹你五个铜板都是便宜啦。”平日里马掌柜的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今儿他心里有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搅得他心烦意乱,有气没地方发泄。 邱学秦手里揪着一侧窗帘,迟迟没有动,引起了仟溪的好奇心,她静静走到了邱学秦身后,顺着邱学秦目光看过去,街道上电线杆子下有两个身影,一个是杂货店的马掌柜的,她认识,他家的杂货店就在巷子口拐角处,每天上下班她都要路过他家门口;另一个是挑夫,晃悠悠的街灯在挑夫脸上闪过,仟溪心里一阵小激动,是他! 邱学秦把目光从街道上收回来,一回头与仟溪打了一个照面,吓了她一跳,很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自责道:“真是的,街灯都亮了,不知亮了多久了”她又把脸转向真佑,“真医生,俺说的那件事情,还望您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有肉您吃,我们只留下一点汤就可以……” 许连瑜也向真佑抱拳作揖,“真医生,初次见面没有坐下吃一顿饭,很是遗憾,下次希望留给俺足够准备时间,赏一个机会,请您与您女朋友一起赏光。” “这要看我女友的心情……”真佑心里不太喜欢许连瑜,在邱老板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 邱学秦没有与真佑多客气,她知道留不住真佑,她也不敢留,马掌柜的有事要向她禀报,眼前许连瑜也不在状态。 前段时间,五十九军在河北战场失利,伤员无处安置,上级领导放弃了重伤员,好多伤员被八路军游击队救了回来,有的安置在蟠龙山,有几个重伤员被罗一品安置在坊茨教堂。上级领导不让她掺呼伤员的事情,她几个晚上不曾合眼,好多事情烦扰着她的心,那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呀,八路军游击队不计前嫌,帮助国军将士,眼前的沃家小姐也出了很大的力,伤员用的药品都是她从医院弄出来的,今儿她来到绸缎铺子难道仅仅是为了几块绸缎吗一定有事说,当着真佑和许连瑜的面她什么也没说,一点信息也没有透露出来。 走出屋子,来到店门口,鲍掌柜怀里抱着一摞丝绸,磕磕绊绊跑到邱学秦身旁,低低喊了一声:“老板。” 邱学秦拍拍自己的额头,哈哈一笑,“看俺的记性,差点忘了,这几块丝绸是俺送给沃小姐和真家太太的。” 邱学秦从鲍掌柜手里抓过丝绸递向仟溪,仟溪没有去接。 “咱们生意不在情意在,就当姐姐送给妹妹的,瞧瞧俺这张嘴,是不是俺高攀了”邱学秦脸露不好意思。 仟溪一时无语,她看向真佑,真佑向她点点头,意思是拿着。 仟溪依然没有伸手去接那一摞绸缎,她不习惯要别人的东西,无功受禄,让她心下惭愧。 “这天冷,路滑,注意安全。”邱学秦笑盈盈盯着仟溪的眼睛, “麻烦沃家小姐在真医生面前多多善言。” 仟溪明白邱学秦是说合伙做煤炭生意的事情,不知这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一定要尽快告诉杨同庆和顾庆丰,让他们拿个好主意。 “我不懂做生意,如果能挣钱,不用出力,谁也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但,我真真切切不懂,不了解,只知道家里烧的煤是到个人煤场买的。”仟溪只能这样回答邱老板的话。 邱学秦笑了,她对仟溪这席话很满意,仟溪无形之间告诉在场的人,普通家庭用的煤都是在附近代销店买的,说明开煤场卖煤潜力无限。 一阵冷风吹起,梧桐树上掉下几个冰凌,摔在玻璃窗上,落在窗台上,滚到了迷迷瞪瞪吕安的脚下,吕安紧张地看向店门口,仟溪和真佑一前一后走出了绸缎铺子,吕安迅速抓起车把,往前跨了两步,靠近仟溪,颌首低眉:“小姐,您走嘛去哪儿” 仟溪瞄了吕安一眼,摇摇头,“师傅,不好意思,俺不需要车了,俺和朋友走走……您忙您的去。” 吕安多聪明,他一双大脚后移,把车子又停在了原地,蹲下身子,偷偷盯着仟溪远去的背影,他想等仟溪他们走远点,他再悄悄跟上。 盯着仟溪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青凤姑娘,她的哥哥是一名国军战士,身负重伤,被八路军游击队藏在教堂里,她想跟着仟溪去看看她的哥哥。 第二个是许连瑜,许连瑜呆呆傻傻站在绸缎铺子门里,目送着仟溪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久久不愿离去,邱学秦走到他身旁,他也没有发现,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对一个女孩一见钟情。 邱学秦叹了口气,说:“许少爷不缺女人,更何况她名花有主,她的男友是一个日本人……许少爷,你还是回家,明天你再过来,今儿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就不陪你聊天了,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往两个方面想,一个好的方向,一个坏的方向……关于煤炭生意,咱们明天好好研究研究,我准备在沙河街和青峰镇各开一家卖场,你有时间回一趟沙河街,挑选一块空旷的场地。” “邱大姐,一切听您的……您忙,俺,俺这就回家……”许连瑜想起嗜烟如命的母亲,心生悲哀与凄凉,那个家就是一个冰窟窿,没有一点热乎气,他一点也不想回去,他真想郭家庄的许家大院,祖母在的时候,每天热闹非凡。如今祖母也不知躲哪儿去了,郭家大院里只有舅老爷和那个直管家,还有一个厨师,就是那样也比他现在的家有人情味。 舅老爷每天骂骂咧咧,对他还是比较亲热的,自小他在沧州许金府长大,跟着舅老爷吃遍了沧州地界的大小酒馆子,坐在老人对面,看着老人高高的喉结吞咽着一盅一盅烈酒,吐着唾沫星子埋怨着这世道,那个时候,他觉得舅老爷没有什么真本事,除了烟酒,就是骂人,今天想想舅老爷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不可能平白无故骂人,他心里有他说不出的苦,只能用酒消愁。 想到这儿,许连瑜折回到西屋,从衣架上摘下帽子戴在头上,把呢子大衣甩在肩上,又抓起桌上他的茶杯,一仰脖子把一杯热乎乎的茶水倒进了喉咙。“妈的,真苦。”不知他是说茶苦,还是他的生活苦“啪”把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扭身钻出屋子,在前厅与邱老板和鲍掌柜的告辞,大步流星走出了绸缎铺子,直奔吕安,“人力车……” “您好,您去哪儿”吕安把人力车停在了许连瑜的身旁。 许连瑜撩起大衣襟坐进了车斗,翘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地说:“去菲儿德国酒馆。” 撂下这句话,许连瑜闭上了眼睛,使劲吞咽一下喉咙,似乎苦苦的茶水堵在他的嗓子眼,让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就像他的生活乱七八糟,这种生活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鬼子占领坊子那天开始的,鬼子把大烟带到了坊子,父母先后染上了大烟,他失去一个温馨的家,失去了他昔日安逸、潇洒、快乐生活……让他在人前背后直不起腰,在日本人面前战战兢兢。 吕安回头看看似睡非睡的许连瑜,小心翼翼问:“客官,您说哪个德国酒馆俺怎么没听说过,今儿俺是,俺是替俺爹拉车……” 一年多前,吕安在杨同庆面馆工作过一段时间,在坊茨小镇的日子里,杨同庆就是一个管家婆,处处限制他的自由,他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猫,出了笼子就迷失了方向,但,让他原路返回面馆还可以,此时客人想去德国酒馆,坊茨小镇德国酒馆很多,不知客人说的菲儿德国酒馆在哪条街 半天没听到许连瑜回答,吕安有点生气,他真想破口大骂:今天俺都把俺死了几十年的爹搬出来了,你到吭一声呀。 吕安知道,他不能拉着车子原地跑圈圈,抬头看看绸缎铺子屋檐下的灯,灯上的铁罩子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漂亮的光环,随着风在脚下跳动。绸缎铺子的门已经关闭,窗户上拉着窗帘,窗帘上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随着灯光跳动,他猜测屋里人一定在偷偷窥视着他,他拉起车子硬着头皮跑上了大街,看着眼花缭乱的、纵横交错的街道,他不知往哪儿去,踌躇不前。一个肩上挑着筐子的男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挡住了吕安的去路。 此人一身破衣烂衫,吊儿郎当,一顶破草帽子,扣在头顶,只露着高高的鼻尖和胡子拉碴的嘴巴,声音粗狂:“师傅,俺知道菲儿德国酒馆在哪条街上,不过,俺带路,您要出点血汗钱吆……” 多么熟悉的声音呀,这声音有好久没听到了,吕安心里激动,嘴巴哆嗦:“谢,谢谢兄弟……谢谢这位兄弟,拉完这趟活,俺请你坐下喝一杯茶……” 第九十四章 腊月二十三 黛府是代前锋在八里庄的私宅。 代前锋在蟠龙山有樱桃林,有黛寨,在八里庄村有黛府,真是冯谖三窟。 代前锋跟着姚訾顺去弥河码头之前,把樱桃林的黛寨交给了许连成的队伍,让许老太太主仆二人住进了八里庄黛府。 黛府门前台阶下,两边各放着一块四方四角的石桩子,石桩子有三尺多高,上面分别蹲坐着一个石狮子,宽大的鼻翼,六根长长胡须掠过一张大嘴,嘴里含着一颗石珠子,吞不下去,吐不出来,龇牙咧嘴,威风凛凛。 两扇结实的、黑漆漆的大门,中间挂着两个圆圆的大铜环,风刮着门扇,两个门环有节奏地蠕动,蜿蜒着一丝丝金光,就像萤火虫萦绕在黑洞洞的夜晚,平添了一绺色彩。 踏进院子,前院后院一目了然,前院有三间东厢房,还有三间西厢房,中间是堂房,堂屋两边各有一个卧室,卧室门窗都朝南,看着敞亮。 这儿曾是八里庄地主家的老宅,鬼子来了后,地主一家去了威县城,把这座老宅卖给了代前锋。 此时,两扇院门紧紧关着,寒风捶打着厚厚的门扇,发出“咣当咣当”声。门口里面徘徊着一个青年男人,他在黑暗里跺着脚步,时不时把双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时不时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门洞子,竖着耳朵听着门口街道上的动静,他是闵文智,今天他跟着许连成下山,与八里庄附近的抗日地下组织研究新的任务。 抬起头,弯月在云雾里缭绕,落在三间正房和六间厢房的玻璃窗上,反射在院井里,院井正中间一个大大的瓷缸盛满了水,水光与月光交织在一起,浟湙潋滟。 深蓝色的夜空多了几颗星星,像一个个盖着被子的婴儿,半睡半醒,一会儿把小脸藏进云里,掀起一角,偷窥着外面的光景。一会儿踢落云花做的被子,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一会儿疏疏落落、淅淅零零的星星跑到了月牙上,两束光合并在一起比先前多了许多明亮,那丝明亮像飘飘洒洒、细腻的雪,委婉地在半空中飘浮,轻柔地拂过闵文智干净的面孔。 闵文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窕窈的身影,婷婷玉立,徐徐走近他,垂下长长的睫毛,两片羞红变成了粉色的胭脂,俊美的模样。他如醉如痴地凝睇着眼前的女孩,她身上不见绫罗绸缎,只有粗布短衫,肥大的棉裤……她不再只会文酣墨饱、筝乐清韵和雅,一双小手攥起了长枪;一头轻柔的长丝变成了齐耳短发,鬓角一边别着一个简简单单的铁卡子;月牙般的双眸含着一汪秋水,一泯一笑多了几分调皮;一阵山风吹来,一缕黑发黏在她的唇角,帅气之中带着一抹温柔可人。 街角的风蹿上了高高的墙头,飘落一层雪,淋在闵文智的脸上,擎起大手呼啦呼啦脸,哑然失笑,下山之前,他和许婉婷聊了半天,分开一会功夫就开始惦念,真是不好意思……突然,门口街道上传来了脚步声,听声音是往这边而来,脚步细碎,像是女人。 闵文智一激灵,许连成几个人正在后院柴火房研究事情,这个女人这个时候到黛家做什么她是谁闵文智皱皱眉头,蹑手蹑脚靠近院门,眼睛贴着两扇大门的缝隙看出去,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台阶下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她的个子不高,身材清瘦,头上包着一块大围巾,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 她往前走一步,再回头看一眼,她的脚步声惊动了躲在墙角根觅食的老鼠,一只大老鼠从女孩脚下“叽叽”叫着蹿过,她的身体一趔趄,一只手本能地抓到了身旁冰凉的石狮子,好像被烫着了似的,速即把手揣进了怀里,继而,她的脚往前大胆地迈了一步,跨上了第一层台阶,抬起脚就能碰到第二层台阶,她犹豫了,站住脚,扭着细短的脖子,腮帮子放在肩膀上往身后瞄了一眼。 顺着女孩视线看过去,对面巷子拐角处有一个清瘦的身影落在地面上,在月光下瑟瑟发抖,站不稳的样子,一会儿,嶙峋的后背依靠在身边的墙上,抻着脖子上一圈皮,双手捂着嘴巴打着哈欠;一会儿,弓着大虾般的腰,吸溜吸溜鼻子,一流鼻涕吊在他的鼻尖上;一会儿,把双手夹在两条麻杆腿里,东张西望,像憋着一泡尿。绝不可能尿急,山村不是城里,没有那么多规矩,随处都可以解决这一点问题。 闵文智把目光收回来,这时女孩的脸已经贴在了门缝上,她的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珠子与闵文智锐利的眼睛相撞,吓的她“啊” 惊叫了一声,“噔噔噔”退下了台阶。 女孩转身准备逃离,一阵穿堂风穿过门前的街道,她头上的围巾从肩膀上滑落,她慌乱地蹲下身体,一边摸索着地上的围巾,一边胆战心惊地盯着身前的门洞子,她害怕院里有人追出来。 一丝月光划过高高的门檐扫过女孩的脸,一瞬间,女孩脸上一道长长的、紫红色的疤痕映现在闵文智眼帘,天黑月高,他看得清清楚楚。 闵文智脑袋瓜子飞快地转着,许婉婷曾告诉他说:敏丫头流浪在外两年多,就是吃了一个春儿丫鬟的亏。 那年春儿父亲毒蝎子欠下烟馆的钱,烟馆打手跑到她家催债要账,毒蝎子没在家。 在打手准备离开毒蝎子家时,撞见了回家的春儿,见年幼的春儿有几分姿色,想把她卖了抵账,春儿使劲挣扎,打手手里长刀不小心擦过她的脸,瞬间,鲜血飞溅,打手一愣,趁着这个空挡,春儿抱着脸仓惶逃出了家门,四处流浪,被出门买菜的廖师傅遇到,带回了许家大院,许老太太看她可怜,收留她做了许家丫鬟。 想到这儿,闵文智后退了两步,转身急匆匆绕过东厢房直奔后院。 堂屋里,屋子正中间生着煤炉子,炉火在跳跃。 靠北墙根有一张四方桌子,桌子上有一盏玻璃罩子灯,灯苗烧得旺盛,像一个椭圆形的莲花瓣,晶莹剔透。 桌子上方的墙上贴着一张灶王爷的画像,画像下面摆放着一炉香烛,清香淼淼。香炉旁边放着一个小盘子,盘子上放着三个看不清颜色的饺子,一双竹筷子插在饺子中间。 桌沿边上放着一个棉布与棉花缝制的暖笼,也叫暖袖。 许老太太坐在四方桌旁边的椅子上,一身普通女人打扮,上身穿着肥大的过膝棉袄,遮盖着一条灰色的棉裤。 老人比以前憔悴了好多,微微耷拉的眼皮,遮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眸,布满了血丝,不知老人多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今儿的饺子老人只吃了两个,喝了一碗饺子汤,赵妈让她多吃几个,她说吃不下。老人心里牵挂着舅老爷,更牵挂着山上的孩子,有粮食她让戚铁匠找人送到山上,她担心山上冷,孩子们身上没有厚棉袄,再吃不饱饭,会更冷。 环视一圈屋子,这是一间穿堂屋,左右连着两个卧室,除了堂屋这盏煤油灯,其它屋子都黑幽幽的。 想想郭家庄许家大院明亮的灯光,许老太太黯然伤神,尤其小年那天,从早上开始降大雪,家丁手里抓着笤帚,一边扫着长廊里的雪,一边仰起头、张开嘴,让雪飘到嘴里,一边与丫鬟搭讪,嘻嘻笑着打趣。几个调皮的丫鬟抓起厚厚的雪攥成团,互相投掷,雪花与笑声漫天飞舞。 火房里传出切菜板与砍刀相撞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敲着的边鼓。廖师傅在喊丫鬟,问菜洗好了没有他的头探出门檐,烟筒里突突冒着的蒸汽把屋檐上吊着的冰凌烤化,一滴滴冰水钻进了他的袄领里,他没有埋怨,咧着憨厚的唇角哈哈哈笑着。 赵妈总会说:“廖师傅好脾气,年轻时候怎么没有说房媳妇” 许老太太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俩可以组建一个新家庭。” 赵妈羞红了脸,推搪道:“哪可以哪可以俺大他好几岁呢,俺这么大岁数了,都快抱孙子了,让外人笑话。” 其实赵妈岁数不大,今年还不到五十岁。 到了午后,长廊外面、屋瓦上的雪有几寸厚。直管家换上他压箱底的新衣服,脖子上缠上一块青蓝色的围巾,冒雪站在门洞子外面的台阶上,他的眼睛瞟着门口的街道,他是等着大少爷和二少爷一家回到许家大院过小年。 这天好像是他的生日,满脸堆着笑,笑没了他的一双小眼睛,双颊扯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丫鬟路过他的身旁,调侃他脸上多了一层皱纹,他紧张地辩解:“俺呀,自小有两个酒窝,老了,酒窝变成了皱纹。” 丫鬟故意问:“冥爷,您老脸上有酒窝,怎么没见您喝酒” 直管家扭着身体,举着莲花指,龇着一口小牙:“俺当年呀,侍奉皇上,不能喝酒,所以,滴酒不沾。” 直管家根本不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是一个看护嫔妃院里吃水井的小太监,许老太太知道也没有点破,这点虚荣心她必须给他,他没有别的嗜好,更没有子嗣,还有什么能让他笑得出来 大家在嬉笑的时候,舅老爷一只手里举着一把纸油伞,另一只手里拄着拐杖,慢悠悠走在鱼塘旁边的小路上,家丁在他身后讨好地嘱咐:“舅老爷,您慢点,小心路滑。”舅老爷也不搭话继续低着头往前走,鞋子故意踩在雪上,手里拐杖使劲摁在石头缝里。走到桂花树下停下脚步,勾着细长的脖子,向火房的方向撩一嗓子:“廖师傅,俺让您买的红蜡烛呢给俺准备了几样荤菜多少糖果还有几挂鞭(爆竹)去哪儿了不要放火房里,遇到明火它就会爆炸。” 许家的祭品与爆竹之类不用许老太太操心,舅老爷比她想得周到。 许家和乐又热闹的气氛,让小年变成了大年,丫鬟的身影从早上忙到晚上张灯结彩。许婉婷与比她大的几个侄子和侄女在客房、厨房、花园、月亮桥上穿梭,看着很忙碌,也不知忙什么一会儿剪红纸,一会儿包礼钱,一会儿包花束,把每个屋子里的门帘换成红色绣花的,那一个个漂亮的布帘是赵妈的杰作,许家每个人都稀罕。 许家院子里的灯光冒着热气,是火房的蒸蒸热气,也是孩子们的汗气,天气那么冷,每个人脸上挂着汗珠子,在灯光下闪闪烁烁。 此时此刻,小年的雪昨天下过了,白白地铺在街上,颜色那么单调,没看到一点喜庆。 街上铺子缺少面粉,幸亏她提前用大洋买了两袋子面粉送到了山上,否则山上孩子用什么包饺子听说张家两口子的火烧铺子因为买不进面粉,清锅子冷灶子。 茶叶行因为交通不方便,运不来茶,本想给舅老爷买斤好茶叶,也没能如愿,只买了二斤高粱饴糖托人送过去了,不知他收到了没有这么近,只有五六里路,那么难行。 沈家猪肉铺子里没有一块肉卖,猪还没有退毛就被鬼子抢去了……这日子给老百姓留下了什么只留下厚厚的雪在夜色里闪着寒光,还有冷,冷冷清清。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送灶神去天上言好事,她们主仆二人只包了几个黑面白菜馅饺子,没有一丝肉,菜少面皮厚,否则包不住,一下锅就散了。 挑了三个整齐的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念想,希望灶神去天上替许家多说好话,不需要大富大贵,只需要许家子子孙孙平平安安。 赵妈端着针线笸箩从炉子一侧站起身,走到了许老太太身旁,压低声音说:“老太太,那个文智少爷跑去了后院,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个戚铁匠从青峰镇回来了,他身上戴着重孝,一个时辰之前俺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他说就不过来给您见礼了。俺,俺心里有话要告诉您,俺憋不住,戚老二他告诉俺说,舅老爷的丫头回来了。” 赵妈的话打断了许老太太的回忆,她把佝偻着的背往上直了直,眼睛里冒出两束惊异的光,口气里带着喜色:“你是说敏丫头吗她回来了去哪儿了去郭家庄了吗” 赵妈摇摇头,把手里笸箩放在地上,双手垂在腹部,互相搓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许老太太的问话,又不能不回答。 “没,她先去了坊茨小镇,听说,听说她还有点事儿……” “噢,十多年了,她们仨姐妹应该聚一聚,这是理儿,不容易,不容易,可以理解……敏丫头以后呀不再孤独,她找到了两个姐姐,真好,真好,值得庆幸。”许老太太说完又把身体软塌塌靠在椅背上,她想起了她的几个孩子和孙儿,长吁短叹:“唉,俺许家这几个孩子呀,一个也没有让俺省心的,俺那个三丫头走路怕踩死蚂蚁,没成想,每天跟着罗一品枪林弹雨……让俺这颗心放不下呀。他们舅老爷说,说俺孩子多,孩子多,孩子多俺也怕呀……赵妈呀,带着俺去后院,连成不来见俺,俺去看看他……”许老太太把桌上的暖笼抓在左手里,右手摁着桌子角,颤抖着站起身体,又说:“这段时间俺眼皮呀总是跳,头也晕乎,站不住,赵妈,您扶俺一把。” 赵妈伸出右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灯,把左胳膊伸给许老太太,笑着说:“老太太,您抓着俺的胳膊,俺给您力量,您就轻快多了。” 许老太太拽着赵妈的胳膊往前蹉跎了两步,碰到了地上的笸箩,圆圆的笸箩在地上打着旋,顺着墙角滚到了桌子底下。 “俺忘了,忘了收起针线笸箩。”赵妈自责着,她也顾不得回头看,眼睛紧紧盯着许老太太的脚下,生怕老人家再被其它东西绊倒。 许老太太没在意赵妈嘟囔什么,她紧锁眉头,愁颜不展,自顾自个儿喋喋不休:“俺那个大儿媳妇万瑞姝呀心更野,顾不得她的儿女,孩子们在山上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俺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许,也许俺那大儿媳妇以为有俺在,她的儿孙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是呀,哪个孩子听俺的话表面上看着唯唯诺诺,有礼数,实则他们有自己的主意……连盛去了沧州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他的女儿都满地跑了……琻锁也是一个倔强的丫头,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随她的婆婆,她宁愿带着幼小的孩子留在山上,也不愿意住在风不着雨不着的大屋子里,可怜呀,孩子太小就要跟着她吃苦……赵妈呀,你上山的时候问问,能不能把俺的重孙女带下山咱们替她养着,趁俺还能动。” 赵妈弓着身子,把手里的玻璃灯往门口台阶方向送了送,灯光把门槛外面的石基路照得铮明瓦亮,像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玉石。 “是,老太太,这几天俺也想过这件事,曾孙小姐已经两岁了,也不吃奶了,应该接下山,只是,只是……听说……”赵妈的话在喉咙里卡住了。 许老太太的身体往前一扑,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拍着胸脯,表情凝重又严肃,“赵妈,这两年你是怎么啦说话明一半,阴一半,你怕什么你有话直说,你不要瞒着俺,你的话,不,所有人的话都藏在俺心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俺明镜似的。俺还没有老,没有糊涂,你呀,不要磨蹭,快说,别让俺着急。” “老太太,琻锁娘俩要去沧州,去找孙少爷……琻锁想让孩子见见她爹,被三小姐拦住了。” 许老太太扶着门框的手“啪啪”拍了几下,她的胸口窝里憋闷难忍,主要害怕,似乎看到鬼子手里血淋淋的刺刀戳在她孙媳妇和曾孙女的身上,她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她扯着沙哑的嗓子:“不,不可以,旅途遥远,路上不安全……她年纪轻轻,怎么不用脑子想想,她不知道吗鬼子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告诉她,就说俺也不允许她们娘俩去沧州。” “老太太,您别着急,别着急,也许俺听岔了。”赵妈深深垂下头,满心懊悔,她恨自己这张不会说话的嘴巴,把不该说的话吐噜出了口,让老太太急得顿足捶胸。 闵文智从后院窜出来,他听到了赵妈和许老太太的对话,看着许老太太着急把火的样子,疾走几步来到老人面前,双手扶住老人的胳膊,喊了一声:“妈,……您老,您老怎么啦” 听到闵文智的声音,许老太太平稳一下激动的情绪,抬起头,借着煤油灯的光,慈爱地端详着眼前的三姑爷,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眉清目秀,清澈的双眸炯炯有神,像给寒冷的夜晚添了一把劈柴,多了些温暖。 闵文智为了许婉婷与他父亲闵康承闹僵了,没去青岛,留在了蟠龙山参加了抗日队伍。去年,许老太太自作主张让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举行了婚礼,她为自己没经过大脑的仓促决定而沾沾自喜。眼下战火连绵不断,鬼子、汉奸横行霸道,她最怜爱的三丫头有了归属,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死了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文智,俺来问你,琻锁她们娘俩还在蟠龙山吗”许老太太知道闵文智不会骗她,他也不敢骗她。 “在,她想把孩子送到您身边,然后,然后她去沧州找连盛……” “真的!文智呀,你可不能用谎话骗俺呀,琻锁什么时候走走之前让她来一趟八里庄,俺有话让她带给连盛。” “妈,俺不敢骗您,在俺们下山之前,琻锁娘俩确确实实还留在山上,没有上级领导的决定她不敢随便行动,再说,还要等敏丫头和巴爷……” “等敏丫头做什么巴爷是谁”许老太太满眼惊愕。 “敏丫头手里有一张通行证,在山东地界可以畅通无阻。俺只能告诉您老这一些。巴爷是谁俺说了您也不认识,不是吗妈,对不住了。”闵文智说着,把双手抱成拳头,向许老太太弓腰作揖。 “这一些话足够了,让俺的这颗心放平稳了……好,好,俺去见见连成……”许老太太抓住闵文智的胳膊,昂起松垮垮的脖子, “走,文智,你带俺去见见连成。” “俺,俺要盯着院门,刚才……”闵文智抬起手挠挠后脑勺,他不敢说他看到春儿丫鬟了,他怕许老太太生气,可是,不说不行,必须让老人有堤防,“妈,俺刚才看到一个熟人,好似是春儿丫头和她的爹……” “谁!你说谁”许老太太陡然瞪圆了眼睛,“咯吱咯吱”咬着后牙槽,由于生气她的胸脯起伏不定,嘴唇哆嗦:“她,那个孩子不是善类,她还是找来了……这,这怎么好呢快,快去告诉连成,让他们快走。” “俺已经把这事告诉了连成他们,我们一会儿就走……您老,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上火呀。” 许老太太哪儿还听得进闵文智的话,她担心后院开会的大孙儿有危险,跌跌撞撞迈出了屋子,脚步落在了石基路上。 “老太太,您等等俺,您慢点,天黑路滑,您别着急。”赵妈踮着一双小脚追在许老太太身后,手里举着煤油灯,玻璃罩子里的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借着风飘摇,一忽儿窜的老高,一忽儿奄奄一息。 赵妈有点着急,脚下一滑,玻璃灯从她手里脱落,“哗啦”摔得粉碎,半瓶煤油撒了一地,微弱的灯苗在地面上跳动了几下,“腾”升起一团火。 赵妈愣了,傻了,目瞪口呆。许老太太死死盯着地上破碎的玻璃灯和那团火,她心里突生一种不详的预感,身体一晃差点摔倒。 闵文智眼疾手快,用脚下鞋底碾压死那团火,上前搀扶住老人。“妈,您还是进屋,连成还有重要的话没有说完,您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许老太太木然地摇摇头,声音提高了几分贝,执拗地说:“不,俺要去见见他。” 冷风捶打着屋檐,带下几片残雪,在院里飘荡,飘进了许老太太的心里,她的血被冻凝固、麻木,脸色像雪一样苍白,双脚抬不动,她的脑袋瓜子还有点热乎气,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头上灰白的髽髻不再整齐,几缕头发飘在肩头、脸颊,遮住了她昏花的眼睛,她顾不得抿一抿,头蹿过了脚丫,似乎是用上半截身体拽着僵硬的双腿,往前踉踉跄跄。 绕过厢房北墙根的长廊到了后院,后院柴房的窗户被厚厚的棉被塞着,看不到里面的光景。风刮过翘着的窗棂纸,“呼啦呼啦”响。 许老太太和赵妈一前一后,磕磕绊绊靠近柴房的窗户。 柴房里传来几个人窃窃私语。 “咱们人手不够,鬼子这次有大动作,上次他们在弥河口码头失策,有了前车之鉴,押送这批武器的至少又加了一个连……” 这是许连成的声音。 许老太太十根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揣在暖笼里,她的心“咚咚”跳着,身体明显在颤抖。 此时天寒地冻,年根就在眼前,大孙媳妇罗一品已经身怀六甲,年关下这一些孩子们又想去“闯祸”,拿着头去拼命,真真的让她心里捏着一把汗,一把冷汗。 “青州同志捎话说,需要钢缆和铁钩子,应该提前藏进坊子火车站,让咱们的人塞进车厢里……沙河街巡警刘奇被日本人调到了坊子碳矿区做把头,那个人俺了解,狡猾多疑,想逃过他的眼睛不容易。”这是铁匠戚老二的声音。 柴房里,冲着门口、靠墙跟横放着一张破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油见底,灯花很小,屋子里没有多少明亮,浑浊的灯花在熏黑的墙壁上跳动,晃悠着几个坐着、站着的身影。 戚老二嘴里叼着旱烟杆坐在炕沿上,一只手托着烟杆头,另一只手摁着炕,使劲、连续嗒嗒嘴角,狠狠嘬了几口,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把烟窝在炕沿上磕了几下,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股烟从他的鼻孔里钻了出来,唇角不长不短的胡子上下跳动了几下,深恶痛疾:“他在沙河街恃势凌人,助桀为恶,以前与宗大盲狼狈为奸,此时在日本人面前如蚁附膻。日本人觉得许连瑜,就是你的堂弟太绵软,所以,又把刘奇调到了煤矿,做了矿工的把头,明面上,他没有许连瑜官职大,其实,县官不如现管。矿上的同志说,说他比张喜篷更心狠手辣,打人从不手软。” 炕角旁边站着的几个年轻人攥紧了拳头,眉头紧蹙,看看戚老二,再看看坐在桌子旁边凳子上的许连成,只要许连成发话说除掉刘奇,他们都想争先恐后跑一趟坊子矿区,做一回英雄,为民除害。 许连成一脸严肃,半天吐出一句话:“这也是俺今儿把俺堂弟接到八里庄的主要原因……他们应该快到了。” 许连成的话被一缕缕旱烟从破碎的窗棂处和门缝子拽出来,许老太太身体不能自己地觳觫,猛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听到院里的声音,许连成蓦地站起身来,带起一股风,黄豆般的灯花立刻左右抖动,眼看着就要灭了。 许连成看了一眼煤油灯,放轻了脚步,抓着两扇门边,慢慢打开一条缝,黑魆魆的院子里,窗根下站着两个佝偻着的身影。 当他的目光与许老太太焦灼的眼神相撞时,他一愣,匆忙把清瘦的身体从两扇门之间挤出来,扭身轻轻带上门,回转身喊了一声:“祖母,您老还没睡吗” 赵妈见了许连成,慌忙弯下腰,矜持地打招呼:“孙少爷好。” “赵妈,不必多礼,咱们是一家人。”许连成向赵妈微微一笑,而后把脸又转向许老太太。 听了许连成的话,赵妈心里慌乱地很,又美滋滋的,把刚刚摔碎煤油灯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孙少爷有胆识、有见识、又在北平当过教员,把她一个老佣人当成一家人,她心里说不上的高兴。 “连成……你们……”许老太太嘴里拖着长音,半天只吐出四个字。 听着许老太太欲言又止,赵妈明白祖孙二人有话说,她赶紧把抓着许老太太胳膊肘的手松开,往后退了一步,垂着头,喏喏着:“老太太,俺回屋看看炉子,耧耧煤灰,再做点饭,孙大少爷他们也饿了家里还有一瓢黄豆,煮锅黄豆给他们充充饥” “嗯,去。”许老太太没有回头,她的眼睛依旧盯着许连成,她想说,院外面有汉奸,你们怎么还不走呢她知道她大孙儿心里有数,比她一个老太婆有主意,不用她提醒。 她还想说,一品下个月就要生了,住在蟠龙山行吗那儿要吃的没吃的,要什么没什么毕竟一品已经三十好几了,岁数大了生孩子麻烦,她生婉婷时经历过生死,她也不敢说,这件事怨她,是她这个老顽固耽误了两个孩子的婚事,她后悔不迭。 半天从老人嘴里冒出一句未足轻重的话:“连成呀,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你们吃饺子了吗” “吃了,您托人送上山两袋白面,赵大当家的猎杀了一头野猪,一品和琻锁她们包了几盖帘的饺子……我们都吃过了……” “吃了就好,就好。今天是小年,过了小年就是春节……”许老太太絮絮叨叨,她想用过年提醒大孙儿,过年应该歇歇,不要拿着鸡蛋去碰石头,保住这条命,快做爹了,肩上要有负担。 “祖母,您老怎么不去睡觉呀这么晚了,您去睡。”许连成说着上前搀扶住老人的胳膊,嘻嘻一笑:“孙儿送您回屋。” “连成呀,俺这心呀,一点也不安定,俺怎么睡得着呢你们是不是想把连瑜也拉下水你们是知道的,他明面上虽然好行小惠,其实呀,俺最了解他,他性格懦弱,不及你们哥俩机灵。”老人说着把手举到耳边,抿了抿挡住眼帘的散发,眼睛注视着这个许家的长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自小性格沉稳,知书达理,模样有点像他的祖父,只是他祖父个子没有他高大,至少比他胖,那个时候许家要什么有什么,每天鱼肉满桌,而,现在呢不仅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好好的大家庭四分五裂。 许连成学识也随了他的祖父,昔有嵇氏子,龙章而凤姿。 更喜欢安静,每天坐在书房看书,很少跟着他舅老爷出门逛酒馆;也不好穿戴,冬天头上顶着一个旧棉帽子,身上穿着掉了颜色的长棉袍,每次把裁缝请到家里,其他孩子乐滋滋围在裁缝身边转,唯独缺少他的身影。 丫鬟佣人找遍许金府,太阳下山了,才在假山后面寻到他,他胳膊窝下面夹着一本书,一会儿高昂着头仰望着星空,嘴里吟诵着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一会儿弯腰伸手摸摸荷花池里惨白的月光,十几岁的年龄像年过半百的老人,哀转叹息,忧国恤民,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天,一个地,一个世界,他心里那个世界什么样子,无人感知。 老人胸脯起伏跌宕,半责怪,半感叹:“瞅瞅你们,你们这几个孩子,祖母老了管不了你们,可是你们也不应该瞒着俺,不是吗一品说,说什么连瑜一直在找俺,他跟着俺时间最长,俺心里也最疼他,今儿,这么黑灯瞎火的,俺不放心呀,俺怎么能安心躺着连成呀,你安排人把他接到八里庄村来,不单单是让俺见他一面这么简单” “祖母,祖母,您别着急,别生气,刚才俺进院子时,以为……以为您老睡下了,就没去打扰您,祖母您也别担心,连瑜是俺的弟弟,俺会舍命保护他。” 听了大孙儿嘴里的话,许老太太心里骤然灌进一碗冻凌子,冰到心口窝;两条不会打弯的腿直直地杵在冰冷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体僵在原地。 她心冷,心疼,一股凄凉、悲伤涌上她的心头,许家哪个孩子不是她的心头肉啊半天,她动动哆嗦的唇角:“不许胡说。” 老人的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了手榴弹的爆炸声,随即不远处升起一股股浓浓的黑烟,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一阵阵激烈的枪声从八里庄北面传来,打破了幽静的夜晚。 第九十五章 内忧外患 昨天的雪铺满了大路小径,白皑皑一片,给夜色增加了许多明亮;风扯着地上的雪漫天飞舞,掠过了山头和树梢,在半空打着旋儿、吹着口哨,悠闲自得;渺若烟云的雪霾在冷与风之间巧妙地周旋,寻觅着清澈澈的月光,给天地之间铺上了一床冰做的棉被;不远不近的村庄点缀着颗颗金星,一闪一闪,那是灯光。 八里庄南边村口的街道上传来窸窸窣窣、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年纪,头戴棉帽子,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走在老人后面的是一个少年郎,脚步轻盈,身上披着洁白的斗篷,长长的衣襟随风飘飘洒洒,露出内衬的长袍,腰上系着一根红色布带,在中间打了一个结,垂下两根一长一短的穗头。 村口左侧有一个高高的草垛子,草垛子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右侧是一个山坡,一处小屋孤零零矗立在山坡上,像是村子的碾房。一根根玉米秸子从村口哩哩啦啦到了碾房门口,被风卷着,飘到了墙根下,墙里传来几声狗吠,那么暴躁,那么疯狂,似乎是陌生人闯进了它的领地。 一个女人的唠叨被风送到了耳边,声若蚊蝇:“别叫了,小心鬼子进了村子扒了你的皮,还有那一些狼心狗肺的混星子,唉,这是什么世道呀,在外面胆小如鼠,在家里称王称霸……” 少年猛地收住了脚步,那个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少顷,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下山之前,母亲还在屋里收拾父亲的衣服,不可能是母亲不声不响跟着他们下了山。但,女人嘴里的话有意思,好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俯下身体,眼睛在地面上仔细观察,雪地上落着几串杂乱的脚印,东拉西扯进了村子。 看到那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少年站直身体,迈开脚步迅速追上老人的背影,低声说:“巴爷,那个女人告诉咱们,庄子里有混星子。” “噢,你小子很聪明,一点也不笨,随你的母亲,哈哈哈,雪地上的脚印俺已经看到了。”老人没有停下脚步,低低说:“咱们不能额外肇事,暂时放他们一马,先找到黛府,你二叔说,他在黛府等俺老巴。” “这个时辰,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踏进村子之前,满村子像落着星星,很亮堂,这一会儿,灯光没了,只剩下了狗叫,还有婴儿哭,去哪儿打听黛府还不如回去问问那个女人,也许她知道。” “她,她不知道。”老人觉得失言,连忙补充:“在碾房歇脚的几乎都是外地逃荒的,或者过路的,八里庄方圆八里多路,她怎么会知道哪家是黛府呢” 眼前的老人是巴爷,他身后的少年是戚世军。 霸王墓一战之后,巴爷把戚老大他们送上了青峰山,和大家伙儿给戚老太太办了丧事,然后与鬼油毛审问麻子脸。 麻子脸很狡猾,他说他被日本人威逼,迫不得已帮助日本父女逃脱,他以死无对证,把一切罪过推得一干二净。鬼油毛与戚老大商量怎么处理麻子脸,戚老大决定留麻子脸一条命,放他下山。 巴爷知道麻子脸不除后患无穷,麻子脸不仅认识敏丫头,也知道刘大仁他们的底细,他怕刘大仁有危险,更怕敏丫头出意外,所以,他悄悄跟踪了被放下山的麻子脸,半路上送这个叛徒上了西天。 自从戚老太太被日本人杀害,戚老大无心干正事,每天沉浸在痛苦之中,常常拉着鬼油毛在屋里推杯换盏,不醉不休。 在酒桌前,鬼油毛把巴爷处死麻子脸的事情与戚老大讲了一遍,吓得戚老大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张大了嘴巴,一双大脚拽着身体往后仰,倒退了好几步。 鬼油毛慌忙跑到戚老大身后,把椅子挪到戚老大的屁股下面, 担心地问:“大哥,您,您怎么啦” 半天戚老大嘴里没有吐出一个字,他以为巴爷做的一切都是听命于姚訾顺,以后兄弟们的命这不是都握在别人手里吗什么时候丢了命都不知道,他真心有点害怕。 看着戚老大郁郁寡欢,垂头丧气,鬼油毛多聪明呀,他一下猜出了戚老大的顾虑,又不能直接说出口,他装作没心没肺的表情,嘻嘻一笑,潇洒地抿抿额头上的散发,一屁股蹲坐在戚老大对面的椅子上,抱着一条腿,双手重叠放在膝盖上,下巴颏搁在手背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巴爷不杀他,俺也会杀了他。” 戚老大攒眉蹙额,脑袋一片空白,他没听到鬼油毛说什么,抓起桌上的酒壶和酒碗,自斟自酌。 鬼油毛把蹲在椅子上的腿出溜到桌子底下,一抬手,从戚老大手里夺下酒壶,抓起面前的酒碗,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提高了音量:“大哥,您是怎么啦说句话呀,您是怪巴爷还是想抱怨俺巴爷为人厚道,不是心硬如铁之人,杀麻子脸俺没有阻止,因为俺觉得巴爷做得对。麻子脸跟在俺身边十几年,论感情,俺们之间感情不比任何人差,他的脾气秉性俺最了解,寻花问柳、坑蒙拐骗、嗜赌如命,五毒俱全,您放他下山,早晚有一天他会出幺蛾子,所以,俺多次想杀了他,没忍心下手……” “不,俺不是这个意思……”戚老大垂着头,大手举过头顶无力地摆动,“咱们上了青峰山,不知是对是错一切都要听他人指挥,手里没有一点实权。” “大哥,咱们以前是一盘撒沙,现在不一样了,加入了抗日游击队,走到哪儿,受到乡民拥戴,兄弟们脸上有光,俺们不后悔,话又说回来了,俺们永远跟着大哥走,无论大哥去哪儿,俺都紧紧跟随。” 鬼油毛话音未落,梅三姑撩开门帘从外面踏了进来,一股浓浓的酒味迎面而来,呛得她打了几个喷嚏。 听到梅三姑的声音,鬼油毛连忙从椅子上跳起身来,他可以与戚老大平起平坐,但,对梅三姑有几分敬畏,梅三姑虽是女流之辈,身手不凡,知书明理,并且宽以待人,爱惜兄弟胜似老母,哪个兄弟没穿过梅三姑缝制的衣褂哪个兄弟没有穿过梅三姑缝制的靴子 梅三姑脚步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看着眼前屋子里一片狼藉,她真想发火。 这间屋子本是一间大队部,也是青峰山上最敞亮的屋子,姚訾顺把它腾出来送给他们夫妻居住。 进门右侧有一个锅灶,锅灶后面有一堵墙,墙中间有一个灯窑,一盏煤油灯放在灯窑里,到了夜晚,点着煤油灯,灯光会把整个屋子照亮。这个时候是白天,阳光穿过了窗户投在屋里,照得一切锃光瓦亮,南墙根窗户下有个大火炕,炕下面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面是一块破门板,四条腿是四根木桩子。 桌子上有两盘下酒菜,一盘是萝卜咸菜,一盘是煮花生米,一壶酒,两个吃饭的碗做酒碗。 酒水在桌子上四溢,滴滴答答顺着凹凸不平的桌子角流淌到了地上,踩在戚老大和鬼油毛的脚下。 戚老大双手抱着头,胳膊肘拄着桌子,用力过大,桌面有点倾斜,前面的两条腿翘了起来,花生米在桌子上“稀里哗啦”滚着。 梅三姑走近桌子,把翘起来的一头摁下去,而后绕到戚老大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心颤抖了一下,眼前这个萎靡不振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曾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自从婆婆死了后,他经常用酒浇愁,他心里有苦,有泪,有后悔。就几天时间,他消瘦了好多,四方脸变成了细长脸,双颊塌陷,颧骨高耸,一双大眼睛黯然神伤。 丈夫为人淳朴敦厚,没有派头,没有多大脾气,不会吹胡子瞪眼,做事敬终慎始,明面上他是老大,其实他还不如她主事,遇事儿首先找她商量,或者与老三商量。丈夫不怕磨难,更不怕吃苦,从天津卫逃到威县地界,住在霸王墓,他让兄弟们学着开垦山地,自己种粮食,所有的事情亲自动手,亲力亲为,兄弟们都尊重他,死心塌地跟着他打鬼子。如今上了青峰山,他却赡前顾后,多了猜疑,这点上她看不下去。青峰山粮食不多,又是冬季,野菜也没有,八路军游击队把粮食留给了霸王山上的兄弟,不知他们吃什么 今天她在山上巡逻了一圈,山上的树皮都被扒光了,摸着一棵棵光溜溜的树干,她的手在颤抖,游击队里有老人,也有孩子,那一些孩子十五六岁的年龄,与她的世军岁数不相上下,她心疼。 “当家的,大白天的,您又喝酒,咱们以后是正规军,要改掉这一些坏习惯,再说,喝酒不仅伤身,喝醉了会误事。” 戚老大背过手去,拍拍梅三姑搭在他肩膀上的小手,说:“梅姑,俺,唉。”戚老大醉眼朦胧,大手拍在桌子上,向隅而泣:“俺怕呀……” 看着戚老大两口子有话说,鬼油毛往门口退了一步,转身想离去。 梅三姑喊住了他,“三兄弟,咱们是一家人,我们没有话瞒着你,你鬼点子多,一定让你们大当家的振作起来,不能这样消极下去。” “是,大嫂,俺也是这样想的,这几天俺让秀才给他读书……只是,只是……”鬼油毛偷看了一眼戚老大,砸砸嘴角说:“大哥因为麻子脸的事情耿耿于怀。” “嗯,他是榆木疙瘩难劈。”梅三姑用手戳了戚老大后脑勺一下,长吁了一口气,又说:“方才,俺路过姚队长屋门口,听到他批评巴爷没有组织纪律性……麻脸这件事姚大队长蒙在鼓里,是巴爷擅自行动,可是,俺与老三你看法一致,巴爷做得对,巴爷大智大愚,深藏若虚,大丈夫怎么能优柔寡断今儿俺还有事与当家的商量,巴爷想去沧州,俺想把世军交给他,那个孩子性格太懦弱,太善良,缺少智慧,让他出去历练历练……” 戚老大瞬间如坐针毯,忐忑不安,摇头摆手:“不,不可以,俺不同意,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外人……” 梅三姑撩起斗篷,坐到她丈夫旁边的椅子上,抓起桌子上的酒壶掂了掂,里面还有大半壶酒,放下酒壶又拿起酒碗,举到嘴边闻了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当家的,听您的这一席话,还没有醉得一塌糊涂,巴爷什么时候变成了外人!近段时间秀才把巴爷在弥河地界做的事情汇集成册,你问问三兄弟,巴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把孩子托付给他” “啪”梅三姑把酒碗重重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把右脚狠狠踩在椅子上,手指着酒壶,怒发冲冠:“这酒没有喝进驴肚子都说这人要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过河拆桥,当家的,你忘了天津紫竹林的事情,你不会忘了霸王墓一战” 平常日子里,梅三姑温润而泽,尤其当着兄弟们的面给足了她丈夫面子,奉命唯谨,遇到讲理的事儿,如果在前堂讲理讲不通,她也不急躁,不发火,耐心劝导,实在讲不通,回到后宅,继续据理力争,争吵的面红耳赤,向理不向情。此时当着三弟鬼油毛的面,她忘了她是贤妻良母,应该与丈夫鹿车共挽。 一旁的鬼油毛见梅三姑生气暗暗高兴,他也不能光看光景,故意说:“大嫂,您,您有话慢慢说,慢慢说,不要吵吵,俺大哥,俺大哥真的喝醉了……” 梅三姑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向鬼油毛递了一个眼神。 鬼油毛心领会神,往戚老大身旁走了一步,弓腰抱拳放在额头,“禀报大哥,俺斗胆说一句话,巴爷做人做事舍己为他人,没有一点私心杂念,黄河口一战,为了让手下的年轻人活着,他独自引开了鬼子,跳了黄河……敏丫头跟随在他身边大半年,宗大盲不给他粮食,想活活饿死他,巴爷宁可喝凉水充饥,把干粮留给敏丫头……” 听了鬼油毛和梅三姑一席话,戚老大羞愧难当,他眼前出现了霸王墓一战,巴爷登锋履刃,奋勇当先…… 咱们再回来说巴爷和戚世军。 戚世军磨磨蹭蹭、没精打采地走在巴爷身后,穿过几条街道,也没看到一个人影,风继续刮着,肚子空落落的,肚子里没有食物,身上更加冷。 早上离开青峰山,他们二人钻树林,爬山岗,走了大半天,晌午时候找了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喝了两碗面汤,戚世军一个半大小伙子,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那碗面不顶饥,肚子早饿了,还有点尿急,他后悔没有在进村子之前撒泡尿。 听着戚世军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巴爷笑了,他往身旁的巷子瞥了一眼,没有回头,嘀咕着:“臭小子,还害羞呀,害怕从哪儿跳出个大姑娘吗哈哈哈,那个后山墙就可以,去,俺给你挡着点明儿。” “好,好,”戚世军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裤腰,一边跑了过去。 突然一条形销骨立的狗从另一条路上哀嚎着跳过来,吓得戚世军抓着裤子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巴爷眼疾手快,高大的身躯往前一纵,一抬大手抓住了戚世军的肩膀往后一拽,把他护在身后。 狗没有叫,也没有跑,晃晃悠悠蜷坐在巴爷的脚边,嘴巴舔舐着它的后腿,它的后腿在流血,血水一滴滴落在地,染红了地面上的雪,是新伤。 这是一条母狗,看样子刚刚做了母亲,肚子上坠着松松垮垮的皮,脊骨凸起,很瘦,巴爷的心酸酸的,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死鬼子和叛徒,他却不忍心大声呵斥一条拖着伤腿的狗妈妈。 巴爷从长袍上撕下一块布条,弯腰抚摸着狗的头,安抚它,然后给它包扎伤口,狗很乖,没有一点抵触。 戚世军蹲下身体,注视着可怜的狗儿,心疼地问:“谁伤了你” 狗儿似乎听懂了戚世军的问话,昂起头向前面的路口汪汪叫了两声。 巴爷站起身掏掏口袋,一口吃的也没有,只有一壶米汤子挂在后腰上,那是下山之前梅三姑给小九儿准备的。他从后腰上拽下铁壶……就在这时,从半空落下一个黑乎乎的地瓜,滚到了那条狗的前爪旁边,狗低头嗅了嗅,叼在嘴里,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向巷子深处跑去。 看着狗儿远去的颠颠簸簸的背影,戚世军满眼惊奇,“它怎么不吃,它叼着去哪儿了” “……它是把食物给它的孩子带回去……”巴爷语气哽咽。 前面是一条东西路,街道很宽,两边的房子像店铺,店铺的门板遮住了屋子里的光,看不清、听不见铺子里有没有人,只有高一声紧一声的枪声,震落瓦上一层层的雪,顺着屋檐、门檐落到了脚下。 从庄外升起一缕缕硝烟,在八里庄上空飘荡,落在白白的雪上,那么显眼,像点缀着一层煤渣。小巷里传来孩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大人急赖赖的低吼,夹着几声猫叫,狗叫,蹿过墙头和小巷。 听着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巴爷心里着急呀,不知庄外发生了什么哪路英雄好汉遇到了鬼子他摸摸怀里酣睡的孩子,他不能带着年幼的孩子去打仗,伤着孩子他会心疼,这个孩子不仅是他老巴的独苗,更是潘嫂的生命延续。 “巴爷,前面过来两个人影,不知是不是庄上的人向他们打听一下路,可以吗”戚世军的一句话让巴爷瞪大了眼睛,的的确确前面墙角处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像没栽牢的竹根子,伶仃细长,前后摇摆,又像是刚刚喝醉酒似的,脚步趑趄(ziju)软软塌塌,哈欠连连。巴爷一张眼,心里说这是一个大烟鬼。 借着雪光,仔细看过去,烟鬼身后还跟着一个丫头,那个丫头锁着肩膀,揣着胳膊,冻得吸溜鼻子,脑袋被围巾包成了一个圆球,挂在肩膀上癫颤。 “打扰一下,请问……”巴爷紧走几步,走近那个烟鬼,抱拳行礼。 猛不丁冒出两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眼前的一丝明亮,吓得烟鬼一觳觫,身体往后倒退了几步,手里一根棍子掉落在地上。 看到那根碗口粗的棍子,巴爷想起了那只受伤的狗,心里突生憎恶。 烟鬼大着胆子,声音磕巴:“什么……什么人知道吗你们吓着俺爷俩了,深更半夜的装鬼吓唬人嘛” 烟鬼正是毒蝎子,他身后的丫头是他的女儿春儿。毒蝎子听她女儿说,许老太太为了躲避鬼子搬了家,不知搬哪儿去了。许家为什么躲避鬼子为什么凭着好好的家不住而东躲西藏许家一定有鬼。如果能抓到许家的把柄,报告给日本人,就能得到几百大洋,有了大洋不仅能大鱼大肉饱餐一顿,还能躺进烟馆的贵宾房,舒舒服服烧几锅烟……于是,毒蝎子和他的女儿四处打听许家人的去处。 春儿在八里庄发现了出门买菜的赵妈,跟踪赵妈找到了黛府,今儿他们爷俩想探查探查黛府的情况,顺便讹许家一些钱,没成想毒蝎子烟瘾犯了,他只好放弃了今天的计划。 巴爷咬着后牙槽,吐出三个字:“问路的。” 毒蝎子把两条垂着的细胳膊揣进了棉袄袖里,斜着肩膀,嗖喽嗖喽嗓子,嘴里哼哧着:“你,你们是谁不懂规矩吗问路需要钱……” “问路还要钱!”戚世军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你们钻钱眼里去了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 戚世军声音不高,几乎在嗓子眼里,可,他的话被躲在毒蝎子身后的春儿听到了,她向戚世军翻愣翻愣白眼珠子,捏着尖细的嗓音:“吆,感情你们是从城里来的哼,这么冷的天,你们打听路,我们要钱有错吗不给钱,你们就快走,不要挡着我们父女赶路,我们还要赶回沙河街呢。” 戚世军被巧舌如簧的春儿堵的哑口无言,气得直跺脚。 巴爷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眼前的父女二人是一对势利眼,更是市井之徒,没必要跟这种人较劲,耽误时间不值得。张开眼角四处打量一下,这个光景下,街口还真没有其他闲人,只有灰蒙蒙的月光撒在街道上,照在一扇扇紧紧关闭的院门、铺门上。远处的爆炸声被关在了街上,把另一条街上散懒又焦躁的脚步声隐藏在黑夜里。 “侄儿……”巴爷把戚世军拽到了他的背后,扬着温和的笑脸,再次向毒蝎子抱拳行礼,“你们说得在理,问路给钱,是应该的,请问,这个庄子上有没有一家姓黛的” “什么!你们说什么”毒蝎子惊叫了一声,身体擦着墙往后趔趄了几步,瞪圆了一双绿豆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巴爷他们。 春儿也往后倒退了几步,把身体躲在阴影里,颤抖着手拽住围巾的两个角,在细细的脖项上绕了两圈,又把两边往面前扯了扯,她怕对面的人看到她脸上的疤痕,只露出一双滴溜圆的眼珠子。 毒蝎子父女俩的表情没有逃过巴爷锐利的鹰眼,眼前的父女二人不简单,对庄外的枪声无动于衷,没有一丝胆战心惊,反而对他和戚世军有敌意,从他们惊慌失措的神情之中看的出来,二人不仅认识黛家,并且对黛家很熟悉。 “俺们是逃荒的,听说黛家是八里庄的首富,俺爷俩想去讨碗热乎饭,俺们身上还有两个铜板,不够一顿饭钱,所以……” “两个铜板!的确太少了,不,你们没有说真话,你们不像逃荒要饭的,你们,你们不是……”毒蝎子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他弓着腰连续咳嗽了几声,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捂住嘴角,黏糊糊的口水从他的指头缝隙钻出来,滴落在地上。 巴爷忍住心里的恶心,往前凑了凑,不紧不慢地问:“你看我们不像要饭的,像什么” “不,不知道。”毒蝎子的眼珠子躲躲闪闪,不敢直视巴爷。 巴爷狠狠盯着毒蝎子青黄、干巴巴的脸,重复了一句:“不是什么” 毒蝎子把手里的鼻涕口水甩在地上,壮着胆子往上拔拔鸡胸脯,眯着一双狡黠的眼睛偷窥着巴爷,巴爷一双大眼睛在夜幕里闪着犀利的光,那两束光像两把锋利的刀直戳他的心口窝,吓得他惊恐万状,魂不附体。 眨眼的工夫,老奸巨猾的毒蝎子冷静了下来,黄啦啦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眼前的人如果是抗日游击队,不会在这儿与他磨蹭时间;如果是土匪,从他父女二人身上捞不到一点好处。 巴爷搓着双手在毒蝎子面前转了两圈,他心里着急如火上了房,耳边爆炸声起起伏伏,声声炸在他的心上,可他还要装出轻松的表情,向毒蝎子身旁靠了靠,神神秘秘地说:“你不说俺来说,俺们不是土匪,是,是,嗨,实话告诉老兄,俺们是混星子,到庄上来探路,后面还有我们几十号兄弟呢,您不入个伙吗搭个帮吗只要给俺们引个路就行。” 毒蝎子又一激灵,他在沙河街混了这么多年,了解混星子处事方式方法,鬼子前脚杀完人,逍遥离去,混星子后脚就出场了,闯进鬼哭狼嚎的庄子趁火打劫。 入个伙他不敢想,混星子都是吃生肉的,嘴里的肉从不会拿出来分给外人,大块肉几个厉害的主和把头揣在兜里,剩下一点骨头渣子给下面弟兄分分,如果不愿意,想离开,稍有不慎,命丧弥河口。 毒蝎子摇头如拨浪鼓,看眼前巴爷岁数应该是混星子的把头,他不敢得罪,不敢再提钱的事儿,他想尽快脱身,毒蝎子一边想着,一边擎起双手握成拳头,额头磕在拳头上,唯唯诺诺: “不敢,不敢。前面路口最高的门楼就是黛府,他们家门前有两个两米多高的石狮子……” 巴爷盯着毒蝎子脸上的变化,从裤兜里掏出两枚铜板,递过去,讪笑了一声:“这铜板,你拿去,至少能买五个馒头充充饥……狗肉不好吃,还麻烦。” “是呀,半个时辰之前,我们爷俩逮住了一条狗,它逃了,确实不容易。”毒蝎子吸吸鼻子,有点得意,“它的腿已经折了,这个天气,它坚持不多久。” 巴爷攥攥拳头里两个铜板,犹豫了片刻,眼前的父女俩也坚持不多久,两个人的肚皮在敲鼓,他心生可怜,又把两枚铜板推送到毒蝎子面前,“给,拿去。” “哪敢哪敢收您的好处……”毒蝎子不错眼珠子盯着巴爷手里的两个铜板,勾勾脖子,他脖子上两层皮中间像塞着一个玻璃球,上下骨碌,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更怀疑眼前的混星子为什么如此好心他嘴里推托着,疾速伸出鸡爪一般的手,从巴爷掌心抓走了那两个铜板,拽起他女儿,抓起地上的木棍,仓惶离去。 今晚八里庄确确实实闯进了混星子。 宗大盲的队伍被巴爷和姚訾顺打散后,有多半投靠了巴爷,还有一部分回了家,回到家里好吃懒做,没有生活来源,只好自己成立队伍。混星子不知不觉在坊子附近又有了一定的气候,虽没有宗大盲嚣张跋扈,有的与刘奇勾结,倒腾煤炭,刘奇监守自盗,矿工看到不敢说,也懒得说,一些监工得了刘奇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数混星子没有胆量,也没有额外资金巴结官府,大事做不了,小打小闹层次不穷,什么偷鸡盗狗之类,在乡村经常发生。 大街上,几个贼头贼脑的黑影往黛府后院方向而来。 听到院门口外杂乱的脚步声,站在许老太太身后的赵妈一惊,一双小脚在地面上碾着,颤抖的嘴巴靠近许老太太的耳边,战战栗栗:“老太太,孙少爷他们刚走就来人了,不会是鬼子” 许老太太异常沉着冷静:“听声音不像是鬼子,像是混星子……” 两扇院门被外面的人敲响,“咚咚咚”声音很大,盖过了远处的枪声,敲在许老太太主仆二人的心上。 许老太太嘴角上扬,微微一笑,看着赵妈说:“赵妈,不要怕,既来之则安之,给俺搬把椅子来。” “是,”赵妈应声转身离去,她不明白许老太太什么意思,她也不敢多问,一会儿,她从前院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许老太太身后。 外面的人使劲推门,两扇院门纹丝不动。 “这是谁家的豪宅两扇后院门也如此结实,他妈的……”一个粗野汉子骂骂咧咧:“给我撞开!” “大哥,这儿曾是八里庄地主家院落……前些日子,兄弟们多方打听,听说许家的人住在这儿……是不是他们把许家大院的好东西藏在这儿呢大哥,咱们叠罗汉,窜墙头。” “好,咱们今天就是冲着许家来的,方圆几十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许家是郭家庄的大户,听说许家还是皇亲国戚,今儿咱们看看这官宦人家有多少宝贝兄弟们,今儿咱们要发财了。” 许老太太慢悠悠抓起长袄衣襟,往腿两边捋了捋,镇定地坐正身体,拖着长音念了一嗓子:“赵妈,打开院门。” 赵妈思维混乱,她以为她听错了,顿然口吃:“老太太,您,您什么意思” “赵妈,您还不快去,您是让俺亲自动手吗”许老太太声音很大,她是故意说给院门口人听的。 冷飕飕的西北风让墙角的雪结了冰,冰在地面上闪着寒光,一股股寒气冲透了许老太太身上的棉袄,把她的鼻子冻红,她把暖笼焐在心口窝上,没有感觉暖和,还是那么冷,她怕冷,现在她必须装出不怕冷的样子,她是许家的掌舵人,孩子们在庄子外面与鬼子拼命,这种事情以后是常事,她必须做好思想准备,迎接更冷的天气。 “是,是,俺去,俺去。”赵妈磕磕绊绊扑到门口,从两扇门上拿下顶门杠,院门“哗啦”敞开了,月光被门檐分割成了两个半圆,一半洒在院外,照在黑压压几个混星子的脸上,他们争先恐后、拥挤着准备蹿过高高的门槛,骤然僵住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脸露惊恐,只见,一半月光洒在一个危襟正坐的老妇人身上,老妇人面带微笑,坦然自若、气定神闲、稳坐泰山。 “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不请自来,一定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是吗外面冷,快进屋。赵妈,带他们去前堂,给客人上茶……屋里东西他们看上什么就让他们拿什么,只要喜欢就行,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随他们拿,俺要在这儿等俺的孩子们回家,俺不放心,您听听,庄子外面的枪声多激烈呀,鬼子打到了咱们家门口,哪个有血性的汉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 许老太太的话让赵妈的心舒缓了许多,胆子也大了,她朝挤在门口的混星子白楞了一眼,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年纪轻轻不学好,不去打鬼子,尽和自己人较劲。……老太太,俺这就去生炉子烧水沏茶。” 混星子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就在此时,院门口台阶下大踏步走近一个老人,老人身穿长棉袍,棉袍破乱不堪,腰里缠着宽宽的布绳子,布绳子里插着一根长长的烟杆,怀里鼓鼓囊囊。 走近门口,老人双手扒开探头探脑的混星子,大脚停在门槛外面,一只手护着胸口窝,另一只大手掌心朝上,深深弓腰行礼:“老夫人,您说得好,俺老巴这厢有礼了。” 混星子听明白了,眼前的老人曾是他们大当家的巴爷,胆大的凑近巴爷,仔细辨认,的的确确是巴爷。 “巴爷!”许老太太猛地站起身来,三姑爷闵文智给她提起过巴爷,说琻锁要等巴爷和敏丫头一块去沧州,难道眼前破衣烂衫的老头就是巴爷吗 “呼啦”混星子们退后几步,“扑通扑通”跪在地上,“巴爷饶命,俺,俺们是被逼无奈,才,才又……” 巴爷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瞪向跪在地上的混星子,冷笑了一声,严厉斥责:“咱们散伙的时候说过什么回家好好做事,做人,怎么又欺凌百姓做了贼你们,你们与倭寇有什么两样吗” “兄弟们,咱们不能听他焦巴的,他不再是咱们的巴爷,瞧瞧他一身臭气熏天,他投靠了八路军游击队也没有混出个人样子,哼,一个臭要饭的,还这样理直气壮,哪儿来的底气”说话的是这帮混星子的大哥,他说着从怀里偷偷掏出一支手枪,瞄准了巴爷。 巴爷的手动了动,搭在腰里的烟杆上,一触即发。 突然一发子弹不知从哪儿呼啸而来,穿过了那个混星子的太阳穴,一晃眼,一流血飞溅到了门扇上。 听到枪声,赵妈用胳膊肘抱住许老太太的头。 其他混星子一看这阵势吓坏了,以前知道巴爷神出鬼没,武功超凡,没想到他老人家身边还有神枪手,弹无虚发,刚才趾高气扬的同伴一命呜呼,横尸眼前。 “巴爷,俺们错了,错了,请巴爷高抬贵手……” 巴爷没有理睬磕头如捣蒜的混星子,他一抬脚跨进了院里,从怀里抓出一个包袱,双手递给许老太太,“老夫人,这是俺老巴的孩子,暂时拜托您关照,俺去打鬼子。” 许老太太从巴爷手里小心翼翼接过小九儿,九儿醒了,不哭也不闹,吮吸着自己的小手指头,蠕动着粉嫩嫩的小嘴唇,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 赵妈张开手想从许老太太怀里接过孩子,许老太太扭了扭身体,避开赵妈的胳膊,抬起眼睛目视着巴爷的背影,掷地有声:“放心,您的孩子就是俺的孩子,俺会用命看护。” 巴爷没有回头,大踏步迈出了门槛,从尸体旁边捡起一把手枪,在手里掂了掂,咧着胡子拉碴的嘴笑了笑,喃喃自语:“还有这种好东西今天正好用上排场。”说着眺望着不远处的梧桐树,高喊了一声:“侄儿,黛府老老少少交给你了……到时候见到三丫头给她一个交代,哈哈哈” “是,巴爷。”梧桐树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 大家顺着巴爷目光看过去,一个矫捷的身影像一片树叶轻轻落下,一袭雪白的长袍,映衬着一张英俊的脸,真是,白衣出尘如雪,俊美如芝兰玉树。 少年站稳脚步,弓腰行礼,双臂合拢向前伸直,右手微曲,左手抱住右手,往巴爷面前一送,斩钉截铁地说:“巴爷,把黛府交给俺您老放心。” “小子,俺老巴信得过你,俺去帮帮你的二叔他们,”巴爷一撩长袍,一甩手,把衣襟塞进后腰里,眯眯眼睛瞟着跪在台阶下的混星子,声如洪钟:“如果是爷们,就跟俺焦巴去打鬼子……” 第九十六章 惶惶不安 关了院门,许老太太让戚世军进屋暖和,戚世军摇摇头,摆摆手,他怕进了屋就会犯困,如果院外没事发生还可以,如果有事,他怕见了巴爷无法交代。 堂屋的东卧室里,进门右侧,火炕与外间有一截隔断墙,墙上方挂着一盏煤油灯,直溜溜的灯苗把屋子照得敞亮,屋子里摆设简简单单,干干净净,除了南边窗户下有一个大炕,靠东墙根有一张梨花木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茶盘,茶盘上摆着茶壶茶碗,桌子两头各放着一把扶手椅。 许老太太把小九儿放在炕上,一双脚拽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左侧退了几步,扶着炕沿把身体塞进了椅子里,脊背紧紧靠着椅背,她一边用手捶打着腿,一边嘟囔:“不服老不行呀,腿肚子打哆嗦,后脚跟胀疼。” 赵妈碾着小脚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老人的脚边蹲下身子,把双手握成拳头,轻轻落在老人的腿上,自责说:“老太太,让俺来,您眯会儿,您累了一天了,中午也没躺会儿,俺也没给您烧壶茶喝,都怪俺,都怪俺照顾不周,在郭家庄住时这是哪有的事儿” “赵妈,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也跟着俺许家吃苦吃累,忙忙叨叨,没有一刻闲着,俺心里不落忍啊。” 赵妈昂起头看着老人的眼睛说:“老太太,您老话重了,这都是俺分内的事儿,老太太您想喝茶吗俺给您去烧点水沏壶茶喝。” 许老太太摇摇头,伸出手抚摸着赵妈的头发,心里酸酸的,眼前的女人也奔五十岁的人了,鬓角两边和额头早早生出了白发。自从离开许家大院,身边只有这个女人,出门买菜、做饭洗衣服,也成了她的事儿,坐下也不闲着,还要缝缝补补,给孩子们做点手工,给没出世的孩子做虎头鞋,真真的不容易。上次江德州来说,许连姣也怀孕了,赵妈高兴地合不上嘴,比她这个祖母都高兴……想到这儿,许老太太眼眶湿润,抬起手呼啦一下脸,说:“他赵妈,俺好多了,你瞅瞅炕上的孩子,他半天没咿呀,是不是尿了你先照顾这孩子吃点饭,大人好说,不要饿着孩子。” 小九儿已经九个多月了,不仅能坐,扶着墙还能往前走几步。一双小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着晶莹的光,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一点睡意也没有。时不时仰起头,咧着小嘴讨好地笑一笑,下巴颏上流着一串哈喇子。 赵妈站起身,翘着脚后跟从炕柜上层拿下一个针线笸箩,从里面摸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手巾,对角折起来,系在小九儿的脖子上。小九儿满眼稀奇,拽着耷拉在胸前的手巾玩耍。 赵妈放下笸箩,从炕柜里扯出一床被褥,一边把小九儿抱到褥子上,嘴里一边喋喋不休:“这孩子懂事,让人稀罕。俺的宝根也到结婚的年龄了,如果今年结婚,明年这个时候俺也抱孙子了。” 许老太太知道赵妈想她的孩子了,宽慰道:“赵妈,宝根和夏蝉还年轻,结了婚就会有孩子,如果夏蝉有了孩子,让孩子留在许家,俺和你一起照顾。” “好,俺巴不得呢,您老一定要爱惜自己,身体硬朗朗的,瞧瞧您许家,子孙满堂,羡煞旁人。” 许老太太喘了一口粗气,借着煤油灯的光端详着小九儿,痛心地说:“……唉,这孩子可怜,没有妈妈,俺听那个白袍少年说,这孩子刚出生一个月他的妈妈就被鬼子杀害了,这个世道,孩子们生在这个世道真是不容易啊,以后就让这个孩子留在许家,孩子太小怎么能跟着他的爹风里雨里四处奔波。” “嗯,俺听说了。”赵妈吸溜吸溜鼻子,声音哽咽:“那个女人给巴爷留下一个依靠,挺好,挺好。” “赵妈,堂屋里的炉火还旺吗不要灭了。年根下,这天怎么越来越冷俺觉得今年最冷,你说呢” “是,老太太,堂屋里的炉子先前还旺着呢,俺再去瞅一眼。”赵妈拽拽衣襟,把双手揣进袄袖里,又说:“俺顺路去火房看看,锅里煮的黄豆早熟了,本来是想给孙大少爷他们……”赵妈的脚丫停在屋门槛旁边,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她很怕哪句话触到敏感的话题,戳疼老人的心。 赵妈没说完的话让许老太太局蹐(juji)不安,煤油灯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眉头紧锁,双眉之间多了一条深深的褶皱,一天的工夫老人清瘦了好多,一绺惨白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眼里含着什么闪着婆娑的光,像是眼泪。 在许老太太心里,许家的孩子是她的骄傲,老大许洪涛虽然懦弱,他和万瑞姝恩恩爱爱,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明,一个暗,把持着许家的局面,即使码头没有了,桂花茶楼掌控在手里,不是为了钱,为了给孙儿们一个落脚的地儿;老二许洪亮聪明,言行圆滑,能说惯道,为人处世不失涵养,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街坊邻居问起来,她脸上也有光,只是他那个媳妇李氏刁钻刻薄,诡谲怪诞,利欲熏心,败坏门风,这都是她做母亲的错,千挑万选给老二选了那样一个媳妇,钱没少花,人也丢尽了,幸好那女人为许家生了一个孙子,否则,她死了都无法与许家祖宗交代。 许老太太不知道许洪亮两口子吸大烟的事情,没有人敢告诉她,她已经是六十多岁奔七十岁的老人了,经不起打击,眼目前,许连成带着戚老大他们在庄外打鬼子,出去半天了也没有回来,她心里害怕,觉得冷,一股股寒气从脚底升到她的头顶,袭击了她的全身。 “赵妈,一定把炉子再添点煤,烧得旺旺的……”许老太太在赵妈身后絮絮叨叨:“赵妈,你给那个少年送一碗煮黄豆,他赶了一天的路,一定早饿了。” “是,老太太,俺马上去。” 过了一会儿,赵妈从火房回来了,冻红的手里多了一个蒜臼子,一碗煮黄豆,一把勺子。 赵妈用衣襟擦擦手,把煮熟的黄豆放进蒜臼里捣碎,一勺一勺喂给小九儿吃。间隙,她扭着身子,把目光瞄向桌前的许老太太,只见老人把胳膊肘杵在桌子上,半握着拳头托着一侧的脸颊,哈欠连连,睡眼朦胧,头从胳膊上滑落,猛地睁开眼睛瞄一眼炕头,再迷迷瞪瞪向挂着布帘的窗户上瞅一眼,满眼紧张。 赵妈试探着说:“老太太,您去睡,您不要担心,炉子的火旺着呢……俺看那个巴爷不是一般人,一定会让孙少爷他们化险为夷。” “但愿如此。”许老太太把胳膊肘从桌子上移开,双手叠放在小腹上,忧心忡忡:“俺怎么能睡安稳了孩子们,孩子们手里没有像样的武器呀……” 在许家大院时,舅老爷让她把许家的金银财宝拿出一部分,给抗日队伍买武器,她犹豫,那是她留给孩子们的家底,怎么能撒手送人今天想想,如果没有了人,留着那一些财宝做什么如果有机会回郭家庄,不,她一定想办法回到郭家庄,把那把钥匙交给罗一品他们,手里只有精良的武器装备,才能打跑小鬼子。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激烈的“轰隆”声,像打雷,擦亮了天井,窗户上投下梧桐树的影子,像披头散发的幽魂随着灯影飘忽,迟迟不愿意离去。随即从屋顶上落下一层灰尘,在眼前沸沸扬扬,久久不散。桌上的茶具咣当咣当响,煤油灯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许老太太打了一个激灵,撕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赵妈,灯要灭了,不,不要让它灭。” 赵妈慌乱地放下手里的碗勺,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炕,靠近煤油灯,从头上拔下一个铁夹子,一手捂着灯,一手用铁夹子挑着那点灯苗。 煤油瓶子里的灯油还有多半,火苗依然不大,奄奄一息,赵妈试探地把手从煤油灯上移开,回头看看许老太太,想与老人商量商量给煤油灯添加点油,一个字没吐出口,一时罔知所措。 许老太太直勾勾盯着煤油灯上的火苗,两行清楚楚的泪水从老人脸上滑落,这是赵妈第二次看到老人如此伤心难过,第一次是三小姐徐婉婷失踪,老人茶饭不思,躲在卧室里抱头痛哭。 赵妈在脑子里竭力寻找安慰老人的话,话没出口,她自己哭了,这是什么世道呀越想越心酸,直接用胳膊捂着嘴巴呜咽起来。 半会儿,许老太太从衣襟旁抽出一方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哽噎着:“赵妈,俺,俺给你商量点事儿。” 赵妈急忙跪着腿,退到炕沿边上,摁着炕沿出溜下炕,踢踏上鞋子,捧起炕沿上的碗,捂在手心里,矜持地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说:“老太太,您说,俺听着呢。” “赵妈,待会儿,你跟着那个白袍少年,带着这孩子去庄子南边的碾房躲一躲,如果鬼子进了庄子,你们从碾房后面上山,躲进山里,眼下天寒地冻,拿两床被子,身上再穿一件棉袍,柜子里有俺一件新棉袍,是一品给俺做的,新表新里新棉花,穿着暖和。” 听到许老太太这些说,赵妈手一哆嗦,碗里的黄豆汁撒在炕沿上,她慌忙用抹布擦着炕,两行眼泪再次顺着她惶惶不安的脸上流了下来,滴落在炕上,这十多年,她寸步不离地跟在许老太太身边,论感情超出了主仆关系,确切地说情同姐妹。 赵妈自小失去双亲,跟着嫂嫂与哥哥生活,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还有干不完的活,哥嫂没把她当自家妹子,而是不花钱的奴隶。长大后,一个做棉花生意的男人路过村口,嫂嫂独断专行把她卖给了这个小生意人,两人结为夫妻,在赵庄安了家。丈夫虽然大她几岁,知冷知热,那段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维持了几年,丈夫去了北平,把她和孩子送到了许家,从此以后丈夫杳无音信。许家的舅老爷和许老太太对她如同亲妹子,许家小辈对她尊重有加,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如今,许家面临困境,要留下也是她一个下人留下,替主家挡风遮雨是她的责任。 “不,俺不能走,老太太,俺不能撇下您。”赵妈把手里的碗放在了炕上,她害怕她端不动这只碗,害怕的脸上肌肉抽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太太,您不要撵俺走,俺跟在您身边十多年了,许家就是俺的家,您,您就是俺的亲人……” “赵妈,鬼子不是混星子,俺可以震慑住混星子,俺没有能力阻止丧心病狂的鬼子杀人,鬼子不仅卑鄙无耻,更泯灭人性。庄外面的鬼子很难缠,你听听,如果顺手的话,孩子们应该早回来了,那个巴爷他们也去了,去了半个时辰了……只听到了枪声……赵妈,……如果,如果俺不在了,你去湾头村找夏婆子,夏婆子在蟠龙山睡不安稳,又回了湾头村,她惦念着她家的两间草屋,怕有人一把火给她点了,那是她花十个铜板买的。她还惦念着她接生的营生,湾头村有几个邻居家的媳妇要生了……过几天她会回蟠龙山,她要给一品接生,那个赵老大会安排人下山接她,你们就一起走……” 赵妈用手抓着袄袖抹抹脸上的泪水,又抓起手巾给小九儿擦擦下巴颏上的口水,故作轻松地说:“老太太,俺一双小脚爬不动山路,您好歹一双大脚,走路比俺快,还是您走,俺留下来等孙大少爷他们,孙大少爷他们福大命大,不会有任何差池。” “连成和连瑜是俺的孙儿,俺留下来是应该的。” “不,俺,俺一直把许家当自己的家,许家的孩子也是,也是……”赵妈想说她心里把许家孩子也当成自己的孩子,她说不出口,毕竟主仆有别。 “赵妈,连成、连盛、连娇、还有婉婷他们没有把你当外人,你是知道的,以后,以后,我不在了,还望你替我照顾他们……”许老太太说着说着涕不成声。 赵妈更是泪如雨下。 又一声比刚才还响的爆炸声划过了院子和屋顶,许老太太“腾”从椅子旁边站起身,往前疾走了一步,经过赵妈的身边,伸出手拍了拍赵妈的肩头,没有说一句话,蹒跚着脚步来到了屋门口,打开了屋门,一阵风吹来,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她把袄襟往胸前拢了拢,把双颊两边的头发往耳后抿了抿,听着耳边一阵阵的轰隆声,她的心一揪一揪的。 赵妈手里抱着一件棉坎肩追到老人身边,抖了抖,轻轻披在老人的身上,“老太太,天冷,您注意身体。” 许老太太一手抓着棉坎肩,一手扶着门框,昂起头眺望着远处,硝烟扯着厚厚的乌云弥漫,像张牙舞爪的鬼怪,吞噬着那丝月光,转瞬间,满眼猩红飞溅……她使劲摇头,想把那个画面摇走,她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啊。 倏倏忽忽,眼前出现了她的丈夫,一个满腹经纶的男人,她仓猝双手合十,呢喃细语:“老东西,原谅俺,原谅俺好久没有给您上香了,等回到许家大院,俺双倍奉上……请您保佑许家的子孙,保佑他们逢凶化吉,一切劫难有俺一个人承担。” 当年海家与许家定亲,她刚满十五岁,她满心不愿意,她不愿意给人家做小,可,海家长辈很称心这门亲事,更骄傲,这是皇上赐婚,许家也是皇亲国戚,不仅有万贯家财,还得皇上赏识。她被迫无奈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坐进了许家的花轿。 新人进门,许家比过年还热闹,前堂喜幛高挂,红烛高烧,五颜六色的彩灯在院里、长廊里、屋檐下游荡,一桌桌酒席前坐满道贺的亲朋好友,从前院摆到了后院,只留下长长的走廊。丫鬟下人的脚步声、长辈骄傲放纵的呼唤声、地方县丞官僚献媚逢迎声、声声入耳,看热闹的四邻把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巴头巴脑等着许家人出来分喜糖。 走近院门口,偷偷从红盖头下面瞄着身旁,看到了一顶装饰华丽的花轿,轿围垂着金丝闪闪的彩缎,上面绣满了牡丹图案,四角悠荡着景泰蓝坠饰物和金珠子穗头,轿子旁边,走着一个健壮的男人,肩披十字红绸花,双喜字长袍的下摆处露出一条白色锦缎衬裤,一双崭新的绣钩藤缉米珠朝马靴……她没敢往男人脸上看。听着、看着四周的喜庆,她也没有意识到她是今天的新娘,听着大院子里的笑声,她也想笑,但笑不出来。 嫁进许家之前,许家大太太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听说死的不明不白,当时还身怀有孕。街上流言蜚语说许家大少爷虽然文韬武略,性格暴躁,封建思想顽固不化,男女授受不亲,只因为大太太出门买布料与店铺里老板搭讪了几句,第二天就一命呜呼。 洞房花烛之夜她见到了她的丈夫,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她以为走错了门,丈夫不仅知书达理,对待闹洞房的下人心平气和,没有一句埋怨。 在她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后,许家二太太有孕在身,丈夫让丫鬟、下人好生看护,没有一丝怠慢,只是他从不踏入二太太的院子,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在许家大院是一个谜。 二太太临死把许洪黎托付给她,她承诺不把许洪黎身世说出去,直到丈夫死,她也没说。 丈夫躺在病榻上,弥留之际支开下人,有气无力地说:“我对不起大太太,没能保护她周祥,当时她已有身孕,老祖母听了闲言碎语,扔给她一根绳子,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疼……我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三个孙儿……还有你肚子里不知男孩,还是女孩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们许家留下了这么多子嗣,我知足,死而无憾……” 最后千叮咛万嘱咐:“我把许家交给你,一定把咱们子子孙孙照顾好,人丁兴旺……把许家买卖交给许家的人,不要落入外姓人手里。” 看着奄奄一息的丈夫,她豁然大彻大悟,丈夫度量有多大,多么宽容,他早已经知道许洪黎是外姓人,临死都没有揭穿。他怕二太太像大太太一样自杀,他安排人好好保护,直到二太太把孩子生在许家,他也没有把许洪黎当外人,许洪黎一直蒙在鼓里。 今儿,她做到了什么不仅把许家生意双手交给了许洪黎,也没能阻止许家子孙后代拿着命去抗日。 “老东西,您不要责怪俺,俺能力有限,不能保住许家的买卖,没能阻止孩子们出生入死打倭寇……” 飕飕的寒风劫持着枪声,在大街上,在巷子里,在梧桐树上呼啸,滑进了院子,搜刮着地皮,冲击着墙壁,形成了一阵阵强大的、白茫茫的旋风,卷着玉米秸子与雪片漫天飞舞。 这个时辰,大街小巷除了远处的枪声,风声,狗吠,孩子哭,没有多余的声音。 她记得八国联军攻打紫禁城时,许多人爬上了屋顶、站在墙头看光景,皇城根下的炮火似乎不是杀人的武器,而是过年的爆竹。 今儿,人都聪明了,不仅没有人爬上墙头看光景的,靠街的院门关得紧紧的,窗户也被棉被塞住了,透不出一点光。八里庄有五六百户人家,家里能拿的动打狗棒的至少有两三人,如果大家都拿起武器,不用带铁的家伙,只一根烧火棍子足以吓跑那几个侏儒,许老太太把日本人叫侏儒,她见过日本人,一个个腿短身子长,三尺多高,他们矮小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北平大街小巷,鼻子下面留着一撮仁丹胡,身上穿着不男不女的长裙衫,脚上踩着木屐。 日本人在二十年以前来到了中国,占领了东北三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如今大半个国土都被日寇侵占,那一些老百姓无动于衷,为什么因为他们曾经受到官府欺压,耿耿入怀当地政府袒护作恶多端的保长,家不和外人欺。唉,如果放下个人恩怨,把家国放在第一位,团结一致,坚如磐石,日寇怎敢逞强 月光冲破了雾霾,露出一点点亮儿,落在天井里,落在院中间的水缸里,水缸里结了一层冰,把月光冰封在缸里,封不住,又跑到了天上,反射在被雪覆盖的墙头和屋檐上。 后院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戚世军瞪大了清澈的瞳孔,双手紧紧握住了枪柄,警惕地注视着院门口的风吹草动。 一个男人说:“连瑜,到家了,这儿是黛府,你祖母就住在这儿。” 另一个男人哑着嗓子抽抽噎噎:“祖母,祖母……俺是连瑜呀……” 许老太太猛地一哆嗦,棉坎肩滑落到了地上,她顾不得捡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踉跄到了天井,惊喜若狂地喊:“赵妈,俺,俺听到连瑜在叫俺,他们回来了。” 赵妈皱皱眉头,耳边有风声,有枪声,有“轰隆隆”的爆炸声,没有听到异样的声音,她以为许老太太惦念孙子,耳朵出现了幻觉。“老太太,您是不是听岔了,您的耳朵……” “不,俺听到了俺孙儿的呼唤,是他,是他,快,快扶俺去后院……” 戚世军打开了院门,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台阶下。 大个子是许连瑜,他一身狼狈,大衣上黏着冰碴子和草叶子;一脸泪,鼻涕邋遢。 闵文智见到戚世军愣了片刻,低声问:“你是” 看着许连瑜魂不附体的样子,戚世军把头高高昂起,一副漠然置之不理的表情,视如敝屣。 闵文智知道,眼前意气风发、俊郎的白袍少年不是坏人,是谁他没时间刨根问底,当务之急是从鬼子包围圈里救回许连成。 “连瑜,是,是你吗”许老太太从前院踉踉跄跄窜了出来,老远伸出了双手,直扑许连瑜,嘴里喊着:“连瑜,我的孙儿,让祖母看看你……” 听到熟悉的呼唤声,许连瑜“扑通”跪了下去,双手爬在地上往前跪着走了几步,走到许老太太身边,抱住老人的腿,痛哭失声。 “连瑜,我的孙儿,你,你可好”老人把她的孙儿紧紧揽在怀里,激动地泪如泉涌。 即刻,老人抬起泪眼往院门口方向瞅过去,她只看到了站在戚世军身旁的闵文智,她的目光飞快地往院门口外移动,只有风摇曳着敞开的两片门扇,门槛外面不见她大孙儿许连成的身影,她的心猛地颤栗了一下,顿时生起一种恐慌,磕磕巴巴问:“连瑜,你,你看到你大哥连成了吗他去找你了……” “祖母,俺看,俺看到了,他在村口打鬼子……” 闵文智没时间听许连瑜哭哭啼啼,他走近许老太太,轻轻喊了一声:“妈,您别着急,俺去看看连成,连瑜交给您了,俺走了……” “文智,文智,你,你……”许老太太的话音没落,闵文智的身影钻出了院子,只留下了一阵风。 一个多小时之前, 假扮车夫的吕安拉着黄包车上坐着的许连瑜,与假扮挑夫的王晓,顺利跑出了坊茨小镇,在半路上休息了三十多分钟,然后继续赶路。为了躲避在沙河街驻扎的鬼子,他们从湾头村南边的小河道绕路去八里庄,由此耽误了一个多时辰。 冬天的夜来的早,冰冷的夜晚,冰冷的湾头河,河水本来就不深,每逢冬季河水结成了冰,在夜色里银光闪闪,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银链子把附近的几个村庄拴在了一起。 湾头村和八里庄与郭家庄都属于坊子地界,只有一条官路,直通临近弥河支流边的赵庄。 山间小路上人影绰绰,赶路的几乎都是往赵庄方向而去的小商贩。 赵庄在八里庄西面,沙河街的南面,靠近一个小码头,是一个渔村,也是一个交易市场。家家用的煤油和洋火,甚至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都是由小渔船从弥河大码头运过来的。这个时辰小船刚刚靠岸,赵庄交易市场非常热闹,远远地看过去,赵庄的灯最亮,虽没有沙河街的街灯亮,比四周村子的灯光要亮好几倍。 衣着褴褛的行人肩上搭着褡裢、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一个个、三三两两,借着朦胧的夜色匆匆往前走。空旷的原野,风更大,北风呼啸,雪尘滚滚,天和地浑然一体,灰蒙蒙的,如果没有那层雪的白,简直看不清前方的路。 隐隐约约看到了八里庄的轮廓,这时耳边传来了懒懒散散的脚步声,脚步声来自沙河街的方向。 王晓一惊,凭他多年战斗经验,嘈杂的脚步声告诉他,至少有三十多个人。站住脚步,撩起额头上草帽,手搭凉棚看过去,一队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现在旋转的风里,看着、听着像是鬼子和二鬼子。 鬼子喝过酒,嘴里吐着酒话,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二鬼子肩上扛着刺刀,晃着膀子咋咋呼呼、哼唧哼唧着不成调的小曲,歌词被风撕碎,零零散散飘在半空里,一句也听不明白。 王晓和吕安互相看了一眼,此时跑已经来不及了,鬼子的大皮鞋砸在坚硬的冰路上,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甚至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 他们心里清楚,这帮鬼子黑灯瞎火溜出沙河街是有目的的,出来做什么只有一个可能,杀人抢劫。 的的确确,鬼子和二鬼子是冲着去赵庄的人来的。鬼子身边的二鬼子大多都是附近的刁徒泼皮、恶叉白赖、奸诈之人,了解当地的境况,他们知道这条路上行人怀里几乎都揣着大洋。 “什么人站住。”这是二鬼子嘴里喊出来的人话,一句听得懂的话,这句话后面夹着“哗啦哗啦”拉枪栓的声音。 第九十七章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湾头河南边紧挨着乱坟岗,乱坟岗在一条长长的堤坝后面,堤坝是防备洪水泛滥而建,有百年历史,残垣断壁、破乱不堪,时断时续、东拉西扯,垮塌在山路的东面。 夜幕下,山头上,白色的石碑、白色的幡与冰河银光相互,一根根幡在风里摇曳,引导着逃命的魂儿,发出凄凄沥沥的声音。 吕安放下黄包车,双臂压着车把,等许连瑜跳下了车,他打开车把上一个暗盒,从里面掏出一支手枪,两颗手榴弹,走近王晓,他向王晓递了一个眼神,又向乱坟岗努努嘴,王晓点点头。 许连瑜已经瘫痪,全靠吕安和王晓架着他走,三人一脚高一脚低,从路面上跳进了河沟里,踩在冰面上,站不稳,身体晃晃悠悠。 王晓弓着腰,把身体紧紧靠在不高的河崖上,一手拽着许连瑜,一手抓着崖坎上的树枝,有的树枝不牢靠,连根拔起,撩起一层层厚厚的泥土。 风挟持着泥土刮到了许连瑜的头上、脸上,他忘了自己在哪儿像是做梦,在梦里逃命,脚上的大皮鞋在冰面上打着滑儿,崖壁上枯萎的荆棘刺透了他的大衣,挂乱了他的头发,划破了他的脸。 二鬼子扯着恃势凌人的声音吼叫,那么逆耳:“不要乱跑,把身上钱交出来,皇军不杀人。” 二鬼子的话音没落,鬼子枪膛里的子弹擦亮了夜色,“飕飕飕”“啪啪啪”,鬼子不仅要钱还要命。一刹那,几声狗吠蹿上了云霄,扯着呛人的硝烟,硬生生豁开了一道道闪电,哭嚎鼎沸。 跑在河岸上的老百姓被鬼子的枪击中,掉进了结冰的河里,尸首在冰面上滚着,滚到了许连瑜脚下,吓得他失魂落魄,身体往前趔趄,双手扑在地上,摁在稠糊糊的血水上,手与冰黏在一起。 听到枪声,看到死了人,其他行人更加惊慌失措,顿时乱了阵脚,尖叫着乱窜、乱跑;有的吓瘫了,抱着头蹲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王晓攥紧了拳头,眼睛里冒着仇恨的怒火,“俺不想跑了,俺要与鬼子拼了。” 吕安摇摇头,他和王晓根本不是眼前穷凶极恶的鬼子的对手,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累赘__许家孙少爷,一个胆小如鼷的男人。 吕安弯下腰抓住许连瑜的后衣领,拽不动,许连瑜比吕安高一个头,身体虽然不是很胖,比苗条的吕安强壮多了,主要许连瑜不配合,双腿抖得像筛糠,嘴巴里好像在嚼一块骨头,发出“咯嘣咯嘣”声,那是吓得牙巴骨不听使唤了。 紧追不舍的鬼子抓住了一个老百姓,举起手里的枪,随着一声枪响,血水四溅,溅在鬼子的脸上,鬼子一边用手呼啦着血糊糊的脸,一边伸出舌头舔舐着血水,一边摇头晃脑地狂笑,为自己喝彩。 一个二鬼子屁颠屁颠跑到鬼子眼前,双手垂在双腿外侧裤缝之间,奴颜媚骨,哈腰撅腚,唯唯诺诺:“太君,您有什么吩咐吗俺为您效劳。” 鬼子嘴里没有吐出一个字,眼珠子斜视着地上躺着的人。 二鬼子的眼珠子转了转,马上领悟了鬼子的意思,弯下腰,快捷地翻腾死人身上的衣服,很快掏出几块大洋,呲着牙,仰着讨好的笑脸,把大洋双手送到鬼子眼前,鬼子撇撇嘴角,鼻子下面的一撮胡须跑到了腮帮子上,白楞着二鬼子,看样子是嫌弃太少了。 王晓满腔的怒火哪儿还遏抑得住,他把身体趴伏在堤坝上,朝着那个鬼子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鬼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身体慢慢堆萎了下去,鬼子胸膛喷出来的血水呲在二鬼子身上,吓得二鬼子身体往前一扑,手里大洋散落一地。 鬼子没想到前面的人手里有武器,他们火速停下了追击的脚步,双腿蛤蟆着趴在路上,支起了机关枪,子弹霎时擦亮了黑色的夜,擦亮了湾头河,擦亮了田野与堤坝上的雪。 乱哄哄的手榴弹撕扯着夜幕,像驱雷掣电一样,在半空,在大地上摇晃,爆炸声震耳欲聋。横飞的弹片在坚硬如铁的地面上炸出了一个个坑,尘土飞扬;河道里的冰“咔咔咔”崩裂,溅起高高的水花,一块块的冰在冰面上滚着、在半空中飞着,砸在身上,透心凉。 躲在树枝上的麻雀,四处扑腾,惊扰了草窝子里的野兔,一只只像射出去的箭,在白雪覆盖的麦田里留下一串串黑色的脚印,瞬间无影无踪。 吕安一边向鬼子射击,一边向躲在沟壑里的乡亲们喊:“你们快逃,不要车子……逃命要紧,躲着鬼子的枪子,蹲着跑……” 戚老二带着几个后生窜上了八里庄北面的山坡,他顾不得回头看,压低声音提醒:“大家提高警惕,子弹不长眼,把头藏起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子弹不能虚发,毕竟咱们没有多少弹药……” 这几个后生都是隐藏在八里庄村的抗日地下工作人员,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战斗经验,今天他们到黛府开会,会还没散,就赶上了一场战斗,个个摩拳擦掌,激动又兴奋。 借着手榴弹爆炸的光亮,戚老二看到湾头村的交叉路口有几十个鬼子和二鬼子,大多鬼子手里拿着三八式步枪,枪口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二鬼子手里抓着辛已式步枪,这枪本是中国制造的,“这一些畜生竟然拿着它打自己的人。”戚老二狠狠地骂着。 再往前了一眼,湾头河岸上的坟地里有三个人影,其中两个人手里有武器,枪口里冒着火光;一辆黄包车扔在了沟壑旁边,车轱辘在半空旋转,车铃随风飘荡,很快旋转的车轮被树枝卡住,“吱扭扭”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渐渐被枪弹声淹没。 为了把鬼子从王晓他们身边吸引过来,戚老二身体往上一纵,跳上了山坡,远远看着,像一座铁塔,从天而降。 四十多岁的戚老二是一个铁匠,不仅丰筋多力,更胆大如斗,还临危不惧,勇猛果断。 “打!打鬼子!”子弹随着戚老二洪亮的声音蹿出了枪膛。 走在队尾的鬼子被戚老二他们击中,抱着伤胳膊伤腿坐在地上鬼哭狼嚎。 一个鬼子军官站在路旁指挥二鬼子往前冲,二鬼子是懦夫,否则不会做叛徒,一个个抱着身旁的树打哆嗦,他们以为遇到了八路军抗日大部队,摸不清身前背后有多少人,战战兢兢往前面看看,再往后瞅瞅,眼珠子一转,有一个就地躺下装死,身后的二鬼子见前面的同伙走着走着躺下了,骤然明白了,也学着样子躺下了,带队的鬼子很狡猾,冷不丁举起手里的刺刀,刺向脚底下躺着的二鬼子,二鬼子见状不妙,身体在地面上打了一个滚,想躲开那把寒光闪闪的刺刀,躲不开了,只听“咔嚓”一声,骨头被戳碎,吓得其他二鬼子仓惶站起身硬着头皮往前冲。 这帮鬼子可以说有一定战斗经验,首先知道杀一儆百,杀了一个二鬼子,其他无论是鬼子还是二鬼,不敢做缩头乌龟,疾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掉转头打戚老二,一部分追着吕安他们打。 鬼子一个个贼眉鼠眼,像寻找猎物的狼崽,往前冲半步,往后退一步,试试探探。戚老二枪里的子弹冲进了鬼子的胸口,飞起一片猩红,落在坚硬如铁的土地上,黏在冰上。 鬼子越逼越紧,戚老二回头看看趴在身后的几个年轻后生,低声嘱咐:“咱们不能拿着鸡蛋碰石头,你们往东山上撤离,从那儿绕道去蟠龙山,俺掩护你们。” “俺不走,指导员和他的警卫在那边……”一个青年用手指着对面的山沟沟。 正在此时,一颗冒着黄烟的手榴弹呼啸而来,戚老二瞪圆了眼睛,他猛地一跃而起,抱起身旁的年轻人滚进了山坳里。 “轰隆”随着一声巨响,震起一层厚厚的冻土,路旁的小树瞬间倒下一片。 戚老二抖落身上的瓦砾,站起高大的身体,一发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刹那,一流暗红色的血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顾不得疼,往耳后抿了一下血水,攥紧了拳头,攥出了一道道青筋,他心里恨鬼子,是鬼子杀害了他的老母亲,侵占了他的家园。 趁着混乱,几个二鬼子从侧面蹿上了山头,听到异样的动静,戚老二调转了枪口,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响。 听到扳机的“咔嚓”声,二鬼子忘乎其形,端着刺刀扑了上来,戚老二没有犹豫,大手插进了冰冻三尺的土地里,从冰碴子下面摸出一块大石头,石头带着他的仇恨砸向二鬼子的头,顷刻间,二鬼子脑浆迸裂,横尸眼前。 后面的二鬼子吓得张口结舌,说时迟那时快,戚老二没等其他二鬼子反应过来,一跃而起,抓起地上的枪攥在手里,枪口对准了山下的鬼子。 吕安他们躲在堤坝后面,背后是那片坟地,鬼子的子弹撞在坟头立着的石碑上,擦出阴森森的火花。 吕安回头看看蹲在地上的许连瑜,又看看王晓,低声说:“六弟,这么一闹,能不能惊动沙河街的鬼子呀那样就麻烦了,鬼子如果竖起小钢炮,不仅身后这片坟头夷为平地,咱们三个人一个也逃不出去。” “五哥,鬼子冲上来了,咱们先把眼前摆平了再说。”王晓眼睛紧紧盯着堤坝下面黑压压的鬼子。 有了王晓这句话,吕安嘿嘿一笑,“好,就这样,走一步算一步,实在走不掉,有六弟陪着俺,俺,俺路上不孤单。”吕安打一枪亮一下嗓子,像唱戏的关公拖着一个长长的后音,同时脚丫子在沟里蹦一下,细细的腰肢扭一扭,胳膊在半空画着圆圈,带着他浑身的力量,随着喉咙里一声“嗖”,一颗手榴弹在鬼子堆里爆炸。 许连瑜抱着头蹲在河沟里,烧焦的树木夹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头顶盘旋,他试探着直直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吓得他又蹲下了身体。 王晓瞥斜了一眼许连瑜,心里说,真是胆小鬼,他没时间说,他的目光如炬怒视着堤坝下面的鬼子,扣动扳机,跑在前面的一个鬼子应声倒下。 吕安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絮絮叨叨:“六弟,俺跟你商量一下,鬼子这么多,你带着许连瑜赶紧离开这儿,俺断后。” 王晓摇摇头,抖落身上的冰碴,倔强地说:“五哥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不,俺不走,要走五哥带着这位孙少爷走,俺掩护你们。” 眼瞅着鬼子包围了上来,吕安急了,“六弟,你要听从指挥,咱们不能都交待在这儿……这个许家孙少爷不能死,为了他,咱们必须有一个离开……” 突然一颗子弹载着风呼啸而来,直奔吕安的额头。王晓往前一挺身把吕安撞了一个趔趄,嘟囔着:“要走,你们走……”王晓的话没说完,身体晃了晃,头上草帽子擦过许连瑜的眼帘,飘落在沟里,许连瑜一惊,他伸手想扶住王晓,抓了一把热乎乎的鲜血,血水从他指头缝隙穿过,像奔涌的小河。许连瑜心里一颤,一酸,两行热泪滚下了脸颊,他顾不得干净,顾不得整洁,从怀里掏出洁白的手帕,使劲摁在王晓肩膀的伤口上。 王晓已经昏迷,疼痛让他清醒,他感觉天上下雨了,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之间,他看到许连瑜焦急伤心的表情,登时,他对许连瑜产生了好感,他拽着许连瑜的胳膊,借着一点力气跳起来,说:“没事,俺死不了。” 子弹的光照在吕安的脸上,泪水坠在他的下巴颏上,晶凝剔透。他的枪口在冒火,火烧红了枪管子,也烧疼了他的心,他嘴里骂骂咧咧:“你小子还没结婚呀,不能给俺死。” “就是,俺还想娶一个女孩,不知是不是俺高攀了”王晓忍着疼痛扣动扳机,子弹射穿了一个鬼子的棉帽子,敲碎了鬼子的脑壳子。 “俺六弟貌似潘安,哪家女孩眼拙看不上呢六弟,你看上哪家女孩子啦,告诉俺,五哥替你去提亲,到时候,俺也喝喝媒人这壶酒……”吕安抬起袄袖摸了一把脸,他心里在笑,他眼角也再笑,听声音王晓没事,他轻松了许多。 爆炸声越来越急,覆盖着雪的田野像被犁杖翻起了黄土,一堆堆,一簇簇,一垄垄,一坑坑……手榴弹打在石头上,石头支离破碎;打在树干上,小树连根拔起,树枝纷纷而落。 耳边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吕安以为是鬼子包抄上来了,警觉地调转了枪口。 许连成带着闵文智从另一边堤坝里蹿出来,直奔吕安他们, 温和地问:“是王晓吗,你身边是吕安兄弟嘛” 吕安把枪口压下,伸出莲花指,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俺吕安声音特别,您一下就听出来了……您是谁呀” “他是许连成,是罗一品的丈夫……”王晓没有回头,使劲咬着牙关,忍着伤口的疼痛,眼珠子盯着堤坝下的鬼子。 “哦,是侄女婿……”吕安是冲着赵山楮这样称呼许连成。 许连成尴尬地笑了笑,很快表情严肃,认真地说:“你们快撤,往湾头村撤退,从那儿绕路去蟠龙山,我引开鬼子。” “堂哥……”听到许连成的声音,许连瑜激动地全身哆嗦。 路上他听王晓说堂哥许连成找他,祖母在八里庄等他,他满心欢喜地跟着吕安和王晓离开了坊茨小镇,没成想,快到家门口遇到了鬼子,他哪见过这场面,顿时害怕得手足无措。 许连成亲热地与许连瑜打招呼:“堂弟,好久不见,你一向可好。” 听到许连成关切的问候,许连瑜喜不自禁,站直身体,往前走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形完全暴露在鬼子的射程之内。 “连瑜,快趴下,趴下。”许连成的声音跑调了。 许连瑜身后的王晓打了一个冷战,他猛地往后伸出大长腿,狠狠踢向许连瑜的腿弯,许连瑜往前一磕绊,“扑通”摔在地上,两片嘴唇重重碰在坚硬的沟沿上,瞬间,一股血腥味涌到了他的鼻腔里。 王晓用力过大,肩膀上的伤口撕裂,血水奔涌而出,疼得他昏迷了过去。 许连成把许连瑜从地上拽起来,说:“堂弟,祖母在八里庄等你,她想你,你跟着闵文智去八里庄村,快走……”许连成说着掂掂手里的手枪,枪膛里只剩下两颗子弹了,其中一颗他要留到最后。 许连成能文能武,放在清朝至少是一个状元郎,生不逢时,满腔爱国情怀,让他经历了纷争不断、战火连绵、民不聊生的黑暗社会,他看到了国土被飞扬跋扈的倭国欺凌,民众有话不敢说、有怨无处申、忍气吞声变成了奴隶,他放下了笔杆子,拿起了枪,奔扑战场,为了家,为了国,他把生死置之度外。 “轰隆”鬼子的一颗手榴弹在许连成身后爆炸,许连成身体一哆嗦,差点倒栽葱,他双手使劲攥住身后的一颗小树,顽强地站直身体。 “吕安兄弟……”许连成眼睛盯着堤坝下的鬼子,头也不抬地说:“拜托您带着王晓兄弟快走,他负伤了,在流血。” 此时血染红了许连成的长裤,疼得他全身冒汗挪挪腿,右腿抬不动,动一下牵扯着全身骨头疼,他必须装出潇洒的样子,把负伤的腿往身前移了移,上半截身体趴伏在冰冷冷坝沿上。 吕安没有回头,向堤坝下面的鬼子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响,他大惊失色,冒出一身冷汗,子弹没了,手榴弹也没了,怎么办他扭脸看看半天没有动静的王晓,王晓的头耷拉在坝沿上,血水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吕安心疼,这是与他生死与共多年的兄弟,他怎么忍心看着兄弟死在他的眼前他把手枪插进了腰里,弓下背把王晓抗在了肩上,眼睛注视着许连成,问:“您,您还有子弹吗” “有,放心。”许连成扬扬嘴角,向吕安点点头。他又回头盯着闵文智,严厉地说:“文智,这是命令,快走,带着连瑜走……” 闵文智使劲摇头,嗓音里带着泪水:“指导员,您,您多保重,俺把连瑜送到老太太身边,马上回来接应您。” 平日里闵文智开玩笑让许连成喊他姑父,今儿,这玩笑开不起来。 “不,你留在俺祖母身边……” “轰”鬼子的手榴弹把许连成的话打断了,在堤坝上炸起滚滚浓烟。 “文智,你们快走……”许连成的声音焦灼:“趁着鬼子的援军没到,你们快走。” 闵文智只好拉起许连瑜,钻进了身后的坟地,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强烈的火药味钻进鼻子里,呛得许连成一直咳嗽,抬起袄袖捂着鼻子,从胳膊肘下面往后瞄一眼,闵文智带着许连瑜渐渐消失在八里庄村口。往北了一眼,吕安背着王晓迈过了湾头河。 对面山坳里枪声沉寂了下去,许连成明白,戚老二他们的子弹也打空了,也许已经撤离,大家都安全,他轻松了许多。 堤坝下面的鬼子不了解周围地形,抱头缩项不敢往前攻。 许连成张开眼了望四周,硝烟弥漫,遮云蔽月,这儿离着沙河街只有五里多路,沙河街的鬼子也许正往这边赶来,不能恋战,可,自己负伤了跑不远,即使手里没有武器也要想办法拖住鬼子,能拖多久算多久,给王晓和连瑜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想到这儿许连成站直了身体,朝着鬼子开了一枪,前面一个探头探脑的鬼子应声倒下。 鬼子的子弹像流星一样射过来,许连成不敢抬头,身子埋在泥土下面没有动,眼睛穿过眼前的干草枝子,盯着山下的动静,鬼子的手榴弹在堤坝前方爆炸,炸出一个个土坑,浓烟扯着雪土弥漫,遮挡住了视线,只听到鬼子叽叽咕咕,二鬼子喊:“他们死的差不多了,没有子弹了,冲呀,抓活的。” 许连成掂掂手里只有一颗子弹的枪,皱皱眉头,堤坝下至少有二十多个鬼子,敌我人数悬殊,只能等他们一个个靠近,从鬼子手里夺取枪支和子弹。 他用手抚摸一下受伤的右腿,摸了一把血水,他想找点东西包扎一下伤口,堤坝下传来了鬼子大皮鞋砸在冰面上、鞋底防滑钉与冰面摩擦发出硌牙的声音,还有嘶吼声:“去前面看看还有活着的没有” 许连成眼睛迅速瞄向一棵被炸歪的小树,这棵小树有两个碗口粗,没有多少乱枝,这个季节更没有树叶,看着就很顺手。他拖着伤腿挨近它,伸出双手拔起它攥在手掌心里。 就这个空挡,两个二鬼子哆哆嗦嗦、磕磕绊绊从堤坝下冲了上来,前面是一个大头兵,一脸胡茬子,胡茬子上黏着草叶子,与哈气结成了冰,随着脚步游荡在下巴颏上;他头上戴着一顶捂着耳朵的棉帽子,露出绿油油的刀把子脸;双手里端着一支大鼻子捷克式步枪,枪筒上插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刺刀。 后面那个二鬼子,弓着腰,龟缩着脖子,个子不高,像夹着尾巴的老鼠;一只手里提溜着一支三把二十四响匣子枪,一只手揣在怀里,一双小眼珠子左顾右盼,生怕从黑洞洞的脚底下窜出一只猫。 两个二鬼子一前一后、如履薄冰到了许连成身旁,许连成眼疾手快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一跃而起,他的动作拉扯着腿上的伤口,鲜血从伤口挤了出来,流到了鞋子里,赤裸裸的脚丫子似乎踩在黏糊糊的面汤里,出溜滑,为了站稳身体,用脚指头深深勾住鞋底,手里树根结结实实“唧”砸在前面二鬼子头上,对方没吭一声横躺在地上。另一个二鬼子反应很快,调转屁股往后蹿,到了眼前的猎物怎么能放它走呢许连成手里的树干从半空劈下来,“扑通”一声,二鬼子的身体硬邦邦摔进了河沟里。 许连成捡起地上的两杆枪,轻轻扔进了身后的土坑里,咬着后牙槽,拽着一条流血的腿,往后一纵,像一只断翅膀的燕子飘落在沟壑里,他后背依靠着崖壁,把手里小树横放在坝沿上,把缴获的捷克枪端放在树杆上。 后面的鬼子发现前面两个二鬼子没有了声音,开始慌乱,叽里呱啦吼着,一会儿,又有四个鬼子磨磨蹭蹭、贼眉鼠眼绕过沟沟坎坎,直奔许连成,他们觉得前面不止一个人,或者还有一只大老虎,他们怕,怕得股战而栗。 四个鬼子越来越近,许连成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过了树枝,射穿了前面鬼子的脑瓜盖子,鬼子没来得及吭一声,抱着长枪滚进了河道里。 另一个鬼子硬着头皮往前冲,眼珠子瞪得比玻璃球都亮,不知看到了什么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吓得他把头钻在地上,撅着屁股,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前面两个鬼子先后倒下,剩下的两个鬼子惊慌失措、争先恐后跳进了冰河里,直接躺在河面上,不敢站起来。 躲在堤坝下路旁的其他鬼子心惊肉跳,不敢再说抓活的了,匍匐下身子,抱着枪没有目标地四处乱射击,火光把坟地照得如同白昼,坟头上的幡飞上了天空,变成了风筝;山头上的李子树一片片倒下,乱枝落进了湾头河,滚进了冰窟窿。 过了一会儿,鬼子停止了射击,他们以为再也没有活着的,胆子也大了不少,端着刺刀,猫着腰,不疾不徐往前冲。 许连成坐正身体,后背依靠着堤坝,喘了一口长气,搬起受伤的右腿,伤口还在流血,先前的血水已经变成了冰,贴敷在裤子上,像刷过面浆的培子,培子是做鞋子用的布。 一只手插进怀里,他想找点东西把伤口缠起来,手触到了脖子上的围脖,他的心一颤,这条羊毛围脖是妻子罗一品一针一针给他织的,怎么舍得用它缠伤口呢 许连成把手从怀里抽出来,从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条,把布条紧紧系在伤口上,咬咬牙,真的好疼。 他竖起耳朵听听堤坝下面,鬼子比先前多了小心,放轻了脚步,声若蚊蝇,还没有他肚子叫的声音大,不知叫了多久了昨天他从蟠龙山下来直奔坊茨小镇,去探望了藏在教堂里的国民党伤员,今天下午匆匆赶回八里庄,没进一口水,一粒米。下山之前,妻子嘱咐他说:“早早回来,明儿是小年,大当家的猎杀了一头野猪,咱们晚上一起包饺子……” 此时许连成饥肠辘辘,吞咽一下口水,抿抿干裂的唇角,他想起了罗家的绿豆糕。 二十多年前,罗家在沧州开了第一家点心铺子。 他每次去罗家,一品总会把刚出炉的绿豆糕端到他的面前。绿豆糕不仅是舅老爷的最爱,也是他的最爱,他主要喜欢那个会做绿豆糕的女孩。罗一品比他小四岁,不仅漂亮,还聪明,更善良。 祖母不让他找她玩,只因为她的父亲罗冯轩是义和团的人,是清政府的通缉要犯。 那个时候,他一天见不到那个小丫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丢了魂,心里空唠唠的。舅老爷懂得他的心思,借口把他带出许金府,送到罗家,天黑,舅老爷从酒馆回来再把他带回许家。 年幼的一品像个小尾巴,喜欢缠着他,让他读书给她听……他青春懵懂,小丫头还什么都不懂,他常常看着她发呆,她学做点心时认真用心的样子那么可爱,鼻尖上落着几个细小的汗珠子,几缕刘海被汗水黏在微凸的额头,水灵灵的,他真想跑上去亲一口。有一次,他真的那样做了,小丫头羞红了脸…… 想起过去的记忆,许连成幸福地笑了,昂起头仰视着天空,夜幕像一个倒扣的破铁锅,黑幽幽的,忽然从那个破碎的洞口跑出一点点光,在眼前滑落,他追着那点光看过去,那是流星,一颗流星冲破了滴水成冰的黑暗,落在蟠龙山的方向。 妻子已经身怀六甲,这个月,或者下个月就要落怀,他不在她身边,不知她怕不怕许连成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想起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潸然泪下。妻子是一个柔弱女子,这么多年,为了等他,浪费了大好年华,她本可以找个比他好的男人相夫教子,克绍箕裘,可,为了消灭日寇,她拿起了武器走上了战场,每天跟着男人钻丛林,爬高山峻岭,食不果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让他钦佩更爱怜,更多的是心疼。 昨天他下山时,妻子抱着他的胳膊,昂着脸看着他,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嘴角微微上扬:“当家的,你见了连瑜不要说他,你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他的脾气秉性你最了解,他是身不由己……他更是祖母的心头肉,要保护他周祥。” “一定,他虽软弱,不失气节,相信他会为抗日所用,我,我一定舍命保护他……” 妻子擎起小手捂住了他的嘴,摇着头说:“不,不,你们,你们都要好好的,俺,俺等你,俺和孩子等你……”她低头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垂下手轻轻抚摸着,嘴里嚼着泪水:“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否则,否则,这趟任务应该俺下山……” “轰隆”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手榴弹,不是一颗,不是来自一个方向,手榴弹在堤坝下面鬼子队伍里爆炸,炸得鬼子鬼哭狼嚎。 一个低低的声音飘到了许连成的耳边:“这儿只有你一个人吗对面的那帮人是你的伙计吗” 伙计!许连成用衣袖摸摸脸,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男人头上戴着一顶棉帽子,帽檐下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没有一丝笑容,老于世故,看不清岁数,听声音六十多岁的年龄。 许连成拖着伤腿站起身,抱紧双拳,给眼前的老人见礼,“老人家,俺许连成这厢有礼了,谢谢您出手相救。” 老人听到许连成名字一惊,他听说过,蟠龙山八路军游击队大队长是罗一品,她的丈夫许连成是指导员,曾在北平当教员,为了抗日选择弃笔从军,此时为了掩护自己的同志,宁愿牺牲自己,老人心中暗暗敬佩。 许连成不知道对过山坳里是谁听声音是炸药包的声音,是谁难道是沈老爷吗 许连成想对了,半个小时之前,沈老爷听到庄外密集的枪声,急忙起身下炕踢踏上鞋子,披上衣服,摸索到炕前的桌子旁边,伸出大手在桌上耧了一把,一盒洋火攥在手里,一团火苗从他的手心里冒出来,火苗照亮了他的脸,沈老爷子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体硬朗,一头花白的头发,一脸褶皱,双眉紧锁,一双不大的眼睛眯着,闪着锐利的光。 沈家算不上八里庄的首富,也有一定的家底,他是靠养猪与做鞭炮生意发家。 沈府虽然没有黛府有气派,也有两进两出的高墙大院,矗立在八里庄北面,房子后面紧挨着一个山坡,山坡上有一间屋子连着沈家大院,这处屋子是沈家做鞭炮的作坊。 沈老爷听到枪声一点也没有害怕,他心里只有恨,女儿沈悦仙为了抗日把命交了出去,沈悦仙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曾是他掌上明珠,却被日本人糟蹋,他恨日本人,也恨女儿,为这事他与女儿五年不曾相见,女儿跪在屋门口的镜头,记忆犹新,女儿一声一声地呼唤:“父亲,父亲,女儿想回家……” “滚!沈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最好去死了……”他颤抖着身体扶着桌子,头也没回,咬牙切齿扔给女儿这句话。 从那以后女儿再也没有回过沈家,他再没见到女儿。女儿牺牲的消息是蟠龙山大当家的赵山楮告诉他的,听到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他的心脏劈开了一条口子,那个口子哗哗流着血、流着泪。 女儿把他做的炸药送到了日本鬼子的表忠碑,她的命也留在了那儿……每当夜深人静,老人仰望着星空,念念叨叨:“女儿,爹的女儿,原谅爹,爹爹要替你报仇,相信爹……”两行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一直滑到他的前襟,结了冰…… 沈老爷子从地窖子里把他做的炸药包搬了出来,装在大筐里,摆在院井里,做完这一切,他喊醒了几个长工,严肃地说:“大家听到枪声了吗庄外不知哪路英雄好汉遇到了鬼子,不,也许是鬼子拦路抢劫去赵庄的人,我不想看着鬼子为虎作伥,在咱们土地上耀武扬威乱杀人,我准备去打鬼子,不知你们谁愿意跟着我去” “俺,俺去。”没想到,几个长工争先恐后往沈老爷子身边凑,“老爷子,带上俺。” 这几个长工都知道沈悦仙的事情,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够舍生取义,以身报国,此时此刻鬼子在庄外杀人,他们堂堂男人怎么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就这样,沈老爷子带着他沈家的长工直奔庄子北面的山丘,在半山腰遇到了戚老二他们,戚老二额头流着血,手里抓着大石头,他身后紧紧跟着几个年轻的后生。 沈老爷子的出现就是及时雨,他二话没说,从筐里抓起一个炸药包,递给旁边的伙计,另一个伙计从怀里掏出洋火,“哔咔”点燃了炸药包上的引线,引线“呲呲”吐着星星,抡起胳膊,炸药包在半空转了一圈,带着风“嗖……”飞了出去。 山路上的鬼子正全神贯注许连成的方向,听到异样的风声抬起头,天上飞下一个铁罐子,没来得及躲开,铁罐子“轰隆”爆炸,炸的鬼子晕头转向,哀嚎遍野。 炸药包是沈老爷子发明的,是用铁皮做的罐子,里面塞着铁渣子、白磷和火药,一根绳子埋在炸药里,一头留在外面,抛出去之前点燃那根耷拉在铁罐子外面的绳子头,绳子头长短要预留它在半空飞翔的时间、落地的时间与燃烧的时间,随着燃烧的绳子靠近炸药,铁罐子就会爆炸,爆炸声震耳如雷,威力不小于手榴弹。 鬼子被炸的抱头鼠窜,戚老二哈哈大笑,他想对沈老爷子说一句感激的话,话没出口,只见从八里庄村口又窜了出一溜黑影,是巴爷他们。 许连成身旁的老头是谁呢是马掌柜的。 马掌柜的和邱学秦亲眼目睹许连瑜被黄包车带走了,偏离了菲尔酒馆的方向,他们不放心,与鲍掌柜的交代了几句,一路追着吕安的黄包车到了八里庄附近,看到了一切。 看到了激烈的战斗场面,看到许连瑜被一个青年人护送进了八里庄村,邱学秦放心了,再回头看看与鬼子交火的那个中年男人,那个背影多像姚訾顺啊,她心里一阵激动,脚步不由自主往前靠近,借着子弹擦亮夜空的瞬息,眼前的男人一身长褂,紧紧包裹着他清瘦又高大的身躯;一头黑油油的头发,有一绺搭在右边太阳穴上,遮住了半拉额头,不失俊秀;不浓不淡的两条剑眉,英俊潇洒,细长的黑眸里隐藏着敏锐的光,淳厚又英气逼人。 第九十八章 丫头回来了 自从日本鬼子霸占了沙河街,许老太太解散了下人,她带着赵妈离开了许家,许家大院里只剩下了脾气古怪的舅老爷,还有火房做饭的廖师傅,还有直管家冥爷。 许家大院少了许多人,少了许多声音,渐渐清净了下来。冥爷不太适应这种寂寞冷落,缺少了向他阿谀谄媚的下人、还有向他奴颜卑色的丫鬟,他越来越孤独,除了白天坐在门洞子里打瞌睡,没有其他营生,天刚擦黑他就睡下了,他的咳嗽声,还有梦话,忽高忽低钻出了耳房的窗户,夹在冬虫哀啼里。 廖师傅睡在靠近门洞子的西厢房,他说冥爷岁数大了,听力下降,许老太太离开家门时嘱咐他帮着冥爷看护门院,他照办了,冥爷也没有反对,如果在以前,冥爷定会扭着细细的腰身,甩着莲花指,龇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不用,不用,俺一个人看的过来。” 这两年海秉云很少出门,最远的地方站在大门洞子、抻着脖子往街口瞅几眼。 街口墙根下蜷缩着无家可归的乞丐,少了穿街走巷肩上挑着担子的、手里摇着货郎鼓的货郎,多了全身武装的、排着队、扛着枪,趾高气昂的鬼子,他们脚上的大皮鞋使劲踢着坚硬的地面,故意弄出一些响声,恐吓着路人。鬼子身后、身旁跟着狐假虎威的二鬼子,晃着脑袋,眨着黄啦啦的眼珠子,生怕从哪儿跑出一个两个可疑人,伤害了他们的主子,他们的主子比慈禧太后厉害,弄不好就要丢命,他们不敢有一点纰漏。 鬼子也曾想霸占许家大院为己用,许洪黎一句话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们就不怕抗日游击队扔一枚手榴弹……”不知是不是许洪黎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鬼子怕被抗日游击队一锅端,选择了沙河街的警察大队部作为他们的宪兵队。 许家大院住着舅老爷,许洪黎不在乎,许家大院早晚是她的,她一个人也住不了这么多房子,房子没人住三年就塌,何不卖个好海秉云脾气秉性她清楚,不仅倔强,更暴躁,鬼都怕他三分,再说海家也曾是皇亲国戚,多多少少沾点皇气,能镇得住老宅。 许洪黎见到海秉云虚情假意,口蜜腹剑:“舅老爷,俺尊着您,房子您照旧住着,那个,那个俺,俺妈,她去哪儿了今儿俺当着您老的面还喊她一声妈,就着她的当面就免了,俺亲妈怎么死的,俺心里记着呢她就这样逃了,没留下一句解释的话,哼,心里有鬼才害怕俺找她的茬,不是吗您的那个妹子,您最了解,争名夺利,不知天高地厚,风水轮流转,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这,不,不是这么回事儿……她去沧州了,她身体不舒服,回去给你,给你爹上香去了。”海秉云想解释一下,他知道就是他说下天,许洪黎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她已经变质,从内到外的变,心坏了,无论什么良药也治愈不了,她如果心存善念不会为了码头向自小疼爱她的大哥许洪涛举起手里的屠刀。 昨天夜里的枪声响到三更,方向在沙河街的东南边,靠近八里庄,让海秉云揪心揪肺,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天不亮就起床了,他双手拄着拐杖,弓着身子踏出了屋子,沿着长廊往前挪着颤栗的脚步。 曲曲弯弯的长廊连着几处屋子,屋子掩藏在高高的、宽宽的廊檐下面,黑乎乎的没有一点亮儿,黏在门框上的旧福贴翘起了角,在风里忽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家院里的灯在两年以前就熄了,台阶下面的雪和鱼塘的冰亮着,照在月亮桥上,桥栏杆上的景泰蓝与天上时隐时现的星光相互映衬,四周的轮廓多了许些明晰。 迈下长廊,脚下的石基路清清楚楚,走的人多了,石头磨出了包浆,光泽耀眼,又被前天的雪洗过,亮晶晶的。 院门口外面传来几声狗吠,海秉云有意无意往西厢房了了一眼,似乎少点什么,在平日里,院门口有一点声音,廖师傅都会跳出来,奔到大门口瞅几眼,再跑到他的屋门口外面,战战兢兢问:“舅老爷,您听到什么啦没吓着您” 如果没事,廖师傅打着哈欠回到他的厢房,身体往炕上一挨,霎那间,如雷贯耳的鼾声在院里穿梭,而此时西厢房没有下炕趿拉鞋的动静,鸦雀无声。 海秉云一边往前走,一边摇摇头,感觉自己多疑了,年轻人睡得死,轻易不会被惊醒。 海秉云的脚步停在桂花树旁边,树根下落着厚厚的桂花叶,被惨白的雪笼盖着,撩开冰凉的雪,攥一把树叶在手心里,他想起了敏丫头第一天到许家的情景,那个丫头就是用它把他屋里的老油子味熏没了。 想起敏丫头,海秉云眼眶湿润,松开手,树叶飘飘而落,落在脚下,落在树下的长条椅子上,弯腰用袄袖呼啦呼啦冰冷冷的椅子,轻轻坐下,丫头似乎站在他的身旁。 “去玩,去月亮桥上看看,那儿是许家最好、最高的地方,看得很远……” 丫头矜持地问:“可以吗” 他使劲点点头,“可以,去……” 丫头跑上了月亮桥。 海秉云站起身,追着那个模糊的小身影靠近月亮桥,昂起脖子眺望着桥上,桥上没有丫头的影子,只有风,一阵风撩起他的一头短发,顺着他细瘦的脖项钻进了袄领,钻进了他的心里,从手心凉到脚丫,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几缕惨白的头发荡在他凹陷的腮帮子两侧,头上的棉帽子只遮住他的头顶,两边护耳挽到了上面,露出两个长长的、褶褶皱皱的耳朵,认真听听,街上传来几声没有规律的狗吠、老鼠的跳跃,枪声早停了,耳边还有连绵不断的回声,搅扰着他忐忑不安的心。 雾霾在云层之中起伏跌宕,空气里漂浮着硫磺的味道,迟迟不散,吸进了鼻腔,喉咙里刺刺挠挠,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在空静静的大院子里那么响亮,他急忙用袄袖捂住嘴巴,歪着肩膀,往后院许家祠堂方向瞄了一眼,厚厚的两扇门中间挂着一把沉重的大锁,屋里屋外没有一盏灯,只有大铜锁在黑色里闪着寒冷冷的光。 以前,刚进入腊月,祠堂两扇大门早早敞开了,香案上的香烛从腊月二十三燃烧到来年正月十五,灯火通明,照得整个屋子如白昼,堂厅两边的梁柱子上各吊着一盏长明灯,长明灯是玻璃制作,两层结构,像一个大大的宝葫芦,葫芦底托着一个莲花座,一片片花瓣凹形设计,向两边徐徐绽放,那是添油的地方。 葫芦上下肚子里装满了油,一根浸过油的麻绳,从底座通到灯口,点着灯口预留的麻绳,灯亮了。 远远看着,那根黄灿灿的麻绳像一条披着鳞片的小龙,随着脚步带起的一阵细风在油瓶里游动,灯口吐着花蕾一样的火苗。火苗从没有灭过,少一点油,就看到了,守灯的下人不用多嘱咐,总会自觉地把灯油添满。 祭桌上除了燃烧的红蜡烛,就是各色各样丰洁的祭品,金黄黄的香炉里插着香烛,一缕缕淡雅的焚香夹着佳肴美馔的香,飘洒在屋子每个角落;油灯的光、蜡烛的光,如天上的星星落满屋子,蹿到了院子。 祭品不仅花样众多,心里装着虔诚与敬仰的许老太太不会让祭品变凉,说什么祖先就是吃那口热气,凉了他们就吃不到了。屋外的长廊里穿梭着忙碌的丫鬟的身影,丫鬟手里端着换下来的祭品,偷偷捏起一块塞进嘴里,抿着嘴嚼着,走碰头互相眨眨眼,不说话,讪笑一声,用手指指鼓鼓的腮帮子,心照不宣,擦肩而过。 进入腊月丫鬟仆人挣着抢着做后院的事情,主要为了吃到换下来的色香味俱全的祭品。发现下人偷吃,许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换下来的祭品很多,不吃浪费了。 许家大院外面还有排着队的乞丐,许多人摸清了许家的风俗习惯,他们一个个缩着脖子,腋下夹着打狗棍,手里捧着各式各样讨饭的碗,眼睛紧紧盯着许家的大门,等着冥爷开门,许家丫鬟胳膊肘上挎着篮子,篮子里盛着各样食物,那一些食物用荷叶包着。 许老太太很讲究,敬重吃的东西,无论给谁吃,都要用干净的荷叶包起来。 那荷叶是许家池塘里的荷叶,每年进入秋季,许老太太会让下人把荷叶摘下来,洗净了,晾干了,预备着腊月里用。 突然,沙河街东面传来了爆炸声,“轰隆”火光冲天,接着警笛划破了黑黝黝的天空,掩盖住了狗吠和孩子哭。 吓得海秉云把探出去的头收了回来,身体晃了晃,尽量站稳脚步,高高的颧骨随着嘴唇哆嗦,两只深邃的眼睛瞪大,瞪出了两团火苗,如果他能走远路,他真想去看看,看看是不是日本宪兵队被抗日游击队炸了炸得好。自从日本鬼子占领了沙河街,沙河街失去了昔日繁华,变的乌烟瘴气,死气沉沉。 过了一会儿,爆炸声渐渐沉了下去,警笛声在街上此起彼伏。一只猫尖叫着从后院钻出来,跳上了高高的墙头,一双亮亮的、惊恐万状的眼睛与海秉云打了一个照面,愣了片刻,一跃而起,一晃儿不见了。 海秉云的心一抽抽,把一只手从拐杖上拿开,扶住身前的桥栏杆,眼睛瞄着火房后面的小路,从后院墙角传来了脚步声,由远至近,他想向西厢房喊一声廖师傅,他犹豫,听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来人手里拿着铁家伙,铁家伙不小心碰在石基路上,发出“咯嗤咯嗤”声,听着硌牙。 海秉云不怕死,他还不能死,妹妹离开家时,他斩钉截铁地保证,他要保护许家一草一木,不会让强盗踏进许家大院一步。 此时掂掂手里的拐棍,他哭笑不得,他不再是当年驰骋沙场的绿营军,眼下他只能拎得动一根棍子,如果硬拼肯定不是对手,先找个藏身的地方。这儿离着火房不远,跑过去来不及了,低头看看脚下的台阶,手抓着桥栏杆,艰难地往上爬了一层,台阶上的雪白天扫过了,只剩下一点点水,水结成了薄薄的冰,脚下一滑,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他就地坐下,屁股坐在湿乎乎、凉嗖嗖的台阶上,上半拉身体藏在栏杆后面。 两个黑影出现在视线里,前面是一个大个子,上身是一件黑乎乎的大棉袄,下身一条肥大的棉裤,手里攥着一把铁锹;后面是一个气喘吁吁的长者,甩着双手,脚步蹉跎。 二人的脚步停在火房门口,前面的大个子把手里的铁锹杵在墙根上,腾出手推推火房的门,门开了,扭脸往身后的人看了一眼,把身体往侧面闪了闪,没说话,意思是您先请。 他身后的老者一身长袍,头上扣着一顶棉帽子……那不是江德州吗海秉云使劲眨眨眼睛,他怕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没错,那个邋遢的背影就是江德州。借着少许的白,海秉云看清了两个人的真面目,前面的那个人是廖师傅。 海秉云满心、满脸的欢喜,他真想跑过去与他们打个招呼。他们这是去哪儿了难道那声爆炸与他们有关系……海秉云不敢想,廖师傅是一个老实巴结的、无心无肺的中年男人,每天不多说一句话,走路带风,说话带笑,他却在不声不响做一些让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还与江德州搅和在一起,江德州是做什么的他可是抗日交通线上的老兵,哦,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把他一个主家蒙在鼓里,好恼,海秉云把手里的拐杖拎了起来,准备狠狠戳戳地面,发泄一下心里的情绪,拐杖停在了半空。 火房里传来搬凳子声音,还有廖师傅拿劈柴的声音。海秉云很好奇,他想知道这两块人物这么晚瞒着他去做了什么,他用手掌支撑着光滑的地面,扶着桥栏杆晃悠悠站起身,蹑手蹑脚靠近火房的窗户,一只手扶着窗台,一只手使劲摁着拐杖,脑袋瓜子贴在窗口一侧。 廖师傅走到锅灶前,蹲下身体打开灶门,用一根长长的掏火棍子在锅底捣鼓了一下,一缕火苗“腾”窜出了灶口,照在他的脸上,他满脸汗珠子,汗珠子上黏着黑乎乎的灰尘,只剩下一双闪着淳朴光芒的眼睛。 江德州坐在锅台旁边凳子上,双手揣在袄袖里,耷拉着头,双眉金锁,脸上锁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 “江叔,您这是去哪儿了看到了什么路上,俺不敢问您,这到家了,您老到是吭一声呀。” 廖师傅的话让海秉云一惊,从廖师傅这句问话,他们二人没有在一起。 海秉云又往前佝偻佝偻背,耳朵牢牢挨在结了冰的窗玻璃上,他也没感觉冷,他忘了冷。 “唉,俺去了一趟坊茨小镇,回来想找舅老爷聊聊天……然后准备去一趟蟠龙山……半路上,听到了枪声,俺顺着枪声跑过去……已经晚了,俺看到他们在呼唤,呼唤孙大少爷的名字……俺,……”江德州满脸懊丧,头垂得更低了。 听到孙大少爷这几个字,海秉云全身惊悸,站不稳,他猜对了,是连成他们遇到了鬼子,可怜的娃呀…… 海秉云晕死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济世堂的郎中来过了,说让大家准备后事,通知他的亲人……海秉云听到了,他心里使劲骂缺德的郎中,他却不愿意睁开眼睛,他在梦里寻找许连成的身影,找不见,找不见就是许连成没事,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听到了哭声,悄悄睁开一个眼角窥视一下四周,只有廖师傅哭的一塌糊涂,鼻涕泪水挂在他的胡茬上,他是真伤心,责怪自己没有好好照顾舅老爷。 江德州往门口送着郎中,与郎中挤眉弄眼,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不时扭脸瞄一眼床上躺着的海秉云,脸上飘过狡黠的微笑。 冥爷站在院里的石基路上,向海秉云屋里抻着脖子,愁眉苦脸,一会儿从眼角挤出两滴泪,一会儿双手拍着两条竹竿腿,一会儿嘴里喊着:“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儿” 第二天的阳光穿过了窗玻璃照进了屋里,照在江德州的脸上,江德州坐在床沿上打瞌睡,老人几天不曾合眼,一直守在昏睡的海秉云床边,身体吃不消,睡着了。 屋里地上有一个大火盆,盆上冒着一细细的烟,烟里夹着星星的火苗。 靠墙角的桌子上除了一盏已经熄灭的玻璃灯,还有一盘炒土豆片,上面有两块像手指头肚子一样大小的熟猪肉,还有一个枣馒头,橡子面做的。廖师傅不知从哪儿找出两枚大枣,切成了很小竖条,放在馒头顶上,即使这样舅老爷也没有食欲,他不是挑食的主,年轻时候守卫边关时,粮食运不上去,他掏蜂子窝吃,像嚼蜡,那本就是嚼蜡。 海秉云醒来了,他瞥斜了一眼江德州,手习惯性地伸向桌子,摸索到烟杆抓在手心里,皱巴巴的眼角紧紧盯着黑洞洞的烟窝,那里没有一丝烟,没有一丝火,从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落在烟杆上,上面镶嵌着鎏金卡子,粼光闪闪,嘬一口烟嘴,吞咽一下口水,把迷迷瞪瞪的目光转向窗外,长廊下面的三棵杏树银装素裹,看不到一片叶子,枝丫上挂着几串冰凌子,细细的,长长的,亮亮的。廖师傅曾说把杏树上的雪与冰凌摇去,被他制止了,他想看着那层雪自然地融化,被许家的灯融化,被许家孩子穿梭的脚步震落,他盼着、等着,却等来了他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唉,俺的连成,可怜的娃呀,马上要当爹了,却……” 听到海秉云哭哭啼啼,江德州用手背划拉一下脸,咧了咧嘴角:“您醒了,还知道哭呀,说明您还活在凡间……可把俺吓坏了。” 海秉云胳膊肘杵着褥子,他想坐起身体,眼前发黑,头晕脑胀,“扑通”又躺下了。江德州连忙跳下床沿,从海秉云手里夺过烟杆放在桌子上,双手抓着海秉云的肩膀头,往枕头上方拽了拽,埋怨道:“就你这个小身板,还跟自个怄气,整整躺了两天,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没有力气了,好好养着自己的老骨头,拿出守边疆的气魄,有力气与倭寇拼一拼。” “江老头,别用其他话搪塞俺,那帮挨千刀的日寇把俺的连成怎么啦快告诉俺。” 江德州扭着脖子瞄了瞄院子,摇摇头:“不知道,廖师傅又出去了……他昨天跑出去探了探消息,鬼子很狡猾,从日本宪兵队没透出一点信息……您是知道的,俺江德州说话不拐弯抹角,也没有好话说给您听,俺在您老眼前也不敢隐瞒什么前天夜里是连瑜遇到了鬼子,连成去救他们,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昨天俺跑了一趟八里庄,遇到戚老二他们,他们说连成少爷活不见人死不见……” “他,他不可能死……”海秉云大叫了一声,两行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的眼帘流到了耳根,一滴滴落在枕头上。 江德州抬起皱巴巴的大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说:“……什么事儿往好处想,俺估摸着,沙河街鬼子赶到时,连成被人救走了,戚老二说,现场少了一辆黄包车,他还说,在沈老爷赶到的同时,看到两个身影,一个像女人,他们从堤坝后面靠近了孙少爷,俺想应该是一品,一品不放心连成,所以,她下山了……” 海秉云没有说话,他心里一清二白,一品已经身怀六甲,怎么能跑下山,何况蟠龙山离着八里庄有二十多里路呢江德州又再哄弄他。 “俺的连成呀,你,你,舅姥爷还指望你给俺养老送终呢……你可不能先俺一步走了呀……” 海秉云把他的后半生交给了许家这几个孩子,这是他活下去的意义,许连成有出息,学识渊博,虽不能考取朝堂,不能戴孔雀翎、穿一品仙鹤补服,最不济也是二品锦鸡,在北平谋一官半职不在话下,住进大宅院,封妻荫子、钟鸣鼎食。 他海秉云如果身体好,还可以含饴弄孙,那种日子他期盼已久,可是,日寇来了,他的梦碎了,碎了一地,他以为民众团结起来就能很快打跑侵略者,没成想,汉奸无处不在,卖国求荣的官僚拿着国家俸禄,助桀为虐。从日寇侵占东北三省至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日寇依旧赖在中国没有离去的意思,并且越来越嚣张跋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您不要担心,那个女的也许是三小姐婉婷……”江德州心里巴望有人救走许连成,他心里也着急,更担心,他把许家的孩子已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一些孩子虽然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心里装着一个大家,那就是国,为了抗日抛头颅洒热血,个个都是好样的,让他从心底钦佩。 “婉婷!”海秉云猛然睁大了眼睛,盯着江德州,“婉婷,不,她还是一个孩子……” “闵文智也在山下,他是跟着连成少爷一起下山的,三小姐下山是有可能。您别着急,廖师傅回来,俺去一趟蟠龙山……事情就会水落石出。”江德州尽量找话宽慰舅老爷,他心里清楚,如果许连成真的落入日本宪兵队,对于许家也是最糟糕的 事情,许老太太她们不仅不能回到许家大院,还能受到株连。 就在这时,大门洞子传来了开门声,还有冥爷尖细的声音,矫揉造作:“廖师傅,您今天出去好早呀,俺都没有起来给您开门,不好意思,您多担待。” 廖师傅瞥了冥爷一眼,咧着嘴角笑了笑,没有搭话。冥爷佝偻着脖子,往廖师傅手里攥着的菜筐子里瞅了一眼,筐里面只有一棵大白菜,大白菜好像在泥里滚过,挂着雪碴子,外面一层冻成了冰,变了颜色。 看到那棵白菜,冥爷皱皱眉头,晃晃尖尖的下巴颏,不阴不阳地问:“廖师傅,家里后院不是有白菜吗您怎么又买白菜”冥爷感觉自己问的话有点出格,用手掌拍着自己的嘴巴,声音嘹亮:“告罪,算俺没说,廖师傅,您别误会,俺不是那个意思,有什么吃什么,俺不嫌弃饭菜……俺是说,您出去一趟不容易,至少买棵芹菜回来,多多少少买块肉,俺不吃肉,吃素,您是知道的,俺不是为了俺自个,院里还有舅老爷不是吗他病了两天,应该给他补补身体。” “有白菜吃就不错了……冥爷,下次,俺出去给您买棵芹菜,实在不行俺跑一趟威县,那儿是县城,要什么有什么……”廖师傅垂着头继续往前走,他准备绕过东长廊,穿过月亮桥直接去火房,他的脚步还没有靠近月亮桥,江德州从海秉云屋里走了出来,老远就喊:“廖师傅,舅老爷找你有事儿。” 看到江德州冥爷打了一个冷战,小眼珠子滴溜转,这个江德州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昨天不是走了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自己真的老了没听见门响。不行,舅老爷与他不对付,如果舅老爷知道他耳朵出了毛病那还了得。想到这儿,冥爷向江德州撩了一嗓子:“江管家,舅老爷醒了吗唉,让他跟着俺们下人吃苦了,这个廖师傅也是的,出去半天只买了一颗白菜回来。” 江德州把双手插进袄袖里,在原地跺着脚丫,向冥爷弓弓腰,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呀,冥爷,您不出去不知道,街上也只有白菜了,菜贩子不敢进沙河街。胆大的,不怕死的,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跑到了街上,挑子没放下,菜就被抢没了。日本人抢,不给钱;街民拿着钱,抢不到。冬天吃什么,只有白菜土豆……咱们有菜吃感激廖师傅早早出门排队,感激他不辞劳苦,起早贪黑,这天多冷呀,站一会儿冻得手脚僵硬,唉,如果俺身子骨结实,俺出门帮他多抢几颗白菜。” 冥爷鼻孔下垂着一串鼻涕,鼻涕触到了他的上嘴唇,他才感觉到,他疾速擎起鸡爪一般的手,用两根手指拧拧鼻子,在地上狠狠摔了一把,又吸溜吸溜红鼻头,锁锁凸起的肩胛骨,张了张嘴巴,吐出一口气,他心里有气,嘴上也有气,江德州话里话外没把自己当外人,当成了许家的人,自从闵家去了青岛,把他这个江管家扔了,被舅老爷收留,到了许家什么也不做,反而像许家的贵客。 冥爷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江德州没吃他一口,没喝他一口,他也嫉妒,确切地说,是害怕,害怕江德州抢了他的饭碗。 “是,是,俺好久没,没出门了,也老了,走不远,但,看护许家这两片门绰然有余。”冥爷说着退着脚靠近两扇门,扭转身撇撇嘴角,喉咙里“哼”了一声,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又不敢说,他怕他的埋怨被舅老爷听到,屋里的舅老爷没吭一声,也许正竖着耳朵听着呢,哪句话不顺老人家的耳朵,跳起来骂人都是轻的,他不敢得罪舅老爷,许洪黎都给舅老爷面子,他一个看门的算什么东西何况,许家大院主事的人只有舅老爷,不高兴撵他走,这寒天冻地去哪儿 想到这儿,冥爷心里打了一个寒颤,真冷,颤抖着手把门重新掩齐,撅腚哈腰抓起旁边立着的顶门杠子,他感觉手里的顶门杠好像被冰块浇筑了,死沉,拿不动,差点脱手。这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踩在雪水的泥浆里,那么清晰,又那么轻巧,渐渐听到了喘息声,停在了门口台阶下。 冥爷放下手里的顶门杠,翘着脚,把耷拉着的眼皮瞪上去,顺着门缝把两颗小眼珠子送出去,他看见了,看见两个女孩站在台阶下面,一个高高个子的,身上衣服补丁摞补丁,一头黄草般的头发乱糟糟遮住半张细长的脸和尖尖的下巴颏,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与逃荒的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女孩穿的干净,脚上还有一双翻毛马靴,个子不高不矮,椭圆形的脸蛋,粉嫩嫩的……“是,是敏丫头!” 这会儿,廖师傅弓着腰走进海秉云的房间,低声问:“舅老爷,您吃饱了吗” “廖师傅,外面没事吗” 廖师傅语气里带着欢喜:“回舅老爷的话,没,没事。” “好,没事就好。”海秉云翻了个身,把脸转向桌子,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把眼睛瞄着屋门口,咳了一下嗓子,嗓子眼裂了口子,有点疼。“俺吃饱了,把饭菜拿下去,顺便烧壶水过来,没有茶,找点晒干的桂花,实在不行揪片荷叶也可以,没有颜色俺喝不下去呀。” “是,”廖师傅走到桌前,他愣了,早饭好好地放在桌子上,筷子端放在盘子沿上,“您,您没吃!舅老爷,对不起您,俺没给您做白面馒头,前些日子老太太托人送来一袋面,小年那天包了三十多个饺子,俺把面粉又放起来了,俺怕除夕夜少爷他们回来……” 看着廖师傅谦和小心翼翼的样子,海秉云擎起一只手,在半空摆了摆,“俺知道,不怪你,不怪你,俺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你做得对,做得对,只是,俺吃不下呀……俺口干,只想喝水。” “那,俺马上给您去烧壶水,沏壶茶,十月份俺晒了一些桂花,俺去给您沏壶桂花茶。舅老爷,上次俺让江叔给老太太送去两包桂花,她捎话说,说谢谢俺有心了。”廖师傅话里意思是告诉舅老爷,许老太太很好,不用惦念。 “廖师傅,你没找人给八里庄送筐藕去你们的主子喜欢吃炸藕合,这是她饭桌上一道菜。” “俺准备去街上找人,可是,可是,没人敢去……前天的枪炮声您老也听见了,不是吗舅老爷……刚刚俺又去街头撩了一眼,街上没有一个外来人,听说湾头村和八里庄那条路口被鬼子封了,不知能被封多久,唉,没有菜吃怎么办呀” 海秉云明白,廖师傅不是担心有没有菜吃的事情,许家不缺菜,后院墙根下腌制着萝卜缨子和长豆角,火房后墙根还有一摞被雪覆盖的白菜,直管家说的对,廖师傅不是为买一棵白菜而跑了一趟沙河街,他心里一定还有其他事儿。 “过几天就要过年了,不知她们主仆二人能不能回来每年进入腊月都要给许家先祖上香,已经放下两年了,今年可不能再放下了,许家祖宗会生气的,小辈们需要他们护佑,唉,这一切俺一个外人做不了,必须有许家人必躬必亲。有空儿你见到她,把俺的话儿告诉她。廖师傅,您心里还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吗不妨说出来,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听听,也高兴高兴,好吗” 廖师傅靠近床边,把头垂在海秉云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舅老爷,俺告诉您一个高兴的事儿,前天晚上,鬼子和二鬼子死了几个,还有一个少尉被一发子弹毙命。” “是谁是哪个英雄俺想见见他。”海秉云一下来了精神头,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廖师傅憨厚的模样。 “舅老爷,舅老爷您看俺做什么不是俺……”廖师傅被海秉云看得头皮发麻,故作镇定用手挠挠后脑勺,觉得失礼,又把胳膊垂下,双手一会儿握着,一会儿松开,揉搓着,“俺不会打枪,扔一颗手榴弹还可以。不,不,俺只是说那个意思而已。” 海秉云笑了,他长喘了一口粗气,把脸转向窗外,明亮的阳光迈过了墙头,融化了一层雪,滴落一溜晶莹剔透的雨珠。 “俺知道不是你,你也不是兔子腿……只可惜,不知连成被谁救走了廖师傅,谢谢您去日本宪兵队放了一把火,拖延了时间……连成他们才有机会脱身。” 廖师傅打了一个直眼,那天他半夜出去不只是放了一把火那么简单,而是往鬼子宪兵队后院仓库扔了一颗手榴弹呀,舅老爷不点破,他假装没听明白,继续俯首帖耳,“俺,俺,孙大少爷的事情俺真不知道,您要问,就问问俺江叔。” 海秉云把眯缝着的眼睛从窗外转向屋里,上上下下打量着廖师傅,一个瘦瘦高高的个子,好像没吃饱饭,没喝足水的树干子,哪像个厨子红红的脸膛,宽宽的额头,倒像是烧锅炉的汉子。“你真不知道!俺可知道你们一老一少整天耍笑与俺……” 听了海秉云抑扬顿挫的话,廖师傅满身冒汗,双手在眼前用力地晃着,“俺们哪敢您是知道的,俺十几岁逃荒要饭流浪街头,是江叔让俺留在沧州许金府,跟着火房大师傅学艺,得到您舅老爷的抬爱,留在许家,俺,俺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俺听江叔的话,俺视他为长辈,您,您舅老爷是俺的主子……” 这一些话都是廖师傅心里的大实话,平日里他虽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他心里记着许家的好,没有许家收留,也没有他今天。 眼瞅着老实巴交的廖师傅变成了磕巴,海秉云心里不落忍,他心里清楚,廖师傅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留在许家。眼目前他主要牵挂着许连成的生死,“廖师傅,你出去告诉江德州,让他去火房吃饭,给他吃点肉,他要为俺跑趟蟠龙山,路上给他带壶水,不能让他喝冰水……俺跑不了远路,你也不能离开许家大院,有一些事情要靠他的老腿,不能亏了他,不容易。” “嗯,俺正有这意思找您老商量,俺煮几个鸡蛋,让他带路上吃……”廖师傅的话没说完,被院门口冥爷手舞足蹈的声音打断了,夹着重重的开门声,门拉的够宽,清晨的阳光穿过了门洞子,照进了院子。 “敏丫头,快,快进来……”冥爷尖细的嗓音惊扰了屋檐上的喜鹊,喜鹊扑棱扑棱翅膀落在杏树上。 海秉云瞪圆了惊诧的眼睛,“廖师傅,你耳朵好使,你听到了什么,那个直管家吆喝什么快,快给俺鞋子……” “舅老爷,您别着急,俺,俺这心也跳个不停,是,是不是俺听错了,冥爷他说,说敏丫头回来了……”廖师傅说着弯下腰把一双鞋子从桌子底下掏出来,放在舅老爷的脚下。 海秉云双手扶着床边上的桌子,踮着脚后跟,脚指头趿拉上鞋子,磕磕绊绊站直身,激动地说:“快,把拐杖拿给俺,俺,出去看看丫头,丫头回来了……” 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说 听到冥爷在门洞子里喊敏丫头,站在屋檐下长廊里的江德州一惊,一喜,把揣着的双手从袄袖里抽出来,大踏步走出了长廊,脚步落在直通门洞子的石基路上,往前佝偻佝偻脖子,只见两个女孩一前一后从门口外面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敏丫头。 在潘家村时,江德州本想带丫头回到郭家庄,姚訾顺没让她走,一别一年多,敏丫头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个子长高了一截。 敏丫头身边的女孩是谁?怎么怎么那么面熟?江德州陡然停下了脚步,抓着袄袖揉揉昏花的眼睛,那个女孩不是晴盈的女儿吗? 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江德州还没来得及把晴盈的事情告诉舅老爷,这件事情不能不说,想到这儿老人转身往海秉云屋里跑…… 三天前,罗一品告诉江德州说,许家二少爷两口子吸食大烟,身体每况愈下,她很担心,主要怕许老太太知道了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拜托江德州去坊茨小镇劝劝许洪亮把大烟戒了。 许家这几个孩子是江德州看着长大的,在他心里有一定的分量,他满口答应,当天下山,马不停蹄穿过郭家庄直奔坊茨小镇,他先去了许洪亮的新家,没有敲门,在院门口外面的巷子里徘徊,他不想见李氏,李氏狗眼看人低,在沧州时从没有正眼瞅过他,两人至今也没有搭过一句话。 夕阳西下,他以为许洪亮这个时候也快下班了,或者在家里喝茶。 老人顶着寒冷的风等了半天,也不见许洪亮两口子的影子,踮着脚尖往院里眺望几眼,院里晒衣架上晾着刚刚洗好的衣服,衣角坠落着水滴,落在石基路上,结了一层白白的、薄薄的冰。 香椿树拖着懒散的枝杆,在东墙上缥缈,一只猫卧在墙头树枝的影子里,眯缝着眼,半睡半醒。 屋门开了,走出一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丫头,丫头怀里抱着一摞皮鞋,手指之间夹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鞋油膏和鞋刷,一块灰不溜秋的抹布塞在她腰里的围裙里。 丫头红袄绿裤,上面摞着不同颜色的补丁,一根长辫子甩在她细细的腰上,随着她的脚步上下、左右跳动。 墙头的猫竖起耳朵向院门口叫了一声,眼睛里闪着落日余晖,亮晶晶的,俄顷,弓起细长的身体,踏起前面两只脚,朝烟囱的方向伸伸懒腰,一缕炊烟袅袅盘旋在屋顶。 听到墙头的猫叫,丫头细细的眉眼里多了两缕欢喜的光,嘴角上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向上撩起眉梢,夕阳照在她的脸上,一张清秀的脸展现在江德州眼前,十五六岁的模样,双腮上落着少许皴裂。 就在此时,楼上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尖叫:“雪莲,你死哪儿去了?饿死老娘了,米饭煮好了吗?……老爷回来了吗?少爷去哪儿了?你滚过来,给老娘挑挑烟灯。” 丫头慌忙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屋檐下,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在腰上的围裙上蹭蹭冻红的、脏兮兮的手,一边战战兢兢地应答:“太太,少爷出去了,老爷没回来,俺在,俺马上来……” 看着丫头慌手慌脚跑上楼去的背影,江德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李氏还是这副恶霸德行,不仅没有改正,更加变本加厉。 李氏是什么人?江德州一清二楚,李氏过门前,许老太太曾安排媒婆打听李氏八字,舅老爷把媒婆喊到他眼前,给媒婆三块大洋,让媒婆顺便摸清李氏人品,舅老爷又不放心,怕媒婆见钱眼开,李家如果真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定会买通媒婆,所以,他又让江德州去了解,江德州心细,当他栉风沐雨从德州赶回沧州时,许老太太已经安排家人把喜金喜银送到了李家。 宁拆七座庙,不破一桩婚,江德州沉默了,把关于李氏的话全部吞进了肚子里。 李氏过门后,听说江德州曾去她老家打听过她的事情,由此,她恨江德州,与江德州打个照面也不说一句话。 江德州经常出入许家,难免走碰头,远远看着李氏迎面走来,江德州弓腰行礼,嘴里喊着:“二少奶奶好。” 李氏白楞了江德州一眼,嘴里“哼”了一声,把头昂到了天上,摔着手里的丝巾,趾高气扬而过,留下老人站在原地满脸尴尬。 ……院子里的楼上传来李氏磨牙凿齿的谩骂,恶狗的吼叫,声声飘过了院墙,江德州把头上棉帽子往耳边拉了拉,拖沓着沉重的脚步转回身,刚走出两步,身旁沃家的院门开了,梅格尔从自家院子走了出来。 梅格尔早发现了许家院墙外面踟蹰着一个老头,她观察了许久,这个老头五官菱角分明,清瘦的模样,一脸憔悴,风尘仆仆,身上穿着中国长棉袍,棉袍不厚,许多地方补着补丁,针脚不均匀,有的地方翘着角,在风里忽闪。 “您好,先生,您找谁?” 梅格尔顺溜的中国话吓了江德州一跳,他连忙站住脚步,面对着梅格尔深深弓腰行礼,“您好,对不起,打扰您啦。” 江德州不喜欢外国面孔,在他心里外国人都是强盗,尤其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这件事让他久久不能释怀,而,面对着顾家大丫头的养父母,他恨不起来,罗一品说,这家人非常善良,并且,沃尔曼积极参与坊茨小镇的抗日工作。 “您是找许家的人?”梅格尔一边把双手抱在腹部搓着,一边弓着腰说:“老先生,俺告诉您,那个青年跑出去了,他与他母亲吵了一架,可怜的孩子,这么晚去哪儿了?那个许先生,他今天没回来,听说,听说他下了班先去烟馆……老先生,俺是不是多话了?请原谅。唉,俺不想看着您在外面挨冻,这天马上黑了,越来越冷……” “谢谢您,谢谢您告诉俺这一些,非常感激。”江德州双手合十,再次弓腰施礼。 告别梅格尔,江德州直奔杨同庆面馆。 这个时间段,面馆里没有多少客人,一个女人手里端着一盆水穿梭在大厅里,认认真真擦洗客人用过的桌子和凳子。 三十几平方米的大厅,除了几张桌子,几个长方形的凳子,冲着店门的北面有一个长长的、高高的木头柜台,柜台右侧门洞子上挂着半截布帘,把一个厨房隔在里面,左边靠墙根放着几坛酒,红布绸包着塞子,那么显眼,柜台上有一把茶壶,有几个倒扣着的茶碗,还有一铁盒茶叶。 杨同庆一手挑开布帘,一手提着一把大铁壶从后厨走出来,走近柜台,打开茶壶盖子,把滚开的热水倒进去,茶壶里升起一缕缕茶香,倏然弥漫整间屋子。他低头往茶壶里瞄了一眼,一片片茶叶像一条条小鱼,在沸水里上下翻腾,用手把那缕茶香扇到鼻子下嗅了嗅,满意地咧着嘴角笑了。盖上茶壶盖子,抓起茶壶旁边的算盘子,拨拉着算盘珠子打发无聊的时间。偶尔睁开眼角瞟着店门口外面,顺便了了墙角两个男客人。 墙角桌子前坐着一老一少,穿着像火车道上的装卸工,满身煤灰,满脸劳累。 岁数大的男人放下手里的空碗,从怀里抽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烟纸,又从衣兜里捏出一点烟渣,翼翼小心地撒在烟纸上,做这一些动作时,抬起褶皱皱的眼皮瞅瞅对面坐着的年轻人,压低声音说:“一些工友今天去了菲儿酒馆,听说日本人把火车道的安检营生交给了菲儿的丈夫,那个德国人,以后从火车道上捡点煤渣,还要过一下他的眼睛,你回去给你爹商量商量,咱们明天也去菲尔酒馆凑凑热闹?” 男人说着把卷好的烟卷放在嘴边,用嘴角那点面汤舔舐着烟卷纸,一会儿,把卷好的烟卷塞进嘴里,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呲喇“划着火,把火苗送到烟卷上,一边抖抖没有燃烧完的火柴杆,一边鼓嘟鼓嘟腮帮子,一股股烟从他胡子拉碴的鼻子、嘴巴里冒出来,飘荡在空气里,遮盖住了茶香。 年轻人摇头如拨浪鼓,抬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用胳膊抱着膝盖,嘟囔说:“咱们挣不几个钱,还要去打点那一些把头,把头天天换,咱们哪有那么多钱?俺不去,俺也不会喝酒,去了沾不到一点光。” “你随意……唉,下工后,俺看到几个工友去了烟馆,他们再这样下去,背不动一筐煤,会被开除的,失去工作是小事,丢了命撇下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嗨,俺们没钱抽大烟,嘬口旱烟叶也挺好,挺舒服。” “那帮吸食大烟的工友到俺家借钱时,俺爹劝过他们,他们哪儿听得进去呀?俺爹说,谁黏上那一口,产生了依赖,必死无疑。” 听到他们最后一句话,擦桌子的女人身体颤栗了一下,抹布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她也不知道。 杨同庆把一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他把手里的算盘放下,绕出柜台,弯腰从地上捡起抹布放到桌子上,没说话,甩着手里的毛巾径直走到那两个男人身旁,轻轻问:“再给您们添点面汤吗?还是喝碗茶?” 岁数小的男子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把踩在凳子上的脚“出溜”到地上,把手里的空碗递给杨同庆,“老板,俺们还是来一碗面汤实惠。” 杨同庆点点头,抓起两个碗去了后厨,一会儿,用肩膀挑着门帘走了出来,他的眼睛习惯性地往门口了了一眼,只见一个疲倦的身影蹒跚着脚步、耷拉着肩膀走了进来。 杨同庆快走一步,把手里两碗面汤放在两个男人面前桌子上,把毛巾搭在肩头,哈腰迎着老人走过去,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掌指着店里,热情地说:“老人家,您快请……您,江伯。” 江德州的出现让杨同庆又惊又喜,他招呼江德州进屋,坐到靠窗户的一张桌子旁,一缕残阳照在老人的脸上,老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有疲惫不堪,还有忧心忡忡。 杨同庆砸砸嘴角,皱皱眉梢,把双手摁在桌子中间,上半身趴在桌子上,眼睛盯着老人的脸,还没等他开口,江德州说话了:“杨老板,您看着俺不说话,心里瞎猜测什么呀,俺有点累,俺向您讨碗水喝,可以吗?”江德州拽拽棉袄衣摆,把长长的前衣襟往前一扔盖住两个膝盖,双手摁在膝盖上,赶了一天的路,老人两条腿疼得抬不起来。 “江伯,您腿疼,俺去找个酒瓶子装点热水,给您捂捂。” “杨老板,不用,谢谢您有心了,俺歇会就好了,不好意思,俺今天走得匆忙,身上没带一文钱呀。” 杨同庆直起腰,哈哈一笑:“江伯,您说笑了,俺怎么敢收您的钱?让俺大哥知道还不砸碎俺的铁算盘。哈哈哈咱们是一家人,俺们哪个兄弟不敬着您,您进了坊茨小镇,不要去别家,俺给您留着这张桌子,这张桌子只有在俺杨同庆心里有分量的人才可以坐,您是其中一位。” 杨同庆说的是真心话,蟠龙山兄弟哪个不敬重年老体迈的江德州?一个颐养天年的岁数,每天穿梭在抗日交通线上,每逢遇到情报送不出去,老人总会挺身而出,这种万死不辞的精神是蟠龙山兄弟学习的榜样。 杨同庆转身从柜台上抓起茶壶,又抓起一个茶碗,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放下茶壶,双手捧着茶碗送到江德州眼前,眼珠子继续盯着老人的脸,低声说:“江伯,这茶是俺五弟从青峰镇拿过来的,刚沏了一会儿,您尝尝鲜……江伯,俺斗胆问一句,您老有什么心事吗?不妨说出来,让俺帮您分析分析,您不要一个人愁肠,愁出病来了不得呀,大家伙儿离不开您,更需要您……需要您跑前跑后,不是吗?” “您先忙,忙去……”江德州一只手端起茶碗,在嘴边吹了吹,另一只手往外摆了摆,“去,让俺一个人喘口气,清静清静。” 杨同庆从肩膀上抽下毛巾,拎在手里游荡着,嘴里念念叨叨:“二丫头把三丫头带去了面包店,否则,俺不用这么忙,又当掌柜的,又当伙计。唉,俺铁算盘命苦呀。” 听到三丫头几个字,江德州挑挑眉梢,想追问几句,迟疑了一下,环视一圈屋子,屋里不仅有一个衣衫朴素的、满脸忧伤的女子,墙角还有两个迟迟不愿离去的客人。 擦洗桌子的女人弯下腰端起地上的水盆,在她直起腰的瞬间看了一眼江德州,她心里咯噔一下,眼前的老人好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个女人是晴盈,她被杨同庆收留在面馆里,其他时间她照旧去烟馆帮佣,毕竟面馆生意没有多大收入,赵山楮开这家面馆,主要是联络站上的同志路径坊茨小镇有一个落脚、吃饭的地儿。 杨同庆送走最后两个客人回到江德州跟前,毕恭毕敬地问:“江伯,现在店里没有其他外人,您把您这趟进坊茨小镇的事情说说。” “唉,俺,俺这次进坊茨小镇,是来找许家二少爷许洪亮……”江德州把一碗茶水送到嘴边,一仰脖子倒进了喉咙,把空茶碗放在桌子上,想起在许洪亮家那个小院看到的情景,老人摇头晃脑长吁短叹。 听到许洪亮的名字,端着水盆的晴盈愣住了,她把水盆重新放在地上,往前走了一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她认出了江德州,在沧州时,老人经常出入许金府,是许家客上宾,更是舅老爷的玩伴。 晴盈攥着湿淋淋的双手走近江德州,一句话没出口,“扑通”跪下去,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除了许洪亮两口子以外与许家亲密无间的人,她激动,她痛哭,声泪俱下。 晴盈的举动吓了江德州一跳,他“腾”站起身体,傻呆呆地注视着跪在脚底下的女人,女人的肩膀在颤抖,泪水滴落在地上。江德州语气磕巴:“你,你是谁?”同时把惊诧的眼神投向杨同庆。 晴盈深深垂着头,嘴里嚼着泪水,“江管家,您,您不认识俺晴盈了吗?” 杨同庆走近晴盈身边,伸出双手想拉她起来,他的手掌停在半空握成了拳头,砸在桌子上,瞪圆了眼睛,说:“她是,她是许家……”杨同庆把晴盈与雪莲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江德州。 听说跪着的女人是许家二少奶奶,江德州蒙了,他以前听说过,为了照顾李氏和许洪亮,许老太太把身边最有眼力劲的丫鬟晴盈送给了李氏,没成想,蛇蝎心肠的李氏妄作胡为改变了晴盈的命运,还把许家孙小姐当丫鬟使唤。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的许家媳妇,她至少与许洪亮有过夫妻之实。 “快,快请起,二少奶奶,您,您别给俺跪着,俺,俺江德州受不起呀。”江德州的大手在晴盈眼前做了一个请起的动作,“二少奶奶,那个小院里的丫头就是许家孙小姐吗?” 晴盈举起一只手,泪如泉涌:“是,俺发誓,丫头是许家的人,俺,俺晴盈如说一句谎话,五雷轰顶……” 江德州身体往后趔趄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眼睛注视着窗外,半天没说一句话,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可怜的女人,他恨自己当年赡前顾后,没有出面制止许家与李家的婚事。 空气静默了片刻,江德州看着杨同庆,对晴盈说:“少奶奶,您带俺去见见二少爷可好?杨老板说您知道他在哪儿,是吗?” “是,俺知道,俺知道,江伯,您快劝劝他,抽大烟会毙命的……” 杨同庆想陪着江德州一起去烟馆,江德州说:“不用,我们两个人去就可以,不会引起鬼子的怀疑。” “好,江伯,回来咱们一起喝酒,俺做几个下酒菜,咱们不醉不休。” “不,俺还要连夜赶回蟠龙山,给一品一个交代。”江德州摆了摆手,跟着晴盈踏出了面馆。 天黑了,坊茨小镇的街灯亮了,各家店铺里的灯也亮了,把曲曲折折的巷子藏在黑暗里,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猫叫,小孩哭,被风零零散散扯到了大街上。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大街小巷少了脚步声,多了车铃声,墙边上的雪一点也没有融化,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反射不出多少亮儿。人力车夫的大脚板砸在冰硬的水泥地上,砸碎了雪,砸碎了冰,车轮下溅起稀碎稀碎的冰碴,和冰凉凉的雪水。 卧云楼烟馆屋檐下的罩子灯闪着绿幽幽的光,碗口大的灯影落在门口台阶上,四周都是黑色的,黑色里蹲着、躺着、趴着几个人影,看不清面目,有的蜷曲着身体,头埋在窄窄的胸膛,发出单薄的呼吸声。有的直挺挺躺在雪地上,不知有没有气息?有的瞪着无神的眼珠子,偶尔转动一下,没有多少色彩,像极了荒山野岭之间的孤魂野鬼。 烟馆一扇窗户大敞着,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一片狼藉,风毫不留情地钻了进去,屋里桌上的烟灯在摇曳,几个挑烟的丫鬟用胳膊护着烟灯,床上躺着盖着毛毯的大烟鬼,一个个眯着眼睛,锁着脖子,贪婪地享受着那一点点鬼火,远远看着像一具具尸体,这几具尸体嘴巴会动,吞云吐雾。 在这堆尸体里,江德州寻到了许洪亮的身形,许洪亮像一只没有肉的、变质的臭大虾,脸颊凹陷,肤色青绿绿,黄啦啦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手里烟枪,像一片秋天的树叶,不,这已经是冬天了,他的生命已落入灰尘,只有一丝浅浅的血管拉着一颗枯萎的心脏微弱颤抖而已。 江德州老泪纵横,他为眼前的许家二少爷流泪,为许老太太流泪,许老太太如果知道她心爱的儿子不久人世,她会发疯呀。许洪亮自小天资聪慧,是许家唯一一个留过洋的男孩,回国后在德国领事馆做事,这是许家的骄傲,可是,眼前柴毁骨立的男人哪儿还能找见昔日的英姿? 江德州奔扑到窗前,往窗里面探着头,向屋里喊了一声:“二少爷……” 屋里没有人应答。 江德州哆嗦着嘴唇又喊了一声:“二少爷,咱们回家……” 烟馆的门开了,从里面冲出几个打手,手里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大刀,站在台阶上猖獗地吼叫:“哪个在叫唤?” 正在这时,一辆小轿车由远至近,朝着江德州和晴盈冲过来,江德州,伸出大手揪起晴盈的后衣襟,往墙角一拽,晴盈脚下打了一个磕绊,趔趔趄趄撞在地上一个僵硬的尸体上,她连连后退了几步,被另一个物体绊了一跤,她慌乱地扶住前面的墙,脚底下伸出一只干瘦如柴的手,吓了晴盈一跳,低头看过去,此人眼已经瞎了,披头散发,半张着嘴巴,喉咙里扯着沙哑的声音:“你,你踩到俺了,给钱。” 晴盈身上哪有钱呀,她回头看看江德州,江德州大手在怀里掏了掏,没有掏出一个铜板,正在僵持的时候,飞驰而过的小轿车戛然而止,从司机座位上跳下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他飞快绕到轿车右侧,双手打开车门,速即,抽出一只手,高高擎起护住车门上沿,从车里迈下一个女人,女人斜靠着车门翘起一只脚,扭着脖子往后看着脚后跟,司机慌忙蹲下身体捧起女人的脚,用衣袖弹着女人脚上的靴子,是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靴,在这个阴暗的地方,红得夺目;往上看,女人身段优雅挺拔,一袭锦织旗袍在袒露的、白得耀眼的双腿之间游荡,旗袍短短的袖口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绽放在圆润的手臂之上,双手里揣着精致的暖笼;肩上披一件厚厚的裘皮大衣,头上一顶压住眉梢的贝雷帽,帽檐一圈黄色狐狸毛;脸上施着浓浓的胭脂水粉,小小的眉眼,细瘦的鼻子,薄薄两片嘴唇。 墙角躺着的、但凡有点力气的烟鬼看到这个女人,就像苍蝇嗅到了一枚臭鸡蛋,蜂拥而至,他们一个个双手举在半空,头磕在地上“咚咚”响,嘴里吐字不清地哀求:“漂亮的小姐,您赏点钱,行行好……” 女人擎起一只小手,在肩膀上晃了晃,撇了撇红嘴唇,拉着长音吐出一个字:“给___” 司机从裤兜里摸出几十个铜板撒在地上,那一些大烟鬼连滚带爬,争先恐后扑向那几枚铜板,你争我抢,有的甚至大打出手。烟馆台阶下瞬间乱了套,哭喊、厮打、乱骂……此起彼伏,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女人用手捂着嘴巴笑得前仰后合,像看一出精彩的戏。 烟馆台阶上的门缝里露出一张肥嘟嘟的大脸,往前抻着脖子,一愣神,疾速把两扇门往两边一推,双手提着长袍衣摆,头上顶着半拉门帘,小跑着奔下台阶,一溜烟到了女人面前,卑躬屈膝,“侯小姐,有失远迎,您怎么有时间光顾卧云楼?” 女人鼻腔里“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呸,谁愿意来你们这种臭地方,天这么冷,你们两个伙计找俺家里去了,什么意思?你是这家烟馆管事的吗?你来的正好,俺来问你,砸你们玻璃的那个少爷去哪儿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谁敢动他一根汗毛别说让你们滚出坊茨小镇,明天的太阳你们休想见到……” “俺,是,是这家烟馆管事的……”管事的点头如捣蒜,“俺哪敢把他怎么样?一听说是您的未婚夫,俺们偃旗息鼓不在追究,您瞅瞅,不知哪个多事的伙计还真去找您啦,罪过罪过,叨扰您侯小姐清净了。” “去找俺正好,俺今日是来警告你们一声,他做的事情有俺一人承担,不就一块破玻璃吗,来人,给钱。”女人没有正眼瞅管事一眼,眼睛傲慢地瞟着半空。 她身旁的司机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钱,攥在手里,在管事眼前晃了晃,轻蔑地问:“这一些钱够不够?够砸几块玻璃的?” 管事的锁着肩膀,垂着眼角,偷瞄着司机手里的钱,喏喏连声:“够,够,够砸……可,不能砸呀,这么冷的天气,这不是砸玻璃,是砸俺的饭碗呀,俺,俺也是替日本人做事,请侯家小姐多体谅。” “日本人?!日本人也不会不给俺侯家面子,以后不要拿着日本人做挡箭牌……” 江德州哪有这闲心思看光景,他想再回头看一眼许洪亮,停在路中间的小轿车把那扇窗户挡得严严实实。 江德州的脚步绕过小轿车,往窗户前靠了靠,一辆运尸体的独轮车不知从哪儿“吱呀吱呀”钻出来,横挡在他和那扇窗户之间。也就在这空挡,耳边穿来了鬼子大皮鞋“咔咔咔”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江德州站住脚步,扭脸看看跟在他身后的晴盈,向她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卧云楼烟馆。 走出一段路,身后传来独轮车的声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拉死人的平板车,沉重的车轱辘碾压着地上的雪,伴着推车人大口大口喘息声,袭击着夜,惊扰着风,冷风夹着残枝败叶在街头街尾横冲直撞。 江德州往马路牙子上挪挪脚步,给身后的平板车让出一条路,他不敢抬头,弓着腰,听着平板车从身前“吱扭吱扭”走过,恍惚间,平板车上躺着的尸体动了动,像是许洪亮。许洪亮还有最后一口气,伸着硬邦邦的胳膊,他想抓住一点热气,抓不住,他急得呼救:“江伯,江伯,您帮帮俺,帮帮俺…… 风撩起江德州的长袍,吹歪了他头上的棉帽子,他没感觉冷,他心烦意乱,好像一个秤砣压在他的胸口窝,让他喘不动气,迈不动脚步。 江德州小时候家境不错,父亲在翰林院做事,他的学识受父亲言传身教,父亲还专门请了武术师傅教授他武艺,他长大后进了绿营军。 父亲引年求退后,每年有丰厚的俸禄,父亲没有其他爱好,常常坐在堂屋的雕花椅子上喝茶,或者一只手里端着白金烟壶,另一只手捏着冒烟的烟纸,走近屋檐上挂着的鸟笼子,逗着鸟玩……有一次亲戚到家里找父亲聊天,带来了一块大烟膏,从那以后父亲染上了大烟瘾,烟瘾像病毒一样在江家蔓延,先是与父亲同塌的母亲……后来是祖母,祖母有个头疼脑热,父亲让她吸口大烟膏缓解病痛,渐渐祖母烟不离口,家境慢慢败落,他从边疆回到家,江家已经墙徒四壁………祖母死他没看到,父母临死的样子他还记忆犹新,他们就像没有肉、没有水分的干树枝,手脚冰凉,眼眶凹陷,嘴里吐不出一点热乎气。 ……江德州难过地直摇头,想把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子从脑子里摇走,摇下满地泪水。 晴盈走近沉默无语的江德州,低声问:“江伯,您怎么啦?” 江德州抬起头看看晴盈,张张嘴巴,语气迟疑,不知,他想说的话眼前可怜的女人能不能答应?他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可,想起奄奄一息的许家二少爷,七十多岁的江德州再次泪水潸然。 “二少奶奶,俺,俺有事与您商量。” “江伯,您,您不要这样称呼俺,俺,俺不是,俺,俺后来嫁过人……” 江德州粗糙的大手在头顶上来回摆动,“这不怨您,过去的事情放下,您至少为许家生了一个孩子,俺,俺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俺替许家请求您,希望您留在二少爷身边……二少爷他命不久矣……” “江伯,您什么意思?二少爷他……”晴盈情绪变得激动,上前一步抓住江德州的胳膊,她觉得失礼,又松开了,满脸伤心。 江德州心里有数了,晴盈没有忘记许洪亮。 “让孙小姐认祖归宗这件事,许老太太一定特别高兴,可是,可是,二少爷怎么办?俺的意思,您暂时留在二少爷身边,您委屈一下……” 江德州的话没说完,晴盈泪水飘飘洒洒,嗓音悲鸣:“二少爷他,他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不应该这样……都是日本烟馆把他害成了这样……江伯,他还会好吗?” 江德州又摇摇头,用袄袖擦擦脸,仰天低唉,他不想骗眼前可怜的女人。 晴盈连连后退了几步,寒风吹透了她身上的破棉袄,吹乱了她的心,吹散了她的头发,她感觉到冷,冷得她全身觳觫。 “不可以……他是孩子的爹。”随着这句话从晴盈脸上滚下连绵不断的泪水,许洪亮对她还是有同情心的,至少比李氏对她好。前几天许洪亮告诉她说,他找了她十多年,他曾想娶她……可怜的晴盈与江德州分手后又回到了烟馆,她躲在烟馆后身的巷子里,一直等到半夜三更,也没等到许洪亮从烟馆走出来,只等到烟馆的人把一个活死人扔在空落落的大街上,晴盈拖着冻僵的身体扑过去,抱起许洪亮的头大哭。 烟馆的招牌在风里、在晦暗的天色里摇曳,像招魂幡…… 第一百章 寒与冷 大年三十晌午,一辆敞篷马车停在许家大院门口,车上坐着三个人,一个是许老太太,一个是赵妈,坐在赶车师傅旁边的是许连瑜。 赶车师傅把一条马凳放在车下,许连瑜踩着马凳跳下了车,他把胳膊伸给车上的许老太太。 许老太太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抓着许连瑜的胳膊,一双脚轻轻落在马凳上,踏下马凳,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门口台阶下,昂起头,眼睛看着高高的许家门楼子,抬起手抿抿鬓角,又拽拽衣襟,表情凝重地说:“赵妈,去敲门。” 赵妈碾着一双小脚慢腾腾迈上台阶,擎起颤抖的手敲响了许家两扇厚重的大门。 听到门口外面熟悉的声音,冥爷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了,可惜他跳不动,挥舞着莲花指,扭着细细的腰拊髀雀跃,不能自已。 “老太太,您回来了,您可回来了。”冥爷用全力大敞开两扇门,还不忘了扭着头朝院子里尖着嗓子喊了一声:“老太太回来了__” “直管家,您辛苦了。”许老太太被赵妈搀扶着跨进了许家大院。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俺分内之事。” 冥管家的声音惊动了屋里床上躺着的海秉云,海秉云在床上打了一个挺,飞快地坐起身体,踢趿上鞋子,向蹲在地上捣鼓火盆的小敏招招手,“丫头,直管家吆喝什么呀?快带俺出去看看。” 海秉云蹒跚着脚步走出了屋子,梗着皱巴巴的脖子,瞪大深陷的眼睛,他看到了,看到了从大门洞子外面走进两个熟悉的身影。 “哥……”许老太太喊了一声,呆滞滞地站在原地,眼睛里闪着泪花。 许连瑜双手里各提拎着一个大皮箱,走在许老太太主仆二人身后,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往前一步,弯腰把手里的皮箱放在门槛里面,退后一步,站在了门槛外面,向门里的冥爷抱拳躬腰施礼,“直管家,您好。” 冥爷睁大了惊愕的小眼睛,他做梦都没想到许连瑜会向他鞠躬,一时高兴,半天没嘟囔出一个字,他的莲花指放在嘴巴上,泪水盈盈,语气磕巴:“孙少爷,您好,您好,您,您快进……俺给您拜个早年,给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拜年。” “好,都好。俺不进去,矿上还有事,俺走了。”许连瑜脸上没有高兴的模样,心不在焉地回答冥爷的问好,他心里在滴血,像有把刀子一点点往下削他的心头肉,父亲冰凉凉的尸体躺在家里,等着他回去入殓。 许连瑜往门口台阶下走了一步,忍不住回头看看,他看到了蹉跎着背影的舅姥爷,老人颤巍巍站在长廊里,面容憔悴,他心里生起一股悲戚,两年不见老人老了好多,太阳穴和腮帮子凹陷出一个坑,扯拉着僵硬的颧骨和鼻子;背更驼了,像院子里的月亮桥。他真想扑上去给老人磕个头,他没有动,只远远地向海秉云深深鞠了一躬,挺起腰,转身直奔台阶下的马车,双手扒着车板,一咬牙,憋住眼泪,缓了口气说:“师傅,咱们走,去坊茨小镇。” 冥爷从许连瑜脸上看出了点什么,他直勾勾盯着“哒哒”远去的马车的背影,什么话也没说,他不敢说,这时,站在院里的许老太太抛给他一句话:“直管家,关门。” 许家祠堂的门打开了,供桌上点亮了两支蜡烛,蜡烛的光透出了窗户,跳动在院井里,像两个秋天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焚香垂下燃烧过的香灰洒落在祭品上,没人在意它是否弄脏了食物;长明灯黑着,在屋梁上晃荡,震落两年的灰尘;供桌上有三盘子荤菜,一盘炒白菜,一盘鸡肉,还有一盘饺子;三盘子零食,一盘子放着一个石榴,一盘子放着三个杏子,一盘子放着一个面包,面包是小敏从坊茨小镇带回来的,分给大家吃剩下的。供桌上的菜一直放了一天,没人动,凉透了。 赵妈和小敏在院子里忙乱,一会晒被子,一会儿倒弄铜炉子,堂屋里的铜炉子升起来了,通到门外面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缕煤烟,烤化了屋檐上的冰凌,丁零零坠着水滴。 赵妈说话表情严肃,嘴角没露出一丝笑容,只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子随着她碾走的小脚颤动。 海秉云多次想问问赵妈,发生了什么事情,连瑜到了家门怎么又走了?他没问,确切地说他不敢问。他突然想起了江德州那天说许洪亮的事儿,难道老二出事了吗?老人手里拐杖松手,掉落在地上,他下巴颏上的白胡须一个劲颤动。 雪莲从老人身边走过,弯腰捡起拐杖递到老人手里,笑眯眯说:“舅老爷,您拿好了。” “嗯,嗯,丫头,你,你离开坊茨小镇时,见过,见过……” 雪莲歪着头,扬着灿烂的笑脸盯着海秉云的眼睛问:“舅老爷,您问谁?问俺见过谁吗?” 海秉云咽了一口气,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想再添乱了,老妹与连瑜一起回来的,她一定知道一些什么,她不说,一定是没有坏事发生,今天是除夕,大家应该高高兴兴。“没事了,你去玩。”老人一边摇摇头,一边低头转身往自己屋子里走。 除夕夜,寒冷的天气,北风萧萧卷着地上的雪在墙角旮旯里推搡、拥挤。街上各家铺子的门早已经关了,外国人的舞厅和咖啡馆也黑灯瞎火,只有路两边的电线杆子上的铁皮罩子灯亮着,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落在路面上。巡逻的鬼子兵和伪军在大街上穿梭,“咚咚咚”的脚步声在静悄悄、黑漆漆的空气里飘荡,惊扰着四周的村子,恫吓着胆战心惊的人。 鬼子闯进坊子之前,年三十的爆竹声、锣鼓声,在四周的庄子响个不停,尤其做买卖的庄户,叫着劲放鞭炮,谁家放得多、放得响,来年谁家的买卖就会兴隆。许家也不例外,长廊里吊着长长的鞭炮,门洞子外面用竹竿挑着鞭炮,从巷子西头拖拉到东头。 廖师傅站在许家几个孩子身旁,他不是害怕,他负责保护许家孩子的安全。冥爷胆子小躲在廖师傅身后,他的两只耳朵不仅带着棉毛护耳,还用两只鸡爪子般的手指捂着耳洞,一双小眼睛像是用线绳勒出来的缝隙,紧紧闭着,双腮肌肉不能自已地抖动。 海秉云脾气暴躁,胆也大,他一只手里举着燃烧的蜡烛,往前伛偻着腰,抻着脖子,把蜡烛上的火苗靠近鞭炮上的火线,一只手背到身后,他身后是许家几个孙儿,有的拉着他的胳膊,有的拽着他的后衣襟,有的牵着他背着的手。随着呲呲的声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爆竹声连绵不断,把四周的窗户照得五彩斑斓、忽明忽暗,震耳如雷,许连娇和许婉婷双手蒙着耳朵躲得远远的,笑得前仰后合。 沙河街的爆竹声响彻云霄,赵庄的麻雷子在弥河里旋转、升腾,四处飞炸,舅老爷羡慕地埋怨:“你祖母锱铢必较,不舍得买大点的大地红,怕炸伤了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哼,俺看她多虑了,哪个见了火躲得不比狗崽子快?还需要俺这个老不死的冲锋陷阵,哈哈……”大年夜,谁也不会在言词上与舅老爷计较,随他开心,过年放鞭炮,是他老人家最兴奋的时候,过后他躲在屋里偷偷哭啼,他想他的家人,每逢佳节倍思亲,可以理解。 那个时候的年夜饭非常丰盛,大碗大盘,各色各味,各种酒水在饭桌上泗流,许老太太的红包放在一个大茶盘里,赵妈双手托着,托不动,她时不时换换站姿。 “赵妈,您把托盘放桌子上,放下也丢不了,没人敢随便拿。” 许老太太分红包时,舅老爷不甘落后,两只手伸得很长,嘴里嚼着酒话:“给俺多少?给少了俺也会躺地上撒泼打滚,到时候让大家看笑话,俺不怕丢人,俺是老神经,丢的是你们许家的脸。” 许老太太每年都给舅老爷准备红包,从来没有少过一百大洋。这一些大洋在他老人家手里过了过热气,一会儿就被许家几个孙少爷抢没了,他也高兴,高兴地大笑,笑得喘不上气。 而今日的除夕夜,许家没有放鞭炮,不仅许家没放,周围所有的庄子都没有听到爆竹声,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唯一的喜庆是大家都换上了新衣服。 小敏身上的衣服是大姐买给她的,一件长棉袍,长过膝盖,紫色的,上面刺绣着蓝色矢车菊,矢车菊是大姐最喜欢的花。 一条灰色棉裤又长又肥,扫着脚面,露出一双翻毛皮靴,这是戚世军十岁时候的靴子,穿在小敏的脚上正合适。 许老太太让赵妈找出许婉婷的冬天衣服送给了雪莲,许婉婷的衣服穿在雪莲身上有点长,肥瘦正合适,一件短袄,花缎子面里,一针一线精美绝伦,黑缎子镶花边的棉裤,肥大的裤脚,走路上下忽闪,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狗配铃铛跑的欢,雪莲换了行头,马上就不一样了,像换了一个人,说话口气多了喉音。 赵妈找来一个空雪花膏瓶子,从火房倒了一些香油,用手指头肚子沾点香油涂抹在雪莲皴裂的脸蛋上,又把她草黄色的头发上抹了少许豆油,一条亮湛湛的长辫子垂在她的腰上,鬓角插了两朵白色的水仙花。这两朵花是许老太太交给赵妈的,赵妈也不说话,给雪莲梳理辫子时直接插上了。 赵妈从假山后面的腊梅枝上掐了一朵梅花,插在小敏的发梢上,拉着小敏的手走进了她的房间。 “许家二少爷死了,许老太太知道了,只是没有告诉舅老爷,那个雪莲的母亲也死了,可怜的丫头,那个丫头俺虽然没见过,老太太给俺说过她,没成想她经历了那么多……不知她从哪儿找到一个铁做的炸药包,炸了烟馆,她也没能跑出来。……雪莲还不知道,你和她睡一个屋,一定多照顾她,这一切不要让她知道,吃年夜饭时也不要提起坊茨小镇这几个字,俺怕老太太伤心……江管家去了坊茨小镇,还没有回来,他是等着连瑜少爷回去一起办理丧事。这次许老太太能够回到许家,是连瑜少爷找了侯奎的女儿,他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孰轻孰重。” 小敏不认识侯奎,更不认识侯奎家的小姐,她认识雪莲的妈妈,她心里对那个女人突生敬佩。 门外传来簌簌的脚步声,雪莲的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赵妈看看小敏,快速打开屋门,她想向远去的背影喊一声孙小姐,一低头,她愣了,门口外面地上有两朵被鞋子踩过的蔫蔫唧的水仙花,那么刺眼。赵妈弯下腰捡起来,战战兢兢拿在手心里。 年夜饭桌子上没有大盘大碗,没有丰盛的菜肴,只有几个简单的菜,还有一茶盘的饺子,摆满了一大桌子,圆形的红木桌子正中间点着两支白色的蜡烛,把整个堂房照得铮明瓦亮,堂屋地上铜煤炉烧得旺旺的,火苗舔舐着炉子上端放着的大铜壶。屋里暖和无声,只有竹筷子碰到瓷盘的声音;屋外阴冷的风刮着地上的雪、雪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许老太太的眼睛扫过每个在座的人,她的眼睛在雪莲头上逗留了片刻,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很快恢复平静,端起桌上一杯热茶,晃悠悠站起身来,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眼睛盯着手里茶杯上那点热气,沙哑着声音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今天没有主仆之分,咱们是一家人,有缘人才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首先敬俺哥,替俺守候着许家,哥,老妹以茶水代酒敬您一杯,谢谢您啦。” 许老太太双手捧着茶杯往海秉云眼前送了送,收回来放到唇边,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海秉云坐着没动,他双手摁着拐杖,清清嗓子:“这么多年,俺第一次听到俺老妹表扬俺,俺心里有点小骄傲,今夜就让俺与廖师傅喝个痛快,老妹,首先要感谢廖师傅跑里跑外,还要伺候俺这个老不死的,也要感谢直管家不辞辛劳,兢兢业业看护着许家院子。” 几十年了,这是海秉云第一次话里提到冥爷,让坐在廖师傅身旁的冥爷全身哆嗦,一时忘记了回话,忘记了给许老太太和舅老爷敬茶,他弓着腰,用袄袖遮住脸,哭声憋在嗓子眼里,抬起泪眼,直呆呆看着海秉云,他难以置信这席话是从舅老爷嘴里说出来的。 许老太太与大家寒暄了几句,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两个饺子,喝了两杯茶,放下筷子和茶碗,双手摁着桌子颤颤巍巍站起来,“大家吃,俺去躺会儿,他舅老爷不要喝太多酒,廖师傅您看住他,意思意思就是了。” 赵妈赶紧离开饭桌,走到许老太太身旁,双手搀扶着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点。” 越过穿堂屋,来到卧室,许老太太瞄了一眼桌上燃烧着的玻璃灯,叹了一口长气,手掌拍在桌沿上,灯苗在颤抖,老人嘴里的话也在颤抖:“那孩子记仇,人死了还记什么仇啊?” “老太太,这个光景下,记仇没有过错,您没看到,听敏丫头说,雪莲小姐的后背都是藤条印,新的、旧的摞了好几层,可怜呀。” “有这事?!唉……俺怕呀,怕俺许家再出一个许洪黎呀,无论怎么说,那是她爹呀,晴盈是她的亲娘……”许老太太嘴里念了一嗓子,跌坐在梳妆台前,她的胳膊放在桌子上,头趴在胳膊上,嘤嘤哭啼起来。 赵妈一时慌了手脚,“老太太,您多虑了,您不要那么想,把事儿往好处想,唉,俺笨嘴笨舌,不会劝人,您想哭就哭,不要憋出个好歹来。” “他赵妈,俺的洪亮……”许老太太转过身,抱住赵妈的腰,痛哭失声:“这怎么好呢?俺对不起许家祖宗,俺死了怎么去向他们许家人交代啊?这么多年,俺忽略了那个孩子。” “老太太,您没有忽略二少爷,是,是什么呢?俺不会说,事儿已经发生了,好歹有一个好女人陪着二少爷,他不孤单。” 许老太太骤然瞪圆了眼睛,眼睛里冒着忿恚的怒火:“都是那个李氏,是她害了俺的洪亮,不,是俺,当年孩子说休妻,俺要面子,没允许,如果俺不顾及面子,应该不会有这一些事情发生……唉,俺多想去看看他,可怜的孩子,怎么能先俺而去呢?” “老太太,您不要太悲伤,那边有江管家处理,您放心,听说李氏疯了,不穿衣服跑上了大街,连瑜昨天给她找了一个丫鬟,丫鬟照顾的挺好……这都是命,她至少给你们许家生了一个好孩子。” 许老太太趔趔趄趄站起身,蹒跚着脚步走近床前,扶着床围子坐下,“赵妈,待会您陪俺去门口烧点纸钱。” “廖师傅让雪莲,不,让孙小姐烧过了,这么冷的天,您就不要出去了,早早休息。俺去堂屋看看,给火炉子添点煤。” 许老太太沉默,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大年下她没感觉到高兴,心里满是凄凉,她十五岁到了许家,许家的兴盛繁荣她经历了,她正在感受许家的落败,她还要强装笑脸,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去,当着赵妈一个人她情不自禁泪洒衣襟。 夜深了,雪莲睡了,小敏端着没有热乎气的火盆走出了屋子,她要去火房换上新的木炭,走在长廊里,她的眼睛往海秉云屋里瞅了一眼,老人屋里没有声音,只有桌上的灯亮着,灯光照在窗户上,窗户上倒映着三棵杏树的影子,婆婆娑娑。 脚步踏在石基路上,抬起头,天空的月牙从月亮桥上升起,越来越高,越来越亮,冷的亮,落在旁边的桂花树下,桂花树下的椅子上出现了一个佝偻着的背影,那不是舅老爷吗?这么冷的天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桂花树下做什么?老人头上没有戴棉帽子,灰白的头发被风吹的烂七八糟。 “舅老爷……”小敏小心翼翼走过去,矜持地垂着头,双手紧紧握着炭盆的两个边。 听到身后的声音,海秉云把手里拐杖在地上挪了挪,脸依旧面对着不远处的池塘,“敏丫头,俺早看到你的小身影了,你怎么出来了?累了一天怎么不好好睡觉?想家了吗?”海秉云说着扭过脸盯着小敏的手,“奥,是去换木炭呀,屋里一定很冷,是吗?” “不算冷,廖师傅说今天晚上火房的火不灭,他还说如果我们屋里的炭盆不热,尽管去火房找他。舅老爷,您屋里炭盆换不换木炭呀?” “丫头,舅老爷屋里不用换了,吃完年夜饭,赵妈给俺换了,她是性子急的女人,手急,嘴急,就是脚丫子不急,哈哈哈丫头,你晚上吃了几个饺子?” “俺吃了五个……”小敏心里一激灵,她忘了今天是除夕夜,应该给舅老爷拜年,她慌忙把手里炭盆放在地上,双手摁着冰凉的地面,头磕在地上:“舅老爷,敏丫头给您拜年了,祝您岁岁有今日。” “吆,俺丫头反应这么快,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舅老爷没有红包给你呀。” “舅老爷,俺不要红包。”小敏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双手抓着裤子两边,喃喃细语:“只要大家都好,都高高兴兴的,俺也高兴。” “怎么?丫头你看到谁不高兴了吗?”海秉云故意问。 小敏慌忙摆手,“没,没有,大家都高兴。” “俺怎么看着大家都不高兴呀,没听到一点笑声,俺耳朵聋了吗?可俺听到了哭声,哭得俺心慌慌的,唉,丫头呀,你哭过吗?” “没,”小敏的回答苍白无力,她偷偷哭过,她想家了,她想小时候的坊子碳矿区的年三十,父亲带着她在门口放鞭炮,父亲最多买一挂爆竹,买一把嘀嗒筋,嘀嗒筋就是一根像铁条一样的、二十多公分长的烟花,握住一头,点燃前面一头,火花四溅,不会炸响,拎在手里转圈圈,周围撒下一圈星星,声音很小,星星很美,照在父亲红黝黝的脸上,那个时候,母亲躲在两扇破木门后面,悄悄窥视着门口台阶下的她和父亲,母亲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 海秉云把双手里摁着的拐棍斜放在长椅上,把一只手插进怀里摸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递到小敏眼前,“丫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那天你丢下的弹弓,是火烧铺子张妈捡到的,是一品送给俺的,俺每天拿出来看看,觉得丫头就在俺身边,丫头哎,舅老爷想把它留在身边,可以吗?” 小敏惊悸地瞪大了眼睛,天黑她也看清了,一双皱巴巴的大手里躺着一把亮闪闪的弹弓,是二姐送给她的那把。 “舅老爷,让它留在您身边……”小敏“扑通”又跪了下去,抱着脸痛哭失声,她万万没想到,她离开许家两年多,老人每天牵挂着她,想她的时候拿出这支弹弓看看。 初二的早上,天还没亮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地飘落下来,漫院飞舞。许家院子顷刻间被另一重雪覆盖,杏树上的冰凌还没有融化,又黏上了一层雪花,像沾着白糖的年糕;假山后面的梅树银装素裹,露出点点红色的花片,淡雅清秀;鱼塘里的冰看不见了,只有白皑皑的雪,与白玉石桥连为一体,如果没有栏杆上镶嵌的景泰蓝闪动着熠熠星光,几乎分不清雪在桥上,还是桥在雪上? 廖师傅早早起床了,他手里抓着大扫帚,飞快地划拉着廊檐下的雪,小敏手里抓着铁锨,把廖师傅扫成堆的雪铲进花坛里,铲到杏树下,她的脸上冒着汗珠子,她干活的动作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大人。 火房里传来赵妈擀面条的声音,擀面杖与面板的碰撞声、伴着雪花飘飘洒洒的声音,伴着廖师傅吆喝声:“丫头,累不累呀,歇歇,出汗了?瞧瞧你,汗珠子黏住了头发。” “俺不累,在青峰镇时,俺……”小敏想起了苗先生,想起了林伯一家,想起了瓢爷和宝儿,还有不知道她离开青峰镇的小白瓜,她的鼻子酸酸的,今天初二了,林伯母一定在炕头上摸索着面板擀面条,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 天快擦黑的时候,许家院子门口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轻一重,那么清晰。冥爷一激灵,他以为许洪涛两口子从弥河口回来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听,没听到小轿车发动机的声音,他蹙蹙额头,把荡在胸前的围巾甩到了脑后,双手抓着门栓,眼睛穿过两扇门的缝隙,只见一男一女站在门口台阶下。 他怒目而视,厉声呵斥:“你们是谁?找谁?” 男人向前一步,朝着黑漆漆的大门抱拳行礼:“老管家,您不认识俺了吗?俺找许家老太太,俺来给她老人家拜个年。” 冥爷挑挑眉梢,眼珠子在男人身上转了半天,眼前的男人有点面熟,他遽然想起了敏丫头的爹,冥爷记忆性很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他欺贫爱富的品行改不掉,看着眼前的顾庆坤和陈桂花一身补丁衣服,冥爷脸上陡然生起厌恶至极的表情。当年这个男人送敏丫头到许府,天下着大雨,他赤着双脚,今儿,天下着雪,他脚上的破靴子上打着重叠的补丁,不知碎了多少次?补了多少回儿? 冥爷支棱支棱薄薄的两片子鼻翼,慢条斯理地从门缝子里抛出一句话:“不认识。” “也是,两年多了,您怎么还会记得俺,俺是府上敏丫头的父亲。麻烦您一下,给许老太太禀报一声,俺顾庆坤携贱内给她老人家拜年了。” 顾庆坤报出名号,冥爷不敢怠慢,许家人不再把敏丫头当下人支使,尤其舅老爷,拿丫头当亲孙女。 “好,你们等着,俺去给你们禀报一声。” 许老太太正坐在堂屋里喝茶,听到直管家说门口外面敏丫头家人求见,她“腾”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管家,请客人到堂屋相见。赵妈,把敏丫头喊来。” 小敏被赵妈带进了堂屋大厅,她向坐在上座的许老太太躬腰行礼。 许老太太往前探探身体,温和地说:“丫头,你爹娘来了,快与你爹娘见礼。” 见到女儿顾庆坤想站起来,觉得失礼,慌忙用双手整整袄领,继续坐正身体。 小敏的神态和顾庆坤一模一样,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使劲拽着衣角,头低垂在胸前,用眼角瞅了瞅坐在走道旁边椅子上的父亲和后母一眼。 父亲还是老样子,身上衣服比以前整洁多了,补丁也整整齐齐,像被熨斗烫过一样板正。后母脸色不白,也不黑,比刚进顾家时胖了许多,脸上的褶皱不多,被胖撑开了,看着有点憔悴,没睡好觉的样子,紧凑的眼角里布满血丝子,一身长棉袍,黑的边角,灰色的表里,黑色的棉裤,全身上上下下没点鲜亮的地方。 许老太太让赵妈上茶,嘴里说着过年的客套话。 陈桂花双手合十弓腰作揖,说:“老太太您过年好,叨扰您了,家里有事,没有及时接走丫头回家过年,给您老点麻烦了。” “哪里话?一家人,甭客气,丫头不是许家的丫鬟,舅老爷认她做了孙女,俺更没得说,俺心里早已经认可了,知道你们两口子忙,不用惦记,丫头在许家您放心。”许老太太听罗一品和许连姣说过顾庆坤和陈桂花的事,她知道顾庆坤两口子是做什么的,她心里对眼前这对朴实的、忠厚夫妻充满了敬意。 顾庆坤垂着肩膀,一双黑乎乎大手互相揉搓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他的脸上,脸涨得像关公,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许家,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忍辱负重、砥砺前行的许老太太。 “老太太,丫头小不懂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这么多年俺应该早点过来看看,看看您,没想到,一拖就是两年多。今天俺没拿什么好东西,年前二丫头托人捎了两瓶果酱和花生碎,今儿俺给您带来尝尝,俺那个矿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请您老多多包涵。” “不用客气,大年里,不行那个礼,你们来俺许家,俺心里高兴,能认识您顾家两口子也是俺的荣幸。” 就在这时海秉云从他屋里冲了出来,声音嘹亮:“那个,那个杀猪英雄在哪儿?让俺见见,两年前俺就想见见他,俺走不了远路,这会好了,他自个送上门来了,让廖师傅给俺们准备几个下酒菜,今儿俺与英雄不醉不休。” 顾庆坤拘谨地站起身,一会儿看看坐在上座的许老太太,一会儿看看屋门口外面,一时不知所措。 “顾师傅,您请坐,请喝茶……不要理会他,他是俺的哥哥,岁数大了,说话做事鲁莽。”许老太太说着,把胳膊伸给一旁站着的赵妈,压低声音嘱咐:“赵妈,扶俺出去,让丫头与她爹娘说说体恤的话,不要让他舅老爷瞎掺乎。待会儿,你们俩亲家好好聊聊,俺去舅老爷屋子坐会儿。你再去沏壶好茶给顾师傅两口子喝,不要怠慢了你的亲家,顾家可是你赵家实实在在的亲戚,比俺许家亲近多了。” 顾庆坤和陈桂花恭恭敬敬把许老太太送到屋门口,两人深深弓着腰,异口同声:“谢谢您,您老慢点走。” 许老太太抓着赵妈的胳膊,迈出了堂屋门槛,往前走了一步,停下脚,回头又絮叨了一声:“顾师傅,您一家三口好好唠唠嗑,这么多年不见,一定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俺不会让别人打扰你们。” 陈桂花满脸愧疚之色,嘴里喋喋不休:“瞅瞅,俺们来了,叨扰老太太您清静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送走了许老太太,顾庆坤走近小敏,轻轻喊了一声:“丫头。” 耳边传来爹亲切的呼唤,小敏欢愉的心情溢于言表,她一下跳起来,扑进了爹的怀里,双手搂着爹的脖子,“爹,您好吗?” “好,丫头,爹的好丫头,那天在青峰镇林家一别又半年,俺丫头长高了不少,”顾庆坤泪眼汪汪,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着陈桂花,”你瞧瞧,这丫头比你还高,真是一眨眼长成大姑娘了,到了找婆家的岁数了,大丫头说她不着急,二丫头说她今年春天与宝根结婚,三丫头……丫头,父亲今天急冲冲来看你,是有事儿与你商量。” “爹,您有事儿就说。”小敏不敢抬头看父亲,她害怕父亲给她说找婆家的事情,她心里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更何况,她要实现母亲的心愿,好好念书。 陈桂花站在顾庆坤爷俩的身后,眼睛在小敏的身上瞟着,时不时点点头,像是欣赏一件刚买的衣服,恨不得里外倒腾倒腾,她心里真的很喜欢眼前的顾家三丫头,小丫头虽然岁数小,无论走到哪儿都留下一片赞许声,只是,眼前的丫头眼里、心里没有她这个后母,她苦笑了一下,今天她是带着使命来的,顾庆坤赡前顾后不忍心当坏人,看来,她要把这个坏人做到底。 说心里话,陈桂花也不想当坏人,她多想在顾家三个丫头心里留下好印象呀。 顾庆坤扭扭脖子,偷偷斜视了陈桂花一眼,意思是:你倒是快顺着俺的话往下说呀。 陈桂花悄悄拧了自己大腿一下,疼痛让她清醒了许多,支吾了半天:“喔,是呀,是呀,俗话说得好,女大十八变,俺没想到您顾庆坤的丫头一个比一个漂亮,俺还真怕她随了你,今儿看来,三个丫头的眼睛随了你,大眼睛,长睫毛,胆儿大。” 小敏心里抽动了一下,脑子里突生了好多问号,听口气,眼前的女人与大姐二姐见过面,为什么大姐二姐没有提起后母?大姐二姐不喜欢后母吗?还是不愿意提起这个占了母亲位置的女人? “三个丫头不随俺,俺没有她亲生母亲耐看。”顾庆坤的话把自己噎住了,想起已故的婆姨,他心里难受,瞬间泪水婆娑。 父亲的话勾起了小敏的伤心,她的眼泪不能自抑夺眶而出。 “噢,大老爷们儿真不会说话,一会工夫把丫头弄哭了,咱们不提以前的事,不好吗?”陈桂花用手抓着袄袖向小敏的脸伸过来,她想给小敏擦擦脸上的泪水,小敏一扭头躲开了她的手。 陈桂花满脸尴尬,很快她用前门牙咬咬嘴唇,用手掌连续拍着自己的前胸,说:“唉,丫头,你,你不要哭,你哭,俺这心里也不好受呀。” 陈桂花的话让小敏听着全身刺挠,更别扭,她把泪眼转向门口外面,眼睛瞄向大门洞子里的灯,冥爷正侧着身子,眯着眼睛,一手扶着耳房的墙往堂屋里张望,小敏与他好奇的眼神相撞,他忙不迭把脑袋在肩膀上扭了扭,抱着两条细胳膊钻进了耳房。 小敏的眼睛依旧瞅着门檐子,院子的天是灰色的,一片片浮云在门楼檐上飘荡,悠悠飘在院子里,像一块块模模糊糊的冰,透心凉。 陈桂花叹了口气,退着走了几步,退到椅子旁边坐下,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茶水,自言自语:“三丫头,咱们之间关系无论怎么样,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明面上你都要喊俺一声娘,其实,在俺心里,你们姐妹都是俺的闺女,不知是不是俺高攀了?年前就想来看你,带你回家过年,只是,只是俺娘家发生了一件事情,俺堂哥堂嫂一家被鬼子砍了头,他们一家做了什么?怎么惹急了鬼子?俺不说,你心里也应该猜测到了,唉,凡是你们姐妹的事情俺一个外姓人不便插嘴,俺与你爹商量了大半个月,俺也与你两个姐姐商量好了,她们都说,要为顾家留下你这根苗,既然俺跟着你爹来了,见了你,这一些话不能不说,顾不得你愿意不愿意听,听说你要回青峰镇,大家研究了,不放心你天天在鬼子眼皮底下做事,你不是个小孩子,长得也不丑,俺这席话你应该听明白了,十四岁的好年龄,该找婆家了。” “俺不找。”小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怒着嘴巴低下头,她不想看到陈桂花这张虚情假意的脸,嘴里一套,心里一套,她不明白后母一次一次撵她离开家为哪般? “小敏,我的三丫头,你怎么跟你,你的娘说话?”顾庆坤提高了嗓音,又怕吓着小敏,猝然用双手抱住小敏的肩膀,眼睛里闪着殷切期望:“你大姐二姐她们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抗日,战争无情,俺也曾想劝她们离开……她们姐俩没有一个听俺的话,俺,俺顾家难道要……不,丫头,你好好听着,孟家是好人家,他们家在弥河口养船,经济条件是次要的,主要他家缺女娃,你先去他家住几年,然后……”顾庆坤说不下去了,他把头又扭向陈桂花。 小敏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愤慨地给父亲三个字“软耳朵”,初见父亲的惊喜一下跑到了九霄云外。 陈桂花把手里茶杯放下,站起身,往小敏眼前试探着走了一步,用袄袖擦了擦嘴角上的茶水,犹豫了半天,一撅屁股又坐下了,她双手拍着大腿,“俺陈桂花不想做坏人,可,俺着急呀,俺要是你的母亲就好了,可,俺不是,俺进了你们顾家的门,就要与你们顾家说一样的话,担一样的心,俺大女儿如果有你这般模样,俺也想给她找个好婆家,可,没人看得上她,孩子俊丑当娘的都爱,过几天她去青岛给人家做事,让她带着你,俺不放心,她脑子缺根筋,你知道。” 陈桂花的话在小敏听来不是关心的话,而是后母要把她卖掉,不知这个阴险的女人用什么恬言柔舌说服了大姐二姐?大姐二姐也没有反对,此时父亲也同意,大家百喙如一,没有一个亲人站在她这边,这怎么好呢? 父亲在唉声叹气,后母在喳喳,小敏心乱了,她的心里被塞进了一杯雪,把渴望回到青峰镇跟着苗先生学认字的希望浇灭了。 小敏窜出了堂屋,一路小跑奔进了她睡觉的屋子,屋子里冷冷清清,雪莲不在,桌上的玻璃罩子灯里的火苗半死不活,摇曳颤抖的灯苗搅扰着她的心,她走到桌前,抓起玻璃罩子,趴下头,把那点火苗吹灭,霎那间屋子里黑漆漆的,她踢蹬掉脚上的靴子,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她觉得屋里那么冷,地上的火盆里没有一丝火,也没有烟,只有寒气。 第一百零一章 一桩桩 雪花敲着窗棂飞落,贴在窗玻璃上,变成了冰凌花;落在屋顶上、廊檐上、门楼子上……像给许家院子挂了一张大大的、洁白的屏幕布,掩盖不了天的黑。 小敏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枕着双手,眯缝着眼睛盯着院里的雪、灰暗的天。坊子矿区的一幕幕涌动在她的泪水里,映在她的脑海里。 母亲过世后,为了生计,天不亮父亲空着肚子去煤矿下井,天黑才下工,下工后他不再去与工友喝酒,不再去侃大山吹牛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踩着泥泞的灌满煤浆的小路往家赶,站在家门口台阶上,隔着支离破碎的两扇木门,他看到女儿蹲在灶台下,一会儿拉拉风箱,一会儿趴着小身子、鼓着腮帮子,往灶口里续着劈柴,学着大人的样子吐出一口气,然后扑通坐在地上的树墩子上,从锅底窜出来的火苗照在她的小脸上,小脸上挂着一绺绺锅底灰,一溜溜汗水。女儿坐着的小身影没有旁边的风箱高,他流泪了。 饭桌上,小敏把竹篦子上的饼子送到父亲的手里,她捧着一碗玉米粥埋头喝着,薄薄的玉米粥只比水多了一点玉米碴子,那点渣子静静地沉在碗底。 母亲活着时嘱咐她说:要把干粮留给你的父亲,他每天要下井背煤,干重力活,不能只喝稀饭,那样会没有体力。 父亲一手端着粥,一手抓着饼子,看着对面坐着的女儿,可怜的孩子刚刚五岁,懂事的让人心疼。父亲把饼子掰成两块,一块送到她的碗边,饼子顺着碗边滑进粥里,用筷子夹起沾着稀粥的饼子塞进嘴里,她的唇角留下一圈饼渣子……父亲用手指在她的嘴巴上抹一把,再送进他自己的嘴里,哈哈大笑……那个镜头她永远忘不掉,父亲笑得很开心。 没有了母亲,没有了乔丹霞,没有人再给她零食吃,她每天背着竹筐去火车道捡煤渣,跟着村子大点孩子跑出五六里路,把捡来的煤渣卖给村上的地主,换回半碗玉米粒或者一捧高粱面。 每次去火车道下面捡煤渣,她都会留意火车道上丢弃的包装盒或者铁盒子,那是乘客从火车上扔下来的,小心翼翼捏着包装纸盒的底,在乌黑的小手掌心里抖一抖,很幸运,抖出一些干面包渣,送到嘴里,慢慢嚼着,很香;高兴的时候还能捡到半铁盒的德国午餐肉,她闻一闻,不舍得吃,拿回家,那一些东西是家里饭桌上最美的食物……小敏无论多么不高兴,她心里照旧爱着她的父亲。 张灯的时候,雪小了,廖师傅一个人在火房里忙活,他从咸菜缸里拎出几绺去年腌制的长豆角,放在一个水盆里,盆里的水都是冰碴子,他用大手掌在水盆里搅合了一下,嘴里埋怨着:“这盆水拿进屋半天了,怎么还不化冰呢?哎,这天气真冷。” “廖师傅,你又无米下锅了?”海秉云拄着拐杖站在火房门槛外面,往屋里抻着脖子,盯着廖师傅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是俺为难你啦。” 廖师傅慌忙从水盆里抽出手,在眼前晃着,“没,没,顾大哥来俺也高兴,俺也想做桌拿手菜,你们爷俩喝几盅,只可惜,没有几样菜。” 海秉云向廖师傅招招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嗯,俺晓得,俺来找你是有个好主意,咱们砸开池塘的冰,抓条鱼,守着这么大的鱼塘,咱们为什么勒着裤腰带呢?” 廖师傅为难了,他用湿漉漉的手挠着后脑勺,吞吞吐吐:“这?!可是,这么多年,老太太不让动许家池塘里的鱼……” “今儿俺允许了。”许老太太的话从桂花树旁传来,吓了海秉云和廖师傅一跳。 廖师傅赶紧把双手垂下来,深深弓着腰,“老太太,您,您怎么来火房了啦?有什么事儿您在院子里喊一声,俺就听到了。” “赵妈陪着顾家两口子在堂屋说孩子们的婚事,俺一个外人不便插嘴,俺就没进去。廖师傅,你把窗台上的纸灯笼给俺,俺去祠堂看看。”许老太太双手揣在怀里的暖笼里,向海秉云念了一嗓子:“哥,您想出屋子喊一声敏丫头,丫头不在您喊一声雪莲也可以。这天冷路滑,还下着雪,您可要悠着点。” 海秉云瞪了他老妹一眼,嘴里嘟囔着:“俺哪敢支使你许家孙小姐,哼,你烧香有用吗?能改变什么?有些人、有些事不是祖先能左右的,你也是顺耳之年,应该听的进逆耳之言,俺一个外姓人不想掺乎你们许家的事情,你是许家的掌舵人,你手里有一颗小树苗,你想让她往歪里长,就由她随心所欲……” “哥……”许老太太一声哥带下两行泪,“俺真的老了,不想多管闲事,俺的孩子们一个个离开了家,俺这心呀每天吊着,哪有心思再去修理树枝。” 廖师傅听明白了,眼前的兄妹俩是在说雪莲的事情,他一个下人也不便插嘴,他心里对雪莲的遭遇很是同情,但,每次看到那个孩子的笑,感觉特别别扭,他甚至有时候怀疑雪莲在与大家演戏。 “老太太,俺,俺给您拿灯笼……”廖师傅站直身体转向后窗,从窗沿上抓下一个叠放的纸灯笼,他抓着纸灯笼走出火房,走近不远处的池塘,把手里的纸灯笼撑开,抖抖上面的灰尘,他的眼睛有意无意瞄向西边的长廊,长廊通着堂屋和门洞子,门檐上的灯亮着,灯影里没有冥爷忸怩的身影,前堂里的灯光窜出了窗户,照在石基路上,扯着飘忽忽的雪在地面上跳跃。 堂屋墙角有一个细瘦的身影,揣着双手,佝偻着脖子,看那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不像是冥爷,冥爷个子比她高。风卷起屋檐上雪拂过她的头,她擎起手捋捋头发,把后背的长辫子撩到胸前,那不是雪莲吗?她鬼鬼祟祟在那儿做什么?廖师傅的手哆嗦了一下,他忘记了背后还有许老太太和舅老爷,朝着雪莲背影大喊了一声:“孙小姐,孙小姐,来火房帮俺烧火好吗?” 雪莲一愣,从墙角钻出身子朝火房方向瞄了一眼,她看到了舅老爷和许老太太,她眼珠子一转,爽快地应答,“好,好,廖师傅,俺马上来。” 廖师傅折回身,挨着舅老爷身边窜进火房,走到灶台前弯下腰,从灶口抽出一根燃烧的麦秸,又伸手从风箱上摸到一截蜡烛,点燃蜡烛放进了纸灯笼里。 许老太太从廖师傅手里接过纸灯笼,提着它往前走了几步,准备绕过火房的后山墙,她又想起了什么,没有回头,声音很大:“廖师傅,明天你送俺去坊茨小镇看看,家里的事情交给赵妈她们,雪莲是许家孙小姐,一般不要支使她做事儿。” 许老太太这句话也是说给雪莲听的,这个时候雪莲已经穿过了月亮桥,站在桥这边,她很有礼数地、远远地向许老太太的背影弯弯腰,声音清脆:“祖母,您不要这么说,在来许家之前,俺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脏活累活俺没做过?您放心,做饭洗衣拖地、擦皮鞋,俺样样都会,俺也不想当什么小姐,只要,只要大家不把俺当外人就可以。” 顷刻间,在场的人悄然无声,只有火房灶口里传出劈柴烧裂的声音,院里雪花窸窸窣窣飘落声。 半天,舅老爷从拐杖上擎起一只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打破了窘况,“廖师傅,你让咱们孙小姐看着锅灶的火,你去池塘抓几条鱼,今天尝尝你醋溜鱼片的手艺,不过,冰太厚,注意保暖,穿上雨靴。” “唉,这个光景下,许家没有小姐,没有少爷,咱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是一家人。”许老太太一边念念叨叨,一边举着灯笼沿着去后院的石基路往前走着。雪莲的话在她耳边萦绕,她明白雪莲的话是存心说给她听的,她能回答什么呢?嘴里只有几句重复来重复去的话,她说的走心,别人听不听是另一码子事儿,驴子不喝水摁不下头,勉强不得。 昨天雪莲让赵妈传话说,她要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她看好了婉婷的院子,许老太太没有同意。 这个丫头随了谁?怎么不随她的母亲晴盈呢?晴盈在十一岁时被她三叔卖给了许家做丫鬟,许老太太可怜她年幼失去父母,留在身边当支使,丫头不仅能吃苦,还能干,心底无私,记得别人的好,唉,只可惜……许老太太摇摇头,她想把那些不愉快的东西摇走,摇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一阵风吹来,老人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抬头看看天,铅色的乌云密布,大片大片的雪花乌泱泱而来,落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身上,落在手里的纸灯笼上,最先落在灯笼上的一层雪化了,变成了水,一滴滴顺着灯笼上圆鼓鼓的竹子骨架滑落。 拐过脚下的岔路口,只要沿着另一条鹅卵石路往前走,高高的三间祠堂坐北朝南立在路中央,风刮着两扇沉重的屋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飘在许老太太耳边,她脚步迟疑,把迈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探着身子往前看看,祠堂供桌上的蜡烛已经灭了,灭了多久?也许昨天就灭了。 回许家大院前,她本想把祠堂的香烛烧起来,不让它灭,烧到正月十五,计划没有变化快,近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儿让她心劳意攘、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不能面面俱圆。 祠堂火山墙后面是后院小门口,门口外面的榆树在风里、雪里摇曳,猝然,一个身影在高高的院墙上一闪,许老太太一惊一乍,以为这几天太劳神出现了幻觉,她摇摇头,瞪大眼睛看过去,榆树上的乱枝在墙头哗啦啦扫着,滚下一簇簇雪片,坠落在院子里的假山石上,顺着凹凸不平的石缝滚到了草坪上,一切如旧。 身旁石基路右侧是三丫头许婉婷的小院,老人举高手里的灯笼往前照了照,月亮门里门外都是雪,厚厚的雪掩盖住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老人深一脚浅一脚踏进了院子,她忘了去祠堂烧香的事情,不,她没忘,活人都顾不上了,她哪有心思再去惦记死了的人? 灯笼的光照在丫头闺房屋门口,老人伸出一只手,想推开门,手停在半空。在平日里,她的脚步刚刚穿进月亮门,丫鬟秋儿欢快的笑声随着跳跃的脚步蹿出了屋子,屈膝向她行万福礼,“老太太您好,秋儿给您请安了。” “你们三小姐在吗?” “禀告老太太,三小姐在屋里,她在,她在看书,在写信。” 许老太太的脚跨过屋门槛,靴子落地,踏起一层浓浓的尘土,一霎时,灰尘包裹住了手里的灯,灯光变得模模糊糊,灯影里,靠南墙根书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两摞书籍,一方端砚,还有一个精美景泰蓝做的笔筒,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风吹动着窗纱撩拨着桌上所有,纸页随影煽动。 “秋儿,快关门,快张灯。”许老太太喊出这句话,苦笑了一声,秋儿跟随她的小姐上了蟠龙山。 屋子正中间的圆桌上蒙着一层绣花纱布,遮不住下面精致的茶具,晶莹剔透的光钻出了纱布上的镂花,与纸灯笼的光相互辉映。 扶着桌子往前一步,来到了屏风前,一架古筝安安静静摆放在那儿,上面套着一个花色布袋,隔着布袋摸一把,琴弦跳动了一下,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这台古筝跟着丫头五六年了,用的仔细,多次想给她换一台新的,都被她拒绝了,她的心有泣荆之情,从一而终。 闵文智参加了抗日队伍,她也放弃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脱下了精美的裙衫,穿上了粗布衣装,跟在罗一品身旁。可怜的丫头哎,母亲无法阻碍你们的信仰,却理解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每个人独善其身,坐视不理,我们的领土任人宰割,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哪来的安乐? 越过屏风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迈进一间屋子,这儿是丫头的闺房,靠南墙跟杵着一个梳妆台,台面上立着一面菱花铜镜,还有两个红色漆雕的首饰盒。 梳妆台旁边是檀香木的架子床,床上坠着粉色的、绣花纱帐,床头两边挂着两幅刺绣丝帛,一幅绣的是三朵牡丹花,一朵含苞待放,一朵姹紫嫣红,一朵纷红骇绿,楚楚动人;另一幅绣的是荷花,荷花上落着三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这两幅绣作出自赵妈的手,堪称精美绝伦。 许老太太缓缓走到床前,撩起纱帐,轻轻坐在床沿上,她的手抚摸着床上锦缎棉被,仿佛看到女儿就在床上躺着睡着了,俊美的模样笑靥如花。 “丫头哎,这是属于你的房间,你在这儿住了十多年,无论是谁都不能霸占你的屋子,母亲给你留着,等着你回家,带着你的儿女回家。”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声音很小,许老太太也听到了,这几年她的耳朵极其灵敏,她的心锁紧了,她眼前出现了后院墙头上的那个影子。 “谁?” “祖母,俺是琻锁,俺可以进去吗?” “可,可以。”许老太太声音激动地发颤,身体哆嗦得无法抬起脚,用腿拖着鞋底在地上摩擦,艰难地蹭到门口,一只手扑在门框上,举起灯笼,眼前站着孙媳妇琻锁。 琻锁今年二十九岁,比她丈夫许连盛大三岁,个子不算太高,也不矮,清清瘦瘦的模样,一头短发抿在耳后,脖子上系着一块黑色的围巾。如月的凤眉,不浓不淡,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在黑夜里反射着星星色彩,还有不屈不挠的刚毅,一张嫣红透白的脸,那是冻得颜色。秀气的眉宇之间托着一抹气韵、雅致、亲切。 上身是一件苍绿色棉袄,袖口和前襟摞着几个补丁,一条黑色的棉裤,膝盖露着磨损的口子,口子露着灰白色的棉花。看着琻锁一身破衣烂袄,清癯癯的五官,许老太太鼻子一酸,说不上一句话,怎么说琻锁也是许家的孙媳妇,什么锦罗绸缎没有?如今却这样寒酸。 琻锁向老人深深鞠躬,“祖母,您过年好。” “琻锁,快进来,你,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了?蟠龙山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老人想起了还不知生死的大孙子许连成,想起了身怀六甲的罗一品,她骤然心慌意乱。 “祖母,俺是来……”琻锁不敢把大家的计划说出来,怕违反了纪律,她又不忍心瞒着老人家,“俺是代表大家给您老拜个年,还有,还有二叔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希望您老不要太难过……” 琻锁的话没说完,许老太太已经涕不成声,她憋了许久,克制了许久。 看着悲伤的老人涕泗横流,琻锁上前一步从老人手里接过灯笼攥在手心里,一条胳膊揽着老人颤抖的肩膀,吸吸鼻子:“祖母,俺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大哥连成在赵庄,他很好。” “真的?!俺就知道连成不会有事的,没事太好了。”许老太太抬起泪眼看着琻锁,又想起了什么,吞咽一下嗓子说:“敏丫头过几天要去赵庄孟家做童养媳,这是她爹娘的决定。”想起敏丫头要离开许家,许老太太心里再次生起一股伤悲,舅老爷离不开那个丫头,现在是许家离不开那个丫头,她不是丫头的至亲,她不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这个光景下,鬼子不仅到处烧杀抢掠,还祸害、糟蹋女孩,哪家女娃不早早找婆家嫁人呢? “敏丫头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巴爷他们去过孟家,嘱咐过孟家老爷,有一天他们会回来接走丫头的。祖母,这次任务本想让闵文智下山,他和巴爷去赵庄接连成大哥了。今日俺也是来找敏丫头的,俺们需要她手里的那张通行证,让她把那张通行证给她父亲,俺跟着顾大叔去坊子火车站。” “去坊子火车站做什么?!”许老太太心脏又开始突突乱跳,她明白了琻锁不是专门回家找她的,冒着生命危险下山是带着任务来的,还不知她吃饭了没有,“琻锁,饿不?待会俺让赵妈给你送过一些食物。” “嗯”琻锁用舌头舔舔嘴唇,她的确饿了,跑了一天路,滴水没进是假的,刚才她从院墙上抓了一把雪塞进了肚子里,此时肚子里凉嗖嗖的。 屋门口外面传来了赵妈的呼唤:“老太太,您在屋里吗?敏丫头的爹娘要走了,想向您说一声谢谢,谢谢您的款待。” 许老太太看着琻锁,呢喃低语:“赵妈是可以信赖的……家里,家里还有一个丫头,俺不想让她看到你们,更不想让她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祖母,您是说雪莲?俺们都知道,小心点必须的。” 许老太太瞪大了吃惊又疑惑的眼睛,没想到许家大院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逃过孩子们的眼睛。 琻锁怕吓着老人,放缓语气:“巴爷他们来过了,他们没有进门又走了……” “巴爷来过了?!他去哪儿了?他带着孩子不方便呀。” “他把孩子留在了八里庄沈姥爷家,他想告诉敏丫头一声,让她有时间去八里庄看看九儿。祖母,您去忙,俺暂时在小姑屋里暖和暖和。” “好,俺让赵妈给你送饭过来。”许老太太说着,把头转向窗外,向院里喊了一声:“赵妈,你告诉顾家两口子,让他们在许家住一宿,明儿天亮了再走也不迟。” “老太太,俺也是这个意思,他们说家里还有事,不打扰了。” 许老太太用袄袖抹抹脸,从琻锁手里接过纸灯笼、一边往屋门口走着,一边说:“他们有事?有事就不留了,给他们拿点,拿点……”拿点什么呢?许家还有什么?“给他们三斤白面,不,给他们五斤,再把俺的衣服收拾一些给顾家媳妇。” “好,俺听您的,把柜子里的旧衣服去收拾收拾。”赵妈说着转身准备离去。 “赵妈,赵妈,您等等……” 赵妈站住脚步,端详着迈到屋门口的许老太太,皱皱眉头,凭感觉老太太今天有点奇怪,满脸泪痕,还有点局促不安。赵妈的眼睛瞟向屋里,飘拂的窗帘后面有人影晃动,难道三小姐回来了?她试试探探也不敢多问。 许老太太靠近赵妈,声音在嗓子眼里:“待会您盛两碗饭送到这儿……让敏丫头把她手里的通行证给她的父亲,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好,俺明白,您放心。”赵妈心里暗暗高兴,连连点头,她嘴里念着一个响亮的“嗯”字窜出了月亮门,一路磕磕绊绊到了小敏屋子门口,用手敲敲门,叨唠着:“丫头,你爹和你娘要走了,你出来送送他们呀,外面还零零星星下着雪,路也不好走,不容易啊。俺没时间跟你磨磨叽叽,俺还有事,俺去搀扶老太太。” 门开了,小敏睡眼朦胧地站在屋门里面,“赵妈,不好意思,俺睡着了,您快请进。” 赵妈把前半拉身子探进屋里,压低声音:“丫头,把你的那张通行证给你的父亲。” 小敏一愣,迅速转身奔到桌子前,抓起桌上的包袱,从里面翻出绣舞子给她的通行证,攥在手心里,父亲要这张纸做什么?……她没时间多想,一溜烟跑出了屋子,天上的雪比先前小了不少,门檐下的灯若隐若现,雪在灯影下弥漫,寒风迎面吹来,吹透了她的棉袄,她忘记了冷。 顾庆坤的大脚站在门洞子下面的石基路上,仰起头,大眼睛张望着长廊方向,他希望离开许家时再见见他的小女儿。 “爹,爹。”小敏的身影蹿过了长廊。 顾庆坤张开双手,迎着女儿跑过去,“丫头。” “爹,俺,俺答应您,答应您,俺去孟家。”小敏哭了,孟家是什么人,她将要嫁的那个男人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为了父亲高兴,她必须那样去做,只有她那样做了,父亲才能全心全意做他要做的事情。 顾庆坤的大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女儿的头,听着女儿嘴里的话,他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的嘴巴靠近小敏的耳朵,“丫头,孟老爷是父亲的老朋友,你到他家去住只是一个借口,以后如果爹还活着,一定,一定把你接出孟家。” “不,爹,您一定好好活着,丫头等爹去接俺。”小敏的眼泪和雪花混合在一起,打湿了顾庆坤的肩头。 “好,爹答应你,爹一定好好活着,活着送俺的丫头真真正正出嫁。” 小敏把那张通行证悄悄塞进了爹的大手里,“爹,您好好照顾自己。” 顾庆坤把手攥成了拳头,笑了笑点点头:“丫头,你也一样,好好照顾自己,到了陌生地方,少说话,多做事,手脚勤快点。” 海秉云抖抖簌簌走近了顾庆坤父女,他头上没有戴棉帽子,大片大片的雪落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化了,变成了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贴在他干瘦的脸上。 “顾师傅,俺本想与您喝口酒聊聊天,唉,天黑了,您路上慢点,注意安全,注意那一些……”海秉云的拐杖在地上杵了杵,咂咂嘴角,摇摇头,“俺不说了,以后多走动,有机会咱们爷俩好好喝几盅。” 许老太太被赵妈搀扶着从后院沿着长廊走过来,她一边走,一边唠叨:“瞅瞅,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没有坐下好好聊聊,俺许家照顾不周还请顾师傅您多多原谅。” 顾庆坤慌忙站直身,面向许老太太和舅老爷深深鞠了一躬, “麻烦了,给您添麻烦了。” 许老太太扭脸看看赵妈,赵妈往前走了一步,递给陈桂花一个小包袱,一布口袋的面粉,“亲家,这是老太太给的,您拿着。” 陈桂花接连不断地摆手:“老太太,哪那可以啊?怎么好意思收您的东西?” “俺许家没有什么好东西送您,这点衣服您拿着,都是旧衣服,您不要嫌弃,还有几斤面粉,是年前买的,您也不要嫌弃少,初五那天包顿饺子吃。” 陈桂花瞬间泪眼汪汪,她双手抓着膝盖深深弓腰,大年初一家里就没有包饺子,她和顾庆坤每人喝了一碗玉米粥,矿上给的那点工钱还不够给堂哥一家买棺材的,死者为大,堂哥一家为抗日而死,顾庆坤敬重他们,拿出所有积蓄给他们一家六口买了六口薄薄的棺材。 就在大家依依不舍、左一句右一句时,身后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站在门洞子里的冥爷两步并作一步蹿到门前,跳着脚丫,尖着嗓子问了一声:“谁呀?这么晚了怎么不长眼力劲呢?” 许老太太偷偷伸手拽拽赵妈的后衣襟,赵妈明白,急急慌慌往后院而去。看着赵妈远去的背影,许老太太整整衣襟,昂起头瞅了舅老爷身旁的廖师傅一眼,“廖师傅,把灯举到门洞子里,看看谁来了?给他们照点明儿。” “是,老太太。”廖师傅举着马提灯窜进门洞子,摁住冥爷拉开门栓的手,竖着耳朵听听门口外面,又斜着肩膀向许老太太点了两下头,意思是门外有两个人。 “他舅老爷,您去您的屋子躺着,别着凉,瞧瞧您也没戴棉帽子,敏丫头送舅老爷进屋。”许老太太说完把脸转向冥爷,“直管家开门,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敲咱们许家的门?正月里无论多晚,有朋友上门不能拒之门外。” 院门开了,院门口台阶上站着两个人,廖师傅把手里的马提灯举到来人头顶,照在两人的脸上。 看着灯下两张熟悉的脸,廖师傅和冥爷异口同声:“小春儿,你,你怎么在这儿?” 院里的许老太太听到了廖师傅和冥爷嘴里的话,她的心一激灵,脸色一下怒了起来。 顾庆坤往门洞子挪挪身体,眼睛瞪着大门口外面,门外一老一少像父女,他们躲躲闪闪的神态不像好人,他不想惹事,更不希望额外横生枝节,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必须带着陈桂花安全离开郭家庄回到坊子矿区,在天亮之前赶到坊子火车站。 “直管家,关门,不要让狗跑进院子,它们身上带着病毒。”许老太太声音严厉,嘴里带着仇恨,心里带着气愤。 “吆,不让我们爷俩进门?你们许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你们许家生面孔可真不少呀,丫头,你去日本宪兵队,把许家来了陌生人告诉日本皇军。”毒蝎子一边用手指头抠着鼻孔,一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瞥斜着嘴脸,呲着一口重叠的牙齿,梗着脖子,抖动着门里一条麻杆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俺一只脚在这儿搁着,看哪个敢掩齐门?” “你快滚,别在这儿撒赖放泼。”冥爷一只手叉在腰上,擎着另一只手在毒蝎子眼前晃着,“你,你是烟鬼,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活不久了……” 毒蝎子挥舞着细瘦的胳膊,挡着冥爷的莲花指,“你胡说八道,你是一个太监,你以为俺不知道吗?一个不会撒尿的太监……” 冥爷贼不喜欢听别人喊他太监,他非常气恼,用尽全力扑向毒蝎子,“俺撕烂你的臭嘴,你这个短命鬼。” 倏然两人扭打在一起,“扑通”“扑通”滚到了门口台阶下,事情来的太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两个人会打起来。许老太太想让廖师傅拉开两个人,她回头看看后院的方向,她担心琻锁还没有离开,嘴巴又闭上了,静观其变。 小春儿走又不敢走,她又怕她爹吃亏,上前拉仗又害怕许家其他人插手,眼前不仅有许家人,还有一对陌生人,她束手无策地看着冥爷和她爹撕扯在一起。 许老太太向顾庆坤两口子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们快走,同时向廖师傅喊:“廖师傅,别让他们打起来,都是大人,还是都认识的人,赶紧拉开他们。” 廖师傅很聪明,他把手里的马提灯藏在他的衣衫下,瞬间四周黑幽幽的,他低头看看冥爷不占上风,抬起大脚丫在毒蝎子屁股上狠狠踢了几脚。 毒蝎子伸出长长的指甲挖冥爷的脸,他心狠手辣,从冥爷骨瘦嶙峋的脸上撕下一块肉皮。 疼得冥爷嚎嚎叫,冥爷要好,更爱他的脸面,他每天拾掇他的脸也要半天,头发要抹木炭水,脸要擦香粉脂,为什么舅老爷骂他不男不女,不单单因为他是太监,更多是因为他整天擦脂抹粉。此时他的脸被毒蝎子毁了容,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竟然张开了嘴,朝着毒蝎子的耳朵咬下去。 毒蝎子撕心裂肺、龇牙咧嘴扭动身体,他的爪子慌乱抱住了冥爷的头,竭力往外推,长长的指甲抠到了冥爷的眼珠子。 冥爷特别珍惜他的眼睛,他耳朵一天天变聋,需要眼睛帮他看护许家院门,怎么可能让毒蝎子伤害他的一双宝贝眼睛?他死死咬住毒蝎子耳朵不松口,竟然活生生把毒蝎子的耳朵咬了下来,疼得毒蝎子满地打滚。 “呸”冥爷一扭脸,把嘴里叼着的东西吐在台阶下,吐在胆战心惊的小春儿脸上。 小春儿茫然无措,用手一抹,黏糊糊,举到眼前一看是一块带血的肉,吓得她扑通跪在了地上。 许老太太提着裙摆跨出门槛,看着顾庆坤两口子远去的背影,清清嗓子,大声呵斥:“你们别闹了,不是孩子,多大年龄了,丢人不丢人呀?” 冥爷并不解气,想想这么多年他的惨淡人生,先是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丢了铁饭碗;后又是鬼子闯进郭家庄,扰乱了他在许家平静的生活。想到这儿,他不知道哪儿来的蛮力,再次扑向毒蝎子,把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恨全部发泄在了毒蝎子身上,伸出巴掌左右开弓,打得毒蝎子满眼冒金星。 毒蝎子浑浑噩噩发现两根绳子头在眼前晃悠,他伸出双手牢牢拽住两根绳子头,他的双脚在湿滑的地面上蹬着,蹬出一个土坑,借着土坑那点外力,他想勒死冥爷。 冥爷感觉脖子上围脖越勒越紧,勒得他喘不上气,他张大了嘴巴,脸往前凑,他的嘴巴挨着了毒蝎子臭熏熏、乱蓬蓬的头发,他朝着毒蝎子头皮咬下去,毒蝎子尖叫一声松了手,屁股碾着雪地,“蹭蹭蹭”连滚带爬到了墙根下,身体一斜歪晕死了过去。 毒蝎子身高胖瘦与冥爷差不多,年龄比冥爷小二十几岁,却不占上风,只因为他吸食大烟把身体垮了,时间久了吃不消。 听到打斗声,从远处围拢上几个看光景的闲人,年下没有听到鞭炮声,对于打架斗殴满心好奇又激动,自从鬼子闯进沙河街,很少有人在大街上打架,东西巷子没有其他住户,南北巷子住户还真不少,他们小心翼翼走出家门,凑到了许家门口。 小春儿看到她父亲晕死了过去,她竟然从雪地里抠出一块石头攥在手里,瞄准了冥爷的脑袋。此时冥爷也晕头晕脑,没在意身后小春儿的行为,这一幕恰巧被出来看看爹走了没走的小敏看到,小敏像一阵风似的跑到小春儿身前,怒目圆睁,“你想做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春儿全身哆嗦,缩着肩膀抬起眼角,一看吓一跳,这不是与她同岁的敏丫头吗?“你,你是谁?你是鬼还是人?” “你说呢?俺变成了厉鬼来吃你,是你当年把敏丫头害死了。”小敏故意朝小春儿呲呲牙。 吓得小春儿连连后退,“扑通”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就在此时,巷子口传来了几声枪声,接着是“咔咔咔”大皮靴砸在雪地上的声音。 第一百零二章 忍 一声枪响,惊飞了栖息在树上的几只麻雀,它们丢下几声哀鸣,震落了树枝上包裹着的雪,吓懵了在场的所有人,黑暗里一双双瞳孔里闪着失了魂的光,惊惶失措四处张望,寻找枪声来自哪儿? 正在大家惊魂未定时,从前面街道上窜来几个警察,他们一只手里握着手电筒,一只手里举着手枪,一个个妄自尊大,趾高气扬,疾言厉色:“别动,我们是沙河街的治安警察,别乱跑,枪子不长眼,小心丢了命。” 手电筒的光在墙头、树上、在胆战心惊的人群里飘忽,黑漆漆的许家巷子亮了,细碎的雪花绕缠在灯光里,软绵绵落在地上,地上的雪变成了冰,变成了水,被乱七八糟的脚印踏起了一层层黏糊糊的泥浆。 廖师傅把冥爷拉进了门洞子,拎着马提灯走到许老太太身边,压低声音说:“老太太,您进屋,这儿有俺。” 许老太太摇摇头,她知道无论是警察还是鬼子都是来者不善,一个家仆怎么能应付的了他们? 巷子口飘来一个声音:“大家不要紧张,这场骚乱怀疑是八路军游击队蓄谋的一出闹剧,大家把身上良民证拿出来,皇军要检查你们的真正身份,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例行检查必须的,沙河街的常住户,俺们都认得,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许老太太感觉那个声音很耳熟,不知在哪儿听到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在这种紧张的局面下,容不得她多思考。 随着那个人的声音,堵在路口的警察像被一阵风砍了一刀,齐刷刷向两边散开,留出一条路,从中间走出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女人一身旗袍,金箍着她妖冶的腰身,外面披着一件裘皮毛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根长长的狐狸毛围脖,敞开扣子的胸脯,挂着一条金链子,金光闪闪。 长长的皮毛大衣下摆扫在靴跟之上,一双高筒黑色靴子包裹着她两条修长的小腿,露着光滑皙白的大腿,白得耀眼,可以与墙头的雪媲美。 再往她头上看,一顶白色的绒帽子遮住了她大半个头,露出额前一圈卷发盖住了她细长的描眉,眼眸黑若曜石,顾盼生辉,浮现丝丝妖艳与诡异。 女人身旁走着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男人个子不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像一个有学识的先生,嘴唇上面留着一绺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日本人。 女人和男人身后有两个举着刺刀的鬼子兵,鬼子兵头上带着棉帽子,棉帽子上扣着绿得发亮的头盔,头盔下露出如临深谷的眼神。 许老太太把眼神从巷子口收回来,瞄向地上坐着的春儿,这个丫头已经看到了顾家两口子,看到了没什么,只怕她胡说八道,更怕顾家两口子没有走远,还有琻锁那个丫头这个时候一定和他们在一起,如果鬼子追上去,能容他们解释吗?那个毒蝎子暂时开不了口,这个春丫头是个大麻烦,想到这儿,许老太太朝着小敏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敏丫头,不要闹了,春儿毕竟在咱们许家做过事儿,天这么寒,地上有雪又有冰,湿乎乎的,多凉呀,你快带她去舅老爷屋,让舅老爷给她几块桃酥吃。” 小敏打了一个直眼,抬头看看由远至近的警察和鬼子,她恍然大悟,明白了许老太太的用意,她把手伸给小春儿,“俺是吓唬你的,俺没死,俺自己逃回来了,春儿姐,俺带你去找舅老爷,他老人家天天念叨你到处流浪,饥一顿饱一顿的不容易。” 此时小春儿的的确确饥饿难忍,从昨天出门讨饭,没讨到一粒米,他们父女俩在沙河街上的名声臭了,不是偷就是骗,还向日本人告密,诬陷好人,没有人愿意施舍她们。今天她去德国咖啡馆讨来一点钱,那点钱在手里还没有捂热,就被她爹抢走了,她跟着她爹的身影到了烟馆,遇到了在烟馆里做挑烟丫鬟的公鸭嗓,公鸭嗓告诉她说,许老太太回到了郭家庄许家大院。 小春儿听在心里,把这事告诉了她的爹毒蝎子,毒蝎子听了暗暗自喜,心里合计怎么讹许家一些大洋,到烟馆里快活快活。没成想他的如意算盘被冥爷搅合了,得不偿失,被咬掉一只耳朵,被撕掉一块头皮,只剩下了苟延残喘。 小春儿回头看看墙角蜷缩的她爹,用脏兮兮的手摸摸瘪瘪的肚子,一把拽住了小敏的手,跳起身跟着小敏窜进了许家院子。 她们在长廊里与赵妈撞了一个满怀。天虽然黑,赵妈也看清了小敏手里拉着小春儿,她满脑子疑问,更多的是气愤,“敏丫头,你怎么把她领进院里来了,快让她走,快让她走,她和她爹都不是好人,没出正月就来许家闹事,这不是给老太太心里添堵吗?” 小敏知道小春儿不是好人,她永远记得当年的那一幕,小春儿把她推到那一些混星子眼前,信口雌黄:“她才是毒蝎子的女儿,你们带她走。” 小敏苦苦哀求:“春儿姐,告诉他们,俺不是你,不是你。” 小春儿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丢下孤立无援的小敏在混星子手里绝望地哭喊。 小敏怎么能忘了毒蝎子呲着一口黑牙,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她,她是俺毒蝎子女儿,你们留着她慢慢养大,长大了能卖不少钱,以后,你们不要再来找俺的麻烦,俺欠下你们的高利贷一笔勾销。” 如果不是遇到如同父亲的巴爷,小敏也许早已经一命呜呼,怎么还能站在许家呢?她感激巴爷,巴爷的救命之恩永世难忘。 眼目前鬼子马上就会闯进许家,她只能先放下仇恨,找点食物堵住小春儿的嘴巴。 “赵妈,老太太说小春儿饿了,让舅老爷给她几块桃酥吃,她肚子一直在叫,俺听到了……赵妈,老太太让您把冥爷送回耳房,您快去看看,冥爷,冥爷他在门洞子里蹲着呢。”小敏想告诉赵妈,冥爷和毒蝎子打起来了,两人都挂了彩,她没有说,她怕提起毒蝎子小春儿再窜出去。 听说是许老太太的主意,赵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噢,是这样呀,好,俺知道了,俺去看看直管家,那个老东西是不是困了?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已经躺炕上睡了。” 海秉云听到巷子里的枪声非常着急,坐卧不宁,他担心他老妹能不能应付的了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鬼子,他踢趿上鞋子,拄着拐杖,绊绊拉拉走到屋门前,眼睛穿过两扇门的缝隙,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到了躲在西院门口巴头探脑的雪莲。 老人知道鬼子不是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雪莲终归是许家的人,他定要护她周祥,转过身,他踉踉跄跄扑到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布袋旱烟叶,捏着布袋底,把里面的烟叶全部倒进了地上的火盆里,又抓起桌上的水壶往火盆里倒了一些水,刹那间,屋子里浓烟滚滚。 做好这一切,海秉云又奔到屋门口,拉开两扇屋门,朝着西院的方向喊:“雪莲,你快来,来帮舅老爷看看火盆,它怎么只冒烟没有火呀。” “好,舅老爷您别着急,俺马上来。”雪莲答应的很痛快,一路小跑蹿到了海秉云的屋门口,她的一只脚刚踏进屋子,后悔了,一股股浓烟从屋里地上的火盆里冒出来,呛得她喘不动气。 屋里的海秉云咳嗽了一声:“雪莲呀,快帮俺看看它,别让它只冒烟没有火,这冷天俺受不了呀。” 雪莲走又不能走,只好硬着头皮钻进了屋子,蹲下身子,歪着头,一边用铁耧子挑起烟叶,一边用巴掌忽闪着,手忙脚乱,飘起来的黑灰黏在了她擦过香油的脸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眼白,下眼睑落着几滴呛出来的眼泪,在灯影下像几束会转动的冥火。雪莲满心委屈,嗓子眼里叨叨咕咕骂着海秉云,骂海秉云没把她当许家孙小姐,让她做又脏又累的活,又不敢骂出口,她知道许家老老少少都怕舅老爷,她也不例外。 桌上的玻璃灯被重重的烟雾包裹着,灯光昏暗,屋里一切影影绰绰,海秉云坐在床沿上,左手摁在桌子上,右手里紧紧抓着拐杖,张着口剧烈咳嗽,脸红脖子粗,脸颊上的肉拢集在额头上。 门外长廊里传来了稀碎的脚步声,一会儿停在了门口外面,海秉云把脸转向窗外,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出现两个女孩的身影,前面一个是敏丫头,后面一个很眼熟……小春儿?!小春儿在许家一年多,她的举止形态海秉云很熟悉,他猛地从床上跳到了地上,手里的拐杖狠狠在地上戳了几下,牙床咬得咯吱咯吱响,佝偻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深陷的眼窝里冒出两束可怕的光,像要吃人。 海秉云激烈的动作吓了雪莲一跳,她以为她的骂声被老人听到了,她的身体往后一趔趄,坐在了地上,瞪大了张皇的眼珠子。 小敏弓腰哈背站在屋门口外面,翼翼小心地念叨了一句:“舅老爷,您在屋里吗?春儿丫头来了,老太太说,让她到您屋暖和暖和。” 海秉云低头不语,他把小敏的话在脑子里过了过筛子,幡然醒悟,敏丫头怕他见了春丫头发脾气,提前告知他说是老太太让她带着春丫头找他。 “敏丫头,……你说你身后是谁?是春儿丫头,俺说呢,怎么看着那么面熟,好,好,快进来。”海秉云说着双脚往后移动了两步,身体挨着床沿重新坐下,不疾不徐地拖着长音:“俺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不可能给你们去开门,自己进来。” 小敏推开门走进了屋子,她把身体往屋门旁边闪了闪,给小春儿让出一条路,朦朦胧胧的灯光照在小春儿一张哆嗦的、紫茄子般的脸上,她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盯着脚底下,缩着肩膀,双手抱在一起揉搓着,她心里害怕海秉云,能不怕吗?那年她和她爹做了一个扣,把敏丫头卖掉后,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了许家。敏丫头失踪,许家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寻找,到处贴悬赏布告,她照旧有说有笑穿梭在许家大院里,没过几天,舅老爷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知道了是她坑害了敏丫头,老人勃然大怒,不依不饶,如果不是赵妈和许老太太劝说他手下留情,以舅老爷的脾气秉性定会把她扔进弥河喂王八。 这两年小春儿跟着她不务正业的父亲学会了恶叉白赖,更会磨盘两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小春儿懂,她“噗咚”跪了下去,跪着走到了海秉云床前,泪如泉涌,巧舌如簧:“舅老爷,俺罪该万死不可饶恕,做了那么多错事,望您老人家可怜自小没人疼没人爱的小春儿……舅老爷,俺知道错了,请您给俺一个机会,留俺在许家做丫鬟。” “噢,春儿呀,快起来,咱们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一年多,或多或少还有点亲情,再说敏丫头好好的活着回来了,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唉,听说你离开许家后与你爹到处流浪,三饥一饱,天寒地冻的,怪可怜的,以后你饿了就告诉俺,许家虽然不再像以前每天山珍海味,也不缺你一口吃的,来来,俺抽屉里有一包花生酥,敏丫头,你打开抽屉给春儿拿几块,让她先垫垫肚子,然后你去火房给她盛一碗饺子汤,如果有饺子再拿上几个饺子。”海秉云双手在拐杖勾首上拍了几下,“春儿呀,桌子旁边有把椅子,你坐,不要跪着,地上凉。”老人只字不提让小春儿回到许家的事情。 小春儿哪儿敢在海秉云眼前坐下,她依旧跪着哭哭啼啼,“谢谢舅老爷原谅俺,以后俺把敏丫头当做亲妹妹……” 站在门口旁边的小敏冷笑了一声,想奚落小春儿几句,想了想,不能在这个时候添乱,她什么也没说,她提提裤腿蹲下身,撸撸袖子准备帮雪莲捣鼓捣鼓火盆。 海秉云向小敏摆摆手,把头转向蹲在地上的雪莲,吞咽一下口水说:“雪莲呀,你把炭盆端去许家祠堂,你回到许家好几天了,还没有给你的祖先上炷香,是不是呀?……那屋冷,这盆炭至少有点热乎气,去。” 雪莲巴不得快快离开这间乌烟瘴气的屋子,她爬起身,双手端着火盆往屋门口走,头也不抬地说:“好,舅老爷您忙,俺这就去,去祠堂上柱香。” 小敏赶紧帮雪莲敞开门,垂下头低声嘱咐:“孙小姐,路滑,您慢点。” 海秉云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朝着雪莲的背影喊了一嗓子:“雪莲呀,记着舅老爷的话,如果有生人闯进祠堂,你躲到香案下面不要出声,他们走了,你再出来。” 许家院子门外,寒风卷着枯黄的树叶在巷子里呼啸,扫起墙角的雪在半空飞扬,刮碎了墙头上吊着的冰凌,摔在地上、人们的脸上,如同针扎一般疼痛。冷,冻僵了手脚,寸步难行;恐慌,凝固了血液,瑟瑟发抖,“长官,俺们没带良民证呀,只是走出家门看看,看看……”胆大的瞄瞄许家门口的方向,继续结结巴巴哀求:“长官,俺们是听到许家门口打架,这大年下,想瞧瞧热闹,好奇心驱使大家走出了家门,嗨,是他们许家闹事,俺们是无辜的。” 警察的脸冷如冰霜,“没带良民证的去日本宪兵队走一趟。” 听说去日本宪兵队,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更吓坏了,沙河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要进了日本宪兵队就别想回来了。为了保命,他们顾不得地上有雪,还是有泥,一个个哭哭啼啼爬向许老太太,“砰砰砰”头磕在地上,嘴里嚼着泪水:“老太太,您说句话呀,咱们可都是多年的邻居,俺们家里还有老的少的……大家伙求您了,请您把今天的事儿与警察说说,让他们放俺们回家。” 看着脚下跪着的相邻,许老太太心生可怜,她连连后退,踮起脚尖往巷子口看了看,想当年这一些警察,在沙河街上遇到许家的人低头哈腰,见了乘轿子的她,远远地站住鞠躬行礼,溜须拍马,把挡住轿子的行人赶走。 今天他们似乎没看到她的存在,一个个趾高气扬,眼睛里只有他们的主子日本人。 无论怎样,今天的事情真真切切是许家引起来的,许老太太不可能看着大家遭难,她往前走了一步,弓下背,向跪着的邻居伸出双手,做了一个起来的动作,说:“大家都起来,俺许家绝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垢谇谣诼,一人做事一人当。” 老人站直身体,把手拂过自己的脸颊,往耳后抿了抿散发,清了清嗓子,眼睛注视着巷子口的警察说:“长官,希望您不要为难街坊邻居,一切都是因为俺许家引起来的,今天俺许家进了小偷,被俺管家抓住了。” 人群后面传来一个不屑一顾的声音:“是吗?这是谁呀,又装巫婆又装鬼,两面装好人。” 许老太太强忍住心里的恼怒,勾勾唇角,“洪黎,是你吗?白天你怎么不过来啊?瞧瞧,这黑灯瞎火的,路不好走啊。” 许洪黎装聋没听到老人的话,她的脸转向身旁的日本男人,抬起一条胳膊肘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娇滴滴地说:“井上君,前面大门就是俺许家,喔,俺忘记了,上次俺带您来过,因为有事没进门,今天您有兴趣吗,进屋坐坐,可以吗?” 日本男人背过手掌拍拍许洪黎的胳膊,点点头,“嗯,好。” 墙角的毒蝎子听到了许洪黎的声音,睁开了一只眼,他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他心生喜悦,抖动着手扶着墙想站起来,全身像筛糠,“噗通”摔了一个嘴啃泥,他双手摁着地面往前爬了几步,脏兮兮的爪子扑向许洪黎的腿,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闵家……三少奶奶……” 许洪黎正撇着血红的嘴唇卖弄风骚,没注意脚下窜出一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东西,吓得她惊叫了一声,跳起双脚,疾速挣脱了那双爪子,藏到了井上的身后。 身旁的两个鬼子兵,举起手里的刺刀向毒蝎子扎过去,只听”咔嚓咔嚓”两把寒光闪闪的刺刀穿透了毒蝎子骨瘦如柴的身体,毒蝎子没来得及吭一声,一命归西。两个鬼子觉得还不够刺激,他们合伙挑起毒蝎子的尸体,在半空挥舞,一流流血水顺着刀尖“哗哗”而落,落到了鬼子擎着的手上,胳膊上,头盔上,从头盔上滑到了脸上,落到了他们的嘴巴上,染红了他们的牙齿,他们呲着血红的獠牙狂笑不止。 毛骨悚然的笑声在巷子里回荡,在许老太太耳边盘旋,看着鬼子狰狞的、得意的表情,老人全身哆嗦。 跪在地上的邻居抱头大哭,血水淋在他们的身上,落在雪地上,像下了一场血雨。 他们多少人曾经诅咒过毒蝎子,盼他快死,也想过他的死法,冻死,磕死,饿死,被车碾死,却没想到他死得这么惨。 廖师傅举着马蹄灯的手垂了下来,他的牙咬的咯咯响,他的拳头攥出了青筋,如果不是为了身前许老太太的安全,不是为了许家大院的人,他定会冲过去,冲过去又能做什么呢?为了毒蝎子不值得。 许洪黎惊惶的眼睛越过井上的肩膀头,瞄向地上的尸体,她认出了毒蝎子,在毒蝎子嘴里死的人可真不少,他把欺负他、瞧不起他、不给他钱的人都禀报给日本人,日本人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一些人抓起来,当抗日分子给枪毙了。今天,这个毒蝎子到许家一定是来寻衅滋事,没讨到便宜,反而被一个老太监打得半死不活,又挨了两刀,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逃。 许洪黎明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她却挣脱不了她自己做的茧,她的眼珠子从毒蝎子尸体上移开,从井上身后扭出来,横眉怒目走近许老太太,假装不认识,端详了半天,阴阳怪气地喋喋着:“吆,俺以为是谁呀?老太太,你过年好,俺许洪黎给你拜年了,听说你去了沧州,这么快回来了?” “洪黎,你,过年你怎么不回家呀,回家吃饺子,妈,妈知道你喜欢吃茴香馅饺子,俺让赵妈单独包了一盘子……” 许洪黎从怀里掏出一铁盒烟,眼睛盯在烟盒上,慢悠悠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盖上烟盒盖子,捏着烟卷在盒盖上掸了掸,又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燃烟叼在嘴里,把一条胳膊抱在怀里,扭着胯部,歪着脖子,盯着许老太太的脸,鼓唇摇舌:“廖师傅,把您手里灯举高一些,让俺看看,看看这个让俺喊她妈的女人是谁?妈?!这个字俺喊了这个女人二十多年,俺不敢不喊,俺怕,怕她把俺杀了,怕她像害死俺亲妈那样害死俺。” 许老太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真想说,洪黎呀,你的母亲真真不是俺害死的……老人低头看看哭哭啼啼的街坊邻居,岔开了话题:“洪……黎,洪黎呀,眼前的邻居你都认得,希望你能为邻居向皇军求个情,放他们回家。” 许洪黎一噘嘴,把一口烟吐在老人的脸上,“吆,你求俺,哼,你越求俺,俺越不想答应你,你想做好人,没门。” 许老太太弯腰拍拍衣裙上的雪,避开妖里妖气的许洪黎,把身体转向井上,双手放在腹部,鞠躬行礼,“太君,俺老身斗胆向您求个人情,请您放了这一些邻居,他们都是良民。” 井上是沙河街日本宪兵队的一个中尉,也是许洪黎的姘头。一个多小时之前他和许洪黎搂着走出宾馆,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许家巷子口,他们看到了许家管家和一个大烟鬼扭打在一起,他骂了一声:“低俗。”从怀里掏出手枪向半空开了一枪,同时让身边的卫兵通知沙河街巡警到许家巷子集合。 井上三十多年以前来到中国,在奉天一家粮店做伙计,是日本政府安排到中国的间谍之一,他通晓中国风俗,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他不仅心狠手辣,还有很强的判断能力,他觉得眼前的许老太太不简单,看到杀人,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把一切责任揽到她的身上,值得敬佩,更值得怀疑。 他听许洪黎说侯奎的女儿与她许家结了亲家,侯家是日本政府的朋友,他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 没等许老太太话音落地,井上抬起一条胳膊,往后挥了挥手,瞬间堵着巷子口的警察让开一条路,一个警察说:“大家快回家,谢谢皇军开恩,” 几个邻居互相搀扶着哆哆嗦嗦从雪地上站起来,向井上和两个日本兵鞠躬作揖,战战兢兢退着离开了许家巷子。 许老太太看着平安离去的相邻,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向井上双手合十,“太君,谢谢您,如果您不嫌弃时间太晚,俺诚心实意请您进屋坐坐,喝碗茶,暖和暖和。” 旁边的许洪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挺起胸脯,扭着水蛇腰,挨着许老太太的肩膀走过,一脚踏上了高高的门口台阶,她把身体转到墙角,给井上让出一条路,微微哈着腰,“井上中尉,您请进。” 井上没有理睬许洪黎,他径直走到许老太太身旁,很有礼貌地把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掌往许家大院里摆了一个请的动作:“许老太太,您是主人,您前面请。” 许老太太知道,刚才两个日本兵大庭广众之下狼突鸱张与这个日本人平日里的教化脱不开关系,此时他在伪装自己,装得很绅士,其实是一个暴戾恣睢、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古语说:人无三尺,内心藏刀,不知他如此客气有什么企图? “您请,您是客人,请__” “恭敬不如从命。”井上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他身后的两个日本兵跨进了许家院子。 许家院子里只有堂屋有明亮的灯光,灯光窜出了屋门和玻璃窗户,撒在通往门洞子的台阶下,与门檐上的灯交相映辉。 走在前面的许洪黎往院里探视了一眼,疾首蹙额:“这大过年的,怎么不把电灯开开呀,黑乎乎的,像死了人。” 许洪黎磨牙凿齿的声调气得许老太太全身哆嗦,老人咬咬后牙槽,咽了一口气,说:“电灯需要很多钱,哪儿来的钱呀?” 许洪黎陡然停下了脚步,头在脖子上转了半圈,下巴颏搁在狐狸毛围脖上,眼珠子死死盯着许老太太,怒不可遏:“没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你把钱都藏哪儿去了?” “洪黎呀,码头货物多次遭打劫,有的货物被贼人沉了河,那一些货物是谁的?还不都是货商的,损坏货物应该怎么办?你比谁都清楚,这几年挣的钱不够赔偿他人损失的。” 许洪黎冷笑了一声,她心里明镜似的,许家码头为什么三番五次出事?是她借助日本人的势力存心找茬,故意制造麻烦,那样做是为了逼着许洪涛把码头痛痛快快交出来。即使这样,许家也不可能掣襟露肘,眼前的大院里一定埋了不少金银财宝,这也是她不让日本人霸占许家大院的主要原因。 “廖师傅,把许家院子的电闸打开,俺去看看舅老爷,给他老人家拜个年,门口这么热闹,怎么不见他老人家出来呀?”许洪黎扔下这句话,朝着通往月亮桥的石基路走过去,她心里根本没想去见见舅老爷,她想去后院许家祠堂烧柱香。 许老太太叹了口气,声音清脆:“廖师傅,听二小姐的,把电闸打开,她是许家的主人。” “是,老太太。”廖师傅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许家院子里的灯亮了,院里的雪也亮了,青色的亮,幽暗的亮,一簇簇雪堆垒在石基路两侧,均摊在长廊下面的花坛里。 屋檐上、桥栏杆上、树上垂着亮闪闪的冰凌子,一个大大的、冰冷冷的许家大院展现在大家的眼前。 井上的脚步停在堂屋门口外面,他鼻梁上的眼镜片上冒着贪婪的光,一阵风扫过屋檐上的雪,拽着烟囱里一滴煤水落在他的眼镜上,他一伸手把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又从西服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方手帕,捏着手帕在眼镜玻璃上摩擦了几下,眼角瞄着亮闪闪的屋里,蓦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双死鱼眼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堂屋大厅,大厅里古董架上摆放着各种玲珑剔透的奇珍异宝。堂屋正中间地上摆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铜炉,铜炉形状像个鼎,比鼎多了一只脚,里外三层,里面一层上面坐着一个大大的铜壶,外面一层雕琢一棵盘根大树,树枝之上落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鸟儿,鸟头羽毛像梅花鹿角,环绕铜炉一圈,鸟眼栩栩如生,随着炉膛里的火苗一张一合;中间一层隔板,隔板中间有一个圆洞,那是出烟的口,口上连着一节节竹子形状的烟筒,一直通向门檐外面。整个铜炉呈金黄色,四足像豹子脚,刨地而起,形状逼真。 许老太太缓缓走到堂屋门口一侧,弓下腰,“太君,您请进。” 井上感觉自己失态,晃晃尖瘦的下巴颏,尴尬地笑了笑,把眼镜挂在鼻梁上,双手整整衣领,昂首阔步跨进了许家堂屋,绕过铜炉直奔上座。 许老太太刚要跨过门槛,想起了什么,收回脚步,一只手扶住门框,扭脸看着耳房旁边站着的赵妈,吩咐道:“赵妈,烧水沏茶。” “是,是,俺马上去。”赵妈应答着离去。 许老太太双手提着裙摆踏进了堂屋,一抬头,井上端端正正坐在她平日里坐的位置上,她走到过道旁边的椅子前,双手往前捋捋衣裙后摆稳稳坐下,眼睛笑眯眯看着上座的井上。 井上双膝并齐,双手摁在他的大腿上,向许老太太点头哈腰:“打扰了,不好意思,深夜到访,多有不便,还请您老原谅。” “哪里话,您的到来,让俺许家蓬荜生辉。”许老太太被自己的话恶心到了,她抬起衣袖捂住嘴巴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这天冷,可能俺在外面站的时间久了。” 廖师傅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把手里的马提灯放在许老太太身旁的茶几上,垂着双手,低着头问:“老太太,俺让赵妈给您找件衣服过来吗?” 许老太太嘿嘿一笑,摇摇头摆摆手,“不用了,俺没有那么娇贵,让她赶紧上茶,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暖暖身,唉,也不知俺哥的身体怎么样了,昨天咳嗽了一晚上,俺真怕他年岁大了,扛不住这么冷的天。” “回老太太的话,敏丫头伺候着呢,俺去合电闸时遇到了敏丫头,她去火房给舅老爷盛饺子汤,她说舅老爷咳嗽轻了许多,多喝点水,多撒几泡尿就会好了,您老别担心。” 此刻,小敏手里端着一碗饺子汤走出了火房,她听到了院门口杂乱无序的脚步声,她疾走了一步,靠近池塘旁边的桂花树,从树干后探出小脑袋,她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踏进了许家堂屋,许老太太也跟着进去了,握着刺刀的两个鬼子兵站在堂屋门口,像两个凶神恶煞的门神。 院门口外面多了几个警察,门檐上的灯光扯着他们来回摇晃的身影,他们领口上和帽子上的纽扣闪着刺目的、零零散散的光,其中一个大个子站在门洞子里面,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胳膊抱在胸前,一侧肩膀斜靠在门洞子墙上,一双明亮的瞳眸窥视着院里的一切。 许洪黎走下月亮桥发现了躲在桂花树下的小敏,她蹑手蹑脚走过去,趴下身子,顺着小敏眼睛看过去,猛不丁喊了一声:“你在这儿做什么?” 吓得小敏手里的碗一摇晃,撒出一些面汤,许洪黎慌忙用双手拢拢前衣襟,往后缩缩身体,厉声呵斥:“你这丫头想做什么?弄脏俺的大衣,看俺不揪下你的头?” 小敏赶紧鞠躬行礼:“对不起,二小姐,您好。” 许洪黎眉尖若蹙,眼前的女孩似乎对她很熟悉,借着月亮桥上的灯投下的光,她打量着小敏,她不记得许家还有这样一个俊俏的丫鬟,这个丫头多像许婉婷小时候的模样,俊美的双眸里透着单纯的灵气。 许家最讨许洪黎喜欢的是三小姐许婉婷,她比婉婷大十几岁,她们之间却有聊不完的话题,她喜欢婉婷的单纯善良与秀雅绝俗。许洪黎性格自恃清高,睥睨一切,其实内心孤独,许婉婷可怜她很小失去母亲,她可怜婉婷出生没见过父亲,两个人惺惺相惜。这是她当年不让那一些绑匪伤害婉婷的主要原因。 想起婉婷,许洪黎情不自禁地向婉婷的院子方向谛视了一眼,月亮门檐上的灯黑着,院里静悄悄的,火房屋檐上的灯光与桥栏杆上的灯珠辉玉映,通往月亮门的路显了亮儿,那是雪的亮。 雪白的亮拽着几棵石榴树的影子落在月亮门旁边的墙上,投在斑驳的树枝之间的冰凌上,被丝丝缕缕的风掀起,宛若一个披着轻纱的女子袅袅婷婷踏星而来,裙衫飘飘,馨香阵阵,身上的佩饰随舞步缭绕;似乎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筝声,像涓涓溪流,忽柔忽缓,如雪,如雨,霏霏之音游走在院子里。 “二小姐,您还有事吗?俺,俺怕舅老爷喊俺。”小敏怯生生的声音惊醒了许洪黎。 许洪黎回过头从怀里抽出一只手伸向小敏的脸,用一根手指勾起小敏的下巴,两只眼珠子跑出了她的眼眶,像两个探照灯,“你是刚来的?今年多大了?” 小敏从赵妈那儿听说过许洪黎的事情,她很讨厌眼前矫揉造作的女人,她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许洪黎的爪子,深深垂下头,“俺,俺过了年十四岁,俺来许家两年多了,俺是舅老爷屋里的丫鬟。” 许洪黎又追问了一句:“你,你不怕日本人……” 小敏能不怕日本人吗?日本鬼子杀了小九儿的娘,杀了苗太太一家,还杀了苗间已和薛婶……“怕,但,俺更怕舅老爷,舅老爷说让俺给他端一碗面汤,俺不敢不听他的话,他会发火。”小敏答非所问。 “那个三小姐去哪啦?” “她结婚了,不知道去哪儿了,二小姐您应该比我们这一些下人清楚,不是吗?”小敏回答的滴水不漏。 “结婚?!怎么没有人通知俺?”许洪黎的话藏在心里,她闷闷不乐地站直身体,往海秉云屋子方向瞟了一眼,问:“舅老爷在屋吗?” “在,他在床上躺着呢。” 许洪黎语气迟疑了一下,“他屋里还有什么人?” “屋里只有舅老爷……” 许洪黎不再问什么,她的脚步直奔许家后院的祠堂,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告诉舅老爷,俺先去给俺爹上柱香,待会去看他。” 许洪黎抛在身后的这句话吓了小敏一跳。 第一百零三章 惊 赵妈双手端着茶盘踏进堂屋,径直走到许老太太身边,把茶盘抱在怀里,腾出右手从茶盘上抓起一碗茶递到老人手里。 许老太太接过茶水放在茶几上,向上座的井上看了一眼,擎起右手掌指着八仙桌,温和地说:“赵妈,您应该先给井上中尉上茶,他是咱们许家的贵客。” 赵妈低着头,盯着脚底下,碾着一双小脚诚惶诚恐靠近八仙桌,把手里的茶盘轻轻放下,她不敢直视道貌岸然的井上,唯唯诺诺:“您,您好,请喝茶。” 井上很有礼貌地向赵妈点点头,嘴里说了三个字:“谢谢您。” 这是赵妈第一次看到日本军人,个子不高,模样清瘦,说话有礼节,她怎么也不会把井上与刽子手联系在一起。 两个小时之前在这间屋里,陈桂花告诉她说,堂哥一家六口被日寇杀害了,年前年后顾庆坤都在忙活堂哥家的事情,所以没工夫接走敏丫头回家过年,陈桂花说她侄媳妇已经怀孕七八个月了,鬼子活生生刨开了孕妇的肚子,用刺刀挑出一个婴儿……那一幕在赵妈眼前萦绕,一滴滴鲜血刺疼了她的心脏,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想起她痛苦不堪的童年、少年,在嫁人的岁数嫂嫂没想给她找婆家,她是哥嫂不花钱的奴隶,所幸嫂子爱财,把二十多岁的她卖给了卖棉花的,她的婚配不是由自己中意的,而是由哥嫂两个人谈价钱定下的。真是事儿凑巧,她的男人知书达礼,对她疼爱有加。十年前丈夫把她和孩子送到了许家,托付给了许家舅老爷后走了,一走就是多年,杳无音信,赵庄的人说她的丈夫死在古北口,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了,她没去过北平,更不知道古北口在哪里,至今她也没能够把丈夫入土为安。 是丈夫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让她过上了人过的日子,没想到,丈夫死在日本人手里,想到这儿,赵妈攥紧了拳头,满眼冒着仇恨的怒火。 许老太太看到了赵妈的动作,心里一紧,着急地喊了一声:“赵妈,您把茶盘放桌子上就下去,今天是正月初二,闺女回门,二小姐既然回来了,也不能让她空着嘴,厨房给她留的茴香馅饺子,你点把火,用香油煎一煎,等二小姐上完香回来,她也就饿了……这儿有廖师傅张罗着就行了。赵妈,待会儿您去给直管家找点白酒,让他抹抹伤口。唉,都是老人了,土埋脖子了,改不掉暴脾气,一句话的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许老太太的话让赵妈打了一个激灵,她吸吸鼻子,把握着的双手松开,“是,俺知道了,俺马上去。”赵妈说着,双手揪着衣襟,急急忙忙退到屋门口,转身离去。 “怎么,府上有人负伤?”井上端起茶盘上一碗茶捂在手心里,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瞄着许老太太,关切地问:“严重吗?” 许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井上中尉,让您见笑了,一个多小时之前,俺的管家与那个,那个烟鬼打起来了,他们二人都负了伤……不算严重,他的脸被撕掉一层皮。” 赵妈心里攥着深仇大恨,跌跌撞撞离开了堂屋,粗糙的手扶着月亮桥上的栏杆,一步步、一步一串眼泪,如果没有日本鬼子,她开一家刺绣店,丈夫依旧穿街走巷做他的小买卖,她的宝根可以娶妻生子,绣架旁孙儿承欢膝下,多么让人羡慕的好日子呀。 脚底下的月亮桥是许家最高的地方,这儿曾留下许家孩子们多少欢笑?洋溢着友好与和谐快乐的气氛。多少家丁和丫鬟在桥上奔跑?嘴里嚼着哈喇子,悄悄数着手里的工钱……可如今,许家大院还有什么?还能看到什么?空荡荡的、冰冷冷的大院子,伸手不见五指是假的,晚上走对面只看到一双眼睛。不是许洪黎吼了一嗓子,让廖师傅开灯,平常电灯不敢开,每人屋子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怕什么?怕鬼子扔炸弹,怕招来沙河街上的汉奸。此时,许家大院的灯亮了,却再也听不到孩子们的笑声,看不到穿梭的忙碌身影,只有风刮着雪、刮着枯萎的乱枝,伴着屋檐上跳跃的老鼠,老鼠也不怕人了,一会儿跳上了墙头,一会儿窜进了长廊,一会儿蹦上了房梁,就像眼前的鬼子,这么冷的天不在他们家里待着,蹿到了许家。 昂起头,注视着黑幽幽的天空,赵妈脸上再次滚下两行泪,她想她的宝根,宝根跟着她在许家住了五六年,在沙河街上过学,这要托许家的福,她娘俩吃着、喝着、住着许家的房子,她心存感激,天麻麻亮她就喊醒孩子扫院子、给火房里的水缸提满水,孩子的手脸冻得淌脓,廖师傅心疼,他埋怨她心狠,她也心疼,可,更感激许家的恩情,只能咬着牙,毫不动摇地让孩子早早起床,多做活弥补亏欠。 风撩起赵妈的眼泪,撒在她的衣襟上;撩动她的耳坠,荡在她的腮帮子上;扯起几缕灰发遮住了她的眼睛,黯淡无神的目光穿过一层模糊的泪,有意无意瞄向舅老爷屋子的方向。 门檐上的灯照着海秉云蹉跎的身影,老人站在长廊的穿堂风里,身上衣裳很单薄,双手摁着拐杖,眯缝着眼角四处寻摸,不知在找什么?他身后的屋子没有多少亮儿,像蚕豆一样的一点点光落在玻璃窗户上的布帘上,这么冷的天这个老东西怎么出来了?难道敏丫头没在他的屋子里吗? 赵妈往桥下疾走了一步,猛一抬头,小敏的小身影在前面的石基路上一闪而过,路边杆子上的灯光照在地上,把丫头灵巧的小影子投在院墙上,鬼鬼祟祟的样子,赵妈真想喊一声,问问小敏去做什么,前面屋山墙上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风拽着那人的后衣襟在地面上飘荡,那不是许洪黎吗?赵妈急忙用袄袖捂住嘴巴,手离开了桥栏杆,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湿滑的台阶上,她慌乱地想抓住冰凉的桥栏杆,没够着,下过雪的花岗岩石出溜滑,她的身体顺着台阶往下滚,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赵妈魂魄出窍,她感觉自己要交代在这儿了,如果滚下去,就会撞死,死了没什么,不连累人,如果死不了呢,这不是要拖累别人,嗨,自己这是怎么啦,许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儿,怎么还心不在焉添乱呢? 赵妈平日里一般不走桥,甚至石基路她也很少走,一般走长廊,长廊地面至少是木头做的,上面不会存雪。正在赵妈绝望时,一双大手从她背后伸过来,拉住了她下滑的身体。 “大婶,您慢点,路滑,您跟着俺走。”男人的声音温和又稳重,他一只脚踏在台阶下,一只手伸给赵妈,“来,把您那只手给俺,俺带您下桥。” 赵妈惊魂没定,顾不得看看来人是谁,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把手伸给了对方,借着眼前人的力量站直了身体, 走下桥,赵妈小心翼翼瞄了对方一眼,一看吓她一跳,是一个身穿黑色警服的男人,这个男人三十几岁的年纪,五官端正,一双大眼张望着海秉云站着的方向,“大婶,您没事,俺去和舅老爷打个招呼。” 看着男人飞快绕过桂花树的背影,赵妈想说一声谢谢,她什么也没说,她扭脸看看月亮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重复喊着自己的名字,叫魂。一会儿,她转身走近火房,火房的门开着,屋檐上的灯亮着,外面窗台上放着一碗饺子汤,已经结了冰,看到这碗汤,赵妈又想起了小敏,她的心又开始乱跳,把手握成拳头在心口窝敲着,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上不来,她是害怕,那个丫头跟着许洪黎去做什么? 海秉云拄着拐杖站在屋门口外面,眼睛警惕地盯着院里一切,它看到了月亮桥上摔倒的赵妈,他替赵妈捏着一把汗,嘴里骂骂咧咧:“这个老女人,怎么蹿上了月亮桥,桥面都是雪,她不要命了吗?” 海秉云往前磕绊了一步,他想去帮帮赵妈,恍惚间,他看到一个大个子警察蹿上了桥,奔到了赵妈跟前,桥上的灯光照在那个人的脸上,那么清晰,那不是闵文章吗? 闵文章自小天资聪明,在北平大学念过书,曾在一个外国人办的私立学校教过书,能说多国语言。在老人心里,闵文章是一个好青年,只是性格绵软,做事优柔寡断,许洪黎不守妇道他可以一张休书休了她,另寻一个女子安家乐业,他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闵文章比许连成大几岁,相处融洽,两个人是知己,更是同气相求,许连成曾说,闵文章不仅博学多才,还轻财重义,值得结交,更值得信任。 由闵文章牵线搭桥,闵家在泥河的码头租给了许家,那个时候闵文章经常出入许家,认识了许洪黎,他对漂亮的许洪黎一见钟情,许洪黎也被仪表堂堂的闵文章吸引,两人结为百年好合。当年闵文章到许家提亲时,海秉云就坐在许家堂屋,两人两看两欢喜的表情他看在眼里,他以为弘毅宽厚的闵文章能改变刁蛮任性的许洪黎,没成想,许洪黎背信弃义,与闵文章貌合心离,无论闵文章怎么迁就,怎么讨好,甚至把家里铺子里的钱偷拿给许洪黎去玩麻将,也没有留住这个放荡不羁女人的心。 闵文章是个好男人有目共睹,不仅长得好,比女孩温顺,没有脾气,他们结婚以后,都是许洪黎回许家告诉闵文章的不是,从不说她摔盘子砸碗骂公婆,她的脾气秉性都是闵家老太婆过来说的,那个老女人的话许老太太也不信,直到许婉婷被绑架,大家才知道许洪黎跟着日本人屁股转,日本人有什么好的?长得没有咸菜缸高,还罗圈腿,哪有中国男人好看,许洪黎数典忘祖的行为不可原谅,她背着丈夫偷人也罢,偏偏偷个日本鬼子。 海秉云拄着拐杖迎着闵文章走过去。 闵文章顺着拐杖戳地的声响看过去,他看到了海秉云苍老的身影,双手拄着拐杖勾首,举步维艰,冰冷的风刮过长廊,掀起一层雪,萦绕在脚边,老人的身体摇摇欲坠,摁着拐杖的手在抖动。十多年前刚来郭家庄时,老人还能去闵家找江德州玩,眼前,老人走路鞋底擦着地面,疲惫与心力憔悴布满凹陷的双颊;灰白的乱发遮盖住了老人的半张脸,露出黄褐色的、皱巴巴的额头;一双黯淡无光的瞳仁满是忧虑,鬼子闯进了许家大院,老人能不担心吗? “您是?”闵文章走近海秉云,低低问:“您是海家海姥爷吗?” 海秉云眼帘湿润,听口气,闵文章还是那样知书明理,老人点点头,颤抖着声音问:“你是闵家老三,文章,是吗?” “老人家,过年好,祝您身体安康,万事如意。”闵文章眼泪在眼窝里打转,他向海秉云抱抱拳。 “好,好,文章,你这是……”海秉云皱着眉头打量着闵文章身上的警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海姥爷,俺昨天晌午刚回来,洪黎给俺找的工作……过几天俺专门过来,找您老好好聊聊。”闵文章靠近海秉云,伸出大手握握老人拄着拐杖的手,压低声音:“海姥爷,一言难尽,请您老多体谅,不要责怪小辈先斩后奏……” 祠堂里雪莲刚刚收拾好香案,刚刚点燃蜡烛,刚刚抓起三根檀香,祠堂外面传来了皮靴与鹅卵石碰撞声,声音响亮,踩着一个女人的喘息声,雪莲反应敏捷,她想起了海秉云的叮咛,扔下手里三根香烛,弯下腰撩起香案下垂着的台布,出溜钻了进去。 许洪黎高视阔步踏进了许家祠堂,身后,阴森森的风推搡着祠堂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旋起地上的落叶和雪,带动着门轴“吱扭吱扭”响。 屋里,烟雾缭绕,似乎鬼魅蠢蠢欲动,香案上燃烧的蜡烛被风拽得东倒西歪,却没有焚香的味道;一个火盆放在享堂之上,辣眼的黑烟是从那里面冒出来的,火盆旁边地上并排摆放着三个蒲团;祭堂之上的神龛里端端正正放着许家祖先的牌位,每个牌位上描着镀金的黄字,浓浓的烟雾缠绕在四周,金色的字像一双双眼睛,死死盯在许洪黎的身上,许洪黎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许家祖先在上,请原谅小辈许洪黎没有早早过来给您上香。” 许洪黎说着从香案上抓起三根檀香,把三根香头斜靠近蜡烛上的火苗点燃,双手抱着燃烧的香烛祈祷:“爹,您需要什么给俺托个梦,俺忘不了您的好,俺母亲死了后,您对俺最好,俺要什么,您给俺买什么,处处迁就俺……爹,俺洪亮哥死了,明天出殡,俺替您去送送他。俺现在帮日本人做事,日本人给俺面子,没有刁难许家任何人,爹,这个许家大院俺留着,您路过这儿进来歇歇脚……” 过了一会儿,许洪黎把手里香烛插在香炉里,然后跪在脚下蒲团上,闭目静坐。 雪莲蹲在香案下面,眼睛穿过飘荡的台布端详着许洪黎,许洪黎长相不俗,螓首蛾眉,肌肤如雪,前门牙稍微有点长,也不失雅致。身上穿戴不是一般的华丽,膏粱锦绣,在坊茨小镇也很少见到几个有钱女子如此翠玉明珰。 雪莲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她有点眼馋,许家的人她只见过舅老爷和许老太太,他们身上的衣服再普通不过了,哪儿有眼前女子衣装气派,一抿一笑气度不凡,难道许家的钱都落进许洪黎的腰包里了吗? 在坊茨小镇时,李氏整天咬牙切齿骂许洪黎是野种,身上流着杂种的血,骂这个女人人心不足蛇吞象,独吞许家的买卖。如果雪莲不知道她自己的身世,她不会想到恨许洪黎,此时,她深恶痛绝许洪黎霸占了许家生意,抢了本应该属于她的家产。 看着许洪黎虔诚的样子,雪莲心思一动有了主意,她用两根手指捏着鼻子,从喉咙里发出哞哞的、一息尚存的声音:“洪黎,洪黎,爹告诉你,你不姓许,我不是你的亲爹。” 雪莲这句话吓得许洪黎“噗通”跌坐在蒲团下面,她满脑子疑虑,耳畔半死不活的男低音来自哪儿?她用双手捂住脸,惊慌失色的眼神穿过十根手指缝隙,偷偷往上看,祭堂之上壁龛里的牌位随影摇曳,好像会说话的木偶。 “爹,爹,您说什么?洪黎不明白呀。” “洪黎,你亲爹是你姥姥家的长工,他与你妈年少时候在一起,后来,后来呀,唉,你妈回娘家住了几个月,回来时你已经在你娘肚子一个多月了,你亲爹要带着你们母女走,你妈不舍得我们许家的生活……” 许洪黎被雪莲的话吓傻了,这一些话她第一次听到,这么多年,许家没有一个人向她提起过,她举起双手在眼目前不停挥动,“不,不是这样的,你,你是谁?是,是那个女人故意吓唬俺,”许洪黎心乱脑子不乱,她知道世间没有鬼也没有神,她仓惶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了祠堂,她站在祠堂门口向前院大喊:“来人,把门外的警察喊进来。” 香案下面的雪莲哪敢等警察来,她惊惶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沿着祠堂后门爬了出去。 她爬出祠堂后门,一双短筒小马靴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战战兢兢从地面往上看,小敏正好奇地盯着她,她刚要喊什么,小敏蹲下身捂住了她的嘴巴,“孙小姐,您跟俺走,不要出声。” 许洪黎的惊呼惊动了前堂的井上,井上把手里茶杯扔在桌子上,一癫屁股跳了起来,离开了八仙桌,大皮靴绕过热气腾腾的铜炉直奔屋门口。 许老太太也一惊,她担心琻锁不放心又跑了回来,与许洪黎撞了一个正着。看着急赖赖的井上,老人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斜斜肩膀向廖师傅瞥了一眼,“廖师傅,后院发生了什么呀?二小姐吆喝什么你听见了吗?还不快去看看?” “好,俺这就去看看。”廖师傅提着马提灯走到屋门口,抬腿准备迈过门槛。 井上双手掐着腰挡住了廖师傅的去路,抿嘴笑了笑,“别着急,让俺的人去就行了。”然后用一根手指挑挑鼻梁上的眼镜,向院里喊了一句日本话:“来人,去看看洪黎小姐。” “哎,”门口外面一个日本兵把刺刀杵在地上,站直身体,向井上深深鞠躬,转身向门洞子方向撩了一嗓子:“井上中尉说,让你们去后院许家祠堂看看洪黎小姐。” 日本兵“叽里咕噜”的语言还没有落地,从门洞子外面窜进院子两个警察,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来,急冲冲奔后院而去。 井上背起手,一双阴毒的眼珠子在眼镜后面转了几圈,偷偷窥视着自饮自酌、脸不红心不跳的许老太太,他心里暗暗佩服,这个老太婆有胆量,面对着他们沉着冷静,不惊不惧,不卑不亢,但是,如果许家藏着什么人,他也不可能给任何人面子,如果没事更好。 许老太太挪挪身子把手里茶碗放在茶几上,危襟正坐,她心里清楚,琻锁跟着万瑞姝这么多年,做事不会鲁莽,绝不会与许洪黎发生正面冲撞,如果……如果真的两个人冤家路窄,她也绝不会让许洪黎胡作非为。 厨房里,赵妈熄灭了灶口里的火,一手拿着竹铲子,一只手端着盘子,把锅里煎好的饺子一个个整整齐齐码到盘子里,她的耳朵留神着院子里的声音,她挂心着前院堂屋的许老太太,担心去后院的小敏。 就在此时,许洪黎岔了声的惊叫从后院祠堂方向飘来,赵妈的手哆嗦了一下,盘子倾斜,盘子里的饺子又滑进了锅里,她把盘子放在灶台上,转身扑向北墙根的窗户,火房北墙根的窗户临着通后院的石基路,石基路上的灯不是很明亮,比纸灯笼照得远,远远近近的雪、树、假山都清清楚楚,雪地上、灯影里,张牙舞爪着一个女人的身影,是许洪黎,她长长的围脖拖拉在地上,像一条蟒蛇随着她夸张的动作上蹿下跳。 赵妈心脏怦怦乱跳,一双小脚在地面上来回碾着,是不是孙少奶奶琻锁又返回来了,与许洪黎撞个正着?“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呀,俺告诉她许家发生再大的事儿也不准许她回来。”赵妈转念一想,许洪黎即使看到了琻锁,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琻锁是许家孙媳妇,出现在许家大院再正常不过了。 赵妈双手重叠在腹部互相拍打着,收回了目光,耳边传来了雪莲的声音,赵妈又踮起脚尖,双手紧紧抓着窗棂,她看到了雪莲和小敏一前一后从假山石后面钻出来,沿着石基路朝火房的方向走过来,朦胧的灯光照在两个丫头脸上,雪莲一脸狼狈,慌慌张张的样子。 赵妈的小脚往火房门口窜了一步,她想把两个孩子拽进火房,已经来不及了,许洪黎的高跟鞋碾着石基路由远至近。 一阵风裹着雪在院里飞扬,许洪黎打了一个趔趄,她一下清醒了好多,双手抓着大衣襟往胸前拢了拢,抬起头,她看到了雪莲和小敏由北往南而去的背影,她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你们没听见俺招呼人嘛?” 雪莲的脚步戛然而止,猛不丁朝着小敏说:“你不要管俺,快走。” 雪莲的话让小敏很感动,她怎么能丢下许家孙小姐独自离去呢?她的脚步没有动,用眼角偷偷瞄着越来越近的许洪黎,路灯的光照在许洪黎的脸上,发指眦裂,像青面獠牙的魔鬼。 小敏收回目光不经意扫过雪莲的脸,雪莲的脸在灯下青绿绿的,除了一溜溜黑灰,一双居心叵测的眼睛里闪着狡猾的光,这两束光让小敏毛骨悚然。 雪莲呲呲牙,狞笑了一声,一扭身从小敏身边跳到了路牙子下面,一反常态,用手指着小敏,大声斥责:“敏丫头,你到后院祠堂做什么去了?舅老爷到处找不见你,你不知道外人不能在许家祠堂逗留吗?快说,你去那边这么久做什么啦?” 霎时,小敏满眼惊愕,雪莲脱口而出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砍在她的心上,她慌乱地盯着雪莲一张狰狞的脸,在这张脸上再也找不见怯弱与可怜兮兮,只有跋扈自恣与冷酷。 小敏想起了在舅老爷屋子里的小春儿,她们二人真是同出一辙,只是,小春儿是一个丫鬟,眼前的雪莲是许家孙小姐。 “你们,你们是谁?”许洪黎走到了雪莲和小敏身边,她蹙蹙眉头,一双狠歹歹的眼珠子从雪莲身上瞟过,落在小敏的脸上,横眉竖眼,“你,是你,你手里那碗面汤呢?” 谁说眼珠子不会杀人,小敏感觉到了,许洪黎一双恶狠狠的眼珠子射穿了她的肌肤,插在她的骨头上,很疼。 小敏仓皇地弓下腰,“回二小姐的话,面汤撒了一些,俺把碗放在火房窗台上了。” 许洪黎不是傻子,她的眼睛斜愣着雪莲,嘴里问着小敏:“你不是说舅老爷等你吗?你干嘛在这儿?” “俺去后院,后院……”小敏结结巴巴不知怎么回答。 雪莲的眼睛没有避开许洪黎的眼神,她阴阳怪气地说:“吆,您,您就是许家二小姐啊,您问的好,您问问她这么晚在这儿做什么?二小姐,不好意思,俺们没听见您喊人,舅老爷让俺出来找她……”雪莲一根黑乎乎的手指点在小敏垂着的头上,“一个小丫头片子,不知谁给她撑腰,不听支使,到处乱跑。” 真是贼喊捉贼,雪莲演技高超,她说这一席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心里没把小敏当人,也瞧不起许洪黎,说话口气有些得意忘形,“二小姐,后院祠堂经常闹鬼,许老太太不让我们这一些下人进去,俺也害怕,听到您的声音俺以为出现了鬼……” ”放肆,你是谁?你竟然与本小姐这么说话……”许洪黎举起了巴掌,朝着雪莲的脸呼了下来。 雪莲在李氏身边劈柴背煤有一身蛮力,她擎起手握住了许洪黎细瘦的胳膊,“二小姐,您息怒,您应该问问这个丫头去祠堂做什么,然后再来教训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后的奴婢。” 许洪黎的巴掌停在半空,她的暴脾气被雪莲镇住了,她没想到许家还有这样一个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丫鬟。同时,她心里非常清楚,身旁垂着头沉默无语的小敏根本没时间蹿到她的前面,躲进祠堂里,那一些鬼话也不会出自小丫头的嘴巴。眼前,能说会道的雪莲也是一张陌生面孔,满脸油灰,身上却穿着小姐的裙衫,这身衣服似乎在哪儿见过,是婉婷的,怎么会穿在一个丫鬟的身上?单凭她对许老太太的了解,婉婷自小到大用的东西绝不会拿出来给外人。 “你是谁?”许洪黎盯着雪莲的脸问:“你怎么穿着婉婷的衣服?” “俺是,俺是……”雪莲想说她是许洪亮的私生女,她没说,她却说:“俺是许家新来的丫鬟,婉婷小姐结婚了,她过去的衣服穿小了,许老太太找出来给俺穿。你看俺穿着像小姐吗?”雪莲扯着裙摆在许洪黎眼前转了几圈。 看着没有一点胆怯的雪莲,许洪黎心生疑问:眼前的女孩是谁?看长相像一个人,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这张清瘦的脸上挂着一绺绺木炭灰,她陡然想起了享堂地上没有火只有烟的火盆,再往雪莲头上看,两根辫子毛糙糙的,头顶黏着凌乱的蜘蛛网,许洪黎明白了,眼前女孩不仅会撒谎,更心眼恶毒,还想栽赃嫁祸他人。 许洪黎磨了磨牙床,她想发火,她忍住了,老太太为什么对这个丫头这么好,是不是她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火房里的赵妈把石基路上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雪莲为了保全自己而损人利己,她随了谁?许老太太忌惮的事儿还是发生了,许家又出了一个许洪黎。 赵妈哆嗦着身体退着离开窗口,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顾不得哭,她一咬牙,捏起旁边案板上放着的一个蛤喇皮,抓起橱柜里的一瓶白酒,往蛤喇皮里倒了一点,捧在手里,踉踉跄跄窜出了火房,她一边往前疾走,一边嘴里埋怨:“敏丫头你去哪儿了,俺让你把这点白酒送到冥爷屋里,一转身的工夫就不见你了,你去茅房了吗?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赵妈碾着小脚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石基路上,猝然,她站住了,好像刚看到许洪黎和雪莲的存在,急忙弓腰哈背,“对不起,对不起,二小姐和孙小姐也在呀,瞧瞧俺这双老眼昏花……” “孙小姐?!”许洪黎半张着血红的嘴唇,呆如木鸡。 一阵风拽着一层雪摔向石基路旁边的石榴树,又弹了回来,载着月亮桥上急促的脚步声,飘洒在大家的身上,两个警察慌慌张张朝着这边奔跑而来。 许洪黎疾首蹙额盯着赵妈,嚼穿龈血:“赵妈,您说什么?哪个是许家孙小姐?快说,不许骗俺。” 赵妈向雪莲身边移了一步,“孙小姐,您去哪儿了,这路滑,有事儿您喊一声下人,” 许洪黎一双脚在石基路上跺了跺,眼前的雪莲,对,这双眼睛多像许家的人,她不敢想,她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与她争夺许家财产的人,而是眼前的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心术不正,狐媚魇道完全胜过她。 赵妈不敢看雪莲,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许家对她有恩,她不能忘恩负义,可是敏丫头是无辜的,她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雪莲加害可怜的小丫头呀,她攥着蛤喇皮的手在哆嗦,嘴唇也在哆嗦,“敏丫头,你帮俺做点事,去直管家耳房看看,把这个蛤喇皮交给直管家,这里面盛着白酒,别撒了,他的脸被毒蝎子撕掉一块皮,老太太怕感染了。” “好。”小敏从赵妈手里接过蛤喇皮,捂在手心里,她的脚步迟疑,许洪黎不发话她不敢离去。 许洪黎向小敏摆摆手,“你去,这儿没你的事。” “二小姐,老太太让俺给您煎的饺子……”赵妈喃喃着,双手使劲拽着衣襟。 “赵妈,你不要在这儿烦俺,俺不会把许家孙小姐吃了,俺只想知道,这个丫头的母亲是谁?”许洪黎怎么看雪莲都像一个熟人,像多年前许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晴盈。 “她是……”赵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想分散许洪黎的注意力,保下雪莲,保下雪莲就要牺牲敏丫头,第一她不舍得,第二她不能违背自己良心颠倒黑白。 雪莲把胳膊抱在胸前,嗤之以鼻,白楞了许洪黎一眼,“她一个下人知道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干脆打开窗封说亮话,有什么说什么,俺娘是晴盈,俺和连瑜哥同父异母。” 许洪黎僵住了,在沧州时晴盈是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她母亲的死她曾怀疑是晴盈受老太太支使,眼目前晴盈的女儿在眼前,并且身上还流着许家的血,她恨,恨得咬牙切齿,她揣在衣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这时,两个警察跑到了许洪黎面前,毕恭毕敬问发生了什么。 许洪黎的拳头松开了,她心里有了更阴险毒辣的妙计,脸色瞬间由阴变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往前扭了一步,“没什么,天太黑,俺害怕。回去告诉井上中尉,俺一切都好。” “是。”两个警察面面相觑。 许洪黎把脸转向雪莲,亲切地喊了一声:“侄女,姑姑有时间找你好好聊聊,今天太晚了,俺有点困。”她说着用手捂住嘴巴打了几个哈欠,又盯了赵妈一眼,旁若无人地说:“赵妈,带俺去前堂……” 小敏捧着盛着白酒的蛤喇皮蹿上了月亮桥,她满眼泪,离开坊茨小镇时姐姐让她好好照顾雪莲,她把雪莲自始至终都当许家孙小姐,雪莲自小没有父亲疼爱,又失去了母亲,怪可怜的,自从回到许家,雪莲的泡脚水都是她给端、给倒,每天她早早起床给雪莲倒尿盆……小敏攥着袄袖擦擦脸上的泪走下月亮桥,沿着石基路,越过堂屋右侧的花坛,到了冥爷的耳房门外,脚步迟疑了半会儿,压低声音:“冥爷,您在吗?赵妈让俺给您送点白酒。” 冥爷在炕上扭扭身体,掐着尖细的嗓音:“敏丫头呀,进来,门没关。” 这是小敏第一次踏进冥爷的耳房,屋子靠南墙根有个土炕,靠街的窗户被砖头砌上了,透不进一丝风。冥爷身上穿着衣服、盖着被子躺在炕上。靠东墙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鹅蛋形的玻璃镜子,镜子里反射着桌子上的一切,桌子摞着半尺高的胭脂水粉盒,一根描眉笔搁在镜子下面,旁边还有一盏熄灭的马提灯,一盒茶叶,一个吃饭的碗,屋梁上垂着一根电线,电线上吊着一个小灯泡,灯光反射在镜子上,显得屋子澄明瓦亮。 炕边上有一个冒着袅袅细烟的炉子,炉子上坐着一个小铁壶,炉子出烟筒连着土炕,屋子不大,很干净,没有多少灰尘,只有炉旁灶口有点煤灰。 小敏把手里蛤喇皮放在桌子上,怯懦地问:“冥爷,您还疼吗?” 冥爷的麻杆腿在炕上动了动,一只手捂着半张脸,眼眶里挂着委屈的泪水,“敏丫头,你说俺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许家,俺把许家当成了俺的家,也是俺最后的依靠,唉,今儿,俺这张脸算是倒霉了,以后怎么见人呢?” 小敏非常感激冥爷与毒蝎子闹了一出,才让爹他们平安脱身,冥爷曾经的所有过错,化为过往云烟,烟消云散。 “冥爷,许老太太很惦记着您,她在堂屋陪着日本人说话,一时脱不开身,您不要胡思乱想,无论您怎么样,许老太太说,她都把您当许家人,让许家子孙给您养老送终。” “真的?!”冥爷猛地掀掉身上被子,从炕上跳了起来,把两条细瘦的腿耷拉到了炕沿下,小眼睛里闪着欣喜若狂的光。眨巴眨巴小眼睛,他愣住了,他看到小敏脸上挂着泪痕,“敏丫头,谁欺负你了吗?还是想你爹娘了,也是,今儿是那个短命鬼搅合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小敏点点头,她不想把雪莲的事情告诉冥爷,她心里很清楚,冥爷护主,许家的人都是他的主子,无论雪莲怎么做,他都会说雪莲对,不会偏向她一个下人。 “冥爷,是真的,俺听到舅老爷和许老太太说,要让许家子孙给江德州和直管家养生送死。” 听到江德州名字冥爷吃醋了,委屈地噘着嘴,摇摆着骨瘦如柴的手:“江德州,不,应该是闵家人给他养老送终,他为许家做过什么?哼,舅老爷偏偏喜欢他,俺心里不服。” 小敏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冥爷,她嘟囔了半天嘴也没找出冥爷喜欢听的词,“冥爷,俺回舅老爷屋了,回去晚了,他又该骂人了。” “他那个臭脾气,改不掉,嗨,去,去,有时间,敏丫头,有时间再来俺屋坐坐,说一些俺喜欢听的话,今儿听你这么一说呀,俺心里呀敞亮多了。” “嗯”小敏弓着腰退到了屋门口,转身窜出了冥爷的屋子,沿着长廊直奔海秉云的屋子。 堂屋里,井上中佐端起一杯茶水,把茶碗放在嘴边闻了闻,茶碗上的热气呲在他胡子上的霜气上,一溜溜细细水珠滑进了茶碗里,他的嘴唇象征性地碰了碰茶碗,他的耳朵听着院里的动静,风刮着树枝摔打着墙头,掀掉一层层雪;麻雀在屋顶上跳跃,觅食瓦松遗留的种子。 两个日本兵站在堂屋门口,后背贴着堂屋两侧的墙,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的花坛,花坛里只有雪,不知他们看到了什么,满脸严肃,与杀毒蝎子时判若两人。 赵妈跟着许洪黎走到了堂屋门前,她弓腰站在门口外面一侧,她脸上挂着局促不安。 看到赵妈的样子,许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她想站起来,她只扭扭身子,端起茶几上的茶碗捧在手心里,沉默无语,静观其变。 许洪黎手里甩着一根长长的狐狸围脖,一扭一扭踏进了堂屋,她的眼神往上看,嘴里不紧不慢吐出一行字:“三小姐院子怎么锁着门?她人呢?” 许老太太瞥斜了一眼许洪黎,埋头在茶碗上吮吸了一口,清清嗓子,“你三妹没在家。” 许洪黎似乎没听到许老太太说什么,她扭着屁股继续往前走,晃晃肩膀,向上座的井上抛了一个媚眼,娇滴滴喊了一声:“井上君……”她想撒娇,顿然觉得不是场合,速即站稳脚步,后背依靠在八仙桌上,眼珠子瞄着大堂之上,大声重复着刚才的问话:“快说,婉婷去哪儿了?” 许洪黎驴蒙虎皮,数礼忘文,无视长辈,看着她嚣张跋扈的样子赵妈忍无可忍,气愤填膺,抢在许老太太前面回答:“回二小姐的话,三小姐嫁了人,嫁给了闵家四少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闵少爷去哪儿,她就跟着去那儿,她跟着闵家四少爷去了青岛。” “赵妈,你刚才说什么?你怎么说主子的?你一个下人哪学来的,学会嚼舌根了。”许洪黎用眼角凝视着一旁坐着的许老太太,“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一点礼数也没有,都是惯的坏毛病,欠打。” 许老太太低头又抿了一口茶,抱怨道:“赵妈,你不知道现在的许家是二小姐说了算吗?!你还不赶紧给她赔个不是。” 赵妈犹豫了一下,“扑通”跪了下去,擎起手掌拍打着自己的嘴巴,连声哀求:“二小姐请息怒,瞅瞅俺这张烂嘴,该打。”赵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为了讨得许洪黎欢心,她必须跪下去,她害怕许洪黎找许老太太的麻烦,老太太不容易,许家二少爷尸骨未寒,还没有入土为安,许家又闯进了日本鬼子,真是祸不单行。 许老太太“腾”站起身,扔下手里茶碗,不顾礼节,踉踉跄跄扑到屋门口,把颤抖的手伸给屋门槛外面跪着的赵妈,“赵妈,俺让你赔不是,不是让你下跪,更不是让你自己打自己,你快起来,地上凉,别跪着,俺老了还需要你当支使,不是吗?” 井上把桌上的茶碗抓在左手里,右手抓着茶碗盖子扫着茶水上面浮动的茶叶,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许洪黎领悟了井上的意思,告诫她不要瞎闹哄,她只能借坡下驴:“好了,起来,看在你在俺许家这么多年的份上,俺不与你计较,话,俺还是要问,三妹结婚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有人通知俺?” 大厅里鸦默雀静,没有人回答许洪黎的话,许洪黎冷笑了一声,向堂屋门口外面厉声喊:“闵文章,你听到了吗?你怎么没把四弟和俺三妹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告诉俺呀?” 许洪黎这句话一出口,把赵妈吓得“扑通”又跪下了,她全身瘫痪,地上那么凉她没感觉冷,她的额头冒汗。闵文章是谁?是闵家三少爷,也是许洪黎的丈夫,他怎么会在这儿呢? 许老太太如果不是见多识广,她定会被许洪黎嘴里喊出的名字吓死,她顺着许洪黎的眼神看过去,屋门口外面台阶下确确实实站着穿着一身警服的闵文章,她心里问出了舅老爷同样的问号,两年前闵文章离开了许洪黎跟着闵康承去了青岛,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他怎么会变成沙河街的警察呢? “昨天俺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又不着家,有许多话也没法说,四弟文智确实与你的三妹婉婷结婚了,咱们爹娘不承认这门亲事,他们在青岛单立门户,他具体在做什么俺也不太清楚,听说在一个中学做教书先生,其它俺也没去打听,爹娘不让我们去找他们,说什么随他自生自灭。” 许老太太和赵妈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一百零四章 命 闵文章怎么回到了郭家庄沙河街呢? 许洪黎胳膊肘往外拐,帮着日本人霸占了许家码头,闵家在弥河的地皮自然而然也被日本人据为己有。无论闵康承怎么发狠,他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日本人的实力不容小窥,金钱是身外之物,为了保命他带着一家大小去了青岛,让闵文章与许洪黎断绝了关系。没成想,许洪黎阴魂不散,总是给闵文章打电话,恳请闵文章回到沙河街帮她做事。 许洪黎有日本人撑腰有恃无恐,恣意妄为,她身边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没有一个对她肝胆相照、矢忠不二的亲信。围在她身边的人不少,一个个假意殷勤敷衍应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清楚想在坊子立住脚,身边必须有自己人。 沙河街警察巡查大队长李奇调去了坊子碳矿做把头,他走后,一直无人填补他的空缺,许洪黎了解闵文章的为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处事稳重,对她不仅一往情深,至死不悟。 许洪黎希望闵文章回到沙河街替她做事,都被闵文章拒绝了,他不想再回到郭家庄,一个让他伤心欲绝的地方,他也不可能再与许洪黎破镜重圆,他的忍耐已经超限,他不能容忍这个女人借着日本人势力任性妄为,他制止不了她,他躲得起她,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意不乱。 青岛地下抗日组织找到闵文章,告诉他说大半个中国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老百姓苦不堪言,鬼子的三光政策罄竹难书,希望他向他的四弟闵文智学习,积极参与抗日,放下心里仇恨,忍辱负重回到威县坊子,为老百姓做点事,他慨然领诺。 闵文章带着一腔热血回到了坊子郭家庄的沙河街,做了沙河街巡警大队长。沙河街巡警管辖着郭家庄附近的几个村,几个庄,包括赵庄和八里庄。 站在许家院子里,看着许家萧瑟景象,闵文章黯然神伤,往年许家大院的热闹景色历历在目,许家堂屋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许家大院里张灯结彩,丫鬟家丁川流不息。 正月初二,他跟着许洪黎回门,许老太太给准备了除夕夜的饺子,用香油煎了,端到他们面前,亲切地说:“洪黎啊,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茴香馅饺子,趁热快吃,正月初二闺女回门一定要尝尝娘家除夕夜的饺子,这是延续多年的风俗。” 酒足饭饱,许连成站起身对许洪黎抱拳作揖,说:“二姑,俺向您借用一下姑父,俺们几个男人去连盛屋坐坐聊聊天。” 当时许洪黎还算贤淑,无论是装的,还是演的,举止优雅大方,向他微微一笑,“文章,你去,瞧瞧俺这些侄子、侄女,他们对你比对俺还要亲。” 而此时许洪黎当着大家伙的面与日本人眉来眼去,摆姿弄骚,反而对把她养大的许老太太矜牙舞爪,闵文章气愤填膺,又无能为力,他是带着任务回到沙河街,不能功亏一篑。 井上把手里的茶碗轻轻放在桌子上,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双手垂在裤缝两边,向屋门槛前的许老太太毕恭毕敬鞠躬,“老太太,叨扰了,俺告辞了。” 许老太太扶着门框礼节性地向井上哈哈腰,“井上中尉,让您见笑了,俺老身照顾不周,请您多多原谅,天黑路滑,俺许家就不留客了,欢迎您下次再来。” 许洪黎撇撇嘴角,嘴里“哼”了一声,又向院子里站着的闵文章瞪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搂着井上的胳膊,扭着屁股挤出了许家堂屋。 “廖师傅,举灯,送客。”许老太太轻轻地念了一嗓子。 手电筒的光、马提灯的亮照在巷子墙角一滩血上,毒蝎子的尸体不见了,哩哩啦啦的血水在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反射着刺眼的光,鬼子的大皮靴踩在上面,溅起一溜溜血水。 看着鬼子前呼后拥远去的背影,许老太太再也坚持不住了,身体擦着大门框瘫坐了下去。 “快,廖师傅,帮俺把老太太扶进屋。”赵妈招呼身后的廖师傅。 许老太太摇摇松垮垮的下巴,“赵妈,俺想先见见小春儿,把她带到长廊里等俺。” “是。”赵妈一边应答着,一边退着走了一步,转身向海秉云屋子方向走去。 许老太太抓着廖师傅的胳膊站直虚弱的身体,了望着许家的院子,老人满腹忧愁,长廊下几盏杆子灯把一个空落落的院子连在一起,风掠过白色的屋脊、白色的花坛、白色的鱼塘,留下几根凌乱的残枝败叶,在地面上滚动;掉了色的福贴摇摇欲坠,撕扯下一绺绺灰尘,在灯下飞舞,遮住了许些亮,院子里的一切昏昏沉沉,没有过多的生机。 小敏的身影从火房后山墙绕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火盆,脚步直奔火房门口。许老太太想问问小敏去后院做什么了?没等开口,只见小春儿从舅老爷屋里走了出来,一双小圆眼珠子东张西望,贼头贼脑。 许老太太走进长廊,撩起后衣襟坐到栏杆上,后背紧紧靠着旁边的梁柱,换了一张严肃的脸,少了先前的慈眉善目。 小春儿看到许老太太,远远地“噗通”跪了下去,双手摁着地面叩首,“老太太在上,小春儿给您老拜年啦,祝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许老太太摆摆手,“小春儿,今儿俺累了,长话短说,以后你跟着孙小姐雪莲,听雪莲的支使,把西院前堂卧室收拾出来,把煤炉升起来,你们主仆二人住西院,希望你好好照顾孙小姐。” 许家西院有两排房子,前面三间正房曾属于许洪亮和李氏,后面一排属于许连瑜,两排房子卧室坐北朝南很敞亮,院里花坛、长廊、水池、假山,一样也不少。许老太太把西院前排房子送给雪莲也是给晴盈一个交代。 “小春儿,希望你好好做事,不要再惹是生非。” 小春儿做梦都想回到许家大院,听到许老太太的话,她以为是做梦,偷偷拧拧自己胳膊,疼,不是做梦,她脸上露出了得意忘形的笑:“嗯,俺谨遵老太太嘱咐。谢谢老太太宽宏大量,谢谢您再次收留无家可归的小春儿,以后许家就是俺春儿的家,俺一定全心全意服侍孙小姐。” “好,希望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事儿再一再二不再三,以后若再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绝不轻饶。……起来,你去帮孙小姐收拾收拾西院堂屋的卧室,收拾干净了,早早去睡。” “是,”小春儿跳起身,退着走了几步,转身慌手慌脚窜进了西院。 小春儿手脚勤快,脑袋瓜子好使,更会趋炎附势,溜须拍马,雪莲说往东她不敢往西,她跟着雪莲屁股转。 身边有奴颜婢膝的小春儿跑前跑后,雪莲很享受,她让小春儿把李氏与许洪亮两口子用的饰物和衣服扔出了院子,站在院墙里面,尖着嗓子喊:“小春儿,把这一些衣服拿去烧了,人都死了,要它们做什么?” 雪莲和春儿的笑声飘到了正院,刚要踏进堂屋的许老太太停下了脚步,她们的声音那么刺耳,声声扎在老人的心上,那孩子怎么那么心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晴盈是她的母亲,她可以恨她的亲爹,难道忘记了生她养她的亲娘? 许老太太跌跌撞撞迈进了堂屋,身后的赵妈往前一步,抓住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点,这个岁数了,应该装聋作哑。” 老人颤抖着双手摁住身旁的椅子扶手,把疲惫不堪的身体塞进了椅子里,端起桌上的茶碗,茶碗里的水已经凉了,一片茶叶孤零零飘在水面上,像一艘没有桨的小船,一股悲凉化作了两行泪,哗哗而落,落进了茶碗里。近段时间许家发生的事情让老人猝不及防,想起老二许洪亮至今没有入土为安她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雪莲自以为是的笑声一阵阵从西院飘出来,像一根鱼刺扎在喉咙,吐,吐不出;咽,咽不下。老人身体猛地一抖,把手里茶碗重重放在茶几上,双脚点地准备站起来。 赵妈用双手摁住了老人的肩膀,压低声音:“老太太,您不要生气,不要着急,随孙小姐发泄一通,过过这段日子,也许就好了,只是,只是俺心里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老太太整整衣衫坐正身体,沙哑着喉音:“赵妈,您说,有事就说,不要磨叽。” “老太太,茶水凉了,给您加点热水。”赵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语气犹豫,“老太太,您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不要糟蹋身子骨,俺,许家大院老老少少离不开您。” 自从她们主仆二人回到许家大院,许老太太连续三天没曾好好睡觉,眼珠子布满血丝子,双颊凹陷,走路打趔趄,说话有气无力,还要在井上和许洪黎眼前故作坚强。赵妈怕她的话让老人扛不住,试试探探不敢说。 “赵妈,您快说,别让俺着急,您不说,俺的心里毛躁躁的,心神不宁。” 赵妈用一只手提提长褂衣角,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靠近老人的耳朵,“老太太,您去坊茨小镇见见夏蝉,这也是敏丫头拜托您的事儿,她说雪莲小姐与她大姐二姐见过,雪莲小姐在那个面馆吃过饭……昨天雪莲在祠堂扮鬼吓唬二小姐,又栽赃敏丫头,她……她……” 赵妈把雪莲与许洪黎针尖对麦芒的话、做的事儿与许老太太讲述了一遍。 许老太太听着听着不能自已地站起了身,向前踉跄了几步,双眼盯着院子,一阵风夹着院子里的雪吹进了堂屋,老人连连后退,退到了八仙桌前,背过手摁住了桌子角,她全身打颤,全身发冷,冷彻全身每根汗毛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俺,俺许家这是怎么啦?” “老太太,您别激动,别激动,也许俺多虑了,孙小姐她……” 许老太太泪眼汪汪,向隅而泣,“俺的老头呀,俺的儿呀,这个许家,俺担不动啊。” “老太太,您不要这么想,许家少爷小姐不能没有您,您想想,马上要生产的孙少奶奶,还有三小姐……” 听到赵妈这席话,许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她盯着手下铮明瓦亮的黄花梨桌子,头顶上的灯光反射在桌面上,仿佛看到孩子们殷殷期望地看着她,她把手握成了拳头,咬咬后牙槽,把拳头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茶盘、茶碗哗啦哗啦响。“对,赵妈您说得对,俺不单单一个孩子,俺还有为了抗日抛家舍业的连成、连盛,还有俺的三丫头婉婷……为了他们俺可以舍弃一切,护他们周祥。” 太阳从东山上渐渐升起来,一缕橘黄色的光穿过冰冷的雾霾洒在许家巷子里。廖师傅把一桶水泼到黏着血的墙上,抓起竹子扫帚在墙上挥舞着,墙上的血水流到了墙根下,渗进了地上的雪里。 前面的巷子口静悄悄的,几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墙头,飞过了巷子。在太平年月,今儿是初三,街上的光景数不胜数,耍狮子的,舞龙的,踩高跷的挤满巷子口,排着队到许家门口卖艺讨赏,热闹非凡。 许家舅老爷早早就走出门洞子,他身上换了一水新的衣服,家丁把他的太师椅放在门口台阶上,他坐进太师椅子里,迎着太阳眨着笑眯眯的眼睛。 家丁托着放着大洋的盘子站在他的身后,红纸包着的大洋勾引着耍才艺的人,也吸引着看光景人的眼珠子,爱财的人看到大洋,殷勤地跑上前给老人磕头拜年,嘴里说一些吉祥如意的话,老人也不吝啬,每人赏一枚大洋。 老人喜欢热闹,即使他身体有点不舒服,也要忍着,他要面子,从不会把心里的痛苦放在外人面前,把欢喜展在脸上的皱纹里。耍手艺的向他请安问好,他的后脊梁骨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摁着拐杖,一只手掌举到与耳朵一样高的位置,由上往下摆着,嘴里念着:“都好,都好,大家都好,俺就不起来与你们行礼了,大家开锣。” 听到许家门口的热闹,好多人走出了家门,老的,少的,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有说有笑,把许家巷子围得水泄不通。踩高跷的腿上绑着长长的木棍子穿梭在巷子里,脸上画着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各种扮相,丑媒婆,脸上点着一颗黑色的、指头肚子大的痣,两根手指捏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烟杆上坠着漂亮的烟荷包,在男扮女装的美人面前扭动着鼓鼓囊囊的大屁股。 蛤喇精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故意挑逗渔夫,渔夫甩着手里的鱼钩拉扯着蛤壳……而此时,巷子里只有结了冰的血,红色的雪,自从昨天夜里鬼子杀害了毒蝎子,没有人敢靠近许家巷子。 冥爷羸弱的身影窜进了大门洞子,像一个竹竿子做的陀螺,他脸上缠着一根围脖,蒙住了嘴巴和脸上的伤疤,只露出两条视线,肩膀依靠着门框,尖尖的脑袋探到了台阶下,“廖师傅您起的好早呀,您怎么不叫醒俺呀?” 廖师傅把铁锹杵在地上,双手握着木柄,憨厚地咧咧嘴角:“老太太说冥爷有功,让您多睡会儿,不让俺们打扰您,冥爷您昨天夜里睡得踏实吗?” 冥爷听说是老太太让他多睡会儿,他的小眼睛笑弯了,第一次没有手舞足蹈,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挺起鸡胸骨,晃着细瘦的脖子,“嗨,俺是许家的人,应该的,应该的。”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疾速把竹竿身体转向廖师傅,神神兮兮:“廖师傅,昨儿俺听到老太太让你找马车,你找了吗?” 廖师傅弯下腰,用铁锹把脚下的雪铲进了木桶里,嘴里嚼着汗珠子,“直管家,您去告诉老太太,俺昨儿拜托茶馆师傅找了马车,俺清早又去问了一声,他说马车待会就到。” 廖师傅的话音没落,从巷子东面“哒哒”驶来一辆马车,车轱辘“咯吱咯吱”碾压着地上的雪,由远至近,门檐上几只麻雀拍打着翅膀掠过马耳朵飞过,留下一串“叽叽喳喳”的叫声。 车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件破烂不堪的棉长袍包裹着他不胖不瘦的身材,头上带着一定破棉帽子,遮住两边的耳朵,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烟锅里冒着一丝丝烟火,融化了他胡子上结了冰的哈气,他一只手拉着马脖子上的缰绳,一只手里提着马鞭,鞭捎扫过马头一侧垂在地上,马蹄随着鞭捎有节奏地跑着。 一眨眼的工夫马车停在了许家门前,车夫跳下马车,从嘴里抽下烟杆攥在手心里,抓着马鞭拍打拍打后衣襟,瞄了一眼廖师傅,不紧不慢地问:“这是许家吗?街口茶馆掌柜的说,您家主子需要马车跑坊茨小镇,是吗?” 冥爷了了一眼车夫,抢在廖师傅前面回答:“是,是,俺家老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俺去给您通报一声。” 车夫往前一大步,脚丫子落在门口台阶下,他的大眼睛穿过敞着的大门,用商量的口气对冥爷说:“您别着急,俺从家里出来,肚子憋着一泡尿,俺能不能借用一下府上茅厕?” “什么?你说什么呢?你是什么东西?……你一个臭赶大车的……”冥爷把扭进门里的身体又转了回来,伸出莲花指在半空晃着,满脸恼怒与鄙视,“你以为这是集市吗?什么人也能进出许家的大门吗?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你踏上这层台阶也是做梦,你给俺在这儿老老实实侯着,去,站远点,远点,不要让你这一身衣服脏了俺许家的大门。”冥爷咬牙切齿地嚷嚷着,歪斜着脖子向廖师傅吼了一嗓子:“廖师傅,您帮俺了一眼,不要让外人闯入,俺去给老太太禀报一声。” 赶车师傅是谁呢?是巴爷。 巴爷看着扬长而去的冥爷,咂咂嘴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翘起一只脚,攥着烟杆,把烟锅在靴子底上敲了敲,少顷,撩起长袍衣襟蹲在门洞子旁边的墙角根下,从斜襟口袋里掏出烟荷包,又装了一袋子烟,点了火,慢悠悠抽起来。 巴爷的眼睛穿过烟雾,瞅着许家高高的大门洞子,看着冥爷忸怩在院子里的背影,他心里酸酸的,敏丫头就在院子里,他听到了丫头熟悉的脚步声穿梭在石基路上。丫头在城隍庙生活了几个月,老人对她的声音太熟悉了,走路轻盈,说话嘴角勾起一束笑,没有多少话,但,说起许家的人滔滔不绝,说到伤心处,泪水涟涟,说到高兴的事情,咯咯笑。 丫头心里藏不住事儿,把任何人都当成主人,把自己当做丫鬟,想到这儿,巴爷心里一颤,前天除夕夜他悄悄来过许家,没有进门,他观察了许家大院的所有人,许家还有一位孙小姐,那个女孩不简单,行动诡异,说话虽带点生疏,却趾高气扬,处处压制别人,这种人巴爷见多了,绝非善类。他替丫头担忧,担心她会不会受欺负?唉,丫头离开许家或许是正确的。 那天夜里,许连成被邱学秦和马掌柜的救了,藏在赵庄孟家粮店,没想到,邱学秦他们的行踪被人盯上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是跟踪着巴爷和戚世军下山的梅三姑。梅三姑躲在孟家粮店后山墙外观察了半天,邱学秦把许连成交给孟老爷就走了。 梅三姑不知孟家的底细,不敢擅自行动,第二天她原路返回八里庄,把许连成的情况告诉了巴爷,巴爷和闵文智连夜赶到赵庄,他们面见了孟老爷,孟正望。 孟正望是一个中年汉子,岁数与顾庆坤差不多大,比巴爷小十几岁,闲谈碎语之间,巴爷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小敏未来的公公,他很是吃惊,他不明白顾庆坤为什么匆匆把敏丫头送到孟家做养媳妇。 巴爷小时候家境不好,有五个兄妹,一家七口逃荒要饭到了河北静海县,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先后饿死,只剩下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小妹,他们是外来户,家里没有半分耕田,生活真的很艰难,为了生存,父亲把一家四口卖给了当地大户人家做长工,从此以后,一家人的命运完全被主家握在手里。 妹妹六岁的时候被主家卖了,卖给了邻村地主的儿子做养媳妇,年幼的妹妹在她婆家受尽磨难,每天天不亮就要推磨碾米,还要照顾婆家老少几十口吃喝拉撒,夏天跟着大人下地割麦子,秋天天不亮去掰玉米,妹妹没有麦子高,比玉米杆子胖不多少,不到十岁活活累死在麦田里,父亲卷了炕上唯一一张破席子跑到了地主家,把妹妹骨瘦如柴的身体用破席子裹了,扛到村口河沟旁埋了,那个镜头巴爷永远不能忘记,人命不如蝼蚁,他攥紧了拳头砸在妹妹坟头旁边的石头上……他离开了家,逃离了主家,参加了义和拳。 孟正望告诉巴爷说,顾家三丫头是嫁给他九岁的儿子孟数,孟数七岁那年到碾房玩,被拉磨的驴咬去一根小指头,人跌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本想给儿子找个女佣,二太太说还不如给儿子找个童养媳,这个年月有姑娘的人家都想找个婆家。那天他去坊子碳矿区遇到了顾庆坤,二人聊起这件事,顾庆坤说到了自家的三丫头,就这样,二人一拍即合。 想到这儿,巴爷狠狠嘬了两口烟杆嘴,吐出一口浓浓的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脸上的泪水。 昨天夜里,巴爷和闵文智把许连成送回了蟠龙山,赵山楮不在山上,去了青州堵截鬼子运送武器的火车,还没有回来。 罗一品问巴爷能不能跑一趟坊茨小镇?巴爷爽快答应,“好,没问题。” 罗一品又说:“明天把俺祖母送到许连瑜身边,马上赶到杨同庆面馆,带回沃仟溪。王晓身负重伤藏在湾头村夏婆子家,至今昏迷不醒。” 路上,巴爷满心欢喜,他想只要到了郭家庄就会见到敏丫头,没成想许家管家狗眼看人低,目空一切,让他心里着急,敏丫头就在眼前的院子里,却不能相见。 在城隍庙时,敏丫头说许家管家嫌贫爱富,见了有钱有势的人前倨后恭,见落魄鹑衣百结之人冷眼相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而,许家舅老爷脾气暴躁,心眼善良,在他老人眼里没有贫贱之分,喜欢结交英雄好汉。想到许家舅老爷,巴爷站起了身,把烟锅在墙上磕了磕,抖了抖长衣上的灰尘,靠近门口台阶,抻着头往院里张望了几眼,今天下山之前,戚世军让老人带话给丫头,说他喜欢丫头,有一天他要去孟家找回丫头,带她远走高飞。想到戚世军对丫头一片痴情,巴爷摇摇头咂咂嘴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前天那个孩子听说丫头要嫁人哭得一塌糊涂,当天就要下山找丫头,幸亏有梅三姑在身边,否则一时半会收不了场。 梅三姑说蟠龙山离着赵庄不远,在罗一品生孩子之后她留在山上,这也是姚訾顺的决定。留在蟠龙山这段日子她会经常下山去孟家看看丫头,她这句话让巴爷放心,也让戚世军脸上露出了笑模样。 巴爷的大脚窜上了许家门口台阶,眼睛穿过深深的门洞子,瞄过许家前堂屋,堂屋门口外站着一个小脚女人,那不是许家的赵妈吗?巴爷在八里庄黛府见过赵妈。 巴爷擎起握着烟杆的手,一个字没喊出口,身后传来了廖师傅闷声闷气的声音,“赶车师傅,您找谁呀?您想方便吗?俺们许家不让外人进门,请您多体谅俺这些下人,您往巷子西边走走,那儿有一条河沟,咱们男人随便找个旮旯就能方便一下。”廖师傅把手里铁锹和扫帚扛在肩上,仰起脸向巴爷笑了笑,“俺话糙理不糙,您听了也别生气。” 巴爷搂起长袍,脚尖点地,身体旋转,顷刻间大脚稳稳落在台阶下,给廖师傅让出一条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碍您走路了……您好,俺耽误您一点时间,请问一下,许家是否有一个敏丫头?” 廖师傅做事小心谨慎,他知道沙河街上鱼龙混杂,鬼子买通的汉奸无处不在,敏丫头的爹娘是煤矿上的抗日先进分子。眼前赶车的不仅身手敏捷,开口还能喊出了敏丫头名字,此人来路不明。 巴爷往后又退了一步,双手抱拳,放缓口气:“俺想见见许家的赵妈,她在吗?” 廖师傅把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来,皱皱眉梢,上上下下打量着邋里邋遢的巴爷,看这个人岁数五六十岁的样子,五官清瘦,敦厚质朴,不像一个扒寡妇门子的恬不知耻之徒,他怎么会认识赵妈?他们二人认识多久了?什么时候认识的?是在八里庄黛府认识的吗?怎么没听赵妈说起过呀? 廖师傅喜欢赵妈,在许家大院已经不是秘密,巴爷嘴里喊赵妈的名字,他霎那间打翻了醋瓶子,话里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您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八里庄认识的吗?” “是,是在八里庄认识的。”不知所云的巴爷诚实地点点头。 “好,您等一下,俺把她给您喊出来,你们好好聊聊。”廖师傅手里拎着木桶,肩上扛着扫帚和铁锹,气哼哼冲进了许家院子,向前堂门口外面站着的赵妈不高不低念了一嗓子:“赵妈,您,您相好的来看您了,他在巷子里等您……” 赵妈被廖师傅没轻没重的话打蒙了,她怒起了嘴巴,垂下胳膊甩了甩袄袖子,没有接廖师傅的话茬,埋怨道:“多大年龄了,满嘴胡说八道,瞅瞅你,浑身脏兮兮,湿淋淋的,第一次跟着老太太出门,还不把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大门口外面的巴爷也听到了廖师傅的话,顿时他傻了,嘴里叼着的烟杆“出溜”滑出了嘴巴,他迅速伸出手抓着烟杆,扭身往大车跟前窜了一步,他臊得涨红了脸,这是哪跟哪儿呀? 堂屋里,冥爷摧眉折腰、掐着嗓子跟许老太太絮叨:“老太太,赶车师傅到了,他在巷子里侯着呢,您需要往车上拿什么,俺帮您送出去。” 许老太太从座椅上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暖笼套在手腕上,看着从外面踏进来的赵妈说:“……赵妈,家里你暂时替俺照看着,俺尽量今天晚上赶回来,孟家明天来人,如果俺回不来,你与他舅老爷商量着……唉。”老太太说着把眼睛转向冥爷,“直管家,俺走了,家里您费一些心,看护好院子,尽量不要开门,有事与他舅老爷和赵妈多商量。” 冥爷慌忙擎起莲花指在眼前晃晃,奴颜媚骨,“老太太,您放心,俺一定会尽心尽力看护许家院子,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刚才,刚才那个赶车师傅想进门上茅房,被俺呵斥了一顿……” “您做的对,直管家,您去门口盯着点。去,俺没有太多东西拿,也,也不必拿太多东西。” 得到许老太太的表扬,冥爷心里美滋滋的,他扭着身子钻出了堂屋,一溜小跑蹿进了门洞子,他把身体靠在一扇门上,双手揣在袄袖里,一双小眼睛瞟着门口台阶下,腮帮子上的伤疤清清楚楚,渗着星星血丝子,呲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叨叨咕咕:“哼,想进许家院子,有俺在,没门。” 赵妈怀里抱着一床被子走出了穿堂屋,她碾着一双小脚靠近了大门洞子,斜视着摇头摆尾的冥爷,故意说:“直管家,您脸上的伤口露着了,围脖滑到肩头上了。” “喔,俺……一高兴,一高兴俺把这事忘了,俺不能让这个伤口冻着。”冥爷一边说着,一边把围脖重新缠到脸上,露出一双黄豆眼,嘴里嚼着骂人的话:“哪棵树后、墙角不能撒泡尿,还要进俺们许家院子,瞅瞅他那副穿戴,老远俺就闻到一股尿骚味,是不是撒裤裆里去了?” 赵妈顺着冥爷眼神看过去,门口台阶下的马车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巴爷吗?他怎么变成了赶车师傅? 巴爷看到赵妈微微弓弓腰,把烟杆重新叼进嘴里,右手握住马鞭,左手抱住右手,向赵妈作了一个揖。 赵妈领悟了巴爷的意思,巴爷想见见敏丫头,她往前急走了一步,脚步停在门槛里面,把怀里被子往外一推,低声说:“赶车师傅,麻烦您了,您先帮俺把这被子放进车斗里,俺去,俺去再拿点老太太路上吃的东西。” 巴爷也不说话,三步两步蹿上门口台阶,接过赵妈递过来的被子,转身走向马车,把被子拎在手里抖了抖,叠成两片,铺在车斗里,他的眼神盯着门洞子方向。 俄顷,小敏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从院里跑了出来,她站在门洞子里面往马车方向探着小脑袋,一根长长的辫子荡在她的胸前。 “敏丫头,跑什么?慢点,慢点。”从昨天晚上冥爷对小敏说话口气变了,变得亲切。 小敏把身子转向冥爷,躬下腰,低声怯语:“冥爷,舅老爷找您。” “是吗?”冥爷嘴里两个字透着得意,舅老爷找他就是看得起他,他往门口佝偻佝偻脖子,瞥瞥马车旁边的巴爷,不放心地絮絮叨叨:“只是,俺走了这儿没人啦。” 小敏学着冥爷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冥爷,还有俺不是吗?俺替您看着大门,一只苍蝇也跑不进来。” “好,好,俺这就去见见舅老爷,不知他找俺有什么吩咐,唉,俺是一个忙人呀,许家大事小事都需要俺出面。”冥爷晃着窄窄的肩膀走进了院子。 看到巴爷,小敏脚下生风,跳着脚跑到巴爷身边,深深弓腰,连声喊:“巴爷,巴爷……” 巴爷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小敏的头,小声问:“丫头,小丫头,你好吗?” 小敏点点下巴颏,她想问问巴爷,您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过来找俺呢?她想告诉巴爷,昨天她见到爹了,爹瘦了,黑了,老了,她没说,她怕被别人听见,身后许家院里有春儿和雪莲,那两个丫头不是省油的灯。 “丫头,明儿俺们去沧州,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俺的小九儿留在八里庄沈家,你,你有时间去看看他。”巴爷怕他这趟去沧州生死难料,他把小九儿暂时寄养在八里庄沈老爷家,他知道沈家是做什么的,让鬼子知道要灭门的,沈老爷说会找个好人家收养小九儿。把自己唯一的骨肉交给外人巴爷舍不得,眼前的丫头不仅善良,还聪明,做事胆大心细,值得信赖,更值得托付。 “俺知道,赵妈告诉俺了,俺会好好照顾小九儿,以后俺会把九儿带在身边……巴爷,丫头给您磕头拜个年……”小敏吸溜吸溜鼻子,忍住眼泪,她嘱咐自己不要哭,眼泪抑制不住滚到了腮帮子,挂在下巴颏上,她深深垂下头,提提裤腿准备跪下去。 巴爷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伸出大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从大车上拿下一包点心递到她的手里,“丫头,有你这句话,巴爷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丫头别哭,孟家条件不错,如果,如果巴爷活着回来,一定去看看俺的丫头。” 小敏不想接巴爷递过来的点心,她怕巴爷没有吃饭,她本想去火房拿点吃的给巴爷,她又不敢,毕竟她是许家的下人。 “丫头,别担心,巴爷有东西吃,这是孟家百货店买来的,给舅老爷,今天俺不进去见他了,以后有机会,俺再找他老人家喝酒。”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小轿车碾压着地上的残雪,“嘎吱嘎吱”驶进了许家巷子。 巴爷锐利的大眼睛穿过轿车上的挡风玻璃,他看到了司机旁边坐着一位女子,女子一头卷发,一身黑色皮毛大衣。 “丫头,你快回院子,俺把马车往前赶赶,给她让出一条路。” 小敏抓起袄袖擦擦脸,眼睛穿过胳膊肘,她看清了车里坐着搔首弄姿的许洪黎,她把手里包袱放在车斗里,压低嗓音说:“巴爷,这包袱里有男人穿的衣服,是雪莲小姐从她院子里扔出来不要的,赵妈让俺拿出来给您,巴爷,那个车上坐着的女人是许家二小姐许洪黎,她在弥河码头做事,您小心她。” “好,巴爷知道了,你快回院子。”巴爷手里的马鞭在马头上抖了抖,马鼻子里喷出一口白气,发出一声嘶鸣,马蹄“嗒嗒”越过了许家门口,停在西边巷子头上。 小轿车停在了马车后面,车门打开,从车里跳下一个司机,司机绕过车头,打开右侧车门。 许洪黎双手揣在衣袖里,低着头钻下了小轿车,往前一步,绕到车头前方,她先瞄了一眼马车,然后从袄袖里抽出一只手撩起大衣衣摆,迈着猫步跨上了门口台阶,站在门洞子里向院子里拉着长音咆哮了一嗓子:“直管家去哪儿啦?丢下门不管了吗?不怕生人闯进许家大院吗?” “俺在,在,二小姐,您回来了。快,快请进。”冥爷慌里慌张从北长廊里蹿出来,他害怕许洪黎,以前怕,现在更怕,许洪黎从没有给过他笑模样,每次回家都像债主上门,一副趾高气扬、蛮横无理的样子。 冥爷脸上缠着的围脖滑到了他的肩膀上,随着他趔趔趄趄的脚步游荡在他裤裆之间,他慌乱地抓起围脖缠在脖子上,低声下气:“二小姐,舅老爷喊俺有点事儿,俺还没进屋呢,听到了您的声音,俺不敢怠慢,连滚带爬跑过来听您差遣。” 许洪黎斜愣了冥爷一眼,冥爷头上戴着丝绸做的棉帽子,棉帽子的护耳折在帽子顶上,鬓角两边露着一圈齐耳灰发,风一吹,头发向四周扎煞着,像没砍去缨子的青萝卜。 许洪黎把鄙夷的眼神从冥爷脸上移开,?过堂屋屋檐,落在池塘里,池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阳光照在上面,银光潋滟。她看到一个女孩窜上了月亮桥,她血红的唇角抽动了一下,是昨天晚上她遇到的那个小丫头。 她收回目光,白楞了一眼冥爷,厉声问:“直管家,孙小姐在屋里吗?你替俺去喊一声。” “是,是,孙小姐在西院,她让丫鬟收拾屋子呢?”冥爷嘴里喏喏着,折身往西院跑,尖着嗓子喊:“孙小姐,二小姐找您__” 赵妈在穿堂屋给许老太太穿衣服,她们主仆二人听到了许洪黎的声音,互相看了看,蹙蹙眉梢,这个时候许洪黎来许家做什么? 许老太太双手捏着领口上的蝴蝶纽扣,“赵妈,俺自己来,你出去看看,少说话,看看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是,老太太,您不要着急,待会儿,俺喊廖师傅过来,他去后院洗洗脸啦,他忙活了一早上,衣服上黏着血水,俺怕您忌讳见血,俺告诉他把身上衣服换下来……”赵妈絮絮叨叨碾出了堂屋,她一抬头与许洪黎打了一个照面。 许洪黎没有理睬赵妈,她的眼睛瞄着从西院窜出来的两个丫头,前面一个是雪莲,头发散乱,好像刚刚睡醒;后面一个胳膊上搭着一件裙衫,脸上有一道伤疤,是春儿,许洪黎对春儿很熟悉,春儿是毒蝎子女儿,也曾是许家的丫鬟。 昨天晚上天黑,灯高,许洪黎没有看清雪莲的长相,今日一见,她喜出望外,雪莲长相喜人,五官精美,肌肤细腻,只可惜眼睛里透着一股与岁数不相符的刁滑奸诈,寒气逼人。 “二姑好。”雪莲见了许洪黎笑脸相迎、俯首帖耳。 “雪莲呀,今天你爹出殡,二姑带你去坊茨小镇送送他。” “不,俺不去。”雪莲脱口而出,她的眼睛里冒着怒火,脸色瞬间变青,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她心里恨许洪亮,恨李氏,她不愿意再回到坊茨小镇的那个小院,那个院子里每天闪着冥火,房间里躺着两具尸体,与死尸不同的是那两具尸体会吆喝,会骂人,会打人。 “雪莲,你想成为许家一员,必须在心里接受你是俺二哥的女儿,无论以前他们怎么对你,你必须融入这个家庭,就是演戏也要擦掉脸上的泪,进入你的角色,否则,你滚出许家院子。”许洪黎最后一句话是刺激雪莲。 许洪黎的话奏效了,雪莲垂下了头,她从一个丫鬟变成了孙小姐,身边有丫鬟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是多少人可求而不可及的、羡慕的生活? 堂屋里的许老太太听到了许洪黎抑扬顿挫的话,她暗暗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向院里的赵妈招招手,“赵妈,扶俺出去。” 许老太太被赵妈搀扶着走出了堂屋,老人颤巍巍的脚步停在石基路上,恹恹无神的眼睛瞅着雪莲,试探地说:“雪莲呀,你二姑说得对,你跟着我们去一趟坊茨。” 许洪黎目不斜视,眼珠子依旧盯在雪莲的脸上,清了清嗓子:“雪莲呀,二姑是开着车去坊茨小镇,车子上只能坐三个人,你坐二姑的车去?” “不麻烦了,让雪莲跟着俺坐马车。”许老太太往前又走了一步,向雪莲招招手,“雪莲呀,咱们祖孙二人坐马车,俺让赵妈再多拿床被子。” 站在雪莲身旁的小春儿往背影里挪挪身体,遮遮掩掩伸出一只手,拽拽雪莲的后衣襟,悄悄嘀咕:“汽车快,还暖和,还不颠簸。”小春儿没坐过轿车,她是听烟馆里的烟鬼说的,烟鬼嘴里吐着唾沫星子,吹嘘他们以前有钱有势的日子,出门不是轿子就是汽车,他们说乘坐汽车比坐轿子舒服。 雪莲也想坐坐小轿车,她舔着脸,向许老太太嗲嗲着:“祖母,俺跟着二姑坐轿车去,就不占用您的地了,您累了可以躺会儿。” 无论雪莲是坐汽车,还是坐马车,只要她能去参加她爹的葬礼,许老太太谢天谢地,“好,雪莲呀,天凉,多穿点衣服。” “第一次坐轿车会晕车,你带上你的丫鬟,路上好照顾你,俺不会照顾人。”许洪黎嘴里说着人话,心里掖着一把杀人的刀,同时,她的眼睛盯着月亮桥,向小敏招招手,“喂,敏丫头,二小姐带你去坊茨小镇玩好?” 走在桥面上的小敏听到身后许洪黎喊她的名字,她一愣,拘谨地转回身,弓下腰,怯生生问:“二小姐是喊俺吗?” “俺就是喊你,昨夜雪莲小姐喊你名字,俺记住了。”许洪黎说着向前扭扭身体,把双手重新揣进怀里,眨巴着狐狸眼瞅着小敏,“昨日见到你,俺心生喜爱。” 小敏不想与许洪黎磨蹭时间,她不喜欢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回二小姐的话,舅姥爷有事找俺。” “舅姥爷找你?!你每次都是这句话,俺看你也会耍滑头。”许洪黎陡然变了脸色,恼羞成怒,“一个小丫头片子也不把俺放在眼里。” 小敏慌乱摇头,“二小姐俺不敢。” 冥爷在许洪黎身后冒出一句,“敏丫头,你应该知趣,二小姐看得起你,你应该感恩怀德,还不快谢恩。” 石基路下站着的赵妈忍无可忍,许洪黎的话她不能插嘴,她不怕冥爷,“直管家,你多嘴了,舅姥爷离不开敏丫头,敏丫头,火房锅里给舅老爷炖的萝卜水,锅都熬干了,还不快去看看。” 许洪黎狠狠瞥斜了赵妈一眼,“赵妈,怎么哪儿都少不了你呢?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了吗?欠抽!” 许老太太把赵妈拽到她背后,往前一步,强装笑脸,温和地说:“洪黎,你心里不痛快,不要与赵妈较真,舅老爷脾气秉性你又不是不了解,咱们替他找了那么多丫鬟,他没有一个称心的,敏丫头他使唤着顺手,这几天舅老爷不舒服,离不开人,如果你喜欢这个丫头,过几天舅老爷病愈了,你跟他聊聊,看看他能不能把丫头让给你,在许家你们祖孙二人最投缘,相信他老人家不会违拗你的意思。” “吆,俺哪敢抢舅老爷喜欢的东西,俺只是说着玩的。”许洪黎拿腔作调,她怕她的话惹怒了躲在屋里鸦雀无声的海秉云,那个老东西老奸巨猾,他不吭声不代表没听见院子里的吵闹,她只能适可而止。 说实话许洪黎不愿意带小春儿一起走,她又不敢强行把小敏带走,老太太好糊弄,那个狡猾多疑的舅老爷不好对付,他如果出来搅乱了她的计划,一切化为泡影,得不偿失。 雪莲不耐烦地在地上跺跺脚,撅着嘴,嘟囔着:“你们还走不走?院子这么冷,俺不想变成冰凌,不走俺回屋躺着睡觉了。” 许洪黎不疾不徐走近雪莲,手指在雪莲肩头上戳了一下,说:“雪莲呀,你真是急脾气,你这性子要好好磨磨,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囚首垢面,也不知道爱好,常言道,七分姿色,三分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快去换换衣服,二姑等你。” “小春儿,你帮俺回屋梳梳辫子,再套件棉袄,你跟俺一起去坊茨小镇。”雪莲扔下一句话,转身向西院跑去。 小春儿仓猝追着雪莲背影,乖嘴蜜舌:“孙小姐,听您的,您慢点,昨天下的雪还没化,地上滑。” 许洪黎不紧不慢地点燃了一根香烟,用两根纤细的手指夹着,缓缓放到嘴边,浅浅吸一口,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她的眼神闪着妩媚与嚚猾,一阵风吹来,撩动她一绺卷发黏在她的嘴角,擎起右手往耳后抿了抿,咳了一声,自话自说:“放心,俺会把雪莲送到她爹的身边。” 不一会儿,雪莲和小春儿前后窜出了西院,雪莲手里多了一个包,小春儿手里捧着一件外套。 “咱们走。”许洪黎扭着腰身踏出了许家院子,走到门外台阶下,她又回头瞥了一眼院子里面,把嘴里燃烧着的烟头吐到地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 看着许洪黎带着雪莲和小春儿离去的背影,许老太太心里猝然升起一丝不安与紧张,她扔下赵妈,晃晃悠悠奔到院门口,往巷子里探着身子,这个时候雪莲和小春儿已经坐上了许洪黎的小轿车,车子倒着驶出了许家巷子,一个急转弯,飞驰而去,抛下一缕缕浓浓的尾气,巷子口的几棵小树隐没在烟雾里。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敏扫完院子走回自己住的屋子,地上的炭盆冰凉凉的,从门缝子钻进来的风拽着炭盆里的灰在地上跑着,在半空荡着,落在墙根的桌子上,落在床上的被子上。 屋门口外面传来赵妈的声音,“丫头,在屋吗?俺可以进去吗?” “赵妈,俺在屋,您进来。”小敏弯下腰把屋子正中间的火盆端到了墙角上,然后站起身拍打着手,走近屋门口,伸手打开两扇屋门。 一缕晨光随着敞开的门跑进了屋子,照在赵妈的身上,赵妈棉袄外面穿了一套酱紫色右斜襟棉褂,棉褂长过膝盖,一条绣纹褶裥扫地长裙,裙摆绣着一圈浅蓝色兰花。 脸上干干净净,擦着少许香脂,脑后盘着一个梭子形状的髽髻,髽髻上插着一根镂空景泰蓝莲花簪子,耳朵上坠着一副银制耳环,随着她稀碎的脚步来回摇晃。 赵妈的穿戴让小敏眼前一亮,她想问问赵妈今天要出门吗?还是许家要来客人? “丫头,今天天气真好,孟家要来人,老太太和廖师傅他们没有回来,舅老爷让俺接待客人。”赵妈往屋里碾着一双小脚,径直走到床边,把被褥往床里面一掫,坐在床沿上,叹了一口气:“那个孟家俺了解一些,他们在赵庄有一个大院子,远近有名,虽然没有许家院子大,至少风不着雨不着,孟家大少爷今儿替他弟弟来许家下聘礼,他是孟老爷大房的长子,十八九岁,在青岛上过学,有学文,如果你去了孟家,他一定会教你认字。” 小敏深深垂着头,她以为这是赵妈随便唠唠嗑,没往心里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长大了,都想找个好人家,不能留在家里,你的后母不是自私自利的女人,前儿,我们姐俩聊了半天,她比俺小几岁,却做了那么多事,许老太太敬佩她,俺也佩服她,丫头呀,你不要把她往坏处想,她是个好女人。丫头,你过门去当养媳妇,也就是先去孟家住几年,然后再根据他家的意思,说不定人家觉得不合适就会退婚,不,不能让他们退婚,退婚的女子再也无法找婆家了。” 当养媳妇小敏太熟悉了,母亲就是给父亲家做童养媳,受尽了祖母欺凌,受尽委屈,想起母亲在顾家受的苦,就像一场暴风骤雨刮进了她幼小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她已经答应了父亲,坐好了去孟家做童养媳的准备,即使这样,她还是害怕,心里挂了一个秤砣,拽得心疼,她把一双小手紧紧捂在胸口窝上,托住那个“秤砣”,这样也减少不了一点疼痛。 赵妈的声音还在耳边絮叨:“孟家的人把你当成了舅老爷的外孙女,所以,孟家二太太同意了这门亲事。” “为什么不实话实说?俺是煤黑子的女儿。……如果说实话他们家不同意,是吗?”小敏声音很大,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攥着胸口的衣襟,一边嚷着:“你们不说,俺会说,俺今天见了他孟家人就说,俺生在坊子碳矿区,俺爹是煤黑子,让他们直接退婚,俺,俺不怕嫁不出去。” 小敏满脸流泪,情绪激动,赵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她站起身走到小敏眼前,从衣襟里抽出一块手巾,用手巾擦拭着小敏的脸,“可怜的丫头,你为什么这么犟,孟家老爷认识你的父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外人知道,你爹是做什么的?你应该清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爹做的事情如果被鬼子知道了会灭门的……” “鬼子要,要杀人?杀俺爹……不可以。”小敏急了,双眼冒着愤怒的火。 “你爹和你两个姐姐,包括俺的宝根,还有许家孙少爷孙小姐他们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他们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哪个爹娘想让自己儿女先走一步……”赵妈语气哽咽,哭着、说着跌坐在床上,把身子趴在被窝上,抱着脸失声啜泣,全身抽搐。 小敏慌了神,她不知怎么安慰赵妈,她走到床前,伸出小手,她的手触到了赵妈颤抖的肩膀,又收了回去,傻傻地站着,傻傻地流着泪。 小敏走出了屋子,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靠近桂花树,巴爷和赵妈的话在她耳边萦绕,过几天她就要离开许家,去一家不认识的人家,心里多了许些惆怅,一双泪眼张望着眼前的桂花树,一只鸟不知从哪儿飞来,在包裹着帆布的桂花树上徘徊。 帆布不知用了多少年,已经碎了,树枝钻出了那个破洞,鸟落在上面,一会儿低头啄食树枝上堆积的一点雪,一会儿歪斜着小脑袋了一眼半空,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映着太阳的光,晶莹剔透,略带点胆怯。 小敏好奇地端详着这只鸟,是一只斑鸠,脖子上有一圈灰褐色与红色交织的毛,蓝灰色的头顶,后颈有一簇灰黑色羽翎,在阳光下晶晶发亮,像抹了油;后背褐红色,腹部和胸部为蓝色,像矢车菊一样的蓝;尾巴上有几根黄色的羽毛,里面是白色的绒毛,夹着几根褐红色长尾羽,绚丽多彩;细细的、红褐色的爪子牢牢抓着枯枝。好美的一只鸟,小敏真想伸出手摸摸它,又怕它害怕。 她痴痴呆呆地看着这只鸟,她心里充满了渴望,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鸟,能飞,飞到坊子矿区看看爹在做什么?飞到坊茨小镇看看二姐大姐在做什么? 飞,飞,跟着巴爷飞到沧州,小敏不知道沧州在哪儿,她知道一年前巴爷跳了黄河被跑船的曹帮救了,他在船上生活了几个月,他这次去沧州是找曹帮的人,争取他们参加抗日。 身后传来了舅老爷海秉云的声音:“丫头,你在这儿做什么?想什么?” 听到舅老爷鞋子踢趿石基路的声音,鸟儿忽闪忽闪翅膀飞了起来,它没有犹豫,像箭一样飞过不远处的鱼塘,一晃儿,飞过了墙头,看不见了。 “舅老爷,俺,没什么,俺……”小敏转身走向海秉云,搀扶着老人的胳膊,“舅老爷,您坐会吗?俺给您擦擦椅子。” “不用了,丫头,俺想走走,你陪着舅老爷走一圈好吗?” “嗯。” “丫头,作天俺看到了许洪黎带着雪莲和小春儿走了,俺没有出来阻止,她们不可能再回到许家,唉,这都是命呀……” 霎那间,小敏骨寒毛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疑惑不解地盯着海秉云泰然自若的表情。 第一百零五章 明 海秉云吃完午饭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睡觉,而是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了一套崭新右斜襟青色棉袍,棉袍的夹层续着一寸厚的羊绒毛,又轻爽又暖和,这是几年前许老太太专门给他找裁缝量身定做的,他一直没舍得穿,今天穿在身上,在镜子前转了两圈,无论颜色、绸缎面子、棉布里子,他都很满意,心里多了喜气,脸上的褶皱也舒展开了,整个人浑身上下平添了不少精神。 拿起木梳子,梳理梳理几根遮不住头顶的白发,扣上一定黑色绸子做的瓜皮帽,冒正镶嵌着一枚蓝色玛瑙石配饰。 走出屋子,站在长廊里,手下摁着拐杖,了望着许家宽宽大大的院子,耀眼的阳光洒在池塘里,反射着水的亮、雪的亮,璀璨夺目;干净的长廊,干净的石基路,干净的月亮桥,一树一草一木一桥,拨云见日,明明朗朗。 海秉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沿着长廊向前走,他想从穿堂屋后门直接进入前堂,走到花坛前,往大院门口斜视了一眼,门檐下的铁罩子灯闪着弥蒙的光,在寒冷的空气里颤着,这灯从昨天夜里一直亮着,白天也没有关,不知浪费多少电? 海秉云不是小气鬼,不会因为灯的事情埋怨冥爷,他感叹光阴似箭,冥爷刚来许家的时候还是中年,模样算不上清秀,也不丑,家丁说如果冥爷换上女子衣服定会以假乱真,走在大街上,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男子。 人过花甲已觉老,冥爷已经六十多岁了,丢三忘四的毛病众目俱瞻,只有他自己欲盖弥彰,自欺欺人。 门洞旁边的耳房门开了,冥爷夹着肩膀,耷拉着眼角,双手揣在袄袖里,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 海秉云站住脚,板着脸向冥爷吼了一声:“直管家,好好听着院门,今天孟家来人,只要来人报上赵庄孟家名号,咱们大敞开门迎客。” 海秉云猛然一嗓子吓得冥爷把揣着的手从袄袖里抽了出来,战战兢兢站下脚步,低头垂眸,唯唯诺诺:“是,是,舅老爷,赵妈与俺交代过,俺,俺听您的。” 冥爷与海秉云脾气秉性格格不入,海秉云不太喜欢与冥爷说话,一般也不会向冥爷发火。冥爷是尖酸刻薄之人,心里只有自己,可是,他唯独喜欢许连瑜。 许连瑜小的时候总喜欢钻冥爷的耳房,缠着他讲宫里的故事,他很耐心地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一些陈谷子乱芝麻、索然无味的故事,外人听的耳朵都快长茧子了,幼小无知的连瑜笑得前仰后合、乐此不彼。 海秉云踏过花坛前的石基路,往月亮桥北面的火房了了一眼,赵妈手里抓着扫帚扫着火房门口的枯枝烂叶,阳光正好照在火房的窗户上,玻璃窗上映着赵妈不胖不瘦的身影,今天她也换了一套新衣服,平常没觉得她好看,今日一捯饬体面了不少。灰黑色的髽髻梳得整齐,插着银簪子,坠饰随着她的动作摇摆;脸上好像施了一层薄薄白粉,肤色比昨天白了许多。 海秉云想向赵妈嘱咐几句,让她放下扫帚,他还没张口,她直起腰把扫帚杵在墙角,用拳头敲着后腰,扬起汗津津的脸,额头几道皱纹清清楚楚。 赵妈看到了海秉云,她坦然地笑了笑,她的笑里总是带着一抹凄惨,一个笨女人,一个可怜的女人,丈夫是抗联的人她都不知道,她的男人是真英雄,古北口保家卫国之战丢了命,撇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幸亏他离开之前把妻儿送到了许家大院,母子二人才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海秉云想到赵妈的境遇眼眶湿润,他慌乱地摇摇头,把那一些愁肠摇走,向赵妈唤了一声:“赵妈,你不要瞎忙活,烧壶开水送到堂屋,准备一盒好茶,孟家的人快到了,你可不能让俺一个人唱独角戏,不知孟家来的是谁?如果是志趣相投,那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果卑鄙龌龊之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舅老爷,您说什么呀,俺听不懂您咬文嚼字,您让俺烧壶水,俺听明白了,俺这就去。” “俺没时间跟你解释,去烧水,俺去堂屋等着,唉,如果廖师傅在家就不用你一个小脚女人里里外外忙碌了……” 海秉云走进了堂屋,他刚刚坐下,门洞子里传来了冥爷尖声吆喝:“赵妈,孟家来人了。” 一个帅气的青年踏进了许家院子,他中高身材,面目清秀俊朗。黑亮偏分的短发,一绺微卷的刘海遮住一面额头,风流蕴藉;不浓不淡的剑眉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如一汪清泉星光熠熠;不高不矮的鼻梁,鼻头如悬胆,透露着诚实醇厚;不薄不厚的唇角,像一只小船,微微勾起一抹笑,增添了一份成熟与稳重。 他身穿崭新的灰白色长袍,干净、利落、清新,内衬蓝色衬衣,衬托着他洁白的肤色。长袍衣襟随风摇曳,露出一条青色长裤,白色棉袜,一双黑色皮鞋,油光铮亮。 他脖子上搭着一条蓝色和白色格子的羊毛围脖,围脖一头搭在后背上,一头搭在胸前。 青年文质斌斌,全身上下漾溢着锦瑟年华,散发着冬天的暖意。 走在青年旁边的是媒婆,她右手里托着一个锡做的水烟袋,左胳膊肘上挂着一个小包裹。坑坑洼洼一张鞋拔子脸,浓妆艳抹,褶褶皱皱的眼皮盖着一双小眼睛,炭棒画出的眉毛,像一对弯曲着脊背的黑蛇,翘首摆尾,一根鲜艳的抹额金箍着光秃秃的额头,一个高高的鹰钩鼻子,鼻骨如驼峰一样凸起,透着一副凶相。 她上身一件斜襟花棉袄,盖住两条罗圈腿,一条花色棉裤,缠着裤腿,外罩着一条棉布裙,裙上满是坐出来的折纹;一双红色绣花鞋包裹着一双大于四寸的脚丫。这个女人是赵庄村的程四娘,专门为人牵媒拉线,或者两家互相有意结为亲家,请她从中做媒,看着是多此一举,其实是延续了一个古老的风俗,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 海秉云坐在堂屋没有动,一双精明的眼睛早已经穿过了玻璃窗户,把院里一老一少,一行一动、一抿一笑尽收眼底。 堂屋门口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海秉云双手分别捏起长袍两侧衣襟,往前一甩,长长的衣襟周正地垂在膝盖以下,然后他把桌上端放的长烟杆攥在右手里,送到嘴边嘬了一口,烟锅里升起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一缕缕云烟在堂屋大厅里弥漫。 赵妈手里提着热水壶从堂屋后门踏进了前堂,她径直走近八仙桌,沏了一壶茶,把茶水倒进茶碗里,放在海秉云面前一碗,其它的放在大厅两边的茶几上,做好这一切,她退着小脚走到屋门口,把脸转向屋门口外面,双手重叠扣在腹部,迎着孟家来人深深弓腰,与走在前面的媒婆打招呼:“程家四娘,您一向可好,快请进,舅老爷正在堂上等着您呢。” 海秉云斜愣了堂屋门口一眼,危襟正坐没有搭话。 “吆,你是俺赵庄的媳妇,好久不见,你好,你好,孟家老爷和二太太拜托俺跑一趟腿,瞅瞅,瞅瞅,这天气不错,日子也不错,就是这路啊不好走。”程四娘眯缝着一双小眼睛瞥着半空,把水烟袋的吸管塞进嘴里含着,一只手提着裙摆踏过了许家堂屋门槛,一抬头,她满眼惊愕,贪婪的眼珠子在屋里四处游走,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屋里阳光充足,摆设华贵,梁柱与隔断墙都是厚实的红木,红木上刷着透亮的油漆,每扇窗户都是彩色的玻璃,五彩斑斓的光撒满屋里每个角落,屋里的家具玲珑精致,金碧辉煌。 许家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让程四娘忘记了与海秉云打招呼。上座的海秉云怒不可遏,想发火,他忍住了,只重重咳嗽了两声。 青年男子站在门槛外面向赵妈弯腰施礼,“您好。”双手撩起长袍衣摆,跨过门槛,直奔上座坐着的海秉云,“扑通”跪下去,双手擎起抱在额头,“上座可是许家舅老爷,孟家小辈给您老拜年了,祝您老人家岁岁安康。” 海秉云对眼前的年轻人很满意,不仅一表人才,还知书达理,他往前探着身子,伸出右手,大手掌心朝上做了一个起来的动作,“快请起,你可是孟家大公子孟粟?久闻大名不如一见,听说你在青岛长大,一直在青岛念书,是吗?” “回舅老爷的话,是的,年前俺就回到了赵庄,准备留在家里不走了,帮着俺爹做生意。舅老爷,今日俺替俺二弟孟数送上订婚的彩金,”孟粟说着站起身走近身后的程四娘,低低说:“程四娘,俺二娘让您……” 程四娘腮帮子抽动了一下,好像刚刚梦醒,她扭扭捏捏走近海秉云,把胳膊肘上挎着的小包袱放在八仙桌上,嘴里念念有词:“瞅瞅,俺差点忘了,这是孟家二太太让俺带过来的,海老爷您老瞧瞧,一对金耳环,一副金钮扣,一个金制的脖锁,孟家二太太够大方,听说是您海家的外孙女,孟家二太太说咱们不能寒酸了。” “是吗?孟家如此看得起俺海家,俺谢谢孟家二太太有心了。”海秉云用眼角瞥斜瞥斜桌上的东西,瞪了站在门口的赵妈一眼,拔着鼻音说:“赵妈,程四娘跑了这么远的路,快快给她送上赏钱,然后,把丫头喊过来,让他们孟家人掌掌眼。” “是,”赵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双手递给程四娘,“程四娘,您拿着,这是舅老爷赏的。”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程四娘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鸡爪子般的手,一把从赵妈手里夺过红包,在手里掂了掂,举到耳朵听了听,听到了两块大洋互相碰撞声,她的嘴巴裂开了,“那,俺就不客气了,俺揣着了。” “您坐,丫头待会就过来了,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回去也好与你们孟家二太太有个交代。”海秉云咳咳嗓子,向程四娘白愣了一眼,这个老太婆一身香水味,让他闻着恶心。 程四娘晃着身子,碾着一双小脚,手里举着水烟袋,挤眉弄眼瞟着海秉云,讪笑着:“正是,正是,俺出门之前二太太有交代,让我们见敏丫头一眼……还是您舅老爷老于世故,明白事理。” 海秉云最讨厌别人对他说一些阿谀逢迎的话,他尤其不待见能说会道的媒婆,他把手里长烟杆狠狠拍在桌子上,“不要在俺眼前晃悠,晃得俺心烦意乱想骂人,旁边有椅子,你们都坐。” 见海秉云发火,程四娘连连后退,在来许家之前,她听说许家舅老爷厉害,今儿一见果然如此,她把手里水烟袋的吸管塞进了嘴里,堵上了嘴巴。 孟粟退后一步,走到大厅旁边的椅子前,双手往前捋捋后衣襟,缓缓坐下,把右胳膊肘放在旁边茶几角上,眼睛看着海秉云,他心里还有话要说,张张嘴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口。 小敏低垂着头踏进了堂屋,见过了海秉云后,她侧着身子退了一步,退到了赵妈身旁,低头不语。 小敏身上还是穿着除夕夜的衣服,只是把一根长辫子梳成了两根,两根不粗不细的辫子柔顺地搭在胸前,一双黯淡伤神的眼睛盯着脚面子,皙白的肤色衬托着精致的五官,宛如一个受委屈的、无依无助的小可怜。 见到小敏,孟粟陡然站起身来,他心里突生怜悯,更有做贼心虚的颤栗,孟数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今年刚刚九岁,双腿不能站立,生活不能自理,不知父亲为什么匆匆忙忙与海家结亲?好端端的丫头怎么能给二弟做童养媳?这不是害人吗?他不愿意来许家,爹悄悄告诉他说,这都是假的,是为了顾庆坤的重托,保护顾家三丫头平安长大。孟粟想起他爹的话,又把身体坐回了椅子里。 程四娘嘴里叼着水烟袋,从椅子上跳下来,踮着小脚,走近小敏,挑着眉梢,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几圈,像是在集市上挑选小猪仔。 过了一会儿,程四娘走回了她的椅子旁边,一跳脚,双腿盘在椅子上,眼睛盯在烟锅上,咕噜咕噜吸了几口水烟,嗒嗒嘴巴,清清嗓子,贫嘴薄舌:“丫头个子不矮,模样不差,听说过了年十四虚岁了,在咱们这个城不城、乡不乡的地方,没有周岁虚岁这一说,这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俺替孟家二奶奶做主,终归是她把这事全权交于俺处理,俺替她相中了这个丫头,这是丫头的福气,更是缘分。”程四娘刚才受了海秉云的呵斥,心里有气,她想扳回一局,抬出孟家二太太撑腰,她也不想得罪海秉云,毕竟丫头是他老人家的外甥女,决定权在他的手里握着,不能因小失大,更不能把这门亲事砸在她的情绪里,她赶紧追了一句,“那边孟老爷说,选个好日子,让丫头住进孟府,这事儿越快越好。海老爷,您选日子还是让孟家选日子呢?” “丫头的八字你们都找人算过了,不是吗?过门这件事是大事,俺还要与孩子爹娘商量商量。” “怎么?!您老还做不了主吗?您海姥爷赫赫有名,沙河街上人提起您的名号闻风丧胆。”程四娘又来了精神,言辞凿凿,口沫横飞。 海秉云没有听见程四娘说什么,他低头不语,他心里不舍得,不舍得敏丫头到别人家做童养媳,他怕丫头被欺负。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敏丫头回青峰镇也不安全,住在许家更不安全,许洪黎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她已经盯上了丫头,如果丫头继续留在许家,以许洪黎桀黠擅恣的性格绝不会放过丫头。 孟正望是日本人任命的商会会长,丫头做他家儿媳妇,许洪黎想出幺蛾子还要掂量掂量。 孟粟看了海秉云一眼,老人手里攥着的烟杆在抖动,烟锅里升起一缕缕淡淡的烟,遮住了老人的脸,穿过薄薄的烟雾,他看到老人一脸愁云惨雾。他转身端起茶几上茶碗,把脸转向程四娘,平静地说:“程四娘,您路上说许家院子远近有名,您跟着许家赵妈去看看,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呀,下次您也许没机会再踏进许家院子,您看过了,回去与俺二娘炫耀一下。” 孟粟的话海秉云听到了,他托起烟杆在嘴里嘬了两口,他的眼珠子穿过烟雾,在孟粟脸上打量了几眼,这个青年是想撵媒婆离开堂屋,他单独有话要说。 海秉云把翡翠烟嘴从嘴里慢腾腾抽出来,摆出一副傲然睥睨之相,念叨着:“赵妈,你带着程四娘去院子转转,你们好歹是一个庄子上的人,多多少少有话说,俺不想与望风扑影的女人计较,更讨厌鼓唇弄舌。” “您……俺……”程四娘一双小脚出溜跳到了屋子中间,事情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她不想看海秉云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她哪儿受过这气?无论走到哪家,别人都把她当做客上宾,而许家舅老爷反而不给她好脸色,像庙里的神像,一副庄严肃穆之相,时刻准备别人给他下跪,她可不想下跪,即使她膝下无黄金,也要看看面对的是谁。 程四娘年轻时候嫁给了一个渔夫,这个渔夫不简单,不仅家里养船,还有两房媳妇,她是渔夫的姨太太,她讲话娇声娇气,却没长一副娇贵面相,不知她用什么手段俘虏了一个家里有船、有妻儿的男人,那个男人好像很喜欢她,扔下大房与她在一起十多年,她生过一个儿子,她的儿子没有活过三岁生病死了,又过了几年渔夫死了,大房也死了,家产都落入了大房儿子们的手里,程四娘被赶出了家门,幸亏她早有提防,身上有一些积蓄,她用这一些钱买了一处小院子,从此以后她专门为人牵线搭桥,赚取小费。 赵妈知道海秉云不待见程四娘,她急忙打圆场,“程四娘,咱们走?去看看许家高墙大院,有山有水有花……” 程四娘很会来事,无论她心里多么不痛快,她照样含垢忍辱,嫣然一笑,端着水烟袋,扭着肥大的腰身向海秉云行万福礼,“舅老爷,俺们不陪您说话了,俺去许家院子饱饱眼福。” “去,去。”海秉云不耐烦地往屋门口外面摆摆手。 赵妈和程四娘一前一后从小敏身边走过,向前一步跨过了门槛,沿着院里石基路往北走下去,看着两个女人离去的背影,海秉云把手里的烟杆放在了桌子上,端起茶盘里一碗水,向孟粟面前举了举,温和地笑了笑:“孟大少爷,你喝茶。” 孟粟低头瞄瞄手里的茶水,轻轻放在茶几上,大手揪着衣襟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看小敏。 “孟大少爷,有话你直说无妨,敏丫头不是外人。”海秉云把茶碗放回了桌子上,用慈爱的目光盯着孟粟的脸,“孟大少爷,如果俺没猜错,你是想告诉俺你和闵文智是同学,是吗?” 孟粟清澈的眼睛里冒出两束诚实的光,双手抱拳,往前一推,“舅老爷,您真是神人,您一下猜到俺想要说什么,俺还有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唉,俺知道你想说,想说你弟弟的事情,顾家两口子与我们说了这件事,我们还没有与丫头说,不知怎么开口。” 小敏听到两人说她,她心里害怕,顿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双手不由自主互相缠在一起揉搓着。 海秉云摁着拐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孟粟身边,面目严肃,“你爹的意思,我家丫头暂时用你弟媳的名义住在你孟家,丫头以后想离开,你们孟家定然会给她自由,如果你爹、你二娘信守承诺,俺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俺爹也是让俺回禀舅老爷,俺孟家言必出,行必果,请舅老爷和丫头放心。”孟粟回头看了一眼小敏,忧忧地说:“只是,自从俺二弟出事,俺二娘脾气不太好,敏丫头以后到我们孟家吃苦受累了。” 大厅中央铜炉子里的火把堂屋烤得热乎乎的,玻璃窗户上蒙了一层白白的雾气,冷风拂过,融化一滴滴水珠。小敏脸上渗出一溜溜汗珠子,她听懂了孟粟与舅老爷的话,爹没有骗她,她的身份还是一个丫鬟,只是她伺候的人从许家舅老爷变成了孟家二少爷。 第一百零六章 星星 天黑了,火房墙上灯窑里的灯亮着,灶口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随着火势沸腾,一团团水蒸气迷迷蒙蒙包裹着灯,包裹着一老一少忙碌的身影。 小敏挽着袄袖蹲在地上,她一只手里抓着一块抹布,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瓷盘,手下的木盆里泡着几个盘子和碗,旁边的木盆里是干干净净的凉水,水面上幌漾着头顶灯光的影子,伸出小手轻轻搅合一下,撩起一圈水纹,水花飘起飘落,用手里的瓷盘接住一层水珠,每颗水珠里包裹着一束金色的光,犹如夏天夜晚挑着灯笼的萤火虫,小敏更希望盘子里落着星星,赵妈常常念叨,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天气好,夜里,那一些星星就会跑出来,盯着自己的亲人,亲人有难它们就会出手相助,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小敏静静地看着那一颗颗星星,仿佛看到母亲正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母亲是小圆脸,眉眼俊秀,没有一丝笑的模样,眼角闪着拭不掉的哀殇。倘若矿区谁家女孩出嫁,无论她的身体多么不舒服,她都会从炕上爬起来,走出屋子,走近院门口,眼瞅着送亲的队伍从门口外面走过,直到看不到一点影子,她才回转身,一边往院里走,一边用衣袖抹眼泪,她想起了小敏的大姐,母亲过世那年大姐十五岁,正好是女孩出嫁的年龄。 逢年过节母亲也会换上新衣服,棉布做的大襟棉袄,上面摞着清清楚楚的、不同颜色的补丁;耳后梳着松松垮垮的燕尾髽髻,髽髻上没有银钗,也没有金簪子,只有一根细长的花布条;想到那一些花花绿绿的补丁,小敏的手哆嗦了一下,母亲去世时,身上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有的补丁已经碎了,父亲没有给母亲换件新衣服,母亲也没有新衣服换。母亲生病躺下之前,把她最好的、过节穿的衣服改制成了小敏的衣服,那件小衣服做的又长又肥,小敏来许家时就是穿着母亲改制的衣服,来许家那年母亲已经离世六年了,那件衣服小敏整整穿了七年,母亲的不放心一针一针缝在那件衣服里。 小敏踏进许家是四月份,天气很好,许家院子里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穿着漂亮衣服的丫鬟蹲在火房门口外面,她们面前摆着好多木盆,木盆里堆放着好多用过的盘子和碗筷,还有一盆盆的青菜,还有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她那么仰慕她们,羡慕她们暖衣饱食,在风不着雨不着的院子里做事;羡慕她们可以开怀地、无忧无虑地大笑,她不敢笑,她害怕冥爷在身后盯着她,嘴里念着几个字“女孩子要矜持”;后来她变成了舅老爷屋里的丫鬟,有一些丫鬟取笑她白痴,不敢拿舅老爷的零食,不是她不敢,她心里有一句话,是母亲生前念给她的,非己之利,纤毫勿占。非己之益,分寸不取。当时她不认识这几个字长得什么样子,但,这句话她懂得,在青峰镇时苗先生写给她看,她认得了。 小敏记着别人的好,来许家,赵妈像母亲一样关心她,教她做事,教她刺绣;舅老爷把她当亲孙女,处处护着她,他不允许别人欺负她,听到其她丫鬟在院里嘲谑她,他就会从屋子里冲出来,挥舞着手里的拐杖破口大骂。 许老太太对她也很好,过年时送给她一套新衣服,她没舍得穿,还给她三块大洋,她收下藏起来了。 “丫头,你在想什么呀?”赵妈从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倒进小敏手下的木盆里,一边叨咕:“丫头,舅老爷脾气反复无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话说的好好的又开始生闷气,那个程四娘走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人家,无论怎么样,也要给人家留点面子,不是吗?还有,不留孟家人在这儿吃晚饭,俺也不好多嘴,也许是由于廖师傅不在家,他可能担心俺炒菜手艺不好,怕俺给许家丢人。唉,……丫头,今天下午舅老爷和孟家大少爷聊天,你在屋里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听明白了吗?” 小敏摇摇头,她不想说听到了,她确确实实听到了,她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伤心,她知道孟家二少爷是一个残疾,是一个九岁的男孩,知道她到孟家做养媳妇是演戏给外人看;听孟家大少爷说孟家二娘脾气不好,脾气不好没什么,只要心眼好,她也不怕。她不怕吃苦,不怕没饭吃,她就怕没有亲人,自从母亲过世,她变得胆小,特别害怕父亲把她送人,父亲没有那么做,而是对她呵护有加,她很开心。 “丫头,孟家大少爷人挺好的,还有学问,听说在青岛已经成家了,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了咱们偏僻的乡下?丫头,俺有几句知心话嘱咐你,去了孟家少说话,多做事,毕竟咱们对孟家人不太熟悉,孟老爷有三房媳妇,孟大少爷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生下大少爷后生了一场病,再也没有开怀,孟老爷娶了二太太,二太太过门生下一个闺女,比你小一岁,又生下二少爷,听说二少爷身体不太好,他岁数小好养,孟家有条件,你过去后给二少爷多吃鸡蛋,多吃肉……俺生下宝根时,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俺奶水不够,营养跟不上,导致孩子学走路慢,俺听说给孩子吃鸡蛋皮好,俺每天去街口捡别人扔的鸡蛋皮,拿回家洗净了,用火烤烤,用蒜臼子捣捣,捣碎了喂给他吃,瞧瞧,他现在不仅长得五大三粗,还能行军打仗……”赵妈说起她的宝根满脸红光,滔滔不绝:“丫头,过了正月,你二姐与俺宝根就要结婚成家,咱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想起这件事俺心里美滋滋的,俺也要做祖母了。” 夜幕降临,凛冽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卷着地上惨白的积雪,扯着花花绿绿的店铺招牌,在沙河街上东游西荡;摇晃的街灯拽着几个软弱无力的、面黄肌瘦的乞丐,在冰硬的地面上徘徊;德国咖啡馆里忽明忽暗的灯光,和舞厅门头上的霓虹灯觥筹交错,俊男靓女嬉戏打闹的笑声荡漾出了窗户,飘零在夜色里,洒落在鬼子巡逻兵的脚下,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多了许些烦嚣。 江德州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影窜过沙河街,钻进了许家巷子,走近许家门口,老人站在台阶下趑趄不前,少顷,他蹒跚着脚步迈上台阶,擎起半握的拳头“嘭嘭嘭”敲响了两扇大门。 敲门声不大,传得很远,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回旋,惊醒了躺在耳房的冥爷,冥爷一激灵,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抓起炕沿上的长袍披在肩上,脚丫子出溜下炕踢趿上鞋子,攧手攧脚走出了耳房,蹑手蹑脚走近大门口,一双小眼睛贴着两扇门之间的缝隙看出去,借着恍恍惚惚的月色,江德州邋里邋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外面的台阶上。 冥爷挑挑眉梢,满腹狐疑,江德州年前离开许家,今儿初四才回来,去哪儿风流快活了?去年除夕夜这个老东西与舅老爷在屋里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天南地北胡诌诌,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手忙脚乱的廖师傅侍奉在他们左右,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耳房里守夜。 许家老老少少偏偏笃爱江德州,尤其舅老爷,只要听到江德州的脚步声,换了一副笑脸,欢天喜地像迎财神,对他冥爷反而摆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臭脸,不说话罢了,一说话枪林弹雨,让他招架不住。 想到这儿,冥爷攥攥拳头,脚尖在地上踮了几下,心里赌气:今天俺装聋作哑,不给你江德州开门。 江德州听到了冥爷的脚步在门洞子里彷徨,迟迟不来开门,他明白了,冥爷不想让他进许家院子。 “直管家,您过年好,俺是江德州呀。” 冥爷抻着脖子往长廊深处了了一眼,海秉云屋里的灯亮着,窗户上映着海秉云佝偻着的背影,他的脸紧紧贴在窗户上,他嘴里的哈气融化了玻璃窗上的冰花,廊檐下的灯光清晰地照在他一张表情凝重的脸上。 看到海秉云,冥爷把脖子缩进了胸腔,他全身觳觫,如果今天晚上把江德州堵在门外,舅老爷知道了必定不会轻饶他,骂他一顿都是轻的,倘若弄巧成拙,把他撵出许家,天寒地冻去哪儿?这门不能不开,即使这样,他也要刁难一下江德州, “吆,江管家,这么冷的天,您这是从哪儿来呀?老太太不在家,您如果想给她拜年,明儿早点过来。” 门外的江德州不温不怒,“直管家,俺找舅老爷,俺有事与他老人禀报,您不要耽误大事,快开门。” 冥爷双手抓着门栓,眨巴眨巴一双小眼睛,忸怩作态:“噢,江管家是找舅老爷啊,他老人家刚刚睡下,您真的有急事吗?是急事就不能耽搁,您别着急,俺马上给您开门。” 冥爷磨磨蹭蹭从门上拿下顶门杠,拉开一条门缝,“江管家,您进来。” 江德州撩着长袍衣摆站在门槛外面没有动,眼前敞开的门缝太窄,只能踏进一条腿,他用眼角瞄瞄一旁得意洋洋的冥爷,迟疑了一下,把长袍衣襟往身后一甩,往前一步,把眼前的门向墙角一推,大脚跨过了门槛,肩膀紧挨着冥爷的身体踏进了许家院子。 一刹那,冥爷感觉江德州身上有一股锋不可挡的浩然正气,让他招架不住,他连连后退,他肩上披着的长袍滑到了地上,他撅腚哈腰捡起长袍,再抬头,江德州的脚步风风火火穿过了石基路,直奔长廊。 江德州的身影一出现在院子里,海秉云就看到了,他心里说不上的高兴,江德州是他的知己,更是战友,也是最通晓他的人,这么多年,江德州的存在抚慰了他孤独无助的心,开化了他悲观厌世的情绪,让他明白了他活着不是一无是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起码也能为抗日略尽绵薄之力。 海秉云跪着退到了床沿边上,一转身两条腿耷拉到床下,踢趿上鞋子,伸手抓起杵在床角的拐杖,着急慌忙奔到屋门口,扯开两扇门。 一束清冷的月光穿过了廊檐落在江德州的身上,破旧的棉长袍包裹着他清瘦的身体,像一件肥大的蟒袍,晃里晃荡;乱蓬蓬的灰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草一样向四周扎煞着;菱角分明的大脸只剩下了坚硬的骨头,中间坚挺着一个高高的鼻子,胡子拉碴的唇角微微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流溢着嵚崎磊落。 海秉云呆呆傻傻地、心疼地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江德州,霎时热泪盈眶,年前本打算他回到许家一起过春节,一起推心置腹金貂换酒,他却替许家人留在了坊茨小镇,留在了孤立无援的许连瑜身边,守候在许洪亮的棺柩前,他虽然不是许家的人,甚至连一个下人都不是,他却任劳任怨替许家做了那么多事。 江德州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他每天风里来雪里去,泥里来冰里去为了谁? “怎么,不认识俺了吗?”江德州咧咧嘴巴,憨憨一笑,擎起双手从前往后呼啦呼啦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俺很难看,全身臭哄哄的……” “不,不是,俺,俺等着你呢。快,快屋里暖和暖和。”海秉云激动的声音发颤,泪水不知不觉滚到了他的下巴颏,滴落在前衣襟上,他抓起袄袖抹抹嘴巴子,往门口一侧挪挪脚步,给江德州让出一条路,说:“俺让赵妈给你烧一锅热水,洗洗一身汗臭味,换身新衣服,咱们老哥俩烫壶酒,喝几盅……” “不麻烦了。”江德州打断了海秉云的话匣子,“您给俺口东西吃,填填俺饥肠辘辘的肚子……吃饱了,俺还要跑一趟坊子碳矿区。” “去,去坊子碳矿区做什么?”海秉云满眼惊讶,“刚到家就要走,有事吗?不走不行吗?” 江德州摇摇头。 “好,你走俺不拦着,如果俺能走远路,俺一定陪着你一起去。”海秉云说着扒着门框往外探着头,向火房方向撩了一嗓子,“赵妈,赵妈,江管家回来了,给他准备口热乎饭。” 江德州把靴子底在门口外面蹭了蹭,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迈进了屋子,搀扶着海秉云往前走,走到床前,“舅老爷,您坐,俺江德州给您老拜个晚年,向您问声过年好。。” 海秉云放下手里的拐杖,用手掌指指桌子旁边的椅子,佯怒道:“讲什么礼节?咱们哥俩不兴这个,你快坐,快坐,赵妈已经看到了你,她耳朵不聋,她准会给你做碗疙瘩汤,你先喝碗茶水,不凉不热,正好。哎,这两天俺天天晚上等着你,盼着你突然回来,这壶茶水可以说是专门给你沏的。” 许家院子里,风不大,张牙舞爪的风被高高的院墙挡在了街上,它使劲推搡着两扇重重的大门,想进来,进不来,把寒气送过了墙头、门缝,空气异常的冷;屋里地上的炭盆里冒着零零乱乱的火星子,把暖暖的热气送到每个角落;桌子与床头之间的墙上挂着一个小灯泡,闪烁着朦胧的光,照着海秉云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江德州揣着双手,歪着头端详着海秉云,“舅老爷您过个年,年轻了不少。” “唉,今天孟家来人,俺假装了一次敏丫头的长辈,捯饬了捯饬,刮了刮胡子,这是俺第一次为孩子的亲事出面……”海秉云的话戛然而止,他的头慢慢垂到了胸前,蓦地,嗓音抽噎,他想起了跟着聂士成战死在天津八里台的两个儿子,如果孩子活着成个家,他的孙子孙女与敏丫头一般大了。 江德州后悔他的话引起海秉云的伤感,一时不知怎么安慰眼前的老人,他直愣愣站在桌子前,自从老人痛失两个儿子和妻子,身体状况一直不好。 半天,海秉云打破了沉默,他知道江德州回到许家一定有话要说,不能耽误时间,“瞅瞅,俺这是怎么啦?除夕夜俺哭过了,念叨过了,还自己嘱咐自己,以后不难过了,好好活着,看着孩子们打跑倭寇。” “舅老爷,您这样想就对了,眼目前鬼子恣意横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山上的孩子已经断粮了,这次俺下山先去一趟坊子碳矿区,然后去一趟赵庄……” “去赵庄孟家买粮食吗?”海秉云仰起泪眼看着江德州,“需要钱吗?需要多少,你说,俺还有一些积蓄。” 海秉云的话让江德州感动,他双手抱拳,“舅老爷,您是俺心里的英雄,俺替孩子们谢谢您。” “哪里话,他们为了谁,俺海秉云与倭寇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可惜,俺双腿走不了远路,否则,俺说什么也不会被你江德州比下去。”海秉云站起身,一手抓着茶碗,一手抓着茶壶,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送到江德州手边。 江德州连忙从海秉云手里接过茶碗,惊惶地说:“哪好意思,哪敢麻烦您老亲自给俺倒茶?” “你江德州是俺海秉云的腿,更是俺的耳朵,俺敬你一碗茶水还不是应该的吗?!快坐,先用水润润嗓子,再告诉俺其他事情,例如,俺老妹是不是有什么交代?” “有,李氏死了。” 江德州的话让海秉云打了一个寒颤,他不是心疼那个李氏,而是可怜许连瑜年前年后冷不丁失去了两个亲人。 “除夕夜,李氏光溜溜从家跑了出去,丫鬟找到时,李氏已经冻死在雪地里。……老太太说,她在坊茨小镇住几天,陪陪连瑜少爷,孙少爷有点落寞,还有,老太太说,雪莲被许洪黎带走了,走了就走了,老太太想开了,那个丫头也许不属于许家。” 海秉云听着听着瞪大了愤怒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那两个丫头跟着许洪黎一踏出许家院门,俺就想到了她们不可能再回来,许洪黎是什么人?是一个吃里扒外的狗汉奸,日本人需要什么她帮着弄什么,需要钱,她把许家码头双手送给了他们;日本人需要女人,她把……唉,不说了,说起她俺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刀杀了她。” 江德州退后一步,把身体坐到椅子里,一只手搭在身旁的桌子上,一只手拍打着膝盖,叹了一口气说:“舅老爷,您消消气,俺还有话要说,长话短说,俺昨天夜里从坊茨小镇回来的,俺先把赶车师傅和顾家大丫头送去了湾头村,那个神枪手王晓负伤藏在夏婆子家……俺又跑了一趟蟠龙山,看到了连成少爷,他平安无事,俺把这个消息告诉您,让您老高兴高兴。今天中午俺下了山,罗一品让俺去一趟坊子矿区……赵山楮他们去了青州,今夜顾庆坤带着夏蝉和宝根去了坊子火车道,一品怕鬼子偷袭蟠龙山,没敢安排人下山接应顾庆坤,她不太放心,让俺去坊子矿区瞅瞅……” 江德州还要继续说下去,海秉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把脸转向屋门口,喊了一嗓子:“敏丫头在外面吗?” 小敏正巧走到海秉云屋门口外面,她无意之中听到了江德州与海秉云的对话,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抱在胸前,她又激动又害怕,江德州说大姐去了湾头村夏婆子家,湾头村离着沙河街不远,她真想跑去湾头村看看大姐。江德州又说爹和二姐他们去了坊子火车道,她的心开始紧张,深更半夜爹他们去那儿做什么? 海秉云攥着拐杖在地上杵了杵,大声问:“丫头,你怎么不说话呀,是不是赵妈让你来问问,问问她主子的情况。” “是,舅老爷,赵妈说给江伯伯做碗疙瘩汤,一会就好了,俺马上去端过来……赵妈还让俺问问老太太的情况。” “喔,俺想到了,她只会做疙瘩汤,她只会做那几样简单的面食。敏丫头,告诉赵妈,她主子很好不用担心。” “嗯,俺这就去把舅老爷您的话告诉赵妈。” 小敏扔下这句话,飞快窜出了长廊,没精打采地跑回了火房,她双手揪着衣襟,后背依靠着房门,垂着头,眼泪八叉,一言不发。 赵妈把碗里的面疙瘩用筷子拨拉进锅里,顺手拿起锅台上的长勺,在滚开的锅里搅了搅,放下勺子,蹲下身熄了灶底的火,站起身,双手在腰上的围裙上擦了擦,走到小敏身边,颦眉蹙頞,问:“敏丫头,你怎么啦?离开时还高高兴兴的,回来怎么垂头丧气,有什么消息吗?” “有,是俺爹和……”小敏想说爹带着二姐和宝根哥去了坊子火车道,不知去做什么?她一抬头,赵妈正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她不敢看赵妈急切又担心的眼神,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没说。 “丫头,你没问问江管家,老太太她什么时候回来吗?”赵妈话音没落,远处传来两声“轰隆隆”的爆炸声,那么响,好像是坊子矿区的方向,小敏扔下赵妈,后退着蹿出了火房,直奔月亮桥,站在月亮桥上,踮起脚尖往西面眺望,滚滚的黑烟牵扯着惨白的火光像直线一样飞上了半空。 江德州扔下手里的茶碗,从海秉云屋子里钻出来,老人还没站稳脚步,“轰隆”一声巨响,再次擦亮了夜空,廊檐上的灰尘随着爆炸声哗哗而落。 赵妈佝偻着背窜出了火房,她来回碾着一双小脚,瞪着惊惧的眼神仰视着桥上站着的小敏,岔了声地问:“丫头,发生了什么?快回来,是不是鬼子飞机扔炸弹,快熄了电灯。” 小敏没有回应赵妈的话,她脑子里浮想着江德州和海秉云的对话,她猜测这几声爆炸与她的父亲和姐姐相干,她心里为她的亲人捏着一把汗。昂起头,泪眼了望着夜空,几颗躲躲闪闪的星星在云层里穿梭,她双手不能自己地抱在一起,连声祈求:“娘,娘,您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保佑俺爹和俺二姐他们平安无事。” 池塘里荡起一阵阵寒风,从赵妈头顶飞过,她感觉耳根发热,眼皮乱跳,心慌意乱,她的手局蹐不安地想抓住点什么,往前磕绊了一步抓住了冰凉凉的桥栏杆,凉,她想放手,放手身体站不住,她身旁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依靠,她抬起无助的眼神,向海秉云屋子方向瞄了一眼,海秉云依靠着门框站在屋门口,江德州攥着拳头站在屋门口外面的长廊里,她恍若是看到了明白人,她踮着小脚,磕磕绊绊跑向石基路,脚下一滑,整个人堆萎在地上。 赵妈双手摁着溜滑的石基路上,往前爬了几步,没站起来,干脆跪在地上,伤心流泪,“俺这是怎么啦?老了吗,总是磕跟头……” 小敏慌手慌脚蹿下了月亮桥,扑到赵妈身边,从后面抱着赵妈的腰往上拽,“赵妈,您快起来……” 江德州迎着赵妈走过来,蹲下身,把他的胳膊伸给赵妈,“您跑什么呢?快起来,地上凉。” 海秉云跺着脚,手里的拐杖敲着屋门,瞪着急赖赖的眼珠子,他心疼赵妈,嘴里反而骂骂咧咧:“越有事越添麻烦,小脚女人,岁数大了忘魂,摔第几次了?活该,……不知道天冷路滑吗?” 赵妈知道海秉云刀子嘴豆腐心,她不会挑他的理,而是用泪眼看着江德州,磕磕巴巴问:“江管家,那个,那个,俺替丫头问问您,是不是坊子矿区出事了?前天,那个顾家两口子与许家孙少奶奶琻锁去了,去了坊子火车站,不知道他们去那儿做什么……” “琻锁今天跟着巴爷去了沧州,是,是……”江德州嗫嗫嚅嚅,他想说夏蝉和宝根跟着顾庆坤去了坊子火车道,看着眼前心胆俱裂的赵妈,他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他不想让这个已经失去丈夫的女人生活在恐悸之中,她丈夫死了,她心里埋着多少伤心与无辜,不知她怎么熬过了长长的苦难日子,儿子也已成人,她也是大衍之年。 海秉云在他跟前赞许过这个女人,对她有很高的评价:她真的是难得呀,一年四季起早睡晚,操持着许家家务,平时没见她跟谁红过脸,没听她高声埋怨过,嘴上、行动上护着许家,甚至为了她的主子不惜得罪许洪黎,她心里有多少痛苦?她不说没有人知道。每每谈起她的儿子,笑逐颜开,念叨她儿子的婚事,盼着他的儿子成家立业,她能早早抱孙子…… 看着赵妈情绪激动,泪水涟涟,江德州心脏一抽抽,难道是母子连心吗?不,不能,如果那样,这个可怜的女人会扛不住的。 “赵妈,一切都没事,您不要担心,相信丫头的爹,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他做事有计划、有退路,大家都相信他,他会带着孩子们顺利脱险。您别着急,走路慢点,老太太还需要您照顾不是吗?老太太让俺捎话给您,她说让您把西院收拾出来,连瑜少爷以后回许家大院住……” “江管家,老太太好吗?” 江德州使劲点点头,“好,大家都好。” 赵妈不再问什么,她拽着江德州的胳膊站起身,抓着袄袖抹抹脸,背过手拍拍后衣襟,把脸转向小敏,“丫头,俺没事了,你去火房把疙瘩汤盛出来,送到舅老爷屋子里,江管家一定饿坏了。” 海秉云怒着嘴巴白楞了赵妈一眼,转身走回了他的屋子,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黯然神伤,墙上灯光摇曳,多了几层重影,屋里的家把什随着影子摇曳,墙上挂钟钟摆有规律地跳动了几下,声声敲在他的心上,他不敢乱了方寸,眼目前许家只有这几个人,除了与他心照不宣的江德州,有一个敏丫头,还有一个苦了一辈子的赵妈,还有一个男不男女不女、鼠肚鸡肠的直管家。 冥爷听到爆炸声披着衣服跑出了他的耳房,这个时候他也不扭着身子走路了,他一边往长廊里跑,一边一惊一乍:“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俺刚刚睡了一觉,爆炸声把俺惊醒了,是不是煤井瓦斯爆炸?” 海秉云忍无可忍,朝着屋外喊了一声:“闭上你的乌鸦嘴,不想睡觉去门洞子蹲着。” “是,是,舅老爷,俺说错话了,敏丫头爹在煤矿……俺是担心他,呸,俺该死,该死,俺去门洞子蹲着。” 小敏端着托盘从火房里走出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她绕过桂花树往前一步窜进了长廊,一溜烟踏进了海秉云的屋子,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垂着头低声问:“舅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海秉云摆摆手,“没了,你快去睡觉。有赵妈伺候着就行了。” “是。”小敏应答了一个字,退着脚走出了屋子。 江德州把一碗疙瘩汤三下五除二倒进了肚子里,可怜的老人跑了一天,肚子没进一口东西,在蟠龙山上罗一品让他吃口饭,看着锅里熬的野菜根子汤,他心生可怜,山上不仅有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孩子,他们每天要行军打仗,却没有粮食吃,尤其罗一品,她身怀六甲,依然和战士们吃一锅饭,他心疼。 江德州不嫌弃山上饭清汤寡水,他是不忍心吃,最近几年他什么苦没吃过?饥一顿饱一顿,尤其天寒地冻的季节,饿了、渴了,砸开水沟里的冰,用双手掬一窝冰水喝,冷到骨头,透心冷。 此时喝着热乎乎的疙瘩汤,江德州百感交集,他悄悄用拳头抹去眼角的泪水,把空碗放在桌上的托盘里,又抓住袄袖擦擦嘴角,向站在门口里面的赵妈笑了笑,说:“俺吃饱了,谢谢赵妈还记得俺喜欢吃这一口,俺也该走了。” 江德州一边说着,身体一边离开了椅子,往门口疾走了几步,跨过门槛站住脚,扭脸看看屋里,海秉云坐在床上无动于衷,悄无声息。 “舅老爷,您放心,俺命糙,贱命一条,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您别担心,许家大院您看好了,不要让他们出去,尤其丫头,俺一定尽快赶回来。” 江德州话音刚脱口,门洞子方向传来了冥爷张皇失措的声音,“敏丫头你想去哪儿?这么晚了,哪儿也不准去,快回屋子,不要在这儿哭哭啼啼……” 海秉云“腾”从床沿上跳了起来,与江德州瞠目而视,“江管家,您快去看看,看看那个丫头要去哪儿?” “好,俺去看看,您老别着急,千万不要发火。”江德州急匆匆穿过长廊,直奔院门口。 赵妈刚想追过去,海秉云在她身后吼了一声:“赵妈,你,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别添乱。” 大门口,冥爷用他细瘦的身体挡住两扇门,顶门杠子掉落在地上,小敏站在他对面,声泪俱下地哀求:“冥爷,让俺出去看看,俺不放心。” 情急之下冥爷说了一句让大家佩服的话:“敏丫头,你不放心什么?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去了又能做什么?有俺在,你休想走出许家院子。” “冥爷,求求您,放俺出去看看,俺爹是煤黑子,您不是说坊子碳矿区瓦斯爆炸吗?俺担心俺爹……” “敏丫头,敏丫头,”江德州窜到小敏身边,“敏丫头,江伯伯替你去看看,你在许家院子里好好待着,千万不要出去,这件事已经够让大家心烦意乱,你不要再节外生枝。” 小敏垂下头,使劲揪着衣襟,她心急如焚,那声爆炸炸在她的心上,炸乱了她的话,她不知说什么。 江德州放缓了口气:“敏丫头,听话,回去,俺出去打听打听,把打听到的消息第一时间回来告诉你们。” 小敏向江德州深深鞠躬,用袄袖抹抹脸,嚼着泪水,“江伯伯,您带俺去,俺,俺不放心。” 长廊里出现了海秉云黑乎乎的身影,他的声音咄嗟叱咤,震耳如雷:“丫头,你回来,哪儿也不准去,直管家,把丫头给俺绑了……” 吓得冥爷全身像筛糠,不敢抬头,他也不敢真的绑了敏丫头。 小敏被海秉云的声音恫吓住了,她心惊肉跳地站在原地,她来许家这么长时间,这是舅老爷第一次向她发脾气,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江德州顺势挤出了许家院子,回身带上两扇重重的大门,趔趔趄趄迈下了台阶,从墙角旮旯里摸出一根棍子拄在手里,急冲冲绕过了西巷子的水沟,借着天空星星点点的亮,他穿过了狭窄的山谷,抄小路直奔坊子碳矿区的方向。 第一百零七章 铁汉 天黑了,坊子矿区上空的煤烟渐渐散去,月亮迟迟没有露面,反倒跑出几颗星星,眨着金灿灿的小眼睛,偷窥着暮色下的一切。 辽淼的大地有了一些飘渺的轮廓,若远若近的村庄传来几声狗吠,夹在风里流浪;蜿蜒曲折的火车道被道轨上的灯穿成了串,一晃落在山顶,一晃落在山涧,错落不齐的光被风卷着,被寒气包裹着,被厚厚的雪覆盖着,浑浊不清。 坊子火车站南边的山坳里出现三个人影,身材高大的顾庆坤走在前面,他像一座行走的石塔,步伐矫健,走路带风,寒风穿透了他身上褴褛的破棉袄,锥筋刺骨,他没感觉到冷。 走在顾庆坤身后的是英姿飒爽的宝根,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朝气蓬勃,一套灰色棉裤棉袄包裹着他健壮的身躯,他额头宽大,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不厚不薄,清清淡淡的胡子托着他厚实的下巴颏,愈发显得淳朴矜重 。 娇小玲珑的夏蝉走在宝根的身旁,她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斜襟棉袄,花色棉袄盖住她的膝盖,露出一条摞着补丁的棉裤,她头上包着一块红色的围巾,一缕刘海下闪着一双俊秀清澈的瞳眸。如果在白天,看到这样一个衣装打扮的女子,准会以为是哪家新媳妇回门。 三个人的脚丫踩在雪里,枯枝烂叶在雪的下面互相拥挤,发出“咯吱咯吱”声,惊扰着躲藏在树洞下面的老鼠,丢下一半惊魂,唧唧叫着逃命;树枝上的乌鸦,“腾”仓惶之中,锋利的爪子揭起一层树皮,抖落一帘灰尘,它们的眼睛里跳动着敌视的光,那几束犀利的光像燃烧的鬼火,落在山下面的乱坟岗里;新新旧旧的白幡凌乱地挂在坟头的桅杆上,在风里哭啼,像一个个留恋不舍的幽魂在悲歌,恐惧的歌声碾压着附近所有的音符。 踏进乱坟岗,走在一座座坟墓之间,阴森森的风穿梭在身旁,恍若一个个孤魂野鬼从坟堆里钻出来扒身上的衣服,夏蝉把身体躲藏到宝根的身后,浑身发颤,她又害怕又冷。 顾庆坤擎起手把刮到眼前的一绺白幡撩开,他的手骤然停在半空,茫茫的大地银装素裹,夜的黑,雪的白,三个人的衣装那么显眼,简直就是活靶子……想到这儿,顾庆坤不假思索地从桅杆上拽下一条条幡布,嘴里念念叨叨:“各位先人,对不住了,叨扰了,俺们暂时借您们的引魂幡用一用,不要怪罪俺无礼呀。” 夏蝉满心、满眼疑问,在这个关键时刻爹要用白幡做什么? “把它们绑在身上,这点白色的东西能扰乱视觉,影响鬼子的判断力。”顾庆坤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夏蝉和宝根,把手里攥着的白幡递到宝根面前,“给,不要害怕,不要忌讳,死人不会怪罪咱们的,俺已经祷告过了,他们说理解咱们,原谅咱们。”顾庆坤一本正经的瞎话把夏蝉逗笑了,她没想到,她自小害怕的爹还这么幽默。 “是,俺明白。”宝根双腿绷直,郑重其事地从顾庆坤手里接过那一些白幡,他心里很佩服他的老丈人,不仅胆大心细,还足智多谋。“早知道,俺让杨叔准备几套孝服……”宝根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问题,心里忐忑不安,他的眼睛不敢直视顾庆坤。 “俺不计较,二丫头穿孝服也没什么,算是给她娘戴孝,不过,俺死了你们谁也不要给俺披麻戴孝,是俺,俺这个做爹的不配……” 顾庆坤的话让夏蝉心里酸酸的,泪水涟涟,她不知自己是为娘悲哀,还是为爹最后一句话伤心,她不能自己地抽噎起来,胃里像翻江倒海的难受,蹲下身,“哇哇”呕吐起来。 宝根以为夏蝉想起了她的母亲而哭啼,他笨嘴笨舌不知怎么安慰夏蝉,他把一条条白幡认真地系在夏蝉的身上,把其中一块大点的叠起来包住夏蝉头上的红围巾,体贴地说:“夏蝉,别哭了,看到你哭,俺心里也不好受,俺也想俺爹……” 宝根粗糙的大手停在夏蝉的小脸上,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把挡在她眼前的刘海抿到耳后去,嗓音比蚊子声大不多少:“夏蝉,这是你第一次上战场,你怕吗?你不要害怕,有俺在……” 夏蝉低下头嘟囔:“有你和爹在,俺什么也不怕,就是,就是俺感觉好难受,就想吐。” “不要难受,事情过去了,把那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忘记,往前看,这是俺娘经常念叨的一句话。” 夏蝉点点头,陡然,她脸红心跳,偷偷用手摸摸小腹,自己这么反胃,又怕冷,难道是…… 两年前夏蝉与许婉婷结为异性姐妹,她们之间有个约定,无论二人什么时候结婚都要给对方做伴娘。去年许婉婷和闵文智结婚,托江德州给夏蝉捎口信,希望夏蝉和宝根参加她的婚礼。 梳妆镜前,夏蝉拿着木梳子给许婉婷梳头,抬起眼睛,铜镜子里映照着许婉婷俊秀的模样,甜美而迷人的双唇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美妙圆润的身段风姿卓若,温婉娇柔;乌黑的秀发从额头柔顺地披在胸前,宛若黑色绸缎子一样滑腻。 看着清丽如水的许婉婷,夏蝉似乎也看到了她出嫁的模样:娥眉淡扫粉轻施,朱唇一点惹人痴。她情不自禁把手放到胸前,抓起脖子上挂着的银坠,珍爱地揉搓着,这是宝根送给她的,宝根说这是他父亲去北平之前留给他的最后礼物,父亲嘱咐他说,这是一个护身符,不要离身,除非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 许婉婷调皮地端详着镜子里的夏蝉,真是:袅娜少女羞,唇绽樱颗兮。她嫣然一笑,“妹妹,你和宝根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呀?” 夏蝉慌乱地松开握着银坠子的手,羞涩地垂下眼角,“不知道,宝根娘说,她要跟俺爹和俺养母商量商量。” “二妹,俺母亲也没有在山上,她老人家说,世道这么乱,凡俗礼节都取消,只要俺和文智在一起开心幸福就够了……”婉婷把手里的胭脂盒放到桌子上,双手捋着长发,迟疑了一会儿,“二妹,俺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俺说错了,你也不要怪罪俺,今天宝根正好在山上,咱们姐妹一起出嫁好吗?” 夏蝉顿时脸红心跳,呢呢喃喃:“不可以,不可以,如果让俺爹知道了,他会不高兴……” “可以。”罗一品挑开门帘走了进来,她看看夏蝉,又看看许婉婷,微微一笑,“咱们选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一个好日子,俺来做你们的证婚人,不过,这事先瞒着双方的长辈,以后让他们再给你们补办一场隆重的婚礼。” 罗一品知道日寇的铁蹄已经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到处硝烟弥漫,八路军战士浴血杀敌,视死如归,今天活着,也许明天丢了命,两个孩子有情有义,何不趁早成全他们的美事。 夏蝉双手拽着衣襟,脸颊红得像抹了一层胭脂,语气磕巴, “宝根娘说,说她要找人选个好日子……” 罗一品走近夏蝉,抱住夏蝉的肩膀,“俺把俺的屋子腾出来给你和宝根做新房,待会让宝根带着人去收拾收拾,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夏蝉和宝根在大家的撮合下举行了婚礼,不会喝酒的宝根被蟠龙山的兄弟灌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忘记了他是新郎。 夏蝉踏进了新房,简陋的屋子不大,简单的家把什井然有条,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摆着两把椅子,两把椅子用红绸拴在一起,中间有一朵大红花;常青藤掩盖着木窗户,空荡荡的墙角堆积着鲜花;床上散放着一些花生米和大枣,看到这些代表吉祥如意的食物夏蝉羞红了脸。 夏蝉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爹,确切地说,她不敢告诉脾气执拗的爹,只告诉了大姐,大姐为她高兴,送给她一块红色的头巾,今天她头上围着的红色头巾是大姐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并且承诺替她保密,暂时瞒着爹。 姐俩都知道爹天不怕地不怕,脑子里封建礼教根深蒂固,如果他心里没有封建思想作祟,就不会把两个丫头送人。他执着地以为孩子结婚成家必须要选个黄道吉日,办几桌酒席,请亲朋好友欢聚一堂,见证女儿已经嫁人,是有夫之妇。 此时,凉飕飕的风从头顶穿过,冷气直入腑脏,夏蝉冻得全身发抖,“宝根,俺,俺可能……”夏蝉想把她怀孕的事情告诉宝根。 走在前面的顾庆坤向宝根撩了一嗓子:“宝根,你们昨天把炸药包埋在哪儿?” 面红耳赤的宝根扔下夏蝉跑到顾庆坤跟前,低眉垂眼,无处安放的双手在棉裤上来回搓着,“就在,在前面。” 昨天杨同庆和宝根把炸药包藏进了许洪亮的棺柩,带出了坊茨小镇,埋在了眼前的乱坟岗。 顾庆坤从坟头上拔下一根桅杆,斜放在地上,大脚踩下去,桅杆折为两截,他递给宝根半截,头也不抬地说:“咱们用它当铁锹……宝根,这个时辰大约三更了,天冷,鬼子警惕性不高,咱们要抓紧行动,你们不要磨磨唧唧……” 顾庆坤没有继续说下去,后面的话他不知怎么说出口,他很难为情,两个孩子互相照顾,互相关怀有什么不对?二丫头能找到一个体贴入微的男人他很满意,有一天他死了也可以与婆姨有交代,只是此时形势紧迫,一刻也不允许拖延,鬼子的岗楼离着乱坟岗不足二里路,巡逻的鬼子兵每一个小时换一次岗,大皮靴在前方一里多路的火车道上徘徊,夜深人静,几乎能听到鬼子的喘息声。 宝根带着顾庆坤走到许洪亮坟墓前,指着坟前的石碑说:“……就在这儿,俺杨叔把东西埋在石碑旁边。” 顾庆坤把木棍杵在地上,半天也没有动,许洪亮的死与日本鬼子脱不了干系,日本的大烟膏害死了多少中国人,有多少人为了那一口大烟膏卖儿卖女,逼着多少良家女子为娼,顾庆坤攥紧了拳头,攥出了一道道青筋。 “爹,您在想什么?”夏蝉走近顾庆坤提醒道:“爹,您不是说时间急迫吗?” “嗯,知道了,二丫头,你观察着四周动静,让宝根帮俺打个下手。” 顾庆坤提提裤腿蹲下身,小心翼翼挖着石碑旁边的土,这片土比较松软,还没有冻硬实,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挖开一个洞口,洞上面覆盖着一块青石板,顾庆坤搬起青石板,递给宝根,他的大手往洞里耧了一把,借着星光,他眼前一亮,十几个手榴弹鳞次栉比地摆放在三个炸药包的旁边。 宝根也看到了,他喜不自胜,“爹,杨叔他……杨叔他还放了手榴弹,俺怎么不知道呢?”宝根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涨红了脸,他擎起大手挠挠后脑勺,吞吞吐吐一时无语。 “没,没有,天黑你看错了。”顾庆坤用身体挡住宝根的视线,他脑子陡然打了一个问号,宝根刚刚喊他什么?“爹”这个字听着怎么不舒服呀,“俺还不是你的老丈人,是不是你喊俺有点早了,你这孩子真是一个愣头青,是不是你想你爹了?” 夏蝉听出了她爹的口气不高兴,急忙上前打圆场:“爹,这是早晚的事情,是俺让宝根跟着俺喊您爹,您要责备,就责备俺,是俺的主意。” “这怎么会是早晚的事情呢?婚礼还没有举行,成何体统?你们结了婚,你过了门,宝根喊俺爹,俺没任何意见。”顾庆坤说着撩起后衣襟,把手榴弹一个个塞到后腰上,绕开话题,“今天你们二人跟着俺出来,一切行动听俺指挥。你们离开坊茨小镇时,你们杨叔嘱咐过你们?俺不想把一句话重复来重复去。……宝根,给你一个炸药包。” “是,俺一切听,听您的……”宝根抱起炸药包,大眼睛瞅着顾庆坤不紧不慢的动作,结结巴巴地问:“俺,俺没带武器,您,您能不能给俺留几个手榴弹?” “不行。”顾庆坤晃晃脑袋,他的大眼睛盯在宝根诚实的脸上,也是,只留给孩子一个炸药包,如果从哪个旮旯里跳出几个鬼子,自己顾不上怎么办?“好,给你们留下三个,但,记住不能恋战,有什么危险俺挡着,你们赶紧逃命。” “哪那可以?您不要把俺当孩子,俺不是孩子。”宝根嗫嚅了一句。 宝根今年十九岁,比夏蝉大三岁,脑袋瓜子没有夏蝉反应灵敏,他实话实说:“杨叔说让俺保护您和夏蝉安全。” “他懂什么?俺顾庆坤还用一个孩子保护吗?” “俺不是孩子……”宝根据理力争,“这次任务是您说了算,也不能什么都听您的,您什么也不让俺们做,俺们来这儿还有什么意思?” 夏蝉伸出手扯扯宝根的后衣襟,意思是不要与爹犟嘴,她知道她爹的脾气秉性,弄不好,爹一颗手榴弹也不留给他们。 知父莫若女,虽说夏蝉三岁不到离开了家,没有跟着顾庆坤一起生活,她从养母夏婆子口里了解了她的父亲,父亲是个大智若愚的男人,他外表冷漠刻薄,心底情深义重,更是舍生忘死的英雄好汉。 “你如果嫌弃少,那好,把三颗手榴弹还给俺,只给你们留一个炸药包。”顾庆坤想用他长辈的身份震慑住眼前的两个孩子。 “三个手榴弹够了,爹您别生气,宝根他不会说话,您不要难为他,他有嘴无心,随便说说而已。” 夏蝉的话逗乐了顾庆坤,他想送给孩子们一个笑脸,马上又板起脸,铿锵有力地说:“二丫头,你的任务很重要,知道吗?第一窥察鬼子的动向,第二,掩护宝根顺利完成任务,你们俩一起离开。” 夏蝉往前一步走近顾庆坤,斩钉截铁地回答:“是,俺明白。” 夏蝉的回答让顾庆坤很满意,他点点头,把眼睛看向宝根,又说:“前天夜里,我们侦查了这边情况,火车道四周没有多少掩体,这儿是咱们撤离的路线,坑坑洼洼的山坳能抵御鬼子的子弹,还有,火车道下面有一个二百多平方的积水坑,夏季雨水多时,雨水从铁轨上冲下来,日积月累形成的,后来变成了农民的储水沟,用来浇灌庄稼地。水坑里的水结了冰,坑底很深,冰面溜滑,坑涯上有一条排水沟,凹凹凸凸的沟坎可以藏人,能躲避鬼子的手电筒,坎上有几棵银杏树和柳树,树下有堆积的地瓜梗和豆秸,沟坎下和那几棵树是咱们唯一的掩体……杨同庆带着人埋伏在坊子火车站附近,咱们这边一有动静,他们就会锯断电线杆子,火车道上的灯就会熄灭……眼前,咱们必须小心巡逻的鬼子和伪军,还有岗楼里的鬼子,现在多数鬼子趴在岗楼里取暖,没有多少防备,是咱们下手的好机会。” “嗯,俺听您的。”宝根声腔不高,听着很结实。 三年前,顾庆坤见过宝根,宝根跟着另外一个青年来找顾庆坤,商量把炸药带进坊子碳矿区的事情,当时宝根十五六岁的年龄,稚气未脱,没有多少话,一说话脸红脖子粗,像个小丫头。 另一个青年年龄比宝根大不几岁,沉静稳重,文质斌斌,顾庆坤不忍心两个年轻人冒险,他独身前往八里庄沈府,把炸药包带进了坊子矿区,在工友的掩护下炸平了一口煤井……此时看着相貌堂堂的宝根,顾庆坤很满意,二丫头的眼光不错,小伙子不仅长得粗眉大眼,膀阔腰顸,虎虎势势,更是披肝沥胆,一听说有任务,二话没说跟着他来了,只是没想到二丫头非要跟着来,此时身处滴水成冰的地方,顾庆坤自责不该让二丫头参与这次战斗,悔之晚矣,既来之则安之。 “走!”顾庆坤向身后挥了挥大手,朝着水坑的方向径直走过去。 这个季节,白皑皑的雪地只有参差不齐的豆茬子和地瓜秧子,还有竖在地头上几棵孤零零的大树。鬼子不准许乡民在火车道旁边种高杆的农作物,只许种地瓜和大豆,鬼子怕什么?不言而喻,高的农作物里可以藏人,鬼子怕八路军游击队借庄稼地的掩护攻其不备。 火车道两边的铁蒺藜在孤冷冷的灯影里闪着寒光,嗖嗖的风顺着它的空隙钻进钻出,卷起地上的雪在半空缭绕,如同一片片残雪从天上纷纷扬扬而来;几个鬼子兵出现在铁蒺藜围栏的里面,一个个耸肩缩背,远远看着像掉了两条腿的蚂蚁,在地上爬行。 结了冰的水坑反射着天的影子,几颗星星落在冰面上,颤巍巍跳跃着想逃离这个冰凉凉的地方,被冰黏住了懦小的身体,像一个个孤立无援的精灵,畏缩着小小的剪影,和着风低低抽噎。 顾庆坤的大脚沿着水坑的边缘踏进了排水沟,他转身向宝根伸出胳膊,意思是抓住他,宝根避开顾庆坤的大手,把夏蝉拽到身前,“你先下去,跟着爹往前走,躲开脚下的冰。” 夏蝉的小手抓住了爹的胳膊,身体往下一蹲,双脚稳稳落在爹的身旁,她头上的三角巾随着她的动作滑到了肩膀上,顾庆坤伸出双手抓起女儿肩膀上的围巾,帮她重新缠在头上。 顾庆坤小小的一个举动温暖了夏蝉孤独无依的心,她热泪盈眶,她曾经恨过父亲把她和大姐抛弃,让母亲生活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她在三妹和大姐眼前抱怨过父亲,三妹说父亲是好人,今日她感觉到了,父亲心里是爱她们的。 半明半暗的月亮跑出了云层,朦朦胧胧的影子落在身旁的冰面上,柔弱的星星跑到了月亮的怀里,依偎在它宽大的臂弯里。 夏蝉用袄袖擦去脸上的泪水,背过身去,她的嘴巴碰到了旁边坚硬的沟坎,磕疼了她的下巴颏,她忍着疼眺望着前方,铁道上的杆子灯撒下一片灰白的光,拖着鬼子一个个萎萎缩缩的身影,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手里举着手电筒,肩膀上背着寒光闪闪的刺刀。 目测铁蒺藜围栏与铁轨之间距离,至少有七八米,水坑离着火车道大约四十多米,站在沟坎上把一个燃烧的炸药包抛到铁轨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孩子们,巡逻的鬼子已经过去,咱们准备,你们扔出炸药包就离开,无论后面发生什么事情,即使炸药包没有……没有爆炸也不要回头查看,二丫头,记住爹的话,你要提高警惕,鬼子听到动静一定会赶过来,在他们赶过来之前离开,后面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回来,你们往山上跑,穿过山下的庄子绕路去石河村,去羊汤馆找林宇。”顾庆坤恨不得把他心里所有的话连根带叶一口气说完,他心里挂着一个秤砣,七上八下,他又怕他的话让孩子们紧张,他沉默了片刻,背过大手在后腰上摸了一把,他的大手触到那几枚手榴弹,他犹豫,他害怕,他想起了二丫头两岁那年,他把她硬塞进了夏婆子的怀里,丫头在夏婆子怀里挣扎,哭喊着“娘”,那个镜头是他永远的疼,他每每想起来流泪满面,一别十五年,他无脸面对二丫头,此时,他要把一枚手榴弹亲手送到她的手里,意味着什么?这是爹该做的事情吗?可是,这次任务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他顾庆坤不怕死,二丫头不能落入鬼子的魔爪。 “丫头,这枚手榴弹留到最后,万不得已……”顾庆坤嗓音哽噎:“丫头,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回头,宝根憨拙老实,你,你一定要看住他,不要让他意气用事,你,你千万不能暴露……” 顾庆坤背过身用袄袖擦擦脸,从地上抓起两个炸药包夹在腋下,一只手扒着沟坎,双脚离开了地面,身体一纵,跳出了水坑,往北走了几步,停下脚,回头看看躲藏在沟坎下的两个孩子,再往北眺望几眼,鬼子的岗楼里灯火通明,探照灯射出几束亮,像困乏的野狼,忽闪着沉重的眼皮,一张一合,在它合上眼睛的空隙,顾庆坤趴下身体,用右手和胳膊肘做轴承往前爬行。 “爹,”夏蝉往前追了一步,她的双手扒着沟坎,看着父亲在地上蠕动的身躯,又喊了两声:“爹,爹……” “丫头,记住爹刚才说的话。”顾庆坤没有回头,他心里很难受,今夜风大,能否顺利完成任务,他心里没数,他向罗一品保证过,无论怎么样,他都会炸毁坊子附近的铁轨,为赵山楮他们争取时间,他也想炸了鬼子的岗楼,罗一品说:“不能操之过急,大多鬼子不可能躲在岗楼里等着咱们炸,只要杨同庆掐断电线,鬼子的岗楼就是一个摆设。” “夏蝉,咱们行动,把鬼子吸引到咱们这边,给爹争取时间。”宝根用双手紧了紧腰胯上的布带子,而后,从地上抓起炸药包。 夏蝉哆嗦着冻僵的小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擦亮了火柴,双手抱着火苗送到炸药包的引线上,借着燃烧的火苗她深情地看着宝根,“你注意安全。” 宝根憨厚地咧咧嘴角,一扭身,抱着“呲呲”燃烧的炸药包蹿上了沟坎,站在高坡上,把炸药包抓在手里,高高举过头顶,在半空划了一个圈抛出去。 夏蝉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仰起脸看着直挺挺站在高坡上的宝根,恐慌地喊着:“宝根,快,快下来。” 宝根没有动,他看到炸药包落在铁蒺藜上,离着铁轨还有几米远的距离。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碎石四溅,扬起地上厚厚的雪和沙石在硝烟里弥漫。 “宝根……”夏蝉伸出小手抓住了宝根的脚,往坑里一拽,宝根身体往后趔趄,跌坐在沟里,他摇首顿足,大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溅起一层层冰碴子。 这当口,火车道上的杆子灯霎那间灭了,四周一切都黑了下去,巡逻的鬼子兵折回了身,像一群饿狼,又像“嗡嗡嗡”叫着的黄蜂,顺着铁道旁边的铁蒺藜,气汹汹、慌里慌张扑过来。跑在鬼子兵前面的是伪军,一个个畏畏缩缩,东睃西望,生怕从哪儿落下一个炸药包,他们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一颗“呲呲”冒着白烟的炸药包从天空落下,在鬼子队伍里爆炸,一声巨响,尘土四溅,硝烟弥漫,走在前面的几个伪军悠然腾云驾雾,一眨眼,粉身碎骨从半空落下来。 与此同时,一声撼天震地的巨响划破了天空,一截火光烧红了铁道四周,一段铁轨四分五裂,呼隆隆滚下了山坡,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铁块飞上了天,少顷,又先后落在地上,落在巡逻鬼子兵的身上。 “爹,爹炸断了铁轨……”夏蝉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铁道另一边的鬼子兵把身体趴在地上,把三八大盖支撑在地面上,哆里哆嗦扣动了扳机,密集的子弹擦亮了夜空,枪声绵延不绝、震耳欲聋。 宝根撇下夏蝉,攥着一颗冒烟的手榴弹窜出了排水沟,抡起胳膊,手榴弹“轰隆”落进了敌群,他的大脚往前飞跃,跳进了农田,此时地里的豆茬子冻成了锥子,脚丫踩在上面,穿透了靴子底,宝根稍微迟疑了一下,拔出脚丫在地上搓了搓,跳开身体。 鬼子发现了宝根,子弹像冰雹一样向他砸过来,他疾速卧倒,把身体藏在地垄里,鬼子的子弹压制力很强,他不敢抬头,他心里着急,他担心顾庆坤,又牵挂夏蝉。他的脚丫子往后踢蹬,碰触到了地头上一棵大树,他脑子一转有了主意,爬树是他的强项,他的身体在地面上打了一个滚,“蹭蹭”灵敏地攀上了树梢,居高临下往下看,顾庆坤的身影躲在一堆地瓜秧子后面,几十个鬼子向地头方向蠕动。 宝根从腰里摸出手榴弹,旋开后盖,取出拉火环套在右手小指上,左手牢牢抓住枝干,向乌泱泱的鬼子头顶扔下去,“轰隆”,离着最近的几个伪军没来得及哼一声,被弹片炸飞,其他鬼子一面狼嗥鬼叫地乱吱?,一面连滚带爬地乱躂;胆子小的怂包,吓傻了,忘了逃跑,躺在地上抽风。 卧在田埂里的顾庆坤看到了躲在树上的宝根,他心里冒出一股凉气,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呀?这么一闹想顺利脱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狡猾的鬼子很快就会发现他们人单势孤,发起新的攻势。 水坑边上的夏蝉急得挝耳挠腮,一双大眼睛一会瞅瞅宝根,一会儿看看她爹,一会儿瞪瞪扑向地头的鬼子,她真想冲出去帮忙,可,她手里只有一枚手榴弹,这枚手榴弹是留给她自己的。 这个时候,为了掩护宝根,顾庆坤站直了他高大的身躯,向鬼子狠狠抛出一枚手榴弹,一声巨响,尘土四溅,硝烟笼罩着火光纷飞,借着硝烟掩护,顾庆坤跑到树下,他的后背依靠着大树,炯炯的目光凝视着不远处的鬼子,厉声呵斥:“快下来,带着夏蝉走……” 宝根把最后一枚手榴弹扔向鬼子,双手抱着树干出溜到地上,跳到顾庆坤眼前,“爹,咱们一起走。” 顾庆坤把宝根往坑边上推了一把,大声训斥:“你带着夏蝉先走,俺一会去追你们……宝根,你不要让夏蝉害怕,你要学会保护你的女人,快走……” 顾庆坤最后两个字“快走”刚出口,耳边传来异样的声音,他一惊,迅速跳开身,只见四个鬼子手里举着刺刀虎视眈眈而来。顾庆坤来不及多想,从腰里摸出杀猪刀,挥舞着杀猪刀劈开鬼子的刺刀,左手揪住了一个鬼子的脖子,右手的杀猪刀在半空画了一个圆圈,一绺猩红一闪,鬼子的头在肩头晃了晃,直挺挺倒下去。 顾庆坤身上、头上缠着白色幡布条,只露着一双大眼睛,身形看着邋遢,身手异常敏捷,刀起刀落,血水飞溅,吓得鬼子屁滚尿流。 一个胆大的鬼子,举着手里的刺刀向顾庆坤前胸刺过来,顾庆坤身子一闪,鬼子扑了空,脚步没收住,身体前扑,刺刀插进了树里,顾庆坤急转身,胳膊肘对准了鬼子的后腰,随着清脆的“咔嚓”一声,鬼子的身体软塌塌跌倒在地上。 一侧的两个鬼子瞅准了时机,恶狠狠向顾庆坤扑过来,宝根飞快地跳过去,大手耧住鬼子手里的刺刀,胳膊肘直捣鬼子的心口窝,鬼子“腾腾”往后退,宝根大手抓住了他的枪带子,飞起右脚,朝着鬼子的小肚子踢过去,“噗 嗵” 小鬼子跪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宝根抓起刺刀狠劲刺过去,刺刀戳透了鬼子的肝脏。 另外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对准了宝根的后背,顾庆坤把缴获的长枪当刀用,他一只手里举着长枪,一只手里举着杀猪刀,劈向鬼子的后脖颈,鬼子听到耳边风声,肩膀一歪,顾庆坤的杀猪刀不偏不倚挨着鬼子的脖颈直溜溜砍了下来,鬼子的半拉肩膀离开了身体。 天黑远处的鬼子看不清顾庆坤他们这边的情况,只感觉“嗖嗖”的凉气夹着血色在硝烟里弥漫。 夏蝉的身体趴在沟坎上,双手紧张地攥着沟沿上的豆秸子,她忘记了冷,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爹手里的杀猪刀,爹的身形像一股旋风,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猩红飞溅,砍得鬼子嗷嗷叫。 宝根弯腰捡起地上鬼子的长枪,拉拉枪栓,拉不动,发射仓碎了,他摸摸后腰,手榴弹也没有了,他突然想起了夏蝉手里的那颗手榴弹,他一骨碌跳到排水沟里,蹿到夏蝉身边,“夏蝉,你身上有武器吗?” “有,不,俺没有。”点点的火光映在夏蝉苍白的脸上,她嘴唇哆嗦,岔开话题:“告诉爹,让他快撤,俺听到了,听到了岗楼里的鬼子在集合。” 宝根没有理会夏蝉的话,着急地问:“先前俺看到爹给你一颗手榴弹,快拿出来给俺,俺去杀鬼子。” 夏蝉摇摇头,把胳膊背到了身后,她的袄袖里藏着那枚手榴弹,那是爹留给她的,万不得已不能用它,想到爹,夏蝉的脸转向了沟沿上,不远处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颗树,树干旁边斜歪着一个鬼子狰狞的面孔,鬼子手里端着一杆长枪,枪口对准了爹。夏蝉顾不上呼喊,她双手拽着从沟沿上耷拉下的一根树枝爬上了沟沿,灵巧的小身体像一只飞燕,“爹……”她一边喊着,一边张开双臂扑向爹。 顾庆坤被夏蝉撞了一个趔趄,他慌忙用杀猪刀支撑着地面,随着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掠过了他的肩膀头,二丫头的身体晃悠悠依靠着他倒下,顾庆坤极速弓下身,用一条有力的胳膊抱住二丫头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牙根咬的咯吱咯吱响,他抡起杀猪刀,用最大的力气抛向树下的鬼子,杀猪刀带着顾庆坤的深仇大恨插进了鬼子的心口窝。 顾庆坤跪倒在夏蝉身边,泪水夺眶而出,他用大手捂着二丫头咕咕冒血的肋骨,嘴里嚼着泪水,“二丫头,二丫头……” 夏蝉缓缓睁开眼睛,“爹,女儿会死吗?” “不会,子弹穿过了你的骨头,骨头碎了……丫头,很疼,是吗?” 夏蝉咧了咧嘴角,笑了,“爹,俺不会死是吗?疼,俺不怕,俺,爹,俺要为宝根生下孩子再死…” 夏蝉的话让顾庆坤恍然大悟,二丫头怀了宝根的孩子,他难过地使劲点点头,“俺顾庆坤的丫头不会死……” 宝根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夏蝉身边,“噗通”跪下去,哆嗦着手抱住夏蝉的手,“夏蝉,夏蝉……你的手好凉呀。” 夏蝉语气软弱无力:“宝根,你知道吗?俺,俺怀了你的孩子。” 宝根痛哭流涕,“夏蝉,夏蝉,你醒醒,醒醒,你刚才说什么?俺没有听到,你再说一遍。” “宝根,你真傻……”夏蝉说完这句话晕了过去。 顾庆坤严肃地看着宝根,“宝根,带着夏蝉走,不要犹豫,俺掩护你们。” 此时此刻唯一冷静的只有顾庆坤,他知道二丫头伤口没有生命危险,如果拖延时间,流血太多也会丢命。他一边拽下腰里的一根白幡缠住夏蝉流血的伤口,一边命令宝根说:“男子汉站直了身体,带着自己的女人快走。” 就在此时,一颗手雷在半空打着璇儿,落在大家面前,宝根一激灵,“爹……”他喊了一声顾庆坤,抱起夏蝉在地面上一滚,滚出几十米,伴随着手雷的爆炸声,火热的弹片四处飞溅,宝根觉得眼前蓦地腾起一团黑烟,他的眼睛瞬间模糊不清,他觉得天旋地转。 顾庆坤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跃身而起,蹿到树下,从鬼子尸体上拔出杀猪刀,回头寻找宝根和夏蝉,宝根用身体紧紧护着夏蝉,半天没有动静,顾庆坤急冲冲奔过去,借着点点火光,他看到宝根额头在流血,血水顺着宝根的脸流到了前衣襟上,“宝根,血,你额头流血了,你负伤了。” 宝根看着顾庆坤,摇摇头说:“爹,俺没事,爹,您带着夏蝉走,俺来掩护你们。” “屁话,俺怎么能让你掩护俺?你带着夏蝉走,快走……你们放心,俺顾庆坤身经百战,怕过谁?俺的命硬,阎王爷不收俺……宝根,你只要还有力气,能走路,背着你的女人走,以后,俺的二丫头属于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她,她怀了你的娃……你再磨叽,咱们谁也走不掉,你不想看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落入鬼子手里?” 顾庆坤的话起作用了,宝根抓着袄袖抹抹从额头上滑落的血水,咬咬牙,“好,爹,俺带着夏蝉走,您,您躲着鬼子的子弹。” “废话真多,俺知道了,你们快走……” 目送着宝根背着夏蝉绕过水坑的背影,顾庆坤勒了勒裤腰带,一转身,举起一枚手榴弹抛向铁蒺藜里面的鬼子。 随着一声爆炸,铁蒺藜前面升起一片片刺眼的火光,一团团的飞尘,一层层烟雾,血水和泥土布满天空,像雨一样下下来。 顾庆坤单枪匹马的身影完全暴露在鬼子的视线里,鬼子嘴里“叽里咕噜”喊着:“抓活的……” 顾庆坤虎目圆睁,凝望着血肉横飞的火车道,再回头看看二丫头和宝根远去的、隐在雪地里的身影,“丫头,你们要好好活着……” 然后,他又从后腰上拽下一颗手榴弹,旋开后盖,取出拉火环……“轰隆”天空被灰烟、飞尘、残雪和血水染成了紫黑色,地面上,滚滚的硝烟,股股的雪水,强烈的火药味,形成了雾气腾腾的屏障,顾庆坤借势往后退着跑了几步,鬼子的子弹从他的头顶飞过,他的身体从速匍匐在雪地上,就势一滚,滚进了水坑里。 鬼子的手榴弹疯狂地扔过来,沟坎上的树一棵棵被截断,僵硬的树干滚到了坑里,弹片砸碎了坑里的冰,冰块从半空落下来,砸在顾庆坤的身上,他用双手护着头,心里说,这次可能要交代在这儿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杨同庆着急把火的呼唤:“顾大哥,您在哪儿?” “俺在……”顾庆坤晃晃膀子,后背上的冰碴“哗哗”滚落到脚下。顺着声音看过去,身穿黑色衣服的杨同庆趴在雪地里,目标那么显眼,“杨兄弟,俺在这儿,你,你怎么一个人?快,快过来。” 杨同庆身体往上一窜,双脚往前一蹬,后背往后一仰,脊梁骨贴着光滑的地面,鬼子的子弹擦着他的身体飞过,他迅速把双腿耷拉到沟坎下,双膝曲弯,“出溜”滑到了顾庆坤眼前。杨同庆一抬眼,他的嘴唇哆嗦,顾庆坤全身上下缠着白色的布条,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像一个重伤员。 “顾大哥,您负伤了吗?” 顾庆坤摇摇头,“杨兄弟,你带来的人怎么样了?他们撤出去了吗?” 听口气,顾庆坤思维清晰,语气高亢,杨同庆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他嘿嘿一笑:“俺们本想炸了鬼子岗楼,又怕惊动威县的鬼子,俺让兄弟们先撤了,唉,咱们武器太少,人力不够,不能硬拼,这工夫火车站的鬼子一定火急火燎往这边赶。” 顾庆坤弯腰把脚上靴子脱下来,抓着鞋帮在沟坎上磕了磕,抖搂出一些沙子,然后,他一边把脚尖踩进靴里,一边生气地打断杨同庆的话,“俺是问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走,你回来做什么?” 顾庆坤提上鞋子,拍拍手,站直身体,耳边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他从腰里摸出了杀猪刀,大眼睛紧紧盯着头顶。两个鬼子的大皮靴踢趿在沟沿上,一些沙子和枯枝败叶从上面飘下来,落在杨同庆的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钻进了嘴里,他刚要啐一口,又憋了回去。 顾庆坤向杨同庆举举手里的杀猪刀,挑挑眉梢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前面的鬼子交给你,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起,一刀砍向鬼子,鬼子惨叫了一声,堆萎着身体倒下,尸体从沟沿上滑了下来,越过二人的头顶,斜线坠落,滚进了坑底,在冰面上画着圆弧。 前面的鬼子被杨同庆拽了下来,他晕头转向不知哪儿打哪儿响,迷迷瞪瞪面前出现一白一黑两个人,吓得他张口结舌,刚要喊什么,顾庆坤一刀背砸在他的脑壳上,鬼子哼唧了一声晕死了过去。 杨同庆低头寻找鬼子丢下的枪,那两支枪已经滑到了坑底,在冰面上打着旋,杨同庆无可奈何地咂咂嘴角,冰面太滑,坑面太陡,他的脚试试探探不敢下去,又怕下去爬不上来,只能望洋而叹。 后面又上来一个鬼子,顾庆坤的脊梁骨紧紧贴在沟坎上,大眼睛藏在乱七八糟的地瓜秧子后面。 鬼子拉开枪栓往水坑里射了几梭子弹,半天没听到动静,他不死心,撅着腚,佝偻着脖子,贼溜溜的眼珠子向水坑里巴头巴脑,他的眼神与顾庆坤利剑般的大眼睛相撞,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霍地一缩脖子,准备拉枪栓,顾庆坤哪能给鬼子开枪的机会,他身体往上一窜跳起一米多高,一刀砍过去,鬼子惊恐地斜斜肩膀,半边帽子和耳朵齐刷刷被砍了下来。 顾庆坤往下一蹲身体,双手扒着沟坎上的冰土,双脚离地,身体跃出了排水沟。 疯狂的鬼子是濒死之前的困兽,被顾庆坤砍去一只耳朵,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面对着手里握着杀猪刀的顾庆坤,他轻蔑地笑了笑,呲呲血淋淋的狼牙,咕噜咕噜嗓子眼,把嘴里的血水呸在地上,举起刺刀步步相逼,他想以长制短,置对方于死地。 顾庆坤没有与眼前的鬼子发生正面冲突,而是想把鬼子引开,留给杨同庆脱身的机会,他连连后退,退到了地头上,鬼子以为他害怕了,穷追不舍,甚至忘记了开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北面的鬼子在吹口哨,他们的大皮靴“咵咵”砸着石头路,三八大盖枪上的刺刀闪着冰冷冷的光,越来越近。 顾庆坤退到了田埂上,停下了脚步,身体半蹲,左腿侧弓,脚尖蹬地,右腿出其不意朝着鬼子的双腿横扫过去,鬼子没想到顾庆坤从脚底下出招,他前扑的身体已经收不住,往前磕绊,“扑通”摔在地上,手里的刺刀插在坚硬的地垄上,他刚要拔出刺刀,顾庆坤手起刀落,一刀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追上来的鬼子发现田地里有人影,双手合拢做成喇叭放在嘴边大喊大叫。 顾庆坤听不懂日语,不知道鬼子喊什么,他敛声屏气,蹲着身体躲在鬼子尸体的后面,一动也不动。 一会儿,鬼子停止了呼唤,拉开了枪栓,扣动了扳机,子弹像炒豆子般飞过来,顾庆坤用双脚支撑着鬼子僵直的尸首,他整个人仰卧在雪地里,眼瞅着密密麻麻的子弹把鬼子的尸体打成了筛子。 鬼子停止了射击,指派几个伪军上前探查情况,几个伪军如履薄冰往前一步、倒退半步,迟迟不敢踏进农田,鬼子在他们身后咆哮如雷,伪军没办法硬着头皮往前冲。 顾庆坤把缴获的枪背在肩上,把杀猪刀插到裤腰上,抱起一堆地瓜秧子,半拉身体卧在地垄里,往前窜了几步,窜到了杨同庆身边,扔下手里的枪,提提裤腿蹲下身体,后背依靠着大树,张着大口喘了几口粗气,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用牙咬去瓶盖子,往杨同庆面前送了送,杨同庆摇摇头,顾庆坤也不客气,把酒瓶口搁在下嘴唇上,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几滴酒水挂在他的唇角上,顺着他宽厚的下巴颏坠落,他抓着袄袖抹抹嘴巴子,把酒瓶又揣进了怀里,白愣着杨同庆问:“你怎么还不走?” 杨同庆不知所云,他想反问一句你怎么不走?他骤然想起了夏蝉和宝根。 顾庆坤咽咽嗓子,轻轻嘀咕:“鬼子够小心的,没用手电筒,他们没有摸清咱们有多少人,给了咱们机会,俺心思,俺抵挡几下,你找准机会离开……杨兄弟,俺,如果俺……”顾庆坤嘴里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想说他如果有一个三长两短,请杨同庆帮他照顾三个丫头,他又怕话一出口,杨同庆不愿意独自离开,他急忙转移话题:“俺感觉鬼子下一步准备让伪军冲在前面,伪军是一些没有中国味的家伙,即使这样,俺也不忍心下手,俗话说,拿鱼先拿头,擒贼先擒王,俺想干掉那个鬼子中尉,他们的主子一倒,那一些喽啰兵和伪军不就傻眼了吗?那个中尉躲在黑暗里不抻头,唉,俺也没有办法呀。” 随着顾庆坤的话音,一束手电筒的光落在二人的脸上,顾庆坤一惊,喊了一声:“趴下。” 鬼子发现了顾庆坤和杨同庆,“哗啦啦”拉开了枪栓,鬼子中尉右手里握着长刀,擎起左手掌从上往下忽闪了几下,嘴里叨叨咕咕。 一个翻译跳出来,把鬼子中尉的话翻译了一遍:“皇军说了,优待俘虏,皇军敬佩英雄好汉,希望你们识相,放下手里的武器为皇军效劳,要粮食有粮食,要美女有美女……” 顾庆坤从身后摸索出鬼子的三八大盖,扔给了杨同庆,两人相视一笑,点点头。 杨同庆把枪攥在手里,拉拉枪栓,没有抬头,小声问:“顾大哥,二丫头和宝根呢?他们去哪儿了?” “他们去了石河村,现在也许刚刚跑出北面的山坳,俺,俺的二丫头中枪了,宝根,宝根也负伤了……杨兄弟,俺想拜托您一件事,帮俺去看看两个孩子……” “您怎么不早说?……”杨同庆急得直跺脚,他理解了顾庆坤独自断后的理由,顾庆坤是大家嘴里的英雄,更是一位父亲。 “杨兄弟,你替俺去看看二丫头他们,俺心里不放心,孩子们手里没有武器……” “您怎么办?” “俺没事,只要你们都脱身了,俺也不可能拿着鸡蛋碰石头,你先走,俺看你走了,俺再瞅准时机逃出去。” 杨同庆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泪花,他知道顾庆坤的为人,不可能舍别人于不顾自己去逃命,两个人再这样磨叽下去,一个也跑不出去,他咬咬后牙槽,“好,顾大哥,俺听您的,俺这就去看看两个孩子,您放心,只要俺杨同庆活着定会保护两个孩子周祥。” 杨同庆扔下这句话匆匆离去,顾庆坤如释重负,他掂掂手里的杀猪刀,他笑了,笑望着被硝烟笼罩的天空,嗅着阵阵扑面而来的火药味,他心里泛起异常的兴奋,还有异常的平静。 他宁可死也不会做鬼子的俘虏,做鬼子的俘虏对于他顾庆坤是奇耻大辱,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自杀”两个字跳到了他脑海里,再次昂起脸看看天空,几颗亮闪闪的星星在硝烟里穿梭,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丫头的娘,你在看着俺吗?咱们的三个丫头俺都找到了,刚刚那个丫头是二丫头,二丫头怀了孩子,你一定保佑她平安无事……她身边青年是她自己选的女婿,他们很般配……大丫头是护士,也有喜欢她的人了,那个青年是蟠龙山上的神枪手,去年俺与他在一起喝过酒,俺拜托他以后照顾大丫头……还有三丫头,俺把她托付给了赵庄的孟老爷,俺相信,三个丫头都会过的比你好,你,对不起,让你跟着俺吃苦受气,来生,俺顾庆坤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顾庆坤哭了,他最大的伤心就是婆姨的死,他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昏天黑夜,那三天他没去上工,没去喝酒,总觉得那是一场梦。 三丫头把一碗粥捧到他的眼前,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瞪着一双害怕的小眼睛看着他,“爹,您,您喝粥。” 看着和炕沿一般高的三丫头,他心疼。 他从丫头手里接过碗放在炕沿上,伸出大手想抱抱丫头,吓得丫头节节后退,缩着肩膀躲到了墙角下,蜷曲着瘦小的身体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胸前,怯生生问:“爹,爹,您不会把俺送人?” 顾庆坤傻了,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丫头的话。 “爹,俺会做饭,俺会捡煤渣……爹,娘说,如果爹要把俺送人,就让俺给爹说,丫头会洗衣服,会做饭,会每天等着爹回家……” “丫头,你,爹的三丫头,爹,打死爹,爹也不会把你送人……” 顾庆坤“噗通”跳下炕,跪着走到三丫头身边,把小丫头紧紧抱在怀里,用大手抹去丫头脸上的锅底灰……他下工回家晚了,丫头躲在门洞子里哭喊:“爹,俺害怕,您在哪儿?” 此时顾庆坤耳边仿佛飘来了三丫头的哭喊声:“爹,爹,天黑了,您快回家,爹,俺害怕,您在哪儿?” 顾庆坤一激灵,张皇地环顾四周,耳边只有风声,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不放心还没有成人的三丫头,他多想看着三丫头长大成人,可是,鬼子的嘶吼声越逼越紧,他紧紧裤腰带,伸伸胳膊蹬蹬腿,浑身的骨头节子“嘎巴嘎巴”响。 俄顷,他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深情地了望一眼广阔无际的星空,做最后的告别。 鬼子中尉和翻译官喊了半天没听到回音,他们怕黑暗的角落里躲着八路军游击队,不敢盲目行动,只派出三个鬼子领着几个伪军打头阵,三个鬼子诚惶诚恐朝着水坑方向走来,躲在沟坎上的顾庆坤一跃而起,举着杀猪刀左劈右砍,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向顾庆坤前胸刺过来,顾庆坤“噌”蹿起一米多高,绕到鬼子身后,刀背重重砸在鬼子的脖子上,鬼子没想到顾庆坤身手如此敏捷,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儿,脖子上的筋骨断了,头耷拉到了后脊梁骨。 后面的鬼子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手一哆嗦,枪脱手,顾不得弯腰去捡,转身往回跑,顾庆坤用大脚丫勾起地上的枪,脚尖对准枪柄,猛然踢出去,枪口上的刺刀像一支箭飞了出去,插在了鬼子的屁股上,鬼子身体往前一扑,来了一个狗啃石头,牙齿崩掉好几个,满嘴淌血。 躲在不远处的伪军发现了孤身只影的顾庆坤,慌里慌张跑回了鬼子中尉身边,奴颜婢膝汇报他们侦察到的情况,鬼子中尉气急败坏,他一边举起手里的长刀,一边叽里咕噜吼叫着,一边指挥其他鬼子向前冲。 翻译官也跳出来吆五喝六:“抓活的,别让他跑了,皇军大大有赏……” 翻译官的话音未落,从东面的山坳里冲出十几个人影,他们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举起手里的枪,抡起手里的手榴弹, “打!”一颗颗手榴弹像成群结队的老鸪,尾巴上拖着一溜溜黑烟飞向鬼子,一排排子弹交织着手榴弹的爆炸,擦亮了茫茫的黑夜,刹那间,枪声、喊声、手榴弹的爆炸声连成一片。 突然冒出来的天兵天将让鬼子丧魂失魄、乱了阵脚,有的丢盔弃甲往岗楼的方向逃窜,有的干脆抱着头趴在地上,脑袋瓜子狠劲地往雪里拱,拱出了一个窟窿,把头钻进去,顾头不顾腚。 来人是谁呢?是顾庆坤二弟顾庆丰。 借着火光,顾庆丰看到火车道下面的水坑里躲着一个身影, 那个人像被白色绳子包裹的一个大粽子,天黑看不清真实模样。 “同志,你快跑,剩下的鬼子交给我们。” 听到二弟顾庆丰的声音,顾庆坤心脏怦怦乱跳,一切来得太突然,泪水竟然不能自已地滑出了眼眶,真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顾庆坤把杀猪刀别在腰里,眼睛眺望着不远处,地垄下面趴着几个人影,他们手里的枪口吐着火光,一溜溜的火药烧红了枪膛;宛如山岚一样的硝烟在火车道两侧扩散,地面上覆盖的雪变成了黑色,随着爆炸声向天空慢慢升腾,悠悠落下。 “同志,你快走,不要耽误时间,坊子火车站的鬼子正往这边赶来……你走了,我们就撤……”顾庆丰的语气坚定,没留给顾庆坤反驳的机会。 顾庆坤举棋不定,他不想把危险留给二弟他们;他又不能踌躇不决,延误时机就会搭上好多无辜的生命,他攥攥拳头蹿出了水坑,行如狡兔,七拐八绕钻进了乱坟岗,趁着天黑抄小路直奔坊子碳矿区。 第一百零八章 孟家 孟家南边有一处深宅大院,这处院子原来的主家姓袁,袁老爷是庄上的地主,有良田百亩,有两房太太,两房太太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他六十多岁的时候染上了大烟瘾,把万贯家财挥霍一空,不知什么原因,在他临死的时候又娶了一房太太,三太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袁老爷活着时喊她巧姑。 巧姑嫁到袁家两年后,袁老爷死了,把这处残瓦断垣的院子留给了她。巧姑很能干,她把院子简单地修葺一番,每个屋子垒了大通炕,改头换面,袁家院子变成了人来人往的旅店。 住店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大多是拉纤或者扛包的苦力,这些人都是外来的,冲着繁华的赵庄码头来的。 码头上专门有揽活的把头,把头从买办那儿揽来活自己不干,一个货包二百斤左右,他扛不动,他把活交给苦力,苦力面朝黄土背朝天,赤裸裸的肩膀和脚丫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汗珠子砸在脚底下,砸出了一个个坑,一双脚下两个坑、两碗汗珠子两摊血,拿到手的钱却寥寥无几,把头财大气粗,如果你嫌钱少可以不干,排着队找活的苦力挤破头往前拱,单等着你撂挑子。 巧姑对苦力的遭遇很是同情,她的父亲曾经也是一个苦力,活活累死在码头上,父亲死了后,母亲带着她改嫁,养父把她卖给了一个修鞋的老头,老头临死之前把她托付给了庄上的袁老爷,袁老爷人不坏,他明面上娶了巧姑,实际上是为了让巧姑继承他的老宅。 巧姑没想靠旅店发大财,相比永乐街上的其他店铺,她的收费比较便宜,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只要不被卖来卖去,她很满足。苦力不能按时交付住店的钱,她也不撵人,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大多苦力愿意到她家住店,她的主顾越来越多,她一个人忙不过来,雇佣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给客人做饭洗衣,招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帮忙收拾客人住的房间、清扫院子。 她又在东厢房后山墙上打通一扇门,开了一家小食品店,卖瓜子糖果之类的,取名“袁家铺子”,铺子门口是赵庄的南北街,叫葫芦街,这条街像个瓢,孟家在葫芦街的西北头,靠近瓢把子。 街道不宽能跑马车,是孟家的马车;街上闲逛溜达的人不多,匆匆忙忙的身影不少,几乎都是四周的住户。 街东面的巷子里住着庄上的佃户,巷子口穿梭着肩上扛着锄头的男人,一个个衣不遮体;女人手里牵着破衣烂衫的孩子,后背上背着婴儿,胳膊弯上挎着菜篮子。 鼻涕拉涎的小孩一步一回头,小眼珠子盯着着袁家铺子的方向,他们都知道身后的铺子里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各种糖果甜食,娘亲每天揪着耳朵嘱咐:“离着那个女人远点,否则敲折你们的腿。” 女人们的话不单单是说给孩子听的,也是说给她们老爷们听的。 巧姑站在她家铺子门口,小嘴里嚼着瓜子,吐着瓜子皮,顺带着吐出一溜哈气,她的动作不蔓不枝,妖娆多姿,有的男人忍不住偷偷瞅她一眼,耳边传来婆姨炸雷般的吼声:“肚子里装着一锅凉水,双手抓不住锄头,哪来的外心思看闲的腚疼、上蹿下跳卖骚的野猴子?” 巧姑听到了也不生气,把双手揣进怀里,猛不丁喊了一嗓子:“尕娃娃露着屁股蛋了,冻红了,你娘也不知道给你缝块褡裢遮遮羞?俺巧姑看到了……” 窜进巷子的女人也不搭话,扭着脖颈,用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剜她一眼,硬拽着孩子往家走,咕哝着腮帮子,嗓子眼里骂骂咧咧三个字:“狐狸精。” 巧姑没羞没臊地呲着雪白的牙齿嘿嘿一笑,一边继续磕着瓜子,一边瞟着来往的行人。 天接近了中午,鸟儿飞跃不远处的河滩,轻盈地落在树梢上,呼扇着隽逸的翅膀,歪着小脑袋,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枯枝逢春嫩芽青;阳光撒在大街上,墙角的雪变成了水,一溜溜雪水肆无忌惮地泗流,路面越来越泥泞;家家户户烟囱里钻出来的炊烟融化了屋脊上的冰凌,黑糊糊的冰水顺着参差不齐的瓦檐坠落;北风萧萧刮过墙头和屋脊,卷起茅屋上几绺草在半空飞舞,慢悠悠飘在路上的泥水里,黏在冰上。 街道上冒出几个穿街走巷的小买卖人,卖香烟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盒子,有气无力地往前走着,懒洋洋地吆喝几声,声音在喉咙里;货郎肩上的挑子随着他的脚步上下颤悠,高一声低一声招呼着零星的行人;卖鞋垫子的女人胳膊肘上挎着篮子,头上包着破烂的三角巾,露出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这一些小商贩是从永乐街上回来的,剩下的货不想带回家,到葫芦街碰碰运气。 巧姑飞着媚眼瞥着走近的货郎,尖着声音,“喂,卖小玩意的大叔,您留步,俺想问问您,您有没有碎布头?” 货郎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套青灰色长棉袍包裹着他矮小的身体,脚底下露出一双黏着泥巴的棉布靴子,棉袍太长,走路扫着脚后跟,他很聪明,在腰上系了一块宽宽的红带子,从腰带里面拽出一截棉袍,多余的那截搭盖在腰带上,干净利落了不少。 货郎屁颠屁颠蹿到巧姑身边,把货箱子放在巧姑的脚前,一边打开两个木箱子,一边油腔滑调:“老板娘,您需要什么随便拿,俺这箱子里要什么有什么,孩子的拨浪鼓,老娘们的裹脚布,男人的尿壶……” “呸,俺看你的嘴不是把尿壶,而是油壶,黏着胡子打滴溜,嘴巴里瞎出溜,俺只需要几块布头补补衣服,其他的俺不稀罕。”巧姑从货郎的箱子里抓起一把木梳子在手里摆弄着,“吆,您还别说,这把梳子挺好看,上面还有镜子,像是洋玩意儿,大叔,您的这把梳子多少钱呀?” “还是小老板娘见多识广,这东西是从日本货栈弄来的,难得一见,是缺手货。” “哼,这东西咱们这边早就有了,小时候俺见过,俺祖母梳妆镜前有一把这样的梳子,你还想骗俺?” 货郎猥琐的眼神直勾勾盯在巧姑水灵灵的脸上,阿谀取容:“嘿嘿,什么也骗不了你,你一个俊俏的小寡妇……” 正说着,一个卖糖葫芦的从货郎背后一闪而过,巧姑站直了身体,轻轻喊了一嗓子:“卖,卖糖葫芦的大哥__” 货郎顺着巧姑的眼神看过去,一个大汉的身影急冲冲直奔北面的巷子,他肩上扛着一个草靶子,草靶子上插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这哪儿像做买卖的,主顾吆喝都没听见,俺纳闷呀,怎么没听见他叫卖声?他走这么快急着去投胎吗?”货郎撇了撇嘴角皱皱眉头,心里突生好奇,他疑惑不解地注视着那个高大的背影。 巧姑踏着小碎步,扭着腰肢走到货郎的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伸出莲花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叔,您发什么呆?您在想什么?您认识那个卖糖葫芦的吗?” 货郎似乎没听到巧姑问什么,他卯不对榫,答非所问,“日本人在码头上贴了悬赏布告,说什么,说什么八路军游击队炸了坊子火车道,如果,如果有知情者……” “呸,你净瞎说八道,你是不是钻钱眼里去了?俺看他是奔着孟家去的,孟家二少爷躺在炕上一年多了,他最喜欢吃刚出锅的糖葫芦,孟家有钱,两个铜板只买两根,必须是带着热乎气儿的。” “喔,是这么回事呀,俺说呢……”货郎不怀好意地讪笑着,悄悄把手伸向巧姑的屁股。 巧姑轻捷地跳开身体,躲开货郎的爪子,侧目而视,“你们男人没个好东西,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俺一个弱女子,您不害羞,俺还要脸呢。” 货郎喜不自胜,往巧姑眼前凑凑脸,喷出一口臭气,“你,你的意思是让俺晚上来,是吗?” 就在这时,身后的铺子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一张腼腆的脸,“掌柜的,四婶让俺问问您,今中午做几个人的饭?” 巧姑胡乱地从货郎的木箱里抓起几块布头,从衣兜里掏出几文钱扔在箱盖子上,“大叔,以后您来赵庄多带一些布头,让俺好好挑一挑。” 货郎贼溜溜的眼珠子端详着巧姑细腻光滑的脸蛋,咕噜咕噜嗓子,吞咽着口水,连连点头,“好好,一定,一定,俺下次来赵庄住你的店里,随便你挑选……” 打发走了货郎,巧姑往孟家南门了了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捏在手里,一扭一摇一晃回了铺子。 ?? 孟家二太太陶秀梅不愿意与巧姑和穷人做邻居,多次提出搬家,每每说起这个话题,孟正望定会用其他话搪塞过去,这处院子是老爹留给他的,他念旧,更多的是不舍得这儿的一草一木。 孟家发家史很简单,孟老太爷年轻时候是码头上扛包的,攥了钱买了一条渔船,他用渔船运送货物赚了一桶金,盘下一家杂货店,盖了这处院子。 孟正望结婚成家时,永乐街没有现在繁华,姌姀用娘家陪嫁买下永乐街上一块地皮,开了一家粮店,粮店挣钱后又盘下一个二层楼的酒馆。 孟家北依着一座不高不矮的山丘,这座山属于孟家,山不大,树不多,山上有一个避风亭,有三间草屋,有一个篱笆院,很是安静。 巷子西面有一条小路,小路前面有一个碾房,碾房两旁是庄稼田,尽头是一条小河,河里的水是从弥河来的,河道不宽,河底不深,河道两旁有树,杨树和柳树最多。 夏天河水清澈见底,绿树成荫,河水里倒映着婆娑的柳枝,柳枝上趴着知了,嘈杂的叫声此起彼伏;庄稼汉赤裸裸上身,露着形销骨立、黝黑黝黑的身体挥汗如雨,渴了、饿了掬一捧河水填填饥肠辘辘的肚子。困了、累了躺在树下眯一口;河岸上乱石嶙峋,女人蹲在河边洗衣服,拿着手里的破衣烂衫,伤心落泪;捡柴火回家的孩童,把一捆捆柴草丢在岸边,光溜溜跳进河里,溅起一簇簇浪花,撩起一阵阵笑声,小丫头躲在树丛里,害羞地、悄悄地偷窥着男孩子们嬉闹。 站在孟家大门洞子里,一河,一碾房,一树,一田地,一笑声尽收眼底,这是孟正望不舍得离开这块风水宝地的真正原因。 远远看着,孟家三进三出的院落遮掩在密密扎扎的树荫之旁,气势高大。正南门口外面,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坐在台阶两旁,四周院墙又高又长,青砖绿瓦,墙下种着几棵石榴树,和柿子树。 东北侧院墙上有一扇对着街口的大木门,门洞子很宽,能进出马车;门口外面有一个拴马桩,拴马桩是拴马的立桩,也有事事如意的意思;拴马桩旁边有棵高高壮壮的榆树,根结盘固,横竖七八的的乱枝搭在墙头,随风落下几根枯枝,挂在门檐上游荡,掉落在巷子里,很快就会被街对面的孩子捡走;门口外面的街道比较干净,两道深深浅浅的车辙,清清楚楚从葫芦街络续到东西大街上。 卖糖葫芦的大汉窜进了孟家东巷子,他头上的棉帽子遮住他粗大的眉眼,上身一件破棉袄,看不清颜色,破破烂烂;下身一条大裆棉裤,膝盖上摞着几个补丁。 “卖糖葫芦啦……刚出锅的冰糖葫芦香甜脆口……”声声绵绵入耳。 脸上淌着鼻涕的小孩子从墙角旮旯里窜出来,围拢到卖糖葫芦大汉身边,一双双小眼睛直勾勾盯着草靶子上亮闪闪的糖葫芦,一根手指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吮吸着。 大汉把草靶子杵在孟家门口榆树下面的雪堆里,他的大眼睛扫视过不远处的巷子头,一个小女孩从后山墙里探出半拉身子,她的小眼睛紧张地瞄着孟家的木门,小表情怯弱又拘束;她的脚上踩着木屐,身上穿着青色印花日本长袍,这是一个日本女孩。 孟家的木门动了几下,不窄不宽的门缝间伸出一只细皮嫩肉的手,手掌心里端放着两枚铜板。 一个女子细腻委婉的声音飘出了门缝:“卖糖葫芦的,给俺来两支。” “好,您别着急,俺马上给您送过去,您是俺的老主顾了,这两只糖葫芦的山楂果是俺精心挑选的,多滚了一遍冰糖稀,小少爷吃了定会胃口大开。太太,今天天气不错,小少爷没出来晒晒太阳吗?街上风大,都说春捂秋冻,他出来多穿点衣服……俺从河道口绕过来的,湾头河的冰还是那么厚,路上的雪化了,麦田的小麦露出了头。”大汉说着从草靶子上拔下两根糖葫芦,走近孟家木门,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包住竹签子头,把两支糖葫芦顺着门缝续了进去,随手接过女子递出来的两枚铜板,在大手里掂了掂揣进了怀里,走回榆树旁,从雪堆里抽出草靶子,低头瞅瞅身边聚拢的孩子,从草靶子上摘下糖葫芦,逐一递到他们的手里。 孩子们用冻红的小手捧着糖葫芦,开心地笑着离去,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脚印,留下一串串“咯咯咯”的笑声,大汉也笑了,他从草靶子上摘下最后一支糖葫芦,走到巷子口,递给日本女孩。 日本女孩满眼疑惑,她一会儿看看大汉,一会儿看看糖葫芦,她不相信眼前的中国男人要送给她一支糖葫芦,她不敢伸手去接。 “给,拿着,这是送给你的。”大汉把糖葫芦塞进女孩的手掌心里。 女孩深深弓腰,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谢谢您。” 大汉扛着空空的草靶子窜出了巷子,他的大眼睛越过胳膊肘下面,看向孟家的南门,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提着长袍衣摆迈上了门口台阶。 大汉的目光掠过袁家铺子,窗口内站着一个操着手的女子,她的眼睛盯着一个方向,顺着她的眼神往前看,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青年。 青年人面容轮廓精致,文质彬彬,左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右手里抓着一本书,这不是孟家大少爷孟树吗?大汉向前一步,想与孟树打个招呼,他的脚步又收了回去,他想起了袁家铺子里的那双眼睛,那个女子也许正瞧着他们呢,他把头上破帽子往下扯了扯,挨着孟数的身旁不紧不慢走过。 孟家人出出进进一般走南门,南门是整个院子的正门,踏进大门是一个影壁墙,墙上雕刻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树下有三只翩翩起舞的仙鹤,洁白如云般的羽毛丰盈蓬松,雪白的头上顶着鲜红的肉冠,风度优雅。前面一只翘着一条细长腿,悠闲潇洒,颇有些仙风道骨,它身后一只张着嘴,露着红色的舌头,勾着唇角鸣九天。两只仙鹤旁边还有一只小的,一双小眼睛如翡翠晶凝剔透,盯视着地上的茶花,三只仙鹤活灵活现,正如:粉壁图仙鹤,昂藏真气多。 绕过影壁墙,是一个院井,院井中间有一个莲花缸,缸里水已经结冰,冰色潋滟。影壁墙和院井北面是三间堂屋,每间屋子都有窗户和门,眼下是初春季节,寒气逼人,窗户和门都关着。 东西两间是卧室,卧室有单独的门和窗户,东面房间本来是孟家老太太的卧室,孟数从青岛回来后,老太太把她的房间腾出来让给了她的大孙儿居住,她搬去了后院,她说她喜欢安静。孟数白天很少在家,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他在永乐街上帮他爹打理铺子里的生意。 前院一圈长廊通着后院,连着东厢房和西厢房,西厢房里住着侍奉大太太的下人余妈,她与大太太住的卧室只有一堵墙一扇门的距离,如果大太太在堂屋吆喝人,她碾着一双大脚急匆匆赶过去,恭候大太太差遣。余妈睡觉一般不会脱衣服,大太太身体不好,她不敢掉以轻心。 余妈是住在耳房余福的婆姨,两口子是山东寿光人,是孟家的远房亲戚,民国时期闯关东去了东北,在东北做生意,1931年日寇侵占了东北三省,东北全境沦陷,鬼子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老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余家两个血气方刚的儿子参加了抗联,一去多年杳无音信。六年前余福带着婆姨爬山涉水回到了威县,投靠了孟家。 当时孟家老太爷还活着,孟老太爷很喜欢高大威猛的余福,把他留在孟家看护门院。孟老太爷死了后,他们两口子依然留在孟家,余福除了看护门院,扫扫院井,抽空帮火房的黄忠师傅摘摘菜,洗洗碗,再没其他营生,有吃有喝,风不着雨不着的日子过得挺好,可是,每每想起在东北的买卖和房子,余福心里很是难过,那是他们夫妻二十几年的心血;想到两个儿子不知生死,余妈常常以泪洗面。 风刮过了院墙,扔下几层雪,在院井里飘飘洒洒;石基路旁边的苹果树抛下几根枯枝,蜷缩在墙角颤栗低吟。 半空漾起婉转低沉的霏霏之音,如山涧泉水涓涓流淌,音波缭绕,光影飘渺,一会儿泫音高嘈嘈如疾风暴雨,一会儿泫音切切如春雨潜入夜。随着音律仿佛看到一位温情脉脉的女子垂眸低头,俏丽的模样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菊,抚琴独坐,纤手一拨,珍珠玉珠落玉盘,一曲琵琶语,两眼泪花流。 院门口外传来了脚步声,余福手里抓着笤帚往院门口方向窜了一步,把扫帚立在影壁墙一侧,一边用手背扑啦扑啦前后衣襟,一边迈进了大门洞子,咳咳嗓子,轻轻问了一声:“谁呀?是老爷吗?” “他余伯,是俺,是俺。”门外传来了孟正望的声音。 “老爷,俺给您开门,您别着急,您好几天没回家了。” 余福打开了两扇门,一缕阳光顺着敞开的门扇照在门口台阶上,落在神采奕奕的孟正望身上。 孟正望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个子不矮,五官端正,国字脸,眉毛不重,不大不小的眼睛宽宽的双眼皮,双眸如水池里的水亮晶晶,嘴巴下有一绺黑胡须,飘在衣领之下,丝丝缕缕整整齐齐,他年轻时候一定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 余福往门旁退了一步,闪开身子让出一条路,探着头向孟正望的身后了了一眼,“老爷,今天天气真好,雪化了不少,暖和了许多,您今天……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拴柱没跟着您一起回来吗?” 拴柱是孟家的长工,是孟正望的贴身随从,也是孟家车夫,他每天负责接送小姐上学放学,其余时间去永乐街粮店帮忙,他没上过学,不识字,体力活他抢着做。 随着开门声,琵琶弦音一捻如丘而止,恰如流啭花间的莺歌燕舞随风而去,抛下一缕薄薄的羽纱,从半空缓缓坠落,留下满地寒气。 “俺让拴柱去接小姐放学了,他余伯,家里这几天有事吗?”孟正望撩起长袍跨过了门槛,转身准备关上院门。 余福抢先一步抓起门栓,“老爷,还是俺来,您快进院,去看看大太太……” “大太太好点了吗?二太太和三太太没有吵架?”孟正望压低声音问:“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俺现在是怕女人呀,嘿嘿,不敢回家。” “老爷,大太太她心胸宽敞,怎么说,她是……”余福用手挠挠后脑勺,低垂下眼神,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神越过了影壁墙瞥着堂屋门口。 余妈正巧挑起门帘走出了堂屋,她手里端着一笸箩煤灰,她远远地向孟正望弓弓腰,低低喊了一声:“老爷回来了。” 孟正望点点头,故意大声说:“俺去后院看看老太太。”说完这句话又扭脸看了看余福,“他余伯记住俺说的话了吗?” 余福皱皱眉头,老爷与他说什么了?什么也没说呀,老爷的话什么意思?“记住了,老爷,您忙您的,俺把院子的草拾掇拾掇,然后去火房搁个话,告诉黄师傅多准备两个人的饭。” 余妈把笸箩里的煤灰倒进墙角的木桶里,把空笸箩在桶沿上磕了磕,抬起眼角狠狠白愣了余福一眼,余妈是责怪丈夫没有替大太太留住老爷,她又不能当着老爷的面发火,她的大脚在地上碾了碾,嘟着嘴巴抓着笸箩,气哼哼窜进了屋子。 余妈身后留下上下忽闪的布帘,让余福心里七上八下,婆姨嘱咐过他,只要老爷回家,把老爷劝说进大太太的房间。此时面对着儒雅的老爷他不知怎么开口,再说老爷与太太之间的事,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好意思像娘们一样轻嘴薄舌。 余福从影壁墙上抓起扫帚,满脸懊恼,婆姨生气的表情在他眼前晃悠,他不是怕婆姨,他可怜大太太,听婆姨说,这两年大太太怀孕两次,第一次肚子里的孩子刚四个月,被陶秀梅有意无意撞了一下,孩子掉了。去年大太太又怀孕了,没成想又……大太太为人忠厚善良,没有防人之心,怪可怜的。 余妈踏进了前堂屋,她怏怏不悦走近堂屋正中间地上的煤炉,从煤篓里铲起几块煤块放进煤炉里,盖上炉盖,站起身,脚步慢腾腾迈过穿堂屋,来到了大太太姌姀房间门口,向屋里喊了一声:“大太太,老爷回来了。” 姌姀从炕上坐起身,“余妈,俺听到了,您进来。” 余妈斜着肩膀挑起门帘踏进屋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抹布走到墙角桌子前,一手抓起桌上的茶盘,一手抓着抹布用力地擦着,她心里埋怨自己没用,没敢喊老爷进屋看看生病的大太太。 看着低头不语的余妈,姌姀泯然一笑,“余妈,你带俺去看看二太太,昨天兰丫鬟说二太太病了,是不是她怀孕了?” 余妈叹了口气,“她那个心眼您还不了解吗?俺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她哪有病?老爷不回家住,她跟谁怀孕?” “余妈,您不要这么说,孟家传宗接代还需要她,你看看俺这身子骨,不到四十岁就垮了……唉,三太太那个女人不会生孩子,很早以前,婆婆说:哪怕要一个讨饭的女人也不要一个妓女,妓女年纪轻轻……唉,俺说什么他也不听……”姌姀一边撩起被子,一边准备下炕,“余妈,给俺把靴子找出来,俺去瞅瞅二太太,她至少是孟家明媒正娶的太太,孟家子孙兴旺还需要她……” “大太太,您慢点,俺给您拿靴子,外面太阳很高,看着暖和,空气很冷,齁冷齁冷的。”余妈心里不高兴,嘴里话颠三倒四,她眼前飘着二太太那副嘴脸,她心里恨着,手里的抹布被她攥成了硬疙瘩。 大太太越谦让,那个陶秀梅越得心进尺欺负人,每天指桑骂槐,从不把大太太放在眼里,余妈看不惯,又不能多说话,毕竟她只是一个下人。 “进了一家门是一家人,她喜欢老爷,以后俺走了,她如果能替俺照顾老爷,俺也放心。” 姌姀的话让余妈泪目,心里酸酸的,她蹲下身从炕角拖出一双元宝头的棉靴,放在桌子腿旁边。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余福高兴的呼喊:“大少爷回来了……” “余妈,他余伯说什么?说谁回来了?”姌姀身体出溜下炕,扶着桌子,踢趿上靴子,颤巍巍往前磕绊了一步,“是俺数儿回来了,他,唉,从青岛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整天住在铺子里,他忘了他是孟家的大少爷……余妈,您快扶俺出去看看……” 还没等主仆二人拾掇停当,孟数带着一股风踏进了屋子,姌姀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感觉双腿发颤,头有点晕,慌忙退着身子靠近桌子。 余妈赶紧上前搀扶住姌姀,“大太太,您慢点。” “娘,”孟数喊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担心地问:“娘,您怎么啦?” “俺没事,也许是躺的时间太长,”姌姀勾了勾唇角,把脸转身身旁的余妈,“余妈,你去火房跟黄师傅说一声,大少爷今儿中午在家里吃饭。” “唉,俺这就去,大太太,您,您还需要什么?”余妈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扶着膝盖,躬下背向孟数问好,“大少爷好,俺给大少爷请安了。” “余妈,您不用这么客气,俺母亲身体不好,承蒙您服侍,俺应该谢谢您。”孟数说着给余妈鞠了一躬。 “哪那可以?您折煞俺了,大少爷快起来。”余妈伸出双手想扶孟数起来,双手停在半空,再次深深躬下腰,“大少爷,您是主家,俺是下人,这都是俺分内之事,侍奉太太是俺应该做的,应该的,大少爷您快起来,俺承受不起啊,您娘俩快说说话,俺去给您们沏壶茶。”余妈摇摆着双手,弓着身退着脚离开了屋子,转身迈过了门槛。 孟数走近他娘,“娘,俺手凉,不敢扶您,您坐下,不要站着。” “数儿,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店里不忙吗?你是跟你爹一起回来的吗?”姌姀缓缓坐到炕沿上,她的手摁着炕,“数儿,你也上炕坐,余妈把灶堂里加了劈柴,炕头烫手,你把手伸到被子下面暖和暖和。” 孟数看着娘憔悴的模样,他心疼,他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伸到被窝下面,嘻皮笑脸地说:“娘,俺也喜欢睡大炕,炕暖和。” “好,今天让余妈把你东间屋灶堂加点劈柴,晚上你回家住……”姌姀的身体在炕沿上挪了挪,靠近儿子,眼睛盯着儿子的脸,轻言细语:“数儿,你从青岛回来这么长时间了,除夕夜咱娘俩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从那天开始再也不见你的身影,听你爹说,你替你二弟去了一趟郭家庄许家大院,给舅老爷留下了礼金,你有没有跟丫头说说你二弟的情况,那个丫头愿不愿意到咱们孟家来?” “娘,敏丫头俺见到了,二弟的情况俺也与她说了,她说她愿意来咱们孟家,以后,以后她来了,还望您庇护她,她很小失去了母亲,怪可怜的。”孟数心里莫名其妙生起一股凄凉,他骤然站直身,用大手揽住娘的肩膀,“娘,您要好好的,不要忧心忧虑,没事的时候去院子走走晒晒太阳。” 姌姀笑了,嗔怪道:“这个俺知道,以后俺一定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俺还要等着抱孙子呢。数儿,你不要担心,敏丫头过了门,不用俺疼,你二娘也一定会疼爱有加,丫头是她未来的儿媳妇,有一天她老了需要儿媳妇伺候不是吗?” “她……”孟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移了话题,“娘,俺回来找俺爹有事商量,在进您屋之前,在院里俺见到了俺爹,他准备去后院看望祖母,俺待会儿去后院找他……娘,您身体不好不要生气,也不要出门,尽量在院里待着,有什么事您让余伯去铺子喊俺一声。” “数儿,娘有话要问你,年前没时间问,今儿,俺是憋不住了,其他话咱们先放下不说,咱们娘俩聊聊其他事儿,俺问你,你这次回家怎么不把媳妇一起带回来?结婚这么大的事情也不通知家里,你们年轻人越来越前卫,新事新办俺们不怪你,只是,至今你也不领媳妇回家让俺瞧瞧……唉,你爹还说给你们在北山上盖处房子。” “不用,不要让俺爹瞎花钱,咱们孟家这么大的院子,再多住几个人也住的开,她回来就住您的隔壁,您想找人说话,您在屋里喊一声,她就听见了,只是,她暂时不可能过来,她去了河北……” 姌姀“腾”从炕沿上跳到了地上,瞪圆了眼睛,语气焦灼:“世道这么乱,她去河北做什么?一个女孩子,路上不安全,你怎么不拦着她?” 孟数低下了头,他心里何尝不牵挂他爱人的安危,妻子是他的同学,也是战友,同为抗日地下工作者,他们身上肩负着抗日救国的光荣使命,本想让她跟着他回赵庄,只因为河北那边出现了叛徒,好多同志被俘,印刷社被鬼子炸了,一些意志不坚强的胆小鬼脱离了组织。 要想揭露日寇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印刷社必须重新办起来,经过上级领导研究,选择了能写会画的孟数去河北,协助那边同志完成任务,可是,孟数刚与蟠龙山抗日游击队接上头,赵庄的工作刚刚有点眉目,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妻子雨妍自告奋勇,请缨代替他去河北,上级领导迅速开会磋议,大会上大家同意了雨妍的请求,孟数没来得及去青岛见见妻子,两人没来得及告别,各奔东西。 孟数沉默不语,他心里忐忑不安,雨妍怀有身孕,跑那么远的路,不知能不能吃得消? 姌姀大概其猜测到了她的话戳中了儿子的心思,这么多年,她隐隐感觉到儿子在做什么,孩子做的事情让她提心吊胆。 “唉,俺老了,喜欢絮叨,你们做什么俺不管,只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多与你父亲商量,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还有,俺只有你这个孩子,你有文化,能识文断字,肚子里还要多长点心眼……眼下娘身体不好,你万一有个闪腰岔气,你让你娘怎么活啊?” 孟数用拳头揉揉鼻子,忍住眼泪,点点头。 “数呀,记住娘的话,鬼子无恶不作,没长人心,比恶狼狠,遇事别发急,沉住气,前思思后想想,不要小瞧你爹,他花花肠子多,八面圆通,心眼也不少,他的难言之隐藏在内心深处,他不说,俺不问,问了俺帮不了他,你们的事情也一样,但,你可以与你爹说说,他不糊涂,明白是非、曲直、邪正、为人处事有他的底线和判断,值得信任。” “是,这点上俺佩服俺爹,娘,您的话孩儿记在心里了,俺匆匆赶回家,就是想与俺爹商量商量把粮食运往蟠龙山的事情。”孟数不想骗他母亲,他知道母亲心里有爱国情怀,“娘,您别害怕,别担心,俺会小心的。” 姌姀张大了嘴巴,她知道蟠龙山驻扎着抗日游击队,那儿山高天冷,断了粮,那不是要命吗? 姌姀今年不到四十岁,比孟正望小七岁,是孟正望在青岛工作时认识的女子,也是孟正望喜欢的女人,为人善良,更知书达理,光风霁月。孟数的长相和性格随了他的母亲,说话一团和气,不急不躁,做人处事喜欢换位思考,店里伙计因为工作原因出现差池,他尽量去了解别人的难处,而不是先去责怪,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 他的处事方式方法赢得了客户的信赖,商户愿意与孟家做生意,伙计也死心塌地维护着孟家的买卖,他们都知道,只有主家赚钱,他们的饭碗端得牢靠。 这个时候孟正望的脚步迈过了影壁墙,一只脚落在石基路上,抬头看到妻子屋里人影绰绰,他想去见见儿子和妻子,儿子这个时候回家定是有要事与他商量,恍若间,丫鬟兰姐的身影在前面屋山墙角闪过,他陡然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余福:“他余伯,麻烦你告诉大太太,俺不去她屋了,大少爷回来了,让他们娘俩多聊聊,你去火房说一声,让黄师傅再多准备一个人的饭……” “是,老爷,俺知道,老爷,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忘了交代?您说,俺听着呢。” 孟正望往后退了一步,瞅着低头垂目的余福,念叨着:“把家里打扫干净,明天小少爷的媳妇搬过来与咱们一起住,问问大太太需要筹办什么,让黄师傅去街上买回来,不要让她们女人出门,正月十五的灯笼做好了,在铺子里放着呢,俺待会让拴柱取回家,明天早上您早早挂墙上。” “是,老爷。”余福垂着双手,规规矩矩站着,直到孟正望脚步跨进长廊,他也没有抬头。孟老爷对他两口子很信任,没有把他们当外人,并且有事也不瞒着他,他却不能把二太太的不是告诉老爷,他心里惭愧。 伺候二太太的丫鬟兰姐从后山墙旁窜出来,踮着脚跑到孟正望跟前,双手扣腹,低头禀报:“老爷,二太太身子不舒服,今天郎中来过了,俺给她熬了药,她不吃……” 孟正望微微一笑,他知道这是二太太一贯伎俩,“好,俺去看看她,你前面带路。” 陶秀梅今年三十多岁,长得不丑,走路扭腰晃腚,骨软筋酥,姿态百媚。她是威县人氏,上过几年学,嫁给孟正望是巧合,她的哥哥是孟正望的学长,他们曾经在南方一起参加了同盟会,武昌起义牺牲,她哥哥临死之前告诉孟正望,他最不放心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说,他母亲死了后是二娘把他养大,二娘卧床生病时拜托他照顾妹妹,面对着气息奄奄的二娘,他承诺以后定会尽心帮衬妹妹,没想到他一走就是十几年,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茫然无知。 二十年前孟正望加入了国民党,留在了南方,以做生意为掩护做地下工作,后来被派遣到青岛,并且娶妻。十年前他被调回了威县赵庄,回到威县后他去了陶家,见到了二十多岁没有出阁的陶秀梅,他本想留下一些钱就离开,没成想,陶秀梅被成熟稳重的孟正望吸引,她直接跑到孟正望面前告诉他,她要嫁给他。 孟正望大陶秀梅十几岁,何况家里有妻儿,当场拒绝,陶秀梅哭哭啼啼说自从她父亲死了后,受尽陶家人欺负,现在她日盼夜想的哥哥也死了,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孟正望可怜陶秀梅无依无靠,只好同意了,把她带回了赵庄孟家。 姌姀身体不好,给孟正望生下一个儿子后迟迟没有开怀,她曾多次在丈夫耳边念叨让他纳妾,都被孟正望拒绝了。冷不防见丈夫带回家年轻漂亮的陶秀梅,她很是喜爱,第二天她张罗下人收拾中院,让家丁给亲朋好友下喜帖,给丈夫和陶秀梅操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陶秀梅嫁到孟家很争气,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怡澜,第三年生下孟粟。 孟正望沿着雨廊往中院走,他回头睨视了一眼兰姐,说:“俺先去见见老太太,你给二太太说一声,让她沏一壶好茶等着俺。” “是,老爷,俺马上去禀报二太太。”兰姐站住脚步,垂下头,一直等着孟正望的身影消失在房山墙那头,她撇了撇嘴角,悻悻不乐地向陶秀梅卧室方向走去。 兰姐三十几岁,长得不好看,褐色皮肤,粗眉大眼,全身上下带着男相,嘴巴下长着一颗黑痣,黑痣上落着几根胡子,如果忘记剪去,那两根胡子张牙舞爪,非常显眼;她的个子不高不矮,脚丫子挺大,穿七寸绣花鞋,大脚走路很快,她走路时摇摇曳曳,不过,她在陶秀梅眼前不敢扭捏,蠖屈鼠伏,一副奴才相。 兰姐的大脚落在陶秀梅卧室的窗户下面,声音捏在嗓子眼里:“太太,老爷说他去后院看看老太太,然后回您的屋子,他说让沏一壶好茶,俺这就去为您准备,您别动,安心躺着。” 兰姐当面称呼陶秀梅从不用“二”,意思很明了,她是告诉陶秀梅,在她心里陶秀梅是孟家唯一的太太。 陶秀梅很享受兰姐卑谗足恭,她对兰姐的长相也很满意,不会引起任何男人的兴趣。 陶秀梅的身体在床上动了动,踢了踢腿,伸了一个懒腰,“知道他不会先到俺的屋里来,那是她妈,老太太又替俺看护着儿子,俺不会计较,只是那个住在后院的老三让俺忌讳,毕竟二十几岁的年龄,还会弹琵琶,正是招男人喜欢的岁数……” “太太,您多虑了,自从三太太进了咱们孟家院子,呸,她不陪俺喊她太太……”兰姐往脚底下啐了一口唾沫,用鞋尖碾了碾,“太太,一年多了俺没见老爷在她屋里留夜,俺看的出来,老爷不喜欢她,为什么娶她过门?这个问题俺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她过了门只是一个摆设,只会惹老太太和大太太生气。” 陶秀梅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恶狠狠地吼着:“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认识上流社会的男人,孟家的买卖需要她抻头……她一进门俺就觉得她不是善类,一双桃花眼,樱桃嘴,鸡冠脑袋,说话挤眉弄眼……俺做不到她那样,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认识几个男人?”陶秀梅嗓音提高几分贝,咽了一下口水,“俺不会,不是不会,是不可能,俺不可能与老爷以外的男人打情骂俏,只有她一个从窑子里出来的女人没羞没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是,是,太太您说得太对了,经您一提醒,俺……俺是茅塞顿开,这是老爷娶她的唯一理由。在咱们院子里,她不招老太太喜欢,也不招大太太喜欢,您没理由跟她一个白骨精较真。” “不要在俺眼目前提起大太太,她仗着孟家产业有她的一半功劳,说话自以为是以她为中心,让俺压抑,让俺生气,他们欺负俺没爹没娘,哼。”陶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踢蹬到脚下的被子拽到了嘴巴上,口红跑到了她的唇边上,像吃了一只生鸡,龇牙咧嘴:“俺不会跟她们怄气,跟她们那种人生气不值得,你去,去火房烧壶热水,沏一壶好茶……让俺再躺会儿。” “是,太太,俺马上去。” “回来,把堂屋的炉子加点煤,耧耧炉底,把屋子烧热乎乎的,小姐该放学了,告诉黄师傅,让他烧个紫菜鸡蛋汤,给小姐单独蒸碗米饭。” “是,太太,俺马上把您的话转告给黄师傅。” 孟家中院的东厢房是火房,它南通前院,北通后院。 兰姐忍不住窃喜,孟家大院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火房,火房里有一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黄忠。 想到英俊帅气的黄忠兰姐浑身充满了活力,脚步轻快,黄忠除了不会笑以外,哪儿都好,说话不疾不徐,语气温和,心灵手巧,三下五下给孟粟做了一辆手推车,他不仅招老太太喜欢,也招孟老爷喜欢,每月的工钱比孟家任何一个下人都多,五六年了,不知黄忠攥了多少大洋,能不能在赵庄买出房子?想到这儿,兰姐“嘿嘿”笑了。 兰姐自作多情喜欢黄忠好久了,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为了每天能够多看钟意的男人一眼,她一有时间就往厨房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黄忠从没有正眼瞅过她。 兰姐的脚步转眼到了火房后山墙,她迟疑了片刻,踮起脚尖,扭着猫步蹿到火房门口外面,向前抻抻脖子,挺挺胸,拽拽衣襟,擎起手抿了抿光秃秃的额头,眼珠子像车轱辘似的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窗玻璃上映照着她一张青绿绿的脸,下巴颏上几根胡子那么扎眼,她伸出右手三根手指往下揪了揪,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放弃了揪掉它们的动作,提提袄领,缩缩脖子踏进了火房,嗲声嗲气地说:“黄师傅,二太太说,说让您准备中午的饭,拴柱去学校接小姐放学了,他们马上就回来了,让您专门给小姐蒸碗米饭,做一碗紫菜蛋花汤……黄师傅,您有什么活需要俺帮忙吗?您直直落落支使俺,咱们谁跟谁呀,做点活累不死人,俺不会计较的。” “没有,俺知道了,你去忙你的。” 黄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年汉子,身形结实、高大,脸上没有多少笑,遇到搞笑的话题,他只是象征性地咧咧唇角,强颜欢笑;黄忠是山东本地人,他刚到孟家不到六年,他没有什么嗜好,每天循规蹈矩,出门买菜,进火房做饭,去后院喂孟粟吃饭,给孟粟擦洗身子,天气好,他用车推着孟粟去巷子里晒晒太阳。 忙完了一天的活计,跑到耳房陪着余福喝壶小酒,酒不敢多喝,冬天热乎热乎身体,夏天解解乏,然后回到后院的马房,与马厩里的马做邻居,主要看护孟家的北院门和通往东街的偏门,北门冬天很少打开,用破水缸和铁锹之类农具死死顶着。 孟家的人黄忠最不待见孟家二太太,他看不惯陶秀梅说话抛声炫音,每天拿腔作势、大呼小叫与宅心仁厚的大太太胡搅蛮缠,尤其她对待自己亲生儿子孟粟不管不问,冷酷无情。 黄忠对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孟粟心生可怜,每每看到孟粟他想起了他的婆姨和两个儿子。 黄忠出生在坊子碳矿区,和他的婆姨青梅竹马,一块玩煤泥长大,十六岁时与他心爱的姑娘喜结良缘。他婆姨长相标致,虽没有整齐漂亮的衣装,煤色的天空遮挡不住她的美,即使她生下两个孩子后依旧风韵犹存,在矿上就是一支花,她的容貌让张喜蓬垂涎三尺。 张喜篷趁着黄忠下井之时闯进了黄家,侮辱了正在坐月子的黄忠媳妇。 黄忠九岁儿子捡煤渣回家,看到了这一幕,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拎起一筐煤渣狠狠砸向张喜蓬。 凶狠的张喜蓬从身上掏出了手枪,扣动了扳机,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跳起身挡在儿子面前,子弹穿透了她单薄的胸膛。 看着母亲躺在血泊里,九岁的孩子猛地扑到张喜篷身上又撕又咬,张喜篷再次扣动扳机,随着一声枪响,孩子瞬间倒在他母亲的身边。 暴戾成性的张喜篷杀红了眼,他把枪口又对准了嗷嗷待哺的婴儿。 好心的邻居跑到矿井找到了黄忠,黄忠踉踉跄跄跑回家,看着惨死的两个儿子和婆姨,他疯了,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冲出了屋子,他想去找张喜篷拼命。 听到消息赶来的顾庆坤拉住了他,“张喜篷这个人阴险毒辣,他定会恶人先告状,也许他正带着日本人往这边赶,你还是暂时离开炭矿区,去赵庄孟府找孟正望,让他给你谋份差事。” 两人正说着,又一个邻居气喘吁吁跑来说,说张喜篷带着日本人往这边赶来,还诬告黄忠是隐藏在坊子矿区的抗日分子。 黄忠攥攥手里的菜刀,怒发冲冠,“俺给他们拼了。” 哪个男人遇到这种事也会发疯,黄忠失去了理智,他攥着菜刀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院子。 顾庆坤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栅栏门前,敞开双臂拦住了心情崩溃的黄忠,劝阻说:“黄兄弟,你千万不要冲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时不能拿着鸡蛋碰石头,硬拼不仅不能杀了张喜篷,只能再搭上你的一条命,那样还有意义吗?只要活着,咱们一定想办法杀了张喜篷。” 婆姨和两个孩子尸骨未寒,黄忠七尺男儿泪如泉涌,大儿子刚刚九岁,小儿子刚刚十几天……他“噗通”跪了下去。 顾庆坤走到黄忠背后,用大手拍着他的肩膀,“快走,弟妹和两个孩子的后事有俺料理,你放心。” 黄忠带着深仇大恨离开了家,离开了坊子矿区,被孟正望收留在孟府,做了一名厨子。 兰姐背着手站在火房里,东看看西瞧瞧,没话找话问:“黄大哥,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您今天准备烧几个菜?” 黄忠知道兰姐是一个马屁精,是二太太陶秀梅的眼线和耳目 ,她来孟家比他早两年,表面上他也不得罪她,她问一句他答一句,不想回答装作没有听见,继续低头做事。 后院里,东厢房两扇薄薄的门半敞着,一缕缕煤烟顺着门缝隙飘出来,在廊檐上游荡;窗玻璃上落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屋里一切若明若暗,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站在门内,清澈的双眸直勾勾盯着对面西厢房的屋顶,那儿落着几只喜鹊,它们低头啄食着屋檐上的瓦松;中午的阳光照在屋脊上,融化的雪顺着瓦片流淌,木梁上的燕子窝被雪水打湿了,一团团泥土坠落在廊檐下。 这个女人是孟正望的三太太,是孟正望从窑子里买来的,岁数不大,二十几岁,名字小翠,她进孟家的门大太太不高兴,没给她一个婚礼,兰姐有话,三太太就是一个摆设。 自从小翠住进孟家大院,孟正望从没有到她屋里过夜,踏进她的屋子都是谈一些正儿八经的事情,小翠是邱学秦的人,也是坊子碳矿区的国民党联络员,他娶她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小翠听到孟正望的脚步声,往长廊里看了一眼,孟正望蹉跎的背影越过了她的眼帘,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轻轻推推门,扣扣门栓,撩着嗓子念了一声:“老爷回来了,您怎么不到俺屋里坐坐呀,您是躲着俺吗?俺有那么可怕吗?” 孟正望愧疚地转回身,双手举到额头,弓弓腰,抱抱拳,“哪里?哪里?这几天俺忙,自顾不暇,抽不出时间回家,把年轻漂亮的太太扔在院子里独守空房,是俺的过错,俺的过错。俺先去给俺老母亲请个安,待会儿,俺去您屋里坐一坐。” 小翠放低了声音:“老爷,俺有话要说,俺在等您……” 孟正望眉头微蹙,小翠进孟家门一年多了,从没有主动邀请他进屋子,难道是真有事吗?孟正望撩起衣摆,快步蹿到小翠的屋门口。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孟家院子,孟家老太太住的屋子很敞亮,坐北朝南三间大屋,东西两个卧室垒着大火炕,中间屋子有两个锅灶。 一面墙,一个布帘,把东西两个卧室与外间屋隔开。东卧室里的家把什非常简单,靠窗户有一个大炕,炕沿旁放着一把椅子;靠北墙根有一张小木床,孟老太太揣着双手、垂着双腿坐在床沿上,头低垂在胸前打瞌睡。钻进屋子里的阳光落在老人的身上,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皮松垮垮耷拉着,惨白的髽髻上罩着一个银色的发簪,几缕散发荡在她的耳后,露出一对金耳环。 东墙根放着一张不高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扣着几个茶碗,一个水烟袋,还有一盏玻璃灯,两支糖葫芦端放在茶盘上。 孟粟瞪着一双大眼睛直挺挺躺在炕上,他的长睫毛上下忽闪着,碎碎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眉梢,塌鼻梁,宽鼻头,红润的唇角,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个圆卜隆冬的男孩。 院里传来了黄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孟粟把眼睛从窗口转到了屋门口。 黄忠把两碗米饭抱在胸前,大手挑开门帘,往屋里一探头,看到了床沿上打盹的老人,他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进屋子,他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老人,老人打了一个激灵,用袄袖抹抹迷迷糊糊的眼睛,看清进屋的是黄忠,咧咧干瘪瘪的嘴唇,双手摁着床沿,半天才站直身体。 黄忠把一碗米饭放在桌子上,把另一碗米饭双手递到老人面前,“老太太,不好意思,俺吵醒您了。” “没有,没有,黄师傅吃累了。”老人直直驼着的背,瞪着深陷的眼睛瞅着黄忠,“黄师傅,您辛苦了,这么冷的天,看看您,看看您累得额头冒汗了。” “不累,俺是走得有点急,俺今天过来有点晚,您饿坏了,让您久等了。” 老人蠕动蠕动缺牙的嘴,忘记了回答黄忠的话,心里恍恍惚惚生起一丝伤忧,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知小孙儿什么时候能够站起来,能够自食其力。 “俺方才打了一个盹,也许是俺老了,坐一会儿就睡了过去,有一天,有一天俺如果不遭罪,睡着睡着就过去了,那是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不会的,您老身体结实着呢,大少爷回来了,俺与他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一点时间。小少爷一定饿坏了?”老太太的话让黄忠听了很难受,他不知怎么安慰老人,他靠近炕沿,低头盯着孟粟泪光闪闪的眼睛,慈爱地说:“二少爷马上就会好起来,俺相信,开了春山上树绿了,河水化了冰,二少爷一定会站起来。” 听黄忠嘴里念叨大少爷,老人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黄师傅,您说什么?您说大少爷回来了,他吃饭了吗?” “俺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吃,他说要找老爷有话说……”黄忠端起桌上的米饭,用勺子搅了搅,把米饭泡进紫菜鸡蛋汤里,挖了半勺饭,送进孟粟的嘴边,“小少爷,您尝尝,里面还有几个虾皮,是大少爷的朋友从青岛捎过来的,是海里捞出来的,很新鲜,大少爷说虾皮补钙,让俺多做给您吃。” 孟粟点点头。 黄忠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巾,擦擦滴落在孟数下巴颏上的汤,直直腰,扭脸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您也快吃,天冷,饭一会儿就凉了。” 老人点点头,抓着袄袖擦擦脸,儿子曾告诉她说,黄忠本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有两个可爱的儿子,是一个狗汉奸毁灭了他的家庭,唉,这世道是怎么啦? “孟粟,好孙子,咱们一定要记恩,黄师傅这份心咱们记在心里,不为别的,你瞅瞅他每天忙的,没有一工夫的闲,做好了每顿饭,跑前院又跑后院,又忙着过来照顾咱们祖孙二人,咱们一定要站起来,哪怕去火房帮他拉拉风箱。”老人把双手摁着炕沿上,一会儿看看炕上躺着的孙儿,一会儿瞅瞅黄忠手里的饭,叨叨咕咕,“黄师傅,您做的饭色香味俱全,俺的孟粟最喜欢吃您做的饭。瞧瞧,又是香菜,又是小葱,您这是从哪儿弄的?这大冬天的,弄这些东西不容易。” “俺在北山上种的,俺用草席子盖着它,开始俺以为天冷它们不能活,没想到它们还挺坚强,只是没长大,有的叶子冻伤了,还有的干了变黄了,俺取了它们中间一点绿色的,给这饭调个颜色,给二少爷增添点食欲。” 老人挪了挪脚,离开了炕沿,往前磕绊了一下,皱巴巴的手扶住屋门框,没有回头,自顾自地念叨着:“孟粟呀,祖母老了,牙又掉了几颗,有一天老的会走不动路,甚至死去,俺死了没什么,俺最不放心你,你一定快点好起来,给祖母扛幡。” 孟粟哭了,眼泪哗哗地流,他的头左右摇晃,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一个字“不”。 孟老太太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有点驼背,耳朵稍微有点聋,自从孟粟出事后,她的模样更加苍老,头发全白了,她心疼孙子,孟正望是孟家几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两个孙儿,没成想小孙儿变成了残废,老人不相信孩子摔一跤就会一辈子卧床不起。 老太太身边原来有一个丫鬟,丫鬟嫁人后再没有回到孟家,老人年老体弱,一天不如一天,照顾孙子有点吃力,她让陶秀梅帮找个丫鬟。 陶秀梅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女人,她觉得再找个丫鬟还不如给儿子娶房媳妇,养媳妇是不花钱的奴隶,她可以随便打骂,也可以随便支使,何乐而不为呢?她把这事与孟正望说了,她不会说她心里真实的想法,她只是说给儿子找个养媳妇,养媳妇照顾她未来的丈夫一定比外人照顾的周到,说不定孟粟慢慢就会站起来。 院里的风钻进了屋子,撩拨着布门帘,孟粟的耳朵动了动,睁大了惊喜的眼睛,嘴巴子歪斜到了耳根子,用劲喊出两个字:“哥哥” 老人的双手抓着门框,眯缝着眼往屋门外探探身子,半拉布门帘搭在她凸起的后背上,几缕散发悠荡在她松垮垮的腮帮子上。 孟数快步走近屋门口,向老人深深鞠躬问好:“祖母,您好。” 老人高昂起头,哆嗦着一只手把眼前的散发抿到耳后去,“真的是俺孟数呀,你弟弟听出了你的声音。” “是,祖母,弟弟进步很大,他竟然听出俺的声音了。”孟数搀扶着老人的胳膊,向屋里的黄忠点点头,又笑眯眯看看炕上的孟粟,眼睛落在桌上一碗米饭上,“祖母,您还没吃饭吗?这天凉,饭凉了,俺给您拿火房去热热。” “不用,不用,俺年轻时候天天吃凉饭,没事,俺没有那么娇贵,太凉兑点开水就可以,孟数呀,你吃过了吗?” “吃了,俺在俺母亲屋子吃的,俺陪她说了说话……祖母,俺知道俺爹在您这儿,俺就没过来,请祖母谅解。” “你爹去你三娘屋子了,唉……”老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孟数,你的三娘,她怎么不弹琴了?你弟弟喜欢听,有时间你跟她说说,让她到俺屋子里来坐坐,给你弟弟多弹弹……” “嗯,这件事俺会给俺爹说说。”孟数走近炕沿,弯下腰看着孟粟的眼睛,“弟弟好多了,也胖了一些,多亏黄师傅悉心照顾。” 黄忠拘谨地哪嚅:“哪里?是小少爷一直想站起来,他很坚强,更勇敢,俺相信,他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孟粟满眼泪,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一个字没说出口。 孟数用手指揩去孟粟脸上的泪水,劝慰道:“弟弟是想二娘了?二娘,二娘病了,感冒了,她怕传染给你,所以不能来看你,你不要怪她。” 孟粟跌坏了身体,他的脑子没有坏,当年他被送进医院,娘没有陪他一天,他做完手术睁开眼最想见到娘亲,可是,只看到了拖着病体的大娘和爹。 大娘安慰他说娘亲病了来不了医院看他,那个时候他多么希望娘亲真的病了。 出院回到家,他希望娘亲一口一口喂他吃饭,陪着他说话,扶着他走路,娘却让兰姐伺候他,兰姐阳奉阴违,当着人面一个样,没人时,骂他废物,拧他胳膊,打他耳光子。 祖母来看他,他用眼神告诉祖母,他害怕兰姐,祖母把他接到了后院,黄忠每天三顿喂他吃饭,给他洗澡,陪他说话,带他晒太阳,他知道谁对他好……想到这一切,孟粟泪水像流水一样溢出了眼眶,很快打湿了枕巾。 “弟弟,你别哭,明天过来一个丫头,她比你大四岁,是爹的朋友介绍的,听说她是一个好女孩,她会陪着你玩。” 孟粟使劲摇摇头,摇下两行泪,他想说不要,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吐不出口,他全身冰冷,他害怕来一个像兰姐一样恶毒的女人。 “弟弟,祖母岁数大了,照顾不了你,黄师傅还有大事要做,你身边离不开人……俺的朋友认识那个丫头,他说那个丫头不仅聪明伶俐,还非常善良,相信哥哥的话……” 第一百零九章 进门 第二天,天亮了,太阳从东面升了起来,微微的晨风撩过树梢,几片干枯的枝条拽着几片雪落下,在院子里的石基路上滚动,很快化了,融进了土里,湿润了地面。 姌姀碾着脚从她的卧室磕磕绊绊奔到了前堂屋,走近屋门口撩起门帘,惊奇地瞅着院井里稀稀落落的雪花,“这天这么明,太阳升起来了,怎么还下起了雪?黄师傅去了郭家庄,不知这路好走不好走?” 余妈手里抓着笤帚走出了西厢房,手搭凉棚眺望着半空,“太太,俺刚去了老太太的屋子,她说下这点雪没什么,不碍事,一会儿就停了,下雪说明天不冷,都说瑞雪兆丰年,俺看今天的雪是迎新人。” “嗯,老太太说得好。”姌姀笑了。 孟家的每间屋子上都有一排木格子窗棂,上面镶嵌着亮晶晶的玻璃,玻璃上投映着轻匀如绢的浮云,宛若披着轻纱的女孩,袅袅娜娜,姗姗而来;廊檐下的烟囱里冒着缕缕煤烟,缥缥缈缈落在旁边的石榴树上,树枝上坠着几根晶莹剔透的冰柱,里面裹藏着光的影子,洒落一滴滴水珠,真如玉树琼枝作烟萝;几只喜鹊轻盈地落在西厢房和东厢房的屋脊上,煽动着黑色的翅膀,发出“喳喳喳”银铃般的叫声,伴着水珠落地弹起清脆的音符,和音婉转优美;两扇院门半敞着,余福把一筐煤灰填在门外的泥坑里,扬起的煤烟在巷子里弥散,有几绺顺着门缝钻进了院子,在门洞子上方蜿蜒,门檐两边的勾头瓦上雕刻着展翅欲飞的蝙蝠,据说蝙蝠能消灾纳福,寓意美好。 这房子是姌姀公公活着时候盖的,公公性格内向,没有多少话,也没有什么嗜好,用婆婆的话: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公公纸烟也不曾吸过,他只喜欢晚上饭前烫壶小酒,不多,最多半两,婆婆让下人给他炒个荤菜,外加一盘煮花生米,婆婆坐在他对面,公公一边抿一口小酒,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送到嘴里,借着酒劲絮叨一句两句,这几句话还是婆婆耐不住性子逼出来的。 一盅酒下肚,公公胆儿也大了,他把手里的空酒盅送到婆婆面前,腆着脸央求再来一口。公公是一个买卖人,却没有生意人能说会道,反倒像一个斯斯文文的教书先生,每天长衣长袍,鼻梁上架副眼镜,不知他真的是眼近视还是故意摆出文人学士的样子?婆婆说公公没有文化,没上几年学,是她过了门教给他的,这点大家都信,公公从不掩盖他年轻时候做过抗力的事情,经常与亲朋好友炫耀他娶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婆姨,的确如此,婆婆出身书香门第,她怎么相中了公公一个苦力,无人知道。 姌姀过门五年后,公公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婆婆尽心伺候在左右,夜深人静时,她不让人打扰,手里端着水烟袋坐在公公的炕边下,嘴里喋喋不休,她要独享与老伴共处的短暂时光,做最后的告别,烟雾缭绕在她伤心的脸上,昔日的幸福已经搁浅,痛苦化成了眼泪,一段情,一段故事,被阴霾覆盖。死神化成了雨敲打着窗棂,提醒天快亮了,婆婆紧紧握着公公的手依依不舍。 公公过世后,为了让婆婆尽快从悲伤之中走出来,姌姀从东厢房搬进了前堂屋的西卧室,如果孟正望晚上不回家,她和婆婆睡一铺炕,婆媳二人常常唠嗑到天明。 吃过早饭,婆婆总一只手里捧着她的白银雕花水烟袋,一条胳膊弯里夹着针线笸箩,坐到屋门口的长廊里,边晒太阳,边缝补衣裳。 姌姀拎着一个矮凳子坐到老人对面,她把一捆线套在蜷曲的膝盖上,一只手里抓着绕线板,一只手里抓着线头,不紧不慢缠着线,眼睛盯着婆婆缝补衣衫专注的样子,莞尔一笑:“婆婆,听说您做姑娘时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学会了这么多活计?” 老人放下手里的针线,背过手捶捶后腰,拿起一旁的水烟袋,点着纸媒子,把吸管送进嘴里含着,一口一口吸着,挑挑眉梢,咧咧皱巴巴的嘴角,“你不知道吗?俺的望儿没告诉你吗?唉,俺年轻时候也不知道有这玩意儿。”老人从嘴里抽出吸管,嗳声叹气,“不知什么时候添的坏毛病,都是被你公公惯得,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其实脾气性子柔弱,事事迁就俺,俺喜欢吃什么,无论什么季节他都要想办法买回家,自从俺生下望儿后,他更加娇纵俺……姌姀呀,话又说回来了,俺孟家男人没有一个孬种,在外面大马金刀,在家里对老婆孩子体贴入微。” 姌姀点点头,她承认婆婆说的话一点也不假,她从丈夫那儿感受到了。 姌姀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真长得恰到好处,椭圆形的脸蛋,又细又嫩的皮肤,一件红绸黑边的斜襟长褂,严丝严缝拘着她细细的腰肢。 院门口传来铁锹碰撞墙跺子上的声音,余妈往前佝偻佝偻身体,眼神越过了影壁墙,只见,余福把手里铁锹杵在门洞子墙上,手里提着几盏红灯笼窜进了院子,他抬头看到了他的婆姨,没有停下脚步,撩着嗓子嚷嚷:“帮俺照量一下院门,俺去一趟后院。” 姌姀往前一步,一只脚迈过了门槛,着急地喊了一声,“他余伯,是拴柱回来了吗?老爷和大少爷呢,他们爷俩今天中午回家吃饭吗?” 听到姌姀的声音,余伯急促停住脚,向堂屋方向弓弓腰, “是,回大太太的话,拴柱回来又走了,把三太太带走了……老爷说他有点事儿要处理,中午尽量赶回家,您别担心,这天冷,您快回屋,巷子里有动静俺知呼您一声。” 姌姀想问问余福去后院做什么,她话没出口,怡澜沿着长廊从中院方向慢腾腾走了出来。 怡澜过了年十三虚岁,她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手里擎着一根糖瓜,白乎乎的糖稀黏在她四颗长门牙上,嘴角外面挂着芝麻粒。 “余,余伯,您去哪儿呀?”怡澜悦耳的呼唤让姌姀和余妈惊讶,她们心里说,今儿真是稀奇,平日里这丫头都是直呼“余福”。 “余伯,这是俺娘让俺这样称呼你的,俺觉得好别扭呀,不是吗?”怡澜的这句话让姌姀和余妈面面相觑。 “是,大小姐,俺也觉得别扭,您以后还是喊俺余福,俺听着心里踏实。”余福把身体往墙边上靠了靠,给怡澜让出一条路。 怡澜没有继续往前走,站住身体,抖动着一条腿,脚尖在地面上有节奏地敲着,“余福,那个,今天俺的弟媳妇进门,有这事吗?俺娘说她比俺大一岁,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弟媳妇比俺这个姐姐还大,真是可笑,以后她进了门,你千万要看护好院门,不要让她跑街上胡说八道,俺担心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果传到俺的学校去,定会被老师同学嗤笑俺。” 余妈瞥斜了一眼怡澜,清清嗓子,把手里笤帚杵在墙角,粗着嗓子向余福喊:“当家的,还不快去后院,回来把身上衣服换下来,俺把你过年穿的新衣服扔在耳房炕上了,大太太说今天新人进门,大家都要穿得整齐一些,说话要有分寸,做事要有尺度,不要在许家人面前丢孟家人的脸。” “嗯,俺知道了,俺把灯笼送到后院,然后去耳房换上新衣服。”余福借坡下驴,他一边应答老婆的话,一边贴着墙根直奔后院。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手里攥着一对绣花枕巾,往院里抻抻头又缩了回去,她犹豫不决、忸怩不安的身影跑到了门洞子里,是巧姑。 巧姑同情孟粟的遭遇,小小年纪卧床不起,听说孟家准备给孟粟找个养媳妇,她既高兴又担心,喜忧参半。没想到,在她心里风清气正的孟家老爷也有私心,为了儿子要误一个年少无知女孩的一生,她可怜那个不曾谋面的女孩,却无能为力,孟老爷对她有恩。 袁老爷临死前把孟正望找到身边,请他做中人,把袁家房产留给无依无靠的巧姑,孟正望点头答应,并且毫不犹豫签字画押。 袁老爷死了后,袁家几辈子不上门的远房亲戚跑来找巧姑的麻烦,孟正望把袁老爷的遗书拿了出来,与那帮人据理力争,他们才善罢甘休,悻悻离去。 余妈看到了在院门口外徘徊的巧姑,她立刻把心里的怒火发泄在这个可怜女人身上,“喂,你找谁?你是没地方尥蹶子了吗?没正事儿离着孟家远点,孟家院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巧姑嫣然一笑,迎着余妈走过去,“余妈,大太太在屋吗?俺有东西送给二少爷。”巧姑声音颤抖,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孟家正门,“听说你们孟家今日养媳妇进门,俺,俺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前些日子俺绣了一副枕巾,拿过来让大太太赏赏眼。” 余妈不喜欢巧姑,可,正月不撵进门客,抬手不打送礼人,这个道理她懂,“你,你跟俺来,大太太在堂屋里坐着呢。” 巧姑跟在余妈身后往前走,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叨咕:“小少爷是俺看着长大的,很懂事的孩子,他在街上见了俺的面,还喊俺一声……昨天,俺在铺子门口站了一天,也不见他的影子,所以,俺忍不住跑了过来,恕俺冒昧” “谢谢你,你有心了。”余妈语气生硬。 怡澜看到余妈带着巧姑走进了院子,她怒不可遏,急冲冲跳下长廊,张开双臂挡在二人身前,厉声斥责:“余妈,她是谁,你知道吗?!俺娘说她是狗彘不若,不知廉耻之人,你怎么能把这种女人领进院里来?快撵她走,不要让她一身骚气弄脏俺孟家院子。” “小姐,对不起,她是,她是来找…”余妈在伶牙俐齿的怡澜面前变成了结巴。 巧姑蓦地停下了脚步,眼前的怡澜她认识,是孟家小姐,也是个蛮横无理的小丫头,是她最忌惮的孟家人之一。 葫芦街不宽,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当两人相遇,都是巧姑远远地向怡澜问一声:小姐好。怡澜不仅不给她好脸色,还骂骂咧咧向她吐口水。 真是冤家路窄,巧姑想喊一声“孟小姐”,她想了想,孟家今天有事,不能招惹生非,她停下脚步白愣了怡澜一眼,把手里的枕巾塞进余妈怀里,“余妈,俺不进去了,您帮俺把它送给孟粟,俺走了。” 怡澜歇斯底里地大呼小叫惊动了姌姀,她急忙从堂屋里面趔趄到屋门口,隔着门玻璃向院里了望了几眼,她只看到巧姑落寞离去的背影。 院井里,怡澜龇牙咧嘴蹿到余妈眼前,向余妈怀里伸出黏着糖稀的爪子,暴跳如雷地嘶吼着:“余妈,她的东西太脏,咱们不能要,你给俺,俺把它甩到她的脸上。” 余妈早已经忍无可忍,她把绣巾紧紧抱在怀里,厉声呵斥:“这是给二少爷的,又不是给你的,你说了不算。” “余妈,你敢违背本小姐的意思吗?还是你听不懂俺话的意思?”小怡澜年纪轻轻随了陶秀梅,语气灼灼逼人,“哼,俺娘说俺们孟家要好好捋顺捋顺了,下人没有下人的样子,主人没有主人的样子,是谁纵容下人不把主子放在眼里?都是惯的。” “小姐,俺不敢,不敢。”余妈把头埋在胸前,她头一次被一个十几岁孩子数落,脸上火烧火燎的,一时半会儿不知怎么回答。 怡澜放刁撒泼的声音惊动了从后院走出来的余福,他心里的无名火“腾”蹿出了喉咙,婆姨是他的老来伴,他不舍得打,不舍得骂,甚至一句粗声话也没有,一个小丫头片子旁若无人向他婆姨吆五喝六,他实在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你,你这个孩子没大没小,怎么说话的?!”余福三步两步窜进门洞子,抓起墙角的铁锹,跳到怡澜身边,“你,你乳臭未干,跟谁学的?说话没轻没重,信口雌黄,小小年纪不学好,欠揍。” 余福举着手里的铁锹,头发倒竖,目眦尽裂,吓得怡澜用双手抱住了脸,她的眼角扫过中院和前院的夹道,她娘和兰姐一前一后往这边走来,她一下又来了精神,把头伸到了余福眼前,尖着嗓音,“你打呀,打呀,往这儿打。” 余福只想吓唬吓唬怡澜,没料到她撮盐入火,他的大手在哆嗦。 “余福,你,你不要吓着小姐。”余妈声音颤栗,她知道她丈夫的脾气,即使不真劈,稍微碰着小姐一点皮毛,有理说不清。 怡澜哪儿受过这气,她觉得余福两口子是联手欺负她,她把双手掐在腰上,瞪圆了小眼睛,“你,你们,你们欺负本小姐,俺去告诉俺娘。” “谁欺负你了,你不知好歹,好坏不分……”余福咬牙切齿骂了几句,觉得不过瘾,他晃晃手里的铁锹,“如果,如果换了别人,俺非得一铁锹劈了她。” 陶秀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她真想冲过去给余福两口子每人一个大耳光,她的身子往前扭了一步,陡然站住了脚,在孟家院子里,余福两口子听大太太的使唤,仗着老爷的袒护从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兰姐,兰姐在院子里也不吃香,她需要笼络人心,想到这儿,她惺惺作态地捏着嗓子喊了一声:“她余伯,您大清早起来忙里忙外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小少爷的事吗,小少爷是谁?他是俺陶秀梅的儿子,是孟家二少爷。您千万别跟小姐一般见识,小姐不懂事,惹您生气,都是俺这个做母亲的没教育好,俺给您赔个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您多多担待。”陶秀梅说着双手扣腹,深深弓腰。 余福愣了,他没想到一向嚣张跋扈的陶秀梅甘愿低眉顺眼向他妥协。 “二太太,都是俺这口子压不住火,不知好歹,小姐多一句少一句俺们下人听不顺耳也要受着,请您原谅。”余妈远远地向陶秀梅鞠躬还礼。 陶秀梅的脚步踏上了长廊,摇曳着水蛇腰到了余妈眼前,挑挑眉梢,瞅着余妈的脸,啧啧舌头:“余妈,您今天捯饬得好年轻呀,瞧瞧这头梳得清清爽爽,年轻了十几岁,余妈,您不要把俺当主人,俺也是来自平民百姓,不像俺大姐,她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咱们之间没有主仆之分,谁跟谁呀?您是孟家的老人,老爷把您两口子当家人,俺怎么能例外,俺还需要您鱼传尺素不是吗?” “二太太,您真是外宽内明,心底敞亮,您今天能网开一面饶恕俺两口子的过错,俺们感恩戴德,以后二太太有什么事儿尽管支使俺们去做。” 怡澜总归是一个孩子,她不明白她娘怎么会向下人低三下四,她?睺了几眼余福,鼓着前门牙嘟囔着:“娘,俺是听您的话,想向下人打听打听俺爹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俺还没站稳脚步,遇见了那个狐狸精大摇大摆闯进了咱们家院子,她来做什么?孟家有她要找的男人吗?还是哪个下人在勾搭她?” “啪”陶秀梅的巴掌响亮地抽在怡澜的脸上,“你这孩子,没大没小,你余伯和余妈怎么会是下人?你余伯和你爹称兄道弟,是咱们孟家的人。” 怡澜被她母亲一巴掌打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抱着脸嚎啕大哭,一跺脚往中院跑去。陶秀梅的巴掌停在半空,这是她第一次打女儿,孟粟变成了残疾,她把后半生压在了女儿身上,平日里她不舍得动女儿一手指头,为了孟家两个下人,她竟然向心爱的女儿举起了巴掌。 “余妈,有话咱们以后坐下聊。”陶秀梅扔下余妈追着怡澜的脚步直奔中院。 兰姐茫然失措地瞪了余妈一眼,碾着大脚追着陶秀梅娘俩的身影,呶呶不休:“太太您慢点,小心路滑。” 院里发生的一切姌姀看在眼里,她心里很难过,凄然泪下,怡澜是个天真的孩子,分不清是非曲直,再坏的一个孩子比一个大人好,姌姀只能用“坏”与“好”简单形容,她不是没有文化,小时候她在青岛念过中学,知书识礼,她喜欢换位思考问题。 陶秀梅嫁到孟家很不容易,丈夫明面上喜欢她,背地里不待见她,经常念叨:“如果没有怡澜和孟粟,真想给她一张休书。” 姌姀劝说,“陶秀梅三十几岁,不惑之年,女人一生有几个三十?你把人家娶进门,却让人家独守空房,孤对独灯,你是不是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女人靠哄,不是骗。” 此时看着、听着陶秀梅当着余福两口子的面打孩子,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巴掌表面上打在怡澜脸上,实则打在余妈两口子脸上,姌姀真想冲出去说道说道,她又不想面对陶秀梅那张专横跋扈的脸,陶秀梅本来对她有敌意,真怕事情越闹越大,无法收场。 姌姀的眼泪不知不觉流到了下巴颏,她抓起袄袖摸了一把脸,眼泪越擦越多,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生了许多悲哀,这一闹哄,陶秀梅不可能到后院吃饭,唉,这怎么好呢?怎么与孟粟和进门的养媳妇解释? 在青岛时姌姀是父母掌上明珠,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成家之前对她疼爱有加,结婚后忙于生意,应付商场,很少回家探望父母和她,她感到孤单,自己成家后,丈夫也忙于事业,她很希望能与陶秀梅成为姐妹,互相照顾,心里有郁闷的事儿互相聊聊,陶秀梅却拒她千里之外,她只好放下孟家大太太的身价,觍着脸讨好陶秀梅,没成想,陶秀梅得寸进尺, 陶秀梅刚进孟家门时对姌姀非常亲热,姐姐长姐姐短挂在嘴边,随着时间推移,陶秀梅性格越来越孤傲,自从有了孟粟更变本加厉,居高临下,母凭子贵可以理解,但,孟粟出事后,陶秀梅变了,不要说陶秀梅没有去过医院看孟粟,孟粟被送进医院当天陶秀梅也在,大家沉浸在悲伤中时,她追着医生屁股问孟粟会不会死,醒来后是不是永远卧床不起,那样,还不如死了好。孟正望听了很生气,与她吵了几句,她一甩头离开了医院,孟粟出院后她不仅不悉心照顾,还嫌弃他打扰她的生活。 想起陶秀梅一言一行,姌姀再次黯然泪下,眼下院里乱哄哄,琐碎事烦心;外面,粮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日本人在庄上横抢硬夺,年前,日本人为了粮食杀了不少佃户,丈夫只好把自家的粮食交出去一半,又找了日本宪兵队直言不讳:杀了佃户,谁来种田?日本人暂时息事宁人,放下了屠刀,她真怕有一天日本人的刺刀架在丈夫和儿子脖子上,每每想起那个镜头,让她胆战心惊。 中院里,陶秀梅的脚步落在了堂屋门口,她用胳膊肘挑开门帘,头也不回地向兰姐吼了一嗓子,“给俺盯着前院,许家来人,把那个丫头带进俺的屋子,俺有话问她。” “是” “丫头进门后,你去火房打个下手,黄忠回来忙不过来,余妈她们也会去帮忙,你给俺听听她们说什么?”陶秀梅心里只有她自己,没有别人,最后一句话才是她心里话。 “是,太太俺记住了。” 陶秀梅扔下这些话,心急如焚踏过门槛,跌跌撞撞穿过前堂屋,直奔怡澜的卧室。 怡澜两条腿耷拉在床沿下,身子趴在被窝上,哽哽咽咽,“早知道俺去学校了,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这是怎么会事呀,呜呜呜……” 陶秀梅一屁股坐在怡澜身旁,伸出大手抚摸着她女儿的后背,“女儿,对不住了,娘也不舍得打你,这一巴掌你记住了,想办法打回去,打在让你生气的那张脸上,在孟家你不能打你爹娘,其他任何人你都可以打。” 怡澜停止了哭声,翻过身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不太明白她娘话里的意思。 “咱们不能让一个下人欺负,他们算什么东西,有一天你娘要走出孟家做一番大事,让那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看看,看看俺陶秀梅不是一无是处。”陶秀梅眼睛里冒出狰狞的光,“澜儿,你是孟家小姐,你爹宠着你,你娘俺疼着你,这一巴掌打在你脸上,疼在俺心里,俺心疼呀。娘是让她们逼得,你记住娘的话,孟家看着风平浪静,其实一点也不……要学着察言观色,把心里的恨藏起来,脸上要笑,做事要狠。” 怡澜的下巴颏搁在她娘的肩头,娘嘴里每个字带着一把刀,刀刀刻在她的心里。 屋外的风捶打着窗户,站在廊檐上的几只麻雀似乎听懂了陶秀梅的话,尖叫着飞过了院井,逃出了院墙,落在街道两边的树梢上。 太阳接近了中午,雪停了,孟家的马车慢悠悠走在葫芦街上,压出一道道浅浅的、灰白的车辙。街道两边的行人驻足观望,转眼间,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拐进了孟家巷子,街坊邻居七老八少,大男小女窜出了家门,往孟家巷子口巴头巴脑,仨人一伙,俩人一帮,巧姑操着手扭着胯部站在她家东山墙角,一只手里攥着一捧葵花籽,旁若无人地往嘴里送着,“咯嘣咯嘣”嗑着,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东看看西瞧瞧,几个不怀好意的光棍汉在她身边蹭来蹭,她当没事人儿似的,悠哉悠哉地吐着瓜子皮,没羞没臊地与他们戏谑着、笑着,她把在孟家受的委屈忘了。 看热闹的人群里妇女顽童居多,她们翻愣着白眼珠子瞥斜着巧姑,评头论足,时而唧唧喳喳,喁喁私语;有的笑出了眼泪,手脚并用,一双拿棒槌的手拍出了破锣声。真不知道这一些尖嘴薄舌的女人出来是看孟家?还是调侃巧姑? 在嘈嘈嚷嚷的声音里马车停在了孟家院门口,小敏紧紧跟在赵妈的身后迈下了马车,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偷偷瞄一眼四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争先恐后往前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然后交头接耳品头论足,好像是在议论她们家的儿媳妇。 被惊扰的蛐蛐在墙角根底下的杂草里啾啾,不怕人的麻雀口里衔着枯草从头顶飞过,掠过门檐,落在西墙头旁边的杨树上, 几只喜鹊也赶来凑热闹,站在门口柿子树枝上冲着小敏喳喳叫个不停,时不时张开翅膀忽闪几下,把羽毛上的雪抖落掉。 小敏的视线不经意与巧姑的视线相撞,她想把眼神收回来,巧姑竟然傍若无人地擎起胳膊,尖着声音招呼了一声:“喂,小丫头,你好。” 霎那间引起一些女人的讥讽,巧姑依旧我行我素,扒拉开挡住她视线的一个个乱蓬蓬的脑袋,向小敏投来善意的微笑。 小敏拘拘束束点了点头,向巧姑远远躬躬腰,行了一个礼。 孟家门口台阶上走下了袡姀和余妈,姌姀脚步如一缕春风,随声而至,声音如涓涓泉水美妙,沁人心扉:“是亲家吗,俺期盼已久,快,快院里请,吆,这是敏丫头,瞧瞧,多俊俏的丫头呀。” 余妈紧追其后,眼角细细的褶皱笑开了花,“太太您慢点,小心脚下,瞧瞧您高兴得像吃了蜜一样,跑得比俺都快……” 赵妈背过手拽了拽小敏的衣襟,往旁边欠欠身子,小敏领悟了赵妈的意思,向姌姀跟前挪了一步,深深躬腰,喊了一声:“太太好。” 小敏身上穿着许老太太送她的衣服,浅灰色对襟棉袄,上面绣着粉色米兰花,长过膝盖;一条青色棉裤,遮着脚上的小马靴;长长宽宽的袖口裹住她细细的手,她左胳膊弯上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包袱里装着几件衣服和针头线脑;右手里提着一个藤箱子,这是舅老爷送给她的,里面装着她自小到大的衣服,衣服穿小了她也不舍得丢弃,上面有娘亲留下的针脚,是她的念想。衣服下面藏着巴爷送她的义和拳令牌和弹弓,有它们在,就像巴爷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 姌姀笑眯眯看着小敏,越看越喜欢,“丫头,路上累吗?” 小敏摇摇头。 赵妈双手扣在腹部,向姌姀行万福礼,“您好,俺不知怎么称呼您,俺是,俺是这个丫头的姨母,舅老爷身子骨不好,他让俺把丫头送过来。”赵妈把海秉云教给她的话念了出来,“丫头岁数小,多蒙您关照,以后……” 姌姀上前搀扶住赵妈的胳膊,连声说:“大姐,您折煞俺了,快起来,咱们谁跟谁呀?咱们把繁文缛礼都抛到脑后去,快进院子,有话到屋里坐下慢慢聊……” 一旁的余妈向赵妈点点头,“这是俺家大太太,您和敏丫头不要拘泥,孟家二少爷也是大太太的儿子,今儿二太太身体不适,没有出门,俺陪着大太太恭迎敏丫头进门。” 赵妈赶紧说:“您话重了,丫头是小辈,怎么能劳烦大太太亲自出门迎接,俺娘俩诚惶诚恐。” 在大人说话的时候,小敏暗暗打量着姌姀,三十多岁的年龄,脑后竖着一个髽髻,髽髻上扣着宽宽的银扣子,穗头上垂着两个桃仁般的银坠子,耳珠上栽着两个金钉子,头上没有过多的首饰;不浓不淡的眉毛下有一双微笑的瞳眸,略带点愁怨,鼻梁不高不矮不失雅致,嘴角向两边勾起,让外人深感亲切;上身穿一件酱紫色绸褂,绣着红色牡丹,斜襟纽扣处用金线勾勒出几片祥云,下摆是一朵朵润泽透明的玉兰花,绿和棕两种颜色重叠,刺绣出曲曲弯弯的枝叶;开叉处露着内衬的青竹色棉袄,紧紧包裹着她清癯的身段;衣香鬓影,典则俊雅,娴静的模样像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比母亲多了点笑。 “赵姐,您不要见外,您直呼俺的名字即可,俺叫姌姀……昨儿俺听孩子爹说,说今天许家赵姐亲自送丫头过门,俺心悦,说明丫头在许家舅老爷眼里举足轻重。” 大家边说边笑踏进了院子。 “大太太,踏进院子是一家人,俺不说两家话,许家年前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许老太太不敢出门,怕冲了喜事,没有办法,舅老爷派遣俺一个外姓人把丫头给孟家送过来,俺也是为了多与丫头亲近亲近,俺,俺不舍得……”赵妈说着说着不能自已地抽噎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慌乱地用袄袖抱住嘴巴,她心里自责,这是怎么啦?路上哭过了,还嘱咐自己不要当着孟家的人流泪。 “赵妈,”小敏扔下手里的藤箱子,双手揽着赵妈的胳膊,两个字一出口,带下两行泪。 刹那间,姌姀也流泪满面,她往前走了一步,向小敏伸出胳膊,她想抱抱这个可怜的丫头,她的手停在半空,嘴里嚼着泪音,“瞧瞧,是俺不会说话,让您流泪,让丫头跟着伤心。” “是俺不好,是俺不好。”赵妈擎起袄袖给小敏擦着眼泪,“丫头,咱们不哭,不哭。” 姌姀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背过身悄悄拭去滚到嘴角的泪水,低低嘱咐余妈:“余妈,您带丫头和赵姐去见见老太太,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是,大太太,”余妈抓起地上的藤箱子,看着赵妈说:“大妹子,您和丫头跟俺走,老太太早早等着您们呢,她老人家清早一睁开眼就念念叨叨,说什么,喜鹊站在她窗口叫,是好兆头,好日子。”余妈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她的身影绕过了影壁墙,往长廊方向挪了一步,差点与气喘如牛的兰姐撞个满怀。 “余妈,黄师傅呢?”兰姐的眼珠子掠过了大太太肩头瞟着院门口,她看到了余福,慌忙呲着牙,腆着脸问:“余伯,黄忠师傅回来了吗?” 余福把门栓卡在两扇门上,没有回头,语气里夹着冰,“你一个丫鬟,大太太在这儿站着呢,眼睛长后脑勺上去了吗?” 余福的话让兰姐招架不住,她使劲咬着后牙槽,吞咽着口水,极不情愿地向姌姀垂下头,“大太太好。” 姌姀张张嘴巴,想说没关系,她话没出口,余妈插话了:“黄忠师傅去后院停靠马车了,你还不快去帮他打开院门?” 如果余妈让兰姐去帮孟粟洗洗褯子,她准会用各种理由推搪过去,此时听说帮黄忠开后院门,她疾速直起腰,迈开大脚,往前冲了一步,乍然,她想起了陶秀梅交代她的事情,“那个,那个,二太太说,说让敏,敏小姐去一趟她的屋子。” 姌姀笑笑点点头,“应该的,养媳妇进门,做婆婆的都想见第一眼。好,兰丫鬟,你带敏丫头去,你告诉二太太,今天的酒席摆在老太太屋里,这是老爷昨天撂下的话。” 赵妈茫然地看着姌姀,用商量的口吻问:“大太太,丫头第一次出门,人生地不熟,有些拘束,俺陪她一块去觐见二太太可以吗?” “可以,你们娘俩一块去。”姌姀故意在兰姐眼前把赵妈和小敏说成母女关系,“余妈,你送她们娘俩过去,帮敏丫头提着箱子。让他余伯盯紧院门,不知老爷今天回家不回家?俺去火房帮黄师傅洗洗菜,有事你去火房找俺。” “是,大太太,俺这就带丫头去二太太院子,您,您不要太累,有活等俺回来去做……” 余妈带着小敏和赵妈穿过了前院来到了中院,左拐右拐来到了陶秀梅房间门口,余妈把手里提着的藤箱子放在门口台阶下,直起身向陶秀梅卧室方向了了一眼,“赵大姐,您带着丫头进去,俺在外面侯着你们娘俩,你们从二太太屋里出来,咱们再去后院见见老太太。” 兰姐鼓着腮帮子,气囊囊从余妈的身边挤过,蹿到小敏和赵妈身前,跳到门口台阶上,一手挑起门帘,向屋里换了一副奴颜媚骨,“太太,敏小姐来了,她是和她母亲一起来的。” 半天,屋里传来陶秀梅病恹恹的话音:“俺知道了,你让她们娘俩进来。” “是,”兰姐一边唯唯诺诺应答了一个字,一边跳开身子给小敏和赵妈让出一条路,“太太发话了,让你们娘俩进去。” 小敏拽着赵妈的衣襟没有动。 兰姐急赖赖的眼珠子跑出了眼眶,死死盯在小敏的脸上,由于生气她下巴颏上的黑痣凸显起来,几根胡子乱颤,“别磨叽,别耽误俺的事情,俺要去火房帮黄师傅做饭,没时间伺候你们,进屋往右拐,太太住东间屋,记住俺的话,不要乱走,不要乱瞧,更不要乱动屋里任何东西。” 赵妈听不惯兰姐神气活现的语气,再想想丫头以后要与这个丑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为了丫头在孟家不被欺负,她忍住了心里的火气,牵着小敏的手走进了眼前的穿堂屋。 黑洞洞的穿堂屋没有一扇窗户,厚厚的棉布帘把阳光遮挡在院井里,大厅里的煤炉跳动着点点火星子,四周的一切影影绰绰,绕过几根梁柱,小敏抬起头,眼前是两扇薄薄的雕花木门,门上镶嵌着彩色的玻璃,一缕光落在玻璃上,显出少许的亮。小敏感觉自己在做梦,眼前是一个魔窟,空气之中飘着刺鼻的煤烟味,浑浊不清的热气呲在脸上,心里拔凉拔凉的。 门里传来一个女人冷傲的声音:“进来,门没关。” 这哪儿是梦?如果真的是梦就好了,那个声音那么可怕,让人心惊肉跳。霎时,小敏想起了舅老爷的话:“孟家二太太出名的生硬尖刻,能言善辩,表里不一,在她眼前做事倍加小心,不要与她犟嘴。” 此时还没有与这个女人相见,隔着两扇门犹如看到了她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赵妈哆里哆嗦伸出手推推眼前的门,门开了,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像被关了许久的鬼魂一哄而起,密密匝匝拥挤在窄窄的门缝之间,一条无形的铁链子捆绑着它们的腿脚,一头攥在屋里那个女人手里。 从窗户上钻进来的光照在东墙根的梳妆镜上,幽暗的空气里多了点明亮,那点亮反射在一张不圆不方的脸庞上,这张脸正对着屋门口,两片薄薄的、血红的嘴唇,荡漾着虚情假意,皮笑肉不笑;她屁股下面坐着一把黄花梨莲花纹络靠背椅,双腿交叉,身体倾斜,一条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一条胳膊肘杵在身后的梳妆桌上;黑缎子的圆形髽髻两边梳着两个燕尾,压在她高高的衣领后面;上身是一件绣着黄、蓝、紫三色的方角棉褂,大襟衣领扣着两粒翡翠纽扣,比汤圆还大;下身拖着褐色绣花绸缎长裙,裙下摆扫着脚面,露出一双绿色绣花棉鞋;身材苗条,聘聘婷婷,几缕碎发轻拂在她的鬓角,垂在她的肩头悠荡;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胭脂水粉,眼睛画着黑色的眼线,眉毛扯到了太阳穴,向上吊起,多了威严;粉色的胭脂抹在眼皮和高凸的颧骨上,像极了猴子屁股;头上坠着许多金玉首饰,右胳膊腕上戴着一只金镶玉手镯。 陶秀梅脸上皱纹很少,几乎看不到,看模样不到三十岁,其实她只比姌姀小两岁。 “俺身子骨不好,刚从床上爬起来,头晕脑胀,不给你们施礼了。”陶秀梅擎起一根手指不疾不徐地绕着那几根散发。 “您不必客气,您坐着坐着。咱们谁跟谁呀,丫头进门喊您一声娘,是一家人不是吗?二太太,俺们在来孟家之前,程四娘告诉俺说,二太太多忧多虑,身子不舒坦,俺们理解,今日俺把丫头给您送过来了,以后还麻烦您多包容,丫头年龄不大,好多事做不好,您多担待。” “不知怎么称呼您?您的话俺怎么听着不顺耳呢?您能不能直接喊俺太太?!那个二字俺听着不舒服。”陶秀梅撇了撇唇角,顾盼自雄,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丫头是俺未来的儿媳妇,俺怎么会舍得让她做事呢?” “是,是,”赵妈迭忙着连声喏喏:“太太,您说的是这个理。太太,俺没有姓氏,随着俺男人姓赵。” “赵姐,丫头是您什么人呢?”陶秀梅摁着椅子扶手往前探探身子,眼珠子恶狠狠盯在赵妈的脸上。 吓得赵妈嗫嗫嚅嚅:“太太,俺,俺是丫头的姨母……” 小敏不喜欢陶秀梅盛世凌人的口气,还有一张虚情假意的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大不了跟着赵妈离开孟家,想到这儿,她不管不顾补充了一句:“太太,俺自小失去母亲,赵妈在俺心里就是俺的母亲,是俺的亲人。” “啪”陶秀梅的拳头砸在她身后的梳妆桌上,桌上胭脂水粉盒子上下颤抖。 “太太,您别生气,可怜丫头五岁时候失去娘亲,舅老爷非常疼惜她,舅老爷说孟家人好,才把丫头送到您身边。”赵妈情急之下抬出舅老爷解围。 程四娘从许家回来后,与陶秀梅提起过她在许家的所见所闻,她说她第一次踏进许家,椅子没坐热乎,被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老爷将了一军,弄得半天没下了台面,幸亏她有一张恬不知耻的厚脸皮,百般趋承,舅老爷才极不情愿答应了这门亲事。 陶秀梅费心巴力给孟粟找养媳妇根本不是她的真正目的,孟家除了兰姐对她俯首帖耳,其他下人没有一个对她唯命是从,想在孟家有地位,必须多一些死心塌地跟随她的人,儿子的养媳妇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 “赵姐,您别在意,俺是考验丫头遇事应变能力,丫头护主心切的性格俺喜欢。”陶秀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近小敏,伸手拉住小敏的小手,“瞧瞧,丫头的小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身上的棉袄不够厚呀,明儿俺把裁缝喊到家里来,让他们量体裁衣。丫头进了俺孟家门,做了俺陶秀梅的儿媳妇,没人敢欺负,俺也不舍得高声说教她,赵姐,您把心放肚子里去,以后丫头就是俺的女儿。” “多谢太太。”赵妈赶紧颔首低眉,双手合十,“谢谢太太怜悯丫头。” 陶秀梅在小敏身前背后绕了半圈,眼珠子盯在小敏胳膊肘上的包袱上,“俺,俺想问问,不好意思,俺让程四娘送到许家的几件金首饰,丫头可带来了孟家?” 赵妈伸出手偷偷拧拧小敏的胳膊,把脸转向陶秀梅,“禀告太太,那几样首饰舅老爷替丫头放起来了,他说……如果二少爷长大成人,与丫头成亲的时候,他会把那几样金器亲自送过来。” “噢,俺只是随口问问,丫头是俺孟家人,她应该把那几样首饰带在身上,不过,放在舅老爷身边也未尝不可,他老人家有心了,他是怕俺的孟粟长大了看不上丫头而悔婚,这事很正常,话又说回来了,丫头长大了也许看不上俺的粟儿,好了,话已经说到了这儿,你们跟着余妈去后院拜望一下老太太,俺不能越俎代庖,孟粟是她的孙儿,俺钟意了丫头,如果她老人家不满意一切都是白折腾。” 余妈把小敏和赵妈带到了后院,三间屋子坐北朝南位于石基路的尽头,正间屋大敞着门,和煦的阳光洒满屋子,东西各有一个锅灶,锅灶前面是一堵墙,墙上有灯窑,灯窑里放着玻璃煤油灯,灯油在阳光下透亮透亮的;两口大锅的水冒着蒸蒸热气,灶堂里燃烧的劈柴溅起高高的火星子,敲打着铁锅底“啪啪啪”响,一溜溜草木灰弥漫在空气里;往里走,北墙跟有一张长长的条案桌,桌上放着果盒、茶壶、茶碗,还有两根半截红蜡烛插在蜡扦上,像是除夕夜用过的,为了那两束喜庆迟迟没有撤下去;两旁的茶几上各摆放着一盆水仙花,芬芳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中间地上放着一张红木八仙桌,八仙桌四周摆放着几把椅子;靠东北墙角放着一个大水缸,缸口上盖着一个大瓷盘,瓷盘上有一个水瓢。 看着眼前的屋子,小敏想起了坊子碳矿区的家,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和自己的家差不多,自个家里没有八仙桌,没有长条案桌,其他东西一样也不少,反而多了一把虎皮椅子,虎皮椅子跟随爹半个世纪了,那是爹的骄傲。 东间屋的布门帘飘忽了几下,从里面走出一个驼背的老人,老人把头从胸前抬起来,用皱巴巴的手往后拢拢鬓角,眯着眼睛端详着门口外面的小敏和赵妈,用手掌指着八仙桌下面的椅子,嘬着缺牙的嘴,“丫头,路上累,来,快进屋坐下歇歇脚。” 小敏把胳膊弯上的包袱抱进怀里,走进了屋子,向老人深深鞠躬,“祖母,您好,俺,俺和赵妈打扰您了。” “你,你,丫头,你喊俺什么?”老人用颤巍巍的手摁着旁边的灶台,满眼惊诧,语气磕巴:“丫头,乖巧伶俐的丫头,好,好,这是俺孟粟修来的福气……丫头,昨天听说你要来,余妈把西间屋收拾出来了,你去看看,需要什么跟俺说一声,俺让她们去街上买回来。” 就在这空当,姌姀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先向老太太行了个万福礼礼,然后瞥斜了一眼余妈,“还不快把丫头的东西放到西间屋,瞅瞅,平常日子里你耳聪目明,今儿是怎么啦,见了丫头不知做什么了吗?” 姌姀说着牵着小敏的小手,啧啧赞叹:“婆婆,您老快来看看这丫头,多么水灵呀,她的脚刚迈下马车,俺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一见如故。” 东间屋炕上的孟粟听到了大娘的话,他心里充满了好奇,父母给他找的养媳妇是什么样子呀?“养媳妇”这三个字他很熟悉,他的玩伴之中家里也有养媳妇,那个女人每天追着她的小丈夫回家吃饭、睡觉,如果不听话,养媳妇变成了恶婆子,板着凶神恶煞的脸,气哼哼跑到河边,冲着水里扑腾的、光屁股猴大吼大叫:“今天看俺不打得你屁股开花。”可是,往往被打得哭天抹泪的是那个女人,公公婆婆因为儿子回家晚了或者刮碎了衣服,常常拿她出气。 孟粟禁不住好奇跑去问余妈,余妈一边纳着手里的鞋垫子,一边说:“养媳妇遭遇悲惨,就像家里养的一头牛,吃不饱饭,还要干许许多多的话,伺候公婆,伺候小女婿,长大了,小女婿看不上了,一封休书扔给她,唉,不容易。养媳妇在她的婆婆跟前奴颜婢膝,不能随便出门,不能与街上人搭讪,尤其不准许与街上男人近乎,如果被婆婆看到了,换来一顿毒打,还有不堪入耳的骂声。” 孟粟不明白,许家条件远近有名,没有穷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为什么要让丫头到他孟家受这份屈辱?难道这个丫头不是善类,许家人巴不得把她撵出来,推给他们孟家。 姌姀挑起门帘,往门边上挪挪身子,给小敏让出一条路,“敏丫头,进来,跟俺的孟粟打个招呼。” 小敏踏进了孟粟的屋子,她的一双小脚不知往哪儿放,双手紧紧捏着衣襟下摆,畏畏缩缩靠近炕边,慌乱地抬起眼角,恍恍惚惚,眼帘里出现了一个睡着的男孩,这个男孩有点像小白瓜,又有点像宝儿,她的心猛地一哆嗦,情不自禁又往前挪了一步,她想看看眼前的男孩到底是谁。 姌姀走近炕边,把孟粟身下的被子往上扯了扯,把手伸到被窝下面,“这炕暖和,俺粟儿身上出汗了……粟儿,你不要害怕,这丫头是一个好孩子,她暂时住在咱们孟家,帮着大家照顾你,以后大娘身子骨好点了,常过来看你,给你擦擦身体,余妈也会过来给你讲故事。” 孟粟把脸转向窗外,窗外的石榴树上落着几只麻雀,歪着头盯着屋脊上的烟囱,一缕缕炊烟漂浮在院井,顺着敞着的门钻进了屋子,撒下阵阵菜香味;东墙上的木门在风里“咔咔咔”响,伴着喜鹊的叫声,此起彼落;远处偶尔传来爆竹声,夹着锣鼓声,隆隆咚咚铿镪顿挫,荡气回肠。 就在这时,黄忠踏进了孟粟的房间,他的大手里端着半碗面条,面条上搁着几缕鸡肉和鱼肉,还有一个鸡蛋,他先向姌姀躬躬腰,“大太太,这是二少爷的饭。” “嗯,黄师傅您辛苦了,俺喂粟儿吃饭,您去忙您的。” “还是俺喂,火房里没事啦。”黄忠走近炕沿,把孟粟下巴颏上的被子往下掖了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铺在孟粟的脖子下面,回头看了一眼小敏,“顾小姐,你也去吃饭。” 小敏蹙蹙额头,眼前的黄忠有点面熟,她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大叔还知道她姓氏,他是谁?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让赵妈坐在她的右侧,姌姀坐在老人的左侧,小敏挨着赵妈坐下。 菜没几样,荤的素的,冷的热的,摆了几盘子,大家没有喝酒,直接吃面,每个人碗里都有一个鸡蛋。 姌姀从每个盘子里夹起一些菜送到小敏的碗里,赵妈用她的小脚在桌子底下碰碰小敏,小敏赶紧站起身,双手捧着碗去接。 老太太也给小敏和赵妈夹菜,小敏碗里堆满了菜和肉,她用筷子夹起一根菜和一根面条送进嘴里,慢慢嚼着,闻着那么香,吃到嘴里不知什么味道,她的眼前展现着孟粟怄气的小模样,还有黄忠不苟言笑的脸。 “这季节没什么好东西,最多杀一只鸡,在街上买块肉,有怠慢之处还望亲家多多理解。”姌姀语气里带着内疚。 “是俺让黄忠师傅擀的面条,都说出门吃饺子,进门吃面缠住腿,俺是做对了,今日一见到敏丫头,俺心里腻喜欢。”老太太的话让赵妈高兴,让小敏的心和手颤抖,“黄忠”着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坊子矿区的玩伴黄多多,他比小敏大一岁,他经常带着她去火车道捡煤渣,只可惜被张喜篷杀了……对,是黄忠叔叔。 小敏真想跑进屋里喊一声:黄叔叔,向他打听一下爹的情况,她还没站起身,黄忠从屋里走了出来,向大家哈哈腰,“回禀老太太,大太太,二少爷吃饱了,俺去火房瞅瞅,您还有什么吩咐,在院里喊一声俺就听见了。” 小敏“腾”从椅子上跳起来,亲热地喊了一声:“黄叔叔……” “顾小姐,孟粟少爷拜托您了,他是一个好孩子。” 小敏心里有好多话要问黄忠,又不敢问,“嗯,俺记住您的话了。” 身后饭桌上几个女人有说有笑,小敏却笑不出来,目送着黄忠消失在石基路上的忧心忡忡的背影,她潸然泪下。 赵妈放下筷子,拍拍自己的肚子。“俺吃饱了,谢谢亲家盛情款待,青黄不接的季节,还有,还有日本人到处搜刮粮食,有多少人饿肚子,今日能吃上一口饱饭俺很知足,何况还有这么多荤菜,俺不怕亲家笑话,俺今儿吃的撑肠拄肚。” “他赵妈,咱们以后有时间常走动,俺好久没有这么畅所欲言了,”孟家老太太的手掌放在胸前,从上往下慢慢移动,“俺心里舒服,感觉是从黑暗角落里走了出来,这天亮了似的。” 赵妈对在座的孟家几个人很满意,嘴里的话也多了不少, “老太太您有文化哎,说话像许家舅老爷,文绉绉的。” 姌姀一只手抚摸在老太太的肩头,嫣然一笑,说:“俺婆婆小时候念过书,曾是大家闺秀,为了嫁给俺公公她放弃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两人同甘共苦才有了孟家今天的生活。” 老人慌忙擎起双手,在半空摇摆着,“哪里?哪里?是姌姀嫁到俺孟家,给俺孟家带来了福气,俺们那点过去不值得一提,常言道梅花不提前世绣……咱们喝茶,余妈,把碗筷收拾下去,上茶。” 余妈麻溜地从北墙根长条案桌上抓起托盘,端放在胳膊肘上走近饭桌,小敏把桌上空碗一个个摞在一起,把筷子归拢在手掌心里,翼翼小心地搁在托盘里。 “不用你,你坐,你刚进门是客,过了明天再说。”余妈不由自主多瞅了小敏几眼,眼前的丫头懂事乖巧,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招人稀罕,如果二少爷不是残疾多好呀,女孩大四岁不算大,唉,人命由天不由己,只能祈祷二少爷快点站起来。 姌姀的眼神正巧也落在小敏的脸上,余妈向她笑眯眯挤挤眼角,又朝小敏一腆嘴巴子,意思是说:嘿,大太太,您瞧,这丫头长得不差,更不赖,有眼力劲。 姌姀点点头。 赵妈站起身,整整衣襟准备告辞,“老太太,俺肚子装不下了,这茶俺就不喝了,这天也不早了,舅老爷还等着俺回去回话呢,如果俺不回去,他会坐卧不宁。” 老太太昂起头看着姌姀,婆媳二人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一齐看着小敏,“好,这个世道路上乱,俺不留客……丫头,去送送你的赵妈。” 风夹着一层雪花从墙头打进院子,灶堂里的火 刮刮杂杂,八仙桌四周热乎乎的,小敏却感觉孤单的冷,手指和脚趾像被无数支生锈的铁针刺着,麻渣渣的疼,在她幼小的心里赵妈比平时亲切好几倍,她多么希望赵妈多留一分钟,又设想孟家人对她说:丫头你跟着赵妈回许家。 马车在巷子里停着,黄忠手里抓着马鞭,站在门口台阶下与台阶上的余福聊天,两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 黄忠闷声说:“三太太没在家,她走的时候没留下话吗?” 余福肩膀依靠着门框,手里捏着一根燃烧的烟头,嘴里长吁短叹,烟头上的火烧到了他的手指头,他也没有感觉到疼。 “有,三太太说今天晚上的花灯观不得,她会带老爷早早回家。” 小敏搀扶着赵妈沿着长廊走过来,余福赶紧站直身体,把烟头扔在台阶下,黄忠上前一步,大靴底踩在烟头上,在地上碾了碾,退着脚跑到马车跟前,从车板子上抽出一条长凳子放在车轱辘前方,耷拉着眼神,规规矩矩站在原地。 “丫头,你好好在孟家待着,过段时间,俺没事了就会过来看你,许老太太说,她忙完了眼目前的活儿,让廖师傅接你回许家住几天。” 被赵妈的话一提醒,小敏再次悄然泪下。 “丫头,别哭,让人家看到多不好呀,还以为咱们不愿意。”赵妈从怀里掏出手巾,擦拭着小敏脸上的泪水,压低声音,“俺这么大岁数了,看人不会走眼,老太太和大太太人很好,有她们在俺放心。” 赵妈坐上了黄忠赶的马车,马车退着离开了孟家巷子,在巷子口掉了一个头。 “赵妈,您一定来看俺呀。”小敏追着马车往前跑了几步,脸上流下两行孤独与悲哀的泪水,用袄袖捂住嘴巴,牙齿咬着衣袖伤心抽噎。 “丫头,有时间俺定会来看你。”赵妈哭了。 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 马车渐渐消失在葫芦街上,拐过前面路口往右而去,被一排商用的走马楼挡住了,小敏一下慌了神,脸色苍白,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像是被亲人抛弃,茕茕孑立。 小敏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不是梦,风撩过她的发梢,冷,刺疼了她的脸、脸上的泪。从此以后她与许家脱离了关系,变成了孟家人,她不想留在孟家,不是孟家人不好,主要是太生疏,她不留在孟家又能去哪儿? 小敏用袄袖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战战兢兢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脚下是一条泥泞的土路,两道被寒风冻硬的车辙,从孟家蜿蜿蜒蜒融入到了永乐街;路上走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身后留下杂乱无序的、大大小小的脚印;巷子头上矗立着几个草垛子,零碎的麦秸子被风卷起,在半空飞舞,蜷曲在墙角。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在袁家铺子门口,她向屋里喊了一声,“请问,店里有人吗?” 女孩身后背着一个幼小的孩提,孩提的小手放在嘴里,嘴角流着一串串哈喇子,一绺绺滴在女孩的肩头。 袁家铺子的布招牌随风飘摇,轻扫在两扇窗户上,窗玻璃上映着一个窈窕的身影。一会儿,门开了,巧姑碾着碎步,扯开两扇门,探着头往门口台阶下了了几眼,婀娜的腰肢一扭,挤出了屋子。 “你,你找俺,是买东西吗?”巧姑操起手抱在怀里,眼神越过了女孩的头顶,瞄着街道上穿梭的行人。 眼前的女孩巧姑认识,是永乐街上日本人家的孩子,也是孟粟的朋友,两年前孟粟能跑能跳的时候,女孩像个小尾巴,跟着孟粟去河边逮鱼、捉知了,到她袁家院子抓蟋蟀。 女孩向巧姑深深施礼,摊开攥着的小手掌,手心里坐着一个瓷娃娃。“打扰您了,这是俺送给孟粟的,能不能麻烦您,转交给他。” “这是什么?”巧姑端详着女孩递过来的瓷娃娃,红头绳扎着两个水牛角,白色的和服上缀着粉色的樱花,“好美的瓷娃娃,你为什么不亲手送给他?” 这个时候,伤心无助的小敏拖着沉重的脚步,由远至近。 “喂,丫头……”巧姑向小敏挥挥手,她的手停在半空,低头看着日本女孩,“好,俺会找人把它送给孟粟。你回家去,你妹妹饿了……” 女孩似乎没听到巧姑说什么,她垂着头,眼眶里闪着泪花, “是俺的错,俺对不起孟粟,告诉他,他是俺永远的朋友。” “好,俺知道了。”巧姑没心思琢磨女孩话里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全在悒悒不乐的小敏身上。 女孩弓着腰退着走了几步,一转身与小敏撞了个满怀,她一边向小敏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背过手托着背上孩提的屁股,一边逃也似的往南而去。 小敏刚要说没关系,抬起头,只看到女孩慌里慌张的背影,是一个日本女孩,一套又长又大的日本和服扫着脚面,脚上是一双提拉板,溅起一绺绺泥浆,弄脏了她脚上的袜子,她浑然不觉。 巧姑歪着头瞅着小敏满脸的泪痕,“你好,小丫头,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哭了?” 小敏摇摇头,摇下一串泪,她羞涩地抓着袄袖擦擦脸,勾勾嘴角,“没,俺没哭。” 巧姑的确长得漂亮,脸不大不小,有点圆,饱满的颧骨擦着胭脂红;浓密的睫毛下转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温柔恬静;后脑勺盘着一个燕尾髽髻,这个发型意味着她已经嫁人。髽髻上扣着精美的流苏发簪,随着她的脚步摇曳,楚楚动人。 “丫头,帮俺做点事是否可以?那个日本女孩让俺把它转交给孟粟少爷的,俺本想亲自送到孟家去,只是,没人替俺照看铺子……正巧遇到你。” “好。”小敏双手接过瓷娃娃,把眼睛再次投向街道,日本女孩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落寞的、小小的背影。 巧姑顺着小敏的眼神向前瞄了一眼,收回目光,把双手抱在怀里,悄悄嘀咕:“她是孟粟少爷的朋友,她的妈妈曾经是一名老师,在镇上的学校里教日语,她的爸爸是军人。” 小敏仇恨日本军人,他们惨无人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想到这儿,她的小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头,她真想把手里的瓷娃娃摔了。 “她的妈妈病了,躺在床上一年多了,她背上的孩提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她不是个坏孩子……” 巧姑的话音没落,耳边飘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吆,巧姑呀,你这是与哪家丫头说话呀?” 程四娘手里托着她的锡制水烟袋,碾着一双小脚,摇头晃脑走近了袁家铺子,钻到巧姑身前,佝偻着身子,黄拉拉的眼珠子由下往上瞟,盯在小敏的脸上,嘴里啧啧不休,“吆,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瞅瞅俺老眼昏花,这门亲事还是俺撮合的呢,哼,不提了不提了。”程四娘把烟袋上的吸管塞进嘴里,嘬嘬腮帮子,没吸出一口烟,“过河拆桥,这样的事情俺不是遇到一次两次了,只是,只是俺没想到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会得鱼忘筌。” 巧姑白愣了程四娘一眼,“吆,您程四娘还不够本吗?听说您收了孟家二太太一块大洋,收了许家两块大洋,这三块大洋足够您在赵庄买处院子了。” “瞧你这张巧嘴,没有亲眼看到的事儿不要胡说八道,你听谁说许家给了俺两块大洋?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你不信问问这个敏丫头。”程四娘装出很委屈的样子了了小敏一眼,擎起一只手挠着额头,掩饰她的不安,她头上的抹额跑到了头顶,露出又宽又秃的额角。 小敏不想回答程四娘的话,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她讨厌程四娘,这个老女人满嘴假话,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满眼嚚猾,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心眼。 “程四娘,您大老远从庄子南头跑到北头,不是想去孟家喝喜酒?这工夫酒席也撤了,许家送亲的人也走了,您来晚了。” “不晚不晚,俺今儿专门是来找你巧姑的。”程四娘用手捂住半张脸,挤眉弄眼,“巧姑呀,你有好事临门,咱们进屋慢慢聊,你瞧瞧俺这水烟袋,没火了。” 巧姑身体猛地一哆嗦,她心里想,夜猫子进宅,准没好事,“程四娘,您有话快说,俺巧姑脸皮厚,不怕丢人现眼,俺还有事与敏小姐说,这么冷的天,俺可不想在这儿与你磨叽。” “不,不是一般的事情,这事儿咱们要坐下从头详细说,细细合计。” “哦,程四娘,俺没猜错,您今天是来给俺提亲的,不知您替俺相中了哪家公子?”巧姑抬起她那张标致的瓜子脸,揶揄一笑,她耳朵上的一对莲花耳坠随着她的话音荡秋千,“想起俺从前,还没有出嫁在家做姑娘时,心里怀有一个指望,指望找个岁数相当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他去做抗力或者煤黑子都无所谓,俺在家做点绣活,没想到,俺的梦在十五岁那年破碎了。” 程四娘往巧姑眼前凑凑臭烘烘的嘴巴,腆着圆滑的脸,巧舌如簧:“巧姑呀,你的梦没破碎,好饭不怕晚,好女不愁嫁,俺给你找的这个男人比你大十几岁,不算大,他不用下井,也不用拉纤,他是李家管家,外号狗头,你听说过他的名字?他虽然人长得不咋地,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话说回来了,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咱们这个条件,只有别人挑拣咱们的份……” 程四娘得意忘形,越说越来劲,如果这档亲事成了,狗头承诺给她两块大洋,想想那沉甸甸的大洋,她心里美滋滋的。 听到狗头两个字,巧姑陡然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掐在腰里,一只手指着程四娘,狠狠碎了一口,“呸,你,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长人心,你偏偏把俺往火坑里推,滚,你去告诉他,俺巧姑绝不会嫁给他,他就是有金山银山俺不稀罕。” 巧姑像发怒的狮子,龇牙咧嘴,如果能吃人,她真想把程四娘吞进肚子里去,这个老女人坑害了多少纯洁无瑕的姑娘? 想当年,是这个女人逼迫娘亲改嫁,娘亲改嫁后,把年幼的巧姑留在年迈的祖母身边,巧姑每天出去捡劈柴、挖野菜,祖母给人家缝补衣衫换取一枚铜板。 巧姑把捡来的柴草送到本庄熟皮子的李家,换取一捧掺乎着沙子的玉米粒,回到家,她把玉米粒放进水瓢里,一粒一粒挑选着。祖母扔下手里缝补的衣服走近她,骨瘦嶙峋的手抚摸在她汗津津的脸上,“丫头,让你跟着祖母受苦了,祖母没有能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还是去跟着你娘亲。” 想起养父嫌恶又不怀好意的眼神,巧姑害怕,“不,祖母,俺哪儿也不去,俺要跟着您。” 祖母每天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针一线缝着永远补不完的破衣服,坐的时间长了腰酸手胀,低下头,那副老花镜滑落到老人的鼻尖,浑浊不清的眼神从眼镜上面往下看,有气无力地絮絮叨叨:“丫头,祖母命不好,俺十三岁被养父母卖给了一个男人做偏房,他家用一顶小竹轿子,两个红纸灯笼,不声不响把俺抬进了门……你的娘亲命也不好,年轻轻守了寡,再嫁也没找个好男人,没有瞪大眼,唉,这都是命啊。” 巧姑不信命,可是,她的命运被战乱、被穷困改变,被眼前的程四娘牵着鼻子走。祖母死了后,是这个女人挑唆养父把她嫁给一个修鞋老头……巧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生气,气得她嚼齿穿龈:“你,你这了老女人还真没把你自个当外人,带上你的臭嘴,快滚!” “你,你怎么没大没小,怎么与俺说话的?你,你是不缺男人,所以,你……你个贱人,一个丧门星,少装清白,你以为你是谁?”程四娘为老不尊,嘴里的话很难听。 巧姑火冒三丈,急冲冲蹿到墙根,从地上抓起一扇窗板,杏目圆睁,“你滚,快滚,俺,俺打死你。” 瞬间吓得程四娘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不小心被路上的车辙绊了一跤,“噗通”摔了一个腚墩,她手里的水烟袋掉到了地上,被行人有意无意踢了一脚,在坚硬的地面上骨碌碌滚着。 程四娘忘记了脸面,她双手摁在泥浆里,追着水烟袋往前爬,岔了声地呼喊:“俺的水烟袋,这是三个铜板买的……” 看着一身泥、一身水、一身冰,狼狈不堪的程四娘,小敏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忘记了伤心。 巧姑放下窗板,走到小敏跟前,把胳膊搭在小敏细窄的肩膀上,“丫头,以后躲着这个女人走,她臭名昭着……记住一句话,这是俺祖母教给俺的,人善有人欺,马善被人骑,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大不了就是死,死没什么可怕的……” 小敏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巧姑红扑扑的脸,越看越喜欢,“嗯,巧姑姐,俺记住了,你,你是好人。” 巧姑一怔,赶忙忍住眼泪,扯着嗓子喊:“丫头,以后,你如果愿意,俺巧姑就是你的姐姐,以后谁欺负你,姐姐抻头给你摆平” “俺愿意,巧姑姐,俺回去了,再见。” 目送着小敏窜进孟家巷子的背影,巧姑迟迟不愿离去,她笑了,她流泪了,在葫芦街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一个聪明伶俐的、尊重她的小丫头。 余福揣着双手,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院门口外面的台阶下,时不时探着头向巷子口巡视几眼,而后跳着脚了望着西方,夕阳慢慢下降,最后一抹阳光落在河道里,结冰的水泛着金灿灿的鱼鳞般的荧炫,天越来越冷,凌乱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挑着那点亮,躲闪着凛冽的风。 “余伯,您好,俺回来了。”小敏快步走近余福,弓腰施礼。 余福慌张地擎起双手,在半空晃着,“顾小姐,您不必多礼,俺是孟家下人,承受不起,您快请进。” 孟家前院静悄悄的,屋檐上几只喜鹊喳喳叫着,撩拨着风,撩拨着院里的石榴树,院井地上落着几根摔碎的冰凌。 余福关上院门,无精打采地走到墙根,抓起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地,满脸心事,老爷和少爷昨天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晌午时,东南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枪声,他没敢告诉大太太,他很担心,不知那隐隐约约的枪声与老爷他们有没有关系? 孟家中院冷冷清清,墙壁上映照着树的影子,婆婆娑娑;墙头上飞过几只麻雀,落在火房的青瓦上,蹲在烟囱旁,眯着小眼睛享受最后一丝光。 吃午饭的时候,陶秀梅本应该去后院与大家一块儿吃饭,怎么说小敏是她儿子的养媳妇,新媳妇进门,做婆婆的怎么能缺席呢? 陶秀梅在孟家天不怕地不怕,她只怕孟家老太太,婆媳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每次相聚都是不欢而散。孟正望是大孝子,对他母亲是百依百顺,她惹不起躲得起。 陶秀梅刚过门的时候,婆婆对她很好,逢人便夸,夸陶秀梅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走到哪儿给孟家人脸上增光,如今,老人常常给余妈念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墙上挂钟“铛铛铛铛”敲了四下,惊醒了沉睡的陶秀梅,她伸了一个懒腰,打了几个哈欠,爬起身,跪着蹭到窗前,扒开窗帘往屋外了了一眼,高墙外传来了零零散散的爆竹声,她蓦地想起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永乐街每年都要耍花灯,热闹非凡,必须出去看看光景,顺带透透气,从年前到今天,她一直闷在死沉沉的院子里,用她的话快得抑郁症了。 想到这儿,她把两条腿从床上耷拉到地上,踢趿上绣花鞋,披头散发蹿到了屋门口,朝着西厢房歇斯底里吼了一声:“兰姐,你死哪儿去了?快过来,帮俺梳妆打扮,俺要带着澜儿出门观花灯。” 陶秀梅咆哮了半天没人回应,兰姐去哪儿了呢? 吃了中午饭,兰姐空闲了许多,趁着陶秀梅睡着了,她钻进了她的西厢房,头枕着被窝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做白日梦,她的梦里全是黄忠俊郎的面孔,她想着、乐着,眼皮越来越沉,她使劲揪揪大腿,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她怕陶秀梅在前堂屋里喊人,听不到就麻烦了,陶秀梅不好惹,也不敢惹,惹急了骂人都是轻的。 兰姐最怕陶秀梅说:不想干了痛快点,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如果在六年前陶秀梅说这席话,兰姐当做耳旁风,吹过就散了,如今可不行,孟家院子里有她心里时时念想的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必须忍辱负重,千方百计讨好陶秀梅。 “兰姐,兰姐,你不想干了吗?……”陶秀梅“咣当咣当”摔打着门扇,屋檐上的冰凌“咵咵”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兰姐倏地从床上跳起来,她顾不上抿抿散乱的鬓角,慌慌张张迈出了屋子直奔前堂屋,差点和蓬头垢面的怡澜撞个满怀。 “兰姐,你给俺梳梳头。”怡澜睡眼惺忪,张着大口,“今儿永乐街闹花灯,俺差点忘了。” “你,小姐,你也去吗?”兰姐的这句话没敢说出口,她怕陶秀梅,更怕蛮不讲理的怡澜。 “兰姐,你死哪儿去了?没听到俺喊你吗?”内屋传来陶秀梅磨牙凿齿的声音。 兰姐慌了神,不知先顾谁?她的眉头紧蹙,徒然,她眼前仿佛出现了小敏俊俏的模样,两条长长的麦穗辫垂在耳旁,荡在胸前,辫梢上系着两个红色的蝴蝶结,好像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 “怡澜小姐,你去找那个今天刚进院的敏丫头,她会梳四股麦穗辫子。” “真的??”怡澜满眼惊愕,心里又有点顾虑,那个丫头无论怎么说都是孟家新进门的养媳妇,与她辈分相当,她不敢随便支使。 兰姐眨着狡猾的眼珠子,鼓唇摇舌:“小姐,……那个丫头去门口送许家的人了,一会就进院子了,您在屋门口拦住她,告诉她,让她给您梳头,她是孟家养媳妇,地位还不如俺一个进门七八年的丫鬟,您有资格使唤她。” 这档口,小敏的脚步恰巧穿过了前院,沿着长廊迈进了中院。怡澜往前窜了一步,甩手扒拉开兰姐的脑瓜子,眼神越过了门前的廊柱子,盯在小敏的头上,小敏的两条长辫子顺丝顺绺搭在胸前,随着脚步跳跃,真是好看。 “喂,敏丫头。”怡澜张口就来,急不可待。 “你好。“小敏回应了两个字,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在饭桌上,大太太姌姀提起过怡澜,说怡澜从小娇生惯养,又是孟家唯一的女娃,孟家老老少少都惯着她,说话不知轻重,以后尽量不要招惹她。 “喂,你没有看到俺吗?你站住。”怡澜倨傲无礼的声音让小敏想到了陶秀梅,她本不想理会,犹豫了一下,在人家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过来,过来。”怡澜跳出了屋门槛,双手夹在腰里,旁若无人,大吼大叫:“俺是你的大姑姐,你要有礼数,以后在院子里见了俺要喊俺一声小姐好,在外人面前就免了,走出院子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听明白了吗?你手里拿着什么呢?” 小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瓷娃娃塞进裤兜里,往下拽拽衣襟,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什么。” 怡澜的心思都在头发上,她没在意小敏慌张的表情,“俺让你过来,你乖乖过来,俺问问你,你的辫子谁给梳的?” 小敏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回禀大小姐,是俺自己梳的。” ”你说什么?俺听不清,你过来,过来,到俺屋子里来,你给俺梳两条四股麦穗辫子。” 小敏硬着头皮走近怡澜,双手抱在一起揉搓着,“大小姐,俺只会给自己梳头,从没有给别人梳过头。” “吆,你的意思是不愿意伺候俺吗?你是俺弟弟的养媳妇,身份都不如一个丫鬟,本小姐的话你不愿意听吗?待会俺去永乐街看烟花,兰姐在东间屋给俺娘梳妆打扮,否则俺也不会喊你过来,今儿,俺命令你给本小姐梳梳头。”怡澜摆着臭脸色,话中带刺,脚丫跳起半尺高,“跟俺来。” 小敏只好跟在怡澜的身后,再次踏进了眼前的魔窟,堂屋靠墙的桌子上点了两支蜡烛,把屋子照亮了,屋中间走道两旁有四把椅子,有两个高茶几子,地中间有个大火炉子。 蜡烛的火花扯着一股股煤烟跳动,在四周的墙上飘忽,把怡澜的影子拖得很长、很细,像一条蛇在地上攀爬。 怡澜的房间凌乱不堪,南墙根床上的被子拖在地上,绫罗纹帐一半垂在地上,一半堆积在床沿上;西墙根有一个梳妆桌,桌子背靠在一扇窗户上,窗户外面是长廊,西落的阳光被宽宽的廊檐挡在墙头,窜进屋子里的光又被梳妆桌遮住了,即使这样,这间屋子比陶秀梅的屋子明亮。 怡澜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腾腾坐到了梳妆镜前,背过手从肩头递给小敏一把梳子,“给,看你的啦,今天晚上去永乐街也许能看到俺的同学,你给俺把头发梳得漂亮些。” 小敏拿着梳子,不知从哪儿下手,镜子里映射着怡澜娇皮嫩肉的脸,只可惜四颗门牙支撑着上嘴唇,眉眼倒竖,眼睛里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假设她说话不白愣眼珠子,也不算难看,五官毁在一张嘴上,闭上嘴巴像个怪物,不知她随了谁?听说孟正望是一个美男子,陶秀梅模样也不丑啊。 “你在想什么?快点,别磨蹭时间,俺娘说今天带俺出去吃饭,黄师傅根本不会做饭,不知俺爹请他回来做什么?” 听到黄忠的名字,小敏的手一哆嗦,像一块旧伤疤被重新揭开,渗着血水,很疼。黄忠的的确确不是一名厨子,他和爹一样是一个煤黑子、被日本人欺压、被汉奸凌辱的矿工,每天天不亮下井,天黑出井,看不到日出日落。 “他做饭没有我家酒楼大师傅做饭香,可惜,俺爹不让俺们随便去酒楼,说什么客人喝醉了耍酒疯很可怕,俺就不信了,那是俺孟家的地盘,俺爹怎么会怕一些恶叉白赖。” 怡澜的头左右摇晃,两条腿翘起来踢蹬着桌子底,小敏手里的梳子不小心扯下她一根头发。 怡澜梗起脖子咋呼:“疼死俺了,你是不是成心呀,觉得委屈吗?”怡澜的表情动作和声音像极了陶秀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敏赶紧赔不是,“不是的,大小姐,你不要乱动,俺注意些……” “哼,俺看你呀长得比俺好看。”怡澜狠歹歹的眼珠子盯着镜子里的小敏,满嘴酸气,“俺有点嫉妒,真想给你脸上划个刀印……” “不,不。”怡澜半真半假的话让小敏惶恐不安。 正月的天,初春的季节,冬寒迟迟没有落幕,原本清清白白的天突然阴了下来,屋里阴暗暗的,怡澜映在镜子的脸越来越狰狞,让小敏心生畏惧,她真想扔下手里的梳子逃离这间屋子。 余妈的声音从后院窜到了中院,“余福,敏小姐回来了吗?俺看这天要下雪呀……” “先前俺听到怡澜小姐喊她,这会儿,她也许在小姐的屋子里。”余福扛着梯子走进了中院,他的大眼睛瞥斜着前堂屋,对余妈说:“你来的正好,用脚丫帮俺顶着梯子,俺把灯笼挂到门檐上。” 余妈蹙蹙眉梢,敏丫头去小姐屋子做什么?凭她对怡澜的认识,再联想到怡澜早上对丈夫说的那些话,一准没有好事。 “敏小姐,你在哪儿?老太太到处找你呢,她让俺带你去后院,她要教你怎么给小少爷换尿戒子。” 余妈的呼唤就是及时雨,小敏三下五除二帮怡澜梳好了辫子,把梳子放在桌上,“小姐,老太太找俺,俺去了。” 没等怡澜回话,小敏三步并作两步窜出了屋子,朝着院里喊:“余妈,俺在这儿……” “你这孩子,到处乱跑,老太太等着你呢。快走,以后不要到中院,她们娘俩不是好东西。”余妈顿觉自己说错话了,话一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来,她满脸懊悔,“瞧瞧俺,怎么说话呢,二太太是你的婆婆,再怎么样也比俺这个外人亲,不是吗?” “余妈,谢谢您。”小敏把头靠在余妈的肩膀上,“余妈,您特别像赵妈。” 余妈笑了,她用大手爱惜地抚摸着小敏的脸,“是吗?俺是个粗人,性子急,不会说话,俺与姑娘一见如故,以后,以后没人的时候,俺可以不可以跟着大太太喊你丫头呀?” “嗯,余妈,您不比介意,无论有人没人都可以……” “丫头,老太太她老人家累了,睡了,大太太在后院等你……丫头,俺有样东西送给你,不,不是俺给你的,是邻居巧姑今早上送过来的,她说送给你和孟粟。” 余妈从怀里掏出两条绣巾递到小敏的手里,低低说:“如果你不想要,俺给她还回去。” “不,俺喜欢……”小敏的眼前一亮,两块绣巾色彩鲜艳,上面各绣着三颗石榴果,一颗坐在一根树枝上,旁边有一朵灯笼花,椭圆形的底座像个小葫芦,油腻腻的绿叶衬托着花蕾,徐徐绽放;一颗粗糙的皮上布满了许许多多褐色斑点,开着口,像个跌碎的瓜,露出里面亮晶晶的石榴籽;另一颗整个皮向四周炸开,珍珠般的宝石撒在阳光里,栩栩如生,真想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咬一口,果汁四溢,酸得直流口水。 小敏的小手轻轻拂过每个细腻均匀的针脚,一线,一针,缱绻氤氲;一络,一纹,风流旖旎。 看着小敏爱不释手的表情,余妈禁不住问:“丫头也会刺绣吗?” 小敏用牙齿咬咬嘴唇,摇摇头,腼腆地呢喃:“俺会一点,没有,没有巧姑绣的好。” 后院堂屋里,姌姀坐在八仙桌前,手里端着没有热乎气的茶碗,她的眼睛眺望着院子,天越来越黑,丈夫和儿子还没有回家,不知什么事情绊住了他们爷俩的脚?昨天孟数说:想办法给蟠龙山运送一车粮食……难道是他们爷俩去了蟠龙山?姌姀的心一哆嗦,放下手里的茶碗,站起身离开桌子,迈腿踏进东间屋,走近炕边。 孟老太太坐在孟粟身边,后背依靠在被窝上,眯着眼睛打瞌睡。姌姀真想把心里的担忧告诉婆婆,她又不敢,老太太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如果让她知道孩子爹去了蟠龙山,老太太一定会夜不能寐,还是算了,姌姀的脚步在炕边前踌躇不前。 炕上的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咳咳嗓子,“姌姀呀,你们去火房做汤圆,不要等黄师傅回来做饭……俺已经告诉余福不要往后院挂灯笼,只挂前院和中院。” 姌姀双手摁着炕沿,往炕头探着身子,眼睛注视着婆婆的脸,惊喜地问:“婆婆,您,您没睡着吗?还是俺惊扰了您……” 老太太抬抬耷拉着的眼皮,摇摇头,“其他话不要说,俺不瞎,更不聋,他们没有瞒着俺,你去,让余福听着院门,后院门交给俺,不要让她们出去。” 婆婆的话让姌姀心里踏实多了,“嗯,婆婆,俺听您的,俺带着余妈去火房做汤圆。” “姌姀,你回来,中院她们娘俩想去看花灯,如果你拦不住,就让她们去,永乐街上有咱们家的伙计,也不可能出事,她不傻。” “是,婆婆,您的话俺记住了。”姌姀笑了,“婆婆,黄忠师傅走的时候把汤圆馅子弄好了,剩下的步骤轻快多了,比包饺子省事儿。” “嗯,俺知道了,去。” 姌姀挑开门帘迈出了屋子,与余妈和小敏走了一个碰头,她笑盈盈地看着小敏问:“丫头,你在家做过汤圆吗?今天是正月十五,咱们娘俩和余妈一起做汤圆好吗?” 姌姀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娘俩”,让小敏心里暖暖的,更感动。 “嗯,俺听大太太的。” 余妈往石基路下面闪闪身子,给姌姀和小敏让出一条路,悄悄说:“二太太要去永乐街看社火。” 姌姀沉默,她好像没听到余妈说什么,拉着小敏的手不慌不忙穿过了后院。 余福踩着梯子站在火房前面的廊檐下挂灯笼,听到姌姀的声音,他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躬躬腰,“大太太,老太太说她的院子里不要灯笼,俺把院门口外面挂了两盏灯笼,剩下两个俺挂在了这儿,您看可以吗?” “他余伯,您看着,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姌姀笑了笑,扭头看着小敏问:“丫头,你喜欢灯笼吗?喜欢,让余伯给你留一盏。” 姌姀的话音没落地,怡澜从她的屋子里跳了出来,昂着头向余福大喊大叫,“余福,刚才俺问你有没有多余的灯笼,你说只剩两个灯笼要挂在火房,这会儿你怎么又问……问那个丫头喜欢不喜欢?你是不是觉得俺是外人,丫头是孟家未来的少奶奶,你想趁早向她巴结卖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对吗?” 怡澜语气咄咄逼人,余福张口结舌,余妈气得直跺脚丫。 姌姀呵呵一笑,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向怡澜招招手,“怡澜,过来见见敏小姐,往后她是咱们孟家人,你们二人岁数相当,有共同的话题,时间久了准会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俺早见过了。”怡澜撅着嘴巴,眼珠子盯在余福脸上,“余福,你给俺一只灯笼,俺待会跟着俺娘亲去永乐街观灯。” 堂屋门口,兰姐双手挑着门帘,殷勤地弓着腰,陶秀梅一颦、一笑、一挑眉梢,稍微低低头踏出了屋门槛,惨白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一张描眉涂眼的脸,厚厚的银粉,血红色的胭脂;头戴一顶狐狸翻皮棉帽,身穿长袄长裙,外面披着羊绒斗篷,飘然,轻柔,花枝招展,像蠢蠢欲动的花壳螃蟹,耐不住寂寞,爬出了礁石,横冲直撞。 “怡澜,你怎么说话的,娘不是给你说过对待长辈要安详恭敬,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大姐,对不住了,话又说回来了,怡澜都是你和老爷惯得,说什么孟家只有一位小姐,要疼爱她,这不,她被您宠坏了,越来越没大没小。” 姌姀双手揣在衣袖里,双脚站在火房门口的台阶上,向陶秀梅笑了笑,“二妹,你和怡澜非出去不可吗?今天黄师傅回家不会早了,俺和余妈准备包汤圆,给你们留多少?” “大姐,腊月里俺回了一趟老家,正月里俺没踏出院门一步,今天俺是实在憋不住了,出去换换新鲜的空气,逛逛街,看看光景,您问俺们什么时候回来,俺怎么告诉您呢?不知道街上的光景什么时候散场,回来不会早了,汤圆不用给俺们留,俺和怡澜出去吃。” “拴柱也没在家,你走着去吗?永乐街离着葫芦街有半里多路呢?” “俺没有那么娇贵,大姐,如果火房里忙不过来,让兰姐留在院里给您当个支使。” “不,不,俺陪着太太和小姐去永乐街……”兰姐脱口而出,她又觉得失态,慌忙补充,“太太和小姐身边没人伺候怎么可以呀?俺不放心。” 姌姀骤然板起面孔,厉声呵斥:“兰丫鬟,二太太和小姐的人身安全交给你了,街上人多,你要好好照顾太太和小姐,倘若出现什么差池,绝不会轻饶。” 姌姀的话非常严厉,兰姐听了心里特别不痛快,眼珠子盯在自己的脚面子上,嘴上不敢失礼:“是,是,大太太的话俺记住了。” 赵庄有一条热闹的大街叫永乐街,街上有大大小小的酒店,妓院,日本的烟馆,银行,邮局,学校……孟家的杂货店和粮店、酒楼也在这条街上。 今天是正月十五,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力车擦着行人跑过,结冰的地面上留下坑坑洼洼的大脚印,留下一串清脆的车铃声。 各家店铺门前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沸反盈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卖糖葫芦的最多,肩上扛着草靶子,草靶子上插着一串串圆滚滚、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屁股后面追着一群眼睛里冒着馋虫的小孩子,有钱人家孩子双手里各擎着一支,伸出舌头舔着,咂咂嘴巴,一副享受的样子,穷人家孩子继续追着跑,嘴巴上的哈喇子结了冰;胳膊肘上挎着篮子的小贩,头上戴着百孔千疮的棉帽子,身上穿着露着棉絮的破棉袄,腰里系着一根油乎乎、灰不溜秋的草绳子,一条胳膊穿过篮子把手,双手揣在袄袖里,嘴里哈着冷气,从破帽檐下挑起眉梢,低一声高一声叫卖着,香烟、糖圆子、切糕、烧饼……;街道两旁的墙上挂着麻绳子,麻绳上拴着灯笼,在往年,花灯比今日多,而且生意人有讲究,夜晚来临之前,灯笼早早就挂上了,灯火通明。 夜风潇潇,星宿满空,不知是灯笼攀上了夜空,还是河水把地上的灯光反射到了天幕? 不仅各家铺子门檐和墙上挂满了彩灯笼,地主家院子里和大门洞也挂着大红灯笼,奇形怪状的灯笼亮了,庄上的灯笼与码头商船上的灯光相互呼应,斑斓的彩灯在风的带动下,白光尽处火轮现,草木山河金潋滟。 船头上坐着身材优雅的女子,女子怀里抱着琵琶,一曲曲哀怨随着舒缓的音符滑进了河里,河水里倒映着她凹凸有致的倩影,勾人魂魄。 推着独轮车的苦力挤进了永乐街,厚重的哈气融化了他们胡子和眉毛上的霜气,变成了水,滴落在坚硬的路面上,结了冰;路上走的人多了,冰又变成了脏兮兮的水。 酒馆门前穿梭的客人络绎不绝,好多力巴汉子手里攥着一口酒钱,单等今日消费,借着酒劲侃侃而谈。这个光景下缺不了乞丐,酒香、菜香、肉香飘出了窗户,被有钱人踏在脚下,被饥肠辘辘的人捧在手心里,埋头闻一闻,钻进肚子里的只有一缕冷气。 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蔓延下来,被街上的灯笼与火光阻挡在背影里、身后的巷子里,爆竹声声飞跃上了高高的屋脊,在半空撒下一片流星,“啪”炸开,数不清的焰火变成了滑翔的星星,划破了黑幕,降落在喧闹里。 闹火神的汉子就着灯光擦脂涂粉,描眉打髽髻,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瞬间变成了俏佳人。 散灯人是一个青年小伙子,他一只手里提溜着一个木桶,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铁铲子,桶里盛着草木渣子和煤油掺烀的油面,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黑墨线,走一步铲一铲子油面,身后的人举着火把子把地上的油面子点燃,一条火龙慢腾腾向前爬行。 火龙一旁跑着戏装打扮的仙人,手里甩着佛尘,嘴里念着好听的词儿:“散灯火,火龙照大地,闹元宵,今年的社火旺,旺子孙,旺商家,旺庄稼地……” 红红绿绿的灯火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照在人们的身上,看热闹的人群里站着一个身穿绸缎棉袍的家伙,他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嘴里叼着一截玉烟嘴,手里攥着一铁盒烟,不紧不慢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夹在右手的两根手指头里,向身旁白了白眼珠子,一个像猴子似的小个男子蹦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接过那根烟,又踮着脚尖从他嘴里抽出玉烟嘴,把纸烟戳进烟嘴里,然后双手托着玉烟嘴小心谨慎地送到他的嘴里,最后掏出火柴擦亮火,舔着脸把那团火送到纸烟上,一气呵成,纤悉不苟。 灯笼的亮、社火的光、一绺绺的烟雾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貂皮帽子,细窄的额头,溜肩膀,驴脸猴腮,两边的颧骨像两个尖尖的鸡屁股,一咧嘴,向外呲着几辈子没刷的老黄牙,脸皮像鸡皮,黄且皱,又带着臭味,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脸上七个窟窿没有一个正的,简直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青面鬼。 他是谁呢?他是坊子碳矿区把头李奇。 李奇是赵庄当地人,二十岁之前在维县县城上过十年学,他的家庭条件不错,有一个鞣制熟皮子的铺子,熟皮子是把动物的皮剥下来晒干,用火硝“烧”熟,皮子熟好后卖给青岛皮革厂。十多年前,他家的货车在半路上出事了,一伙蒙面人杀了押车的家丁,截胡了一马车的货物。 赶车师傅躲过一劫跑回家,告诉李奇父亲说,打斗中一个劫匪脸上的黑布落地,像是当地的一名警察。李奇的父亲老奸巨猾,怀疑是警察假扮土匪抢劫了他李家的货物,可是,官官相护,民告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却想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骚主意,拿出全部家当为李奇在沙河街巡警大队买了一份差事。 李奇明面上是一个警察,背地里就是一个小偷,他穿东街走西巷不是为了保护一方平安,而是踩点,摸清谁家有多少金银财宝,家里什么时候没人,他把打探来的消息告诉当地的混星子和流氓,共同策划一个盗窃案,事成后三七分成,他得七成。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混星子由于分赃不公威胁他,他害怕了,万一事情暴露,他的后半生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他岁数不大,不到四十岁,他有妻子,有情人,每天花天酒地,逍遥自在,他惬意,他不愿舍弃醉生梦死、骄奢淫逸的生活。 他听说坊子炭矿区需要一个把头,把头职位看着不大,却是一个肥差,一吨煤值多少钱?李奇心里有算盘,比拔葵啖枣强多了,他极力讨好日本人,得到了这份新差事。 今天是正月十五,他跑上了永乐街,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管家狗头。 狗头人如其名,尖头细耳,油头滑脑,通天鼻梁,小鼻头,满脸横肉,嘴角永远有一抹笑,那抹笑掺和着令人讨厌的邪气。 李奇和狗头走走停停,看见什么拿什么,一会儿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口袋里,再抓一把攥在手心里,一边欣然自得地往嘴里送着,一边旁若无人地吐着瓜子皮。 一个卖糖葫芦的从他们身边走过,狗头跳着脚从草靶子上抽下几根糖葫芦,双手递给李奇,李奇把纸烟从嘴里抽出来捏在手指头上,把糖葫芦放到嘴边,伸出青绿绿的舌头舔舐着。 主仆二人横着膀子在街上乱窜,小买卖人见了他们就像见了老虎,躲着走。 一辆人力车由东往西而来,车夫看到了李奇,他脚步迟疑了一下,转身钻进了旁边的巷子,车上蜷缩着一个男人,一顶礼帽扣在他的脸上,看不清真实模样。 李奇看到了那辆人力车,他皱皱眉头,今天的赵庄最热闹,踏进赵庄的人不一定都是来看光景的。今天晌午日本人突袭了旺台村,杀了村子上上下下几百人,在离开村子时遭到了一股来历不明的抗日力量的反击,鬼子从沙河街调来一个连的兵力,还是让那一些人逃了。 坊子火车道被炸的事情还没有落幕,今日又在旺台村遭到不明来历的人狙击,日本人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郭家庄与赵庄乱转,悬赏布告贴满了大街小巷,李奇不想错失这个邀功请赏的机会,他跟日本人打了十几年交道,非常清楚他们的脾气秉性,嘴上说得好听,不会真给钱,他不为了钱,他只为了能往上窜,蹿到许连瑜的位置怡然自得,只可惜许连瑜有侯奎这棵大树撑腰。 李奇瞥斜了狗头一眼,阴阳顿挫地吼着:“你给俺去瞅瞅,把那辆人力车盯紧了。” 狗头挠挠后脑勺,眨巴着一双绿豆眼,“大少爷,您说什么,俺没听明白,俺也没看见您说的那辆人力车,街上车这么多,您觉得哪辆车可疑呢?俺马上把他抓过来……” “尽废话。”李奇一巴掌拍在狗头的脸上,打得狗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个卖糖葫芦的大汉不声不响挤到了李奇主仆二人身旁,一股风撩动了他头上的棉帽子,一张英俊潇洒的五官在灯影下闪烁,上宽下窄的脸,两道黝黑不浓的眉毛,一对豁亮亮的大眼睛,精神抖擞。 大汉趁李奇不备,从衣兜里掏出几个爆竹,扔进了地上的火蛇里,“啪啪”随着两声清脆的爆炸声,油火腾空而起,四处飞溅,火星子迸在李奇的身上,吓得李奇惊恐万状,嘴里叼着的纸烟掉在地上,心爱的玉烟嘴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踩得粉碎。 狗头用身体护着他的主子,用巴掌拍打着李奇身上的火星子,一刹那,主仆二人手忙脚乱,大喊大叫,周遭看光景的人几乎都是李奇家的雇工,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嘴里痛快地骂着,用劲跺着地面,高兴地又蹦又跳,笑声滚滚,随着爆竹声潮涨潮落。 李奇父亲在赵庄买了几百亩水浇地,家里有羊栏,有猪圈,有自家的碾房,还有牛棚,真是越有钱越有钱,有钱又有势,家里养着长工、月工、短工,平日里不给他们放假,今天正月十五闹花灯,才放他们一天假。 狗头忙活了半天,李奇的新衣服还是被烧了好几个洞,他气愤地怒视着看他笑话的人,“这些穷人穷乐呵,看俺怎么收拾他们?” 狗头拉住了李奇的衣襟,疾首蹙额,“老爷说,不要在街上打架斗殴,更不可以骂人,今天是正月十五,火神降临,和颜悦色才能招财进宝,过了今天,不用您出手,俺知道怎么对付这帮穷鬼。” 这个时候陶秀梅三人的脚步到了葫芦街,街上的人像开了闸的潮水一样涌向永乐街,大多是穷人,他们破衣烂衫,衣不遮体,陶秀梅用暖袖捂住嘴巴,她的眼珠子瞟过袁家铺子,袁家铺子窗户上闪着玻璃的亮,门板杵在墙角泥浆里,虚掩的门里徘徊着一个苗条的影子,凹凸有致,俊俊秀秀。 陶秀梅向袁家铺子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 陶秀梅怎么会与巧姑有如此仇恨呢?话说来不长,袁老爷死之前把巧姑托付给了孟正望。 孟正望那天喝醉了,当笑话讲给陶秀梅和姌姀听,“不知袁老爷怎么想的,俺这辈子不可能再娶女人,三个女人够俺受得,何况她与数儿同岁……她确实是一个好女子,不仅能干,还能忍辱负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以后,陶秀梅与茫然无知的巧姑结下了梁子。 巧姑不仅年轻,更貌美如花似玉,陶秀梅嫉妒之心变成了痛恨,她越看越气,在疙疙瘩瘩的地面上狠狠跺了一脚,脚底下飞溅起一绺绺泥浆,溅在怡澜的身上。 “娘,你做什么呢?把俺衣服弄脏了。”怡澜白愣着眼珠子,嘟囔着嘴巴,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兰姐,你快给俺擦擦裙子。” 兰姐急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手巾,蹲下身子抓起怡澜的裙子,小心翼翼擦拭着。 巧姑端着一簸箕煤灰走出了铺子,把煤灰撒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抬直身子,正巧与陶秀梅神气活现的眼神相撞。她本不想搭理妄自尊大的陶秀梅,想想孟家老爷像父亲一样处处庇护她,连忙弓腰施礼,“孟太太,您好。” 陶秀梅昂起头,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眉头拧成了麻花,向兰姐嘶吼了一声:“你们好了吗?再磨叽,热闹该散场了。” 三个人磨磨蹭蹭到了永乐街,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陶秀梅满眼放光,各种各样的彩灯飘扬在头顶,鼓槌擂的牛皮鼓震天响,龙灯耍的是祈雨,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跑旱船的是一对渔家夫妇,绕着社火跑,男扮女装的妇人坐在船里,双手分别握着两边船舷,扭着妖娆的腰肢,头上戴着抹额,斜楞着媚眼挑逗着四周看光景的人。男的撑着篙划桨,一会趴地上虎跳,一会儿翻筋斗,一会儿下蹲尥扫堂腿,演示他不惧风浪的勇敢精神。 跑旱船的刚过去,从孟家酒楼方向窜出一支耍狮子的队伍,龙腾虎跃,上下翻滚,前面一个人高高举着狮子球往前跑,狮子后脚蹬地,前脚离开了地面,极速飞起,张开血盆大口,叼起狮子球,沾沾自喜摇晃着大脑袋,脖子上铜铃“铛铛铛”响,引起阵阵喝彩声。 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穿行在人群里,警惕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他们是沙河街巡警大队的治安警察,是奉日本人的命令到永乐街搜查抗日分子。 矮小的怡澜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边脑袋往前拱,一边扯着尖细的嗓音叫嚷:“娘,俺看不见,前面的人挡着俺了。” 陶秀梅向兰姐使了一个眼色,兰姐马上捋袖揎拳,大声疾呼:“让开,让开,俺家太太小姐来了……你们脏呼呼的爪子不要碰到俺家太太的衣服,你们赔不起!” 大家嘟囔着嘴巴,满不情愿地给陶秀梅娘俩让出一条路。 兰姐像个变色蛇,朝着四周的人戟指怒目,转身向陶秀梅奴颜媚骨,“太太,小姐,您们请。” 陶秀梅趾高气扬挤到人群的最前面,把怡澜拉到她的身前,她的媚眼无意撩过火蛇的对面,一张英俊的面孔在灯影下一闪,霎那间融化了她的心,那是一张多么性感的脸,两道长长的眉毛笔直修长,双眸幽暗深邃如水,闪烁着温柔的光;不黑的肌肤衬托着精美绝伦的五官,加上一袭板板正正的黑色警服,气宇轩昂。 此时此刻,李奇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陶秀梅看,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瑰姿艳逸,身段丰润,身上衣服华贵,狐狸翻皮帽子透着金灿灿的亮,前胸高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恰到好处,身上的肉随着一扭一摇微颤,妩媚妖姿撩人心弦,眼波流转,顾盼之间勾魂摄魄。 陶秀梅感觉有人往她身边蹭,茫然无措地看过去,两束火辣辣的光穿透了她的身体,让她心慌意乱。 陶秀梅是不知廉耻之人,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向李奇欠欠身子,借势打量着他,心说:这个男人穿着不俗,家里一定有钱有势,可惜模样不敢恭维。 陶秀梅不喜欢丑陋的男人,她从怀里捏出一方手帕,惶而掩之、故作镇静地从李奇身边走过。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让李奇心猿意马,禁不住轻轻低吟:“……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一首挑逗的诗词,让陶秀梅心里荡漾起一层涟漪,这么多年,多才多艺的孟正望从没有用这样的话讨好过她,甚至近几年越来越冷落她,想想在孟家受的委屈,她不能自已地停下了脚步,与李奇相视而笑,她手里的手帕握不住,随风飘落。 李奇弯腰从地上捡起手帕放在嘴边嗅了嗅,恋恋不舍地送到陶秀梅的面前。 陶秀梅没去接,把双手揣在暖袖里,用脚丫踢踢一旁傻呆呆的兰姐。 兰姐心领会神,她一边从李奇手里抢过手帕,一边大声呵斥:“哪儿来的无理家伙,你的脏手怎么能随便动俺家太太的东西?” “兰姐,休得无礼,这位先生也是好意不是吗?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恣意辱骂人家,这位先生出口成章,不是胸无点墨之人,俺钦佩不已。” 李奇速即咬文爵字补充了几个字:“俺才疏学浅,不通文墨,末学肤受,年少时在威县城念过中学。” “喔,先生在威县城念过书,了不起,俺自小出生在威县县城,咱们还是半拉老乡哎,在这个偏远的地方遇到老乡不容易。” “听口气太太也念过书,说话和风细雨,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还,还长相清雅,不知哪家老爷有如此福气,抱得美人归……” 陶秀梅用暖袖掩住嘴“咯咯咯”笑出了声,她很享用李奇恭维讨好的话,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向她溜须拍马的男人了,她情不自禁多瞟了几眼李奇,这个男人一言一行不像是一个普通的人,身后还有一个唯唯诺诺的下人。 李奇见陶秀梅没有讨厌他的意思,他心中窃喜,举起双手抱成拳头,深施一礼,再度强文假醋:“今日相见,君恨相逢晚,相遇未解相知苦,世间难有回头路,俺不想错失良机,冒昧请太太到酒馆小酌一杯,是否可以?” 第111章 善与恶 孟家院子的纸灯笼亮了,飘渺的、红色的光在屋檐下、在廊檐下、在门楼上荡漾,铺在院井里,给一切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青瓦上的雪像羽毛一样飘曳,落在石基路之间的石头缝里,落在长廊外面,变成了红色的水。 余福揣着双手蹲在门洞子里垂头丧气,他的眼睛一会儿瞅瞅两扇黑漆漆的、厚重的大院门,一会儿看看空落落的院井。 幢幢的灯影落在影壁墙上,三只丹顶鹤的红冠像三滴血,那三滴血往四周漫漫流溢,延伸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余福的眼睛直了,他心里一颤,“腾”从地上跳了起来,转身蹿到大门口,双手死死抓着两边门板,眼睛穿过了大门的缝隙,两盏纸灯笼的光在门口外面的台阶上跳跃,几绺枯草在墙角打着旋儿,袁家后山墙的窗户上卧着一只猫,猫的双眼里飘着红色的亮,像两团火,它听到了余福身体碰在门板上的声音,“噌”跳起来,一边往前跑,一边窝着脖子向孟家大门方向瞟了两眼。 余福更加紧张,他刚要拉开门栓,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姌姀双手提着裙摆,脚步匆匆越过了前堂屋,磕磕绊绊蹿上了长廊,她满脸通红,额头和鼻尖上落着盈盈的汗珠子,“余妈,咱们出去看看,快去快回,不要惊动老太太。” 余妈怀里抱着一件衣服,手里擎着灯笼,追随在姌姀的身后,捏着嗓子呼唤:“是,太太,您慢点,慢点,等等俺。” 风撩过屋檐,敲打着窗棂,声声敲在姌姀的心上,丈夫昨天离开家时说晚上一定回来陪老太太吃团圆饭,这么晚了还没到家,让她心神不安,汤圆煮熟了端到老太太屋里,她跟老太太说她累了,想去自己屋里躺会儿,老太太允许了。 “大太太,您不要走得太急,这事儿真的不用跟老太太交代一声吗?再说,这么晚了您出去做什么?”余妈欠欠身体,愁眉锁眼,“太太,您别嫌弃俺唠唠叨叨……” 姌姀没停下脚步,惨然一笑,“他余妈,您让俺跟婆婆怎么说?说实话她能让俺出去吗?正望是俺的丈夫,是她老人家的儿子,孟数是俺的儿子,是她的孙子,她老人家心里也许比俺这个当儿媳妇的还着急。” 姌姀说着站住脚步,一只手扶着冰凉凉的廊柱子,一只手捂住嘴巴,轻轻咳嗽了几声,头顶上的红灯笼照着她红扑扑的脸,那两片红是灯的颜色。 余妈把灯笼放在栏杆上,双手抓着斗篷抖了抖,披在姌姀的身上,“大太太,快穿上……俺知道,可,您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呀,瞧瞧您,晚饭没吃一口,只喝了一口汤,这怎么成啊?每早上给您梳头,头发成团往下落,这怎么好呢?您要多吃饭,吃不下也要吃,哪怕少吃一口两口……咱们还年轻,好养,养好了再生个孩子。”余妈往前碾碾脚,用右手轻轻拍着姌姀的后背,心疼地絮叨:“您的身子骨在病与好之间挣扎,如果没有这么多的事情,不着急上火,很快就会好起来。唉,俺还是要啰嗦您几句,今儿养媳妇进门您可以不必抻头,您瞧瞧该出头的人却躲了起来,把这一大摊子事儿扔给了您……嗳,真是甩手掌柜的,么事不管呀。” “余妈,这怨不得别人,敏丫头很懂事,俺心里喜欢,今天她进门第一天,俺觉得上辈子俺们娘俩就认识,这丫头眼里有活,做事利索,今天晚上她在火房里抢着做事,您也看到了不是吗?一会儿捏汤圆,一会儿点灯笼,一会儿抱劈柴,看得俺心里热乎乎的,想起刚才她要给孟粟换尿褯子,粟儿急赤白脸,那个镜头让俺忍不住笑。” 余妈弯腰把灯笼杆提在手里,长长吁了一口气:“是,丫头是好孩子,只是给她陶秀梅做养媳妇可惜了……”余妈蓦地收住话题,“呸,俺这张嘴真是没有把门的,都是被您惯得。” “余妈,言重了。”姌姀白楞了余妈一眼,佯嗔生气的样子,苦笑道:“陶秀梅说怡澜是被俺宠坏了,俺心里可不认这个账,俺敢说那个大小姐一个不字吗?说她一句她有十句等着堵俺的嘴。”姌姀眼睛了望着半空,长长叹了口气,“俺自小亲人少,把她们都当做亲人,她们却距俺千里之外,这么多年俺的心捂不化一块冰,俺曲意迁就她们为什么?俺出生没有见过亲生母亲,养母进门那年俺才三岁,听街坊邻居说父亲也不是俺亲生的,这些话俺当做耳旁风,藏在心里,谁也没说。父亲对俺全心全意地好,俺不想凉了他老人家的心,俺小时候身体不好,为了俺,他开了一个药堂,每天给俺熬药,每天一碗药一块冰糖哄着俺把苦苦的汤药喝下去,他不是俺的父亲又是谁?他教育俺说,处世让一步为高,待人宽一分是福,让人三分不吃亏,容人三分无损失……可是,俺的容忍只换来她们得心进尺。” “大太太,您怎么说起这么伤心的事情呢?”余妈抓着袄袖擦擦脸,“俺听不得,可怜的太太,把那一些事忘记,一切事儿往前看,俺知道您心里有说不出口的苦,有委屈,再说有老太太给您撑腰,您怕什么?以后您要端起大太太的架子,不能放纵她们任意胡为。” “俺不害怕什么,俺只希望家和万事兴,家里如果鸡飞狗跳,不仅让外人笑话,他们爷俩在外面做事也不踏实,余妈,俺今天也是为丫头不平,你瞅瞅二太太,她眼里没俺,俺不与她较真,怎么地也要与丫头坐坐,吃一顿饭不是吗?丫头自小没有母亲,孟数昨天刻意嘱咐俺说,让俺好好庇护她,俺力不从心呀。” “也是,也是,等老爷回来了,俺一定与他念叨念叨。”余妈踮着脚向院门口眺望了几眼,她看到她的丈夫操着手在门洞子里徘徊,满脸愁云惨雾。 “不,余妈,俺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其他的人,更不要告诉正望他们,俺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姌姀一边说着,一边迈下了长廊,往前一步绕过了影壁墙。 余福迎着姌姀蹿出了门洞子,站在石基路一侧,垂头盯视着脚底下,“大太太,这么晚了您去哪儿?您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俺去做,如果去街上买什么,俺替您跑趟腿。” 姌姀没有顺着余福的话题往下说,而是问:“他余伯,您吃汤圆了吗?黄师傅曾说您最喜欢吃他做的汤圆,一顿饭能吃五六十个。” “大太太,俺还没吃,放在耳房桌子上,俺想等着黄师傅他们回家一起吃,一起喝点小酒。大太太,这么晚了,街道上不好走,老爷昨儿出门之前特意嘱咐俺说,尽量不让院里人去街上看光景,俺拦不住二太太,您,大太太,俺想多句嘴,您安心在家待着,有事儿俺替您去做,您看行不?” “他余伯,院里只剩您一个男人,您不能再离开,俺去街上看看,不走远,再说街上那么多人,又有余妈陪着俺,您不要担心。” “这?!”余福皱皱眉头,大太太说得没有错,如果他离开,孟家院子里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一旦有事儿发生怎么办? “好,大太太,俺余福给您开门。” 随着院门的敞开,一股寒气袭面而来,姌姀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余妈搀扶住姌姀的胳膊,“大太太,您等等,俺回堂屋再去给您拿件外套。” ”余妈,不要耽误时间了,咱们走。”姌姀擎起手抿了抿额前一绺散发,“俺好久没走出院子了,这天真的暖和多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踏出了孟家院子的门槛,风止了,空气比先前还要冷,结冰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煤灰,两行坚硬的大车印弯弯曲曲跑向了葫芦街。 袁家后山墙旁边的杨树上站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那人一双手扒着墙头上的青瓦,不知是想上去?还是刚从墙上下来? 余妈的手哆嗦了一下,挑杆子差点脱手,她赶紧往上提了提灯笼,用半拉衣襟遮住灯光,灯影在结了冰的地面上跳动。 “余妈,怎么啦?”姌姀顺着余妈眼神看过去,一个细长的身影站在高大的杨树枝杈之间,长袍短褂,看不清颜色,头上扣着一顶礼帽,帽檐压的很低,露出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 此人身手不凡,不像街上扒寡妇门子的小混混,那一些人没有这等功夫。 “余妈,巧姑年轻漂亮,又是一个寡妇,许多男人对她垂涎三尺,不足为怪。”姌姀声音很清脆,她的话是说给身后余福听的,让余福小心,有乱人乘虚而入;也是说给树上人听的,让他收敛起不耻行为。 门里的余福听到了姌姀的话,他飞速抓起身旁的顶门杠跳出了门槛,“太太,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一只猫,一只偷腥的夜猫,他余伯,您一定要看护好院门,咱们火房里还有一块猪肉,不能让野猫叼去,正望他们回来还要用它炒下酒菜。” 随着姌姀的话音,树上的人像一片黑色的落叶,轻飘飘落地,身子贴着袁家后山墙根,在三人的目光里堂堂皇皇窜出了孟家巷子,一眨眼消失在东西街上。 姌姀滞呆呆盯着黑衣人的背影,凹凸有致的身段多像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是谁?她来袁家找谁? 余妈缩着肩膀,顾虑重重地问:“太太,他,他听到咱们说的话了吗?怎么办?他不会报复咱们孟家。” “不会,她是一个女人,并且她不怕咱们,她对咱们孟家很熟悉。”姌姀语气肯定。 “是一个女子?!”余妈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姌姀站在孟家巷子口向四处了了几眼,袁家铺子上了窗板和门板,把店里一切堵得严严实实;门檐外面挂着一盏很小的红灯笼,随着风吹草动摇曳,悠荡着一点点微弱的光。 一辆黄包车停在东巷子口,车子四周围着几个高高矮矮的身影,姌姀认识那辆车,是翟佃户家的。 翟子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很能干,租种着孟家几亩水浇地,相比其他佃户,比较讲信誉,粮食出了磨坊就送到了家里。他的婆姨也很能干,一连给翟子生下三个儿子,不仅能生儿子,洗衣做饭,下地锄草比个男人强,老太太说,翟家婆姨是个把家虎,丢下犁耙拿扫帚,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可惜嗓门太大,葫芦街上如果有女人吆喝,第一个先想起了她,她双手卡在腰上,指桑骂槐,一会骂自家男人没本事,跑一天车没挣着钱,是不是把钱扔进了寡妇门子?一会骂三个半大小子,只知道吃,吃光了粮袋子,吃穷了家当。 此时却没看到翟家的婆姨,只看到三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一个提着马提灯,一个帮着他爹擦车子,一个在车子旁边上蹿下跳。 翟子手里挥舞着鸡毛掸子,嘴里吐着哈气,眼珠子里闪着笑模样,从肩头上拽下破马甲披在大儿子身上,伸手晃荡晃荡车铃铛,然后弯腰抱起老三放到车斗里,“坐好了,不要瞎动,以后呀,你们都不要拉车,不要像你们爹这副损德行,每天一身臭汗,每天像孙子似的摧眉折腰伺候人,你们要当坐车的人。” “爹,俺们,俺们长大了不拉车做什么?”翟子最大的儿子今年才九岁,与孟粟一般大,说话有点磕巴。 “做什么?做,要向孟家大少爷学习,做有学问的男人……”翟子向孟家高墙大院撩了一眼,他看到了站在巷子口的姌姀和余妈,一愣神,他赶紧把小儿子从车斗里抱到地上,又扯扯另外两个孩子的后衣领,“快,快向孟家太太问好。” 姌姀把揣在暖笼的手抽出来,远远地向翟子哈哈腰,“翟师傅好。” “孟家太太,您直接喊俺翟子就好,就好……孟太太,您没去街上看社火,街上挺热闹的。”翟子毕恭毕敬垂着双手,语气压在喉咙里,“俺,俺刚收车回来,街上人很多,俺觉得比往年还多。” 余妈把灯笼往前送了送,两道坚硬的车辙横在街面上,姌姀没有再往前走,隔着七八米的路站着,问:“翟子,你家嫂子呢?” “她?”翟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角,用脏兮兮的大手挠挠烂七八糟的头发,“不怕主家笑话,她,俺不敢隐瞒您,她在家里炕上躺着呢,她,她又怀上娃了……” “好,好,好,”姌姀连着说了三个好,“有人有世界,孩子是咱们的希望。” “是,主家太太,俺婆姨属猪的,没有消停,唉,越日子不好过,张口吃食的越多……” 姌姀心哆嗦了一下,脸上表情又怜悯又无奈,“翟子,你回家告诉你婆姨,给她宽宽心,今年的麦子下来租金折半,不好意思,俺一个妇道人家也只能做这点主。” “主家太太,您,您真是活菩萨,”翟子欣喜若狂,用大手掌摁着三个孩子的脑瓜子,“快,快给孟太太跪下。” “扑通扑通”三个孩子齐刷刷跪在冰凉凉的地上,头磕在冰硬的地面上,跟着翟子念叨:“谢谢主家太太照应。” “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姌姀脚步往前磕绊了一下。 余妈拽住姌姀的胳膊,向翟家爷四个白愣了一眼,“还不快起来,别让俺家太太着急。” “翟子,咱们两家的交情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后,不许拘礼,快站起来说话。”姌姀往前跨了一步,语气焦灼,“翟子,俺问你,你在街上拉车,看到,看到俺孟家人了吗?” 翟子拘谨地站直身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回禀主家太太,俺,俺只看到了二太太她们主仆三人……”翟子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在永乐街上,他确确实实看到了盛气凌人的陶秀梅,不光他看到了,凡是街上看热闹的、离着那个女人近的都看在眼里,骂在心里,骂陶秀梅恬不知耻,众目睽睽之下与李奇眉来眼去。 “主家太太,俺没看太清楚,俺车上有客人,街上人挤人,没地方落脚,没地儿停车,路过孟家酒楼时,俺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店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老爷好像也在店里忙活。” 听到丈夫好端端的,姌姀喜不自胜,“翟子,您看清楚了吗?” “是,太太,俺看到了老爷了。”翟子怕姌姀继续追问下去,急忙弯腰抓起车把,“太太,俺回了,不打扰您啦。” 姌姀还想多问几句,看着翟家孩子们一个个冻得耸肩缩背,吸溜鼻涕,她心里突生些许悲怆,“快回,天冷。” 姌姀默默站着,默默看着翟子爷四个钻进巷子的背影,她久久不愿离去,虽然孩子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笑得那么无忧无虑,父亲是孩子们心里的大山,是避风遮雨的港湾,父亲能平平安安回家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一阵风吹来,巷子里送来几个孩子的吆喝:“爹,俺帮您推车,” “不用,你们前面走,把两扇栅栏门拉开,轻点,别用蛮力,门坏了,爹没时间修理,不是有时间没时间的问题,主要没钱……” 翟家孩子们一声“爹”催下姌姀两行泪,姌姀自小最喜欢钻父亲的书屋,房间不大,一个书架,一个书桌,两把椅子,父亲写字,她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看书。嫁了人,姌姀还是最喜欢父亲的书房,有时候她站在父亲身后,把下巴颏搁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讲她身边发生的事儿,那个时候,她觉得很幸福,心里的委屈与父亲说说,父亲听了总会呵呵一笑,背过手抚摸着她的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要学会正确分清什么是真正的委屈,如果咱们的国家被倭寇霸占,主人变成了强盗的奴隶,每天脚上拖着沉重的枷锁辛苦劳作,没有饭吃,强盗却住着咱们的房子,吃着咱们种的白米饭,穿着咱们女人织的布……这件事你觉得委屈吗?” 父亲早年在青岛政府做事,日本鬼子占领青岛后,临时政府搬迁到了崂山,父亲留了下来做地下工作,开了一家笔墨纸砚铺子,每天很忙碌,养母脾气不好,常常借题发挥,故意找茬,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分道扬镳,父亲的过分忍让在养母心里变成了窝囊。 姌姀用手背揩揩滚到嘴边的眼泪,自言自语:“父亲是个好人,他不容易。” 余妈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好说着话儿,姌姀流泪满面,“太太,您怎么啦?” “余妈,没什么,俺,俺想起了过去的事儿。” 这时,几个孩子从永乐街里窜出来,在巷子口草垛子旁边跑来跑去,有个高个子一只手里攥着一根燃烧着的麦秸子,另一只手里攥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散炮,其他孩子推推搡搡凑上前,一团小火苗映在一张张冻红的小脸上。 点燃的散炮在冰冻的地面上打着旋儿,“啪”爆炸了,吓得年幼的孩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从胳膊肘下面战战兢兢偷窥着昙花一现。 巷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接着,几家栅栏门被人扯开,蹿出几个心急火燎的大人,他们手里举着铁锹,嘴里大喊大叫,“你们这群野孩子,从哪儿来的?如果点燃了麦垛子,那还了得,快滚!” 孩子们呼啦散去,有的躲在草垛子后面,有的干脆钻进了草垛子,大个子男孩慌里慌张向袁家铺子方向跑过来,差点撞进姌姀的怀里,姌姀“噔噔噔”倒退了几步,被身后的台阶绊了一跤,身体晃了晃堆萎在地上。 余妈着急慌忙把一条胳膊伸给姌姀,“太太,抓着俺的胳膊,快起来。” 姌姀拽着余妈的胳膊站起身,弯腰拍打拍打后衣襟,看了身旁愣头青一眼,眼前的男孩她认识,是巧姑家的雇工石头。 余妈把手里的纸灯笼擎高,灯笼的光与袁家铺子门前的灯光互相缱绻,照在石头的脸上。 “石头,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余妈翻了石头一眼,大声叱责:“走路不长眼还不说,看人摔倒了也不搭把手,你是真不明事理,还是故意装糊涂?还不快向俺家大太太赔不是。” “余妈……”姌姀喊了一声余妈,意思是不要再说下去了。 石头斜睨了姌姀一眼,没有说话,甩着两条长胳膊擦着余妈的肩头走过。 余妈性子激愤,气得她七窍冒火,她一会儿大手狠劲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会儿直起腰继续大声嚷嚷:“大太太,您瞧瞧这孩子,个子比俺还高,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开门声,巧姑一条胳膊弯上挂着一个竹篮子,一只手里捏着一块手帕,一步一扭走下台阶,与石头撞了一个满怀,她用手帕在石头后背上抽了一下,“混小子,你去哪了?四婶在院里喊你半天,吃完饭就找不见你的影子了。” 袁家铺子门檐上的灯照在巧姑的脸上,她脸上擦了点水粉,细腻红润;燕尾髽髻梳得光油油的,银簪子上坠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玻璃桃花;蓝色的长棉袄上罩着一件滚边的、葱绿色粗布衫。 “吆,这不是孟家大太太吗?俺巧姑这厢有礼了。”巧姑向姌姀行了一个万福礼。 余妈狠狠瞥斜了巧姑几眼,咕哝着嘴巴把脸扭到了一边,眼睛瞄着袁家屋脊,鼻腔里“哼”了一声。 巧姑没有理睬余妈,径直走到了姌姀身边,似笑非笑咧咧嘴角,“吆,孟家大太太也要去街上看光景吗?” 姌姀整整衣襟,微微一笑,文不对题,“巧姑娘,咱们都是邻居,不必多礼,你,你这是要去哪儿?你是不是想去街上赚点瓜子钱?俺多句话,街上太乱,这个钱不赚也罢,你别嫌恶俺絮叨,俺是想,嗨,刚才俺也想去街上看看,在这儿犹豫了半天,这天黑路滑,还是不去街上添乱了。” 巧姑嗤嗤一笑,“大太太,您言重了,俺喜欢听您絮叨俺,今儿,俺想去您孟家,不知您欢迎不欢迎?俺,俺有话要与大太太说,您来的正好,如不嫌弃,您们主仆二人来俺屋里坐坐可否?” 姌姀隐隐感觉巧姑要说的话与孟家有关系,她心里按耐不住地激动,双手捂在胸口窝,着急地问:“你,巧姑娘,你有事找俺?什么事?在这儿说不可以吗?” “大太太,看您这么着急,俺不给您逗趣了,天黑之前,黄师傅从郭家庄回来了,送到俺店里三个人,两个老头,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那女人看穿衣打扮像个佣人。” “女人?!”姌姀眼前悠忽出现了那个女扮男装的黑衣人。 “是一个女人,长得挺好看,她在屋里伺候那个岁数大的老头,那个老头说他晕车,不太好受,没办法去街上看光景,先前俺让石头给他送了一捧姜糖……另一个老头在天黑之前就出去了。” 姌姀用疑惑的眼神端详着巧姑漂亮的脸蛋,这张脸很柔和,不像在撒谎。“巧姑娘,那个女人还在屋里吗?” “自从她进了那个老头的屋子,俺没有看到她出来。”巧姑诚实地点点头。 姌姀明白了,她往前一步,伸手抱住巧姑冰凉的双手,想多嘱咐几句,一时不知说什么?“巧姑,你,你注意安全。” “大太太,您……俺的手脏兮兮的……”巧姑低垂着眼角看着被姌姀抱着的双手,有点难为情,她心里又悲凉悲凉的,自小到大,母亲把她当扫把星,非打即骂,只有祖母心疼过她,如果眼前的女人是母亲多好呀,倘若能做孟家的儿媳妇更好,巧姑眼前出现了英俊帅气的孟数,她只感觉身上的血往脸上跑,片刻,她为自己的遐想羞红了脸,孟数有妻子,她不嫉妒,她却羡慕那个女人嫁给了一个好男人。 “孟太太,黄师傅离开俺铺子时留下了话,他说今天晚上李赖他们会假借查户口之名下来瞎蹿腾。”巧姑挑起眉梢环视了一圈街道,往姌姀面前凑凑身子,“大太太,还有一件事,俺必须告诉您,二太太她们从俺门口过去的时候,拴柱拉着大少爷正巧从东边巷子出来,他们看到了二太太,然后,然后他们调转了车头……” “俺家孟数也回来了?!巧姑娘,谢谢你告诉俺这一切,俺心里豁亮多了……俺回了。余妈,咱们回家。” 姌姀踩着灯影,跟在余妈身后,火急火燎钻进了孟家巷子。 巧姑往孟家巷子口碾了一步,又扭脸向街面上了了几眼,从草垛子后面钻出几个泥猴子,一个个破衣烂衫,一个个鼻涕拉涎,“呼啦”围拢到她的身边,眨巴着星星眼睛,“袁家姑姑,你,你店里有二踢脚吗?” 巧姑歪着头瞅着几个脏猴子,掀起竹篮上的毛巾,从里面抓出一把瓜子递过去,讪笑着说:“尕娃子,这会儿嘴巴子上抹了蜜,知道喊俺姑姑啦,俺铺子可没有那玩意儿,你们石头哥玩的是在永乐街上捡的散炮……俺家铺子只卖糖果瓜子,鞭炮那东西本钱大,你们父母也不买,俺卖给谁?快回家去,这么晚了,小心你们的娘亲举着擀面杖窜到俺家里来,她们不敢打俺,定会打得你们一个个屁股开花,更可怕的是宪兵队在街上转悠,你们爹娘没告诉你们吗,他们心狠手毒,没有人性,杀人不眨眼。” 几个小孩子互相看看,嗫嚅了半天,怏怏不乐地离去。 打发走了几个顽童,巧姑转身迈上台阶,向铺子里面厉声呵斥:“石头,你见了孟家大太太怎么不问好呀?撞倒人家也不知搭把手,人家怎么得罪你这个混小子了?” 石头拉开一扇门板,探出他乱蓬蓬的脑瓜子,噘着嘴,嘟嘟囔囔:“他孟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俺经过孟家酒楼往里瞅了一眼,俺看到孟老爷陪着日本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他家二太太在街上卖弄风骚,与那个李奇勾勾搭搭,俺瞧不起他们孟家人……” “呸,你怎么说话的?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巧姑吞咽了几下嗓子眼,没有再说下去。 孟家大车院子在后院的北面,门口东西有两个墙垛子,门洞子两边各有一棵苹果树,树枝向两边扎煞着,有几根枝条搭在墙头上。 小敏手里提着马提灯,胳膊弯下夹着木盆,小心翼翼靠近了大车院门口,苹果树上几只麻雀听到脚步声,“嗖”飞了起来,越过了墙头,几片枯叶“唰唰”飘落,落在小敏的脚下,藏在石头缝里的虫子“唧唧”叫着,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听着惊心,突然眼前飘过一个黑影,一晃,吓得小敏打了个冷战。 俄顷,她觉得是自己吓唬自己,孟家院子虽然没有许家院子大,四处都是高墙,外人不可能越门而入。 小敏把手里的马提灯往前举了举,进门左侧有一个南厢房,南厢房两扇门关着,门里门外黑糊糊的,半明半暗的月色从高高的屋脊上露出一点亮,撒在玻璃窗上,像流动的一滴水珠忽隐忽现;右侧有一个劈柴屋,还有一个煤炭屋;马棚和马厩矗在西墙边上,靠着马厩旁边有一口水井,水井沿上架着一个辘轳,井沿上放着水斗,水斗里堆着井绳;井沿下面有一条排水沟,水沟上面覆盖着水泥板子,一直延伸到院外;北墙中间有两扇小木门,木门下面堆积着一些锄头,还有一个酱菜缸。 小敏把木盆放在水井边上,拎着马提灯走近马棚,把马提灯挂在栓马桩上,转身走近井边,一只手抓起井绳,另一只手攥紧水斗上三个铜环,把水斗缓缓续进井里,然后轻摇辘轳弯把,空空的水斗晃悠悠下降,带动着横轴上的缰绳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种声音在黑夜里那么响,掩藏不住的响,有点瘆人。 小敏心里有点紧张,她弓着腰盯着井底,井底的水不深,水面上跳跃着光的影子,泛点涟漪,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马棚里的草堆里钻出来,“蹭蹭蹭”窜到了小敏身边。 小敏手一哆嗦,水斗极速下降,“噗通”坠落井底,荡起一片水花。“你?!”还没等小敏喊出一个字,一只大手从身后扑到她的脸上,捂住了她的嘴巴,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不要出声,俺,俺不是坏人。” 是一个男人,男人的手很大,把小敏整张脸包住了,只露出两条视线,视线里有马提灯的影子,光线模糊,她的头使劲往后别,想看清来人是谁? “你别动!俺不是坏人。”男子重复着嘴里的话,声音微弱,有气无力。 突然发生的状况让小敏忘记了害怕,她想咳嗽,一股气卡在她的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脸上肌肉发木,急得她直跺脚,不是坏人?!不是坏人深更半夜躲在马棚里做什么? “你不要说话,俺就放开你,俺看你岁数不大,像俺妹妹,俺保证不伤害你,俺问你话,你必须实话实说,孟家三太太回来了吗?” 小敏摇摇头,她只知道孟老爷有三房太太,从她踏进孟家,三太太一直没有露面,说明三太太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对方的手依然捂在小敏的嘴巴上,“你真的不知道吗?俺在孟家院门口转悠了半天,也不见她的影子,你也许没骗俺,小丫头,你不要乱喊,俺就放开你……俺再声明一下,俺不是坏人,俺从坊茨小镇来,专门来找她,听俺妹妹说她嫁给了赵庄的孟老爷,她………当年俺离开家参加国民军时,她说,她说等俺……俺年前来过一次孟家,她也没在家,她不会躲着俺?” 男人自顾自说,他粗糙的大手像一个铁笊耙仍然勒在小敏的脸上,勒得小敏张不开嘴巴。 小敏不知道眼前的男人说这么多话想表达什么?她只明白一点,他是为孟家三太太而来。 “马车没在院里,那个黄忠大哥一定没在家……”男人的话有点伤感,“上次,他说,他会帮俺,让俺跟翠儿见一面。” 听到男人嘴里念叨黄忠的名字,小敏的心舒缓多了,即使这样,如果这只手不拿开,她非憋死不可,想到这儿,她双手扒拉着男人的手,身体往下蹲,挣脱了男人的胳膊肘,往前一蹿,后背依靠着马厩,躬下腰,双手攥着前衣襟,大口喘着气。 男人傻呆呆站了一会儿,抱着胳膊蹲在地上,“你喊人,喊人来抓俺。” 小敏没吭一声,只要她一声惊叫,前院的余福就会听到跑过来,她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如果眼前的男人想伤害她,她绝不可能顺利摆脱他的束缚,眼前的男人二十几岁的年纪,黑黝黝的肤色,一双细长的眉眼,算得上眉清目秀。他身上虽然不是绫罗绸缎,一件大棉袄没有一个补丁,包裹着他清瘦的身体;一条青黑色的大裆裤缠着裤腿,上面挂着几片玉米叶子;一双包着脚面子的棉布靴,又大又圆,鞋面上黏着泥巴。 “你,你是谁?”小敏压低声音问:“你认识黄忠叔叔?” 男子答非所问,他的眼睛盯着木盆里的尿戒子,“他说孟家是好人,俺觉得他骗了俺,这么冷的天,又深更半夜,他们让你一个小丫头洗屎戒子,他孟家不是好人家。” “不是,是俺自己要来洗的,孟家老太太和大太太是好人,大少爷和小少爷也是好人,还有,余妈也是好人。” “三太太呢?她是好人吗?”男人猛地站起身,往小敏跟前蹒跚了一步,一双大眼睛黯然神伤。 “她?俺不认识她。”小敏想起堂屋桌上放着的两根糖葫芦,老太太说是三太太买的,她每天给孟粟买两支糖葫芦,“三太太也是好人。” “她是好人?!不,她如果是好人就不会为了攀龙附凤而忘记俺们之间的誓言,也是,俺现在是一个残疾,能给她带来什么?”男人一瘸一拐走到马棚旁边,大手摁着马厩,向隅而泣。 小敏想安慰男人几句,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她耳边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咕咕”声,是饥饿的肚子叫的声音,小敏经历过,顿时,她对眼前的男人心生可怜。 “你饿嘛?俺听到你肚子在叫,你说你从坊茨小镇来,那么远,您怎么来的?你住在坊茨小镇哪儿?” “教堂。”男人向上耿耿脖子,吸吸鼻子,“为了赶路,从前天俺没吃一口干粮……” 教堂?!小敏记起大姐曾提起过教堂,她说教堂里藏着几个负伤的国军士兵,难道眼前的男人是从坊茨小镇逃出来的吗?在小敏的心里,只要是打鬼子的都是好人,她真想问问大姐的情况,她不敢,不知道眼前的人嘴里说的话是真是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等着,俺去给你拿汤圆吃。” “不,你,你想去喊人?”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敏的脸。 小敏摇摇头,“不会,你不要到处乱窜,马棚比较安全,如果有人进来,你先躲进那堆草里,俺去去就回。” 男人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点了点头,目送着小敏的身影窜出了大车院,这个小丫头如此镇静让他发憷,绝不是害怕,他打过仗,上过战场杀过鬼子,他不害怕任何人,更不怕死,大不了脑袋搬家他也不在乎,此时此刻肚子确实饥饿难忍,饿得他头昏目眩,全身无力,一连三天没进一口食物,这样下去,即使能翻出孟家,也会死在荒山野岭。 小敏飞快地窜进前堂屋,从八仙桌上捧起一碗汤圆,又抓起旁边的勺子续进碗里,她刚要转身窜出屋子,东间屋炕上的老太太发话了,“丫头,你端着汤圆去哪儿?” “祖母,俺,俺有点饿,俺晚饭没吃饱……” “唉,真是个孩子,吃饭时不好好吃,不到一袋烟工夫就饿了,丫头,你端着汤圆进屋吃,屋里暖和,汤圆凉了对胃不好,长条桌上有暖瓶,兑点热水……” “是,俺,俺……”小敏不想骗老太太,“祖母,不是,不是俺吃……” 老太太吁了一口气,“丫头,俺知道,黄忠说过他,他年前来过了,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人,你知俺知即可,让他暂时在柴火屋待一宿。” 小敏大吃一惊,老太太没有下炕,后院的事情她老人家了如指掌,真是神人,听老太太的口气,那个男人也没有说假话。 “丫头,你去,那些尿戒子不用洗,先放院井里即可,靠墙角旮旯放,别妨碍走路,俺腿脚不利索,更怕磕跟头,其实呀,俺不敢去见他,怕刺激他的情绪,俺毕竟是正望的娘,翠儿现在是俺的儿媳妇,木已成舟,让俺说什么好呢?” “是,祖母,俺这就去把您的话告诉他。” 小敏捧着碗来到大车院,她把汤圆递到男人手里,“你吃,俺兑了点热水,不凉,这是余妈给大太太盛的,她没吃,只喝了几口汤……如果不够,屋里还有大半碗。” 男人从小敏手里抢过碗,埋头狼吞虎咽,一会工夫一碗汤圆见了底,他一边用袄袖抹抹嘴巴子,一边把空碗递给小敏,“给,谢谢啦,小丫头。” 小敏瞪大了惊愕的眼睛,“你,你吃完了,这么快?是直接倒进肚子里了?” “呵呵。”男人笑了,眼睛盯着井沿上的木盆,说:“俺是,俺们当过兵的吃饭快,让你笑话了,刚才,俺帮你打了水……你太小,俺怕你提不动,又怕你栽进井里,哈哈,两斗水,够你用的,俺走了。” 小敏愣了,看着木盆里的水,看着水斗里的水,她感动的说不上一句话,深深弓腰,“谢谢您!对了,老太太说,说让您住在柴火房里……” “老太太?!你,丫头,你把俺的事告诉了孟家老太太?” 小敏摇摇头。 “丫头,俺必须走,俺是翻墙进来的,俺再翻墙出去,俺去那个山坡上的茅草屋里凑合一宿,俺身上有枪伤,不能住旅店,更不能连累无辜的人,好了,不说了,俺明儿再来……” 小敏盯着男人瘸着的腿,担忧地问:“您的腿,能行吗?俺帮你打开门,你从门走。” “不用,俺如果从门走了,那些东西你搬不动,尤其那个酱菜缸,它很沉,恢复不到原来的位置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小丫头,别担心俺,俺如果腿上没有枪伤,墙再高一些,俺也能翻的过去。”男人说着往前一蹿抱住拴马桩,踩着马厩子,一蹬腿爬上了房顶,“腾腾腾”,像一只黑猫,带着一阵风,眨眼翻过了墙头,消失在夜色里。 小敏把最后一块尿戒子拧干水,在手里抖了抖,叠放在木盆里,站起身,把马提灯勾在手指头里,双手端着木盆走出了大车院。 老太太的脸映在玻璃窗户上,她用手敲着窗棂,“丫头,进屋里暖和暖和……俺不想让你去洗,你不听,这么晚了,天冷水凉。” 小敏什么也没说,只向老人勾勾唇角,笑了笑,不知老人看到了没有?她把尿戒子一块块晾在晾衣绳上,用木夹子夹好,弯腰抓起木盆,把它杵在门口旁边的墙根下,踏进了前堂屋,把手里的马提灯放在八仙桌上,走近东间屋门口挑起布帘,随着她的动作,灯窑里的煤油灯上的火苗上下飘忽。 “丫头,快进来,快进屋,屋里暖和。”孟老太太坐直身体,把手里的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从笸箩里抓起一把剪刀,跪着腿走到灯窑前,把剪刀送到灯口上,铰去黑色的火芯子,收回剪刀在嘴边吹了吹,往窗台上磕了磕,眼睛盯着窗外问:“丫头,外面冷不冷呀?他留下来了吗?” “祖母,他走了,他说他身上有枪伤,怕连累咱们。” “他不是个坏人,黄师傅说过他,他是一名抗日勇士,值得大家尊重。”老太太说着,把脸转向孟粟,“俺粟儿老早就醒了,俺把那个瓷娃娃放在他手心里,他的手指头能动了,俺高兴了半天,刚才,他的眼睛往窗外眺望,俺问他是想黄师傅了吗?还是心里惦记着他大哥?他摇摇头。俺问他是不是担心敏丫头被坏人欺负?他点点头。俺这个孙子虽然不会说话,他心里明镜似的,俺告诉他说大车院里的男人不是恶人,敏丫头能应付的了。” 小敏走近炕边,帮孟粟整理了整理枕头,然后退后一步把小身体塞进椅子里坐下,掀起炕沿上的被子角,从里面抽出一块手巾,送到孟粟的嘴边,她想给他擦擦嘴巴子上的哈喇子。 孟粟扭扭头,躲开了她的手。 “小少爷,你还不如一岁多的小九儿,他如果见俺拿手巾,老早就把小脸伸过来了,哈哈,他……”小敏被自己的话噎住了,顷刻间,她泪眼婆娑,她真的好想小九儿,不知他在沈家过得怎么样? 小敏把手插进袄襟里,她想掏出手绢擦擦脸,她的手触到了那两块绣巾,她急忙掏出来,送到老太太眼前,“祖母,这是巧姑姐送给俺和孟粟的,您看看,她的手多巧呀。” “俺知道,她的外祖母是俺们这一带有名的绣娘,可惜了,死得太早了,否则,巧姑也不会这么命苦,常言道,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孟老太太把身体靠在身后的被窝上,从笸箩里抓起一件衣服,看着她动作不紧不慢,其实老人心里七上八下,她一面在花白花白的头发上磨磨针,一面低垂着眼角看着手里的衣服,这是她前年给儿子做的一件外套,衣襟和胳膊肘处早已经磨碎了,儿子不舍得扔,对朋友他却仗义疏财。 老人一针不苟地缝补着衣服,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耳朵上,全神贯注倾听着院外面的动静,这段时间,不论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街上鸡啼狗吠,都会引起她极度警惕。 “咚咚咚”突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平地而起。 小敏“腾”站起身,眼睛瞪着窗户。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针线,跪着身子爬到了炕沿边上,“丫头,你在屋里,俺去瞅一眼,听声音是陌生人,难道是鬼子吗?” “祖母,俺跟着您一起去。” “丫头,你不怕吗?”老人一手摁着炕沿,一手摁着旁边的桌沿,双腿耷拉到炕下。 “俺,俺不怕。”小敏想起了巧姑的话,大不了就是死,死有什么可怕的?! 小敏弯腰从炕底下掏出一双棉靴子,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老人跳下炕,踢趿上靴子,扶着椅子后背,往屋门口趔趄了一步,耳边传来大皮鞋踹门板的声音,时缓时慢,老人心里有点慌乱,难道是儿子和孙子出事了吗? 小敏疾走一步越过踟蹰着的老人,蹿到屋门口,用手和胳膊肘支撑起门帘,身体向旁边闪了闪,“祖母,您别着急,注意脚下,俺陪着您去开门。” “嘭嘭嘭”敲门声越来越重,有人爬上了墙外面的榆树,往院井里探头探脑。 小敏一手拎着马提灯,一手搀扶着老太太跨出了屋子,沿着石基路走近院门口。 老太太咳咳嗓子,不惊不慌地问:“谁呀?” “老家伙,开门咋这么磨蹭?俺们是查户口的……” 榆树上的人抱着树枝,往院里探探身子,又低头看着树下,压低声音说:“李队,院里有人,一个老人,一个丫鬟。” “有人就……就对了……对了。”一个结巴,一个蛮横无理的家伙。 老太太用皱巴巴的手掌拍拍小敏的手背,说:“别怕,别怕,有俺呢,你站在这儿别动,俺去开门。” 小敏把手里马提灯举得高高的走在老人的背后,老人把大门上的暗门插销抽下来,打开一条窄窄的门缝。这扇暗门不宽不窄,平常不走人,一个正常人要蜷伏着脖子、缩着肩膀才能进出。 “丫头,把灯举高一些。”老太太亮着声音念了一嗓子。 门“吱呀吱呀”开了。 一个穿着大皮鞋的矮个子站在门口外面,他身后跟着三四个伪军,几个人、几双眼睛上下骨碌向院里张望,最后落在小敏的身上,老太太把驼着的脊背往上拔了拔,把小敏挡在她的背后。 大皮鞋向老太太鞠了一躬,“孟老太太,俺们是来查户口的,是奉皇军的命令,您不要怨恨俺们兄弟几个打扰您的清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走走过程而已。” “好,你们进来!”老太太把身子往一侧躲了躲,让出一条路。 四个伪军互相看了看,先后挤进了孟家院子。“咔嚓咔嚓”的大皮鞋踩在石基路上,听着那么响,他们是刻意脚下用力,给自己壮胆,眼前的孟家他们怎么能不熟悉呢?孟家老爷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得罪不起,今儿是无意之举,本以为孟家没人,明目张胆来顺几个瓜、几个枣,不成想,孟家老太太在家里,既来之则安之,只能硬着头皮胡诌诌。 “谁呀?!”姌姀嘹亮的声音从前院方向飘过来,“街上光景散了吗?不会呀,往年正月十五永乐街是不夜城,这个时辰火社还没烧到码头,最热闹的戏在码头上,不是吗?” 大皮鞋猛地并齐双脚,双手垂在两条裤缝之间,向姌姀深深鞠躬哈腰,“嘿嘿嘿,孟夫人,您,您没去看光景吗?俺们哥们几个叨扰您了,皇军派遣俺们下来查户口,说什么,外人会趁着永乐街的热闹来捣乱,让我们维持好赵庄的秩序。” “俺当是谁呀?是李总,您好,您刚才说什么呀?说热闹里夹着外人,咱们赵庄没有外人撑着哪有这么繁华?哪来经济收入?十个人有九个人是庄外的人,这点您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是,是,孟夫人说得很对,俺也是这么想的,俺做不了日本人的主,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当人家的差不得不替人家办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姌姀走近老太太,把手放在老太太的肩膀上,端详着老人的脸,抱怨说:“婆婆,您有事喊俺一声即可,这么冷的天您别闪着,正望是大孝子,您有个三长两短,俺可担待不起呀。” “听到踢门声,俺以为是走水了,俺怕火呀,早知道是他们瞎蹦跶,俺才懒得下炕,哼!”老太太梗梗脖子,扭脸瞜睺着院子里的伪军,“儿媳妇呀,他余伯去哪里了?” “婆婆,他余伯在前院听着大门,您找他有事吗?” “没事,正望回来告诉俺一声。”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向姌姀递了个眼神,一边把半握的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几声。 “婆婆,您怎么啦?”姌姀语气着急。 “俺没事,没事,在屋里出了一身汗,院里凉,猛不丁被风扫了一下,俺有点不舒服。” 姌姀眼睛扫视着余妈和小敏,乍然在石基路上跺了一脚,大声呵斥:“你们一个个下人是怎么回事儿?还不快点把老太太送进屋里去?” 矮个子李队还算有点底气,他没有被姌姀震慑住,拍了拍两只鸡爪子般的手,鞠躬九十度,“罪过罪过,是俺们打扰老太太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个家伙是赵庄李家的人,是李奇的堂弟李赖,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哥俩长得一副德性,平日里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市上买的单边洋眼镜,一边垂着一条金链子,紧紧绷着脸,生怕掉下来;身上穿着一件茄皮色大襟长袍,外面罩着一件黑缎子马褂,敞着扣子,马褂中间的扣子上挂着一条铜链子,怀表托在手掌心里,一会打开,一会合上;头上戴着缎面瓜皮帽,帽顶上安装着一枚珐琅磁的钉珠。 李赖不伦不类的行头在十里八村找不出第三个,他在永乐街没有铺子,也不做生意,他的头衔有两个,第一是赵庄的保长,第二是伪军的队长。 今儿晚上他没戴眼镜,一双大眼珠子比核桃小不多少,向外凸凸着,像癞蛤蟆;身上穿了一套黄色的军棉衣,衣服有点肥大,像一个矮冬瓜包着一张狐狸皮;肩上背着一把盒子枪,枪匣子在他的裤裆里悠荡,他感觉不得劲,干脆把盒子枪攥在右手掌里,罗圈着腿走到屋门口,探着身子,抻着脖子向屋里张望着,灶堂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敲着锅底,锅盖板缝隙之间升腾着一缕缕水蒸气,八仙桌上亮着两支红蜡烛,蜡烛下面摆放着半碗汤圆。 李赖假模假样叹了口气,收回贼溜溜的眼珠子,走近孟老太太,套着近乎,“唉,老太太,您也喜欢睡大炕呀,俺娘也是,她老人家说,火炕养人。老太太,听俺娘说,跟您认识好几十年了,当年与您姐妹相称,年轻时候在一起喝过茶……” “是呀,你母亲当年是戏船上一枝花,弹一手好曲,逢年过节,俺就去码头听戏,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没成想她嫁给了你的父亲,后来生下了你,可惜呀,可惜呀,”老太太啧啧缺牙的嘴巴,“可惜你没有继承你母亲的模样,随了你们李家人。”老人把胳膊伸给小敏,“丫头,扶俺进屋,俺站时间久了腿肚子打哆嗦,天旋地转,唉,人老了经不起折腾。” “嗯,”小敏搀扶着老人的胳膊,向堂屋门口走了一步。 老人抬起脚准备跨过门槛,骤然又把脚收了回来,左手摁着门框,转回头看着姌姀,“姌姀呀,没事你们也早早睡,你身子骨不好,不要受了风,这个时辰阴风重,最伤身子。还有一件事,俺差点忘了,待会你让余福,不,还是一个女人去方便,去袁家看看,把巧姑给俺喊来,让她给俺绣副枕巾,她的手艺呀,俺喜欢。” 姌姀喜欢婆婆不糊涂,说话简单又痛快,遇事不惊,这种情形下老人还惦记着巧姑,她是怕眼前这帮家伙去袁家找巧姑的麻烦。 “是,婆婆,俺,这?!您老瞅瞅,俺想让余妈烧壶水沏壶茶给李总他们暖和暖和身子,要不,俺让余福过去喊她一声……” “孟夫人,喝茶就不必了,您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俺们,俺们不叨扰了,俺们今天实在是没有办法,谁愿意黑灯瞎火的瞎折腾,日本人说,说什么,越热闹越让俺们小心,怕八路军游击队混进永乐街扰民。”李赖在院井里走了一圈,他听到中院里有男人咳嗽,听声音像是孟家的管家余福,那个男人五大三粗,如果打起来,他带来的几个虾兵蟹将不是对手,还是见好就收。 姌姀想质问李赖,到底是谁扰民?她没说。孟家眼前就这几个人,如果惹急了李赖,他们手里有枪,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呢?如果他们趁着孟家没有男人而胡作非为,烧杀抢掠,过后死不认账,后果不堪设想。 “今天也是,俺家那口子不在家,俺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会招待客人,请李总多多谅解,您有时间去俺孟家酒楼坐坐,俺让正望设宴款待大家伙……这会儿,永乐街上火社也快烧到码头了,正望他们也该回来了。”姌姀往李赖身前挪了一步,又说:“俺也本想出去看看光景,走到半路上碰到俺家家丁,他说,俺家正望与日本人在酒楼一酬一酢,让俺不要等他回家吃汤圆,唉,俺心里明白,他也不敢在外面勾搭女人,家里有他的老婆,有他的老妈,他即使不顾及俺的感受,他也不敢违背老太太的意思,今天晚上他必须赶回来给老祖宗上香,为孟家后人祈福。” 姌姀左一句右一句瞎诌诌,弄得李赖满脸尴尬,他只能喏喏点头,他的大眼珠子瞄向身旁的几个伪军,意思是让他们催他离开孟家院子,几个伪军不明白李赖的本意,互相交头接耳。急得李赖想骂人,堂伯曾告诫他说,孟正望不简单,身后有日本人撑腰,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孟家,今天霉气,也是自己没过大脑,行事唐突,本以为孟家没人,没成想孟家还有几个女人,还有一个管家,前一分钟他还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个干干净净,如果孟家追查下来,钉嘴铁舌,死不认账,此时,孟夫人不仅搬出日本人箝制他,还说孟正望正往家赶,想到这儿,他呲呲一口小黄牙,一边掂掂手里的枪匣子,一边用另一只手把支棱在耳朵两边的头发塞进帽子里,涎皮赖脸:“是,俺出门之前,俺老娘也在俺耳边絮絮叨叨,嘱咐俺十点之前赶回去,俺看时间不早了,孟夫人,俺们兄弟几个不叨扰了,孟老爷回来,还望您替俺解释解释,俺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下来走一圈无法与日本人交代不是吗?” “是,俺欣赏李总说话干脆敞亮,理解您是不得已而为之。”姌姀双手揣在暖笼里,向李赖弓弓腰,“李总,您下次再来时提前送个信,俺两口子烧水沏茶恭候您光临。” “好,孟夫人,有您这句话,俺李赖以后就是您孟家的常客。”李赖往后一挥手,“兄弟们,孟家是俺李赖的朋友,以后不准来叨扰,今天算是俺带着大家来认认门。” 一个伪军屁颠屁颠跑到大门口,伸手扯开小暗门,殷勤地腆着笑脸,“李队长,您前面走。” “孟夫人,您忙,俺们走了……”李赖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一不留神,脚底下打了个磕绊,差点摔倒,他急忙抓住门框,狼狈地嘬嘬牙花子,缩着肩膀窜出了孟家院子,回身向院里拱拱手。 几个伪军跟在李赖屁股后面钻出了孟家,“蹰嚓蹰嚓”的脚步砸着冰硬的街道,渐渐远去。 第112 拂晓 天还没亮,空气里笼罩着破晓前的寒气,湿漉漉、冰冷冷的风在玄色里游荡;遥远的天际之间缀着几颗昨日的星星,透亮的星星钻破了雾霾,犹如落寞的眼睛窥窃着葫芦街;早起的麻雀在草垛子上跳跃,啄食着草籽和露水。 袁家院井的风在墙角旮旯与廊檐下喧闹,一会儿拽着门框上的对联上下跳跃,一会儿扯着几绺麦秸蹿上了墙头,一会儿拍打着年前新贴的窗纸“呼啦呼啦”响。 院井的南墙根有一个草垛子,还有两棵张牙舞爪、竖着尖尖刺的枣树,干枯的枝条在春天的影子里泛着青,白天的时候能看到枝杈之间一点点绿色,像一只只冬眠的小虫子,蠢蠢欲动。 袁家东厢房有三间屋子,其中挨着北堂屋东山墙的一间做了杂货铺子,剩下两间巧姑和四婶居住,进门有一个灶台,灶台南边连着一面东西墙,墙上有一个灯窑,灯窑里镶嵌着一块玻璃砖,一盏煤油灯依靠在玻璃上,灯苗飘渺;一面墙、两扇木门间隔出一个卧室,卧室里有一个南北大炕,有一扇西窗户,一块补丁摞补丁的花布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 东厢房南边是一个火房,火房挨着耳房,耳房里住着袁家雇工石头,这个时辰石头睡下了,他起起落落的呼噜声钻出了屋子,飘荡在静悄悄的院井里。 四婶揣着双手徘徊在院井的石基路下面,脚下踩着柔软的地面,一会儿看看东厢房,一会儿看看西院子,一会侧耳听听门洞子。 四婶今年三十多岁,一身灰黑色补丁衣服遮住了她清亮的模样,当年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踏进了袁家院子,一个斜襟大褂遮住她的膝盖,一条青色的肥裤子扫着脚面,秋天里面加一件夹衣,冬天里面加上棉裤棉袄,凑凑合合一年又一年。 四婶不爱好,脸上不施水粉,两腮落着皴皮,头上没有金簪子、银簪子,只有一根竹筷子;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她不要钱,巧姑每个月都给她工钱,她头也不抬,“给俺钱做什么?俺不买地,不买房,不买衣服,有吃有喝有住,还有你陪着俺,俺知足。” 过年前巧姑给她买了一套新棉袍,她看也不看,逼着巧姑去给人家退掉。“俺身上的衣服还能穿几年,耐穿,破了俺补补照样穿。你愿意给俺买,就买几块碎布头,给他们补补衣服,剩下的俺纳几双鞋垫子。” 从码头回来的抗力常常坐在正间屋里喝酒、侃大山,左一盅右一盅,一晃儿喝醉了,左一句右一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四婶坐在长廊下洗衣服,听到屋里抗力的酒话,她一面伤心抹眼泪,一面敛容屏气地吆喝一嗓子:“不要点灯熬油,快去睡觉,明天还要去干活。” “是,四婶,俺们听您的话,不喝了,俺们去睡觉。”抗力们晃着醉醺醺的身体蹒跚进了内屋。 四婶把手里的衣服拧干水晾在晒衣绳上,然后用腰里围裙擦擦手,挽起袄袖,从怀里掏出一块抹布踏进了正间屋,抓起灶台下面的笤帚,清扫着地上的瓜子皮,擦拭着踩在凳子上的脚印,冷不丁念一嗓子,“把你们要洗的衣服,和臭靴子,还有要缝补的衣服扔到院井里,或者搭到晾衣绳上,抽时间俺帮你们洗洗刷刷、缝缝补补。” 四婶说话时没有笑模样,甚至可以用冷若冰霜形容她,其实她是一个热肠古道的女人,大家都理解她,没有一个人违背她的意思,这么多年没有哪个住店的与她红过脸,或者冲撞她,反而老老少少都尊重她,从不会与她开玩笑,多瞅她一眼也没有,在她面前总会规规矩矩,假设先前还在巧姑面前札手舞脚,一看到她走过来,或者听到她一声咳嗽,马上变得正儿八经。 四婶还有一门手艺,袁家铺子卖的花生轧糖出自她的手,她先把花生碎炒成金黄色,铺摊在茶盘里,然后把熬好的糖稀浇上去,用菜刀推均匀,用石板压平,等冷了,切成小方块,拿到铺子里出售。葫芦街上的女人很喜欢四婶做的花生轧,不仅便宜,主要嚼着香,过年了,家家户户没有别的,最起码糖果不能少,她们一般不好意思亲自上门购买,毕竟她们与巧姑有过唇枪舌剑,抹不开面子,只好打发自家孩子到袁家铺子买一把或者称一斤。 抗力从码头上回来,也会称上一斤花生轧,再买一瓶柜上的老白干,再要一盘煮花生米,下酒菜和酒他们从不在外面买,这也算是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支付补衣服的钱,因为四婶给他们洗衣服、缝衣服不收一文钱。 四婶收拾好火房,收拾好屋里屋外的卫生,手里总会端着笸箩走到前院长廊的屋檐下,冲着铺子后门方向坐着,一边低头纤悉不苟地穿针引线,一边窥听着铺子和临街门的动静,她是担心葫芦街上的女人和那些地痞流氓欺负巧姑,假设听到不入耳的声音,她会喊来石头,让石头把巧姑喊进院子。四婶知道巧姑是个好姑娘,心里有说不出口的苦,还要强装笑脸应酬住店的客人,应付一些泼皮无赖,还要应对住在一条街上的、乱嚼舌根的婆娘,不容易。 巧姑甩着手巾从铺子里走出来,她的眼神瞄着佝偻着背的四婶,嫣然一笑,“四婶,您又忙活呀,您不累吗?” “俺不累。”四婶瞪瞪没有神采、瞌睡似的眼神,抿抿厚嘴唇似笑非笑,那抹笑里带着苦味,四婶也会笑,如惊鸿般的短暂,一晃,埋头继续她手下的活计。 看着只知道做事,罕言寡语的四婶,巧姑想起了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外祖母,自小她喜欢看着外祖母坐在廊檐下缝补衣衫,午后的阳光温暖着一老一少的面影,穷阎漏屋里飘逸着祖孙二人的笑声,那是幸福的回忆。 巧姑慢慢走到廊檐下,蹲下身体把头靠在四婶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享受那点温馨。 “四婶,您在婆家是排行老四吗?” 四婶摇摇头,手里针尖穿过衣服,用手掌平坦平坦补丁,拉紧线绳,“俺有名字,俺秋天生的,俺爹给俺起名秋葵……俺嫁了人,婆家的人喊俺强子媳妇,后来俺生下三个娃,那年,那年……”四婶的手在颤抖,“那年,俺那年怀了第四个娃,娃他爹喊俺四娃他娘……娃在俺肚子五个多月了……当俺看到俺三个娃的尸体………” 四婶瞬间悲恸欲绝,使劲摇晃着头,针尖随着她激动的动作扎进了她的指甲盖,她没感觉到疼,好像没有扎在她的身上,反而凄厉地喊了一声:“俺的娃呀。”然后用双手抱住脸,痛哭失声,止不住的泪水滑落到她的嘴角,坠在她的下巴颏上,滴落在她手里的破衣服上。 巧姑慌忙把针从四婶的指甲盖里拔出来,顿时,一串血水、两行泪掺乎在一起,染红了补丁。 “四婶,您疼吗?” “疼,疼,俺好疼呀。”四婶把手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捣着自己的心口窝,“俺这儿疼,如果俺的大女儿活着,差不多和你一般大呀……” “四婶,以后您不要再哭了……”巧姑说这句话时已经涕不成声,四婶家不幸的遭遇让她伤心不已。“四婶,以后俺就是您的女儿,您老了,俺侍奉您,俺给您养老送终。” “巧姑娘,谢谢你,这么多年是你抚慰了俺这颗破碎的心,否则,俺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四婶在袁家四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婶与巧姑的情谊越来越深,渐渐变成了割舍不了的亲情,巧姑视四婶如母亲,四婶把巧姑当做失而复得的女儿。 每当袁家院子里住进生人,四婶都要暗中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是坏人她会让巧姑早做提防。 昨天傍晚的时候,西院住进来的女子到火房要了一壶开水,与四婶寒暄了几句,问了永乐街往年耍花灯的情况。 四婶不知怎么回答,她来赵庄有四个年头了,从没有去街上看什么光景。 一旁的巧姑抢着说:“您问四婶问错人了,俺来告诉您,永乐街的花灯节远近有名,热闹非凡,七里八乡的人都会到俺们这儿看社火,街上的人摩肩接踵,烟花爆竹到处飞,您准备去街上看光景吗?必须小心火。“ 女人笑了笑,含糊其辞,提着水壶匆匆窜进了西院。 戌时之前,这个女人离开了袁家院子,没有走正门,而是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从高高的院墙飞了出去,这一幕碰巧被从后院绕出来的四婶看到了,四婶张大了嘴巴,直勾勾盯着墙头上颤抖的树枝,她感到十分蹊跷,这个女人为什么有门不走要跳墙?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 黄鸡催晓丑时鸣,半空没有明的痕迹,只有圈养在后院的几只鸡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很小的叫声,四婶情不自禁走近西院的月亮门,扒着墙垛子往院里探探头,风抓着几根乱枝摔打着墙头上的青瓦,淅淅沥沥,搅扰着她的心脏“嘭嘭嘭”乱跳;一团密密扎扎的喜鹊窝在树杈之间摇曳,真怕它扛不住那点风力,从高空掉下来;东间屋的窗户上折射着煤油灯的光,光里映照着两个年迈的影子,站在屋里地上的人说话语气矜持,躺着的那个人声音忽高忽低,唯独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袁家西院不大,有三排房子,每排房子有三间屋子,坐北朝南,西边是一堵从南到北、长长的院墙,院墙外面有几棵杨树,高高直直的杨树没有多少乱枝,几根粗壮的树杆搭在墙头瓦上,压碎的瓦片零零乱乱堆在墙角;墙外面挨着一片耕田,耕田下面是一条河道,河道里的水是从弥河支流窜过来的,随着落潮涨潮流淌,河水时轻时重撞击着鹅卵石,声音虽没有浪涛拍岸那么响,“哗哗哗”的流水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扰人清梦。 住店的客人一般不会选择西院居住,这三排房子往往空着。海秉云昨天踏进袁家,第一眼就选择了这个院子,他觉得这处院子的风水极佳,他喜欢水,喜欢树,喜欢喜鹊的叫声。 海秉云怎么来到了赵庄呢?是黄忠把他和江德州从郭家庄带过来的,江德州带着任务来赵庄,阻止孟正望参与运粮任务,闵文章送出消息说,永乐街的花灯节引起了鬼子的警惕,安排了伪军和沙河街巡警大队打头阵,无论鬼子带着什么目的而来,他们必然会在孟家酒楼落脚,如果孟正望不在,定会引起鬼子的猜疑,由此罗一品把运粮任务交给了梅三姑和闵文智。梅三姑假扮海秉云的女佣混进了赵庄。 江德州和梅三姑前后离开袁家院子后,海秉云假装坐车头晕没有走出屋子,吃过晚饭,石头给他送来一盆热水,他泡了脚,躺在热乎乎的炕上,迷瞪着眼睛瞅着院井,院井南边有一颗石榴树,还有一口水井,水井左侧是通着正院的月洞门,外面的动静一目了然。 桌上的玻璃罩子灯顶着晃悠悠的灯苗子,卧室的门敞着,风是从虚掩的堂屋门口缝隙窜进来的,像蒜瓣大小的火苗经不住一丝风,屋里的家把式的影子随着它跳动,屋里除了一铺炕、炕上的被窝,炕下面有一个长长的踩凳,踩凳与墙角夹缝里放着一个痰盂;靠东墙跟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坐着一个座钟,钟摆拖着灯星子有节奏地左右摇摆;桌子旁边有一把圈椅,磨损的扶手裹着包浆,溢着水的亮;门后面有一个木头制作的脸盆架,搭脑上垂着一块毛巾,下面坐着盛着水的铜盆,水里跑着灯的影子。 摇摆的钟摆拖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海秉云的眼皮睁不开了,他的身体依靠着被窝慢慢合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撩动水花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海秉云猛然睁开了眼睛。 江德州背对着炕站在洗脸架前,他把毛巾放进脸盆里,在水里揉搓了几下,沥干水放在脸上擦抹着,他的动作很慢,很轻。 “你回来了。”海秉云把脸转向桌上的座钟,咳嗽了一声,“哦,两点了,俺睡着了,老了,不中用了。” 江德州一边用毛巾擦擦手,一边缓缓走近炕边,砸砸干裂的嘴唇,“舅老爷,不好意思,俺惊扰您了,您这趟出来累不累呀?您非要跟俺来,来受罪不是吗?” “废话少说,你快坐下,给俺说说,顺利吗?他们走了吗,那个梅姑娘人呢?她怎么没有回来呀?” “他们都走了,一切顺利,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快点说,别让俺着急!”海秉云“腾”从炕上坐了起来,瞪圆了眼睛,“别磨叽,俺受不了,俺没听到枪声,难道是俺睡迷糊了吗?” 江德州摇摇头,“没有枪声,是孟家一个伙计,耍狮子时出了事故,在码头上狮子头掉进了河里。” “掉河里啦?!”海秉云嘴唇哆嗦,“人怎么样?救上来了吗?” “人救上来了,没大碍,折了一条胳膊,原本早已经安排好的节目,孟正望怕假扮狮子头的闵文智有危险,临时换了人,换成了他家的伙计,唉,那个年轻人有点着急,戏船刚露头,他就栽进了河里,当时河岸边看热闹的人乱了套,趁着混乱,几艘戏船点亮了霓虹灯,弹曲唱戏,孟家三太太带领着花枝招展的花娘拥挤上了船头,瞬间吸引了看热闹的伪军和鬼子的注意力,阑珊的灯火覆盖了十里长堤,咱们的粮船趁乱驶出了赵庄码头,有惊无险。” “没事就好,就好。”海秉云一转身又躺下了,他头也不抬地念叨,“你也睡,不要睡椅子,睡炕上,这炕热乎,正好烘烘你的老腰。” 江德州摇摆着手,“怎么可以?主仆有别,俺不敢破了规矩。” 海秉云生气了,“什么破规矩?这个光景下没有规矩,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俺吃了你不成吗?以后呀,咱们是亲人,你走到哪儿俺跟到哪儿,不是同时生但愿同时死,咱们也不用烧香拜佛,跪拜结义,俺心里早已经把你当成了生死与共的兄弟,如果没有了你,俺活着也没意思。” 江德州被海秉云的话撼动,嗓音哽咽,“瞅瞅您说的啥话啊,俺何其有幸让舅姥爷您如此上心?俺本来打算明儿把您送回许家。” 海秉云腾又从炕上坐了起来,他觉得江德州最后一句话里有话,“什么意思,你不走吗?你们还有事要做,俺猜的对不对啊?你不走俺也不走,俺是狗皮膏药黏上你了。” “这……” “这什么这?俺一句话把你糊弄的老泪纵横,你不要自作多情,俺这趟来赵庄还有两件事没做,第一件事,既然来了,俺必须见见敏丫头,看看她适应不适应孟家的生活,只要丫头说孟家不好,俺立刻把她带走,谁也拦不住俺。还有一件事,连瑜说他们在赵庄开了一个煤场,这趟出来俺想去瞅瞅,俺怕他孤立无援,俺去给他捧个人场,哈哈哈,别以为俺没用,俺往那儿一站,眼睛一瞪,那一些地痞无赖不敢随心所欲。” 江德州把手里的毛巾拧干水,在脸盆上面抖了抖搭在了木架上,转身走近椅子,撩起长袍后裾慢慢坐下,“是,是,您舅老爷出马一个顶俩,不,是顶千军万马。” “哼,别给俺戴高帽子,你们有事也不告诉俺,在你们一个个心里俺不是正常人,俺是老神经。”海秉云翻了个身,把脸转向炕里面,他的腮帮子上聚起一层深深的褶皱,他的眼眶里溢出两行泪水,他这趟出来主要不放心江德州,过了年江德州是杖围之年,如果有个什么差池,他海秉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江德州把双手揣进袄袖里,把上半身子往前探了探,吁了一口气,“俺还是实话告诉您,过几天日本人要在赵庄码头停靠一艘商船,说是商船,其实是给坊子矿区的鬼子兵运送武器弹药,鬼子本想走火车,上次他们的火车在青州被截胡,这次他们改走水路。” “俺就知道你们还有大事要做,俺更要留下来,俺在这儿等着你们,”海秉云往炕里面挪挪身子,用皱巴巴的大手拍拍炕,“今天咱们俩好好睡一觉,你想去蹦哒必须要有个好身体,睡好吃好,咱们这趟出来俺是你江德州的付账先生,听你的支使,不过,你说的话有道理俺就听你的,有些事你必须听俺的,这会儿俺让你上炕睡觉。” “好,俺听您的,今天俺与您舅老爷同床共眠,哈哈哈。”江德州从椅子旁站起身往炕边上挪了一步,双手伸到被窝下面,“这炕真热乎,一定舒服……” 风掀起窗纸一角,钻进了屋子,江德州晃晃脑袋,把挡在眼前的一绺散发撩开,他的眼睛不经意地了过窗外,窗外突然闪过一个黑影,他顾不得与海秉云打招呼,扭身钻出了屋子,三步两步蹿到屋门口,扯开两扇虚掩的木门跳了出去,朝着黑影厉声问:“谁?!” 来不及离开的四婶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垂着无处安放的双手,磕磕巴巴回答江德州的话,“俺,俺是巧姑的四婶,俺想问问您要热水不要?” “嗷,是她四婶呀,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觉呀?等人吗?那一些出去看社火的抗力不是都回来了吗,您还等谁?”江德州攥紧了拳头,这个女人在这儿站了多久了?刚才他与海秉云说的话非常重要,倘若有什么纰漏,罗一品他们的计划将竹篮打水一场空。 四婶平稳了一下心情,用手掌把从头上垂下的一缕散发抿到耳后去,往前踮了一步靠近江德州,她的话压在嗓子眼里,“是,俺在等人,俺在等一个女人回来,她不回来俺不敢关门睡觉。” 江德州全身猛然觳觫了一下,眼前的女人话里有话,她定是发现了梅三姑的行踪,定是听到了他和海秉云的对话,她想做什么?昨儿夜里,孟数把巧姑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说巧姑有一个痛苦不堪的童年,在母亲与养父的凌暴下长大,饱经磨难的生活让她嫉恶如仇,值得大家信任。也提起过眼前的女人,寥寥几字,说她四年前被善良的巧姑收留在店里做帮佣,当年她是和她的男人一起来到赵庄,她的男人在三年以前忽然消失了,至今杳无音信。 江德州用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搔头抓耳,“她四婶,您是不是有梦游症,这深更半夜,您可别吓唬俺呀,屋里只有俺们两个老头子,哪儿来的女人。” “跟舅老爷在一起的女人,俺等她平安回来。”四婶不紧不慢吐出一句话,这句话里“平安”两个字带着一定的分量。 霎那间,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江德州背起手倒退了两步,他血管里的血液以惊人的速度奔流,他屏住了呼吸,天这么冷他满头冒汗。 时间在焦虑中一分一秒地缓慢地流逝,江德州用他那双身经百战、能穿云破雾的视线,透过灰蒙蒙的暮景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女人深深地垂着头,似乎在酌量将要出口的话。 僵持了一会儿,四婶突然情绪激动,声音哽咽,“老人家,俺不是坏人,俺之所以苟且偷生,只为了报杀子之仇。”她说着“噗通”跪了下去,面对着江德州连着磕了三个头,“老人家,请您老放心,俺秋葵经历过生死,经历过一下失去四个孩子的痛苦,请您相信俺,俺不会把今儿听到的说出去。俺虽是一个女流之辈,知道国仇家恨,俺不知怎么说才能让您老相信俺,一言难尽呀。” “快起来,起来说话。”江德州见不得别人流泪,他想把不知什么时候从眼眶里溢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憋不住,顺着他憔悴的脸颊淌了下来。“她四婶,您别激动,咱们进堂屋坐下慢慢聊,夜黑声音高,别让外人听到,俺相信您的每句话。” “俺,俺不进屋了,俺就在这儿说,”四婶嘴里嚼着泪水,一字一句地说:“四年前,俺的大丫头带着她的弟弟妹妹在村口放风筝……” 四婶名叫秋葵,她的家住在离着赵庄二十几里路的坝上村,村子不大不小,有三百多户人家,几乎都是佃户。四年前的春天,四婶家三个孩子跟着村子的几个孩子在河坝上放风筝,天空飞过几架飞机,孩子们不知道那是鬼子的飞机,嘻嘻哈哈跑着、笑着、追着,飞机从屁股后面扔出几枚黑色的“鸡蛋”,孩子们仍然没有发现危险降临,昂着头盯着一个个“鸡蛋”飞驰电掣般落地,随着晴天霹雳的爆炸声,血雨残肢从天而降,断线的风筝在半空盘旋哀鸣。 身怀六甲的四婶受不了一下失去三个孩子的打击,变得精神失常,她抱着孩子的旧衣服磕磕绊绊穿梭在泥泞的废墟里呼喊,呼喊她的孩子们回家吃饭,不幸坠入一口水井,乡亲们把她救上来送回了家。前两天她不吃不喝浑浑噩噩昏睡,嘴里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三天后,她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丈夫赶紧找来郎中,郎中给她号了半天脉,最后摇摇头说:“如果她再滴水不沾,命不久矣,没救了,没救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她的魂坠入了井底。” 四婶的男人邵强,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把他钢板似的脊背紧紧靠在断墙上,拳头握成了铁拳,一拳砸倒了支离破碎的门廊子,婆姨和婆姨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指望,可是,老天连这点盼头都不想给他留下,不仅夺走了他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还要夺走他的婆姨,他伤心欲绝,抱着婆姨在泥浆里爬行,一步一步挨近井沿,低头看看波光潋滟的水井,再看看怀里昏迷不醒的婆姨,他仰天长嚎:“娃他娘,你,你们都走了,留下俺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孤苦无依,你们怎么这么狠心呀?还不如让俺跟着你们一起去了,一了百了……” 突然怀里的婆姨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以为听错了,用袄袖抹抹眼泪,把耳朵靠在婆姨的心口窝上,他听到了她的心跳……婆姨活了。 四婶活了过来,嘴里呢喃着两个字:“报仇!报仇!” 第二天,邵强带着婆姨离开了残破不堪的村子来到了赵庄,住在了袁家旅店,白天他去码头上做抗力,顺便打听哪儿有抗日的队伍。那天码头上来了几个神神秘秘的人,他们向码头工人介绍自己说:“俺们是国民革命军,专门下来招兵,你们谁愿意去打鬼子?” 三十多岁的邵强二话没说跟着他们走了,参了军,离开了赵庄,离开了他的婆姨,一去三年没有任何音讯。 四婶的故事让躲在屋里的海秉云泪如泉涌,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失去了妻子,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跌入了万丈深渊,他每天象一具混混沌沌的行尸走肉,自暴自弃,是许家子孙和江德州指引着他走出了崩溃的边缘,他要活着,活着看着大家把倭寇赶出中国的土地。 海秉云把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几下,他一只手摁着旁边的灶台,用抓着拐杖的拳头擦去滚到下巴颏上的泪水,往前挺挺身体,往屋门口蹀躞了一步,眼睛穿过半敞着的门扇,他看到四婶从地上站了起来,黑暗里她的双目里闪着刚毅的光。 “俺的丈夫去打鬼子了,他说要替俺们的孩子们报仇,老人家,您是谁?您能告诉俺吗?” 江德州向四婶拱拱手,“俺是一个中国人,俺曾亲眼目睹鬼子烧杀抢掠,杀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俺也与日寇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对不起,她四婶,俺只能告诉您这些,还望您理解,有的话俺不能随便说。” “这一些足矣。”四婶明白了,眼前的老人和那个女人都是打鬼子的志士,刹那,她心里对眼前垂暮之年的江德州充满了敬意,同时,她羡慕敬佩那个女子,没想到抗日队伍里也有女人,她虽不能飞檐走壁,不能上战场,一定要积极地向他们靠齐,她也要用自己绵薄之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此时此刻四婶心里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她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这是她第一次笑,“老人家,俺不打扰您了,俺回了,您早早休息。” 四婶迈着轻松的脚步踏进了东厢房,灯窑里的灯光照在炕上,照在巧姑的脸上,巧姑的眼角挂着两串晶莹莹的泪珠,嘴里嗫嚅着梦话。 四婶蹑手蹑脚走近墙上的灯窑,熄灭了灯火,嘴里叨叨咕咕:“傻丫头,躺下就做梦,梦到了谁让你如此伤心?” 天快亮了,零散散的星星褪去了色彩,灰蒙蒙的雾气里露出一丝模模糊糊的亮撒在屋檐上、石基路上;风把滞留在院井的寒气从墙角旮旯里硬拽出来,扯起地上的煤灰和草枝漫天飞舞,顷刻间,刮得昏天地暗,袁家铺子的门板和窗板“咣当咣当”撞击着窗棂,袁家铺子的布招牌无节奏地拍打着石灰墙,灰白色的墙皮“唰唰唰”往下落,随风潜入幽暗的晨曦。 袁家两扇大院门有节奏地响起,“咚咚咚”在寒气里回荡,敲醒了熟寐寱言的四婶,她慌慌张张从被窝里坐起身子,抓起棉袄披在肩上,两条胳膊飞快伸进袖子里。 巧姑也醒了,她一边惊惶地爬向窗户,掀起窗帘一角,瞪大双眸看向院井,一边头也不回地问:“四婶,发生了什么?这么早会是谁来投宿?” “俺先去瞅瞅,你也起来,穿好衣服。”四婶说着迅速跳下了炕,弯腰用手指勾上靴子帮,站直身体,擎起双手拢拢头,把散发盘起来,又从炕头摸索出一根竹签子插在圆髽髻上,然后扑到屋门前拉开门栓,急冲冲窜出了东厢房,踏着黑漆漆的、斑驳的树影,小心翼翼走近了院门口,竖起耳朵,仔细听听院门口外面的声音,门口外面不止一个人,喘息声忽粗忽细,忽急忽慢。 四婶往前又走了一步,双手扒着门缝向外张望着,门口外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咣当”不小心她的身体撞在门板上,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震耳欲聋。 院门口半天没有动静,巧姑不放心,她手里提着马提灯,身上披着长棉袄,战战兢兢站到东厢房门槛里面,探着头向黑洞洞的院门口问了一声:“四婶,是谁这么早敲门呀?” 四婶摇摇头,往上抻抻脖子,壮着胆子向门外问:“你们快说话呀,是住店的吗?否则,俺不会开门。” “秋葵,是秋葵吗?” 四婶的心脏陡然狂跳不止,她抓着门栓的手在哆嗦,她听到了熟悉的呼唤,那是她丈夫邵强的声音,三年了,丈夫还活着,他回来了,四婶猛地拉开了门栓,四个黑黢黢的身影严严实实遮住了她的视线,挡住了那点星光。 看着眼前四个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人影,四婶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张皇失措地问,“是,是邵强吗,你在哪儿?” “是,是俺,还有俺的朋友……秋葵,俺回来了,你,你还好吗?”一个男子大步跨过了门槛,走近四婶,抓住她颤抖的手,“秋葵,你别怕,俺是你的丈夫邵强。” 巧姑听到了四婶两口子的对话,她也看到了走进院子的不止一个人,她没有害怕,她把右手的灯笼倒到左手里,用右手揪揪衣领,一边系着斜襟扣子,一边迈出了东厢房,直奔门洞子。擎高手里的灯笼,灯光照在四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身上。 邵强看到了巧姑,他往前一步,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老板娘,不好意思,俺们兄弟几个这么早打扰您啦。” “喔,是四叔回来了,您客气了,您们快请。”巧姑把灯笼往脚下的石基路上送了送,又拉着四婶往路旁闪了闪,给四个男人让出一条路,又问:“四叔,您们是路过家门歇歇脚,还是准备住下不走了?” “俺们准备先住下。”邵强吞吞吐吐:“老板娘,不好意思,俺有话直说,俺们兄弟肚子好几天没进一粒米,麻烦您给俺们准备口吃的。” “四叔,您客气了,您先带着您的朋友去前堂屋坐坐,白天灶堂烧了点劈柴,屋里热乎着呢,俺马上去给您们准备饭。” 一个矮个男子脚步越过了巧姑,把手里包袱甩在肩膀上,表情凝重,语气低沉,“这院里没有男人吗?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女人呀。” 巧姑抿抿嘴角笑了笑,“不是,俺院里有男人,男人还不少呢,刚过完年码头活不多,几个抗力住在后院。”巧姑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在半空晃了晃,“这位大哥是第一次到俺赵庄,俺袁家旅店别的没有,就不缺男人,老的少的,只要不嫌弃俺庙小,达地知根的几乎一年四季住在俺家店里。” “是吗?”矮个子走近堂屋门口,扭着短脖子,用一根手指头挑挑脏乎乎的帽檐,色眯眯的眼神咄咄逼人,讪皮讪脸,“不会那么简单,俺第一眼瞅见妹子,感觉不是一般良家女子,说话直截了当,嘁哩喀喳,你这小模样靥比花娇,惹俺欢喜,俺的心如鹿撞,情不自已……” 邵强走在最后面,矮子的话音飘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很生气,他想骂人,他扭脸看看走在旁边的婆姨,吞咽了一下口水,把没有窜出喉咙的脏话咽了回去。 “三弟,你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哑巴。”邵强大脚丫往前一蹿到了矮个子眼前,张开大手掌,“啪”拍在矮子的头上,“咱们兄弟属你废话多,你小子没有结过婚,说话怎么这么荤?” 矮子头上的破棉帽子一下滑落到了他的胸前,露出他毛楂楂、臭熏熏的乱发,他身手很敏捷,大手一挥抓住将要落地的帽子,一眨眼扣在头上,红着脸对着巧姑拱手作揖,“俺,俺错了,大妹子,对不起,俺多嘴了。” “没什么,再难听的话俺也听过,这算什么呢?”巧姑没有理睬矮子,她提着灯笼擦着他的身边跨进了屋门槛,用马提灯在屋子里照了一圈,“这处房子只有堂屋和西间屋能住人,你们几个住西间屋,待会俺让伙计给灶堂再加把火,给你们烘烘炕。” 巧姑说着把马提灯放在屋子正中间的四方桌上,“三位大哥,您们先坐会儿歇歇脚,俺让四婶给你们煮点粥,暖和暖和身体。” 四婶悒悒不乐地迈进屋子,走到锅灶前,伸手从墙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灶台上,她又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 邵强赶紧挤到婆姨的面前,从她手里抢过火柴,“俺来。” 四婶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说:“让你的兄弟不要胡说八道,你是知道的,巧姑不是那种人,如果你们无法管束自己的嘴巴,趁早离开。” 邵强难为情地挝耳挠腮,俯首帖耳:“秋葵,你不要生气,给俺点面子,不要守着兄弟们撂脸子,都是自家兄弟,俺三弟不是坏人,也不是成心惹巧姑娘生气,你抽时间你给她解释解释。” 巧姑装作没听见四婶两口子的对话,扭着身子走向屋门口,没回头撩了一嗓子:“四婶,俺去喊醒石头,让他帮您打开灶堂。” “嗯,”四婶瞥了一眼丈夫,男人身上衣服单薄,里一层外一层,没有一件是带棉花的,破烂的裤腿一绺一绺的,露着脚踝;腰里系着一根玉米叶编制的草绳子,一骨节一骨节接在一起,灰不溜秋,不知扎了多长时间了。 “瞧瞧你们,衣服怎么这么破,冷不冷呀?” “嫂子,俺们身上的衣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否则俺们无法踏进赵庄,庄子外面有鬼子的岗哨,趁着他们换岗的时候,俺们几个溜了进来。”一个细高个子在屋里转了一圈,挑起西屋门帘往里探探头,“这屋子大炕不小,睡咱们四个大男人没问题,不,大哥好不容易与大嫂相聚,俺们不能拆散你们……” 邵强朝说话的男子举举拳头,“你小子也满嘴跑火车,欠揍。” 四婶气哼哼从桌子上抓起马提灯,一转身窜出了屋子。 邵强把点燃的煤油灯放在四方桌中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双大手在灰不溜秋的脸上上下呼啦着,无精打采地说:“自从俺们失去四个孩子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在她心里俺不是她的爷们,比过路的强点而已。” “大哥,别说了,咱们哥们几个谁的心里没有一段悲惨的故事?往事不堪回首啊。”细高个子退到了桌子前,把椅子往外扯了扯,“噗通”坐下去,“大哥,俺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咱们算什么?是逃兵吗?俺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兄弟们横尸在俺的眼目前,一流流血水染红了黄色的土地……” 邵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个说话板板正正的男人,身上有股刚毅果敢之气,他身边的三个男人虽然匪里匪气,可,语气带着轻死重义的气节。 年龄最小的那个男子从踏进院子没有说一句话,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两束锐利的光穿过了散发,警惕地瞵视着院井里的动静。 巧姑走在院井的石基路上,她的眼睛瞅着耳房的方向,身后屋里几个人的对话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皱皱眉头,那一些人是军人,他们为什么没在战场上打鬼子,跑到赵庄做什么? “大哥,这院子挺清净,离着码头不近不远,离着……”细高个子往院井里张望了几眼,他看到了踟蹰不前的巧姑,骤然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他站起身走到屋门口,用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瞟着巧姑的背影,言词不荤不素:“老板娘,您帮俺们兄弟几个打四盆洗脚水,劳烦您啦,多一份营生,多一份酬劳,如果您不在意,能给俺们兄弟几个暖暖被窝,俺们也不会提上裤子不认账。” “老二,你……”邵强想制止兄弟的话已经晚了,他无可奈何地垂下头,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拳头,满脸腌臜,单等着巧姑发火。 巧姑在石基上跺了两脚,怒不可遏,她真想让这帮家伙滚出袁家,她脑瓜子一转,换了一副笑脸,操起双手抱在怀里,扭扭捏捏又走回到屋门前,肩膀靠在门框上,斜睨着眼角扫视了一圈屋里人,最后,妩媚的眼神落在桌上的煤油灯上。 “吆,这是什么味道呀?酸滋滋臭烘烘的,”巧姑把手帕在嘴巴上挥动了几下,故意装作没羞没臊的样子,“这位长官会说话,您们无论想做什么,是不是应该先付上住店的钱呀?” 细高个子一愣神,很快夷然自若,迎着巧姑走过去,一张脏兮兮的脸靠近巧姑的身体,针锋相投,“老板娘,你的衣服扣子走错门了,露着你的肉了,好香呀,让俺好好闻闻。”说着他支棱支棱鼻翼,狡黠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线缝,他的眼神盯在巧姑的棉袄上,领子开叉处的襻扣掉了,露出里面一件退了色的衬褂,上面缝补着几个紫色布的补丁,那么显眼,他的心里突生一丝怜悯,一个外表光鲜的小女子,生活却如此不堪。 细高个子名字卢茗,是山东即墨人,他不是一个卑鄙无耻之人,性格磊落飒爽,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多看巧姑一眼,他不喜欢女人,他当兵两年前成了家,妻子因为耐不住寂寞另嫁他人,从此以后他心里没有了男女之分,他嘴里的话却没有正经,“老板娘,你的眼神也够毒啦,你竟然发现了俺们的秘密,你是想报官还是……嗨,俺忘了,这个世道除了鸠占鹊巢的鬼子外只有匪,俺们哥们几个就是活土匪,你已经知道了俺们的底细,你猜猜,俺们能让你活到明天吗?” 巧姑用手巾掩住嘴巴,嗤嗤冷笑了两声,随即垂下双手抱在腹部,轻施一礼,“这位大哥,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呀?您想送俺一程吗?那就多谢了,生不如死的生活俺早已经过够了,几年前俺就想死,俺自己不忍动手,您不要浪费子弹,别给你们招来没必要的麻烦,痛痛快快给俺一刀,俺感激不尽。” 卢茗以为自己听错了,满眼惊愕,一时无语,半天,他扭着脖子往后看,坐在桌前的三个兄弟面面相觑,显而易见他们也听到了巧姑嘴里的话。 “老板娘,你什么意思呀?”卢茗明知故问,他被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巧姑震慑住了,同时,他心里突生喜爱,更多的是折服,女孩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龄,说话不卑不亢,聊死不惧,真是有气魄。 “哈哈哈,今儿认识老板娘是俺卢茗的荣幸,俺先介绍一下俺自己,俺是邵强哥的兄弟,也是战友,今年二十九岁,名字卢茗,俺上过战场,打过鬼子,不怕死,如果您不嫌弃俺身上有兵匪气,以后……”卢茗不好意思地用拳头揉揉额头,“以后,以后你就是俺的妹子,谁敢欺负你,你告诉哥一声,哥给你出头摆平。” “好,俺愿意,大哥在上,受小妹一拜。”巧姑再次弓腰施礼,“俺巧姑敬佩打鬼子的英雄好汉,你们等着,俺去让伙计给你们烧水沏茶,俺和四婶给你们做饭。” 矮个子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屁股离开了椅子,眼睛瞅着巧姑窈窕的背影,“二哥有福了,不到片刻钟认了一个妹子,这妹子真俊,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说话声音好听,像黄莺打蹄。” 院井里,耳房的门打开了,石头揉着惺忪的大眼睛、打着哈欠迈出了屋门槛,正巧四婶拎着马提灯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四婶,天还没亮,谁来了?” “是住店的,你困就去多睡会儿,你岁数小能睡觉,不用干的陪着湿的卖。”四婶没有停下脚步,直奔院井墙角的玉米秸垛子,弯腰用一条胳膊夹起一捆玉米秸,转身钻进了火房,她一边把马提灯挂在进门一侧的墙上,一边从墙上抓下围裙系在腰上,一边走到锅台前打开锅盖,抻头向锅里了了一眼,自言自语:“锅里水够了,做什么给他们吃呢?这么多张口,擀面条,面缸里的面粉不够,” 四婶嘟囔着躬下腰从灶口旁边掏出一个木墩子,一屁股坐下去,捅开灶堂,把几根玉米秸在手里撅折了续进锅底,又抓起风箱上的火柴,“呲啦”擦着火花送进灶堂,火苗舔舐着灶口,映照着她忧心忡忡的脸。 巧姑走进了火房,“四婶,你和四叔去厢房聊聊天,你们好几年不见,心里一定有许多体己的话要说,去,俺给他们擀面条,再炒个大白菜。” “哪那可以?还是俺来。俺看还是做四碗疙瘩汤来的快,俺去和面。”四婶想说面粉不够,她没说。 “不用那么忙活,这么早喊醒你们,真是过意不去。”邵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火房门口,“俺们去了国军部队,在部队上待了三年,秋末前俺们被鬼子打散了,在黄河边上转悠了几个月,然后徒步回来了……本指望除夕赶到……到处都是鬼子,一走又一个多月。” 四婶转身走到案板前,双手摁着案板沿,迟迟不动身,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一溜溜溢出了眼眶,低低哽咽,她尽量上牙咬着下嘴唇,默默忍受着伤心,看到丈夫她想起了他们的四个孩子。 巧姑走近四婶,低低说:“四叔是去打鬼子了,他没有忘记仇恨,是好样的,三年多了,他们枪林弹雨不容易,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您要高兴不是吗。”巧姑说着帮她解下腰里的围裙,“四婶,您不要这么难过,看着您流泪,俺心里凄凉凄凉的,你们两口子好好去叙叙话。” 四婶掀起衣角抹抹眼泪,“俺不去,他还不如死在外面好,俺替他一个大老爷们脸红,逃兵这两个字俺以前在戏文里听说过,没想到会出现在俺的家里。” 邵强像个犯错误的孩子,老老实实站在屋门槛外面,默然无语,他也不知道怎么向婆姨解释。 邵强年岁和四婶差不多大,如果脸上没有一圈络腮胡子,看上去他还要年轻几岁,灶堂里蹿出的火光在他乱头粗服上闪闪烁烁,他的头发不长不短,遮着半张脸,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污垢,通身唯一显眼的地方是他脚上的黑皮鞋,皮鞋露着脚指头,总归那是皮子做的鞋,飘忽着柴火的亮儿。 巧姑走到洗手架前,把手在水盆里沾了沾,又走到四婶跟前,帮她抿了抿额头上的散发,“四婶,您去,快去,四叔是一个醇厚的男人,他心里不会忘记你,更不会忘记刻骨的仇恨,以后怎么打算,你们两口子还须好好合计合计。” 四婶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又折回身,瞅着热气腾腾的锅,“巧姑,你做两碗面的疙瘩汤就行了,多扔上几块白菜叶,倒几滴豆油,明儿俺再给他们做几个玉米饼子。” “好。”巧姑把围裙系在腰上,抓起案板上的面盆走到面缸前,用碗从里面挖了三碗面粉,把碗再次续进面缸里,却舀不出面粉。 巧姑慌乱地趴下身子低头看下去,缸的四周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她用空碗刮擦刮擦缸底,半天才刮出半碗,看着仅剩的半碗面粉,巧姑的心揪了起来,很快,她把半碗面粉也倒进了面盆里,又走到水缸前舀了半瓢子水兑进面粉里,用筷子轻轻搅和着,眼睛瞄着院井,她脑子里琢磨着去哪儿买点面粉,青黄不接的时候,听说孟家粮店也没有白面卖,只有玉米碴子,玉米碴子也可以,无论怎么样明天都要跑趟孟家。 这时,江德州脚下打着趔趄走出了西院,远远地向巧姑喊了一嗓子:“巧姑娘,俺想向你讨壶热水,有没有呀?你这么早生火做饭给谁吃呀?” “有,老伯,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这天还没亮呀,对了,您昨天晚上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呀?”巧姑把面疙瘩用筷子拨进锅里,用锅铲划拉划拉锅底,放下面盆在围裙上擦擦手,神秘兮兮地问:“老伯,您别嫌弃俺多事,那个,那个女人出去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去了哪儿?” 江德州身子微微一怔,没有回答,他怀疑是四婶与巧姑说了什么,唉,女人的嘴不能信。 “如果不是孟家大太太昨晚上问了俺一句,俺还不知道她出去了,夜里,石头趁送水的工夫帮俺掌了一眼,他告诉俺说那个女人没在屋里,俺记得她没有走正门啊,她是从哪儿出去的呢?”巧姑眨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调皮地反问:“老伯,您真的不知道吗?” 江德州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个巧姑娘不简单,够诡秘的,什么事情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是来找一个女孩。”江德州用右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卯不对榫:“巧姑娘,那个四婶她是你的什么人啊?她这个人怎么样?” 巧姑打了一个直眼,这个老头还没说半句话就迫不及待地问起四婶,什么意思?莫非是他看上四婶了吗?“老伯,四婶的男人回来了,他们两口子在屋里说话呢。” 江德州再次大吃一惊,脑子里的问号脱口而出,“他男人?!” 乍然又觉得失态,他慌乱地用大手挠挠额头,“听说,听说日本人害死了她的三个孩子。” 江德州心里却在问:四婶说她的男人参加了国军,去打鬼子了,她的男人怎么会突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袁家旅店呢? “老伯,鬼子杀害了四婶四个孩子,是四个孩子呀,太可怜了,最大的是个丫头,那年刚满十五岁,已经找了婆家,男方准备秋收以后上门接亲……”巧姑伸出右手四根手指头,努了努嘴巴,“日本鬼子没有人性,他们也是娘生娘养的,如果咱们跑到他们的国家乱杀人会怎么样?” “咱们中国人不会去那么做,咱们祖祖辈辈安分守己,与世无争,遵循祖宗的教训:乐助为善,德无限,修吾身,律己心。” “老伯,您的话什么意思?俺听不懂,俺外祖母活着时告诫俺串门子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更不要欺负人,他们不仅枪咱们东西,还杀咱们的人,您说这是什么道理呀?” “他们不是人,是鬼。”江德州语气气愤,他的眼睛瞄着黑黝黝的半空,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巧姑娘,四婶去哪儿了,她怎么不帮你的忙呀?” 巧姑瞜睺了一眼江德州,没好气地说:“老伯,您还想问什么?直来直去,不要拐弯抹角。俺脑筋不够用,不过,俺好心给您提个醒,俺看您岁数不小了,不要胡思乱想,四婶真的有男人。” 巧姑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让江德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巧姑把手里的铁勺子在锅沿上敲了敲,忽而,她的手停在半空,这个老人是孟家人送过来的,他与孟家是什么关系呢?那个黄忠喊他江叔,看样子他们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够近乎。 片刻,江德州打破了沉默,“巧姑娘,你认识孟家新进门的敏丫头吗?” “敏丫头?!俺认识,俺昨天还与她聊了半天,她称呼俺姐姐。”想起小敏,巧姑心里喜滋滋的,“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乖巧可爱,俺与她很投缘。” 这时灶堂里掉出一截燃烧的玉米秸,江德州撩起长袍蹿进了屋子,他蹲下身抓起地上燃烧的玉米秸塞进了锅底,眼睛瞄着灶口的火苗说:“的确,你说的一点也不假,她的确非常懂事,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巧姑娘,你知道吗?和俺住一个屋子的老头是郭家庄许家的人,是许家舅老爷,许家有那么多丫头,他偏偏笃爱敏丫头。巧姑娘,你说的那个与俺们在一起的女人是敏丫头的干娘,自从丫头离开许家,她开始坐立不安,舅老爷也不放心丫头,昨天我们借着来赵庄观花灯之名,顺路来瞅瞅丫头,听说孟家二太太脾气暴躁,他们怕丫头在孟家被欺负,俺们准备在你店里多住一些日子,好好观察观察,唉,如果丫头有母亲,她也不会给人家做养媳妇。”江德州左一句右一句不按套路出牌,“小丫头心底温良,有先人后己品行,希望她在孟家住得惯,也希望她不被欺负。” “是,是,小丫头是个好姑娘,非常懂事,俺没想到您们是许家的人。”巧姑脸露窘态,她觉得她先前误会眼前的老人了,“老伯,不好意思,俺今天起的有点早,直到现在还晕头晕脑,说话颠三倒四,俺多一句,您不要在意,俺想问,许家怎么舍得让小丫头给人家做养媳妇呀?俺不是说孟家不好,除了孟家二太太主仆三人,其他人都是好人,孟数和孟粟二位少爷都是好人。” 听到巧姑几句毫无掩饰的话,江德州大体摸清了她的性格,是一个直来直去、快人快语、没有什么私心杂念的好姑娘。 江德州一边封了灶堂,一边站起身拍拍后衣襟,“巧姑娘,咱们爷俩是布衣之交,所见略同,俺走了,俺再去睡一口回笼觉,不打扰你们了,别忘了给俺们送壶热水,舅老爷早晨起床喜欢喝一壶茶,不用你们的茶,俺们昨儿过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盒青岛绿茶。” “好,没问题,俺店里白开水管够。” 江德州佝偻着脊背往门口走了一步,叹了一口气,“……唉,不知刚刚进院子里来的是一些什么人?俺看他们的举止行为像是当过兵的人。” “老伯,您也发现他们不是一般人……”巧姑用上牙咬咬下嘴唇,她敬佩眼前雪鬓霜鬟的老人,这个老人不简单,眼光独到,并且没有把她当外人。 “他们是国军,是从河北战场上逃回来的……”巧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和盘托出呢? 江德州撩起长袍衣摆迈出了门槛,背着手站在院井的石基路上,仰视着半空,声如蚊蝇:“巧姑娘,今天咱们爷俩说的话,在哪儿说在哪儿了,不要告诉外人。” “嗯,俺明白。”巧姑使劲点点头。 “这天快亮了,瞌睡虫迷糊了俺的眼睛,巧姑娘,俺回了,俺回去再眯一口。”江德州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往西院方向而去。 东厢房里,邵强替婆姨往下拉拉挽着的袖口,又摸摸她的额头,嘴里嗫嗫嚅嚅:“瞧瞧你的衣服,多少个补丁?大过年的也不知给自己买件新衣服,那个,那个巧姑娘对你不好吗?” “不许你说胡话。”四婶生气了,白愣了一眼丈夫,“俺在袁家风不着,雨不着,有吃有住有喝,俺非常知足。巧姑是个好姑娘,俺把她当做咱们的大女儿,她,她也不容易,每个月挣的钱还不够交税的,近几年日本人的税收压倒了不少铺子,这是什么世道呀,咱们中国老百姓在自己家门口做生意,还要给外寇交税。” 邵强曾在袁家旅店住了大半年,知道巧姑也不容易,婆姨能好好活着他心满意足,他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攥攥大拳头,一双悲凉的眼睛瞄着院井,嘴里冒出一句,“国弱民孱,只能任人宰割。” “俺不懂,但,俺知道一个道理,只要大家都拧成一股绳,就会让那一些日本人害怕。”四婶语气里带着埋怨:“可是,你们怎么会当逃兵呢?” “不是逃兵,我们部队剩下一个连的兵力,连长死了,排长死了,俺是一个老兵,看着倒在眼前的一个个兄弟,俺泪目,他们有的岁数才十几岁呀……鬼子的炮火压得紧,俺们手里没有一颗子弹,俺从炮灰里钻出来时,身边只有这几个兄弟,俺只能带着他们撤退。”邵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蹙蹙眉头,压低声音,“在葫芦街上俺遇到了孟家大少爷,虽然三年多没见,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似乎也认出了俺,他的眼神里有疑惑,有质疑,俺没理睬他,他还向俺欠欠身,俺心里一直为这事儿忐忑不安。” “孟家大少爷是好人,虽然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巧姑说起过她与他小时候的事情,俺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年前他从青岛回来了,回来帮他爹打理永乐街上的生意。”四婶转身走到炕柜前,从柜子顶拿下一个包袱,放在炕上打开,里面放着几双鞋垫子,她抓起来抱在手里,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俺给你纳的鞋垫,四双,每年给你纳一双……”四婶用手背揩揩眼泪,“这里面有俺的泪,也有俺对你的思念。” 邵强眼眶湿润,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婆姨的手,“俺知道,俺知道你不会忘了俺,这么多年,俺让你惦念了。” 四婶挣脱丈夫的大手,垂下头喃喃着:“你们是男人,做不了英雄,也不能做狗熊,不能让人瞧不起。” 邵强知道婆姨心里还是念念不忘他们是逃兵的事儿,他无言以对。 四婶转身走到屋门口,眺望着院井的枣树,两只喜鹊掠过了墙头,飞落在枝头上,一缕拂晓的光映在它们的小眼睛里。 “住在袁家西院有两位老人,他们是好人,值得大家敬重,他们本可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可是,他们还在……” 正在这时院里传来巧姑呼唤石头的声音,“石头,你帮西院送壶热水去,江伯说他房间的水凉了。” 听到“江伯”两个字,四婶陡然收住了话匣子,转移了话题,“你们还走吗?” “走,俺回来看看你就走。” “走?!去哪儿?”四婶抬起泪眼仰视着自己的丈夫,灯窑里的煤油灯忽闪着微弱的灯花,丈夫的眼睛里住着两颗星星,闪着坚定不移的光,这两束光让她高兴,又让她激动,又让她担心。 “去蟠龙山!”邵强嘴里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就在此时,“咚咚咚”院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敲响,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敲在巧姑的心上,她手里的铁勺拿不住,滑进了锅里。她不知道邵强带来的几个人身上有没有通行证。 想到这儿,巧姑赶紧盖上锅盖,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屋门槛,她扶着门框往前堂屋撩了一眼,石头手里提着烧水壶踏进了屋子,屋子里传来卢茗和他兄弟的笑声,他们完全没有听到敲门声。 江德州蹉跎的脚步落在西院月亮门前,听到敲门声,他迟疑了一下站住身体,缓缓转回身看着火房门口的巧姑,不慌不忙地问:“巧姑娘,需要帮忙吗?如果你不讨嫌俺疯疯癫癫、垂垂老矣,你尽管开口,开个门的力气俺还是有的。” 江德州的意思是告诉巧姑,这个门必须要开,无论门外是人是鬼都要坦然面对。 巧姑往前一步跨出了火房门槛,她的脚步踏在石基路上,向江德州弓弓腰,“老伯,您的话就是一颗定心丸,让俺高兴,有您在俺心里踏实,劳烦您帮俺先去院门口了一眼,俺去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先去躲一躲。” “好唻,没问题。”江德州用手背扫扫棉袄前襟上的玉米秸,一边大踏步往院门口方向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巧姑娘,你千万要稳住神,不要着慌……既来之则安之。” 第113章 院里院外 青晨的寒潮变成了一片片雾气,在葫芦街上盘旋,挂在墙角的树杈上,云迷雾罩;平平泛泛的、清冷冷的早上,葫芦街上有了动静,几声狗吠与鸡叫挤上了大街小巷,一缕缕炊烟窜出了破旧不堪的、黑乎乎的烟囱,在半空袅袅升腾,在矮矮的茅草屋上缭绕,一股股熬饭的香气、麦秸烧成炭的味道,荡漾在空气里。 在寒冰满地铺的早上,不是老娘们催得紧,哪个老爷们愿意早早离开热炕头?再不愿意,地里的活摆在那儿,早晚的事儿,只能一边张牙舞爪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在墙角旮旯里掂量着生锈的农具,锄头耙子互相碰撞声、踢趿的脚步声、老娘们喋喋不休的埋怨声接踵而至,被冷飕飕的寒风拽出了篱笆小院,飘在窄窄的巷子里。 巷子里传来了车铃铛声,翟子拉着他心爱的黄包车往巷子口而来,他的婆姨揣着手站在门洞口,盯着翟子的背影叠声嘱咐:“瞧瞧你,出门只喝了一碗粥,如果在街上拉上第一位主顾,有了钱,你去路口买几个包子填填肚子。” 翟子站住脚,把车子横杠夹在腋下,下巴颏搁在肩膀头上看着婆姨,“这会儿你不嫌弃俺乱花钱了吗?”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俺的肚子里又多了一个,”翟子婆姨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垂着头,“再过几个月家里又要多一张嘴,俺离不开你,孩子们更离不开你,你去卖力气吃不饱饭哪那可以呀?” 婆姨这句话让翟子感动,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憨憨一笑,“俺知道了,你不要絮叨了,回屋,太阳高了你再带着孩子们下地,那会儿天就暖和了,下地除草的时候你悠着点,别闪着腰,春头季节地里野菜不少,俺留着肚子回来吃你做的野菜粥。” “俺们都被你惯坏了,你这个当爹的比俺疼孩子,孩子们跟你最亲。”婆姨叹了口气,“俺脾气不好,但,俺心眼不差,哪个孩子都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唉,都是苦日子给逼的,他们小小年纪跟着俺吃苦受累了,真不知他们为什么单单挑咱们穷家寒舍托生?” 翟子眼里瞬间溢着不能自禁的泪花,他急忙迈开大脚往前踮了一步,扔在身后一句话:“跟咱们有缘呗。” 街道上多了人,多了坑坑洼洼的脚印,惊飞的鸟儿掠过了人的头顶,落在墙头,歪斜着小脑袋注视着匆匆忙忙、 蹓蹓躂躂的身影,它们的小眼睛里闪着早霞的溢彩。 黄忠的脚步由南而来,他的右手里拎着一个菜筐,菜筐里只有两棵大白菜,圆滚滚的大白菜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脚步在筐里转悠。 袁家铺子门檐的烟筒上没有一丝烟,只有一串没有被风吹走的煤色的冰凌,在旭旭的朝阳里滉漾着水的亮。 一个神秘兮兮的女人在袁家铺子的台阶上碾着小步,她一会儿弓着脊背,双手扶着两个膝盖,大口喘着气,她的眼睛穿过胳膊弯,小心翼翼瞄着身后的街道,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一会儿她岣嵝着脖子,眼睛穿过两扇门的缝隙向袁家铺子里面张望。 一件蓝色、红花、斜襟长棉袄包裹着她窈窕的身段,下身一条棉布长裙,掩盖着内衬的棉裤,脚下一双绣花鞋黏着泥土的印迹,无论衣服还是裙子都非常整洁,只有脑后的髽髻有点歪斜,穿衣打扮有些考究,四十岁的年龄,脸上细皮嫩肉,找不出多少褶皱,鬓角上插着一支假花,因为走路的原因,花枝子吊挂在耳朵旁边的散发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余福手里抡着大扫帚弯腰哈背,磕绊着脚步清扫着孟家巷子,扫到巷子口他直直腰,眯缝着眼睛瞅着南北大街,他的视线被袁家铺子门口的女人挡住了,余福不好事,更不是见了女人移不开眼睛的男人,他心里觉得奇怪,天刚蒙蒙亮,这个女人在袁家外面转悠什么呀? 这空挡黄忠走进了巷子,他蹑手蹑脚绕到余福的身后,用胳膊肘碰碰余福的肩膀头,压低声音问:“余大哥,你在看什么呀?” 余福打了个激灵,他晃晃腮帮子,答非所问,“你,你昨天去哪儿了?怎么刚回来?” 黄忠朝他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多问。 余福用手指往后推推头上的毡帽,又用手背抹一下挂在眉毛上的汗珠子,瞪着精明又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黄忠,“俺也不知道俺在看什么,俺只觉得怪异,这个女人围着袁家院子转悠半天了,她一会跑到南门,一会跑到铺子门口,不知这大清早她来袁家转悠什么?你瞅瞅,这个女人面相不像善类,准是来找茬的。”余福拎起扫帚抗在肩上,语气着急,“咱们不要多管闲事了,快回家,俺整整等了你一天一宿……昨天的汤圆俺给你留着呢,还有一壶酒烫了好几遍,你们不回来俺也没敢喝一口,你,你回来了,俺这吊着的心也放平了。” “余大哥,您先回去,俺还有点事嘱咐翟子,这个时辰他也快出车了。”黄忠的眼睛瞄向东巷子口,这当空,翟子拉着车恰巧走出了他家的巷子。 “翟子兄弟……”黄忠把菜筐扔在地上,迎着翟子走过去,“翟兄弟请留步,俺家老爷让俺问问您,您的车子能不能包给孟家一个月或者两个月,送俺家大小姐上学放学,可以吗?” 翟子慌忙把车杠子摁在地上,站直身向黄忠抱抱拳,连声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街道上的行人向黄忠和翟子投来异样的眼光,黄忠赶紧补充道:“翟兄弟,拴柱昨天晚上耍狮子时出了事故,伤了胳膊,没有个把月好不了,孟老爷说这段时间必须另雇佣一辆人力车,找别人还不如找您,您是孟家的佃户,又是知根知底的邻居,接送小姐上学放学交给您比较放心。” “多谢孟家老爷瞧得起俺翟子,俺做梦都想揽孟家的活,承蒙主家关照,感激不尽。”翟子面对黄忠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满心的欢喜扬在他老实巴交的脸上。 黄忠向翟子抱拳回礼,“好,这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八点送小姐去学校,中午十一点半接小姐回家,下午一点送小姐上学,晚上五点她们放学……其他时间你还可以做自己家的活,这事儿是孟老爷让俺传达给您的,翟子兄弟您不要嫌弃俺絮叨,您如果接下这趟活,必须好好记住时间,不能有半点差池。” “是,是,俺记住了,俺先去街上转一圈,八点之前俺准时回来。”翟子说着弓腰拉起车子就要走。 翟子婆姨站在栅栏门口,向巷子口巴头巴脑,她把她丈夫和黄忠的对话听在耳朵里,她沾沾自喜,丈夫每天蹲在街口,有时候一整天也揽不到主顾,如果揽下孟家的这份差使,他们一家这个月不用愁吃喝了,再说孟老爷是远近有名的大善人,做事说话清清白白,对待下人如同家人,不会克扣工钱,真是喜从天降,得遇贵人帮。 昨天夜里,丈夫把孟家大太太的话转告给了她,她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她恨不得跑到孟家问问,问问孟家大太太说话是不是板上钉钉子,稳扎稳打。 此时此刻,孟家再次扶助她翟家,让她忍俊不禁,可惜丈夫是榆木疙瘩,死不开窍,不知哪头轻哪头重,还想着去街上揽活,让她听着干着急,她顾不得礼数,手忙脚乱窜出了巷子,“翟子,瞧你傻啦唧的,还不快把车子放到孟家门口去。” 翟子不希望婆姨掺烀他的事情,也明白她话的意思,他有自尊心,不想上赶着讨好别人,他存心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手挠着后脑勺,噤若寒蝉。 婆姨走到翟子身后,手指头在丈夫后腰上戳了两下,佯怒道:“翟子,你今天不要去街上揽活了,现在快六点了,孟家的事情是大事情,不能耽误,你把车放到孟家巷子里,回家陪着孩子们好好吃顿饭,然后挨到八点钟送大小姐去学校。” 翟子盯着黄忠不苟言笑的脸,吱吱唔唔:“黄师傅,这事,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俺以后只给孟家人拉车,八点之前俺在孟家门口等着,等着送孟家小姐去上学。” 面对着惧内的翟子,黄忠沉思良久,心平气和地说:“翟兄弟,不是以后,是近段时间,以后看状况再说,也要看俺家老爷的意思,俺一个下人做不了主啊。” 翟子婆姨碾着小短腿,从黄包车旁边绕到黄忠的眼前,双手重叠放在小腹上,躬躬腰,“黄师傅,请您给孟老爷回话,孟家的活俺家翟子接了,再谢谢大太太昨儿晚上留下的话儿,俺们牢牢记在心里,感激不尽。” 黄忠被翟子婆姨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他也不便多问,大太太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只好敷衍道:“好,弟妹的话俺一定传达给大太太,俺先回了,不叨扰你们啦。” 看着黄忠离去的背影,翟子婆姨笑了,她转身走近翟子,伸出双手提提丈夫敞着的衣襟,一边系着上面的扣子,一边嗔怪地斜睨着他,“瞧瞧你,笨嘴笨舌,脑子不转圈,在街口蹲一天也揽不到活,即使揽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回来,这不是耽误孟家的事吗,孟家的事儿大,咱们不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是,是,俺脑子不够用,傻,幸亏找个聪明婆姨,说话有礼有节。” 翟子婆姨知道丈夫老实木讷,夸奖她的话是实打实的,让她有点得意忘形,她的眼角有意无意向袁家铺子方向瞟了一眼,她看到了在袁家铺子门口踌躇的女人,“翟子,你快瞧瞧袁家铺子那边,那个女人是谁?看她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要与巧姑拼命,巧姑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家找上了门,活该,看着她每天站在铺子门口搔首弄姿的样子,俺就恶心。” 翟子顺着婆姨的眼神看过去,撅着嘴巴子埋怨:“你不要像那一些整天没事干,嗑牙料嘴的老娘们似的胡咧咧。” “怎么啦?俺哪句话说错了吗?你心疼那个小寡妇啦,呸,你们男人没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俺怎么说不得她?你给俺个理由,她是你妹妹还是你的情妇?”翟子媳妇越说越来气,又尖又细的嗓音穿街走巷,“俺给你生了三个娃,马上快四个娃了,你心里还忘不了她,是不是当年你爹拿不出十块大洋,让你和她错过了姻缘。” 翟子被婆姨的话闹得面红耳赤,“不是,俺家就是拿出十块大洋,她也不会看上俺,她心里早就有人了。” “有人?!有谁?”翟子婆姨声音把邻居家老娘们招到了大街上。 东邻居邓家胖嫂抱着吃奶娃娃跑出了自家院子,她一面向袁家铺子指手画脚,一面嘲笑笨嘴拙舌的翟子,“翟子,快告诉你的婆姨,让她死了心,否则你们两口子天天为没影的事儿吵吵闹闹,俺们都替你冤得慌。” 走一步喘三口的驼背婶子也走出了家门,她一条胳膊背在凸凸的腰椎上,一条胳膊在眼前挥舞着,数落道:“你们两口子哪儿都搭配,就一点不好,为了一个小寡妇天天吵吵不休,翟子呀,你把心里话告诉你的婆姨,不要让她生气,听说她又怀了你的第四个娃娃,你说出来让她宽宽心。” “不,俺不能说,不能说。”翟子急得挝耳挠腮,他的眼睛瞟着孟家巷子,当年他的爹的确带着他去巧姑家提过亲,巧姑悄悄告诉他说,她心里只有孟家大少爷,不可能再住进其他的男人。可是,没想到,巧姑的养父为了十块大洋把她卖给了一个老头,为此他为这事伤心了好久。眼下婆姨不依不饶,邻居大婶又瞎起哄,翟子烦躁不安,闷声闷气吼了一嗓子,“她心里只有孟家大少爷。” “不会?”胖嫂笑弯了腰,“她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孟家大少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喜欢她,她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没有镜子撒泡尿也够她用一会儿。” “闭嘴,这事千万不要再往外传了,让孟家大太太听到还不气死。”驼背婶子煞有其事地念诵:“谁家有儿子愿意被一个寡妇惦念着,癞蛤蟆跳到了脚面上晦气得很。” 胖嫂的男人姓邓,街坊邻居喊他凳子,不是因为他个子矮,相反,他个子很高,比翟子高一截,比黄忠矮半个头,他是一个勤快的男人,天没亮他就起床了,不是下地锄草,就是在自家院子里做土坯,这个时候他的身影拖着一缕晨光在巷子里穿梭,他手里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一个大竹筐,筐里装着黄土,他的大脸上冒着汗珠子,他的大脚丫“扑腾扑腾”砸着泥泞不堪的路面。 巷子口的闲言碎语他听到了,翟子是邓家的邻居,是个规规矩矩的男人,翟子婆姨是个爱较真的女人,翟子越退缩她越跳得高,在厉害的婆姨面前翟子喘气都压着声音。 此刻听着自家媳妇挑拨翟子的事情,他火了,他扔下手里的车把,朝着胖嫂扑了过去,抡起大巴掌抽在婆姨的厚脸皮上,他一边打一边骂,“臭娘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天饭吃不饱,还天花乱坠胡诌八扯,袁家院子的女人哪儿得罪你们啦,实话告诉你们,如果咱们俩离婚,如果那个女人能看上俺,俺定会娶她。” 胖嫂被打疼了,她想捂着脸又腾不出手,怀里的孩子吓得张着嘴大哭,她只能往后退,身体“扑通”撞在墙上,半截土墙在她肥胖的身体下左右晃悠。 胖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男人发脾气,她不仅能吃饭,还不会生儿子,自从她嫁到邓家,十年时间生下五个丫头片子,多半夭折,还剩下老大和老小,凳子没有抱怨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道理他懂。 凳子撸撸袖子,横眉怒视着自家婆姨,大声谩骂:“老爷们天不亮去拉土,你不知道在家做饭,却在这儿惹是生非,欠揍,真是闲的你腚疼,没事了喜欢嚼舌根,好,俺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打得你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俺不姓邓。” 驼背大婶急忙上前拉仗,“别打了,吓得孩子直哭,凳子呀,手下留情呀,怎么说她是你的婆姨,她知道你辛苦,这几天俺们也听到你在家打土坯子,听说你家要垒铺新炕,好呀,需要帮忙知会一声,让俺家老头子帮你打个下手。” 驼背大婶一边对凳子说,一边把胖嫂拉进了她家的院子。 凳子双手掐着腰站在巷子里不依不饶,骂骂咧咧,“你们都是闲的,如果鬼子大炮来了,你们还顾得上瞎闹腾吗?男人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哪有闲情逸致找别的女人?哪有整天揪着没影的事儿嚼蜡,真是自觉光棍,一身臭汗,往那儿一站臭出一里多路,谁稀罕?只有疯婆子把他当块宝,扔在乞丐堆里没人认识。”凳子的大眼珠子瞥斜着不远处的翟子两口子,他的话里不仅骂翟子,也骂翟子婆姨,羞得翟子但凡地上有个地缝他都想钻进去。 翟子婆姨多次见识过凳子打媳妇,她家与凳子家一墙之隔,胖嫂的哭啼声常常扰的她心慌意乱,她怕哪一天翟子跟着凳子学坏了,动不动拿着她出气,此刻,听着凳子咆哮吓得她不敢抬头,低头垂目,缄口不言。 孟家巷子里,余福迎着悒悒不乐的黄忠走过去,迫不及待地问:“你刚才与翟子说了什么?俺听到你说拴柱摔断了胳膊,有这事吗?” 黄忠抓起地上的菜筐,擦着余福身体走过,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余大哥,老爷还没起床吗?” 余福拖拉着扫帚跟在黄忠的身后,重复着他的问题:“黄兄弟,拴柱怎么啦?只是摔断胳膊那么简单吗?” 黄忠突然站住脚,向身后喊了一嗓子:“不是说了吗?余大哥您老了,耳朵不好使了,难怪了,您昨天没去码头看光景,全赵庄的人都知道咱们孟家拴柱栽了,耍狮子头时栽进了河里……老爷昨天也没在现场,他喝醉了,直到现在没人告诉他,怕他发火不是吗?有的人胡说八道,最好别让老爷听到,否则一切免谈。” 翟子再傻也听出黄忠的话是说给他听的,他知道理亏,瞬间脸色煞白,蹲下身子拉起车子往巷子里钻。 余福也听出黄忠话中有话,他心里惦念着拴柱,没有往别处想,拴柱岁数与他二小子同岁,在孟家这几年,他把拴柱一直当自家的孩子。 “黄兄弟,你等等俺,拴柱那个孩子真的没事吗?” “没事,余大哥您不要瞎操心,看护好孟家院门是您的大事,俺先去后院看看孟粟少爷,然后去火房做饭。” “老太太说,今天的早饭吃昨天的汤圆,还有一盆没煮的汤圆放在北墙根下的水缸里冻着,拿出来煮煮即可。”余福把扫帚在门口狮子底座上磕了磕,“你说没事,俺信,俺心里不再七上八下了,黄兄弟,敏丫头说二少爷昨天晚上问过你,问你回来了没有?” 黄忠把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来,他倾斜着身子眺望着巷子西头的河道,喃喃自语:“敏丫头去哪儿了?她去河道洗尿褯子了吗?” “是,昨天夜里她在大车院里洗了一盆,今早上俺刚打开院门,她端着盆子从后院窜了过来,她问俺你回来了没有,还问了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没,然后就去了河道。” “好,俺去河道找她。” 麦田的雪化了许多许多,化了的雪变成了蒸气,一绺绺升上了半空,变成了云,挂在山顶,如绸缎般飘飘然然;变成了露珠,挂在麦苗上,映着阳光的影子;地垄上铺着稀稀零零的、薄薄的冰,还有一层焦黄的叶子,荠荠菜零零整整拥挤在田埂上,嫩的野菜,白得雪,绿的麦苗,天真的暖和多了;风照旧在天地之间刮着,掀开漂浮在半空的雾霾,露出一丝丝火红的晨曦,铺在河道的冰面上,清澈透明;都说流水不结冰,断断裂裂的冰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照着越来越亮的天,照着不远处的袅袅炊烟,照着远处涛涛滚滚的弥河支流,照着近处的树,树下的山坡;山坡不高,白天常有顽童爬上跳下,四周的干土像被瓦匠的抹子耧过,磨蹭出一道道光溜溜的像马鞍子的印痕。 小敏蹲在一块结了冰的石头上,身后放着一个木盆,她手里捏着一块尿戒子,把它续进冰窟窿里抖一抖,在脚下石头上揉一揉,一滴滴水珠顺着她的手指头坠落进河水里,溅起一流流水花。 一双小手冻得又红又肿,她没感觉冷,反而心里坠着一块石头,孟家的院子像一幅画映在眼前的冰面上,一草一木,一人一行一动清清楚楚,孟家除了陶秀梅娘俩、还有兰姐那个女人说话不中听外,其他人都和蔼可亲,虽然没有许家恬静欢娱,没有像赵妈那样一个女人在耳边喋喋不休,也是非常融洽和睦的,即使这样,小敏也忘不了在许家的点点滴滴,忘不了疼爱她的舅老爷和赵妈,还有没有多少话、每天整襟危坐的许老太太。 突然,耳边传来孩提的哭啼声,小敏的心猛地一抖,直起腰,抻着脖子向四周张望,一个身上背着娃娃的女人,她一只手里抓着锄头和菜筐,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行三人走在连绵起伏的山路上,脚下的雪化了一半,一半土,一半泥,一半包着冰的石头,走在上面一脚泥,一脚雪水,出溜滑。 路旁是看不到头的麦田,一道白光,一道黄土,一道显眼的绿;寒风掠过山涧,银色的雪拽着枯黄的叶片在半空飞舞,拂过河岸上的柳树,柳树慢慢苏醒,枝杈间泛起一簇簇鹅黄色的小芽,张着婴儿般的嘴吸吮着一滴滴露珠;黄莺展着蓝湛湛的羽毛,撩着嘹亮的歌喉,在树梢上翩翩起舞。 男孩突然挣脱了他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向前跑着、笑着,昂着脏兮兮的小脸,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寻找着唱歌的鸟儿。 女人急了,一边大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一边磕磕绊绊追赶着孩子的背影,吓哭了她背上的婴儿,风吹掉了她头上的破围巾,露出她乱草般的头发,和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小敏踩着脚下溜滑的石头跳到了岸上,跑到男孩的身边,男孩模样俊俏,圆圆的眼睛很像九儿,鼻涕越过了嘴巴,红红的小嘴勾着一抹笑,舔舐着口水,他头上戴着一个老虎帽,帽檐有磨损的口子,露着灰色的里子,身上的衣服无法看,破衣烂衫遮不住他细瘦的腿,一双赤裸裸的小脚丫黏着厚厚的泥浆子,像穿了一双泥土做的靴子。 “你,你叫什么名字?”小敏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她想摸摸男孩的小脸,她还没伸出手,身后传来了“噗嗒噗嗒”的脚步声,还有锄头拖在地上的“咔嚓咔嚓”摩擦声。 “你是谁?”一个柔和的声音绕过小敏的头顶落在身前,“你是?你是孟家的养媳妇,那天,你进门的那天俺见过你。”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穿着钗荆裙布的女人,一块灰色的围巾搭在肩头,说是围巾还不如说是一块破布条,绕在她细细的脖子上;长衣短褂,胳膊肘上有磨坏的口子,也许是没有布头填补那个洞口,露着里面一件褪了色的棉衫;一条灰不溜秋的破棉裤摞着几个显眼的补丁,每个补丁针脚均匀。 女人三十几岁的年龄,模样清秀,额头刻着两道不深不浅的皱纹,两鬓落着几根白发,眼角微微下垂,显得疲惫不堪,明亮的眸子里映着光的影子,流露着悲哀与伤感。 “您好。”小敏慌忙向女人弓腰施礼。 女人上下端量着小敏,踮着脚尖往河道里瞅了几眼,她发现了放在岸边的木盆,“丫头,你是出来洗衣服的吗?瞧瞧你的靴子湿透了,你快回家,不要着凉。” 小敏笑了笑,低头看看脚上湿漉漉的靴子,她的眼睛落在女人的脚上,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大婶,你们怎么不穿靴子呀,无论怎么说,这天还是很冷的。” “俺怕弄坏了,脱下来放在筐子里啦,等走到干燥的路上再穿上。” 女人嘴里的话很轻巧,似乎光着脚丫子下地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不值得一提。 “丫头,俺去那棵树下放下孩子,然后去锄草,这两亩地是俺租种你们孟家的,孟家人很好,没有收俺租赁费,只让俺每年给五十斤面粉……” 小敏不晓得两亩地换取五十斤面粉是多是少,她不知怎么回答,看着女人落寞的背影,她劝慰道:“大婶,今年的麦子一定有个好收成,大家都能吃饱饭。” 女人转过脸,向小敏笑了笑,那抹笑是强颜欢笑,“丫头,你说的没错,可惜,日本人早盯上了我们的饭碗,不等麦子熟,他们就会拉着队伍来抢粮食,俺们庄户人就是他们不花钱的抗力,不种又怕没得吃。”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孩子朝着地头上那棵白杨树走去。 小敏愣愣站在原地,女人一点也没有说错,这是事实,潘婶就是为了抢收自己种的粮食被鬼子杀害了。 女人拉着孩子走到树下,把背后的婴儿移到胸前,抱在手里,婴儿睡了,睡得很香,蠕动着他粉嫩的小嘴,女人趴下身子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轻轻放在地上,她觉得不妥,又脱下她身上的破棉袄铺在地上,把婴儿抱起来放在破棉袄上,她又回头看着身旁的男孩嘱咐,“乖,看好弟弟,娘去锄草,然后挖点野菜,回家给你熬野菜汤喝。” 男孩懂事地点点头。 女人还是不放心,她从身后的筐里抓出一根玉米皮编制的绳子,绑在男孩的脚踝上,另一头系在白杨树上,做好了这一切,女人拍拍单薄的夹衣,抓着锄头,提起筐子,向麦田走去,看着像纸片一样的女人,小敏心里突生怜悯,女人是一位慈爱的母亲,更是一位坚强勤劳的母亲。 黄忠脚下生风,转眼间到了西边的河道口,抬头看过去,几颗白杨树和柳树在风里摇动,树枝上落着几只鸟儿嗖喽着冻僵的喉咙,嚼着冷气,有气无力地叫着;朝霞拽着几个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麦田里,他们的锄头下扬起一片片黄土,夹杂着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在原野上飘荡。 黄忠看到了小敏和那个女人,还有绑在树下的孩子,他潸然泪下。 小敏没精打采地走回河道,蹲下身,把最后一块洗好的尿戒子放进木盆里,准备端起木盆,突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先她一步抓住了木盆,她一抬头,满眼惊愕,高兴地跳起身,“黄忠叔叔。” “丫头,慢点,脚下滑……”黄忠把木盆夹在腋下,“丫头,你怎么起的这么早,这冰还没化,水凉吗?” 小敏摇摇头,“不凉,冰下的水温热,在潘家村时,村头大湾里的水比这儿凉,俺不怕凉。” 黄忠背过身去,用袄袖擦擦脸,他知道潘嫂牺牲后撇下一个孩子,巴爷离开蟠龙山时把孩子留在八里庄沈家,沈老爷子托人捎话说,他的家不安全,被汉奸盯上了,要把孩子送到孟家交给敏丫头,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孟老爷,沈家出事了,沈老爷子被鬼子抓去了日本宪兵队,生死未卜,那个孩子不知所踪。眼下袁家院子里的人更棘手,顾不上那个孩子。 “丫头,叔叔有话跟你说,你听好了。” 小敏知道黄忠是爹的朋友,一定是爹捎话给她,她满心欢喜,“是俺爹让您捎话给俺吗?黄叔叔,俺也有话告诉您,您先说。” “不是,是那个许家舅姥爷住在袁家旅店~” 小敏愣了,瞬间,两行眼泪扑簌簌而落,昨天送走赵妈的时候,她以为许家人会把她慢慢忘记,不会有人再想起她。 “舅姥爷?!他,他是特意跑来看俺的吗?舅姥爷他好吗?他是不放心俺……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家门,他是为俺来到了赵庄,是吗?” “是,他老人家心里念着你,丫头,你待会先不要回家,直接去袁家见见他。”黄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他内疚,他不敢看小敏的眼睛,“丫头,你问问巧姑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江管家也在,你知道江管家是做什么的?” 小敏曾经听姚訾顺说过,江管家是抗日战线上的老交通员,老人来赵庄一定是担负着重要的任务。 “丫头,你也有事想告诉俺吗?你先别说,让俺猜猜,昨天晚上,你在孟家大车院子里是不是见到了一个青年人?” “是。”小敏又点点头。黄忠的话没有让她吃惊,那个男子对她说过,他认识黄忠。 “他是即墨人氏,他是孟家三太太的未婚夫,他从坊茨小镇过来的,孟老爷准备留下他做孟家车夫,以后你见了他要装作不认识,昨天晚上见过他的事情谁也不要告诉,明白吗?” “俺记住了。” “丫头,……你去袁家还有一个任务,你去了解一下今天寅时住店四个男人的详细情况,其中一个是袁家佣人四婶的丈夫,打听一下他们从哪儿来,准备去哪里。” “四个男人?!” “是,四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你一定注意安全。” “好,俺知道了。” 袁家院子里,江德州慢腾腾走到院门口,耳边的敲门声戛然而止,他怀疑耳朵出了毛病,身体迅速凑近门洞子,眼睛穿过门缝隙极目远眺,一个扭捏的背影渐渐远去,眨眼工夫消失在东面的巷子口。 堂屋里,石头手里提着大水壶站在卢茗的身后,他今儿起的早,脸上没有多少精神气,哈欠不断。 “石头兄弟给俺们添点热水。”卢茗把茶壶盖打开,向上挑挑眉梢,“石头,你今年多大了?” 石头把烧水壶的长嘴压在茶壶口上,懒洋洋地回答:“俺今年十五岁了,不,也许十四岁,俺不清楚,俺爹活着时告诉俺说,他捡到俺时俺还不会翻身。” 卢茗用手捋捋胡须,又问:“喔,石头兄弟是个孤儿呀,俺问你,老板娘这个人怎么样?对你好吗?” “好,俺把她当娘。” “娘?!哈哈哈哈”卢茗笑了,坐在他旁边的胖子和青年小伙子也笑了。 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让石头一脸蒙圈,他把水壶拎在右手里,用左手背揉揉眼睛,疑惑地看着卢茗问:“你们笑什么?俺说得不对吗?俺自小不知娘亲长得什么样子,在俺心里老板娘就是俺的娘。” 听了石头的话,三人骤然收住了笑声,互相看看,低头不语,他们心里清楚,石头脑子不够用,是巧姑收留了他,让他有了一个家。 正在这时巧姑慌里慌张向这边跑来,她一边跑一边急赖赖地呼喊:“卢大哥……” 卢茗“腾”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大步窜到了屋门口,迎着巧姑问:“大妹子,你跑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巧姑吞咽了一下口水,哆嗦着嘴唇,“大哥,门外有人敲门,俺猜想来人不简单,平日里,这么早没有住店的客户找上门,一定是二鬼子或者是查户口的,你们,你们怎么办?你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后院躲一躲?” “不简单的人?!呵呵呵,大妹子,俺们在河北地界买了良民证,俺们不怕,大不了……”卢茗攥攥拳头,他又怕吓着巧姑,赶紧岔开话题,“天亮了,俺们吃完饭去码头揽活,你尽管给俺们把饭端上来,爱谁来谁来,俺们绝不会连累妹子你。” 邵强从厢房窜了过来,从巧姑身旁跨进了屋子,不慌不忙走到桌子前,他的大手拍在桌子上,眼睛盯着院井,“老二说得对,巧姑娘,你去开门,有我们在,你们什么也不要怕。” 巧姑用腰里围裙擦擦手,转身往院门口走,她远远看到江德州在门洞子里徘徊。 “老伯,您怎么不开门呀?” 江德州晃了晃双手,摇摇头,他想说外面的人没有了动静,不知去哪儿了,他的话还没出口,耳边传来了“啪啪啪”的敲门声,震耳欲聋,巧姑张皇地站住脚,侧耳细听,声音来自铺子外面。 袁家铺子的门板和窗板还没有下下来,清早的阳光穿过了门板和窗板的缝隙,洒在铺子里面,铺子里的摆设清清楚楚,靠南墙根有个货架子,还有一个柜台,货架上面摆放着几瓶酒,还有装在玻璃瓶里的各种糖果,五颜六色那么鲜亮;台面上摆着几个大笸箩,里面盛着花生,瓜子,还有一瓷盘的花生轧糖闪着糖稀的金光。 随着“咚咚”的敲门声,从门框上飘下一层层灰尘,在缕缕光线里飞腾,撒在铺子的地上,落在奄奄一息的煤炉子上。 江德州撩起长袍从院门口踉跄到铺子门口,急匆匆窜进了铺子,轻轻打开两扇街门,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女人本来面对着大街站着,听到开门声,她扭着身子斜视着江德州,嗲声嗲气问:“怎么刚来开门?俺以为人都死绝了。” 江德州微蹙眉头,厉声问:“你,你找谁?” 女人往上梗梗脖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你是谁?怎么敢用这种口气与俺说话?是住店的,哼,你言辞粗鲁,没有星点素质。” 江德州手足无措,急忙拱拱手连声赔不是,“这位大嫂,对不住了,俺是住店的,是巧姑娘让俺前来开门,您是谁呀?来住店吗?” 眼前的女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乌黑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模样不丑,举止动作有点嚣张,身体左摇右晃,一双杏眼滴溜溜转往上瞟,根本没把江德州放在眼里,说话夹枪带棍,“俺知道你是住店的,巧姑呢?她人躲哪儿去了?”女人翘着莲花指绕着耳朵边上一缕散发,“俺是她的母亲贾氏,你告诉她,她娘亲来了,不,不用那么费劲巴力啦,你快给俺让开一条路,让俺进去找她。” “巧姑的娘?!”江德州大吃一惊,他回头瞅瞅站在院井的巧姑,的确巧姑五官有点像眼前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眼睛里多了狡黠与跋扈。 “哪来这么多废话?磨蹭什么?你想冻死老娘吗!?”贾氏打断了江德州的话,把两扇门板向两边哐当一推,门板撞在左右墙上又弹了回来,烟筒上坠着的冰溜子“啪嚓”直落而下,不偏不倚砸在贾氏的头上,疼得她在原地跳了个高,“谁?!谁打俺?” 当她看清脚底下破碎的冰碴时,用绣花鞋狠狠踢了几脚,嘴里叨咕着两个字:“晦气。” 江德州抓住两扇门板,后退了几步,给贾氏让出一条路。 贾氏扭着不胖不瘦的腰肢挤进了铺子,直奔院井,乍然,她停下了脚步,只见巧姑操着双拳站在院井里,向她怒目而视,像守株待兔的猎手。 “你在呀,俺以为你不在院里呢。”贾氏故作镇静,不疾不徐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把两条胳膊抱在怀里,鼻腔里“嗷”了一声,在巧姑身前背后转了一圈,拿腔作调,“怎么,发财了不认识你亲娘了吗?” 江德州关了铺子门走回了院子,他一会儿看看贾氏,一会儿看看巧姑,两个女人脸色很难看,像斗架的公鸡暗暗较劲,各不相让。 巧姑秀眼圆睁,“你来做什么?俺不认识你。” “吆,你不认识俺?!谁家姑娘不认识自己的亲娘,这话让大家伙儿都听听,评评理,天大地大不如娘亲大,这个道理你不懂吗?也是,你没生过孩子,自然不懂做母亲的不易,瞅瞅你,你不认俺,俺更不想认你,俺这张老脸羞得慌。”贾氏用手掌拍打了自己的脸几下,在地上跺跺脚,“俺只是没有办法了,你,你先给老娘找间干净屋子,让老娘好好睡一觉,然后咱们再好好掰饬掰饬。” 有句俗话说得好:性格决定命运,贾氏强势性格让她失去了一个好丈夫,巧姑爹处处迁就她,累死在码头上,她没有后悔过,没有为她的男人流过一滴泪,这种女人心里只有自己,为了个人的利益毁灭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她把懂事伶俐的巧姑当做拖油瓶,扔给了年迈的老母亲不管不问。 巧姑爹活着时挣来的钱自己不敢留一文,也不敢给巧姑买件衣服,给巧姑买块糖都要与她商量半天,贾氏还是觉得不够本,她喜欢穿好衣服,喜欢戴珠宝,她羡慕穿金戴银的女人,羡慕她们有个好丈夫,反过来看看自己,不仅没有像样的首饰,每天还要穿着粗布衣裳下地帮佣,她心里特别不爽,她觉得是巧姑爹没本事,没有让她在人前显贵,巧姑爹死了,她很快找了一个巧舌如簧的男人,又怎么样呢?她跟着这个男人不仅没有好日子过,还受尽了欺凌,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个男人为了吸食大烟卖掉了她唯一的房子,让她无家可归,在她找到另一个下家之前没地方去,只能来投奔巧姑。 而今面对着巧姑,她依旧气焰嚣张,“怎么?你还想撵你的亲娘走吗?没有我哪有你?你的钱哪儿来的?死丫头,俺是你的娘,俺没地方去,不来找你找谁?” “你不是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赵庄了吗?还回来做什么?”巧姑的胸脯起伏跌宕,她满心的气恼,如果不是院井里有外人,她真想骂人。“你不是说俺是扫帚星吗?你不是说俺妨死了俺的爹吗?你不是讨厌俺吗?自小你不待见俺,俺就是你手里一件不稀罕的玩意儿,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说卖就卖……” 听到院井里吵吵嚷嚷,卢茗和胖子走到了堂屋门口,他们扒着门框向外眺望。 贾氏心里有愧,嘴上不饶人,她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丢面子,语气更加猖狂无理,“你就是扫把星,俺说定了,说死啦,你混到今天是怎么会事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还害怕别人说三道四不成?你妨死了多少男人?”贾氏踮着脚在院井里上蹿下跳,一会儿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会儿磨牙凿齿,唾沫星子乱飞。 针锋相对的争吵声传进了火房,这是巧姑自家的事情,四婶不便插嘴,她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把锅里的疙瘩汤盛到了碗里,摆放在身后的案桌上,她又把锅里舀上水,又从案子下面掏出一个面袋子,攥在手里掂了掂,里面只有两斤左右的玉米碴子,这点粮食不够做五个玉米饼子的,熬几碗玉米粥不顶饥,后院的抗力也要吃饭,还要去做卖力气的活,怎么办呀?四婶攥着面袋子又往屋门口走了几步,扒着门框往院井里了了两眼,她想问问巧姑,是不是让石头去永乐街上买点面粉回来,她的话噎在嗓子眼里。 贾氏无理搅三分,手指头点在巧姑的额头,“俺骂你怎么啦?街上哪个人不骂你,不信你买四两棉花纺一纺,俺没说半句假话。” 贾氏的话气得巧姑全身哆嗦,她抱着脸痛哭失声。 外祖母在炕上躺了三个多月,老人嘴里每天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弥留之际,迟迟不愿意咽下那口气,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屋门口,“丫头,把你娘亲找回来……” 邻居大叔在麻将桌上找到了她,让她回家看一眼气息奄奄的外祖母,她却无动于衷,继续摆弄着手里的麻将牌,扔下一句话:“俺回去看她有什么用,看她与不看她,她都要死,她是想让俺给她买口棺柩,有那闲钱俺还想买几件衣服呢,哼,人死如灯灭,买那个有什么用,一张破席子就是她最终的窝。” 老人死了,鞋匠找来邻居在河道口挖了一个坑,把裹着一领破席子的老人放在坑里,她唯一的女儿贾氏没有出现,只有披麻戴孝的巧姑跪在坑沿上哭得死去活来。 那年巧姑刚刚十四岁,就在那年她嫁给了六十多岁的鞋匠,鞋匠有三个儿女,大儿子当兵多年杳无音信,二儿子和大女儿无事不登三宝殿,逼得他拿出积攒多年的十块大洋,从巧姑养父手里买下了巧姑,鞋匠买她是看好她的勤快和孝顺。 鞋匠临死把巧姑托付给了袁老爷,她嫁到袁家时,袁老爷已经不能自理,家里除了这处院子,掏不出买一斤米的钱,巧姑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吃苦,她拿起了外祖母的老本行,给抗力缝缝补补,给裁缝铺子绣花码垛,她用微博的收入养活着袁老爷,一个可怜的、孤寡老人。幸亏有孟家时不时的帮衬,否则,她也不会有今天。 此时娘亲骂她难听的话,她真想理直气壮地辩解,“俺现在还是女儿身。”可,她不想说,她怕,怕街上不怀好意的男人,她只能沉默,冤屈地哭啼。 贾氏看着沉默不语的巧姑,她觉得巧姑羞愧难当,无言以对,她占了上风,脸上露出得意忘形的讥笑,“俺说对了,你就是一个扫把星,凡是跟你好的男人都会死。” 巧姑用袄袖抹抹脸上的泪水,嚼齿穿龈:“是,凡是跟俺好过的男人都会死,也包括女人,你不怕吗?” 贾氏陡然跳起脚,指着巧姑破口大骂:“俺是你娘,你诅咒俺,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是不是嫌弃你娘住在这儿碍你眼了,耽误你的好事了……” 看看咄咄逼人的贾氏,四婶真怀疑贾氏的身份,哪像个做娘亲的样子,她好想找根针把贾氏的臭嘴缝上,她的眼睛在火房里环视了一圈,落在案板上,上面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她抓起来,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折回身哆里哆嗦扑到屋门口旁边,她的眼睛下意识地扫过通往后院的长廊,几个抗力战战兢兢躲在后山墙旁边,露着毛渣渣的脑袋,瞪着一双双无色彩又好奇的眼神,畏畏缩缩窥视着前院的动静。 看到他们,四婶心里的怒火一下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她弯腰抓起地上的笤帚,气哼哼跳出了火房,咆哮如雷:“你们,你们躲在那儿干什么?” 院井的人被四婶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盯视着她。 抗力连忙向四婶送上笑脸,“是,是,俺们听到院井有人吵吵闹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俺们出来看看,问问,需要不需要俺们几个帮忙啊?” “不用!不用!快回去,回去,不要在这儿添乱。”四婶把手里的扫帚举过了头顶,指桑骂槐,“你们以为俺平日里不发火是病猫吗?呸,你们是没惹急了俺,告诉你们,不要以为这是你们的家,你们只是过客,不要把自己当根葱,有没有你们这块料子俺们照旧炒出一盘好菜,谁离了谁都照样活。你们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身价几斤几两,不要反客为主,不识好歹,更不要目无三尺,好赖不分,惹急了俺,俺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主家不撵你们,俺也会把你们赶出去。” “说得好,这才是俺邵家的婆娘。”坐在堂屋里的邵强哈哈大笑,他的拳头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茶碗、茶壶咣当咣当响。 站在堂屋门口的卢茗一会儿撸起袖子,摩拳擦掌;一会儿戟指怒目,在他眼里张牙舞爪的的贾氏就是一条疯狗,信口雌黄。 他想起了他的婆姨,每天天不亮就跟他吵架,嫌弃他家穷,嫌弃公婆死的早没有留下一点值钱的东西,只留给他们一个累赘,年幼的弟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她嫌弃弟弟吃饭多,当年弟弟刚刚七八岁,每天上山砍柴,每天天不亮就去碾房帮别人家推磨,秋天帮人家掰玉米,累得直不起腰,为了一口吃的,臭婆姨不依不饶,弟弟每次出门不敢带一口干粮,地主家的长工可怜弟弟,每次中午分饭多给弟弟一勺子汤,或者一块玉米饼子。 后来他被抓了壮丁,家里只剩下了婆姨和弟弟,那年弟弟已经十四岁了,他一走五年多,在部队上遇到邻村老乡,老乡告诉他说两年前他的婆姨跟一个外乡货郎跑了,弟弟跟着堂叔一家居住,并且,堂叔还给弟弟定了一门亲,卢茗同时听到两个消息,不知道应该为弟弟高兴,还是为不守妇道的婆姨羞耻?此时听着贾氏趾高气扬的嘶叫、不分青红皂白的乱骂,他压不住心里的无名火,他一蹦三丈,“腾”窜出了堂屋,“蹭蹭蹭”直奔贾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贾氏身后,大手像钳子一样抓住她的细胳膊,往后拧了两圈,疼得贾氏嗷嗷直叫。 “你,你是谁?”贾氏嘴唇哆嗦,结结巴巴吐出一口冷气,“你知道老娘是谁吗?是这个死丫头的亲娘,亲娘骂闺女理所应当。” 卢茗听到贾氏嘴里老娘这两个字更生气了,“管你是谁?你的嘴巴老实点,哪有亲娘这么骂女儿的,呸,”卢茗往地上啐了一口,“你配做娘吗?” 海秉云拄着拐杖走出了月洞门,他头上的白发在朝阳里闪着银光,墙垛子旁边的枣树撒下婆娑的影子,照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脸上许些褶皱。昨天夜里他睡得晚,第一次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他睡得很沉,江德州什么时候醒的他都不知道,是院井的喧噪声把他吵醒了,他拄着拐杖走出了屋子,走到了院井,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从贾氏身上移到了卢茗身上,从卢茗身上移到了前堂屋里,邵强和一个小伙子坐在屋里的桌前纹丝不动,一个胖子身体斜歪在门框上,眼神瞟着院井,神态沉着冷静。 海秉云咳咳嗓子,趔趔趄趄迈上了石基路上,往前一步走近贾氏,双手摁着拐杖勾手,眼神慢慢由下往上移动,端详了半天,没说话,把一口痰吐在枣树下,转过身,阴阳怪气地、有板有眼地谴责:“丢人不丢人呀,长得人模狗样,女人却没有女人的样子,像大街上耍懒撒泼的怨妇,常言道:身价,是自己丢的;面子,是别人给的。律人先律己,正身先正心,大清早的就不能坐下好好说话吗?当娘的怎么会给自己丫头头上扣屎盆子呢,臭不臭呀?” 贾氏没上过学,她听不懂海秉云说什么,但,最后一句她听明白了,她往前伸伸脖子,想狡辩,她也想摆脱卢茗钳子般的大手,她越挣扎卢茗手下力越大,疼得她只有龇牙咧嘴的份儿,“疼,放开俺。” 巧姑吸溜吸溜嗓子,用手背揩去下巴颏上的泪珠,看着海秉云的眼睛,难为情地说:“老伯,不好意思,惊扰您了。” “这个时辰该醒了,天不早了,巧姑娘,你去忙,俺心里有话要与你的娘理论理论。” “好,俺去给后院的抗力准备早饭。” 巧姑和四婶先后踏进了火房。 海秉云拄着拐杖走到卢茗身前,右手掌摁着拐杖勾手,左手掌心朝下忽闪着,“好汉,你放开她,好男不跟女斗,有话大家进屋坐下慢慢聊,不要在院井里大呼小叫,街坊邻居听到像什么话呀,再说院里不止住着一个人、两个人,以后还让大家怎么住店呀?” 贾氏向上挑挑眉梢,她一怔,眼前的海秉云全身上下锦罗绸缎,尤其头上戴的棉帽子,帽正上有颗汤圆大的翡翠扣子,价格不菲,贾氏在麻将桌上认识很多有钱人,她有辨别古董的能力,这枚翡翠扣子是珍品,至少能买下像袁家院子大的三处房子,她忍着疼痛,嘴巴子霎时抹了蜜,哀求道:“老人家,快救救俺,让这个土匪松松手,俺的胳膊快折了。” “你说对了,俺就是土匪,无论谁来也救不了你。”卢茗想掐死这个卑鄙无耻的女人,不知可怜自己的女儿,反倒守着外人埋汰自己的女儿,换做谁都不会这么无情无义。 贾氏知道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她再不服软,胳膊肘就会脱臼,“好汉饶命,俺知错了,知错了。” 海秉云瞅着服服帖帖的贾氏,他想笑,他忍住了,“这位好汉,饶恕她,给她悔过自新的机会,毕竟她是巧姑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 “大叔,您,看您年事已高,俺们听您的,今儿看您的面子暂时放过她,如果她以后再敢欺负巧姑娘,俺把她的脖子拧折了。”卢茗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不可能真的杀了贾氏,见海秉云出来讲情,他只能借坡下驴,见好就收,他松开了贾氏的胳膊,往前一推,补充了一句,“巧姑娘以后是俺妹子,俺绝不会允许其他人欺负她。” 贾氏被卢茗推了一个趔趄,“噔噔噔”刹不住脚丫,眼瞅着扑向麦秸垛子,她赶紧扶住身旁的枣树,胳膊腕使不上劲,“噗通”摔在树下,她用胳膊肘捶打着黏糊糊、冰凉凉的地面,哭爹喊娘,半天没人搭理她,甚至没人看她一眼,她羞愧满面,自己跌跌拌拌爬了起来,抱着拧伤的胳膊,嗓子眼里哼哼唧唧,死了的鸭子嘴还硬:什么干哥哥?还不是姘头。 卢茗白愣了贾氏一眼,转身向海秉云抱拳弓腰施礼,“大叔,您是巧姑的客人吗?还是长辈啊?” “俺是住店的客人,昨天来庄上看花灯,累了,没有走,这趟出来俺很惬意,睡着大火炕舒服,所以,准备多住一些日子。”海秉云把手里的拐杖在坚硬的石基路上戳了几下,“这日子本来很难,家里再不和,让街坊邻居看笑话不说,还被外人欺负不是吗?唉,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为什么还要窝里斗呢?” 贾氏抱着胳膊走近海秉云,深深鞠躬施礼,“这位大叔,谢谢您从土匪手里救下俺,俺无以为报,只能多说几句感谢的话,俺在赵庄生活了三十多年,好玩的地方不少,倘若您想去哪儿转转,如果不嫌弃,俺可以带您去……” 海秉云知道眼前的贾氏不是善茬,如果放她走,她必定会乱咬人,鬼子肯定不会放过袁家,包括袁家住店的人,他只能顺水推舟,“俺老了走不动了,哪儿也不想去,您的心意俺心领了,俺只想坐下喝杯热茶。”海秉云说着向站在一旁的江德州斜睨了一眼,“江管家,把俺屋里的好茶拿到前堂屋里来,然后你让石头去街上酒店点几个菜,让他们送到袁家来,今儿俺请客,见面聊得来是朋友,这位大嫂又是袁家的稀客,俺毛遂自荐做会袁家主人,设宴款待客人,冤家宜解不宜结,把事情摊到酒桌上,谈开了皆大欢喜。” 海秉云把右手里的拐杖夹在左胳弯下,右手撩起长褂偏襟,从里面摸出一枚大洋,递到江德州的手里。 江德州摊开双掌接住了大洋,摧眉折腰,“是,舅老爷,俺听您的。” 旁边的贾氏眼直了,她好久没有见到银光闪闪的大洋了,在赵庄为一顿饭拿出一枚大洋的人屈指可数,在袁家兔子不拉屎的小店里遇到有钱的主儿真是稀奇,眼前的老头不是一般人。 江德州向站在堂屋门口的石头招招手,“石头,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呀?舅老爷说什么你听到了吗?你岁数小,替俺去永乐街酒楼跑趟腿。你再买四十个馒头,没有馒头买四十个窝窝头,剩下的钱去粮店买几袋子豆面或者玉米面。” 石头手里捧着大洋走近火房门口,颌首低眉,喏喏半天,只喊了三个字,“老板娘……”看到巧姑还在哭,他也很伤心,他自小是个孤儿,被叫花子养大,没看到亲生父母模样,是巧姑给了他一个家,今天贾氏的突然出现让他胆战心惊,没想到母亲是这幅德行,还不如个外人。 四婶看着傻呆呆的石头,温和地嘱咐:“去,拿好钱,听江伯的话,他让你去做什么,你去做什么,路上不要贪玩,办完事早点回来。” “好,俺马上去。”石头把大洋揣进衣兜里,扭身向院门口跑去。 江德州把石头送出院门口,又嘱咐了几句,关了门,耷拉着双手走回海秉云身旁,毕恭毕敬地站着,听候他的支使。 外人看着江德州就是海秉云的仆人,一个听话又老实的仆人,事实相反,江德州经风涉浪,做事谨慎,他知道院井里的人、堂屋里坐着的人,还有后院有好奇心的抗力,鱼龙混杂,他不仅要保护海秉云的人身安全,还要注意这里面有没有鬼子安插进来的汉奸,眼前的贾氏脸上表情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透,他不能插嘴,只能静观其变。 “巧姑,你把你铺子好酒拿出几瓶,再弄一盘花生米,先让我们喝着……”海秉云拄着拐杖往前堂屋走了几步,回头说:“俺给你客人买菜买饭,你能不能大方点,送我们几瓶好酒,可以吗?” 贾氏站在原地没有动,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对海秉云说:“老人家,谢谢您,您德高望重,俺千万句解释不如您一句话,您的宽厚让俺汗颜,俺怎么好意思接受您的款待,再说,俺一个妇道人家上不了席面,昨儿一天俺没进一口热乎饭,半夜三更醒来,实在没地方去,才来找俺的闺女。” “是这样呀,好说,”海秉云向火房飙了一嗓子:“四婶,巧姑的娘交给您了,你们都是女人,话能说到一块去,麻烦您给她一口吃的,陪她好好聊聊天,俺们男人去前堂屋喝口小酒。” 四婶远远地向海秉云欠欠身子,“是,俺这就给大姐盛碗疙瘩汤,热乎乎的,然后俺带她去厢房坐坐。” 贾氏假装有礼数地把双手搁在小腹右侧,向海秉云行了一个万福礼,“多谢老人家,请问,您老是哪个庄上的人?” “俺是郭家庄许家的人。” 海秉云不紧不慢的语气把贾氏和卢茗他们吓了一跳,堂屋里的邵强不由自主从座椅上站直了身,瞠目结舌,这次能顺利逃出河北,多亏一个青年人帮忙,是他帮他们每个人弄了一张良民证,并且安排人护送他们到了山东地界。 贾氏早听说过郭家庄许家是远近有名的首富,她顿时脸红耳赤,她后悔不该进门胡搅蛮缠,“老人家,不好意思,刚才俺是,俺是与俺闺女赌气……” “不要再提了,过去了,再说谁也有冲动的时候,只是,大嫂,俺也说句您不愿意听的话。” 贾氏急忙百般奉承,“不,您说什么俺也愿意听,您是年高德勋的老人,见多识广,俺受教。” “大嫂,无论怎么说巧姑是您的女儿,外人欺负她,您都要替她争气,不能落井下石,今儿您的话是不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呀,哪有这么诬蔑自己孩子的?街上人听了,不会说孩子有过错,反而会数落你做母亲的不是,唉,俺的话不多不少,您好好心思心思,是不是这个理啊?”海秉云擎起大手掌抿抿鬓角,高声念叨:“巧姑娘,俺的话也是说给你听的,你不要哭哭啼啼,有话咱们到酒桌上慢慢聊。” 海秉云的话让贾氏的脸一会红一会白,她嘟囔着嘴巴没有回答上半句话,她心里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四婶从火房里走出来,笑眯眯走近贾氏,一边抬起手把贾氏头发上粘着的草叶子摘下来,一边轻言轻语:“瞧瞧您,头上插草,想把自己卖了不成?俺看您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这副模样出门,还不被街上人嗤笑。” 海秉云暗暗佩服四婶说话高明,暗藏玄机。 贾氏是一个看人下菜单的女人,她一辈子没穿过补丁衣服,看着四婶补丁摞补丁的长褂,她心里泛膈应,她想甩开四婶的胳膊,又觉得不妥,一双嚚猾的眼珠子盯在海秉云的脸上,“老人家,俺不陪您说话了,俺让四婶带俺去厢房坐会儿,不好意思,俺实在是又困又饿。” “去,去,有时间咱们爷俩再好好絮叨絮叨。”海秉云头也不抬地摆摆手,向身旁的江德州递了个眼色,然后他把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响亮地咳嗽了两声。 “舅老爷,俺有话要说。”邵强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向海秉云抱拳施礼,“俺来赵庄之前去过沧州做生意,见过许家孙少爷。” 海秉云猛然站住了脚,直勾勾盯着邵强的脸,这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有一双诚实的大眼睛,厚实的唇角有两抹真挚的微笑。 “你们,你们在沧州做过生意?” “是,生意不好,做不下去了,俺们兄弟几个回到了威县。” 海秉云猛地抓住邵强的胳膊,一双皱巴巴的大手不能自已地哆嗦,他想问问许连盛的情况,他不敢,他怕隔墙有耳,“好,俺知道了,他们两口子在沧州做生意,生意一定不错,那小子头脑圆滑,是块做生意的料。” “不错,挺好的,他还让俺们带话给您,问您好,没想到咱们在这儿相遇。”邵强用大手挠挠额头,满脸不好意思,“本想去郭家庄见见您,多多少少买点东西孝敬您,瞧瞧俺们,空着一双大手……” “不必客套,不必客套,都是自己人,俺啥也不缺,就缺志同道合的朋友,哈哈哈,咱们今天不谈其他事情,只谈巧姑娘的事情。”海秉云瞄了瞄东厢房,意思是小心贾氏,然后抓着袄袖抹抹脸,哈哈一笑,“年轻人有活力,能闯能干,做生意赔了钱不能垂头丧气,钱是人挣得,人是活的,钱是死的,大不了从头再来。” 酒桌上,卢茗倒了一杯酒,双手送到海秉云面前,“舅老爷,您请。” “哈哈哈”海秉云接过酒杯,在卢茗他们面前转了一圈,“来,来,大家不要站着,坐下,坐下,今儿咱们一醉方休。” “俺兄弟们敬舅老爷。”邵强把身前的椅子往桌子下面推了推,看了三个兄弟一眼,“在舅老爷面前,俺们不敢坐,俺们是小辈,听舅老爷支使。” “你的话过了,咱们相遇即是缘,能与各位英雄好汉坐在一张桌上推杯换盏是俺海秉云的荣幸,俺这心里高兴,高兴。”海秉云把手里的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摁着桌沿,慢悠悠站起身,右手举着酒杯,扭脸看看沉默无语的江德州,语气激动,“江管家了解俺,俺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与大家一起冲锋陷阵,俺心里有愧疚感,在此,俺敬各位英雄一杯酒,略表敬佩之情。” 卢茗看看邵强,邵强看看其他兄弟,“舅老爷您敞亮,这句话俺心领了。” 六个酒杯撞在一起,大家一饮而尽,邵强他们把空酒杯在桌子中间展了展,“谢谢舅老爷盛情款待,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了,倒进了心里,请您老理解俺们抗力笨嘴笨舌,今儿能与许家舅老爷和江管家在一张饭桌上喝酒,俺们兄弟三生有幸。” “好,好,好,大家坐下说话。”海秉云一边放下酒杯,一边从怀里掏出坠着烟荷包的烟杆,递给了坐在身旁的江德州,“江管家,给俺装袋烟,一时不抽几口俺心里憋得慌,” 巧姑用托盘端着几碗疙瘩汤走进了屋子,她把托盘放在灶台上,双手端起一碗放在海秉云的手边,“舅老爷,您和江伯岁数大了,空着胃喝酒不太好,您们二人先喝口疙瘩汤垫补垫补。” 巧姑声音沙哑哽咽,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她尽量低垂着头,躲闪着大家怜悯的目光。 第114章 魑魅魍魉 暮来朝去,天气暖和多了,虽然乍暖还寒,人们走在大街上不再畏首畏尾;河道的树、山坡上的草,完全绿了,迎春花开出了椭圆形的花瓣,那么柔弱,那么娇嫩,一朵朵,一簇簇随风舞动,给大地上染了一抹喜庆的黄色;绵绵的春风扫亮了河面,倒映着河沿上的风景,几个婆姨蹲在岸沿上,边搓洗衣服,边滔滔不绝,几个孩子在山坡上爬上爬下,嘻嘻哈哈的笑声随波逐流。 葫芦街上多了人,多了嘴里吆喝买主的小商贩,多了磨剪刀的,他们肩上挑着一个长凳子,凳子一头绑着一块长不溜秋的磨刀石,和一块破抹布,另一头挂着一个小铁桶,桶里盛着水,随着他们的脚步晃荡;锯盆锯碗的铁匠也蹿到了街上,头上扣着戴了一冬天的破毡帽,腰里扎着草绳子,肩膀上挑着两个筐子,筐子里放着铁把什,有钻子,有盘钳,有小锤儿,还有一块垫布,还有一个矮矮的木墩子,为几个钱东张西奔紧跳躂。 余福推着一辆挂着车斗的独轮车在河道与孟家巷子之间穿梭,车斗里的沙子装的太满,随着颠簸的车轱辘,顺着车板缝隙稀稀拉拉流着。走到巷子里,他把车子竖起来,沙子顺着倾斜的车斗流到地上,放下车子,他抓起墙角杵立的铁锨,把沙子摊平,然后用脚丫在上面踩几脚。 前院的前堂屋里,姌姀坐在西间屋的炕上,她的眼睛穿过玻璃窗户瞄着院井,她的手里拿着缠线板;余妈坐在炕下面的椅子上,她的双手里撑着一捆线,她的嘴巴子撅着,念念叨叨:“老爷也不管管二太太,三天两头往外面跑,不知忙活些什么?” 姌姀的眼睛依旧盯着院井,“余妈,这天暖和了,燕子飞回来了,它们嘴里衔着草枝落在门檐下,燕子进门有福兆,那个老郎中说,再过几个月孟粟就能自理啦,多亏敏丫头细心照顾,她每天给他讲故事,每天给他吃鸡蛋皮,呵呵,如果是其他人喂他鸡蛋皮吃,他不定怎么闹哄,真是一物降一物,余妈,这件事是孟家头等大事,也是最高兴的事,您应该高兴,不是吗?” “俺也想高兴,前天俺觍着脸探问兰丫鬟,被她呛了几句,这口气至今堵在俺的胸口窝里,出不来,咽不下去。”余妈低头倒弄着线,嘴里继续埋怨道:“太太,俺怎么能高兴的起来呀?咱们高兴有啥用,那个做娘的好像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儿子,唉,都是当娘的,听说,那个巧姑的娘住在袁家院子,每天与巧姑吵吵闹闹,如果换成了俺,俺会把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赶出家门。” “余妈,”姌姀把脸从窗外转向余妈,“您的意思是让俺把二太太推出孟家吗?她毕竟为孟家生了两个孩子,再说俺没有那个权利呀。俺也曾想问问她这段时间在外面忙活什么?俺还没走到中院,那个兰姐把屋门摔上了,俺不可能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再说老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让俺去怎么开口问她?即使问了,她能说实话吗?还不如装聋作哑。俺本来还指望着她能为孟家再生几个孩子,看来,是俺错了……对了,余妈你知道三太太去哪儿了吗?正月十五那天她离开院子,再也没有回来,俺问过老太太,老太太说她不知道,俺问老爷,他说她回老家给她爹娘上坟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就是出国也该回来了。” “俺只是个下人,不敢多嘴……”余妈把手里的线抻了抻,换了个坐姿,“太太,您平日里对三太太不管不问,怎么今天想起了她?您是想让他给孟家生几个孩子吗?” 姌姀把身子往炕沿挪挪,摇摇头,“余妈,俺不是那个意思,不知为什么俺心里总是惦记她,以前从没有的事儿。那天黄忠回来跟俺说,咱们葫芦街多了个巡警,是邻居驼背婶的男人李老槐,他是李赖的本家,为人处事不地道,咱们要小心呀。三太太不见影,家里又多了个瘸腿的车把式,俺担心呀,但愿是俺多虑了。” “太太,前天俺家余福也与俺提起过街上多了个巡警的事,俺忘了告诉您……太太,鬼子怎么会无缘无故重视葫芦街呢?难道咱们街上有……”余妈乍然收住话匣子,扔下手里的线,“腾”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她想起三太太离开家那天与她家余福悄悄嘀咕了半天,那天是敏丫头第一天进门,她没顾得上追问,此时再联想到那一幕,她的手哆嗦不止。 “太太,俺,俺去门口看看。”余妈扭身迈出了西间屋,窜到堂屋门口挑起门帘,眼睛越过影壁墙盯着敞着的院门,风撩拨着两片门扇左右忽闪,没有丈夫的身影,她的心突突跳着,岔了声地呼唤:“余福,你去哪儿了?” 余福抓着铁锹慌里慌张从巷子里窜进了院井,绕过影壁墙,站到冲着前堂屋的石基路上,他看到他的婆姨一手挑着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满脸焦灼,他一怔,“你喊俺有事吗?大太太她有什么吩咐吗?你快说,别让俺着急。” 余妈看到丈夫安然无恙,长舒了一口气,“没,没有,太太说,让你不要到处瞎逛,看护好院门。” “俺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没事俺去忙了,不要大呼小叫吓唬人。” 余妈撂下门帘,刚一扭身,与从西间屋走出来的姌姀打了个照面,她赶紧弯下腰,“太太,您去哪儿?” “俺去后院看看,嘱咐一下敏丫头,今天天气不好,不要带着孟粟上街,在院子里走走就可以。” “好,太太,俺去拿上针线笸箩陪您一起去。” 驼背婶的家在巷子头上,与孟家一路之隔,她家的西墙外种着几棵张牙舞爪的柿子树,枯黄的落叶被路人踩在脚下,黏在融化的雪水里;院门朝南,两扇黑漆漆的木门,木门上晃着两个铜色的门环;一个高高的、深深的门洞子,门口外面有三层石头台阶,看得出她家的日子过得不错。 三间坐北朝南的瓦房,两间西厢房,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东面的墙靠着翟子家的土墙,砖墙与土墙之间有个夹道,夹道里长着一棵高高大大的香椿树,横生的枝杈搭在两家院墙上。 每天吃过早饭,驼背婶都要跑到院门口,眯缝着眼神穿过两扇木门的空隙,听着、看着凳子出了家门,她才碾着一双大脚走出院子,明面上她不怕凳子,她心里却怕得很,胖嫂被打几乎都与她脱不了干系。胖嫂喜欢说话又找不到话引子,是她从中添油加醋,挑拨翟子媳妇发脾气,嗾使胖嫂多嘴多舌,才让这条死沉沉的巷子变得鸡犬不宁,这是她想看到的,她的生活不如意,她要想法设法在别人身上找乐子。 驼背婶知道凳子性格耿直却不傻,他明面上是打自家媳妇、骂自家媳妇,实际上是指桑骂槐,她真怕有一天凳子忍无可忍,大拳头砸在她的身上。 不多时,凳子和他的大女儿扛着锄头走出了家门,沿着巷子向东山坡方向走下去,那里有他家租种的十几亩坡梯田。 前后脚的工夫,东邻居翟子家的门也开了,翟子婆姨是个勤快的女人,只要翟子出车走了,她必定吆喝起几个孩子,拖家带口地走出家门,她比个老爷们起得早,能干,家里家外全凭她张罗,她家租种的十几亩水浇地几乎全靠她打理。 驼背婶打开了自家院门,她的一条腿迈过门槛,扯着松垮垮的脖子往葫芦街上撩了一眼,一个挑着筐子的锔匠一边往前走,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吆喝:“锯盆,锯碗,锯大缸。” 她眨巴眨巴眼珠子,把迈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弓着背在院井里转了一圈,眼珠子落在一只裂着口子的碗上,她拿起它用手扑拉扑拉上面的灰土,又从柴火堆下面翻出那块碎片,在衣服上蹭了蹭泥。 然后她抓着破碗走出了院子,直奔巷子口,朝着锔匠的背影招呼:“锔匠师傅,您等等……俺有个破碗,不知道您能不能锔好了它,您帮忙看看。” 锔匠师傅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头上扣着一顶破毡帽,遮住了他的眉眼,帽檐四周露着一圈灰黑的头发,下巴颏上一绺胡子遮住了他的脖颈;青黑色的破棉袄没有一粒扣子,两片袄襟重叠在一起,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绳子又把它们严丝合缝地捆绑在一起;腿上是一条破破烂烂的黑色大裆裤,露着白色的裤腰,黑白分明,裤腰上坠着一根酸枣枝做的烟杆,烟杆上挂着一个看不清颜色的烟荷包。 听到身后有人招呼,铁匠把肩上扁担掉了个头,迎着驼背婶走过来,大声说:“大婶,您别着急,俺给您看看,其实不用看,俺是锔匠,从俺爷爷那辈子就做这门手艺,再破的家把什俺也能补,只要您不怕锔钉多,只要您成心想使用它,或者您想留它做个念想,俺保证把您的碗锔得滴水不漏。” 锔匠边说,边走到驼背婶家的巷子口,把肩上的担子放在地上,从驼背婶手里接过那只破碗,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这是一只破了好长时间的碗,他皱皱眉,偷眼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女人的眼睛与心思都没在这只碗上。“大婶,不,您还年轻,俺应该称呼您大嫂,大嫂,这碗不算太破,能修补,您如果想修,俺就不走了,在你们的巷子口摆个摊,不碍事?” “不碍事,不碍事。”驼背婶随声应答,她的眼睛扭在肩膀头上盯视着葫芦街上穿梭的行人,她的耳朵谛听着身后巷子的动静。 锔匠把筐子放在墙根下,从筐里拿出木墩子放在干松的墙角,慢慢坐下去,两个膝盖紧紧靠在一起,抬手从筐里抽出一块羊皮布,铺在膝盖上……锔匠手里忙活着,眼睛有意无意瞄着孟家的方向。 孟家东北墙上的门开了,小敏从院里走了出来,她把两片门拉到南北墙边上,小身体站在榆树下,一辆马车缓缓走出了院子,停在她身前的南北路上。 赶车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根皮鞭,一只手拉着马缰绳,他瘸着腿往前一步,往后一蹦,身体稳稳当当坐在车板上,他扭脸向小敏笑笑,“敏丫头,回。” “唉,卢师傅您早点回来。” “好!”车夫手里鞭梢扫过马头,马蹄“滴答滴答”有节奏地由北往南而来。 那天小敏去袁家见到了海秉云,她也见到了邵强他们,卢茗的长相和口音让小敏觉得似曾相识,她想到了在孟家大车院里见过的那个青年。她回到孟家后,把她在袁家听到的,见到的告诉了黄忠。 当晚黄忠带着那个青年去了袁家,青年的出现让卢茗大吃一惊,眼前的青年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亲兄弟卢涛,五年前卢茗被抓了壮丁,他离开家没多久婆姨跟着外乡的货郎跑了。 卢涛跟着堂叔一家生活,白天他在地主家扛活。地主家长工的女儿与陆涛是一块长大的,长工临死之前把女儿托付给了他。 在两人成亲的当天,鬼子闯进了村子,杀了好多人,临走又放了一把火烧了村民的房子,抓走了村子的所有女人,卢涛的新娘小翠也在其中。 卢涛被鬼子一枚手榴弹炸晕,等他醒来时,村子血流成河,他趔趔趄趄窜出了村子,寻找他的新娘,他在路上遇到一支抗日队伍,误打误撞,他跟着队伍到了黄河口……没想到兄弟二人在同一个部队两年多不曾相遇,更没想到会活着相见,两兄弟相拥而涕。 邵强他们决定去蟠龙山时,卢茗决意留下来与弟弟并肩作战,做地下工作,他小时候曾跟着锔匠师傅干过几年,由此他用锔匠的身份留在了赵庄。 卢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温暖的眼神穿过了眼帘两绺乱发,凝睇着赶车师傅,从表面看,弟弟好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车把式,其实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他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小时候又懂事又活泼,爹娘死了后他变得孤僻腼腆,像个小丫头,吃饭低着头,干活低着头,只有走出家门才敢昂着头走路。 婆姨经常无缘无故闹别扭,只要看到婆姨哭丧着脸,无论是天下着雨、刮着风、还是下着雪,弟弟默默离开饭桌走出屋子,抓起墙角的砍刀窜出院子,回来时,他背上是比他还要高的劈柴。 弟弟的个头自小不高,至今没有他这个哥哥高,那是被干不完的活累的,被劈柴压的,可,他长得很精干又俊郎,皮肤像个女孩一样皙白,飘逸的短发又黑又亮,不像他三十岁不到白了头;一双细长的眉毛,一双清澈如星星般的眼睛,不笑不说话,走在街上别人都以为是一个俊秀秀的丫头,停下脚步顾盼,窃窃私语谁家丫头这么俊呀? 没想到,只几年的时间弟弟变了,他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他当过兵,负过伤,经历过硝烟的洗礼,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即使是知道未婚妻被鬼子糟蹋,他也不放弃那份情感。 就在这时,袁家铺子的门开了,贾氏手里拎着手帕,嘴里嚼着一块花生扎糖,一摇一摆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她向锔匠这边瞟了一眼,她看到了驼背婶,她擎起手挥舞着手帕,“李家大嫂,您忙活什么呀?” 驼背婶猛地一怔,她早听街上人说巧姑的娘住在袁家院子,一直没有机会相见,十年前她在李奇家做事时,李家管家狗头常常念叨这个女人,垂涎这个女人千娇百媚的容貌,没成想这个女人在巧姑爹死之前就找好了下家,狗头为此懊恼不已。 “吆,是贾氏呀,让您笑话了,家里吃饭的碗碎了,拿出来让锔匠师傅打几个锔钉。” “嫂子,瞧您说的,您不用在俺跟前哭穷,俺又不找您借钱。”贾氏一边讪笑着,一边挥舞着手帕,像只蝴蝶翩翩走来。 “俺是乞丐过日子全靠别人施舍,不像您,找了个有钱的主,又有一个挣钱的闺女,您是吃不愁,穿不愁,腰里别着十块袁大头。”驼背婶往前挺挺腰,迎着贾氏涎皮赖脸,“瞧瞧,你是越来越年轻,看着清清爽爽,羡煞旁人。” 墙根下的卢茗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他真怕贾氏把他认出来,巧姑嘱咐他说认出来也不怕,水来土掩,可一个堂堂男人怎么能与一个悍妇当街吵闹呢,还是躲着点好。 卢茗多虑了,贾氏是势利眼,看人穿戴分贵贱,她讨厌穷人,她跟着巧姑爹过够了穷日子,即使搁在她眼前一个美男子,只要穿的捉襟见肘,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唉,李嫂子,咱们姐俩不必这么客套,听说李哥在庄上做巡警,真是一份美差呀。” “他只是个跟班的,不值得一提。” “官大衙役粗。”贾氏往前又扭了两步,伸出一根手指,在驼背婶的肩膀头上戳了两下,“在街上,谁敢不给李哥面子,这样的男人您不稀罕有人惦记……” 贾氏的话没落地,一乘空滑竿由南往北而来,停在孟家巷子口,四个脚夫落下轿子,向孟家方向了望着。 不一会,陶秀梅在兰姐的搀扶下走出了孟家大门,她扭扭捏捏迈下台阶,身上的肉随着她的脚步上下颤抖。 余福杵着铁锹站直身体,用袄袖抹抹脸上的汗水,向陶秀梅弯腰施礼,嘴里没有一句话。 “告诉火房里,不用给俺们主仆二人留饭,给怡澜开个小灶,做点她喜欢吃的。”陶秀梅声音很大,生怕街上人听不到似的。 余福的声音捏在喉咙里,“是太太,俺马上给黄师傅说一声。” 兰姐用手摸摸脸上的黑痣,黑痣上的胡须跳动了几下,她的脑瓜仁里打了个问号,陶秀梅话里是什么意思?出门之前她已经与黄忠交代过了,说她们主仆二人去永乐街旗袍店逛逛,午饭在街上吃,此时陶秀梅又让余福去传话,她是说给谁听呢?兰姐歪着肩膀,骨碌碌的眼珠子穿过了门内的影壁墙,向前堂屋的方向贼头贼脑,姌姀提着裙摆走出了前堂屋,身后跟着手里抓着针线笸箩的余妈。 霎时,兰姐明白了,陶秀梅的话是蓄意说给姌姀和余妈听的,她向院里撇撇嘴巴,伸出双手搀扶住陶秀梅的胳膊,换了一副奴颜媚骨,“太太,您慢点,路不好走,您瞅瞅,滑竿在巷子口上候着您呢,您别着急。” “怎么不让他们进巷子里来呀,非得让俺走这段污泥浊水的沙子路,深一脚浅一脚,鞋子踩上去,唧唧冒水,哼,俺的鞋子也湿了,俺的裙子也溅上了脏水,这是谁做的埋汰事?”陶秀梅含沙射影的话是责怪怨恨余福。 “就是,太太说的对,咱们孟家没个正常的下人。”兰姐白愣了余福一眼,弯下腰帮陶秀梅提着裙摆,“太太,您站着别动,俺这就招呼轿夫进来。” “算了,几步距离,他们掉头不容易。”陶秀梅嘴里说着人话,心里暗暗发狠:“以后如果俺在孟家说话算数,一定会把你们一个个没有眼力劲的都解雇了。” “是,还是太太您善解人意。”兰姐撅腚哈腰搀扶着陶秀梅向前走着,“太太,您抓着俺的胳膊。” 陶秀梅扭着水蛇腰从余福身旁走过,突然又站住脚,没有回头,“余福,好好看护院门,听着小姐回来,告诉她晚上俺回来给她带好吃的。” 余福抓起铁锹在石狮子上“咵咵”磕了几下,用手背揩揩额头上的汗珠子,心里骂道:“不知羞耻的女人。” 陶秀梅正月十五元宵节观花灯回来,变得更加专横跋扈,任性妄为,孟正望置若罔闻,但,从那天开始他不再去她屋里留宿。 黄忠与余福喝酒的时候,借着酒劲嘟嚷了几句: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几天,上天想让一个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余福为黄忠这句话多喝了两盅,但愿如此。 陶秀梅拽着兰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孟家巷子,她绕着滑竿转了一圈,眼睛落在滑竿中间的坐椅上,挑剔道:“怎么这么脏呀,有多少人坐过了?那天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以后,这乘滑竿俺包下了,不允许抬其他人。” 一个蹲在地上的轿夫急忙跳起身,向陶秀梅打躬作揖,抓着袄袖把椅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太太,俺们知道,没有,没有再去抬其他主顾,怕给您耽误事儿,俺们在街口吃了点饭,直接过来了。” “是吗?”陶秀梅满脸狐疑,“以后把滑竿停到巷子里,别让俺多走路。” 陶秀梅正阴阳怪气地牢骚着,驼背婶碾着一双大脚丫,点头哈腰跑到她跟前,巴结地打招呼,“孟家太太,您好,好多年没看到您在葫芦街上出现了,今儿真是稀奇,您还是这么养眼……” 陶秀梅打断了驼背婶的话,“你是谁呀?你认识俺吗?” “孟太太,咱们葫芦街上哪个人不晓得孟家有个秀外慧中的大太太呀?俺是,俺是李老槐的婆姨,是孟家邻居。”驼背婶往前磕绊了一步,觍起一张下贱的脸:“多年前俺就想见见孟家大太太的庐山真面目,啧啧,都说青岛海边的女人长得水灵,百闻不如一见……” 旁边的兰姐怒冲冲打断了驼背婶的话,“这是俺家二太太。”兰姐说出这句话后悔了,她小心翼翼看着陶秀梅一会红一会白的脸色。 陶秀梅也听明白了,眼前的丑八怪想讨好孟家大太太姌姀,霎那间,她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尖着嗓子吼了一声:“兰姐,你躲俺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过来扶着俺上轿子。” 驼背婶知道自己拍马屁股拍到马蹄上了,她眼珠子一转,双手合十,点头如鸡啄米,“二太太,噢,对不住了,俺是有眼不识泰山,请二太太见谅,俺说呢,哪家太太会有您闭花羞月之貌……” 陶秀梅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向兰姐白愣了一眼,“咱们走,不要耽误事。” 兰姐睺瞜了驼背婶一眼,用胳膊肘推搡了她一下,“还不快滚一边去,好狗不挡路,滚。” 驼背婶被兰姐一推,节节后退,往后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倒,四周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喁喁私语,向她挤眉弄眼。当众被个丫鬟呵斥、推搡,驼背婶活了大半辈第一次遇到,让她羞愧难当,无地自厝,一时不知所措 别说是驼背婶,整条葫芦街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入陶秀梅的法眼,她挺起胸,昂起头,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晃着肩膀坐上了滑竿,后背往后一仰,眯着眼睛,“兰姐,给俺捯饬捯饬裙子。” “是,太太。”兰姐把前半拉身体趴到了滑竿上,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陶秀梅脚上的鞋面,又把陶秀梅的裙子向下拽拽,整理好了,站起身看着蹲在地上的轿夫,吆喝:“你们愣着干嘛,起竿了。” 贾氏站在人群里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别人讥笑驼背婶褪后趋前时,她也想笑,她不敢,李老槐是葫芦街上的小巡警,官职虽然不大,他跺跺脚整个街也要颤三颤;陶秀梅也不是善茬,是孟家的太太,这两个女人她一个也惹不起,她只能噤口不言。 陶秀梅坐在高高的滑竿上,轻蔑的眼神划过看光景的人群,她的眼中出现了穿搭不俗的贾氏,在鹑衣百结之中那么显眼,妖娆的身形,还有一双勾魂眼,让她为之一振,她如果做生意需要这种女人坐台,可惜这个女人岁数有点偏大,看上去三十多岁。 陶秀梅收回目光,用绣花鞋踢踢踏板,“走。” 滑竿晃晃悠悠向南走去,驼背婶在地上跺了跺脚,朝着远去的滑竿狠狠啐了一口,骂了一声:“牛气什么,娘娘身子贱妾身份。” 贾氏走近驼背婶,掐着嗓子明知故问:“李嫂,她是孟家哪房太太啊,长得人模狗样,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傲慢自负,她也不看看李嫂是谁,是谁都可以得罪的吗?” 驼背婶抬起手往后拢拢散乱的髽髻,向上翻翻眼皮,什么也没说,她觉得贾氏是故意羞辱她,她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她只能憋在肚子里,气鼓鼓的肚子像癞蛤蟆“呱呱呱”叫,饿了,早上她只喝了一碗玉米碴子粥,没吃一口干粮,家里的粮缸里只有几瓢子喂鸡的麦糠子。 巷子里传来了拉栅栏门的声音,胖嫂抱着孩子走出了自家篱笆院,她回身把两扇摇摇欲坠的门拉上,扭脸向葫芦街上了望着,她看到了驼背婶,远远地点点头。 看到胖嫂,驼背婶找到了台阶下,她从窘况里回过了神,她撇开贾氏,走到锔匠身边,双手扶着膝盖,看着锔匠手里旋转的石陀钻子说:“锔匠师傅,您别着急,锔好了碗放在俺家门洞子里就行,俺明儿给您钱,也可以明儿你送过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卢茗没有抬头,“好,没问题,您先去忙。” 驼背婶从巷子口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凳子家门口,“她胖嫂,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凳子婆姨不像贾氏油嘴滑舌,不像陶秀梅那样趾高气扬,她对驼背婶很尊重。“驼背婶,您好,俺到街上看看,带着孩子出来晒晒太阳,可是,快中午了,太阳也不见出来,您说这天会不会下雨呀?” “不会,不会,咱们这儿靠着河,有雾气是正常的。”驼背婶碾着大脚往胖嫂身边凑了凑,擎起手指勾勾幼儿的腮帮子,无话找话,絮絮叨叨,“这孩子不认生,挺可爱的,俺的闺女捎信来说,她也生了,生了个丫头,俺说,丫头好,丫头是小棉袄,知道疼人。” “大妹子也生了?!婶子,恭喜您啦,您也做姥姥了……您是不是要去县城伺候月子呀?什么时候走,您走之前撩个话,俺拿不出值钱的东西,几个鸡蛋还能攥得下。” “她胖嫂,你有这个心意俺领了,县城里什么也不缺,闺女不让俺去,她说有她婆婆伺候月子就行了,她是怕俺身体吃不消,来回坐车又晕车,她还说出了月子就带着孩子回来看俺们。”驼背婶忘了在街口受的委屈和羞辱,她侃侃而谈。 两人正在东扯西拉,谈的火热,从巷子东头走来一个女孩,女孩背上背着一捆劈柴,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劈柴包住了她细瘦的身体,压弯了她的腰,一根长辫子垂在她的眼前,在地面上荡悠,她的胳膊肘上挎着一个菜篮子,菜篮子里装着鲜亮亮的野菜。 “吆,她胖嫂,你家招娣回来了,这丫头今年十四岁了?个子挺高,随她爹,还能干,瞧瞧这捆劈柴够你们家烧两天的。” 胖嫂迎着女孩走过去,“招娣,你爹呢,怎么就你自个回来了?” 女孩抬起头,红扑扑的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她刚要张嘴说话,看到了站在旁边的驼背婶,赶紧哈哈腰,眼睛看着她的娘,说:“娘,俺爹说待会要下雨,他让俺回来把土坯子盖上草帘子,他留下来整理整理地垄沟。” 驼背婶一手扶着墙垛子,往天上抻抻脖子,手搭凉棚,啧啧嘴巴,“这天不像是要下雨呀,你爹多虑了,都说春雨贵似油,老天爷不会那么大方的。” 胖嫂没有理睬驼背婶,她腾出一只手推开栅栏门,把身体往旁边闪了闪,“招娣,你听你爹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他那个臭脾气,俺受不了,咱们尽量不要找不自在,去。” 招娣背着柴火,斜着身体挤进了篱笆院子。 驼背婶眨巴眨巴狡猾的眼珠子,脑袋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来回晃悠,“她胖嫂,到俺家来坐坐,俺有话要说给你听。” 胖嫂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破衣烂衫,不好意思地说:“婶子,在这儿说不行吗?你瞧瞧俺全身上下没有一块整齐的布,哪好意思串门子啊?” 胖嫂出身小康人家,她的父亲曾在威县一个有钱人家做账房先生,二十年前,胖嫂十五六岁,她的父亲失去了工作,她家的生活一落三丈,父亲带着她和母亲回到了赵庄,因为父亲不会种地,又没有其他手艺,母亲靠帮街坊邻居做布鞋换取一点粮食,谁家会天天做鞋呢?有钱人不做,穷人家的大人小孩春夏秋冬光着脚丫,有的年轻人即便做了,做的也很大,恨不得穿一辈子,由此家里常常开不了锅,饥一顿饱一顿,父亲又想做老本行,可是,有钱的买卖家都不愿意请他,毕竟他是因为账面上出现差池被东家解雇了,父亲觉得冤枉,有口难辩,常常借酒消愁,在酒桌上倾诉他的冤屈,他说是东家嫌弃他岁数大了,故意找借口辞退了他,没人相信他的话,他开始发脾气,回家打孩子骂媳妇,笨嘴拙腮的胖嫂变成了父亲的出气筒。 家里每天吵吵闹闹也不是事儿,母亲四处张罗着给她找婆家,在那个饥荒年代,谁家也不愿意娶一个能吃饭不会干活的胖媳妇。 有一天媒婆找上门,说邓家大小子不仅长得人高马大,木工、铁工、种庄稼都是好把式,常年靠租种别人家的地为生。 母亲同意了,胖嫂十七岁那年嫁给了凳子。没想到凳子也是个暴脾气,出口就骂,伸手就打,胖嫂只能认命,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她很满足,凳子除了脾气不好,其他地方都说的过去,但,凳子有家规,不允许她串门子,不许她乱嚼舌根。 “瞧你说的哪里话啊,这个光景下谁笑话谁呀?再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住在一条巷子里就是一家人。”驼背婶双手拍打在一起,嘴里的话比蜜甜,“俺闺女不在身边,在俺心里你就是俺的闺女,你没事呀常来俺家坐坐,咱们娘俩唠唠嗑。” 驼背婶是一个用着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表里不一的女人,也是一个趋炎附势之人,她的睫毛都是空的,猴精八怪,黏上毛就是猴,一般人斗不过她。 胖嫂不好意思再推搪,抱着孩子踏进了驼背婶的家。 胖嫂小时候跟着她母亲学了一门手艺,会做棉靴子,这是驼背婶亲睐她的主要原因。 进了屋,驼背婶把胖嫂怀里的婴儿接过来放在炕头上,从炕柜里翻出一些做靴子的袼褙,放在炕上铺展铺展,满脸忧伤地说:“她胖嫂,您瞅瞅,这是俺去年做的袼褙,俺想麻烦您帮忙做双靴子,俺准备送老穿。” “驼背婶您不要这么说,您才多大呀,还不到五十岁,瞧您这话说的,俺都想流泪。”胖嫂说的是实话,她心地善良,别人一句伤感的话让她悲悯不已。 驼背婶会察言观色,对胖嫂的真实情感流露很满意。她脱了鞋子爬上了炕头,安然地盘腿坐在炕上,她一边用手拍打着炕头,一边低头看着睡着的孩子,一边招呼胖嫂,“快上来,上来,炕上热乎,因为你来,俺特为往灶堂里填了半簸箕煤块。” 胖嫂耷拉着腿坐在炕沿上,把袼褙拿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天,又从笸箩里抓起剪子,“婶子,这是谁帮您做的袼褙呀?做的挺好,挺均匀。” “是翟子婆姨,俺手笨,幸亏有好邻居帮忙,你瞧瞧俺这身子骨走路都费劲,没几年活头了,这些事儿俺还是要趁早打算,她胖嫂你不要嫌弃俺唠叨,以后俺麻烦你的地方多着啦。” 胖嫂从笸箩里抓起线轴子,从上面拔下一根针,往针眼里穿着线,说:“瞧您说的哪里话,不用客气,这点活是小活,是举手之劳,邻里邻居的帮点忙是小事,您需要俺做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俺会做的,俺绝不会推辞。” 两个女人一边做活,一边唠嗑,唠着唠着唠到了招娣的婚事上,驼背婶把头伸到胖嫂面前,“招娣不小了,该给她找户好人家了,丫头嫁出去,起码家里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胖嫂把手里的针在额前的头发上磨了磨,长叹了一口气,“俺家里还靠大丫头干活,她很能干,俺还真不舍得让他去别人家做媳妇,那天翟子家婆姨跟俺提起过这事,她说这个光景下,丫头趁早找婆家。” 驼背婶大手拍在她的膝盖上,又往胖嫂面前蹭蹭屁股,激动地放开了声音:“是,就是这个理,先让招娣到男方家做养媳妇……” 胖嫂瞪大了眼睛,她一边晃着巴掌,一边跳下炕,焦急地说:“不可以,不可以,养媳妇是受气的命,俺怎么能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 “凳子媳妇,这话到了你的嘴里怎么变了味呀,你看看孟家的养媳妇,那丫头与你家招娣同岁,孟家二少爷还是个残疾,她进孟家门还不到二个月,瞧瞧孟家人哪点对她不好,不用她做饭,不用她下地,只让她伺候二少爷,那天她推着二少爷出来晒太阳,俺看到二少爷能站了,听说孟家二少爷多亏那个丫头照顾,每天给他捣鸡蛋皮吃,这不,把翟子婆姨羡慕地在俺眼目前直絮叨,她也想为她家的大小子找个养媳妇,一个能给他翟家带来好运的养媳妇。”驼背婶的话突然卡住了,她用皱巴巴的手捂住嘴巴,偷眼瞥斜着胖嫂。 胖嫂正定睛地看着她的眼睛,“您是说翟子媳妇让您撮合这件事吗?您想让俺丫头去翟家做养媳妇,不行,不行,翟子婆姨脾气不好,眼里没闲人,俺不想让丫头去受她的气,那个翟子还可以,这事不要再提了,别让俺家凳子知道,他又该打人了,天天挨打俺受不了。”胖嫂搬出丈夫做挡箭牌。 驼背婶知道她说漏了嘴,不再言语,本来这是翟子媳妇托她办的事儿,她也愿意多一嘴,事成了从中捞点好处,没成想平日里看着脑瓜子缺根筋的胖嫂反应如此激烈。 一忽儿,驼背婶打破了沉默,“算俺没说,俺没说,你也不要回去跟你家男人说,这事就到此为止。” 胖嫂低垂着眼角,她不傻,她知道这事不怨驼背婶,她也想说说心里话,说她讨厌翟子婆姨,看不惯她每天咋咋呼呼欺负翟子,翟子脾气性子温柔,如果能与她家凳子均匀均匀就好了。 胖嫂张了张嘴,咽了一下口水,把没出口的话吞下了喉咙,她不敢把心里想的说给眼前的驼背婶听,凳子嘱咐过她,驼背婶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心术不正,要小心她,尤其驼背婶的男人跟着李赖围着日本人转,天天给日本人舔屁股,数典忘祖。 这时院井的天突然阴了起来,像睁不开眼睛似的,被一层芝麻糊眯住了,很快,细蒙蒙的雨丝夹着星星点点雪花稀稀拉拉飘飘而落,雨水的节气反而下起了雪,雪不大,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变成了水,水融进了干硬的土里。 巷子里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咔咔咔”砸着湿漉漉的地面。 胖嫂把针线扔到笸箩里,拍打拍打衣襟,抱起炕头上的孩子,用舌头舔着嘴唇,脸上升起一抹抱愧的红色,很不自然地看着驼背婶,说:“婶子,天下雨了,俺该回家了,俺那口子下地也快回来了,明儿俺再过来……” 驼背婶不敢强留客,她怕凳子回来发脾气,她把胖嫂送到院门口外,向巷子西头瞄了两眼,几个男人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任雨水在身上、脸上流,很惬意的样子;女人用胳膊护住胸前孩子的头,匆匆忙忙往家赶;有的把竹筐子扣在头上,雨珠敲打在筐子底上,没有多少声息,像墙角的虫子咀嚼着没有一点营养的麦秸子,索然无趣。雨不大,雾气蔓蔓,巷子口屋檐下躲着几个走街串巷的小商贩,锔匠不在。 驼背婶折身往回走,刚要迈过门槛,她看到,门垛子旁边的地上放着那只锔好的碗,她弯腰抓在手里,抬腿迈进了院子, 关了院门,回转身看着空唠唠的院井,毛毛细雪包裹着淅沥沥的雨珠在石基路上滚着,敲击着墙根下的洗衣盆,像寺庙里和尚敲打的木鱼,时断时续,让她的心突生一丝悲怆,她用袄袖擦擦昏花的眼角,从门洞子里抓起扫帚,佝偻着背在院井里转了一圈,把墙角的一堆煤用破麻袋遮了遮,扔下扫帚窜进了西厢房,从墙角泥缸里舀出一碗麦糠子,她腾出一只手扶着门框,向院井里“咕_咕_咕”地叫了几声。 在院井墙角旮旯里觅食的鸡群,晃荡着湿淋淋的身子迎着主人的召唤声跑过来。 驼背婶把碗里里最后一点米糠子倒在地上,滴溜转的眼珠子瞄着门洞子,唉声叹气,许久,她用右手拧拧鼻子,把一坨鼻涕摔在地上,用靴底子在地上碾了几脚,碾起一层泥,从她腹腔里冲出一串愤恨的话:“死哪去了?一个多月没回家来看看,想饿死老娘呀,一定是被那个狐狸精缠住了脚,忘记了家里还有个喘气的。” 驼背婶的丈夫李老槐年幼时上过几年学,肚子里有点墨水,民国时候当了几年兵,谁的兵无人知晓,回了威县后他游手好闲,认识了几个狐朋狗友,日本人侵占坊子前,他莫名其妙做了几年乡约,乡约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是把乡政府命令传达给乡民。 那年协助政府屯粮时,他利用职务之便往自己家捞了不少粮食,被人告发,他带着婆姨逃回了赵庄,在他同祖宗的李家做事,日本人来了后,他跟着李赖当了伪军。 李老槐是个矮矮小小,瘦骨棱棱的、牛气哄哄的小老头,一脸横相,额头上一道道皱纹如刀子砍上去的,歪歪斜斜;几根遮不住头顶的灰发抹着黄卡卡的油,中分造型,露出深黑色的头皮,像霜打过的紫茄子,蔫蔫唧,周身上下只剩下一身黄皮,还有一双比牛眼小不多少的眼珠子,充着血丝子。 李老槐有几个坏毛病,不仅喜欢投机取巧、唯利是图,也喜欢寻花问柳,还喜欢在家里私设公堂,他审讯的“犯人”是他的婆姨驼背婶。 早些年驼背婶背不驼,个子高高直直,喜欢穿衣打扮,今天是一件深蓝色斜襟布褂子,明天换成红花黑底短褂,配一条百褶扫地裙,模样也不丑,在李奇家干了十几年奴婢,每天弓腰哈背伺候太太、少爷,伺候她的男人,慢慢地腰直不起来了,随着年龄越来越老,腰越来越弯,外人渐渐把她的真名字忘记了,直接称呼她驼背婶或者驼背嫂。 驼背婶比李老槐小七八岁,不知为什么,自从离开李奇家后,她再也不着重衣装,每天邋里邋遢,看上去要比她实际年龄老许多,每天除了在巷子里串门子,她哪儿也不敢去,打听、瞵视着葫芦街的动静是李老槐交给她的任务,只有这根线把他们夫妻俩牵强硬拽在一起。 他们有一个女儿,女儿在前几年嫁了人,住在威县县城,很少回来。 上个月,鬼子的货船没到赵庄码头就出事了,那可是运送到坊子碳矿区的武器呀,鬼子发火了,喊李赖去宪兵队开会,李赖离开赵庄时,吩咐李老槐带着伪军在街上巡逻,李老槐偷懒,跑到姜家面馆睡了一觉,他醒来时天亮了,李赖回来了,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三个大耳光,惩罚他在永乐街上巡逻,不许他回家。不回家没关系,家里的婆姨面似靴皮,面对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他吃不进饭,这么多年他很少回家吃饭,最多喝壶茶,前几年他想休妻,他唯一的女儿警告他说,如果他有休妻的打算,以后他老了没人伺候,人都说养儿防老,他没有儿子只能靠闺女,他怕有一天不能动了被闺女扔到大街上,只能与丑婆姨勉强将就过一天算一天,可,不让他去姜家面馆,他一刻也受不了。 姜家面馆老板娘曾是李奇父亲的三姨太太,她不守妇道与长工打情骂俏,被人告发,李奇父亲让人把长工活活打死了,在处理姜氏时,李老槐出面替她求情,李家把姜氏赶出了家门,这女人很有能耐,在永乐街上开了一家面馆,为了在街上立住脚,与李老槐勾搭成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姜氏与长工有事还是与李老槐有事,没有人再去追究,只可惜白白送命的长工,长工留下了年轻的婆姨,还有两个孩子,第二个孩子还是遗腹子,这件事在赵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雨停了,李老槐的脚步到了家门口,他先低头看看门口的台阶,台阶不高,三层台阶上落着出出进进的泥巴脚印,一看就知道有人来过;他竖起耳朵听听院里的声音,婆姨在喂鸡,嘴里骂骂咧咧,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握紧了拳头,拳头刚挨着门板,又慢慢松开,他怕拍坏了门还要花钱买,他不舍得。 “铛铛铛”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让驼背婶全身哆嗦,她条件反射似的把手里的碗扔在墙角煤堆上,碗碎了,四分五裂,只看到零零散散的瓷渣子顺着煤堆滚落在地上,陷进了泥里,驼背婶愣了一下,慌乱地用腰里围裙擦擦手,又抬起手抿抿脑后的髽髻,弓着背走进门洞子,哆嗦着褶褶皱皱的嘴巴问:“谁呀?” “俺,听不出俺的脚步声吗?快开门,磨蹭什么?” 驼背婶踮着脚尖打开了两扇门,她还没来得及躲开身子,李老槐气哼哼挤进了院子,他从不会在院井和院门口与他婆姨发脾气,他怕隔墙有耳,外人听到了笑话他与草莽之人没有什么两样,他要脸面,他自我感觉上过几年学,比那些不拘小节的庄稼汉强百倍。 他的身影冲上了院井的石基路,刚下过雨,脚底下的石头出溜滑,他不愧是当过兵的,小身形很敏捷,左窜右跳到了屋门口,一股股煤烟从堂屋的灶堂里扑出来,在门里门外缭绕;屋里靠北墙跟有一张长条桌子,桌子上有一个茶盘,有一盒茶叶,还有几个倒扣着的茶碗;茶盘旁边靠墙角有个掸瓶,里面插着一根鸡毛掸子,还有一根戒尺;掸瓶下面有一副眼镜,在乌烟瘴气里飘着两点阴森森的光;桌子东西有两把椅子,李老槐在家时,驼背婶从来不敢与他并排而坐,她只有站着的份儿,如果他不在家,她会跳着脚在两把椅子之间穿梭,一会坐坐这把椅子,一会儿坐坐那把椅子,一会儿在李老槐常坐的椅子上吞口痰,咬牙切齿地骂半天,骂够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把那副眼镜片子擦亮,工工整整放在李老槐坐下去伸手能够得着的桌沿上。 李老槐晃悠着矮小的身体走进了前堂屋,他头也不回地问:“给俺烧茶了吗?” 驼背婶赶紧踮着脚跑到他的身后,眼神紧张地盯着地面,卑躬屈膝,“烧了,烧了一会多了,放在锅里烫着呢,俺给您拿去。” “好,”李老槐打了一个哈欠,把手里的警棍拍在桌子上,嘴里叨叨咕咕:“……累死老子啦,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靴子都踏碎了,幸亏跑到姜家面馆眯了一口,否则哪有精神继续巡街呀?” 李老槐不会在他婆姨面前隐瞒他与姜家女人的关系,他根本没有把他的婆姨放在眼里。 听到姜家面馆几个字,驼背婶的心不由自主抽搐了几下,她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毕竟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李老槐挣回来的。她默默转身走到锅灶前,打开盖帘从滚烫的水里抓出一把小茶壶,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抹去壶底滴滴啦啦的水珠,双手端着小茶壶恭恭敬敬送到李老槐的面前。 李老槐踢掉脚上的靴子和袜子,脚丫子踩在椅子面上,抓起桌上放着的黄铜小框眼镜挂在耳朵上,他不近视,他是效仿李赖,装出有学识的样子,向上翻翻白眼珠子,左手接过婆姨递过来的小茶壶,右手从掸瓶里抓出戒尺,在半空甩打了两圈,嘴里拖着长音:“伸过手来,今天俺不在家,谁来过了吗?街上有什么动静吗?” “是凳子媳妇来过,凳子打她,她到咱家避避难……”驼背婶偷偷抬抬眼角,右手撸着袄袖子,把左手战战兢兢送到老头面前,“都是邻居,俺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她们信任俺,不是吗?” 驼背婶隐瞒了胖嫂来家里帮她做靴子的事情。 “是你招回来的?他们两口子为什么打架呀?那个凳子说了什么?说!” “啪啪啪”李老槐手里的戒尺重重敲在驼背婶的手掌心上,瞬间鼓起三条红印子。 驼背婶咬着牙,忍着疼,把翟子被孟家雇佣的事情,还有凳子家打坯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念叨了一遍,最后她说:“凳子嘴里念叨一句话,他说如果鬼子的大炮来了,你们还能站在这儿妄口巴舌吗。” “是吗?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李老槐霍地从椅子上跳到了地上,赤裸裸的脚踩在湿漉漉的靴面上,干巴巴的脚指头跟着他的嘴巴跳动,“他是活腻歪了,怎么能称呼皇军为鬼子呢?” 吓得驼背婶往后缩缩肩膀,“是,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他是条犟驴,每次尥蹶子就是这句话打头阵。” 李老槐的眼珠子斜楞着院井,他听到了东院邻居翟子家栅栏门响,“翟子说什么了吗?” “翟子什么也没说,一个多月前,也就是花灯节的第二天,孟家黄忠来找翟子,递了孟家老爷的话,说雇佣翟子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翟子还在孟家做事。还有一件稀奇的事,不知您愿意不愿意听?”驼背婶吞咽了一下口水,重复着翟子家的事情,“翟子跟他媳妇说那个袁家小寡妇不喜欢他,说她喜欢孟家大少爷。” “屁话!”李老槐在地上啐了一口,往后退了一步,“噗通”把屁股再次塞进了椅子里,“怎么净是一些李家长张家短的闲话,街上还有其他风吹草动吗?”李老槐知道正月十五孟家耍狮子时出了丑,孟家包翟子车不值得他大惊小怪,“还有什么可疑人在葫芦街上转悠吗?” “没有,俺听着呢……”驼背婶十足的精神头在长长的、亮亮的戒尺眼前蔫巴了,看着她在街面上能说会道,在她老头面前差点把头埋进裤裆里,声音夹在喉咙里,她怕被西邻右舍听到她家的囧事,走出家门没脸见人。 “你有没有掺乎袁家的事情呀?”李老槐厉声呵斥,“有没有?快说。” “没,没有。”驼背婶把身子往后缩了缩,一双皮粗肉糙的大手紧紧揪着棉袍衣襟,“俺说的都是实话,请您明查。” “什么事情能少了你啊?!”李老槐瞪大了眼珠子,歪斜着嘴巴对准壶嘴吸溜了几口,吼喽吼喽嗓子眼,把手里的戒尺在身旁的桌子上敲了敲,“以后你要盯紧葫芦街上的蛛丝马迹,不要搅合无足轻重的破事,如果有可疑的人马上禀报给俺,至少能换来一袋子白面。” “有这档子好事?!”听到有白面,驼背婶的眼睛直了,她好久没有吃到白面馍馍了,每天不是玉米饼子就是玉米碴子粥,她已经喝腻歪了,不吃又饿,如果真的能有白面吃,她宁愿把巷子里的人都送进日本人的监狱里去。 “那个,今天俺看到孟家二太太了……”驼背婶磕磕巴巴地说:“她不地道。” 李老槐把嘬着茶壶的嘴收了回来,他的眉头之间蹙起一条深沟,这个老娘们难道真的发现值钱的线索了吗?“你刚才说什么?说孟家的谁?” “孟家二太太,近段时间打扮的妖里妖气,摇头晃脑从咱们家门口走过,听他家管家说,她两年没走出孟家院子了……” “啪”李老槐手里的戒尺砸在桌子上,他的眼珠子死死盯在手里的小茶壶上,牙齿“咯吱咯吱”嚼着一片茶叶。正月十五那天他没有巡逻,搂着姜寡妇美美睡了一觉,听手下兄弟说,孟家二太太与李奇在稠人广众之下眉来眼去,听说二人都没有心思看花灯,还去了一家酒店。这件事如果让孟正望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李家为此事而失势,他的饭碗也保不住,他丢了饭碗就丢了姜寡妇,想到这儿他把右手的戒尺高高举起,“孟家二太太的事情是你我能掺和的吗?是不是你与她说话时她不理睬你呀,呸,”李老槐把口里的茶叶沫啐在他婆姨的脸上,“你也不撒泼尿照照你这副穷酸样。” 真不愧是知妻莫如夫,老奸巨猾的李老槐立即从他婆姨嘴里听出了门道,陶秀梅什么人,她看得起谁? 驼背婶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以为俺没在家,就没看见你掇臀捧屁的下贱样子吗?孟家有日本人撑腰,你尽量离着远点,你想拍马屁,或者找事,不拿出点货真价实的东西,休想扳倒他们,反则就是捅了马蜂窝,引火烧身。记住俺说的话了吗?”李老槐说着举起戒尺在他婆姨手掌心上又抽了三下,“这三下是给你长记性的,孟家不能得罪,但,如果他们家与日本人貌合神离,另当别论。” “嗯,俺明白了,您的话俺记住了,记住了。”驼背婶紧紧闭着嘴,后牙槽互相咬在一起,她不恨他的男人,却把恨转嫁给了孟家。 李老槐把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踢趿上靴子,往屋门口走了一步,把手里的小茶壶递到婆姨面前,“把它给俺刷出来,俺出去溜达一圈,巡巡街,皇军说让俺们小心,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所以,你必须把俺今儿的话记到脑子里去。” 驼背婶从她男人手里接过小茶壶,用商量的口气说:“是,是,俺有话要说……家里没有煤了,玉米面也只够吃两顿三顿啦,咱们不种地没有柴火烧炕做饭,您看看先买车煤回来。” “真的吗?” “真的,俺说的是实话。你不信去看看咱家的面缸,见底了。”驼背婶双手抱着小茶壶,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等着她男人劈头盖脸地骂,骂她不干活只知道吃饭。 李老槐没有骂,提着裤子迈出了屋门槛,他想发财还离不开他的丑婆姨在街上推涛作浪。“好了,俺记住了,俺走了。” 驼背婶佝偻着背,眼睛从下往上看,斜睨着她男人跨出屋子的背影,心里骂着:“你这个老不死的,在外面受了气,总会回家朝俺摆架子,你是个越老越不死的鬼呀,俺还不知道你出去做什么吗?明着是去巡街,背地里还不是想去瞅瞅袁家的小寡妇,哼,扎耳挠腮摸不到人家的手,只能过过眼瘾而已,也不嫌臊得慌。” 第115章 日渐晡 小敏端着洗衣盆走出了大车院,她把沥净水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井的晾衣绳上,涓涓水滴顺着垂挂的衣角滴落,濡湿了一行地面。 抬起头看看阴沉沉的天,阳光被云层遮住了,风从犄角旮旯里拽出了冬天残留在春天的寒意,袭卷着枯枝烂叶在石基路上飘摇;院井里的石榴树、院外的榆树、大车院门口的苹果枝杈之间冒出了绿莹莹的嫩芽,给孟家院子平添了几分生机。 屋里传来姌姀和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听不清她们说什么,语气里带着喜庆,她们婆媳二人的话题大多离不开孟家两位少爷。余妈间或插一嘴,她的喜怒哀乐显露在脸上,心里藏不住事,也不懂得在别人眼目前隐藏心里的真实想法,说话不会拐弯抹角,直来直去,想到什么说什么,无论别人在说什么,她都要把自己的话茬放到桌面上来;她不会揣摩别人怎么想,当别人跟她说什么,安慰她什么,她总会很容易地相信,烦恼忧愁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姌姀性格温柔,绵言细语,用老太太的话,是见过世面的女人,讲话有分寸,从没听到她跟谁高声说话,即使是生气,也笑着调侃,绝不会把她的坏情绪带给别人。不过,如果遇到伤感的话题,她也是个易落泪的主儿;或者单独与余妈在一起时,她也会拿出过去、眼前的事情絮絮叨叨。尤其提到她远在青岛的父亲,说她的父亲对人如何如何的善良,对朋友肝胆相照,一件件往事重新搬出来细数,她还说她生病的时候,父亲怎么样守在床边三天三夜不阖眼,她睁开眼时,父亲的眼圈都是黑色的,说着说着她流泪满面;谈起她出嫁的事情,空气顿时活跃起来,说到满腹经纶的丈夫,她还会呵呵笑出声来,给沉闷又忧郁的空气添了不少情趣。 小敏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在晾衣绳上,平展平展上面的褶皱,抓起木盆杵在墙根下,走进了前堂屋。灶堂里的火舌舔舐着灶口,锅盖上冒着蒸蒸热气,整个屋子暖洋洋的,院井的风穿进了堂屋,卷着灶台下面一缕玉米秸子打滚,小敏把那绺玉米秸撅巴撅巴塞进了灶堂,腾然跳起的火苗映红了她的小脸。 烧大炕是孟祖母的习惯,她每天让小敏把大铁锅里加满水,灶堂的火不息不灭烧一天一宿,屋里、炕上一天到晚都是暖煦煦的。 孟祖母坐在窗台前,手里端着她的水烟袋,呼噜呼噜抽着,她身子前面放着一个矮矮的炕桌,炕桌上放着茶壶茶碗,还有盛着纸媒子的铁罐,她身旁的窗台上燃烧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上顶着一缕黑色的煤烟,空气里飘浮着煤油的气味。 孟粟坐在炕的里面,身子依靠着墙隗,他的右手里抓着一个瓷娃娃,左手里抓着一个小弹弓,圆溜溜的眼睛盯视着院井外面的榆树,几只喜鹊嘴里叼着草屑飞进飞出,他笑了,嘴角流下一串哈喇子,他趁人不备抬起袄袖擦去,没有人注意到他灵巧的动作。 余妈坐在北墙根的小床上,她的手里忙碌着,缝补着她家余福的衣衫;姌姀盘着腿坐在进门的炕沿上,她的腿下放着针线笸箩,她的针线手艺是跟着余妈学的,最近几天她在缝制一个钱荷包,有模有样,穿针引线一丝不苟。 小敏轻快的脚步声出现在正间屋里,姌姀侧着身子伸出手撩开半拉门帘,向小敏招呼:“丫头,冷不冷呀,快进屋,瞧瞧你的小手都冻红了。” 小敏摇摇头,把挽着的袄袖放下来,走进了屋子,默默站在姌姀的身后。 孟粟的眼神不安地向炕桌上转悠,用余光看着小敏,像是松了口气,嘴角微微勾起,他往里挪挪屁股想腾出个地儿,乍然又停了下来,垂头木然地盯着手里的两个玩具。其实,半年前他就会动了,还会说话,他不想动,不想说,为什么?没人知道。 姌姀往炕里面移移身子,让出一个空,用手掌拍拍炕沿,亲热地呼唤着小敏,“丫头,坐到这儿来,这炕热乎,坐着舒服。” 小敏迟疑了片刻,一踮脚坐到了炕沿上,双腿耷拉在炕下,顺手抓起笸箩里的线轴,不紧不慢地绕缠着。 孟祖母把吸管从嘴里抽出来,从铁罐里摸出一根通针,把烟仓里的烟泥挑出来,“噗”吹了一口,一绺烟灰瞬间四处飞散,她用手掌在眼前呼扇着,眼睛盯着手里的水烟袋,不疾不徐地问:“姌姀呀,你没有别的事情问俺吗?” “婆婆,不好意思,俺不知怎么问,又怕您老笑话俺,俺左右为难。”姌姀看看睡眼朦胧的孟粟,泯然一笑,“俺想问问您三太太的事情,这几天没听到她弹琵琶,以前呀,听着烦心,而今,院里没有那声音又觉得不妥,婆婆,您说俺是不是贱呀?” “这话可是你自个说的,俺可没说。哪有自己说自己贱的人?”孟祖母瞥睨了姌姀一眼,佯嗔道:“她的事情以后你不要操心了,她从来都没有与你抢丈夫,不,俺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不怕别的女人跟你抢丈夫,如果你能与其他女人一般喜欢吃醋,一哭二闹三上吊,咱们孟家就不会……” 老人突然收住后面的话音,端起茶杯押了一口水,用水把没出口的话噎了回去,慨叹一声,“俺的粟儿是个好孩子,没有她那有他呢?” 听婆婆这么说,姌姀陡然不好意思了,“婆婆,您说的是这个理,在俺小时候,俺爹常念叨一句话,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只是,只是俺心胸不够豁达,让婆婆您见笑了。” “不,姌姀呀,你做得够好了,俺没有半点抱怨你的意思,俗话说,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余妈被孟老太太咬文嚼字的话绕糊涂了,她把眼神从手里的衣服上移开,看了小敏一眼,在鬓角磨磨针,长叹了一口气,“老太太,大太太,俺大字不识一个,不知您们婆媳在说什么,听您婆媳俩唠的欢畅,俺也想插一杠子,昨儿俺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俺两个儿子,俺二小子离开家去奉天上学那年十四岁,与敏丫头差不多大,他最调皮,俺没少揍他,笤帚疙瘩抡坏了好几个,打在他的身上,疼在俺的心上,唉,那个孩子不知道哭,无论俺怎么揍他,愣是不掉一滴眼泪,过后,俺问他疼不疼?他说疼。俺问他恨娘不?他摇摇头。” 余妈的话让小敏落泪,她小时候没有挨过打,娘亲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她也不记得爹打过她,爹说只有大姐、二姐挨过他的巴掌,那个时候他心情不好,总是拿着两个幼小的丫头出气,他后悔,每每想起来,他都会抽自己耳光子,后来,找到了大姐和二姐,爹都不敢正眼看她们,他说他心里有愧。 “丫头,给俺加点热水。”孟祖母用抓着纸媒子的手敲敲炕桌,眯缝着眼睛瞅瞅窗外,故意岔开余妈的话题,“这天潮乎乎的,是不是还要下雨啊?” 小敏背过身用袄袖擦擦脸,抓起桌上的茶壶,往老太太面前的茶碗里倒了点热水,老人抓起茶碗送到嘴边吮吸了一口,把茶碗放在了窗台上,掉头看着余妈,声音虽轻,语气却重,她老人家生平为人温和又严厉,不过,遇到触动心弦的事情,她会在心里流泪。“他余妈呀,哪个做爹娘的不打孩子呀,您不要多愁善感,自找不舒心,明儿俺让正望去打听一下,听说开了河后,码头上来了很多外地人,说不定有从东北奉天过来的。” “那敢情好,俺在这儿先谢谢您了。”余妈用手背揩揩滚到嘴巴子上的泪水,喋喋不休:“老太太,不瞒您说,俺,俺昨天晚上梦到了俺家二小子,他,他穿得板板正正,脸也白了,白得没有血色,长高了……过了年二十四了,比大少爷还大一岁,老大二十六岁了,都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了,俺想,如果见到他们,不让他们走了,回青州老家,把旧房子拾掇拾掇,沿着东墙再加盖两间,给他们哥俩每人娶房媳妇,俺和老头子给他们看护孩子。” 余妈语气磕巴,带着许些害怕,像是有一根线正在从她身上断落,她想抓住它却怎么也抓不住,让她惶恐,让她忐忑,她扔下手里的衣衫,双手紧紧揪着前衣襟,袄领勒着她的脖子,憋得她的脸通红。 姌姀惊惶地向余妈喊了一嗓子,“余妈,您不好受吗?” 小敏也发现了余妈情绪不对,她急忙跳下炕,倒了一碗茶水送到余妈的手里,“余妈,您怎么啦?” 余妈猛地抓着小敏捧着茶碗的手,“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许久,她才缓过神来,往上挺挺腰,“俺没事,没事,心里堵得慌。” 院井里的风捶打着窗玻璃,窸窸窣窣钻过了窗棂缝隙,吹动着窗台上的煤油灯,投在玻璃上的火苗在摇曳,孟祖母把纸媒子放到灯苗上点燃,送到烟仓上,凝滞的目光盯在燃烧的纸媒子上,蠕动着两片瘪塌塌的嘴唇,不知嗫嚅些什么。 姌姀知道余妈是想儿子了,余妈两口子与两个儿子阔别八年之久。“余妈,您不要胡思乱想,事情要往好处想,刚才您的打算挺好的,每个父母都是这样想的,儿女长大了,让他们早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有一天咱们死了,咱们还有后不是吗?” 姌姀被自己说的话弄哭了,她用袄袖捂住脸,哽哽咽咽,“余妈,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您不是常劝慰俺说,一切往前看吗,余妈,孩子们也许就会找过来,如您所愿,很快你们一家人就会团团圆圆。” 眼泪在小敏脸上肆虐,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她转身放下茶碗窜出了屋子,冲进了她的西间屋,她趴在被窝上嘤嘤哭啼,她想起了娘亲,娘亲也曾企望看着姐姐出嫁,可,娘亲没有等到那一天,临了想见见俩个姐姐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孟祖母瞥斜瞥斜上下忽闪着的门帘,把水烟袋的吸管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吸着,余妈的话让老人局促不安,人都说母子连心,余妈一定是灵感到了什么,老人不敢把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她怕刺激到余妈,只能把泪水和悲悯塞进烟仓里,屋子里只剩下了“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声音。 姌姀和余妈泪眼相觑,无语凝噎。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姌姀抹抹眼泪,从炕上跳下来,踢蹬上鞋子,撩起衣襟,把缝制好的钱荷包揣进了口袋里,面向着老太太哈哈腰,说:“婆婆,俺回了,明儿俺再过来陪您唠嗑,今儿俺有点迷迷糊糊,也想去睡一会儿。” 余妈端起她的笸箩走到屋门口,用手撂起门帘,闪开身子,给姌姀让出一条路。 姌姀往前走了一步,又站住身体,扭脸看着酣然入睡的孟粟,说:“婆婆,今天天气不好,尽量不要带孟粟出去,在热乎乎的炕上多睡会儿。婆婆,俺的意思是说,这天有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下来,俺怕你们来不及赶回家。” “知道了,你们也回去歇歇。”孟祖母把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佝偻着脖子吹灭了煤油灯,转身跪着腿爬到炕沿边上,抻着脖子向西间屋张望着,亮着嗓子念叨:“让丫头送送你们。” “不用,不用丫头送我们,让她也睡会。”姌姀提着裙摆跨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她抬头看看天气,喃喃自语:“不知这雨还能不能下,不阴不晴,让人憋闷,不知俺们孟家的大小姐上学走了没走,俺不愿意与她走碰头,那孩子越来越随她的娘,俺惹不起躲得起。” 余妈走到月洞门口,向中院探探头,回头向姌姀招招手,“太太,这个时辰怡澜小姐上学早走了,再不走会迟到的。” “怡澜只有一点好,上学不迟到,听正望说,她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在班上当什么课代表,经常帮老师批改作业,希望她的思想也能改变一下,多点女孩的矜持。” 小敏走出屋子时,姌姀和余妈的身影到了月洞门,她们主仆二人的话音留在了院井里,飘到了小敏的耳边,想到怡澜有学上,她的心里酸酸的,不禁潸然泪下,不由想起了苗先生,不知他的学堂办起来了没有,如果她不离开青峰镇,也会坐在课桌前,抱着写字。 院井的石榴树上落着一只喜鹊,转动着小眼睛看着小敏,俄顷,在枝条上踮着脚跳动了几下,呼扇呼扇翅膀“嗖”飞走了,带刺的枝条扯下它一根羽毛,轻轻柔柔飘落,落在树下的竹篮里,竹篮里有把小锄头,小敏的心一顿,这个竹篮子是黄忠晌午时候送过来的,他说,如果感到心情郁闷就去北边的山上转转,去挖点野菜,邻居邓家承租的山坡地就在北面的山上,他还说,邓家有个女孩与她同岁,你们一定会有共同的话题,能说到一块去。 小敏提着裤腿走到灶台前蹲下身,封了灶口,站起身,一边用衣襟擦擦手,一边走进了东间屋,祖母蜷卧在窗户旁边睡着了,细微的呼噜声从老人张着的嘴里吐出来,她的脸上挂着几滴没来得及擦去的眼泪。 孟粟也睡着了,他的鼾声如雷。 小敏把炕上的炕桌搬到北墙根的小床上,从炕柜里拿出一个枕头,放在炕沿上,轻柔地搬起孟粟的头放在枕头上,又拉出一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孟粟笨拙地翻了个身,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小敏骇然,她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正常人翻身不值得大惊小怪,而,眼前是身有残疾的孟粟,她又惊又喜。 这时,从孟粟手里掉出一个瓷娃娃,在炕上滚着,滚到了墙角,他鼾声依旧,圆圆的额头上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面颊上飘着两片红,浓密的睫毛遮盖着眯成两条线绳的眼睛,嘴角上扬,笑眯眯的样子。他一定是梦到了谁,是那个送他瓷娃娃的日本女孩吗? 小敏轻轻掀起被角,把瓷娃娃塞进孟粟的手里,她发现孟粟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弹弓,这是巴爷给她做的,是用石榴树杈雕刻的,做工小巧玲珑,弓架纹理细腻色泽,像黄花梨木一样艳丽。小敏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小九儿。 “丫头,你哭了?” 身后传来了黄忠的声音,小敏一愣,慌乱地帮孟粟盖好被子。 黄忠撩着门帘,向屋里瞅了瞅,转身往外走,“丫头,到院里来,俺有话与你说。” 小敏追着黄忠的身影来到了院里,“黄叔叔,您说。” “丫头,你去后山上挖野菜,见了邓子,告诉他,今晚上让他到家里喝酒,就说是俺找他。”黄忠把手里的一包猪骨头放在地上的竹篮里,“这是给草绳子胡同口那只流浪狗的,你不要怕它,它不会乱咬人,它知道好人坏人,比某一些人强百倍。” 小敏在院门口外面见过那只骨瘦如柴的狗,狗的肚子上坠着两层皮,随着它蹒跚的脚步颤动,身上脏兮兮、瘦巴巴的,眼睛很大,露着惊恐与敌视的光,它每向前跑一步,都会停下来站一会儿,扭着头向后看,生怕有人跟踪它。 小敏抓着竹篮子走出了院子,沿着孟家东院墙往东北方向走了一段路,出现了一条夹道,这条狭窄的小路就是黄忠说的草绳子胡同。 胡同里只有一户人家,院墙很矮,千疮百痍,断裂的地方垒着大大小小、不圆不方的砖头和石块,站在胡同里就能够看到院子里的情况,低矮的两间屋子,茅茨不翦,采椽不斫,两扇木门下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门口墙角下堆着一溜劈柴,一根晾衣绳从屋檐下扯到院墙上,上面挂着几件小孩子的衣裤;三面墙的下面种着几棵蓖麻子小苗,枝茎之间长出两片嫩绿的叶子;院井里跑着几只母鸡,一边“喔喔喔”叫着,一边跳躂着扒土觅食。 墙里墙外的蔓藤给这个小院增添了一抹颜色,金黄的迎春花独领风骚,浅艳侔莺羽,纤条结兔丝,花枝与清冷缠绕在一起,遍布在高低不平的泥巴与石头之间,用优美的身躯守护着这处旧屋、破院。 几只野猫在花丛中蹿上蹿下,听到脚步声也没有逃跑,静静趴下身子,抱着爪子,竖着耳朵,眯着眼睛,很惬意的表情。 小敏抓起一根迎春花的枝条,轻轻摇晃,它们依旧无动于衷,她笑了,就在这时,胡同北面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听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小敏有点紧张,她把竹篮放在身前,后背靠在墙砖上,给对面的人让出一条路。 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在前面的是个青年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整齐的布,捉襟见肘,肩上扛着一个破烂败敝的铺盖卷;一圈络腮胡子,毛楂楂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不细心看以为是个大叔,个子不矮,高过了身边的垣墙。 走在他身后的是个女子,女子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一件红底蓝花棉袄,胸前挂着油泽,更像是婴儿吃奶滴落的奶水,袄襟和衣摆没有了棉花,只有两片单薄的碎布,随着脚步忽闪;一条青裤子,膝盖处缀着紫色和绿色的补丁,补丁也碎了;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睡着了,没哭没闹,她袄领上面的扣子掉了,露出泥灰色肌肤,和她脸色一样油乎乎的,好像是故意抹的油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没有多少精神气,力倦神疲的样子像是好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觉了;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三四岁的幼儿,幼儿调皮地拽着身旁的迎春花,花枝微颤,抖落许些花束。 两个大人似乎没有在意小敏的存在,垂着眼角,默默从她身边走过去,女人后背上的幼儿向小敏擎擎小手,咧咧小嘴,他的牙很白、很小,笑起来很好看,更可爱。 小敏也向他招招手,扭身继续向前走,前面拐角处有个草垛子,有一颗梧桐树,树与草垛子之间卧着一只母狗,它的怀里抱着两只小奶狗,它们身上的毛是黄色的,与麦秸子一个颜色。听到脚步声,狗妈妈抬高了脑袋,竖起了耳朵,想站起身,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看它的两个孩子,又看看小敏。 小敏从竹篮里拿出猪骨头,弯着腰往前走了一步,狗妈妈瞪大了眼睛,呲着牙吼了一声,吓得小敏腿一哆嗦,蹲坐在地上。 “不要害怕,它不咬人,你千万不要跑,你跑它会把你当坏人。”身前的山路上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个肩上挑着粪筐的中年男人,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破夹袄,又短又瘦,前襟开着扣子,大裆裤子高高挽到膝盖,露出两条形销骨立的腿。 “您好。”小敏赶紧向男人弓腰施礼。 男人没有理睬小敏,他双手抓着扁担钩子,继续向前走。 在男人走过身边时,小敏想起了黄忠的交代,急忙问:“您,您是邓家叔叔吗?黄叔叔说山上的梯坡田都是你们家的。” “不是,是俺家租赁来的,是李家的地。”男人脸色呆板,嘴里的话又冷又硬,比头顶的风冷,比脚下的石头硬。 小敏笑了。黄忠曾说凳子租种着李奇家十几亩山坡地,附近没有水源,浇水要去河道里挑,河道在山坡的西面,离着坡梯田有几道崎岖不平的山路,来回爬坡过坎很麻烦,租金再便宜也没有人愿意吃那种累。凳子希图便宜,毫不迟疑地租下了这块人人嫌弃的坡地,并且打理的特别好,每天把山上的石头挑下山,把粪土挑上山,不到两年工夫,原本荒芜,处处是石头的坡梯田变成了黄土地,看着不毛之地长出了庄稼,李家窃喜,第二年把租赁费提高了两倍,为此,凳子与之争辩的口沫横飞。 蛮不讲理的李家只有一句话:“你不愿意租有人租。” 凳子知道,李家之所以如此有底气,第一,有权有势,第二,永乐街上到处蹲着携家带口的逃荒人,好多外地男人都想在赵庄安顿下来,有一块耕田是他们的奢求,他不租,有人抢着租,凳子不舍得自己辛辛苦苦打理的土地落入别人手里,他只能忍气吞声。 “黄叔叔说,说让您晚上找他去喝酒。”小敏疾跑了几步,追着凳子的背影,絮叨:“您别忘了呀。” “知道了。”凳子抛在身后三个字,被风拽得到处乱飞。 小敏把猪骨头放在梧桐树下,拍拍手站起身,抓起篮子往前走,她忍不住扭头往后看,凳子瘦削的背影有点像爹,只是比爹多了不苟言笑,她心里徒生一些伤悲,好久没有爹和姐姐的消息,不知他们在忙什么。 一阵山风吹来,吹落了她脸上的泪,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抬起手把挡在眼前的两绺散发抿到耳后去,低头看着脚下的山路,崎崎岖岖的路两边绿草如茵,地上有散落的煤灰,淅淅零零,看着像是黑色的土,小敏出生在坊子煤矿,她天天与煤灰打交道,煤灰与黑土是有区别的,即使没有太阳,煤炭照旧闪着星星的光,这是它的神奇。 青草上的水珠被煤灰染黑,低垂的叶片上坠落着一滴滴黑色的水,小敏脚上的布鞋很快被浸湿了;山路很长,北面有两个山头,一片鞠为茂草夹在两个山头之间;哗啦啦的水声穿山而过,似乎在耳边,其实,它在西边山头的下面,中间隔着孟家的水浇地。 站在山坡上能看到孟家的大车院,院北面紧挨着一个小山包,山包上有个小草屋,那是黄忠冬天种菜的地方。 昂起头,天上雾气昭昭,没有眼前的路亮,西北边的山坳之中升起一缕缕炊烟,融入了雾霾里,像是一条隐藏在山峦里的小白龙,藏头露尾。 越往前走,山坡越高,看得更远,炊烟升起的地方显现出一座木屋,三间坐北朝南的屋子不高不矮,还有一个篱笆院,院里有什么看不清,脚下的路通着那处屋子,还有一条路通着西边的河道,蜿蜿蜒蜒的山路上贴服着看得清的鞋底印迹,还有一道深深浅浅的车轱辘印,上面覆盖着一团团泥块。 遥望无际的麦田铺展在眼前,一个赤着脚丫子的女孩孤零零地蹲在麦田里,她身旁是一个菜篮子,右手里抓着一个小锄头,佝偻着头一步一步往前移动;地头上有几棵盘根错节的白杨树,树下有一堆石块,还有一捆鳞萃比栉的柴禾。 那个丫头小敏认识,是邓家的招娣,她经常背着劈柴从孟家东墙外面走过,每次看到她,孟祖母都要竖大拇指,夸奖她特别能吃苦耐劳,比个男孩子能干。 小敏走到地头,蹲下身,脱下脚上的靴子放进竹篮里,又一阵山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战,真是高处不胜寒,她踟蹰了一下,弯腰挽起裤腿,抓起小锄头迈进了泥糊糊的麦田,刹那,脚底升起一股股冷气直冲脑瓜子,这次她没有迟疑,蹲下身沿着地埂往前走,眼睛搜索着杂草和能吃的野菜。 小敏用小锄头锄掉麦苗之间的杂草,把能吃的荠荠菜和米蒿从湿乎乎的泥土里挖出来,抖抖上面的泥放到竹篮里。 一会儿她的脚丫子上黏满了泥,举步维艰,她用小锄头把脚上的泥往下刮擦刮擦,把小锄头在石头上磕了磕,锄头与石头的碰撞声惊动了走在前面的招娣。 招娣回过头看着小敏,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你,你怎么在这儿?” 招娣显然认出了小敏,住在一条街上,怎么能不认识呢?母亲多次在她跟前念叨孟家养媳妇,说这个丫头有福,在孟家衣食无忧。她却可怜小敏,嫁给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少爷。 招娣的脸不大,五官不丑,肌肤不算太白,可能是被太阳晒的,有点黑。汗珠子像油一样把她额前的刘海黏在一起,她的头上包着一方格子头巾,黄卡卡的头发像秋天的玉米穗子;她的眉毛像麦苗的叶子细长、清脆,水汪汪的大眼睛乌黑发亮;一个小船般的嘴巴,一口整齐的牙齿,齿若编贝;小巧玲珑的鼻子上落着几颗雀斑,不失雅致;她的个子比小敏还高,高高条条,清清瘦瘦,像玉米杆子。 “你,是孟家人让你来挖野菜的吗?”招娣看着小敏冻红的小脚,脸上露出同情之色,“光着脚下地会伤身体的,你把俺筐里这一些野菜拿走。” 招娣简单的一句话让小敏感动,她勾勾唇角,“俺习惯了,俺在坊子矿区时天天光着脚,俺们那边不下雨路都是泥泞的,满街都是黑色的水。” “你家是坊子碳矿区的?!你是矿工家属?俺们这边男人都愿意去矿上干活,听说那边钱好挣。” “不是,你可不要听他们瞎说,矿上有天天打人的把头,还有扒人皮的日本兵,怎么说呢,一言难尽,”小敏学着余妈的口气,唉声叹气,“哪儿都一样。不说这个了,俺会想家的,想俺爹,每每看到你爹,俺就想喊爹……” 招娣瞪大了惊诧的眼神,“你,你什么意思?你还认识俺爹?” “认识,你们经常从孟家东山墙旁边走过,每次看到你和你爹,俺想起了俺的爹,俺爹和你爹长的一样高大,都一样瘦骨嶙嶙,夏天他敞着怀,肋骨像鸡骨头架子一样清晰,哈哈哈哈。” 招娣被被活泼开朗的小敏逗笑了,她不再拘谨,“孟家人对你好吗?” “好。俺刚来孟家不长时间,孟家院里的人对俺都很好,只是,每天只能在门口外面转转,不敢往街上走,葫芦街上的邻居俺不认识几个,还怕遇到坏人,不过,今天咱们算是认识了,你不下地的时间可以去孟家找俺玩。” 招娣腼腆地点点头,嘴里的话渐渐多了,她的脾气性格随她的爹,直直爽爽,也许她觉得小敏不是坏人,她与小敏谈了好多,谈了住在葫芦街上的人,还说到了翟家和驼背婶。“驼背婶不是好人,他的男人帮日本人做事,是个汉奸,在街上说话时候注意他们。” 小敏点点头,这些话孟祖母和姌姀告诉过她。 “那座房子里有人吗?谁住在哪儿?”小敏用手指着山坡后面的木屋问。 “以前没人住,去年有人修缮了那座木头屋,有个男人住在里面。” 如果那屋里住着个女人小敏会感兴趣,招娣说是个男人,她不再打听下去。 招娣从她篮子里抓起一把野菜放进小敏的篮子里,“他是个好人,昨天他收留了一家外地人,山上很冷,尤其夜里更冷,那个女人怀里还有一个吃奶的婴儿,那个大点的孩子也就三岁左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敏想起了在绳子胡同见到的那一家四口,虽然没说一句话,单从外表看那家人很可怜,那个木屋的主人能够收留逃难的人,指定是好人,在小敏心里有同情心的人都是好人,包括眼前的招娣。 招娣把手里的菜篮子放在地上,从田埂上抓起一根树枝,指着山脚下说:“山脚下那只狗是他从八里庄救回来的……” “八里庄?!”小敏“腾”站直身体,了望着山下,又回头看看那间孤零零的小木屋。 “那天他坐在地头与俺爹说话,俺听到了,他说上个月他去八里庄送煤,看到几个乞丐抓住了那只狗,当时狗已经怀孕了,他见它可怜,拿出身上所有的铜板从乞丐手里买下了它。那只狗在那个草垛子下面生下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死了,俺爹把三只死掉的小狗埋在了那棵梧桐树下,所以它再也没有离开那儿……” 招娣嘴里的故事让小敏涕不成声,她可怜那个狗妈妈,它每天守护着那棵梧桐树,树下有它的孩子……小敏提着菜篮子跌跌撞撞下了山,她的脚步不能自已地走向狗妈妈,小狗趴在狗妈妈怀里安然入睡。 狗妈妈听到小敏的脚步声,把蜷缩的头抬起来,喜悦从脸上蔓延到尾巴上,尾巴像个鸡毛捻子左右摇摆,小敏蹲下身,向它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它的脑袋,它伸出舌头舔舔小敏的手。 小敏想起了黄多多也曾养过一只小狗,他们去火车道捡煤渣时,小狗屁颠屁颠跟在身后,见到大块煤渣它会像个人似的招呼它的主人,黄多多把它当亲人,经常带它去红房子后面的垃圾箱里翻找别人吃剩的饭菜……黄多多被张喜篷杀害后,那只狗再也没有出现,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如果它活着也有眼前的狗大,“黄多多……”小敏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狗妈妈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它竟然跳起了身,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几圈,低低叫了几声,小敏猛然搂住它的脖子,眼泪撒在它的头上。 小敏悻悻不乐地回到了孟家,孟家祖母和孟粟醒了,阳光依旧没有出来。 葫芦街上有了动静,李老槐的脚步落在巷子里,几个鹑衣百结的小孩从他身边跑过,他们赤裸裸的小脚丫砸在地上的水坑里,迸起一绺绺泥水,溅在他的身上,他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踮着脚向前跳躂。 一阵凉风飒然而来,扑在他青黑色的脸上,他长了一张拳头大小的脸,两鬓花白的头发扎煞在帽檐外面,像冬天雪地里的高粱茬子,零零散散,挓挓挲挲;两腮凹陷,颧骨像两块露出水面的石头,鼻孔朝天,鼻梁如峰,像是放了一把刀,刀刃朝上,说话喘气扇动着两片薄薄的鼻翼,像一只到处闻味的狗;九精八怪的猴子眼瞟斜着街口。 袁家铺子的门关着,木头门框上干裂着几道口子,被灰尘腻住,看不清颜色;玻璃窗户上反射着街道上的情景,袁家后山墙根下蹲坐着一家四口,男人满脸沮丧,他的胳膊弯里揽着一捆破破烂烂的铺盖卷,眨巴着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旁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女人轻轻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向四处张望了两眼,背过身去掀开衣襟,把婴儿的头塞进她褴褛的衣服里,幼儿踢趿着干巴巴的小脚丫,一边吮吸着奶水,一边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抽啼;女人身后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墉站着,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帽子太大,像个锅盖遮住了他一双怯生生的小眼睛,露着黑色棉絮的长棉袄垂到他的脚后跟,一根草绳子在棉袄上绕了好几圈,像半截竹竿上包裹了一块没有颜色的破被子,高高挽着的袄袖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小手,无处安放,一会儿拽拽腰里的草绳子,一会儿抓抓遮住眼睛的棉帽子,一会儿扒着墙角向东侧的巷子里巴头探脑。 南边巷子口草垛子旁边杵着两个筐子,一根扁担搁在筐子上,筐子里是锯盆锯碗的铁把什,卢茗坐在筐子后面,揣着手打瞌睡。 卢茗在走马楼后面租赁了一间小屋,屋子不大,能放开一张床,和一张吃饭桌。小院里住了好几户人家,大多是走街串巷的小买卖人。 每天天一亮,卢茗挑着担子走出了院门,他有时候在永乐街上摆个地摊,有时候在码头上穿梭,今天他心里惦念着弟弟卢涛,才蹿上了葫芦街,没想到他的第一个主顾是驼背婶,他知道从那个老女人手里得不到一分钱,他不为了钱,为混个眼熟,为保护弟弟周祥,也为了打探和搜集赵庄伪军的情报。 上午下雨的时候卢茗本想回家,回去喝几盅酒,想到弟弟卢涛还没有回来,他不放心,他又怕巧姑出来喊他去铺子吃饭,他不愿意给巧姑添麻烦,主要他不想再见到蛮不讲理的贾氏,他抱着膀子,背着袁家铺子坐在草垛子旁边,懵头懵脑睡着了,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肚子在咕咕叫。 他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子送到嘴边,偶一抬头,他看到了袁家后山墙根蹲着一家外地人,他把饼子揣进了口袋里,弯腰抓起扁担放在肩膀头上,嘴里一边吆喝着,一边一摇一晃向北走过来,走到墙角,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饼子递给那个男孩。 男孩惊惶地看着卢茗手里的饼子,把小手在棉袄上擦了擦,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扭脸看看旁边的男人。 男人把依歪的身体坐正,向男孩点点头,站起身向卢茗拱拱手,“这位大哥,多谢了。” “不用客气,咱们都一样,都是穷人,俺看孩子饿坏了,俺也没有多,身上只有这块饼子……不知兄弟从哪儿来?”卢茗心里酸酸的,这天气虽然没有上个月冷,如果晚上住在露天地里也不是事儿。 “俺们一家从曹县一路逃荒过来的,黄河水决堤淹了俺的村子,俺们本想去坊子碳矿区找份下井的差事,没有人引荐,俺有听说赵庄码头需要抗力,俺就跟着几个老乡过来了,只是,只是俺的婆姨和孩子没地方安置。”男人说着低头看看女人和孩子,黯然伤神。 “兄弟,不要难过,总会有办法的,如果,您们实在没地方去,俺给您指个地方,沿着这条巷子往西走,南边堤坝上有间碾房,那儿……” 一阵“吭吭吭”的咳嗽声打断了卢茗的话,接着是踢踏的脚步声,一脚高一脚底,伴随着捏着嗓子的鼻音:“你是从哪儿来?不撒泼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俺个警察还没说话呢,一个穿街走巷的臭锔匠把自己当了主人,充什么大尾巴狼。” 卢茗急忙把肩上扁担掉个头,转过身,打了个怔眼,眼前站着穿着黄色伪军警服的李老槐,像个晒干的绿萝卜,皱皱巴巴;小脑袋上扣着一定大盖帽,帽檐斜垂在一侧肩膀头上,眼睛窥视着解衣哺乳婴儿的女人,嘴巴里的话是说给卢茗听的。 卢茗把肩上挑子放在地上,双手抱成拳头搁在额头,“李警官,您好,您吃过饭了吗?” “嗷,你认识俺?你是谁?”李老槐把眼神从女人身上收回来,有节奏地抖动着一条腿,把背着的手挪到身前,把玩着他的那根警棍,耷拉着眼皮,从眼角射出两道狐疑的光斜睨着卢茗,最近一段时间他很少回家,街上平白无故多出许些生面孔,让他多疑,“你,你有良民证吗?” 卢茗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双手托着递到李老槐眼前,“李警官,这是俺的良民证,请您验证真假。” 李老槐把右手里的警棍倒腾到左手里,从卢茗手里抓过纸片,举在头顶,眯缝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正容亢色:“你这是刚办的吗?上面刻的日期是上个月的,这是谁给你办的良民证?” “俺以前在河北做事,有一张河北境界的良民证,暂时居住还能用,上个月李家管家找到俺,他说李家盛火硝的缸碎了,问俺能不能锔好,俺说没问题,俺用了两天时间呀,唉,才把那口破缸锔好了,李老爷要给俺钱,俺没要,俺说俺的良民证在山东地界不能长期用,他老人家很爽快,直接让管家跑了一趟乡公所,李警官,如果您不信就去问问李老爷。” 卢茗说的是实话,这件事李老槐也知道,李奇的父亲是个吝啬鬼,该扔的东西不舍得扔,缝缝补补又三年,那口大缸用了几十年,过年时候不小心被鞭炮炸碎了,疼得抠门鬼每天围着它打转,唉声叹气,说什么,这口缸从威县搬到了赵庄,跟着他大半辈子,扔了不舍得。 李老槐把良民证还给了卢茗,用警棍顶着大盖帽,半蹲下身子,贼溜溜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瞅,在一家四口身上溜达,这一家人是从曹县逃荒过来的,身上背着全部家当,腰里不可能不揣着几个铜板,“你们有良民证吗?” 男人向李老槐弓腰施礼,“长官,俺们,俺们本来有,大水冲了俺的家,什么也没有带出来,那张良民证被洪水冲跑了。” “冲跑了?!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路上好走吗?”李老槐绷紧了脸上的肉,支棱支棱鼻翼,厉声呵斥:“快说!” “长官,路上不好走,俺走山路,白天休息,晚上赶路。”男人说的是实话,“俺,俺准备先熟悉一下这儿的环境,看看能不能找到养家糊口的活计,然后去乡公所办,办一张……” “是吗?俺看你们来历不明,你们想熟悉什么?是不是想摸清日本人在赵庄的兵力……” “不,不是,俺们是乡下人,”男人眼露惊惧,使劲摇摆着双手,“长官,俺们真的是想在赵庄找份活计,哪怕种地也可以,俺们不怕吃苦……” 正在这时,巧姑胳膊肘上挎着菜篮子由巷子西边的河道走过来,她头上围着一块花布围巾,长衣长裤,脚上一双绣花鞋黏着厚厚的泥巴,挽着袄袖和裤腿,露着皙白滑腻的肌肤,半遮半掩的花巾下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微凸的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子,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 巧姑经过孟家院门口时瞅了一眼,孟家两扇厚厚的院门关着,没有余福的身影,风拽着几片树叶在台阶上、在两尊石狮子下面飘忽;几只喜鹊在门檐勾瓦上跳跃,叽叽喳喳叫着,扭着脖子梳理着尾巴上的羽毛,与燕子争夺着瓦松残留的种子。 卢茗站在巷子口,脚步踌躇,他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地上蹲着的一家四口,一会儿仇恨地瞥斜着李老槐,他的大拳头握出了道道青筋。 咸菜疙瘩般的李老槐像只公鸡,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刁难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唯唯诺诺,看着可怜。 巧姑心里骂道,这个死老槐不长人心,欺负携家带口的外乡人,明知道人家是跋胡疐尾,还要椎肤剥髓,真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头蛇。 巧姑擎起手把头上围巾扯了下来,拎在手里,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到李老槐身后,“吆,这不是李叔吗?李叔呀,您这身皮可真耀眼,俺大老远就认出了您,您在跟谁吆五喝六呀,用您的威风吓唬谁呀?” 换做别人说这席话,李老槐马上就会变脸,此时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日思夜想的袁家小寡妇,他仓促站直溜了身体,慢慢闭上眼睛,有股香气从耳后钻进了他的鼻子,像醇香的兰花,淡淡的清雅,沁他心脾,他顺着香气转过身,与巧姑打了个照面,他没有收住脚,头往巧姑怀里扑。 巧姑急遽往后退了几步,躲开李老槐的臭嘴。 “是,是巧姑呀,您这是去哪儿了?”李老槐往上抻着脖子,踮着脚后跟,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巧姑个子高。 “俺问你,你在做什么呀?是不是欺负外乡人。”巧姑用围巾遮住半张脸,嫣然一笑,“李叔,您可不是恃强凌弱之人,在俺心里,您是疾恶好善的大好人。” 李老槐脸上露出不尴不尬的笑,岔开话题,“巧姑娘,俺好久没看见你了,俺心里甚是惦念。” 卢茗觑眼儿瞧着李老槐,他想吐,想骂人,但,他知道巧姑是为了眼前一家四口而谗言献媚这个死老头,他忍住了,只抬起脚踢踢两只竹筐子,“俺看今天还能下雨,浑身瘙痒难受,能挠出泥疙瘩,膈应人。” 李老槐把卢茗撇在脑后,他见了巧姑有点忘乎所以,这是巧姑第一次主动与他打招呼,每次他去袁家铺子想与巧姑单独相处,还没说上半句话,石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捣乱,还有那个四婶也在院里指桑骂槐,他只能灰溜溜跑掉。 眼前的巧姑声音甜润,抓着丝巾的手腕光洁白净,触手可及,他又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造次,他奔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说也是长辈,他不想让街面上人说三道四,故作庄重地整整帽子,看着巧姑胳膊肘上的菜篮子问:“巧姑呀,你还用去挖野菜吗?” “瞧李叔说的,俺只是过得比逃荒的强点,青黄不接的季儿,粮食太贵,院里住着那么多抗力,他们卖体力,哪顿饭不吃三碗粮食,快被他们吃净缸底了,俺把玉米面里掺和点野菜,做菜饼子,那样还能省点,野菜不花钱,俺也多挣几个铜板。” 巧姑一边揶揄着,一边低头看着地上坐着的女人,啧啧嘴巴,“喔,这位大嫂,您怎么坐地上了,地上冰凉凉的,不要毁了身体,快起来,到俺铺子门口坐坐,起码还有个石头台阶,那儿干松。” 就在这个时候,孟家东边的院门“吱吱嘎嘎”开了,黄忠推着孟粟走了出来。孟粟身上穿着深紫色、缎皮毛领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貂皮帽,冬天的衣装穿在他的身上足以御寒,何况,这个时候天气不冷。 黄忠把推车停在门口一侧,把孟粟抱下来放在榆树下面。“二少爷,你抱着树站会儿,稍微挪挪脚,动动手指头,再坚持一个月,你就可以自理了。” 孟粟的眼睛盯着院门口,小敏搀扶着孟祖母走出了院子。老人岣嵝着背往前迈了一步,她一只手里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搭凉棚,怅然地向南边了望。花缎斜襟夹袄包裹着她清癯的身体,一条青灰色绸缎棉裤盖住脚面,裤腿四周绣着精致的祥云图案;风撩拨着她一头白发,圆圆的髽髻搁在高高的衣领上,上面插着银制的鬠笄,翘头上垂着景泰蓝制作的扇面吊坠,随着她迟缓的脚步摇曳。 小敏身穿一套棉布花袄,勾勒着她没长开的身体,精致的五官,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透着灵气,一颦一笑露出玉白的牙齿。 “丫头,扶俺到前面看看,南边巷子口怎么围拢了那么多人?” 孟祖母往前挪蹭了一步,回头看着黄忠说:“黄师傅,你在这儿看护着粟儿,让丫头陪俺走走,在屋里躺着时间长了,都不会走路了,唉,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你帮俺看看,那个女子是不是巧姑呀,她在和谁咨牙俫嘴?那个不足三尺的男人是谁,是不是李老坏?” “不是他还有谁?”黄忠没有抬头,小声说:“老太太,您还是不要过去了,他倚仗那身狐狸皮张牙舞爪,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俺很少搭理他。” “那边的墙角上蹲着一家人,像是逃荒来的,那个李老坏定是又在耍威风,俺瞧不惯,俺也不怕他。”孟祖母把手里拐杖在地上使劲杵了杵,“俺最讨厌欺软怕硬的人,有本事跟日本侵略者较劲,那才算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孟祖母看着小敏,“丫头,祖母说得对不对呀?走,扶俺过去瞅瞅。” “对!”小敏搀扶起老人的胳膊,回头看看孟粟,又看看黄忠。 黄忠拈拈下巴颏上的短胡须,点点头,”照顾好老太太,尽量不要多说话。” 风撩动着榆树,发出飒飒的声响,掉下几根枯黄的枝叶,在墙角旮旯里蜷曲着枯萎的身子,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瑟瑟发抖,触景生情,孟祖母不由加快了脚步,手里的拐杖在地面上戳出一个个坑,融化的车辙松软软铺展在路面上,走在上面扬起一缕缕尘土。 李老槐听到了蹉跎的脚步声,他梗着脖子向北面了望,把孟家东墙外出现的人谛视了一遍,孟家祖母在一个丫头的搀扶下,由远至近,丫头穿戴不像是下人,也就十几岁的年龄,亭亭玉立。 孟家大车院门口的榆树下,站着高大魁梧的黄忠。李老槐认识黄忠,黄忠是孟家的厨师,每天早上去永乐街买菜,走碰面也不跟他说一句话,拴柱曾告诉他说黄忠的家人死在五年前的霍乱,从那以后不再笑,这点可以理解,他不会与一个鳏夫较真。 孟祖母抓着小敏的胳膊走到了巷子口,老人的目光在墙角一家四口身上扫过,兀自怦怦心跳,摇摇头,抿抿缺牙的嘴巴, “可怜呀,娃娃这么小。” 看光景的人越来越多,抱着孩子的女人开始紧张,畏缩着身体,更紧地揽住婴儿的头,背过手拉拉身后的幼儿,让他蹲下。小男孩把头靠在女人背上,舔舔嘴唇上的饼子渣子,吞咽着口水,忽闪着明亮的眼睛,胆怯地看着眼前指手画脚的人。 小敏认出了眼前的一家四口,她的眼睛注视着女人怀里的婴儿,赤裸裸的小脚丫冻成了紫红色,像蝾螈的脚趾,让她想起了小九儿,她蹲下身,伸出小手抚摸着婴儿冰凉的小脚,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盖在婴儿的小脚上。 女人把婴儿的脚塞进了她的怀里,把手巾还给了小敏,腾出手触摸着小敏脸上的泪水,摇摇头,意思是说:“没事,别哭。” 孟祖母用昏花的眼神打量了一眼卢茗,没搭话;向巧姑身旁的李老槐礼节性地点点头,咧咧缺牙的嘴巴,双手摁着拐杖勾首,咳咳嗓子。 老人在葫芦街上住了三十多年,李老槐为人处事她心里很清楚,从一个跳梁小丑变成了日本人的爪牙,没几年的时间,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前天儿子正望回家来告诉她说,上个月李老槐带着日本人抄了八里庄沈家,抓走了做鞭炮的沈老爷,沈家的一个幼儿至今下落不明,那个幼儿名叫小九儿,他们正安排人四处寻找。 老人知道,小九儿是小敏心里牵挂的亲人,也是巴爷的孩子。 巴爷是小敏的救命恩人,更是一名抗日英雄,为了抗日撇家舍业,把年幼的孩子寄养在沈家。从那天,孟祖母心里压着块磨盘,搬不走,挪不动,有时候她真想把这事告诉小敏,她不敢,与丫头相处的日子里,她了解了丫头的性格,如果再出现什么差池,无法与许家舅老爷交代,更无法与丫头的爹交代。 李老槐眨巴着死羊眼,身体绕过卢茗,迎着孟祖母走过来。 “孟家老太太,您好。”李老槐双手抱拳,深施一礼,“好久不见,您还是这样硬朗。” “您是?!”孟祖母撩起衣襟摸摸眼睛,攲斜着肩膀,端详着李老槐的脸,“唷,瞧瞧俺老眼昏花,竟然没有认出赫赫有名的李警官,俺不行了,不行了,牙齿都快掉光了,头发全白了,不像您,您还是这么有精神头。”老人擎起一只手在眼前摇晃着,“李警官,瞧瞧您一身军服,看着气势非凡,威风凛凛。” “让老太太见笑了,俺自惭形秽,您称呼俺老槐就行,咱们在一条街上住着,您不必客气,如果不是隔着一条街,拆了墙就是一家人,咱们谁跟谁呀,即使俺的岁数比您小十几岁,按辈分论,俺还是小辈。”李老槐抱着双手没有松开,警棍在他的拳头里忽上忽下,他贼溜溜的眼珠子越过了老太太,打量着蹲在地上的小敏。 卢茗挑着筐子穿过了南北街,走到了他早上摆摊的地角,放下筐子,瞄瞄眼前的东西巷子,巷子里静悄悄的,泥糊糊的路面被孩子们踩出好多坑,腾腾冒着湿气,在灰白色的空气里升腾扩散,慢慢舒展着,为即将来临的晡时披上了一层灰纱。 李老槐家的院墙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脑袋,露着光秃秃的头顶,微微地向上蠕动,渐渐露出一张黑黢黢的脸,像一团揉皱的草纸,画了两只猩猩眼,透着狞恶,这是驼背婶。 “李警官,您这几天忙什么呀,好久没看到你,只看到他嫂子在街口站着,离着远,俺也没过来打招呼,他嫂子可好?”孟祖母往前挪挪脚步,把小敏挡在她的身后,眼睛往南边街口眺望着,用余光睨睥着李老槐,故意叹了口气说:“听说永乐街上来了好多逃荒的人,青黄不接的季节,又会饿死不少人,唉,没有办法呀,老天也帮不了,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今天咱们在这儿有说有笑,不定哪一天咱们会变成他们那样,俺害怕呀,所以,活着的时候要广积善缘,矜贫救厄。” 巧姑往前一步,向孟家祖母弓弓腰,“老太太,您好。” “是巧姑娘呀,听说你母亲来了,替俺向她带个好,很早以前呀,俺与您外祖母做过邻居,认识你的娘亲,俺是看着她长大的,想起来呀,俺愧疚的很,你舅舅与俺家望儿同岁,可惜呀,没满月就夭折了,俺望儿几乎是吃着你外祖母的奶水长大的,唉,造化弄人,你外祖母是个好人,可惜她命运多舛,一生坎坷……”孟祖母说着用袄袖擦擦脸,“瞧瞧俺,老了,老了,喜欢絮絮叨叨,人呀都会老,也会死,看着他们无家可归的人,俺心里难受,巧姑呀,如果你能帮帮他们,给他们娘几个栖身之所,也是积德行善。” “不行!”两个硬邦邦的字从李老槐嘴里蹦了出来。 孟家祖母瞪大了眼睛,一忽儿,脸上腾起一抹喜色,腾出一只手搁在耳朵边上,“李警官,您说什么呀,瞧瞧,俺的耳朵聋了,没听清,您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娘几个去你们家住吗?那太好了,让他们给你们家做长工,去后山上开垦几亩山坡地,女的缝缝补补,帮他婶子收拾院落,喂喂鸡,挺好挺好。” 李老槐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恨眼前的孟老太太,老奸巨猾,装痴卖傻,装聋作哑,明摆着把他往坑里带,他不想吃这个亏,他的身体往巧姑身边凑了凑,涎皮赖脸地说:“俺没有半亩地,赵庄的坡梯田是李家的,李家租给了凳子,再说俺的丑婆姨闲得腚疼,没事到处打牙撂嘴,她还真不配俺找个人伺候她,如果有那块闲钱俺还想找个岁数小的,哪怕一个寡妇俺也不在乎,不知老太太您能不能给俺牵这个线啊?” 李老槐的话飘过了街道,窜到了驼背婶的耳边,气得她直跺脚,她忘记了她脚下是危如累卵的煤块,身体瞬间往后倒,扒着墙头的手出溜滑,“噗通通”摔了个四脚朝天,如果不是刚下过雨地面软塌塌的,她准会去见阎王,就这样,她也摔得不轻,半天才爬起来,跪着爬向屋门口,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盯着两片院门痴痴发呆。 李老槐出其不意的话让孟老太太招架不住,她真想一拳头砸在李老槐这张丑陋的老脸上,待要发作,却又忍住了。 贾氏手里拎着一块手帕从袁家铺子门里窜了出来,她一边扭着水蛇腰,一边抚掌大笑,一边向李老槐抛着眉眼,嗲声嗲气,“好,好,李警官,您有钱有势,如果您做俺的姑爷,俺非常满意。听说上个月您带着日本人抄了八里庄沈家,日本人给了您一百块大洋,真是天上掉馅饼,专门挑有钱人砸呀。” 小敏听得真真的,沈家出事了,霎那间她毛骨悚然,战战兢兢站起身,愕然地看着贾氏一张脂粉脸。 巧姑瞪圆了眼睛,面对着她的母亲贾氏举起了手里的菜篮子,她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发指眦裂。 “吆,你想干什么,你真是大逆不道。”贾氏把身子躲在李老槐的身后, 撧耳顿足,“李警官,您快救救俺。” “巧姑娘,无论怎么说她是你的娘,哪有孩子打娘亲的。”孟祖母往前一步,拦在巧姑面前,把脸转向李老槐,“李警官,您晚了一步,巧姑娘准备给俺孟家大少爷做二房,这件事你没听说过吗?” 孟祖母不疾不徐的话惊呆了贾氏,更惊呆了巧姑,巧姑手里的菜篮子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的心里装进了一只小兔子,踹着她的心脏乱跳,身上的血涌到了脸上,半天没不出一句话,她知道老人是无意之言,是为了应对李老槐和娘亲,可是,这句话她当真了,她自小就想嫁给孟家大少爷。 小敏念着小九儿的名字,从孟祖母身后绕出来,走近贾氏,谁也没有发现她怪异的行为,她的脚步踉踉跄跄,脸色苍白,眼里噙着泪,双手攥成了拳头,语音磕磕巴巴:“你,刚才说八里庄怎么啦?你在说一遍。” 小敏的话吓了孟祖母一跳,老人赶紧捂住嘴巴咳嗽起来,她一边齁喽齁喽喉咙,一边佝偻着背往地上咳着痰,一边向小敏递眼色。 一旁的李老槐一怔,他操起手,用警棍摩挲着尖瘦的下巴颏,嚚猾的眼珠子凸出了眼眶,两条眉毛蹙在了一起,狠歹歹盯着失魂落魄的小敏。 孟家院子里,余福从昨天夜里开始拉肚子,早上又被陶秀梅和兰姐怼了几句,开始胃疼,雪上加霜,中午时候黄忠给他烧了个饼子,他吃了,好了一会儿,又开始折腾,连着跑了好几趟茅厕,街上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听见,也没心去巷子蹿腾,刚提上裤子,又来了。 余妈坐在堂屋门口外面,边缝补衣衫,边张望着院门口,她心里担心她丈夫的身体,好汉搁不住三泡稀,怎么好呢? 姌姀提着裙摆走出了屋子,她撩起门帘,耳边传来巷子口的吵闹声,听声音还有老太太,不可能呀,这个时辰老人在睡觉,何况她嘱咐过敏丫头,今天天气不好,带着孟粟在院子里走走就可以。 “余妈,谁在巷子口吵吵闹闹呀?” 余妈把手里的针线扔进了笸箩里,站起身摇摇头,“咱们巷子通着西边的河道,每天人来人往,俺没往心里去,大太太,俺出去看看。” “俺跟你一起去。”姌姀屏息静听,良久,蹙蹙眉稍,又回头看看正间屋的挂钟,“三点多了,这个时间点老太太应该起床了,她怎么会从北面绕道南边来,她不是好事的人呀,街上肯定有什么事发生。” “大太太,您别担心,别着急,老太太不可能到前面街道上来,她老人家腿脚不灵便,路面又不好走,疙疙瘩瘩,凸凸凹凹,唉,还是俺先去街上看个究竟,有事俺回来告诉您一声。”余妈是个急性子,她理理鬓角,三步两步绕过了影壁墙,直奔大门洞子,抓下门栓,提着长褂衣摆蹿出了院子,她张大眼睛往巷子口了望,她没看到老太太,却看到了蹲在墙角的一家人,她脚步声惊动了那个男人,男人用手撩开挡在眼前的乱发,与余妈焦急的眼神相撞。 余妈“妈呀!”一声惨叫直挺挺摔在地上。 余妈一声喊,让小敏打了个激灵,她知道自己失态,她顾不上多想,她一边喊着,一边扑向孟家院门口,一边“扑通”跪下去,抱起地上昏迷的余妈,“余妈,余妈,您怎么啦?快醒醒,快醒醒。” 外地男人“腾”跳起身,像一束光飞到余妈身边,他从小敏怀里抱过余妈,“妈……大婶。” 男人泪流满面,一声“妈”在嗓子眼里转悠了半天换成了大婶,转瞬,他用袄袖擦擦脸,把余妈推给了小敏,“丫头,大婶她,她没事,是走得太急,你看护好她。” 小敏不聋,她从男人嘴里听到了“妈”,这个男人是余妈的儿子,余妈也认出了他,心里激动,晕死了过去。 小敏用手掌扑拉着余妈的心口窝,心里急得像着了一把火,她回头看看巷子口的李老槐和孟老太太,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孟老太太拄着拐杖磕绊地走过来,嘴里喊着:“他余妈,你不知道你岁数大了吗?看见俺你跑什么呀?” 小敏明白老人话的意思,她把嘴巴贴服在余妈耳边,她知道余妈能听得见她的话,“余妈,余妈,那个李老槐在巷子口,他向这边走来,您不要多说话。” 余妈慢慢睁开眼睛,一会儿看看小敏,一会儿看看身边的男人,还有男人的背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你弟弟呢……”余妈抓住男人的胳膊,张张嘴巴没有吐出一个字,眼前是她的大小子呀,她天天在心里念叨两个儿子的名字,每天像过电影一样把两个孩子的面容在眼前过一遍,此时儿子胡子拉碴满目疮痍,与那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判若两人。 余妈的两个儿子岁数相差两岁,性格各异。当年十六岁的老大在奉天中学念书,成绩优异,性格矜持稳重,毕业后留在镇上做了教书先生;十四岁的二小子留在家里,在镇上酒馆做学徒,做了不到一个月,酒馆掌柜的以孩子小,不听教化为由,劝余福把他带回了家。从此以后,二小子除了每天上山捡柴火,就是上树掏鸟窝,最多的时候是在街上打架斗殴,被打的孩子父母找到家,哭天抢地掰饬他家老二的不是,看着满脸挂着伤的二小子,余妈既心疼又恨又无奈,拿出几文钱息事宁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得了便宜的人举着钱到处妄口巴舌,为了几个钱找上门瞎闹哄的人越来越多, 余妈忧心忡忡,余福也愁眉不展,再这样下去杂货铺子就要关门歇业,余福跟她商量:“咱们紧紧裤腰带,也送老二去奉天中学念?” 余妈没有文化,不识字,她知道识字断文的益处,她爽快地答应了,她一边翻箱倒柜给孩子找衣服,一边偷偷抹眼泪,“唉,也许书本能收收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只是俺不舍得,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俺心里缺点什么似的,空落落的。有什么办法呀,二小子不让人省心,整天惹是生非,以后他去了奉天,与他哥在一起,但愿他哥能够指点他一二,诱导他走正路……想想两个孩子在一起能够互相照应,俺的心宽慰了许多。” 没成想,三年后,调皮捣蛋的老二把老大带进了沟里,没跟家里人商量,他不声不响辍了学,跑到他大哥的学校,蹿腾他大哥舍弃了工作,两个孩子还有点良知,临走留下一封信,说他们要投靠抗联打鬼子,让老两口回山东老家安身立命。 此时大小子就在眼前,余妈却不敢贸然相认,只有满眼泪。 男人正是余妈的大儿子余乘枫,他和弟弟跟着部队从东北打到了河北张家口,弟弟在河北战场上牺牲,余乘枫把弟弟埋葬在黄河边上,他不敢回山东找爹娘,是他把弟弟弄丢了,他无法向两位老人交代,他躲在曹县地界,被当地人招了上门女婿,他成了家,本想安安稳稳种地,没想到黄河水泛滥成灾,颗粒无收,他只好带着婆姨和孩子沿途乞讨到了山东威县地界,他听说父母在赵庄孟家帮佣,他带着婆姨和年幼的孩子多方打听到了葫芦街。 “枫儿……俺的儿啊……”余妈的呼唤在她的喉咙里,拽着她的泪水。 第116章 雾与霾 坐在墙角的卢茗跳起身,往孟家巷子了望了两眼,弯腰抓起锢镥挑子放在肩上,一边吆喝着,一边沿着葫芦街向绳子胡同走去。 巧姑搀扶着孟祖母从巷子口磕磕绊绊走到了石狮子旁边。 老人倾斜着孱弱的身体喘了几口粗气,惊诧的眼神了过余妈身旁的男子,顿觉事情不简单,老人曾经过大风大雨,知微知着,她倏然板起面孔,腾出一只手指指堆萎在地上的余妈,又拎起拐杖在石狮子底座上敲了几下,拔高了嘶哑的嗓音,抱怨道:“瞧瞧你,真丢人呀,前院门口地势洼,下雨天积水,你天天跟着你主子出出进进不知道吗?俺岁数大了一般不敢走前门,本以为你们年纪轻不碍事,哼,今天算是俺长见识了,沙子填坑不顶用,还不如煤灰好用,最好的办法是去码头上买两袋子水泥,把门前的路好好修补修补,不要算计花钱,太悭吝吃大亏,钱是人挣的,也是花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做什么?俺孟家家大业大,不是缺钱的主儿,用不着你们这些下人东撙西节。” 余妈仿佛没有听到孟老太太说什么,她只觉得气堵胸憋,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嘴唇抽搐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几缕灰色的头发黏在她苍白的唇角,朦胧的眼神穿过了她脸前的散发,目不旁视地盯着蹲跪在她身边的男子,这是她的大小子,一点也不错,这双细长的眉眼,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几年不见,曾是一个白面儒冠的书生变成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刀削般的脸庞、不高不矮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古铜色的肌肤,她多想摸摸儿子的脸,抬起颤抖的手,又无力地停在半空,耳边传来孟老太太喑呜叱咤的声音,“你,你还不快起来。” 余妈一惊,她抬起泪眼看着老太太生气的脸色,嘴里嚼着泪水嚅嗫着:“俺,俺……” “你,你什么你,俺的话你没听明白吗?!”老人嘴上的话冰硬,失去了往常的温厚,多了威严,其实她心里很难过,余妈在孟家八九年了,做事不仅踏实,还忠心耿耿,老爷子活着时多次嘱咐她,以后无论孟家发生什么变故都要善待余福两口子,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参加了抗联,舍小家顾大家,舍生取义值得咱们敬佩。 “大_婶。”一旁的余乘枫哆嗦着嘴唇磕巴地喊了一声,同时用他的大手抱住他母亲粗糙的手,点点他宽宽的下巴颏,满眼心酸与无奈。 “大婶?”余妈嘴里喃喃着这两个字,疑惑地看着儿子涨红的脸颊,再次流泪满面。 余乘枫不忍心看着母亲在他眼前流泪,他也不敢与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认,他身上有枪伤,还有手榴弹的残片,他的身份不能深究,他咬咬牙松开了母亲的手,站起身看了孟祖母一眼,向老人躬躬腰,没有多说话,径直走回巷子口,从墙角拉起婆姨,又把大孩子拉在身前,他想让母亲看看,他这么多年在外面生活的挺好,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孩子。 余乘枫的大手抚摸着大儿子的头,眼睛注视着自家婆姨,“孩他娘,让您跟着俺这个无用的男人受苦了。” 女人向孟家门口望了望,勾勾唇角莞尔一笑,很快低垂下眼帘,流下两行泪,“嗯,没事,这个光景下到处都有背井离乡的,不仅仅咱们一家人,只是,只是孩子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饿了哭。” 余妈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儿子给她带回了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儿,她心里既高兴又悲哀,儿孙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这是什么世道呀?儿子扛过枪,打过鬼子,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连累孟家,孟家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孟老爷煞费苦心取得鬼子的信任,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前功尽弃,想到这儿,余妈用一只手摁着松软的地面,一只手拽着小敏的胳膊,翻身面对着孟祖母,头一下一下“咚咚咚”磕在地上,她顾不得湿乎乎的沙子黏在她的头上,可怜兮兮地央求道:“老太太,是俺走路不小心,惹您老生气了,该打该罚随您处置,您千万不要辞退俺,俺岁数大了,能去哪儿落脚呀?” 孟祖母摁着拐杖向下探着头,佝偻着脊背,她想伸手拍拍余妈的肩膀,宽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要难过,很快,老人调整状态,吸吸鼻子,冷漠地哼了一声,戟指怒目,“哼,知道就好,看看你做事越来越不利索,蓬头垢面,俺孟家的脸面被你这一跤摔没了。”老人说着背过手捶捶腰,把冷若冰霜的脸扭向大门口,飞快地用袄袖抹抹滑到嘴角的泪水,向小敏招招手,“丫头,把你余妈扶进院子,别让她在这儿丢人现眼。” 躲在门洞子里的姌姀把门口外面的一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婆婆佯怒着脸向余妈发脾气,她知道婆婆是情非得已,故意而为之。她往前一步,抬起头恰好与婆婆的泪目相撞,她刚要张嘴喊一声婆婆,老人遽然撅起了嘴巴,把手里的拐杖又在地面上戳了几下,一边向姌姀使了个眼色,一边摇摇松垮垮的腮帮子,一边蠕动蠕动缺牙的嘴巴,“瞧瞧这个笨女人,别人不笑话她,李警官还不笑话咱们孟家没人吗?她余妈,如果俺是你的主子,非辞退你不可,净没事找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俺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光景,你们一个个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是添乱吗?!真是越帮越乱。” 姌姀立刻明白了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提着裙摆退着走了一步,转身直奔院井的长廊。 风穿过了敞着的院门,在院井里刮着,在石榴树枝上缭绕,门和窗户的玻璃上闪烁着白天的亮,即使没有阳光,天还是白的,照着姌姀红润的脸,是害怕的红,天不冷,她感觉冷,冷得她心脏颤栗,刚才她听到了余妈嘴里含糊不清楚的呼唤,那个陌生男子眼睛特别像余福,猜测不错的话,余妈天天念叨的儿子找来了,这是值得大家高兴的事情,她真想冲出去把余乘枫一家拉进院子,她不敢,余妈来孟家之时,在乡公所有登记,他们祖籍山东青州,家里没有儿女,此时突然冒出一个儿子,必定引起李老槐的怀疑。 姌姀心神不定地站在长廊的廊柱旁,一会儿紧张地张望着通往后院的月洞门方向,一会儿侧着耳朵谛听着街上的动静,一会儿忧虑地凝视着院井里的石榴树,枝杈之间冒着绿色的、油腻腻的嫩芽。 在青岛,她家的院井里有棵百年石榴树,在她来赵庄之前,父亲从那棵石榴树下挖了两棵小苗送给了她,一棵种在后院老太太的院井里,一棵种在前院,一晃它们在孟家院子生长了十几年。 听父亲说,那棵百年老树是祖父小时候栽下的一颗种子。祖父是清朝进士,年轻时候在河北保定府衙做过事,他老人家对石榴树独有情钟,他说石榴果寓意美好,多子多孙,也有一个重大涵义,家庭和睦,国民团结一心。 老人对后辈给予殷切的期望,手足和睦,家庭有厚福;手足深情,不惧外人欺。 想到这儿姌姀泫然泪下,仰天长吁,自从日本鬼子发动了侵略战争,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中国大地到处都是漆黑的焦土,庞大的坊子地界几乎没有完整的村庄,大多是破屋烂舍,在断瓦残垣里住着苟且偷生的乞丐,在河沟里躺着、埋葬着惨死的冤魂。 赵庄之所以在战乱之中岿然不动,不仅仅是鬼子能从赵庄得到粮食,鬼子在坊子的战略物资和生活供给大多是用船运来的,他们需要赵庄的码头,需要抗力搬运货物。为了把赵庄完全掌控在他们的魔爪之下,日本人收买了好多像李老槐一样狗苟蝇营的地痞流氓做帮凶,这帮奸宄小人不仅卖国求荣,还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把无辜的人送到了鬼子的监狱,借刀杀人。 屡屡提起他们专横跋扈的行径孟正望痛恨疾首,在酒桌上借着酒劲或多或少谴责几句,没有不透风的墙,有的人为了讨好李赖他们从中鼓唇弄舌,李老槐早已经对孟家虎视眈眈。想到这些,姌姀又开始牵挂着丈夫和儿子的安危,他们爷俩又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不知在忙什么? 一只喜鹊从中院飞出来,在廊亭上空盘旋了片刻,掠过石榴树梢飞上了院墙,在青瓦上站立了片刻展翅越墙而去,姌姀呆呆地目送着它的身影在眼前消失,转过头,眼睛穿过月洞门瞄着中院,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徐徐的风敲打着禁闭着的房门和窗户,她心里突生若失若离的情愫。陶秀梅踏进孟家门之时,姌姀欣喜万分,不仅多个与她同心同德的妹妹,还能与她一起侍奉丈夫,一起打理孟家院子,她想错了,陶秀梅不仅对她不屑一顾,反而与孟正望貌合心离,幸亏有年迈的婆婆把持着孟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否则懦弱的她根本不是陶秀梅的对手。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知为什么对陶秀梅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丈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否则博学多识的父亲不会把她托付给他。 丈夫年轻时候是一个清新俊逸又温柔体贴的男人,当年她从大城市到乡下,有很多不适应,丈夫就抽出闲暇时间带着她回老家,带着她漫步海边、去戏院听戏,只要中山路上的京戏园子来了北平的名角,丈夫总是提前买了戏票,第二天带她乘坐上马车,赶往戏园,坐进戏园的包厢里,戏台的幕布旁边锣鼓喧天,演员穿着各色戏服,满头珠翠,脸上是五颜六色的妆容,唱念做打,一音一嗓,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好不热闹。从戏园出来,丈夫仍然意犹未尽,拉着她的手走在宽宽的柏油路上,亮开老生的嗓音,捋着短短的胡须,有板有眼、有模有样唱着,她的眼前不断飘着舞台上的各种人物,耳边隐约响着琴声、锣鼓声,还有观众一阵阵喝彩声,原来是路人在向他们驻足了望,为他们鼓掌,她害羞地笑了。 自从陶秀梅踏进孟家,她不敢要求丈夫带着她回青岛,不知不觉之中多了谨慎与担忧,她如履薄冰地守护着院里的每个人,以减轻丈夫的重负,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丈夫就在她身边,安慰她,别怕,有我呢。 余福垂着头沿着长廊那头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他一边系着裤腰带,嘴里一边叨叨咕咕:“发生了什么,俺离开一袋烟的工夫就吵吵闹闹,是谁在咱们巷子里打架?俺去瞅瞅……” 姌姀迎着余福向前走了一步,轻轻喊了一声:“余大哥。” 听到姌姀的声音余福赶紧把双手从腰里抽出来,垂下双手,慌张地问:“大太太,您,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呢,您是找俺吗?您有什么吩咐吗?” “是,余大哥,俺在等您,麻烦您去后院把黄忠师傅喊过来,麻烦您先替他看护会二少爷。” 余福不明白姌姀的意思,他用手挠挠后脑勺,伸着脖子向院门口方向焦躁不安地张望着。 姌姀不想让余福走出院门,余福是个急性子,又嫉恶如仇,平日里他就不待见嚣张跋扈的李老槐,说不定他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一铁锹劈了李老槐,一旦出现始料不及的状况将无法收场,日本人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巷子里的人和院里的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大太太,巷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吗?是什么人在咱们巷子里大吵大闹?您先让俺出去瞅一眼,把他们撵走。” 姌姀摇摇头,疾言厉色地说:“余大哥,巷子里没有什么大事,是巧姑娘与几个街坊,还有咱家老太太在说长道短……您不要磨蹭,快去把黄师傅给俺喊来,俺有话问他。” “咱家老太太也在南巷子里吗?”余福疑云满腹,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儿大太太怎么啦,满脸愁云,说话语气不仅严肃,口吻没有平日里和气。 通常姌姀的话余福都会唯命是听,从不会有悖她的意思。在他眼里姌姀是个钟灵毓秀的女人,也是个贤妻良母,对待下人宽容大度,尤其对待他和他的婆姨如同家人,他们知恩,更心存感激。 “大太太,俺马上去喊黄忠过来见您,您别着急。”今天大太太心里不高兴,余福不敢妄言妄语追问,也不敢磨蹭时间。 看着余福窜过长廊的背影,姌姀舒了一口气,她急急忙忙往院门口走,她的脚步刚落在石基路上,耳边传来了李老槐大惊打怪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呀?瞅瞅,走路不能慢点吗?” 站在孟祖母身旁的巧姑隐隐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她急忙走到李老槐身边,“李叔,您也这么好事呀,一个老娘们摔跟头有什么可看的,走,去俺家坐坐,俺让四婶给您沏壶好茶,顺便您帮俺劝劝俺娘,她想跟着俺过日子,不要整天跟俺吵吵闹闹,她不怕丢人,俺害怕被街坊邻舍听见,素日那些老娘们就不待见俺,她来了后,俺的生意更加萧条。” 站在看热闹人群的贾氏白楞了巧姑一眼,“臭丫头,你怎么说你老娘的?你娘没地方去住在闺女家不应该吗?” 李老槐没心思听巧姑和她娘掰饬,他也不会关心余妈的生死,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小敏的身上,他感觉这个小丫头对沈家发生的事情很上心,在这之前她仓促脱口而出的话值得怀疑。 小敏搀扶起余妈,往门口台阶前走了一步,回头看看孟祖母,她不放心留老人一个人在巷子里。 “丫头,你不要走,俺有话要问你。”李老槐晃着手里的警棍,眼睛里闪着凶光,凹陷的双腮上浮现着恶毒的狞笑,歪戴的军帽下露出紫红色的额头,两条眉毛之间挤出一条刀印,言辞灼灼逼人:“这事让俺碰见了,俺必须问明白,否则,否则俺无法与皇军交代。” 孟祖母心里一怔,心脏突突狂跳,双脚不能自已地往前碾了一步,适才敏丫头听到沈家事情而失态,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奸诈的李老槐心不瞎,眼也不瞎,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步步紧逼。 “丫头,”李老槐死死盯着小敏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呲呲黄牙,“丫头对八里庄沈家很了解吗?” 小敏把胸前的长辫子甩到背后去,向李老槐跟前走了一步,弓腰浅行一礼,“李警官,您想问俺什么,沈家是谁?俺不认识什么深家,浅家,但,俺知道八里庄,八里庄有俺的亲戚,俺的亲戚是谁,俺不想告诉您。” 小敏鄙夷不屑的语气让在场的人膛目咂舌。 李老槐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他心里有点慌乱,这个小丫头眼睛里装着藐视,嘴角那抹笑带着嘲讽,根本没有把他一个巡警放在眼里,让他在众人面前挂不住面子,她哪儿来的底气?仅仅孟家这点势力不够,孟家对日本人也要俯首帖耳。 “你,小丫头,你不想说吗?”李老槐用脚上的大皮鞋踢着脚底下的沙子,避开小敏锐利的眼神,他以为他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不会惊惶,实际上他已经装不出镇定自若,攥着警棍的手在哆嗦,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这不是害怕,是什么? “李警官,俺说不说要征求孟祖母的意见。”小敏看着孟祖母焦灼的眼神,“祖母,俺来孟家这么久了,孟家人对俺很好,可,可俺也想家,想家里的亲人。”小敏说着泪水潸然而下,巴爷离开郭家庄时把小九儿托付给了她,她来到孟家后,却迟迟没有去八里庄沈家探望可怜的小九儿,沈家出事了,小九儿生死未卜,让她后悔不已。 “丫头,俺把小九儿托付给你了,有机会把他带在身边,只有把他交给你,俺才放心。” 巴爷蹲在许家门口台阶旁的情景历历在目,老人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闪着信任与肯定,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也可以说老来得子,他本可以为了唯一骨肉留在郭家庄安家乐业,可是,为了把日寇赶出中国的土地,只要有战斗任务他义无反顾,每次的离去也许都是永别,老人的心里有多少不舍得,有多少不放心,有多少万不得已,无人理解。 小敏恨自己,她用袄袖遮住脸伤心抽泣。 听着小敏伤心哭啼,看热闹的几个女人也跟着抽噎,她们以为孟家人对养媳妇不好,不由而然对孟家多了嫌恶,对小敏产生了怜悯之心。 李老槐瞪着猜疑的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小敏,他似乎在这张悲痛欲绝的小脸上找到了他想要的谜底,让他一下来了精神,拧巴的嘴眼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 天边冒出一片飘渺的白穿过了灰蒙蒙的氤氲,落在孟家院墙上,映照在孟祖母布满皱纹的脸上,老人脸色苍白,抓着拐杖的手在抖动,她蹒跚着走近小敏,把右手从拐杖上移开,用手掌揩去小敏脸上的泪,慈爱地安慰道:“丫头,别哭,俺知道你想家,人无论走多远不忘来时路,人之常情,丫头,李警官不是外人,他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他什么,别让他干着急。” “嗯,俺听祖母的。”小敏点点头,停止了哭啼,把泪脸转向李老槐,“李警官,孟家人把俺当自家人,俺本不想守着他们说心里话,您让俺说,俺先问问您,您认识许洪黎吗,她是郭家庄许家二小姐,在沙河街上帮着日本人做事。” 李老槐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蹙蹙额头,许洪黎谁不认识,他认识她,她不认识他,那个女人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更是井上中佐的姘头,这个丫头是谁?她竟然开口直呼许洪黎的大名号。 “许洪黎也是俺舅老爷的外甥女,听说她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想想俺有半年多没看见她了,在许家时,她对俺关心备至,所以,俺想有时间去看看她,只是暂时脱不开身。” 小敏的一席话让孟祖母长长舒了口气,许洪黎的名字如雷贯耳,儿子孟正望说起过,许家许洪黎很得日本人赏识,她跺跺脚坊子的地面都要颤三颤,无论是李奇还是李赖都要敬畏她七分。 老人把身体慢慢靠在石狮子身上,用袄袖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这个丫头真不愧是从鬼子眼皮底下摸爬滚打过来的,有胆量,有睿智,在狡猾多疑的李老槐面前处变不惊。 小敏怎么会突然拿出许洪黎做挡箭牌呢?那天她与海秉云相见,说了许多话,海秉云说:“上个月许洪黎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从那以后她很少住在沙河街闵家大院,她是坏事做尽,害怕锄奸团找到她。” 海秉云不知道许洪黎不是买的房子,而是沈家的房子被她据为己有。 “哦,原来是这样呀。哈哈哈。”跋前疐后的李老槐把手里的警棍背到后腰上,在原地转了几圈,从地上捡起一根扫帚上的糜子杆,送到耳朵洞里,漫不经心地掏着耳屎,掩盖着他内心的惶恐,他的眼珠子偷偷盯着孟家门里,他看到了姌姀的一个侧面,高挑匀称的体形裹着一件斜襟夹袄,淡紫色绸缎布料,纽扣四周刺绣着枝叶繁茂的玉兰花,金色绣线在银灰色空气里闪着金灿灿的光;橄榄绿长裙扫着脚面,布纹细褶如行云流水,莲步姗姗;头上挽着贵妇髽髻,气质惊艳又贵气,温婉贤淑,花容月貌,她虽然没有陶秀梅妩媚矫情、卖俏迎奸,却多了婀娜蹁跹。 一副银制耳环荡在她光洁、细腻的脸颊上,那么静雅,那么柔美,嘴角自带着笑意,神态自若,门外发生的事情与她了不相干。 李老槐涎皮赖脸地往门口台阶上跨了一步,不错眼珠子追随着姌姀的身影,脚下踩空,身体差点扑在台阶上,他打了个激灵,急忙收住脚,往后退了几步,狼狈地笑了笑,“孟家院子真是漂亮,让俺眼馋。” 孟祖母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李警官您谬赞了,您如果不嫌弃寒舍简陋,进院子坐坐,唉,仔细想想,您好久没有到俺孟家串门了,您是大忙人,俺家请不动您这位贵客。” 李老槐脸露窘相,向老人点点头,从嘴角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他一边往巷子口迈着四方步,一边把警棍夹在腋下,从怀里摸出一根纸烟叼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掏出火镰擦亮火花送到嘴边,使劲嘬了一口,两个腮帮子陷了进去,用右手两根手指把烟从嘴里捏出来,撅起嘴吐出一股青烟,一双狡黠的眼珠子藏在烟雾里。 余妈全身像筛糠,她扶着门框跨过了门槛,忍不住回头向巷子口眺望,儿子高大的身躯背对着她,她再也站不住了,往前趔趄了一步,身体顺着墙垛子堆萎在地上。 小敏赶紧弓下腰,伸出双手使劲拉扯余妈,余妈体形比姌姀肥胖,小敏根本拉不动她。 “余妈,您快进屋,有话咱们屋里说。”姌姀从石基路拐角跑过来,搀扶住余妈的胳膊,“您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担心,咱们要相信老太太,这么多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老人家都会刃迎缕解。” 余妈猛地抓住姌姀的衣袖,仰着泪脸,吞咽着口水,“大太太,俺,俺看到了……俺的儿啊。” 姌姀看看身后敞着的门扇,向小敏递了个眼神,“快,把余妈扶进西厢房。” 刚推开西厢房的门,余妈“噗通”跪在地上,向姌姀一边磕头,一边哭泣,“大太太,俺,俺真的看到了俺家大小子,他们一家四口呀,俺儿媳妇怀里抱着俺的孙儿,太可怜了,俺的孙儿饿得吃手指头,俺的儿呀,怎么会混成这样。” “余妈,快起来,您不要太激动,瞧瞧您……”姌姀泪水涟涟,使劲拽着余妈的胳膊,“您冷静一下,待会儿俺让黄忠出去看看。” 小敏帮姌姀把余妈扶到了炕上,给余妈脱掉鞋子,又从炕柜里拽出一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俺不盖,不盖,俺的孩子在外面冻着呢,可怜的娃呀……”余妈把她的脸趴在胳膊上痛哭失声,她念了、想了、牵挂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与她一墙之隔,却不能相认、相拥,让她心里燃烧着一把焦灼的大火,燎着她的心肝,她疼啊。 “俺,俺家余福呢?俺要去告诉他,告诉他俺们的大小子在院外……”余妈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哭着,一边爬下炕,踢趿上鞋子往屋门口趔趄。 “她余妈,您别着急,千万不能让余大哥抻头,人多口杂,不能再节外生枝啦,相信老太太定会有办法对付李老槐,不会让他把您的孩子带走。”姌姀拉住余妈,看着小敏,嘱咐,“丫头,你哪儿也不许去,看护好余妈,她精神状态不太好,不要让她太伤心过度。” 小敏用上牙咬着下嘴唇,向姌姀点点头。 姌姀从斜襟旁边抽出一方手帕擦擦脸,一手扶着门框,踉跄着走出了屋子,这个时辰天气阴沉沉的,如烟,如丝,如纱的氤氲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悠荡,脚下的石基路出溜滑,她绕过莲花缸,急匆匆蹿上了长廊,眼前出现了黄忠的身影,他手里握着一把铁锹,急赖赖的样子像是要去与谁拼命。 “黄师傅。”姌姀岔了声地喊了一嗓子,她不能看着孟家出事,任何人都不能出事。“黄师傅您不要冲动,放下铁锹,你去给老太太搬把椅子,她老人家在外面站了半天了,肯定累坏了。” 黄忠犹豫了一下,他把手里的铁锹杵在墙角,越过长廊,向堂屋走去。 院门口,李老槐往前走了两步停了下来,扭着脖子看着孟祖母,斜着肩膀拱拱手,“孟老夫人,咱们有机会再聊,俺去永乐街签个字,然后把这一家外地人送到乡公所问个话。” 孟祖母没有接李老槐的话茬,老人心里惴惴不安,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想办法确保余妈儿孙的周祥,哪怕豁出她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 巧姑理理鬓角,挑起眉梢瞟瞟看热闹的人,眼前的邻居从没有把她当成良家女子,眼前的情景她不能顾及自己的脸面,她拎起菜篮子,扭捏着腰肢走近李老槐,秋眸浅笑,“李叔,听我家住店的说,日本人到处找抗力……” “日本人找抗力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李老槐打断了巧姑的话,眨巴着色眯眯的眼神,“怎么,你想留他们一家四口住店吗?唉,巧姑呀,你太年轻了,未经风雨,他们来历不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不懂,有可能会让你倾家荡产,甚至赔上你这条小命,俺不忍心看着你香消玉殒。”李老槐一边说着,一边不怀好意地向巧姑面前凑凑脸,手里燃烧的烟头扫过巧姑的鼻梁。 就在这时东边巷子口传来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凳子肩上挑着两个盛满粪的筐子走出了巷子,他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凝睇着围簇在孟家巷子的人群,粗着喉咙吼了一嗓子:“发生什么事啦?” 看热闹的邻居都认识凳子,抢着回答:“李老槐欺负外地人。” 整条街上李老槐最怕不要命的凳子,凳子天不怕地不怕,看不惯的事情直接开骂,挥拳就打,他不怕得罪人,更不怕死,用他的话就是杀人不过头点地,砍了头不过碗大的疤。 听到凳子的声音,巧姑笑了,她用手帕捂住嘴巴和鼻子,故作矫揉地大声嚷嚷着:“李叔,您千万不要把他们带到乡公所去呀,您可不能让俺这桩生意黄了,他们抛家舍业、拖儿带口而来,不会出不起住店的钱,俺巧姑愿意收留他们。” 凳子双手分别搭在扁担两侧,顺着巧姑的声音看过来,他看到了李老槐向一个男人指手画脚,男人胳膊弯里搂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满眼惊恐;男人身旁站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哭声让凳子乱箭穿心,感同身受,他的三个女儿还没有学会走路活活饿死了,正是因为三个女儿的死让他丢掉了拖船的纤绳,拿起了锄头,开山造田。 凳子把粪筐“扑通”扔在柿子树下,筐子左右晃了晃,撒出一些粪土,霎时空气里漂浮着臭熏熏的气味,凳子在原地跺了几脚,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破毛巾擦擦手,抓起扁担踩着一坨臭粪,怒目圆睁寻找李老槐的身影。 李老槐战战兢兢往人群里缩缩头,扒拉着眼珠子看着捋袖揎拳的凳子,如果凳子手里的扁担落在身上,不是丧命也会变成残疾,他真是又气又恨又怕,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他还真怕被打,他悔不当初听了李家老太爷的话,没有把凳子送进日本宪兵队。 看热闹的都希望凳子教训一下这个狗汉奸,他们指手画脚,七嘴八舌,斥责李老槐,“在你眼里都是不明分子,为了讨日本人欢喜,尽做缺德事。缺德事做多了小心走夜路掉坑里去。” 人群里有个年轻后生大声嚷嚷:“听说锄奸团神出鬼没,专门杀狗汉奸,以后咱们这条街上也要多个无头鬼。” 茕茕孑立的李老槐把手里的烟卷塞进嘴里嘬了两大口,往上提提肩膀,壮壮胆,直视着步步逼近的凳子,“你,你想干什么?” 凳子举起手里的扁担,嚼齿穿龈,“李老槐,你欺负外地逃荒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整天穿着这身狐狸皮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啦,俺今天不敲碎你的脑壳子,俺就不姓邓了。” 看到凳子想动真格的,吓得李老槐抱着头往孟祖母身后躲。 “凳子,稍安勿躁,切切不要冲动,好歹李老槐与咱们住在一条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远亲不如近邻,有话摆到桌面上说。”孟祖母挡在凳子面前,“凳子,给俺老身个面子,有话咱们慢慢说。” “就是,你这个暴脾气,如果遇到日本人还不砍了你的头。”李老槐有孟祖母讲和来了精神,搬出日本人恐吓凳子。 李老槐嘴里的话更让凳子义愤填膺,他再次举起扁担,怒吼:“你,你这个数典忘祖的败类,日本鬼子是你的祖宗吗?今儿俺非砸烂你的狗脑袋,挖出你的心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凳子话音刚落,绳子胡同方向“咯吱咯吱”走出一辆运煤的平板车。 车夫是个壮汉子,三十多岁的年龄,相貌威武,铁锤般的双拳握着车把,手背青筋暴起。油腻腻、黑乎乎的长衣外面罩着一件灰布坎褂,一条青色大裆裤,膝盖上摞着两个整整齐齐的大补丁,一双湿乎乎的黑布鞋掷地有声地砸着地面;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帽檐四周露着黝黑黝黑的头发,头发梳理的整齐,不长不短的刘海遮住眉梢,目光如炬。 送煤师傅不是别人,是潘家村的梁子,去年他被姚訾顺安排到了赵庄,协助孟数的工作。 梁子大声咳嗽了两声,推着车子“噔噔噔”往前蹿了几步,把平板车横挡在巷子口,放下车子,向凳子咧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凳子哥,昨儿俺给孟家酒店送了一车煤,正巧遇到了日本买办,他说后儿日本人的商船要在赵庄码头停靠,需要抗力,他让俺把手里活计搁一搁,您去不去呀?这趟活计他们没交给把头,工钱直接分到咱们手里,他说卸完货每人一块大洋。” 梁子说着拍打拍打双手,从腰里解下一个小包裹,走到余乘枫跟前,一边把包裹递过去,一边大声问:“这位大哥,这是几块玉米饼子,您不吃饭就离开了,俺过意不去呀。俺忘了告诉您,后儿您跟俺去趟码头,帮着日本人卸船,好不好啊?” 李老槐看到梁子来了精神,他从孟祖母身后跳出来,用眼角瞥斜着凳子,用手里警棍指着余乘枫问梁子,“梁子,你与他认识吗?” 梁子假装刚看到李老槐,亲热地拱手抱拳,“李叔,您在这儿执行公务呀,昨儿俺收留他们一家住了一晚上,他们今儿中午没吃饭就跑出来了,唉,他们是从曹县过来的,为了养活一家大小,只能饮泣吞声,不容易呀。” 李老槐很讨嫌梁子的话,守着凳子他没有发怒,而是很客气地说:“梁子,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快去忙你的。”其实他心里渴望梁子留下来与他站在一起,只要有梁子在,凳子不敢向他龇牙咧嘴。 贾氏不知紧慢,扭着酥软的腰肢靠近李老槐,挤眉弄眼,浑身每块骨头都在颤抖,衣领上的扣子敞着,露着她雪白的肌肤,搁平日里,李老槐准会伸出爪子在这个女人屁股上拧几下,今日不行,他不想亲近她,刚才凳子要打他,她跑哪儿去了?他也不想疏远她,李家管家狗头托媒人来袁家提亲这件事他知道,能说会道的程四娘被巧姑臭骂了一通,巧姑看不上狗头。 贾氏与她女儿不同,住在一个庄上这么多年,他了解她,她不仅嫌贫爱富,更喜欢金迷纸醉的生活,无论这个男人长得多么磕碜,只要有钱有势她都会上杆子讨好。 李老槐不敢得罪李奇家任何一个人,包括兔头麞脑的狗管家,为了狗头李老槐不会与惺惺作态的贾氏计较,反而装出稀罕她的样子,把嘴里的纸烟捏在手里,靠近贾氏的脸吐出一口烟,故意狂妄地睨斜着凳子,附耳低语:“你回家好好待着等着俺,俺还有好事跟你商量。” 贾氏伸出莲花指在面前扇忽着,没羞没臊地嗔怪道:“瞧瞧您,这烟味真大,呛死俺了。” 李老槐与贾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引起看热闹人的嗤笑,“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女儿,什么样的男人都勾搭。” 贾氏没有搭理敝衣枵腹的街坊,她甩着手帕扭着肥大的屁股挤出了人群,一溜烟钻进了袁家铺子,她站在铺子里面,隔着玻璃窗户窥视着大街上的动静。 听着街坊的议论,巧姑满脸羞愧,她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 孟祖母向巧姑招招手,“巧姑娘,过来,过来,扶俺一把。” 李老槐重新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双手掐在腰里的皮带上,摇头摆尾,“梁子呀,是日本皇军给俺安排的任务,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否则俺的脑袋先搬家。”李老槐瞄了余乘枫一眼,自我解嘲地说:“端人家碗受人管,吃人饭看人脸,身不由主。” “是,是这个道理,李叔,日本人这几天到处找抗力,您不知道吗?也是,李赖队长怎么能把这种好事告诉您呢?” “什么意思?”李老槐蹙蹙额头,疑惑不解地瞪着梁子,“梁子,你说得详细点,俺没听明白。” “李叔,日本人说每找一个抗力给一枚铜板,这钱虽然不多,也是钱呀。” 李老槐的嘴巴撇到了耳根上,擎起右手两根手指头捻了捻,摇摇头,压低声音,“梁子呀,日本人说话不算数,上次八里庄的事情给了一些日本纸币,花不了呀。” “这次是孟家给钱……”梁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孟家院子。 李老槐与梁子之间的关系,还要从姜寡妇说起。 梁子比黄忠大一岁,今年三十八岁,看着很瘦,其实有一身腱子肉,身材轮廓非常好看,腹肌更是棱角分明,尤其他敞着怀推着板车走在永乐街上,微风忽闪着他两片衣襟,拍打着他健硕的胸膛,把那些站街的娘们看直了眼珠子。 开面馆的姜寡妇表面看着正经,内心蠢蠢蠕动,她伺候男人半辈子了,李奇的父亲垂垂老矣,手无缚鸡之力;李老槐也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脱了衣服只剩下皮包骨,像一具干尸,她嘴上说喜欢他,心里隔应他,为了生计她不得不讨好他。 自从梁子出现在赵庄,街上大多的店铺,尤其迎春楼和姜家面馆烧的煤都是从梁子手里买来的。 每当姜寡妇见到梁子,隔着街口尥一嗓子,“梁子,俺家需要四筐煤,不,两筐就够了,没地方放,随烧随用,麻烦你了。”这句话听着顺耳悦目,其实她每天都想见到梁子,梁子不仅有把力气,还非常勤快,给她的后院砌了一个专门放煤的槽子,四周用泥和砖头垒了一堵高过地面的墙,把煤块圈在里面,下雨天院井里看不到一点煤水,干净整齐。 每个女人都喜欢勤快的、能干的、又踏实的男人,姜氏也不例外,只要梁子推着运煤车子出现在永乐街上,她都会殷勤地招呼他到店里坐坐,送上一碗肉丝面,肉多得堆成山,开始梁子还难为情,渐渐地习惯了,他也不说话,闷头就吃,吃饱了用衣襟抹抹嘴开溜。梁子接触姜寡妇是有原因的,他要在时机成熟之时除掉狗汉奸李老槐。 姜氏不知梁子的用意,她花痴般地看着梁子魁梧的背影,张张嘴,她想说让梁子晚上来,她不敢,李老槐像鬼一样缠着她,她不敢节外生枝,李家人她得罪不起,即使李老槐只是李家远房亲戚,她也不能小觑,大则丢命,小则在永乐街上没有容身之所。 她只能暗中关怀梁子。李老槐来了,她向他吹耳边风,说梁子没有媳妇,又能干,对谁都慷慨,何不收梁子为义子。 诡计多端的李老槐以为姜寡妇与梁子有苟且之事,他心里极其不痛快,从那以后他用心留意梁子的一行一动,通过观察,梁子性格虽然大大咧咧,做事堂堂正正,对他也很是尊重,不仅他家烧的煤不收他的钱,还经常请他去酒馆喝酒聊天解闷,走在大街上,有的人有意讨好他说,“李警官,这是你家小子吗,瞅瞅,多棒实呀,貌堂堂的……” 只要梁子站在他身旁,李老槐底气十足,多了胆量,他背起双手在虎目圆睁的凳子面前昂首阔步。 看热闹的几个老娘们喁喁私语:“这个卖煤的与李老槐什么关系呀?” 一个雀斑脸的女人用手捂住嘴巴,把头探到几个女人胸前,低低说:“听说他是李老槐的干儿子。哼,长得人模狗样,一个马屁精。”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嘀咕着,黄忠搬着一把扶手椅走出了孟家院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向孟祖母招呼:“老太太,您累了,大太太让俺给您送把椅子,您千万不要动怒,更不要累坏了身体,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回来定会责怪俺们这些下人照顾不周。”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在沙子地上“砰砰砰”杵了几下,怒斥道:“哼,都是你们一个个下人不中用,俺今儿跟二太太见解不谋同辞,孟家佣人应该改朝换代了,起用年轻人,不要弄一些老气横秋的在俺眼目前晃悠,糊弄鬼呀。” 老人不认识梁子,也不了解梁子的为人,看着他与李老槐窃窃私议心里发怵,她把手里的拐杖在梁子和李老槐脚下戳了几下,向上翻翻眼皮,对黄忠说:“把椅子给俺放这儿,俺在这儿坐着,看看热闹。” 梁子急忙跳开身子,同时把梗着脖子的李老槐拉到一旁,恭恭谨谨面对着老人双手合十,作揖道:“孟老太太,您好,不好意思,俺碍您老的事儿了。” 老人白愣了梁子一眼,没搭话。 黄忠认识梁子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把手里的椅子重重放在地上,揣手站在老太太身后,正颜厉色,威风凛凛。 老人颤巍巍走到椅子前,摁着拐杖坐下,眼睛看着余乘枫的婆姨,伸出手拍拍她怀里的孩子,温和地问:“这位大嫂,俺问问你,你会针线活吗?” 女人瞬间明白了孟祖母话里的意思,她连忙向老人弓弓腰,轻轻回答:“会,只要有线有布,俺裁裁剪剪的手艺还拿得出手。” “是吗,太好了,俺想做几套送老的衣服……”老人抬起头看着李老槐,抿抿嘴角,“听说他驼背婶子在找人做送老的靴子,唉,俺岁数比她大,俺也要趁早打算,可惜俺孟家的太太没一个会做针线的,看起来,今儿俺没有白白出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老槐绷紧清癯的身体,把手里的烟头戳进嘴里嘬了两口,吐在地上,用脚上大皮鞋踩了两脚,刚要说:不可以。 孟祖母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炯灼的目光傲视着半空,少顷,手搭凉棚,凄然一笑:“老天会洞察人心,真是天愁地惨,唉,这个时辰太阳不会再出来了,俺最怕浮云蔽日的天气……”老人往椅子靠背上挪挪身体,自话自说:“瞧瞧俺这身体,多走不了一点路,招架不住一丝风,虽然多穿了一层衣服,见风就咳嗽,今儿俺没倒在街上,没在外人面前丢人算是造化了,没想到俺孟家佣人身体还不如俺一个老太婆,哼,以后呀,俺孟家找佣人要考虑考虑岁数了,这个逃荒的女人,看岁数不大,又会针线,等俺家正望回来,俺与他商量商量,留她在院子里当个使唤丫鬟。巧姑呀,你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带你店里去,她一家住店的钱俺掏了。” 巧姑心里暗喜,佩服孟家老太太嘴里话硬气,她忙不迭地应答:“是,老太太,俺回去给他们一家人安排个房间。” 余乘枫从墙边旁走出来,面对着孟老太太,弓腰施礼,“谢谢您老可怜俺们逃难的,给俺们一个容身之地,俺两口子愿意做牛做马侍奉您的家人,俺们不要工钱,俺们只要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即可。” 孟祖母把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用双手抹了把脸,整整衣襟肃然危坐,左手放在腹部,伸出右手掌由上往下呼扇着,“青年人,这些话不要说前头去,俺还想说句公道话,让大家伙儿评评理,李警官说要带走你们一家人去乡公所,他要带就带走你,你的女人和孩子先留下来,可以吗?” 余乘枫急忙点头,“可以,俺跟他去,李警官也是例行公事,这怨不得他。” 孟祖母冷笑了两声,猛不丁在椅子扶手上拍打了两下,“不过,俺先把丑话撂在这儿,李警官您问明白了,再把他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少一根汗毛拿你试问,俺就坐在这儿等着……这事俺遇上了,又发生在俺孟家门口,街坊邻居也想看看俺孟家的威信,俺老身不蒸馒头争口气……” 老人的几句话像铜板那么硬,李老槐极不情愿地怒起了嘴巴,小身体往前一蹦,刚要张口,梁子伸手把他拽到了身后,抢在他前面向老太太抱抱拳,趋承道:“老太太,俺李叔他也是执行日本人的命令,维护咱们赵庄的治安,您老想留用这家人,俺李叔也会给您老面子,再说,这家人昨天住在俺屋里,俺也不可能收留不地道的人,俺也可以为这家人做担保。”梁子松开拳头拍打着他敞着的胸膛,向余乘枫递了个眼神,又向身后的李老槐努努嘴角。 余乘枫领悟了梁子的意思,他把双拳抱在额头,向李老槐深施一礼,“谢谢李警官,以后俺们还要麻烦您多照应。” 梁子的这番操作让李老槐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对孟家既恨又怕,又无可奈何,最近几年孟正望借助日本人的赏识,在永乐街上混得风生水起,见了面依旧对他毕恭毕敬,都说咬人的狗不露齿,让他怀疑,又寝食难安。 孟正望身后不仅有日本人,还有许家,许家身后有侯奎,还有个与日本人勾肩搭背的许洪黎,眼皮底下,孟家就是一块金刚石,他撬不动,孟老太太执意留下这家人,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束手无策,既然梁子替他打了圆场,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能适可而止,借坡下驴。 “好,好,以后你们想在赵庄住下来,必须有良民证,否则麻烦事多着呢,俺也是听命与日本皇军,例行差事。”李老槐向余乘枫摆摆手,嘴里吐着人话:“以后在一条街上住着,必须知情、知趣、知理,知恩。” “明白,明白,”余乘枫连连点头。 “李警官,你在乡公所做事,他们一家人的良民证你看着给办办,钱俺出,一块大洋够吗?不够两块大洋,俺是看上他家的女人了,年纪轻轻,手脚利索,如果给俺当个使唤丫鬟,准比余妈强百倍。” “这?!”听说孟老太太给两块大洋,李老槐心中窃喜,办良民证不需要钱,只需要证明人,这话他不能说,确切地说他不想与大洋过不去,他一个月跑下来没有一块大洋的收入,上次八里庄沈家的事情日本人应许他十块大洋,只给了一沓日本军票,不值两个铜板钱,花不出去。 “老太太,俺李老槐给您老个面子,他们一家四口的良民证包在俺身上了,明早上俺给您送过来。” “老槐呀,你说的对,咱们两家之间如果没有这条南北街,拆了墙是一家人,今天你说话办事,找不出一点毛病,让俺老身心里痛快。”孟祖母站直身体,左手摁着拐杖勾首,竖起右手大拇指在李老槐面前晃了晃,“一家人,你还是进屋坐坐,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门口,俺让丫头给您沏壶茶,俺孟家什么都缺,就不缺日本茶,是俺儿子的日本朋友送的,听说日本茶都是咱们中国的茶,他们运回国加工了一下,多了两层锡纸包装,挺好的,夏天不返潮,不发霉,不长毛。” 李老槐眼珠子盯着鞋面上的沙子,心里说,俺一个小小的片警算什么东西,还不如孟正望在日本人面前一句话,他又庆幸自己多此一举,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两块大洋。“老妇人,多谢您的邀请,今天俺还有事,不叨扰您老了。” 李老槐说着向梁子一招手,“梁子,咱们走,俺还有话与你说。” “好来。”梁子推起车走在李老槐的身后,眼神迈过袁家后山墙了望着孟家大门口,他百感交集,卢茗找到他,告诉了孟家巷子发生的事故,他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他以为能遇到敏丫头,她却不在。 他每天躲着小敏,他又想碰到小敏,一年不见,那个丫头是不是长高了? 夜色不知不觉降临,淡月藏在厚厚的云雾里,看不到星星,清冷的风卷起河道的潮水,像雨丝淅淅沥沥飘荡在空气里,树上披了一件水晶做的雨衣,在朦眬又摇曳的灯影里飘着星星的光。 吃过晚饭,孟祖母吸了两袋水烟,纸媒子没有燃烧完就开始打瞌睡,小敏把炕桌搬到北墙根的床上,把煤油灯放进灯窑里,从炕柜里拉出褥子铺在炕上。 孟祖母把手里水烟袋放在窗台上,喃喃自语,“今儿真的累了,也高兴,余妈两口子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儿子,他们二小子没有回来,他们两口子都没有吃晚饭……” 院里的石榴树在风里摇曳,一片鲜嫩的绿叶脱离了枝头,缓缓坠落。坐在窗前的孟粟伸出了小手,眼睛紧紧盯着那片飘落的叶子,上面黏着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灯下像一颗星星,那么耀眼。 他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白天从大人嘴里他听到了好多伤心的事情,在小敏的脸上看到了泪水,还有悒悒不乐,她不仅仅是为余妈难过,心里一定还有其他让她牵肠挂肚的事情。傍晚她从前院回来一直没有闲着,一会儿去大车院洗脏衣服,一会儿去洗他用的床单,一会儿扫院井,一会儿把晒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嘴里喃喃着:“这些冬天的衣服该放起来了,过几天,天热了,你不要喝凉水,多吃鸡蛋皮……俺捣了一些鸡蛋皮放在茶叶桶里,记住每天吃一勺,够你吃几天,待会俺去嘱咐一下黄叔叔,以后他会帮你做……” 从孟粟的眼眶里溢出两行泪水,他哭了,他感应到小敏要走,前几天她说她要去八里庄沈家看望小九儿,今天从街上回来说小九儿失踪了。吃饭的时候,她的眼泪掉在碗里,她说:“小九儿没饭吃,他在哭,俺听到了。” 孟粟想说,你不要走,他没说,他也不敢看小敏脸上的泪,他也不敢把这事告诉祖母,他的眼睛深深地瞄着窗外,与小敏两个多月的接触,他喜欢上了她,那种喜欢是单纯的,只想天天、时时看着她。 “二少爷,你睡觉。”小敏把一个枕头放在炕沿上,向孟粟招招手。 孟粟没有动。 小敏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炕,跪着走到孟粟身后,伸出双手拉拉他的胳膊,“二少爷,祖母困了,你也早早睡。” 孟粟扭扭肩膀甩开小敏的手,继续盯着窗外。 “不要管他,他白天睡了不少,定是不困,俺老了,乏了,俺先睡了。”孟祖母把身体蜷缩进了被窝里。 小敏跳下炕,站在炕沿前,轻轻说:“祖母,俺去火房看看黄师傅,可以吗?” 老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在头顶摆了摆,“去,去。” 小敏走出了屋子,沿着石基路向中院走着,灯光穿过了窗户,院井里多了许些亮,走到月洞门口扭脸向后看了看,孟粟的小身影趴在窗户上,他的脸被窗玻璃挤扁了,小敏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酸酸的,孟粟知道她要离开,他不开心,可是,没有办法,为了小九儿她必须离开孟家。 中院陶秀梅和兰姐的房间黑乎乎的,她们主仆二人还没有回来,怡澜在她的卧室里大呼小叫,灯光把她披头散发的身影投在窗户上。 一盏马提灯挂在火房的门檐上,在微风里摇晃,底座的铁架子与门框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屋里灶堂的火舌舔舐着灶口,给不大不小的火房增添了不少的亮,木头锅盖上冒着热气腾腾的蒸汽,一股股米饭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黄忠回过头,他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小敏,他蹙蹙额头,关心地问:“丫头,你饿了吗?晚饭没吃饱吗?” 小敏提着裤腿迈过了门槛,直奔灶台下面,她抓起一根掏火棍子捅捅灶口里的柴火,扬起脸,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黄叔叔,俺吃饱了,您熬的小米粥真香。” “好吃就行。”黄忠闷闷地回了一句话,继续手里的动作,他把煎好的鸡蛋切成小方块放在盘子里,又把煮的花生米里放了几绺芹菜梗,倒了点香油,用筷子拌了拌。 小敏好奇地问:“黄叔叔,你是给余妈他们做饭吗?” “不是,是给咱们孟家大小姐做饭,她说她不喜欢喝小米粥,俺看她是耍脾气,她是个难伺候的主,丫头,你来的正好,待会儿你帮俺把饭送到她的屋里,俺不想见她。如果她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唉……”这是黄忠说的最多的一次话,“孟老爷是个好人,不是冲着他俺早走了。” 小敏吓了一跳,她“腾”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可以,您不能走,孟粟离不开您。” 黄忠打了个直眼,他转身看着情绪激动的小敏,“为什么?” 小敏想说,俺走了,你再走了,孟粟怎么办,她没有说出口,而是岔开话题,“黄叔叔,怡澜小姐还小,等她长大了就会懂事了,她发火的时候您就当做没听见,不要生气,祖母说她也许再长一岁就好了。” 黄忠抓着托盘走到锅灶前,把托盘放在灶台上,从墙上的挂钩上拿下一块毛巾,又伸手打开锅盖,锅里的篦子上熥着一碗米饭,他用毛巾包住碗,把米饭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放在托盘上,然后把案板上的一盘凉拌花生米和一盘炒白菜,还有一盘煎鸡蛋一一放在托盘上,说:“丫头,你把这饭送到小姐房间里,不要与她多说话,她发脾气的时候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唉,没有办法,俺又可怜她……”黄忠没有说下去,他把手里的一把勺子放在米饭上。 小敏端着托盘走出了火房,沿着长廊往西走,到了中院正堂屋门口,门口的布帘上下忽闪,前堂屋的长条桌上亮着两支蜡烛,火苗在布帘上跳跃,西间屋的卧室门大敞着,怡澜在屋里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堂屋里回荡。 “怡澜小姐,黄师傅让俺给你送饭来了,俺可以进去吗?”小敏声音磕巴,她心里很怕怡澜,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屋里的怡澜没有回答,她继续用手拽着两扇门发泄心里焦虑的情绪,门扇“咣当”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砸在她的脸上,疼得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敏没有多思考,她用肩膀挑开布帘,退着身体走进了屋子,转过身往前走,越过穿堂屋的走廊直奔怡澜的卧室。 远远地看到怡澜抱着肩膀蹲在卧室门口,被子和衣物散落一地,一半堆在门槛里面,一半扯拉在堂屋地上,没地方落脚,小敏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外面踟蹰不前。 “怡澜小姐,你怎么啦?”小敏弓下腰看着怡澜,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吃点饭,你瞧瞧,这是黄师傅给你单独做的米饭,还有三盘子小菜,很香。” 怡澜从胳膊肘上抬起了头,眼珠子往上瞪,露出阴森森的白眼球,让小敏不寒而栗,她赶紧垂下眼帘,低头不语。 怡澜从地上跳起身,迈过门槛,双手掐腰,厉声呵斥:“你,你是来看本小姐笑话的吗?俺不理睬你,你反而来招惹俺,你在俺孟家过得很滋润是不是呀?” 小敏无语。 “什么破饭,除了小米饭就是大米饭。”怡澜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歪着身子,呲着她的四颗大门牙,狞笑了两声,“俺问问你,他给你们做了什么好吃的?你们是不是瞒着俺天天开小灶。” “俺晚饭吃的小米粥,还有咸菜丝,还有玉米饼子。”小敏不敢看怡澜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闪着凶光,让她忌惮,她深深垂着头,她的刘海触到了托盘上的米饭。“俺说的是真话,祖母也喝的小米粥。” “你胡说,俺娘不在家,你们都欺负俺,你们吃着俺孟家的饭,穿着俺孟家的衣服,住着俺孟家的房子,你们却暗地里耍花样,天天喂俺狗粮吃。”怡澜一边胡搅蛮缠,一边握紧拳头砸在小敏手里的托盘上。 小敏想护住托盘,来不及了,碗筷和勺子在地上滚着,盛着米饭的碗“啪”四分五裂,热气腾腾的米饭散落一地。 “你?!”小敏身上的血液往脸上跑,她的手脚冰凉,她心里突生气愤,不说黄忠多么辛苦,这白花花的米饭一般人吃不到, 孟祖母说,青黄不接的季节,孟家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希望大家珍惜粮食。 “你,你知道吗?有多少人在挨饿,多少幼儿饿死……”小敏想到了小九儿,顷刻间流泪满面,她生气地瞪了怡澜一眼,蹲下身子,把地上散落的米饭用碎碗片归拢到一起,铲到托盘上。 “你,你敢骂俺,你捡,俺让你捡,你就是个讨饭的……”怡澜扯着嗓子吼着,同时用脚尖狠狠践踏着地上散落的米饭和花生米。 小敏真想给怡澜一拳,她忍住了,她伸出双手搬动着怡澜的腿,搬不动,她蹲着身体往前走了一步,准备捡起滚到门槛的筷子。 突然身后的怡澜脚下不稳,身体往后趔趄,“噗通”摔在地上,小敏扭着脖子白愣了她一眼,没有理睬她。 怡澜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小敏有点担心,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趴下身子看过去,只见怡澜紧紧闭着眼睛和嘴巴,两束蜡烛的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其实怡澜在屏气敛息装死,小敏哪知道怡澜在耍花样,她慌了神,“怡澜小姐,你,你怎么啦?快起来……” 怡澜猛然睁开了眼睛,举起右手朝着小敏的脸狠狠甩出一个响亮的耳光,“啪”。 怡澜无缘无故的一巴掌让小敏猝不及防,她当场懵了,捂着半边脸愣在原地,两行泪像河水一样在她脸上哗哗流淌,流进了她的嘴里,坠在她的下巴颏上,打湿了她的衣襟。 看着泪如泉涌的小敏,怡澜“咯咯咯”大笑,她双脚蹬地蓦地跳了起来,一边拍打着她的裤子,一边洋洋得意地喋喋:“俺娘说,心里有气就要拿着你们这些下人泄恨,这巴掌本想打在余妈那个臭女人脸上,今儿算你倒霉,撞在了俺的枪口上。” 小敏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打,还打在她的脸上,看着怡澜扭曲的嘴脸,她握紧了拳头,她又犹豫,她不想惹事,如果她的一拳头下去,陶秀梅回来了,那还了得,定会闹得孟家鸡犬不宁。 在小敏不知如何才好时,黄忠从院井里冲进了屋里,“丫头,打回去,你不打,俺替你打。” 黄忠瞪圆了愤怒的大眼睛,向怡澜高高举起了大手掌,他完全像个护犊子的父亲,先不说他与顾庆坤的友情,敏丫头来到孟家后,处处谦让怡澜,悉心照料孟粟,大家都看在眼里,挂在嘴上,尤其大太太姌姀和孟祖母更是如获至宝,常常念叨:这是俺孟家的福气。 “敏丫头哪里招惹你了?再说打人不打脸,你还上过学,连做人的起码道理也不懂吗?!”黄忠声大如钟,吓得怡澜抱住了头,她全身觳觫,牙齿之间发出互相撞击“咯嘣”声,不能自已。没想到整天沉默无语的黄忠会如此激动,为了一个外姓丫头向她怒目切齿。 “黄叔叔,不要。”小敏拉住黄忠的胳膊,摇摇头,摇下哗哗的泪水,“黄叔叔,是俺的错,俺欠孟家的,孟家给俺饭吃,没有让俺饿肚子,给俺屋子住,没有让俺冻着,这一巴掌算是俺欠她们家的,以后,以后……” 小敏扔下这些话哭着冲出了屋子,冲出了孟家院子,她跑进了绳子胡同,胡同北面的山坡上嚎叫着风声,白天的山有春天的温暖与颜色,入夜呼啸的寒风在山坳里争夺着栖息的领域,互相扭打着滚到了山脚,在头顶张牙舞爪,小敏没有一点胆怯,也没有觉得冷,她心里憋屈,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僻静的角落,或者抱着一棵树大哭一场。 浓浓的雾霾包裹着细细的胡同,旁边院墙上的花丛之间飘出蟋蟀的低吟,蒙蒙潮气洗刷着纤弱的枝条,撩起一丝丝水珠溅在小敏的脸上,化成了泪;院墙里没有一丝灯光,黑幽幽的风摔打着两扇破烂的木门“吱呀呀”响;泛黄的窗纸翘着三个角,上下忽闪,婴儿时断时续的啼哭声钻出了窗户,越过了断墙残垣在胡同里飘零。 白天小敏问过孟祖母,问老人这个小院里住着谁?老人告诉她说,院子里住着玉芬嫂,一个可怜的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她租种着孟家三亩水浇地,不容易。 小敏想起了在河道上面见过这个女人,还有她的两个娃娃,女人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容,全是人世间的沧桑。 看着玉芬嫂家穷阎漏屋,小敏骤然忘记了心里的委屈,继续往前走,看到了拐角的那棵梧桐树,它粗壮的枝干像一把撑开的大伞,它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片,天黑看不到它的葱绿,山风拽着它颀长的枝条旌旗卷舒,撒落一地露珠。 耳边突然传来狗妈妈痛苦的嚬呻呕吟,还有小奶狗吮吸奶水的声音,小敏顺着声音走过去,低低呼唤着:“黄多多……” 狗妈妈昂起了头,没有动窝,一双大眼睛在夜色里像黑宝石闪闪发亮,小敏屏息凝神,她看到它在舔舐着一条前腿,似乎有血的腥味,“黄多多,你负伤了吗?”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一盏晃悠的马提灯,橘黄色的光影越来越近,照在地面上,照在狗妈妈的身上。 小敏张皇地站直身体,她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黄忠叔叔。” “它不是黄多多养的那条狗,那条小狗被张喜篷踢死了。”黄忠把手里的马提灯递给小敏,从身后拿出一个盛着米饭的碗放在梧桐树下,蹲下身抓起狗妈妈受伤的腿,头也不抬地说:“它的主人失踪了,它每天都去找它的主人,今天傍晚它瘸着腿回来了,腿上有子弹擦过的痕迹,它一定是遇到了鬼子或者伪军。” 黄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棉布,一圈一圈缠在狗妈妈负伤的腿上,哽咽着嗓音,“它是一条护主的狗,它的主人生前一定对它不薄。” “它的主人死了吗?!”小敏脱口而出,“它每天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谁?” 黄忠意识到他说漏了嘴,赶紧补充说:“不知道,也许它的主人家还有其他人活着。” “它的主人家住哪个村子?是八里庄吗?上次招娣说,是山上住的那个男人从八里庄把它救回来的,它是不是沈家的狗?” 小敏的话让黄忠震惊,更多的是害怕,他颤抖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妈妈旁边的小奶狗,心里生起一股凄凉,这是沈家的一条狗,他不敢告诉小敏。 第116章 雾与霾 坐在墙角的卢茗跳起身,往孟家巷子了望了两眼,弯腰抓起锢镥挑子放在肩上,一边吆喝着,一边沿着葫芦街向绳子胡同走去。 巧姑搀扶着孟祖母从巷子口磕磕绊绊走到了石狮子旁边。 老人倾斜着孱弱的身体喘了几口粗气,惊诧的眼神了过余妈身旁的男子,顿觉事情不简单,老人曾经过大风大雨,知微知着,她倏然板起面孔,腾出一只手指指堆萎在地上的余妈,又拎起拐杖在石狮子底座上敲了几下,拔高了嘶哑的嗓音,抱怨道:“瞧瞧你,真丢人呀,前院门口地势洼,下雨天积水,你天天跟着你主子出出进进不知道吗?俺岁数大了一般不敢走前门,本以为你们年纪轻不碍事,哼,今天算是俺长见识了,沙子填坑不顶用,还不如煤灰好用,最好的办法是去码头上买两袋子水泥,把门前的路好好修补修补,不要算计花钱,太悭吝吃大亏,钱是人挣的,也是花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做什么?俺孟家家大业大,不是缺钱的主儿,用不着你们这些下人东撙西节。” 余妈仿佛没有听到孟老太太说什么,她只觉得气堵胸憋,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嘴唇抽搐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几缕灰色的头发黏在她苍白的唇角,朦胧的眼神穿过了她脸前的散发,目不旁视地盯着蹲跪在她身边的男子,这是她的大小子,一点也不错,这双细长的眉眼,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几年不见,曾是一个白面儒冠的书生变成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刀削般的脸庞、不高不矮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古铜色的肌肤,她多想摸摸儿子的脸,抬起颤抖的手,又无力地停在半空,耳边传来孟老太太喑呜叱咤的声音,“你,你还不快起来。” 余妈一惊,她抬起泪眼看着老太太生气的脸色,嘴里嚼着泪水嚅嗫着:“俺,俺……” “你,你什么你,俺的话你没听明白吗?!”老人嘴上的话冰硬,失去了往常的温厚,多了威严,其实她心里很难过,余妈在孟家八九年了,做事不仅踏实,还忠心耿耿,老爷子活着时多次嘱咐她,以后无论孟家发生什么变故都要善待余福两口子,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参加了抗联,舍小家顾大家,舍生取义值得咱们敬佩。 “大_婶。”一旁的余乘枫哆嗦着嘴唇磕巴地喊了一声,同时用他的大手抱住他母亲粗糙的手,点点他宽宽的下巴颏,满眼心酸与无奈。 “大婶?”余妈嘴里喃喃着这两个字,疑惑地看着儿子涨红的脸颊,再次流泪满面。 余乘枫不忍心看着母亲在他眼前流泪,他也不敢与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认,他身上有枪伤,还有手榴弹的残片,他的身份不能深究,他咬咬牙松开了母亲的手,站起身看了孟祖母一眼,向老人躬躬腰,没有多说话,径直走回巷子口,从墙角拉起婆姨,又把大孩子拉在身前,他想让母亲看看,他这么多年在外面生活的挺好,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孩子。 余乘枫的大手抚摸着大儿子的头,眼睛注视着自家婆姨,“孩他娘,让您跟着俺这个无用的男人受苦了。” 女人向孟家门口望了望,勾勾唇角莞尔一笑,很快低垂下眼帘,流下两行泪,“嗯,没事,这个光景下到处都有背井离乡的,不仅仅咱们一家人,只是,只是孩子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饿了哭。” 余妈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儿子给她带回了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儿,她心里既高兴又悲哀,儿孙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这是什么世道呀?儿子扛过枪,打过鬼子,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连累孟家,孟家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孟老爷煞费苦心取得鬼子的信任,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前功尽弃,想到这儿,余妈用一只手摁着松软的地面,一只手拽着小敏的胳膊,翻身面对着孟祖母,头一下一下“咚咚咚”磕在地上,她顾不得湿乎乎的沙子黏在她的头上,可怜兮兮地央求道:“老太太,是俺走路不小心,惹您老生气了,该打该罚随您处置,您千万不要辞退俺,俺岁数大了,能去哪儿落脚呀?” 孟祖母摁着拐杖向下探着头,佝偻着脊背,她想伸手拍拍余妈的肩膀,宽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要难过,很快,老人调整状态,吸吸鼻子,冷漠地哼了一声,戟指怒目,“哼,知道就好,看看你做事越来越不利索,蓬头垢面,俺孟家的脸面被你这一跤摔没了。”老人说着背过手捶捶腰,把冷若冰霜的脸扭向大门口,飞快地用袄袖抹抹滑到嘴角的泪水,向小敏招招手,“丫头,把你余妈扶进院子,别让她在这儿丢人现眼。” 躲在门洞子里的姌姀把门口外面的一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婆婆佯怒着脸向余妈发脾气,她知道婆婆是情非得已,故意而为之。她往前一步,抬起头恰好与婆婆的泪目相撞,她刚要张嘴喊一声婆婆,老人遽然撅起了嘴巴,把手里的拐杖又在地面上戳了几下,一边向姌姀使了个眼色,一边摇摇松垮垮的腮帮子,一边蠕动蠕动缺牙的嘴巴,“瞧瞧这个笨女人,别人不笑话她,李警官还不笑话咱们孟家没人吗?她余妈,如果俺是你的主子,非辞退你不可,净没事找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俺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光景,你们一个个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是添乱吗?!真是越帮越乱。” 姌姀立刻明白了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提着裙摆退着走了一步,转身直奔院井的长廊。 风穿过了敞着的院门,在院井里刮着,在石榴树枝上缭绕,门和窗户的玻璃上闪烁着白天的亮,即使没有阳光,天还是白的,照着姌姀红润的脸,是害怕的红,天不冷,她感觉冷,冷得她心脏颤栗,刚才她听到了余妈嘴里含糊不清楚的呼唤,那个陌生男子眼睛特别像余福,猜测不错的话,余妈天天念叨的儿子找来了,这是值得大家高兴的事情,她真想冲出去把余乘枫一家拉进院子,她不敢,余妈来孟家之时,在乡公所有登记,他们祖籍山东青州,家里没有儿女,此时突然冒出一个儿子,必定引起李老槐的怀疑。 姌姀心神不定地站在长廊的廊柱旁,一会儿紧张地张望着通往后院的月洞门方向,一会儿侧着耳朵谛听着街上的动静,一会儿忧虑地凝视着院井里的石榴树,枝杈之间冒着绿色的、油腻腻的嫩芽。 在青岛,她家的院井里有棵百年石榴树,在她来赵庄之前,父亲从那棵石榴树下挖了两棵小苗送给了她,一棵种在后院老太太的院井里,一棵种在前院,一晃它们在孟家院子生长了十几年。 听父亲说,那棵百年老树是祖父小时候栽下的一颗种子。祖父是清朝进士,年轻时候在河北保定府衙做过事,他老人家对石榴树独有情钟,他说石榴果寓意美好,多子多孙,也有一个重大涵义,家庭和睦,国民团结一心。 老人对后辈给予殷切的期望,手足和睦,家庭有厚福;手足深情,不惧外人欺。 想到这儿姌姀泫然泪下,仰天长吁,自从日本鬼子发动了侵略战争,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中国大地到处都是漆黑的焦土,庞大的坊子地界几乎没有完整的村庄,大多是破屋烂舍,在断瓦残垣里住着苟且偷生的乞丐,在河沟里躺着、埋葬着惨死的冤魂。 赵庄之所以在战乱之中岿然不动,不仅仅是鬼子能从赵庄得到粮食,鬼子在坊子的战略物资和生活供给大多是用船运来的,他们需要赵庄的码头,需要抗力搬运货物。为了把赵庄完全掌控在他们的魔爪之下,日本人收买了好多像李老槐一样狗苟蝇营的地痞流氓做帮凶,这帮奸宄小人不仅卖国求荣,还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把无辜的人送到了鬼子的监狱,借刀杀人。 屡屡提起他们专横跋扈的行径孟正望痛恨疾首,在酒桌上借着酒劲或多或少谴责几句,没有不透风的墙,有的人为了讨好李赖他们从中鼓唇弄舌,李老槐早已经对孟家虎视眈眈。想到这些,姌姀又开始牵挂着丈夫和儿子的安危,他们爷俩又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不知在忙什么? 一只喜鹊从中院飞出来,在廊亭上空盘旋了片刻,掠过石榴树梢飞上了院墙,在青瓦上站立了片刻展翅越墙而去,姌姀呆呆地目送着它的身影在眼前消失,转过头,眼睛穿过月洞门瞄着中院,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徐徐的风敲打着禁闭着的房门和窗户,她心里突生若失若离的情愫。陶秀梅踏进孟家门之时,姌姀欣喜万分,不仅多个与她同心同德的妹妹,还能与她一起侍奉丈夫,一起打理孟家院子,她想错了,陶秀梅不仅对她不屑一顾,反而与孟正望貌合心离,幸亏有年迈的婆婆把持着孟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否则懦弱的她根本不是陶秀梅的对手。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知为什么对陶秀梅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丈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否则博学多识的父亲不会把她托付给他。 丈夫年轻时候是一个清新俊逸又温柔体贴的男人,当年她从大城市到乡下,有很多不适应,丈夫就抽出闲暇时间带着她回老家,带着她漫步海边、去戏院听戏,只要中山路上的京戏园子来了北平的名角,丈夫总是提前买了戏票,第二天带她乘坐上马车,赶往戏园,坐进戏园的包厢里,戏台的幕布旁边锣鼓喧天,演员穿着各色戏服,满头珠翠,脸上是五颜六色的妆容,唱念做打,一音一嗓,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好不热闹。从戏园出来,丈夫仍然意犹未尽,拉着她的手走在宽宽的柏油路上,亮开老生的嗓音,捋着短短的胡须,有板有眼、有模有样唱着,她的眼前不断飘着舞台上的各种人物,耳边隐约响着琴声、锣鼓声,还有观众一阵阵喝彩声,原来是路人在向他们驻足了望,为他们鼓掌,她害羞地笑了。 自从陶秀梅踏进孟家,她不敢要求丈夫带着她回青岛,不知不觉之中多了谨慎与担忧,她如履薄冰地守护着院里的每个人,以减轻丈夫的重负,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丈夫就在她身边,安慰她,别怕,有我呢。 余福垂着头沿着长廊那头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他一边系着裤腰带,嘴里一边叨叨咕咕:“发生了什么,俺离开一袋烟的工夫就吵吵闹闹,是谁在咱们巷子里打架?俺去瞅瞅……” 姌姀迎着余福向前走了一步,轻轻喊了一声:“余大哥。” 听到姌姀的声音余福赶紧把双手从腰里抽出来,垂下双手,慌张地问:“大太太,您,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呢,您是找俺吗?您有什么吩咐吗?” “是,余大哥,俺在等您,麻烦您去后院把黄忠师傅喊过来,麻烦您先替他看护会二少爷。” 余福不明白姌姀的意思,他用手挠挠后脑勺,伸着脖子向院门口方向焦躁不安地张望着。 姌姀不想让余福走出院门,余福是个急性子,又嫉恶如仇,平日里他就不待见嚣张跋扈的李老槐,说不定他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一铁锹劈了李老槐,一旦出现始料不及的状况将无法收场,日本人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巷子里的人和院里的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大太太,巷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吗?是什么人在咱们巷子里大吵大闹?您先让俺出去瞅一眼,把他们撵走。” 姌姀摇摇头,疾言厉色地说:“余大哥,巷子里没有什么大事,是巧姑娘与几个街坊,还有咱家老太太在说长道短……您不要磨蹭,快去把黄师傅给俺喊来,俺有话问他。” “咱家老太太也在南巷子里吗?”余福疑云满腹,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儿大太太怎么啦,满脸愁云,说话语气不仅严肃,口吻没有平日里和气。 通常姌姀的话余福都会唯命是听,从不会有悖她的意思。在他眼里姌姀是个钟灵毓秀的女人,也是个贤妻良母,对待下人宽容大度,尤其对待他和他的婆姨如同家人,他们知恩,更心存感激。 “大太太,俺马上去喊黄忠过来见您,您别着急。”今天大太太心里不高兴,余福不敢妄言妄语追问,也不敢磨蹭时间。 看着余福窜过长廊的背影,姌姀舒了一口气,她急急忙忙往院门口走,她的脚步刚落在石基路上,耳边传来了李老槐大惊打怪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呀?瞅瞅,走路不能慢点吗?” 站在孟祖母身旁的巧姑隐隐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她急忙走到李老槐身边,“李叔,您也这么好事呀,一个老娘们摔跟头有什么可看的,走,去俺家坐坐,俺让四婶给您沏壶好茶,顺便您帮俺劝劝俺娘,她想跟着俺过日子,不要整天跟俺吵吵闹闹,她不怕丢人,俺害怕被街坊邻舍听见,素日那些老娘们就不待见俺,她来了后,俺的生意更加萧条。” 站在看热闹人群的贾氏白楞了巧姑一眼,“臭丫头,你怎么说你老娘的?你娘没地方去住在闺女家不应该吗?” 李老槐没心思听巧姑和她娘掰饬,他也不会关心余妈的生死,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小敏的身上,他感觉这个小丫头对沈家发生的事情很上心,在这之前她仓促脱口而出的话值得怀疑。 小敏搀扶起余妈,往门口台阶前走了一步,回头看看孟祖母,她不放心留老人一个人在巷子里。 “丫头,你不要走,俺有话要问你。”李老槐晃着手里的警棍,眼睛里闪着凶光,凹陷的双腮上浮现着恶毒的狞笑,歪戴的军帽下露出紫红色的额头,两条眉毛之间挤出一条刀印,言辞灼灼逼人:“这事让俺碰见了,俺必须问明白,否则,否则俺无法与皇军交代。” 孟祖母心里一怔,心脏突突狂跳,双脚不能自已地往前碾了一步,适才敏丫头听到沈家事情而失态,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奸诈的李老槐心不瞎,眼也不瞎,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步步紧逼。 “丫头,”李老槐死死盯着小敏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呲呲黄牙,“丫头对八里庄沈家很了解吗?” 小敏把胸前的长辫子甩到背后去,向李老槐跟前走了一步,弓腰浅行一礼,“李警官,您想问俺什么,沈家是谁?俺不认识什么深家,浅家,但,俺知道八里庄,八里庄有俺的亲戚,俺的亲戚是谁,俺不想告诉您。” 小敏鄙夷不屑的语气让在场的人膛目咂舌。 李老槐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他心里有点慌乱,这个小丫头眼睛里装着藐视,嘴角那抹笑带着嘲讽,根本没有把他一个巡警放在眼里,让他在众人面前挂不住面子,她哪儿来的底气?仅仅孟家这点势力不够,孟家对日本人也要俯首帖耳。 “你,小丫头,你不想说吗?”李老槐用脚上的大皮鞋踢着脚底下的沙子,避开小敏锐利的眼神,他以为他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不会惊惶,实际上他已经装不出镇定自若,攥着警棍的手在哆嗦,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这不是害怕,是什么? “李警官,俺说不说要征求孟祖母的意见。”小敏看着孟祖母焦灼的眼神,“祖母,俺来孟家这么久了,孟家人对俺很好,可,可俺也想家,想家里的亲人。”小敏说着泪水潸然而下,巴爷离开郭家庄时把小九儿托付给了她,她来到孟家后,却迟迟没有去八里庄沈家探望可怜的小九儿,沈家出事了,小九儿生死未卜,让她后悔不已。 “丫头,俺把小九儿托付给你了,有机会把他带在身边,只有把他交给你,俺才放心。” 巴爷蹲在许家门口台阶旁的情景历历在目,老人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闪着信任与肯定,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也可以说老来得子,他本可以为了唯一骨肉留在郭家庄安家乐业,可是,为了把日寇赶出中国的土地,只要有战斗任务他义无反顾,每次的离去也许都是永别,老人的心里有多少不舍得,有多少不放心,有多少万不得已,无人理解。 小敏恨自己,她用袄袖遮住脸伤心抽泣。 听着小敏伤心哭啼,看热闹的几个女人也跟着抽噎,她们以为孟家人对养媳妇不好,不由而然对孟家多了嫌恶,对小敏产生了怜悯之心。 李老槐瞪着猜疑的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小敏,他似乎在这张悲痛欲绝的小脸上找到了他想要的谜底,让他一下来了精神,拧巴的嘴眼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 天边冒出一片飘渺的白穿过了灰蒙蒙的氤氲,落在孟家院墙上,映照在孟祖母布满皱纹的脸上,老人脸色苍白,抓着拐杖的手在抖动,她蹒跚着走近小敏,把右手从拐杖上移开,用手掌揩去小敏脸上的泪,慈爱地安慰道:“丫头,别哭,俺知道你想家,人无论走多远不忘来时路,人之常情,丫头,李警官不是外人,他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他什么,别让他干着急。” “嗯,俺听祖母的。”小敏点点头,停止了哭啼,把泪脸转向李老槐,“李警官,孟家人把俺当自家人,俺本不想守着他们说心里话,您让俺说,俺先问问您,您认识许洪黎吗,她是郭家庄许家二小姐,在沙河街上帮着日本人做事。” 李老槐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蹙蹙额头,许洪黎谁不认识,他认识她,她不认识他,那个女人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更是井上中佐的姘头,这个丫头是谁?她竟然开口直呼许洪黎的大名号。 “许洪黎也是俺舅老爷的外甥女,听说她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想想俺有半年多没看见她了,在许家时,她对俺关心备至,所以,俺想有时间去看看她,只是暂时脱不开身。” 小敏的一席话让孟祖母长长舒了口气,许洪黎的名字如雷贯耳,儿子孟正望说起过,许家许洪黎很得日本人赏识,她跺跺脚坊子的地面都要颤三颤,无论是李奇还是李赖都要敬畏她七分。 老人把身体慢慢靠在石狮子身上,用袄袖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这个丫头真不愧是从鬼子眼皮底下摸爬滚打过来的,有胆量,有睿智,在狡猾多疑的李老槐面前处变不惊。 小敏怎么会突然拿出许洪黎做挡箭牌呢?那天她与海秉云相见,说了许多话,海秉云说:“上个月许洪黎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从那以后她很少住在沙河街闵家大院,她是坏事做尽,害怕锄奸团找到她。” 海秉云不知道许洪黎不是买的房子,而是沈家的房子被她据为己有。 “哦,原来是这样呀。哈哈哈。”跋前疐后的李老槐把手里的警棍背到后腰上,在原地转了几圈,从地上捡起一根扫帚上的糜子杆,送到耳朵洞里,漫不经心地掏着耳屎,掩盖着他内心的惶恐,他的眼珠子偷偷盯着孟家门里,他看到了姌姀的一个侧面,高挑匀称的体形裹着一件斜襟夹袄,淡紫色绸缎布料,纽扣四周刺绣着枝叶繁茂的玉兰花,金色绣线在银灰色空气里闪着金灿灿的光;橄榄绿长裙扫着脚面,布纹细褶如行云流水,莲步姗姗;头上挽着贵妇髽髻,气质惊艳又贵气,温婉贤淑,花容月貌,她虽然没有陶秀梅妩媚矫情、卖俏迎奸,却多了婀娜蹁跹。 一副银制耳环荡在她光洁、细腻的脸颊上,那么静雅,那么柔美,嘴角自带着笑意,神态自若,门外发生的事情与她了不相干。 李老槐涎皮赖脸地往门口台阶上跨了一步,不错眼珠子追随着姌姀的身影,脚下踩空,身体差点扑在台阶上,他打了个激灵,急忙收住脚,往后退了几步,狼狈地笑了笑,“孟家院子真是漂亮,让俺眼馋。” 孟祖母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李警官您谬赞了,您如果不嫌弃寒舍简陋,进院子坐坐,唉,仔细想想,您好久没有到俺孟家串门了,您是大忙人,俺家请不动您这位贵客。” 李老槐脸露窘相,向老人点点头,从嘴角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他一边往巷子口迈着四方步,一边把警棍夹在腋下,从怀里摸出一根纸烟叼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掏出火镰擦亮火花送到嘴边,使劲嘬了一口,两个腮帮子陷了进去,用右手两根手指把烟从嘴里捏出来,撅起嘴吐出一股青烟,一双狡黠的眼珠子藏在烟雾里。 余妈全身像筛糠,她扶着门框跨过了门槛,忍不住回头向巷子口眺望,儿子高大的身躯背对着她,她再也站不住了,往前趔趄了一步,身体顺着墙垛子堆萎在地上。 小敏赶紧弓下腰,伸出双手使劲拉扯余妈,余妈体形比姌姀肥胖,小敏根本拉不动她。 “余妈,您快进屋,有话咱们屋里说。”姌姀从石基路拐角跑过来,搀扶住余妈的胳膊,“您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担心,咱们要相信老太太,这么多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老人家都会刃迎缕解。” 余妈猛地抓住姌姀的衣袖,仰着泪脸,吞咽着口水,“大太太,俺,俺看到了……俺的儿啊。” 姌姀看看身后敞着的门扇,向小敏递了个眼神,“快,把余妈扶进西厢房。” 刚推开西厢房的门,余妈“噗通”跪在地上,向姌姀一边磕头,一边哭泣,“大太太,俺,俺真的看到了俺家大小子,他们一家四口呀,俺儿媳妇怀里抱着俺的孙儿,太可怜了,俺的孙儿饿得吃手指头,俺的儿呀,怎么会混成这样。” “余妈,快起来,您不要太激动,瞧瞧您……”姌姀泪水涟涟,使劲拽着余妈的胳膊,“您冷静一下,待会儿俺让黄忠出去看看。” 小敏帮姌姀把余妈扶到了炕上,给余妈脱掉鞋子,又从炕柜里拽出一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俺不盖,不盖,俺的孩子在外面冻着呢,可怜的娃呀……”余妈把她的脸趴在胳膊上痛哭失声,她念了、想了、牵挂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与她一墙之隔,却不能相认、相拥,让她心里燃烧着一把焦灼的大火,燎着她的心肝,她疼啊。 “俺,俺家余福呢?俺要去告诉他,告诉他俺们的大小子在院外……”余妈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哭着,一边爬下炕,踢趿上鞋子往屋门口趔趄。 “她余妈,您别着急,千万不能让余大哥抻头,人多口杂,不能再节外生枝啦,相信老太太定会有办法对付李老槐,不会让他把您的孩子带走。”姌姀拉住余妈,看着小敏,嘱咐,“丫头,你哪儿也不许去,看护好余妈,她精神状态不太好,不要让她太伤心过度。” 小敏用上牙咬着下嘴唇,向姌姀点点头。 姌姀从斜襟旁边抽出一方手帕擦擦脸,一手扶着门框,踉跄着走出了屋子,这个时辰天气阴沉沉的,如烟,如丝,如纱的氤氲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悠荡,脚下的石基路出溜滑,她绕过莲花缸,急匆匆蹿上了长廊,眼前出现了黄忠的身影,他手里握着一把铁锹,急赖赖的样子像是要去与谁拼命。 “黄师傅。”姌姀岔了声地喊了一嗓子,她不能看着孟家出事,任何人都不能出事。“黄师傅您不要冲动,放下铁锹,你去给老太太搬把椅子,她老人家在外面站了半天了,肯定累坏了。” 黄忠犹豫了一下,他把手里的铁锹杵在墙角,越过长廊,向堂屋走去。 院门口,李老槐往前走了两步停了下来,扭着脖子看着孟祖母,斜着肩膀拱拱手,“孟老夫人,咱们有机会再聊,俺去永乐街签个字,然后把这一家外地人送到乡公所问个话。” 孟祖母没有接李老槐的话茬,老人心里惴惴不安,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想办法确保余妈儿孙的周祥,哪怕豁出她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 巧姑理理鬓角,挑起眉梢瞟瞟看热闹的人,眼前的邻居从没有把她当成良家女子,眼前的情景她不能顾及自己的脸面,她拎起菜篮子,扭捏着腰肢走近李老槐,秋眸浅笑,“李叔,听我家住店的说,日本人到处找抗力……” “日本人找抗力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李老槐打断了巧姑的话,眨巴着色眯眯的眼神,“怎么,你想留他们一家四口住店吗?唉,巧姑呀,你太年轻了,未经风雨,他们来历不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不懂,有可能会让你倾家荡产,甚至赔上你这条小命,俺不忍心看着你香消玉殒。”李老槐一边说着,一边不怀好意地向巧姑面前凑凑脸,手里燃烧的烟头扫过巧姑的鼻梁。 就在这时东边巷子口传来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凳子肩上挑着两个盛满粪的筐子走出了巷子,他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凝睇着围簇在孟家巷子的人群,粗着喉咙吼了一嗓子:“发生什么事啦?” 看热闹的邻居都认识凳子,抢着回答:“李老槐欺负外地人。” 整条街上李老槐最怕不要命的凳子,凳子天不怕地不怕,看不惯的事情直接开骂,挥拳就打,他不怕得罪人,更不怕死,用他的话就是杀人不过头点地,砍了头不过碗大的疤。 听到凳子的声音,巧姑笑了,她用手帕捂住嘴巴和鼻子,故作矫揉地大声嚷嚷着:“李叔,您千万不要把他们带到乡公所去呀,您可不能让俺这桩生意黄了,他们抛家舍业、拖儿带口而来,不会出不起住店的钱,俺巧姑愿意收留他们。” 凳子双手分别搭在扁担两侧,顺着巧姑的声音看过来,他看到了李老槐向一个男人指手画脚,男人胳膊弯里搂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满眼惊恐;男人身旁站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哭声让凳子乱箭穿心,感同身受,他的三个女儿还没有学会走路活活饿死了,正是因为三个女儿的死让他丢掉了拖船的纤绳,拿起了锄头,开山造田。 凳子把粪筐“扑通”扔在柿子树下,筐子左右晃了晃,撒出一些粪土,霎时空气里漂浮着臭熏熏的气味,凳子在原地跺了几脚,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破毛巾擦擦手,抓起扁担踩着一坨臭粪,怒目圆睁寻找李老槐的身影。 李老槐战战兢兢往人群里缩缩头,扒拉着眼珠子看着捋袖揎拳的凳子,如果凳子手里的扁担落在身上,不是丧命也会变成残疾,他真是又气又恨又怕,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他还真怕被打,他悔不当初听了李家老太爷的话,没有把凳子送进日本宪兵队。 看热闹的都希望凳子教训一下这个狗汉奸,他们指手画脚,七嘴八舌,斥责李老槐,“在你眼里都是不明分子,为了讨日本人欢喜,尽做缺德事。缺德事做多了小心走夜路掉坑里去。” 人群里有个年轻后生大声嚷嚷:“听说锄奸团神出鬼没,专门杀狗汉奸,以后咱们这条街上也要多个无头鬼。” 茕茕孑立的李老槐把手里的烟卷塞进嘴里嘬了两大口,往上提提肩膀,壮壮胆,直视着步步逼近的凳子,“你,你想干什么?” 凳子举起手里的扁担,嚼齿穿龈,“李老槐,你欺负外地逃荒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整天穿着这身狐狸皮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啦,俺今天不敲碎你的脑壳子,俺就不姓邓了。” 看到凳子想动真格的,吓得李老槐抱着头往孟祖母身后躲。 “凳子,稍安勿躁,切切不要冲动,好歹李老槐与咱们住在一条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远亲不如近邻,有话摆到桌面上说。”孟祖母挡在凳子面前,“凳子,给俺老身个面子,有话咱们慢慢说。” “就是,你这个暴脾气,如果遇到日本人还不砍了你的头。”李老槐有孟祖母讲和来了精神,搬出日本人恐吓凳子。 李老槐嘴里的话更让凳子义愤填膺,他再次举起扁担,怒吼:“你,你这个数典忘祖的败类,日本鬼子是你的祖宗吗?今儿俺非砸烂你的狗脑袋,挖出你的心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凳子话音刚落,绳子胡同方向“咯吱咯吱”走出一辆运煤的平板车。 车夫是个壮汉子,三十多岁的年龄,相貌威武,铁锤般的双拳握着车把,手背青筋暴起。油腻腻、黑乎乎的长衣外面罩着一件灰布坎褂,一条青色大裆裤,膝盖上摞着两个整整齐齐的大补丁,一双湿乎乎的黑布鞋掷地有声地砸着地面;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帽檐四周露着黝黑黝黑的头发,头发梳理的整齐,不长不短的刘海遮住眉梢,目光如炬。 送煤师傅不是别人,是潘家村的梁子,去年他被姚訾顺安排到了赵庄,协助孟数的工作。 梁子大声咳嗽了两声,推着车子“噔噔噔”往前蹿了几步,把平板车横挡在巷子口,放下车子,向凳子咧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凳子哥,昨儿俺给孟家酒店送了一车煤,正巧遇到了日本买办,他说后儿日本人的商船要在赵庄码头停靠,需要抗力,他让俺把手里活计搁一搁,您去不去呀?这趟活计他们没交给把头,工钱直接分到咱们手里,他说卸完货每人一块大洋。” 梁子说着拍打拍打双手,从腰里解下一个小包裹,走到余乘枫跟前,一边把包裹递过去,一边大声问:“这位大哥,这是几块玉米饼子,您不吃饭就离开了,俺过意不去呀。俺忘了告诉您,后儿您跟俺去趟码头,帮着日本人卸船,好不好啊?” 李老槐看到梁子来了精神,他从孟祖母身后跳出来,用眼角瞥斜着凳子,用手里警棍指着余乘枫问梁子,“梁子,你与他认识吗?” 梁子假装刚看到李老槐,亲热地拱手抱拳,“李叔,您在这儿执行公务呀,昨儿俺收留他们一家住了一晚上,他们今儿中午没吃饭就跑出来了,唉,他们是从曹县过来的,为了养活一家大小,只能饮泣吞声,不容易呀。” 李老槐很讨嫌梁子的话,守着凳子他没有发怒,而是很客气地说:“梁子,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快去忙你的。”其实他心里渴望梁子留下来与他站在一起,只要有梁子在,凳子不敢向他龇牙咧嘴。 贾氏不知紧慢,扭着酥软的腰肢靠近李老槐,挤眉弄眼,浑身每块骨头都在颤抖,衣领上的扣子敞着,露着她雪白的肌肤,搁平日里,李老槐准会伸出爪子在这个女人屁股上拧几下,今日不行,他不想亲近她,刚才凳子要打他,她跑哪儿去了?他也不想疏远她,李家管家狗头托媒人来袁家提亲这件事他知道,能说会道的程四娘被巧姑臭骂了一通,巧姑看不上狗头。 贾氏与她女儿不同,住在一个庄上这么多年,他了解她,她不仅嫌贫爱富,更喜欢金迷纸醉的生活,无论这个男人长得多么磕碜,只要有钱有势她都会上杆子讨好。 李老槐不敢得罪李奇家任何一个人,包括兔头麞脑的狗管家,为了狗头李老槐不会与惺惺作态的贾氏计较,反而装出稀罕她的样子,把嘴里的纸烟捏在手里,靠近贾氏的脸吐出一口烟,故意狂妄地睨斜着凳子,附耳低语:“你回家好好待着等着俺,俺还有好事跟你商量。” 贾氏伸出莲花指在面前扇忽着,没羞没臊地嗔怪道:“瞧瞧您,这烟味真大,呛死俺了。” 李老槐与贾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引起看热闹人的嗤笑,“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女儿,什么样的男人都勾搭。” 贾氏没有搭理敝衣枵腹的街坊,她甩着手帕扭着肥大的屁股挤出了人群,一溜烟钻进了袁家铺子,她站在铺子里面,隔着玻璃窗户窥视着大街上的动静。 听着街坊的议论,巧姑满脸羞愧,她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 孟祖母向巧姑招招手,“巧姑娘,过来,过来,扶俺一把。” 李老槐重新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双手掐在腰里的皮带上,摇头摆尾,“梁子呀,是日本皇军给俺安排的任务,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否则俺的脑袋先搬家。”李老槐瞄了余乘枫一眼,自我解嘲地说:“端人家碗受人管,吃人饭看人脸,身不由主。” “是,是这个道理,李叔,日本人这几天到处找抗力,您不知道吗?也是,李赖队长怎么能把这种好事告诉您呢?” “什么意思?”李老槐蹙蹙额头,疑惑不解地瞪着梁子,“梁子,你说得详细点,俺没听明白。” “李叔,日本人说每找一个抗力给一枚铜板,这钱虽然不多,也是钱呀。” 李老槐的嘴巴撇到了耳根上,擎起右手两根手指头捻了捻,摇摇头,压低声音,“梁子呀,日本人说话不算数,上次八里庄的事情给了一些日本纸币,花不了呀。” “这次是孟家给钱……”梁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孟家院子。 李老槐与梁子之间的关系,还要从姜寡妇说起。 梁子比黄忠大一岁,今年三十八岁,看着很瘦,其实有一身腱子肉,身材轮廓非常好看,腹肌更是棱角分明,尤其他敞着怀推着板车走在永乐街上,微风忽闪着他两片衣襟,拍打着他健硕的胸膛,把那些站街的娘们看直了眼珠子。 开面馆的姜寡妇表面看着正经,内心蠢蠢蠕动,她伺候男人半辈子了,李奇的父亲垂垂老矣,手无缚鸡之力;李老槐也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脱了衣服只剩下皮包骨,像一具干尸,她嘴上说喜欢他,心里隔应他,为了生计她不得不讨好他。 自从梁子出现在赵庄,街上大多的店铺,尤其迎春楼和姜家面馆烧的煤都是从梁子手里买来的。 每当姜寡妇见到梁子,隔着街口尥一嗓子,“梁子,俺家需要四筐煤,不,两筐就够了,没地方放,随烧随用,麻烦你了。”这句话听着顺耳悦目,其实她每天都想见到梁子,梁子不仅有把力气,还非常勤快,给她的后院砌了一个专门放煤的槽子,四周用泥和砖头垒了一堵高过地面的墙,把煤块圈在里面,下雨天院井里看不到一点煤水,干净整齐。 每个女人都喜欢勤快的、能干的、又踏实的男人,姜氏也不例外,只要梁子推着运煤车子出现在永乐街上,她都会殷勤地招呼他到店里坐坐,送上一碗肉丝面,肉多得堆成山,开始梁子还难为情,渐渐地习惯了,他也不说话,闷头就吃,吃饱了用衣襟抹抹嘴开溜。梁子接触姜寡妇是有原因的,他要在时机成熟之时除掉狗汉奸李老槐。 姜氏不知梁子的用意,她花痴般地看着梁子魁梧的背影,张张嘴,她想说让梁子晚上来,她不敢,李老槐像鬼一样缠着她,她不敢节外生枝,李家人她得罪不起,即使李老槐只是李家远房亲戚,她也不能小觑,大则丢命,小则在永乐街上没有容身之所。 她只能暗中关怀梁子。李老槐来了,她向他吹耳边风,说梁子没有媳妇,又能干,对谁都慷慨,何不收梁子为义子。 诡计多端的李老槐以为姜寡妇与梁子有苟且之事,他心里极其不痛快,从那以后他用心留意梁子的一行一动,通过观察,梁子性格虽然大大咧咧,做事堂堂正正,对他也很是尊重,不仅他家烧的煤不收他的钱,还经常请他去酒馆喝酒聊天解闷,走在大街上,有的人有意讨好他说,“李警官,这是你家小子吗,瞅瞅,多棒实呀,貌堂堂的……” 只要梁子站在他身旁,李老槐底气十足,多了胆量,他背起双手在虎目圆睁的凳子面前昂首阔步。 看热闹的几个老娘们喁喁私语:“这个卖煤的与李老槐什么关系呀?” 一个雀斑脸的女人用手捂住嘴巴,把头探到几个女人胸前,低低说:“听说他是李老槐的干儿子。哼,长得人模狗样,一个马屁精。”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嘀咕着,黄忠搬着一把扶手椅走出了孟家院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向孟祖母招呼:“老太太,您累了,大太太让俺给您送把椅子,您千万不要动怒,更不要累坏了身体,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回来定会责怪俺们这些下人照顾不周。”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在沙子地上“砰砰砰”杵了几下,怒斥道:“哼,都是你们一个个下人不中用,俺今儿跟二太太见解不谋同辞,孟家佣人应该改朝换代了,起用年轻人,不要弄一些老气横秋的在俺眼目前晃悠,糊弄鬼呀。” 老人不认识梁子,也不了解梁子的为人,看着他与李老槐窃窃私议心里发怵,她把手里的拐杖在梁子和李老槐脚下戳了几下,向上翻翻眼皮,对黄忠说:“把椅子给俺放这儿,俺在这儿坐着,看看热闹。” 梁子急忙跳开身子,同时把梗着脖子的李老槐拉到一旁,恭恭谨谨面对着老人双手合十,作揖道:“孟老太太,您好,不好意思,俺碍您老的事儿了。” 老人白愣了梁子一眼,没搭话。 黄忠认识梁子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把手里的椅子重重放在地上,揣手站在老太太身后,正颜厉色,威风凛凛。 老人颤巍巍走到椅子前,摁着拐杖坐下,眼睛看着余乘枫的婆姨,伸出手拍拍她怀里的孩子,温和地问:“这位大嫂,俺问问你,你会针线活吗?” 女人瞬间明白了孟祖母话里的意思,她连忙向老人弓弓腰,轻轻回答:“会,只要有线有布,俺裁裁剪剪的手艺还拿得出手。” “是吗,太好了,俺想做几套送老的衣服……”老人抬起头看着李老槐,抿抿嘴角,“听说他驼背婶子在找人做送老的靴子,唉,俺岁数比她大,俺也要趁早打算,可惜俺孟家的太太没一个会做针线的,看起来,今儿俺没有白白出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老槐绷紧清癯的身体,把手里的烟头戳进嘴里嘬了两口,吐在地上,用脚上大皮鞋踩了两脚,刚要说:不可以。 孟祖母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炯灼的目光傲视着半空,少顷,手搭凉棚,凄然一笑:“老天会洞察人心,真是天愁地惨,唉,这个时辰太阳不会再出来了,俺最怕浮云蔽日的天气……”老人往椅子靠背上挪挪身体,自话自说:“瞧瞧俺这身体,多走不了一点路,招架不住一丝风,虽然多穿了一层衣服,见风就咳嗽,今儿俺没倒在街上,没在外人面前丢人算是造化了,没想到俺孟家佣人身体还不如俺一个老太婆,哼,以后呀,俺孟家找佣人要考虑考虑岁数了,这个逃荒的女人,看岁数不大,又会针线,等俺家正望回来,俺与他商量商量,留她在院子里当个使唤丫鬟。巧姑呀,你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带你店里去,她一家住店的钱俺掏了。” 巧姑心里暗喜,佩服孟家老太太嘴里话硬气,她忙不迭地应答:“是,老太太,俺回去给他们一家人安排个房间。” 余乘枫从墙边旁走出来,面对着孟老太太,弓腰施礼,“谢谢您老可怜俺们逃难的,给俺们一个容身之地,俺两口子愿意做牛做马侍奉您的家人,俺们不要工钱,俺们只要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即可。” 孟祖母把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用双手抹了把脸,整整衣襟肃然危坐,左手放在腹部,伸出右手掌由上往下呼扇着,“青年人,这些话不要说前头去,俺还想说句公道话,让大家伙儿评评理,李警官说要带走你们一家人去乡公所,他要带就带走你,你的女人和孩子先留下来,可以吗?” 余乘枫急忙点头,“可以,俺跟他去,李警官也是例行公事,这怨不得他。” 孟祖母冷笑了两声,猛不丁在椅子扶手上拍打了两下,“不过,俺先把丑话撂在这儿,李警官您问明白了,再把他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少一根汗毛拿你试问,俺就坐在这儿等着……这事俺遇上了,又发生在俺孟家门口,街坊邻居也想看看俺孟家的威信,俺老身不蒸馒头争口气……” 老人的几句话像铜板那么硬,李老槐极不情愿地怒起了嘴巴,小身体往前一蹦,刚要张口,梁子伸手把他拽到了身后,抢在他前面向老太太抱抱拳,趋承道:“老太太,俺李叔他也是执行日本人的命令,维护咱们赵庄的治安,您老想留用这家人,俺李叔也会给您老面子,再说,这家人昨天住在俺屋里,俺也不可能收留不地道的人,俺也可以为这家人做担保。”梁子松开拳头拍打着他敞着的胸膛,向余乘枫递了个眼神,又向身后的李老槐努努嘴角。 余乘枫领悟了梁子的意思,他把双拳抱在额头,向李老槐深施一礼,“谢谢李警官,以后俺们还要麻烦您多照应。” 梁子的这番操作让李老槐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对孟家既恨又怕,又无可奈何,最近几年孟正望借助日本人的赏识,在永乐街上混得风生水起,见了面依旧对他毕恭毕敬,都说咬人的狗不露齿,让他怀疑,又寝食难安。 孟正望身后不仅有日本人,还有许家,许家身后有侯奎,还有个与日本人勾肩搭背的许洪黎,眼皮底下,孟家就是一块金刚石,他撬不动,孟老太太执意留下这家人,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束手无策,既然梁子替他打了圆场,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能适可而止,借坡下驴。 “好,好,以后你们想在赵庄住下来,必须有良民证,否则麻烦事多着呢,俺也是听命与日本皇军,例行差事。”李老槐向余乘枫摆摆手,嘴里吐着人话:“以后在一条街上住着,必须知情、知趣、知理,知恩。” “明白,明白,”余乘枫连连点头。 “李警官,你在乡公所做事,他们一家人的良民证你看着给办办,钱俺出,一块大洋够吗?不够两块大洋,俺是看上他家的女人了,年纪轻轻,手脚利索,如果给俺当个使唤丫鬟,准比余妈强百倍。” “这?!”听说孟老太太给两块大洋,李老槐心中窃喜,办良民证不需要钱,只需要证明人,这话他不能说,确切地说他不想与大洋过不去,他一个月跑下来没有一块大洋的收入,上次八里庄沈家的事情日本人应许他十块大洋,只给了一沓日本军票,不值两个铜板钱,花不出去。 “老太太,俺李老槐给您老个面子,他们一家四口的良民证包在俺身上了,明早上俺给您送过来。” “老槐呀,你说的对,咱们两家之间如果没有这条南北街,拆了墙是一家人,今天你说话办事,找不出一点毛病,让俺老身心里痛快。”孟祖母站直身体,左手摁着拐杖勾首,竖起右手大拇指在李老槐面前晃了晃,“一家人,你还是进屋坐坐,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门口,俺让丫头给您沏壶茶,俺孟家什么都缺,就不缺日本茶,是俺儿子的日本朋友送的,听说日本茶都是咱们中国的茶,他们运回国加工了一下,多了两层锡纸包装,挺好的,夏天不返潮,不发霉,不长毛。” 李老槐眼珠子盯着鞋面上的沙子,心里说,俺一个小小的片警算什么东西,还不如孟正望在日本人面前一句话,他又庆幸自己多此一举,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两块大洋。“老妇人,多谢您的邀请,今天俺还有事,不叨扰您老了。” 李老槐说着向梁子一招手,“梁子,咱们走,俺还有话与你说。” “好来。”梁子推起车走在李老槐的身后,眼神迈过袁家后山墙了望着孟家大门口,他百感交集,卢茗找到他,告诉了孟家巷子发生的事故,他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他以为能遇到敏丫头,她却不在。 他每天躲着小敏,他又想碰到小敏,一年不见,那个丫头是不是长高了? 夜色不知不觉降临,淡月藏在厚厚的云雾里,看不到星星,清冷的风卷起河道的潮水,像雨丝淅淅沥沥飘荡在空气里,树上披了一件水晶做的雨衣,在朦眬又摇曳的灯影里飘着星星的光。 吃过晚饭,孟祖母吸了两袋水烟,纸媒子没有燃烧完就开始打瞌睡,小敏把炕桌搬到北墙根的床上,把煤油灯放进灯窑里,从炕柜里拉出褥子铺在炕上。 孟祖母把手里水烟袋放在窗台上,喃喃自语,“今儿真的累了,也高兴,余妈两口子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儿子,他们二小子没有回来,他们两口子都没有吃晚饭……” 院里的石榴树在风里摇曳,一片鲜嫩的绿叶脱离了枝头,缓缓坠落。坐在窗前的孟粟伸出了小手,眼睛紧紧盯着那片飘落的叶子,上面黏着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灯下像一颗星星,那么耀眼。 他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白天从大人嘴里他听到了好多伤心的事情,在小敏的脸上看到了泪水,还有悒悒不乐,她不仅仅是为余妈难过,心里一定还有其他让她牵肠挂肚的事情。傍晚她从前院回来一直没有闲着,一会儿去大车院洗脏衣服,一会儿去洗他用的床单,一会儿扫院井,一会儿把晒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嘴里喃喃着:“这些冬天的衣服该放起来了,过几天,天热了,你不要喝凉水,多吃鸡蛋皮……俺捣了一些鸡蛋皮放在茶叶桶里,记住每天吃一勺,够你吃几天,待会俺去嘱咐一下黄叔叔,以后他会帮你做……” 从孟粟的眼眶里溢出两行泪水,他哭了,他感应到小敏要走,前几天她说她要去八里庄沈家看望小九儿,今天从街上回来说小九儿失踪了。吃饭的时候,她的眼泪掉在碗里,她说:“小九儿没饭吃,他在哭,俺听到了。” 孟粟想说,你不要走,他没说,他也不敢看小敏脸上的泪,他也不敢把这事告诉祖母,他的眼睛深深地瞄着窗外,与小敏两个多月的接触,他喜欢上了她,那种喜欢是单纯的,只想天天、时时看着她。 “二少爷,你睡觉。”小敏把一个枕头放在炕沿上,向孟粟招招手。 孟粟没有动。 小敏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炕,跪着走到孟粟身后,伸出双手拉拉他的胳膊,“二少爷,祖母困了,你也早早睡。” 孟粟扭扭肩膀甩开小敏的手,继续盯着窗外。 “不要管他,他白天睡了不少,定是不困,俺老了,乏了,俺先睡了。”孟祖母把身体蜷缩进了被窝里。 小敏跳下炕,站在炕沿前,轻轻说:“祖母,俺去火房看看黄师傅,可以吗?” 老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在头顶摆了摆,“去,去。” 小敏走出了屋子,沿着石基路向中院走着,灯光穿过了窗户,院井里多了许些亮,走到月洞门口扭脸向后看了看,孟粟的小身影趴在窗户上,他的脸被窗玻璃挤扁了,小敏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酸酸的,孟粟知道她要离开,他不开心,可是,没有办法,为了小九儿她必须离开孟家。 中院陶秀梅和兰姐的房间黑乎乎的,她们主仆二人还没有回来,怡澜在她的卧室里大呼小叫,灯光把她披头散发的身影投在窗户上。 一盏马提灯挂在火房的门檐上,在微风里摇晃,底座的铁架子与门框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屋里灶堂的火舌舔舐着灶口,给不大不小的火房增添了不少的亮,木头锅盖上冒着热气腾腾的蒸汽,一股股米饭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黄忠回过头,他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小敏,他蹙蹙额头,关心地问:“丫头,你饿了吗?晚饭没吃饱吗?” 小敏提着裤腿迈过了门槛,直奔灶台下面,她抓起一根掏火棍子捅捅灶口里的柴火,扬起脸,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黄叔叔,俺吃饱了,您熬的小米粥真香。” “好吃就行。”黄忠闷闷地回了一句话,继续手里的动作,他把煎好的鸡蛋切成小方块放在盘子里,又把煮的花生米里放了几绺芹菜梗,倒了点香油,用筷子拌了拌。 小敏好奇地问:“黄叔叔,你是给余妈他们做饭吗?” “不是,是给咱们孟家大小姐做饭,她说她不喜欢喝小米粥,俺看她是耍脾气,她是个难伺候的主,丫头,你来的正好,待会儿你帮俺把饭送到她的屋里,俺不想见她。如果她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唉……”这是黄忠说的最多的一次话,“孟老爷是个好人,不是冲着他俺早走了。” 小敏吓了一跳,她“腾”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可以,您不能走,孟粟离不开您。” 黄忠打了个直眼,他转身看着情绪激动的小敏,“为什么?” 小敏想说,俺走了,你再走了,孟粟怎么办,她没有说出口,而是岔开话题,“黄叔叔,怡澜小姐还小,等她长大了就会懂事了,她发火的时候您就当做没听见,不要生气,祖母说她也许再长一岁就好了。” 黄忠抓着托盘走到锅灶前,把托盘放在灶台上,从墙上的挂钩上拿下一块毛巾,又伸手打开锅盖,锅里的篦子上熥着一碗米饭,他用毛巾包住碗,把米饭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放在托盘上,然后把案板上的一盘凉拌花生米和一盘炒白菜,还有一盘煎鸡蛋一一放在托盘上,说:“丫头,你把这饭送到小姐房间里,不要与她多说话,她发脾气的时候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唉,没有办法,俺又可怜她……”黄忠没有说下去,他把手里的一把勺子放在米饭上。 小敏端着托盘走出了火房,沿着长廊往西走,到了中院正堂屋门口,门口的布帘上下忽闪,前堂屋的长条桌上亮着两支蜡烛,火苗在布帘上跳跃,西间屋的卧室门大敞着,怡澜在屋里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堂屋里回荡。 “怡澜小姐,黄师傅让俺给你送饭来了,俺可以进去吗?”小敏声音磕巴,她心里很怕怡澜,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屋里的怡澜没有回答,她继续用手拽着两扇门发泄心里焦虑的情绪,门扇“咣当”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砸在她的脸上,疼得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敏没有多思考,她用肩膀挑开布帘,退着身体走进了屋子,转过身往前走,越过穿堂屋的走廊直奔怡澜的卧室。 远远地看到怡澜抱着肩膀蹲在卧室门口,被子和衣物散落一地,一半堆在门槛里面,一半扯拉在堂屋地上,没地方落脚,小敏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外面踟蹰不前。 “怡澜小姐,你怎么啦?”小敏弓下腰看着怡澜,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吃点饭,你瞧瞧,这是黄师傅给你单独做的米饭,还有三盘子小菜,很香。” 怡澜从胳膊肘上抬起了头,眼珠子往上瞪,露出阴森森的白眼球,让小敏不寒而栗,她赶紧垂下眼帘,低头不语。 怡澜从地上跳起身,迈过门槛,双手掐腰,厉声呵斥:“你,你是来看本小姐笑话的吗?俺不理睬你,你反而来招惹俺,你在俺孟家过得很滋润是不是呀?” 小敏无语。 “什么破饭,除了小米饭就是大米饭。”怡澜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歪着身子,呲着她的四颗大门牙,狞笑了两声,“俺问问你,他给你们做了什么好吃的?你们是不是瞒着俺天天开小灶。” “俺晚饭吃的小米粥,还有咸菜丝,还有玉米饼子。”小敏不敢看怡澜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闪着凶光,让她忌惮,她深深垂着头,她的刘海触到了托盘上的米饭。“俺说的是真话,祖母也喝的小米粥。” “你胡说,俺娘不在家,你们都欺负俺,你们吃着俺孟家的饭,穿着俺孟家的衣服,住着俺孟家的房子,你们却暗地里耍花样,天天喂俺狗粮吃。”怡澜一边胡搅蛮缠,一边握紧拳头砸在小敏手里的托盘上。 小敏想护住托盘,来不及了,碗筷和勺子在地上滚着,盛着米饭的碗“啪”四分五裂,热气腾腾的米饭散落一地。 “你?!”小敏身上的血液往脸上跑,她的手脚冰凉,她心里突生气愤,不说黄忠多么辛苦,这白花花的米饭一般人吃不到, 孟祖母说,青黄不接的季节,孟家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希望大家珍惜粮食。 “你,你知道吗?有多少人在挨饿,多少幼儿饿死……”小敏想到了小九儿,顷刻间流泪满面,她生气地瞪了怡澜一眼,蹲下身子,把地上散落的米饭用碎碗片归拢到一起,铲到托盘上。 “你,你敢骂俺,你捡,俺让你捡,你就是个讨饭的……”怡澜扯着嗓子吼着,同时用脚尖狠狠践踏着地上散落的米饭和花生米。 小敏真想给怡澜一拳,她忍住了,她伸出双手搬动着怡澜的腿,搬不动,她蹲着身体往前走了一步,准备捡起滚到门槛的筷子。 突然身后的怡澜脚下不稳,身体往后趔趄,“噗通”摔在地上,小敏扭着脖子白愣了她一眼,没有理睬她。 怡澜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小敏有点担心,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趴下身子看过去,只见怡澜紧紧闭着眼睛和嘴巴,两束蜡烛的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其实怡澜在屏气敛息装死,小敏哪知道怡澜在耍花样,她慌了神,“怡澜小姐,你,你怎么啦?快起来……” 怡澜猛然睁开了眼睛,举起右手朝着小敏的脸狠狠甩出一个响亮的耳光,“啪”。 怡澜无缘无故的一巴掌让小敏猝不及防,她当场懵了,捂着半边脸愣在原地,两行泪像河水一样在她脸上哗哗流淌,流进了她的嘴里,坠在她的下巴颏上,打湿了她的衣襟。 看着泪如泉涌的小敏,怡澜“咯咯咯”大笑,她双脚蹬地蓦地跳了起来,一边拍打着她的裤子,一边洋洋得意地喋喋:“俺娘说,心里有气就要拿着你们这些下人泄恨,这巴掌本想打在余妈那个臭女人脸上,今儿算你倒霉,撞在了俺的枪口上。” 小敏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打,还打在她的脸上,看着怡澜扭曲的嘴脸,她握紧了拳头,她又犹豫,她不想惹事,如果她的一拳头下去,陶秀梅回来了,那还了得,定会闹得孟家鸡犬不宁。 在小敏不知如何才好时,黄忠从院井里冲进了屋里,“丫头,打回去,你不打,俺替你打。” 黄忠瞪圆了愤怒的大眼睛,向怡澜高高举起了大手掌,他完全像个护犊子的父亲,先不说他与顾庆坤的友情,敏丫头来到孟家后,处处谦让怡澜,悉心照料孟粟,大家都看在眼里,挂在嘴上,尤其大太太姌姀和孟祖母更是如获至宝,常常念叨:这是俺孟家的福气。 “敏丫头哪里招惹你了?再说打人不打脸,你还上过学,连做人的起码道理也不懂吗?!”黄忠声大如钟,吓得怡澜抱住了头,她全身觳觫,牙齿之间发出互相撞击“咯嘣”声,不能自已。没想到整天沉默无语的黄忠会如此激动,为了一个外姓丫头向她怒目切齿。 “黄叔叔,不要。”小敏拉住黄忠的胳膊,摇摇头,摇下哗哗的泪水,“黄叔叔,是俺的错,俺欠孟家的,孟家给俺饭吃,没有让俺饿肚子,给俺屋子住,没有让俺冻着,这一巴掌算是俺欠她们家的,以后,以后……” 小敏扔下这些话哭着冲出了屋子,冲出了孟家院子,她跑进了绳子胡同,胡同北面的山坡上嚎叫着风声,白天的山有春天的温暖与颜色,入夜呼啸的寒风在山坳里争夺着栖息的领域,互相扭打着滚到了山脚,在头顶张牙舞爪,小敏没有一点胆怯,也没有觉得冷,她心里憋屈,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僻静的角落,或者抱着一棵树大哭一场。 浓浓的雾霾包裹着细细的胡同,旁边院墙上的花丛之间飘出蟋蟀的低吟,蒙蒙潮气洗刷着纤弱的枝条,撩起一丝丝水珠溅在小敏的脸上,化成了泪;院墙里没有一丝灯光,黑幽幽的风摔打着两扇破烂的木门“吱呀呀”响;泛黄的窗纸翘着三个角,上下忽闪,婴儿时断时续的啼哭声钻出了窗户,越过了断墙残垣在胡同里飘零。 白天小敏问过孟祖母,问老人这个小院里住着谁?老人告诉她说,院子里住着玉芬嫂,一个可怜的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她租种着孟家三亩水浇地,不容易。 小敏想起了在河道上面见过这个女人,还有她的两个娃娃,女人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容,全是人世间的沧桑。 看着玉芬嫂家穷阎漏屋,小敏骤然忘记了心里的委屈,继续往前走,看到了拐角的那棵梧桐树,它粗壮的枝干像一把撑开的大伞,它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片,天黑看不到它的葱绿,山风拽着它颀长的枝条旌旗卷舒,撒落一地露珠。 耳边突然传来狗妈妈痛苦的嚬呻呕吟,还有小奶狗吮吸奶水的声音,小敏顺着声音走过去,低低呼唤着:“黄多多……” 狗妈妈昂起了头,没有动窝,一双大眼睛在夜色里像黑宝石闪闪发亮,小敏屏息凝神,她看到它在舔舐着一条前腿,似乎有血的腥味,“黄多多,你负伤了吗?”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一盏晃悠的马提灯,橘黄色的光影越来越近,照在地面上,照在狗妈妈的身上。 小敏张皇地站直身体,她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黄忠叔叔。” “它不是黄多多养的那条狗,那条小狗被张喜篷踢死了。”黄忠把手里的马提灯递给小敏,从身后拿出一个盛着米饭的碗放在梧桐树下,蹲下身抓起狗妈妈受伤的腿,头也不抬地说:“它的主人失踪了,它每天都去找它的主人,今天傍晚它瘸着腿回来了,腿上有子弹擦过的痕迹,它一定是遇到了鬼子或者伪军。” 黄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棉布,一圈一圈缠在狗妈妈负伤的腿上,哽咽着嗓音,“它是一条护主的狗,它的主人生前一定对它不薄。” “它的主人死了吗?!”小敏脱口而出,“它每天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谁?” 黄忠意识到他说漏了嘴,赶紧补充说:“不知道,也许它的主人家还有其他人活着。” “它的主人家住哪个村子?是八里庄吗?上次招娣说,是山上住的那个男人从八里庄把它救回来的,它是不是沈家的狗?” 小敏的话让黄忠震惊,更多的是害怕,他颤抖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妈妈旁边的小奶狗,心里生起一股凄凉,这是沈家的一条狗,他不敢告诉小敏。 第117章 风中花 半夜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在筒瓦上弹起一颗颗水珠,从板瓦间滚落下来,顺着勾头瓦坠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土坑;不大的风在院井里横行,抖落一片、两片去年遗留的枯叶,落在水坑里,在雨水里打着旋儿。 小敏做了一个梦,梦到小九儿孤零零坐在雨水里哭喊,哭哑了嗓子,鼻涕和雨水交织在他的小脸上……她冷不怔从睡梦里醒来,蹭到窗前,撩起窗帘,雨水在玻璃窗上滑行,流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水痕,院井的天是黑的,雨是亮的,梦是清晰的。她飞快地穿上衣服跳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出了西间屋,正间屋里冷冷清清,灶堂里的火早就灭了,风拖着雨推搡着堂屋的两扇木门,少许的雨水溜进了屋里,洒在门槛下面;东间屋里飘出一股股淡淡的烟味,缭绕在空气里;煤油灯的光钻出了门缝,像一条闪光的线绳铺在地上,四周的家把什有了模糊的轮廓。 孟祖母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燃烧的纸媒子,一只手里托着水烟袋,一双不大的眼睛眯着,黯然无神。 听到房门口的脚步声,老人赶紧用抓着纸媒子的手背揩揩嘴角的泪水,不露声色地把吸管塞进嘴里,“咕噜咕噜”吮吸着,一团团的烟从她的嘴角窜出来,烟雾瞬间弥漫在每个墙角旮旯。 小敏在东间屋门口外面彷徨,她下定决心今天要离开孟家,不知道怎么跟老人家开口,自从她进了孟家门,老人对她不薄,不曾高声与她说过话,可,小九儿的事情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先不说巴爷对她有救命之恩、潘婶对她如同己出,小九儿跟着她吃糠咽菜、忍饥挨饿一年多,不是亲人又是什么?想到这儿,小敏转身默默走回了西间屋,从炕柜上面拿下舅老爷送给她的藤条箱放在炕席上,打开箱子盖,找出母亲给她做的衣服,即使穿小了也要带在身上,巴爷送她的义和拳令牌也要带走。她又找出巴爷给她买的长袍穿在身上,长袍短了,盖过膝盖;外面套上一件长袖坎肩,坎肩是青峰镇的林伯母送给她的,由于时间太久颜色有点发白,再破旧的衣服小敏也穿过,她不嫌弃,为了小九儿她做好了颠沛流离的准备。 拾掇好了一切,小敏把藤箱子放在西墙根的桌子上,一进门就能看到,孟家给的礼金一直放在藤箱里,这是舅老爷让她带在身上的,他老人家叮嘱她说,如果有一天离开孟家,要把人家的礼金留下,这几样金器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瞅一瞅,没当会儿事,进门那天陶秀梅提起过,赵妈没让她拿出来,如今要离开了,让它们留在孟家。 院井的雨在石基路下面哗哗流淌,东间屋窗台上的煤油灯的火苗奄奄一息,微弱的光透过了窗玻璃,在雨水里跳躂,孟祖母把手里的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从盛纸媒子的铁盒里摸出通针,挑挑灯苗,陡然蹿起豆大的火花,屋里一下亮堂了许多。老人跪着身体爬到炕沿,双手摁着旁边的桌子趿拉上鞋子,从桌子夹缝里摸出拐杖,捻手捻脚走出了屋子,拉开两扇木门,扶着门框往院井里张望,雨比先前小了好多,淅零淅留地随风飘扬,院外的榆树枝无力地抽打着墙头上的青瓦,伴着“窸窸窣窣”的雨声,像个瞎子拉着一把破旧的二胡,声音幽怨又凄凉;老人尽量往上挺着腰,黯淡无光的眼神瞄过长廊,几只无家可归的鸟儿躲在屋檐下面,“叽叽咕咕”叫着,声音悲恸又怯弱。 老人心里一颤,拄着拐杖趔趄到西间屋门口,伸出手想敲敲门,她想劝劝丫头不要离开孟家,外面到处都是荆天棘地,有风又有雨……老人哆嗦着的手停在半空,她与丫头相处虽然没有太长时间,她清楚丫头的脾气秉性,倔强又善良,知恩又忠义,事已至此,丫头下了决心离开孟家,即是是九头牛也拉不转动。 街上的鸡叫了,天蒙蒙亮了,雨停了,麻雀蹿上了枝头,清凉凉的风掠过了墙头跑出了院子,院井里只留下一洼洼的水,还有屋檐下垂落的雨珠。 小敏手里抱着一叠碗筷走近火房,“黄叔叔……” 黄忠不在,火房门口外面落着带着泥水的鞋印子,沿着长廊往前院而去;两扇木门大敞着,白天的亮跑进了屋里,地面清扫的干干净净,黑乎乎的灶堂里没有一星火,一股柴火烧成灰的烟味飘到了院子;靠着案板的地上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堆放着用过的碗,水面上浮着竹筷子和菜叶子。 小敏从案板上拿起一个空盆放在大木盆的旁边,又从灶台上抓起一块抹布,提提裤腿,蹲下身体抓起木盆里的碗,从里到外刷着,把刷了一遍的碗放进旁边的小盆里,她时不时抬起头,瞪着一双大眼睛眺望着院井,这个时间点怡澜去上学了,深深的院井里没有太多的声音,清风撩拨着墙边下的苹果树,敲打着墙头瓦,抖落一地的雨水。 中院的堂屋里,兰姐小心翼翼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斜襟长褂,搭在胳膊肘上。“太太,今儿您想穿哪件衣服呀?是刚买的旗袍,还是滚边长褂配百褶裙?” 陶秀梅站在梳妆镜前,用手掌抹了一把镜面,气势汹汹地跺跺脚丫子,扯着嗓子吼叫:“还不快去拿块抹布来,你来瞧瞧这面镜子,上面落满了灰尘,照不出人样子。” “是,太太,您不要着急,俺马上给您搞定。”兰姐快速跑到陶秀梅身前,抓着自己的衣袖拂拭着镜面。 “这家不像家,瞅瞅,这罗纹帐脏成什么样子了,看不出底色了,要你这个丫鬟做什么,整天吃干饭不做事,哼,不要给你好脸子,你把俺当猴耍,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不愿意干走人。”陶秀梅一抬手,把床上的罗纹帐扯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磨牙凿齿,“今天你把它给俺洗干净了,还要挂上去。” “是,是太太,这几天……”兰姐垂着头眨着嚚猾的眼珠子,唯唯诺诺,“太太,最近两个多月咱们主仆二人都在外面忙活,没顾得上家里,俺想给您商量商量,让那个敏丫头过来帮您收拾收拾屋子,让她把您的脏衣服洗洗,好不好呀?腾出俺的手侍奉您左右,不至于您身边没个支使……”兰姐用胳膊肘蹭蹭嘴巴子上的痦子,她是故意用袄袖遮住脸,生怕喜怒无常的陶秀梅听不进她的话甩她一巴掌。 见陶秀梅没有反应,兰姐来了底气,赶了一句:“她是您的养媳妇,您做婆婆的有权使唤她做任何事,太太,咱们街上有好多人家有养媳妇,都不像您这么惯着她,哪家养媳妇脚丫子不沾地呢?没有,威县地界这么大,俺还真没听说过,您是头一个有测人之心的好婆婆。” 陶秀梅没有吭声,她的眼睛盯着窗外,略有所思地揣起双手,她在永乐街上盘下了一个门面,准备开个戏园子,最近几天她天天与满身臭汗的木匠打口水仗,还要到处搜罗年轻漂亮的女子,幸亏李奇找了几个亲信帮她,否则她一个人单打独斗非扒几层皮去不可,外面她还能应付,她却敷衍不了家里的大小姐,目前已经引起了女儿的不满,埋怨她凭着安安稳稳的好日子不过,去找罪受,埋怨衣服脏了没人洗。如果再雇佣一个丫鬟,丈夫不开口,她也拿不出多余的钱。 此时兰姐提起敏丫头,让陶秀梅踌躇不决,按老辈规矩,养媳妇就是个不花钱的丫鬟,让丫头过来帮忙收拾屋子、洗洗浆浆理所应当,只是丫头进门三个月了,她不管不问,甚至都没踏进后院半步,突然强迫丫头帮她做事,老太太那一关也过不去。 “你把俺那件新买的旗袍拿过来,让俺穿穿试试,今天天气不冷,适合穿旗袍,把那条披肩找出来,一条披肩半件小棉袄,能遮风。”陶秀梅把脸转向兰姐,只字不提让小敏过来帮忙的事,“今天晚上有个饭局,俺必须要穿得体面一些。” “是,太太。”兰姐嘴里痛快地应答着,一边打开衣柜,一边用眼角斜睨着梳妆镜里,从镜子里观察着陶秀梅的眉眼高低。 这几个月兰姐跟着陶秀梅起早冥暗,衣服没时间洗,脏了只用湿布擦擦,时间久了,穿在身上有股发霉的味道,她觉得黄忠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带搭不理。 兰姐是自作多情,黄忠不只是不愿意搭理她,也不愿意理睬陶秀梅,街上的人都知道,陶秀梅听了李奇的建议准备开办个戏园子,供日本人消遣娱乐,这是辱门败户的行为,令人不齿。 “太太,刚才俺看到敏丫头去了火房,俺去把她喊过来见见您,有什么吩咐您当面告诉她。”兰姐还是不死心,她企望小敏到中院做事,那样她轻松好多,有时间待在火房里,即是黄忠不说话她也愿意静静地看着他,想入非非。 陶秀梅的眼珠子在兰姐脸上扫了两圈,抓起梳妆台上的金钗插在燕尾髽髻上,“你给俺看看,这幅金钗好看吗?” “太太,成不成您撩个话,您可不能心慈手软,孟粟少爷能自己走路了,那丫头空了下来,每天凑在前院拉闲散闷,可不能让她站队到大太太那边……” “她敢?!”陶秀梅猛地握紧拳头砸在梳妆台上,桌上的胭脂水粉稀里哗啦蹦到了地上。 兰姐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撅腚哈腰捡拾地上的描眉笔,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太太,您别生气,别生气,只要您不给她空闲时间,只要您一句话……” 火房里,小敏把洗好的筷子在地上甩了甩水,插进了筷子笼里;把擦干净的碗倒扣在木盘上,放在案板上,然后用衣襟擦擦手迈出了屋子,她站在门槛前了望着前院的方向,没听到黄忠的脚步声,不知他去哪儿了?今天她到火房来的目的是想最后见见黄忠,跟他道个别。 天完全晴了,空气清爽了许多,簇簇的云朵从东边拖出了橘红色的晨阳照在苹果树上,椭圆形的叶片上落着晶莹剔透的雨滴,像璀璨的小珍珠闪闪熠熠,映着光的影子。 小敏沿着长廊往后院走着,她脚步沉重,精神沮丧,失去了来时的喜悦。 突然从长廊西侧传来一声喝叱:“丫头,你去哪儿了?看见俺怎么不打声招呼呀?!” 小敏赶紧站住脚,顺着声音看过去,陶秀梅一手挑着门帘,一手搭凉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粼粼的波光越过了廊檐照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照在她穿金戴银的身上,一袭春秋锦缎旗袍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腰身,如果她脸上少一分怒气,就会多一分媚态横生销魂处,飘然漫步飞燕骚。 陶秀梅真的不丑,穿衣打扮也很时髦,像一只翩翩欲舞的蝴蝶,仪态万千,她的旗袍外面搭着一件大红色披肩,垂到她的腰肢以上,露着她丰腴的大屁股,随着她迈动的脚步左右摇摆。 小敏双手放在腹部,垂下头,“太太,您好。” “你喊俺什么呀?太太?俺是你婆婆呀,唉,啧啧……”陶秀梅的舌头顶着上牙槽,很响地咂咂嘴巴,“瞧瞧你,怎么很少到俺屋里坐坐,俺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 小敏低头不语。 “你也不小了,这张小脸长得不差,穿衣打扮要讲究,像你这个年龄要晓得爱好,千万不要像那个余妈子,每天邋里邋遢,她不晓得脸面,旁边的人看了首先想到了她伺候的主子,丢的是她主子的脸,你呢?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穿戴不好,外人以为你在俺身边受气,质疑俺是不是每天虐待你,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情理呀?” 余妈可不是陶秀梅嘴里脏兮兮的老妈子,她也喜欢干净,每天头发梳理的光光的,衣服虽不能说一尘不染,也干干净净,她常常右胳膊弯下抱着针线笸箩,坐在前院的长廊边上,石榴树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一片片印在她不黑不白的髽髻上,她动不动用头发磨磨针,小敏怀疑余妈头发又光又稀是经常磨针磨掉的……姌姀也会手里拿着一个小凳子走过去,二人相视而笑,静静地谈一点从前与日后的事情,一个人无论有多少苦,总有一件两件事情值得回忆。 想起余妈和姌姀的好,想起她们的一言、一笑、一个眼神,小敏心里百感交集,今天就要不辞而别,却不能与她们当面告别,心里突生歉疚。 “怎么,丫头,你在想什么?你不愿意跟俺说话吗?你,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你要知道谁近谁远,不能好赖不分。”陶秀梅一边从雪白的牙齿缝里挤出虚情假意的笑,一边走过来,一边伸出手理理小敏的衣领,“瞧瞧你,这是去做什么了,衣服都弄湿了,火房里的营生不是你该做的,你只管照顾好咱们孟家二少爷即可,唉,俺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穿衣打扮不知有多么考究,不讲旁的,衣服上沾一点水,裙子上打个折,马上就会脱下来,找丫鬟洗净了,熨平坦了再穿。” 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和嘴里酸腐的异味直冲小敏的脑瓜子,她想打个喷嚏,又不敢,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深深垂着头,缄口无言。 兰姐胳膊上搭着一件外套走出了堂屋,向陶秀梅呲着门牙,“太太,天擦黑的时候有点凉,俺怕冻着您,俺又找出这件衣服给您御寒,您瞅瞅可以吗?” “兰丫鬟,你不要打断俺的话,没告诉你吗,俺说话的时候你在一旁侯着,难道你没听见俺跟丫头说什么吗?”陶秀梅向上翻翻白眼睛,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该说话的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不该说话的啰里啰嗦。” “是,太太您说得一点也不差,俺来孟家六七年了,从来都没有看到太太您穿脏的衣服,哪怕有一点烟灰,您都要换下来,在永乐街上很少见到像您这样清秀优雅的女子,回头率百分百。” 兰姐很会溜须拍马,她用手掌指着陶秀梅的头,“从早到晚没见您钗横鬓乱,真真的超脱世俗之外。” 小敏很讨厌陶秀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她想回嘴又忍住了,马上要离开孟家,她不想多事,随她们畅所欲言。 “兰丫鬟,这儿没你的事情了,去门口看看滑竿到了没有?”陶秀梅睺瞜了小敏一眼,眼珠子一转,换了一副笑脸,“丫头,过几天婆婆要在永乐街上开个戏园子,好多事情需要你帮忙打理,咱们娘俩是一家人,劲要往一处使,粟儿是俺的儿子,你是俺的儿媳妇,俺为谁忙活呀,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明儿俺带你去戏园子转转,熟悉熟悉,你不愿意待在家里,就去那儿帮忙也可以。”陶秀梅拽拽旗袍开衩,用右手背挨挨嘴角,一双眼珠子贼溜溜转,这丫头长了一副讨人喜欢的眉眼,培养两年定会成为戏园的名角,想到这儿,她喜上眉梢,忘记了她找小敏的初衷,冁然一笑,“丫头,你喜欢唱戏吗?” 小敏不明白陶秀梅话里的意思,她刚要摇摇头,后院的方向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看过去,孟祖母拄着拐杖,脚下踩着雨水出现在月洞门门口。 陶秀梅极不情愿地曲曲膝盖,倾倾上身,双手重叠放在胸前,向老人行了个万福礼,“婆婆,您好。” 老人往前走了一步,对陶秀梅视而不见,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几下,目不斜视地盯着低头垂目的小敏,亮着嗓子呵责:“丫头,你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孟粟在找你,还不快回去。” 在孟家陶秀梅最怕老太太,孟正望是个大孝子,她可以在他面前放刁撒泼,他却不允许任何人忤逆老人,此时老人没有正眼看她一眼,嘴里的话带着恼怒,让她不寒而栗,“婆婆,俺先去永乐街处理一些事情,有话咱们娘俩回来再唠。” 孟祖母心里很清楚,陶秀梅表面尊重她,内心抵触她,只有孟粟这根线牵强硬拽把她们扯在一起,这个女人朝三暮四罢了,还勾搭上了狗汉奸李奇,儿子都束手无策,她也不会拔草寻蛇。 老人挺挺胸,背过手捶捶腰,往长廊里蹒跚了两步,给陶秀梅让出一条路,摁着拐杖勾首向火房窗户里探探头,窗玻璃上飘过陶秀梅匆匆离去的背影,老人蠕动蠕动干瘪瘪的嘴巴,扭脸看着小敏,温和地说:“敏丫头,扶俺回去。” 小敏搀扶着孟祖母走回了后院,一踏进正间屋,她“噗通”跪了下去,双手摁着冰冷的地面,“祖母,俺给您老磕个头……” 老人站在屋门口,佝偻着身体,长叹了一口气,“丫头,不必多礼,快起来,今天俺放你走,去拿你的东西,把门口的菜篮子带上。” “祖母,谢谢您老的照应,俺会回来看您。”小敏的头“咚咚咚”磕在地上,两串眼泪撒在她的手背上。 小敏拎着菜篮子走出了孟家大车院子,回转身放下篮子,向站在耳门旁边的孟祖母再次深深鞠躬。 老人擎起皱巴巴的手,摆了摆,没有一句话,两行泪水顺着她脸上的沟壑坠落,晶莹地挂在她的嘴巴下,“走,走。” 飕飕的风扯动着一片片云彩,太阳从东南边完全露了出来,天地间明朗了许多,一草一木被雨水冲洗过,愈发嫩绿透亮,空气之中洋溢着泥土清新的芬芳,一只黄莺掠过高高的榆树,扑棱扑棱色彩斑斓的翅膀飞向了高空,留下一串袅袅余音。 永乐街是赵庄最繁华的街道,无论过不过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豆腐、饺子、馄饨、面条的……声音像弥河的水潮起潮落;耍手艺的卖力表演节目,换来一阵阵喝彩声;从巷子里钻出几个顽童跑上了大街,在人与人之间、人力车与板车之间追逐嬉闹,车夫为了躲避孩童偏离了正路,车子上下颠簸,遭到车斗里客人的大声责骂。 翟子也夹在人群里,他的车子由码头方向往东而来,车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脖子上缠着一根蓝白格子的围巾,手里攥着一个公文包。 车子跑过葫芦街口时,年轻人向北了望了两眼,猝然打了个直眼,眼前出现了一个小丫头的身影,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踌躇的脚步落在照相馆门前。 “翟师傅,您到前面茶楼停下来,俺想去那个后巷子里方便一下,唉,在码头货场喝了几碗茶……憋不住了。” 翟子一边单手握住车子横杠,一边用另只手迅速抓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一边敞亮地应答着,“好,孟大少爷,您做好了,前面就到了。” 路边上的布招牌像五彩斑斓的旗子,随风飘扬,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绸子做的、粗布做的争奇斗俏;妓院门口的女人更是千姿百态,对着路人搔首弄姿;酒馆、菜馆、茶叶行门前站着拘谨的小伙计,一般都是学徒,为了能让他们张开嘴说话,掌柜的安排他们站在门口外面招揽客户。 小敏的身旁是整条街最扎眼的走马楼,这座走马楼是仿照南方的青云阁建的,不是很大,不算太高,新砌的石头墙把这座陈旧不堪的走马楼圈在中间,它东面有个月洞门,月洞门对着一条南北巷子,巷子南头是永乐街,北头是葫芦街;院里有十几间矮屋子,朝南临街的屋子可以做生意,有一家照相馆,还有一家炸果子的摊位,还有一家酒铺儿;朝北的房子租给了抗力和小生意人,卢茗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小敏见过沙河街的语笑喧阗,见过青峰镇摩肩接隀的集市,眼前的永乐街肩摩毂击,雀喧鸠聚,比它们要热闹很多。 卢茗肩上挑着锢镥挑子走出了茶楼东面的巷子,一顶破烂的瓜皮帽遮住了他半张脸,一双警惕的大眼睛穿过了眼帘的碎发扫视着街面,只见翟子弓着脊背拉着人力车由远至近,他赤裸裸的臂膀和手背上冒着颗颗汗珠子,随着他铿锵有力的喘息滚到了地上,在石头路面上摔成了八瓣,踩在他厚实的脚板下。 卢茗向翟子招招手,“翟子兄弟,今天生意可好?” “好,好,都是主家照顾俺……”翟子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落下车子,双手使劲摁住车杠。 孟数提着长袍前衽迈下车斗,走到巷子口与卢茗打了个照面,径直往巷子深处走去,走到一堵断墙旁边站住脚步。 卢茗把肩上挑子掉了个头,往巷子里退着走了几步,靠近孟数,压低声音问:“大少爷,有事吗?” 孟数耧起长袍塞进腰里,瞅了卢茗一眼,“卢大哥,您等到王晓了吗?” 卢茗摇摇头,“俺还没见到他的影子。” “卢茗哥,在照相馆门口俺看到了敏丫头,她以前从没有走出葫芦街,俺猜测她要去八里庄……您见过王晓后马上去八里庄,跟那儿的同志吱一声,丫头的安全交给那边的同志。” “好,俺明白了。” 目送着孟数坐上翟子的黄包车,卢茗挑着锢镥挑子往前走了一步,顿然又站住了,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站在日本商行门口,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礼帽,遮住了他的五官,身形不算太高,纤细的腰身像个女子,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门前的梁柱上,双脚穿插,脚尖点地,胳膊抱在胸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卷。 卢茗断定这个西装男子就是女扮男装的雪莲,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把肩上挑子放在茶楼屋山墙角,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凳子放在屁股下面,嘴里拖着长音吆喝了一声:“锯盆,锯碗啦__” 少顷,他从腰里拽下烟袋,捏了一些烟丝塞进烟窝里,又从怀里掏出一盒洋火,擦出火花送到烟窝上,撅起嘴巴不紧不慢吮吸着,一缕缕烟圈遮住了他胡子拉碴的脸。 卢茗一点也没猜测错,女扮男装的人的确是雪莲,她现在的身份是日本特务。 雪莲怎么会出现在赵庄呢?那天许洪亮出殡,许洪黎没有把雪莲和春儿带去坊茨小镇,而是带去了日本宪兵队。 日本人在中国到处培养间谍,他们把一些青年男女抓进监狱,先恐吓,再利诱,那一些忍受不了鬼子酷刑的人乖乖做了汉奸。雪莲和春儿被鬼子带进了刑讯室,看着墙上的刑具,看着地上的血水,春儿跪了,雪莲嘴角只有一抹冷笑……从那天开始,二人做了日本特务,穿梭在坊子地界的大街小巷,搜集八路军抗日游击队的情报。 雪莲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双手操在怀里,狡猾的眼珠子眺望着大街上的行人,蓦地,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她急忙擎起手挑挑帽檐,张大了嘴巴没吐出一个字,嘴里叼着的烟卷掉到了地上。 小敏心里有事,她没心情看光景,更没心思去琢磨从身边走过的行人,她的脚步匆匆迈过了照相馆,准备绕过炸油果子的摊位,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呼唤:“你,你是敏小姐吗?是孟家的……” 小敏转过身,还没等她开口,小女孩双手扶着大腿向小敏弓弓腰,“你好,我叫秋代子,是,是孟粟的朋友。” 小敏不愿意跟日本人说话,无话可说,但,她心里隐隐对秋代子心生可怜,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愫?她也说不清楚。 秋代子身上穿着日本和服,衣料花色已泛白,衣长吊在她的小腿之上,赤裸的细腿上黏着零星的泥巴,小脚上一双袜子看不清颜色,一双木屐掉了底下的齿子,两块平板上系着两根绳子;她背上绑着一个年幼的孩提,孩提手里攥着一个拨浪鼓,随着秋代子的脚步发出没有节奏的“咚咚咚”声。 “你,你怎么知道俺的名字?” 秋代子深深垂着头,盯着脚趾头,她有点紧张,嘴里嚅嗫着:“我,我听到袁家铺子女人喊你……我想问问您,孟粟,他好吗?” 小敏点点头,孟粟嘴里虽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每天手里攥着秋代子给他的瓷娃娃,甚至还搂着它睡觉,可见他心里多么喜欢秋代子。 小敏不想冷落秋代子,毕竟她是孟粟的玩伴。“你妈妈身体好了吗?听巧姑姐说你的妈妈病了。” 秋代子一边背过手去往上托托妹妹的屁股,一边向小敏点点头,“我妈妈去学校上课了,她让我在家照顾妹妹,妈妈如果躺在家里,没有粮食吃,妹妹没有奶粉喝。” 小敏脱口而出:“你的爹呢?” “我父亲死了,”秋代子再次垂下头,两行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直线垂落,砸在她的脚面上,转瞬,她抬起头看着小敏的眼睛,补了一句:“我父亲不是被你们中国人打死的,是被我们日本军人打死的,因为他是一个逃兵,妹妹的父亲是你们中国人,他也死了,在妈妈生下妹妹之前死了,他是个好人,他在我们日本留过学,是我母亲的同学……” 小敏真想伸出手抱抱可怜的秋代子,在这个日本女孩脸上看不到日本人的嚣张跋扈,只有悲伤与沉重,她小小的年龄挑起了帮着妈妈照顾家的责任。 小敏为秋代子难过,为秋代子的妹妹难过,她也为她自己难过,如果日本人不发动侵略战争,她和秋代子都会有个完整的家。 “那个人向这边走来……”秋代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小敏的身后。 小敏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她仓促往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打量着来人,站在眼前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宽宽的帽檐压着他一双眉眼,盖住他半张脸,一个血红色的舌头舔舐着嘴唇。 “你,你找谁?”看着步步紧逼的陌生男人,小敏惊愕失色,在赵庄她认识的人很少。 来人冷笑了一声,用手背扫扫衣襟,擎起右手一根手指挑挑帽檐,眨着长长的假睫毛,转动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瞳仁,“敏丫头,这么短的时间你把俺忘了吗?” “孙小姐……你,你怎么在这儿呢?” “听说你嫁给了孟家,俺们还听说你的小丈夫是个残疾,这都是命呀,不信命不行,”雪莲答非所问,一撇一捺,装模作样像个巫婆,小小年纪说话多了风霜,“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是,孙小姐说得一点都不假,俺命不好,自小死了娘亲,没人疼没人爱……许老太太天天念着您,她还以为……” “不许在俺面前提起那个老太婆,哼,她巴不得俺死了。”雪莲傲睨自若,嘴巴靠近小敏的后脖领,咬牙切齿地说:“还有那个舅老爷,他们兄妹二人恨不得俺死在外面,他们怕俺与那些小姐、少爷争家产,把俺当成眼中钉,他们以为俺不识字眼瞎,不,他们的嘴脸俺看得清清楚楚,虚伪,自私,自大,狂妄……比那个许洪亮的婆姨还恶毒,他们是假善人,笑里藏刀,嫌弃俺没有教养,俺是有人生没人养、没人教的主儿……” 一股烟臭味从小敏脑后跑到了她的脸前,她想吐,她忍住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许老太太为你们的事情去找过洪黎小姐,问她你去哪儿了,她说让老太太放心……” “是吗?!俺怎么不信呀,你这个丫头真是吃谁家向谁家,净替他们说好话,不过,俺与你没有意见,俺还想帮你脱离苦海。”雪莲把右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根烟送进嘴里,用嘴唇含住,又从裤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咔嚓”一声,从铁家伙上窜出一团火苗,她一边斜楞着眼角看着小敏,一边把那团火苗送到烟头上,歪着头深吸了一口,又呼了出来,喷在小敏的脸上。 小敏为了躲避臭烟味连连后退,泥泞的地面出溜滑,她身体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旁的秋代子眼疾手快,伸出双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是谁?!”雪莲好似刚看到秋代子姐妹俩,她把小敏的身体扒拉到一边,走近秋代子,毕恭毕敬地问:“你是日本人吗?” 秋代子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不仅会说日语,还能听得懂中国话,虽然她不能完全明白雪莲和小敏对话的意思,她也能听出好歹,眼前趾高气扬的雪莲不是好东西。 秋代子向雪莲弯弯腰,抿抿嘴角,“敏小姐是我们日本人的朋友,她要陪着我去前面的鞋店买鞋子,如果您没事,我们是否可以走了?” 眼前的秋代子只有八九岁的年龄,语气傲慢,神态冷漠,让雪莲不敢随意造次,她急忙低头哈腰,“你们去,俺不打扰你们啦。” 阳光在云层里游动,照在巷子口几棵梧桐树上,时而有喜鹊站在枝头欢叫,青青的叶子在微风里撩拨着光的影子,钻出枝杈缝隙投在路面上,投在路人的身上;雨水的湿气还没有完全被地面吸收干净,像是在石头上抹了一层油,秋代子的木屐踩在上面站不稳,小敏用手搀扶住她的胳膊,二人并排着走在永乐街上,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呶呶不休。 小敏无心与秋代子说笑,她主要想快点摆脱雪莲的纠缠,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路旁的景物,在迎春院门口一侧有棵玉兰树,树干粗壮挺拔,枝叶繁茂葱绿,椭圆形的花朵洁白如玉,在这单调的街上那么显眼,洁若清荷不染尘,色如凝脂嫩荑纷,微风吹过,枝叶簌簌颤动,玉兰花如雪花蹁跹而下,更像许家鱼塘里绽放的荷花,小敏伸出了手,她想接住那一片片坠落的花瓣,不知不觉走过去,蹲下身把一片片花瓣捡起来放在手心里。 秋代子弓着腰,拖着木屐“嘎哒嘎哒”走近小敏,“敏小姐喜欢玉兰花?” 不是俺喜欢,是俺大姐喜欢,她喜欢德国的矢车菊,因为她的养母养父是德国人,她喜欢玉兰花,她说玉兰花有玉一般的高雅,是最纯洁的花……这些话小敏没有说出口,她只说:“是,是俺在坊茨小镇认识的一个姐姐喜欢玉兰花……” 耳边传来几个女人嬉笑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几个女子手持红色、白色羽毛团扇,头上簪珠钗,鬓角插着鲜艳的花束,不浓、不重、不淡的妆束配上一颦一笑风情万种;曲卷的刘海垂在饱满的额头,朱唇轻启似笑非笑,一行一动千姿百媚。 小敏想起了在青峰镇认识的钱莹,她情不自禁向她们弓弓腰,算是打了个招呼,她们礼节性地向小敏点点头,依旧有说有笑,一双双桃花眼眺望着街对面的茶楼。 李老槐矮小的身影夹在人群里,他的脚步停在了百客居茶楼门口,茶楼门口台阶上的店小二急急忙忙跑到他的身前,手掌指向店里,低头弯腰:“长官,您,您需要什么?店里请!” “滚一边去。”李老槐不耐烦地挥挥胳膊,走近玻璃橱窗,用两只黑乎乎的手整整头上的大盖帽,拽拽两边的衣襟,把裤腰上的皮带解下来系在黄军装的外面,系得太紧,两个衣服口袋向外鼓鼓着,他用警棍扫扫衣襟,挺挺腰让衣服平整一些,外人看着他是在整理衣装,其实他的眼睛盯着迎春院门口的光景。 梁子推着煤车子从东面街道上走过来,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吆喝:“闪开了,别碰着,弄脏了衣服俺不管。” 两个女孩有说有笑从煤车旁边走过,梁子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认出了走在日本女孩身边的小敏,一年多不见,丫头比在潘家村时长高了不少,他真想与丫头打个招呼,可,他今天有任务,不仅仅是到永乐街送煤,还要给王晓打个策应,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与丫头相认,只能擦肩而过。 站在茶楼窗前的李老槐也看到了小敏,他蹙蹙额头,用手里警棍挠挠后脑勺,这丫头怎么会和日本女孩在一起呢?在李老槐心里凡是日本人都是他的主子,他都要高看一眼。 就在李老槐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梁子洪亮的声音,“李叔,您在这儿做什么呀?想买茶吗?还是想喝茶?俺请客。” 白客居茶楼是八路军在赵庄的一个联络站,梁子故意大声嚷嚷是给茶楼里的人提个醒。 李老槐走近梁子,用警棍敲敲煤车上的筐子,佯怒道:“梁子呀,你吆喝这么大声做什么?俺耳朵不聋。” 梁子双手握着车把,昂着汗津津的脸,笑眯眯地看着李老槐,“李叔,不好意思,俺见到您高兴,一高兴有点忘乎所以,嗓门大了点。” “不是大一星半点儿,瞅瞅你,把迎春院的那一些女人都吓跑了。”李老槐翘起一根手指,用指甲盖剔剔牙,三角眼瞥斜着街道对过,咸嘴淡舌:“梁子呀,你也够勤快的,没有半工夫的闲,这是给哪家去送煤呀?” 梁子放下车子,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灰不溜秋的布条,摔打摔打裤腿上的煤灰,诚实地说:“李叔,俺车上四筐煤有迎春院两筐,还有姜家面馆两筐,这是他们两家昨天订好的,俺本想先去八里庄赶个集,俺又一想,咱们不能耽误人家做生意不是吗,所以,俺早早过来了,放下这四筐煤俺再去赶集也不晚。” 李老槐把抓着警棍的手背到身后去,用另一只手捋捋唇角上面两片胡须,在煤车旁边踱着四方步,嘬嘬牙花子,“梁子呀,昨天你婶子说……唉,你说让俺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开口呀?” “李叔,您有话直说,咱们爷们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您不要把俺当外人。” “梁子,昨天俺忘了问你,听说你换了主家,让俺猜猜,这煤是不是许家煤店的,他家的煤多少钱一筐呀?” 梁子听出了李老槐话里的意思,心里骂道:这个老狐狸还学会了绕圈子。“喔唷 ,李叔呀,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您的眼睛,这煤是许家煤店的,听说他家的大东家是日本人,日本人开煤矿,卖的煤自然便宜,薄利多销,再说天气越来越热,烧煤的只有永乐街上几家店铺,其他庄稼户谁烧煤啊,饭都吃不饱,哪敢买煤烧火做饭呀。” “梁子,俺也是庄稼户呀,却没有半亩地,全靠吃俺这点俸禄……俺家里的那丑婆姨也懒,她就不能去河道捡点树枝子,耧点干草什么的,烧炕做饭偏偏用煤,败家娘们,不说了,说起她俺这气不打一处来。” 梁子用手背揩揩胸前的汗珠子,在衣褂上擦了擦,“李叔,您哪里是庄稼户,您是吃皇军俸禄的,是凤凰暂时居住在鸡群里,有朝一日大权在手,不再与那些佃户做邻居,住进日本小洋楼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哈哈哈,梁子,你的话重了,孟家不是也住在葫芦街上吗,俺一个小小巡警与孟家相差万八千里,不提了,不提了。”李老槐背着手在梁子的煤车左右转了一圈,眼珠子落在煤块上,“瞧瞧这煤色黑亮黑亮的,烧火做饭煤烟定不会满屋子蹿。” “李叔,家里需要煤吗?好说,俺先去一趟八里庄给铁匠铺子送车煤,然后给其他伙计交代一声,给李叔您家送两筐煤,老规矩,钱算俺的,今天天黑之前保准给您送过去。” “这怎么好呢?”李老槐一边推辞谦让着,一边把一只手塞进怀里摸了半天,磨磨蹭蹭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递到梁子眼前,“梁子,你是知道的,俺也不在家吃饭,这一年多,俺家用的煤都是你送过去的,你也不收俺的钱,俺真的不好意思再张口,来,抽大叔一根烟……” “李叔,咱们谁跟谁呀,俺来到赵庄后都是您罩着俺,您以后不要再与俺客套,俺一个光棍,只有一张嘴,多一口少一口饿不死,喝口凉水也能凑合一顿。” 抠门的李老槐掂掂手里的烟,重新揣进了衣兜里。“梁子,咱们爷俩有缘,其他话就不多说了,等俺有了钱,你结婚成家之时俺送你个大红包。” 梁子拱手作揖,“好说,俺先把车上四筐煤送到姜家面馆和对面的迎春院,天黑之前,俺让许家伙计给您家送两筐,两筐不够三筐也可以,省得来回折腾。” “梁子,你先去忙,顺便告诉姜氏一声,俺晚上到她那儿喝酒,让她提早准备几样下酒菜。” 正在此时,李家管家狗头右手里拎着几包茶叶,左手里捏着一根插着玉烟嘴的烟卷,晃着细瘦的脖子跨出了茶楼门口,一抬头,迎春院门口搔首弄姿的女子映入他的眼帘,他支棱着两片薄薄的鼻翼,目酣神醉,他忘记了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身体往前趔趄,手里的茶叶和烟卷摔了出去,他的身体“啪叽”趴在梁子的车上,两个膝盖重重磕在板车的横杠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车子倒了,筐里的煤撒了一地,四个煤筐在街道上滚着,有一个滚到了茶楼橱窗下面,有一个被一根电线杆子挡在下水道的旁边。 就在狗头嚎叫时,从南边巷子里走出一个温文尔雅的长褂青年,他的胳膊弯下面夹着一个公文包,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雨伞,他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金边眼镜,像个教书先生。 长褂青年与几个叫卖的小商贩擦肩而过,他喊住一个卖香烟的少年,把雨伞夹在胳膊弯下面,腾出手撩起长褂,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板扔给少年,“小兄弟,给俺来一盒香烟,这一个铜板够不够呀?” 卖香烟的少年双手接过铜板,把挂在脖子上的烟箱子往上提了提,从箱盖上拿起一包烟递到长褂青年的手里,“先生,钱够了,还多呢,您等等,俺给您找钱。” “不用了。”长褂青年扔下三个字,漫不经心走到卢茗待着的巷子口,把手里的雨伞杵在墙角,打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靠近卢茗,抱抱拳说:“师傅,借个火。” “嗯,”卢茗使劲嘬了一口烟杆嘴,烟窝里冒出星星火花,他往前凑凑头,低声说:“王先生,您迟到了。” 来人正是王晓,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卷凑到卢茗手里的烟窝上,嗒嗒嘴唇嘬了两口,眼睛向茶楼门口张望,他看到了李老槐佝偻着的背影,他的眼睛里冒出两团怒火,他擎起手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又仔细辨认了一下,没错,是那个狗汉奸。 “莫冲动,他在帮着余乘枫办理良民证,咱们需要他。”卢茗声音压在嗓子眼里,“打死他得不偿失,别忘了你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来找他报仇的。” 王晓全身哆嗦,嘴唇含不住一根烟,“俺,俺要杀了他。” “他早晚要死,不是今天……晚上你住俺那儿,这几天俺可能回不来,孟大少爷让俺去一趟八里庄。”卢茗说着翘起一只脚,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插进了裤腰里,弯腰抓起锢镥挑子放在肩上,晃悠悠迈上了大街。 茶楼门口,梁子上前搀扶起狗头,忙不迭地赔不是,“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是俺的错,俺该死。” 狗头抓着梁子的胳膊从煤车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走上茶楼门口的台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伸出莲花指指着梁子,厉声呵斥:“你,你眼瞎吗?你是活腻歪了吗,胆敢挡老子的去路……哎呀,疼死俺了,今天你不给俺个合理的交代,你哪儿也不许去。” 狗头脸上的汗珠子与煤灰搅合在一起,嘴角肌肉一抖一颤,掉落一层煤灰。 几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扭着纤细的腰肢,甩着手帕从对面的迎春院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子绕过煤车走到狗头身边,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胸前戳了一下,眼角瞥斜着地上倒扣着的煤筐,嗲声嗲气,“吆,苟管家,这事俺们姐妹们看得真真的,怨不得送煤师傅,是俺们不对,勾了您的魂,俺给您赔个不是,您消消气,今天晚上到俺们院子里喝杯酒,俺们姐妹几个一并伺候您。” 听着耳边娇滴滴的声音,看着几张花枝招展的脸,狗头扶着门框颤巍巍站了起来,他好脸面,绝不会在漂亮女人眼前撒泼耍赖,他呲着稀疏不整齐又附着黄色烟垢的牙齿,抬起手往后抿抿油乎乎的头发,胁肩谄笑:“不好意思,让你们笑话了,俺是,俺是被各位姐姐俏丽容颜勾去了魂魄,没有提防脚下,所以,所以……” 狗头的脑子很活泛,心里的狡猾胜过表面的圆滑,他很小被父母卖到了李家,伴着李奇长大,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他在老奸巨猾的李老爷身边学会了处世之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在精明人面前,装糊涂;在漂亮女人面前,高粱秆子点火,顺秆儿往上爬。 他明知道漂亮的女人不可靠,他偏偏喜欢漂亮的女人,但,他绝不会把这些女人娶回家当媳妇,为什么呢?十年前他在花楼买了个漂亮女人,没半年,那个女人跟着李奇的一个朋友跑了,这个亲身经历让他耿耿于怀,无论是花楼里的女子,还是戏楼里蹩脚的戏子,给不了他一个温暖的家,她们都是曲意逢迎他。随着他的岁数越来越大,他感到惶恐,他需要女人,需要一个能寄托后半生的女人,他喜欢巧姑,巧姑不仅有美貌,还有一份家业,他托程四娘去袁家提亲被无情拒绝,没留给他一丝回旋余地,他又气又恨又急,他又想到了贾氏,那个女人虽然不再年轻,容貌姣好,如果能与他携手后半生也未尝不可。 另一个身披粉红色丝绸的女人走到狗头面前,把她葱白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酥软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莞尔一笑,“苟管家,您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呀,古人说,祸不妄至,福不徒来,您今天是不是要交好运呀?” 这时从茶楼后面走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她与柜台里的掌柜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快步挤进迎春院的女人堆里,她头上梳着嘈切的云朵盘头,乌黑油亮,像黑色的锦缎柔软顺滑;翡翠簪子上垂着珍珠吊坠,随着她的脚步摇曳;浅黄色长袍,宽大的衣袖,衣襟上绣着红绿色风景,一排衣扣半系半露,吹弹可破的肌肤触手可及。 躲在招牌后面的李老槐见有人出面调和,这些人不是别人,还是迎春院的花娘,他连忙把警棍插进了皮带里,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他向狗头奴颜媚骨,“苟管家,好久不见,什么风把您吹到街上来了?您可是个大忙人呀,俺多次喊您去喝酒,您都不给俺面子,俺这张老脸都不知往哪儿放,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们哥俩去酒楼不醉不休。” 李老槐说着弯腰从地上捡起狗头的烟嘴,在军服上擦了擦,“苟管家,俺刚才碰到了熟人多聊了几句,转身工夫出了这档子事,这不是事儿,俺与您共事多年,还不了解您吗?有怜悯之心,不会与啼饥号寒的煤黑子小肚鸡肠,来,来,咱们去茶楼里面,让他们重新给您打包一份茶叶,在他家店门口出了差池,理应他们负责。”李老槐双手托着烟嘴送到狗头面前,“咱们哥俩今儿能在街上邂逅是老天的安排,您可不能再悖俺这张老脸,俺还有话与您详说,那个贾氏住在袁家铺子,有空俺带您去……” “待会再说,你没看见俺正忙着吗。”狗头从李老槐手里夺过烟嘴,面对着几个女人眉飞色舞,“各位姐姐,俺先把主家交给俺的营生做完了,晚上你们等着俺……” “好,苟管家,晚上见。”几个女子甩着手里的手帕一步一回头,一回头一抛眉眼,翩然离去。 茶楼伙计走到柜台前,把身体趴在柜台上,看着低头摆弄算盘珠子的掌柜的,低声说:“掌柜的,外面,外面那个巡警说……” 掌柜的向楼上了了一眼,故意大声地唉声叹气,“今天认栽,本来那一斤茶叶没给钱,一忽儿又要赔上一斤,二斤呀,二斤茶叶……” 掌柜的嘴里一边絮叨着,手里一边拨弄着算盘珠子,眼睛一边偷偷瞄着茶楼外面的动静。 狗头的眼睛从几个女人身上收回来,瞬时换了一副嚣张跋扈的脸色,狠狠白愣着收拾煤筐的梁子,怒目切齿,“今天不是她们替你说情,俺绝不会饶恕你,快滚!” “别生气了,跟煤黑子生气捞不着任何好处。”李老槐没有狗头个子高,他跳着脚抱着狗头的肩膀,嘴里嚼着人话,“您宰相肚子能撑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见识,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天会眷顾好人逢凶化吉。” 梁子向狗头和李老槐迈进茶楼的背影摧眉折腰,他的眼神掠过眼帘几根乱发,眄视着街上的风吹草动。 雪莲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双手插在裤兜里,脚上黑皮鞋踢着路面上的煤块,走近茶楼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鞋店的方向,小敏和秋代子说说笑笑走出了鞋店,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各奔东西。 雪莲徒然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扒拉开身前的小商贩,挤过熙攘的路人,风风火火地追赶着小敏踽踽独行的身影,两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尾随在她的身后,她也没有发现。只见一个乞丐的手伸到了雪莲的后腰上,一眨眼,一把小手枪握在他的手掌心里,他飞快地与另一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巷子。 梁子把装满煤的筐子一个一个重新摆放在车子上,然后推起车子追赶着雪莲的背影,他一边急冲冲往前走,嘴里一边焦急地大声呼喊:“让开,让开,小心煤灰蹭脏了衣服。” 梁子的身体往前磕绊,车轱辘倾斜,车上四筐煤再次滚到了地上,一筐煤不偏不倚砸在雪莲的脚上。 “你?!不长眼吗?”雪莲想跳起脚大骂,怎奈她的脚被煤筐砸伤了,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想低头看个究竟,一阵风吹来,她头上的礼帽飘落到了地上,她趴着身体想去捡起帽子,脚丫子不听使唤,迈不动半步。 “吆,是个女子呀!”迎春院门口传来惊嘑:“大家快瞧瞧,漂亮的女子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在大街上逛游呀?” 梁子也亮着嗓子连连喏喏:“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是俺不小心……” 走进茶楼的李老槐猛然回过头,他的眼睛落在雪莲的身上,他心里打了个激灵,这个女子面貌生疏,甚有可能是到赵庄打探消息的女八路,既然撞到了他的枪口上,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跑了。李老槐做梦都想得到日本人的赏识,在皇协军里混个一官半职,像李赖那样吃穿不花钱、送礼的挤破门、美女主动投怀送抱,每天耀武扬威,独霸一方,这样的生活他期盼已久,其他事都是小菜一碟,他扔下狗头,小身体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跳出了茶楼,脚尖“腾腾腾”点地,顷刻间蹿到了雪莲的身后,伸出鸡爪子般的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疾言厉色,“你,你是八路军。” 雪莲正撅腚哈腰盯着被砸伤的脚急赤白脸,身后冷不丁窜出一个小老头,吓得她花容失色,她急转身体甩开李老槐的爪子,把手插进后腰里,什么也没有掏出来,她惊出一身冷汗。 李老槐不慌不忙从皮带上抽出警棍,在雪莲头上晃了晃,“别动,你想做什么?” “放开我,我是……”雪莲讨厌别人用警棍指着她的头,她眼睛冒火,双手攥成了拳头,看看四周围拢的人群,一双双猜疑的眼神让她害怕,她不怕别的,只怕暴露身份无法与日本特高课交代。 “你想说什么?说!”得意忘形的李老槐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咋咋呼呼,“如果你在这儿不想说,跟俺去乡公所再说也可以,走……” 霎那间,人群撺哄鸟乱,有的人说李老槐抓到了八路军游击队的人,有的人以为雪莲真的是女八路,对她充满同情,把愤懑的眼神投给了眉飞色舞的李老槐,指手画脚骂他是狗汉奸。 李老槐踮起脚尖,龇着一口臭熏熏的黄牙往雪莲脸上凑了凑,用警棍挑起雪莲的长发,冷笑了两声,“瞧瞧你这小身段,怎么打扮也逃不过俺的火眼金睛,说,你们到赵庄来做什么?有多少人?” 雪莲挖睺了李老槐一眼,恶哏哏地说:“你想知道什么?知道多了小心你的狗头搬家。” 李老槐把警棍在雪莲面前晃了晃,凶巴巴吼着:“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们八路军都不怕死吗?再骂一句俺敲掉你满嘴的牙。” 雪莲不会怕一个小小的伪军,只是眼前看光景的人太多,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怀里的证件,眼前是个油盐不进的丑八怪,不会看眉眼高低,更不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但,她怕毁容,她全身上下最得意的是她的一副臭皮囊,五官精美,目脉如媚。 雪莲的口气软了下来,她看李老槐的眼神也妩媚了许多,“我不是八路,请你放开我,不要耽误我们的任务。” “你们有任务,俺早知道你们有任务,什么任务?快说!”李老槐用警棍揉揉鼻子,从雪莲身前转到身后,一字一板地说:“俺是个小小的巡警,你知道俺吃谁的饭吗?是日本皇军给俺开薪水,俺端谁的碗,服谁的管,俺是专门替皇军抓你们这些抗日分子,赵庄每条街道都是俺的管辖之地,今儿你撞在俺的枪口上,你是逃不掉的。” 就在李老槐得意扬扬之际,“嗖”“啪”不知从哪儿射出一发子弹擦着火星子穿过了李老槐的头皮,射进了雪莲的肩胛骨。 顷刻间一股血水顺着李老槐的头顶淌到了他的脸上,他哪儿见过这么多血,他身体往下堆萎,“噗通”横躺在街面上,晕死了过去。 枪声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抱头四处逃窜,嘴里岔了声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树枝上和屋顶上跳躂的鸟儿如同火烧着了翅膀,惊叫着飞了起来,飞过屋脊,像束束闪电极速而去。 雪莲身体往前扑,整个前身趴在地上,她咬着牙用手捂住伤口,血水很快溢出了她的指头缝隙,她忍着疼痛,趔趄着走近李老槐,从他手里夺过警棍,又向他脸上啐了一口,“滚!懦夫。” 雪莲是个狠人,李氏的藤条打得她皮开肉绽没有喊一声疼,这点伤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把额前的刘海抿到脑后去,捡起地上的礼帽端端正正扣在头上。 从日本商行里蹿出几个穿着和服、脚上踩着木屐、手里攥着长刀的日本浪人,他们一个个满脸杀气,皱着光秃秃的额头,瞪着一双双充着血丝而且胆战心惊的眼神东张西望。 街上除了躲在各家店铺门口的几个小买卖人,其他的路人都窜进了巷子,向外探头探脑;迎春院门口打情骂俏的女人大眼望小眼,看着昏死过去的李老槐,再看看地上的血水,很快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窜进了身后的院子,两扇油红色的大门“哐当”关上了,只剩下门檐上的红灯笼在风里上蹿下跳。 走进茶楼里的狗头听到枪声打了个激灵,腮帮子不能自已地哆嗦,身体站不住,头拖着双腿扑在柜台上,掌柜的被狗头吓了一跳,胳膊肘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几盒茶叶“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 狗头出现了幻觉,他以为在地上滚动的茶叶盒是他的头,他潜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出了一身冷汗,鼓鼓的眼球愈加往外凸凸,阔大的嘴巴扯成了一张弯弓。 掌柜的拉开柜台旁边的小门,走到狗头身边,搀扶住他的胳膊,“苟管家,进屋坐坐,喝口茶水压压惊。” “不,不了,给俺称一斤茶,俺给钱,两份的钱,俺还要感激那个送煤的,俺不是撞在他的车子上,俺也许……俺的小命早丢了,一定是锄奸团来了,只要是与日本人有交际的,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格杀勿论。”狗头全身像筛糠,嘴里的话颠三倒四,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拍在柜台上,“掌柜的这钱够不够啊?” 掌柜的一边抓起柜台上的铜板,一边仰着头向楼上招呼了一声,“给王老板沏一壶丁香茶,花茶喝多了醉人。” 二楼,神枪手王晓坐在靠近窗户的茶桌前,他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水,不疾不徐送到嘴边吮吸着,袅绕的茶雾蒙在他鼻梁上的眼镜片上,他放下茶碗,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上面刺绣着一朵连枝的玉兰花,花瓣上落着一只蓝蝴蝶,雪白的花萼与缎面一样洁白如玉,素雅、娴静,纤纤无尘埃。 那天他负伤被吕安背到了湾头村夏婆子家,由于伤口发炎,他开始发烧说胡话,江德州从坊茨小镇把仟溪送到了他的身边,当他醒来时仟溪已经离开,只留下一些消炎药和这方手帕。 年前他见到了顾庆坤,酒桌上他喝醉了,把心里藏着的秘密吐露了出来,他说三年前在凤凰村时他爱上了仟溪,只可惜她有男朋友。 “哈哈,你小子比俺还榆木,俺丫头把手帕留在你身边,什么意思?她的意思很明了,早中意了你。”顾庆坤哈哈大笑,“俺丫头眼光不差,俺心里最敬佩英雄好汉,你王晓不仅英勇善战,还是远近有名的神枪手,值得俺把丫头托付给你。” 顾庆坤一席话让王晓如梦方醒,他让杨同庆带话给仟溪,打跑了鬼子他就娶她做婆姨,想到这儿王晓笑了,他把眼镜重新挂到鼻梁上,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茶碗里添了点茶水,半掩上茶盖,倾斜着送到嘴边,悠然自得地啜饮着,淡淡的玉兰花的香气沁入心脾,让他陶醉。 上次他去许家与闵文章接头时,与海秉云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真是英雄惜英雄,就此结为忘年之交,离开时老人送给他两种自制茶,一种是桂花茶,一种是玉兰花茶,他对茶没有什么嗜好,仟溪喜欢玉兰花,他是爱屋及乌,只收下了一包玉兰花茶,走到哪儿冲一壶,端在手里,闻着、看着,似乎仟溪就坐在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 昨天他追着雪莲的行踪到了赵庄,暗地里与孟正望见了一面,了解了赵庄码头上的情况,然后马不停蹄返回了蟠龙山,把鬼子到处找抗力的消息告诉了罗一品。 罗一品百思不得其解,鬼子为什么无缘无故安插特务隐匿赵庄?正在她愁眉不展时,孟正望又托人送信来说日本人的货船准备在半路卸船,她登时明白了,狡猾的鬼子明面上是说半路卸货,其实还是想在赵庄码头停泊,为了货船顺利靠岸,日本鬼子想提前扫清障碍,派遣特务打头阵。 如果鬼子的货船在赵庄码头靠岸,八路军游击队即使成功夺下武器,撤离赵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想办法逼迫鬼子在半路卸船。 罗一品刚生下一个男孩,没有随丈夫去日照,山上只有身怀六甲的许婉婷和闵文智,还有几个年老体弱的老游击队员,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她想到了盘踞在龙口峡的褛衣帮会,他们是乞丐帮,专门与日寇作对,许连成曾多次想收编这支队伍,派出多人奉劝无果,年前帮会的头领捎来一封信,信上只有六个字:井水不犯河水。 时间紧迫,罗一品一边安排游击队员埋伏在离着赵庄码头两公里的浅滩坝口,一边让人通知顾庆丰,让各庄的民兵做好战斗准备,一边让王晓潜伏进赵庄见机行事,让他敲山震虎,吓唬雪莲一下,警告她不要助纣为虐,同时给赵庄的地下工作者提个醒,小心隐藏在赵庄的日本特务,还有个主要的目的,让鬼子知难而退,打消在赵庄码头停靠货船的决意。 王晓没想到会在永乐街上遇到李老槐,这个小老头不仅人面兽心,丧心病狂,为了讨好日本鬼子诬蔑沈家老爷子,让他猜测对了,沈老爷子做鞭炮有一手,做炸弹更是精雕细琢,最近几年老人为八路军游击队做了好几车的炸药包,那些炸药包在每次战斗中发挥极高的价值。 沈老爷子在日本宪兵队受尽酷刑,他怕忍受不了极刑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束手无策的鬼子砍下了老人的头挂在沙河街桅杆上,八里庄的村民斗胆写信为沈老爷子喊冤,鬼子才把老爷子的尸首交给了村民,大家把老人埋葬在他女儿沈凤仙身旁……这件事让大家心疼不已,代前锋得到消息悲痛欲绝,连夜从青峰镇赶到了凤凰村,在老爷子坟前磕头祭奠,一个堂堂男人哭晕过好几次,沈老爷子活着时把他当儿子,并且帮他在八里庄买了一处院子,就是代府。 王晓想杀掉李老槐,被卢茗制止了。 雪莲和李老槐两人都不能杀,让王晓犯了愁,罗一品只准许他发射一发子弹,第二发子弹会暴露目标,必定引起鬼子的大搜捕,连累赵庄的地下党不值得。 不愧是神枪手王晓,他稍微拨弄拨弄焦距,一发子弹一石二鸟。 茶楼小伙计手里提着大铁壶跑上二楼,走近王晓,把肩上搭着的长毛巾抽下来攥在手里,一边擦着桌上滴啦的茶水,一边向王晓翘翘大拇指,“王老板,俺掌柜的说给您换壶茶,您喜欢丁香茶吗?那茶香味太浓,带点苦味……” 王晓摆摆手,调皮地眨眨眼镜后面的眼睛,淡然一笑,“不用了,俺只喝俺自己带的茶,喝完了这壶茶俺去对过的迎春院玩玩。” 小伙计撇撇嘴,把手里的毛巾甩在肩膀头上,盯着王晓手里的手帕,“是吗?!俺不信,你想把顾家的大丫头让给谁呀?谁说的要娶人家?” “俺去做正经事,俺不给你青瓜子插科打诨了,明儿见。”王晓说着把手帕揣进怀里,弯腰抓起桌底下的雨伞,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夹在腋下,慢慢走下楼去,他听了听前厅的动静,掌柜的在和苟管家东扯西拉胡诌诌,他转身钻进了后院,沿着后院的石基路直奔院门口。 听到枪声后,小敏钻进了一条南北巷子,迟迟没有离开,她的身体靠在身旁的墙上,清澈的瞳目掠过鞋店的布招牌,雪莲在日本商行门口停留了片刻,向四处了望了几眼,斜歪着身体踉跄进了店里;举着长刀的日本浪人一边往后退,一边扯着喉咙“哇哇哇”吼叫,也不知他们嘴里喊些什么,如惊弓之鸟。 小敏把双手攥在胸前,摁住颤抖的胸口窝,她曾可怜雪莲命运多舛,在亲爹眼皮底下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今天却勾结恶人朋比为奸、党邪陷正。 “敏丫头,是你吗?”小敏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么柔软细腻,那么熟悉…… 第117章 风中花 半夜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在筒瓦上弹起一颗颗水珠,从板瓦间滚落下来,顺着勾头瓦坠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土坑;不大的风在院井里横行,抖落一片、两片去年遗留的枯叶,落在水坑里,在雨水里打着旋儿。 小敏做了一个梦,梦到小九儿孤零零坐在雨水里哭喊,哭哑了嗓子,鼻涕和雨水交织在他的小脸上……她冷不怔从睡梦里醒来,蹭到窗前,撩起窗帘,雨水在玻璃窗上滑行,流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水痕,院井的天是黑的,雨是亮的,梦是清晰的。她飞快地穿上衣服跳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出了西间屋,正间屋里冷冷清清,灶堂里的火早就灭了,风拖着雨推搡着堂屋的两扇木门,少许的雨水溜进了屋里,洒在门槛下面;东间屋里飘出一股股淡淡的烟味,缭绕在空气里;煤油灯的光钻出了门缝,像一条闪光的线绳铺在地上,四周的家把什有了模糊的轮廓。 孟祖母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燃烧的纸媒子,一只手里托着水烟袋,一双不大的眼睛眯着,黯然无神。 听到房门口的脚步声,老人赶紧用抓着纸媒子的手背揩揩嘴角的泪水,不露声色地把吸管塞进嘴里,“咕噜咕噜”吮吸着,一团团的烟从她的嘴角窜出来,烟雾瞬间弥漫在每个墙角旮旯。 小敏在东间屋门口外面彷徨,她下定决心今天要离开孟家,不知道怎么跟老人家开口,自从她进了孟家门,老人对她不薄,不曾高声与她说过话,可,小九儿的事情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先不说巴爷对她有救命之恩、潘婶对她如同己出,小九儿跟着她吃糠咽菜、忍饥挨饿一年多,不是亲人又是什么?想到这儿,小敏转身默默走回了西间屋,从炕柜上面拿下舅老爷送给她的藤条箱放在炕席上,打开箱子盖,找出母亲给她做的衣服,即使穿小了也要带在身上,巴爷送她的义和拳令牌也要带走。她又找出巴爷给她买的长袍穿在身上,长袍短了,盖过膝盖;外面套上一件长袖坎肩,坎肩是青峰镇的林伯母送给她的,由于时间太久颜色有点发白,再破旧的衣服小敏也穿过,她不嫌弃,为了小九儿她做好了颠沛流离的准备。 拾掇好了一切,小敏把藤箱子放在西墙根的桌子上,一进门就能看到,孟家给的礼金一直放在藤箱里,这是舅老爷让她带在身上的,他老人家叮嘱她说,如果有一天离开孟家,要把人家的礼金留下,这几样金器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瞅一瞅,没当会儿事,进门那天陶秀梅提起过,赵妈没让她拿出来,如今要离开了,让它们留在孟家。 院井的雨在石基路下面哗哗流淌,东间屋窗台上的煤油灯的火苗奄奄一息,微弱的光透过了窗玻璃,在雨水里跳躂,孟祖母把手里的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从盛纸媒子的铁盒里摸出通针,挑挑灯苗,陡然蹿起豆大的火花,屋里一下亮堂了许多。老人跪着身体爬到炕沿,双手摁着旁边的桌子趿拉上鞋子,从桌子夹缝里摸出拐杖,捻手捻脚走出了屋子,拉开两扇木门,扶着门框往院井里张望,雨比先前小了好多,淅零淅留地随风飘扬,院外的榆树枝无力地抽打着墙头上的青瓦,伴着“窸窸窣窣”的雨声,像个瞎子拉着一把破旧的二胡,声音幽怨又凄凉;老人尽量往上挺着腰,黯淡无光的眼神瞄过长廊,几只无家可归的鸟儿躲在屋檐下面,“叽叽咕咕”叫着,声音悲恸又怯弱。 老人心里一颤,拄着拐杖趔趄到西间屋门口,伸出手想敲敲门,她想劝劝丫头不要离开孟家,外面到处都是荆天棘地,有风又有雨……老人哆嗦着的手停在半空,她与丫头相处虽然没有太长时间,她清楚丫头的脾气秉性,倔强又善良,知恩又忠义,事已至此,丫头下了决心离开孟家,即是是九头牛也拉不转动。 街上的鸡叫了,天蒙蒙亮了,雨停了,麻雀蹿上了枝头,清凉凉的风掠过了墙头跑出了院子,院井里只留下一洼洼的水,还有屋檐下垂落的雨珠。 小敏手里抱着一叠碗筷走近火房,“黄叔叔……” 黄忠不在,火房门口外面落着带着泥水的鞋印子,沿着长廊往前院而去;两扇木门大敞着,白天的亮跑进了屋里,地面清扫的干干净净,黑乎乎的灶堂里没有一星火,一股柴火烧成灰的烟味飘到了院子;靠着案板的地上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堆放着用过的碗,水面上浮着竹筷子和菜叶子。 小敏从案板上拿起一个空盆放在大木盆的旁边,又从灶台上抓起一块抹布,提提裤腿,蹲下身体抓起木盆里的碗,从里到外刷着,把刷了一遍的碗放进旁边的小盆里,她时不时抬起头,瞪着一双大眼睛眺望着院井,这个时间点怡澜去上学了,深深的院井里没有太多的声音,清风撩拨着墙边下的苹果树,敲打着墙头瓦,抖落一地的雨水。 中院的堂屋里,兰姐小心翼翼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斜襟长褂,搭在胳膊肘上。“太太,今儿您想穿哪件衣服呀?是刚买的旗袍,还是滚边长褂配百褶裙?” 陶秀梅站在梳妆镜前,用手掌抹了一把镜面,气势汹汹地跺跺脚丫子,扯着嗓子吼叫:“还不快去拿块抹布来,你来瞧瞧这面镜子,上面落满了灰尘,照不出人样子。” “是,太太,您不要着急,俺马上给您搞定。”兰姐快速跑到陶秀梅身前,抓着自己的衣袖拂拭着镜面。 “这家不像家,瞅瞅,这罗纹帐脏成什么样子了,看不出底色了,要你这个丫鬟做什么,整天吃干饭不做事,哼,不要给你好脸子,你把俺当猴耍,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不愿意干走人。”陶秀梅一抬手,把床上的罗纹帐扯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磨牙凿齿,“今天你把它给俺洗干净了,还要挂上去。” “是,是太太,这几天……”兰姐垂着头眨着嚚猾的眼珠子,唯唯诺诺,“太太,最近两个多月咱们主仆二人都在外面忙活,没顾得上家里,俺想给您商量商量,让那个敏丫头过来帮您收拾收拾屋子,让她把您的脏衣服洗洗,好不好呀?腾出俺的手侍奉您左右,不至于您身边没个支使……”兰姐用胳膊肘蹭蹭嘴巴子上的痦子,她是故意用袄袖遮住脸,生怕喜怒无常的陶秀梅听不进她的话甩她一巴掌。 见陶秀梅没有反应,兰姐来了底气,赶了一句:“她是您的养媳妇,您做婆婆的有权使唤她做任何事,太太,咱们街上有好多人家有养媳妇,都不像您这么惯着她,哪家养媳妇脚丫子不沾地呢?没有,威县地界这么大,俺还真没听说过,您是头一个有测人之心的好婆婆。” 陶秀梅没有吭声,她的眼睛盯着窗外,略有所思地揣起双手,她在永乐街上盘下了一个门面,准备开个戏园子,最近几天她天天与满身臭汗的木匠打口水仗,还要到处搜罗年轻漂亮的女子,幸亏李奇找了几个亲信帮她,否则她一个人单打独斗非扒几层皮去不可,外面她还能应付,她却敷衍不了家里的大小姐,目前已经引起了女儿的不满,埋怨她凭着安安稳稳的好日子不过,去找罪受,埋怨衣服脏了没人洗。如果再雇佣一个丫鬟,丈夫不开口,她也拿不出多余的钱。 此时兰姐提起敏丫头,让陶秀梅踌躇不决,按老辈规矩,养媳妇就是个不花钱的丫鬟,让丫头过来帮忙收拾屋子、洗洗浆浆理所应当,只是丫头进门三个月了,她不管不问,甚至都没踏进后院半步,突然强迫丫头帮她做事,老太太那一关也过不去。 “你把俺那件新买的旗袍拿过来,让俺穿穿试试,今天天气不冷,适合穿旗袍,把那条披肩找出来,一条披肩半件小棉袄,能遮风。”陶秀梅把脸转向兰姐,只字不提让小敏过来帮忙的事,“今天晚上有个饭局,俺必须要穿得体面一些。” “是,太太。”兰姐嘴里痛快地应答着,一边打开衣柜,一边用眼角斜睨着梳妆镜里,从镜子里观察着陶秀梅的眉眼高低。 这几个月兰姐跟着陶秀梅起早冥暗,衣服没时间洗,脏了只用湿布擦擦,时间久了,穿在身上有股发霉的味道,她觉得黄忠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带搭不理。 兰姐是自作多情,黄忠不只是不愿意搭理她,也不愿意理睬陶秀梅,街上的人都知道,陶秀梅听了李奇的建议准备开办个戏园子,供日本人消遣娱乐,这是辱门败户的行为,令人不齿。 “太太,刚才俺看到敏丫头去了火房,俺去把她喊过来见见您,有什么吩咐您当面告诉她。”兰姐还是不死心,她企望小敏到中院做事,那样她轻松好多,有时间待在火房里,即是黄忠不说话她也愿意静静地看着他,想入非非。 陶秀梅的眼珠子在兰姐脸上扫了两圈,抓起梳妆台上的金钗插在燕尾髽髻上,“你给俺看看,这幅金钗好看吗?” “太太,成不成您撩个话,您可不能心慈手软,孟粟少爷能自己走路了,那丫头空了下来,每天凑在前院拉闲散闷,可不能让她站队到大太太那边……” “她敢?!”陶秀梅猛地握紧拳头砸在梳妆台上,桌上的胭脂水粉稀里哗啦蹦到了地上。 兰姐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撅腚哈腰捡拾地上的描眉笔,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太太,您别生气,别生气,只要您不给她空闲时间,只要您一句话……” 火房里,小敏把洗好的筷子在地上甩了甩水,插进了筷子笼里;把擦干净的碗倒扣在木盘上,放在案板上,然后用衣襟擦擦手迈出了屋子,她站在门槛前了望着前院的方向,没听到黄忠的脚步声,不知他去哪儿了?今天她到火房来的目的是想最后见见黄忠,跟他道个别。 天完全晴了,空气清爽了许多,簇簇的云朵从东边拖出了橘红色的晨阳照在苹果树上,椭圆形的叶片上落着晶莹剔透的雨滴,像璀璨的小珍珠闪闪熠熠,映着光的影子。 小敏沿着长廊往后院走着,她脚步沉重,精神沮丧,失去了来时的喜悦。 突然从长廊西侧传来一声喝叱:“丫头,你去哪儿了?看见俺怎么不打声招呼呀?!” 小敏赶紧站住脚,顺着声音看过去,陶秀梅一手挑着门帘,一手搭凉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粼粼的波光越过了廊檐照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照在她穿金戴银的身上,一袭春秋锦缎旗袍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腰身,如果她脸上少一分怒气,就会多一分媚态横生销魂处,飘然漫步飞燕骚。 陶秀梅真的不丑,穿衣打扮也很时髦,像一只翩翩欲舞的蝴蝶,仪态万千,她的旗袍外面搭着一件大红色披肩,垂到她的腰肢以上,露着她丰腴的大屁股,随着她迈动的脚步左右摇摆。 小敏双手放在腹部,垂下头,“太太,您好。” “你喊俺什么呀?太太?俺是你婆婆呀,唉,啧啧……”陶秀梅的舌头顶着上牙槽,很响地咂咂嘴巴,“瞧瞧你,怎么很少到俺屋里坐坐,俺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 小敏低头不语。 “你也不小了,这张小脸长得不差,穿衣打扮要讲究,像你这个年龄要晓得爱好,千万不要像那个余妈子,每天邋里邋遢,她不晓得脸面,旁边的人看了首先想到了她伺候的主子,丢的是她主子的脸,你呢?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穿戴不好,外人以为你在俺身边受气,质疑俺是不是每天虐待你,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情理呀?” 余妈可不是陶秀梅嘴里脏兮兮的老妈子,她也喜欢干净,每天头发梳理的光光的,衣服虽不能说一尘不染,也干干净净,她常常右胳膊弯下抱着针线笸箩,坐在前院的长廊边上,石榴树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一片片印在她不黑不白的髽髻上,她动不动用头发磨磨针,小敏怀疑余妈头发又光又稀是经常磨针磨掉的……姌姀也会手里拿着一个小凳子走过去,二人相视而笑,静静地谈一点从前与日后的事情,一个人无论有多少苦,总有一件两件事情值得回忆。 想起余妈和姌姀的好,想起她们的一言、一笑、一个眼神,小敏心里百感交集,今天就要不辞而别,却不能与她们当面告别,心里突生歉疚。 “怎么,丫头,你在想什么?你不愿意跟俺说话吗?你,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你要知道谁近谁远,不能好赖不分。”陶秀梅一边从雪白的牙齿缝里挤出虚情假意的笑,一边走过来,一边伸出手理理小敏的衣领,“瞧瞧你,这是去做什么了,衣服都弄湿了,火房里的营生不是你该做的,你只管照顾好咱们孟家二少爷即可,唉,俺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穿衣打扮不知有多么考究,不讲旁的,衣服上沾一点水,裙子上打个折,马上就会脱下来,找丫鬟洗净了,熨平坦了再穿。” 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和嘴里酸腐的异味直冲小敏的脑瓜子,她想打个喷嚏,又不敢,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深深垂着头,缄口无言。 兰姐胳膊上搭着一件外套走出了堂屋,向陶秀梅呲着门牙,“太太,天擦黑的时候有点凉,俺怕冻着您,俺又找出这件衣服给您御寒,您瞅瞅可以吗?” “兰丫鬟,你不要打断俺的话,没告诉你吗,俺说话的时候你在一旁侯着,难道你没听见俺跟丫头说什么吗?”陶秀梅向上翻翻白眼睛,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该说话的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不该说话的啰里啰嗦。” “是,太太您说得一点也不差,俺来孟家六七年了,从来都没有看到太太您穿脏的衣服,哪怕有一点烟灰,您都要换下来,在永乐街上很少见到像您这样清秀优雅的女子,回头率百分百。” 兰姐很会溜须拍马,她用手掌指着陶秀梅的头,“从早到晚没见您钗横鬓乱,真真的超脱世俗之外。” 小敏很讨厌陶秀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她想回嘴又忍住了,马上要离开孟家,她不想多事,随她们畅所欲言。 “兰丫鬟,这儿没你的事情了,去门口看看滑竿到了没有?”陶秀梅睺瞜了小敏一眼,眼珠子一转,换了一副笑脸,“丫头,过几天婆婆要在永乐街上开个戏园子,好多事情需要你帮忙打理,咱们娘俩是一家人,劲要往一处使,粟儿是俺的儿子,你是俺的儿媳妇,俺为谁忙活呀,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明儿俺带你去戏园子转转,熟悉熟悉,你不愿意待在家里,就去那儿帮忙也可以。”陶秀梅拽拽旗袍开衩,用右手背挨挨嘴角,一双眼珠子贼溜溜转,这丫头长了一副讨人喜欢的眉眼,培养两年定会成为戏园的名角,想到这儿,她喜上眉梢,忘记了她找小敏的初衷,冁然一笑,“丫头,你喜欢唱戏吗?” 小敏不明白陶秀梅话里的意思,她刚要摇摇头,后院的方向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看过去,孟祖母拄着拐杖,脚下踩着雨水出现在月洞门门口。 陶秀梅极不情愿地曲曲膝盖,倾倾上身,双手重叠放在胸前,向老人行了个万福礼,“婆婆,您好。” 老人往前走了一步,对陶秀梅视而不见,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几下,目不斜视地盯着低头垂目的小敏,亮着嗓子呵责:“丫头,你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孟粟在找你,还不快回去。” 在孟家陶秀梅最怕老太太,孟正望是个大孝子,她可以在他面前放刁撒泼,他却不允许任何人忤逆老人,此时老人没有正眼看她一眼,嘴里的话带着恼怒,让她不寒而栗,“婆婆,俺先去永乐街处理一些事情,有话咱们娘俩回来再唠。” 孟祖母心里很清楚,陶秀梅表面尊重她,内心抵触她,只有孟粟这根线牵强硬拽把她们扯在一起,这个女人朝三暮四罢了,还勾搭上了狗汉奸李奇,儿子都束手无策,她也不会拔草寻蛇。 老人挺挺胸,背过手捶捶腰,往长廊里蹒跚了两步,给陶秀梅让出一条路,摁着拐杖勾首向火房窗户里探探头,窗玻璃上飘过陶秀梅匆匆离去的背影,老人蠕动蠕动干瘪瘪的嘴巴,扭脸看着小敏,温和地说:“敏丫头,扶俺回去。” 小敏搀扶着孟祖母走回了后院,一踏进正间屋,她“噗通”跪了下去,双手摁着冰冷的地面,“祖母,俺给您老磕个头……” 老人站在屋门口,佝偻着身体,长叹了一口气,“丫头,不必多礼,快起来,今天俺放你走,去拿你的东西,把门口的菜篮子带上。” “祖母,谢谢您老的照应,俺会回来看您。”小敏的头“咚咚咚”磕在地上,两串眼泪撒在她的手背上。 小敏拎着菜篮子走出了孟家大车院子,回转身放下篮子,向站在耳门旁边的孟祖母再次深深鞠躬。 老人擎起皱巴巴的手,摆了摆,没有一句话,两行泪水顺着她脸上的沟壑坠落,晶莹地挂在她的嘴巴下,“走,走。” 飕飕的风扯动着一片片云彩,太阳从东南边完全露了出来,天地间明朗了许多,一草一木被雨水冲洗过,愈发嫩绿透亮,空气之中洋溢着泥土清新的芬芳,一只黄莺掠过高高的榆树,扑棱扑棱色彩斑斓的翅膀飞向了高空,留下一串袅袅余音。 永乐街是赵庄最繁华的街道,无论过不过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豆腐、饺子、馄饨、面条的……声音像弥河的水潮起潮落;耍手艺的卖力表演节目,换来一阵阵喝彩声;从巷子里钻出几个顽童跑上了大街,在人与人之间、人力车与板车之间追逐嬉闹,车夫为了躲避孩童偏离了正路,车子上下颠簸,遭到车斗里客人的大声责骂。 翟子也夹在人群里,他的车子由码头方向往东而来,车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脖子上缠着一根蓝白格子的围巾,手里攥着一个公文包。 车子跑过葫芦街口时,年轻人向北了望了两眼,猝然打了个直眼,眼前出现了一个小丫头的身影,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踌躇的脚步落在照相馆门前。 “翟师傅,您到前面茶楼停下来,俺想去那个后巷子里方便一下,唉,在码头货场喝了几碗茶……憋不住了。” 翟子一边单手握住车子横杠,一边用另只手迅速抓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一边敞亮地应答着,“好,孟大少爷,您做好了,前面就到了。” 路边上的布招牌像五彩斑斓的旗子,随风飘扬,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绸子做的、粗布做的争奇斗俏;妓院门口的女人更是千姿百态,对着路人搔首弄姿;酒馆、菜馆、茶叶行门前站着拘谨的小伙计,一般都是学徒,为了能让他们张开嘴说话,掌柜的安排他们站在门口外面招揽客户。 小敏的身旁是整条街最扎眼的走马楼,这座走马楼是仿照南方的青云阁建的,不是很大,不算太高,新砌的石头墙把这座陈旧不堪的走马楼圈在中间,它东面有个月洞门,月洞门对着一条南北巷子,巷子南头是永乐街,北头是葫芦街;院里有十几间矮屋子,朝南临街的屋子可以做生意,有一家照相馆,还有一家炸果子的摊位,还有一家酒铺儿;朝北的房子租给了抗力和小生意人,卢茗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小敏见过沙河街的语笑喧阗,见过青峰镇摩肩接隀的集市,眼前的永乐街肩摩毂击,雀喧鸠聚,比它们要热闹很多。 卢茗肩上挑着锢镥挑子走出了茶楼东面的巷子,一顶破烂的瓜皮帽遮住了他半张脸,一双警惕的大眼睛穿过了眼帘的碎发扫视着街面,只见翟子弓着脊背拉着人力车由远至近,他赤裸裸的臂膀和手背上冒着颗颗汗珠子,随着他铿锵有力的喘息滚到了地上,在石头路面上摔成了八瓣,踩在他厚实的脚板下。 卢茗向翟子招招手,“翟子兄弟,今天生意可好?” “好,好,都是主家照顾俺……”翟子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落下车子,双手使劲摁住车杠。 孟数提着长袍前衽迈下车斗,走到巷子口与卢茗打了个照面,径直往巷子深处走去,走到一堵断墙旁边站住脚步。 卢茗把肩上挑子掉了个头,往巷子里退着走了几步,靠近孟数,压低声音问:“大少爷,有事吗?” 孟数耧起长袍塞进腰里,瞅了卢茗一眼,“卢大哥,您等到王晓了吗?” 卢茗摇摇头,“俺还没见到他的影子。” “卢茗哥,在照相馆门口俺看到了敏丫头,她以前从没有走出葫芦街,俺猜测她要去八里庄……您见过王晓后马上去八里庄,跟那儿的同志吱一声,丫头的安全交给那边的同志。” “好,俺明白了。” 目送着孟数坐上翟子的黄包车,卢茗挑着锢镥挑子往前走了一步,顿然又站住了,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站在日本商行门口,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礼帽,遮住了他的五官,身形不算太高,纤细的腰身像个女子,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门前的梁柱上,双脚穿插,脚尖点地,胳膊抱在胸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卷。 卢茗断定这个西装男子就是女扮男装的雪莲,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把肩上挑子放在茶楼屋山墙角,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凳子放在屁股下面,嘴里拖着长音吆喝了一声:“锯盆,锯碗啦__” 少顷,他从腰里拽下烟袋,捏了一些烟丝塞进烟窝里,又从怀里掏出一盒洋火,擦出火花送到烟窝上,撅起嘴巴不紧不慢吮吸着,一缕缕烟圈遮住了他胡子拉碴的脸。 卢茗一点也没猜测错,女扮男装的人的确是雪莲,她现在的身份是日本特务。 雪莲怎么会出现在赵庄呢?那天许洪亮出殡,许洪黎没有把雪莲和春儿带去坊茨小镇,而是带去了日本宪兵队。 日本人在中国到处培养间谍,他们把一些青年男女抓进监狱,先恐吓,再利诱,那一些忍受不了鬼子酷刑的人乖乖做了汉奸。雪莲和春儿被鬼子带进了刑讯室,看着墙上的刑具,看着地上的血水,春儿跪了,雪莲嘴角只有一抹冷笑……从那天开始,二人做了日本特务,穿梭在坊子地界的大街小巷,搜集八路军抗日游击队的情报。 雪莲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双手操在怀里,狡猾的眼珠子眺望着大街上的行人,蓦地,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她急忙擎起手挑挑帽檐,张大了嘴巴没吐出一个字,嘴里叼着的烟卷掉到了地上。 小敏心里有事,她没心情看光景,更没心思去琢磨从身边走过的行人,她的脚步匆匆迈过了照相馆,准备绕过炸油果子的摊位,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呼唤:“你,你是敏小姐吗?是孟家的……” 小敏转过身,还没等她开口,小女孩双手扶着大腿向小敏弓弓腰,“你好,我叫秋代子,是,是孟粟的朋友。” 小敏不愿意跟日本人说话,无话可说,但,她心里隐隐对秋代子心生可怜,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愫?她也说不清楚。 秋代子身上穿着日本和服,衣料花色已泛白,衣长吊在她的小腿之上,赤裸的细腿上黏着零星的泥巴,小脚上一双袜子看不清颜色,一双木屐掉了底下的齿子,两块平板上系着两根绳子;她背上绑着一个年幼的孩提,孩提手里攥着一个拨浪鼓,随着秋代子的脚步发出没有节奏的“咚咚咚”声。 “你,你怎么知道俺的名字?” 秋代子深深垂着头,盯着脚趾头,她有点紧张,嘴里嚅嗫着:“我,我听到袁家铺子女人喊你……我想问问您,孟粟,他好吗?” 小敏点点头,孟粟嘴里虽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每天手里攥着秋代子给他的瓷娃娃,甚至还搂着它睡觉,可见他心里多么喜欢秋代子。 小敏不想冷落秋代子,毕竟她是孟粟的玩伴。“你妈妈身体好了吗?听巧姑姐说你的妈妈病了。” 秋代子一边背过手去往上托托妹妹的屁股,一边向小敏点点头,“我妈妈去学校上课了,她让我在家照顾妹妹,妈妈如果躺在家里,没有粮食吃,妹妹没有奶粉喝。” 小敏脱口而出:“你的爹呢?” “我父亲死了,”秋代子再次垂下头,两行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直线垂落,砸在她的脚面上,转瞬,她抬起头看着小敏的眼睛,补了一句:“我父亲不是被你们中国人打死的,是被我们日本军人打死的,因为他是一个逃兵,妹妹的父亲是你们中国人,他也死了,在妈妈生下妹妹之前死了,他是个好人,他在我们日本留过学,是我母亲的同学……” 小敏真想伸出手抱抱可怜的秋代子,在这个日本女孩脸上看不到日本人的嚣张跋扈,只有悲伤与沉重,她小小的年龄挑起了帮着妈妈照顾家的责任。 小敏为秋代子难过,为秋代子的妹妹难过,她也为她自己难过,如果日本人不发动侵略战争,她和秋代子都会有个完整的家。 “那个人向这边走来……”秋代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小敏的身后。 小敏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她仓促往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打量着来人,站在眼前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宽宽的帽檐压着他一双眉眼,盖住他半张脸,一个血红色的舌头舔舐着嘴唇。 “你,你找谁?”看着步步紧逼的陌生男人,小敏惊愕失色,在赵庄她认识的人很少。 来人冷笑了一声,用手背扫扫衣襟,擎起右手一根手指挑挑帽檐,眨着长长的假睫毛,转动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瞳仁,“敏丫头,这么短的时间你把俺忘了吗?” “孙小姐……你,你怎么在这儿呢?” “听说你嫁给了孟家,俺们还听说你的小丈夫是个残疾,这都是命呀,不信命不行,”雪莲答非所问,一撇一捺,装模作样像个巫婆,小小年纪说话多了风霜,“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是,孙小姐说得一点都不假,俺命不好,自小死了娘亲,没人疼没人爱……许老太太天天念着您,她还以为……” “不许在俺面前提起那个老太婆,哼,她巴不得俺死了。”雪莲傲睨自若,嘴巴靠近小敏的后脖领,咬牙切齿地说:“还有那个舅老爷,他们兄妹二人恨不得俺死在外面,他们怕俺与那些小姐、少爷争家产,把俺当成眼中钉,他们以为俺不识字眼瞎,不,他们的嘴脸俺看得清清楚楚,虚伪,自私,自大,狂妄……比那个许洪亮的婆姨还恶毒,他们是假善人,笑里藏刀,嫌弃俺没有教养,俺是有人生没人养、没人教的主儿……” 一股烟臭味从小敏脑后跑到了她的脸前,她想吐,她忍住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许老太太为你们的事情去找过洪黎小姐,问她你去哪儿了,她说让老太太放心……” “是吗?!俺怎么不信呀,你这个丫头真是吃谁家向谁家,净替他们说好话,不过,俺与你没有意见,俺还想帮你脱离苦海。”雪莲把右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根烟送进嘴里,用嘴唇含住,又从裤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咔嚓”一声,从铁家伙上窜出一团火苗,她一边斜楞着眼角看着小敏,一边把那团火苗送到烟头上,歪着头深吸了一口,又呼了出来,喷在小敏的脸上。 小敏为了躲避臭烟味连连后退,泥泞的地面出溜滑,她身体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旁的秋代子眼疾手快,伸出双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是谁?!”雪莲好似刚看到秋代子姐妹俩,她把小敏的身体扒拉到一边,走近秋代子,毕恭毕敬地问:“你是日本人吗?” 秋代子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不仅会说日语,还能听得懂中国话,虽然她不能完全明白雪莲和小敏对话的意思,她也能听出好歹,眼前趾高气扬的雪莲不是好东西。 秋代子向雪莲弯弯腰,抿抿嘴角,“敏小姐是我们日本人的朋友,她要陪着我去前面的鞋店买鞋子,如果您没事,我们是否可以走了?” 眼前的秋代子只有八九岁的年龄,语气傲慢,神态冷漠,让雪莲不敢随意造次,她急忙低头哈腰,“你们去,俺不打扰你们啦。” 阳光在云层里游动,照在巷子口几棵梧桐树上,时而有喜鹊站在枝头欢叫,青青的叶子在微风里撩拨着光的影子,钻出枝杈缝隙投在路面上,投在路人的身上;雨水的湿气还没有完全被地面吸收干净,像是在石头上抹了一层油,秋代子的木屐踩在上面站不稳,小敏用手搀扶住她的胳膊,二人并排着走在永乐街上,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呶呶不休。 小敏无心与秋代子说笑,她主要想快点摆脱雪莲的纠缠,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路旁的景物,在迎春院门口一侧有棵玉兰树,树干粗壮挺拔,枝叶繁茂葱绿,椭圆形的花朵洁白如玉,在这单调的街上那么显眼,洁若清荷不染尘,色如凝脂嫩荑纷,微风吹过,枝叶簌簌颤动,玉兰花如雪花蹁跹而下,更像许家鱼塘里绽放的荷花,小敏伸出了手,她想接住那一片片坠落的花瓣,不知不觉走过去,蹲下身把一片片花瓣捡起来放在手心里。 秋代子弓着腰,拖着木屐“嘎哒嘎哒”走近小敏,“敏小姐喜欢玉兰花?” 不是俺喜欢,是俺大姐喜欢,她喜欢德国的矢车菊,因为她的养母养父是德国人,她喜欢玉兰花,她说玉兰花有玉一般的高雅,是最纯洁的花……这些话小敏没有说出口,她只说:“是,是俺在坊茨小镇认识的一个姐姐喜欢玉兰花……” 耳边传来几个女人嬉笑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几个女子手持红色、白色羽毛团扇,头上簪珠钗,鬓角插着鲜艳的花束,不浓、不重、不淡的妆束配上一颦一笑风情万种;曲卷的刘海垂在饱满的额头,朱唇轻启似笑非笑,一行一动千姿百媚。 小敏想起了在青峰镇认识的钱莹,她情不自禁向她们弓弓腰,算是打了个招呼,她们礼节性地向小敏点点头,依旧有说有笑,一双双桃花眼眺望着街对面的茶楼。 李老槐矮小的身影夹在人群里,他的脚步停在了百客居茶楼门口,茶楼门口台阶上的店小二急急忙忙跑到他的身前,手掌指向店里,低头弯腰:“长官,您,您需要什么?店里请!” “滚一边去。”李老槐不耐烦地挥挥胳膊,走近玻璃橱窗,用两只黑乎乎的手整整头上的大盖帽,拽拽两边的衣襟,把裤腰上的皮带解下来系在黄军装的外面,系得太紧,两个衣服口袋向外鼓鼓着,他用警棍扫扫衣襟,挺挺腰让衣服平整一些,外人看着他是在整理衣装,其实他的眼睛盯着迎春院门口的光景。 梁子推着煤车子从东面街道上走过来,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吆喝:“闪开了,别碰着,弄脏了衣服俺不管。” 两个女孩有说有笑从煤车旁边走过,梁子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认出了走在日本女孩身边的小敏,一年多不见,丫头比在潘家村时长高了不少,他真想与丫头打个招呼,可,他今天有任务,不仅仅是到永乐街送煤,还要给王晓打个策应,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与丫头相认,只能擦肩而过。 站在茶楼窗前的李老槐也看到了小敏,他蹙蹙额头,用手里警棍挠挠后脑勺,这丫头怎么会和日本女孩在一起呢?在李老槐心里凡是日本人都是他的主子,他都要高看一眼。 就在李老槐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梁子洪亮的声音,“李叔,您在这儿做什么呀?想买茶吗?还是想喝茶?俺请客。” 白客居茶楼是八路军在赵庄的一个联络站,梁子故意大声嚷嚷是给茶楼里的人提个醒。 李老槐走近梁子,用警棍敲敲煤车上的筐子,佯怒道:“梁子呀,你吆喝这么大声做什么?俺耳朵不聋。” 梁子双手握着车把,昂着汗津津的脸,笑眯眯地看着李老槐,“李叔,不好意思,俺见到您高兴,一高兴有点忘乎所以,嗓门大了点。” “不是大一星半点儿,瞅瞅你,把迎春院的那一些女人都吓跑了。”李老槐翘起一根手指,用指甲盖剔剔牙,三角眼瞥斜着街道对过,咸嘴淡舌:“梁子呀,你也够勤快的,没有半工夫的闲,这是给哪家去送煤呀?” 梁子放下车子,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灰不溜秋的布条,摔打摔打裤腿上的煤灰,诚实地说:“李叔,俺车上四筐煤有迎春院两筐,还有姜家面馆两筐,这是他们两家昨天订好的,俺本想先去八里庄赶个集,俺又一想,咱们不能耽误人家做生意不是吗,所以,俺早早过来了,放下这四筐煤俺再去赶集也不晚。” 李老槐把抓着警棍的手背到身后去,用另一只手捋捋唇角上面两片胡须,在煤车旁边踱着四方步,嘬嘬牙花子,“梁子呀,昨天你婶子说……唉,你说让俺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开口呀?” “李叔,您有话直说,咱们爷们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您不要把俺当外人。” “梁子,昨天俺忘了问你,听说你换了主家,让俺猜猜,这煤是不是许家煤店的,他家的煤多少钱一筐呀?” 梁子听出了李老槐话里的意思,心里骂道:这个老狐狸还学会了绕圈子。“喔唷 ,李叔呀,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您的眼睛,这煤是许家煤店的,听说他家的大东家是日本人,日本人开煤矿,卖的煤自然便宜,薄利多销,再说天气越来越热,烧煤的只有永乐街上几家店铺,其他庄稼户谁烧煤啊,饭都吃不饱,哪敢买煤烧火做饭呀。” “梁子,俺也是庄稼户呀,却没有半亩地,全靠吃俺这点俸禄……俺家里的那丑婆姨也懒,她就不能去河道捡点树枝子,耧点干草什么的,烧炕做饭偏偏用煤,败家娘们,不说了,说起她俺这气不打一处来。” 梁子用手背揩揩胸前的汗珠子,在衣褂上擦了擦,“李叔,您哪里是庄稼户,您是吃皇军俸禄的,是凤凰暂时居住在鸡群里,有朝一日大权在手,不再与那些佃户做邻居,住进日本小洋楼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哈哈哈,梁子,你的话重了,孟家不是也住在葫芦街上吗,俺一个小小巡警与孟家相差万八千里,不提了,不提了。”李老槐背着手在梁子的煤车左右转了一圈,眼珠子落在煤块上,“瞧瞧这煤色黑亮黑亮的,烧火做饭煤烟定不会满屋子蹿。” “李叔,家里需要煤吗?好说,俺先去一趟八里庄给铁匠铺子送车煤,然后给其他伙计交代一声,给李叔您家送两筐煤,老规矩,钱算俺的,今天天黑之前保准给您送过去。” “这怎么好呢?”李老槐一边推辞谦让着,一边把一只手塞进怀里摸了半天,磨磨蹭蹭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递到梁子眼前,“梁子,你是知道的,俺也不在家吃饭,这一年多,俺家用的煤都是你送过去的,你也不收俺的钱,俺真的不好意思再张口,来,抽大叔一根烟……” “李叔,咱们谁跟谁呀,俺来到赵庄后都是您罩着俺,您以后不要再与俺客套,俺一个光棍,只有一张嘴,多一口少一口饿不死,喝口凉水也能凑合一顿。” 抠门的李老槐掂掂手里的烟,重新揣进了衣兜里。“梁子,咱们爷俩有缘,其他话就不多说了,等俺有了钱,你结婚成家之时俺送你个大红包。” 梁子拱手作揖,“好说,俺先把车上四筐煤送到姜家面馆和对面的迎春院,天黑之前,俺让许家伙计给您家送两筐,两筐不够三筐也可以,省得来回折腾。” “梁子,你先去忙,顺便告诉姜氏一声,俺晚上到她那儿喝酒,让她提早准备几样下酒菜。” 正在此时,李家管家狗头右手里拎着几包茶叶,左手里捏着一根插着玉烟嘴的烟卷,晃着细瘦的脖子跨出了茶楼门口,一抬头,迎春院门口搔首弄姿的女子映入他的眼帘,他支棱着两片薄薄的鼻翼,目酣神醉,他忘记了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身体往前趔趄,手里的茶叶和烟卷摔了出去,他的身体“啪叽”趴在梁子的车上,两个膝盖重重磕在板车的横杠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车子倒了,筐里的煤撒了一地,四个煤筐在街道上滚着,有一个滚到了茶楼橱窗下面,有一个被一根电线杆子挡在下水道的旁边。 就在狗头嚎叫时,从南边巷子里走出一个温文尔雅的长褂青年,他的胳膊弯下面夹着一个公文包,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雨伞,他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金边眼镜,像个教书先生。 长褂青年与几个叫卖的小商贩擦肩而过,他喊住一个卖香烟的少年,把雨伞夹在胳膊弯下面,腾出手撩起长褂,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板扔给少年,“小兄弟,给俺来一盒香烟,这一个铜板够不够呀?” 卖香烟的少年双手接过铜板,把挂在脖子上的烟箱子往上提了提,从箱盖上拿起一包烟递到长褂青年的手里,“先生,钱够了,还多呢,您等等,俺给您找钱。” “不用了。”长褂青年扔下三个字,漫不经心走到卢茗待着的巷子口,把手里的雨伞杵在墙角,打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靠近卢茗,抱抱拳说:“师傅,借个火。” “嗯,”卢茗使劲嘬了一口烟杆嘴,烟窝里冒出星星火花,他往前凑凑头,低声说:“王先生,您迟到了。” 来人正是王晓,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卷凑到卢茗手里的烟窝上,嗒嗒嘴唇嘬了两口,眼睛向茶楼门口张望,他看到了李老槐佝偻着的背影,他的眼睛里冒出两团怒火,他擎起手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又仔细辨认了一下,没错,是那个狗汉奸。 “莫冲动,他在帮着余乘枫办理良民证,咱们需要他。”卢茗声音压在嗓子眼里,“打死他得不偿失,别忘了你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来找他报仇的。” 王晓全身哆嗦,嘴唇含不住一根烟,“俺,俺要杀了他。” “他早晚要死,不是今天……晚上你住俺那儿,这几天俺可能回不来,孟大少爷让俺去一趟八里庄。”卢茗说着翘起一只脚,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插进了裤腰里,弯腰抓起锢镥挑子放在肩上,晃悠悠迈上了大街。 茶楼门口,梁子上前搀扶起狗头,忙不迭地赔不是,“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是俺的错,俺该死。” 狗头抓着梁子的胳膊从煤车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走上茶楼门口的台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伸出莲花指指着梁子,厉声呵斥:“你,你眼瞎吗?你是活腻歪了吗,胆敢挡老子的去路……哎呀,疼死俺了,今天你不给俺个合理的交代,你哪儿也不许去。” 狗头脸上的汗珠子与煤灰搅合在一起,嘴角肌肉一抖一颤,掉落一层煤灰。 几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扭着纤细的腰肢,甩着手帕从对面的迎春院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子绕过煤车走到狗头身边,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胸前戳了一下,眼角瞥斜着地上倒扣着的煤筐,嗲声嗲气,“吆,苟管家,这事俺们姐妹们看得真真的,怨不得送煤师傅,是俺们不对,勾了您的魂,俺给您赔个不是,您消消气,今天晚上到俺们院子里喝杯酒,俺们姐妹几个一并伺候您。” 听着耳边娇滴滴的声音,看着几张花枝招展的脸,狗头扶着门框颤巍巍站了起来,他好脸面,绝不会在漂亮女人眼前撒泼耍赖,他呲着稀疏不整齐又附着黄色烟垢的牙齿,抬起手往后抿抿油乎乎的头发,胁肩谄笑:“不好意思,让你们笑话了,俺是,俺是被各位姐姐俏丽容颜勾去了魂魄,没有提防脚下,所以,所以……” 狗头的脑子很活泛,心里的狡猾胜过表面的圆滑,他很小被父母卖到了李家,伴着李奇长大,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他在老奸巨猾的李老爷身边学会了处世之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在精明人面前,装糊涂;在漂亮女人面前,高粱秆子点火,顺秆儿往上爬。 他明知道漂亮的女人不可靠,他偏偏喜欢漂亮的女人,但,他绝不会把这些女人娶回家当媳妇,为什么呢?十年前他在花楼买了个漂亮女人,没半年,那个女人跟着李奇的一个朋友跑了,这个亲身经历让他耿耿于怀,无论是花楼里的女子,还是戏楼里蹩脚的戏子,给不了他一个温暖的家,她们都是曲意逢迎他。随着他的岁数越来越大,他感到惶恐,他需要女人,需要一个能寄托后半生的女人,他喜欢巧姑,巧姑不仅有美貌,还有一份家业,他托程四娘去袁家提亲被无情拒绝,没留给他一丝回旋余地,他又气又恨又急,他又想到了贾氏,那个女人虽然不再年轻,容貌姣好,如果能与他携手后半生也未尝不可。 另一个身披粉红色丝绸的女人走到狗头面前,把她葱白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酥软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莞尔一笑,“苟管家,您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呀,古人说,祸不妄至,福不徒来,您今天是不是要交好运呀?” 这时从茶楼后面走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她与柜台里的掌柜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快步挤进迎春院的女人堆里,她头上梳着嘈切的云朵盘头,乌黑油亮,像黑色的锦缎柔软顺滑;翡翠簪子上垂着珍珠吊坠,随着她的脚步摇曳;浅黄色长袍,宽大的衣袖,衣襟上绣着红绿色风景,一排衣扣半系半露,吹弹可破的肌肤触手可及。 躲在招牌后面的李老槐见有人出面调和,这些人不是别人,还是迎春院的花娘,他连忙把警棍插进了皮带里,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他向狗头奴颜媚骨,“苟管家,好久不见,什么风把您吹到街上来了?您可是个大忙人呀,俺多次喊您去喝酒,您都不给俺面子,俺这张老脸都不知往哪儿放,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们哥俩去酒楼不醉不休。” 李老槐说着弯腰从地上捡起狗头的烟嘴,在军服上擦了擦,“苟管家,俺刚才碰到了熟人多聊了几句,转身工夫出了这档子事,这不是事儿,俺与您共事多年,还不了解您吗?有怜悯之心,不会与啼饥号寒的煤黑子小肚鸡肠,来,来,咱们去茶楼里面,让他们重新给您打包一份茶叶,在他家店门口出了差池,理应他们负责。”李老槐双手托着烟嘴送到狗头面前,“咱们哥俩今儿能在街上邂逅是老天的安排,您可不能再悖俺这张老脸,俺还有话与您详说,那个贾氏住在袁家铺子,有空俺带您去……” “待会再说,你没看见俺正忙着吗。”狗头从李老槐手里夺过烟嘴,面对着几个女人眉飞色舞,“各位姐姐,俺先把主家交给俺的营生做完了,晚上你们等着俺……” “好,苟管家,晚上见。”几个女子甩着手里的手帕一步一回头,一回头一抛眉眼,翩然离去。 茶楼伙计走到柜台前,把身体趴在柜台上,看着低头摆弄算盘珠子的掌柜的,低声说:“掌柜的,外面,外面那个巡警说……” 掌柜的向楼上了了一眼,故意大声地唉声叹气,“今天认栽,本来那一斤茶叶没给钱,一忽儿又要赔上一斤,二斤呀,二斤茶叶……” 掌柜的嘴里一边絮叨着,手里一边拨弄着算盘珠子,眼睛一边偷偷瞄着茶楼外面的动静。 狗头的眼睛从几个女人身上收回来,瞬时换了一副嚣张跋扈的脸色,狠狠白愣着收拾煤筐的梁子,怒目切齿,“今天不是她们替你说情,俺绝不会饶恕你,快滚!” “别生气了,跟煤黑子生气捞不着任何好处。”李老槐没有狗头个子高,他跳着脚抱着狗头的肩膀,嘴里嚼着人话,“您宰相肚子能撑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见识,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天会眷顾好人逢凶化吉。” 梁子向狗头和李老槐迈进茶楼的背影摧眉折腰,他的眼神掠过眼帘几根乱发,眄视着街上的风吹草动。 雪莲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双手插在裤兜里,脚上黑皮鞋踢着路面上的煤块,走近茶楼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鞋店的方向,小敏和秋代子说说笑笑走出了鞋店,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各奔东西。 雪莲徒然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扒拉开身前的小商贩,挤过熙攘的路人,风风火火地追赶着小敏踽踽独行的身影,两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尾随在她的身后,她也没有发现。只见一个乞丐的手伸到了雪莲的后腰上,一眨眼,一把小手枪握在他的手掌心里,他飞快地与另一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巷子。 梁子把装满煤的筐子一个一个重新摆放在车子上,然后推起车子追赶着雪莲的背影,他一边急冲冲往前走,嘴里一边焦急地大声呼喊:“让开,让开,小心煤灰蹭脏了衣服。” 梁子的身体往前磕绊,车轱辘倾斜,车上四筐煤再次滚到了地上,一筐煤不偏不倚砸在雪莲的脚上。 “你?!不长眼吗?”雪莲想跳起脚大骂,怎奈她的脚被煤筐砸伤了,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想低头看个究竟,一阵风吹来,她头上的礼帽飘落到了地上,她趴着身体想去捡起帽子,脚丫子不听使唤,迈不动半步。 “吆,是个女子呀!”迎春院门口传来惊嘑:“大家快瞧瞧,漂亮的女子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在大街上逛游呀?” 梁子也亮着嗓子连连喏喏:“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是俺不小心……” 走进茶楼的李老槐猛然回过头,他的眼睛落在雪莲的身上,他心里打了个激灵,这个女子面貌生疏,甚有可能是到赵庄打探消息的女八路,既然撞到了他的枪口上,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跑了。李老槐做梦都想得到日本人的赏识,在皇协军里混个一官半职,像李赖那样吃穿不花钱、送礼的挤破门、美女主动投怀送抱,每天耀武扬威,独霸一方,这样的生活他期盼已久,其他事都是小菜一碟,他扔下狗头,小身体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跳出了茶楼,脚尖“腾腾腾”点地,顷刻间蹿到了雪莲的身后,伸出鸡爪子般的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疾言厉色,“你,你是八路军。” 雪莲正撅腚哈腰盯着被砸伤的脚急赤白脸,身后冷不丁窜出一个小老头,吓得她花容失色,她急转身体甩开李老槐的爪子,把手插进后腰里,什么也没有掏出来,她惊出一身冷汗。 李老槐不慌不忙从皮带上抽出警棍,在雪莲头上晃了晃,“别动,你想做什么?” “放开我,我是……”雪莲讨厌别人用警棍指着她的头,她眼睛冒火,双手攥成了拳头,看看四周围拢的人群,一双双猜疑的眼神让她害怕,她不怕别的,只怕暴露身份无法与日本特高课交代。 “你想说什么?说!”得意忘形的李老槐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咋咋呼呼,“如果你在这儿不想说,跟俺去乡公所再说也可以,走……” 霎那间,人群撺哄鸟乱,有的人说李老槐抓到了八路军游击队的人,有的人以为雪莲真的是女八路,对她充满同情,把愤懑的眼神投给了眉飞色舞的李老槐,指手画脚骂他是狗汉奸。 李老槐踮起脚尖,龇着一口臭熏熏的黄牙往雪莲脸上凑了凑,用警棍挑起雪莲的长发,冷笑了两声,“瞧瞧你这小身段,怎么打扮也逃不过俺的火眼金睛,说,你们到赵庄来做什么?有多少人?” 雪莲挖睺了李老槐一眼,恶哏哏地说:“你想知道什么?知道多了小心你的狗头搬家。” 李老槐把警棍在雪莲面前晃了晃,凶巴巴吼着:“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们八路军都不怕死吗?再骂一句俺敲掉你满嘴的牙。” 雪莲不会怕一个小小的伪军,只是眼前看光景的人太多,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怀里的证件,眼前是个油盐不进的丑八怪,不会看眉眼高低,更不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但,她怕毁容,她全身上下最得意的是她的一副臭皮囊,五官精美,目脉如媚。 雪莲的口气软了下来,她看李老槐的眼神也妩媚了许多,“我不是八路,请你放开我,不要耽误我们的任务。” “你们有任务,俺早知道你们有任务,什么任务?快说!”李老槐用警棍揉揉鼻子,从雪莲身前转到身后,一字一板地说:“俺是个小小的巡警,你知道俺吃谁的饭吗?是日本皇军给俺开薪水,俺端谁的碗,服谁的管,俺是专门替皇军抓你们这些抗日分子,赵庄每条街道都是俺的管辖之地,今儿你撞在俺的枪口上,你是逃不掉的。” 就在李老槐得意扬扬之际,“嗖”“啪”不知从哪儿射出一发子弹擦着火星子穿过了李老槐的头皮,射进了雪莲的肩胛骨。 顷刻间一股血水顺着李老槐的头顶淌到了他的脸上,他哪儿见过这么多血,他身体往下堆萎,“噗通”横躺在街面上,晕死了过去。 枪声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抱头四处逃窜,嘴里岔了声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树枝上和屋顶上跳躂的鸟儿如同火烧着了翅膀,惊叫着飞了起来,飞过屋脊,像束束闪电极速而去。 雪莲身体往前扑,整个前身趴在地上,她咬着牙用手捂住伤口,血水很快溢出了她的指头缝隙,她忍着疼痛,趔趄着走近李老槐,从他手里夺过警棍,又向他脸上啐了一口,“滚!懦夫。” 雪莲是个狠人,李氏的藤条打得她皮开肉绽没有喊一声疼,这点伤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把额前的刘海抿到脑后去,捡起地上的礼帽端端正正扣在头上。 从日本商行里蹿出几个穿着和服、脚上踩着木屐、手里攥着长刀的日本浪人,他们一个个满脸杀气,皱着光秃秃的额头,瞪着一双双充着血丝而且胆战心惊的眼神东张西望。 街上除了躲在各家店铺门口的几个小买卖人,其他的路人都窜进了巷子,向外探头探脑;迎春院门口打情骂俏的女人大眼望小眼,看着昏死过去的李老槐,再看看地上的血水,很快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窜进了身后的院子,两扇油红色的大门“哐当”关上了,只剩下门檐上的红灯笼在风里上蹿下跳。 走进茶楼里的狗头听到枪声打了个激灵,腮帮子不能自已地哆嗦,身体站不住,头拖着双腿扑在柜台上,掌柜的被狗头吓了一跳,胳膊肘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几盒茶叶“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 狗头出现了幻觉,他以为在地上滚动的茶叶盒是他的头,他潜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出了一身冷汗,鼓鼓的眼球愈加往外凸凸,阔大的嘴巴扯成了一张弯弓。 掌柜的拉开柜台旁边的小门,走到狗头身边,搀扶住他的胳膊,“苟管家,进屋坐坐,喝口茶水压压惊。” “不,不了,给俺称一斤茶,俺给钱,两份的钱,俺还要感激那个送煤的,俺不是撞在他的车子上,俺也许……俺的小命早丢了,一定是锄奸团来了,只要是与日本人有交际的,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格杀勿论。”狗头全身像筛糠,嘴里的话颠三倒四,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拍在柜台上,“掌柜的这钱够不够啊?” 掌柜的一边抓起柜台上的铜板,一边仰着头向楼上招呼了一声,“给王老板沏一壶丁香茶,花茶喝多了醉人。” 二楼,神枪手王晓坐在靠近窗户的茶桌前,他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水,不疾不徐送到嘴边吮吸着,袅绕的茶雾蒙在他鼻梁上的眼镜片上,他放下茶碗,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上面刺绣着一朵连枝的玉兰花,花瓣上落着一只蓝蝴蝶,雪白的花萼与缎面一样洁白如玉,素雅、娴静,纤纤无尘埃。 那天他负伤被吕安背到了湾头村夏婆子家,由于伤口发炎,他开始发烧说胡话,江德州从坊茨小镇把仟溪送到了他的身边,当他醒来时仟溪已经离开,只留下一些消炎药和这方手帕。 年前他见到了顾庆坤,酒桌上他喝醉了,把心里藏着的秘密吐露了出来,他说三年前在凤凰村时他爱上了仟溪,只可惜她有男朋友。 “哈哈,你小子比俺还榆木,俺丫头把手帕留在你身边,什么意思?她的意思很明了,早中意了你。”顾庆坤哈哈大笑,“俺丫头眼光不差,俺心里最敬佩英雄好汉,你王晓不仅英勇善战,还是远近有名的神枪手,值得俺把丫头托付给你。” 顾庆坤一席话让王晓如梦方醒,他让杨同庆带话给仟溪,打跑了鬼子他就娶她做婆姨,想到这儿王晓笑了,他把眼镜重新挂到鼻梁上,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茶碗里添了点茶水,半掩上茶盖,倾斜着送到嘴边,悠然自得地啜饮着,淡淡的玉兰花的香气沁入心脾,让他陶醉。 上次他去许家与闵文章接头时,与海秉云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真是英雄惜英雄,就此结为忘年之交,离开时老人送给他两种自制茶,一种是桂花茶,一种是玉兰花茶,他对茶没有什么嗜好,仟溪喜欢玉兰花,他是爱屋及乌,只收下了一包玉兰花茶,走到哪儿冲一壶,端在手里,闻着、看着,似乎仟溪就坐在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 昨天他追着雪莲的行踪到了赵庄,暗地里与孟正望见了一面,了解了赵庄码头上的情况,然后马不停蹄返回了蟠龙山,把鬼子到处找抗力的消息告诉了罗一品。 罗一品百思不得其解,鬼子为什么无缘无故安插特务隐匿赵庄?正在她愁眉不展时,孟正望又托人送信来说日本人的货船准备在半路卸船,她登时明白了,狡猾的鬼子明面上是说半路卸货,其实还是想在赵庄码头停泊,为了货船顺利靠岸,日本鬼子想提前扫清障碍,派遣特务打头阵。 如果鬼子的货船在赵庄码头靠岸,八路军游击队即使成功夺下武器,撤离赵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想办法逼迫鬼子在半路卸船。 罗一品刚生下一个男孩,没有随丈夫去日照,山上只有身怀六甲的许婉婷和闵文智,还有几个年老体弱的老游击队员,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她想到了盘踞在龙口峡的褛衣帮会,他们是乞丐帮,专门与日寇作对,许连成曾多次想收编这支队伍,派出多人奉劝无果,年前帮会的头领捎来一封信,信上只有六个字:井水不犯河水。 时间紧迫,罗一品一边安排游击队员埋伏在离着赵庄码头两公里的浅滩坝口,一边让人通知顾庆丰,让各庄的民兵做好战斗准备,一边让王晓潜伏进赵庄见机行事,让他敲山震虎,吓唬雪莲一下,警告她不要助纣为虐,同时给赵庄的地下工作者提个醒,小心隐藏在赵庄的日本特务,还有个主要的目的,让鬼子知难而退,打消在赵庄码头停靠货船的决意。 王晓没想到会在永乐街上遇到李老槐,这个小老头不仅人面兽心,丧心病狂,为了讨好日本鬼子诬蔑沈家老爷子,让他猜测对了,沈老爷子做鞭炮有一手,做炸弹更是精雕细琢,最近几年老人为八路军游击队做了好几车的炸药包,那些炸药包在每次战斗中发挥极高的价值。 沈老爷子在日本宪兵队受尽酷刑,他怕忍受不了极刑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束手无策的鬼子砍下了老人的头挂在沙河街桅杆上,八里庄的村民斗胆写信为沈老爷子喊冤,鬼子才把老爷子的尸首交给了村民,大家把老人埋葬在他女儿沈凤仙身旁……这件事让大家心疼不已,代前锋得到消息悲痛欲绝,连夜从青峰镇赶到了凤凰村,在老爷子坟前磕头祭奠,一个堂堂男人哭晕过好几次,沈老爷子活着时把他当儿子,并且帮他在八里庄买了一处院子,就是代府。 王晓想杀掉李老槐,被卢茗制止了。 雪莲和李老槐两人都不能杀,让王晓犯了愁,罗一品只准许他发射一发子弹,第二发子弹会暴露目标,必定引起鬼子的大搜捕,连累赵庄的地下党不值得。 不愧是神枪手王晓,他稍微拨弄拨弄焦距,一发子弹一石二鸟。 茶楼小伙计手里提着大铁壶跑上二楼,走近王晓,把肩上搭着的长毛巾抽下来攥在手里,一边擦着桌上滴啦的茶水,一边向王晓翘翘大拇指,“王老板,俺掌柜的说给您换壶茶,您喜欢丁香茶吗?那茶香味太浓,带点苦味……” 王晓摆摆手,调皮地眨眨眼镜后面的眼睛,淡然一笑,“不用了,俺只喝俺自己带的茶,喝完了这壶茶俺去对过的迎春院玩玩。” 小伙计撇撇嘴,把手里的毛巾甩在肩膀头上,盯着王晓手里的手帕,“是吗?!俺不信,你想把顾家的大丫头让给谁呀?谁说的要娶人家?” “俺去做正经事,俺不给你青瓜子插科打诨了,明儿见。”王晓说着把手帕揣进怀里,弯腰抓起桌底下的雨伞,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夹在腋下,慢慢走下楼去,他听了听前厅的动静,掌柜的在和苟管家东扯西拉胡诌诌,他转身钻进了后院,沿着后院的石基路直奔院门口。 听到枪声后,小敏钻进了一条南北巷子,迟迟没有离开,她的身体靠在身旁的墙上,清澈的瞳目掠过鞋店的布招牌,雪莲在日本商行门口停留了片刻,向四处了望了几眼,斜歪着身体踉跄进了店里;举着长刀的日本浪人一边往后退,一边扯着喉咙“哇哇哇”吼叫,也不知他们嘴里喊些什么,如惊弓之鸟。 小敏把双手攥在胸前,摁住颤抖的胸口窝,她曾可怜雪莲命运多舛,在亲爹眼皮底下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今天却勾结恶人朋比为奸、党邪陷正。 “敏丫头,是你吗?”小敏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么柔软细腻,那么熟悉…… 第118章 路 小敏顺着声音回过头,眼前是个婳祎若翾的女子,柔美又文静,她清澈的双眸里含着笑、含着俏、含着泪花;一袭浅黄色的绣花长裙紧紧裹着她袅袅婷婷的腰身,举止娴雅又隐隐着书卷之气。 “钱莹姐姐!”小敏又惊又喜,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赵庄遇到钱莹。 “敏丫头,真的是你吗?刚才俺从茶楼走出来时看到了你……让俺好好看看你。”钱莹往前凑近一步,擎起哆嗦的手抚摸着小敏的脸,心里按耐不住的喜悦,眼睛里流露出疼爱之色,“丫头,俺真的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你,你还好吗?” “俺……”小敏的心跳得很厉害,泪水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无语凝噎,她想把她这半年来的种种经历,头尾不漏、清清楚楚地讲给钱莹听,脑子里被许许多多的事情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钱莹的眼神移到小敏手里的菜篮子上,“丫头,你这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啊?” “俺去一趟八里庄。”小敏用手掌摁着胸口窝,竭力镇静自己,她想把去八里庄寻找小九儿的事情告诉钱莹,在她心里钱莹是朋友,也是姐姐,“俺去……”她的话还没有出口,耳边传来一阵阵玉珠走盘的琵琶声,缠绵幽怨,如涕如诉,循声寻去,一座精美的小楼矗立在街道的西侧,屋脊上的琉璃瓦金碧辉煌,二楼窗户上隐约着几个窈窕的身姿,鸣钟击磬,乐声悠扬;一根粗壮的梨树枝搭在东山墙上,随风摇晃,敲打着墙头瓦震落簇簇花瓣,梨花宛若雪一样纷纷杨杨,夹杂着一阵阵女子轻佻的笑声迈过了墙头。 小敏猛然想起了茶楼门口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钱莹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你还在彤家院子做事吗?” 钱莹面孔微红,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笑,气氛有点拘谨。 小敏后悔莫及,自责自己不该问出这样的话,她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咬掉,她的眼睛盯着脚上的靴子,掩盖着心里的忐忑,其实,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钱莹能像大姐二姐那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林伯母在小敏面前曾多次提到过钱莹,老人说以前他们林家住在狮子桥胡同,与钱家一巷之隔,钱莹自小生活在金门绣户的钱家大院,在鬼子侵占坊子之前,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有父母的疼爱,更有祖父祖母的娇宠溺爱,她的生活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也让许多人望尘莫及,在她十五岁时祖父被鬼子杀害,祖母不堪打击,也随之而去,她的父亲又染上了大烟瘾,钱家只剩下了一处空荡荡的院子,祸不单行,在钱莹十六岁时与母亲同时遭到鬼子的凌辱,她的母亲喝毒药自杀,一连串的打击让她痛不欲生,她也想随母亲去了,看着可怜的父亲,她摈弃了自杀的念头,为了生计,情非得已把自己卖进了妓院。 想起钱莹悲惨的遭遇小敏潸然泪下。 “傻丫头,你想问什么直来直去,姐姐的心眼没有那么小。”钱莹用手背掩着半张脸靠近小敏的耳畔,“丫头,俺忘了告诉你,俺的父亲把大烟戒掉了,崂山兵工厂需要像俺父亲这样的技术人员,俺也要去青岛,暂时住在迎春院里。” 轻风拂过小敏的脸颊,这是饱吸了灌木芬芳和醉人花香的风,轻柔温煦,她抬起头看着钱莹灿烂的笑容,她勾勾唇角,也笑了。 “瞧瞧,俺自顾说自个的事情,丫头,你的家人都好?”钱莹歪着头瞅着小敏的眼睛,“吕安把你找到姐姐的事情告诉了俺,俺替你高兴。” “……”小敏沉默,她来孟家三个多月了,没有爹和姐姐的半点消息,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姐姐是去年的腊月份,姐妹三人在杨同庆的面馆相见、相聚、促膝而谈,二姐悄悄告诉小敏说她怀了宝根的孩子,这件事只有大姐知道,她们瞒着爹,迄今四个多月过去了,二姐也许回了湾头村,那个夏婆子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定碾着一双大脚穿街走巷,一定逢人便说她也要做祖母了。 小敏在许家见过夏婆子,是个六十岁的老媪,宽宽的额头,直直的龙鼻,皮肤偏黑,脸上涂着鸭蛋粉,无论春夏秋冬头上戴着一条抹额,她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自从她收养了二姐更加吝啬,没给自己添加一件新衣服,最大的癖好喜欢絮絮叨叨,每句话离不开她的过去,她的男人是皇亲国戚,八国联军攻打紫禁城时一家逃到了河北保定,民国三年他们到了坊子碳矿区,她的丈夫死在井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坊子地界。 夏婆子没有生过孩子,她把二姐当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二姐参加了八路军,她每天提心吊胆睡不安生,常常站在院井里发呆,听到炮声吓得腿脚哆嗦,见了二姐厉色扬声,东怨西怒,一边狠劲地拍打着自个的大腿,一边轮番地跺着脚丫,一边哭哭啼啼,她说她命苦,年轻轻死了丈夫,丈夫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老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直到二姐发誓绝不会死在她的前头,无论怎么样都会给她养老送终,她心里感到许些安慰,渐渐收起了哭声。 二姐给小敏和大姐讲起此事时咯咯大笑。 小敏却笑不出来,她见识过鬼子的残忍,心醇气和的薛婶和手无束鸡之力的苗简已,平白无故死在他们的屠刀下,血水在苗家门前结了冰,那一幕她永远不可能忘记,她有时会从梦中惊醒,面对着窗外的苍天祈祷,希望母亲在天有灵保佑爹和姐姐平平安安。 此时钱莹问起姐姐,小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迟疑了一下,嗫嚅着说:“都好,她们都好。”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三个人一伙,五个一群,他们脚下踏着泥泞的地面,嘴里嚼着闲言碎语从小敏和钱莹身边走过。 “丫头,跟俺到这边来,咱们姐妹好好拉拉体己的话。” 小敏跟着钱莹往西走了几步,眼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宽宽长长的巷子,巷子南边是几处茅草屋,墙体已经断裂,雨水冲垮的土坯一滩滩堆在墙角;草屋之间各有一条窄窄的夹道,孩提的啼哭声钻出了屋子,夹杂着大人的恫吓跑出了断墙,飘到了巷子里。 巷子北面的住户是永乐街上的商户,他们的房子几乎都是二层楼,青砖绿瓦,深宅大院,门洞子的墙砖磨制的极其平整,门檐上的悬挑榫卯也是精雕细刻,有的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墙边上栽种着杏树和苹果树,与巷子南边有着天壤之别。 钱莹把小敏带到一棵枝叶扶疏的柳树旁,柳树被昨天的雨洗过,在温和的阳光下苍翠欲滴,宛若一帘绿色的瀑布垂挂在眼前;院井里一棵梨树花开万朵,一片片滑落枝头,像云锦似的铺满石基路。 钱莹手里缠绕着一方手帕,难为情地喃喃:“这是迎春院的后院,姐姐和鸨母在楼上,她们说话没个正型,俺不带你进去了,还是这儿清净,只是俺不能端杯水给你喝,心里多有过意不去,望丫头理解。” “俺不渴,俺想问问……” “丫头,你是不是想问问苗先生他们的事情,他们都好。”钱莹喜欢小敏的矜持,喜欢她任劳任怨,更对苗家感恩怀德,为了苗先生丫头竟敢与鬼子据理力争,让青峰镇的人佩服,院里姐妹每每谈起来都会翘大拇指,尤其林家两口子,自从丫头离开青峰镇,每天站在街头眺望,他们巴望着丫头有一天突然回来。 “丫头,这天暖和了,你有时间回青峰镇看看,林伯母问过你。”钱莹用爱怜的眼神端详着小敏,丫头长大了,曲眉丰颊,又黑又长的睫毛下掩盖这一双剪水秋瞳,像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 “嗳,俺也想他们。”小敏嘴里的话带下两行泪。 “丫头,你不要难过。”钱莹举起手里的手帕揩揩小敏脸上的泪水,说:“彤妈妈说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彤老板的话一点也不假,许老太太也说过同样的话,可是苗太太死了,薛婶死了,苗简已死了……苗家只剩下了孤独无依的苗先生,小敏越想越伤心,脸上的眼泪止不住。 院里二楼飘下银铃般的笑声,窗户上探出两张桃花脸,“莹霞妹妹,你在与谁说话呀?” “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会刺绣的妹妹,俺手帕上的海棠花就是出自她的手。”钱莹说着挥挥手里的手帕,冁然一笑:“如果姐姐们喜欢,以后让这个丫头给你们每人绣一块,不过,要舍得口袋里的铜板。” “吆,这点钱算什么?咱们姐妹不缺吃穿,更不缺钱,半个时辰之前你也看见了,那个李老槐命大福大造化大,枪子下白捡了一命,说不定哪一天,有个炮弹落在咱们院子里,咱们命没了,钱也没了。” 女子的话音没落,南边突然传来了两声“轰隆轰隆”的炮声,霎那间,天动地摇,浓烟在天际之间划出几道长长的烟雾,随声乌泱泱而来,前面街道上传来奔跑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几个人抱着头从南北街道上窜进了巷子,转眼钻进了夹道里,无影无踪。 “啪叽”二楼传来东西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人低低地抽噎,几只鸟儿从梨树枝杈之间腾然飞起,扑棱的翅膀下抖落大片大片的梨花,满天飞舞,飞出了院子。 钱莹走到小敏的身边,嘴里吐出两个字:“丫头,别怕,姐姐在。” 小敏心里感激又凄酸,又有莫大的安慰,恐慌的时候至少有人与她站在一起。 一会儿,楼上传来谐谑,“你这张乌鸦嘴,好事说不灵,坏事一说就来。”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略带着庆幸,“姐妹们,听说日本人不会在坊子碳矿区附近扔炮弹,它们怕炸了煤矿,咱们赵庄离着坊子碳矿区这么近,一般不会有事,听声音不算太近,不知哪个村子又遭殃了,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该死的……”最后三个字尤其响亮,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席卷着凌乱不堪的梨花在院井里滚着。 钱莹扯着裙摆往前走了一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朵洁白的梨花插在鬓角上,踮着脚尖眺望着南边的方向,她的后牙槽咬得咯咯响,眼睛里冒着仇恨的光。 良久,钱莹把脸转向小敏,忧忧地说:“丫头,这光景下外面不安全,你还是快回家,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小敏想告诉钱莹她现在的身份是孟家的养媳妇,她没说。 “钱莹姐,俺暂时住在孟家,离这儿不远,您不要担心。” “孟家?!是吗,咱们姐俩真有缘,都仰仗孟家照拂,其实俺还没有见过孟家的人,今早上孟家大少爷捎话说,他准备托人去坊茨小镇买火车票,让俺和俺父亲安心待在这儿,只是俺父亲他不愿意待在迎春院里,你是知道的,自从俺进了彤家妓院,他就多了脾气,见人羞于说话,不过,听说去青岛,他可高兴了,当年他和俺母亲从德国回来住在青岛,俺就是出生在那个海滨城市。”钱莹嘴里的话多了起来,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了脑后,“敏丫头,俺父亲想让俺嫁人生儿育女,延续钱家的香火……刚才的炮声让俺一下明白了,俺要留下来,嫁给他,他打鬼子,俺给他生娃娃。” 钱莹脸上拂过温柔的笑靥,如画,如花。 “你这样想就对了。”随着声音从耳房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梳着立式板寸头,五官清朗,下巴颏上飘着一绺髭髯遮掩着他高凸的喉结,身上穿着一套青黑色长袍扫着他的脚面,一双黑皮鞋擦得铮明瓦亮。 小敏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是钱继昌,他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学者气质,与曾经的那个邋遢的大烟鬼判若天渊。 “爸,您听到俺与敏丫头说的话啦?”钱莹的脸“噌”一下红了,她回头看看小敏,腼腆地笑了笑,往台阶旁边闪闪身子,“爸,这是敏丫头,她以前住在苗家,您见过她。” 钱继昌向院门口外面的小敏欠欠身,“敏小姐,你好。” “您好,钱先生。”小敏连忙鞠躬九十度。 “不必拘礼,有话你们聊,我去烧壶开水。”惜字如金的钱继昌撩着长袍前裾向东厢房走去。 “敏丫头,俺父亲不善言谈,自从俺母亲死了后,他很少说话,你不要介意呀,其实他经常给俺说起那天晚上的事,你为了苗先生挡住了鬼子的去路,让大家胆战心惊,当时你的勇敢与临危不惧,让他赧颜汗下。” “那天俺也没有做什么,是庞掌柜的带着俺去找了绣舞子……”小敏还要继续说下去,巷子里传来了踢趿的脚步声,她向台阶下退了一步,张眼望去,是手里擎着水烟袋的程四娘,她头上戴着脏兮兮的抹额,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偏襟大褂,衣褂有点短,露出两条向前弯佝着的小细腿,前穹着细长的脖子,贼眉鼠眼的样子像是帘窥壁听的贼;下身是一条大裆裤,裤腰带上的穗旒垂在她两腿之间,随着她向前碾动的小脚游荡;袖窝盘扣上别着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 她身后走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件碎花小褂又短又瘦又破,一条补丁裤子紧拘着她枯瘠的小身体,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鞋子挂满了泥浆;两条细短的黄毛辫子搭在她黑乎乎的衣领上,她的头顶心缺了一块头发,很是显眼。 小敏与程四娘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许家,第二次是在袁家铺子门前,今儿她不想理睬这个老女人,又觉得不妥,既然撞见了,不能不打个招呼,想到这儿,她从钱莹身前移开一步,走到路中央,远远地向程四娘行了个万福礼,“程四娘,您好。” 程四娘的眼珠子向半空翻滚,一句掐着嗓子的喉音蹿出了她沙哑的喉咙,“吆,俺道是谁呀?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怎么与迎春院的姐姐在街上拉拉扯扯呢?” 钱莹从台阶上走下来,她一会儿看看小敏,一会儿看看程四娘,丫头与这个媒婆怎么会这么熟,两人似乎早就认识。 “你一个小丫头难道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让你婆婆知道了还不打折你的一条腿?!” 程四娘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钱莹全身觳觫,她瞪大了吃惊的眼神,看着小敏问:“丫头,她说什么?她说你是谁家的养媳妇?你的婆婆又是谁?” 小敏没有接钱莹的话茬,她抬起头看着程四娘,不愠不火地说:“程四娘,祖母让俺去八里庄一趟,俺不知道路怎么走,向这位姐姐打听一下路,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吆,打听路问俺呀,七里八乡俺哪儿不知道。”程四娘颠着屁股靠近小敏,睺瞜着眼珠子瞟了她身后的小丫头两眼,一边翘起三根手指头在半空晃着,一边喋喋不休:“翟家婆姨托俺给她家的大小子买个养媳妇,这丫头她没看好,唉,她看好了邓家的招娣,人家不愿意,凭她翟家的条件,俺不说过头的话,以后连这小丫头也讨不着,她也不用心想想,三个小子,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一家大小六张嘴,一顿不吃半锅饭都是烧高香了,俺今儿想在迎春院给这丫头找份差事,不知鸨母在不在院里?” 程四娘身后的小丫头哑口无言,深垂着头,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死死揪着衣襟,战战兢兢的样子像个待宰的羔羊。 钱莹蛾眉紧蹙,敏丫头在青峰镇受尽了孙香香的欺凌,没半年的功夫又做了孟家的养媳妇,她从眼前媒婆话中感觉孟家不是什么善茬,她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敏不搭她的话茬,她只能把心里的愤慨撒在程四娘身上。 “程四娘,今儿你是想把丫头卖到俺们迎春院吗?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她父母的意见,你怎么能越俎代庖呢?!”钱莹甩甩手里的手帕,嗤之以鼻,“您也老大不小了,俺看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何况这桩事不是小事。” “姑娘说得是这个理,俺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小丫头的父母过来,可惜呀……”程四娘把水烟袋的吸管送进嘴里舔了舔,她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看,猝然,她右手巴掌拍在她的大腿上,哭丧着脸说:“唉,俺实话实说,她没有父母,跟着一个男人在码头上乞讨,俺看她可怜,就,就从那个男人手里把她买了下来。” 钱莹向小丫头投去怜悯的目光。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端视着小敏,也许是看到了同龄人,她眉眼之间多了一丝笑模样,像是被扣在铁锅下面的小鸡仔见到了光,向前试探着搓了一步,随着她磕绊的动作,从她怀里掉出一块破手帕。 小敏想帮女孩捡起地上的手帕,她伸出的手骤然停在半空,破碎的手帕上刺绣着三朵蒲公英,即是四周的布都碎了,它们还完好无缺,两朵黄色的小花与一朵白绒球在风里摇曳,洁白的绒毛载着一颗种子在半空飞舞,一静、一动、一景,栩栩如生。 三朵蒲公英针脚细密,与绣舞子绣工同出一辙,她与绣舞子什么关系?青峰镇庞家裁缝铺子杜珍手里也有这样一方手帕,巴爷说杜珍做了汉奸,她是谁?小敏趁着直起腰的空隙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十几岁的年龄,污垢之下掩盖着眉清目秀的模样,上牙缺失一截,琴弦子。 绣舞子在绣工房里讲过她女儿的事情,她说她的女儿叫琴弦子,比小敏小一岁,在家乡照顾残疾的父亲,还有年迈的祖母,那年磕倒把前门牙磕去一截。 小敏猜对了,这个女孩就是绣舞子的女儿琴弦子,一年前她被日本军队从日本带到了中国,送进了慰安所,她和其她来到中国的小姐妹在日本军营遭受了非人的摧残,她一直都想逃跑,上个月,她们被日本兵押上了去河北的卡车,半路上遇到了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双方交战激烈,趁着看守的士兵无暇顾及她们,她跳下了车,像无头的苍蝇乱窜乱撞,不知跑出多远,被一条河挡住了去路,在她走投无路时,岸边出现了一个中国男人,好心的男人把她带到了赵庄。 “琴弦子。”小敏嘴里念着三个字,声音很小。 琴弦子猛地抓住了小敏的胳膊,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喉咙里冲出一句模糊不清的日语:“你,你认识我?” 程四娘正佝偻着脖子往迎春院里巴头巴脑,听到身后琴弦子与小敏嘀嘀咕咕,她翘起脚尖用脚后跟在地上跺了两脚,厉声呵斥,“死丫头,快点过来,今天再找不到收留你的地方,你就给俺到大街上去讨饭,俺可没有闲钱养着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丑八怪。” 程四娘尖嘴刻薄的嘶吼吓醒了小敏,她没时间琢磨眼前的女孩是谁?从哪儿来?她急忙抓起地上的菜篮子,把脸转向钱莹,鞠了一躬,“俺走了,您忙。” “丫头,下过雨的路不好走,注意安全,你回来到这儿找俺,咱们姐妹一见如故。”钱莹的话在喉咙里徘徊,冲出嘴的只有反复叮咛:“丫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俺知道。”小敏挎着菜篮子窜出了巷子。 琴弦子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两步,来到中国一年多了,小敏是第一个喊出她名字的人,她似乎是看到了一缕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死丫头你想去哪儿?给俺回来。”程四娘一把拽住琴弦子的细胳膊,咬牙切齿,“不听话俺砸断你的腿。” 钱莹在彤老板身边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会鉴貌辨色,她觉得程四娘不是善类,这种人越给好脸色越蹬鼻子上脸,还不如视而无睹,想到这儿,她甩着手帕一扭一摇踏进了迎春院,回转身“咣当”掩上了两扇门,把追到台阶上的程四娘晾在门外。 程四娘见钱莹对她的举动熟视无睹,她急了,在院门口外面上蹿下跳,琴弦子是她花三个铜板买来的,本想卖给翟家,翟子婆姨没看上,一时半会找不到下家,目前吃住在她的家里,她每天端着水烟袋,一边“咕噜咕噜”吸着,一边劳神费心地琢磨,不能让这桩买卖砸在手里,她想到了迎春院,小丫头虽然长得矮小,模样不俊,也不是丑到拿不出手,手脚也算勤快,除了不会烧火做饭,每天早早起来给她倒尿盆,清扫院子,吃完饭不用支使就去刷锅洗碗,这样有眼力劲的丫头卖到迎春院不会赔钱,也许比入手时能多卖几个钱。 “姑奶奶,您别走呀,俺想让这个小丫头到您院子里做事,俺是不忍心她到别人家做养媳妇,受婆婆欺负,刚才那个敏丫头每天受婆婆打骂,俺心里不落忍呀。”程四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从袖窝处拽下手帕捂住脸,抽抽噎噎,其实她在干嚎,没掉一滴眼泪。 钱莹长叹了一声,突生一股凄凉,凉到她的每根手指,抓着门栓的手在哆嗦,潸然泪下,敏丫头的命可真苦呀,在青峰镇受尽孙香香的欺负,如今又做了孟家的养媳妇,不知又吃了多少苦? “死丫头,还不快点哭。”程四娘疾首蹙额,背过手在琴弦子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面对着黑漆漆的两扇门又是作揖,又是祈告:“姑奶奶您行行好,可怜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 琴弦子被程四娘拧疼了,她开始嘤嘤哭啼,嘴里嚼着泪水说不出一句话,她是真的伤心难过,想想自己被日本军队带到中国,一天好日子没过,她本以为那些日本军人能帮她找到妈妈,却把她带进了魔窟,每天的日子生不如死,逃出来后遇到了一个好心的中国男人,男人说她一个小丫头跟在一个大老爷们身边不方便,又因为她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三块铜板卖给了能说会道的程四娘,男人用两块铜板请她吃了顿饱饭,又给她买了身旧衣服。 与那个男人分手时,男人打着手势嘱咐她,不想挨打、不想饿肚子,就学着做事、听主家的话,她听明白了,把男人的话记在了心里,无论程四娘带她去哪儿,她都乖乖地跟着,让她哭,她就哭。 钱莹被琴弦子的哭声触动了心扉,她摸摸口袋,什么也没有摸出来,正在她为难的时候,父亲提着水壶从东厢房走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走到她的面前,小声嘱咐:“莹儿,千万不要让这个小丫头进院子,她岁数太小,这种地方不是她该来的。” 钱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块大洋攥在手心里,慢慢打开了一条门缝。 程四娘忙不迭送上一张阿谀献媚的脸,乞怜摇尾,“姑奶奶,俺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穷得连只老鼠都待不住,否则,俺也不可能把她卖给窑子里,呸,瞧瞧俺这张臭嘴说得什么话,俺该打!”程四娘别过头在地上啐了一口,举起手在她皱巴巴的脸上戳了一下。 钱莹正颜厉色,“程四娘,你身边的这个丫头想卖多少钱呀?” “卖多少钱?”程四娘挑挑眉梢,心里说,眼前花娘的口气不像是在院子里没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她一定是相中了这个丫头,干脆来个狮子大开口,试探一下姑娘的反应,“这个吗?姑奶奶,您能做的了主吗?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也要五块大洋呀。” 钱莹白愣了程四娘一眼,操起双手,媚眼傲视着半空,“你真是漫天要价,好大的口气,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吗,大街上卖儿卖女的有的是,你就当俺没问,你们该去哪儿凉快就去那儿凉快。” “咣当”院门又摔上了。 “姑奶奶,咱们有话好商量,好商量,您别动怒,为俺这点破事气坏了您尊贵的身子不值当的,您给回个价,咱们取个中,怎么样?” “俺身上只有一块大洋,你愿意就留下这个丫头,不愿意算俺没说,俺是可怜丫头没地方去,自作主张买下她在院子里当个支使,如果鸨母知道俺收留个呆头呆脑的丫头,非打死俺不可。” “不,不是的,她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活都能干。”程四娘马上意识到说秃噜了嘴,她举起巴掌想抽自己的嘴巴子,她的手捂在脸上,想想马上将要到手的大洋,她一闭眼心一横“啪啪”,打得自个双眼冒金星。 “吆,她还是个哑巴呀,俺差点被你糊弄了,一块大洋都是多的。”钱莹心里更加可怜琴弦子,无论如何都要救下她,嘴里却说:“这事就算了,您还是另找下家。” “嗨,俺说错话了,姑奶奶,一块大洋,这丫头属于你了,怎么样?”程四娘语气软了下来,她把手里的水烟袋揣进了怀里,把双手重叠在一起搁在腹部,有节奏地拍打着,“一块大洋,这是俺买她的价钱,不能再少了。” 钱莹扯开两片门板走出了院子,她把手掌心里的大洋摊在程四娘的眼皮底下,“好,看在您老费心费嘴的面子上,俺收留这丫头在身边做个支使。” 程四娘看到大洋满眼放绿光,她猛地伸出爪子从钱莹手心里抓起大洋,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送到嘴边,用黄拉拉的前门牙咬了一口,称心地笑了,“姑奶奶,丫头以后属于您啦,该打该骂随您的心情,再会。” 看着程四娘走远了,钱莹走近琴弦子,抬起手理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眼睛看着巷子口的南北街道,温和地说:“丫头,你不会说话,能听明白俺说什么?” 琴弦子点点头。 “你知道这个院子里住着什么人吗?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去找你的亲人,如果实在没地方去,你自个找户好人家,帮人家洗衣服做饭,看护小孩子也可以……走,注意安全,躲着鬼子,能走小路不要走大路。” 从赵庄到八里庄有两条路,一条是北面的柏油路,距离八里庄很近,路很宽,也很平整,路上时常穿梭着鬼子的卡车,为了躲避鬼子大家都会舍近求远,除了二鬼子几乎没有人敢走那条路;另一条路在赵庄的南边,是一条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路,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 土路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在雨水的滋润下,麦苗青青翠翠,挤挤簇簇,轻风吹拂泛着绿色的涟漪;雨水滞留在路上掀开一层厚厚的泥浆,一踩一滑两脚印。 路上走着挑着担子的货郎,货箱里装着百样杂货,他们手扶着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往前走着,还不忘了拍拍裤兜里揣着的拨浪鼓,“嘭嘭嘭”震落脸上的汗珠子,抓着袄袖抹抹脸,眯着眼睛看看天,天上弥漫着厚厚的硫粉尘,那是炮弹爆炸后残留的乌烟瘴气,对这种气味他们已经麻木,见多不怪,只要还能走路,生活还要继续;从羊肠小路上钻出几个妇女,嬉笑着从货郎身边挤过,她们胳膊弯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她们的手艺,小孩的虎头鞋、做鞋的袼褙、几双鞋垫子……路中间蜿蜒着一道道车轱辘印,有马蹄踏出来的痕迹,间或还能看到一坨坨马粪,空气里充溢着臭哄哄的气味;路牙子上几棵柳树随风抛洒着毛茸茸的柳絮,飘在路上的泥水里,被行人踩在脚下;麻雀站在枝头,撩着破锣嗓子,冷不丁喳喳几声,郁闷的、潮湿的空气里多了少许的生机。 一片幽深又茂密的山岭矗立在西南边,一团团厚重的雾气在树林上空缭绕,像羊倌赶着一群灰不溜秋的羊群呜呜泱泱而来,与山谷里升腾的水气相遇,氤氲飘渺;半空翻卷的浓烟越来越薄,像一块大大的抹布,用得时间太久,千疮百孔,从那些窟窿眼里透出点点的光,撒在脚下的泥浆里,缓缓流动、慢慢跳跃;弥河的支流像一张大网,扣在坊子地界,无处不在,浪花拍打河岸的声音从脚底下升起,一环接着一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小敏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一面认真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一辆独轮车“咯吱咯吱”出现在她的身后,她赶紧往路边上躲躲身子,车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银灰色的头发扎煞在一顶破毡帽的外面,扫着他高凸的颧骨;汗珠子像闪闪发亮的耕犁,在他褶褶皱皱的脸颊上翻起一道一道黑白分明的沟洫;赤裸裸的大脚丫子掷地有声地砸着地面,一步一双大脚印,脚指头缝隙里泚出一绺绺泥浆;他浑身上下油脂麻花的,袖口和衣襟处有磨损的痕迹,裤子膝盖上补着两个很明显的补丁,针脚粗陋,翘着边缝,迎风忽闪;他的后腰上别着一根烟袋杆,一个鼓鼓囊囊的烟荷包随着他的脚步在屁股上左右甩荡;车架上整整齐齐码着两摞旱烟叶。 前面到了一个上坡,老头的身体前倾,蒲扇大的手紧紧握着车把,两只脚使劲蹬着溜滑的地面,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像是要爆炸似的,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要吐一口长气,粗重的眉毛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滴落在他的肿眼泡上。 看到这个老头小敏想起了巴爷,她把菜篮子放在路边上,向前疾跑了一步,蹿到独轮车的前头,俯下身子,伸出一双小手拉住车头上的羊角,车子很重,似乎车上不是装着烟叶,而是一片片生铁。 小敏躬着腰用全力拉着车头往后退着走,脚底下像擦了油,脚尖出溜到了鞋口,她怕脚丫子冲出鞋头盖,用脚趾头死死勾着鞋垫;两条长辫子搭在胸前,垂在脚下,辫梢扫着路上的泥浆。 老头前跄着胸和头,双脚蹬着黏糊糊的地面,双手推搡着车把,车轱辘借着一拉一推,碾压着呲溜滑的泥浆终于爬上了土坡。 老头放下车子,揪着半片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向小敏点点头,“小丫头,谢谢你。” 小敏摇摇头,扭身往回跑,去拿她的菜篮子。 卖烟叶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龙口峡褛衣帮会的掌舵人裘兆熠,他的车上不单单装着烟叶,还有几十块生铁板,车轱辘承受不住压力漏了气,如果没有小敏帮忙根本无法爬过眼前的陡坡。 耳边传来了马蹄声,抬头望去,南边树林方向飞驰而来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三十多岁的年龄,二八油头短发,展着一面额角,一缕刘海遮住他一侧眉梢,眉清目秀,俊雅霸气;他长衣长褂,腰上系着一块青色宽布条,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青布鞋,鞋帮上挂着泥浆,鞋面开口处露着湿乎乎的线袜。 青年人用腿夹夹马的肚子,勒勒手里的缰绳,嘴里一个“嘘”字拖着长音,马悠悠走近裘兆熠身旁,昂起头啾啾叫了两声,马蹄在地面上尥着蹶子,溅起一滩滩泥浆。 裘兆熠蹙着眉头看着马上的青年人,低声问:“老四,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年人没有接他的话茬,从马背上欹斜下半拉身体,嘿嘿一笑,“师傅,给俺称一斤烟叶。” 裘兆熠从车上抽出一大捆烟叶递到青年人的手里,“先生,您拿好啦。” 青年人撩起长褂的开衩,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板在手里掂了掂,扔给裘兆熠,说:“师傅,这钱够不?不够也那么滴了,俺去集上转转,给媳妇扯三尺布,有缘咱们去彤家酒馆喝几盅,再会。” “哈哈哈,年轻人说笑了,你的话让俺开心,谁能看得起俺这个臭哄哄的老头呀?”目送着青年人策马而去的背影,裘兆熠一边摇摇头,一边把铜板揣进了怀里,一边抓起车把,尥着沙哑的嗓子,自话自说:“再不赶路,俺看这集真的要散了。” 一阵风刮过,吹散了迷蒙的雾气,明朗的阳光挂在正南边的山顶上,天地间敞亮了不少,天气却变凉了许多,也许是身上出汗了,风一吹有些冷,小敏缩缩肩膀,把坎肩往胸前拢了拢,她庆幸把穿小的衣服塞在长褂的里面,抵御了突增的寒气。 前面的路口出现了一个捡粪的老人,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把断了柄的铁锹,一只手里提着个破粪筐,磕磕绊绊往前走着,视线里出现了小敏的身影,他一怔,赶紧把身体挪到路牙子上,面对着北面的麦田站着,直到小敏从他身后走过去,他才转过身,一边往前走,一边捡拾着地上的马粪。 眼帘里出现了推着独轮车的裘兆熠,老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把手里的铁锨杵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又不紧不慢地背过手去挠挠后脊梁骨。 转眼见裘兆熠的独轮车到了眼皮底下,老人扔下手里的粪筐,双手抱拳往外一推,高声招呼:“裘掌柜的,今天您来晚了,集市上的摊子快散了,您是不是又娶了一房婆姨,牵住了您的老胳膊老腿,哈哈哈。” 裘兆熠瞅瞅挡在车前面的粪筐,瞪大急赖赖的眼珠子打量着站在眼前的老人,当他看清来人时,脸色骤然暗了下来,表情僵硬,须臾,他把脏兮兮的手伸进怀里搓了搓,掏出几个泥疙瘩,一甩手,泥疙瘩像弹珠似的“嗖”飞到了路旁的树上,几只麻雀尖叫着越过了麦田飞向远方。 “江大哥,您说笑了,俺已是土埋半脖子之人,心有余力不足,留着那点力气经营好两亩薄田,虽说不能一日三餐吃个撑肠拄肚,至少饿不着。” “裘掌柜的,老朽想多句话,如果您听着不顺耳,还望您手下留情。”老人盯着远去的麻雀,狡黠一笑,“听说您又捡了一个孙子,羡煞俺老朽了,所有好事都让您赶上了,能不能让出一个孙儿,让俺在入土之前稀罕稀罕。” 裘兆熠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的老人话里有话,似乎知道一些什么。“哈哈哈,江大哥说笑了,一个孙子都养不活,再添一个还不吃穷俺的家底,不说了,俺说不过您,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坊子地界有名的博古通今之人,俺肚子这点墨水不够抖擞,俺还想留着花马吊嘴的口才到集市上多揽几个主顾,有时间咱们哥俩坐下慢慢聊。” 老人前倾着身体抓起粪筐和半拉铁锹,往路边上移了移身体,给裘兆熠让出一条路,举起一只手在额前摆了摆,叠声说:“裘掌柜的,再会,再会。” 捡粪老人是江德州,最近一段时间他住在八里庄,第一寻找小九儿的下落,第二是阻止裘兆熠他们刺杀许洪黎。 鬼子的三光政策在坊子地界蔓延,行动诡秘、手段残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更出其不备,好多村子在鬼子的炮火下化为灰烬,八路军游击队赶到时,鬼子已经逃了,看着村里村外血流成河、饿殍遍野,战士们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捶胸顿足。 狡猾的鬼子不会轻易把作战计划暴露给伪军和沙河街的警察,闵文章只能从许洪黎口中套取鬼子的具体行动方案,他把搜集的情报第一时间通知蟠龙山上的兄弟,许连成得到消息后即刻带领着游击队员赶到鬼子要袭击的村庄,一边掩护乡亲们撤离,一边提前埋伏在鬼子必经之路上,常常打得鬼子措手不及。由此可见许洪黎暂时不能死,她死了这根线也就断了,一旦失去这根线,老百姓死的更多。 江德州今儿是在套裘兆熠的话,沈家的邻居告诉他说,沈家出事之前有个渔翁挑着两篓子鱼踏进了沈家,什么时候离开的没有人看到,只看到鬼子把沈老爷子五花大绑推搡进了车里。 渔翁?!江德州想到了裘兆熠。 裘兆熠本是清末时期北洋军的一名管带,八国联军挑起侵华战争时,他被调到了天津大沽口与义和团并肩作战,联军攻占下大沽口后,他跟着义和团撤离了天津,脱离了北洋军,辗转到了山东老家永兴县,本想好好安居乐业,1932年鬼子攻打古北路,他带着儿子奔扑战场,儿子战死沙场,他被鬼子的炮火震晕,埋在死人堆里,是义和团的兄弟把他从炮灰里扒了出来,想想家里还有婆姨和年幼的孙儿,他与义和团的兄弟告别,一路乞讨回了家乡,从那以后种地为生,万万没有想到,好景不长,鬼子很快攻打到了济南府,鬼子的炮弹满天飞,炸了他的村子,炸死了他的婆姨和孙儿,亲人一个个离去让他肝肠寸断,他想一死百了,走到黄河岸边,看到一架拉着白烟飞走的日本战机,浅滩上有一艘千疮百孔的渔船,船上有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穿衣打扮像是一对夫妻,他心疼不已,流着泪在岸边挖了个坑,准备埋了这对可怜的人儿,搬动二人尸体时,他发现船舱里躺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幼儿。 裘兆熠带着这个孩子到了坊子地界,在弥河的龙口峡找到了栖身之处,一边打渔,一边开垦山田,他还雇佣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教给他们武艺,教他们下河捕鱼,慕名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八里庄沈老爷子对乞丐有悲悯之心,经常施舍他们粮食和衣服,裘兆熠感激沈家的恩情,经常挑着两篓子鱼上门感谢,一来二去二人成了莫逆之交的朋友。 鬼子闯进沈家那天,裘兆熠正好在府上,他想与鬼子拼了,沈老爷子说鬼子人太多,后院地窨子里藏着的炸药包不能落入鬼子的手里,更不能白白搭上两条命,让他带着小九儿从后门逃走。 沈老爷子被鬼子抓走后,许洪黎霸占了沈府,出出进进有一个排的伪军护卫,裘兆熠知道这个女人不死,埋藏在沈府的炸药包运不出来。 蟠龙山上的抗日游击队千方百计阻挠他刺杀许洪黎的行动,让他怏怏不乐,他安排人去调查许洪黎的来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她是许家的人,由此他瞧不起许连成,他发誓绝不接受八路军的招编,他要带领褛衣帮孤军作战。 今儿遇到江德州,裘兆熠深感不妙,他今天晚上的策划还没有铺展开,八路军游击队就得到了消息,难道自己帮会里有许连成的人吗? 八里庄村口南侧有个大车店,院里有五六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有三间东厢房,四周有三堵矮墙,大门口面对着西北方向,斜对着门外的东西路,门口有一根很高的木杆子,杆子上端钉着一条木质的大鱼,鱼嘴张着,眼睛向外鼓着,活灵活现,是告诉住店的客人,此店昼夜不停止营业;木鱼下端倒扣着一个柳罐篓,上面蒙着红布做的罗圈儿,柳罐子代表是饮马器具,罗圈儿代表能住客商。 一个罗圈儿是告诉远道而来的客人,院子里有筒子屋,每间屋里有一铺大炕,没有放置行李的地方,行李随身携带,睡觉时放在头下当枕头,或者放在被窝里搂着;太大的货物可以放在自家的马车上,自个出人照看;店里人也可以帮忙看守货物,那是要额外收钱的,有钱的货主不计较,没钱的只能睡在马厩里,与马共处一室。 院里靠近南墙根有个马厩,马厩占了整个院子的三分之一,与东墙和南墙衔接在一起,里面有十几个马槽,拴马桩立在马槽之间,有几个马槽就能放几匹马,此时马厩里只有一匹马,拴马桩上放着一捆旱烟叶;马厩外面有两条弯弯曲曲的石基路,一条通着北面的屋子,一条通着一口架着辘轳的水井,水井四周围了一圈碎石板,盛满水的水斗放在井沿下面的石板上,水里映照着院子里的一切,像走马灯似的在水面上跳跃;马厩的西南墙角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槐花树,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含苞待放,缀满枝头,随风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偶尔有一朵两朵花蕾掉落到地上,阵阵香色随风扑鼻而来。 槐树上落着一只喜鹊,一双小爪子紧紧抓着枝杆,不时地扇动着黑亮的翅膀,黑白相间的尾巴一会儿翘起来,吸收着枝杈间斑斑的阳光;一会儿左右摇摆轻扫着树枝,抖落一片片洁白的花瓣;它的瞳孔里闪着紫色的光辉,眨巴着小圆眼睛挑衅地看着树底下的小男孩。 男孩脚蹬一双圆口黑布鞋,身穿粗布蓝褂,一头锅盖卷发,五官还算俊秀,他胳膊弯里抱着一个装着槐花的笸箩,一只手里高高举着一根带杈的长棍,歪着身子昂着头,直勾勾盯着树上跳躂的喜鹊。 一院、一井、一景那么别样,更祥和。 一个中年男人在马厩里忙碌着,他一只大手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鬣,一只手抓着鬃刷不紧不慢地清扫着马的脊背,他时不时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悄悄掠过门洞子,瞵视着门口外面的小路。 大车店的院门大敞着,门口前落着纵横交错的车辙,还有凌乱的马蹄印,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清清晰晰躺在泥水里;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从院里跑出来,踩着泥水蹿到院外的墙根下,一边叽叽喳喳叫着,一边用爪子扒拉着泥土觅食, 小敏踏着稍微硬实的车印往前走了几步,硬着头皮踏进了大车店,站在门口里面迎着男人的目光哈哈腰,“大叔,您好,俺想向您打听一下路。” “你是打听路吗?这儿是八里庄,今儿是小集。”男人垂下眼角,眼睛盯在马头上,“小丫头,你是找人,还是与你的家人走散了?” “俺想打听一下,这个村子是不是有姓沈的人家,他家以前做鞭炮生意。”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回话,他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小敏,这个丫头从哪儿来?不会是鬼子的汉奸? 见男人不回答,小敏又紧追了一句,“他家还养猪。” 男人继续沉默,他突然弯腰端起地上的木盆走出了马厩,绕过小敏径直走到院门口,把木盆里的水泼在墙根下,眼睛扫视着墙外的小路,当他发现门外没有其他人时,回过身向小敏摇摇头,“不认识,据俺了解八里庄没有姓沈的。”男人说着走回院井中间,把木盆扔在水井沿下,弯腰抓起水斗,一边把水斗里的水倒进木盆里,一边带答不理地念叨:“小丫头,你想打听人就去庄里打听,俺这儿是大车店,一般不与庄上人打交道,接待的都是外地的生客……俺这个人脾气倔,更自私,与自己无关的事绝不会多一句嘴,你走,不要耽误俺干活。” 小敏被男人几句话赶出了大车店,走到门口外的木杆子旁边,她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男人一眼,她不相信男人不认识沈家。 槐花树下的男孩转过身打量着小敏,嘟囔嘟囔小嘴:“你是那个……” 男人手里端着木盆,一边走近马厩,一边厉声怒斥,“伍佰儿,这儿没你的事,爹不是嘱咐过你吗,小孩子不要多嘴多舌,你把槐花送给你娘,让她给咱们爷俩做一锅槐花饼,你去帮她烧火做饭。” 男人的话音刚落,东厢房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搭亮棚,眼往四下撒打,嘴里“咕咕咕”叫着。 在院墙外觅食的鸡群趔趔趄趄迎着女人的召唤跑过去,女人看到了小敏孤独的小背影,她心里一颤,这个小丫头有点面熟,似曾在哪儿见过,看那侧脸很像许家的敏丫头。 这个中年妇女是谁呢?她不是别人,是张家火烧铺子的张妈,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张贵,他们在沙河街的火烧铺子被日本人占领后,来到八里庄重新搭锅起灶,因为面粉被日本人控制,生意无法维持下去,甚至到了全家人吃不上饭的地步。 八里庄四通八达,西面紧邻赵庄码头,北面是湾头村,西北面是郭家庄,与东面的蟠龙山相隔四十多里,只要是去赵庄码头的商客都要途径八里庄。 戚铁匠建议张贵租下村口的大车店,一来给从蟠龙山上下来的兄弟一个落脚之地,二来多多少少有点收入,张妈觉得戚老二的话有道理,她让丈夫找到了原来的主家,与他们签订了租赁协议。 张贵四十几岁的年龄,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皮肤黑里透着红,颧骨突出,那是瘦的模样,两只大眼睛深邃又明亮,眉毛不浓不淡,鬓角的头发略微泛白,不到两年的工夫,他身上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走路有点驼背,身上有一股凛若冰霜的气息,与他在沙河街时判若两人,这也是小敏没有认出他的原因。 自从沈家出事后,小九儿失踪,张贵再也没有笑过,沈老爷子活着时对他张家多有照顾,老人不仅满腹经纶,还仗义疏财,年轻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对巴爷的孩子视如己出,对无家可归的乞丐更是倾囊相助。 年前沈家杀猪,沈老爷子请了庄上几个知根知底的朋友到家里小聚,张贵也在老人的邀请之内。 饭桌上,老人聊起他的女儿泪洒前襟,双手捶打着自个前胸痛哭失声,他后悔没有原谅女儿,还说他这一生最恨日本鬼子,有一天他也会死在鬼子的手里,如果那样,希望大家把他埋在女儿的身边,也奉求大家收养小九儿。 那天,张贵亲眼目睹鬼子抓走了沈老爷子,他想冲上前去,戚铁匠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等鬼子走了后,他们二人从后山上绕到了沈家的后院,跳过院墙,在院井里四处寻找,也不见小九儿的身影,沈家屋里屋外全是血,被鬼子杀害的家丁直挺挺躺在血泊里……张贵攥紧了铁拳头,仇恨填满了他的胸膛,他跑上了蟠龙山,执意要留下来跟着许连成他们打鬼子。 罗一品说抗日不仅需要拿枪的军人,也需要老百姓支援。 从山上回来,张贵不再提上蟠龙山的事情,用心经营大车店的生意,为抗日组织传递情报。 “孩他爹,刚才那个女孩是谁呀?”张妈把衣襟里兜着的一点秕糠撒在地上,扫了扫前襟,又拍拍手,看着丈夫抑郁寡欢的脸,问:“那丫头与你说了什么?俺在屋里透过玻璃窗户看到你爱答不理,嗨,也是,如果真的是那个敏丫头,你能认不出她来吗?” 张贵用手掌抿抿额头,他的手搁在了眉梢上,刚才那个丫头确实有点面熟,像许家的敏丫头,当年她被混星子掳走时他两口子还追了几条街,没追上,只捡到一把小弹弓。 “孩他娘,你不要操心院子里的事情,快去给俺爷俩做口饭吃,今天咱们店里只有一个客人,他说他不在店里吃饭,也不住下,日头落山他就走,待会俺去山上转转,看看俺昨天在山上放的铁夹子夹到了什么,也许是一只野鸡,那样咱们今天的饭桌上添个荤菜,炖野鸡肉吃,想想俺都会流口水,咱们一个冬天没有沾油星子了。” 小伍佰端着笸箩从槐树下走到张妈跟前,“娘,那个姐姐俺认识,以前在沙河街一品点心铺子见过她。” 张妈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她蹲下身体,伸出双手揽住儿子的肩膀,“伍儿,你真的认识她吗?她被混星子抓走那年你才六岁呀。” “嗯,是她,俺认识她,就是那个小姐姐。”伍佰肯定地点点头,“娘,那年她去罗家探望金大娘时,俺也在场,她还与俺说了好多话,她还问了俺大姐的事情,俺告诉她说俺大姐去了蟠龙山参加了八路军,她嘱咐俺说,这件事谁也不要说。” 儿子的话刚说完,张妈双手掐腰,在原地跳了一个高,冲着丈夫大喊大叫:“孩他爹,你听到了吗,咱们伍儿说是敏丫头,你,你的眼珠子长后脑勺上了吗?” 张贵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婆姨发脾气,他不敢看婆姨那张发怒的脸,他抓起墙根下杵着的草耙子走进了马棚,用草耙子挑挑堆积的高粱秸秆,岔开婆姨的话题念叨:“昨天的雨没有打雷,俺就知道它下不太久,下不大,却弄得空气潮乎乎的,俺先把这点干草翻个儿,再不管它就要发霉了。” 卢茗挑着锢镥挑子出现在大车院门口,他站在门口斜坡下面向前抻抻脖子,踮着脚尖,扯着嗓子吆喝:“张大哥您在忙活啥呀,大老远就听到您和嫂子吵吵嚷嚷,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听到卢茗的声音,张贵心里咯噔一下,他急急忙忙扔下手里的草耙子,用腰上围裙擦着手走出马厩直奔院门口,他习惯性地向路上瞅了一眼,微风拂过树梢,阳光穿过了枝杈之间,把星星点点的光撒在路上,撒在人们的身上,这个时间点赶场的人几乎都挤进了八里庄的集市。 “张大哥,敏丫头是不是从您门前走过?”卢茗撩着衣襟擦着脸上的汗珠子,压低声音说:“其实俺从您门前过去一趟了,在这条路上俺没有遇到丫头,俺又去了北面的大路,也没有丫头的影子。” 张贵猛地擎起大手掌,狠狠地拍在自己的额头上,想到他刚才对小敏的态度,满脸懊悔,“嗳,俺错了,俺以为她是鬼子派来的,没正眼看她……俺真没想到是她,没给她好脸色,丫头一定是为小九儿的事而来。” 八里庄有两条大街,一条是南北大街堂庙街,这条街有历史根源,庄上的东南边有座土地庙,街名由它而来;张家大车店墙外的这条街叫竹子街,这条街像根竹子一样直通通横跨庄东庄西,与堂庙街在庄子中心形成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时候,小敏的脚步落在竹子街上,街道两边有几个摆摊的小商贩,他们的手揣在袄袖里,蹲在地上,眼巴巴直视着从身前走过的每个行人,若有人停下脚步,他们身体往前探,眼睛里飘过期望的光,随着行人迈过去的脚步,那束光瞬间黯然失色。 一帮乞丐从小敏身边挤过,朝着路北的药铺子跑过去,他们把手里的破碗送到铺子门口,手里的棍子有节凑地戳着地面,鞠躬九十度,露出半拉屁股蛋;用破袄袖子摸摸嘴巴上滴啦的哈喇子,咽一下口水,叠声念着吉祥的词:“老板今日开开恩,祝您算盘滴溜转,日日进斗金,您发财俺沾光,您吃肉俺喝汤,没有汤,赏块萝卜白菜俺也嚼着香,知足常乐心情好,不须您来开药方。” 店伙计嘟囔着嘴巴站在门里,隔着门框扔出几枚铜板,铜板在坚硬的台阶上跳了几下,滚落到了台阶下的泥里。“呼啦”几个乞丐扑倒在地上,用身体压住那些铜板,互相争抢着,互相骂着,互相撕扯着,各不相让。 一刹那沸反盈天,药店门口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进不去,出不来,眼瞅着就要连累旁边炸油果子的摊位。 摊主急忙用身体护住沸腾的油锅,“不要碰到俺的油锅子,会烫着人的,你们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这年月都不容易。” 药店老板急得挝耳挠腮,在店里面来回徘徊,他埋怨伙计不会做事,“瞧瞧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啊,要把铜板放在他们领头的手里,你没瞧见吗,站在榆树下的那个老头,看着他脸上无表情,其实呀,他才是老滑头,这帮乞丐都听他的话,去,赶紧把柜台下面那包铜板放到他的碗里。” 店伙计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钱袋子,极不情愿地走出店门,走到榆树下,把钱袋子放进老乞丐的碗里,“给,拿好了,不要弄丢了,俺们店不是济世堂,卖点草药赚不了几个铜板,有本事你们去前面日本药店撒赖放泼,净欺负自己中国人不算好汉。” “谢谢你们老板了,不过,今儿俺们几个兄弟是给你们老板提个醒,不要给日本人开药方……”老乞丐从碗里抓起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一边把手里木棍子在地上“咚咚咚”戳了两下,一边吼了一嗓子:“起来了,兄弟们,咱们走了。” 地上趴着的乞丐双脚蹬地,迅速跳了起来,簇拥着老乞丐往前走去。 “嗨,今天又白干了。”药店伙计撅着嘴巴摇摇头,转身往店里走,他的身体还没有跨过门槛,从半空落下一个东西砸在他的脚背上,吓得他一激灵,身体“咣当”撞在门框上,当他看清脚下是那个钱袋子时,他的身体僵硬,半天才憬悟过来,扭着脖子往后看,几个乞丐的背影穿过了前面的街道,往南而去。 炸油果子的师傅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从身后的案板上抓起一个水瓢,弯腰从油锅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走到炉灶前,蹲下身子,从灶口里拖出几块燃烧的劈柴,把水瓢的水慢慢淋上去,嗤嗤冒出一阵阵浓烟,他锐利的眼神穿过了烟雾,环顾着街上的行人,眼前出现了小敏的身影,她的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个畏首畏尾的女孩,他一愣,少焉,他把手里的水瓢扔进水桶里,用腰上围裙擦擦手,抓起案板上的面团,漫不经心地揉搓着,面团变成了长条,他又抓起旁边的刀切成好多小块,两块叠起来抻一抻扔进油锅里,锅里的油瞬间炸开,空气里充溢着油果子的香味。 飘起来的香味引来了几个主顾,他们争先恐后把手里的铜板扔在面板上。 一张张包油果子的纸随着行人脚下带起的风飘起飘落,有张纸跑到了小敏的脚下,她心里一怔,凄然泪下,她带着小九儿从潘家村逃到青峰镇时,就是用这样的纸向别人讨要面汤。 小敏蹲下身捡起地上油漉漉的纸,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刚要站起身,眼前出现了一双穿着篓子鞋的小脚,鞋尖开着口子,露出里面蠕动的脚趾头,大拇趾上渗着血水,黏着泥巴。 看着这双血淋淋的小脚,小敏想起了她那双扔在霸王墓的鞋子,那双鞋子是潘婶给她做的,她整整穿了两年,鞋底被磨透了,鞋口撑碎了,每天走路蜷勾着脚趾头不敢伸着,是梅三姑送给了她一双既保暖又舒服的靴子,至今穿在脚上。 小敏猛地跳起身,她惊愕失色,眼前站着迎春院后门见过的女孩,“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为什么要跟着俺?” 琴弦子从怀里掏出那块破手帕在小敏面前晃了晃,一边用脏兮兮的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窝,“我是琴弦子。” “你,你真的是琴弦子?绣舞子是你的什么人?” “嗯!绣舞子是我的母亲。”女孩不停地点着头,点下一串串泪水。 小敏听不懂琴弦子嘴里的日语,只听到了绣舞子的名字,“你的妈妈在青峰镇。” 琴弦子摇摇头,意思是她听不懂小敏说什么。 小敏拉起琴弦子的手,“其他话咱们慢慢说,俺先带你去买双布鞋。” 琴弦子蓦地从小敏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在前襟上擦了擦,把一双小脚往后挪了挪,双掌穿插抱在胸前,给小敏深深鞠了一躬。 第118章 路 小敏顺着声音回过头,眼前是个婳祎若翾的女子,柔美又文静,她清澈的双眸里含着笑、含着俏、含着泪花;一袭浅黄色的绣花长裙紧紧裹着她袅袅婷婷的腰身,举止娴雅又隐隐着书卷之气。 “钱莹姐姐!”小敏又惊又喜,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赵庄遇到钱莹。 “敏丫头,真的是你吗?刚才俺从茶楼走出来时看到了你……让俺好好看看你。”钱莹往前凑近一步,擎起哆嗦的手抚摸着小敏的脸,心里按耐不住的喜悦,眼睛里流露出疼爱之色,“丫头,俺真的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你,你还好吗?” “俺……”小敏的心跳得很厉害,泪水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无语凝噎,她想把她这半年来的种种经历,头尾不漏、清清楚楚地讲给钱莹听,脑子里被许许多多的事情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钱莹的眼神移到小敏手里的菜篮子上,“丫头,你这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啊?” “俺去一趟八里庄。”小敏用手掌摁着胸口窝,竭力镇静自己,她想把去八里庄寻找小九儿的事情告诉钱莹,在她心里钱莹是朋友,也是姐姐,“俺去……”她的话还没有出口,耳边传来一阵阵玉珠走盘的琵琶声,缠绵幽怨,如涕如诉,循声寻去,一座精美的小楼矗立在街道的西侧,屋脊上的琉璃瓦金碧辉煌,二楼窗户上隐约着几个窈窕的身姿,鸣钟击磬,乐声悠扬;一根粗壮的梨树枝搭在东山墙上,随风摇晃,敲打着墙头瓦震落簇簇花瓣,梨花宛若雪一样纷纷杨杨,夹杂着一阵阵女子轻佻的笑声迈过了墙头。 小敏猛然想起了茶楼门口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钱莹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你还在彤家院子做事吗?” 钱莹面孔微红,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笑,气氛有点拘谨。 小敏后悔莫及,自责自己不该问出这样的话,她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咬掉,她的眼睛盯着脚上的靴子,掩盖着心里的忐忑,其实,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钱莹能像大姐二姐那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林伯母在小敏面前曾多次提到过钱莹,老人说以前他们林家住在狮子桥胡同,与钱家一巷之隔,钱莹自小生活在金门绣户的钱家大院,在鬼子侵占坊子之前,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有父母的疼爱,更有祖父祖母的娇宠溺爱,她的生活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也让许多人望尘莫及,在她十五岁时祖父被鬼子杀害,祖母不堪打击,也随之而去,她的父亲又染上了大烟瘾,钱家只剩下了一处空荡荡的院子,祸不单行,在钱莹十六岁时与母亲同时遭到鬼子的凌辱,她的母亲喝毒药自杀,一连串的打击让她痛不欲生,她也想随母亲去了,看着可怜的父亲,她摈弃了自杀的念头,为了生计,情非得已把自己卖进了妓院。 想起钱莹悲惨的遭遇小敏潸然泪下。 “傻丫头,你想问什么直来直去,姐姐的心眼没有那么小。”钱莹用手背掩着半张脸靠近小敏的耳畔,“丫头,俺忘了告诉你,俺的父亲把大烟戒掉了,崂山兵工厂需要像俺父亲这样的技术人员,俺也要去青岛,暂时住在迎春院里。” 轻风拂过小敏的脸颊,这是饱吸了灌木芬芳和醉人花香的风,轻柔温煦,她抬起头看着钱莹灿烂的笑容,她勾勾唇角,也笑了。 “瞧瞧,俺自顾说自个的事情,丫头,你的家人都好?”钱莹歪着头瞅着小敏的眼睛,“吕安把你找到姐姐的事情告诉了俺,俺替你高兴。” “……”小敏沉默,她来孟家三个多月了,没有爹和姐姐的半点消息,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姐姐是去年的腊月份,姐妹三人在杨同庆的面馆相见、相聚、促膝而谈,二姐悄悄告诉小敏说她怀了宝根的孩子,这件事只有大姐知道,她们瞒着爹,迄今四个多月过去了,二姐也许回了湾头村,那个夏婆子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定碾着一双大脚穿街走巷,一定逢人便说她也要做祖母了。 小敏在许家见过夏婆子,是个六十岁的老媪,宽宽的额头,直直的龙鼻,皮肤偏黑,脸上涂着鸭蛋粉,无论春夏秋冬头上戴着一条抹额,她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自从她收养了二姐更加吝啬,没给自己添加一件新衣服,最大的癖好喜欢絮絮叨叨,每句话离不开她的过去,她的男人是皇亲国戚,八国联军攻打紫禁城时一家逃到了河北保定,民国三年他们到了坊子碳矿区,她的丈夫死在井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坊子地界。 夏婆子没有生过孩子,她把二姐当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二姐参加了八路军,她每天提心吊胆睡不安生,常常站在院井里发呆,听到炮声吓得腿脚哆嗦,见了二姐厉色扬声,东怨西怒,一边狠劲地拍打着自个的大腿,一边轮番地跺着脚丫,一边哭哭啼啼,她说她命苦,年轻轻死了丈夫,丈夫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老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直到二姐发誓绝不会死在她的前头,无论怎么样都会给她养老送终,她心里感到许些安慰,渐渐收起了哭声。 二姐给小敏和大姐讲起此事时咯咯大笑。 小敏却笑不出来,她见识过鬼子的残忍,心醇气和的薛婶和手无束鸡之力的苗简已,平白无故死在他们的屠刀下,血水在苗家门前结了冰,那一幕她永远不可能忘记,她有时会从梦中惊醒,面对着窗外的苍天祈祷,希望母亲在天有灵保佑爹和姐姐平平安安。 此时钱莹问起姐姐,小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迟疑了一下,嗫嚅着说:“都好,她们都好。”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三个人一伙,五个一群,他们脚下踏着泥泞的地面,嘴里嚼着闲言碎语从小敏和钱莹身边走过。 “丫头,跟俺到这边来,咱们姐妹好好拉拉体己的话。” 小敏跟着钱莹往西走了几步,眼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宽宽长长的巷子,巷子南边是几处茅草屋,墙体已经断裂,雨水冲垮的土坯一滩滩堆在墙角;草屋之间各有一条窄窄的夹道,孩提的啼哭声钻出了屋子,夹杂着大人的恫吓跑出了断墙,飘到了巷子里。 巷子北面的住户是永乐街上的商户,他们的房子几乎都是二层楼,青砖绿瓦,深宅大院,门洞子的墙砖磨制的极其平整,门檐上的悬挑榫卯也是精雕细刻,有的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墙边上栽种着杏树和苹果树,与巷子南边有着天壤之别。 钱莹把小敏带到一棵枝叶扶疏的柳树旁,柳树被昨天的雨洗过,在温和的阳光下苍翠欲滴,宛若一帘绿色的瀑布垂挂在眼前;院井里一棵梨树花开万朵,一片片滑落枝头,像云锦似的铺满石基路。 钱莹手里缠绕着一方手帕,难为情地喃喃:“这是迎春院的后院,姐姐和鸨母在楼上,她们说话没个正型,俺不带你进去了,还是这儿清净,只是俺不能端杯水给你喝,心里多有过意不去,望丫头理解。” “俺不渴,俺想问问……” “丫头,你是不是想问问苗先生他们的事情,他们都好。”钱莹喜欢小敏的矜持,喜欢她任劳任怨,更对苗家感恩怀德,为了苗先生丫头竟敢与鬼子据理力争,让青峰镇的人佩服,院里姐妹每每谈起来都会翘大拇指,尤其林家两口子,自从丫头离开青峰镇,每天站在街头眺望,他们巴望着丫头有一天突然回来。 “丫头,这天暖和了,你有时间回青峰镇看看,林伯母问过你。”钱莹用爱怜的眼神端详着小敏,丫头长大了,曲眉丰颊,又黑又长的睫毛下掩盖这一双剪水秋瞳,像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 “嗳,俺也想他们。”小敏嘴里的话带下两行泪。 “丫头,你不要难过。”钱莹举起手里的手帕揩揩小敏脸上的泪水,说:“彤妈妈说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彤老板的话一点也不假,许老太太也说过同样的话,可是苗太太死了,薛婶死了,苗简已死了……苗家只剩下了孤独无依的苗先生,小敏越想越伤心,脸上的眼泪止不住。 院里二楼飘下银铃般的笑声,窗户上探出两张桃花脸,“莹霞妹妹,你在与谁说话呀?” “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会刺绣的妹妹,俺手帕上的海棠花就是出自她的手。”钱莹说着挥挥手里的手帕,冁然一笑:“如果姐姐们喜欢,以后让这个丫头给你们每人绣一块,不过,要舍得口袋里的铜板。” “吆,这点钱算什么?咱们姐妹不缺吃穿,更不缺钱,半个时辰之前你也看见了,那个李老槐命大福大造化大,枪子下白捡了一命,说不定哪一天,有个炮弹落在咱们院子里,咱们命没了,钱也没了。” 女子的话音没落,南边突然传来了两声“轰隆轰隆”的炮声,霎那间,天动地摇,浓烟在天际之间划出几道长长的烟雾,随声乌泱泱而来,前面街道上传来奔跑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几个人抱着头从南北街道上窜进了巷子,转眼钻进了夹道里,无影无踪。 “啪叽”二楼传来东西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人低低地抽噎,几只鸟儿从梨树枝杈之间腾然飞起,扑棱的翅膀下抖落大片大片的梨花,满天飞舞,飞出了院子。 钱莹走到小敏的身边,嘴里吐出两个字:“丫头,别怕,姐姐在。” 小敏心里感激又凄酸,又有莫大的安慰,恐慌的时候至少有人与她站在一起。 一会儿,楼上传来谐谑,“你这张乌鸦嘴,好事说不灵,坏事一说就来。”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略带着庆幸,“姐妹们,听说日本人不会在坊子碳矿区附近扔炮弹,它们怕炸了煤矿,咱们赵庄离着坊子碳矿区这么近,一般不会有事,听声音不算太近,不知哪个村子又遭殃了,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该死的……”最后三个字尤其响亮,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席卷着凌乱不堪的梨花在院井里滚着。 钱莹扯着裙摆往前走了一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朵洁白的梨花插在鬓角上,踮着脚尖眺望着南边的方向,她的后牙槽咬得咯咯响,眼睛里冒着仇恨的光。 良久,钱莹把脸转向小敏,忧忧地说:“丫头,这光景下外面不安全,你还是快回家,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小敏想告诉钱莹她现在的身份是孟家的养媳妇,她没说。 “钱莹姐,俺暂时住在孟家,离这儿不远,您不要担心。” “孟家?!是吗,咱们姐俩真有缘,都仰仗孟家照拂,其实俺还没有见过孟家的人,今早上孟家大少爷捎话说,他准备托人去坊茨小镇买火车票,让俺和俺父亲安心待在这儿,只是俺父亲他不愿意待在迎春院里,你是知道的,自从俺进了彤家妓院,他就多了脾气,见人羞于说话,不过,听说去青岛,他可高兴了,当年他和俺母亲从德国回来住在青岛,俺就是出生在那个海滨城市。”钱莹嘴里的话多了起来,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了脑后,“敏丫头,俺父亲想让俺嫁人生儿育女,延续钱家的香火……刚才的炮声让俺一下明白了,俺要留下来,嫁给他,他打鬼子,俺给他生娃娃。” 钱莹脸上拂过温柔的笑靥,如画,如花。 “你这样想就对了。”随着声音从耳房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梳着立式板寸头,五官清朗,下巴颏上飘着一绺髭髯遮掩着他高凸的喉结,身上穿着一套青黑色长袍扫着他的脚面,一双黑皮鞋擦得铮明瓦亮。 小敏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是钱继昌,他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学者气质,与曾经的那个邋遢的大烟鬼判若天渊。 “爸,您听到俺与敏丫头说的话啦?”钱莹的脸“噌”一下红了,她回头看看小敏,腼腆地笑了笑,往台阶旁边闪闪身子,“爸,这是敏丫头,她以前住在苗家,您见过她。” 钱继昌向院门口外面的小敏欠欠身,“敏小姐,你好。” “您好,钱先生。”小敏连忙鞠躬九十度。 “不必拘礼,有话你们聊,我去烧壶开水。”惜字如金的钱继昌撩着长袍前裾向东厢房走去。 “敏丫头,俺父亲不善言谈,自从俺母亲死了后,他很少说话,你不要介意呀,其实他经常给俺说起那天晚上的事,你为了苗先生挡住了鬼子的去路,让大家胆战心惊,当时你的勇敢与临危不惧,让他赧颜汗下。” “那天俺也没有做什么,是庞掌柜的带着俺去找了绣舞子……”小敏还要继续说下去,巷子里传来了踢趿的脚步声,她向台阶下退了一步,张眼望去,是手里擎着水烟袋的程四娘,她头上戴着脏兮兮的抹额,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偏襟大褂,衣褂有点短,露出两条向前弯佝着的小细腿,前穹着细长的脖子,贼眉鼠眼的样子像是帘窥壁听的贼;下身是一条大裆裤,裤腰带上的穗旒垂在她两腿之间,随着她向前碾动的小脚游荡;袖窝盘扣上别着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 她身后走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件碎花小褂又短又瘦又破,一条补丁裤子紧拘着她枯瘠的小身体,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鞋子挂满了泥浆;两条细短的黄毛辫子搭在她黑乎乎的衣领上,她的头顶心缺了一块头发,很是显眼。 小敏与程四娘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许家,第二次是在袁家铺子门前,今儿她不想理睬这个老女人,又觉得不妥,既然撞见了,不能不打个招呼,想到这儿,她从钱莹身前移开一步,走到路中央,远远地向程四娘行了个万福礼,“程四娘,您好。” 程四娘的眼珠子向半空翻滚,一句掐着嗓子的喉音蹿出了她沙哑的喉咙,“吆,俺道是谁呀?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怎么与迎春院的姐姐在街上拉拉扯扯呢?” 钱莹从台阶上走下来,她一会儿看看小敏,一会儿看看程四娘,丫头与这个媒婆怎么会这么熟,两人似乎早就认识。 “你一个小丫头难道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让你婆婆知道了还不打折你的一条腿?!” 程四娘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钱莹全身觳觫,她瞪大了吃惊的眼神,看着小敏问:“丫头,她说什么?她说你是谁家的养媳妇?你的婆婆又是谁?” 小敏没有接钱莹的话茬,她抬起头看着程四娘,不愠不火地说:“程四娘,祖母让俺去八里庄一趟,俺不知道路怎么走,向这位姐姐打听一下路,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吆,打听路问俺呀,七里八乡俺哪儿不知道。”程四娘颠着屁股靠近小敏,睺瞜着眼珠子瞟了她身后的小丫头两眼,一边翘起三根手指头在半空晃着,一边喋喋不休:“翟家婆姨托俺给她家的大小子买个养媳妇,这丫头她没看好,唉,她看好了邓家的招娣,人家不愿意,凭她翟家的条件,俺不说过头的话,以后连这小丫头也讨不着,她也不用心想想,三个小子,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一家大小六张嘴,一顿不吃半锅饭都是烧高香了,俺今儿想在迎春院给这丫头找份差事,不知鸨母在不在院里?” 程四娘身后的小丫头哑口无言,深垂着头,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死死揪着衣襟,战战兢兢的样子像个待宰的羔羊。 钱莹蛾眉紧蹙,敏丫头在青峰镇受尽了孙香香的欺凌,没半年的功夫又做了孟家的养媳妇,她从眼前媒婆话中感觉孟家不是什么善茬,她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敏不搭她的话茬,她只能把心里的愤慨撒在程四娘身上。 “程四娘,今儿你是想把丫头卖到俺们迎春院吗?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她父母的意见,你怎么能越俎代庖呢?!”钱莹甩甩手里的手帕,嗤之以鼻,“您也老大不小了,俺看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何况这桩事不是小事。” “姑娘说得是这个理,俺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小丫头的父母过来,可惜呀……”程四娘把水烟袋的吸管送进嘴里舔了舔,她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看,猝然,她右手巴掌拍在她的大腿上,哭丧着脸说:“唉,俺实话实说,她没有父母,跟着一个男人在码头上乞讨,俺看她可怜,就,就从那个男人手里把她买了下来。” 钱莹向小丫头投去怜悯的目光。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端视着小敏,也许是看到了同龄人,她眉眼之间多了一丝笑模样,像是被扣在铁锅下面的小鸡仔见到了光,向前试探着搓了一步,随着她磕绊的动作,从她怀里掉出一块破手帕。 小敏想帮女孩捡起地上的手帕,她伸出的手骤然停在半空,破碎的手帕上刺绣着三朵蒲公英,即是四周的布都碎了,它们还完好无缺,两朵黄色的小花与一朵白绒球在风里摇曳,洁白的绒毛载着一颗种子在半空飞舞,一静、一动、一景,栩栩如生。 三朵蒲公英针脚细密,与绣舞子绣工同出一辙,她与绣舞子什么关系?青峰镇庞家裁缝铺子杜珍手里也有这样一方手帕,巴爷说杜珍做了汉奸,她是谁?小敏趁着直起腰的空隙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十几岁的年龄,污垢之下掩盖着眉清目秀的模样,上牙缺失一截,琴弦子。 绣舞子在绣工房里讲过她女儿的事情,她说她的女儿叫琴弦子,比小敏小一岁,在家乡照顾残疾的父亲,还有年迈的祖母,那年磕倒把前门牙磕去一截。 小敏猜对了,这个女孩就是绣舞子的女儿琴弦子,一年前她被日本军队从日本带到了中国,送进了慰安所,她和其她来到中国的小姐妹在日本军营遭受了非人的摧残,她一直都想逃跑,上个月,她们被日本兵押上了去河北的卡车,半路上遇到了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双方交战激烈,趁着看守的士兵无暇顾及她们,她跳下了车,像无头的苍蝇乱窜乱撞,不知跑出多远,被一条河挡住了去路,在她走投无路时,岸边出现了一个中国男人,好心的男人把她带到了赵庄。 “琴弦子。”小敏嘴里念着三个字,声音很小。 琴弦子猛地抓住了小敏的胳膊,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喉咙里冲出一句模糊不清的日语:“你,你认识我?” 程四娘正佝偻着脖子往迎春院里巴头巴脑,听到身后琴弦子与小敏嘀嘀咕咕,她翘起脚尖用脚后跟在地上跺了两脚,厉声呵斥,“死丫头,快点过来,今天再找不到收留你的地方,你就给俺到大街上去讨饭,俺可没有闲钱养着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丑八怪。” 程四娘尖嘴刻薄的嘶吼吓醒了小敏,她没时间琢磨眼前的女孩是谁?从哪儿来?她急忙抓起地上的菜篮子,把脸转向钱莹,鞠了一躬,“俺走了,您忙。” “丫头,下过雨的路不好走,注意安全,你回来到这儿找俺,咱们姐妹一见如故。”钱莹的话在喉咙里徘徊,冲出嘴的只有反复叮咛:“丫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俺知道。”小敏挎着菜篮子窜出了巷子。 琴弦子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两步,来到中国一年多了,小敏是第一个喊出她名字的人,她似乎是看到了一缕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死丫头你想去哪儿?给俺回来。”程四娘一把拽住琴弦子的细胳膊,咬牙切齿,“不听话俺砸断你的腿。” 钱莹在彤老板身边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会鉴貌辨色,她觉得程四娘不是善类,这种人越给好脸色越蹬鼻子上脸,还不如视而无睹,想到这儿,她甩着手帕一扭一摇踏进了迎春院,回转身“咣当”掩上了两扇门,把追到台阶上的程四娘晾在门外。 程四娘见钱莹对她的举动熟视无睹,她急了,在院门口外面上蹿下跳,琴弦子是她花三个铜板买来的,本想卖给翟家,翟子婆姨没看上,一时半会找不到下家,目前吃住在她的家里,她每天端着水烟袋,一边“咕噜咕噜”吸着,一边劳神费心地琢磨,不能让这桩买卖砸在手里,她想到了迎春院,小丫头虽然长得矮小,模样不俊,也不是丑到拿不出手,手脚也算勤快,除了不会烧火做饭,每天早早起来给她倒尿盆,清扫院子,吃完饭不用支使就去刷锅洗碗,这样有眼力劲的丫头卖到迎春院不会赔钱,也许比入手时能多卖几个钱。 “姑奶奶,您别走呀,俺想让这个小丫头到您院子里做事,俺是不忍心她到别人家做养媳妇,受婆婆欺负,刚才那个敏丫头每天受婆婆打骂,俺心里不落忍呀。”程四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从袖窝处拽下手帕捂住脸,抽抽噎噎,其实她在干嚎,没掉一滴眼泪。 钱莹长叹了一声,突生一股凄凉,凉到她的每根手指,抓着门栓的手在哆嗦,潸然泪下,敏丫头的命可真苦呀,在青峰镇受尽孙香香的欺负,如今又做了孟家的养媳妇,不知又吃了多少苦? “死丫头,还不快点哭。”程四娘疾首蹙额,背过手在琴弦子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面对着黑漆漆的两扇门又是作揖,又是祈告:“姑奶奶您行行好,可怜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 琴弦子被程四娘拧疼了,她开始嘤嘤哭啼,嘴里嚼着泪水说不出一句话,她是真的伤心难过,想想自己被日本军队带到中国,一天好日子没过,她本以为那些日本军人能帮她找到妈妈,却把她带进了魔窟,每天的日子生不如死,逃出来后遇到了一个好心的中国男人,男人说她一个小丫头跟在一个大老爷们身边不方便,又因为她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三块铜板卖给了能说会道的程四娘,男人用两块铜板请她吃了顿饱饭,又给她买了身旧衣服。 与那个男人分手时,男人打着手势嘱咐她,不想挨打、不想饿肚子,就学着做事、听主家的话,她听明白了,把男人的话记在了心里,无论程四娘带她去哪儿,她都乖乖地跟着,让她哭,她就哭。 钱莹被琴弦子的哭声触动了心扉,她摸摸口袋,什么也没有摸出来,正在她为难的时候,父亲提着水壶从东厢房走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走到她的面前,小声嘱咐:“莹儿,千万不要让这个小丫头进院子,她岁数太小,这种地方不是她该来的。” 钱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块大洋攥在手心里,慢慢打开了一条门缝。 程四娘忙不迭送上一张阿谀献媚的脸,乞怜摇尾,“姑奶奶,俺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穷得连只老鼠都待不住,否则,俺也不可能把她卖给窑子里,呸,瞧瞧俺这张臭嘴说得什么话,俺该打!”程四娘别过头在地上啐了一口,举起手在她皱巴巴的脸上戳了一下。 钱莹正颜厉色,“程四娘,你身边的这个丫头想卖多少钱呀?” “卖多少钱?”程四娘挑挑眉梢,心里说,眼前花娘的口气不像是在院子里没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她一定是相中了这个丫头,干脆来个狮子大开口,试探一下姑娘的反应,“这个吗?姑奶奶,您能做的了主吗?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也要五块大洋呀。” 钱莹白愣了程四娘一眼,操起双手,媚眼傲视着半空,“你真是漫天要价,好大的口气,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吗,大街上卖儿卖女的有的是,你就当俺没问,你们该去哪儿凉快就去那儿凉快。” “咣当”院门又摔上了。 “姑奶奶,咱们有话好商量,好商量,您别动怒,为俺这点破事气坏了您尊贵的身子不值当的,您给回个价,咱们取个中,怎么样?” “俺身上只有一块大洋,你愿意就留下这个丫头,不愿意算俺没说,俺是可怜丫头没地方去,自作主张买下她在院子里当个支使,如果鸨母知道俺收留个呆头呆脑的丫头,非打死俺不可。” “不,不是的,她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活都能干。”程四娘马上意识到说秃噜了嘴,她举起巴掌想抽自己的嘴巴子,她的手捂在脸上,想想马上将要到手的大洋,她一闭眼心一横“啪啪”,打得自个双眼冒金星。 “吆,她还是个哑巴呀,俺差点被你糊弄了,一块大洋都是多的。”钱莹心里更加可怜琴弦子,无论如何都要救下她,嘴里却说:“这事就算了,您还是另找下家。” “嗨,俺说错话了,姑奶奶,一块大洋,这丫头属于你了,怎么样?”程四娘语气软了下来,她把手里的水烟袋揣进了怀里,把双手重叠在一起搁在腹部,有节奏地拍打着,“一块大洋,这是俺买她的价钱,不能再少了。” 钱莹扯开两片门板走出了院子,她把手掌心里的大洋摊在程四娘的眼皮底下,“好,看在您老费心费嘴的面子上,俺收留这丫头在身边做个支使。” 程四娘看到大洋满眼放绿光,她猛地伸出爪子从钱莹手心里抓起大洋,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送到嘴边,用黄拉拉的前门牙咬了一口,称心地笑了,“姑奶奶,丫头以后属于您啦,该打该骂随您的心情,再会。” 看着程四娘走远了,钱莹走近琴弦子,抬起手理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眼睛看着巷子口的南北街道,温和地说:“丫头,你不会说话,能听明白俺说什么?” 琴弦子点点头。 “你知道这个院子里住着什么人吗?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去找你的亲人,如果实在没地方去,你自个找户好人家,帮人家洗衣服做饭,看护小孩子也可以……走,注意安全,躲着鬼子,能走小路不要走大路。” 从赵庄到八里庄有两条路,一条是北面的柏油路,距离八里庄很近,路很宽,也很平整,路上时常穿梭着鬼子的卡车,为了躲避鬼子大家都会舍近求远,除了二鬼子几乎没有人敢走那条路;另一条路在赵庄的南边,是一条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路,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 土路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在雨水的滋润下,麦苗青青翠翠,挤挤簇簇,轻风吹拂泛着绿色的涟漪;雨水滞留在路上掀开一层厚厚的泥浆,一踩一滑两脚印。 路上走着挑着担子的货郎,货箱里装着百样杂货,他们手扶着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往前走着,还不忘了拍拍裤兜里揣着的拨浪鼓,“嘭嘭嘭”震落脸上的汗珠子,抓着袄袖抹抹脸,眯着眼睛看看天,天上弥漫着厚厚的硫粉尘,那是炮弹爆炸后残留的乌烟瘴气,对这种气味他们已经麻木,见多不怪,只要还能走路,生活还要继续;从羊肠小路上钻出几个妇女,嬉笑着从货郎身边挤过,她们胳膊弯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她们的手艺,小孩的虎头鞋、做鞋的袼褙、几双鞋垫子……路中间蜿蜒着一道道车轱辘印,有马蹄踏出来的痕迹,间或还能看到一坨坨马粪,空气里充溢着臭哄哄的气味;路牙子上几棵柳树随风抛洒着毛茸茸的柳絮,飘在路上的泥水里,被行人踩在脚下;麻雀站在枝头,撩着破锣嗓子,冷不丁喳喳几声,郁闷的、潮湿的空气里多了少许的生机。 一片幽深又茂密的山岭矗立在西南边,一团团厚重的雾气在树林上空缭绕,像羊倌赶着一群灰不溜秋的羊群呜呜泱泱而来,与山谷里升腾的水气相遇,氤氲飘渺;半空翻卷的浓烟越来越薄,像一块大大的抹布,用得时间太久,千疮百孔,从那些窟窿眼里透出点点的光,撒在脚下的泥浆里,缓缓流动、慢慢跳跃;弥河的支流像一张大网,扣在坊子地界,无处不在,浪花拍打河岸的声音从脚底下升起,一环接着一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小敏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一面认真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一辆独轮车“咯吱咯吱”出现在她的身后,她赶紧往路边上躲躲身子,车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银灰色的头发扎煞在一顶破毡帽的外面,扫着他高凸的颧骨;汗珠子像闪闪发亮的耕犁,在他褶褶皱皱的脸颊上翻起一道一道黑白分明的沟洫;赤裸裸的大脚丫子掷地有声地砸着地面,一步一双大脚印,脚指头缝隙里泚出一绺绺泥浆;他浑身上下油脂麻花的,袖口和衣襟处有磨损的痕迹,裤子膝盖上补着两个很明显的补丁,针脚粗陋,翘着边缝,迎风忽闪;他的后腰上别着一根烟袋杆,一个鼓鼓囊囊的烟荷包随着他的脚步在屁股上左右甩荡;车架上整整齐齐码着两摞旱烟叶。 前面到了一个上坡,老头的身体前倾,蒲扇大的手紧紧握着车把,两只脚使劲蹬着溜滑的地面,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像是要爆炸似的,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要吐一口长气,粗重的眉毛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滴落在他的肿眼泡上。 看到这个老头小敏想起了巴爷,她把菜篮子放在路边上,向前疾跑了一步,蹿到独轮车的前头,俯下身子,伸出一双小手拉住车头上的羊角,车子很重,似乎车上不是装着烟叶,而是一片片生铁。 小敏躬着腰用全力拉着车头往后退着走,脚底下像擦了油,脚尖出溜到了鞋口,她怕脚丫子冲出鞋头盖,用脚趾头死死勾着鞋垫;两条长辫子搭在胸前,垂在脚下,辫梢扫着路上的泥浆。 老头前跄着胸和头,双脚蹬着黏糊糊的地面,双手推搡着车把,车轱辘借着一拉一推,碾压着呲溜滑的泥浆终于爬上了土坡。 老头放下车子,揪着半片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向小敏点点头,“小丫头,谢谢你。” 小敏摇摇头,扭身往回跑,去拿她的菜篮子。 卖烟叶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龙口峡褛衣帮会的掌舵人裘兆熠,他的车上不单单装着烟叶,还有几十块生铁板,车轱辘承受不住压力漏了气,如果没有小敏帮忙根本无法爬过眼前的陡坡。 耳边传来了马蹄声,抬头望去,南边树林方向飞驰而来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三十多岁的年龄,二八油头短发,展着一面额角,一缕刘海遮住他一侧眉梢,眉清目秀,俊雅霸气;他长衣长褂,腰上系着一块青色宽布条,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青布鞋,鞋帮上挂着泥浆,鞋面开口处露着湿乎乎的线袜。 青年人用腿夹夹马的肚子,勒勒手里的缰绳,嘴里一个“嘘”字拖着长音,马悠悠走近裘兆熠身旁,昂起头啾啾叫了两声,马蹄在地面上尥着蹶子,溅起一滩滩泥浆。 裘兆熠蹙着眉头看着马上的青年人,低声问:“老四,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年人没有接他的话茬,从马背上欹斜下半拉身体,嘿嘿一笑,“师傅,给俺称一斤烟叶。” 裘兆熠从车上抽出一大捆烟叶递到青年人的手里,“先生,您拿好啦。” 青年人撩起长褂的开衩,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板在手里掂了掂,扔给裘兆熠,说:“师傅,这钱够不?不够也那么滴了,俺去集上转转,给媳妇扯三尺布,有缘咱们去彤家酒馆喝几盅,再会。” “哈哈哈,年轻人说笑了,你的话让俺开心,谁能看得起俺这个臭哄哄的老头呀?”目送着青年人策马而去的背影,裘兆熠一边摇摇头,一边把铜板揣进了怀里,一边抓起车把,尥着沙哑的嗓子,自话自说:“再不赶路,俺看这集真的要散了。” 一阵风刮过,吹散了迷蒙的雾气,明朗的阳光挂在正南边的山顶上,天地间敞亮了不少,天气却变凉了许多,也许是身上出汗了,风一吹有些冷,小敏缩缩肩膀,把坎肩往胸前拢了拢,她庆幸把穿小的衣服塞在长褂的里面,抵御了突增的寒气。 前面的路口出现了一个捡粪的老人,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把断了柄的铁锹,一只手里提着个破粪筐,磕磕绊绊往前走着,视线里出现了小敏的身影,他一怔,赶紧把身体挪到路牙子上,面对着北面的麦田站着,直到小敏从他身后走过去,他才转过身,一边往前走,一边捡拾着地上的马粪。 眼帘里出现了推着独轮车的裘兆熠,老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把手里的铁锨杵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又不紧不慢地背过手去挠挠后脊梁骨。 转眼见裘兆熠的独轮车到了眼皮底下,老人扔下手里的粪筐,双手抱拳往外一推,高声招呼:“裘掌柜的,今天您来晚了,集市上的摊子快散了,您是不是又娶了一房婆姨,牵住了您的老胳膊老腿,哈哈哈。” 裘兆熠瞅瞅挡在车前面的粪筐,瞪大急赖赖的眼珠子打量着站在眼前的老人,当他看清来人时,脸色骤然暗了下来,表情僵硬,须臾,他把脏兮兮的手伸进怀里搓了搓,掏出几个泥疙瘩,一甩手,泥疙瘩像弹珠似的“嗖”飞到了路旁的树上,几只麻雀尖叫着越过了麦田飞向远方。 “江大哥,您说笑了,俺已是土埋半脖子之人,心有余力不足,留着那点力气经营好两亩薄田,虽说不能一日三餐吃个撑肠拄肚,至少饿不着。” “裘掌柜的,老朽想多句话,如果您听着不顺耳,还望您手下留情。”老人盯着远去的麻雀,狡黠一笑,“听说您又捡了一个孙子,羡煞俺老朽了,所有好事都让您赶上了,能不能让出一个孙儿,让俺在入土之前稀罕稀罕。” 裘兆熠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的老人话里有话,似乎知道一些什么。“哈哈哈,江大哥说笑了,一个孙子都养不活,再添一个还不吃穷俺的家底,不说了,俺说不过您,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坊子地界有名的博古通今之人,俺肚子这点墨水不够抖擞,俺还想留着花马吊嘴的口才到集市上多揽几个主顾,有时间咱们哥俩坐下慢慢聊。” 老人前倾着身体抓起粪筐和半拉铁锹,往路边上移了移身体,给裘兆熠让出一条路,举起一只手在额前摆了摆,叠声说:“裘掌柜的,再会,再会。” 捡粪老人是江德州,最近一段时间他住在八里庄,第一寻找小九儿的下落,第二是阻止裘兆熠他们刺杀许洪黎。 鬼子的三光政策在坊子地界蔓延,行动诡秘、手段残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更出其不备,好多村子在鬼子的炮火下化为灰烬,八路军游击队赶到时,鬼子已经逃了,看着村里村外血流成河、饿殍遍野,战士们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捶胸顿足。 狡猾的鬼子不会轻易把作战计划暴露给伪军和沙河街的警察,闵文章只能从许洪黎口中套取鬼子的具体行动方案,他把搜集的情报第一时间通知蟠龙山上的兄弟,许连成得到消息后即刻带领着游击队员赶到鬼子要袭击的村庄,一边掩护乡亲们撤离,一边提前埋伏在鬼子必经之路上,常常打得鬼子措手不及。由此可见许洪黎暂时不能死,她死了这根线也就断了,一旦失去这根线,老百姓死的更多。 江德州今儿是在套裘兆熠的话,沈家的邻居告诉他说,沈家出事之前有个渔翁挑着两篓子鱼踏进了沈家,什么时候离开的没有人看到,只看到鬼子把沈老爷子五花大绑推搡进了车里。 渔翁?!江德州想到了裘兆熠。 裘兆熠本是清末时期北洋军的一名管带,八国联军挑起侵华战争时,他被调到了天津大沽口与义和团并肩作战,联军攻占下大沽口后,他跟着义和团撤离了天津,脱离了北洋军,辗转到了山东老家永兴县,本想好好安居乐业,1932年鬼子攻打古北路,他带着儿子奔扑战场,儿子战死沙场,他被鬼子的炮火震晕,埋在死人堆里,是义和团的兄弟把他从炮灰里扒了出来,想想家里还有婆姨和年幼的孙儿,他与义和团的兄弟告别,一路乞讨回了家乡,从那以后种地为生,万万没有想到,好景不长,鬼子很快攻打到了济南府,鬼子的炮弹满天飞,炸了他的村子,炸死了他的婆姨和孙儿,亲人一个个离去让他肝肠寸断,他想一死百了,走到黄河岸边,看到一架拉着白烟飞走的日本战机,浅滩上有一艘千疮百孔的渔船,船上有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穿衣打扮像是一对夫妻,他心疼不已,流着泪在岸边挖了个坑,准备埋了这对可怜的人儿,搬动二人尸体时,他发现船舱里躺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幼儿。 裘兆熠带着这个孩子到了坊子地界,在弥河的龙口峡找到了栖身之处,一边打渔,一边开垦山田,他还雇佣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教给他们武艺,教他们下河捕鱼,慕名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八里庄沈老爷子对乞丐有悲悯之心,经常施舍他们粮食和衣服,裘兆熠感激沈家的恩情,经常挑着两篓子鱼上门感谢,一来二去二人成了莫逆之交的朋友。 鬼子闯进沈家那天,裘兆熠正好在府上,他想与鬼子拼了,沈老爷子说鬼子人太多,后院地窨子里藏着的炸药包不能落入鬼子的手里,更不能白白搭上两条命,让他带着小九儿从后门逃走。 沈老爷子被鬼子抓走后,许洪黎霸占了沈府,出出进进有一个排的伪军护卫,裘兆熠知道这个女人不死,埋藏在沈府的炸药包运不出来。 蟠龙山上的抗日游击队千方百计阻挠他刺杀许洪黎的行动,让他怏怏不乐,他安排人去调查许洪黎的来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她是许家的人,由此他瞧不起许连成,他发誓绝不接受八路军的招编,他要带领褛衣帮孤军作战。 今儿遇到江德州,裘兆熠深感不妙,他今天晚上的策划还没有铺展开,八路军游击队就得到了消息,难道自己帮会里有许连成的人吗? 八里庄村口南侧有个大车店,院里有五六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有三间东厢房,四周有三堵矮墙,大门口面对着西北方向,斜对着门外的东西路,门口有一根很高的木杆子,杆子上端钉着一条木质的大鱼,鱼嘴张着,眼睛向外鼓着,活灵活现,是告诉住店的客人,此店昼夜不停止营业;木鱼下端倒扣着一个柳罐篓,上面蒙着红布做的罗圈儿,柳罐子代表是饮马器具,罗圈儿代表能住客商。 一个罗圈儿是告诉远道而来的客人,院子里有筒子屋,每间屋里有一铺大炕,没有放置行李的地方,行李随身携带,睡觉时放在头下当枕头,或者放在被窝里搂着;太大的货物可以放在自家的马车上,自个出人照看;店里人也可以帮忙看守货物,那是要额外收钱的,有钱的货主不计较,没钱的只能睡在马厩里,与马共处一室。 院里靠近南墙根有个马厩,马厩占了整个院子的三分之一,与东墙和南墙衔接在一起,里面有十几个马槽,拴马桩立在马槽之间,有几个马槽就能放几匹马,此时马厩里只有一匹马,拴马桩上放着一捆旱烟叶;马厩外面有两条弯弯曲曲的石基路,一条通着北面的屋子,一条通着一口架着辘轳的水井,水井四周围了一圈碎石板,盛满水的水斗放在井沿下面的石板上,水里映照着院子里的一切,像走马灯似的在水面上跳跃;马厩的西南墙角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槐花树,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含苞待放,缀满枝头,随风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偶尔有一朵两朵花蕾掉落到地上,阵阵香色随风扑鼻而来。 槐树上落着一只喜鹊,一双小爪子紧紧抓着枝杆,不时地扇动着黑亮的翅膀,黑白相间的尾巴一会儿翘起来,吸收着枝杈间斑斑的阳光;一会儿左右摇摆轻扫着树枝,抖落一片片洁白的花瓣;它的瞳孔里闪着紫色的光辉,眨巴着小圆眼睛挑衅地看着树底下的小男孩。 男孩脚蹬一双圆口黑布鞋,身穿粗布蓝褂,一头锅盖卷发,五官还算俊秀,他胳膊弯里抱着一个装着槐花的笸箩,一只手里高高举着一根带杈的长棍,歪着身子昂着头,直勾勾盯着树上跳躂的喜鹊。 一院、一井、一景那么别样,更祥和。 一个中年男人在马厩里忙碌着,他一只大手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鬣,一只手抓着鬃刷不紧不慢地清扫着马的脊背,他时不时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悄悄掠过门洞子,瞵视着门口外面的小路。 大车店的院门大敞着,门口前落着纵横交错的车辙,还有凌乱的马蹄印,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清清晰晰躺在泥水里;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从院里跑出来,踩着泥水蹿到院外的墙根下,一边叽叽喳喳叫着,一边用爪子扒拉着泥土觅食, 小敏踏着稍微硬实的车印往前走了几步,硬着头皮踏进了大车店,站在门口里面迎着男人的目光哈哈腰,“大叔,您好,俺想向您打听一下路。” “你是打听路吗?这儿是八里庄,今儿是小集。”男人垂下眼角,眼睛盯在马头上,“小丫头,你是找人,还是与你的家人走散了?” “俺想打听一下,这个村子是不是有姓沈的人家,他家以前做鞭炮生意。”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回话,他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小敏,这个丫头从哪儿来?不会是鬼子的汉奸? 见男人不回答,小敏又紧追了一句,“他家还养猪。” 男人继续沉默,他突然弯腰端起地上的木盆走出了马厩,绕过小敏径直走到院门口,把木盆里的水泼在墙根下,眼睛扫视着墙外的小路,当他发现门外没有其他人时,回过身向小敏摇摇头,“不认识,据俺了解八里庄没有姓沈的。”男人说着走回院井中间,把木盆扔在水井沿下,弯腰抓起水斗,一边把水斗里的水倒进木盆里,一边带答不理地念叨:“小丫头,你想打听人就去庄里打听,俺这儿是大车店,一般不与庄上人打交道,接待的都是外地的生客……俺这个人脾气倔,更自私,与自己无关的事绝不会多一句嘴,你走,不要耽误俺干活。” 小敏被男人几句话赶出了大车店,走到门口外的木杆子旁边,她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男人一眼,她不相信男人不认识沈家。 槐花树下的男孩转过身打量着小敏,嘟囔嘟囔小嘴:“你是那个……” 男人手里端着木盆,一边走近马厩,一边厉声怒斥,“伍佰儿,这儿没你的事,爹不是嘱咐过你吗,小孩子不要多嘴多舌,你把槐花送给你娘,让她给咱们爷俩做一锅槐花饼,你去帮她烧火做饭。” 男人的话音刚落,东厢房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搭亮棚,眼往四下撒打,嘴里“咕咕咕”叫着。 在院墙外觅食的鸡群趔趔趄趄迎着女人的召唤跑过去,女人看到了小敏孤独的小背影,她心里一颤,这个小丫头有点面熟,似曾在哪儿见过,看那侧脸很像许家的敏丫头。 这个中年妇女是谁呢?她不是别人,是张家火烧铺子的张妈,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张贵,他们在沙河街的火烧铺子被日本人占领后,来到八里庄重新搭锅起灶,因为面粉被日本人控制,生意无法维持下去,甚至到了全家人吃不上饭的地步。 八里庄四通八达,西面紧邻赵庄码头,北面是湾头村,西北面是郭家庄,与东面的蟠龙山相隔四十多里,只要是去赵庄码头的商客都要途径八里庄。 戚铁匠建议张贵租下村口的大车店,一来给从蟠龙山上下来的兄弟一个落脚之地,二来多多少少有点收入,张妈觉得戚老二的话有道理,她让丈夫找到了原来的主家,与他们签订了租赁协议。 张贵四十几岁的年龄,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皮肤黑里透着红,颧骨突出,那是瘦的模样,两只大眼睛深邃又明亮,眉毛不浓不淡,鬓角的头发略微泛白,不到两年的工夫,他身上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走路有点驼背,身上有一股凛若冰霜的气息,与他在沙河街时判若两人,这也是小敏没有认出他的原因。 自从沈家出事后,小九儿失踪,张贵再也没有笑过,沈老爷子活着时对他张家多有照顾,老人不仅满腹经纶,还仗义疏财,年轻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对巴爷的孩子视如己出,对无家可归的乞丐更是倾囊相助。 年前沈家杀猪,沈老爷子请了庄上几个知根知底的朋友到家里小聚,张贵也在老人的邀请之内。 饭桌上,老人聊起他的女儿泪洒前襟,双手捶打着自个前胸痛哭失声,他后悔没有原谅女儿,还说他这一生最恨日本鬼子,有一天他也会死在鬼子的手里,如果那样,希望大家把他埋在女儿的身边,也奉求大家收养小九儿。 那天,张贵亲眼目睹鬼子抓走了沈老爷子,他想冲上前去,戚铁匠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等鬼子走了后,他们二人从后山上绕到了沈家的后院,跳过院墙,在院井里四处寻找,也不见小九儿的身影,沈家屋里屋外全是血,被鬼子杀害的家丁直挺挺躺在血泊里……张贵攥紧了铁拳头,仇恨填满了他的胸膛,他跑上了蟠龙山,执意要留下来跟着许连成他们打鬼子。 罗一品说抗日不仅需要拿枪的军人,也需要老百姓支援。 从山上回来,张贵不再提上蟠龙山的事情,用心经营大车店的生意,为抗日组织传递情报。 “孩他爹,刚才那个女孩是谁呀?”张妈把衣襟里兜着的一点秕糠撒在地上,扫了扫前襟,又拍拍手,看着丈夫抑郁寡欢的脸,问:“那丫头与你说了什么?俺在屋里透过玻璃窗户看到你爱答不理,嗨,也是,如果真的是那个敏丫头,你能认不出她来吗?” 张贵用手掌抿抿额头,他的手搁在了眉梢上,刚才那个丫头确实有点面熟,像许家的敏丫头,当年她被混星子掳走时他两口子还追了几条街,没追上,只捡到一把小弹弓。 “孩他娘,你不要操心院子里的事情,快去给俺爷俩做口饭吃,今天咱们店里只有一个客人,他说他不在店里吃饭,也不住下,日头落山他就走,待会俺去山上转转,看看俺昨天在山上放的铁夹子夹到了什么,也许是一只野鸡,那样咱们今天的饭桌上添个荤菜,炖野鸡肉吃,想想俺都会流口水,咱们一个冬天没有沾油星子了。” 小伍佰端着笸箩从槐树下走到张妈跟前,“娘,那个姐姐俺认识,以前在沙河街一品点心铺子见过她。” 张妈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她蹲下身体,伸出双手揽住儿子的肩膀,“伍儿,你真的认识她吗?她被混星子抓走那年你才六岁呀。” “嗯,是她,俺认识她,就是那个小姐姐。”伍佰肯定地点点头,“娘,那年她去罗家探望金大娘时,俺也在场,她还与俺说了好多话,她还问了俺大姐的事情,俺告诉她说俺大姐去了蟠龙山参加了八路军,她嘱咐俺说,这件事谁也不要说。” 儿子的话刚说完,张妈双手掐腰,在原地跳了一个高,冲着丈夫大喊大叫:“孩他爹,你听到了吗,咱们伍儿说是敏丫头,你,你的眼珠子长后脑勺上了吗?” 张贵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婆姨发脾气,他不敢看婆姨那张发怒的脸,他抓起墙根下杵着的草耙子走进了马棚,用草耙子挑挑堆积的高粱秸秆,岔开婆姨的话题念叨:“昨天的雨没有打雷,俺就知道它下不太久,下不大,却弄得空气潮乎乎的,俺先把这点干草翻个儿,再不管它就要发霉了。” 卢茗挑着锢镥挑子出现在大车院门口,他站在门口斜坡下面向前抻抻脖子,踮着脚尖,扯着嗓子吆喝:“张大哥您在忙活啥呀,大老远就听到您和嫂子吵吵嚷嚷,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听到卢茗的声音,张贵心里咯噔一下,他急急忙忙扔下手里的草耙子,用腰上围裙擦着手走出马厩直奔院门口,他习惯性地向路上瞅了一眼,微风拂过树梢,阳光穿过了枝杈之间,把星星点点的光撒在路上,撒在人们的身上,这个时间点赶场的人几乎都挤进了八里庄的集市。 “张大哥,敏丫头是不是从您门前走过?”卢茗撩着衣襟擦着脸上的汗珠子,压低声音说:“其实俺从您门前过去一趟了,在这条路上俺没有遇到丫头,俺又去了北面的大路,也没有丫头的影子。” 张贵猛地擎起大手掌,狠狠地拍在自己的额头上,想到他刚才对小敏的态度,满脸懊悔,“嗳,俺错了,俺以为她是鬼子派来的,没正眼看她……俺真没想到是她,没给她好脸色,丫头一定是为小九儿的事而来。” 八里庄有两条大街,一条是南北大街堂庙街,这条街有历史根源,庄上的东南边有座土地庙,街名由它而来;张家大车店墙外的这条街叫竹子街,这条街像根竹子一样直通通横跨庄东庄西,与堂庙街在庄子中心形成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时候,小敏的脚步落在竹子街上,街道两边有几个摆摊的小商贩,他们的手揣在袄袖里,蹲在地上,眼巴巴直视着从身前走过的每个行人,若有人停下脚步,他们身体往前探,眼睛里飘过期望的光,随着行人迈过去的脚步,那束光瞬间黯然失色。 一帮乞丐从小敏身边挤过,朝着路北的药铺子跑过去,他们把手里的破碗送到铺子门口,手里的棍子有节凑地戳着地面,鞠躬九十度,露出半拉屁股蛋;用破袄袖子摸摸嘴巴上滴啦的哈喇子,咽一下口水,叠声念着吉祥的词:“老板今日开开恩,祝您算盘滴溜转,日日进斗金,您发财俺沾光,您吃肉俺喝汤,没有汤,赏块萝卜白菜俺也嚼着香,知足常乐心情好,不须您来开药方。” 店伙计嘟囔着嘴巴站在门里,隔着门框扔出几枚铜板,铜板在坚硬的台阶上跳了几下,滚落到了台阶下的泥里。“呼啦”几个乞丐扑倒在地上,用身体压住那些铜板,互相争抢着,互相骂着,互相撕扯着,各不相让。 一刹那沸反盈天,药店门口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进不去,出不来,眼瞅着就要连累旁边炸油果子的摊位。 摊主急忙用身体护住沸腾的油锅,“不要碰到俺的油锅子,会烫着人的,你们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这年月都不容易。” 药店老板急得挝耳挠腮,在店里面来回徘徊,他埋怨伙计不会做事,“瞧瞧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啊,要把铜板放在他们领头的手里,你没瞧见吗,站在榆树下的那个老头,看着他脸上无表情,其实呀,他才是老滑头,这帮乞丐都听他的话,去,赶紧把柜台下面那包铜板放到他的碗里。” 店伙计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钱袋子,极不情愿地走出店门,走到榆树下,把钱袋子放进老乞丐的碗里,“给,拿好了,不要弄丢了,俺们店不是济世堂,卖点草药赚不了几个铜板,有本事你们去前面日本药店撒赖放泼,净欺负自己中国人不算好汉。” “谢谢你们老板了,不过,今儿俺们几个兄弟是给你们老板提个醒,不要给日本人开药方……”老乞丐从碗里抓起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一边把手里木棍子在地上“咚咚咚”戳了两下,一边吼了一嗓子:“起来了,兄弟们,咱们走了。” 地上趴着的乞丐双脚蹬地,迅速跳了起来,簇拥着老乞丐往前走去。 “嗨,今天又白干了。”药店伙计撅着嘴巴摇摇头,转身往店里走,他的身体还没有跨过门槛,从半空落下一个东西砸在他的脚背上,吓得他一激灵,身体“咣当”撞在门框上,当他看清脚下是那个钱袋子时,他的身体僵硬,半天才憬悟过来,扭着脖子往后看,几个乞丐的背影穿过了前面的街道,往南而去。 炸油果子的师傅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从身后的案板上抓起一个水瓢,弯腰从油锅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走到炉灶前,蹲下身子,从灶口里拖出几块燃烧的劈柴,把水瓢的水慢慢淋上去,嗤嗤冒出一阵阵浓烟,他锐利的眼神穿过了烟雾,环顾着街上的行人,眼前出现了小敏的身影,她的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个畏首畏尾的女孩,他一愣,少焉,他把手里的水瓢扔进水桶里,用腰上围裙擦擦手,抓起案板上的面团,漫不经心地揉搓着,面团变成了长条,他又抓起旁边的刀切成好多小块,两块叠起来抻一抻扔进油锅里,锅里的油瞬间炸开,空气里充溢着油果子的香味。 飘起来的香味引来了几个主顾,他们争先恐后把手里的铜板扔在面板上。 一张张包油果子的纸随着行人脚下带起的风飘起飘落,有张纸跑到了小敏的脚下,她心里一怔,凄然泪下,她带着小九儿从潘家村逃到青峰镇时,就是用这样的纸向别人讨要面汤。 小敏蹲下身捡起地上油漉漉的纸,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刚要站起身,眼前出现了一双穿着篓子鞋的小脚,鞋尖开着口子,露出里面蠕动的脚趾头,大拇趾上渗着血水,黏着泥巴。 看着这双血淋淋的小脚,小敏想起了她那双扔在霸王墓的鞋子,那双鞋子是潘婶给她做的,她整整穿了两年,鞋底被磨透了,鞋口撑碎了,每天走路蜷勾着脚趾头不敢伸着,是梅三姑送给了她一双既保暖又舒服的靴子,至今穿在脚上。 小敏猛地跳起身,她惊愕失色,眼前站着迎春院后门见过的女孩,“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为什么要跟着俺?” 琴弦子从怀里掏出那块破手帕在小敏面前晃了晃,一边用脏兮兮的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窝,“我是琴弦子。” “你,你真的是琴弦子?绣舞子是你的什么人?” “嗯!绣舞子是我的母亲。”女孩不停地点着头,点下一串串泪水。 小敏听不懂琴弦子嘴里的日语,只听到了绣舞子的名字,“你的妈妈在青峰镇。” 琴弦子摇摇头,意思是她听不懂小敏说什么。 小敏拉起琴弦子的手,“其他话咱们慢慢说,俺先带你去买双布鞋。” 琴弦子蓦地从小敏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在前襟上擦了擦,把一双小脚往后挪了挪,双掌穿插抱在胸前,给小敏深深鞠了一躬。 第119章 情 老太太和姌姀商量让余乘枫一家四口住进前院的东厢房,毕竟余妈两口子都住在前院,出出进进方便。 今天早上,黄忠把东厢房的家把什重新擦洗了一遍,门窗也敞开了,姌姀让余妈把屋里的被褥拿到院井里晒了一上午,她抓着藤拍敲打了一通。 趁大家都在忙活的时候,余福不声不响把孩子们送去了袁家,开始大家以为他带着孩子们去河边走走,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回来了,老太太看出了端倪,把他喊进了她的屋里。 “余福,俺问你,你要好好回答,你把俺孟家当什么啦?孟家是不是你的家?”老人盘坐在炕头上,眼睛盯着站在屋门口的余福,厉声呵责:“你这不是打俺孟家的脸吗?” “老太太,您老别生气,两个孙儿还小,吵吵闹闹让人烦,再说他们住在孟家也不是长远之策。”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太太把手掌拍在窗台上,拔高了嘶哑的嗓门,“家里人多才有人气,俺喜欢人多,你去把孩子们接回来,孟家是他们的家。” 其实余福怕孩子们的哭闹声令陶秀梅不悦,怕引起街上人猜忌,更怕引起李老槐的狐疑,因小失大不值得。 “老太太,二太太昨天也问了,问家里怎么平白无故多了……多了人,俺那口子说是老家亲戚过来找营生做,暂时住在院里,老太太,街上人多眼杂,还有巡逻的伪军,咱们不得不小心。”余福的声音很小,他怕隔墙有耳。 老人把双手抱在一起搁在膝盖上,蹙着眉头沉思良久,她觉得余福的话有道理。 “好,既然这样了俺也不多说什么了,给巧姑家送两块大洋,让她袁家替咱们孟家招待客人。”老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余福,“在袁家小心那个贾氏。” 余福点点头,又摆摆手,“老太太,俺们怎么能让您老出钱呢?这么多年,您老给的工钱俺们都攒着呢。” 老人咳咳嗓子打断了余福的话,正颜厉色,“知道你们有钱,你们的是你们的,俺出钱是俺的心意,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去忙。” 吃过中午饭余妈两口子去了袁家,姌姀本想睡会午觉,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提着裙摆走出了前堂屋,沿着长廊往火房走,穿过月洞门来到了中院,她习惯性地往陶秀梅住的院子瞅了几眼,不大不小的风拽着苹果树的枝条敲打着廊檐上的瓦片,震落多年的尘埃,落在窗户上,玻璃窗户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被风吹得一道一道的,看不清屋里的情况,前堂屋的木门关着一扇,敞着一扇,门口的布帘上下忽闪,这个时间点陶秀梅主仆二人不在,倒显得院里清净。 姌姀一般不往中院来,她怕与她们走碰头,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陶秀梅说话不仅阴阳怪气,总喜欢挑个理,更喜欢没事找事。 黄忠在火房里刷锅洗碗,他的脸上像抹了一层严霜,没有一丝笑模样,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他的胸膛里燃烧着怒火,“哧哧”烘燎着他的喉咙,刚刚怡澜为饭菜不可她的口味而斥骂了他一顿,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委屈而生气,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只是,看到怡澜那张嚣张跋扈的脸让他想起了敏丫头,可怜的丫头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今天早上带着那一巴掌离开了孟家。 姌姀走近了火房,站在门口外面向屋里探探头,问了一声:“黄师傅,您在忙呀。” “大太太,您好。”黄忠停下手里的动作,向姌姀弓弓腰。 “黄师傅,您忙您的,俺只是随便走走,俺撂下几句话就走,这几天俺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您上街见了老爷和少爷叮嘱他们多注意安全,也嘱咐翟子一声,拉着小姐上学的路上躲着鬼子和伪军,尽量走小路。” “好,俺知道了,俺一定把您的话转告给老爷和少爷。” “黄师傅,老太太休息了吗?” “俺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她老人家睡了。”黄忠把手里的一摞碗放进橱柜里,走到北窗前,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敏丫头捣碎的鸡蛋皮,他用抹布擦擦瓶体,又放回了原地。 “喔,俺本想与她老人家唠唠嗑,她既然睡了,俺就不去打扰她了。”姌姀还想多说几句,见黄忠悒悒不乐,她转身沿着长廊往南走,走出月洞门来到了前院,站在院井的石基路上,往院门口眺望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在风里“咣当咣当”响,敲在她的心上,让她惴惴不安, 她急忙往回走,走近前堂屋撩起门帘跨进屋子,她的脚步不由自主走到了西间屋的门口,这间屋是儿子的卧室,也是儿子的婚房,收拾出来好长时间了,只等着儿媳妇从河北回来,给他们重新办一场像样的婚礼。 推开两扇虚掩的门,蹑手蹑脚走进去,看着整整洁洁的桌子、炕柜子、还有炕柜下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被褥,她无语凝噎,儿子从青岛回到赵庄半年多了,在家住的时间寥寥可数,不知他在忙活什么?平日里她闲着没事就过来走走,坐到炕沿上摸摸儿子盖过的被子,把桌上的镜子和茶具重新摆放一下,寥慰心里对孩子们的牵挂。 几缕光穿过玻璃窗户洒在屋子里,屋里的一切铮明瓦亮,黄花梨木制作的洗脸架光泽耀人,脸盆里映着水的影子,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波纹。姌姀喜欢干净,即是儿子不回家,她也要把脸盆里盛满清水,把屋里屋外收拾的窗明几净,没有半点尘垢,她主要怕儿媳妇回来笑话她,其实她还没有见过儿媳妇长得什么样子,年前她做了一个梦,天上下了好大的雪,下得地上跟瓦房上一片彻白,一个清纯娇小的女孩手里举着一把油布伞,翩翩而来,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斜襟新棉袍,下身穿着盖过膝盖的青色裙子,朴素淡雅;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篓子鞋,圆口处露着到脚踝的白色线袜;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上用绸带结成两个粉色的蝴蝶结,俊秀的脸蛋,红润的嘴唇,洁白整齐的牙齿,笑靥如花,大约十八九岁的年龄;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真的恰到好处,怎么看都像敏丫头……想到这儿,姌姀笑了,她走出了西间屋,越过冷冷清清的穿堂屋,走到了东间屋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一阵细风随着她推开门的瞬间钻进了屋里,撩拨着窗帘左右摇曳,牵动着拉环发出清脆的铃声,那么单调,又那么孤零。 姌姀走到炕边上,双手摁着炕沿,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了炕,她从针线笸箩里拿起缝制好的钱荷包,铺在膝盖上,认真翻看,虽算不上精美,也是她一针一线尽心刺绣,两朵粉色的荷花开在一片淡绿色的叶片上,一支孤茎托着一枚深绿的莲蓬,莲蓬上的一个个小孔像婴儿半闭半开的眼睛,看着喜庆。 午后的阳光扫过廊檐,照在玻璃窗户上,跑进了屋里,映在姌姀的身上,她的脸比前些日子瘦削了一圈,下巴颏不再那么圆润,两道细细的眉毛微微锁着,一双秀丽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闪着惆怅的光;一阵风拂过院井,一根枯树枝从屋檐上飘落下来,撞在玻璃窗上,挂在外面的窗台上。 姌姀把钱荷包放进笸箩里,往窗前挪挪身子,一抹红掠过了西山墙,照在东厢房的屋顶上、窗户上,又大又冷清的院井安静得有点可怕。 最近一段时间婆婆很少到前院里来,她的话也少了好多,脸上多了忧郁,无论是她独自在屋里,还是谁去后院陪她说话,她不再主动打听院外面的事情,额头紧蹙,唇角紧闭,满脸带着心事,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一抬,整天无精打采,脚底下不那么轻快,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让姌姀又担心又害怕,生怕老太太有什么差池。 姌姀的眼神越过影壁墙,黄忠的身影出现在门洞子里,他佝偻着肩膀来回踱着步,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黄忠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来孟家四五年了,安分守己、任劳任怨,他做的事比说的话还要多,怡澜常常无缘无故朝他发脾气,他也不恼不怒,没有一句怨言,老太太最信任他,有什么事都与他商量,也不告诉其他人。 姌姀跪着退到炕沿上出溜下炕踢趿上鞋子,从笸箩里抓起钱荷包,从怀里掏出几块钱塞进去,急冲冲蹿到房门口,用抓着钱荷包的手撩起门帘,另一只手提着裙摆,向院门口方向喊了一嗓子:“黄师傅,敏丫头在后院吗?你去把她喊过来,俺要送给她一件小礼物。” 听到大太太的招呼,黄忠慌里慌张窜出了门洞子,绕过影壁墙,站到石基路上,深深垂下头,“禀报大太太,敏丫头不在院里,前天,她被,她被怡澜小姐扇了一耳光……今天她离开了孟家。” “黄师傅你说什么?敏丫头不在院子里,她去哪儿了?”姌姀腾然怒火中烧,语气哆嗦,“怡澜专横跋扈,都是俺们把她惯坏了。” 黄忠心里很清楚,敏丫头离开孟家不是因为怡澜那一巴掌,他是为丫头打抱不平。 “怡澜,她真的太任性了。”姌姀满脸沮丧,孟家老老少少宠着怡澜,她也不例外,这件事谁对,谁错,稍微有点脑子的也能分辨清楚,她不是护犊子的女人,不会把怡澜犯的错强加在别人的头上,自从敏丫头进了孟家的门,不怕脏,不怕累,一边伺候孟粟吃喝拉撒,还要照顾老太太,每每说起丫头的好,老太太都要翘大拇指……如果丫头心里没有委屈绝不会平白无故离开孟家,这件事必须要弄个水落石出。 “黄师傅,怡澜小姐回来了吗?” “怡澜小姐上午早早回来了,她说今天下午日本人在学校开会,要占用学校的操场,她们下午没有课。” “黄师傅,麻烦您帮俺把怡澜喊到前院里来,俺要问问她为什么要与敏丫头过不去?为什么要恃强凌弱?” 黄忠手心冒汗,他没想到姌姀会因为敏丫头的事情如此激动,语气愤怒,他不想让事态扩大,敏丫头为了顾全大局含垢忍辱,他却煽风点火,让他嗟悔无及。 “黄师傅,您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姌姀声音严厉,“把怡澜给俺喊过来,她以为俺不管她,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吗?!在孟家她把谁放在眼里?今天不说个清楚,让她以后不要走出这院门,天天像个人似的上学、放学,她学到了什么?” 在孟家院子里大家都知道大太太温良贤淑,从不会生气,更看不到她无缘无故发脾气,今天她为了敏丫头大发雷霆,让黄忠心生感激,“是,大太太,俺这就去把大小姐喊过来见您。” 黄忠的大脚碾着地上的鹅卵石,身体往后退着,他心里责怪自己不该把敏丫头的事情告诉大太太,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看着黄忠慢腾腾离去的背影,姌姀把两扇木门往两边一推,她一边把门帘挑起来挂到门框上面的挂钩上,一边提着裙子迈过了门槛,走到了院井的石榴树下,仰起头看着不阴不阳的天,一簇簇云彩在院井的上空漂浮,午后的阳光透过薄雾照在屋脊上,反射在院井里,风在涌动,摇曳着石榴树枝,掉落几片去年的枯叶,吹倒了杵在窗下的扫帚,落在她脚下;云在颤抖,筛落一丝丝水珠,那是风带起来的弥河的水,变成了雾,变成了烟雨;墙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撞击着姌姀紧张又空洞洞的心跳。 公公活着时,孟家院子是热闹的,尤其是春夏交接季节,语笑喧阗,而如今春季都过去多半了,满院萧瑟,让姌姀忧心忡忡,她弯下腰把地上的扫帚捡起来杵到墙角,默默走到窗前,玻璃窗上映照着她的影子,那么单薄,又那么泠落,清癯的面颊,凌乱的头发,以前何曾有过?头发每天梳得乌缎子一样光滑,衣衫无论是丝绸的还是粗布的,都会一尘不染,如今,有好多事情围绕着她,让她忘记了精致。 姌姀不想这样面对怡澜,她急匆匆窜进屋子,走到洗脸架旁,抓起桌上的梳子伸进脸盆里,沾着水一下一下梳理着长发,放下梳子背过手盘起一个整齐的髽髻,最后把银钗子插在髽髻上,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斜襟绸缎长褂,一条织锦绣花长裙,换下身上的麻纱夹袄。 她刚拾掇好了一切,院门口传来了余福两口子的声音,她用手背扫扫前襟圆角,又背过手拽了拽后衣襟,急冲冲踏出了屋子。 “大太太,俺们回来了。”余妈看着姌姀一身考究的行头,小心翼翼地问:“大太太,您要出门吗?这是准备要去哪儿呀?” “余妈,俺,俺哪儿也不去。”姌姀避开余妈诧异的眼神,往东厢房走了几步,一边吁了口长气,一边面带惭愧之色,“余妈,请您原谅俺没用,孟家这么大的院子,闲置着这么多房子,俺却不敢擅自做主让您家孩子到孟家院里栖居,还要让孩子们住到袁家,俺心里无地自厝。” “太太,您话重了,这样更好,再说孟家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俺们两口子理解,俺余福说,反正也住不几天,大少爷托人捎话来了,他说……”余妈向中院方向了了两眼,压低声音:“过几天孩子们去青岛。” “青岛?!”姌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这是她日思夜想的两个字,她的前半生都是在青岛度过,那里有她快乐的童年,也有她浪漫的爱情,她与丈夫相逢、相识、出嫁都在那儿,她的闺房也是她和丈夫的新房。父亲来信问过她,什么时候回去,他把她的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至今她也没有回信,父亲一定天天站在院门口外面的小路上等着邮差,等着她回信,她似乎看到父亲失落的背影,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向小路上张望。 余妈没有在意姌姀脸上的变化,她把挽着的袄袖子扑拉下来,垂下眼角,不疾不徐地说:“老话说岁数大了,儿孙在哪儿,俺们就应该跟到哪儿,俺又不忍心留下大太太和老太太,俺两口子跟儿子商量过了,俺们哪儿也不去,俺们要帮大太太您照应这个家。” 姌姀潸然泪下,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为茕茕孑立的父亲流泪,还是为余妈的话流泪? “说心里话,俺主要舍不得大太太和老太太,自从俺们两口子来到孟家,您没有把俺们当外人,吃饭没有分过桌子。”余妈抓着袄袖擦擦滚到嘴边的泪水,抽抽噎噎,“都说主仆之间没有实心实意的,您对俺们的好,俺终身难忘。” “余妈,您言重了,婆婆说走进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上辈子是亲人,这辈子才能在一口锅里搅勺子。”姌姀走近余妈,替她揩揩脸上的泪水,抱怨道:“余妈,他余伯已是大衍之年,您应该陪着他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不能因为俺孟家舍弃与家人团圆的机会,否则,俺会愧疚不安。” 余福两口子来到孟家好多年了,除了说话带着口音之外,脾气秉性没有改变,不仅能吃苦耐劳,还襟怀坦白,也不会希旨承颜。余妈四十几岁的年纪,体形偏胖,身材比姌姀略矮几寸,头发梳向脑后,盘成小圆髽髻,不出门的时候脸上不施粉黛,永远穿一身款式不合季节的灰布衣裙,整个装束与她的年龄不太相称,姌姀常常想把她打扮的年轻一些,她都会说:“岁数大了,不爱美,只要不露着皮就好。” 余妈说话直来直去,做事全心全意,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收拾了后院,收拾前院,每天洗洗缝缝,晚上还要和姌姀伴着油灯唠嗑解闷,一边十指不停地缝补着衣衫,一边等着孟正望回家,直到半夜三更姌姀睡下,她才挑着灯笼走出屋子,在院井里转一圈,去耳房与余福交代几句,最后才回到她的西厢房躺下,结束一天的劳碌。 这一切一切姌姀和老太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太太,您青岛也有老父亲,也有房子,您却为了老爷和少爷留了下来,俺心里明镜似的,您为老爷不走,俺们也不走。” 余妈的话让姌姀汗颜,丈夫和儿子为抗日周旋在鬼子和汉奸左右,她却帮不上一点忙,每当丈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她只能送上一碗热水,丈夫把碗放到身后的桌子上,轻柔地把她揽进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姌姀,俺对不住你,让你每天跟着俺担惊受怕,等抗日胜利了,俺好好补偿你,带你去海边散步,带你去北平戏园子听京戏。” 丈夫深明大义,更温柔体贴,是她欣赏的男人,她要陪伴在丈夫的身边,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她要守候着孟家,丈夫和儿子踏进家门有一碗热水,有一间暖煦煦的屋子,屋子里有盏灯为他们亮着。 通着前院的月洞门方向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拐杖敲在石基路上的声音,姌姀顺着声音看过去,黄忠搀扶着孟粟出现在视线里,婆婆手里拄着拐杖颤巍巍跟在他们的身后,老人银白色的髽髻有点散乱,脸色有点苍白,耷拉着的眼皮使劲往上瞪着,瞳孔里闪着浑浊的光。 姌姀急忙迎着老太太走过去,行了个万福礼,“婆婆,这天气不冷不热,您应该多眯会儿。” “姌姀呀,你真是无话找话,未时已过,俺再睡就起不来了。” 老太太嘻嘻哈哈逗着趣,“有一天俺真怕醒不来,俺死了没什么,这孟家交给你俺还真不放心,一点小事急得你上蹿下跳,你是想让赵庄的人都知道咱们孟家出了这档子事吗,这事打谁的脸?那个女人脸皮厚没羞没臊,而你是孟家的大太太,治家无方,让孟家鸡犬不宁,难逃其咎。” “婆婆,您一席话点醒了愚昧无知的儿媳妇,俺力薄才疏,全凭婆婆扶携。”姌姀的脸微微发红,深深低垂着头,显得楚楚可怜。 老太太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两下,爱怜地看了姌姀一眼,“不,不是你力不胜任,而是你太善良,古话说得不假,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余妈不知婆媳二人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往老太太身后寻找,不见敏丫头的影子。“老太太,那个,那个敏丫头不在院子里吗?” “她余妈,你去煮壶菊花茶,天气热了,咱们人也一样唇焦口燥,多喝点茶水,消消火气。”孟祖母岔开余妈的话题,双手摁着拐杖勾首,佝偻着脖子向耳房喊:“他余伯,借用一下你的小饭桌,咱们一起喝茶解闷子。” “是,老太太,俺给您盛一碗清水,是刚从后院水井里打上来的,甘甜,您正好灌水烟袋用。”余福一手提着小饭桌,一手端着一碗清水走出了他的耳房,“老太太,俺给您放东厢房的屋檐下,这儿凉快。” “好,好。”孟祖母嘴里一边应答着,一边碾着脚走进长廊,摇摇晃晃走近东厢房门口,“余福呀,你有心了,自从你们两口子来到俺孟家,俺孟家多了人气,真好。” 黄忠推开东厢房的门,从屋里拿出两把小竹椅子和几个小圆凳子放在小桌子旁边,“老太太,俺想去街上买点菜,今晚上您想吃什么呀?” “去,去,不要问俺想吃什么,随你,你做什么俺们吃什么。”孟祖母从怀里掏出水烟袋放在小桌子上,把身子慢慢坐到椅子里,她的眼睛环顾了一圈院井,最后落在孟粟的身上,“粟儿,快点坐到俺这边来。” 黄忠弯腰把一把小椅子拉到孟粟的脚下,又搀扶着他的胳膊坐到老人的旁边。 “二少爷越来越进步,前儿敏丫头烘烤了许多鸡蛋皮,说让二少爷每天坚持吃一勺……”黄忠的话嘎然而止。 孟祖母低垂下眼角,半响没说一句话。 怡澜趿拉着鞋子从中院跳了出来,她脸色涨红,睡眼惺忪,“你们在这儿吵吵什么?不知道有人休息吗?” 姌姀斜睨了怡澜一眼没搭话。 孟祖母好像没看到怡澜,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纸媒子,气哼哼嚷嚷道:“余福,去把你屋里的煤油灯拿过来,没有火怎么让俺抽烟,你真没有眼力劲。” “是,老太太,您别着急,俺马上去把耳房里的煤油灯拿过来给您用。”余福说着站起身沿着长廊往耳房走去。 老人又白楞了黄忠一眼,手掌从身前往外扫着,念念叨叨:“黄师傅,你也该去买菜了,杵在这儿做什么?别在俺眼目前晃动,像个铁塔,照进院井里的这点光被你魁梧的身材遮住了,嗨,人都说傻大个,傻大个,一点也不假,做事不动脑筋,还不如一个小丫头聪明伶俐,她起码知道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老太太您教训的是,俺,俺马上去街上买菜。”黄忠说着向老太太抱抱拳。 怡澜脚丫往前蹿腾,跳到了孟粟的身后,她双手摁着孟粟的肩膀,朝着黄忠喊了一嗓子:“黄忠,去街上给俺买几个西红柿,俺要生吃,听说吃那玩意美容。” “想吃什么自己去买!”孟祖母把拳头冷不丁砸在桌子上,随着她的动作,桌上的碗跳动了几下,撒出许多水,水在桌面上肆流,顺着桌角滴落,有的流到了孟粟的身上。 谁也没有注意孟粟的小手悄悄攥成了拳头,倏忽,他笨拙地跳起身来,面对着怡澜脸红筋暴,戟指嚼舌:“你,你是坏人,是你,是你把敏姐姐欺负走了。” 吓得怡澜连连后退,她大气也不敢出,心怦怦直跳,这是祖母第一次向她发脾气,以前从没有过,她也没想到孟粟不仅能跳,还能向她捋臂揎拳。 顷刻间,院井里的人都缄默无语,黄忠在原地挪了挪脚,转身绕过长廊直奔院门口,他抓起照壁墙旁边的菜筐,走近门洞子,扯开两扇院门,他一愣,眼前站着怒气冲冲的陶秀梅,她嘴角歪斜,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像一只斗架的大公鸡。 黄忠连忙把身体退到门后面,低垂下眼神盯着他自个的脚背,问了一声:“二太太,您回来了。” 陶秀梅身后的兰姐看到黄忠满脸欣喜,往前一蹦,跳上了第一节台阶,她刚要喊黄大哥,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缩着脖子站到了台阶下面,耷拉下双肩,卑躬屈膝,一张驴屎蛋挂青霜的脸,被汗水浸湿了,左一块黄,右一块红,斑驳剥离。 陶秀梅视黄忠而不见,她甩着手里的手帕扭着屁股跨过门槛,绕过影壁墙,操起胳膊抱在胸前,往院井里瞟了两眼,映入眼帘的是儿子孟粟怒发冲冠的样子,女儿怡澜怛然失色的表情,婆婆坐在东厢房门口,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抿着鬓角的散发,眼睛瞧着半空,神态悠然。 姌姀和余妈站在长廊下面,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噤若寒蝉。 看着眼前的情景陶秀梅恼羞成怒,跳着脚断喝了一声:“粟儿,你在做什么?” 怡澜听到母亲的声音,她一下来了精神,她从长廊跳到了院井里,“娘,孟粟骂俺,他,他还要打俺。” 陶秀梅没有理睬老太太,径直走近孟粟,厉声呵斥:“粟儿,你为什么要和姐姐过不去呢?是为了那个敏丫头吗?哼,听说她今天跑到迎春院认了一个姐姐,俺这张脸被她丢尽了,以后她再敢踏进孟家门一步,俺非砸断她的腿不可。” 余福从耳房里拿出一盏煤油灯,绕过陶秀梅的身边,走近老太太,把灯放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煤油灯上,一个豆大的灯花在白色的空气里飘颻。 姌姀提着裙摆走进长廊,走到桌子前蹲下身子,用手掌护着那点灯苗,偷眼看看婆婆的脸,老人脸色苍白,托着水烟袋的手在哆嗦。 姌姀可怜老人,她伸出手抱抱老人冰冷的手,然后缓缓站起身走近陶秀梅,心平气和地说:“妹妹,婆婆在这儿,你是不是应该先问候一声婆婆呀?!” “吆,姐姐在这儿呀,俺也要给姐姐问安不是吗?你说俺应该先问谁好呢?”陶秀梅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肩膀头挨着姌姀的前胸,歪着头瞥斜着老太太,咬牙切齿,“婆婆没有埋怨俺失礼,你算哪根葱?” 姌姀双手重叠扣在腹部,“妹妹,你今天是不是喝酒了?满嘴酒臭味,你已经醉了,婆婆是长辈,你怎么能当着她老人家的面没规没矩,胡话连篇。兰丫鬟,给你主子去舀一瓢凉水过来,让她清醒清醒。” 兰姐看看坐在旁边沉默无语的老太太,又看看正颜厉色的姌姀,走近陶秀梅,唯唯诺诺,“二太太,您还是听大太太的话,先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她老人家在等着您呢。” “不必了。”孟祖母抓起一根纸媒子送到煤油灯上点燃,在手里晃着,眼睛盯着孟粟身后的椅子,“粟儿,坐下,坐下,咱们听听你娘想说什么,她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埋汰她的儿媳妇,这与糟践她自己有什么两样?” 陶秀梅不是榆木疙瘩脑袋,她听出婆婆的话含沙射影,她撇撇嘴唇冷笑了两声,扭着肥大的屁股往长廊里走了两步,抬头看着半空,说:“婆婆,是程四娘亲眼所见,那丫头还说是您让她去八里庄买东西,咱们孟家什么时候需要一个丫头抛头露面啦?” “你给俺闭嘴,你天天带着丫鬟浓妆艳裹走街串巷,咱们孟家的脸被谁丢尽了?敏丫头这几天不高兴,俺让她出去散散心不对吗?俺让丫头去一趟八里庄碍谁的眼了?你的好女儿飞扬跋扈,好赖不分,常常欺负敏丫头,俺不问不等于俺漠不关心,丫头到了咱们孟家就是咱们孟家的人,辈分与粟儿和怡澜一般高,身份地位不比他们两个矮,不是你们任何人可以随意欺负的。” 老人说着斜楞了怡澜一眼,胳膊肘拄着桌面,把水烟袋上的吸管送进嘴里,低头“咕噜咕噜”吮吸了几口。 老太太藐视的眼神让陶秀梅不自在,她挑起眉梢环顾一下四周,余福两口子站在姌姀的身旁,他们的眼神里冒着怒火,那四股火舌一旦跑出来能把她烧成灰。 陶秀梅向兰姐身边挪了一步,递了个眼神,又向老太太努努嘴巴。 兰姐没想到所有人矛头都指向陶秀梅,让她害怕,害怕也没用,她一个下人,主子让做什么,她不敢磨蹭,她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擦着,嘴里嚼着没有底气的话:“回禀老太太,二太太说的是实话,那个程四娘说得有声有色,她还说丫头胳膊肘上挎着一个菜篮子,菜篮子里有个小包袱。” “兰丫鬟,你真是你主子的好奴才,你不仅不劝诱你主子在家安常守分、相夫教子,反倒是你们主仆二人朋比为奸,离经叛道,可气,可恼,等你们老爷回来咱们好好理顺理顺,俺今天先给你提个醒,让你心里有个数,你该去该留不是你主子说了算。” 老太太的话让兰姐全身冒冷汗,“噗通”她顾不得地上脏不脏,磕头如捣蒜,“老太太,您开恩,您原谅奴婢不识一丁,没上过学,主子说什么是什么,俺不敢违拗。老太太您宽宏大量,奴婢恳请您千万不要撵俺走,俺没有家,在俺心里孟家就是俺的家,二太太是俺的主子,不,不,老太太您也是俺的主子。” 陶秀梅翻愣着白眼珠子挖睺着跪在地上的兰姐,嚼着牙根,阴阳怪气地说:“你要磕头,顺带着把俺的头也磕了,磕出血为止。” 姌姀从陶秀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一强一弱,一急一慢的口气里感觉到了什么,今天她们早早回来,不只是说道敏丫头离开孟家的事情,她们的意图很明显,想把敏丫头永远赶出孟家。 “奴才,滚一边去,不要在俺眼前晃悠,有多远滚多远。”老太太抓起墙边上杵着的拐杖,指着兰姐的脑袋,“把你的小姐带走,俺也不想看到她。” 陶秀梅溜精八怪,很会察言观色,今儿姌姀说话铿锵有力,老太太更是怒发冲冠,她知道来硬的不行,直接来软的,她双手抱在腹部,曲曲膝盖,向老太太颌首低眉:“婆婆,您老别生气,俺今天中午喝了点酒,失态了,请您老原谅儿媳不拘礼节。”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拍打了两下,打断了陶秀梅的话,“俺的话还没有说完,你老老实实听着,如果哪个畜生胆敢打敏丫头的主意,休怪俺老身手下无情!” “婆婆,您老什么意思呀?俺听不懂。”陶秀梅假装糊涂,喋喋不休:“婆婆,既然您不计较丫头的过错,俺也无话可说,俺是为咱们孟家着想,咱们孟家有前车之鉴,三太太的出身让俺好些日子没敢出门,每次出门像过街的老鼠,生怕碰到熟人问长问短。” 孟祖母放下手里的拐杖,向上挑挑眉梢,岔开陶秀梅的话题,“粟他娘呀,你儿女双全,让多少人羡慕,你不要把一副好牌打烂了,人不可能永远年轻,要给自己留后路,你要积德,敏丫头是咱们孟家的福星,也是你的福气,自从她进了咱们孟家的门,粟儿能走了,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婆婆,俺这不也是为孟家的名誉着想吗?” 陶秀梅厚颜无耻的话再次激怒了老人,老人放下手里的水烟袋,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咱们孟家的名誉被谁丢尽了?哼,你最好不要在俺眼前提名誉这两个字,俺问问你,程四娘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捕风捉影,披毛索黡,全凭三寸不烂之舌混日子,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也只有你相信那个老巫婆的话,敏丫头的为人你比谁都清楚,还用去问别人吗?敏丫头也是个孩子,比怡澜大一岁,她却能容忍别人的刁钻,容忍她人无理取闹,让俺老身佩服。古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定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陶秀梅倒抽了一口凉气,老太太的话里有话,似乎是掌握了她的什么把柄,顿时让她心生畏惧,她从程四娘那儿听到小敏与钱莹的事情,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喜出望外,只要丫头与孟家脱离关系,她就可以任意妄为,把丫头带进戏园子挣钱,她的美梦来得也快,碎得也快,她没想到短短的四个月,敏丫头赢得了孟家老老少少的心,她来孟家十多年了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那天晚上怡澜甩了小敏一巴掌,当笑话讲给她听,她内心窃喜,女儿这一巴掌也长了她的威风,自那天后没有人敢在她背后指手画脚、窃窃私语,她以为大家被怡澜那一巴掌打怕了,今儿老太太怫然大怒让她猝防不及,她的脸像硫磺那么黄,嘴唇发白,全身都在发抖,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得罪老人,她用前门牙咬住薄薄的嘴唇,好一会儿,她紧绷的鹳骨松缓下来,下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 孟祖母把吸管从嘴里抽出来,疼爱地看了孟粟一眼,“俺是看在粟儿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把你们主仆二人所做的一切抖擞出来,也不想与你掰扯,敏丫头回来谁敢给俺说个不字,或者再冷言冷语,别怪俺不客气,八里庄有丫头娘家人,她愿意在那儿住多久就多久,不过,必须回来,孟家永远是她的家。” 风扫过墙头草,左右摇摆,墙角旮旯里的三叶草开出了一簇簇粉色的小花瓣,叶子上带着露珠,向上展着白色的蕊蕾,姌姀缓缓走过去,掐起一朵朵花攥在手心里,转过身走到孟粟身边,把花递到他的手里,“粟儿,你闻闻,这不起眼的花还挺香,有股淡淡的甜味,清爽又纯净。” 黄忠走出了孟家院子,他回身准备带上两扇木门,余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在孟家多年了,彼此一个眼神就会读懂对方想说什么,黄忠希望余福看护好院门,照顾好老太太和大太太。 余福向黄忠点点头,“黄师傅,院里的事你不必担心,天马上黑了你快去快回。” 黄忠拎着菜筐大踏步走到了南北街,站在葫芦街上,他的大眼睛往对过的东西巷子瞅了一眼,邓家和翟子家寂然无声,风拽着篱笆门“呼啦呼啦”响,墙角的香椿树上落着几只喜鹊,在枝杈之间跳躂。 李老槐家两扇黑漆漆的木门虚掩着,门口台阶下有一辆运煤的独轮车,院里有人说话,驼背婶矫揉造作的声音尤其尖锐,穿插着一个男低音,听不太清楚那个男人的声音像谁。 黄忠一边慢腾腾往前走着,一边抬头看看天色,薄薄的雾气包裹着西移的太阳,寥寥的焰红洒在前面的走马楼上,古老的灰瓦有了多余的颜色,变成了橘黄色,那点黄反射在路上,一道道车轱辘印泡在昨天的雨水里,行人懒散的脚步下迸起一片片泥水。身后传来了独轮车“咯吱咯吱”的声音,黄忠把身体往路边上靠了靠,扭脸看去,是梁子,梁子不是去八里庄了吗? “你,梁师傅,你不是……”黄忠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梁子敞着的衣襟,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在他黑乎乎的胸膛上滚着,一溜溜滚落在裤腰上,裤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的。 梁子不急不慢把车子停在墙边上,双手在衣褂上擦了擦,抓起半片衣衫擦擦脸,仰天窃叹:“怎么说呢?俺就是劳累的命,不像您黄大哥有个稳定的差事,这不,俺刚跑了一趟八里庄,返回来给李叔家送了三筐煤。李叔说他今天晚上请客,请苟管家与俺一起去姜家面馆喝几盅……俺去孟家酒楼买只烧鸡,再去酒铺子打两斤老白干。” 黄忠颦蹙眉梢,他不明白梁子话里的意思。 梁子从腰里拽出一根绳子,把车板上的三个空筐子绑在一起,头不抬眼不睁,低低说:“裘兆熠进了赵庄,他的目的很明确,要替沈老爷子报仇,今天晚上你们尽量不要睡觉。” 黄忠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沈老爷的死与李奇的父亲脱不了干系,年前苟管家安排人去沈家定做鞭炮和烟花,遭到沈老爷子严词拒绝,李老爷子恼羞成怒,他和他侄子李赖磋商了一条毒计,让李老槐禀告日本人,说沈家明面上制作鞭炮,实际上是给八路军研制地雷,由此,鬼子把沈老爷子抓进了宪兵队。 无论鬼子怎样严刑拷打,还是威胁利诱,都没有撬开老人的嘴,最后他们无计可施,残忍地杀害了老人,蟠龙山上的兄弟都想替沈老爷子报仇,黄忠也不例外,每次看到李老槐那张得意忘形的嘴脸,他想起了杀害婆姨和儿子的张喜篷,如果不是凳子从中作梗,他不会让李老槐活到今天。 梁子看了黄忠一眼,亮着嗓子喊了一声:“黄大哥,孟家需要煤您知乎一声,有机会俺请您喝酒,贿赂贿赂您这个孟家的厨师。” “天热了,俺们孟家不需要煤。”黄忠没好气地应了一句。 黄忠看不惯梁子向李老槐溜须拍马,孟数说这是三十六计的欲擒故纵之计,他没上过学,不懂什么是三十六计,他只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 “黄师傅,俺说的话您记住了吗?” 梁子的话让黄忠一愣,他意识到失态,赶紧应和:“孟家酒楼烧煤,到时候俺在老爷跟前替您美言几句。” “多谢了。”梁子扔下这三个字,推着车子向前走去。 “梁子,你在八里庄看到敏丫头了吗?”黄忠的话还没有出口,梁子的身影窜上了永乐街,街上人来人往,巡逻的伪军吆五喝六挤在人群里。 八里庄竹子街上,小敏领着琴弦子走到一个鞋摊前,卖鞋的是个中年妇女,她手里一边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子,眼神一边扫视着街道上的行人,她旁边是几块木板搭起的货架子,货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双鞋子,绣花鞋居多,还有两双幼儿的虎头鞋,再就是几双男孩的桐油鞋。 一个衣衫褴褛的樵夫走近鞋摊子,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一双男式圆口布鞋,转过脸,他的手落在一双男孩桐油鞋上,谦恭地问:“老板娘,这双桐油鞋多少钱一双呀?” “俺不收日本纸币,只收铜板,这双鞋子两个铜板。”女人擎起两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眼角从货架下面瞥斜着男人赤裸裸的大脚丫子,“这是七八岁小男孩穿的,你要大人穿的屋里还有,俺去给你拿。” “不了,就要这双,给俺小子买,他每天像只猴子似的,上树下井,脚上、腿上的伤痕比俺多,不让大人省心。”樵夫嘴里埋怨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木架上,“老板娘,把这双鞋子捆起来。” 女人放下手里的针线从货架下抽出一根麻绳子,把两只鞋子熟练地捆绑在一起,递给樵夫,说:“这鞋子耐穿,鞋底厚实,草茬子扎不透。” 小敏把樵夫和摊主的话听在心里,刚才她还犹豫给琴弦子买双什么样的鞋子,此时她有了主意,桐油鞋虽然不适合女孩子穿,至少耐磨,还防水。 小敏从货架上拿起一双桐油鞋,低头目测着琴弦子的小脚丫,然后撩起长褂衣角,从衬褂里掏出两个铜板递到老板娘的手里,“老板娘,俺买这一双。” 老板娘掂掂手里的铜板,善意地提醒,“这是男孩子的鞋子,不过,它耐穿。” “俺知道,在坊子矿区大人孩子都穿桐油鞋……”小敏心里突生凄凉,凉到她的每根手指,无论春夏秋冬,爹只有一双掉了鞋帮子的鞋,用铁钉穿几个眼,用一根麻绳或者铁丝绑起来……她真想给爹买双结实的桐油鞋,今天不可以,她要去找小九儿。 江德州躲在旁边的巷子里,远远盯着小敏的一举一动,他不敢盲目上前打招呼,那个陌生女孩不像孟家的人,施礼的姿势像日本人。 老人眯缝着眼神向前面的十字路口了望了两眼,半个时辰之前他安排张贵盯着裘兆熠的一举一动,不知那边情况怎么样,眼目前敏丫头与一个日本女孩在一起,老人又不放心,倘若丫头有什么闪失,回去无法与舅老爷交代。 江德州抓着粪筐和铁锨往后退了一步,他想穿过鞋摊后面的夹道去旁边的面馆,他刚转过身,街道上出现了三个晃悠悠的身影,其中两个头顶没有头发,脑后束着一个马尾辫,光秃秃的额头上扎着一根白布条,白布条中间有个圆圆的红点;他们身上的和服又肥又大,扫着脚面,脚上套着雪白的棉袜、踢趿着黑色系带的木屐,走路“咯噔咯噔”响;腰间佩戴的武士刀左右摇晃,他们一只手握在刀柄上,一只手掐在腰间,贼溜溜的眼珠子在街上的行人身上瞟着。 日本浪人屁股后面跟着一个狐假鸱张的伪军,他一会儿向路人龇牙咧嘴,一会儿指手画脚,一会儿觍着脸讨好:“太君,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甭客气,随便拿。”他说话轻巧,好像街上的店铺都是他开的。 此时街上没有多少卖东西的小贩,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肩膀仓促走过。 在往年这个季节,八里庄集市上有好多做生意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门,扯着嗓子吆喝卖槐花饼的女人最多,她们窈窕的身姿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厚脸皮的男人故意往她们身上撞,互相咨牙俫嘴、插科打诨声伴着孩童的玩耍声在大街上荡漾,而此时,街上没有多少人,听不到嬉笑怒骂声,更看不见年轻的女子,几家临街的铺子敞着店门,掌柜的揣着手在自家铺子门口徘徊,守着没有多少物品的货架,唉声叹气;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见到日本浪人远远地拐了个弯,沿着坑坑洼洼的小巷子走下去。 小敏拉着琴弦子的手走在街道上。 两个女孩子的出现,让两个日本浪人忘乎其形,像是见了肉的恶狗,他们嘴里一边欢呼着,一边猥琐地笑着,一边趔趔趄趄扑过来。 琴弦子瞪大了惊惶的眼睛,徒然抱着头蹲坐在地上,嘴里发疯地狂叫,仿佛两个张牙舞爪的日本浪人是魔鬼,专门来抓她的。 小敏面对着三个恶人没有多少害怕,毕竟街道上还有中国人,可是,她错了,有的行人看到这阵势迅速钻进了小巷子,站在店门口的掌柜的慌里慌张窜进了店里,“咣当”关上了店门,街道上顷刻间空荡荡的,只有树上的枝叶、地上的草屑子、包油果子的牛皮纸裹挟着灰尘在风里东躲西藏。 小敏的头发竖了起来,她没想到人心如此冷漠,她抬起无助又张皇的眼神四处寻找,不远处一家面馆敞着门,一根粗壮的木棍子把一扇门顶在房山墙上,门檐上袅绕着一股股炊烟,烟雾里似乎有人向她招手,她顿时感觉心里暖暖的。 “快起来,咱们去那边的面馆。”小敏弯腰拽拽地上的琴弦子,拽不动。 日本浪人眼瞅着到了眼前,他们黄卡卡的眼珠子冒着邪恶的光,伸出的大手像恶狼的爪子一样尖长,小敏只好用身体把琴弦子护在身后,把菜篮子挡在胸前。 不远处的江德州目睹了一切,他举起了手里的铁锨,他的大脚冲出了巷子,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蹿出几个乞丐跳到了日本浪人和小敏之间,他们手里的破棍子在地面上使劲戳着,溅起一层层泥浆,日本浪人下意识地节节后退,当他们看清眼前站着几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时,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冷笑,互相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俄顷,他们从腰里抽出长刀,双手前后握住刀柄,斜放在右侧胯部上,左腿微曲向后蹬地,右腿在身子前面像弯弓,摆开了杀人的架势。 趁着这个时机小敏从地上硬拽起琴弦子,往面馆门前跑了一步,差点撞在一个火炉子上,火炉里没有火,只有一缕缕残烟悬浮在四周,旁边有个腰里系着围裙的男人,他手里攥着一把菜刀,刀尖杵在面板上,他的眼睛注视着街上的日本浪人,嘴里轻声念着:“你们快点去面馆里躲一躲。” 小敏觉得这个男人很眼熟,邋遢的样子又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此人亲切的催促容不得她多想,她拽着琴弦子绕过火炉子,走近面馆门口,身后传来了日本浪人咆哮的声音,她脚步犹豫,她担心那些乞丐的安全,忍不住往后看,两个日本浪人呲眉瞪眼,拔刀霍霍,一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蓬头垢面的乞丐面不改色,斜睨着寒光闪闪的长刀,眼见刀就要劈下来了,他们齐刷刷跳开身子,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木棍,就在这时,从南边巷子里扭扭捏捏走出一个穿着红色斜襟长褂,绿色直筒裤,一方花布三角巾包裹着她俊秀的脸蛋,一双似怒非怒的桃花眼略微有点害羞,脸上轻施粉黛,眉清目秀,胳膊弯上挂着一个包袱,像个回门的新媳妇。 她的出现让日本浪人愕然,手里的长刀无力地垂了下来;那个伪军挥舞着警棍从路边上窜出来,在女子身前背后转了两圈,卷起舌头有节奏地啧啧两声,“你是谁家的媳妇呀?” 女子没有理睬伪军,她走到两个日本浪人的跟前,擎起一只纤纤玉手拨动着两把长刀,“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动刀子呀?” 女子说着,往日本浪人身旁扭了一步,半边身子故意撞在其中一个日本浪人的前胸,她擎起一根手指挑挑头上的三角巾,莞尔一笑,伸出舌头舔舔红彤彤的嘴唇, 嗲声嗲气 :“太君,气大伤身,不值得,你们想玩玩找俺呀。” 日本浪人都是中国通,他们听懂了女子的话,把手里的长刀塞进刀鞘里,装出有礼数的样子,右手搁在胸前向女子鞠躬行李,嘴里嚼着人话:“这位漂亮的小姐说得有道理。” 女子欠欠腰,用衣袖半遮住汗津津的脸蛋,羞怯地抿抿嘴角,然后一摇一晃扭进了路南的夹道。 两个日本浪人互相看看,用手指抹抹嘴唇下一绺胡须,踢踏着脚上的木屐,紧追着女子的背影而去。 江德州舒了一口长气,他提起粪筐和铁锨极快地穿过身旁的巷子,绕过面馆的西墙直奔南门,推开两扇院门走了进去,门洞子里趴着的老狗摇摇尾巴站了起来,跟在他的身后往院里走着。 小院井不大不小,有三间前堂屋,三间东厢房,有一颗石榴树,还有一口水井,水井旁边立着一根木杆子,一根晾衣绳从东厢房屋檐下扯到木杆子上,上面搭着一块千疮百痍的毛巾,像个铁筛子,阳光斑斑点点撒在一个石墩子上,上面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木盆,波光粼粼。 东厢房每间屋子都有窗户,这个时候阳光直晒在泛黄的窗纸上,在风里呼啦着酥脆的声音;前堂屋坐北朝南,后山墙紧邻竹子街,冲着街开了一扇窗户、一扇门,朝院井的门和窗户几乎都堵上了,东间屋做了厨房,厨房有个南门冲着院井的走廊;从街上看,面馆坐南朝北,没有多少阳光。 屋外面的墙皮已经脱落,变成了灰黄色,屋顶上高耸着蝙蝠形状的勾头瓦,以前这座房子想必也有点气派,如今已经破旧不成样子了,只有院里的石榴树绿意盎然,枝杈间开出了红色的花骨朵,给残垣断壁的小院增添了许些生机。 江德州把手里的铁锹杵在西墙根下,把破筐扔在墙角,他走到水井旁边,提起长褂前裾塞进腰里,弓腰撩起木盆的水洗了洗手。 厨房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江伯伯,您回来了,您没有遇到吕哥吗?他出去了,他说到彤家酒馆看看,他说晚上让您过去喝酒。” “知道了,俺看见他了,他今天要开张了。”江德州站起身,一边往东厢房走着,一边低低问:“小秀才,你们家少爷在屋里吗?让他盯着前面,待会有个丫头找他。” “您是说敏丫头,俺们都看见了,三叔已经告诉俺们了,刚才少爷差点冲出去,被俺拉住了。” 江德州猛然站住脚步,瞪大眼睛,“小秀才,无论街上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拦住你家少爷,叮嘱他不要冲动,丫头比他聪明,何况街上到处是咱们的人,这个时候不能用枪,不能惊动鬼子,否则,一切前功尽弃。” 面馆门前冷落鞍马稀,蓝色的布招牌从窗檐上垂下来,孤零零地在半空飘扬,小敏拉着全身哆嗦的琴弦子走到了面馆门前,向里面探探头,屋里没有人,她脚步迟疑。 炸油果子的师傅放下手里的切菜刀,抓起面板杵在墙根下,斜着肩膀向店里招呼:“来客人了,出来个喘气的。” “来了__”随着长长的拖音,一个店小二从屋里慌里慌张跑了出来,他的身体往门旁闪了闪,给小敏和琴弦子让开一条路,脸上堆着殷勤好客的笑,“两位小姐,你们好,你们快请进。” 小敏拉着琴弦子踏进了店里,眼前是一个又窄又小的饭厅,北窗户上投进一点光照在屋里,四张破桌子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桌子底下有几条长凳子,柜台横放在进门的东墙上,上面有个高粱秆子做的盖帘板,上面扣着几个碗,碗旁边有个筷子笼,还有一把大铁壶;东南角有个门洞子,门洞子上垂下半拉布帘子,随着门帘上下忽闪露出一双男人的脚,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圆口布鞋,鞋面、鞋底、鞋帮上黏着泥浆。 小敏把琴弦子带到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前,她把胳膊弯上的菜篮子放在地上,用手指着桌子下面的凳子,示意琴弦子坐下,然后她转身走近那扇布帘门,站在门口外面,毕恭毕敬地说:“师傅,麻烦您给俺煮一碗面条。” “知道了,桌上的大铁壶里有面汤,你们饿了先用面汤填填肚子,桌上有碗,自己动手。” 小敏蹙蹙眉头,门帘后面的人口气干净清澈,很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她转身走近柜台,从盖帘上抓起一个空碗,又抓起大铁壶倒了一碗面汤。 就在这个时候,张贵从外面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挥动的胳膊碰在小敏手里的碗上,面汤洒了一地。 “不好意思。”张贵顾不上与小敏打招呼,他着急把火地窜进了后厨。 “那个,那个,江管家在吗?裘掌柜的一个小时之前离开了戚铁匠家,放下几十块铁板,换走了几把匕首。” 戚铁匠和江管家的名字敲在小敏的心上,戚老二是戚世军的二叔,她这次到八里庄也想去他家看看,也许他知道小九儿的下落。 小敏把半碗面汤送到琴弦子手里,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布帘门口,掀起门帘走了进去,眼前是一间坐北朝南的屋子,屋门大敞着,西斜的阳光铺在东墙边上的案板上,上面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家把什,门后面堆着一些劈柴,散落的麦秸拖拖拉拉到了西墙边,西墙边上垒着两个锅灶,一个青年蹲在灶堂前面,他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口里续着麦秸子,锅里的水在沸腾,灶堂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水蒸气和草木烟在不大不小的屋里飘渺,烟雾里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小敏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戚世军,你,你怎么在这儿?”小敏瞬间泪流满面,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 戚世军与在霸王墓时没有什么两样,搭在眉梢的一绺卷发不见了,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两道长长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带着永远抹不去的笑意,帅气之中加入了一丝不羁,俊逸之中透着微微腼腆;一件深蓝色长褂包裹着他均停的身材,领口的布纽没有系上,露出内衬的白色衣衫,长褂袖口高高挽起,手里攥着一把面条。 戚世军抬头盯向小敏,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悠然相遇,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急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脸扭向灶台,其实他早把小敏的一颦一笑看在眼里,半年不见丫头长高了不少,清秀的模样多了矜持与羞涩,一绺被汗水浇湿的刘海贴在她微凸又光滑的额头,弯弯的峨眉,又大又亮的瞳眸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祖母第一次见到这个丫头,认准她做戚家的孙媳妇,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眼睛还注视着丫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只说了一句:“俺给丫头找了一双世军小时候穿的靴子。” 三叔说这个丫头机灵,还侠义,还能吃苦,他不信,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上一个小丫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霸王墓一战,让他见识了丫头的勇敢机智,在日本特务面前临危不惧,让大家倾佩,让他爱慕,当听说她到孟家做养媳妇,他伤心欲绝。 巴爷告诉他说,那是假的,他才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此时二人在一个屋子里站着,互相喘息声都听的见,他反倒连一句表达思念的话也说不出口。 空气在静默,张贵一会儿看看戚世军,一会儿看看小敏,两个孩子拘束的神色让他心领会神,又觉得好笑,他一边用拳头顶着鼻子,不让自己笑出声,一边挤过戚世军的身边走到南门口,扒着门框向院里探探身子,院子里没有江德州的影子,风席卷着一撮麦秸子在院井的石基路上飘摇,晾衣绳上搭着的破毛巾在半空荡秋千,沥沥拉拉滴落一些水珠落在石基路上,溶入石头缝隙不见了。 “那个,那个……”张贵想问问江德州在不在,他嗫嚅了半天没问出口,戚世军的精力没有在他的身上。 蹲在灶台下面的秀才抬起头,挑着眉梢看着小敏,嘻嘻一笑:“敏丫头,你不要怪俺家少爷见了你不会说话,他天天念着你,想着你,今儿见了你是害羞。”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眼前是一张熟悉的笑脸,她一愣,这不是跟在贵有茂身边的秀才吗?“您,秀才哥,您也在这儿呀。” “是,敏丫头,俺是跟着三当家的过来的,过来一个多月了,在这儿开了一家面馆。”秀才说话依旧细声细气,他一边把手里的麦秸子塞进灶堂,一边站起身,歪着头瞅着手足无措的戚世军,“敏丫头,俺家少爷昨天晚上还与俺说起过你。” 戚世军退后一步,向秀才暗暗尥了一脚,提醒他不要多嘴。 小敏面红耳赤,一时无语,许久,她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磕磕巴巴地问:“巴爷,巴爷回来了吗?” 戚世军把手里的面条扔进滚开的锅里,他往小敏身边走了一步,蓦然感觉失态,急忙抓起灶台上的竹筷子,弯腰搅拌着锅里的面条。 少顷,他把目光投向站在屋门口的张贵,说:“张叔,江伯伯在后院,他去换衣服了,他准备去我二叔家。” 小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戚世军不理她的话茬,她以为巴爷出事了,悲从心起,泪如雨下。 听到小敏哭啼戚世军慌了神,他举起双手在眼前摇摆着,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要哭,巴爷没事,过几天他就会回来了。” “巴爷的小九儿不见了,是俺不好,都是俺的错,俺应该早点来找小九儿。”小敏越想越难过,她用双手抱着脸伤心哭啼,眼泪顺着她的指头缝隙泗流。 “这,这不是你的责任,谁也没有怪你,毕竟你在孟家身不由己。”戚世军马上意识到他说错话了,他顾不得张贵和秀才异样的眼神,径直走近小敏,大手拂过小敏低垂着的头,宽慰说:“敏丫头,你不要难过,听江管家说,小九儿在龙口峡。” 厨房外面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戚世军走近门洞子,警惕的眼神穿过布帘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饭厅里,琴弦子一会儿站起来,在桌前跺着焦急的脚步,一会儿坐下,忐忑不安地瞅着厨房的方向。 “敏丫头,外面那个女孩子是谁?” “外面那个女孩是绣舞子的女儿琴弦子。” “绣舞子是谁?”戚世军没听说过绣舞子的名字。 “是青峰镇的那个绣舞子吗?她的女儿怎么会在这儿?”随着话音,江德州提着长褂衣摆走进了厨房,他严肃地看着小敏,“敏丫头,你私自离开孟家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如果不是几个见义勇为的壮士,如果不是吕安引开鬼子,今天事情无法收场。” “江伯伯,您的话什么意思?您是说,那个女子是吕安假扮的?”小敏眼前出现了那个带走日本浪人的小媳妇,“吕安,他不会有事?” 江德州佯怒道:“他不会有事,只是,你必须回到孟家,孟家老人和孟粟少爷离不开你,你不要给她老人家添乱,你也许不知道,你的离去会搅乱了孟家的生活,养媳妇离家出逃,外人怎么看孟家?” “江伯,俺听说沈家出事了,所以……” “这件事大家本想瞒着你,没想到没有瞒住,丫头,其他话咱们先不说,你告诉俺,你怎么会和绣舞子的女儿在一起?” 小敏更关心小九儿的事情,“江伯伯,小九儿在龙口峡,您见过他吗?” “没有,但,裘掌柜的是个侠肝义胆的英雄,他又是沈老爷子的挚友,他一定会善待小九儿。” “江伯伯,俺,俺要去龙口峡。” 江德州没有回答小敏的话,他走到戚世军身旁,撩起布帘向前厅张望着,琴弦子坐回了凳子上,双手抱着碗,“咕噜咕噜”喝着面汤。 “可怜的孩子饿坏了。”江德州长叹了一口气,“她也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受害者。” “她是俺在赵庄遇到的,没想到她会追俺到了八里庄。”小敏把在迎春院后门遇到钱莹和程四娘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最后她又补了一句:“琴弦子来中国后还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不知她是跟谁来的?” “丫头,日本人不仁,咱们不能不义,何况你在绣舞子绣工坊做过绣工,那个女人还帮助过苗先生,说明你和她女儿有缘分,但,与日本人交往必须要用脑子。”江德州说着转身看着张贵对小敏说:“敏丫头,你还认识他吗?” 小敏的目光落在张贵的身上,这不是大车店那个掌柜的吗? “您是?您是张叔叔。”小敏认出了张贵。 “敏丫头,对不住了,不是卢茗兄弟找到俺,俺都不知道你会出现在八里庄,你婶子说,今儿必须把你带回大车店,否则,今天晚上没有俺的饭吃。”张贵用大手挠着后脑勺,满脸愧怍之色,“是俺不好,俺该打,该罚。” “其他话不要说了,张贵你出去告诉三大当家的,让他去一趟彤家酒馆,你把这两个丫头带回大车店,拜托你婆姨照顾她们,俺和世军去一趟赵庄,俺如果没有猜错,裘掌柜改变了今天晚上的行动计划去了赵庄,把俺的推断告诉等在彤家酒馆的吕安。” “江管家,俺来了。”随着话音,从外面踏进一个中年男人,他一双急赖赖的大眼睛隐藏在乱七八糟的头发后面,他一边用腰里油泽泽的围裙擦擦手,一边把脸转向小敏,“敏丫头没认出俺?” 小敏连忙用手背擦擦脸,往旁边闪闪身体,向男人鞠躬行礼,“三大当家的,您好!” “哈哈,丫头认出了俺,俺还以为俺这副模样没有人认识俺。”贵有茂说话还是那么爽快,他抬起大手在戚世军胸前擂了一掌,嗔笑道:“俺侄子前天晚上刚回来,昨天就去赵庄转了一天,他说去找敏丫头,现在大活人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变成了哑巴,要说的话跑哪儿去了?可不要随了三叔,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撩上个婆姨。” 贵有茂的话让戚世军难为情,他转身拿起碗,把面条捞到两个碗里,又用勺子从另一个锅里盛了一碗炖土豆,放在一个托盘上,送到小敏的面前,“敏丫头,三叔的面馆里没有多样的菜,你,你们凑合吃。” 小敏从戚世军手里接过托盘,“俺不饿,俺只想给琴弦子买一碗面条,她饿了,她的肚子一直在叫。” “不行,你也要吃,多吃饭,瞧瞧你,你还是那么瘦,只差皮包骨了。”戚世军的话刚落地,逗得在场的人哈哈笑。 小敏急忙端着托盘窜出了厨房。 江德州往前追了一步,隔着门帘轻声叮嘱:“丫头,你们吃完饭去大车店侯着,你可不能再随便行动啦,让大家伙担心着急,明天戚世军会陪你去龙口峡。” 第119章 情 老太太和姌姀商量让余乘枫一家四口住进前院的东厢房,毕竟余妈两口子都住在前院,出出进进方便。 今天早上,黄忠把东厢房的家把什重新擦洗了一遍,门窗也敞开了,姌姀让余妈把屋里的被褥拿到院井里晒了一上午,她抓着藤拍敲打了一通。 趁大家都在忙活的时候,余福不声不响把孩子们送去了袁家,开始大家以为他带着孩子们去河边走走,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回来了,老太太看出了端倪,把他喊进了她的屋里。 “余福,俺问你,你要好好回答,你把俺孟家当什么啦?孟家是不是你的家?”老人盘坐在炕头上,眼睛盯着站在屋门口的余福,厉声呵责:“你这不是打俺孟家的脸吗?” “老太太,您老别生气,两个孙儿还小,吵吵闹闹让人烦,再说他们住在孟家也不是长远之策。”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太太把手掌拍在窗台上,拔高了嘶哑的嗓门,“家里人多才有人气,俺喜欢人多,你去把孩子们接回来,孟家是他们的家。” 其实余福怕孩子们的哭闹声令陶秀梅不悦,怕引起街上人猜忌,更怕引起李老槐的狐疑,因小失大不值得。 “老太太,二太太昨天也问了,问家里怎么平白无故多了……多了人,俺那口子说是老家亲戚过来找营生做,暂时住在院里,老太太,街上人多眼杂,还有巡逻的伪军,咱们不得不小心。”余福的声音很小,他怕隔墙有耳。 老人把双手抱在一起搁在膝盖上,蹙着眉头沉思良久,她觉得余福的话有道理。 “好,既然这样了俺也不多说什么了,给巧姑家送两块大洋,让她袁家替咱们孟家招待客人。”老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余福,“在袁家小心那个贾氏。” 余福点点头,又摆摆手,“老太太,俺们怎么能让您老出钱呢?这么多年,您老给的工钱俺们都攒着呢。” 老人咳咳嗓子打断了余福的话,正颜厉色,“知道你们有钱,你们的是你们的,俺出钱是俺的心意,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去忙。” 吃过中午饭余妈两口子去了袁家,姌姀本想睡会午觉,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提着裙摆走出了前堂屋,沿着长廊往火房走,穿过月洞门来到了中院,她习惯性地往陶秀梅住的院子瞅了几眼,不大不小的风拽着苹果树的枝条敲打着廊檐上的瓦片,震落多年的尘埃,落在窗户上,玻璃窗户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被风吹得一道一道的,看不清屋里的情况,前堂屋的木门关着一扇,敞着一扇,门口的布帘上下忽闪,这个时间点陶秀梅主仆二人不在,倒显得院里清净。 姌姀一般不往中院来,她怕与她们走碰头,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陶秀梅说话不仅阴阳怪气,总喜欢挑个理,更喜欢没事找事。 黄忠在火房里刷锅洗碗,他的脸上像抹了一层严霜,没有一丝笑模样,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他的胸膛里燃烧着怒火,“哧哧”烘燎着他的喉咙,刚刚怡澜为饭菜不可她的口味而斥骂了他一顿,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委屈而生气,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只是,看到怡澜那张嚣张跋扈的脸让他想起了敏丫头,可怜的丫头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今天早上带着那一巴掌离开了孟家。 姌姀走近了火房,站在门口外面向屋里探探头,问了一声:“黄师傅,您在忙呀。” “大太太,您好。”黄忠停下手里的动作,向姌姀弓弓腰。 “黄师傅,您忙您的,俺只是随便走走,俺撂下几句话就走,这几天俺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您上街见了老爷和少爷叮嘱他们多注意安全,也嘱咐翟子一声,拉着小姐上学的路上躲着鬼子和伪军,尽量走小路。” “好,俺知道了,俺一定把您的话转告给老爷和少爷。” “黄师傅,老太太休息了吗?” “俺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她老人家睡了。”黄忠把手里的一摞碗放进橱柜里,走到北窗前,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敏丫头捣碎的鸡蛋皮,他用抹布擦擦瓶体,又放回了原地。 “喔,俺本想与她老人家唠唠嗑,她既然睡了,俺就不去打扰她了。”姌姀还想多说几句,见黄忠悒悒不乐,她转身沿着长廊往南走,走出月洞门来到了前院,站在院井的石基路上,往院门口眺望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在风里“咣当咣当”响,敲在她的心上,让她惴惴不安, 她急忙往回走,走近前堂屋撩起门帘跨进屋子,她的脚步不由自主走到了西间屋的门口,这间屋是儿子的卧室,也是儿子的婚房,收拾出来好长时间了,只等着儿媳妇从河北回来,给他们重新办一场像样的婚礼。 推开两扇虚掩的门,蹑手蹑脚走进去,看着整整洁洁的桌子、炕柜子、还有炕柜下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被褥,她无语凝噎,儿子从青岛回到赵庄半年多了,在家住的时间寥寥可数,不知他在忙活什么?平日里她闲着没事就过来走走,坐到炕沿上摸摸儿子盖过的被子,把桌上的镜子和茶具重新摆放一下,寥慰心里对孩子们的牵挂。 几缕光穿过玻璃窗户洒在屋子里,屋里的一切铮明瓦亮,黄花梨木制作的洗脸架光泽耀人,脸盆里映着水的影子,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波纹。姌姀喜欢干净,即是儿子不回家,她也要把脸盆里盛满清水,把屋里屋外收拾的窗明几净,没有半点尘垢,她主要怕儿媳妇回来笑话她,其实她还没有见过儿媳妇长得什么样子,年前她做了一个梦,天上下了好大的雪,下得地上跟瓦房上一片彻白,一个清纯娇小的女孩手里举着一把油布伞,翩翩而来,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斜襟新棉袍,下身穿着盖过膝盖的青色裙子,朴素淡雅;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篓子鞋,圆口处露着到脚踝的白色线袜;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上用绸带结成两个粉色的蝴蝶结,俊秀的脸蛋,红润的嘴唇,洁白整齐的牙齿,笑靥如花,大约十八九岁的年龄;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真的恰到好处,怎么看都像敏丫头……想到这儿,姌姀笑了,她走出了西间屋,越过冷冷清清的穿堂屋,走到了东间屋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一阵细风随着她推开门的瞬间钻进了屋里,撩拨着窗帘左右摇曳,牵动着拉环发出清脆的铃声,那么单调,又那么孤零。 姌姀走到炕边上,双手摁着炕沿,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了炕,她从针线笸箩里拿起缝制好的钱荷包,铺在膝盖上,认真翻看,虽算不上精美,也是她一针一线尽心刺绣,两朵粉色的荷花开在一片淡绿色的叶片上,一支孤茎托着一枚深绿的莲蓬,莲蓬上的一个个小孔像婴儿半闭半开的眼睛,看着喜庆。 午后的阳光扫过廊檐,照在玻璃窗户上,跑进了屋里,映在姌姀的身上,她的脸比前些日子瘦削了一圈,下巴颏不再那么圆润,两道细细的眉毛微微锁着,一双秀丽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闪着惆怅的光;一阵风拂过院井,一根枯树枝从屋檐上飘落下来,撞在玻璃窗上,挂在外面的窗台上。 姌姀把钱荷包放进笸箩里,往窗前挪挪身子,一抹红掠过了西山墙,照在东厢房的屋顶上、窗户上,又大又冷清的院井安静得有点可怕。 最近一段时间婆婆很少到前院里来,她的话也少了好多,脸上多了忧郁,无论是她独自在屋里,还是谁去后院陪她说话,她不再主动打听院外面的事情,额头紧蹙,唇角紧闭,满脸带着心事,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一抬,整天无精打采,脚底下不那么轻快,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让姌姀又担心又害怕,生怕老太太有什么差池。 姌姀的眼神越过影壁墙,黄忠的身影出现在门洞子里,他佝偻着肩膀来回踱着步,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黄忠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来孟家四五年了,安分守己、任劳任怨,他做的事比说的话还要多,怡澜常常无缘无故朝他发脾气,他也不恼不怒,没有一句怨言,老太太最信任他,有什么事都与他商量,也不告诉其他人。 姌姀跪着退到炕沿上出溜下炕踢趿上鞋子,从笸箩里抓起钱荷包,从怀里掏出几块钱塞进去,急冲冲蹿到房门口,用抓着钱荷包的手撩起门帘,另一只手提着裙摆,向院门口方向喊了一嗓子:“黄师傅,敏丫头在后院吗?你去把她喊过来,俺要送给她一件小礼物。” 听到大太太的招呼,黄忠慌里慌张窜出了门洞子,绕过影壁墙,站到石基路上,深深垂下头,“禀报大太太,敏丫头不在院里,前天,她被,她被怡澜小姐扇了一耳光……今天她离开了孟家。” “黄师傅你说什么?敏丫头不在院子里,她去哪儿了?”姌姀腾然怒火中烧,语气哆嗦,“怡澜专横跋扈,都是俺们把她惯坏了。” 黄忠心里很清楚,敏丫头离开孟家不是因为怡澜那一巴掌,他是为丫头打抱不平。 “怡澜,她真的太任性了。”姌姀满脸沮丧,孟家老老少少宠着怡澜,她也不例外,这件事谁对,谁错,稍微有点脑子的也能分辨清楚,她不是护犊子的女人,不会把怡澜犯的错强加在别人的头上,自从敏丫头进了孟家的门,不怕脏,不怕累,一边伺候孟粟吃喝拉撒,还要照顾老太太,每每说起丫头的好,老太太都要翘大拇指……如果丫头心里没有委屈绝不会平白无故离开孟家,这件事必须要弄个水落石出。 “黄师傅,怡澜小姐回来了吗?” “怡澜小姐上午早早回来了,她说今天下午日本人在学校开会,要占用学校的操场,她们下午没有课。” “黄师傅,麻烦您帮俺把怡澜喊到前院里来,俺要问问她为什么要与敏丫头过不去?为什么要恃强凌弱?” 黄忠手心冒汗,他没想到姌姀会因为敏丫头的事情如此激动,语气愤怒,他不想让事态扩大,敏丫头为了顾全大局含垢忍辱,他却煽风点火,让他嗟悔无及。 “黄师傅,您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姌姀声音严厉,“把怡澜给俺喊过来,她以为俺不管她,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吗?!在孟家她把谁放在眼里?今天不说个清楚,让她以后不要走出这院门,天天像个人似的上学、放学,她学到了什么?” 在孟家院子里大家都知道大太太温良贤淑,从不会生气,更看不到她无缘无故发脾气,今天她为了敏丫头大发雷霆,让黄忠心生感激,“是,大太太,俺这就去把大小姐喊过来见您。” 黄忠的大脚碾着地上的鹅卵石,身体往后退着,他心里责怪自己不该把敏丫头的事情告诉大太太,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看着黄忠慢腾腾离去的背影,姌姀把两扇木门往两边一推,她一边把门帘挑起来挂到门框上面的挂钩上,一边提着裙子迈过了门槛,走到了院井的石榴树下,仰起头看着不阴不阳的天,一簇簇云彩在院井的上空漂浮,午后的阳光透过薄雾照在屋脊上,反射在院井里,风在涌动,摇曳着石榴树枝,掉落几片去年的枯叶,吹倒了杵在窗下的扫帚,落在她脚下;云在颤抖,筛落一丝丝水珠,那是风带起来的弥河的水,变成了雾,变成了烟雨;墙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撞击着姌姀紧张又空洞洞的心跳。 公公活着时,孟家院子是热闹的,尤其是春夏交接季节,语笑喧阗,而如今春季都过去多半了,满院萧瑟,让姌姀忧心忡忡,她弯下腰把地上的扫帚捡起来杵到墙角,默默走到窗前,玻璃窗上映照着她的影子,那么单薄,又那么泠落,清癯的面颊,凌乱的头发,以前何曾有过?头发每天梳得乌缎子一样光滑,衣衫无论是丝绸的还是粗布的,都会一尘不染,如今,有好多事情围绕着她,让她忘记了精致。 姌姀不想这样面对怡澜,她急匆匆窜进屋子,走到洗脸架旁,抓起桌上的梳子伸进脸盆里,沾着水一下一下梳理着长发,放下梳子背过手盘起一个整齐的髽髻,最后把银钗子插在髽髻上,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斜襟绸缎长褂,一条织锦绣花长裙,换下身上的麻纱夹袄。 她刚拾掇好了一切,院门口传来了余福两口子的声音,她用手背扫扫前襟圆角,又背过手拽了拽后衣襟,急冲冲踏出了屋子。 “大太太,俺们回来了。”余妈看着姌姀一身考究的行头,小心翼翼地问:“大太太,您要出门吗?这是准备要去哪儿呀?” “余妈,俺,俺哪儿也不去。”姌姀避开余妈诧异的眼神,往东厢房走了几步,一边吁了口长气,一边面带惭愧之色,“余妈,请您原谅俺没用,孟家这么大的院子,闲置着这么多房子,俺却不敢擅自做主让您家孩子到孟家院里栖居,还要让孩子们住到袁家,俺心里无地自厝。” “太太,您话重了,这样更好,再说孟家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俺们两口子理解,俺余福说,反正也住不几天,大少爷托人捎话来了,他说……”余妈向中院方向了了两眼,压低声音:“过几天孩子们去青岛。” “青岛?!”姌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这是她日思夜想的两个字,她的前半生都是在青岛度过,那里有她快乐的童年,也有她浪漫的爱情,她与丈夫相逢、相识、出嫁都在那儿,她的闺房也是她和丈夫的新房。父亲来信问过她,什么时候回去,他把她的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至今她也没有回信,父亲一定天天站在院门口外面的小路上等着邮差,等着她回信,她似乎看到父亲失落的背影,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向小路上张望。 余妈没有在意姌姀脸上的变化,她把挽着的袄袖子扑拉下来,垂下眼角,不疾不徐地说:“老话说岁数大了,儿孙在哪儿,俺们就应该跟到哪儿,俺又不忍心留下大太太和老太太,俺两口子跟儿子商量过了,俺们哪儿也不去,俺们要帮大太太您照应这个家。” 姌姀潸然泪下,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为茕茕孑立的父亲流泪,还是为余妈的话流泪? “说心里话,俺主要舍不得大太太和老太太,自从俺们两口子来到孟家,您没有把俺们当外人,吃饭没有分过桌子。”余妈抓着袄袖擦擦滚到嘴边的泪水,抽抽噎噎,“都说主仆之间没有实心实意的,您对俺们的好,俺终身难忘。” “余妈,您言重了,婆婆说走进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上辈子是亲人,这辈子才能在一口锅里搅勺子。”姌姀走近余妈,替她揩揩脸上的泪水,抱怨道:“余妈,他余伯已是大衍之年,您应该陪着他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不能因为俺孟家舍弃与家人团圆的机会,否则,俺会愧疚不安。” 余福两口子来到孟家好多年了,除了说话带着口音之外,脾气秉性没有改变,不仅能吃苦耐劳,还襟怀坦白,也不会希旨承颜。余妈四十几岁的年纪,体形偏胖,身材比姌姀略矮几寸,头发梳向脑后,盘成小圆髽髻,不出门的时候脸上不施粉黛,永远穿一身款式不合季节的灰布衣裙,整个装束与她的年龄不太相称,姌姀常常想把她打扮的年轻一些,她都会说:“岁数大了,不爱美,只要不露着皮就好。” 余妈说话直来直去,做事全心全意,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收拾了后院,收拾前院,每天洗洗缝缝,晚上还要和姌姀伴着油灯唠嗑解闷,一边十指不停地缝补着衣衫,一边等着孟正望回家,直到半夜三更姌姀睡下,她才挑着灯笼走出屋子,在院井里转一圈,去耳房与余福交代几句,最后才回到她的西厢房躺下,结束一天的劳碌。 这一切一切姌姀和老太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太太,您青岛也有老父亲,也有房子,您却为了老爷和少爷留了下来,俺心里明镜似的,您为老爷不走,俺们也不走。” 余妈的话让姌姀汗颜,丈夫和儿子为抗日周旋在鬼子和汉奸左右,她却帮不上一点忙,每当丈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她只能送上一碗热水,丈夫把碗放到身后的桌子上,轻柔地把她揽进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姌姀,俺对不住你,让你每天跟着俺担惊受怕,等抗日胜利了,俺好好补偿你,带你去海边散步,带你去北平戏园子听京戏。” 丈夫深明大义,更温柔体贴,是她欣赏的男人,她要陪伴在丈夫的身边,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她要守候着孟家,丈夫和儿子踏进家门有一碗热水,有一间暖煦煦的屋子,屋子里有盏灯为他们亮着。 通着前院的月洞门方向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拐杖敲在石基路上的声音,姌姀顺着声音看过去,黄忠搀扶着孟粟出现在视线里,婆婆手里拄着拐杖颤巍巍跟在他们的身后,老人银白色的髽髻有点散乱,脸色有点苍白,耷拉着的眼皮使劲往上瞪着,瞳孔里闪着浑浊的光。 姌姀急忙迎着老太太走过去,行了个万福礼,“婆婆,这天气不冷不热,您应该多眯会儿。” “姌姀呀,你真是无话找话,未时已过,俺再睡就起不来了。” 老太太嘻嘻哈哈逗着趣,“有一天俺真怕醒不来,俺死了没什么,这孟家交给你俺还真不放心,一点小事急得你上蹿下跳,你是想让赵庄的人都知道咱们孟家出了这档子事吗,这事打谁的脸?那个女人脸皮厚没羞没臊,而你是孟家的大太太,治家无方,让孟家鸡犬不宁,难逃其咎。” “婆婆,您一席话点醒了愚昧无知的儿媳妇,俺力薄才疏,全凭婆婆扶携。”姌姀的脸微微发红,深深低垂着头,显得楚楚可怜。 老太太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两下,爱怜地看了姌姀一眼,“不,不是你力不胜任,而是你太善良,古话说得不假,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余妈不知婆媳二人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往老太太身后寻找,不见敏丫头的影子。“老太太,那个,那个敏丫头不在院子里吗?” “她余妈,你去煮壶菊花茶,天气热了,咱们人也一样唇焦口燥,多喝点茶水,消消火气。”孟祖母岔开余妈的话题,双手摁着拐杖勾首,佝偻着脖子向耳房喊:“他余伯,借用一下你的小饭桌,咱们一起喝茶解闷子。” “是,老太太,俺给您盛一碗清水,是刚从后院水井里打上来的,甘甜,您正好灌水烟袋用。”余福一手提着小饭桌,一手端着一碗清水走出了他的耳房,“老太太,俺给您放东厢房的屋檐下,这儿凉快。” “好,好。”孟祖母嘴里一边应答着,一边碾着脚走进长廊,摇摇晃晃走近东厢房门口,“余福呀,你有心了,自从你们两口子来到俺孟家,俺孟家多了人气,真好。” 黄忠推开东厢房的门,从屋里拿出两把小竹椅子和几个小圆凳子放在小桌子旁边,“老太太,俺想去街上买点菜,今晚上您想吃什么呀?” “去,去,不要问俺想吃什么,随你,你做什么俺们吃什么。”孟祖母从怀里掏出水烟袋放在小桌子上,把身子慢慢坐到椅子里,她的眼睛环顾了一圈院井,最后落在孟粟的身上,“粟儿,快点坐到俺这边来。” 黄忠弯腰把一把小椅子拉到孟粟的脚下,又搀扶着他的胳膊坐到老人的旁边。 “二少爷越来越进步,前儿敏丫头烘烤了许多鸡蛋皮,说让二少爷每天坚持吃一勺……”黄忠的话嘎然而止。 孟祖母低垂下眼角,半响没说一句话。 怡澜趿拉着鞋子从中院跳了出来,她脸色涨红,睡眼惺忪,“你们在这儿吵吵什么?不知道有人休息吗?” 姌姀斜睨了怡澜一眼没搭话。 孟祖母好像没看到怡澜,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纸媒子,气哼哼嚷嚷道:“余福,去把你屋里的煤油灯拿过来,没有火怎么让俺抽烟,你真没有眼力劲。” “是,老太太,您别着急,俺马上去把耳房里的煤油灯拿过来给您用。”余福说着站起身沿着长廊往耳房走去。 老人又白楞了黄忠一眼,手掌从身前往外扫着,念念叨叨:“黄师傅,你也该去买菜了,杵在这儿做什么?别在俺眼目前晃动,像个铁塔,照进院井里的这点光被你魁梧的身材遮住了,嗨,人都说傻大个,傻大个,一点也不假,做事不动脑筋,还不如一个小丫头聪明伶俐,她起码知道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老太太您教训的是,俺,俺马上去街上买菜。”黄忠说着向老太太抱抱拳。 怡澜脚丫往前蹿腾,跳到了孟粟的身后,她双手摁着孟粟的肩膀,朝着黄忠喊了一嗓子:“黄忠,去街上给俺买几个西红柿,俺要生吃,听说吃那玩意美容。” “想吃什么自己去买!”孟祖母把拳头冷不丁砸在桌子上,随着她的动作,桌上的碗跳动了几下,撒出许多水,水在桌面上肆流,顺着桌角滴落,有的流到了孟粟的身上。 谁也没有注意孟粟的小手悄悄攥成了拳头,倏忽,他笨拙地跳起身来,面对着怡澜脸红筋暴,戟指嚼舌:“你,你是坏人,是你,是你把敏姐姐欺负走了。” 吓得怡澜连连后退,她大气也不敢出,心怦怦直跳,这是祖母第一次向她发脾气,以前从没有过,她也没想到孟粟不仅能跳,还能向她捋臂揎拳。 顷刻间,院井里的人都缄默无语,黄忠在原地挪了挪脚,转身绕过长廊直奔院门口,他抓起照壁墙旁边的菜筐,走近门洞子,扯开两扇院门,他一愣,眼前站着怒气冲冲的陶秀梅,她嘴角歪斜,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像一只斗架的大公鸡。 黄忠连忙把身体退到门后面,低垂下眼神盯着他自个的脚背,问了一声:“二太太,您回来了。” 陶秀梅身后的兰姐看到黄忠满脸欣喜,往前一蹦,跳上了第一节台阶,她刚要喊黄大哥,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缩着脖子站到了台阶下面,耷拉下双肩,卑躬屈膝,一张驴屎蛋挂青霜的脸,被汗水浸湿了,左一块黄,右一块红,斑驳剥离。 陶秀梅视黄忠而不见,她甩着手里的手帕扭着屁股跨过门槛,绕过影壁墙,操起胳膊抱在胸前,往院井里瞟了两眼,映入眼帘的是儿子孟粟怒发冲冠的样子,女儿怡澜怛然失色的表情,婆婆坐在东厢房门口,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抿着鬓角的散发,眼睛瞧着半空,神态悠然。 姌姀和余妈站在长廊下面,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噤若寒蝉。 看着眼前的情景陶秀梅恼羞成怒,跳着脚断喝了一声:“粟儿,你在做什么?” 怡澜听到母亲的声音,她一下来了精神,她从长廊跳到了院井里,“娘,孟粟骂俺,他,他还要打俺。” 陶秀梅没有理睬老太太,径直走近孟粟,厉声呵斥:“粟儿,你为什么要和姐姐过不去呢?是为了那个敏丫头吗?哼,听说她今天跑到迎春院认了一个姐姐,俺这张脸被她丢尽了,以后她再敢踏进孟家门一步,俺非砸断她的腿不可。” 余福从耳房里拿出一盏煤油灯,绕过陶秀梅的身边,走近老太太,把灯放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煤油灯上,一个豆大的灯花在白色的空气里飘颻。 姌姀提着裙摆走进长廊,走到桌子前蹲下身子,用手掌护着那点灯苗,偷眼看看婆婆的脸,老人脸色苍白,托着水烟袋的手在哆嗦。 姌姀可怜老人,她伸出手抱抱老人冰冷的手,然后缓缓站起身走近陶秀梅,心平气和地说:“妹妹,婆婆在这儿,你是不是应该先问候一声婆婆呀?!” “吆,姐姐在这儿呀,俺也要给姐姐问安不是吗?你说俺应该先问谁好呢?”陶秀梅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肩膀头挨着姌姀的前胸,歪着头瞥斜着老太太,咬牙切齿,“婆婆没有埋怨俺失礼,你算哪根葱?” 姌姀双手重叠扣在腹部,“妹妹,你今天是不是喝酒了?满嘴酒臭味,你已经醉了,婆婆是长辈,你怎么能当着她老人家的面没规没矩,胡话连篇。兰丫鬟,给你主子去舀一瓢凉水过来,让她清醒清醒。” 兰姐看看坐在旁边沉默无语的老太太,又看看正颜厉色的姌姀,走近陶秀梅,唯唯诺诺,“二太太,您还是听大太太的话,先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她老人家在等着您呢。” “不必了。”孟祖母抓起一根纸媒子送到煤油灯上点燃,在手里晃着,眼睛盯着孟粟身后的椅子,“粟儿,坐下,坐下,咱们听听你娘想说什么,她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埋汰她的儿媳妇,这与糟践她自己有什么两样?” 陶秀梅不是榆木疙瘩脑袋,她听出婆婆的话含沙射影,她撇撇嘴唇冷笑了两声,扭着肥大的屁股往长廊里走了两步,抬头看着半空,说:“婆婆,是程四娘亲眼所见,那丫头还说是您让她去八里庄买东西,咱们孟家什么时候需要一个丫头抛头露面啦?” “你给俺闭嘴,你天天带着丫鬟浓妆艳裹走街串巷,咱们孟家的脸被谁丢尽了?敏丫头这几天不高兴,俺让她出去散散心不对吗?俺让丫头去一趟八里庄碍谁的眼了?你的好女儿飞扬跋扈,好赖不分,常常欺负敏丫头,俺不问不等于俺漠不关心,丫头到了咱们孟家就是咱们孟家的人,辈分与粟儿和怡澜一般高,身份地位不比他们两个矮,不是你们任何人可以随意欺负的。” 老人说着斜楞了怡澜一眼,胳膊肘拄着桌面,把水烟袋上的吸管送进嘴里,低头“咕噜咕噜”吮吸了几口。 老太太藐视的眼神让陶秀梅不自在,她挑起眉梢环顾一下四周,余福两口子站在姌姀的身旁,他们的眼神里冒着怒火,那四股火舌一旦跑出来能把她烧成灰。 陶秀梅向兰姐身边挪了一步,递了个眼神,又向老太太努努嘴巴。 兰姐没想到所有人矛头都指向陶秀梅,让她害怕,害怕也没用,她一个下人,主子让做什么,她不敢磨蹭,她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擦着,嘴里嚼着没有底气的话:“回禀老太太,二太太说的是实话,那个程四娘说得有声有色,她还说丫头胳膊肘上挎着一个菜篮子,菜篮子里有个小包袱。” “兰丫鬟,你真是你主子的好奴才,你不仅不劝诱你主子在家安常守分、相夫教子,反倒是你们主仆二人朋比为奸,离经叛道,可气,可恼,等你们老爷回来咱们好好理顺理顺,俺今天先给你提个醒,让你心里有个数,你该去该留不是你主子说了算。” 老太太的话让兰姐全身冒冷汗,“噗通”她顾不得地上脏不脏,磕头如捣蒜,“老太太,您开恩,您原谅奴婢不识一丁,没上过学,主子说什么是什么,俺不敢违拗。老太太您宽宏大量,奴婢恳请您千万不要撵俺走,俺没有家,在俺心里孟家就是俺的家,二太太是俺的主子,不,不,老太太您也是俺的主子。” 陶秀梅翻愣着白眼珠子挖睺着跪在地上的兰姐,嚼着牙根,阴阳怪气地说:“你要磕头,顺带着把俺的头也磕了,磕出血为止。” 姌姀从陶秀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一强一弱,一急一慢的口气里感觉到了什么,今天她们早早回来,不只是说道敏丫头离开孟家的事情,她们的意图很明显,想把敏丫头永远赶出孟家。 “奴才,滚一边去,不要在俺眼前晃悠,有多远滚多远。”老太太抓起墙边上杵着的拐杖,指着兰姐的脑袋,“把你的小姐带走,俺也不想看到她。” 陶秀梅溜精八怪,很会察言观色,今儿姌姀说话铿锵有力,老太太更是怒发冲冠,她知道来硬的不行,直接来软的,她双手抱在腹部,曲曲膝盖,向老太太颌首低眉:“婆婆,您老别生气,俺今天中午喝了点酒,失态了,请您老原谅儿媳不拘礼节。”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拍打了两下,打断了陶秀梅的话,“俺的话还没有说完,你老老实实听着,如果哪个畜生胆敢打敏丫头的主意,休怪俺老身手下无情!” “婆婆,您老什么意思呀?俺听不懂。”陶秀梅假装糊涂,喋喋不休:“婆婆,既然您不计较丫头的过错,俺也无话可说,俺是为咱们孟家着想,咱们孟家有前车之鉴,三太太的出身让俺好些日子没敢出门,每次出门像过街的老鼠,生怕碰到熟人问长问短。” 孟祖母放下手里的拐杖,向上挑挑眉梢,岔开陶秀梅的话题,“粟他娘呀,你儿女双全,让多少人羡慕,你不要把一副好牌打烂了,人不可能永远年轻,要给自己留后路,你要积德,敏丫头是咱们孟家的福星,也是你的福气,自从她进了咱们孟家的门,粟儿能走了,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婆婆,俺这不也是为孟家的名誉着想吗?” 陶秀梅厚颜无耻的话再次激怒了老人,老人放下手里的水烟袋,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咱们孟家的名誉被谁丢尽了?哼,你最好不要在俺眼前提名誉这两个字,俺问问你,程四娘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捕风捉影,披毛索黡,全凭三寸不烂之舌混日子,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也只有你相信那个老巫婆的话,敏丫头的为人你比谁都清楚,还用去问别人吗?敏丫头也是个孩子,比怡澜大一岁,她却能容忍别人的刁钻,容忍她人无理取闹,让俺老身佩服。古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定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陶秀梅倒抽了一口凉气,老太太的话里有话,似乎是掌握了她的什么把柄,顿时让她心生畏惧,她从程四娘那儿听到小敏与钱莹的事情,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喜出望外,只要丫头与孟家脱离关系,她就可以任意妄为,把丫头带进戏园子挣钱,她的美梦来得也快,碎得也快,她没想到短短的四个月,敏丫头赢得了孟家老老少少的心,她来孟家十多年了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那天晚上怡澜甩了小敏一巴掌,当笑话讲给她听,她内心窃喜,女儿这一巴掌也长了她的威风,自那天后没有人敢在她背后指手画脚、窃窃私语,她以为大家被怡澜那一巴掌打怕了,今儿老太太怫然大怒让她猝防不及,她的脸像硫磺那么黄,嘴唇发白,全身都在发抖,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得罪老人,她用前门牙咬住薄薄的嘴唇,好一会儿,她紧绷的鹳骨松缓下来,下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 孟祖母把吸管从嘴里抽出来,疼爱地看了孟粟一眼,“俺是看在粟儿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把你们主仆二人所做的一切抖擞出来,也不想与你掰扯,敏丫头回来谁敢给俺说个不字,或者再冷言冷语,别怪俺不客气,八里庄有丫头娘家人,她愿意在那儿住多久就多久,不过,必须回来,孟家永远是她的家。” 风扫过墙头草,左右摇摆,墙角旮旯里的三叶草开出了一簇簇粉色的小花瓣,叶子上带着露珠,向上展着白色的蕊蕾,姌姀缓缓走过去,掐起一朵朵花攥在手心里,转过身走到孟粟身边,把花递到他的手里,“粟儿,你闻闻,这不起眼的花还挺香,有股淡淡的甜味,清爽又纯净。” 黄忠走出了孟家院子,他回身准备带上两扇木门,余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在孟家多年了,彼此一个眼神就会读懂对方想说什么,黄忠希望余福看护好院门,照顾好老太太和大太太。 余福向黄忠点点头,“黄师傅,院里的事你不必担心,天马上黑了你快去快回。” 黄忠拎着菜筐大踏步走到了南北街,站在葫芦街上,他的大眼睛往对过的东西巷子瞅了一眼,邓家和翟子家寂然无声,风拽着篱笆门“呼啦呼啦”响,墙角的香椿树上落着几只喜鹊,在枝杈之间跳躂。 李老槐家两扇黑漆漆的木门虚掩着,门口台阶下有一辆运煤的独轮车,院里有人说话,驼背婶矫揉造作的声音尤其尖锐,穿插着一个男低音,听不太清楚那个男人的声音像谁。 黄忠一边慢腾腾往前走着,一边抬头看看天色,薄薄的雾气包裹着西移的太阳,寥寥的焰红洒在前面的走马楼上,古老的灰瓦有了多余的颜色,变成了橘黄色,那点黄反射在路上,一道道车轱辘印泡在昨天的雨水里,行人懒散的脚步下迸起一片片泥水。身后传来了独轮车“咯吱咯吱”的声音,黄忠把身体往路边上靠了靠,扭脸看去,是梁子,梁子不是去八里庄了吗? “你,梁师傅,你不是……”黄忠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梁子敞着的衣襟,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在他黑乎乎的胸膛上滚着,一溜溜滚落在裤腰上,裤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的。 梁子不急不慢把车子停在墙边上,双手在衣褂上擦了擦,抓起半片衣衫擦擦脸,仰天窃叹:“怎么说呢?俺就是劳累的命,不像您黄大哥有个稳定的差事,这不,俺刚跑了一趟八里庄,返回来给李叔家送了三筐煤。李叔说他今天晚上请客,请苟管家与俺一起去姜家面馆喝几盅……俺去孟家酒楼买只烧鸡,再去酒铺子打两斤老白干。” 黄忠颦蹙眉梢,他不明白梁子话里的意思。 梁子从腰里拽出一根绳子,把车板上的三个空筐子绑在一起,头不抬眼不睁,低低说:“裘兆熠进了赵庄,他的目的很明确,要替沈老爷子报仇,今天晚上你们尽量不要睡觉。” 黄忠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沈老爷的死与李奇的父亲脱不了干系,年前苟管家安排人去沈家定做鞭炮和烟花,遭到沈老爷子严词拒绝,李老爷子恼羞成怒,他和他侄子李赖磋商了一条毒计,让李老槐禀告日本人,说沈家明面上制作鞭炮,实际上是给八路军研制地雷,由此,鬼子把沈老爷子抓进了宪兵队。 无论鬼子怎样严刑拷打,还是威胁利诱,都没有撬开老人的嘴,最后他们无计可施,残忍地杀害了老人,蟠龙山上的兄弟都想替沈老爷子报仇,黄忠也不例外,每次看到李老槐那张得意忘形的嘴脸,他想起了杀害婆姨和儿子的张喜篷,如果不是凳子从中作梗,他不会让李老槐活到今天。 梁子看了黄忠一眼,亮着嗓子喊了一声:“黄大哥,孟家需要煤您知乎一声,有机会俺请您喝酒,贿赂贿赂您这个孟家的厨师。” “天热了,俺们孟家不需要煤。”黄忠没好气地应了一句。 黄忠看不惯梁子向李老槐溜须拍马,孟数说这是三十六计的欲擒故纵之计,他没上过学,不懂什么是三十六计,他只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 “黄师傅,俺说的话您记住了吗?” 梁子的话让黄忠一愣,他意识到失态,赶紧应和:“孟家酒楼烧煤,到时候俺在老爷跟前替您美言几句。” “多谢了。”梁子扔下这三个字,推着车子向前走去。 “梁子,你在八里庄看到敏丫头了吗?”黄忠的话还没有出口,梁子的身影窜上了永乐街,街上人来人往,巡逻的伪军吆五喝六挤在人群里。 八里庄竹子街上,小敏领着琴弦子走到一个鞋摊前,卖鞋的是个中年妇女,她手里一边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子,眼神一边扫视着街道上的行人,她旁边是几块木板搭起的货架子,货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双鞋子,绣花鞋居多,还有两双幼儿的虎头鞋,再就是几双男孩的桐油鞋。 一个衣衫褴褛的樵夫走近鞋摊子,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一双男式圆口布鞋,转过脸,他的手落在一双男孩桐油鞋上,谦恭地问:“老板娘,这双桐油鞋多少钱一双呀?” “俺不收日本纸币,只收铜板,这双鞋子两个铜板。”女人擎起两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眼角从货架下面瞥斜着男人赤裸裸的大脚丫子,“这是七八岁小男孩穿的,你要大人穿的屋里还有,俺去给你拿。” “不了,就要这双,给俺小子买,他每天像只猴子似的,上树下井,脚上、腿上的伤痕比俺多,不让大人省心。”樵夫嘴里埋怨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木架上,“老板娘,把这双鞋子捆起来。” 女人放下手里的针线从货架下抽出一根麻绳子,把两只鞋子熟练地捆绑在一起,递给樵夫,说:“这鞋子耐穿,鞋底厚实,草茬子扎不透。” 小敏把樵夫和摊主的话听在心里,刚才她还犹豫给琴弦子买双什么样的鞋子,此时她有了主意,桐油鞋虽然不适合女孩子穿,至少耐磨,还防水。 小敏从货架上拿起一双桐油鞋,低头目测着琴弦子的小脚丫,然后撩起长褂衣角,从衬褂里掏出两个铜板递到老板娘的手里,“老板娘,俺买这一双。” 老板娘掂掂手里的铜板,善意地提醒,“这是男孩子的鞋子,不过,它耐穿。” “俺知道,在坊子矿区大人孩子都穿桐油鞋……”小敏心里突生凄凉,凉到她的每根手指,无论春夏秋冬,爹只有一双掉了鞋帮子的鞋,用铁钉穿几个眼,用一根麻绳或者铁丝绑起来……她真想给爹买双结实的桐油鞋,今天不可以,她要去找小九儿。 江德州躲在旁边的巷子里,远远盯着小敏的一举一动,他不敢盲目上前打招呼,那个陌生女孩不像孟家的人,施礼的姿势像日本人。 老人眯缝着眼神向前面的十字路口了望了两眼,半个时辰之前他安排张贵盯着裘兆熠的一举一动,不知那边情况怎么样,眼目前敏丫头与一个日本女孩在一起,老人又不放心,倘若丫头有什么闪失,回去无法与舅老爷交代。 江德州抓着粪筐和铁锨往后退了一步,他想穿过鞋摊后面的夹道去旁边的面馆,他刚转过身,街道上出现了三个晃悠悠的身影,其中两个头顶没有头发,脑后束着一个马尾辫,光秃秃的额头上扎着一根白布条,白布条中间有个圆圆的红点;他们身上的和服又肥又大,扫着脚面,脚上套着雪白的棉袜、踢趿着黑色系带的木屐,走路“咯噔咯噔”响;腰间佩戴的武士刀左右摇晃,他们一只手握在刀柄上,一只手掐在腰间,贼溜溜的眼珠子在街上的行人身上瞟着。 日本浪人屁股后面跟着一个狐假鸱张的伪军,他一会儿向路人龇牙咧嘴,一会儿指手画脚,一会儿觍着脸讨好:“太君,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甭客气,随便拿。”他说话轻巧,好像街上的店铺都是他开的。 此时街上没有多少卖东西的小贩,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肩膀仓促走过。 在往年这个季节,八里庄集市上有好多做生意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门,扯着嗓子吆喝卖槐花饼的女人最多,她们窈窕的身姿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厚脸皮的男人故意往她们身上撞,互相咨牙俫嘴、插科打诨声伴着孩童的玩耍声在大街上荡漾,而此时,街上没有多少人,听不到嬉笑怒骂声,更看不见年轻的女子,几家临街的铺子敞着店门,掌柜的揣着手在自家铺子门口徘徊,守着没有多少物品的货架,唉声叹气;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见到日本浪人远远地拐了个弯,沿着坑坑洼洼的小巷子走下去。 小敏拉着琴弦子的手走在街道上。 两个女孩子的出现,让两个日本浪人忘乎其形,像是见了肉的恶狗,他们嘴里一边欢呼着,一边猥琐地笑着,一边趔趔趄趄扑过来。 琴弦子瞪大了惊惶的眼睛,徒然抱着头蹲坐在地上,嘴里发疯地狂叫,仿佛两个张牙舞爪的日本浪人是魔鬼,专门来抓她的。 小敏面对着三个恶人没有多少害怕,毕竟街道上还有中国人,可是,她错了,有的行人看到这阵势迅速钻进了小巷子,站在店门口的掌柜的慌里慌张窜进了店里,“咣当”关上了店门,街道上顷刻间空荡荡的,只有树上的枝叶、地上的草屑子、包油果子的牛皮纸裹挟着灰尘在风里东躲西藏。 小敏的头发竖了起来,她没想到人心如此冷漠,她抬起无助又张皇的眼神四处寻找,不远处一家面馆敞着门,一根粗壮的木棍子把一扇门顶在房山墙上,门檐上袅绕着一股股炊烟,烟雾里似乎有人向她招手,她顿时感觉心里暖暖的。 “快起来,咱们去那边的面馆。”小敏弯腰拽拽地上的琴弦子,拽不动。 日本浪人眼瞅着到了眼前,他们黄卡卡的眼珠子冒着邪恶的光,伸出的大手像恶狼的爪子一样尖长,小敏只好用身体把琴弦子护在身后,把菜篮子挡在胸前。 不远处的江德州目睹了一切,他举起了手里的铁锨,他的大脚冲出了巷子,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蹿出几个乞丐跳到了日本浪人和小敏之间,他们手里的破棍子在地面上使劲戳着,溅起一层层泥浆,日本浪人下意识地节节后退,当他们看清眼前站着几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时,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冷笑,互相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俄顷,他们从腰里抽出长刀,双手前后握住刀柄,斜放在右侧胯部上,左腿微曲向后蹬地,右腿在身子前面像弯弓,摆开了杀人的架势。 趁着这个时机小敏从地上硬拽起琴弦子,往面馆门前跑了一步,差点撞在一个火炉子上,火炉里没有火,只有一缕缕残烟悬浮在四周,旁边有个腰里系着围裙的男人,他手里攥着一把菜刀,刀尖杵在面板上,他的眼睛注视着街上的日本浪人,嘴里轻声念着:“你们快点去面馆里躲一躲。” 小敏觉得这个男人很眼熟,邋遢的样子又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此人亲切的催促容不得她多想,她拽着琴弦子绕过火炉子,走近面馆门口,身后传来了日本浪人咆哮的声音,她脚步犹豫,她担心那些乞丐的安全,忍不住往后看,两个日本浪人呲眉瞪眼,拔刀霍霍,一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蓬头垢面的乞丐面不改色,斜睨着寒光闪闪的长刀,眼见刀就要劈下来了,他们齐刷刷跳开身子,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木棍,就在这时,从南边巷子里扭扭捏捏走出一个穿着红色斜襟长褂,绿色直筒裤,一方花布三角巾包裹着她俊秀的脸蛋,一双似怒非怒的桃花眼略微有点害羞,脸上轻施粉黛,眉清目秀,胳膊弯上挂着一个包袱,像个回门的新媳妇。 她的出现让日本浪人愕然,手里的长刀无力地垂了下来;那个伪军挥舞着警棍从路边上窜出来,在女子身前背后转了两圈,卷起舌头有节奏地啧啧两声,“你是谁家的媳妇呀?” 女子没有理睬伪军,她走到两个日本浪人的跟前,擎起一只纤纤玉手拨动着两把长刀,“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动刀子呀?” 女子说着,往日本浪人身旁扭了一步,半边身子故意撞在其中一个日本浪人的前胸,她擎起一根手指挑挑头上的三角巾,莞尔一笑,伸出舌头舔舔红彤彤的嘴唇, 嗲声嗲气 :“太君,气大伤身,不值得,你们想玩玩找俺呀。” 日本浪人都是中国通,他们听懂了女子的话,把手里的长刀塞进刀鞘里,装出有礼数的样子,右手搁在胸前向女子鞠躬行李,嘴里嚼着人话:“这位漂亮的小姐说得有道理。” 女子欠欠腰,用衣袖半遮住汗津津的脸蛋,羞怯地抿抿嘴角,然后一摇一晃扭进了路南的夹道。 两个日本浪人互相看看,用手指抹抹嘴唇下一绺胡须,踢踏着脚上的木屐,紧追着女子的背影而去。 江德州舒了一口长气,他提起粪筐和铁锨极快地穿过身旁的巷子,绕过面馆的西墙直奔南门,推开两扇院门走了进去,门洞子里趴着的老狗摇摇尾巴站了起来,跟在他的身后往院里走着。 小院井不大不小,有三间前堂屋,三间东厢房,有一颗石榴树,还有一口水井,水井旁边立着一根木杆子,一根晾衣绳从东厢房屋檐下扯到木杆子上,上面搭着一块千疮百痍的毛巾,像个铁筛子,阳光斑斑点点撒在一个石墩子上,上面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木盆,波光粼粼。 东厢房每间屋子都有窗户,这个时候阳光直晒在泛黄的窗纸上,在风里呼啦着酥脆的声音;前堂屋坐北朝南,后山墙紧邻竹子街,冲着街开了一扇窗户、一扇门,朝院井的门和窗户几乎都堵上了,东间屋做了厨房,厨房有个南门冲着院井的走廊;从街上看,面馆坐南朝北,没有多少阳光。 屋外面的墙皮已经脱落,变成了灰黄色,屋顶上高耸着蝙蝠形状的勾头瓦,以前这座房子想必也有点气派,如今已经破旧不成样子了,只有院里的石榴树绿意盎然,枝杈间开出了红色的花骨朵,给残垣断壁的小院增添了许些生机。 江德州把手里的铁锹杵在西墙根下,把破筐扔在墙角,他走到水井旁边,提起长褂前裾塞进腰里,弓腰撩起木盆的水洗了洗手。 厨房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江伯伯,您回来了,您没有遇到吕哥吗?他出去了,他说到彤家酒馆看看,他说晚上让您过去喝酒。” “知道了,俺看见他了,他今天要开张了。”江德州站起身,一边往东厢房走着,一边低低问:“小秀才,你们家少爷在屋里吗?让他盯着前面,待会有个丫头找他。” “您是说敏丫头,俺们都看见了,三叔已经告诉俺们了,刚才少爷差点冲出去,被俺拉住了。” 江德州猛然站住脚步,瞪大眼睛,“小秀才,无论街上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拦住你家少爷,叮嘱他不要冲动,丫头比他聪明,何况街上到处是咱们的人,这个时候不能用枪,不能惊动鬼子,否则,一切前功尽弃。” 面馆门前冷落鞍马稀,蓝色的布招牌从窗檐上垂下来,孤零零地在半空飘扬,小敏拉着全身哆嗦的琴弦子走到了面馆门前,向里面探探头,屋里没有人,她脚步迟疑。 炸油果子的师傅放下手里的切菜刀,抓起面板杵在墙根下,斜着肩膀向店里招呼:“来客人了,出来个喘气的。” “来了__”随着长长的拖音,一个店小二从屋里慌里慌张跑了出来,他的身体往门旁闪了闪,给小敏和琴弦子让开一条路,脸上堆着殷勤好客的笑,“两位小姐,你们好,你们快请进。” 小敏拉着琴弦子踏进了店里,眼前是一个又窄又小的饭厅,北窗户上投进一点光照在屋里,四张破桌子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桌子底下有几条长凳子,柜台横放在进门的东墙上,上面有个高粱秆子做的盖帘板,上面扣着几个碗,碗旁边有个筷子笼,还有一把大铁壶;东南角有个门洞子,门洞子上垂下半拉布帘子,随着门帘上下忽闪露出一双男人的脚,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圆口布鞋,鞋面、鞋底、鞋帮上黏着泥浆。 小敏把琴弦子带到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前,她把胳膊弯上的菜篮子放在地上,用手指着桌子下面的凳子,示意琴弦子坐下,然后她转身走近那扇布帘门,站在门口外面,毕恭毕敬地说:“师傅,麻烦您给俺煮一碗面条。” “知道了,桌上的大铁壶里有面汤,你们饿了先用面汤填填肚子,桌上有碗,自己动手。” 小敏蹙蹙眉头,门帘后面的人口气干净清澈,很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她转身走近柜台,从盖帘上抓起一个空碗,又抓起大铁壶倒了一碗面汤。 就在这个时候,张贵从外面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挥动的胳膊碰在小敏手里的碗上,面汤洒了一地。 “不好意思。”张贵顾不上与小敏打招呼,他着急把火地窜进了后厨。 “那个,那个,江管家在吗?裘掌柜的一个小时之前离开了戚铁匠家,放下几十块铁板,换走了几把匕首。” 戚铁匠和江管家的名字敲在小敏的心上,戚老二是戚世军的二叔,她这次到八里庄也想去他家看看,也许他知道小九儿的下落。 小敏把半碗面汤送到琴弦子手里,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布帘门口,掀起门帘走了进去,眼前是一间坐北朝南的屋子,屋门大敞着,西斜的阳光铺在东墙边上的案板上,上面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家把什,门后面堆着一些劈柴,散落的麦秸拖拖拉拉到了西墙边,西墙边上垒着两个锅灶,一个青年蹲在灶堂前面,他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口里续着麦秸子,锅里的水在沸腾,灶堂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水蒸气和草木烟在不大不小的屋里飘渺,烟雾里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小敏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戚世军,你,你怎么在这儿?”小敏瞬间泪流满面,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 戚世军与在霸王墓时没有什么两样,搭在眉梢的一绺卷发不见了,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两道长长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带着永远抹不去的笑意,帅气之中加入了一丝不羁,俊逸之中透着微微腼腆;一件深蓝色长褂包裹着他均停的身材,领口的布纽没有系上,露出内衬的白色衣衫,长褂袖口高高挽起,手里攥着一把面条。 戚世军抬头盯向小敏,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悠然相遇,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急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脸扭向灶台,其实他早把小敏的一颦一笑看在眼里,半年不见丫头长高了不少,清秀的模样多了矜持与羞涩,一绺被汗水浇湿的刘海贴在她微凸又光滑的额头,弯弯的峨眉,又大又亮的瞳眸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祖母第一次见到这个丫头,认准她做戚家的孙媳妇,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眼睛还注视着丫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只说了一句:“俺给丫头找了一双世军小时候穿的靴子。” 三叔说这个丫头机灵,还侠义,还能吃苦,他不信,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上一个小丫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霸王墓一战,让他见识了丫头的勇敢机智,在日本特务面前临危不惧,让大家倾佩,让他爱慕,当听说她到孟家做养媳妇,他伤心欲绝。 巴爷告诉他说,那是假的,他才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此时二人在一个屋子里站着,互相喘息声都听的见,他反倒连一句表达思念的话也说不出口。 空气在静默,张贵一会儿看看戚世军,一会儿看看小敏,两个孩子拘束的神色让他心领会神,又觉得好笑,他一边用拳头顶着鼻子,不让自己笑出声,一边挤过戚世军的身边走到南门口,扒着门框向院里探探身子,院子里没有江德州的影子,风席卷着一撮麦秸子在院井的石基路上飘摇,晾衣绳上搭着的破毛巾在半空荡秋千,沥沥拉拉滴落一些水珠落在石基路上,溶入石头缝隙不见了。 “那个,那个……”张贵想问问江德州在不在,他嗫嚅了半天没问出口,戚世军的精力没有在他的身上。 蹲在灶台下面的秀才抬起头,挑着眉梢看着小敏,嘻嘻一笑:“敏丫头,你不要怪俺家少爷见了你不会说话,他天天念着你,想着你,今儿见了你是害羞。”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眼前是一张熟悉的笑脸,她一愣,这不是跟在贵有茂身边的秀才吗?“您,秀才哥,您也在这儿呀。” “是,敏丫头,俺是跟着三当家的过来的,过来一个多月了,在这儿开了一家面馆。”秀才说话依旧细声细气,他一边把手里的麦秸子塞进灶堂,一边站起身,歪着头瞅着手足无措的戚世军,“敏丫头,俺家少爷昨天晚上还与俺说起过你。” 戚世军退后一步,向秀才暗暗尥了一脚,提醒他不要多嘴。 小敏面红耳赤,一时无语,许久,她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磕磕巴巴地问:“巴爷,巴爷回来了吗?” 戚世军把手里的面条扔进滚开的锅里,他往小敏身边走了一步,蓦然感觉失态,急忙抓起灶台上的竹筷子,弯腰搅拌着锅里的面条。 少顷,他把目光投向站在屋门口的张贵,说:“张叔,江伯伯在后院,他去换衣服了,他准备去我二叔家。” 小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戚世军不理她的话茬,她以为巴爷出事了,悲从心起,泪如雨下。 听到小敏哭啼戚世军慌了神,他举起双手在眼前摇摆着,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要哭,巴爷没事,过几天他就会回来了。” “巴爷的小九儿不见了,是俺不好,都是俺的错,俺应该早点来找小九儿。”小敏越想越难过,她用双手抱着脸伤心哭啼,眼泪顺着她的指头缝隙泗流。 “这,这不是你的责任,谁也没有怪你,毕竟你在孟家身不由己。”戚世军马上意识到他说错话了,他顾不得张贵和秀才异样的眼神,径直走近小敏,大手拂过小敏低垂着的头,宽慰说:“敏丫头,你不要难过,听江管家说,小九儿在龙口峡。” 厨房外面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戚世军走近门洞子,警惕的眼神穿过布帘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饭厅里,琴弦子一会儿站起来,在桌前跺着焦急的脚步,一会儿坐下,忐忑不安地瞅着厨房的方向。 “敏丫头,外面那个女孩子是谁?” “外面那个女孩是绣舞子的女儿琴弦子。” “绣舞子是谁?”戚世军没听说过绣舞子的名字。 “是青峰镇的那个绣舞子吗?她的女儿怎么会在这儿?”随着话音,江德州提着长褂衣摆走进了厨房,他严肃地看着小敏,“敏丫头,你私自离开孟家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如果不是几个见义勇为的壮士,如果不是吕安引开鬼子,今天事情无法收场。” “江伯伯,您的话什么意思?您是说,那个女子是吕安假扮的?”小敏眼前出现了那个带走日本浪人的小媳妇,“吕安,他不会有事?” 江德州佯怒道:“他不会有事,只是,你必须回到孟家,孟家老人和孟粟少爷离不开你,你不要给她老人家添乱,你也许不知道,你的离去会搅乱了孟家的生活,养媳妇离家出逃,外人怎么看孟家?” “江伯,俺听说沈家出事了,所以……” “这件事大家本想瞒着你,没想到没有瞒住,丫头,其他话咱们先不说,你告诉俺,你怎么会和绣舞子的女儿在一起?” 小敏更关心小九儿的事情,“江伯伯,小九儿在龙口峡,您见过他吗?” “没有,但,裘掌柜的是个侠肝义胆的英雄,他又是沈老爷子的挚友,他一定会善待小九儿。” “江伯伯,俺,俺要去龙口峡。” 江德州没有回答小敏的话,他走到戚世军身旁,撩起布帘向前厅张望着,琴弦子坐回了凳子上,双手抱着碗,“咕噜咕噜”喝着面汤。 “可怜的孩子饿坏了。”江德州长叹了一口气,“她也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受害者。” “她是俺在赵庄遇到的,没想到她会追俺到了八里庄。”小敏把在迎春院后门遇到钱莹和程四娘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最后她又补了一句:“琴弦子来中国后还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不知她是跟谁来的?” “丫头,日本人不仁,咱们不能不义,何况你在绣舞子绣工坊做过绣工,那个女人还帮助过苗先生,说明你和她女儿有缘分,但,与日本人交往必须要用脑子。”江德州说着转身看着张贵对小敏说:“敏丫头,你还认识他吗?” 小敏的目光落在张贵的身上,这不是大车店那个掌柜的吗? “您是?您是张叔叔。”小敏认出了张贵。 “敏丫头,对不住了,不是卢茗兄弟找到俺,俺都不知道你会出现在八里庄,你婶子说,今儿必须把你带回大车店,否则,今天晚上没有俺的饭吃。”张贵用大手挠着后脑勺,满脸愧怍之色,“是俺不好,俺该打,该罚。” “其他话不要说了,张贵你出去告诉三大当家的,让他去一趟彤家酒馆,你把这两个丫头带回大车店,拜托你婆姨照顾她们,俺和世军去一趟赵庄,俺如果没有猜错,裘掌柜改变了今天晚上的行动计划去了赵庄,把俺的推断告诉等在彤家酒馆的吕安。” “江管家,俺来了。”随着话音,从外面踏进一个中年男人,他一双急赖赖的大眼睛隐藏在乱七八糟的头发后面,他一边用腰里油泽泽的围裙擦擦手,一边把脸转向小敏,“敏丫头没认出俺?” 小敏连忙用手背擦擦脸,往旁边闪闪身体,向男人鞠躬行礼,“三大当家的,您好!” “哈哈,丫头认出了俺,俺还以为俺这副模样没有人认识俺。”贵有茂说话还是那么爽快,他抬起大手在戚世军胸前擂了一掌,嗔笑道:“俺侄子前天晚上刚回来,昨天就去赵庄转了一天,他说去找敏丫头,现在大活人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变成了哑巴,要说的话跑哪儿去了?可不要随了三叔,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撩上个婆姨。” 贵有茂的话让戚世军难为情,他转身拿起碗,把面条捞到两个碗里,又用勺子从另一个锅里盛了一碗炖土豆,放在一个托盘上,送到小敏的面前,“敏丫头,三叔的面馆里没有多样的菜,你,你们凑合吃。” 小敏从戚世军手里接过托盘,“俺不饿,俺只想给琴弦子买一碗面条,她饿了,她的肚子一直在叫。” “不行,你也要吃,多吃饭,瞧瞧你,你还是那么瘦,只差皮包骨了。”戚世军的话刚落地,逗得在场的人哈哈笑。 小敏急忙端着托盘窜出了厨房。 江德州往前追了一步,隔着门帘轻声叮嘱:“丫头,你们吃完饭去大车店侯着,你可不能再随便行动啦,让大家伙担心着急,明天戚世军会陪你去龙口峡。” 第120章 怔 江德州慢慢撂下布帘,岣嵝着身体向屋里磕绊了两步,颤抖的手摁在锅台上,两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玉米秸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安慰伤心的老人?张贵默默绕过老人的身边,走出屋门口,一群黑色的乌鸦尖溜溜叫着,斜飞过院井。 一个月前,夏蝉去蟠龙山送药品路径沙子岭村,她发现村旁的山坳里人影攒动,受惊的麻雀四处逃窜,恍恍惚惚有人窃窃私议,她悄悄走过去察看,一看吓一跳,山沟里躲着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还有如履薄冰的伪军,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一般情况下鬼子白天很少鬼鬼祟祟行动,除非他们吸取了前车之鉴,怕遭到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而提前了扫荡计划,或者他们接到了准确的消息,村子里住着游击队的人,他们想要抓活口。 的确如此,村子里驻扎着蟠龙山上的一个小分队,队长是张家的大丫头张岚,她的妹妹去年嫁到了沙子岭村,罗一品知道她对这个村子地形熟悉,安排她下山转移村民。 张岚安排了战士在村口守护,一旦发现鬼子踪影就鸣枪示警,狡猾的鬼子没有走大路,沿着山沟匍匐前进,眼瞅着离着村子越来越近,夏蝉顾不得多想,从脖子上解下红围巾包好药品,塞进了路旁的草垛子里,从怀里抓出手枪朝着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一声清脆的 枪响划破了静谧的山谷,霎那间鬼子乱了套,当他们发现山坡上站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村姑时,他们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冷笑。 夏蝉知道无法顺利脱身,她用手摸摸隆起的肚子,心酸不已,孩子刚刚五个多月,却要与她共同赴死,时间容不得她多想,凶神恶煞的鬼子越逼越紧,她从袄袖里掏出了爹留给她的手榴弹…… 夏蝉牺牲的消息传到了蟠龙山,许婉婷抱着那块红围巾哭晕过好几次,她不相信这是真得,她与夏蝉是结拜姐妹,她们二人同时做了新娘,同时怀了孩子,秋收季节孩子就会出生。 那天她与夏蝉坐在一起给孩子取名字,她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二人生下一男一女,两家人结为亲家,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天二人阴阳相隔,此生难以相见。 感情脆弱的许婉婷经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夏蝉对她有救命之恩,那个破旧的大车店,那个阴暗的马厩,那个冰冷的拴马桩,那是一场噩梦,她以为她会死在那儿,当从窗户外面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她用尽全身力气呼救……当她醒来时,眼前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男孩,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带着好奇与怜悯。 “你别怕,俺是女孩……”羞怯的声音,娇媚的芙蓉面,脸颊上的绯红历历在目,让许婉婷永生不忘,更痛苦不堪。 罗一品本想安慰一下许婉婷,她话未出口泪先流。 “你要吃饭,要打起精神,咱们不能让夏蝉白白牺牲。”罗一品哽咽难言,夏蝉是个可爱又善良的女孩,自小上山砍柴,到集市上卖柴,竭尽全力照顾年迈的养母,小丫头参加抗日游击队后,把生死置之度外,与心爱的男人并肩作战,在炸鬼子火车道时负过伤差点丢了命,伤口没有痊愈又回到了战斗岗位,一次一次把禁销药品从鬼子眼皮底下送到蟠龙山,一桩桩事迹记在每个蟠龙山兄弟的心里。 江德州常常为此事老泪纵横,他希望那天取药、送药的是他,他已经土埋半脖子了活着没有多大用处,这个固定的念头总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 “江伯伯。”戚世军给江德州递上一块手帕。 江德州猛地惊醒,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难过,他用衣袖抹抹滚到下巴颏下的泪水,往屋门口踉跄了一步,抬头看看院井的天,橙红色的夕阳撒在东厢房的墙上,拖着少许的灰尘在半空游走。“俺是看到敏丫头想起了夏蝉姑娘,……唉。” “江管家您不要再难过了,咱们都是把头别在裤腰上做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贵有茂把腰上的围裙解下来挂在门后面,扒拉着眼珠子往饭厅里瞅了两眼,回头看着戚世军说:“你小子脑子不要开小车,俺去一趟彤家酒馆,你帮俺照应一下店铺,伙计在外面盯着,有事他会吆喝你的,尽量不要惹事生非。” “三叔,您去,告诉吕哥,今天晚上俺不能跟你们去浅滩坝口了,俺和江管家去赵庄。” 院井里,张贵蹲在北墙根下抽烟,他的后背依靠着墙垛子,一圈圈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风撞击着两片破院门“咣当咣当”响,墙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怕人的麻雀站在屋檐上啄食着青瓦下的石蓬花;那条黑狗卧在西墙根下,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瞅着门洞子,蓦地,它前爪支撑着地面跳了起身来,抖抖尾巴,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厨房,绕着江德州转圈圈。 江德州撩起长袍下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他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的脊背,这条狗跟在他身边两年多了,没有大肉大鱼给它吃,甚至有时候跟着他一起挨饿,它依旧不离不弃。 “老伙计,今天晚上俺出去办点事情,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如果俺回不来,你跟着那个男人走。”江德州用手掌指指门口台阶下的张贵,“他家有肉吃,比跟着俺享福。” 黑狗似乎听懂了江德州的话,它嘴里一边呜咽着摇头摆尾,一边伸着舌头舔舐着老人的大手。 “江管家,您在叨咕什么呀?”张贵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向屋门口斜睨了一眼,“俺看,今天晚上还是让俺替您跑一趟赵庄。” 江德州倏地站起身,脸上换了一副冷峻之色,声音严厉,“不可以,你们的任务更艰巨,你马上去趟戚铁匠家,嘱咐他们尽量速战速决,在许洪黎到家之前撤出沈家,不要节外生枝,毕竟咱们人手不够,不能恋战。” 张贵性格中厚淳朴,反应不迟钝,知道孰轻孰重,他“腾”跳起身,抓着烟杆把烟窝在鞋底上磕了磕,“好,俺这就去戚家把您老的意思告诉他们。” “张贵,你速去速回,回来把敏丫头和那个日本女孩带你家去,告诉你婆姨,就说俺江德州给她添麻烦了。” 饭厅里,小敏把一碗面送到琴弦子面前,又递给她一双筷子。 “谢谢你!”琴弦子双手合十抱在胸前,深垂着头,自从她来到中国,还没有哪个人对她如此好,给她买鞋子、请她吃饭,她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一串一串撒在她的手上。 江德州蹒跚着脚步走出了厨房来到了饭厅,他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抓下头上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弯腰从桌子下面拖出一条凳子,把长袍前裾往前一扔坐了下去,抬头看着小敏说:“丫头,贵老三是多面手,不仅会炸油果子、擀面条,还会下河捕鱼,他做的红烧鱼色香味俱全,只可惜他的买卖刚开业不久,知道的人不多,以后你带着你的朋友经常过来坐坐,给他捧个人场。” 小敏不懂江德州话里的意思,她木然地站起身,回应了一声,“是,江伯。” “丫头,坐下,坐下吃面,不必介意,俺没有其他事儿,只想在这儿坐坐歇歇脚。”江德州抬起大手从上往下忽闪着,示意小敏坐下。 琴弦子饿坏了,她的头埋在碗沿上,右手环搂着碗,左手抓着筷子往嘴里扒拉着面条,面汤子和菜汤子溅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她擎起巴掌胡乱地抹抹脸,继续埋头狼吐虎咽,不一会儿,一碗面条见了底,只剩下一点汤,她又把汤倒进了嘴里,最后用舌头舔舔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餍足的笑。 江德州悄悄观察着琴弦子的一举一动,这个女孩很瘦,瘦小的脸上没有肉,眉眼长得匀称,眼睛不大,并不难看,上唇有点长,正好遮住了两颗半截前门牙;吃相不拘小节,不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绣舞子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为人狡猾,明知道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不对,她不仅委身于一个恶贯满盈的日本军官,还为日本人收集情报,在青峰镇发展汉奸,这样一个浮头滑脑的女人,她的女儿怎么会流落他乡呢? 小敏没有一点食欲,不是不饿,肚子叫了半天了,心烦意乱的事情堵到了她的喉咙,塞不进一口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对过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叫,屋脊上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有的黑烟滚滚,有的青烟淡淡;从地里回来的男人,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锹,赤裸裸的大脚丫子“扑腾扑腾”砸着地面,趟着一流流泥水敲开了自家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窠臼转动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疲惫的喘息声;风拽着几缕玉米秸子在泥糊糊的地面上旋转,几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在街道上穿梭,翻找着墙根下的垃圾;从弥河里升起的水雾越来越厚,随着下弦的暮色,笼罩着山林、田野、八里庄。 药堂墙角蜷缩着一个蓬头跣足的乞丐,高大茂盛的榆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撕扯着一缕余晖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脸上的模样,一顶破毡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扎煞在帽檐外面的头发乱糟糟的,上面粘着草屑子;没有前衣襟的长褂包裹着他宽厚的肩膀,袒露着脏兮兮的前胸,腰上系着一根草绳子,裤子很短,只到膝盖,露出两条黑乎乎的、毛楂楂的腿;他怀里抱着一根棍子,手里举着一个破碗,嘴里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穿过眼帘的乱发,窥视着前面的街道。 小敏想起了白天帮助她和琴弦子的那帮乞丐,她捧起碗走出了面馆,径直走到那个乞丐面前,把碗里的面条倒进了他的碗里。 乞丐挪挪屁股想站起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低下头,沙哑着声音说:“谢谢,谢谢小丫头。” 小敏摇摇头,转身走回了面馆。 江德州一条胳膊杵在桌子上,手掌托着腮帮子,眯着眼睛打盹,紧锁的眉头上聚起两道深深的皱纹,不知有多少烦心的事情困扰着老人?老人身上的长褂已经泛白,胳膊肘上摞着两个补丁,补丁也碎了,露着里面的衬褂,看到这个破碎的补丁,小敏的心抽动了几下, 听舅老爷说,自从江德州做了游击队的联络员,每天脚丫子不着地,身上的衣服好几个月不洗一次,硬邦邦的像挂了一层浆糊,他的岁数大了,眼睛花了,粗糙的大手捏不住一根针,赵妈可怜他,只要他踏进许家,就会让他把身上衣服换下来,她拿去洗、拿去缝补,为这事冥爷常常晃着莲花指,掐着嗓子在廖师傅面前搬弄是非,说赵妈看上江德州了。 在廖师傅心里江德州是长辈,是个优秀的老人,值得每个人尊重,他讨厌别人拿着可怜的老人开涮,他举着铁锹吓唬冥爷说:“你岁数大了歪心思不少,你再胡说八道俺绝不会轻饶你。” 冥爷不敢与廖师傅撕破脸皮,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身边需要人,再说赵妈对他也不薄,这么多年都是她帮他缝补衣衫,他很知足,他是小肚鸡肠,不愿意和江德州平分那份温馨。 “呵呵,俺睡着了,真是老了呀。”江德州抓起桌上油乎乎的破毡帽扣到头上,惺忪的眼神瞄着窗外,“天快黑了,张贵还没有回来吗?” 小敏摇摇头。“江伯,舅姥爷和许老太太他们好吗?赵妈她好吗?” “舅老爷他们都还好。”江德州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长气:“只是,前段日子赵妈她病了,那个女人不容易,操劳了大半辈子,该享福的年纪身体又垮了。” 听说赵妈病了,小敏瞬间泪水盈盈。 赵妈是个说话柔和、态度安详、做事有分寸的女人,刁钻古怪的冥爷也谦让她三分,许老太太和舅老爷也没有把她当外人,处处表示出对她的关切与尊重。 赵妈把小敏当自个的孩子,耐心教给她刺绣的手艺。“丫头,手艺压不死人,多一门手艺多个吃饭的碗,饿不着。”赵妈的话在小敏耳边萦绕。 “江伯,俺想回许家看看赵妈,可以吗?” “好。”江德州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来,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不敢说。赵妈一天到晚地忙活,像个转动的陀螺,她是用忙碌忘记心里的痛苦,忘记丈夫的死,上个月她又失去了没过门的儿媳妇,儿媳妇怀了她老赵家的娃娃,沉重的打击来的太突然,她无法接受,一病不起。 “人老了没有不生病的,她身体本来就弱,刮阵风都会生一场病。”江德州躲闪着小敏担忧的眼神,他一边向店门口走着,一边嘱咐:“丫头,过会儿张贵回来,你们跟着他去大车店,天黑了尽量不要到处乱跑,这儿不是赵庄,看着河水平静,下面暗流汹涌。” 大街上,红色的天际线黯淡了下去,多了一种墨色的油彩,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敛,撒在每家店铺的窗户上。江德州伛偻着身体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往药堂方向探探身子,他的眼帘里出现了那个乞丐,他的心底顿然升起一股暖意,这股暖意霎时流遍全身,让他感觉踏实了许多,他迫不及待地向台阶下窜了一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街道,他急忙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往台阶上站了站。 小轿车由远至近,拖着一条乌烟瘴气的尾巴,在面馆门前掉了个头,停在榆树下,车窗上闪现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一头波浪卷发蓬松有致,一对金耳环荡在她的腮帮子上,戏谑的唇角向上翘起,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瞟觑着窗外。 从药堂里张张慌慌跑出一个小伙计,毕恭毕敬走到轿车一侧,隔着窗玻璃往车里巴头巴脑。 司机跳下了车,绕到车子右边伸出双手,身体前穹,撅着屁股打开车门,抬起右手护住车门上沿,颌首低眉,“二小姐,咱们到了。” 许洪黎不急不慢地迈下车,她在车前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往前扭扭胯部,眼角习惯性地瞄向四周,她的眼珠子凝睇在面馆的窗户上,一抹晚霞照在玻璃窗上,映着一张俊俏的小脸。 药堂伙计哈着腰向许洪黎面前蹭了一步,双手一前一后指着店门口,“二小姐,您好,快里面请,俺师傅在屋里为您碾药,不能亲自出来迎接您,请原谅。” “俺想凉快凉快,告诉你师傅不要着急。”许洪黎往后退了一步,身体依靠着车门,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铁盒烟,眼珠子扫视着面馆门口,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伙计;台阶上,一个邋遢的老人手搭凉棚往街上了望。 “江德州,”许洪黎在心里嘀咕:“这个老东西怎么会在这儿呢?” 江德州撩起长褂衣摆跌跌撞撞奔下台阶,离着小轿车一段距离站住脚,抱拳鞠躬九十度,“二小姐,真的是您吗?听说您经常到呈祥药堂来,俺在这儿侯着您,俺想,俺想向您讨份差事,望您可怜可怜俺无依无靠,赏给俺一个看门的营生。” “吆,是江管家呀,你什么意思呀?你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应该安坐待毙,不要四处跳躂,你想乞讨几个铜板,直接说就可以,不必绕圈子。”许洪黎撇撇嘴角,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捏在右手里,怪声怪气地嘟哝:“听许家下人说,舅老爷嘱咐直管家,许家的门永远为你敞着,你怎么不去找他呀?” “俺不去找他,他那个臭脾气俺受不了,给俺一口吃的要念叨半辈子,俺也是要脸面的人呀。”江德州嘴里的话一出口懊悔不跌,心生惭愧,为了讨好许洪黎他不得不说违心的话。 海秉云说:许洪黎长着一颗豺狐之心,凶狠狡诈,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必须豁出去一张老脸,懂得舍小取大。 “江管家,面馆里面那个丫头是谁呀?俺看着怎么那么面熟呀?” 江德州装出耳聋的样子,用一只手罩住耳朵,眯缝着眼睛,眼角聚起一堆褶皱,嘴里嚼着唾沫星子,“二小姐,俺江德州年轻时候也是风骨峭峻的男人,人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老了,后悔了没有在恰好的岁数娶房媳妇,不至于现在孑然一身,苟且偷生。” 江德州的话让许洪黎惊悸了一下,她把烟卷顶在下巴颏上,目光呆滞,她之所以每天往药堂跑,是为了调节身体,眼瞅着奔四十岁了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起先她怀疑是闵文章的问题,后来她跟了井上三年,也没有开怀,她开始着急。 一阵风吹过,撩起了她耳边的刘海,荡在她的嘴角上,她用唇角含住那绺头发,她心里突生起一股温情,自从在许家看到敏丫头她打心眼里稀罕,小丫头就像一块柔柔顺顺的丝绸精致细腻,温温婉婉。 “江管家,你需要钱吗?”许洪黎避开江德州的话题,打开手提包,在里面摸了摸,摸到两个铜板,她又放下了,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币,在半空晃了晃,“你要说实话,那个敏丫头怎么会在八里庄呢?” 江德州心里咯噔了一下,许洪黎眼珠子还挺毒,一眼认出了敏丫头,这事掩盖不住了,只能实话实说:“二小姐,她就是舅老爷身边的使唤丫鬟,今年正月十五她嫁到了赵庄的孟家,她怎么会在这儿呢?俺也没有问,俺老了不想多事,尽量不去多嘴多舌,省得让人烦。俺自个猜测她是从孟家跑出来的,唉,养媳妇在婆家是受欺负的,她一定是在孟家受了委屈……俺正在想,是不是跑趟孟家,把这事通知孟家的人,孟家准能打赏俺一顿饭,一顿酒喝,高兴了还能给俺几块大洋,听说孟家不差钱,那个孟老爷是商会会长。” “江管家,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小心思。”许洪黎睺瞜了江德州两眼,她是厌恶老人说话磨磨叽叽,耽误她的正事。“江管家,你去把丫头喊出来,就说许家二小姐要与她说说话。” 许洪黎把捏着纸票的手松开,纸票飘飘曳曳坠落,江德州急忙上前一步,双手接住飘落的纸币,“谢谢二小姐赏赐,俺这就去把丫头喊过来见您。” 江德州刚迈进面馆,几个日本兵跟着几个伪军走了过来,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女子走在最前面,她的个子不高,一头短发梳得油光锃亮,一道紫茄子般的疤痕斜穿半张脸,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春儿,她离开许家投靠了日本人,她有时候跟着雪莲四处蹓躂,有时候跟着许洪黎到处蹿腾。 小敏走出面馆刚巧与小春儿撞个正面。 “你?!你怎么在这儿?”小春儿语气气愤,眼珠子跑出了眼眶向外凸凸着,如果眼睛能吃人,她恨不得把小敏吞进眼里嚼得稀巴烂。 小敏没理睬小春儿,她径直走到许洪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礼,“二小姐您好!” “敏丫头,你怎么会出现在八里庄呢?”许洪黎瞪了小春儿一眼,转过身笑眯眯走近小敏,“听说你嫁给了孟家二少爷,他们孟家人对你好吗?” 小敏深深垂着头,她不知怎么回答,嗫嚅了半天:“回二小姐的话,孟家人对俺很好。” “是吗?你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呢?”许洪黎往前又走了一步,盯着小敏的脸,这张软软柔柔的小脸像初春的白雪,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子,雅洁如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撩撩小敏黏着汗水的刘海,语气里多了和蔼,“丫头,你出汗了,这天气不热呀,你不要着急,如果孟家人欺负你,我替你去讨回公道,如果你想回孟家,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小敏千方百计离开孟家是去找小九儿,她怎么能空手而归呢?“回禀二小姐,其实,是孟家大小姐打了俺一巴掌,俺心里不好受就跑了出来,俺想去张妈家住一宿,然后,等俺心情平稳了再回孟家。” “张家?!你是说沙河街张家火烧铺子的张家吗?他们家在庄子南边有个大车店。”许洪黎对张家很熟悉,张家在沙河街时名声远扬,行善好施很得街坊邻居尊敬,张家婆姨每次在街上看到她都会远远地打招呼,鞠躬问好,无论是仰慕她,还是敬畏她,总比那些不识抬举的乡邻强百倍。 “丫头,自从在许家遇见你,我天天惦念着你,如果你不愿意回孟家,以后留在我身边当个支使,可以吗?” “谢谢二小姐抬爱,这件事容俺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您可以吗?”小敏宁可留在孟家也不会与雪莲她们同流合污,更不可能给许洪黎做丫鬟。 “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许洪黎笑了。 许洪黎和小敏有说有笑,小春儿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她想骂人又不敢,她用脚上的皮鞋踢踏着地上的石头,“咯吱咯吱”响;她用上牙狠劲咬着下嘴唇,咬出几个血印子,她又恨又怕,怕小敏抢了她的饭碗。 小春儿的手脚动作没有逃过许洪黎嚚猾的眼睛,她把手里的烟卷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眼前的敏丫头沉着冷静,与嚣张的小春儿判若两人,她不由得佩服海秉云独具慧眼,许家那么多下人他偏偏钟爱这个丫头。 许洪黎恨许家的人,她唯独不敢得罪海秉云,为什么?她自个也说不清楚,那个老顽固明面上不近人情,许家老老少少都非常尊重他,她也不例外,如果没有那点忌惮,她完全可以把敏丫头据为己有,她身边缺忠心耿耿的人,小春儿坏心思太多,表面上对她曲意逢迎,暗地里与雪莲朋比为奸。雪莲诡计多端,很得井上的赏识,早晚有一天她会被她们踩在脚下,想到这儿,许洪黎七窍生烟,她把手里的烟卷扔在地上跺了两脚,尖着嗓子吼了一声:“小春儿,三少爷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呀?” “回二小姐的话,三少爷说他换换衣服,一会就到。” “他每次出门都要磨蹭,让他坐车,他说坐车闷,他真是朝廷老爷拾大粪,有福不会享。”许洪黎晃晃肩膀,把烟盒塞进手包里,白楞了小春儿两眼,“你带着几个人四处转转,发现可疑人就地枪决,或者抓起来送到日本宪兵队,留下几个人守候在这儿,听三少爷派遣。” ……张贵带着小敏和琴弦子回到大车店时天已到了掌灯时分,小路上人影稀疏,门口外面木杆子上的灯亮了,被雾气包裹着,散发着昏黄色的光,远远看着像是老牛的眼睛,不浑不浊,蔫蔫唧。 张家西厢房有三间屋子,中间屋垒着两个灶台,四周墙壁黑黝黝的,西墙根放着一张圆桌子,桌上面摆着碗筷和油瓶,还有一个笸箩,笸箩里摞着冒着热气的槐花饼,香味夹杂在炊烟里弥漫;墙角放着一个敞着口的大水缸,水面上飘着半拉瓢;两堵土坯墙隔开两间屋子,北间屋没有门,也没有门帘,一眼能望见里面的大炕,炕上堆积着几个面袋子,还有几个比碗大的葫芦,地上摞着一些破桌子,破凳子,塞得满满的没有下脚的地儿;南间屋子门框上挂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布帘,在烟里、风里忽闪。 张妈站在灶台前,她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盛着面浆的小瓷盆,一只手里抓着一双筷子,她用筷子往沸腾的锅里拨拉着面疙瘩。 “娘,俺爹回来了,敏姐姐也来了,还有……”小伍佰稚嫩又兴奋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进了西厢房。 张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弯腰把扯拉在灶口外面的玉米秸子续进灶堂里,一抬脚冲出了屋子,她身子没站稳,尥了一嗓子:“你们怎么刚回来呀,槐花饼都出锅了,俺还做了一锅疙瘩汤。” 张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身材瘦小,比余妈矮半截,她身穿一套又肥又大的青黑色长褂,宽大的衣摆垂在膝盖以下,腿上一条黑色缅裆裤,裤脚外面紧紧缠着两条布带子,露出一双穿着黑布鞋的大脚丫子;她脸色微黄,鹳骨上落着星星点点的褐色斑点,看不到一点脂粉的痕迹,头发不算整齐,在脑后梳了个椭圆髽髻,没有金钗银钗,只有一支黑色的铁夹子别在纂的一侧,隐藏在几绺乱发的后面。 以前舅老爷常常念叨张家两口子,张贵年轻时候在浅滩上做纤夫,张妈在家服侍公婆,还要抚养两个丫头,那个时候小伍佰还没有出生,一家老小的饥寒饱暖,以至于愁潘病沈,都有她一个人操持,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张家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她一个女人要撑起一个家何谈容易?张妈与罗家做了五六年邻居,知道罗一品是抗日游击队的人,却能够垂绅正笏,不动声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待人接物情礼兼到,值得大家翘大拇指。 “俺把敏丫头给你带回来了。”张贵往一旁闪闪身,给小敏和琴弦子让开一条路。 张妈抬头看过去,丈夫身旁站着两个丫头,其中大个子是敏丫头,她一眼认了出来,那双大眼睛里闪着星星的光,像极了夏蝉,她的心脏猛然抖动了一下,嘴唇哆嗦,悲从心来化成了两行婆娑的泪水。 上个月,罗一品栉风沐雨来到了张家大车店,她流着泪恳求张贵,说:“张大哥,麻烦您跑趟坊子矿区,把夏蝉的事情告诉顾庆坤,咱们不能瞒着他,也瞒不住啊。” “你让俺见了顾大哥怎么说呀?俺不去。”张贵抱着头蹲在地上,泪如雨下。 清明节张贵给沈老爷子上坟时,遇到了顾庆坤给婆姨省墓,两人在村口找了一家酒馆,要了一碟小菜和一盘花生米,促膝而坐,酒过三巡,不知不觉谈起了各自的孩子,顾庆坤喝多了,对离世的婆姨和三个丫头的愧疚摆在了酒桌上,两行泪水像决堤的河流打湿了他的衣襟,滚进了他的酒盅里,他就着泪水一饮而尽,他说以后好好照看三个丫头,不会让她们有任何闪失,没成想短短几天的时间,顾家二丫头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白发人送黑发人生死两茫茫,留给活着的人多少痛苦? “张大哥,麻烦您把这块围巾给顾庆坤,俺本想亲自去见见他,连成他们去了日照,山上没有人,婉婷又病倒了,俺实在脱不开身呀,您顺便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是不是把夏蝉送到她娘亲的身边。”罗一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围巾,“这是,这是夏蝉留下的唯一念想。” “好,俺去找他。”张贵从罗一品手里接过那块红围巾塞给了婆姨,“孩他娘,你先收着它,俺把顾大哥约到八里庄来。” 顾庆坤马不停蹄来到了八里庄,当他看到那块熟悉的红围巾时,情绪瞬间崩溃,用拳头击打着脑袋大哭。半响,他才踉跄着站起身,把红围巾送到张妈面前,留下一句话:“麻烦您把它给三丫头,不要把她二姐的事情告诉她。” 此时见了小敏,张妈怆然涕下,“敏丫头,你们姐妹俩长得太像了,俺差点没认出你来,让俺好好瞅瞅你,当年你姐姐夏蝉给俺家火山铺子送柴火时还没有你现在大,没有你现在高,每天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相处了半年多俺才知道她是个女娃娃。” 从张妈嘴里听到二姐的名字,小敏心里感觉凄凄惨惨,天不冷,冻得她打颤,半天没有回应一句话。 “唉,瞧瞧俺,俺也许是岁数大了总喜欢流泪,俺曾嘱咐自己不要再流泪了,见了丫头的面俺还是抑制不住呀。” 张贵看到婆姨不时失态,急得他抓头挠耳,“孩他娘,咱们不能让丫头她们站在院井里说话?” “是呀,是呀。”张妈用袄袖擦擦滚到下巴颏上的泪水,眼神盯在琴弦子的身上,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这是哪家丫头呀?俺光顾着招呼敏丫头了,把你晾在一边,真是不好意思啊。” 张贵上前一步拽住婆姨的胳膊,一边往西厢房门口拉,一边向院门口的小伍佰招呼:“伍佰,你带敏丫头他们去东厢房,爹有话跟你娘说。” 张贵两口子奇怪的神态让小敏疑惑重重,当着琴弦子的面她不敢随便打听,她一步一回头跟着小伍佰绕过水井,走近东厢房门口,脚丫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东厢房是两间坐东朝西的屋子,进门是灶头间,锅灶与北卧室之间有堵墙,墙上有一个灯窑,一盏煤油灯坐在灯窑里,没有点燃,屋里不黑不暗;东墙根用砖头垒着一个台面,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家把什,还有一架纺车。 小伍佰跨进屋子,走到锅灶前踮起脚尖,从灯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灶台上,弯腰从风箱上抓起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灯芯上,灯亮了,屋里的一切清清楚楚,黑灰色的墙皮下露出鳞次栉比的土基,地面、灶台都很干净,灶堂封着口,看样子好久没有烧火了。 小敏抓起灶台上的煤油灯,用一只手掌护着灯苗,用肩膀挑起卧室门口的布帘子,踏进了屋子,屋子不大,很整洁,墙皮用白灰刷过,比外间屋子白净,西墙上有一扇木棂窗户,窗格子上的纸已泛黄,透着傍晚的黑;窗子下面是一铺南北大炕,三层炕柜杵在北墙边上,底下一层放着看不清颜色的褥子,第二层叠放着两床新棉被,红花绿叶,像是喜被,柜顶上叠放着新里新面的棉裤棉袄,还有一块红围巾;东墙根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桌上除了一个针线笸箩没有其他东西,桌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桌子旁边的墙上有扇牖窗,上面镶嵌着厚厚的玻璃,雾气昭昭,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这是俺大姐二姐回来住的屋子,上个月有个姐姐在这间屋子住过,俺娘给她炖了一只老母鸡,后来,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俺娘说她死了。” 小伍佰的话像一根钢针扎在小敏的心上,疼得她流泪满面,她强打精神扶住身旁的桌子,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把胳膊弯上的菜篮子放在桌子底下。 “小伍佰,谢谢你的娘亲,俺们打扰她了。” “不用客气,俺娘说,在她的心里你们都是她的女儿。”小伍佰举起小手在眼前晃了晃,用头顶开门帘子窜了出去,他一边往屋外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敏姐姐,俺去给你们拿槐花饼吃。” 小敏怊怅若失地追到屋门口,起风了,院门口木杆子上的灯笼摇晃着那点亮,微小又阴沉;风在枝头、屋檐上嚎叫,声音不大,没有庄上狗叫的声音大,马厩顶上的草席子沙沙响,伴着飘落的槐花翩翩起舞。 张妈怀里抱着一捆麦秸子沿着石基路走了过来,“丫头,你叔说你们在外面吃过饭了,婶子就不跟你们客套了。” 小敏没听到张妈说什么,她直愣愣眺望着宽大的院落,恍恍惚惚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院井里忙碌,一会儿挽着袄袖洗衣服,一会儿把沥干水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仰起脸,细长的眉眼下,一双如水般的眼眸,明凊清澈,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 “二姐!” 听到小敏喊姐姐,张妈脚步一顿,鼻子酸酸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她慌忙迈进屋子,把怀里的麦秸子扔在灶台下面,提提裤腿蹲下身子,抓起一撮麦秸子续进灶堂里,又抓起灶台上的火柴擦出火花,双手捧着豆大的火苗送到柴草上,腾起的火焰映红了她的脸,两行泪水挂在她的嘴角,滴落在麦秸子上,她赶紧用衣袖擦擦脸,低声叨咕:“这屋子晚上凉,俺给你们烘烘炕。” “婶子。”小敏嘴里呢喃了两个字,一股悲凉填满了她的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丫头,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出来,不必拘谨。”张妈从墙角抽出一根挑火棍子,把灶口外面燃烧的柴火捅到锅底下面,熊熊的火苗“噼里啪啦”烘烤着黑色的锅底,一绺黑灰飘出了灶堂,落在她的脸上,粘在她的泪痕里。 “婶子,那个,小伍佰说,说有个女孩在这间屋子住过,她是谁?” 张妈的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抓着棍子的手落在灶口边上,半天也没有动,另一头在燃烧,眼瞅着就要烧到她的手指,她木知觉也。 “婶子,您怎么啦?”小敏弯下腰盯着张妈脸上的变化,她想从眼前这张心慌意乱的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丫头,你刚才问俺什么?”张妈躲闪开小敏的目光,她前言不搭后语,“唉,最近一段时间俺总是精力不集中,做事丢三漏四,丫头,你叔叔说,他要出趟远门,俺给他去拾掇拾掇包袱。”张妈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草屑子,走到北卧室门槛前,伸手撩起门帘,往门后挪挪脚丫给小敏让出一条路,“敏丫头,快进屋。” 屋里的炕上,琴弦子睡着了,她瘦弱的小身体蜷缩在炕沿上,喉咙里打着细微的咕噜声。 “这孩子有多长时间没睡过囫囵觉了?瞅她睡得多香。”张妈往琴弦子身上瞅了两眼,摁着炕沿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了炕,跪着走到窗根下,一面抓起窗台上的小笤帚扫着芦苇席,一面自言自语:“一个多月前,是有个姑娘在这间屋子住了一宿,俺娘俩很投缘,说了许多话,想想没几天的事儿,她是个活泼的姑娘,不笑不说话,让人稀罕。” “婶子,是俺二姐在这间屋子里住过吗?”小敏的心脏在哆嗦,嘴巴也在哆嗦,她怕,怕张妈说出一个她不愿意听到的名字。 “不,不是,她不是你二姐,那个姑娘去蟠龙山路过俺们庄子,因为天黑路不好走,在俺家住了一宿。”张妈从炕柜子里面拉出一床褥子铺在芦苇席上,又从柜子上方抱下两床被子,随着她手下的动作,一块红围巾从柜子顶上飘飘而落。 小敏不能自已地伸出双手接住飘落的红围巾,一股凄楚乍然再次袭击了她的全身,二姐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围巾。 “婶子,这,这是谁的围巾?” “这是,这是俺家二丫头的,她出嫁前俺托人去坊茨小镇买的。” “俺二姐也有这样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围巾,那是俺大姐买给她的结婚礼物。”小敏用手掩着鼻子涕不成声。 张妈仓促跳下炕,揪起一旁的被子,把它盖在琴弦子的身上,走到屋门口停顿了一下,哽咽着嗓子念叨:“敏丫头,你不要胡思乱想,早早休息,俺不打扰你们啦。” 小敏盯着张妈匆匆离去的背影,张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她磕磕绊绊爬上炕,靠着炕柜子坐下,胳膊重叠放在膝盖上,脸枕在手背上,眼睛盯着上下忽闪的窗帘,灯影幢幢,突然,二姐夏蝉捻手捻脚走进了屋子,站在炕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敏满眼惊愕,“二姐,二姐,是你吗?” 二姐比年前瘦了许多,腰肢纤细,圆脸变成了瓜子脸,大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如盈盈秋水闪着星星的光;一头短发,一套灰布破衣衫,与她砍柴的时候一模一样,在她身上找不见女孩子的恬静和文雅,活脱脱一个清新俊逸的小伙子。 “三妹,你怎么会闷声不响地溜出了孟家,让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二姐!”小敏不管不顾扑进二姐的怀里,失声痛哭,“二姐,你怎么会在张婶家呀?” “二姐在等你,二姐要看看你,看看俺的妹妹胖了没有?长高了没有?俺要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二姐见到娘亲了,她不让俺进她的门,她骂俺,她说妹妹还没有长大成人需要人照顾,俺说妹妹有大姐和爹照顾,俺要照顾娘亲,她生气了,好几天都没有理睬俺。” 小敏听不懂二姐嘴里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擎起手摸摸二姐的脸,那么凉,“二姐,你冷吗?” “不冷,天马上热了,你有时间去蟠龙山看看俺,三妹,这块红头巾是二姐送给你的礼物,俺没机会送你出嫁,也没钱买礼物给你,这块围巾是大姐送给俺的,现在送给你。” “俺知道,”小敏嘴里嚼着泪水,“二姐,你在蟠龙山做什么?你不是在坊茨小镇吗?” 二姐摇摇头,“俺现在暂时住在蟠龙山,爹说,等抗日胜利了,接俺回坊子碳矿区居住。” “二姐,俺给你准备了礼物,绣了一对手帕,俺今天没带在身上,有时间俺回孟家拿给你。”小敏仰起脸看着二姐的眼睛,煤油灯把二姐漂亮的脸蛋照得惨白,“二姐,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二姐没有回答。 “二姐,俺怕。”“怕”这个字在小敏心里踟蹰了半天,在嘴里嚼了半天,含着泪念了出来。 天上的乌云在游走,掀起一阵阵风,蓊蓊郁郁的枝条抽打着院墙,推搡着两扇屋门,撕扯着小敏冰冷的心脏,她自小孤独,不懂事时失去了娘亲,失去了乔丹霞,与爹相依为命,爹白天去下井,她一人一影一竹篓,那个时候她那么懦弱,那么孤独,其他孩子在一起跳绳子,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去火车道捡煤渣时,那些大点的孩子经常把她篓子里的煤渣倒进他们的筐里,无论她怎么哀求哭啼,他们拎着煤筐扬长而去,把她孤零零地扔在火车道上,她只能一边流着泪,一边继续捡拾地上残留的、更小的煤渣,天越来越黑,火车道上的风就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卷着黑色的煤灰撞击着铁轨,摔打着她单薄的小身影,她害怕,转过身眺望着身后另外一个小身影,那是黄多多,他不远不近地守候着她,陪伴着她。 她假装不害怕的样子,顶着风吆喝:“俺不孤独,俺还有两个姐姐,有一天她们会回来的,俺说得是真话。” “俺知道,俺爹说过你们顾家三丫头的事情。”黄多多向她使劲点点头。 她心里的憋屈再也克制不住了,泪水成串成串地在她脸上奔流,冲洗着她黏满煤灰的小脸,她扔下手里的竹篓子,抬头看着混沌的天空,哽咽质问:“俺娘说天上有老天爷,他掌管着天下事,俺想问问,俺的大姐和二姐在哪儿?让她们快点回家,三丫头害怕,害怕天黑,害怕爹下井不回家,害怕被别人欺负。” 风扯着她的呼唤跑上了半空,被铿铿锵锵的车轮碾碎在铁轨上,她追着火车跑,追着火车嚎啕大哭。 一年前她找到了二姐,二姐找到了大姐,姐妹三人在杨同庆的面馆相拥而涕。 “三妹,你不要哭,不要怕,娘说她永远守候在你的身边。” “娘,娘在哪儿?二姐你说什么,俺听不明白,你什么时候见过娘亲?” “三妹,娘在生气,俺去哄哄她。” “二姐,你不要走。”小敏猛地往门口追了一步,她的身体重重撞在门框上,她顾不得疼痛,急冲冲蹿出了屋子,黑黝黝的院井里只有风拽着几绺草枝子和凌乱的槐花在井沿下飘摇。 西厢房里,张贵坐在灶台下面的木墩子上,从腰上拽下烟袋杆,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丝塞进烟窝里,又从地上抓起一根草糜子送到灶口的火星子上点燃,把燃烧的草糜子送到烟窝上,低头“嗒嗒”猛嘬了两口。 张妈从墙上摘下马蹄灯放在桌子上,她脸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直流。 “三丫头可能已经感觉到她姐姐不在了……俺不敢看她的眼神,那双悲伤的眼睛里有好多问号,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真怕俺心里藏不住事儿,稍不留神说漏了嘴,那怎么好呢?” “顾庆坤说,敏丫头自小知道她还有两个姐姐,她失去娘亲后,天天缠着她爹把两个姐姐找回来。”张贵语气哽咽:“暂时不要告诉她,能瞒多久算多久。” “夏蝉用年轻的生命救了沙子岭村民,包括咱们的两个女儿,这桩事就是俺身上一个没结痂的伤口,流着鲜红的血水,俺每次想起来都疼,俺,俺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夏姑娘笑眯眯的样子,一声一声喊俺‘婶子’。”张妈拍打着手下的饭桌,声泪俱下:“夏蝉的事情大家还没有告诉夏婆子,那个可怜的女人知道了定会心疼死,她收养顾家二丫头就是为了养老送终,如今,丫头先她一步走了,她怎么活呀?” “你不要再絮叨了,把这事儿先放下,俺马上走,去浅滩坝口送枪支弹药,明天回不来,明天晚上有一场战斗,还有,江管家说,今天有人来八里庄,来人是谁?他也没说,俺也没问,你在家好好听着院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俺不得不告诉你。” “什么事情?你说,俺听着。”张妈用袄袖擦擦脸上的泪水,抓起桌上的马蹄灯走到丈夫的身后,把灯递过去,“你用麦秸子点亮它,俺去给你们收拾一些吃的,再收拾几件衣服,这天气不定性,今夜有点凉。” 张贵从婆姨手里接过马蹄灯放在灶台上,眼睛盯着灶堂里的火苗,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敏丫头身边的那个女孩是日本人。” “日本人?!”张妈的心跳了一下,她收回了迈过屋门槛的脚,扭脸怒视着丈夫的后脑勺,岔了声地咆哮:“你,你们怎么把一个日本人带回了家?” “江管家说,鬼子不仁咱们不能不义,这个丫头也是受害者。”张贵把手里的烟袋杆在灶台下面磕了磕,插在后腰上,提燃的马蹄灯走出了屋子,他性格惧内,着急的时候不会说话,他怕哪句话说错了惹婆姨大发雷霆,如果院里没有其他人还可以,她喜欢闹就闹,喜欢吼就吼,今儿不行,他只能开溜,留下她一个人在屋里哭哭啼啼,哭过了也就想明白了,婆姨不是不开面的女人,虽然她没有上过学,说话办事比一个老爷们还爷们,自从夏蝉牺牲后,她几乎没有发过脾气,处事冷静了许多,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那个丫头没有娘亲,夏婆子岁数大了眼睛看不清,做不了针线,俺给她做了喜被和新棉袄,没成想…… 张贵蹉跎着脚步,沿着石基路走到北面堂屋门口,把灯挂在高高的门檐上,不大的灯光洒满了院井,四周明亮起来,眼前五间坐北朝南的大屋子静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前段时间院里客人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坐在一铺炕上,围拢在一张炕桌前谈笑风生,把自家的糗事拿出来开涮,互相讥讽、逗趣,好不热闹,最近几天鬼子在赵庄附近加派了巡逻警力,跑码头的客商很少,主要怕喜怒无常的鬼子乱杀人,为了那点钱丢了命不值得,大多商家停歇了买卖。 下雨阴天的时候,无处藏身的乞丐常来住店,张贵也不会怠慢,一视同仁,笑脸相迎,张妈是惜老怜贫的女人,有钱无钱都会让客人吃饱饭,一日三餐按例把饭菜送到他们的屋里。 那帮乞丐不是趋利避害之人,时常不声不响放在院门口外面一捆劈柴,或者几只野兔,甚至还有一篓子的鱼。 张贵走到窗户前,向阒其无人的屋里瞄了两眼,黑洞洞的,没有杯觥交错的声音,只有“叽叽”叫的老鼠在墙角旮旯里出溜,有的跑上了炕,它们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眨着绿莹莹的小眼珠子,翘着长长的胡须,挑衅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一声,举起手在窗棂上轻轻敲了几下,狡猾的老鼠犹豫了一下,身子往上一跃,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团白色的灰尘在屋里游荡。 隐藏在流岚后面的镰刀月牙有影无光,荒凉的夜空漂浮着弥河的潮气,雾气腾腾缠绕着屋檐下和木杆子上的灯笼,院里的一切在不明不亮的灯光下若有若无、影影绰绰,西南墙根下的槐树抖动着扶疏的枝叶,一片片、一簇簇槐花在院井里飘荡,像一片片雪花。 张贵恹恹转身走回了西厢房,抓起地上的笤帚和簸箕,把灶台下面的草屑子扫进簸箕里,送进灶堂里,封了灶堂门,走到饭桌前,桌上放着一个包袱,他伸手摸摸热乎乎的,还有淡淡的香气。 “当家的你进来,俺给你缝缝衣服,今儿白天,俺看到你的后衣襟上有个窟窿。”张妈在南间屋里吆喝,声音不大,带着命令的口气。 “嗳。”张贵应答着走近屋门口,撩起门帘迈进了屋子,桌上煤油灯上的火苗上下忽闪,映着婆姨一张泪痕的脸,他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半响没找出话头。 张妈从炕上的笸箩里扯出针线,走到丈夫身旁,用眼神撇了撇炕头,“你坐那儿,俺给你穿几针就可以了。” “好。”张贵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把后背亮给婆姨,嘴里喃喃着:“俺准备拿点烟叶,跟你商量商量。” “俺早给你准备好了。”张妈把针递过补丁,用手戳了丈夫后背一下,“你少抽口烟,不要一张口都是臭烟味。” “俺就这点嗜好,离不开烟,孩他娘,俺如果回不来,你,你也不要着急。” “你不回家去哪儿?”张妈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着,每一针都那么仔细,她的心已经乱了,她害怕,害怕丈夫一去不复返,嘴里却说:“你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俺不怕。” “俺知道,知道,不过……” 张妈擎起手指戳戳丈夫的后脑勺,“俺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你要给俺活着回来,听说这次任务有咱们家大丫头,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俺跟你没完。” “正因为知道女儿下了山,俺才要求参加这次战斗任务,你不要担心,你在家照顾好儿子,俺去战场照顾咱们的女儿。” 张妈把针穿过衣服,俯下头用牙咬断线绳,把针别在脑后的髽髻上,又用手指甲平摊平摊缝好的补丁,她抓着丈夫的衣襟迟迟不舍得松手,似乎一松手丈夫就会一去不复返。“其实俺也想明白了,顾家有三个丫头,交给抗日两个,咱们也没有什么不舍得,再说,横也是死,竖也是死,死得其所也值了。” “还是你会说话,俺也是这个意思。”张贵已经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他不敢说出口,婆姨跟着他没享一天福,如果自己死了,留下她一个女人拖儿带女怎么活呀? “顾家二丫头牺牲后,大丫头奔跑在她妹妹走过的路上,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为了抗日不避斧钺,值得大家敬佩,每每聊起她,大家都翘大拇指;三丫头为了巴爷的孩子离开了衣食无忧的孟家,可见她小小年纪够仗义;今天在大街上,她在嚣张跋扈的日本浪人面前不慌不忙,把日本女孩护在她的身后,可见她的善良,所以,俺走后,你要好好善待顾家三丫头和那个日本女孩。”张贵站起身,把敞着的衣襟往胸前拢了拢,想系上扣子,手抖得很厉害,摸不见扣箅子。 “收留一个日本人,俺心里的疙瘩解不开,不过,今天俺听您的话,俺会对她好的。”张妈扶着旁边的墙围子跳下炕,看着丈夫笨拙的动作嗔怪道:“瞧瞧你,衣服扣子走错门了,回家可不要走错门呀。” 张贵把手从衣襟上拿开,低头看着给他系扣子的婆姨,煤油灯上的火苗照在婆姨不白不黑的、挂着锅底灰的脸上,短短两年的工夫这张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圆润的脸庞塌陷了下去,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她太劳累的原因,她的脸色蜡黄,眼皮浮肿,眉头蹙起几道褶皱。 “辛苦你啦!以后……”张贵的手抚摸过婆姨沧桑的脸,他想说以后不用你太操心了,这句简单的话卡在他的喉咙里,明天的任务很艰巨,蟠龙山上的兄弟决断,倘若夺不下那艘货船,就炸了它,绝不能让鬼子用那些武器打中国人。 张妈隐隐感觉丈夫的语气里有恋恋不舍,有生死离别的意思,她尽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白楞了丈夫一眼,“瞧瞧你,咱们都老夫老妻了,还动手动脚,让孩子看到多不好意思呀。” 张贵的大手落在婆姨的肩膀上,他满眼心疼,“正因为俺老了,才知道你为这个家辛苦了半辈子,有钱的时候没给你买件像样的衣服,一年四季就两套衣服,一点不知爱好,瞅瞅你,脸上黏着锅底灰也不知道。” “是吗?在哪儿?”张妈的脸上霍地涨起一片羞红,她慌乱地抓起衣袖抹擦着脸,身体往后退缩,尴尬地垂下眼角,“俺就是个邋遢的女人,这么多年委屈你啦。” “不,你是个善良的女人,娶到你是俺的福气。” 张妈瞪大了疑惑的眼神,她的心跳加速,丈夫以前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心里害怕。 张贵把手掌伸到婆姨的脸上,想拂去她脸上的黑灰,他的大手骤然停在半空,当年娶她是为了给老爷子冲喜,他满心不愿意这门女大三的亲事,他讨嫌她没有女人的样子,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得理不饶人,她却不嫌弃他张家负债累累,不嫌弃他是个纤夫,精心伺候公婆,体贴入微地照顾他,每次他拖着一身的劳累走回家,她会送上两块饼子,一盘小咸菜,一碗野菜汤,睡觉前,她会给他端来一盆热乎乎的泡脚水。 食不果腹的时候婆姨也不会饿着他,她经常去山上拔野菜,荠荠菜掺和着玉米面做成菜团子,把野萝卜和野芹菜腌制成咸菜,他走出家门上工前,她会塞给他一个小包袱,里面不是菜团子就是玉米饼子,外加几根咸菜。工友都很眼馋,说他家里有个把家虎,里里外外不用他操心,他冰冷的心渐渐融化,第二年婆姨生下了大丫头,他心里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第三年她又生下了二丫头,他照旧欢欢喜喜没有一句怨言,接二连三她又生下几个丫头,可惜,后面三个丫头都没有活到一岁,小伍佰是他们两口子的老生儿,也是婆姨接近四十岁时生下的第五个孩子,他们视如珍宝。 “瞅瞅你,你身上的衣服都有汗臭味啦,今儿忘了嘱咐你脱下来洗洗,还有你的脸,整天洗不净似的,泥糊糊的。”张妈说着,转身走到洗脸架前,从架头上抽下毛巾扔进水盆里,“你先洗把脸,俺去看看敏丫头她们睡了没有?伍佰在外面盯着院门,你还是从后门走,俺就不去送你了。” 张妈跨出了西厢房,沿着石基路往前磕绊,丈夫今天异样的举止让她心慌意乱,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她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她不敢,丈夫要出门,她不能哭,她用手捂着嘴低低呜咽。 东厢房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张妈怔忪了一下,身体往前趔趄,她急忙扶着门框往屋里探探身子,琴弦子睡在炕头上,嘴角弯弯着笑靥,露出半截上牙,呼吸声如晃动的灯苗,震颤着薄薄的鼻翼,那么惬意。 小敏坐在炕柜旁边,脸趴伏在胳膊弯里,泪水打湿了她怀里的红围巾,嘴里梦呓着两个字:姐姐。 张妈顷刻间凄然泪下,她攧手攧脚走到炕沿前,伸出手想摇醒小敏,她的手停在半空,她实在不忍心打扰姐妹二人梦里相聚,她转身走到桌前,低下头吹灭了煤油灯。 张家大车店的东面和南边是庄稼地,西面是那条小路,路的西面是一片麦田,中间隔着一条臭水沟,远远地就能闻到臭哄哄的味道,成群的苍蝇围着木杆灯嗡嗡地叫着、飞着,有的飞进了院子,寻找着窗户上透出的那丝亮,撞击着窗棂砰砰响;黄土与麦秸子打成的垣墙,吸收了弥河的湿气,翘着碱皮,风一吹,碱土到处乱飞;两扇大木门年久失修,破乱不堪,风从窟窿眼里窜进窜出,拍打着院井的辘轳和水斗。 西厢房南间屋子靠近院门口,更像是一间耳房,有东、南两扇木棂窗,坐在炕上眼睛穿过窗户,院里、门口的一切一目了然。 张妈手里捏着针线坐在炕上,她一会低头缝补着衣衫,一会儿眼睛从老花镜上面了望着院门口的动静。 小伍佰穿着衣服趴在炕头上,双手托着下巴颏,瞪着瞌睡的小眼睛盯着娘亲手里的动作。 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张妈满心欢喜,嘴里却佯怒道:“你说要陪着娘亲等你爹,瞧瞧你,眼皮都打架了,快睡,你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张妈的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异样的声音,她立刻屏住呼吸,蹭到南窗户根下,恍惚间槐花树上跳下一个黑影,那个影子站在树下犹豫了半天,俄顷,猫着腰钻进了马厩子。 张妈从鼻梁上摘下眼镜,另只手握成拳头揉揉眼睛,细细看出去,槐树枝条上下颤巍,敲打着墙头瓦,几块青瓦擦着墙墉落下,“啪叽”砸在地上。 紧接着,院外面传来几声狗吠,皮鞋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啪嗒啪嗒”响,那么清晰,声音来自院门口外面的路上,张妈一激灵,她急忙佝偻下身子,眼神朝院井里撒打,院井里只有风声,木盆从井沿上滑到了石基路上,半盆水洒在地面上,一滴滴在石头上滚着,一会儿渗进了石头缝隙不见了,空木盆被风拽着撞击着坚硬的鹅卵石,“叮当当”的声音;井沿上的水斗里映着灯的影子,跳动着点点的白,那么瘆人。 张妈急忙把手里的针线插进笸箩里,跪着爬到炕沿边上,摁着旁边的桌子踢趿上鞋子。 小伍佰猛地醒来,用拳头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嚷嚷:“娘,俺跟你出去看看。” 这时院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声声入耳,夹着一个女子尖锐的叫嚣:“开门,开门,皇军例行检查,查户口。” 张妈手里攥着眼镜走出屋子,眼神越过了院木门的空隙,门口外面有五个人影,站在前面的是个女子,她的双手揣在裤兜里,脚上的黑皮鞋踢蹬着门垛子,木杆子上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张刀疤脸,是小春儿,张妈攥紧了拳头,她屏主呼吸,往小春儿身后察看,两个伪军手里抓着手电筒,肩上背着长枪;两个日本兵躲在小春儿的身后,他们手里的刺刀寒光闪闪。 张妈退后一步,把小伍佰挡在了身后,没有回头低低说:“伍佰,你快去东厢房,告诉敏丫头来人是小春儿和日本鬼子。” “娘,您呢,您怎么办?”小伍佰哭哭唧唧,“俺要和娘在一起。” 张妈摸摸儿子的头,压着声音,一板一眼地说:“儿啊,娘没事,娘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娘,只是,他们不认识敏丫头,所以,你要听娘的话,快去。” “好。”小伍佰嘟囔着小嘴,退着离去。 张妈把眼镜攥在左手里,一边亮着嗓子喊了一声,“来喽!”一边磨磨蹭蹭走到院门口,打开了院门,她退后两步站在门垛子一侧,给进门的伪军和鬼子让开一条路。 “你怎么刚出来开门呀?屋里是不是藏着八路军?”小春儿抖动着窄窄的肩膀,挨着张妈的身体迈进院子,她的眼珠子往天上瞟觑,拿腔作调地问:“院里住了多少人呀?” “院里没有其他客人。”张妈忍住心里的气愤,她知道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的道理,小春儿就是个奸诈小人。 “真的没有外人吗?你可知道窝藏抗日分子的后果吗?”小春儿一边鼓唇弄舌,一边伸着细瘦的脖子东张西望,雾霭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黑色罗纱网,从天空撒向大地,笼罩着空落落的院子,一盏马蹄灯随风摇晃,撞击着门框,幽暗的灯影若断若续;老鼠在屋檐上跳躂,震落一绺绺灰尘,仿佛墙角旮旯里藏着千军万马,蠢蠢蠕动,小春儿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退到两个伪军的身后,弓腰哈背走到两个日本兵身前,用手掌向前指引着脚下的路,“太君,您请!” 两个鬼子兵大摇大摆蹿到水井旁边,向身旁的伪军努努嘴巴,两个伪军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举着长枪,窜进马厩挑挑苜蓿草,又跑到马厩后面的茅房瞅了半天,捂着鼻子蹿了出来,又在东西厢房和堂屋转了一圈,最后走到鬼子兵身边,“报告太君,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不可能!”小春儿又急又气,一个时辰之前在药堂门口,小敏与许洪黎说她住在张家,这会儿那个丫头藏哪儿去了?“每间屋子都要查仔细了,这家人很奸滑,良心大大的坏透了,在沙河街时带头反对皇军税收。” 东厢房没有一点动静,张妈心里坦然了许多,她撩起衣襟擦拭着眼镜片,豆大点的两抹亮折射着手电筒的光在屋顶上跳跃。 小春儿踮着脚跳到张妈身边,厉声呵斥:“你手里拿着什么?快点交出来!” 张妈摊开手,冷笑了一声:“春儿,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半夜三更跑过来为难我们呢?好歹咱们在一条街上住过,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单独好好说,何必大张旗鼓闹这一出呀?” “谁说无怨无仇?”小春儿操起双手在张妈身前背后转了一圈,脚上的黑皮鞋在石基路上狠狠踢趿了两下,翻翻眼皮子,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嚼齿穿龈:“当年是你这张破嘴害得俺没有栖身之地,跟着俺爹到处流浪,每天食不果腹,那些日子俺恨不得把你们张家人生吞活剥了。” 小春儿如果不提当年的事情,张妈也许不会生气。“你小春儿和你爹坑害敏丫头,沙河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还害怕人说吗?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大婶奉劝你一句,你还是个孩子,应该弃恶从善,重新做人。咱们都是中国人,一条根,就像一棵树上结的果子,喝一条河里的水,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 “谁跟你是一棵树上的果子,俺小春儿不再是当年那个低三下四的丫鬟了,俺现在为日本人做事。”小春儿把双手卡在腰上,唇角撇到了耳根子,撕扯着她脸上的疤痕,像个丑陋的、蹩脚的演说家,“告诉你们,日本人最恨八路军游击队,他们说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嫌疑犯,俺说你们是八路军就是八路军。” 张妈被小春儿胡搅蛮缠的话气得喘不动气,她用手攥着胸前衣襟,尽量抑制心里的愤怒,“小春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俺张家是规规矩矩的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八路军九路军,你信口雌黄、助纣为虐要遭报应的。” “你骂俺?!”小春个子没有张妈高,她踮起脚尖,向张妈抡起了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一束银白的光穿过小春儿的喉咙,扬起一片猩红…… 第120章 怔 江德州慢慢撂下布帘,岣嵝着身体向屋里磕绊了两步,颤抖的手摁在锅台上,两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玉米秸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安慰伤心的老人?张贵默默绕过老人的身边,走出屋门口,一群黑色的乌鸦尖溜溜叫着,斜飞过院井。 一个月前,夏蝉去蟠龙山送药品路径沙子岭村,她发现村旁的山坳里人影攒动,受惊的麻雀四处逃窜,恍恍惚惚有人窃窃私议,她悄悄走过去察看,一看吓一跳,山沟里躲着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还有如履薄冰的伪军,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一般情况下鬼子白天很少鬼鬼祟祟行动,除非他们吸取了前车之鉴,怕遭到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而提前了扫荡计划,或者他们接到了准确的消息,村子里住着游击队的人,他们想要抓活口。 的确如此,村子里驻扎着蟠龙山上的一个小分队,队长是张家的大丫头张岚,她的妹妹去年嫁到了沙子岭村,罗一品知道她对这个村子地形熟悉,安排她下山转移村民。 张岚安排了战士在村口守护,一旦发现鬼子踪影就鸣枪示警,狡猾的鬼子没有走大路,沿着山沟匍匐前进,眼瞅着离着村子越来越近,夏蝉顾不得多想,从脖子上解下红围巾包好药品,塞进了路旁的草垛子里,从怀里抓出手枪朝着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一声清脆的 枪响划破了静谧的山谷,霎那间鬼子乱了套,当他们发现山坡上站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村姑时,他们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冷笑。 夏蝉知道无法顺利脱身,她用手摸摸隆起的肚子,心酸不已,孩子刚刚五个多月,却要与她共同赴死,时间容不得她多想,凶神恶煞的鬼子越逼越紧,她从袄袖里掏出了爹留给她的手榴弹…… 夏蝉牺牲的消息传到了蟠龙山,许婉婷抱着那块红围巾哭晕过好几次,她不相信这是真得,她与夏蝉是结拜姐妹,她们二人同时做了新娘,同时怀了孩子,秋收季节孩子就会出生。 那天她与夏蝉坐在一起给孩子取名字,她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二人生下一男一女,两家人结为亲家,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天二人阴阳相隔,此生难以相见。 感情脆弱的许婉婷经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夏蝉对她有救命之恩,那个破旧的大车店,那个阴暗的马厩,那个冰冷的拴马桩,那是一场噩梦,她以为她会死在那儿,当从窗户外面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她用尽全身力气呼救……当她醒来时,眼前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男孩,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带着好奇与怜悯。 “你别怕,俺是女孩……”羞怯的声音,娇媚的芙蓉面,脸颊上的绯红历历在目,让许婉婷永生不忘,更痛苦不堪。 罗一品本想安慰一下许婉婷,她话未出口泪先流。 “你要吃饭,要打起精神,咱们不能让夏蝉白白牺牲。”罗一品哽咽难言,夏蝉是个可爱又善良的女孩,自小上山砍柴,到集市上卖柴,竭尽全力照顾年迈的养母,小丫头参加抗日游击队后,把生死置之度外,与心爱的男人并肩作战,在炸鬼子火车道时负过伤差点丢了命,伤口没有痊愈又回到了战斗岗位,一次一次把禁销药品从鬼子眼皮底下送到蟠龙山,一桩桩事迹记在每个蟠龙山兄弟的心里。 江德州常常为此事老泪纵横,他希望那天取药、送药的是他,他已经土埋半脖子了活着没有多大用处,这个固定的念头总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 “江伯伯。”戚世军给江德州递上一块手帕。 江德州猛地惊醒,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难过,他用衣袖抹抹滚到下巴颏下的泪水,往屋门口踉跄了一步,抬头看看院井的天,橙红色的夕阳撒在东厢房的墙上,拖着少许的灰尘在半空游走。“俺是看到敏丫头想起了夏蝉姑娘,……唉。” “江管家您不要再难过了,咱们都是把头别在裤腰上做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贵有茂把腰上的围裙解下来挂在门后面,扒拉着眼珠子往饭厅里瞅了两眼,回头看着戚世军说:“你小子脑子不要开小车,俺去一趟彤家酒馆,你帮俺照应一下店铺,伙计在外面盯着,有事他会吆喝你的,尽量不要惹事生非。” “三叔,您去,告诉吕哥,今天晚上俺不能跟你们去浅滩坝口了,俺和江管家去赵庄。” 院井里,张贵蹲在北墙根下抽烟,他的后背依靠着墙垛子,一圈圈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风撞击着两片破院门“咣当咣当”响,墙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怕人的麻雀站在屋檐上啄食着青瓦下的石蓬花;那条黑狗卧在西墙根下,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瞅着门洞子,蓦地,它前爪支撑着地面跳了起身来,抖抖尾巴,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厨房,绕着江德州转圈圈。 江德州撩起长袍下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他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的脊背,这条狗跟在他身边两年多了,没有大肉大鱼给它吃,甚至有时候跟着他一起挨饿,它依旧不离不弃。 “老伙计,今天晚上俺出去办点事情,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如果俺回不来,你跟着那个男人走。”江德州用手掌指指门口台阶下的张贵,“他家有肉吃,比跟着俺享福。” 黑狗似乎听懂了江德州的话,它嘴里一边呜咽着摇头摆尾,一边伸着舌头舔舐着老人的大手。 “江管家,您在叨咕什么呀?”张贵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向屋门口斜睨了一眼,“俺看,今天晚上还是让俺替您跑一趟赵庄。” 江德州倏地站起身,脸上换了一副冷峻之色,声音严厉,“不可以,你们的任务更艰巨,你马上去趟戚铁匠家,嘱咐他们尽量速战速决,在许洪黎到家之前撤出沈家,不要节外生枝,毕竟咱们人手不够,不能恋战。” 张贵性格中厚淳朴,反应不迟钝,知道孰轻孰重,他“腾”跳起身,抓着烟杆把烟窝在鞋底上磕了磕,“好,俺这就去戚家把您老的意思告诉他们。” “张贵,你速去速回,回来把敏丫头和那个日本女孩带你家去,告诉你婆姨,就说俺江德州给她添麻烦了。” 饭厅里,小敏把一碗面送到琴弦子面前,又递给她一双筷子。 “谢谢你!”琴弦子双手合十抱在胸前,深垂着头,自从她来到中国,还没有哪个人对她如此好,给她买鞋子、请她吃饭,她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一串一串撒在她的手上。 江德州蹒跚着脚步走出了厨房来到了饭厅,他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抓下头上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弯腰从桌子下面拖出一条凳子,把长袍前裾往前一扔坐了下去,抬头看着小敏说:“丫头,贵老三是多面手,不仅会炸油果子、擀面条,还会下河捕鱼,他做的红烧鱼色香味俱全,只可惜他的买卖刚开业不久,知道的人不多,以后你带着你的朋友经常过来坐坐,给他捧个人场。” 小敏不懂江德州话里的意思,她木然地站起身,回应了一声,“是,江伯。” “丫头,坐下,坐下吃面,不必介意,俺没有其他事儿,只想在这儿坐坐歇歇脚。”江德州抬起大手从上往下忽闪着,示意小敏坐下。 琴弦子饿坏了,她的头埋在碗沿上,右手环搂着碗,左手抓着筷子往嘴里扒拉着面条,面汤子和菜汤子溅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她擎起巴掌胡乱地抹抹脸,继续埋头狼吐虎咽,不一会儿,一碗面条见了底,只剩下一点汤,她又把汤倒进了嘴里,最后用舌头舔舔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餍足的笑。 江德州悄悄观察着琴弦子的一举一动,这个女孩很瘦,瘦小的脸上没有肉,眉眼长得匀称,眼睛不大,并不难看,上唇有点长,正好遮住了两颗半截前门牙;吃相不拘小节,不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绣舞子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为人狡猾,明知道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不对,她不仅委身于一个恶贯满盈的日本军官,还为日本人收集情报,在青峰镇发展汉奸,这样一个浮头滑脑的女人,她的女儿怎么会流落他乡呢? 小敏没有一点食欲,不是不饿,肚子叫了半天了,心烦意乱的事情堵到了她的喉咙,塞不进一口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对过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叫,屋脊上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有的黑烟滚滚,有的青烟淡淡;从地里回来的男人,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锹,赤裸裸的大脚丫子“扑腾扑腾”砸着地面,趟着一流流泥水敲开了自家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窠臼转动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疲惫的喘息声;风拽着几缕玉米秸子在泥糊糊的地面上旋转,几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在街道上穿梭,翻找着墙根下的垃圾;从弥河里升起的水雾越来越厚,随着下弦的暮色,笼罩着山林、田野、八里庄。 药堂墙角蜷缩着一个蓬头跣足的乞丐,高大茂盛的榆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撕扯着一缕余晖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脸上的模样,一顶破毡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扎煞在帽檐外面的头发乱糟糟的,上面粘着草屑子;没有前衣襟的长褂包裹着他宽厚的肩膀,袒露着脏兮兮的前胸,腰上系着一根草绳子,裤子很短,只到膝盖,露出两条黑乎乎的、毛楂楂的腿;他怀里抱着一根棍子,手里举着一个破碗,嘴里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穿过眼帘的乱发,窥视着前面的街道。 小敏想起了白天帮助她和琴弦子的那帮乞丐,她捧起碗走出了面馆,径直走到那个乞丐面前,把碗里的面条倒进了他的碗里。 乞丐挪挪屁股想站起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低下头,沙哑着声音说:“谢谢,谢谢小丫头。” 小敏摇摇头,转身走回了面馆。 江德州一条胳膊杵在桌子上,手掌托着腮帮子,眯着眼睛打盹,紧锁的眉头上聚起两道深深的皱纹,不知有多少烦心的事情困扰着老人?老人身上的长褂已经泛白,胳膊肘上摞着两个补丁,补丁也碎了,露着里面的衬褂,看到这个破碎的补丁,小敏的心抽动了几下, 听舅老爷说,自从江德州做了游击队的联络员,每天脚丫子不着地,身上的衣服好几个月不洗一次,硬邦邦的像挂了一层浆糊,他的岁数大了,眼睛花了,粗糙的大手捏不住一根针,赵妈可怜他,只要他踏进许家,就会让他把身上衣服换下来,她拿去洗、拿去缝补,为这事冥爷常常晃着莲花指,掐着嗓子在廖师傅面前搬弄是非,说赵妈看上江德州了。 在廖师傅心里江德州是长辈,是个优秀的老人,值得每个人尊重,他讨厌别人拿着可怜的老人开涮,他举着铁锹吓唬冥爷说:“你岁数大了歪心思不少,你再胡说八道俺绝不会轻饶你。” 冥爷不敢与廖师傅撕破脸皮,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身边需要人,再说赵妈对他也不薄,这么多年都是她帮他缝补衣衫,他很知足,他是小肚鸡肠,不愿意和江德州平分那份温馨。 “呵呵,俺睡着了,真是老了呀。”江德州抓起桌上油乎乎的破毡帽扣到头上,惺忪的眼神瞄着窗外,“天快黑了,张贵还没有回来吗?” 小敏摇摇头。“江伯,舅姥爷和许老太太他们好吗?赵妈她好吗?” “舅老爷他们都还好。”江德州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长气:“只是,前段日子赵妈她病了,那个女人不容易,操劳了大半辈子,该享福的年纪身体又垮了。” 听说赵妈病了,小敏瞬间泪水盈盈。 赵妈是个说话柔和、态度安详、做事有分寸的女人,刁钻古怪的冥爷也谦让她三分,许老太太和舅老爷也没有把她当外人,处处表示出对她的关切与尊重。 赵妈把小敏当自个的孩子,耐心教给她刺绣的手艺。“丫头,手艺压不死人,多一门手艺多个吃饭的碗,饿不着。”赵妈的话在小敏耳边萦绕。 “江伯,俺想回许家看看赵妈,可以吗?” “好。”江德州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来,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不敢说。赵妈一天到晚地忙活,像个转动的陀螺,她是用忙碌忘记心里的痛苦,忘记丈夫的死,上个月她又失去了没过门的儿媳妇,儿媳妇怀了她老赵家的娃娃,沉重的打击来的太突然,她无法接受,一病不起。 “人老了没有不生病的,她身体本来就弱,刮阵风都会生一场病。”江德州躲闪着小敏担忧的眼神,他一边向店门口走着,一边嘱咐:“丫头,过会儿张贵回来,你们跟着他去大车店,天黑了尽量不要到处乱跑,这儿不是赵庄,看着河水平静,下面暗流汹涌。” 大街上,红色的天际线黯淡了下去,多了一种墨色的油彩,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敛,撒在每家店铺的窗户上。江德州伛偻着身体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往药堂方向探探身子,他的眼帘里出现了那个乞丐,他的心底顿然升起一股暖意,这股暖意霎时流遍全身,让他感觉踏实了许多,他迫不及待地向台阶下窜了一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街道,他急忙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往台阶上站了站。 小轿车由远至近,拖着一条乌烟瘴气的尾巴,在面馆门前掉了个头,停在榆树下,车窗上闪现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一头波浪卷发蓬松有致,一对金耳环荡在她的腮帮子上,戏谑的唇角向上翘起,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瞟觑着窗外。 从药堂里张张慌慌跑出一个小伙计,毕恭毕敬走到轿车一侧,隔着窗玻璃往车里巴头巴脑。 司机跳下了车,绕到车子右边伸出双手,身体前穹,撅着屁股打开车门,抬起右手护住车门上沿,颌首低眉,“二小姐,咱们到了。” 许洪黎不急不慢地迈下车,她在车前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往前扭扭胯部,眼角习惯性地瞄向四周,她的眼珠子凝睇在面馆的窗户上,一抹晚霞照在玻璃窗上,映着一张俊俏的小脸。 药堂伙计哈着腰向许洪黎面前蹭了一步,双手一前一后指着店门口,“二小姐,您好,快里面请,俺师傅在屋里为您碾药,不能亲自出来迎接您,请原谅。” “俺想凉快凉快,告诉你师傅不要着急。”许洪黎往后退了一步,身体依靠着车门,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铁盒烟,眼珠子扫视着面馆门口,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伙计;台阶上,一个邋遢的老人手搭凉棚往街上了望。 “江德州,”许洪黎在心里嘀咕:“这个老东西怎么会在这儿呢?” 江德州撩起长褂衣摆跌跌撞撞奔下台阶,离着小轿车一段距离站住脚,抱拳鞠躬九十度,“二小姐,真的是您吗?听说您经常到呈祥药堂来,俺在这儿侯着您,俺想,俺想向您讨份差事,望您可怜可怜俺无依无靠,赏给俺一个看门的营生。” “吆,是江管家呀,你什么意思呀?你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应该安坐待毙,不要四处跳躂,你想乞讨几个铜板,直接说就可以,不必绕圈子。”许洪黎撇撇嘴角,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捏在右手里,怪声怪气地嘟哝:“听许家下人说,舅老爷嘱咐直管家,许家的门永远为你敞着,你怎么不去找他呀?” “俺不去找他,他那个臭脾气俺受不了,给俺一口吃的要念叨半辈子,俺也是要脸面的人呀。”江德州嘴里的话一出口懊悔不跌,心生惭愧,为了讨好许洪黎他不得不说违心的话。 海秉云说:许洪黎长着一颗豺狐之心,凶狠狡诈,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必须豁出去一张老脸,懂得舍小取大。 “江管家,面馆里面那个丫头是谁呀?俺看着怎么那么面熟呀?” 江德州装出耳聋的样子,用一只手罩住耳朵,眯缝着眼睛,眼角聚起一堆褶皱,嘴里嚼着唾沫星子,“二小姐,俺江德州年轻时候也是风骨峭峻的男人,人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老了,后悔了没有在恰好的岁数娶房媳妇,不至于现在孑然一身,苟且偷生。” 江德州的话让许洪黎惊悸了一下,她把烟卷顶在下巴颏上,目光呆滞,她之所以每天往药堂跑,是为了调节身体,眼瞅着奔四十岁了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起先她怀疑是闵文章的问题,后来她跟了井上三年,也没有开怀,她开始着急。 一阵风吹过,撩起了她耳边的刘海,荡在她的嘴角上,她用唇角含住那绺头发,她心里突生起一股温情,自从在许家看到敏丫头她打心眼里稀罕,小丫头就像一块柔柔顺顺的丝绸精致细腻,温温婉婉。 “江管家,你需要钱吗?”许洪黎避开江德州的话题,打开手提包,在里面摸了摸,摸到两个铜板,她又放下了,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币,在半空晃了晃,“你要说实话,那个敏丫头怎么会在八里庄呢?” 江德州心里咯噔了一下,许洪黎眼珠子还挺毒,一眼认出了敏丫头,这事掩盖不住了,只能实话实说:“二小姐,她就是舅老爷身边的使唤丫鬟,今年正月十五她嫁到了赵庄的孟家,她怎么会在这儿呢?俺也没有问,俺老了不想多事,尽量不去多嘴多舌,省得让人烦。俺自个猜测她是从孟家跑出来的,唉,养媳妇在婆家是受欺负的,她一定是在孟家受了委屈……俺正在想,是不是跑趟孟家,把这事通知孟家的人,孟家准能打赏俺一顿饭,一顿酒喝,高兴了还能给俺几块大洋,听说孟家不差钱,那个孟老爷是商会会长。” “江管家,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小心思。”许洪黎睺瞜了江德州两眼,她是厌恶老人说话磨磨叽叽,耽误她的正事。“江管家,你去把丫头喊出来,就说许家二小姐要与她说说话。” 许洪黎把捏着纸票的手松开,纸票飘飘曳曳坠落,江德州急忙上前一步,双手接住飘落的纸币,“谢谢二小姐赏赐,俺这就去把丫头喊过来见您。” 江德州刚迈进面馆,几个日本兵跟着几个伪军走了过来,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女子走在最前面,她的个子不高,一头短发梳得油光锃亮,一道紫茄子般的疤痕斜穿半张脸,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春儿,她离开许家投靠了日本人,她有时候跟着雪莲四处蹓躂,有时候跟着许洪黎到处蹿腾。 小敏走出面馆刚巧与小春儿撞个正面。 “你?!你怎么在这儿?”小春儿语气气愤,眼珠子跑出了眼眶向外凸凸着,如果眼睛能吃人,她恨不得把小敏吞进眼里嚼得稀巴烂。 小敏没理睬小春儿,她径直走到许洪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礼,“二小姐您好!” “敏丫头,你怎么会出现在八里庄呢?”许洪黎瞪了小春儿一眼,转过身笑眯眯走近小敏,“听说你嫁给了孟家二少爷,他们孟家人对你好吗?” 小敏深深垂着头,她不知怎么回答,嗫嚅了半天:“回二小姐的话,孟家人对俺很好。” “是吗?你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呢?”许洪黎往前又走了一步,盯着小敏的脸,这张软软柔柔的小脸像初春的白雪,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子,雅洁如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撩撩小敏黏着汗水的刘海,语气里多了和蔼,“丫头,你出汗了,这天气不热呀,你不要着急,如果孟家人欺负你,我替你去讨回公道,如果你想回孟家,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小敏千方百计离开孟家是去找小九儿,她怎么能空手而归呢?“回禀二小姐,其实,是孟家大小姐打了俺一巴掌,俺心里不好受就跑了出来,俺想去张妈家住一宿,然后,等俺心情平稳了再回孟家。” “张家?!你是说沙河街张家火烧铺子的张家吗?他们家在庄子南边有个大车店。”许洪黎对张家很熟悉,张家在沙河街时名声远扬,行善好施很得街坊邻居尊敬,张家婆姨每次在街上看到她都会远远地打招呼,鞠躬问好,无论是仰慕她,还是敬畏她,总比那些不识抬举的乡邻强百倍。 “丫头,自从在许家遇见你,我天天惦念着你,如果你不愿意回孟家,以后留在我身边当个支使,可以吗?” “谢谢二小姐抬爱,这件事容俺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您可以吗?”小敏宁可留在孟家也不会与雪莲她们同流合污,更不可能给许洪黎做丫鬟。 “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许洪黎笑了。 许洪黎和小敏有说有笑,小春儿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她想骂人又不敢,她用脚上的皮鞋踢踏着地上的石头,“咯吱咯吱”响;她用上牙狠劲咬着下嘴唇,咬出几个血印子,她又恨又怕,怕小敏抢了她的饭碗。 小春儿的手脚动作没有逃过许洪黎嚚猾的眼睛,她把手里的烟卷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眼前的敏丫头沉着冷静,与嚣张的小春儿判若两人,她不由得佩服海秉云独具慧眼,许家那么多下人他偏偏钟爱这个丫头。 许洪黎恨许家的人,她唯独不敢得罪海秉云,为什么?她自个也说不清楚,那个老顽固明面上不近人情,许家老老少少都非常尊重他,她也不例外,如果没有那点忌惮,她完全可以把敏丫头据为己有,她身边缺忠心耿耿的人,小春儿坏心思太多,表面上对她曲意逢迎,暗地里与雪莲朋比为奸。雪莲诡计多端,很得井上的赏识,早晚有一天她会被她们踩在脚下,想到这儿,许洪黎七窍生烟,她把手里的烟卷扔在地上跺了两脚,尖着嗓子吼了一声:“小春儿,三少爷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呀?” “回二小姐的话,三少爷说他换换衣服,一会就到。” “他每次出门都要磨蹭,让他坐车,他说坐车闷,他真是朝廷老爷拾大粪,有福不会享。”许洪黎晃晃肩膀,把烟盒塞进手包里,白楞了小春儿两眼,“你带着几个人四处转转,发现可疑人就地枪决,或者抓起来送到日本宪兵队,留下几个人守候在这儿,听三少爷派遣。” ……张贵带着小敏和琴弦子回到大车店时天已到了掌灯时分,小路上人影稀疏,门口外面木杆子上的灯亮了,被雾气包裹着,散发着昏黄色的光,远远看着像是老牛的眼睛,不浑不浊,蔫蔫唧。 张家西厢房有三间屋子,中间屋垒着两个灶台,四周墙壁黑黝黝的,西墙根放着一张圆桌子,桌上面摆着碗筷和油瓶,还有一个笸箩,笸箩里摞着冒着热气的槐花饼,香味夹杂在炊烟里弥漫;墙角放着一个敞着口的大水缸,水面上飘着半拉瓢;两堵土坯墙隔开两间屋子,北间屋没有门,也没有门帘,一眼能望见里面的大炕,炕上堆积着几个面袋子,还有几个比碗大的葫芦,地上摞着一些破桌子,破凳子,塞得满满的没有下脚的地儿;南间屋子门框上挂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布帘,在烟里、风里忽闪。 张妈站在灶台前,她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盛着面浆的小瓷盆,一只手里抓着一双筷子,她用筷子往沸腾的锅里拨拉着面疙瘩。 “娘,俺爹回来了,敏姐姐也来了,还有……”小伍佰稚嫩又兴奋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进了西厢房。 张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弯腰把扯拉在灶口外面的玉米秸子续进灶堂里,一抬脚冲出了屋子,她身子没站稳,尥了一嗓子:“你们怎么刚回来呀,槐花饼都出锅了,俺还做了一锅疙瘩汤。” 张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身材瘦小,比余妈矮半截,她身穿一套又肥又大的青黑色长褂,宽大的衣摆垂在膝盖以下,腿上一条黑色缅裆裤,裤脚外面紧紧缠着两条布带子,露出一双穿着黑布鞋的大脚丫子;她脸色微黄,鹳骨上落着星星点点的褐色斑点,看不到一点脂粉的痕迹,头发不算整齐,在脑后梳了个椭圆髽髻,没有金钗银钗,只有一支黑色的铁夹子别在纂的一侧,隐藏在几绺乱发的后面。 以前舅老爷常常念叨张家两口子,张贵年轻时候在浅滩上做纤夫,张妈在家服侍公婆,还要抚养两个丫头,那个时候小伍佰还没有出生,一家老小的饥寒饱暖,以至于愁潘病沈,都有她一个人操持,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张家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她一个女人要撑起一个家何谈容易?张妈与罗家做了五六年邻居,知道罗一品是抗日游击队的人,却能够垂绅正笏,不动声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待人接物情礼兼到,值得大家翘大拇指。 “俺把敏丫头给你带回来了。”张贵往一旁闪闪身,给小敏和琴弦子让开一条路。 张妈抬头看过去,丈夫身旁站着两个丫头,其中大个子是敏丫头,她一眼认了出来,那双大眼睛里闪着星星的光,像极了夏蝉,她的心脏猛然抖动了一下,嘴唇哆嗦,悲从心来化成了两行婆娑的泪水。 上个月,罗一品栉风沐雨来到了张家大车店,她流着泪恳求张贵,说:“张大哥,麻烦您跑趟坊子矿区,把夏蝉的事情告诉顾庆坤,咱们不能瞒着他,也瞒不住啊。” “你让俺见了顾大哥怎么说呀?俺不去。”张贵抱着头蹲在地上,泪如雨下。 清明节张贵给沈老爷子上坟时,遇到了顾庆坤给婆姨省墓,两人在村口找了一家酒馆,要了一碟小菜和一盘花生米,促膝而坐,酒过三巡,不知不觉谈起了各自的孩子,顾庆坤喝多了,对离世的婆姨和三个丫头的愧疚摆在了酒桌上,两行泪水像决堤的河流打湿了他的衣襟,滚进了他的酒盅里,他就着泪水一饮而尽,他说以后好好照看三个丫头,不会让她们有任何闪失,没成想短短几天的时间,顾家二丫头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白发人送黑发人生死两茫茫,留给活着的人多少痛苦? “张大哥,麻烦您把这块围巾给顾庆坤,俺本想亲自去见见他,连成他们去了日照,山上没有人,婉婷又病倒了,俺实在脱不开身呀,您顺便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是不是把夏蝉送到她娘亲的身边。”罗一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围巾,“这是,这是夏蝉留下的唯一念想。” “好,俺去找他。”张贵从罗一品手里接过那块红围巾塞给了婆姨,“孩他娘,你先收着它,俺把顾大哥约到八里庄来。” 顾庆坤马不停蹄来到了八里庄,当他看到那块熟悉的红围巾时,情绪瞬间崩溃,用拳头击打着脑袋大哭。半响,他才踉跄着站起身,把红围巾送到张妈面前,留下一句话:“麻烦您把它给三丫头,不要把她二姐的事情告诉她。” 此时见了小敏,张妈怆然涕下,“敏丫头,你们姐妹俩长得太像了,俺差点没认出你来,让俺好好瞅瞅你,当年你姐姐夏蝉给俺家火山铺子送柴火时还没有你现在大,没有你现在高,每天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相处了半年多俺才知道她是个女娃娃。” 从张妈嘴里听到二姐的名字,小敏心里感觉凄凄惨惨,天不冷,冻得她打颤,半天没有回应一句话。 “唉,瞧瞧俺,俺也许是岁数大了总喜欢流泪,俺曾嘱咐自己不要再流泪了,见了丫头的面俺还是抑制不住呀。” 张贵看到婆姨不时失态,急得他抓头挠耳,“孩他娘,咱们不能让丫头她们站在院井里说话?” “是呀,是呀。”张妈用袄袖擦擦滚到下巴颏上的泪水,眼神盯在琴弦子的身上,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这是哪家丫头呀?俺光顾着招呼敏丫头了,把你晾在一边,真是不好意思啊。” 张贵上前一步拽住婆姨的胳膊,一边往西厢房门口拉,一边向院门口的小伍佰招呼:“伍佰,你带敏丫头他们去东厢房,爹有话跟你娘说。” 张贵两口子奇怪的神态让小敏疑惑重重,当着琴弦子的面她不敢随便打听,她一步一回头跟着小伍佰绕过水井,走近东厢房门口,脚丫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东厢房是两间坐东朝西的屋子,进门是灶头间,锅灶与北卧室之间有堵墙,墙上有一个灯窑,一盏煤油灯坐在灯窑里,没有点燃,屋里不黑不暗;东墙根用砖头垒着一个台面,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家把什,还有一架纺车。 小伍佰跨进屋子,走到锅灶前踮起脚尖,从灯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灶台上,弯腰从风箱上抓起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灯芯上,灯亮了,屋里的一切清清楚楚,黑灰色的墙皮下露出鳞次栉比的土基,地面、灶台都很干净,灶堂封着口,看样子好久没有烧火了。 小敏抓起灶台上的煤油灯,用一只手掌护着灯苗,用肩膀挑起卧室门口的布帘子,踏进了屋子,屋子不大,很整洁,墙皮用白灰刷过,比外间屋子白净,西墙上有一扇木棂窗户,窗格子上的纸已泛黄,透着傍晚的黑;窗子下面是一铺南北大炕,三层炕柜杵在北墙边上,底下一层放着看不清颜色的褥子,第二层叠放着两床新棉被,红花绿叶,像是喜被,柜顶上叠放着新里新面的棉裤棉袄,还有一块红围巾;东墙根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桌上除了一个针线笸箩没有其他东西,桌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桌子旁边的墙上有扇牖窗,上面镶嵌着厚厚的玻璃,雾气昭昭,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这是俺大姐二姐回来住的屋子,上个月有个姐姐在这间屋子住过,俺娘给她炖了一只老母鸡,后来,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俺娘说她死了。” 小伍佰的话像一根钢针扎在小敏的心上,疼得她流泪满面,她强打精神扶住身旁的桌子,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把胳膊弯上的菜篮子放在桌子底下。 “小伍佰,谢谢你的娘亲,俺们打扰她了。” “不用客气,俺娘说,在她的心里你们都是她的女儿。”小伍佰举起小手在眼前晃了晃,用头顶开门帘子窜了出去,他一边往屋外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敏姐姐,俺去给你们拿槐花饼吃。” 小敏怊怅若失地追到屋门口,起风了,院门口木杆子上的灯笼摇晃着那点亮,微小又阴沉;风在枝头、屋檐上嚎叫,声音不大,没有庄上狗叫的声音大,马厩顶上的草席子沙沙响,伴着飘落的槐花翩翩起舞。 张妈怀里抱着一捆麦秸子沿着石基路走了过来,“丫头,你叔说你们在外面吃过饭了,婶子就不跟你们客套了。” 小敏没听到张妈说什么,她直愣愣眺望着宽大的院落,恍恍惚惚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院井里忙碌,一会儿挽着袄袖洗衣服,一会儿把沥干水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仰起脸,细长的眉眼下,一双如水般的眼眸,明凊清澈,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 “二姐!” 听到小敏喊姐姐,张妈脚步一顿,鼻子酸酸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她慌忙迈进屋子,把怀里的麦秸子扔在灶台下面,提提裤腿蹲下身子,抓起一撮麦秸子续进灶堂里,又抓起灶台上的火柴擦出火花,双手捧着豆大的火苗送到柴草上,腾起的火焰映红了她的脸,两行泪水挂在她的嘴角,滴落在麦秸子上,她赶紧用衣袖擦擦脸,低声叨咕:“这屋子晚上凉,俺给你们烘烘炕。” “婶子。”小敏嘴里呢喃了两个字,一股悲凉填满了她的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丫头,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出来,不必拘谨。”张妈从墙角抽出一根挑火棍子,把灶口外面燃烧的柴火捅到锅底下面,熊熊的火苗“噼里啪啦”烘烤着黑色的锅底,一绺黑灰飘出了灶堂,落在她的脸上,粘在她的泪痕里。 “婶子,那个,小伍佰说,说有个女孩在这间屋子住过,她是谁?” 张妈的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抓着棍子的手落在灶口边上,半天也没有动,另一头在燃烧,眼瞅着就要烧到她的手指,她木知觉也。 “婶子,您怎么啦?”小敏弯下腰盯着张妈脸上的变化,她想从眼前这张心慌意乱的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丫头,你刚才问俺什么?”张妈躲闪开小敏的目光,她前言不搭后语,“唉,最近一段时间俺总是精力不集中,做事丢三漏四,丫头,你叔叔说,他要出趟远门,俺给他去拾掇拾掇包袱。”张妈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草屑子,走到北卧室门槛前,伸手撩起门帘,往门后挪挪脚丫给小敏让出一条路,“敏丫头,快进屋。” 屋里的炕上,琴弦子睡着了,她瘦弱的小身体蜷缩在炕沿上,喉咙里打着细微的咕噜声。 “这孩子有多长时间没睡过囫囵觉了?瞅她睡得多香。”张妈往琴弦子身上瞅了两眼,摁着炕沿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了炕,跪着走到窗根下,一面抓起窗台上的小笤帚扫着芦苇席,一面自言自语:“一个多月前,是有个姑娘在这间屋子住了一宿,俺娘俩很投缘,说了许多话,想想没几天的事儿,她是个活泼的姑娘,不笑不说话,让人稀罕。” “婶子,是俺二姐在这间屋子里住过吗?”小敏的心脏在哆嗦,嘴巴也在哆嗦,她怕,怕张妈说出一个她不愿意听到的名字。 “不,不是,她不是你二姐,那个姑娘去蟠龙山路过俺们庄子,因为天黑路不好走,在俺家住了一宿。”张妈从炕柜子里面拉出一床褥子铺在芦苇席上,又从柜子上方抱下两床被子,随着她手下的动作,一块红围巾从柜子顶上飘飘而落。 小敏不能自已地伸出双手接住飘落的红围巾,一股凄楚乍然再次袭击了她的全身,二姐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围巾。 “婶子,这,这是谁的围巾?” “这是,这是俺家二丫头的,她出嫁前俺托人去坊茨小镇买的。” “俺二姐也有这样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围巾,那是俺大姐买给她的结婚礼物。”小敏用手掩着鼻子涕不成声。 张妈仓促跳下炕,揪起一旁的被子,把它盖在琴弦子的身上,走到屋门口停顿了一下,哽咽着嗓子念叨:“敏丫头,你不要胡思乱想,早早休息,俺不打扰你们啦。” 小敏盯着张妈匆匆离去的背影,张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她磕磕绊绊爬上炕,靠着炕柜子坐下,胳膊重叠放在膝盖上,脸枕在手背上,眼睛盯着上下忽闪的窗帘,灯影幢幢,突然,二姐夏蝉捻手捻脚走进了屋子,站在炕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敏满眼惊愕,“二姐,二姐,是你吗?” 二姐比年前瘦了许多,腰肢纤细,圆脸变成了瓜子脸,大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如盈盈秋水闪着星星的光;一头短发,一套灰布破衣衫,与她砍柴的时候一模一样,在她身上找不见女孩子的恬静和文雅,活脱脱一个清新俊逸的小伙子。 “三妹,你怎么会闷声不响地溜出了孟家,让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二姐!”小敏不管不顾扑进二姐的怀里,失声痛哭,“二姐,你怎么会在张婶家呀?” “二姐在等你,二姐要看看你,看看俺的妹妹胖了没有?长高了没有?俺要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二姐见到娘亲了,她不让俺进她的门,她骂俺,她说妹妹还没有长大成人需要人照顾,俺说妹妹有大姐和爹照顾,俺要照顾娘亲,她生气了,好几天都没有理睬俺。” 小敏听不懂二姐嘴里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擎起手摸摸二姐的脸,那么凉,“二姐,你冷吗?” “不冷,天马上热了,你有时间去蟠龙山看看俺,三妹,这块红头巾是二姐送给你的礼物,俺没机会送你出嫁,也没钱买礼物给你,这块围巾是大姐送给俺的,现在送给你。” “俺知道,”小敏嘴里嚼着泪水,“二姐,你在蟠龙山做什么?你不是在坊茨小镇吗?” 二姐摇摇头,“俺现在暂时住在蟠龙山,爹说,等抗日胜利了,接俺回坊子碳矿区居住。” “二姐,俺给你准备了礼物,绣了一对手帕,俺今天没带在身上,有时间俺回孟家拿给你。”小敏仰起脸看着二姐的眼睛,煤油灯把二姐漂亮的脸蛋照得惨白,“二姐,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二姐没有回答。 “二姐,俺怕。”“怕”这个字在小敏心里踟蹰了半天,在嘴里嚼了半天,含着泪念了出来。 天上的乌云在游走,掀起一阵阵风,蓊蓊郁郁的枝条抽打着院墙,推搡着两扇屋门,撕扯着小敏冰冷的心脏,她自小孤独,不懂事时失去了娘亲,失去了乔丹霞,与爹相依为命,爹白天去下井,她一人一影一竹篓,那个时候她那么懦弱,那么孤独,其他孩子在一起跳绳子,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去火车道捡煤渣时,那些大点的孩子经常把她篓子里的煤渣倒进他们的筐里,无论她怎么哀求哭啼,他们拎着煤筐扬长而去,把她孤零零地扔在火车道上,她只能一边流着泪,一边继续捡拾地上残留的、更小的煤渣,天越来越黑,火车道上的风就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卷着黑色的煤灰撞击着铁轨,摔打着她单薄的小身影,她害怕,转过身眺望着身后另外一个小身影,那是黄多多,他不远不近地守候着她,陪伴着她。 她假装不害怕的样子,顶着风吆喝:“俺不孤独,俺还有两个姐姐,有一天她们会回来的,俺说得是真话。” “俺知道,俺爹说过你们顾家三丫头的事情。”黄多多向她使劲点点头。 她心里的憋屈再也克制不住了,泪水成串成串地在她脸上奔流,冲洗着她黏满煤灰的小脸,她扔下手里的竹篓子,抬头看着混沌的天空,哽咽质问:“俺娘说天上有老天爷,他掌管着天下事,俺想问问,俺的大姐和二姐在哪儿?让她们快点回家,三丫头害怕,害怕天黑,害怕爹下井不回家,害怕被别人欺负。” 风扯着她的呼唤跑上了半空,被铿铿锵锵的车轮碾碎在铁轨上,她追着火车跑,追着火车嚎啕大哭。 一年前她找到了二姐,二姐找到了大姐,姐妹三人在杨同庆的面馆相拥而涕。 “三妹,你不要哭,不要怕,娘说她永远守候在你的身边。” “娘,娘在哪儿?二姐你说什么,俺听不明白,你什么时候见过娘亲?” “三妹,娘在生气,俺去哄哄她。” “二姐,你不要走。”小敏猛地往门口追了一步,她的身体重重撞在门框上,她顾不得疼痛,急冲冲蹿出了屋子,黑黝黝的院井里只有风拽着几绺草枝子和凌乱的槐花在井沿下飘摇。 西厢房里,张贵坐在灶台下面的木墩子上,从腰上拽下烟袋杆,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丝塞进烟窝里,又从地上抓起一根草糜子送到灶口的火星子上点燃,把燃烧的草糜子送到烟窝上,低头“嗒嗒”猛嘬了两口。 张妈从墙上摘下马蹄灯放在桌子上,她脸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直流。 “三丫头可能已经感觉到她姐姐不在了……俺不敢看她的眼神,那双悲伤的眼睛里有好多问号,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真怕俺心里藏不住事儿,稍不留神说漏了嘴,那怎么好呢?” “顾庆坤说,敏丫头自小知道她还有两个姐姐,她失去娘亲后,天天缠着她爹把两个姐姐找回来。”张贵语气哽咽:“暂时不要告诉她,能瞒多久算多久。” “夏蝉用年轻的生命救了沙子岭村民,包括咱们的两个女儿,这桩事就是俺身上一个没结痂的伤口,流着鲜红的血水,俺每次想起来都疼,俺,俺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夏姑娘笑眯眯的样子,一声一声喊俺‘婶子’。”张妈拍打着手下的饭桌,声泪俱下:“夏蝉的事情大家还没有告诉夏婆子,那个可怜的女人知道了定会心疼死,她收养顾家二丫头就是为了养老送终,如今,丫头先她一步走了,她怎么活呀?” “你不要再絮叨了,把这事儿先放下,俺马上走,去浅滩坝口送枪支弹药,明天回不来,明天晚上有一场战斗,还有,江管家说,今天有人来八里庄,来人是谁?他也没说,俺也没问,你在家好好听着院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俺不得不告诉你。” “什么事情?你说,俺听着。”张妈用袄袖擦擦脸上的泪水,抓起桌上的马蹄灯走到丈夫的身后,把灯递过去,“你用麦秸子点亮它,俺去给你们收拾一些吃的,再收拾几件衣服,这天气不定性,今夜有点凉。” 张贵从婆姨手里接过马蹄灯放在灶台上,眼睛盯着灶堂里的火苗,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敏丫头身边的那个女孩是日本人。” “日本人?!”张妈的心跳了一下,她收回了迈过屋门槛的脚,扭脸怒视着丈夫的后脑勺,岔了声地咆哮:“你,你们怎么把一个日本人带回了家?” “江管家说,鬼子不仁咱们不能不义,这个丫头也是受害者。”张贵把手里的烟袋杆在灶台下面磕了磕,插在后腰上,提燃的马蹄灯走出了屋子,他性格惧内,着急的时候不会说话,他怕哪句话说错了惹婆姨大发雷霆,如果院里没有其他人还可以,她喜欢闹就闹,喜欢吼就吼,今儿不行,他只能开溜,留下她一个人在屋里哭哭啼啼,哭过了也就想明白了,婆姨不是不开面的女人,虽然她没有上过学,说话办事比一个老爷们还爷们,自从夏蝉牺牲后,她几乎没有发过脾气,处事冷静了许多,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那个丫头没有娘亲,夏婆子岁数大了眼睛看不清,做不了针线,俺给她做了喜被和新棉袄,没成想…… 张贵蹉跎着脚步,沿着石基路走到北面堂屋门口,把灯挂在高高的门檐上,不大的灯光洒满了院井,四周明亮起来,眼前五间坐北朝南的大屋子静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前段时间院里客人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坐在一铺炕上,围拢在一张炕桌前谈笑风生,把自家的糗事拿出来开涮,互相讥讽、逗趣,好不热闹,最近几天鬼子在赵庄附近加派了巡逻警力,跑码头的客商很少,主要怕喜怒无常的鬼子乱杀人,为了那点钱丢了命不值得,大多商家停歇了买卖。 下雨阴天的时候,无处藏身的乞丐常来住店,张贵也不会怠慢,一视同仁,笑脸相迎,张妈是惜老怜贫的女人,有钱无钱都会让客人吃饱饭,一日三餐按例把饭菜送到他们的屋里。 那帮乞丐不是趋利避害之人,时常不声不响放在院门口外面一捆劈柴,或者几只野兔,甚至还有一篓子的鱼。 张贵走到窗户前,向阒其无人的屋里瞄了两眼,黑洞洞的,没有杯觥交错的声音,只有“叽叽”叫的老鼠在墙角旮旯里出溜,有的跑上了炕,它们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眨着绿莹莹的小眼珠子,翘着长长的胡须,挑衅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一声,举起手在窗棂上轻轻敲了几下,狡猾的老鼠犹豫了一下,身子往上一跃,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团白色的灰尘在屋里游荡。 隐藏在流岚后面的镰刀月牙有影无光,荒凉的夜空漂浮着弥河的潮气,雾气腾腾缠绕着屋檐下和木杆子上的灯笼,院里的一切在不明不亮的灯光下若有若无、影影绰绰,西南墙根下的槐树抖动着扶疏的枝叶,一片片、一簇簇槐花在院井里飘荡,像一片片雪花。 张贵恹恹转身走回了西厢房,抓起地上的笤帚和簸箕,把灶台下面的草屑子扫进簸箕里,送进灶堂里,封了灶堂门,走到饭桌前,桌上放着一个包袱,他伸手摸摸热乎乎的,还有淡淡的香气。 “当家的你进来,俺给你缝缝衣服,今儿白天,俺看到你的后衣襟上有个窟窿。”张妈在南间屋里吆喝,声音不大,带着命令的口气。 “嗳。”张贵应答着走近屋门口,撩起门帘迈进了屋子,桌上煤油灯上的火苗上下忽闪,映着婆姨一张泪痕的脸,他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半响没找出话头。 张妈从炕上的笸箩里扯出针线,走到丈夫身旁,用眼神撇了撇炕头,“你坐那儿,俺给你穿几针就可以了。” “好。”张贵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把后背亮给婆姨,嘴里喃喃着:“俺准备拿点烟叶,跟你商量商量。” “俺早给你准备好了。”张妈把针递过补丁,用手戳了丈夫后背一下,“你少抽口烟,不要一张口都是臭烟味。” “俺就这点嗜好,离不开烟,孩他娘,俺如果回不来,你,你也不要着急。” “你不回家去哪儿?”张妈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着,每一针都那么仔细,她的心已经乱了,她害怕,害怕丈夫一去不复返,嘴里却说:“你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俺不怕。” “俺知道,知道,不过……” 张妈擎起手指戳戳丈夫的后脑勺,“俺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你要给俺活着回来,听说这次任务有咱们家大丫头,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俺跟你没完。” “正因为知道女儿下了山,俺才要求参加这次战斗任务,你不要担心,你在家照顾好儿子,俺去战场照顾咱们的女儿。” 张妈把针穿过衣服,俯下头用牙咬断线绳,把针别在脑后的髽髻上,又用手指甲平摊平摊缝好的补丁,她抓着丈夫的衣襟迟迟不舍得松手,似乎一松手丈夫就会一去不复返。“其实俺也想明白了,顾家有三个丫头,交给抗日两个,咱们也没有什么不舍得,再说,横也是死,竖也是死,死得其所也值了。” “还是你会说话,俺也是这个意思。”张贵已经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他不敢说出口,婆姨跟着他没享一天福,如果自己死了,留下她一个女人拖儿带女怎么活呀? “顾家二丫头牺牲后,大丫头奔跑在她妹妹走过的路上,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为了抗日不避斧钺,值得大家敬佩,每每聊起她,大家都翘大拇指;三丫头为了巴爷的孩子离开了衣食无忧的孟家,可见她小小年纪够仗义;今天在大街上,她在嚣张跋扈的日本浪人面前不慌不忙,把日本女孩护在她的身后,可见她的善良,所以,俺走后,你要好好善待顾家三丫头和那个日本女孩。”张贵站起身,把敞着的衣襟往胸前拢了拢,想系上扣子,手抖得很厉害,摸不见扣箅子。 “收留一个日本人,俺心里的疙瘩解不开,不过,今天俺听您的话,俺会对她好的。”张妈扶着旁边的墙围子跳下炕,看着丈夫笨拙的动作嗔怪道:“瞧瞧你,衣服扣子走错门了,回家可不要走错门呀。” 张贵把手从衣襟上拿开,低头看着给他系扣子的婆姨,煤油灯上的火苗照在婆姨不白不黑的、挂着锅底灰的脸上,短短两年的工夫这张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圆润的脸庞塌陷了下去,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她太劳累的原因,她的脸色蜡黄,眼皮浮肿,眉头蹙起几道褶皱。 “辛苦你啦!以后……”张贵的手抚摸过婆姨沧桑的脸,他想说以后不用你太操心了,这句简单的话卡在他的喉咙里,明天的任务很艰巨,蟠龙山上的兄弟决断,倘若夺不下那艘货船,就炸了它,绝不能让鬼子用那些武器打中国人。 张妈隐隐感觉丈夫的语气里有恋恋不舍,有生死离别的意思,她尽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白楞了丈夫一眼,“瞧瞧你,咱们都老夫老妻了,还动手动脚,让孩子看到多不好意思呀。” 张贵的大手落在婆姨的肩膀上,他满眼心疼,“正因为俺老了,才知道你为这个家辛苦了半辈子,有钱的时候没给你买件像样的衣服,一年四季就两套衣服,一点不知爱好,瞅瞅你,脸上黏着锅底灰也不知道。” “是吗?在哪儿?”张妈的脸上霍地涨起一片羞红,她慌乱地抓起衣袖抹擦着脸,身体往后退缩,尴尬地垂下眼角,“俺就是个邋遢的女人,这么多年委屈你啦。” “不,你是个善良的女人,娶到你是俺的福气。” 张妈瞪大了疑惑的眼神,她的心跳加速,丈夫以前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心里害怕。 张贵把手掌伸到婆姨的脸上,想拂去她脸上的黑灰,他的大手骤然停在半空,当年娶她是为了给老爷子冲喜,他满心不愿意这门女大三的亲事,他讨嫌她没有女人的样子,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得理不饶人,她却不嫌弃他张家负债累累,不嫌弃他是个纤夫,精心伺候公婆,体贴入微地照顾他,每次他拖着一身的劳累走回家,她会送上两块饼子,一盘小咸菜,一碗野菜汤,睡觉前,她会给他端来一盆热乎乎的泡脚水。 食不果腹的时候婆姨也不会饿着他,她经常去山上拔野菜,荠荠菜掺和着玉米面做成菜团子,把野萝卜和野芹菜腌制成咸菜,他走出家门上工前,她会塞给他一个小包袱,里面不是菜团子就是玉米饼子,外加几根咸菜。工友都很眼馋,说他家里有个把家虎,里里外外不用他操心,他冰冷的心渐渐融化,第二年婆姨生下了大丫头,他心里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第三年她又生下了二丫头,他照旧欢欢喜喜没有一句怨言,接二连三她又生下几个丫头,可惜,后面三个丫头都没有活到一岁,小伍佰是他们两口子的老生儿,也是婆姨接近四十岁时生下的第五个孩子,他们视如珍宝。 “瞅瞅你,你身上的衣服都有汗臭味啦,今儿忘了嘱咐你脱下来洗洗,还有你的脸,整天洗不净似的,泥糊糊的。”张妈说着,转身走到洗脸架前,从架头上抽下毛巾扔进水盆里,“你先洗把脸,俺去看看敏丫头她们睡了没有?伍佰在外面盯着院门,你还是从后门走,俺就不去送你了。” 张妈跨出了西厢房,沿着石基路往前磕绊,丈夫今天异样的举止让她心慌意乱,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她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她不敢,丈夫要出门,她不能哭,她用手捂着嘴低低呜咽。 东厢房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张妈怔忪了一下,身体往前趔趄,她急忙扶着门框往屋里探探身子,琴弦子睡在炕头上,嘴角弯弯着笑靥,露出半截上牙,呼吸声如晃动的灯苗,震颤着薄薄的鼻翼,那么惬意。 小敏坐在炕柜旁边,脸趴伏在胳膊弯里,泪水打湿了她怀里的红围巾,嘴里梦呓着两个字:姐姐。 张妈顷刻间凄然泪下,她攧手攧脚走到炕沿前,伸出手想摇醒小敏,她的手停在半空,她实在不忍心打扰姐妹二人梦里相聚,她转身走到桌前,低下头吹灭了煤油灯。 张家大车店的东面和南边是庄稼地,西面是那条小路,路的西面是一片麦田,中间隔着一条臭水沟,远远地就能闻到臭哄哄的味道,成群的苍蝇围着木杆灯嗡嗡地叫着、飞着,有的飞进了院子,寻找着窗户上透出的那丝亮,撞击着窗棂砰砰响;黄土与麦秸子打成的垣墙,吸收了弥河的湿气,翘着碱皮,风一吹,碱土到处乱飞;两扇大木门年久失修,破乱不堪,风从窟窿眼里窜进窜出,拍打着院井的辘轳和水斗。 西厢房南间屋子靠近院门口,更像是一间耳房,有东、南两扇木棂窗,坐在炕上眼睛穿过窗户,院里、门口的一切一目了然。 张妈手里捏着针线坐在炕上,她一会低头缝补着衣衫,一会儿眼睛从老花镜上面了望着院门口的动静。 小伍佰穿着衣服趴在炕头上,双手托着下巴颏,瞪着瞌睡的小眼睛盯着娘亲手里的动作。 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张妈满心欢喜,嘴里却佯怒道:“你说要陪着娘亲等你爹,瞧瞧你,眼皮都打架了,快睡,你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张妈的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异样的声音,她立刻屏住呼吸,蹭到南窗户根下,恍惚间槐花树上跳下一个黑影,那个影子站在树下犹豫了半天,俄顷,猫着腰钻进了马厩子。 张妈从鼻梁上摘下眼镜,另只手握成拳头揉揉眼睛,细细看出去,槐树枝条上下颤巍,敲打着墙头瓦,几块青瓦擦着墙墉落下,“啪叽”砸在地上。 紧接着,院外面传来几声狗吠,皮鞋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啪嗒啪嗒”响,那么清晰,声音来自院门口外面的路上,张妈一激灵,她急忙佝偻下身子,眼神朝院井里撒打,院井里只有风声,木盆从井沿上滑到了石基路上,半盆水洒在地面上,一滴滴在石头上滚着,一会儿渗进了石头缝隙不见了,空木盆被风拽着撞击着坚硬的鹅卵石,“叮当当”的声音;井沿上的水斗里映着灯的影子,跳动着点点的白,那么瘆人。 张妈急忙把手里的针线插进笸箩里,跪着爬到炕沿边上,摁着旁边的桌子踢趿上鞋子。 小伍佰猛地醒来,用拳头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嚷嚷:“娘,俺跟你出去看看。” 这时院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声声入耳,夹着一个女子尖锐的叫嚣:“开门,开门,皇军例行检查,查户口。” 张妈手里攥着眼镜走出屋子,眼神越过了院木门的空隙,门口外面有五个人影,站在前面的是个女子,她的双手揣在裤兜里,脚上的黑皮鞋踢蹬着门垛子,木杆子上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张刀疤脸,是小春儿,张妈攥紧了拳头,她屏主呼吸,往小春儿身后察看,两个伪军手里抓着手电筒,肩上背着长枪;两个日本兵躲在小春儿的身后,他们手里的刺刀寒光闪闪。 张妈退后一步,把小伍佰挡在了身后,没有回头低低说:“伍佰,你快去东厢房,告诉敏丫头来人是小春儿和日本鬼子。” “娘,您呢,您怎么办?”小伍佰哭哭唧唧,“俺要和娘在一起。” 张妈摸摸儿子的头,压着声音,一板一眼地说:“儿啊,娘没事,娘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娘,只是,他们不认识敏丫头,所以,你要听娘的话,快去。” “好。”小伍佰嘟囔着小嘴,退着离去。 张妈把眼镜攥在左手里,一边亮着嗓子喊了一声,“来喽!”一边磨磨蹭蹭走到院门口,打开了院门,她退后两步站在门垛子一侧,给进门的伪军和鬼子让开一条路。 “你怎么刚出来开门呀?屋里是不是藏着八路军?”小春儿抖动着窄窄的肩膀,挨着张妈的身体迈进院子,她的眼珠子往天上瞟觑,拿腔作调地问:“院里住了多少人呀?” “院里没有其他客人。”张妈忍住心里的气愤,她知道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的道理,小春儿就是个奸诈小人。 “真的没有外人吗?你可知道窝藏抗日分子的后果吗?”小春儿一边鼓唇弄舌,一边伸着细瘦的脖子东张西望,雾霭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黑色罗纱网,从天空撒向大地,笼罩着空落落的院子,一盏马蹄灯随风摇晃,撞击着门框,幽暗的灯影若断若续;老鼠在屋檐上跳躂,震落一绺绺灰尘,仿佛墙角旮旯里藏着千军万马,蠢蠢蠕动,小春儿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退到两个伪军的身后,弓腰哈背走到两个日本兵身前,用手掌向前指引着脚下的路,“太君,您请!” 两个鬼子兵大摇大摆蹿到水井旁边,向身旁的伪军努努嘴巴,两个伪军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举着长枪,窜进马厩挑挑苜蓿草,又跑到马厩后面的茅房瞅了半天,捂着鼻子蹿了出来,又在东西厢房和堂屋转了一圈,最后走到鬼子兵身边,“报告太君,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不可能!”小春儿又急又气,一个时辰之前在药堂门口,小敏与许洪黎说她住在张家,这会儿那个丫头藏哪儿去了?“每间屋子都要查仔细了,这家人很奸滑,良心大大的坏透了,在沙河街时带头反对皇军税收。” 东厢房没有一点动静,张妈心里坦然了许多,她撩起衣襟擦拭着眼镜片,豆大点的两抹亮折射着手电筒的光在屋顶上跳跃。 小春儿踮着脚跳到张妈身边,厉声呵斥:“你手里拿着什么?快点交出来!” 张妈摊开手,冷笑了一声:“春儿,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半夜三更跑过来为难我们呢?好歹咱们在一条街上住过,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单独好好说,何必大张旗鼓闹这一出呀?” “谁说无怨无仇?”小春儿操起双手在张妈身前背后转了一圈,脚上的黑皮鞋在石基路上狠狠踢趿了两下,翻翻眼皮子,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嚼齿穿龈:“当年是你这张破嘴害得俺没有栖身之地,跟着俺爹到处流浪,每天食不果腹,那些日子俺恨不得把你们张家人生吞活剥了。” 小春儿如果不提当年的事情,张妈也许不会生气。“你小春儿和你爹坑害敏丫头,沙河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还害怕人说吗?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大婶奉劝你一句,你还是个孩子,应该弃恶从善,重新做人。咱们都是中国人,一条根,就像一棵树上结的果子,喝一条河里的水,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 “谁跟你是一棵树上的果子,俺小春儿不再是当年那个低三下四的丫鬟了,俺现在为日本人做事。”小春儿把双手卡在腰上,唇角撇到了耳根子,撕扯着她脸上的疤痕,像个丑陋的、蹩脚的演说家,“告诉你们,日本人最恨八路军游击队,他们说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嫌疑犯,俺说你们是八路军就是八路军。” 张妈被小春儿胡搅蛮缠的话气得喘不动气,她用手攥着胸前衣襟,尽量抑制心里的愤怒,“小春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俺张家是规规矩矩的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八路军九路军,你信口雌黄、助纣为虐要遭报应的。” “你骂俺?!”小春个子没有张妈高,她踮起脚尖,向张妈抡起了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一束银白的光穿过小春儿的喉咙,扬起一片猩红…… 第121章 悸 沈家坐落在庙堂街的北面,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每个院子都有正房和厢房,还有长长的雨廊,虽然比不上孟家院落宽敞明朗,比闵家院子视野开阔,院里院外灯火璀璨。 高高的门楼上挂着一盏刺眼的灯泡,黄澄澄的光铺在门口外面的巷子里,两尊石狮子矗立在门口台阶两侧,凸凸的大眼珠子、锋利的爪子、两撮坚硬的胡须,给幽静的夜阑徒增了几许森严;两个肩上背着长枪的伪军在石狮子旁边徘徊,黄色的军衣包裹着他们干瘦的身材,头上的大盖帽遮住半张脸,警惕的眼神穿过帽檐瞵视着四周。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巷子中间,许洪黎拎着手提包跨下了车,一双杏眼秋波湛湛四处漂泊,两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在墙根下摇曳,捶打着墙上的勾头瓦,一缕缕灰尘在灯影里袅绕。 “二小姐,您回来了。俺们给您开门。”两个伪军把枪带子往肩膀上耧了一把,健步如飞蹿到了大门口,轻轻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肃立两旁。 许洪黎一摇三晃迈上了台阶,走到门槛前她收住了迈出去的脚,她的眼珠子跑进了院井,前院三间堂屋里没有一丝灯光,灰蒙蒙的雾霾像一绺一绺撕碎的棉纱缭绕在半空,包裹着院井里的灯,清风悠悠,坠落一地露珠,石基路上的鹅卵石像是被水洗过了,反射着青绿绿的亮。 “井上中尉回来了吗?” “禀报二小姐,井上中尉没有回来,一个时辰之前他打电话来找您,您不在。”一个伪军深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井上中尉说他今天晚上不回八里庄了,留在赵庄。” 许洪黎俊俏的脸乍然扭曲,眉宇之间升起一股杀气,她以为井上是为雪莲留在了赵庄,偷偷骂了一句:小贱人。 风刮动着眼前的一片木门,许洪黎尥起右脚狠狠踹了两下,门板在窠臼里转了半圈又弹了回来,不偏不倚撞在她的额头上,疼得她眼泪跑出了眼眶,无论多疼她也不会吭一声,她要面子。“待会那个春丫头回来,让她去我屋一趟,我有话要问她。” “是!”两个伪军异口同声。 许洪黎直冲冲跳过门槛踏进了院子,沿着右侧长廊往后院方向走着。 沈家前院有三间前堂屋,东西各有一间卧房,每间屋子有一扇门,一扇玻璃窗户,东间屋许洪黎居住,西间屋她留给了闵文章;中间屋是客厅,也是许洪黎聚集狐朋狗友玩麻将的地方;西厢房是火房,前面有两扇窗户,一扇门,通着前堂屋门檐下面的雨廊。 火房里,灶膛的火苗随着泄进门口的风起舞,散发着呛鼻子的煤烟味,锅里的水在沸腾,氤氲的烟雾里忙碌着一个男人,一张黝红的脸庞,宽厚的下巴颏上翘着一圈浅浅的胡茬,两鬓少许的白发在灯光下银光闪闪,额角一缕乱发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不浓不淡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眉眼透露着坚定,眼角镌刻着几道皱纹,每道褶皱里藏着一绺煤灰;一件看不清颜色的、肥大的长褂垂在膝盖以上,腰里系着一根布带子;腿上是一条青黑色的缅裆裤,膝盖上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高挽的裤腿露出一双大脚,脚上踩着一双黑布鞋,鞋面上有几个被火烧焦的洞,露着一双赤裸裸的大脚丫。 他不是别人,是四婶的男人邵强,两个月前,他被许连成安排在许洪黎身边做厨师,协助闵文章的工作。 听到院门声,邵强从灶台上抓起大铁壶,从墙上摘下一把水舀子伸进锅里,犀利的瞳眸穿透了白皑皑的蒸汽瞵视着院井。戌时已过,街上除了狗吠,没有多余的声音,几颗星星在云层空隙里穿梭,黯淡无神。 司机拎着外套踏进了院井,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在东北奉天待了几年,三年前调到了坊子地界,在许洪黎身边做司机,井上给了他一个中国名字隼倌,“隼”是他的日本姓氏。 隼馆在耳房门口停留了片刻,扭身钻进了屋子,他走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窥望着院井,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闪灼着诡异的光,这束光投在许洪黎一步一踱的背影上,潘鬓沈腰,衣领处袒露着凝脂白玉般的酥胸,旗袍衩口之间裸露着水润匀称的秀腿,身上的肉随着脚步上下颤抖,勾他魂魄。 隼馆一直盯着许洪黎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长廊里,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窗帘,从身后的桌子上抓起一把大铁壶走出了屋子,直奔火房。 中院是沈府最大的院子,深得井上的青睐,炽白的灯光铺满了院井,院井中间有个荷花池,披着红衣的鲤鱼追逐着一簇簇翠绿的荷叶,激起一层层气泡,荡漾着一圈圈涟漪,拽着长廊下假山、杨树的剪影,鸟儿在枝头低鸣,震落的飞絮翩翩起舞,一水一木、一静一动,一绿一红,景色怡人。 在闲暇时间,井上常常坐在这个院井里一边喝茶,一边弹奏古筝,他十指轻抚琴弦,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与他杀人的时候判若两人。许洪黎静静坐在他的身旁,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温情脉脉地端详着他,她的心完全被这个貌不出众、技艺超群的男人吸引。 而此时院井里阒然无声,冷冷清清,灯光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影只形孤。想当年她住在许家,许家大院的热闹场景历历在目,丫鬟、家丁在院里穿梭,说笑声充斥在每个角落;闵家没有许家的佣人多,与下人很少走碰头,也许是她们故意躲着她。闵家两个老狐狸因为她的事情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抛出窗户,她装聋作哑,一如既往地从他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只能把怨恨发泄在下人的身上,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鞭子下求饶的声音、丫鬟嘤嘤的哭啼声跑出了院子,在巷子里滚着……想到这一些,许洪黎凄然地咂咂嘴角,为了在坊子地界能够架海擎天,她背叛了闵文章,霸占了许家和闵家码头,可如今,在暮春之年与一个女孩争风吃醋,使她感到羞辱,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霏霏沫沫的雾气缠绕着墙边的香椿树,纵横交错的枝杈“沙沙”轻扫着围墙,灯光把它婆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角落里,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冤魂在嘤嘤抽噎,许洪黎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子,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急忙绕过荷花池往回走,拐过东山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吓得她脸色煞白,花容失色。 “你?”许洪黎往后退了半步,当她看清眼前的人是司机时,恐惧变成了愤怒,陡然举起了巴掌,重重两记耳光打在这张丑陋的脸上。 打得隼倌晕头转向,身体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手里的铁壶“咣当”摔在地上,听到声音许洪黎急忙跳开身体,还是迟了一步,四处飞溅的开水迸在她袒露的腿上,疼得她一边张牙舞爪地跳躂,一边骂骂咧咧:“你,你混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隼倌意识到闯了祸,他战战兢兢站住脚,向许洪黎深深鞠躬九十度。 “滚!”许洪黎踉踉跄跄窜进了东间屋,打开门后面的电闸,明亮的灯光霎时照遍了每个角落,屋里窗明几净,进门右侧是个黄花梨的脸盆架,上面搭着两块雪白的毛巾,金灿灿的铜盆里闪着灯的影子,倒映着屋里的一切,一张水柳木床放在北墙根下,床尾杵着一个两门开的衣柜,衣柜下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双红色的皮鞋;一张茶桌放在南墙窗户下面,茶桌上面摆放着一套景泰蓝茶具,茶壶茶碗用锡纸包着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个考究的梳妆架杵在东墙根下,大大小小的化妆品盒堆在梳妆镜的下面,靠墙角内侧杵着一架留声机,挨着床的桌角放着一个水晶石做的烟灰缸,里面堆着长长短短的烟头,可见许洪黎是烟不离手。 许洪黎把手提包扔在梳妆桌上,踢蹬掉脚上的鞋子,把柔软的身体扔在床上,扯过床头的被子捂在脸上,她想哭,绝不是因为隼倌的无礼,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孤立无助让她惊悸,五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街上,有个中年男人跑到她们母女面前,把一包东西塞进她的手里,她好奇地打开那层油纸,一股鲜美的味道直冲鼻腔,里面是几个烤菱角,这种食物在北方很少见,她刚想拿起来送到嘴边,母亲一把夺过去扔在地上,拽起她匆匆往前走。 “洪黎!”男人在身后念她的名字。 她的小眼睛穿过了母亲的胳膊弯,那个男人没敢追上来,在原地站着没动,眼睛盯着她的身影,转瞬,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母亲充耳不闻,拽着她的手急冲冲拐过街口,男人悲悲切切的哭啼声萦绕在她的耳边,她问母亲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母亲怒发冲冠,狰狞的眼神聚焦在一起,厉声说:“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永远藏在心底。”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生气的样子,那么可怕,母亲的话和那个男人的呼唤深深刺在她幼小的心里,挥之不去。 许洪黎把头探出被子,眼睛盯在梳妆镜上,镜子里朦朦胧胧出现了一双鄙夷的眼神,是雪莲,她的嘴角挂着嘲笑,“你身上流着下人的血,你不是许家的人。” “不,你是许家的人,出身名门闺秀。”母亲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她猛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一蹬腿坐了起来,她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盒烟,她忘记了郎中嘱咐她戒烟的事情,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在手指甲上掸了掸,送到嘴唇上含着,又从包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着烟,猛地吸了一口,半缕青烟半缕风,徐徐缠绕着她一张怏怏不乐的脸,一种孤零、一种空虚、一种寂寞包围在她身边,象有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喘不动气,她摁着桌沿站起身,摸索着打开留声机,缓慢的音律穿过了半敞的窗户,箜篌钲鼓,筝琶色拍,汩汩流淌在院井里。 一串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院井里飘进了屋里,穿梭在驷马仰秣的音律里,许洪黎伸长脖子眺望着窗外,闵文章魁梧的身影沿着雨廊径直走进了火房,在里面待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手里提着一把大铁壶走了出来,直奔西间屋。 许洪黎把烟从嘴里抽出来,戳进烟灰缸里,操着胳膊走到屋门口,她妖娆的眼神越过了客厅,涎睨着西间屋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着一个挺秀的影子,她心里升起一种不能言表的情感,她折身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抓出一件罗衣长褂换下身上的旗袍,又从衣钩上扯出一条肉色的丝巾披在肩上、挎在胳膊肘上,蹬上红皮鞋走到梳妆镜前转了两圈,抬起手拢拢落肩的鬈发,觉得缺少点什么,岣嵝下腰在桌子上翻找了一通,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枚坠着流苏的绢花插在鬓角一侧,抓起手提包走出了屋子。 没有特殊任务闵文章一般不会留宿在沈家院子,今天傍晚他协助戚铁匠把藏在沈家的炸药包运出了八里庄,交给了等在村口的吕安,然后匆匆赶到呈祥药堂,在药堂门口他见到了江德州,老人告诉他两件事,敏丫头从孟家跑了出来,住在张家大车院,让他留意许洪黎的动向。第二件事,裘兆熠带着几个兄弟去了赵庄,伺机刺杀作恶多端的李老财,让他不要离开沈府,想法设法阻止刘蹶子增援赵庄。 刘蹶子是八里庄的保长,是刘大仁的堂弟,也是皇协军的队长,手下有五十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狗汉奸,一个油嘴滑舌、大圆盘的高粱秆子,他谲诈多端,又谨小慎微,他从不敢穿皇协军的衣服,怕遭到锄奸团的冷枪子,他每天穿着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半袖绸缎马褂,腿腕上绑着两条布带子,头上戴着一顶缎帽垫儿,帽檐正中镶嵌着一枚珐琅彩珠子,手里拎着一根拐杖走街串巷,走到各家店铺门前先往屋里睺瞜睺瞜眼珠子,再往后尥一脚,脚上的大皮鞋在裤腿上互相蹭蹭,他的名字由此而来。 闵文章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也是个马屁精,他的万贯家财是从老百姓那儿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他用钱讨好许洪黎,借着日本的势力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地欺压老百姓。 想遏制刘蹶子的行动必须羁绊住许洪黎的腿,由此,闵文章追着许洪黎前后脚回到了沈府,他到火房提了一壶开水,与邵强聊了几句话,回到自己屋里沏了一壶浓浓的乌龙茶,平日里他喜欢喝淡茶,啜饮着淡淡的一抹清香、一抹甘甜,静静地观看着茶碗里沉浮的一抹绿,回忆着过往的美好,十多年前他在北平念过书,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做了两年教书先生,回到坊子后,父亲生拉硬拽让他管理码头上的事务,故而接触了许洪涛和万瑞姝,认识了抱负不凡的许连盛,在许家酒桌上认识了许洪黎,他被许洪黎出众的模样倾倒,她也对他一见钟情,二人结为夫妻。 许洪黎过门的前两年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很讨闵家人的喜欢,闵康承两口子逢人就夸他们有个好媳妇,家里来了客人都要喊出她炫耀一番,儿媳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更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说话滴水不漏,谈不妥的生意只要她一抻头必定一蹴而就。 在做生意方面闵文章甘拜下风,他性格沉稳内敛,喜欢安静,白天帮着父亲理理账目,晚饭后他坐在书房的靠背椅子上看书、读报纸,许洪黎扭着麻花腰站在一旁,撅着嘴左一句右一句抱怨他不解风情。 “你如果闷得慌就回娘家小住几天,到时候俺去接你回来。”闵文章放下手里的书走到许洪黎身边,擎起手抚摸着这张冷艳的脸,低下头在她微凸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深情的吻。 “我不回许家,我不喜欢老太太装腔作势,见了面不是咬文嚼字,就是舞文弄墨,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男娼女盗。” “你,你怎么会这么说你的老母亲呢?老人家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不容易,你应该心怀感恩之情,而不是忘恩负义。” 闵文章当时不知道许洪黎的底细,以为妻子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没想到她会说出一番荒诞无稽的话,他很生气,多埋怨了几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你也是读书之人,怎么能抹昧良心呢?” “不,她不是我的母亲。”许洪黎扔下这句话冲出了屋子。 从那天以后她每天像个舞女似的出入舞厅和咖啡厅,甚至夜不归宿,无论闵文章怎么劝说,她都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两人的关系渐渐地名存实亡,他本想用真心感化她,事与愿违,她竟然勾结日本人残害中国人,他百般无奈跟着父母离开了坊子地界。去年他受命回到了许洪黎身边。 闵文章双手揣在裤兜里走出了屋子,他走到雨廊前眺望着耳房方向,方才在火房里,邵强把隼倌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他猜想司机之所以肆无忌惮,定是井上知道了许洪黎的真实出身,有意疏远她,如果是那样,日军以后的作战计划不会轻易与许洪黎商榷,怎么办? 看着闵文章站在雨廊下潇洒的背影,许洪黎心猿意马,她把衣领往两侧扯了扯,露出白皙秀颀的脖子,扭捏着走出了屋子,走到雨廊围栏前转过身,把胳膊杵在栏杆上,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根烟送到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嘬了两口,趁势窥窬着闵文章脸上的表情,须臾,她把嘴里的烟卷夹在右手两根手指头里,伸到围栏外面弹弹烟灰,咸嘴淡舌:“文章,今天天气不冷不热,惠风和畅,多么惬意呀,细心想想咱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个院子里待着了,你不想与我说点什么吗?” 闵文章眼睛了望着半空,勾勾唇角笑了笑,答非所问,“你安排小春儿他们去巡街,她身边还跟着两个日本人,他们是井上的人,这么晚了,你不担心他们出事吗?” 许洪黎低头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根烟往闵文章眼前送了送,答非所问:“你也抽一支,解解闷。” 闵文章摆摆手,“你是知道俺不抽烟的,俺受不了那种刺鼻的味道,你还是自己留着享用。” “文章,你不想给我个机会吗?”许洪黎的声音夹在喉咙里,这是她第一次向一个男人降贵纡尊,她希望闵文章不计较她的过往,再续前缘。 闵文章沉默。 许洪黎以为闵文章钳口不言是在考虑她说的话,她暗自窃喜,低头望着自己的红皮鞋,假装害羞的样子,小声喃喃:“文章,咱们毕竟曾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况咱们做了五六年夫妻呀。” “不,志不同不相谋,道不合不相为友。”闵文章话已出口,知道无法收回来,张开双手往后拢拢头发,揶揄一笑,“听说井上去了赵庄,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卖酸摊,你心里不牵挂他去赵庄做什么吗?” “怎么,你吃醋了?”许洪黎像刮旋风般窜到闵文章跟前,擎起兰花指,她想抚摸一下眼前这张轮廓精致的脸。 闵文章抬起胳膊挡开许洪黎的手,在他心里这个女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许家二小姐,你这种亲热行为让井上中尉知道了俺吃不了兜着走,你这不是害俺吗?” “如果他介意这些就不会把你留在我的身边。”许洪黎仄眉翕睫,轻启红唇,“三少爷,瞧瞧你这张脸,挂了一层爽气,是不是想女人了?”在许洪黎看来,闵文章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从他们分手,他身边没有其她女人,更没见他出入花街柳巷,她如果主动投怀送抱,他绝不可能把她推开。 闵文章嫌弃地撇撇嘴角,遽然又觉得不妥,昂起头看着雾气昭昭的夜空,长叹道:“二小姐,俺心里是有那么一份思念,思念在许家第一眼遇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许家二小姐,今非昔比,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泪,凭阑洒遍残枝。” “还是我丈夫满腹诗书,寥寥几句撩动了我的心弦。”许洪黎双手拍在一起,柳眉下眯缝着秋波澹澹。 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这副皮囊下掩藏着一颗丑陋的心脏,帮虎吃食害死了多少老百姓?眼前是沈家的院子,沈老爷子尸骨未寒,她住得如此安心,她是多么残忍,闵文章越想越生气,他不愿意再与许洪黎待下去,转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二小姐,俺去睡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文章,你不要走。”许洪黎把手里的烟头扔进了花坛里,追着闵文章的脚步跨进了西间屋,她姗姗走到北墙根的桌子前,从茶盘里抓起一只倒扣着的茶碗,又抓起旁边的茶壶,茶壶嘴压着茶碗沿,眼睛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褥子叠放得板板正正,看着让人舒服,她真想躺上去美美睡一觉,她心里想着,忘记了手里的动作,茶水溢出了茶碗淌到了地上,洒落在她的脚面上,她猛然抖了一下,烫伤的地方遇到热水剜心的疼,她忍住疼痛放下手里的茶壶、茶碗,不动声色地走到洗脸架前,从架头上抽下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手,眼角瞄着闵文章一张严肃的脸,嘴里没话找话:“文章,你知道我在竹子街看到谁了吗,你还记得舅老爷身边的敏丫头吗?那个小丫头长得有婉婷小时候的模样,不仅水灵,招人稀罕,听直管家说她做事踏实,对主子忠心耿耿,我想收她到身边做个支使丫鬟,你看她怎么样呀?” 闵文章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可以!” “为什么?” “听说她现在的身份是孟家的养媳妇,孟正望是什么人?一般人不敢招惹,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井上中尉都让他三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做事,不要多此一举,你身边有个小春儿足够了,她也是个非常有眼力劲的丫头。”闵文章把木门往墙隅上扯了扯,站到门口一侧,给许洪黎让开一条路,“天不早了,你还是回你的屋子睡觉去。” “文章,你不要撵我走,我心里还是很在意你的。”许洪黎的话音没落,耳边传来了划门闩的声音,两扇厚重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接着“腾腾”的大脚砸在石基路上,直奔堂屋而来。 许洪黎一怔,她以为井上回来了,她慌乱地抓起两片衣襟往胸前耧了耧,一溜烟窜出了屋子。 来人是两个伪军,是刘文杰和梆子,他们二人怎么会出现在八里庄呢?说来话长,戚老大带着众兄弟离开霸王墓之前找过刘大仁,希望他也能带着家人上青峰山,梆子婆姨娟子不舍得家里的油坊,她更不想让孩子生在一无所有的山上,大家只好顺从她的意见,等她生下孩子再考虑上山的事情,万万没想到鬼子第二天偷袭了村子,刘大仁让梆子带着村民转移,让跑不动的娟子躲进了地窖子,他带着二弟刘小义和小儿子刘文杰在村口阻击鬼子,因寡不敌众,弟弟血洒当场。 闯进油坊的鬼子发现了娟子,把她从地窨子里揪了出来,绑在村口的树上,活生生刨开了她的肚子……面对着惨死的闺女和外甥,刘大仁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听从姚訾顺的安排,带着婆姨和儿子、梆子长途跋涉来到了八里庄,投靠了他的堂弟刘蹶子。 “咱们进屋说话,先不要打扰二小姐。”闵文章向耳房了了两眼,退后一步给刘文杰和梆子让出一条路,用手掌指着屋里,掷地有声地说:“兄弟们辛苦了,快进屋喝杯茶,街上没有什么动静?” “队长,俺们不辛苦,当谁的差就要替谁做事,这是俺们兄弟应该做的。”刘文杰踏进了屋子,直奔北墙根的桌子,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茶水,迫不及待地倒进嘴里,接着又倒了一碗递给梆子,他一边用衣袖擦擦滚落到下巴颏上的水珠子,一边压低声音说:“他们都死了……巴爷帮俺们把他们扔进了弥河。” ”巴爷?!”闵文章蹙蹙眉头,用拳头杵着下巴颏,心里问:巴爷什么时候回来了?江德州没有说巴爷回来的事情呀。“你们看清了吗?是他老人家吗?他去哪儿了?” “是他,俺与他在城隍庙待了七八年,俺怎么会认不出他呢?”梆子轻声嘟囔着:“巴爷说他要去赵庄,让我们赶回来向您撂句话,照顾好敏丫头。” 许洪黎回她的屋子换了一身白天穿的旗袍,沿着雨廊走了过来,她的眼睛穿过了窗户,觇视着屋里的动静,闵文章抱着胳膊站在屋门口,一双大眼睛了望着院井,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两个伪军站在他的身后,互相撩撩眼神,噤若寒蝉,显然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许洪黎颦眉蹙頞,年轻时候的闵文章不善交友、少言寡语,身边的朋友屈指可数,自从他做了沙河街的巡警,经常请手下的兄弟到酒楼觥筹交错,不醉不归,他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免让她产生了怀疑。 “谁来了?”许洪黎清清嗓子,歪着头向雨廊外面啐了一口,走近屋门口,挑着眉梢盯着闵文章问:“你们有事瞒着我吗?” 闵文章不慌不忙走到洗脸架前,把双手伸进水盆里,捞起水里的毛巾揉了揉,拧干水搭在架头上,头不抬眼不睁地说:“这件事情你不知道的好,俺怕你知道了睡不好觉。” 许洪黎揪着旗袍前襟跨进了屋子,她狡黠的眼珠子端视着刘文杰和梆子,两人高凸的喉结上滚动着一层汗珠子,顺着脖颈滑进了胸口窝,像一滴滴油珠子渗透了前衣襟,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酒味,脸上看不出半丝醉意。 “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没有把我许洪黎放在眼里呀?” “不敢,不敢。”刘文杰慌忙低头垂目,眼睛从下往上偷瞧着闵文章,嗫嚅:“是,是队长不让俺们告诉您,怕影响您的心情。” “废话少说,有屁快放,你们以为他一个小小的警察队长能担起所有的责任吗?” 刘文杰在青峰镇打过鬼子,比梆子有胆量,面对着杀气腾腾的许洪黎他镇定自若,“回二小姐的话,那个春儿丫头带着日本太君去赵庄找花姑娘了,她想带着俺们兄弟一起去,没有您的命令俺们不敢擅自行动,回来向您禀报一声。” “她离开了八里庄?谁给她的胆子?那个死丫头胆忒大了,她竟然瞒着我私自行动,找花姑娘还用跑那么远吗?”许洪黎心里想的与嘴上说的恰恰相反,她不关心小春儿的死活,明面上还要表现出重视的样子,“她是人小不怕事大,一旦出现什么差池,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二小姐,谁说不是呢?俺们哥俩只听从您和队长的派遣,没敢跟着她去,我们在街上走了一圈,吃了口饭,喝了点小酒,准备回村公所与俺叔叔交待一声就回家,俺们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一声。”刘文杰的话音没落地,头顶上划过手榴弹的爆炸声。 许洪黎在原地跳了一个高,岔了声的吆喝:“文章,爆炸声从哪儿来的?” 闵文章把目光从院井里收回来,看着刘文杰和梆子说:“你们兄弟俩先不要回家,留在沈府保护二小姐的安全。”闵文章窜到圈椅前,抓起椅背上的军装披在身上,又抓起匣子枪挎在肩上,绕过许洪黎身旁,走到屋门口站住脚步,体贴地说:“爆炸声来自赵庄方向,俺替你去看看井上中尉,你在家踏踏实实待着,不要到处瞎蹿腾。” 许洪黎被闵文章的这席话感动,心里蓦地生起一股温暖,没想到这个男人对她还挺关心。“好,知道了,你也注意安全,把井上中尉平安带回来,我让司机陪你去。” 许洪黎眼睛盯着耳房的方向,换了一种严厉的口气:“司机,司机_” 耳房的门开了,隼倌手里抓着外套窜到了院井,他已经听到了爆炸声,他等着许洪黎发号施令。“二小姐,俺在,您吩咐。” “你去开车,送闵少爷去赵庄。” “是,俺马上去!”隼倌想问问许洪黎去不去赵庄,没敢问出口,他把衣服穿在身上,急冲冲绕过石基路,三步两步窜进门洞子,伸手拉开两片木门,头也不回地跳出了院子,直奔巷子里的小轿车。 许洪黎和闵文章一前一后踏出了院子。 “文章,你告诉井上中尉,我马上让刘蹶子带着八里庄的伪军去增援他。” “不,不用!”闵文章擎起手掌在眼前摆了摆,他的胳膊还没有垂下来,庙堂街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滑竿“嘎吱嘎吱”摇曳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人影幢幢,轿夫腰杆挺直,脚移身不动,两个人四只脚有节奏地踩着点子,刘蹶子悠然自得地坐在滑竿上,他的后脊梁骨依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他的手杖,随着上下闪忽的节拍摇头晃脑,绸缎马褂前裾在他的脚背上悠荡,露出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皮鞋。 滑竿后面紧紧跟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伪军,前面两个伪军手里举着手电筒扫描着路面,两束光在地面上穿插,拖着忽高忽低的、歪歪扭扭的身影在墙上摇晃。 刘蹶子猴精猴精的,做事敬小慎微,滑竿还没有拐过巷子口,他就听到了轿车发动机的声音,他拍拍竹椅子扶手,“落杆,落杆!” 滑竿晃悠悠落在了地上,刘蹶子把拐杖杵在地上,一只手摁着拐杖勾首站直身体,用另一只手戳戳抬轿子伪军的后腰,“来人,扶俺下去。” 那个伪军正抓着衣襟擦汗,听到身后吆喝,他慌忙转过身,向刘蹶子伸出一条胳膊,胁肩低眉:“头,您慢点,别着急。” “你们没看见那个姑奶奶耷拉着脸在门口站着吗!俺能不着急吗?”刘蹶子往后一甩肩膀,拐杖点着坚硬的地面,大老远挥舞着细长的胳膊,觍着一张青绿绿的脸,“二小姐,俺来了,俺听您的差遣。” 许洪黎咧开嘴笑了,身边至少还有一帮听从她指挥的伪军,“刘队长,你来的正好,你们马上去……” 闵文章往前一步把许洪黎挡在身后,笑眯眯向刘蹶子抱抱拳,“刘队长,您真是行如脱兔,来的及时,二小姐怕游击队使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引开咱们的主力,他们的目标有可能是湾头河的炮楼,你们要密切关注炮楼附近的动静,保障炮楼皇军的安全。” 许洪黎不明白闵文章话里的意思,他为什么要阻止刘蹶子增援井上呢? “赵庄有雪莲,她身边有十几个特务,咱们不能丢了家里,你的命比她重要。”闵文章抓住了许洪黎心里的妒忌,拿着假话当实话糊弄她,“你放心,俺一定把井上中尉全须全尾给你带回来。” 听到雪莲的名字许洪黎的脸由红变紫,她的后牙槽咬出了血水,她齁喽齁喽嗓子眼,硬生生把那股血水吞了下去,换了一副柔媚的脸,笑盈盈看着刘蹶子,“刘队长,你们要小心游击队攻其不备呀。” “二小姐,俺一切行动听您指挥。”刘蹶子双脚并齐,抓着拐杖向许洪黎敬了个礼,慌乱之中拐杖敲在他的头上,他头顶上的帽子掉在地上,“呼啦”,一圈寥寥可数的头发像玉米缨子一般飞了起来,他尴尬地往后尥尥脚,两只脚轮换着在裤腿上擦了擦。 闵文章没有理睬刘蹶子,他把匣子枪攥在手心里,大踏步走到轿车跟前,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小轿车在巷子口调了个头,拖着一绺黑烟往北而去。 赵庄,裘兆熠一行人从李家出来遇到了李赖的巡逻大队,双方交了火,激烈的枪声惊动了鬼子兵,井上迅速调整队伍与李赖他们会合,一刹那,枪声、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漫,褛衣帮的兄弟哪见过这阵势,何况敌我悬殊太大,手里又没有精良的武器,转眼间被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兄弟血洒永乐街。 看着一个个兄弟倒在自己的眼前,裘兆熠情绪激动,他举着一枚手榴弹窜出了隐蔽的巷子,他要与鬼子同归于尽,正在这时,从他身后窜出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一双大钳子手攥住了他的胳膊,没容他明白怎么回事儿,拽着他冲进了一条夹道,速度之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脚丫子不知落在哪儿?踩在哪儿?衣服被断裂的墙角刮碎,腿碰倒了墙根下的煤筐和劈柴,头碰掉了窗口晾晒的鱼干…… 鬼子一边吆喝一边盲目地射击,子弹像爆豆子似的从他们头顶、身旁飞过,在砖墙上溅起一溜溜火花。 眼前到了走马楼的后巷子,男人松开了裘兆熠的胳膊往北眺望了两眼,说:“你往北跑,前面有人接应你。” 裘兆熠大口喘着粗气,“你,你是谁?” “你不要管我是谁,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请好汉留下姓名,当日后相报。”裘兆熠拱拱手,“俺的几个好兄弟都死了,俺也不想活了,可,还有两个孩子等俺回家……” 裘兆熠话音没落,一个黑影从另一条巷子里钻出来,“你们不要在这儿说话,快跟俺走。” 男人伸出大手掌拍拍裘兆熠的拳头,眼睛看着黑衣人说:“您把裘掌柜的带走,俺去前面看看。” 躲在不远处的江德州看到有人救走了裘兆熠,他松了一口气,准备招呼藏匿在巷子深处的戚世军撤离,老人还没有转过身,鬼子追到了葫芦街口,在走马楼附近转悠,老人抓起木棍在墙上敲了几下,沿着巷子往东走,走一步敲几下,清脆的声音吸引了鬼子的注意力。 戚世军看着鬼子从眼皮底下窜过,再回头寻找江德州,不见老人的身影,他明白了,老人想自己引开鬼子让他撤离,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可能把危险留给一个老人,想到这儿,他端着双枪站到了巷子口,向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鬼子往前打了个磕绊直挺挺倒了下去,听到身后的枪声,鬼子迅速散开队伍,有的匍匐在地上,有的躲在墙角,张皇失措往后察看,他们看到了躲在黑影里的戚世军,霎时,子弹像流星雨一样擦亮了黑暗的角落。 “他在这儿!”伪军在咋呼,鬼子在咆哮,“抓活的!” 听到枪声江德州大吃一惊,他拎着木棍绕过一堵断墙,窜到了戚世军身后,老人还没站稳脚步,一颗子弹呼啸而来,他顾不得多想,双手抓着棍子横扫戚世军的腿,“噗通”二人同时趴在了地上,子弹擦着头顶飞过,穿透了屋檐上吊着的木招牌,“咣当”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老人伸出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抓住戚世军的两条腿,把他硬拽进了巷子。 鬼子瞪圆了眼睛,端着枪朝着每条巷子疯狂扫射,烧红的枪口冒着恼怒的气焰,“砰砰砰”的子弹射穿了旁边的树干,躲在鸟巢的乌鸦被密集的子弹吓得魂飞魄散,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像箭一般飞过了高耸的屋脊和树梢,一片片羽毛满天飞扬。 李赖带着几个伪军从永乐街东面窜了过来,他走到一个鬼子士官面前低头哈腰,“太君,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们怎么刚来呀?”翻译挤到李赖身边,大声叱责:“刚才跑掉两个人,不过,还有一个人不知躲在哪条巷子里,你们仔细搜查每个巷子,不要放跑他。” “我们刚才杀死了三个游击队员。”李赖伸出三根手指头在鬼子眼前呲呲牙,他想邀功请赏找错了时间。 冷不防,鬼子士官举起巴掌在李赖脸上左右开弓,打得李赖满眼冒金星,黄卡卡的脸变红了,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片刻,他觉得众目睽睽之下没处抹脸儿,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尥起脚狠狠踢了身旁伪军几下,“你们还不快点往前冲。” 鬼子兵站在街口没有动,伪军三人一帮,两个人一伙猫着腰、举着枪挨个儿巷子寻摸,有五个伪军窜进了江德州和戚世军躲着的巷子里,眼瞅着越来越近,江德州一把拽起戚世军,“你往北跑,不要停下来,北面有家袁家铺子,那儿有咱们的人。” “不,俺不走。”戚世军把双枪在手里掂了掂,倔强地往前站了站,身体挨着墙垛子,眼睛盯着窜进巷子的伪军,准备扣动扳机。 江德州从怀里掏出一颗手榴弹,这是他离开八里庄时往贵有茂要的,这枚手榴弹是给他自己准备的,此时他要送给鬼子,趁乱让戚世军脱身,老人将全身的力气运送到胳膊上,把手榴弹举过头顶,使劲抛出去,手榴弹像冒烟的公鸡尾巴越过了伪军的头顶,落在了鬼子的队伍里,“轰隆”,伴随着爆炸声,尘土四溅,硝烟弥空,一个鬼子腾云驾雾,一晃儿粉身碎骨,其余的鬼子懵头转向不知往哪儿躲,恨不得把身旁的墙拱开一个窟窿钻进去;钻进巷子的伪军吓得抱头趴在地上,脑袋瓜子缩进了胸腔里,双腿往后蹦,像离开水的癞蛤蟆,跳跶出了巷子口,厚厚的浓烟包裹住了街灯,四周乌七八黑, 江德州拽起戚世军刚要走,突然从身后飞来一枚手榴弹,看着这枚突如其来的手榴弹,老人一怔,弯腰抓起来,使劲扔出了巷子,手榴弹在半空爆炸,弹片落在旁边的屋檐上,断裂的青瓦纷纷扬扬坠落。 伪军和鬼子指手画脚嘀咕了几句话,四处散去,有的趴伏在地上,有的躲在店铺屋檐下,虎视眈眈盯着黑洞洞的巷子。 戚世军的右肩膀紧紧挨着墙墉,向躲在酒铺子门檐下的一个鬼子勾动了扳机,鬼子像沙包一样倒下,后面的鬼子吓了一跳,没刹住脚,来了一个狗啃式,嘴磕在地上的台阶上,满嘴流血。 “抓活的!”伪军队伍里有人喊:“井上中尉说要活口。” 这句话让戚世军逃过一劫,他一边后退,一边射击,身体退到了走马楼旁边的夹道,江德州从旁边窜出来,拽住戚世军的后衣襟,“孩子,俺刚才去探了一下路,绕过那堵断墙,就能绕开鬼子的包围圈,咱们不能恋战,你快走,俺把鬼子引开。” 戚世军摆脱了江德州的大手,他头也不回地说:“不,江伯,您快走,俺掩护您。” 一枚冒烟的手榴弹在半空打着旋儿落在窄窄的巷子里,江德州一愣,手榴弹离着戚世军太近,他顾不得多想,身体往下扑,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护戚世军周祥,就在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西边墙垛子后面窜出一个黑影,健步如飞蹿到江德州身边,脚尖挑起地上的手榴弹,“嗖”踢了出去,一绺黑烟擦着地面飞出了巷子,“轰隆”一声巨响,趴在地上的两个伪军被炸上了半空,“啪叽”扯着一片猩红摔在地上;被弹片炸伤的伪军坐在地上转圈圈,鬼哭狼嚎;躲在后面的鬼子兵几乎都没有受伤,他们一边咆哮着,一边往巷子里射击。 “江管家,你带着戚少爷从那条夹道跑,俺把鬼子引开。” 江德州抬头看看近在身边的英雄,“你是,你是巴爷。” “是,咱们没时间耽误,裘掌柜的被孟家人带走了,鬼子来势汹汹,您快带着戚少爷走,不要管俺,这边地形俺熟悉。”巴爷看看一脸茫然的戚世军,“戚少爷,敏丫头在八里庄等你,你要活着回去,要听话,快走!” “巴爷!”见到巴爷,戚世军喜极而涕。 巷子外面,李赖正躲在一棵树下,指挥着手下的伪军拼命朝这边射击,子弹和手榴弹在街道上和巷子里炸起一个个坑,扬起一团团浓浓的烟雾,突然一块弹片穿过了戚世军的腿肚子,他的身体往前趔趄,一阵钻心的疼痛袭击了他的全身,他的脑瓜子“嗡”一下失去了意识。 江德州往前踉跄了一步,伸出颤抖的大手抱住戚世军下沉的身体,“孩子,你,你怎么啦?不可以呀,你快醒醒。” “你们,跟我来。”是个柔和的、稚嫩的声音,从北面后山墙飘了过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烟尘里闪闪发亮。 巴爷向江德州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颗手榴弹,又从腰里抽出一根麻绳,把它们捆绑在一起,伸出右手中指和食指勾动拉环,“嗖”甩出去,一声巨响,一股烟柱直冲夜空,一片火光烧红了永乐街,黑烟、黄土、石块掺杂在一起形成了很大的烟雾迅速升腾、扩散,一忽儿大大小小的土坷垃从半空落了下来,这声天崩地裂的响声,惊动了赵庄的鸡飞狗跳,猪叫马嘶,躲在烟囱旁边的乌鸦呱呱叫着到处乱飞乱撞。 江德州回头看了一眼巴爷,他弓腰抓起戚世军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踩着地上的砖头瓦块钻进了走马楼后面的夹道。 小丫头在前面带路,把江德州和戚世军引进了一扇小门,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两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是照相馆的后身,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屋里地上踟蹰着一个女人,她听到院门响从屋里走了出来,与江德州的眼神在半空相撞,她怔忡了一下,很快冷静了下来,把屋门向墙边上推了一把,眼睛看着江德州,说:“老人家,您带他进去。” 江德州把戚世军扶进了屋子,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卧室,屋里没有多余的家具,地上铺着被褥,上面躺着一个睡着的幼儿,一张小桌子放在墙角,上面摆放着一套茶具,还有两张男人的相片,一张是留着背头的男人,他身上穿着中国式长袍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另一张相片是个日本军人。 江德州的心绷紧了一根弦,这家人是日本人。 “放心,这孩子我会保证他的安全。”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屋子,她的手拂过戚世军的脸,“老人家,把他放下,相信我们,我们一家人都反对战争。” 院外面的大街上传来鬼子大皮鞋“吭吭”砸着地面的声音,江德州心里惦念着巴爷的安危,再低头看看昏迷不醒的戚世军,他清楚眼前的女人不是坏人,倘若想要把他们送给日本人,不用这么麻烦。 “谢谢,俺相信你们是好人,俺把这孩子交给您,麻烦您帮忙照顾,以后必定重谢。”江德州向日本女人抱拳弓腰施礼,转身迈出了屋子。 院子里,小女孩从墙角树下铲了一些土盖在血水上,用铁锹把土和血搅合在一起,用笤帚扫到树底下,屋里的灯光穿过了窗户照在她镇定自若的脸上,听到江德州的脚步声,她直直腰,鞠躬行礼,“您好!” “小丫头,谢谢你和你的母亲,俺还要出去一趟。” “出去?!” “是,俺必须出去,把他们引开,不能连累你们。”江德州走到院门口,伸出手扯开院门。 女孩抓起墙边上的木棍递到江德州的面前,“给您这个。” 江德州眼眶里涌出两行泪水,他从女孩手里接过木棍,头也不回地窜出了院子。 巷子口的伪军在叫嚣:“这儿有人。” 江德州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使劲砸在自己的左腿上,血水很快染红了一片地面,老人扭脸瞅瞅那扇黑漆漆的门洞子,一片木门轻轻撞击着墙垛子,一双小眼睛扒着门缝注视着他的一行一动。 永乐街上的灯闪着混混沌沌的光,手榴弹爆炸后的烟雾在半空盘旋;风卷扬着尘土和纸屑撞击着旁边店铺的门板和窗板,屋里的人吓得缩成一团,躲在桌子、柜子底下颤抖,胆大的悄悄靠近窗户,眼睛穿过了窗棂缝隙窥伺着街道上的情景。 江德州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磕绊出了巷子,他往街道中间踉跄了两步,浑浊的眼神穿过脸前的乱发,周遭有二十几个伪军,有十几个鬼子兵,他们手里举着长枪,眼里闪着凶狠的寒光。 “你的什么人?”井上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晃着瘦窄的肩膀走到江德州面前,在老人身前背后转了一圈,眼前的老人槁项黄馘,拄着木棍的手在哆嗦,身上衣服破乱不堪,从左腿上渗出的血水滴沥在脚下。 “你的同伙呢?”井上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他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他用小手枪戳戳老人的胸膛,“老人家,你想活命必须说实话。” “俺听不明白你说什么?”江德州双手重叠摁着木棍,摇摇头,卯不对榫,“做这种事不需要同伙,自己都吃不饱,不可能分给别人一勺羹。” “老东西,你绕什么圈子,把你的同伙交出来。”李赖从伪军队伍里蹦了出来,从身边伪军手里夺过一杆枪,抡起枪托砸在老人的身上,“老东西骨头还挺硬,快说,你的同伙在哪儿?” 江德州身体站不稳,“噗通”摔倒在地上,手里的木棍甩出两米开外。 穷凶极恶的李赖无处发泄心里的憋屈,他抬起了大皮鞋朝着江德州的手背“咔嚓”跺了两脚,疼得老人惨叫了一声。 一辆小轿车碾压着地上的瓦砾由远至近,噶然停在路旁,闵文章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他先向井上鞠躬行礼,“井上中尉,二小姐让俺来看看赵庄发生了什么事儿,您没事?” “没什么大事,几个亡命之徒闯进了李家,杀害了李老爷子,不知道是不是个人恩怨?今天,不,是昨天,咱们的人丢了一把消音手枪,李老爷子就是被那支枪打死的,他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为民除害。”井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宣纸递到闵文章的面前,“闵少爷来的正是时候,你帮忙看看,这个字体不错,这个凶手不简单,能文能武。” 闵文章从井上手里接过纸条,一行蚕头燕尾大字映入眼帘,好一副隶书字体,寥寥四个字挥洒自如,从字体上就能看出此人不拘形迹,桀骜不驯的秉性。 井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上躺着的江德州,他狡猾的眼珠子盯视着闵文章脸上的变化,阴阳怪气地说:“他们是团伙作案,我们只抓到一个老头,不知你们警察局认识不认识?” 随着井上的话音,一束手电筒的光落在江德州苍白的脸上,闵文章心里打了个激灵,他往前蹿了一步,蹲到老人身边,“江管家,您怎么会在这里呀?” 闵文章的话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井上蹙蹙眉头,眼珠子跑出了眼眶,“你认识他吗?” “认识,他曾是我们闵家的江管家。” 江德州听到闵文章的声音睁开了眼角,他虚弱地问:“三少爷,是您吗?” “是,是,江管家,您跟俺回闵家,不要到处讨饭吃,无论怎么说,您在俺闵家操劳了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二小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说今天在八里庄看到了您,她给了您一张军票,您怎么会又跑到了赵庄呀?”闵文章提醒老人,把来赵庄找孟家的缘由说出来,不要活受罪,丢了命不值得。 “三少爷,二小姐是给了俺一张钞票,俺丢了,所以,唉,俺的命怎么这么累呀,为了讨几个赏钱,俺跑来了赵庄,没想到遇到了这档子事情,俺哪见过这阵势呀,听到爆炸声俺晕头转向,不知往哪儿躲?老爷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俺今天大难不死才理解它的意思。” 张家大车店,东方逐渐露出了橘黄色,云也变成了淡红色,霞光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在云层里穿梭,反射着刺眼的亮,一缕缕炊烟在玻璃窗户上勾勒出一副会动的水墨画,缓缓流淌。 张妈坐在西厢房的灶堂前,抓起地上的麦秸子在手里搉巴?巴塞进灶堂里,一缕缕鸡肉的香气钻出了锅盖,随着炊烟在屋里、院井里弥漫。 一阵风在院里打了个旋窜进了屋里,卷起了地上的麦秸子,她抓起掏灰耙子把门后面的草屑子归拢到一起,她的眼睛穿过了门的缝隙,几只燕子在屋檐下的巢穴里吱吱叫,一忽儿飞出了墙头,一忽儿站在马棚子上撕扯着草糜子,一忽儿飞落在井沿下啄食着泥浆子;一群蜜蜂盘旋在槐花树杈之间,飞来飞去忙忙叨叨,呼扇的翅膀载着晨露的影子;风缠络着一地鸡毛黏在泥水里、挂在树枝上;几只母鸡在墙角旮旯里咕咕叫着招呼着一群小鸡崽子,两只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它们身边,活像是护家的丈夫,不离不弃。 张妈吞咽了几下干裂的嗓子,用手背揉揉眼睛,摁着灶台站起身走到水缸前,抓起水瓢舀起半瓢子水,“咕咚咕咚”倒进嘴里,用袄袖擦擦嘴角滴啦的水珠子,往前一步迈进了北间屋,她从炕上抓起一半葫芦瓢,从面袋里挖出半瓢米糠,踏出了屋子来到了院井,走到门垛子旁边站住脚,“喔喔”喊了两声,抓了一把米糠撒在地上,一群大鸡小鸡屁颠屁颠蹿到她的脚下,伸长脖子啄食着地上的食物。 院门口外传来了一个女孩清脆的呼唤:“张妈!” 张妈顺着声音手搭凉棚往院子外面眺望,她脸上倏然堆起一层笑纹,“是招娣呀,哪阵子风把你给刮来了?清早上喜鹊站在槐花树上叫个不停,俺的眼皮也跳个不停,原来是招人稀罕的邓家大丫头,你快请进!” 张妈把瓢里的米糠全部抖搂到地上,伸出右手拉开两扇院门,她的眼睛往招娣身后撒打,路上的人很少,只有几个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锨的庄稼汉,拖着懒洋洋的身体往麦田而去。 招娣把手里的篮子往张妈眼前一送,“张妈,俺娘给伍佰做了两双鞋子,还有几副鞋垫子。” “谢谢你娘,她有心了。” “张妈,俺有事,俺要找敏丫头。”招娣扑到张妈身前,压低声音,“俺爹让俺来告诉敏丫头,日本人要来八里庄找她了解情况……” 招娣的话音刚落,院外面的路上传来了汽车喇叭声,眨眼间一辆卡车停在大车院外面的路上,车斗里站着七八个手里攥着刺刀的鬼子兵,他们中间押着头破血淋的江德州,血水浸湿了老人灰色的长袍。 紧接着一辆颠簸的小轿车绕过卡车的尾巴,直冲院门而来,车头“咣当”撞在两片木门上,木门轰然倒塌,扬起一层浓浓的尘土,两边门垛子晃悠悠甩下一堆青砖;低头啄食的鸡受到惊吓,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张妈被突然从天而降的鬼子吓了一跳,她全身哆嗦,半拉葫芦瓢掉在了井沿下,“啪嚓”摔得粉碎,恍然她反应了过来,用身体挡住鬼子的视线,把招娣往东厢房里推了一把,“敏丫头在屋里,你快去告诉她,千万不要出来。” 车斗里的鬼子兵用枪托捣着江德州的脊梁骨,嘴里叽里咕噜大声嚷嚷:“老东西,你快下去!” “噗通”江德州重重摔下了车,趴在泥水里半天没有动静。 “起来!”鬼子嘴里一边吆喝,一边揪着老人的后衣襟生拉硬拽。 张妈的脚步往门口踉跄了两步,看着面目全非的江德州,她心疼,“他,他江伯,您怎么啦?” 江德州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人,杖国之年参加了抗日,是坊子抗日游击队的联络员,老人经常到张家大车店落脚,给张贵讲山上的事情,顺带来大丫头的情况,他说大丫头有了喜欢的人,这是张妈最高兴的事儿,也是她最牵挂的一桩心事,大丫头在威县上学时有个男朋友,那个男孩是地下党,被鬼子杀害了,一晃五年过去了,大丫头二十五岁了,是嫁不出去的岁数,做娘亲的干着急,听说丫头有了喜欢的男人,她问江德州是哪家的男娃打开了丫头的心结,老人笑而不语。 从那天,张妈天天盼着江德州来家中做客,她想从老人嘴里套出实话,没想到今天相见是在这种情景之下。 “江管家。”张妈往前一步窜到了院门口,她的一双脚踩在支零破碎的木板上,她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她真爱丈夫手艺,家里凳子折了腿、勺子折了把,他都会一丝不苟地修理好,这两片木门丈夫费了几天的工夫,又是上山砍木头,又是买钉子,又是去借工具,一眨眼四分五裂,这是招谁了? 小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一双黏着泥的皮鞋落在车下,顺着这双大脚往上看,一身警服的闵文章从车里迈了出来,他的眼睛看着车里,“井上中尉,这就是张家大车店,以前她家在沙河街开了一家火烧铺子,那片地皮被咱们占了,洪黎小姐帮她租下了这个院子。”闵文章一点也没说错,日本人和汉奸在坊子地界横行霸道,如果没有硬气的人撑腰,买卖不好做,为了让狂三诈四的人望而却步,少点麻烦,罗一品让张贵找了许洪黎做担保人。 井上不急不慢地摘下手上戴着的手套,歪斜着身体靠近车窗户,用手套当抹布摩擦着窗玻璃上的雾气,佝偻着脖子向院井里东睃西望,眼前的院子与普通农宅没什么两样,北屋的门窗紧紧关着,窗玻璃上游走着天空的云,折射着院里的家把什,水井上的辘轳垂着弯把和井绳,一堆鸡毛在院井里飘忽,地面上零零星星有几滴鸡血,在阳光下那么刺眼;东厢房的木门大敞着,卧室窗户上掩着窗帘,一双愤怒的眼睛躲在窗帘的后面。 井上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从轿车里撂出一句话:“院里有多少人呀?” 闵文章左手掌遮挡着车沿,扭脸看着张妈,大声说:“张家大嫂,你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过来见见井上中尉,你不要害怕,井上中尉今天突然到访,是来找那个孟家养媳妇了解情况的。” 在张妈心里闵文章是一个博学多才、知书达理的男人,路上走碰面都要站下与她打招呼,称呼她一声张家大嫂,言行举止有礼貌,此时听到熟悉的称呼,她把攥着的拳头松开了,为了身后的四个孩子,为了顾全大局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暴脾气。 井上把手套扔在车坐上,弓着腰钻出了轿车,他从鼻梁上摘下眼镜,送到嘴边哈了一口气,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小心翼翼擦拭着镜片,这工夫几个日本兵窜到了院门口,他们把挡住路的木板捡起来扔在墙垛子后面,然后迅速调整队伍站立门洞子两旁。 闵文章伸出双手一前一后往院里引着路,“井上中尉,这家是规规矩矩的良民,张妈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女人,前些日子洪黎小姐想请她到府上做帮佣,最近事儿太多,俺也没时间过来给她说说。” 井上没有理睬闵文章,他把眼镜重新挂在鼻梁上,用手绢擦着手踏进了院子,他往前伸伸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吸吸鼻子,“好香呀,大嫂,俺没猜错的话,你家锅里炖着鸡肉,对?” 张妈迟疑了一下,迭声说:“是,是太君,您的鼻子好尖呀,俺锅里的的确确炖着鸡肉。” 躲在东厢房的孩子们已经看到了院里的情景。琴弦子怀里抱着被子蜷缩在炕角,她以为院里的日本兵是来抓她的,吓得她瑟瑟发抖;招娣揽着伍佰的肩膀站在炕沿前,她的脑子乱了,一时不知所措。 小敏跪在窗户边上,她用手撩着窗帘一角,眼睛凝视着窗外,两个矮小的鬼子兵用枪托戳着江德州的后背,嘴里吆喝着听不懂的日语,意思是:快走! 江德州身上的长袍已经千疮百孔,衣襟下摆坠着泥浆和血水,有的血水都干了,像做鞋子的袼禙硬梆梆的;新鲜的血水顺着裤腿往下流,沥沥拉拉滴落在路上。 老人走到水井旁边,艰难地弓下腰,眼睛盯着木盆里的水,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唇角。 “江伯伯。”小敏猛地攥紧了小拳头,跪着腿退到炕边上,一翻身跳下炕,从桌子底下掏出小马靴蹬在脚上。 “你,你去哪儿?”招娣瞪大了惊惶的眼睛,她伸手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你,你不要出去。” “俺要出去,江伯伯想喝水,俺去给他舀瓢水喝。” “敏姐姐俺跟你去!”小伍佰蹿到小敏身边,他一双小圆眼睛里闪着勇敢,“俺不怕鬼子。” “不,你不能去。”小敏看了招娣一眼,又瞅瞅炕上的琴弦子,“招娣姐姐,你看护好小伍佰和琴弦子,千万不能让他们出去呀。” 招娣知道鬼子就是冲着小敏来的,躲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敏妹妹,你,你要小心呀。” “嗯!”小敏拨拉开招娣的手跑出了屋子,绕过水井,直奔西厢房。 从东厢房突然跑出个俊秀的小丫头,井上和鬼子兵呆如木鸡,满脸惊愕,这个小丫头好像把院里的人当成了空气,一忽儿,鬼子兵反应了过来,举着刺刀追到了西厢房门口。 一会儿,小敏捧着半瓢子水走出了西厢房,她径直走到江德州身边,翘着脚尖把水瓢送到老人的嘴边,“江伯伯,您喝水。” “丫头,”江德州抽动了几下嘴角,埋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珠滴落在他的下巴颏上,他想擎起手擦擦,只动了动胳膊,肿胀的双手已经麻木。 “江伯伯_”小敏一句呼唤带下两行泪,“江伯伯,他们为什么要打您?” 手里举着刺刀的鬼子兵呼啦围拢了过来,刀尖抵在小敏的身上。 江德州往前磕绊了一步,把小敏挡在身后,睁大浮囊的眼泡子,“丫头,别管俺,伯伯老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俺要跟着江伯伯回许家看望舅老爷和赵妈。” 井上擎起右手掌在头顶摆了摆,虎视眈眈的日本兵齐刷刷退到了两旁。 闵文章的眼神拂过小敏的脸,难道她就是舅老爷常常念叨的顾家三丫头吗?真不愧是顾庆坤的女儿,面对杀人不眨眼的鬼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哪里知道井上和他手下的兵是一些豺狼虎豹,嗜血成性,怎么办? 张妈挤到小敏身旁,“丫头,快进屋,这儿没你的事儿。” “不,她不能走,她也走不掉了。”井上冷笑了一声,转脸看着闵文章问:“你认识这个姑娘吗?” “是,认识,认识,她是许家舅老爷的外甥女,也是孟正望的儿媳妇。” “是吗?孟家的儿媳妇真的住在大车店里呀,呵呵。”井上挪着矮小的身体在小敏面前转了半圈,心里说,这个小丫头岁数不大,眼神里有一股义气凛然,还有一种无视,不简单。 小敏做好了死的准备,二姐死了,她已经感觉到了,她要去与二姐和娘亲作伴,她只想在死之前再看大姐一眼,看爹一眼,嘱咐爹不要喝太多的酒,下工后早点回家。不知为什么小敏遽然想到了陈桂花,她的后母,赵妈说那个女人不容易,今日想想爹幸亏有那个女人照顾,天黑的时候,家里有一盏灯为爹照着亮儿;爹饿了,锅里熥着一碗热乎饭。 井上的脚步停在水井旁边,他把两只手抱在一起揉搓了几下,狡猾的眼珠子落在小敏流泪的脸上,讪笑着说:“看样子你与这个老头很熟悉。” “是,他是俺江伯伯,他昨天说要去孟家,要把俺的事情告诉俺的公公,让孟家人接俺回家。”小敏抬起手把江德州眼前的一绺散发抿到他的耳后去,老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有个刀口子,干涸的血迹越过了高高的眉骨落在凸凸的鹳骨上,沿着凹陷的腮帮子滴落在衣领子上,“江伯伯,您还喝水吗?” 江德州摇摇头,轻轻念叨着,“唉,那个女孩的妈妈会感激你的,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呀?”江德州的话是提醒小敏,随时可以搬出绣舞子保命。 小敏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泪水,看着井上说:“江伯伯被闵家撵出了家门,居无定所,每天吃不饱饭,他想去孟家讨口吃的,你们怎么会不问青红皂白乱打人呢?希望你们能放了他。” 井上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邪魅的光,“只要你跟着我们走,我就放了他。” “我不会跟你走,我要去青峰镇找绣舞子。” “绣舞子?!”井上瞪大了眼睛,在酒桌上扑大郎提起过绣舞子的名字,那个女人剑胆琴心,很得谷田的赏识,此时从一个小丫头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让他大吃一惊:“你,你是谁?” “我是绣舞子女儿的朋友。” 第121章 悸 沈家坐落在庙堂街的北面,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每个院子都有正房和厢房,还有长长的雨廊,虽然比不上孟家院落宽敞明朗,比闵家院子视野开阔,院里院外灯火璀璨。 高高的门楼上挂着一盏刺眼的灯泡,黄澄澄的光铺在门口外面的巷子里,两尊石狮子矗立在门口台阶两侧,凸凸的大眼珠子、锋利的爪子、两撮坚硬的胡须,给幽静的夜阑徒增了几许森严;两个肩上背着长枪的伪军在石狮子旁边徘徊,黄色的军衣包裹着他们干瘦的身材,头上的大盖帽遮住半张脸,警惕的眼神穿过帽檐瞵视着四周。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巷子中间,许洪黎拎着手提包跨下了车,一双杏眼秋波湛湛四处漂泊,两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在墙根下摇曳,捶打着墙上的勾头瓦,一缕缕灰尘在灯影里袅绕。 “二小姐,您回来了。俺们给您开门。”两个伪军把枪带子往肩膀上耧了一把,健步如飞蹿到了大门口,轻轻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肃立两旁。 许洪黎一摇三晃迈上了台阶,走到门槛前她收住了迈出去的脚,她的眼珠子跑进了院井,前院三间堂屋里没有一丝灯光,灰蒙蒙的雾霾像一绺一绺撕碎的棉纱缭绕在半空,包裹着院井里的灯,清风悠悠,坠落一地露珠,石基路上的鹅卵石像是被水洗过了,反射着青绿绿的亮。 “井上中尉回来了吗?” “禀报二小姐,井上中尉没有回来,一个时辰之前他打电话来找您,您不在。”一个伪军深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井上中尉说他今天晚上不回八里庄了,留在赵庄。” 许洪黎俊俏的脸乍然扭曲,眉宇之间升起一股杀气,她以为井上是为雪莲留在了赵庄,偷偷骂了一句:小贱人。 风刮动着眼前的一片木门,许洪黎尥起右脚狠狠踹了两下,门板在窠臼里转了半圈又弹了回来,不偏不倚撞在她的额头上,疼得她眼泪跑出了眼眶,无论多疼她也不会吭一声,她要面子。“待会那个春丫头回来,让她去我屋一趟,我有话要问她。” “是!”两个伪军异口同声。 许洪黎直冲冲跳过门槛踏进了院子,沿着右侧长廊往后院方向走着。 沈家前院有三间前堂屋,东西各有一间卧房,每间屋子有一扇门,一扇玻璃窗户,东间屋许洪黎居住,西间屋她留给了闵文章;中间屋是客厅,也是许洪黎聚集狐朋狗友玩麻将的地方;西厢房是火房,前面有两扇窗户,一扇门,通着前堂屋门檐下面的雨廊。 火房里,灶膛的火苗随着泄进门口的风起舞,散发着呛鼻子的煤烟味,锅里的水在沸腾,氤氲的烟雾里忙碌着一个男人,一张黝红的脸庞,宽厚的下巴颏上翘着一圈浅浅的胡茬,两鬓少许的白发在灯光下银光闪闪,额角一缕乱发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不浓不淡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眉眼透露着坚定,眼角镌刻着几道皱纹,每道褶皱里藏着一绺煤灰;一件看不清颜色的、肥大的长褂垂在膝盖以上,腰里系着一根布带子;腿上是一条青黑色的缅裆裤,膝盖上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高挽的裤腿露出一双大脚,脚上踩着一双黑布鞋,鞋面上有几个被火烧焦的洞,露着一双赤裸裸的大脚丫。 他不是别人,是四婶的男人邵强,两个月前,他被许连成安排在许洪黎身边做厨师,协助闵文章的工作。 听到院门声,邵强从灶台上抓起大铁壶,从墙上摘下一把水舀子伸进锅里,犀利的瞳眸穿透了白皑皑的蒸汽瞵视着院井。戌时已过,街上除了狗吠,没有多余的声音,几颗星星在云层空隙里穿梭,黯淡无神。 司机拎着外套踏进了院井,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在东北奉天待了几年,三年前调到了坊子地界,在许洪黎身边做司机,井上给了他一个中国名字隼倌,“隼”是他的日本姓氏。 隼馆在耳房门口停留了片刻,扭身钻进了屋子,他走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窥望着院井,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闪灼着诡异的光,这束光投在许洪黎一步一踱的背影上,潘鬓沈腰,衣领处袒露着凝脂白玉般的酥胸,旗袍衩口之间裸露着水润匀称的秀腿,身上的肉随着脚步上下颤抖,勾他魂魄。 隼馆一直盯着许洪黎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长廊里,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窗帘,从身后的桌子上抓起一把大铁壶走出了屋子,直奔火房。 中院是沈府最大的院子,深得井上的青睐,炽白的灯光铺满了院井,院井中间有个荷花池,披着红衣的鲤鱼追逐着一簇簇翠绿的荷叶,激起一层层气泡,荡漾着一圈圈涟漪,拽着长廊下假山、杨树的剪影,鸟儿在枝头低鸣,震落的飞絮翩翩起舞,一水一木、一静一动,一绿一红,景色怡人。 在闲暇时间,井上常常坐在这个院井里一边喝茶,一边弹奏古筝,他十指轻抚琴弦,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与他杀人的时候判若两人。许洪黎静静坐在他的身旁,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温情脉脉地端详着他,她的心完全被这个貌不出众、技艺超群的男人吸引。 而此时院井里阒然无声,冷冷清清,灯光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影只形孤。想当年她住在许家,许家大院的热闹场景历历在目,丫鬟、家丁在院里穿梭,说笑声充斥在每个角落;闵家没有许家的佣人多,与下人很少走碰头,也许是她们故意躲着她。闵家两个老狐狸因为她的事情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抛出窗户,她装聋作哑,一如既往地从他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只能把怨恨发泄在下人的身上,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鞭子下求饶的声音、丫鬟嘤嘤的哭啼声跑出了院子,在巷子里滚着……想到这一些,许洪黎凄然地咂咂嘴角,为了在坊子地界能够架海擎天,她背叛了闵文章,霸占了许家和闵家码头,可如今,在暮春之年与一个女孩争风吃醋,使她感到羞辱,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霏霏沫沫的雾气缠绕着墙边的香椿树,纵横交错的枝杈“沙沙”轻扫着围墙,灯光把它婆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角落里,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冤魂在嘤嘤抽噎,许洪黎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子,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急忙绕过荷花池往回走,拐过东山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吓得她脸色煞白,花容失色。 “你?”许洪黎往后退了半步,当她看清眼前的人是司机时,恐惧变成了愤怒,陡然举起了巴掌,重重两记耳光打在这张丑陋的脸上。 打得隼倌晕头转向,身体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手里的铁壶“咣当”摔在地上,听到声音许洪黎急忙跳开身体,还是迟了一步,四处飞溅的开水迸在她袒露的腿上,疼得她一边张牙舞爪地跳躂,一边骂骂咧咧:“你,你混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隼倌意识到闯了祸,他战战兢兢站住脚,向许洪黎深深鞠躬九十度。 “滚!”许洪黎踉踉跄跄窜进了东间屋,打开门后面的电闸,明亮的灯光霎时照遍了每个角落,屋里窗明几净,进门右侧是个黄花梨的脸盆架,上面搭着两块雪白的毛巾,金灿灿的铜盆里闪着灯的影子,倒映着屋里的一切,一张水柳木床放在北墙根下,床尾杵着一个两门开的衣柜,衣柜下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双红色的皮鞋;一张茶桌放在南墙窗户下面,茶桌上面摆放着一套景泰蓝茶具,茶壶茶碗用锡纸包着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个考究的梳妆架杵在东墙根下,大大小小的化妆品盒堆在梳妆镜的下面,靠墙角内侧杵着一架留声机,挨着床的桌角放着一个水晶石做的烟灰缸,里面堆着长长短短的烟头,可见许洪黎是烟不离手。 许洪黎把手提包扔在梳妆桌上,踢蹬掉脚上的鞋子,把柔软的身体扔在床上,扯过床头的被子捂在脸上,她想哭,绝不是因为隼倌的无礼,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孤立无助让她惊悸,五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街上,有个中年男人跑到她们母女面前,把一包东西塞进她的手里,她好奇地打开那层油纸,一股鲜美的味道直冲鼻腔,里面是几个烤菱角,这种食物在北方很少见,她刚想拿起来送到嘴边,母亲一把夺过去扔在地上,拽起她匆匆往前走。 “洪黎!”男人在身后念她的名字。 她的小眼睛穿过了母亲的胳膊弯,那个男人没敢追上来,在原地站着没动,眼睛盯着她的身影,转瞬,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母亲充耳不闻,拽着她的手急冲冲拐过街口,男人悲悲切切的哭啼声萦绕在她的耳边,她问母亲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母亲怒发冲冠,狰狞的眼神聚焦在一起,厉声说:“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永远藏在心底。”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生气的样子,那么可怕,母亲的话和那个男人的呼唤深深刺在她幼小的心里,挥之不去。 许洪黎把头探出被子,眼睛盯在梳妆镜上,镜子里朦朦胧胧出现了一双鄙夷的眼神,是雪莲,她的嘴角挂着嘲笑,“你身上流着下人的血,你不是许家的人。” “不,你是许家的人,出身名门闺秀。”母亲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她猛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一蹬腿坐了起来,她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盒烟,她忘记了郎中嘱咐她戒烟的事情,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在手指甲上掸了掸,送到嘴唇上含着,又从包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着烟,猛地吸了一口,半缕青烟半缕风,徐徐缠绕着她一张怏怏不乐的脸,一种孤零、一种空虚、一种寂寞包围在她身边,象有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喘不动气,她摁着桌沿站起身,摸索着打开留声机,缓慢的音律穿过了半敞的窗户,箜篌钲鼓,筝琶色拍,汩汩流淌在院井里。 一串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院井里飘进了屋里,穿梭在驷马仰秣的音律里,许洪黎伸长脖子眺望着窗外,闵文章魁梧的身影沿着雨廊径直走进了火房,在里面待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手里提着一把大铁壶走了出来,直奔西间屋。 许洪黎把烟从嘴里抽出来,戳进烟灰缸里,操着胳膊走到屋门口,她妖娆的眼神越过了客厅,涎睨着西间屋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着一个挺秀的影子,她心里升起一种不能言表的情感,她折身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抓出一件罗衣长褂换下身上的旗袍,又从衣钩上扯出一条肉色的丝巾披在肩上、挎在胳膊肘上,蹬上红皮鞋走到梳妆镜前转了两圈,抬起手拢拢落肩的鬈发,觉得缺少点什么,岣嵝下腰在桌子上翻找了一通,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枚坠着流苏的绢花插在鬓角一侧,抓起手提包走出了屋子。 没有特殊任务闵文章一般不会留宿在沈家院子,今天傍晚他协助戚铁匠把藏在沈家的炸药包运出了八里庄,交给了等在村口的吕安,然后匆匆赶到呈祥药堂,在药堂门口他见到了江德州,老人告诉他两件事,敏丫头从孟家跑了出来,住在张家大车院,让他留意许洪黎的动向。第二件事,裘兆熠带着几个兄弟去了赵庄,伺机刺杀作恶多端的李老财,让他不要离开沈府,想法设法阻止刘蹶子增援赵庄。 刘蹶子是八里庄的保长,是刘大仁的堂弟,也是皇协军的队长,手下有五十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狗汉奸,一个油嘴滑舌、大圆盘的高粱秆子,他谲诈多端,又谨小慎微,他从不敢穿皇协军的衣服,怕遭到锄奸团的冷枪子,他每天穿着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半袖绸缎马褂,腿腕上绑着两条布带子,头上戴着一顶缎帽垫儿,帽檐正中镶嵌着一枚珐琅彩珠子,手里拎着一根拐杖走街串巷,走到各家店铺门前先往屋里睺瞜睺瞜眼珠子,再往后尥一脚,脚上的大皮鞋在裤腿上互相蹭蹭,他的名字由此而来。 闵文章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也是个马屁精,他的万贯家财是从老百姓那儿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他用钱讨好许洪黎,借着日本的势力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地欺压老百姓。 想遏制刘蹶子的行动必须羁绊住许洪黎的腿,由此,闵文章追着许洪黎前后脚回到了沈府,他到火房提了一壶开水,与邵强聊了几句话,回到自己屋里沏了一壶浓浓的乌龙茶,平日里他喜欢喝淡茶,啜饮着淡淡的一抹清香、一抹甘甜,静静地观看着茶碗里沉浮的一抹绿,回忆着过往的美好,十多年前他在北平念过书,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做了两年教书先生,回到坊子后,父亲生拉硬拽让他管理码头上的事务,故而接触了许洪涛和万瑞姝,认识了抱负不凡的许连盛,在许家酒桌上认识了许洪黎,他被许洪黎出众的模样倾倒,她也对他一见钟情,二人结为夫妻。 许洪黎过门的前两年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很讨闵家人的喜欢,闵康承两口子逢人就夸他们有个好媳妇,家里来了客人都要喊出她炫耀一番,儿媳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更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说话滴水不漏,谈不妥的生意只要她一抻头必定一蹴而就。 在做生意方面闵文章甘拜下风,他性格沉稳内敛,喜欢安静,白天帮着父亲理理账目,晚饭后他坐在书房的靠背椅子上看书、读报纸,许洪黎扭着麻花腰站在一旁,撅着嘴左一句右一句抱怨他不解风情。 “你如果闷得慌就回娘家小住几天,到时候俺去接你回来。”闵文章放下手里的书走到许洪黎身边,擎起手抚摸着这张冷艳的脸,低下头在她微凸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深情的吻。 “我不回许家,我不喜欢老太太装腔作势,见了面不是咬文嚼字,就是舞文弄墨,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男娼女盗。” “你,你怎么会这么说你的老母亲呢?老人家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不容易,你应该心怀感恩之情,而不是忘恩负义。” 闵文章当时不知道许洪黎的底细,以为妻子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没想到她会说出一番荒诞无稽的话,他很生气,多埋怨了几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你也是读书之人,怎么能抹昧良心呢?” “不,她不是我的母亲。”许洪黎扔下这句话冲出了屋子。 从那天以后她每天像个舞女似的出入舞厅和咖啡厅,甚至夜不归宿,无论闵文章怎么劝说,她都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两人的关系渐渐地名存实亡,他本想用真心感化她,事与愿违,她竟然勾结日本人残害中国人,他百般无奈跟着父母离开了坊子地界。去年他受命回到了许洪黎身边。 闵文章双手揣在裤兜里走出了屋子,他走到雨廊前眺望着耳房方向,方才在火房里,邵强把隼倌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他猜想司机之所以肆无忌惮,定是井上知道了许洪黎的真实出身,有意疏远她,如果是那样,日军以后的作战计划不会轻易与许洪黎商榷,怎么办? 看着闵文章站在雨廊下潇洒的背影,许洪黎心猿意马,她把衣领往两侧扯了扯,露出白皙秀颀的脖子,扭捏着走出了屋子,走到雨廊围栏前转过身,把胳膊杵在栏杆上,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根烟送到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嘬了两口,趁势窥窬着闵文章脸上的表情,须臾,她把嘴里的烟卷夹在右手两根手指头里,伸到围栏外面弹弹烟灰,咸嘴淡舌:“文章,今天天气不冷不热,惠风和畅,多么惬意呀,细心想想咱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个院子里待着了,你不想与我说点什么吗?” 闵文章眼睛了望着半空,勾勾唇角笑了笑,答非所问,“你安排小春儿他们去巡街,她身边还跟着两个日本人,他们是井上的人,这么晚了,你不担心他们出事吗?” 许洪黎低头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根烟往闵文章眼前送了送,答非所问:“你也抽一支,解解闷。” 闵文章摆摆手,“你是知道俺不抽烟的,俺受不了那种刺鼻的味道,你还是自己留着享用。” “文章,你不想给我个机会吗?”许洪黎的声音夹在喉咙里,这是她第一次向一个男人降贵纡尊,她希望闵文章不计较她的过往,再续前缘。 闵文章沉默。 许洪黎以为闵文章钳口不言是在考虑她说的话,她暗自窃喜,低头望着自己的红皮鞋,假装害羞的样子,小声喃喃:“文章,咱们毕竟曾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况咱们做了五六年夫妻呀。” “不,志不同不相谋,道不合不相为友。”闵文章话已出口,知道无法收回来,张开双手往后拢拢头发,揶揄一笑,“听说井上去了赵庄,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卖酸摊,你心里不牵挂他去赵庄做什么吗?” “怎么,你吃醋了?”许洪黎像刮旋风般窜到闵文章跟前,擎起兰花指,她想抚摸一下眼前这张轮廓精致的脸。 闵文章抬起胳膊挡开许洪黎的手,在他心里这个女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许家二小姐,你这种亲热行为让井上中尉知道了俺吃不了兜着走,你这不是害俺吗?” “如果他介意这些就不会把你留在我的身边。”许洪黎仄眉翕睫,轻启红唇,“三少爷,瞧瞧你这张脸,挂了一层爽气,是不是想女人了?”在许洪黎看来,闵文章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从他们分手,他身边没有其她女人,更没见他出入花街柳巷,她如果主动投怀送抱,他绝不可能把她推开。 闵文章嫌弃地撇撇嘴角,遽然又觉得不妥,昂起头看着雾气昭昭的夜空,长叹道:“二小姐,俺心里是有那么一份思念,思念在许家第一眼遇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许家二小姐,今非昔比,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泪,凭阑洒遍残枝。” “还是我丈夫满腹诗书,寥寥几句撩动了我的心弦。”许洪黎双手拍在一起,柳眉下眯缝着秋波澹澹。 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这副皮囊下掩藏着一颗丑陋的心脏,帮虎吃食害死了多少老百姓?眼前是沈家的院子,沈老爷子尸骨未寒,她住得如此安心,她是多么残忍,闵文章越想越生气,他不愿意再与许洪黎待下去,转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二小姐,俺去睡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文章,你不要走。”许洪黎把手里的烟头扔进了花坛里,追着闵文章的脚步跨进了西间屋,她姗姗走到北墙根的桌子前,从茶盘里抓起一只倒扣着的茶碗,又抓起旁边的茶壶,茶壶嘴压着茶碗沿,眼睛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褥子叠放得板板正正,看着让人舒服,她真想躺上去美美睡一觉,她心里想着,忘记了手里的动作,茶水溢出了茶碗淌到了地上,洒落在她的脚面上,她猛然抖了一下,烫伤的地方遇到热水剜心的疼,她忍住疼痛放下手里的茶壶、茶碗,不动声色地走到洗脸架前,从架头上抽下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手,眼角瞄着闵文章一张严肃的脸,嘴里没话找话:“文章,你知道我在竹子街看到谁了吗,你还记得舅老爷身边的敏丫头吗?那个小丫头长得有婉婷小时候的模样,不仅水灵,招人稀罕,听直管家说她做事踏实,对主子忠心耿耿,我想收她到身边做个支使丫鬟,你看她怎么样呀?” 闵文章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可以!” “为什么?” “听说她现在的身份是孟家的养媳妇,孟正望是什么人?一般人不敢招惹,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井上中尉都让他三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做事,不要多此一举,你身边有个小春儿足够了,她也是个非常有眼力劲的丫头。”闵文章把木门往墙隅上扯了扯,站到门口一侧,给许洪黎让开一条路,“天不早了,你还是回你的屋子睡觉去。” “文章,你不要撵我走,我心里还是很在意你的。”许洪黎的话音没落,耳边传来了划门闩的声音,两扇厚重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接着“腾腾”的大脚砸在石基路上,直奔堂屋而来。 许洪黎一怔,她以为井上回来了,她慌乱地抓起两片衣襟往胸前耧了耧,一溜烟窜出了屋子。 来人是两个伪军,是刘文杰和梆子,他们二人怎么会出现在八里庄呢?说来话长,戚老大带着众兄弟离开霸王墓之前找过刘大仁,希望他也能带着家人上青峰山,梆子婆姨娟子不舍得家里的油坊,她更不想让孩子生在一无所有的山上,大家只好顺从她的意见,等她生下孩子再考虑上山的事情,万万没想到鬼子第二天偷袭了村子,刘大仁让梆子带着村民转移,让跑不动的娟子躲进了地窖子,他带着二弟刘小义和小儿子刘文杰在村口阻击鬼子,因寡不敌众,弟弟血洒当场。 闯进油坊的鬼子发现了娟子,把她从地窨子里揪了出来,绑在村口的树上,活生生刨开了她的肚子……面对着惨死的闺女和外甥,刘大仁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听从姚訾顺的安排,带着婆姨和儿子、梆子长途跋涉来到了八里庄,投靠了他的堂弟刘蹶子。 “咱们进屋说话,先不要打扰二小姐。”闵文章向耳房了了两眼,退后一步给刘文杰和梆子让出一条路,用手掌指着屋里,掷地有声地说:“兄弟们辛苦了,快进屋喝杯茶,街上没有什么动静?” “队长,俺们不辛苦,当谁的差就要替谁做事,这是俺们兄弟应该做的。”刘文杰踏进了屋子,直奔北墙根的桌子,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茶水,迫不及待地倒进嘴里,接着又倒了一碗递给梆子,他一边用衣袖擦擦滚落到下巴颏上的水珠子,一边压低声音说:“他们都死了……巴爷帮俺们把他们扔进了弥河。” ”巴爷?!”闵文章蹙蹙眉头,用拳头杵着下巴颏,心里问:巴爷什么时候回来了?江德州没有说巴爷回来的事情呀。“你们看清了吗?是他老人家吗?他去哪儿了?” “是他,俺与他在城隍庙待了七八年,俺怎么会认不出他呢?”梆子轻声嘟囔着:“巴爷说他要去赵庄,让我们赶回来向您撂句话,照顾好敏丫头。” 许洪黎回她的屋子换了一身白天穿的旗袍,沿着雨廊走了过来,她的眼睛穿过了窗户,觇视着屋里的动静,闵文章抱着胳膊站在屋门口,一双大眼睛了望着院井,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两个伪军站在他的身后,互相撩撩眼神,噤若寒蝉,显然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许洪黎颦眉蹙頞,年轻时候的闵文章不善交友、少言寡语,身边的朋友屈指可数,自从他做了沙河街的巡警,经常请手下的兄弟到酒楼觥筹交错,不醉不归,他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免让她产生了怀疑。 “谁来了?”许洪黎清清嗓子,歪着头向雨廊外面啐了一口,走近屋门口,挑着眉梢盯着闵文章问:“你们有事瞒着我吗?” 闵文章不慌不忙走到洗脸架前,把双手伸进水盆里,捞起水里的毛巾揉了揉,拧干水搭在架头上,头不抬眼不睁地说:“这件事情你不知道的好,俺怕你知道了睡不好觉。” 许洪黎揪着旗袍前襟跨进了屋子,她狡黠的眼珠子端视着刘文杰和梆子,两人高凸的喉结上滚动着一层汗珠子,顺着脖颈滑进了胸口窝,像一滴滴油珠子渗透了前衣襟,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酒味,脸上看不出半丝醉意。 “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没有把我许洪黎放在眼里呀?” “不敢,不敢。”刘文杰慌忙低头垂目,眼睛从下往上偷瞧着闵文章,嗫嚅:“是,是队长不让俺们告诉您,怕影响您的心情。” “废话少说,有屁快放,你们以为他一个小小的警察队长能担起所有的责任吗?” 刘文杰在青峰镇打过鬼子,比梆子有胆量,面对着杀气腾腾的许洪黎他镇定自若,“回二小姐的话,那个春儿丫头带着日本太君去赵庄找花姑娘了,她想带着俺们兄弟一起去,没有您的命令俺们不敢擅自行动,回来向您禀报一声。” “她离开了八里庄?谁给她的胆子?那个死丫头胆忒大了,她竟然瞒着我私自行动,找花姑娘还用跑那么远吗?”许洪黎心里想的与嘴上说的恰恰相反,她不关心小春儿的死活,明面上还要表现出重视的样子,“她是人小不怕事大,一旦出现什么差池,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二小姐,谁说不是呢?俺们哥俩只听从您和队长的派遣,没敢跟着她去,我们在街上走了一圈,吃了口饭,喝了点小酒,准备回村公所与俺叔叔交待一声就回家,俺们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一声。”刘文杰的话音没落地,头顶上划过手榴弹的爆炸声。 许洪黎在原地跳了一个高,岔了声的吆喝:“文章,爆炸声从哪儿来的?” 闵文章把目光从院井里收回来,看着刘文杰和梆子说:“你们兄弟俩先不要回家,留在沈府保护二小姐的安全。”闵文章窜到圈椅前,抓起椅背上的军装披在身上,又抓起匣子枪挎在肩上,绕过许洪黎身旁,走到屋门口站住脚步,体贴地说:“爆炸声来自赵庄方向,俺替你去看看井上中尉,你在家踏踏实实待着,不要到处瞎蹿腾。” 许洪黎被闵文章的这席话感动,心里蓦地生起一股温暖,没想到这个男人对她还挺关心。“好,知道了,你也注意安全,把井上中尉平安带回来,我让司机陪你去。” 许洪黎眼睛盯着耳房的方向,换了一种严厉的口气:“司机,司机_” 耳房的门开了,隼倌手里抓着外套窜到了院井,他已经听到了爆炸声,他等着许洪黎发号施令。“二小姐,俺在,您吩咐。” “你去开车,送闵少爷去赵庄。” “是,俺马上去!”隼倌想问问许洪黎去不去赵庄,没敢问出口,他把衣服穿在身上,急冲冲绕过石基路,三步两步窜进门洞子,伸手拉开两片木门,头也不回地跳出了院子,直奔巷子里的小轿车。 许洪黎和闵文章一前一后踏出了院子。 “文章,你告诉井上中尉,我马上让刘蹶子带着八里庄的伪军去增援他。” “不,不用!”闵文章擎起手掌在眼前摆了摆,他的胳膊还没有垂下来,庙堂街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滑竿“嘎吱嘎吱”摇曳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人影幢幢,轿夫腰杆挺直,脚移身不动,两个人四只脚有节奏地踩着点子,刘蹶子悠然自得地坐在滑竿上,他的后脊梁骨依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他的手杖,随着上下闪忽的节拍摇头晃脑,绸缎马褂前裾在他的脚背上悠荡,露出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皮鞋。 滑竿后面紧紧跟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伪军,前面两个伪军手里举着手电筒扫描着路面,两束光在地面上穿插,拖着忽高忽低的、歪歪扭扭的身影在墙上摇晃。 刘蹶子猴精猴精的,做事敬小慎微,滑竿还没有拐过巷子口,他就听到了轿车发动机的声音,他拍拍竹椅子扶手,“落杆,落杆!” 滑竿晃悠悠落在了地上,刘蹶子把拐杖杵在地上,一只手摁着拐杖勾首站直身体,用另一只手戳戳抬轿子伪军的后腰,“来人,扶俺下去。” 那个伪军正抓着衣襟擦汗,听到身后吆喝,他慌忙转过身,向刘蹶子伸出一条胳膊,胁肩低眉:“头,您慢点,别着急。” “你们没看见那个姑奶奶耷拉着脸在门口站着吗!俺能不着急吗?”刘蹶子往后一甩肩膀,拐杖点着坚硬的地面,大老远挥舞着细长的胳膊,觍着一张青绿绿的脸,“二小姐,俺来了,俺听您的差遣。” 许洪黎咧开嘴笑了,身边至少还有一帮听从她指挥的伪军,“刘队长,你来的正好,你们马上去……” 闵文章往前一步把许洪黎挡在身后,笑眯眯向刘蹶子抱抱拳,“刘队长,您真是行如脱兔,来的及时,二小姐怕游击队使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引开咱们的主力,他们的目标有可能是湾头河的炮楼,你们要密切关注炮楼附近的动静,保障炮楼皇军的安全。” 许洪黎不明白闵文章话里的意思,他为什么要阻止刘蹶子增援井上呢? “赵庄有雪莲,她身边有十几个特务,咱们不能丢了家里,你的命比她重要。”闵文章抓住了许洪黎心里的妒忌,拿着假话当实话糊弄她,“你放心,俺一定把井上中尉全须全尾给你带回来。” 听到雪莲的名字许洪黎的脸由红变紫,她的后牙槽咬出了血水,她齁喽齁喽嗓子眼,硬生生把那股血水吞了下去,换了一副柔媚的脸,笑盈盈看着刘蹶子,“刘队长,你们要小心游击队攻其不备呀。” “二小姐,俺一切行动听您指挥。”刘蹶子双脚并齐,抓着拐杖向许洪黎敬了个礼,慌乱之中拐杖敲在他的头上,他头顶上的帽子掉在地上,“呼啦”,一圈寥寥可数的头发像玉米缨子一般飞了起来,他尴尬地往后尥尥脚,两只脚轮换着在裤腿上擦了擦。 闵文章没有理睬刘蹶子,他把匣子枪攥在手心里,大踏步走到轿车跟前,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小轿车在巷子口调了个头,拖着一绺黑烟往北而去。 赵庄,裘兆熠一行人从李家出来遇到了李赖的巡逻大队,双方交了火,激烈的枪声惊动了鬼子兵,井上迅速调整队伍与李赖他们会合,一刹那,枪声、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漫,褛衣帮的兄弟哪见过这阵势,何况敌我悬殊太大,手里又没有精良的武器,转眼间被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兄弟血洒永乐街。 看着一个个兄弟倒在自己的眼前,裘兆熠情绪激动,他举着一枚手榴弹窜出了隐蔽的巷子,他要与鬼子同归于尽,正在这时,从他身后窜出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一双大钳子手攥住了他的胳膊,没容他明白怎么回事儿,拽着他冲进了一条夹道,速度之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脚丫子不知落在哪儿?踩在哪儿?衣服被断裂的墙角刮碎,腿碰倒了墙根下的煤筐和劈柴,头碰掉了窗口晾晒的鱼干…… 鬼子一边吆喝一边盲目地射击,子弹像爆豆子似的从他们头顶、身旁飞过,在砖墙上溅起一溜溜火花。 眼前到了走马楼的后巷子,男人松开了裘兆熠的胳膊往北眺望了两眼,说:“你往北跑,前面有人接应你。” 裘兆熠大口喘着粗气,“你,你是谁?” “你不要管我是谁,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请好汉留下姓名,当日后相报。”裘兆熠拱拱手,“俺的几个好兄弟都死了,俺也不想活了,可,还有两个孩子等俺回家……” 裘兆熠话音没落,一个黑影从另一条巷子里钻出来,“你们不要在这儿说话,快跟俺走。” 男人伸出大手掌拍拍裘兆熠的拳头,眼睛看着黑衣人说:“您把裘掌柜的带走,俺去前面看看。” 躲在不远处的江德州看到有人救走了裘兆熠,他松了一口气,准备招呼藏匿在巷子深处的戚世军撤离,老人还没有转过身,鬼子追到了葫芦街口,在走马楼附近转悠,老人抓起木棍在墙上敲了几下,沿着巷子往东走,走一步敲几下,清脆的声音吸引了鬼子的注意力。 戚世军看着鬼子从眼皮底下窜过,再回头寻找江德州,不见老人的身影,他明白了,老人想自己引开鬼子让他撤离,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可能把危险留给一个老人,想到这儿,他端着双枪站到了巷子口,向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鬼子往前打了个磕绊直挺挺倒了下去,听到身后的枪声,鬼子迅速散开队伍,有的匍匐在地上,有的躲在墙角,张皇失措往后察看,他们看到了躲在黑影里的戚世军,霎时,子弹像流星雨一样擦亮了黑暗的角落。 “他在这儿!”伪军在咋呼,鬼子在咆哮,“抓活的!” 听到枪声江德州大吃一惊,他拎着木棍绕过一堵断墙,窜到了戚世军身后,老人还没站稳脚步,一颗子弹呼啸而来,他顾不得多想,双手抓着棍子横扫戚世军的腿,“噗通”二人同时趴在了地上,子弹擦着头顶飞过,穿透了屋檐上吊着的木招牌,“咣当”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老人伸出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抓住戚世军的两条腿,把他硬拽进了巷子。 鬼子瞪圆了眼睛,端着枪朝着每条巷子疯狂扫射,烧红的枪口冒着恼怒的气焰,“砰砰砰”的子弹射穿了旁边的树干,躲在鸟巢的乌鸦被密集的子弹吓得魂飞魄散,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像箭一般飞过了高耸的屋脊和树梢,一片片羽毛满天飞扬。 李赖带着几个伪军从永乐街东面窜了过来,他走到一个鬼子士官面前低头哈腰,“太君,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们怎么刚来呀?”翻译挤到李赖身边,大声叱责:“刚才跑掉两个人,不过,还有一个人不知躲在哪条巷子里,你们仔细搜查每个巷子,不要放跑他。” “我们刚才杀死了三个游击队员。”李赖伸出三根手指头在鬼子眼前呲呲牙,他想邀功请赏找错了时间。 冷不防,鬼子士官举起巴掌在李赖脸上左右开弓,打得李赖满眼冒金星,黄卡卡的脸变红了,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片刻,他觉得众目睽睽之下没处抹脸儿,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尥起脚狠狠踢了身旁伪军几下,“你们还不快点往前冲。” 鬼子兵站在街口没有动,伪军三人一帮,两个人一伙猫着腰、举着枪挨个儿巷子寻摸,有五个伪军窜进了江德州和戚世军躲着的巷子里,眼瞅着越来越近,江德州一把拽起戚世军,“你往北跑,不要停下来,北面有家袁家铺子,那儿有咱们的人。” “不,俺不走。”戚世军把双枪在手里掂了掂,倔强地往前站了站,身体挨着墙垛子,眼睛盯着窜进巷子的伪军,准备扣动扳机。 江德州从怀里掏出一颗手榴弹,这是他离开八里庄时往贵有茂要的,这枚手榴弹是给他自己准备的,此时他要送给鬼子,趁乱让戚世军脱身,老人将全身的力气运送到胳膊上,把手榴弹举过头顶,使劲抛出去,手榴弹像冒烟的公鸡尾巴越过了伪军的头顶,落在了鬼子的队伍里,“轰隆”,伴随着爆炸声,尘土四溅,硝烟弥空,一个鬼子腾云驾雾,一晃儿粉身碎骨,其余的鬼子懵头转向不知往哪儿躲,恨不得把身旁的墙拱开一个窟窿钻进去;钻进巷子的伪军吓得抱头趴在地上,脑袋瓜子缩进了胸腔里,双腿往后蹦,像离开水的癞蛤蟆,跳跶出了巷子口,厚厚的浓烟包裹住了街灯,四周乌七八黑, 江德州拽起戚世军刚要走,突然从身后飞来一枚手榴弹,看着这枚突如其来的手榴弹,老人一怔,弯腰抓起来,使劲扔出了巷子,手榴弹在半空爆炸,弹片落在旁边的屋檐上,断裂的青瓦纷纷扬扬坠落。 伪军和鬼子指手画脚嘀咕了几句话,四处散去,有的趴伏在地上,有的躲在店铺屋檐下,虎视眈眈盯着黑洞洞的巷子。 戚世军的右肩膀紧紧挨着墙墉,向躲在酒铺子门檐下的一个鬼子勾动了扳机,鬼子像沙包一样倒下,后面的鬼子吓了一跳,没刹住脚,来了一个狗啃式,嘴磕在地上的台阶上,满嘴流血。 “抓活的!”伪军队伍里有人喊:“井上中尉说要活口。” 这句话让戚世军逃过一劫,他一边后退,一边射击,身体退到了走马楼旁边的夹道,江德州从旁边窜出来,拽住戚世军的后衣襟,“孩子,俺刚才去探了一下路,绕过那堵断墙,就能绕开鬼子的包围圈,咱们不能恋战,你快走,俺把鬼子引开。” 戚世军摆脱了江德州的大手,他头也不回地说:“不,江伯,您快走,俺掩护您。” 一枚冒烟的手榴弹在半空打着旋儿落在窄窄的巷子里,江德州一愣,手榴弹离着戚世军太近,他顾不得多想,身体往下扑,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护戚世军周祥,就在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西边墙垛子后面窜出一个黑影,健步如飞蹿到江德州身边,脚尖挑起地上的手榴弹,“嗖”踢了出去,一绺黑烟擦着地面飞出了巷子,“轰隆”一声巨响,趴在地上的两个伪军被炸上了半空,“啪叽”扯着一片猩红摔在地上;被弹片炸伤的伪军坐在地上转圈圈,鬼哭狼嚎;躲在后面的鬼子兵几乎都没有受伤,他们一边咆哮着,一边往巷子里射击。 “江管家,你带着戚少爷从那条夹道跑,俺把鬼子引开。” 江德州抬头看看近在身边的英雄,“你是,你是巴爷。” “是,咱们没时间耽误,裘掌柜的被孟家人带走了,鬼子来势汹汹,您快带着戚少爷走,不要管俺,这边地形俺熟悉。”巴爷看看一脸茫然的戚世军,“戚少爷,敏丫头在八里庄等你,你要活着回去,要听话,快走!” “巴爷!”见到巴爷,戚世军喜极而涕。 巷子外面,李赖正躲在一棵树下,指挥着手下的伪军拼命朝这边射击,子弹和手榴弹在街道上和巷子里炸起一个个坑,扬起一团团浓浓的烟雾,突然一块弹片穿过了戚世军的腿肚子,他的身体往前趔趄,一阵钻心的疼痛袭击了他的全身,他的脑瓜子“嗡”一下失去了意识。 江德州往前踉跄了一步,伸出颤抖的大手抱住戚世军下沉的身体,“孩子,你,你怎么啦?不可以呀,你快醒醒。” “你们,跟我来。”是个柔和的、稚嫩的声音,从北面后山墙飘了过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烟尘里闪闪发亮。 巴爷向江德州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颗手榴弹,又从腰里抽出一根麻绳,把它们捆绑在一起,伸出右手中指和食指勾动拉环,“嗖”甩出去,一声巨响,一股烟柱直冲夜空,一片火光烧红了永乐街,黑烟、黄土、石块掺杂在一起形成了很大的烟雾迅速升腾、扩散,一忽儿大大小小的土坷垃从半空落了下来,这声天崩地裂的响声,惊动了赵庄的鸡飞狗跳,猪叫马嘶,躲在烟囱旁边的乌鸦呱呱叫着到处乱飞乱撞。 江德州回头看了一眼巴爷,他弓腰抓起戚世军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踩着地上的砖头瓦块钻进了走马楼后面的夹道。 小丫头在前面带路,把江德州和戚世军引进了一扇小门,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两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是照相馆的后身,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屋里地上踟蹰着一个女人,她听到院门响从屋里走了出来,与江德州的眼神在半空相撞,她怔忡了一下,很快冷静了下来,把屋门向墙边上推了一把,眼睛看着江德州,说:“老人家,您带他进去。” 江德州把戚世军扶进了屋子,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卧室,屋里没有多余的家具,地上铺着被褥,上面躺着一个睡着的幼儿,一张小桌子放在墙角,上面摆放着一套茶具,还有两张男人的相片,一张是留着背头的男人,他身上穿着中国式长袍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另一张相片是个日本军人。 江德州的心绷紧了一根弦,这家人是日本人。 “放心,这孩子我会保证他的安全。”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屋子,她的手拂过戚世军的脸,“老人家,把他放下,相信我们,我们一家人都反对战争。” 院外面的大街上传来鬼子大皮鞋“吭吭”砸着地面的声音,江德州心里惦念着巴爷的安危,再低头看看昏迷不醒的戚世军,他清楚眼前的女人不是坏人,倘若想要把他们送给日本人,不用这么麻烦。 “谢谢,俺相信你们是好人,俺把这孩子交给您,麻烦您帮忙照顾,以后必定重谢。”江德州向日本女人抱拳弓腰施礼,转身迈出了屋子。 院子里,小女孩从墙角树下铲了一些土盖在血水上,用铁锹把土和血搅合在一起,用笤帚扫到树底下,屋里的灯光穿过了窗户照在她镇定自若的脸上,听到江德州的脚步声,她直直腰,鞠躬行礼,“您好!” “小丫头,谢谢你和你的母亲,俺还要出去一趟。” “出去?!” “是,俺必须出去,把他们引开,不能连累你们。”江德州走到院门口,伸出手扯开院门。 女孩抓起墙边上的木棍递到江德州的面前,“给您这个。” 江德州眼眶里涌出两行泪水,他从女孩手里接过木棍,头也不回地窜出了院子。 巷子口的伪军在叫嚣:“这儿有人。” 江德州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使劲砸在自己的左腿上,血水很快染红了一片地面,老人扭脸瞅瞅那扇黑漆漆的门洞子,一片木门轻轻撞击着墙垛子,一双小眼睛扒着门缝注视着他的一行一动。 永乐街上的灯闪着混混沌沌的光,手榴弹爆炸后的烟雾在半空盘旋;风卷扬着尘土和纸屑撞击着旁边店铺的门板和窗板,屋里的人吓得缩成一团,躲在桌子、柜子底下颤抖,胆大的悄悄靠近窗户,眼睛穿过了窗棂缝隙窥伺着街道上的情景。 江德州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磕绊出了巷子,他往街道中间踉跄了两步,浑浊的眼神穿过脸前的乱发,周遭有二十几个伪军,有十几个鬼子兵,他们手里举着长枪,眼里闪着凶狠的寒光。 “你的什么人?”井上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晃着瘦窄的肩膀走到江德州面前,在老人身前背后转了一圈,眼前的老人槁项黄馘,拄着木棍的手在哆嗦,身上衣服破乱不堪,从左腿上渗出的血水滴沥在脚下。 “你的同伙呢?”井上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他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他用小手枪戳戳老人的胸膛,“老人家,你想活命必须说实话。” “俺听不明白你说什么?”江德州双手重叠摁着木棍,摇摇头,卯不对榫,“做这种事不需要同伙,自己都吃不饱,不可能分给别人一勺羹。” “老东西,你绕什么圈子,把你的同伙交出来。”李赖从伪军队伍里蹦了出来,从身边伪军手里夺过一杆枪,抡起枪托砸在老人的身上,“老东西骨头还挺硬,快说,你的同伙在哪儿?” 江德州身体站不稳,“噗通”摔倒在地上,手里的木棍甩出两米开外。 穷凶极恶的李赖无处发泄心里的憋屈,他抬起了大皮鞋朝着江德州的手背“咔嚓”跺了两脚,疼得老人惨叫了一声。 一辆小轿车碾压着地上的瓦砾由远至近,噶然停在路旁,闵文章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他先向井上鞠躬行礼,“井上中尉,二小姐让俺来看看赵庄发生了什么事儿,您没事?” “没什么大事,几个亡命之徒闯进了李家,杀害了李老爷子,不知道是不是个人恩怨?今天,不,是昨天,咱们的人丢了一把消音手枪,李老爷子就是被那支枪打死的,他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为民除害。”井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宣纸递到闵文章的面前,“闵少爷来的正是时候,你帮忙看看,这个字体不错,这个凶手不简单,能文能武。” 闵文章从井上手里接过纸条,一行蚕头燕尾大字映入眼帘,好一副隶书字体,寥寥四个字挥洒自如,从字体上就能看出此人不拘形迹,桀骜不驯的秉性。 井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上躺着的江德州,他狡猾的眼珠子盯视着闵文章脸上的变化,阴阳怪气地说:“他们是团伙作案,我们只抓到一个老头,不知你们警察局认识不认识?” 随着井上的话音,一束手电筒的光落在江德州苍白的脸上,闵文章心里打了个激灵,他往前蹿了一步,蹲到老人身边,“江管家,您怎么会在这里呀?” 闵文章的话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井上蹙蹙眉头,眼珠子跑出了眼眶,“你认识他吗?” “认识,他曾是我们闵家的江管家。” 江德州听到闵文章的声音睁开了眼角,他虚弱地问:“三少爷,是您吗?” “是,是,江管家,您跟俺回闵家,不要到处讨饭吃,无论怎么说,您在俺闵家操劳了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二小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说今天在八里庄看到了您,她给了您一张军票,您怎么会又跑到了赵庄呀?”闵文章提醒老人,把来赵庄找孟家的缘由说出来,不要活受罪,丢了命不值得。 “三少爷,二小姐是给了俺一张钞票,俺丢了,所以,唉,俺的命怎么这么累呀,为了讨几个赏钱,俺跑来了赵庄,没想到遇到了这档子事情,俺哪见过这阵势呀,听到爆炸声俺晕头转向,不知往哪儿躲?老爷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俺今天大难不死才理解它的意思。” 张家大车店,东方逐渐露出了橘黄色,云也变成了淡红色,霞光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在云层里穿梭,反射着刺眼的亮,一缕缕炊烟在玻璃窗户上勾勒出一副会动的水墨画,缓缓流淌。 张妈坐在西厢房的灶堂前,抓起地上的麦秸子在手里搉巴?巴塞进灶堂里,一缕缕鸡肉的香气钻出了锅盖,随着炊烟在屋里、院井里弥漫。 一阵风在院里打了个旋窜进了屋里,卷起了地上的麦秸子,她抓起掏灰耙子把门后面的草屑子归拢到一起,她的眼睛穿过了门的缝隙,几只燕子在屋檐下的巢穴里吱吱叫,一忽儿飞出了墙头,一忽儿站在马棚子上撕扯着草糜子,一忽儿飞落在井沿下啄食着泥浆子;一群蜜蜂盘旋在槐花树杈之间,飞来飞去忙忙叨叨,呼扇的翅膀载着晨露的影子;风缠络着一地鸡毛黏在泥水里、挂在树枝上;几只母鸡在墙角旮旯里咕咕叫着招呼着一群小鸡崽子,两只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它们身边,活像是护家的丈夫,不离不弃。 张妈吞咽了几下干裂的嗓子,用手背揉揉眼睛,摁着灶台站起身走到水缸前,抓起水瓢舀起半瓢子水,“咕咚咕咚”倒进嘴里,用袄袖擦擦嘴角滴啦的水珠子,往前一步迈进了北间屋,她从炕上抓起一半葫芦瓢,从面袋里挖出半瓢米糠,踏出了屋子来到了院井,走到门垛子旁边站住脚,“喔喔”喊了两声,抓了一把米糠撒在地上,一群大鸡小鸡屁颠屁颠蹿到她的脚下,伸长脖子啄食着地上的食物。 院门口外传来了一个女孩清脆的呼唤:“张妈!” 张妈顺着声音手搭凉棚往院子外面眺望,她脸上倏然堆起一层笑纹,“是招娣呀,哪阵子风把你给刮来了?清早上喜鹊站在槐花树上叫个不停,俺的眼皮也跳个不停,原来是招人稀罕的邓家大丫头,你快请进!” 张妈把瓢里的米糠全部抖搂到地上,伸出右手拉开两扇院门,她的眼睛往招娣身后撒打,路上的人很少,只有几个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锨的庄稼汉,拖着懒洋洋的身体往麦田而去。 招娣把手里的篮子往张妈眼前一送,“张妈,俺娘给伍佰做了两双鞋子,还有几副鞋垫子。” “谢谢你娘,她有心了。” “张妈,俺有事,俺要找敏丫头。”招娣扑到张妈身前,压低声音,“俺爹让俺来告诉敏丫头,日本人要来八里庄找她了解情况……” 招娣的话音刚落,院外面的路上传来了汽车喇叭声,眨眼间一辆卡车停在大车院外面的路上,车斗里站着七八个手里攥着刺刀的鬼子兵,他们中间押着头破血淋的江德州,血水浸湿了老人灰色的长袍。 紧接着一辆颠簸的小轿车绕过卡车的尾巴,直冲院门而来,车头“咣当”撞在两片木门上,木门轰然倒塌,扬起一层浓浓的尘土,两边门垛子晃悠悠甩下一堆青砖;低头啄食的鸡受到惊吓,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张妈被突然从天而降的鬼子吓了一跳,她全身哆嗦,半拉葫芦瓢掉在了井沿下,“啪嚓”摔得粉碎,恍然她反应了过来,用身体挡住鬼子的视线,把招娣往东厢房里推了一把,“敏丫头在屋里,你快去告诉她,千万不要出来。” 车斗里的鬼子兵用枪托捣着江德州的脊梁骨,嘴里叽里咕噜大声嚷嚷:“老东西,你快下去!” “噗通”江德州重重摔下了车,趴在泥水里半天没有动静。 “起来!”鬼子嘴里一边吆喝,一边揪着老人的后衣襟生拉硬拽。 张妈的脚步往门口踉跄了两步,看着面目全非的江德州,她心疼,“他,他江伯,您怎么啦?” 江德州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人,杖国之年参加了抗日,是坊子抗日游击队的联络员,老人经常到张家大车店落脚,给张贵讲山上的事情,顺带来大丫头的情况,他说大丫头有了喜欢的人,这是张妈最高兴的事儿,也是她最牵挂的一桩心事,大丫头在威县上学时有个男朋友,那个男孩是地下党,被鬼子杀害了,一晃五年过去了,大丫头二十五岁了,是嫁不出去的岁数,做娘亲的干着急,听说丫头有了喜欢的男人,她问江德州是哪家的男娃打开了丫头的心结,老人笑而不语。 从那天,张妈天天盼着江德州来家中做客,她想从老人嘴里套出实话,没想到今天相见是在这种情景之下。 “江管家。”张妈往前一步窜到了院门口,她的一双脚踩在支零破碎的木板上,她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她真爱丈夫手艺,家里凳子折了腿、勺子折了把,他都会一丝不苟地修理好,这两片木门丈夫费了几天的工夫,又是上山砍木头,又是买钉子,又是去借工具,一眨眼四分五裂,这是招谁了? 小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一双黏着泥的皮鞋落在车下,顺着这双大脚往上看,一身警服的闵文章从车里迈了出来,他的眼睛看着车里,“井上中尉,这就是张家大车店,以前她家在沙河街开了一家火烧铺子,那片地皮被咱们占了,洪黎小姐帮她租下了这个院子。”闵文章一点也没说错,日本人和汉奸在坊子地界横行霸道,如果没有硬气的人撑腰,买卖不好做,为了让狂三诈四的人望而却步,少点麻烦,罗一品让张贵找了许洪黎做担保人。 井上不急不慢地摘下手上戴着的手套,歪斜着身体靠近车窗户,用手套当抹布摩擦着窗玻璃上的雾气,佝偻着脖子向院井里东睃西望,眼前的院子与普通农宅没什么两样,北屋的门窗紧紧关着,窗玻璃上游走着天空的云,折射着院里的家把什,水井上的辘轳垂着弯把和井绳,一堆鸡毛在院井里飘忽,地面上零零星星有几滴鸡血,在阳光下那么刺眼;东厢房的木门大敞着,卧室窗户上掩着窗帘,一双愤怒的眼睛躲在窗帘的后面。 井上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从轿车里撂出一句话:“院里有多少人呀?” 闵文章左手掌遮挡着车沿,扭脸看着张妈,大声说:“张家大嫂,你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过来见见井上中尉,你不要害怕,井上中尉今天突然到访,是来找那个孟家养媳妇了解情况的。” 在张妈心里闵文章是一个博学多才、知书达理的男人,路上走碰面都要站下与她打招呼,称呼她一声张家大嫂,言行举止有礼貌,此时听到熟悉的称呼,她把攥着的拳头松开了,为了身后的四个孩子,为了顾全大局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暴脾气。 井上把手套扔在车坐上,弓着腰钻出了轿车,他从鼻梁上摘下眼镜,送到嘴边哈了一口气,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小心翼翼擦拭着镜片,这工夫几个日本兵窜到了院门口,他们把挡住路的木板捡起来扔在墙垛子后面,然后迅速调整队伍站立门洞子两旁。 闵文章伸出双手一前一后往院里引着路,“井上中尉,这家是规规矩矩的良民,张妈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女人,前些日子洪黎小姐想请她到府上做帮佣,最近事儿太多,俺也没时间过来给她说说。” 井上没有理睬闵文章,他把眼镜重新挂在鼻梁上,用手绢擦着手踏进了院子,他往前伸伸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吸吸鼻子,“好香呀,大嫂,俺没猜错的话,你家锅里炖着鸡肉,对?” 张妈迟疑了一下,迭声说:“是,是太君,您的鼻子好尖呀,俺锅里的的确确炖着鸡肉。” 躲在东厢房的孩子们已经看到了院里的情景。琴弦子怀里抱着被子蜷缩在炕角,她以为院里的日本兵是来抓她的,吓得她瑟瑟发抖;招娣揽着伍佰的肩膀站在炕沿前,她的脑子乱了,一时不知所措。 小敏跪在窗户边上,她用手撩着窗帘一角,眼睛凝视着窗外,两个矮小的鬼子兵用枪托戳着江德州的后背,嘴里吆喝着听不懂的日语,意思是:快走! 江德州身上的长袍已经千疮百孔,衣襟下摆坠着泥浆和血水,有的血水都干了,像做鞋子的袼禙硬梆梆的;新鲜的血水顺着裤腿往下流,沥沥拉拉滴落在路上。 老人走到水井旁边,艰难地弓下腰,眼睛盯着木盆里的水,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唇角。 “江伯伯。”小敏猛地攥紧了小拳头,跪着腿退到炕边上,一翻身跳下炕,从桌子底下掏出小马靴蹬在脚上。 “你,你去哪儿?”招娣瞪大了惊惶的眼睛,她伸手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你,你不要出去。” “俺要出去,江伯伯想喝水,俺去给他舀瓢水喝。” “敏姐姐俺跟你去!”小伍佰蹿到小敏身边,他一双小圆眼睛里闪着勇敢,“俺不怕鬼子。” “不,你不能去。”小敏看了招娣一眼,又瞅瞅炕上的琴弦子,“招娣姐姐,你看护好小伍佰和琴弦子,千万不能让他们出去呀。” 招娣知道鬼子就是冲着小敏来的,躲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敏妹妹,你,你要小心呀。” “嗯!”小敏拨拉开招娣的手跑出了屋子,绕过水井,直奔西厢房。 从东厢房突然跑出个俊秀的小丫头,井上和鬼子兵呆如木鸡,满脸惊愕,这个小丫头好像把院里的人当成了空气,一忽儿,鬼子兵反应了过来,举着刺刀追到了西厢房门口。 一会儿,小敏捧着半瓢子水走出了西厢房,她径直走到江德州身边,翘着脚尖把水瓢送到老人的嘴边,“江伯伯,您喝水。” “丫头,”江德州抽动了几下嘴角,埋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珠滴落在他的下巴颏上,他想擎起手擦擦,只动了动胳膊,肿胀的双手已经麻木。 “江伯伯_”小敏一句呼唤带下两行泪,“江伯伯,他们为什么要打您?” 手里举着刺刀的鬼子兵呼啦围拢了过来,刀尖抵在小敏的身上。 江德州往前磕绊了一步,把小敏挡在身后,睁大浮囊的眼泡子,“丫头,别管俺,伯伯老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俺要跟着江伯伯回许家看望舅老爷和赵妈。” 井上擎起右手掌在头顶摆了摆,虎视眈眈的日本兵齐刷刷退到了两旁。 闵文章的眼神拂过小敏的脸,难道她就是舅老爷常常念叨的顾家三丫头吗?真不愧是顾庆坤的女儿,面对杀人不眨眼的鬼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哪里知道井上和他手下的兵是一些豺狼虎豹,嗜血成性,怎么办? 张妈挤到小敏身旁,“丫头,快进屋,这儿没你的事儿。” “不,她不能走,她也走不掉了。”井上冷笑了一声,转脸看着闵文章问:“你认识这个姑娘吗?” “是,认识,认识,她是许家舅老爷的外甥女,也是孟正望的儿媳妇。” “是吗?孟家的儿媳妇真的住在大车店里呀,呵呵。”井上挪着矮小的身体在小敏面前转了半圈,心里说,这个小丫头岁数不大,眼神里有一股义气凛然,还有一种无视,不简单。 小敏做好了死的准备,二姐死了,她已经感觉到了,她要去与二姐和娘亲作伴,她只想在死之前再看大姐一眼,看爹一眼,嘱咐爹不要喝太多的酒,下工后早点回家。不知为什么小敏遽然想到了陈桂花,她的后母,赵妈说那个女人不容易,今日想想爹幸亏有那个女人照顾,天黑的时候,家里有一盏灯为爹照着亮儿;爹饿了,锅里熥着一碗热乎饭。 井上的脚步停在水井旁边,他把两只手抱在一起揉搓了几下,狡猾的眼珠子落在小敏流泪的脸上,讪笑着说:“看样子你与这个老头很熟悉。” “是,他是俺江伯伯,他昨天说要去孟家,要把俺的事情告诉俺的公公,让孟家人接俺回家。”小敏抬起手把江德州眼前的一绺散发抿到他的耳后去,老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有个刀口子,干涸的血迹越过了高高的眉骨落在凸凸的鹳骨上,沿着凹陷的腮帮子滴落在衣领子上,“江伯伯,您还喝水吗?” 江德州摇摇头,轻轻念叨着,“唉,那个女孩的妈妈会感激你的,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呀?”江德州的话是提醒小敏,随时可以搬出绣舞子保命。 小敏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泪水,看着井上说:“江伯伯被闵家撵出了家门,居无定所,每天吃不饱饭,他想去孟家讨口吃的,你们怎么会不问青红皂白乱打人呢?希望你们能放了他。” 井上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邪魅的光,“只要你跟着我们走,我就放了他。” “我不会跟你走,我要去青峰镇找绣舞子。” “绣舞子?!”井上瞪大了眼睛,在酒桌上扑大郎提起过绣舞子的名字,那个女人剑胆琴心,很得谷田的赏识,此时从一个小丫头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让他大吃一惊:“你,你是谁?” “我是绣舞子女儿的朋友。” 第122章 怕 鬼子扔下了江德州,离开了张家大车店。 风从马厩里拽出一绺绺苜蓿草在院井里跳躂,西厢房的门大敞着,小敏坐在灶台下,灶堂的火舌舔着灶口,映在她的小脸上,两串晶莹的泪水悄然无声地滑落,昨天晚上戚世军和江德州一起去了赵庄,到现在不见踪影,她心里着急,又不敢多问,她怕,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她擦擦手站起身,从墙上摘下铁勺子续进锅里推推锅底,一缕缕熬渣子粥的香味钻出了屋子,在院井里飘荡。 江德州侧着身子躺在北屋的炕上,他瞪大肿胀的眼睛盯着模模糊糊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照着屋里的情景,西墙根有张长方形的桌子,小伍佰站在桌子旁边,手里玩弄着一个陀螺,嘟嘟囔囔:“这是俺爹给俺做的,他说冬天河水结了冰,带俺去冰上赶陀螺玩。” 听到小伍佰的话,江德州心里一颤,黯然神伤。 时间静默了一盏茶的工夫,老人沙哑着嗓子说:“伍佰,你去把敏丫头喊过来,俺有话对她说,你再告诉那个招娣,让她先留在院里,哪儿也不要去,看护好东厢房的女孩。” “嗯”小伍佰应了一声,转身撩起门帘蹿了出去。 江德州艰难地翻了个身,眼神穿过了半拉门帘眺望着屋门口,两行眼泪顺着他清癯的脸颊滑落。 鬼子往浅滩坝口调遣了三支精锐联队和数百名皇协军,计划用货轮做诱饵一举歼灭八路军游击队,鬼子来势汹汹,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焰,罗一品提前预料到了鬼子的企图,她没有放弃这次危险的任务,亲自带队潜伏在了浅滩坝口附近的村庄,敌我力量悬殊,许连成和赵山楮他们从日照赶回来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坊茨小镇附近的民兵还没有过河,只有近在眼前的褛衣帮才能解燃眉之急,让谁去龙口峡搬救兵呢?张妈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嘁哩喀喳,裘兆熠唯我独尊的性格绝不会听她摆布,怎么办呀? 小敏手里端着一盆水走进了北堂屋,绕过中间屋走近西间屋门口,“江伯,您找俺吗?” “敏丫头,进来。”江德州吸吸鼻子,抬起衣袖揉揉眼睛。 小敏用肩膀挑着门帘踏了进来,她径直走到西墙根,把手里的木盆放在桌子上,从水里捞出一块毛巾拧了拧,走近炕沿,“江伯伯,张妈给您去请郎中了,她走时让俺熬锅粥,粥熬好了,俺给您擦擦脸,洗洗手,待会俺喂您吃饭。” “丫头,丫头,”江德州连着喊了两声,他不知怎么开口?又不能不说,“丫头,罗一品她们有危险,俺想去龙口峡找裘兆熠下山帮忙,可,俺这身子骨……俺思来想去,想让你跑这趟腿。” “江伯伯,您的话什么意思?”小敏瞪大了眼睛,罗一品是许家的少奶奶,也是二姐夏蝉的恩人。 夏婆子从坊子碳矿区搬到湾头村那年,夏蝉才六岁,生活来源全靠夏婆子替人家接生换几个铜板,谁家女人天天生孩子?没有生意做,母女二人就要饿肚子,小小年纪的夏蝉拿起了砍柴刀,每天早早上山砍柴,下山卖柴,罗一品见她可怜,经常送她一些点心。 夏蝉曾告诉小敏说,她和养母之所以没有饿死,承蒙罗家的周济,有机会她要报恩,报夏婆子养育之恩,报街坊邻居施饭之恩。 想起可怜的二姐从小吃苦受累,小敏潸然泪下,她知道没饭吃饿肚子的滋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要替二姐报恩。 “江伯伯,俺去龙口峡。” 小敏挎着篮子走出了张家大车院,沿着门外的小道往西走了一段路,踏进了左侧的麦田,踩着泥泞不堪的畦埂磕磕绊绊往南走着,远处的林子和林子上面露出的山尖,飘渺着淡淡的烟雾;近处的麦田里人影攒动,麻雀成群,潮湿的风拂起一层层微黄的麦浪;沟坎旁边的草地上追逐着几个顽童,他们一会儿趴在草丛里逮蚂蚱,一会儿追着麻雀上蹿下跳,嘻嘻哈哈的笑声在田间地头回荡。 整理沟渠的庄稼汉停下手里的活计,往后闪闪身子给小敏让出一条路,嘴里叫喊着自家的孩子:“多逮几只蚂蚱,待会爹腾出手给你们烧着吃。” 一个老娘们从麦田里站起身,她一边用拳头捶捶腰,一边尖着嗓子念叨:“不要听你爹的话,败家爷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刮碎了衣服没有布打补丁。” 从另一片麦田里走出一个岁数大的女人,她的五官长得有点像赵妈,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装满野菜的竹篮子,她的手里拎着一把小锄头,走到地头上,她把小锄头在一块石头上刮擦刮擦,直起腰与小敏打了个照面。 “吆,这是谁家的丫头呀,真俊,以前怎么没见过呀?” 小敏向女人点点头,匆匆走过她的身旁,走出一段路,还能听到身后几个老娘们叽叽喳喳:“看穿戴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她的长褂旧归旧,纤尘不染,头发梳得精致,准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她这是去哪呀?前面荒山野岭的,山上有土匪出没,她不怕吗?” “山上土匪不杀人,听说还救济穷人呢。” “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自家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呢。”一个男人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嗓子,“弥河水今天涨大潮,咱们的田畦地势凹定会遭殃,若是再来一场大雨今年又会颗粒无收,俺只能去矿区挖煤,你带着孩子去讨饭。” 随着男人的话音,灰白色的天空瞬间阴沉了下来,风卷着雾气四处流窜,墨色的云从天际之间滚滚而来,一群乌鸦从树林里飞起来,嘴里喊着不吉利的话,凄凉的叫声在氤氲里盘旋。 风吹乱了小敏额头上的刘海,她擎起手,把那绺挡住眼睛的乱发抿到耳后去,撩一眼身后的麦田,一个庄稼汉蹲在田埂上抽烟,他的烟袋杆上坠着一个烟荷包,随着他翕动的嘴唇悠荡,烟窝上飘渺着一圈烟雾,跳动着一点点小火星,灰蒙蒙的天色包裹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模样,他一边深深嘬着烟嘴,一边向麦田里的女人吼叫,不知他喊些什么?佝偻的背影特别像巴爷。 巴爷很少笑,很少说话,他眉头聚着一条深深的竖纹,没事的时候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手里攥着长长的烟杆,烟荷包在他屁股上来来回回甩打着,晌午的阳光拽着他佝偻着的背影,像一只河里的大虾,小敏忍不住会笑,他也不生气,嘴里没有一句责怪的话。 “真是好脾气。”这句话是潘婶送给他的。 巴爷身上总穿着一件灰色的老布长褂,两个袖口和胳膊肘有几块大补丁,脏了也不舍得脱下来洗洗,那是潘婶给他做的,他不能随便下山,不能天天看见他心爱的女人,穿着那件衣服他心里踏实。 有时候巴爷也会偷偷溜下山,回来时他的脚步欢快,默默站在院井里,高高昂着头颈眺望着快亮的天,黎明渐渐拉开了黑色的帷幕,他的眼睛里多了两束星澜。 海仔嗤嗤笑着聊侃他,问他是不是去了潘家村。 他会用长烟杆敲海仔的头,“你小子净胡思乱想,没有一点儿正经,俺就不能去见见老朋友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蹲在锅灶前点上一袋烟,嘬了一口,吐出一圈长烟,好像把心中所有的怨气和苦闷都吐了出来。 巴爷每次下山回来,都会给小敏带回一包食物,不是两块油炸糕,就是一个芝麻火烧,今日想想回味无穷。 抬起头,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树林,树冠密密麻麻遮挡着头顶,看不清天的颜色,小敏大着胆子窜进了树林,满地都是枯枝烂叶,走在上面沙沙响;蔓藤缠绕着荆棘,织成了一张张蜘蛛网,烟煴穿透了网眼倾泻在脚下;几只画眉鸟在枝头低唱,树根下的蛐蛐在拉二胡,偶尔还能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伴随着河水撞击崖石的声音,似在耳边,又似在树林的外面。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条林荫小路,弯弯曲曲、细细窄窄,并排只能走两三个人,路面上落着一串马蹄印,有新的,有旧的,踩烂了一片花草。 耳边传来了扑腾扑腾的脚步声,脚步声里掺杂着枪栓与皮带扣碰撞声,莫非是鬼子?小敏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四周,小路南侧矗立着一块两米多高的石头,石头旁边蒹葭萋萋、荆棘丛生,在这之前小敏没见过荆棘树,不知道它的锯齿会扎人,她扭身钻了进去,她的脚丫子没落地,荆棘上的刺钩扎透了她的手指,疼得她额头冒汗,她想退出来,来不及了,路上的脚步声、说话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她用胳膊上的菜篮子推开一条路,硬着头皮往深处走了几十步,站住脚,把受伤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吮吸着,眼神穿过了藤条的空隙,屏息凝视着外面的动静。 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出现了一支队伍,中间走着二十几个抗力,他们赤裸裸的大脚丫踩踏着疙疙瘩瘩的地面,碾压着急促的喘息声;队伍前后蹿腾着几个伪军,他们手里握着三八大盖,动不动朝着走得慢的抗力踢几脚,嘴里吆喝一声:“快走,不要磨蹭时间,皇军说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到达浅滩坝口。” 李老槐和梁子并排走在队伍的前面。 梁子身上穿着一件没有衣袖的小褂,敞着衣襟,身上的肌肤黑乎乎的,像下井的煤黑子;胸脯上滚动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像耕地的犁,犁出一道道黑白分明的沟壑;他头上戴着一顶破草笠,帽檐下压着两条剑眉,一双大眼睛深邃又明亮。 李老槐头上歪戴着一顶大盖帽,额角露出一圈灰白色的纱布,汗水和脓液顺着纱布往下滴答,越过了他的眉骨,挂在他凸凸的鹳骨上,他伸出手指头揩了一下,举到眼前瞅了瞅,在衣襟上蹭了蹭,咨牙俫嘴破口大骂:“妈的,俺的伤口化脓了,李赖也不给俺放个假,呸,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依仗李老财给日本人卖大烟,换了井上中尉一个笑脸,讨了一个官衔,唉,那个老东西昨天晚上死了,这件事不知是好事还是歹事?” “李叔,李赖要料理他堂叔的丧事,还要襄助皇军搜查藏匿在赵庄的抗日分子,他分身无术,您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不用您用谁呀?” “梁子,你知道赵庄为什么戒严吗?昨天晚上死了两个日本士兵,炸死三个皇协军,井上能不着急吗?他甩了李赖三个大耳刮子,听手下兄弟说,李赖昨天晚上挨了两次打,你说他倒霉不倒霉?”李老槐晃着窄窄的肩膀,砸砸两片薄薄的嘴唇,“俺就纳闷了,昨天晚上俺没喝几盅酒,怎么会醉得一塌糊涂呢?那么大的动静俺愣没听见,话又说回来了,幸亏俺喝醉了,否则,李赖一定会拉俺去当炮灰,人呀今天活得好好的,不知从哪儿掉下一枚炮弹,轰隆一声,只剩下了骨头渣子,俺不是怕死的主,好日子俺没活够,俺舍不得朱唇粉面的姜寡妇,俺死了不知便宜了哪个臭男人。” “昨天俺也喝多了,现在还头晕脑胀。”梁子卯不对榫,他根本没听到李老槐诌诌什么,他抬起手整整头上的草笠,眼神暗暗瞥眯着四周,他隐隐感觉路边的草丛里、大树下有人,这儿离着龙口峡近,甚有可能是褛衣帮的人。 李老槐把枪带子往胸前耧了耧,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半空说:“这么热的天,俺的后脊梁骨冒冷风,皇军在浅滩坝口布下了天罗地网,凭俺多年的经验,今天要有一场血战,这趟差事俺本来不想干,俺怕有命去无命回呀。” “李叔,鸡吃秕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的福,您不是说日本人出动了三个联队吗,还有几个连的皇协军,再加上您这几个兄弟,您怕什么呀?” 李老槐踮起脚尖,用巴掌捂住半张脸凑到梁子身边,眼珠子往后瞥斜,“如果这趟任务顺利,李赖说日本人要给他升职,他就会把这个岗位让给俺,以后你跟着俺在赵庄吃香的喝辣的。” “李叔,俺梁子以后跟着您鞍前马后,为您扑汤蹈火在所不辞。”梁子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塞进李老槐的嘴里,又从腰里摸出火柴,擦出火花捧在手心里。 李老槐往前探探头,把嘴里叼着的烟卷送到那团火苗上,深深嘬了一口,烟气从他嘴角喷了出来,在半空旋绕。 躲在草丛里的小敏认出了梁子,她心里又高兴又激动,眼泪溢出了眼眶,她带着小九儿流落青峰镇街头走投无路时,梁子从天而降,递上半碗救命的玉米粥……在苗先生家分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梁子。她真想冲出去喊一声梁子叔,她身上带着江德州的重托,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她怏怏不乐地转回身,突然她脚下踏空,身体直线下坠,与此同时两只白鹮从草丛里飞了起来,像箭一样掠过了她的头顶。 “什么人?”断喝声夹着拉枪栓的声音,“出来,不出来开枪了。” 李老槐把身体躲到了梁子身后,几个伪军战战兢兢四处查看,就在大家惊恐万状之时,一个驼背的老头从树后面走了出来,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乱蓬蓬的灰发扎煞在帽檐四周;他的左手里提拎着裤腰,肩上搭了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绳子,像是刚去蹲了个茅坑,还没来得及系上裤腰带;他的右手里提着一串一尺多长的草鱼,鱼鳃骨下露着鲜红的肉,鱼身上粘着绿油油的黒藻。 “长官,是俺,俺刚去蹲了个茅坑,岁数大了两条腿软弱无力,蹲不太久,摔了一个大跟头。”老头忙不迭地弓腰哈背赔不是,“对不住了,都是俺的错,俺惊扰长官们走路了,该打该罚随您处置。” 没等李老槐发话,老头颤悠悠走到梁子身前,自顾自说:“今天弥河水涨潮,俺在河沟里逮了几条别人落网的鱼,若不嫌弃小,您拿回去给长官做个下酒菜。” 梁子怔忡了一下,眼前的老头是他心里念想的巴爷,“巴……”梁子嘴里跑出一个字,倏地,他意识到了失态,赶紧擎起胳膊摆摆手,“罢了,谁稀罕您的鱼,俺要跟着李叔去浅滩坝口,皇军给俺们这些抗力准备了饕餮盛宴,俺们要留着肚子到那儿饱餐一顿。” 梁子没有看错,老头正是巴爷,昨天夜里他留在了赵庄,暗中观察收留戚世军的日本人家,这家主人是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她身边带着两个女孩,小的还不会走路,嗷嗷待哺;大的十几岁,聪明伶俐。 女人帮戚世军处理了伤口,把他扶进了内屋休息,天不亮熬了一锅小米粥,亲自端到戚世军床前,她的一举一动像母亲伺候生病的孩子,满眼爱怜……巴爷看到这一幕心里松了一口气。 李老槐把烟头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眼睛从下往上端视着巴爷,“你是哪个庄子的?怎么不走大路钻树林子呀?” 巴爷担心小敏的安危,他没时间绕圈子,直入主题:“长官,俺是八里庄的,刘蹶子是俺的堂弟,他喜欢吃清蒸鱼,俺为了他起了个大早去河边赶潮,潮水不大,鱼不多,徒手抓鱼也不行,俺回去找邻居借一张渔网,等大潮来了给它们一锅端。” “喔,是刘保长的亲戚呀,俺给他家送过煤,听说他的亲戚朋友都在皇协军里做事,很得井上中尉的赏识。”梁子赧然一笑,向巴爷抱抱拳,“咱们都是一家人,刘蹶子,不,刘保长是俺李叔的挚友,他们二人经常坐在一起喝酒。” 李老槐愣眼巴睁,他不明白梁子话里的意思。 刘蹶子佛口蛇心,黑道白道两头吃,仗着许洪黎和日本人的器重,敖世轻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李赖见了他都要摇尾乞怜,李老槐一个小小的片警哪有资格与他坐在一张酒桌上推杯换盏? 李老槐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变成了紫茄子脸,他不尴不尬地嘿嘿一笑,伸出右手小拇指剔剔后牙槽,噘嘴咂舌向草丛里啐了一口,他的眼珠子盯在草地上,上面落着一串泥脚印,一直延伸进路旁的蒹葭丛,那么清晰,这串脚印不像是大人的,也许是哪家的孩子窜进了树林,他冷不丁从肩上摘下了步枪,端在手里拉开枪栓,朝着草丛里“砰”开了一枪。 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惊飞了草丛里栖息的一群鸟,乌泱泱腾空而起,荆棘枝刮下它们一簇簇羽毛,在半空飞扬;几个伪军跑到李老槐身边,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巴爷腾出一只手插进了后腰,他摸到了烟袋杆。 梁子趁乱退后一步,靠近巴爷,小声嘀咕:“这些抗力都是孟正望的人,只有李老槐才能把他们带到那艘货船上。” 巴爷点点头,把双手插进腰里系上裤腰带,眼睛看着李老槐一张面带横肉的脸,“李长官,如果没俺的事,俺不打扰您了,俺走了。” “走,走,给刘保长带个好,俺李叔从浅滩坝口回来请他喝酒。”梁子说着把脸转向李老槐,低头哈腰,“李叔,咱们赶紧上路,耽误日本人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李老槐瞥睨了身旁伪军一眼,意思是让他盯着巴爷。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敏从坑底爬了起来,身旁是蓊蓊郁郁的葎草,头顶上的天像井口那么大,一米多高的荆棘耷拉在坑沿下,浓密的黑麦草包裹着那块天、那块亮,雾气昭昭,她的小身体犹如陷进了扎人的深渊,进退维谷。 在坊子碳矿区没见过这么多的草,火车道附近的堤坝上生长着疏疏朗朗的牛筋草和几棵永远长不高的小树,运煤的火车来来回回撕扯着它们孱弱的身体,尽管这样,每棵树、每棵草努力地活着,每年春天都会生出新的嫩芽,为黑暗增添了一丝绿色。 在红房子和酒馆旁边的三岔路口生长着一棵香樟树,年龄比爹的岁数大,褐黄色的树干笔直挺拔,枝叶茂密,吸引着喜鹊在上面筑巢,也吸引着矿区的顽童,每次从火车道捡煤渣回来,他们都要在那棵树下嬉闹,一个个争先恐后往树上爬,骑在树枝上往下扔石子,蜩螗羹沸的声音传出很远,惹急了住在红房子的女人,窈窕淑女变成了刁钻刻薄的泼妇,双手叉着腰又蹦又跳,时而嚼齿穿龈骂野孩子没有教养,搅扰她们的清净;时而流着泪哭诉心里的委屈,把她们的不幸遭遇强加在了调皮捣蛋的孩子们身上。 小敏白天一般不去那棵树下玩,倘若天黑了爹还没有回家,她就跑到那棵树下等着,有时候她也会爬上树干,躲在稠密的树叶后面,静静地俯瞰着大地上的景色,路灯闪烁着鬼魅的光,穿过了椭圆形的绿叶,洒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灯影里出现了一群疲惫不堪的身影,互相簇拥着踏进了路旁的酒馆。 红房子门口挂着高高的红灯笼,璀璨的灯光在风里蹁跹,映红了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脸,一个个羽衣飘逸,笑靥如花,手里甩着香喷喷的手绢,团扇遮住嗤嗤笑的红唇,交头接耳聊侃着一件件糗事,眼珠子撩拨着酒馆里的男人。 小敏闻到了酒香,听到了酒碗碰撞的声音,娘亲活着时曾嘱咐她千万不要踏进酒馆,那里面有酗酒滋事的酒鬼,嘴里没有一句人话,确实如此,爹和工友的醉话穿透了酒馆的门和窗户,跑到了大街上,回荡在夜空里。 “俺顾家不缺钱,有需要钱的兄弟尽管开口。” “虎皮呀,有你这句话撂在这儿,兄弟们心里敞亮,以后遇到剜肉补疮的事情,俺们定会向你开口。” 喜欢占小便宜的人立刻瞪圆了眼珠子,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和奸笑,“虎皮呀,如果你身上有两个铜板,先借俺用一用,过几天发了工钱还给你。” “有,俺身上怎么会没有两个铜板呢?”爹用手背抹抹下巴颏上滴落的酒水,在掣襟露肘的衣襟上擦擦手,从腰里摸出仅有的两枚铜板递过去。 爹借出去的钱从没有人换回来,即使这样,爹依旧在酒桌上大包大揽,所有的酒水钱他一个人掏腰包,他身上没钱就在柜上打个欠条,到了年关,酒馆掌柜的让小伙计举着欠条到家里吵闹,娘亲又气又急,她给讨账的连连作揖,她身上拿不出一个铜板替爹还欠下的账,只有愧疚的话,还有伤心的泪。 “俺虎皮有手艺,明儿俺去村子里杀猪,一个铜子也不会缺你们的。”爹的话是实话,他手里有了钱第一时间给酒馆送去,然后再摆上一桌,与工友一醉方休,如果不是掌柜的说关门打烊了,他也不会想到回家。 看到爹走出了酒馆,小敏可高兴了,从树上往下探着头,低声呼唤:“爹,俺在这儿!” 爹瞪大了惊惶的眼珠子,醉意全无,他张开双臂,昂视着树杈上的小敏,“丫头,快下来,慢点,别害怕,爹在这儿。” “爹,俺害怕。”小敏坐在坑底轻轻啜泣,一阵啁啾的鸟叫盈入耳边,被枪声惊飞的鸟儿又飞回来了,有的落在坑沿上,低头啄食着草种子,有的呼扇着翅膀在半空盘旋,轻柔的羽翼舞动起一股一股风,拽着葳蕤菡萏的钩藤草,如烟、如氤、如氲、如梦;雾雨像拉着银线的绣花针,一滴一滴冲刺着坑沿上的荆棘树,顺着耷拉着的枝杆滴落,落在小敏的脸上,她猛地跳了起来,踮起脚尖使劲拽坑沿下的黑麦草。 黑麦草连根拔起,小敏“噗通”摔了个仰面朝天,厚厚的泥土满天飞,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她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她的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她打了个冷颤,她摸索着站直身体,捡起地上的黑麦草分成三股,在中间打了两个结,一头系在菜篮子的提手上,另一头系在腰间,她伸手抓住了从坑沿上垂下的荆棘藤,双手好似握在钢针上,不听使唤的眼泪冲出了眼眶,她往下拽拽荆棘藤,拽不动,小巧的身体往上一跳,腾空的双脚蹬在旁边的土墙上,双手交替往上移动,脚丫子沿着土墙一点一点往上走,血水渗出了她的指头缝隙,顺着藤条滴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小敏艰难地爬出了深坑,天上下着雨,淅沥沥落在她的身上,冲刷着她脸上的泪,把血淋淋的手掌举到眼前,上面有折断的棘针,一根根拔出来,一滴滴血落在草地上,扑簌簌的泪流进了她的嘴里,为什么哭?她也说不清楚,只想大哭一场,没时间哭,她幽咽着解下腰里的草绳子,跪着趴到坑沿上,把菜篮子从坑底拽了出来。 挎上菜篮子继续往前走,荆棘丛的外面出现了一条盘旋曲折的山路,往前看,看不到头,雾气蒙蒙,路的右侧是悬崖峭壁,左侧是浓密的树林,透过树杈之间,朦胧之中出现了一个篱笆院,小敏打了个愣怔,四周荒烟蔓草、幽道陡峭,怎么会有人住在这儿呢?她快步挨近篱笆院,身体躲在一棵树下,张开眼睛看过去,院门外有一棵榆树,比孟家的那棵还粗壮,上面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枣红的鬃毛披在它健壮的脖子上,大大的眼珠子瞟着四周,它看到了小敏,撑起大鼻孔打了一个响啼,喷出一缕白气,一忽儿,它“哧溜”了一下嗓子,埋头嚼着地上的苜蓿草,把嘶鸣夹在草里吞了下去;一忽儿,它翘着尾巴甩打着屁股上的蝇虫,四个大脚丫子有节奏地踏着地面,踏出了一个个坑,每个坑里漾着一汪水。 院里有三间坐北朝南的茅草屋,一条石基路把小院一分为二,东侧是个平平整整的小场院,地上放着一个石碾子,墙根下整整齐齐堆放着一些豆秸子;西侧种着几埂宽叶植物,像是烟草,一片片烟叶上滚动着雨珠,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闪动着翠绿的光;窗户下面放着一个大水缸,缸口上盖着一块木头板子,上面放着一个水瓢;石基路上踟蹰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英俊的瞳眸里闪动着星星之火,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半旧的长褂,前裾塞在腰里,腰里系着一根宽宽的布带子,布带子上别着一支匣子枪。 这个男人是代前锋。 代前锋与沈家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沈凤仙牺牲后,他无论走多远,都要抽时间回八里庄探望孤苦伶仃的沈老爷子,大年三十陪老人喝酒聊天守岁,在酒桌上老人聊到裘兆熠,说那个老头值得结交,不仅胆量过人,还仗义疏财,收留了许许多多的乞丐,组建了一支不容小觑的队伍,只可惜做事鲁莽,一意孤行,身边缺少一个好谋善断的诤友。 姚訾顺与许连成共同商议,让代前锋上龙口峡,没想到已是耳顺之年的的裘兆熠是榆木疙瘩难开窍,无论他怎么劝说,老头还是执意下山刺杀李财主,昨天晌午下山至今没归,半个时辰之前山腰上传来一声枪响,他想下山去看看,又不放心山上的兄弟,让他心急如焚,口干舌燥。 他走到水缸前弯腰抓起水瓢,拉开木头盖子,把水瓢续进水缸里舀了半瓢水,他的眼睛瞵视着院门口,他听到了异样的动静,他把送到嘴边的水瓢扔进水缸里,扭身蹿到院门口,扯开两片栅栏门,只见裘兆熠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大哥,”代前锋双眸里跳动着两束欢喜的光,“您可回来了,俺这颗心也舒坦多了。” 裘兆熠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垂头丧气走到榆树下,伸手摸摸大马的脊背,沙哑着嗓子喊:“老四,你是不是又下山了?俺不在家,山上的兄弟交给你,别让他们变成无爹无娘的孩子。” “三哥他们从八里庄回来了,俺在山下溜了半圈,没走远。”代前锋挠挠后脑勺,呲着牙嘿嘿一笑,“大哥,您跟俺说说赵庄的情况。” 裘兆熠砸砸嘴角,提起长褂前裾,蔫头耷脑地走进了院子,背过手捋捋长褂蹲在屋门口台阶上,低头不语,想起横尸在赵庄的兄弟他肝肠寸断,因为他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低估了鬼子和皇协军的实力,造成了追悔莫及的局面。 少顷,他窜进屋里,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他手里多了一个盛着烟丝的笸箩,还有一根烟袋杆。 “大哥,院里有雨,您还是进屋。”代前锋从怀里掏出一盒纸烟递给裘兆熠,“大哥,您还是抽这个。” “俺那一套烟具掉赵庄了,不要了,留给那些兄弟……”裘兆熠摇头摆手,两行泪水滑落他沧桑的脸颊,他手里的烟杆掉进了笸箩里,身体擦着门框堆萎在门槛上,深陷的眼睛穿过散发了望着院门口,小敏躲躲闪闪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打了个机灵,“腾”跳了起来,踮着脚尖向院墙外面眺望,“老四,来人了!” “来人了?在哪儿?”代前锋后退了几步,转身三步两步蹿到院门口,他看到了躲在树下的小敏,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十几岁的样子,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头上、身上黏着草叶子和泥水,两条毛糟糟的长辫子搭在胸前,脚上的靴子被泥浆包裹着看不清颜色。 代前锋急冲冲跳出了院子,绕过拴马的榆树窜到了小敏的身边,板起脸孔,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谁让你来的?” 小敏双手抱在胸前,弯弯腰,颤抖着声音应答:“您好,俺要去龙口峡,路过您的家门,打扰您了。” “你来龙口峡做什么?”代前锋满眼狐疑,一般人不敢独自上山,何况是一个小丫头,“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俺,俺自己来的……”小敏抬起了头,她猝然打了个直眼,眼前是一张俊郎清秀的脸孔,一双清澈澈的凤目,高挺的鼻梁,桀骜不驯的眼神多了明锐,噙着骄傲的唇角勾着一抹冷峻,是代前锋!在潘家村时小敏与代前锋有一面之缘。 “您是代大当家的?”小敏不知道怎么称呼代前锋,他毕竟是许家的孙姑爷。 “你是谁?”代前锋的口气软了下来,这个女孩似曾在哪儿见过,一双大眼睛清澈又明亮,炯炯有神,“你是顾家二丫头夏蝉。” 代前锋在坊茨小镇见过夏蝉,他也知道夏蝉牺牲了,他瞬间语气磕巴,“俺,俺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听到二姐的名字,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 “小丫头,你,你不要哭,你是谁?”代前锋慌了神,他是一个草莽英雄,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前天他去凤凰村祭拜了沈凤仙父女,顺路去了坊茨小镇杨同庆的面馆,恰巧王晓和宝根也在那儿,四人推心置腹谈了一宿,谈到夏蝉,宝根涕泗横流,捶足顿胸,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悲伤过度的宝根,最后大家把手抱在了一起,发下铮铮誓言:不把鬼子赶出中国誓不罢休。 小敏用手背揩揩脸上的泪水,嗫嚅:“俺是,俺是小九儿的姐姐。” 裘兆熠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代前锋的身后,他的大眼睛端倪着小敏一张灰头土脸,再多的污泥掩盖不了丫头的清纯可爱,真诚与善良洋溢在她的一双瞳眸里,他想起了昨天帮他拉车的女孩。 “你是,你是那个小丫头,你从哪儿来?你是不是掉深坑里了?你是怎么上来的?”裘兆熠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关切地问:“丫头,你没伤着哪儿?” 小敏被裘兆熠一连串的问话感动,眼前的老头是个好人,她摇摇头,弓腰施礼,“裘掌柜的,您好。” “你知道俺姓裘?”裘兆熠擎起手掌缕缕下巴颏上的胡须,他的姓名很少有人知道,难道这个丫头是蟠龙山上的人。 “裘掌柜的,您认识沈老爷子吗?他没跟您说小九儿是谁的孩子吗?” 小敏有条不紊的一番话让代前锋恍然大悟,他张口结舌,眼前的小丫头是顾家的三丫头。 裘兆熠蹙蹙眉头,沈老爷子把小九儿交给他时嘱咐,把这个孩子交给蟠龙山上的兄弟,或者交给一个姓顾的小丫头,她是赵庄孟家的养媳妇。 沈老爷子被鬼子杀害后,他去赵庄打听过孟家,听说孟正望是个狗汉奸,是日本人任命的商会会长,他放弃了送走小九儿的打算。 裘兆熠不想与小敏说实话,他背起手在原地走了一圈,喃喃细语:“沈老爷子说让俺把这个孩子交给蟠龙山上的人,或者交给一个姓顾的丫头,俺不知道那个丫头在哪儿,俺准备派人下山打听一下,最近家里有点事情脱不开身,这件事情暂时放下了。” “大哥,您忘了俺给你讲过顾庆坤的故事吗?还有上个月牺牲的夏蝉,这个丫头是顾家的三丫头,她小小年纪重情重义,为了巴爷的孩子只身跑上了山,他们顾家三个丫头都是好样的。”代前锋嗓音哽咽,向小敏竖起了大拇指。 小敏羞愧地垂下了头,她心里的话随着两行泪水滚滚而落, “小九儿是巴爷和潘婶的孩子,潘婶被鬼子杀害了……巴爷去了河北,他临走之前把小九儿留在了沈家,他为此事跑到许家嘱咐俺照应小九儿,俺辜负了他的信任。” 小敏把一切责任归咎在她自己的身上,其实,她一直想把小九儿带在身边,只是不知道怎么与孟家人开口,其他人还好说,陶秀梅母女俩绝不可能容忍一个外姓孩子吃住在孟家。 “不,丫头,你做得够好了!” “巴爷~”小敏惊诧地僵在原地,这是做梦吗?从昨天离开孟家到此时她总觉着是一场梦,不,是真真实实的,淅淅沥沥的雨点穿过了树杈淋在一张她熟悉的脸上,这张脸消瘦了好多,鼻梁更加笔直,和凸凸的额头齐平。 “丫头,把你的手伸给俺看看。”巴爷大踏步走到小敏眼前,“半个时辰之前,李老槐派人跟踪了俺,俺只好又回了一趟八里庄……丫头哎,你可心疼死俺老巴了,俺去那个坑看了一眼,那绺荆棘藤上全是血……” 巴爷把小敏的手捧在他的大手里,“丫头,疼吗?巴爷来晚了。” 小敏的眼泪像决堤的小溪,委屈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她心里巴爷就是亲人,也是父亲,她想把过去大半年的遭遇和离开孟家的经过,清清楚楚说给巴爷听,此时她情感激动,心里的血就像滚腾的一锅开水沸沸汤汤,起伏不平,脑子也被泪水塞满了,一时半会倒不出来,几次想开口,被自己哽咽打断。 好一会儿,小敏抬起衣袖抹抹脸上的泪,磕磕巴巴嗫嚅:“巴爷,您骂俺,是俺把小九儿弄丢了。” “丫头,俺怎么会舍得骂你呢,俺老巴感激你,你为了小九儿离开了风不着雨不着的孟家,为了蟠龙山上的兄弟跑上了龙口峡,大家都感激你。”巴爷扭脸看着裘兆熠,“九儿被裘管带照顾的很好,胖了,高了,会跑了,昨天俺自作主张把小九儿和裘天赐送到了郭家庄许家。” 裘兆熠听清楚了巴爷最后一句话,他急得抓耳挠腮,裘天赐是他在黄河边上收养的孤儿,这么多年从没有离开过他,这个男人是谁?怎么能擅自带走人家的孩子呢?他想叱责巴爷,又觉得不妥,孩子在人家的手里,不能轻举妄动。 代前锋向巴爷拱拱手,嘴角上扬,“巴爷,咱们进院,有话咱们屋里说。” 裘兆熠攒起眉梢,眼前的巴爷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攥紧拳头顶在下巴颏上,咳咳嗓子,“老四,你,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串通一气对付俺老裘,其他话先不说,你们把俺的两个孩子弄哪儿去了?” “裘大哥,昨天您下了山,巴爷上了山,他老人家想做的事俺拦不住呀,俺也不敢拦。” “你,你是……”裘兆熠认出了巴爷,他激动地嘴巴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古北口的硝烟弥漫在他的眼前,儿子战死,他被炮灰埋在瓦砾下面,是义和团的兄弟用手把他扒了出来,正在大家庆幸还活着时,一发炮弹在前面的战壕里爆炸,巴爷扑在他的身上,当他睁开眼睛,刚才说话的几个兄弟横尸身旁。 巴爷抖抖身上的炮灰站了起来,他往前踉跄了一步摔倒了,一块弹片不偏不倚插在他的右小腿上,他不慌不忙撕开身上的破棉袄,扯下一根布条,把腿上的弹片硬生生拔了出来,刹那间血水四溅…… 巴爷把双手举过头顶抱成拳头,往裘兆熠眼前一送,“裘管带,咱们古北口一别整整十年,没想到咱们会在坊子地界相遇,真是有缘分呀,俺老巴谢谢您收留俺的犬子,为了感谢您,您的孩子被俺一起送到了山下,您放心,许家舅老爷说会把两个孩子视同己出。” “好兄弟,你还活着呀?”裘兆熠情绪激动,双手握成拳头拍打着前胸,“俺的这条命是你,是你焦巴给的,要谢,俺老裘谢谢你呀。” 巴爷伸出巴掌在裘兆熠拳头上拍了拍,“咱们是有缘人,俺说过,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你?!昨天夜里,是你?是你呀,好兄弟,你让俺说什么好呀。”裘兆熠紧紧抱住巴爷的大手,“昨天是你这双大手拉着俺跑过几条巷子,捡了一条老命回来。” “不,是江管家和戚少爷救了您,没有他们俺也不可能带着您全身而退。” “江管家他还好吗?”裘兆熠大手掌举过头顶摇晃着,满脸愧疚,“他多次劝说俺做事不要太心急,俺一意孤行,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俺是嗟悔无及呀。” “裘管带,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井上带着三个联队的鬼子兵赶往了浅滩坝口,他们的鬼蜮伎俩蓄谋已久,想借这次行动一举迁灭蟠龙山上的抗日游击队,希望您能摒弃前嫌,与八路军游击队团结一心共同抗日。” “好,俺听焦兄弟的话,俺马上通知山上的兄弟们拿上武器去浅滩坝口,增援蟠龙山的兄弟。”裘兆熠二话没说转身匆匆离去。 代前锋往后退了一步,再次向巴爷拱拱手,他满心佩服巴爷敢说敢做,昨天从山上带走两个孩子时,他担心裘兆熠回来暴跳如雷,没想到顽固不化的裘兆熠不仅默许了巴爷暗箱操作,还同意参加浅滩坝口的战斗。“巴爷,咱们战场上见。” “好,战场上见。”巴爷向代前锋挥挥手,把脸转向小敏,“丫头,赵庄戒严,只准进不准出,戚少爷负了伤,藏在永乐街照相馆后面,希望你能回趟赵庄……” 巴爷把小敏送下了山。在河边他给小敏洗了手,洗了脸,还找来刺儿菜用石头捣烂了敷在她的手掌心上,最后重新给她梳了两根辫子。 巴爷给小敏说,小时候他和妹妹互相梳辫子,后来妹妹给地主家做了养媳妇……说到妹妹巴爷眼眶湿润,哽咽难言,很快他又说,人都要死,死是用另一种方式活着,小敏流着泪点点头,她相信巴爷的话,昨天夜里她看见了二姐夏蝉,二姐说娘一直在天上守候着她。 离开河边,巴爷把一个钱袋子放进了小敏的菜篮子,嘱咐,“丫头,在孟家住不下去了,你用这钱在赵庄买处院子,搬出来住。” 永乐街上,火硝味和灰尘在空气里蔓延,几个瘦弱的清道夫在街上忙碌着,有的手里抓着木桶和半拉瓢,舀起水均匀地洒在地面上,有的手里抓着大扫帚一下一下清扫着街面……他们身穿蓑衣,头戴宽边斗笠,撅腚哈腰露出里面一条遮羞裤,除了那条破旧不堪的裤子是布做的,其他都是麦秆编织的,远远看着像是一个个会动的稻草人。 偶尔有一辆二辆人力车从码头方向往街里跑着,车夫脚下不小心踩到了瓦砾,硌得龇牙咧嘴也不敢放松身体,大手握出了青筋,汗珠子如同雨水般不停地洒落,“哗哗”打湿了地上。 天空没有一丝阳光,周遭飘着厚厚的尘垢,还有潮乎乎的风,热得人头晕脑胀。 车斗里坐着的客人非富即贵,头上戴着一定白色宽边礼帽,露着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丝绸锦缎长衣,金线扣袢闪着金黄黄的光,衣襟袖口上绣着各色花鸟图案,衣摆搭在翘着的二郎腿上,随着颠簸的车子上下忽闪,露出青灰色绸缎长裤;擎起折扇在嘴边呼扇两下,斜睨一眼路上的清道夫,怒着嘴巴骂一声两声,被车夫“扑腾扑腾”的大脚丫碾得七零八碎。 “迎春院还有多远?快走!” “快到了,您坐稳了。”车夫累得气不够喘,嘴里蹦不出多余的话。 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出现在街道上,齐耳的短发顺丝顺绺扫着她的衣领,一侧抿在耳后,上面别着一枚白色的绒花,露出一张白皙的脸,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忧伤,额头上垂下一绺外翻的刘海,遮住了她一双俊秀的眉眼;一件碎花小褂勾勒着她清瘦的身体,一条灰白色直筒裤扫着脚面,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篓子鞋,鞋面上绣着两朵白色的樱花。 她的上身往前佝偻着,脖子上挂着一块宽宽的背巾,一个幼儿坐在背巾里,圆圆的小脑袋在女人胸前拱来拱去,像个饥饿的小猪崽,女人一只手环绕着幼儿的身体,另一只手里提拎着一个轻飘飘的大铝盆,白天的光落在铝盆上,滑动着清影的亮,像水,小时候家里也有一个大铝盆,那是爹给人家杀猪换回来的,娘念叨这是爹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它不仅能洗衣服,还能洗澡,夏天把铝盆里盛满凉水放在日头下,没几个小时水热的烫手。 眼瞅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走马楼旁边的巷子里,小敏猛然想起了躲在秋代子家的戚世军,她的脚步往前追了一步,她又站住了,巴爷再三叮嘱她说回到赵庄要谨言慎行,小心永乐街上的日本特务。 日本商行门口,几个日本浪人在门口两侧徘徊,他们头上竖着马尾辫,身上穿着青色和服,脚上踢趿着木屐,“咯吱咯吱”踩着石头台阶;腰里挎着长刀,刀鞘扫着地面,划出一道道寒光。 突然,巧姑的身影从葫芦街口拐了过来,她头上包着一块花色头巾,露出一张秀雅绝俗的脸,她的脚步匆匆,越过了酒铺子,越过了走马楼,越过了茶叶店,走进了金家食品店。 小敏急忙穿过街道,沿着街边低头往前走着,她的小身体慢慢靠近食品店门口,眼神穿过半敞着的一片门,屋里东墙根有一张长条桌,有两把椅子,桌子上摆放着一套普通的茶具,墙上方有一扇窗户,白天的亮透过窗户穿进了屋里,铺在地上,折射在西墙根的柜台上,柜台里面站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他正低着头翻看账本,灰白的头发耷拉在眼镜框上,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不清他的模样。 巧姑抬腿走进了铺子,直奔柜台,从衣兜里掏出两枚铜板放在柜台上,“金掌柜的,给俺称二斤白糖。” 掌柜的听到声音抬起头,眼珠子穿过了眼镜上框,擎起右手掌摇摆着,“是巧姑呀,你要买白糖?没有,日本人上个月下了通告,以后不允许咱们中国人卖白糖。” “有这事?掌柜的您是不是故意不卖给俺呀,您不想做俺的生意直说,俺去其他铺子转转。” “巧姑呀,咱们在一条街上住了好几年了,你的为人大家伙都知道,从不占人小便宜,也从没有赊过账,俺还能糊弄你?”金掌柜的抬起手整整鼻梁上的眼镜,把账本合上,唉声叹气:“这生意不好做呀,俺想把这铺子兑出去,这光景下哪有人盘店铺,俺刚才合计,先处理一下剩货,实在不行就关门大吉。 “难道咱们街上没有人敢卖白糖吗?” “不知道。”掌柜的上身趴在柜台上,佝偻着脖子向店门外东瞅西瞧,压低声音说:“日本商行里有糖卖,不过,只卖给他们日本人。” “是吗?日本商行俺就不去了。”巧姑转身往店门外走,一只脚刚要迈过门槛又收了回来,扭头看着垂头丧气的掌柜的,“金掌柜,您是知道的,俺店里住的都是穷抗力,不过,他们接触的老板都是有钱的主儿,您的铺子多少钱转让?让他们去码头上帮您吆喝两声。” “那感情好。”金掌柜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褶,从柜台里绕了出来,“巧姑呀,以前在咱们庄上买个正儿八经的院子需要三块大洋,随行随市,现在只需两块大洋,买下一个铺子至少要五块大洋,不过,如果是你的朋友或者认识的人要买,俺给你个面子,这两间门头房,外加三间北堂屋,院里还有一个西厢房,只需要三块大洋,铺子里的所有东西俺都白送。” 巧姑凄然地笑了笑,她只是随口问问,老掌柜的却当真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一时无语。 “掌柜的,您说的话可当真?”小敏挎着菜篮子闯进了铺子,与巧姑打了一个照面。 巧姑往后退了几步,瞪大了惊讶的眼神,扎煞着双手,“敏妹妹,是你吗?” 昨天余妈说小敏挨了怡澜一巴掌离开了孟家,巧姑心疼地吃不下饭,今清早上跑到了孟家巷子口,她想问问余福敏丫头回来了没有?刚拐过自家后山墙撞见了怡澜,那丫头眉宇间挂着一股酸傲气,十足十的大小姐习性,年纪只比敏丫头小一岁,就像黄忠说的,“心眼不小,嘴上强势,又好占上风”,加上陶秀梅的十分娇惯,对家里佣人、对街坊邻居不屑一顾罢了,对大太太姌姀也爱答不理,唯独对孟老太太不好发作,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没地放发脾气,就把敏丫头当成了出气筒。 巧姑硬着头皮向怡澜行了个万福礼,“怡澜小姐好。” “你是谁呀?!”怡澜翻愣着白眼珠子,从巧姑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支棱着鼻孔眼“哼”了一声。 想起怡澜那副尖钻刻薄的嘴脸,巧姑长吁短叹,此时看着小敏活蹦乱跳地站在面前,她开心地抹眼泪,“敏妹妹,俺,俺真怕你不回来了。” “巧姑姐,您好。”小敏向巧姑弯弯腰。 “别跟俺多礼。”巧姑忘记了身旁还有一个掌柜的,她把胳膊上的菜篮子放在墙角,双手抓住小敏的肩膀,“敏妹妹,让俺好好看看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死俺了,你是知道的,在葫芦街,不,在永乐街上俺没几个知心的朋友,自从你来到俺们庄上,见了面尊称俺一声姐姐,俺这心里美滋滋的。” 金掌柜的摇摇头,拖拉着鞋子往柜台里面走,小敏急忙绕开巧姑,向老人的背影深深鞠躬,“掌柜的,您好,俺想买您的房子。” “你?!”金掌柜的没有回头,擎起胳膊向后摆摆手,“丫头,这句话如果是从一个大人嘴里说出来,俺也许会相信,这个光景下有钱的都跑到了城里,谁稀罕住在乡不乡、城不城的鬼地方?鬼子和汉奸每天在门口转悠,他们动不动就杀人,这种胆战心惊的日子没法过,生怕哪一天走在大街上,不,躺在家里好好的,脑袋搬了家都不知怎么会事儿?。” “掌柜的,俺真的想买下您的铺子。” 金掌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怒气冲冲转回身,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敏,眼前的丫头十几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虽没有破烂不堪,碎了好几个洞,怎么看也不想有钱的主儿。“丫头,俺就当你开玩笑,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在这儿拿俺一个老头子寻开心。” 巧姑操起胳膊往东墙根退了一步,后腰依靠在长条桌上,歪着头端详着小敏的脸,她的脑袋里打了好几个问号?许家舅老爷是个有钱的主,莫非是他想在赵庄买套房子?丫头表情形态不想撒谎,底气十足,看来是真的,想到这儿,她往老掌柜面前扭了一步,“金掌柜的,您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您比俺清楚,您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孟家养媳妇,她不是缺钱的主儿。” 金掌柜的蹙蹙眉头,童养媳地位低贱,没有家里丫鬟地位高,再说孟家那么多人,想买房子不至于安排一个小丫头过来洽商,难道是那个孟家二太太陶秀梅想买这个房子,那个女人勾搭李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前面的樱花街上开了一家戏院,专门供日本人消遣解闷。 “不,俺不卖!俺这房子不卖给汉奸。”金掌柜的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掌柜的您什么意思?俺不是给外人买房子,也不是给俺自个买房子,俺是替巴爷买房子,他老人家让俺在永乐街上找处既能住又能做买卖的门头房。” 小敏的话也让巧姑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巴爷是谁。 “你说的话是真的?巴爷是谁俺不问,只要买主不是孟家二太太即可。”金掌柜的把身体往旁边闪了闪,伸出左手指着东墙根的桌子,“丫头,到这边坐,咱们爷俩慢点说,俺先去烧壶水,沏杯茶。” “掌柜的,俺不懂买房子的手续,巧姑姐正好在这儿,让她做个中人,您看好吗?”小敏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这是过年的时候许老太太给她的压岁钱,本想用这钱给二姐买套漂亮的衣服,二姐自小到大没穿过好衣服,十六岁之前没穿过女孩的衣装……小敏的手在哆嗦,眼泪滑出了眼眶。 “丫头,你,你为什么哭?”金掌柜的把手收了回去,在长褂上蹭了蹭,“不想做的事儿,不要强迫自己去做,攥三块大洋不容易,不知要吃多少苦。” 小敏吸吸鼻子,忍住心里的悲伤,把大洋放进金掌柜的手心里。 金掌柜的攥着大洋跑进了内屋,不一会儿拿着一张房契和两把钥匙走了出来,他一边往店门口走着,一边瞟了一眼巧姑,他知道巧姑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你们先坐坐,俺去东面茶楼找周先生过来写份契约,他是赵庄有文化的人,写一手好字。” 巧姑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她认识自己的名字,再就认识秤杆上的星星,还是袁老爷子活着时教给她的。 周先生以前在沙河街当过教员,是个受人尊重的老头,鬼子占领坊子后,他辞去了这份体面的工作,如今落魄,每天到处流浪,茶店掌柜的收留了他,让他在店里当份小差事。 李奇和李赖是他的学生,街上人经常拿这件事聊侃他,“周老先生,您去找李奇呀,他如今腰缠万贯,一支纸烟顶您三天饭前,以前他是您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可能不管不顾穷困潦倒的老师。” 他也不搭话,扭头就走,嘴里絮叨:饿死不吃嗟来的食。 周先生是个有志气的老人,在茶店做事不要工钱,只要三顿粗茶淡饭,他有房子住,住在金家食品店后面的巷子里,每天背着手穿过街道,遇到李赖巡街他也不会停下脚,也不会低头哈腰,他的脊梁骨是竹子做的,顶天立地。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磨墨画山水画,点辍上他自己写的诗词,有时候他还喜欢拉二胡,哀怨与苍凉,丝丝缕缕在街道上飘浮,听得人泪水涟涟。 周先生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孟数。 小敏一怔,她没想到在这儿看到孟数,她赶紧把手里的菜篮子放在桌子底下,鞠躬九十度,“大少爷,您好。” 巧姑脸上腾起两片羞红,红到了她的耳根,无处安放的手揪着衣襟,眼睛盯着脚上的鞋子。 “听说俺孟家人要买下这处屋子,俺跟着周先生过来看看,原来是弟妹呀,巴爷的确应该有处属于他的房子,这儿离着葫芦街不远,与咱们孟家酒楼隔着两条街,俺随时可以过来找他喝酒解闷。”孟数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长桌跟前,从桌子下拉出一把椅子,双手扶着椅背,眼睛看着周先生,“周先生您过来坐,巴爷是俺爹的挚友,他在咱们赵庄买房子是为了与俺孟家离着近点,昨天他过来没有跟俺爹聊起此事,他这个人脾气古怪,要做的事儿从不会提前透露半点。” “谢谢孟少爷。”周先生掸掸衣襟上的烟灰,提着长褂衣裾往前走了一步,走到椅子前面,双手从后往前捋了一把,慢慢把身子塞进了椅子里。 金掌柜的捧着笔砚乐呵呵走到长桌前,恭恭敬敬把砚台放在桌子上,双手托着毛笔递到周先生的手里。 “大少爷,俺,俺与巧姑姐出去吃碗面,巴爷的事情交给您了。”小敏心里有许多话要与孟数说,此时屋里这么多人她不敢说,只能找借口离开。“大少爷,这房契您替巴爷收着,钥匙俺拿着,有时间俺过来给他收拾收拾屋子。” “好,你们去!”孟数没有抬头,只向后摆了摆手。 小敏拿着菜篮子,拉着巧姑的手走出了食品店,外面的天灰蒙蒙的,街边的布招牌扯着一片片灰尘,在半空袅绕;街道两边多了人,卖小玩意的摊位上摆满了各种玩具,围拢了一些顽童;姜家面馆雨棚下多了吃饭的人,大多是穷人。 一乘空滑竿晃晃悠悠落在姜家面馆门口,前面的轿夫站起身走到雨棚下面,找了一个临街的座位坐下,他二十几岁的年龄,上身一件干干净净的灰布小褂,胳膊肘上摞着两个补丁,前襟一排布纽扣,有的纽襻碎了,用一根绳子与扣眼连在一起,他的腿上一条青布裤子,挽着裤腿,露着一双穿着黑布鞋的大脚丫。 另一个轿夫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他绕过滑竿走到面馆门口台阶下,从腰上拽下一个烟荷包,从里面摸出一条牛皮纸,叠成一个小斜角的纸筒,又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叶装进纸筒里,在手里拧了几圈直接塞进了嘴里,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把烟卷从嘴里抽了出来,往前一步迈上面馆的台阶,哈下腰向屋里探探头,“掌柜的在吗?老规矩,给俺兄弟俩各来一碗面。” “知道了,俺让伙计马上煮面,你兄弟俩别着急,找地歇歇脚,一会就好。”随着话音从店里走出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她就是姜寡妇,她曾是李老财的三姨太,也是李老槐的姘头,这个女人长相不俗,窈窕身段,方桃譬李,淡妆浓抹总相宜,绫罗绸缎不离身,看这身行头绝不会把她与开面馆的联系在一起,还以为是哪家的阔太太走错了门。 她的左手掌里攥着一把瓜子,右手两根手指里捏着一颗,嘴里叼着一颗,两片嘴唇轻合,肩膀往一侧倾斜,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挑着媚眼撩拨着街道上的光景,眼帘里出现了巧姑和小敏的身影,她连忙把剩下的瓜子塞进衣兜里,从腋窝下抽出一方手帕,一扭一摇拦在了路中间。 巧姑撅起了嘴巴,“你想做什么?” 姜寡妇是做吃食生意的,她一打眼就看出巧姑是出来吃饭的,旁边小丫头的肚子在打鼓,不知饿了多少天了?她操起手,用手帕在嘴边扇忽着:“吆,巧姑娘,什么风把你吹到永乐街了?是不是苟管家找人去你家提亲啦,他昨天在俺店里说,他要做你的养父,傍上他这个大款你娘俩不愁吃穿。” “你胡说什么?”巧姑举起了拳头,娘再有不是,再不着调,她也不希望娘嫁给苟头。 姜寡妇的手指头勾动巧姑额前的刘海,“妹妹,你还是那么漂亮,别说男人见了你走不动路,就是俺一个女人也稀罕你这张粉嫩嫩的小脸,生气也好看。” 巧姑擎起胳膊打开姜寡妇的手,拉起小敏,“咱们走,别听她乌鸦叫。” 就在这时,兰姐扭着麻花腰从西边的街道上走了过来,她看到了手拉手的小敏和巧姑,她猛地板起了脸,在孟家她挨骂几乎都与敏丫头脱不了关系,陶秀梅骂她多管闲事,孟祖母骂她狗仗人势,黄忠故意躲着她。 她气冲冲窜了过来,一把逮住小敏的细胳膊,“死丫头,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不是离开孟家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小敏被兰姐吓了一跳,不能自己地往后退,脚丫子踩在一张包油果子的纸上,仗着她手疾眼快,背过手摁住身后的饭桌站稳脚步。 姜寡妇认识兰姐,每天跟在陶秀梅身后亦步亦趋、谗言妄语。“吆,这是从哪儿蹿出一条母狗呀,逮人就咬,孟家丫鬟长本事了,大白天抓良家女孩,是你的主子给你的任务吗?” “呸,你少管闲事。”兰姐往地上啐了一口,“这丫头是孟家的养媳妇,她的地位不如一个丫鬟,俺来孟家五六年了,俺有资格替主子教训她。” 巧姑把小敏挡在身后,怒眼圆睁,“兰丫鬟,谁给你的胆子?敏丫头怎么说也是孟家的养媳妇,你一个丫鬟怎么敢口出狂言,让孟祖母知道了还不炒了你的鱿鱼?”巧姑知道兰姐最怕被孟家解雇,故意拿出这件事提醒她。 兰姐被巧姑的话激怒了,她心里的委屈像翻滚的海啸灌进了喉咙,一梗脖子喷了出来:“你是什么东西?你不配跟俺说话。” 姜寡妇把巧姑和小敏推到雨棚下面。“你们在这儿坐着,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俺家门口撒野?”她说着把裙子往腰里一塞,露出里面一条花绸裤子,抬起一只大脚踩在凳子上,右手“啪”拍在桌子,“哼,欺负俺的客人就是欺负俺,俺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兰姐脖子往前佝偻,眼珠子凸出了眼眶怒视着姜寡妇,她下巴颏上的一撮胡须支棱了起来,“你也是一个寡妇,与这个袁家小寡妇同病相怜,惺惺相惜,都是靠着野男人过活。” 姜寡妇冷笑了一声:“是,你说对了,姑奶奶虽然是半老徐娘,至少有男人喜欢,不像某些丑八怪,倒贴也没人要。” 兰姐最不喜欢别人喊她丑八怪,她疯了,她向姜寡妇扑了过来,两个女人霎那间扭打在了一起,她们嘴里一边谩骂,一边揎拳掳袖。 坐在雨棚下的两个轿夫大眼瞪小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平时陶秀梅对他们吆五喝六,没有一句温和的话,不是嫌弃晚了,就是嫌弃抬轿子不稳,为这些芝麻小事克扣他们的工钱;兰姐是个马屁精,对她主子的话言听计从,从不给好脸色,经常恶语相向,如果不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们也不会受这种窝囊气。 姜寡妇为人相比之下比兰姐强百倍,在她面馆吃饭从不会短斤缺两,有时候还送上一碗面汤,此时他们希望姜寡妇狠狠教训一下仗势欺人的兰丫鬟。 吵骂声吸引了好多看光景的人,把兰姐和姜寡妇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了当中,指手画脚,窃窃私语,每个人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 姜寡妇当街打架抹不开面子,她尽量往后退,眼睛扫过周遭的看客,把手里的手帕塞进怀里,双手放在右腰上,屈屈膝盖,“大家伙在一条街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俺也不想与这个不知好歹的丫鬟争争吵吵打扰邻里邻舍正常生活。” 姜寡妇的话还没落地,兰姐的大拳头迎面而来,吓得她赶紧猫下腰,躲过了一拳,她一双绣花鞋往前碾了两步,冷不丁揪住了兰姐的长辫子,使劲往下拽。 疼得兰姐眼泪挤出了眼眶,她一边用双手抱着脑袋,一边踢蹬脚,一边杀猪般嘶叫,“放开俺!你再不放手,看俺家主子怎么收拾你。” 姜寡妇希望大家伙出来拉个仗,说几句劝解的话,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所有的看客都摆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兰姐身体在原地转车轮,从姜寡妇手里拽出了长辫子,她喘了一口粗气,再次饿虎扑食。 姜寡妇把身上的力气运送到了胳膊上,左手抓住了兰姐的肩膀头,抡起右手巴掌左右开弓,边打边骂:“你个臭不要脸的丫鬟,俺给你个台阶下,你还不依不饶,穷追不舍,今天俺要替你的老主子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丑八怪。” 膀大腰圆的兰姐也不是吃素的,她挣脱了姜寡妇擀面条的手,跳开身体,摸摸被打疼的腮帮子,张牙舞爪直奔姜寡妇的面门,她的个子虽然没有姜寡妇高,她心狠手辣,她的手指甲盖又长又黑,像个翻土的铁耧铧,寒气袭人。 姜寡妇飞快地往后挪动身体,退到雨棚下,躲过兰姐的爪子,抬起右胳膊往外一挡,左手在身后的饭桌上一镂,抓到了一只吃饭的碗,“啪叽”砸在兰姐的后脑勺上。 这一幕把小敏吓傻了,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第122章 怕 鬼子扔下了江德州,离开了张家大车店。 风从马厩里拽出一绺绺苜蓿草在院井里跳躂,西厢房的门大敞着,小敏坐在灶台下,灶堂的火舌舔着灶口,映在她的小脸上,两串晶莹的泪水悄然无声地滑落,昨天晚上戚世军和江德州一起去了赵庄,到现在不见踪影,她心里着急,又不敢多问,她怕,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她擦擦手站起身,从墙上摘下铁勺子续进锅里推推锅底,一缕缕熬渣子粥的香味钻出了屋子,在院井里飘荡。 江德州侧着身子躺在北屋的炕上,他瞪大肿胀的眼睛盯着模模糊糊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照着屋里的情景,西墙根有张长方形的桌子,小伍佰站在桌子旁边,手里玩弄着一个陀螺,嘟嘟囔囔:“这是俺爹给俺做的,他说冬天河水结了冰,带俺去冰上赶陀螺玩。” 听到小伍佰的话,江德州心里一颤,黯然神伤。 时间静默了一盏茶的工夫,老人沙哑着嗓子说:“伍佰,你去把敏丫头喊过来,俺有话对她说,你再告诉那个招娣,让她先留在院里,哪儿也不要去,看护好东厢房的女孩。” “嗯”小伍佰应了一声,转身撩起门帘蹿了出去。 江德州艰难地翻了个身,眼神穿过了半拉门帘眺望着屋门口,两行眼泪顺着他清癯的脸颊滑落。 鬼子往浅滩坝口调遣了三支精锐联队和数百名皇协军,计划用货轮做诱饵一举歼灭八路军游击队,鬼子来势汹汹,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焰,罗一品提前预料到了鬼子的企图,她没有放弃这次危险的任务,亲自带队潜伏在了浅滩坝口附近的村庄,敌我力量悬殊,许连成和赵山楮他们从日照赶回来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坊茨小镇附近的民兵还没有过河,只有近在眼前的褛衣帮才能解燃眉之急,让谁去龙口峡搬救兵呢?张妈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嘁哩喀喳,裘兆熠唯我独尊的性格绝不会听她摆布,怎么办呀? 小敏手里端着一盆水走进了北堂屋,绕过中间屋走近西间屋门口,“江伯,您找俺吗?” “敏丫头,进来。”江德州吸吸鼻子,抬起衣袖揉揉眼睛。 小敏用肩膀挑着门帘踏了进来,她径直走到西墙根,把手里的木盆放在桌子上,从水里捞出一块毛巾拧了拧,走近炕沿,“江伯伯,张妈给您去请郎中了,她走时让俺熬锅粥,粥熬好了,俺给您擦擦脸,洗洗手,待会俺喂您吃饭。” “丫头,丫头,”江德州连着喊了两声,他不知怎么开口?又不能不说,“丫头,罗一品她们有危险,俺想去龙口峡找裘兆熠下山帮忙,可,俺这身子骨……俺思来想去,想让你跑这趟腿。” “江伯伯,您的话什么意思?”小敏瞪大了眼睛,罗一品是许家的少奶奶,也是二姐夏蝉的恩人。 夏婆子从坊子碳矿区搬到湾头村那年,夏蝉才六岁,生活来源全靠夏婆子替人家接生换几个铜板,谁家女人天天生孩子?没有生意做,母女二人就要饿肚子,小小年纪的夏蝉拿起了砍柴刀,每天早早上山砍柴,下山卖柴,罗一品见她可怜,经常送她一些点心。 夏蝉曾告诉小敏说,她和养母之所以没有饿死,承蒙罗家的周济,有机会她要报恩,报夏婆子养育之恩,报街坊邻居施饭之恩。 想起可怜的二姐从小吃苦受累,小敏潸然泪下,她知道没饭吃饿肚子的滋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要替二姐报恩。 “江伯伯,俺去龙口峡。” 小敏挎着篮子走出了张家大车院,沿着门外的小道往西走了一段路,踏进了左侧的麦田,踩着泥泞不堪的畦埂磕磕绊绊往南走着,远处的林子和林子上面露出的山尖,飘渺着淡淡的烟雾;近处的麦田里人影攒动,麻雀成群,潮湿的风拂起一层层微黄的麦浪;沟坎旁边的草地上追逐着几个顽童,他们一会儿趴在草丛里逮蚂蚱,一会儿追着麻雀上蹿下跳,嘻嘻哈哈的笑声在田间地头回荡。 整理沟渠的庄稼汉停下手里的活计,往后闪闪身子给小敏让出一条路,嘴里叫喊着自家的孩子:“多逮几只蚂蚱,待会爹腾出手给你们烧着吃。” 一个老娘们从麦田里站起身,她一边用拳头捶捶腰,一边尖着嗓子念叨:“不要听你爹的话,败家爷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刮碎了衣服没有布打补丁。” 从另一片麦田里走出一个岁数大的女人,她的五官长得有点像赵妈,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装满野菜的竹篮子,她的手里拎着一把小锄头,走到地头上,她把小锄头在一块石头上刮擦刮擦,直起腰与小敏打了个照面。 “吆,这是谁家的丫头呀,真俊,以前怎么没见过呀?” 小敏向女人点点头,匆匆走过她的身旁,走出一段路,还能听到身后几个老娘们叽叽喳喳:“看穿戴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她的长褂旧归旧,纤尘不染,头发梳得精致,准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她这是去哪呀?前面荒山野岭的,山上有土匪出没,她不怕吗?” “山上土匪不杀人,听说还救济穷人呢。” “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自家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呢。”一个男人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嗓子,“弥河水今天涨大潮,咱们的田畦地势凹定会遭殃,若是再来一场大雨今年又会颗粒无收,俺只能去矿区挖煤,你带着孩子去讨饭。” 随着男人的话音,灰白色的天空瞬间阴沉了下来,风卷着雾气四处流窜,墨色的云从天际之间滚滚而来,一群乌鸦从树林里飞起来,嘴里喊着不吉利的话,凄凉的叫声在氤氲里盘旋。 风吹乱了小敏额头上的刘海,她擎起手,把那绺挡住眼睛的乱发抿到耳后去,撩一眼身后的麦田,一个庄稼汉蹲在田埂上抽烟,他的烟袋杆上坠着一个烟荷包,随着他翕动的嘴唇悠荡,烟窝上飘渺着一圈烟雾,跳动着一点点小火星,灰蒙蒙的天色包裹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模样,他一边深深嘬着烟嘴,一边向麦田里的女人吼叫,不知他喊些什么?佝偻的背影特别像巴爷。 巴爷很少笑,很少说话,他眉头聚着一条深深的竖纹,没事的时候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手里攥着长长的烟杆,烟荷包在他屁股上来来回回甩打着,晌午的阳光拽着他佝偻着的背影,像一只河里的大虾,小敏忍不住会笑,他也不生气,嘴里没有一句责怪的话。 “真是好脾气。”这句话是潘婶送给他的。 巴爷身上总穿着一件灰色的老布长褂,两个袖口和胳膊肘有几块大补丁,脏了也不舍得脱下来洗洗,那是潘婶给他做的,他不能随便下山,不能天天看见他心爱的女人,穿着那件衣服他心里踏实。 有时候巴爷也会偷偷溜下山,回来时他的脚步欢快,默默站在院井里,高高昂着头颈眺望着快亮的天,黎明渐渐拉开了黑色的帷幕,他的眼睛里多了两束星澜。 海仔嗤嗤笑着聊侃他,问他是不是去了潘家村。 他会用长烟杆敲海仔的头,“你小子净胡思乱想,没有一点儿正经,俺就不能去见见老朋友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蹲在锅灶前点上一袋烟,嘬了一口,吐出一圈长烟,好像把心中所有的怨气和苦闷都吐了出来。 巴爷每次下山回来,都会给小敏带回一包食物,不是两块油炸糕,就是一个芝麻火烧,今日想想回味无穷。 抬起头,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树林,树冠密密麻麻遮挡着头顶,看不清天的颜色,小敏大着胆子窜进了树林,满地都是枯枝烂叶,走在上面沙沙响;蔓藤缠绕着荆棘,织成了一张张蜘蛛网,烟煴穿透了网眼倾泻在脚下;几只画眉鸟在枝头低唱,树根下的蛐蛐在拉二胡,偶尔还能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伴随着河水撞击崖石的声音,似在耳边,又似在树林的外面。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条林荫小路,弯弯曲曲、细细窄窄,并排只能走两三个人,路面上落着一串马蹄印,有新的,有旧的,踩烂了一片花草。 耳边传来了扑腾扑腾的脚步声,脚步声里掺杂着枪栓与皮带扣碰撞声,莫非是鬼子?小敏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四周,小路南侧矗立着一块两米多高的石头,石头旁边蒹葭萋萋、荆棘丛生,在这之前小敏没见过荆棘树,不知道它的锯齿会扎人,她扭身钻了进去,她的脚丫子没落地,荆棘上的刺钩扎透了她的手指,疼得她额头冒汗,她想退出来,来不及了,路上的脚步声、说话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她用胳膊上的菜篮子推开一条路,硬着头皮往深处走了几十步,站住脚,把受伤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吮吸着,眼神穿过了藤条的空隙,屏息凝视着外面的动静。 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出现了一支队伍,中间走着二十几个抗力,他们赤裸裸的大脚丫踩踏着疙疙瘩瘩的地面,碾压着急促的喘息声;队伍前后蹿腾着几个伪军,他们手里握着三八大盖,动不动朝着走得慢的抗力踢几脚,嘴里吆喝一声:“快走,不要磨蹭时间,皇军说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到达浅滩坝口。” 李老槐和梁子并排走在队伍的前面。 梁子身上穿着一件没有衣袖的小褂,敞着衣襟,身上的肌肤黑乎乎的,像下井的煤黑子;胸脯上滚动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像耕地的犁,犁出一道道黑白分明的沟壑;他头上戴着一顶破草笠,帽檐下压着两条剑眉,一双大眼睛深邃又明亮。 李老槐头上歪戴着一顶大盖帽,额角露出一圈灰白色的纱布,汗水和脓液顺着纱布往下滴答,越过了他的眉骨,挂在他凸凸的鹳骨上,他伸出手指头揩了一下,举到眼前瞅了瞅,在衣襟上蹭了蹭,咨牙俫嘴破口大骂:“妈的,俺的伤口化脓了,李赖也不给俺放个假,呸,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依仗李老财给日本人卖大烟,换了井上中尉一个笑脸,讨了一个官衔,唉,那个老东西昨天晚上死了,这件事不知是好事还是歹事?” “李叔,李赖要料理他堂叔的丧事,还要襄助皇军搜查藏匿在赵庄的抗日分子,他分身无术,您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不用您用谁呀?” “梁子,你知道赵庄为什么戒严吗?昨天晚上死了两个日本士兵,炸死三个皇协军,井上能不着急吗?他甩了李赖三个大耳刮子,听手下兄弟说,李赖昨天晚上挨了两次打,你说他倒霉不倒霉?”李老槐晃着窄窄的肩膀,砸砸两片薄薄的嘴唇,“俺就纳闷了,昨天晚上俺没喝几盅酒,怎么会醉得一塌糊涂呢?那么大的动静俺愣没听见,话又说回来了,幸亏俺喝醉了,否则,李赖一定会拉俺去当炮灰,人呀今天活得好好的,不知从哪儿掉下一枚炮弹,轰隆一声,只剩下了骨头渣子,俺不是怕死的主,好日子俺没活够,俺舍不得朱唇粉面的姜寡妇,俺死了不知便宜了哪个臭男人。” “昨天俺也喝多了,现在还头晕脑胀。”梁子卯不对榫,他根本没听到李老槐诌诌什么,他抬起手整整头上的草笠,眼神暗暗瞥眯着四周,他隐隐感觉路边的草丛里、大树下有人,这儿离着龙口峡近,甚有可能是褛衣帮的人。 李老槐把枪带子往胸前耧了耧,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半空说:“这么热的天,俺的后脊梁骨冒冷风,皇军在浅滩坝口布下了天罗地网,凭俺多年的经验,今天要有一场血战,这趟差事俺本来不想干,俺怕有命去无命回呀。” “李叔,鸡吃秕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的福,您不是说日本人出动了三个联队吗,还有几个连的皇协军,再加上您这几个兄弟,您怕什么呀?” 李老槐踮起脚尖,用巴掌捂住半张脸凑到梁子身边,眼珠子往后瞥斜,“如果这趟任务顺利,李赖说日本人要给他升职,他就会把这个岗位让给俺,以后你跟着俺在赵庄吃香的喝辣的。” “李叔,俺梁子以后跟着您鞍前马后,为您扑汤蹈火在所不辞。”梁子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塞进李老槐的嘴里,又从腰里摸出火柴,擦出火花捧在手心里。 李老槐往前探探头,把嘴里叼着的烟卷送到那团火苗上,深深嘬了一口,烟气从他嘴角喷了出来,在半空旋绕。 躲在草丛里的小敏认出了梁子,她心里又高兴又激动,眼泪溢出了眼眶,她带着小九儿流落青峰镇街头走投无路时,梁子从天而降,递上半碗救命的玉米粥……在苗先生家分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梁子。她真想冲出去喊一声梁子叔,她身上带着江德州的重托,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她怏怏不乐地转回身,突然她脚下踏空,身体直线下坠,与此同时两只白鹮从草丛里飞了起来,像箭一样掠过了她的头顶。 “什么人?”断喝声夹着拉枪栓的声音,“出来,不出来开枪了。” 李老槐把身体躲到了梁子身后,几个伪军战战兢兢四处查看,就在大家惊恐万状之时,一个驼背的老头从树后面走了出来,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乱蓬蓬的灰发扎煞在帽檐四周;他的左手里提拎着裤腰,肩上搭了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绳子,像是刚去蹲了个茅坑,还没来得及系上裤腰带;他的右手里提着一串一尺多长的草鱼,鱼鳃骨下露着鲜红的肉,鱼身上粘着绿油油的黒藻。 “长官,是俺,俺刚去蹲了个茅坑,岁数大了两条腿软弱无力,蹲不太久,摔了一个大跟头。”老头忙不迭地弓腰哈背赔不是,“对不住了,都是俺的错,俺惊扰长官们走路了,该打该罚随您处置。” 没等李老槐发话,老头颤悠悠走到梁子身前,自顾自说:“今天弥河水涨潮,俺在河沟里逮了几条别人落网的鱼,若不嫌弃小,您拿回去给长官做个下酒菜。” 梁子怔忡了一下,眼前的老头是他心里念想的巴爷,“巴……”梁子嘴里跑出一个字,倏地,他意识到了失态,赶紧擎起胳膊摆摆手,“罢了,谁稀罕您的鱼,俺要跟着李叔去浅滩坝口,皇军给俺们这些抗力准备了饕餮盛宴,俺们要留着肚子到那儿饱餐一顿。” 梁子没有看错,老头正是巴爷,昨天夜里他留在了赵庄,暗中观察收留戚世军的日本人家,这家主人是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她身边带着两个女孩,小的还不会走路,嗷嗷待哺;大的十几岁,聪明伶俐。 女人帮戚世军处理了伤口,把他扶进了内屋休息,天不亮熬了一锅小米粥,亲自端到戚世军床前,她的一举一动像母亲伺候生病的孩子,满眼爱怜……巴爷看到这一幕心里松了一口气。 李老槐把烟头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眼睛从下往上端视着巴爷,“你是哪个庄子的?怎么不走大路钻树林子呀?” 巴爷担心小敏的安危,他没时间绕圈子,直入主题:“长官,俺是八里庄的,刘蹶子是俺的堂弟,他喜欢吃清蒸鱼,俺为了他起了个大早去河边赶潮,潮水不大,鱼不多,徒手抓鱼也不行,俺回去找邻居借一张渔网,等大潮来了给它们一锅端。” “喔,是刘保长的亲戚呀,俺给他家送过煤,听说他的亲戚朋友都在皇协军里做事,很得井上中尉的赏识。”梁子赧然一笑,向巴爷抱抱拳,“咱们都是一家人,刘蹶子,不,刘保长是俺李叔的挚友,他们二人经常坐在一起喝酒。” 李老槐愣眼巴睁,他不明白梁子话里的意思。 刘蹶子佛口蛇心,黑道白道两头吃,仗着许洪黎和日本人的器重,敖世轻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李赖见了他都要摇尾乞怜,李老槐一个小小的片警哪有资格与他坐在一张酒桌上推杯换盏? 李老槐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变成了紫茄子脸,他不尴不尬地嘿嘿一笑,伸出右手小拇指剔剔后牙槽,噘嘴咂舌向草丛里啐了一口,他的眼珠子盯在草地上,上面落着一串泥脚印,一直延伸进路旁的蒹葭丛,那么清晰,这串脚印不像是大人的,也许是哪家的孩子窜进了树林,他冷不丁从肩上摘下了步枪,端在手里拉开枪栓,朝着草丛里“砰”开了一枪。 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惊飞了草丛里栖息的一群鸟,乌泱泱腾空而起,荆棘枝刮下它们一簇簇羽毛,在半空飞扬;几个伪军跑到李老槐身边,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巴爷腾出一只手插进了后腰,他摸到了烟袋杆。 梁子趁乱退后一步,靠近巴爷,小声嘀咕:“这些抗力都是孟正望的人,只有李老槐才能把他们带到那艘货船上。” 巴爷点点头,把双手插进腰里系上裤腰带,眼睛看着李老槐一张面带横肉的脸,“李长官,如果没俺的事,俺不打扰您了,俺走了。” “走,走,给刘保长带个好,俺李叔从浅滩坝口回来请他喝酒。”梁子说着把脸转向李老槐,低头哈腰,“李叔,咱们赶紧上路,耽误日本人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李老槐瞥睨了身旁伪军一眼,意思是让他盯着巴爷。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敏从坑底爬了起来,身旁是蓊蓊郁郁的葎草,头顶上的天像井口那么大,一米多高的荆棘耷拉在坑沿下,浓密的黑麦草包裹着那块天、那块亮,雾气昭昭,她的小身体犹如陷进了扎人的深渊,进退维谷。 在坊子碳矿区没见过这么多的草,火车道附近的堤坝上生长着疏疏朗朗的牛筋草和几棵永远长不高的小树,运煤的火车来来回回撕扯着它们孱弱的身体,尽管这样,每棵树、每棵草努力地活着,每年春天都会生出新的嫩芽,为黑暗增添了一丝绿色。 在红房子和酒馆旁边的三岔路口生长着一棵香樟树,年龄比爹的岁数大,褐黄色的树干笔直挺拔,枝叶茂密,吸引着喜鹊在上面筑巢,也吸引着矿区的顽童,每次从火车道捡煤渣回来,他们都要在那棵树下嬉闹,一个个争先恐后往树上爬,骑在树枝上往下扔石子,蜩螗羹沸的声音传出很远,惹急了住在红房子的女人,窈窕淑女变成了刁钻刻薄的泼妇,双手叉着腰又蹦又跳,时而嚼齿穿龈骂野孩子没有教养,搅扰她们的清净;时而流着泪哭诉心里的委屈,把她们的不幸遭遇强加在了调皮捣蛋的孩子们身上。 小敏白天一般不去那棵树下玩,倘若天黑了爹还没有回家,她就跑到那棵树下等着,有时候她也会爬上树干,躲在稠密的树叶后面,静静地俯瞰着大地上的景色,路灯闪烁着鬼魅的光,穿过了椭圆形的绿叶,洒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灯影里出现了一群疲惫不堪的身影,互相簇拥着踏进了路旁的酒馆。 红房子门口挂着高高的红灯笼,璀璨的灯光在风里蹁跹,映红了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脸,一个个羽衣飘逸,笑靥如花,手里甩着香喷喷的手绢,团扇遮住嗤嗤笑的红唇,交头接耳聊侃着一件件糗事,眼珠子撩拨着酒馆里的男人。 小敏闻到了酒香,听到了酒碗碰撞的声音,娘亲活着时曾嘱咐她千万不要踏进酒馆,那里面有酗酒滋事的酒鬼,嘴里没有一句人话,确实如此,爹和工友的醉话穿透了酒馆的门和窗户,跑到了大街上,回荡在夜空里。 “俺顾家不缺钱,有需要钱的兄弟尽管开口。” “虎皮呀,有你这句话撂在这儿,兄弟们心里敞亮,以后遇到剜肉补疮的事情,俺们定会向你开口。” 喜欢占小便宜的人立刻瞪圆了眼珠子,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和奸笑,“虎皮呀,如果你身上有两个铜板,先借俺用一用,过几天发了工钱还给你。” “有,俺身上怎么会没有两个铜板呢?”爹用手背抹抹下巴颏上滴落的酒水,在掣襟露肘的衣襟上擦擦手,从腰里摸出仅有的两枚铜板递过去。 爹借出去的钱从没有人换回来,即使这样,爹依旧在酒桌上大包大揽,所有的酒水钱他一个人掏腰包,他身上没钱就在柜上打个欠条,到了年关,酒馆掌柜的让小伙计举着欠条到家里吵闹,娘亲又气又急,她给讨账的连连作揖,她身上拿不出一个铜板替爹还欠下的账,只有愧疚的话,还有伤心的泪。 “俺虎皮有手艺,明儿俺去村子里杀猪,一个铜子也不会缺你们的。”爹的话是实话,他手里有了钱第一时间给酒馆送去,然后再摆上一桌,与工友一醉方休,如果不是掌柜的说关门打烊了,他也不会想到回家。 看到爹走出了酒馆,小敏可高兴了,从树上往下探着头,低声呼唤:“爹,俺在这儿!” 爹瞪大了惊惶的眼珠子,醉意全无,他张开双臂,昂视着树杈上的小敏,“丫头,快下来,慢点,别害怕,爹在这儿。” “爹,俺害怕。”小敏坐在坑底轻轻啜泣,一阵啁啾的鸟叫盈入耳边,被枪声惊飞的鸟儿又飞回来了,有的落在坑沿上,低头啄食着草种子,有的呼扇着翅膀在半空盘旋,轻柔的羽翼舞动起一股一股风,拽着葳蕤菡萏的钩藤草,如烟、如氤、如氲、如梦;雾雨像拉着银线的绣花针,一滴一滴冲刺着坑沿上的荆棘树,顺着耷拉着的枝杆滴落,落在小敏的脸上,她猛地跳了起来,踮起脚尖使劲拽坑沿下的黑麦草。 黑麦草连根拔起,小敏“噗通”摔了个仰面朝天,厚厚的泥土满天飞,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她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她的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她打了个冷颤,她摸索着站直身体,捡起地上的黑麦草分成三股,在中间打了两个结,一头系在菜篮子的提手上,另一头系在腰间,她伸手抓住了从坑沿上垂下的荆棘藤,双手好似握在钢针上,不听使唤的眼泪冲出了眼眶,她往下拽拽荆棘藤,拽不动,小巧的身体往上一跳,腾空的双脚蹬在旁边的土墙上,双手交替往上移动,脚丫子沿着土墙一点一点往上走,血水渗出了她的指头缝隙,顺着藤条滴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小敏艰难地爬出了深坑,天上下着雨,淅沥沥落在她的身上,冲刷着她脸上的泪,把血淋淋的手掌举到眼前,上面有折断的棘针,一根根拔出来,一滴滴血落在草地上,扑簌簌的泪流进了她的嘴里,为什么哭?她也说不清楚,只想大哭一场,没时间哭,她幽咽着解下腰里的草绳子,跪着趴到坑沿上,把菜篮子从坑底拽了出来。 挎上菜篮子继续往前走,荆棘丛的外面出现了一条盘旋曲折的山路,往前看,看不到头,雾气蒙蒙,路的右侧是悬崖峭壁,左侧是浓密的树林,透过树杈之间,朦胧之中出现了一个篱笆院,小敏打了个愣怔,四周荒烟蔓草、幽道陡峭,怎么会有人住在这儿呢?她快步挨近篱笆院,身体躲在一棵树下,张开眼睛看过去,院门外有一棵榆树,比孟家的那棵还粗壮,上面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枣红的鬃毛披在它健壮的脖子上,大大的眼珠子瞟着四周,它看到了小敏,撑起大鼻孔打了一个响啼,喷出一缕白气,一忽儿,它“哧溜”了一下嗓子,埋头嚼着地上的苜蓿草,把嘶鸣夹在草里吞了下去;一忽儿,它翘着尾巴甩打着屁股上的蝇虫,四个大脚丫子有节奏地踏着地面,踏出了一个个坑,每个坑里漾着一汪水。 院里有三间坐北朝南的茅草屋,一条石基路把小院一分为二,东侧是个平平整整的小场院,地上放着一个石碾子,墙根下整整齐齐堆放着一些豆秸子;西侧种着几埂宽叶植物,像是烟草,一片片烟叶上滚动着雨珠,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闪动着翠绿的光;窗户下面放着一个大水缸,缸口上盖着一块木头板子,上面放着一个水瓢;石基路上踟蹰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英俊的瞳眸里闪动着星星之火,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半旧的长褂,前裾塞在腰里,腰里系着一根宽宽的布带子,布带子上别着一支匣子枪。 这个男人是代前锋。 代前锋与沈家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沈凤仙牺牲后,他无论走多远,都要抽时间回八里庄探望孤苦伶仃的沈老爷子,大年三十陪老人喝酒聊天守岁,在酒桌上老人聊到裘兆熠,说那个老头值得结交,不仅胆量过人,还仗义疏财,收留了许许多多的乞丐,组建了一支不容小觑的队伍,只可惜做事鲁莽,一意孤行,身边缺少一个好谋善断的诤友。 姚訾顺与许连成共同商议,让代前锋上龙口峡,没想到已是耳顺之年的的裘兆熠是榆木疙瘩难开窍,无论他怎么劝说,老头还是执意下山刺杀李财主,昨天晌午下山至今没归,半个时辰之前山腰上传来一声枪响,他想下山去看看,又不放心山上的兄弟,让他心急如焚,口干舌燥。 他走到水缸前弯腰抓起水瓢,拉开木头盖子,把水瓢续进水缸里舀了半瓢水,他的眼睛瞵视着院门口,他听到了异样的动静,他把送到嘴边的水瓢扔进水缸里,扭身蹿到院门口,扯开两片栅栏门,只见裘兆熠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大哥,”代前锋双眸里跳动着两束欢喜的光,“您可回来了,俺这颗心也舒坦多了。” 裘兆熠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垂头丧气走到榆树下,伸手摸摸大马的脊背,沙哑着嗓子喊:“老四,你是不是又下山了?俺不在家,山上的兄弟交给你,别让他们变成无爹无娘的孩子。” “三哥他们从八里庄回来了,俺在山下溜了半圈,没走远。”代前锋挠挠后脑勺,呲着牙嘿嘿一笑,“大哥,您跟俺说说赵庄的情况。” 裘兆熠砸砸嘴角,提起长褂前裾,蔫头耷脑地走进了院子,背过手捋捋长褂蹲在屋门口台阶上,低头不语,想起横尸在赵庄的兄弟他肝肠寸断,因为他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低估了鬼子和皇协军的实力,造成了追悔莫及的局面。 少顷,他窜进屋里,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他手里多了一个盛着烟丝的笸箩,还有一根烟袋杆。 “大哥,院里有雨,您还是进屋。”代前锋从怀里掏出一盒纸烟递给裘兆熠,“大哥,您还是抽这个。” “俺那一套烟具掉赵庄了,不要了,留给那些兄弟……”裘兆熠摇头摆手,两行泪水滑落他沧桑的脸颊,他手里的烟杆掉进了笸箩里,身体擦着门框堆萎在门槛上,深陷的眼睛穿过散发了望着院门口,小敏躲躲闪闪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打了个机灵,“腾”跳了起来,踮着脚尖向院墙外面眺望,“老四,来人了!” “来人了?在哪儿?”代前锋后退了几步,转身三步两步蹿到院门口,他看到了躲在树下的小敏,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十几岁的样子,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头上、身上黏着草叶子和泥水,两条毛糟糟的长辫子搭在胸前,脚上的靴子被泥浆包裹着看不清颜色。 代前锋急冲冲跳出了院子,绕过拴马的榆树窜到了小敏的身边,板起脸孔,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谁让你来的?” 小敏双手抱在胸前,弯弯腰,颤抖着声音应答:“您好,俺要去龙口峡,路过您的家门,打扰您了。” “你来龙口峡做什么?”代前锋满眼狐疑,一般人不敢独自上山,何况是一个小丫头,“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俺,俺自己来的……”小敏抬起了头,她猝然打了个直眼,眼前是一张俊郎清秀的脸孔,一双清澈澈的凤目,高挺的鼻梁,桀骜不驯的眼神多了明锐,噙着骄傲的唇角勾着一抹冷峻,是代前锋!在潘家村时小敏与代前锋有一面之缘。 “您是代大当家的?”小敏不知道怎么称呼代前锋,他毕竟是许家的孙姑爷。 “你是谁?”代前锋的口气软了下来,这个女孩似曾在哪儿见过,一双大眼睛清澈又明亮,炯炯有神,“你是顾家二丫头夏蝉。” 代前锋在坊茨小镇见过夏蝉,他也知道夏蝉牺牲了,他瞬间语气磕巴,“俺,俺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听到二姐的名字,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 “小丫头,你,你不要哭,你是谁?”代前锋慌了神,他是一个草莽英雄,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前天他去凤凰村祭拜了沈凤仙父女,顺路去了坊茨小镇杨同庆的面馆,恰巧王晓和宝根也在那儿,四人推心置腹谈了一宿,谈到夏蝉,宝根涕泗横流,捶足顿胸,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悲伤过度的宝根,最后大家把手抱在了一起,发下铮铮誓言:不把鬼子赶出中国誓不罢休。 小敏用手背揩揩脸上的泪水,嗫嚅:“俺是,俺是小九儿的姐姐。” 裘兆熠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代前锋的身后,他的大眼睛端倪着小敏一张灰头土脸,再多的污泥掩盖不了丫头的清纯可爱,真诚与善良洋溢在她的一双瞳眸里,他想起了昨天帮他拉车的女孩。 “你是,你是那个小丫头,你从哪儿来?你是不是掉深坑里了?你是怎么上来的?”裘兆熠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关切地问:“丫头,你没伤着哪儿?” 小敏被裘兆熠一连串的问话感动,眼前的老头是个好人,她摇摇头,弓腰施礼,“裘掌柜的,您好。” “你知道俺姓裘?”裘兆熠擎起手掌缕缕下巴颏上的胡须,他的姓名很少有人知道,难道这个丫头是蟠龙山上的人。 “裘掌柜的,您认识沈老爷子吗?他没跟您说小九儿是谁的孩子吗?” 小敏有条不紊的一番话让代前锋恍然大悟,他张口结舌,眼前的小丫头是顾家的三丫头。 裘兆熠蹙蹙眉头,沈老爷子把小九儿交给他时嘱咐,把这个孩子交给蟠龙山上的兄弟,或者交给一个姓顾的小丫头,她是赵庄孟家的养媳妇。 沈老爷子被鬼子杀害后,他去赵庄打听过孟家,听说孟正望是个狗汉奸,是日本人任命的商会会长,他放弃了送走小九儿的打算。 裘兆熠不想与小敏说实话,他背起手在原地走了一圈,喃喃细语:“沈老爷子说让俺把这个孩子交给蟠龙山上的人,或者交给一个姓顾的丫头,俺不知道那个丫头在哪儿,俺准备派人下山打听一下,最近家里有点事情脱不开身,这件事情暂时放下了。” “大哥,您忘了俺给你讲过顾庆坤的故事吗?还有上个月牺牲的夏蝉,这个丫头是顾家的三丫头,她小小年纪重情重义,为了巴爷的孩子只身跑上了山,他们顾家三个丫头都是好样的。”代前锋嗓音哽咽,向小敏竖起了大拇指。 小敏羞愧地垂下了头,她心里的话随着两行泪水滚滚而落, “小九儿是巴爷和潘婶的孩子,潘婶被鬼子杀害了……巴爷去了河北,他临走之前把小九儿留在了沈家,他为此事跑到许家嘱咐俺照应小九儿,俺辜负了他的信任。” 小敏把一切责任归咎在她自己的身上,其实,她一直想把小九儿带在身边,只是不知道怎么与孟家人开口,其他人还好说,陶秀梅母女俩绝不可能容忍一个外姓孩子吃住在孟家。 “不,丫头,你做得够好了!” “巴爷~”小敏惊诧地僵在原地,这是做梦吗?从昨天离开孟家到此时她总觉着是一场梦,不,是真真实实的,淅淅沥沥的雨点穿过了树杈淋在一张她熟悉的脸上,这张脸消瘦了好多,鼻梁更加笔直,和凸凸的额头齐平。 “丫头,把你的手伸给俺看看。”巴爷大踏步走到小敏眼前,“半个时辰之前,李老槐派人跟踪了俺,俺只好又回了一趟八里庄……丫头哎,你可心疼死俺老巴了,俺去那个坑看了一眼,那绺荆棘藤上全是血……” 巴爷把小敏的手捧在他的大手里,“丫头,疼吗?巴爷来晚了。” 小敏的眼泪像决堤的小溪,委屈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她心里巴爷就是亲人,也是父亲,她想把过去大半年的遭遇和离开孟家的经过,清清楚楚说给巴爷听,此时她情感激动,心里的血就像滚腾的一锅开水沸沸汤汤,起伏不平,脑子也被泪水塞满了,一时半会倒不出来,几次想开口,被自己哽咽打断。 好一会儿,小敏抬起衣袖抹抹脸上的泪,磕磕巴巴嗫嚅:“巴爷,您骂俺,是俺把小九儿弄丢了。” “丫头,俺怎么会舍得骂你呢,俺老巴感激你,你为了小九儿离开了风不着雨不着的孟家,为了蟠龙山上的兄弟跑上了龙口峡,大家都感激你。”巴爷扭脸看着裘兆熠,“九儿被裘管带照顾的很好,胖了,高了,会跑了,昨天俺自作主张把小九儿和裘天赐送到了郭家庄许家。” 裘兆熠听清楚了巴爷最后一句话,他急得抓耳挠腮,裘天赐是他在黄河边上收养的孤儿,这么多年从没有离开过他,这个男人是谁?怎么能擅自带走人家的孩子呢?他想叱责巴爷,又觉得不妥,孩子在人家的手里,不能轻举妄动。 代前锋向巴爷拱拱手,嘴角上扬,“巴爷,咱们进院,有话咱们屋里说。” 裘兆熠攒起眉梢,眼前的巴爷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攥紧拳头顶在下巴颏上,咳咳嗓子,“老四,你,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串通一气对付俺老裘,其他话先不说,你们把俺的两个孩子弄哪儿去了?” “裘大哥,昨天您下了山,巴爷上了山,他老人家想做的事俺拦不住呀,俺也不敢拦。” “你,你是……”裘兆熠认出了巴爷,他激动地嘴巴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古北口的硝烟弥漫在他的眼前,儿子战死,他被炮灰埋在瓦砾下面,是义和团的兄弟用手把他扒了出来,正在大家庆幸还活着时,一发炮弹在前面的战壕里爆炸,巴爷扑在他的身上,当他睁开眼睛,刚才说话的几个兄弟横尸身旁。 巴爷抖抖身上的炮灰站了起来,他往前踉跄了一步摔倒了,一块弹片不偏不倚插在他的右小腿上,他不慌不忙撕开身上的破棉袄,扯下一根布条,把腿上的弹片硬生生拔了出来,刹那间血水四溅…… 巴爷把双手举过头顶抱成拳头,往裘兆熠眼前一送,“裘管带,咱们古北口一别整整十年,没想到咱们会在坊子地界相遇,真是有缘分呀,俺老巴谢谢您收留俺的犬子,为了感谢您,您的孩子被俺一起送到了山下,您放心,许家舅老爷说会把两个孩子视同己出。” “好兄弟,你还活着呀?”裘兆熠情绪激动,双手握成拳头拍打着前胸,“俺的这条命是你,是你焦巴给的,要谢,俺老裘谢谢你呀。” 巴爷伸出巴掌在裘兆熠拳头上拍了拍,“咱们是有缘人,俺说过,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你?!昨天夜里,是你?是你呀,好兄弟,你让俺说什么好呀。”裘兆熠紧紧抱住巴爷的大手,“昨天是你这双大手拉着俺跑过几条巷子,捡了一条老命回来。” “不,是江管家和戚少爷救了您,没有他们俺也不可能带着您全身而退。” “江管家他还好吗?”裘兆熠大手掌举过头顶摇晃着,满脸愧疚,“他多次劝说俺做事不要太心急,俺一意孤行,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俺是嗟悔无及呀。” “裘管带,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井上带着三个联队的鬼子兵赶往了浅滩坝口,他们的鬼蜮伎俩蓄谋已久,想借这次行动一举迁灭蟠龙山上的抗日游击队,希望您能摒弃前嫌,与八路军游击队团结一心共同抗日。” “好,俺听焦兄弟的话,俺马上通知山上的兄弟们拿上武器去浅滩坝口,增援蟠龙山的兄弟。”裘兆熠二话没说转身匆匆离去。 代前锋往后退了一步,再次向巴爷拱拱手,他满心佩服巴爷敢说敢做,昨天从山上带走两个孩子时,他担心裘兆熠回来暴跳如雷,没想到顽固不化的裘兆熠不仅默许了巴爷暗箱操作,还同意参加浅滩坝口的战斗。“巴爷,咱们战场上见。” “好,战场上见。”巴爷向代前锋挥挥手,把脸转向小敏,“丫头,赵庄戒严,只准进不准出,戚少爷负了伤,藏在永乐街照相馆后面,希望你能回趟赵庄……” 巴爷把小敏送下了山。在河边他给小敏洗了手,洗了脸,还找来刺儿菜用石头捣烂了敷在她的手掌心上,最后重新给她梳了两根辫子。 巴爷给小敏说,小时候他和妹妹互相梳辫子,后来妹妹给地主家做了养媳妇……说到妹妹巴爷眼眶湿润,哽咽难言,很快他又说,人都要死,死是用另一种方式活着,小敏流着泪点点头,她相信巴爷的话,昨天夜里她看见了二姐夏蝉,二姐说娘一直在天上守候着她。 离开河边,巴爷把一个钱袋子放进了小敏的菜篮子,嘱咐,“丫头,在孟家住不下去了,你用这钱在赵庄买处院子,搬出来住。” 永乐街上,火硝味和灰尘在空气里蔓延,几个瘦弱的清道夫在街上忙碌着,有的手里抓着木桶和半拉瓢,舀起水均匀地洒在地面上,有的手里抓着大扫帚一下一下清扫着街面……他们身穿蓑衣,头戴宽边斗笠,撅腚哈腰露出里面一条遮羞裤,除了那条破旧不堪的裤子是布做的,其他都是麦秆编织的,远远看着像是一个个会动的稻草人。 偶尔有一辆二辆人力车从码头方向往街里跑着,车夫脚下不小心踩到了瓦砾,硌得龇牙咧嘴也不敢放松身体,大手握出了青筋,汗珠子如同雨水般不停地洒落,“哗哗”打湿了地上。 天空没有一丝阳光,周遭飘着厚厚的尘垢,还有潮乎乎的风,热得人头晕脑胀。 车斗里坐着的客人非富即贵,头上戴着一定白色宽边礼帽,露着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丝绸锦缎长衣,金线扣袢闪着金黄黄的光,衣襟袖口上绣着各色花鸟图案,衣摆搭在翘着的二郎腿上,随着颠簸的车子上下忽闪,露出青灰色绸缎长裤;擎起折扇在嘴边呼扇两下,斜睨一眼路上的清道夫,怒着嘴巴骂一声两声,被车夫“扑腾扑腾”的大脚丫碾得七零八碎。 “迎春院还有多远?快走!” “快到了,您坐稳了。”车夫累得气不够喘,嘴里蹦不出多余的话。 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出现在街道上,齐耳的短发顺丝顺绺扫着她的衣领,一侧抿在耳后,上面别着一枚白色的绒花,露出一张白皙的脸,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忧伤,额头上垂下一绺外翻的刘海,遮住了她一双俊秀的眉眼;一件碎花小褂勾勒着她清瘦的身体,一条灰白色直筒裤扫着脚面,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篓子鞋,鞋面上绣着两朵白色的樱花。 她的上身往前佝偻着,脖子上挂着一块宽宽的背巾,一个幼儿坐在背巾里,圆圆的小脑袋在女人胸前拱来拱去,像个饥饿的小猪崽,女人一只手环绕着幼儿的身体,另一只手里提拎着一个轻飘飘的大铝盆,白天的光落在铝盆上,滑动着清影的亮,像水,小时候家里也有一个大铝盆,那是爹给人家杀猪换回来的,娘念叨这是爹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它不仅能洗衣服,还能洗澡,夏天把铝盆里盛满凉水放在日头下,没几个小时水热的烫手。 眼瞅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走马楼旁边的巷子里,小敏猛然想起了躲在秋代子家的戚世军,她的脚步往前追了一步,她又站住了,巴爷再三叮嘱她说回到赵庄要谨言慎行,小心永乐街上的日本特务。 日本商行门口,几个日本浪人在门口两侧徘徊,他们头上竖着马尾辫,身上穿着青色和服,脚上踢趿着木屐,“咯吱咯吱”踩着石头台阶;腰里挎着长刀,刀鞘扫着地面,划出一道道寒光。 突然,巧姑的身影从葫芦街口拐了过来,她头上包着一块花色头巾,露出一张秀雅绝俗的脸,她的脚步匆匆,越过了酒铺子,越过了走马楼,越过了茶叶店,走进了金家食品店。 小敏急忙穿过街道,沿着街边低头往前走着,她的小身体慢慢靠近食品店门口,眼神穿过半敞着的一片门,屋里东墙根有一张长条桌,有两把椅子,桌子上摆放着一套普通的茶具,墙上方有一扇窗户,白天的亮透过窗户穿进了屋里,铺在地上,折射在西墙根的柜台上,柜台里面站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他正低着头翻看账本,灰白的头发耷拉在眼镜框上,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不清他的模样。 巧姑抬腿走进了铺子,直奔柜台,从衣兜里掏出两枚铜板放在柜台上,“金掌柜的,给俺称二斤白糖。” 掌柜的听到声音抬起头,眼珠子穿过了眼镜上框,擎起右手掌摇摆着,“是巧姑呀,你要买白糖?没有,日本人上个月下了通告,以后不允许咱们中国人卖白糖。” “有这事?掌柜的您是不是故意不卖给俺呀,您不想做俺的生意直说,俺去其他铺子转转。” “巧姑呀,咱们在一条街上住了好几年了,你的为人大家伙都知道,从不占人小便宜,也从没有赊过账,俺还能糊弄你?”金掌柜的抬起手整整鼻梁上的眼镜,把账本合上,唉声叹气:“这生意不好做呀,俺想把这铺子兑出去,这光景下哪有人盘店铺,俺刚才合计,先处理一下剩货,实在不行就关门大吉。 “难道咱们街上没有人敢卖白糖吗?” “不知道。”掌柜的上身趴在柜台上,佝偻着脖子向店门外东瞅西瞧,压低声音说:“日本商行里有糖卖,不过,只卖给他们日本人。” “是吗?日本商行俺就不去了。”巧姑转身往店门外走,一只脚刚要迈过门槛又收了回来,扭头看着垂头丧气的掌柜的,“金掌柜,您是知道的,俺店里住的都是穷抗力,不过,他们接触的老板都是有钱的主儿,您的铺子多少钱转让?让他们去码头上帮您吆喝两声。” “那感情好。”金掌柜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褶,从柜台里绕了出来,“巧姑呀,以前在咱们庄上买个正儿八经的院子需要三块大洋,随行随市,现在只需两块大洋,买下一个铺子至少要五块大洋,不过,如果是你的朋友或者认识的人要买,俺给你个面子,这两间门头房,外加三间北堂屋,院里还有一个西厢房,只需要三块大洋,铺子里的所有东西俺都白送。” 巧姑凄然地笑了笑,她只是随口问问,老掌柜的却当真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一时无语。 “掌柜的,您说的话可当真?”小敏挎着菜篮子闯进了铺子,与巧姑打了一个照面。 巧姑往后退了几步,瞪大了惊讶的眼神,扎煞着双手,“敏妹妹,是你吗?” 昨天余妈说小敏挨了怡澜一巴掌离开了孟家,巧姑心疼地吃不下饭,今清早上跑到了孟家巷子口,她想问问余福敏丫头回来了没有?刚拐过自家后山墙撞见了怡澜,那丫头眉宇间挂着一股酸傲气,十足十的大小姐习性,年纪只比敏丫头小一岁,就像黄忠说的,“心眼不小,嘴上强势,又好占上风”,加上陶秀梅的十分娇惯,对家里佣人、对街坊邻居不屑一顾罢了,对大太太姌姀也爱答不理,唯独对孟老太太不好发作,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没地放发脾气,就把敏丫头当成了出气筒。 巧姑硬着头皮向怡澜行了个万福礼,“怡澜小姐好。” “你是谁呀?!”怡澜翻愣着白眼珠子,从巧姑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支棱着鼻孔眼“哼”了一声。 想起怡澜那副尖钻刻薄的嘴脸,巧姑长吁短叹,此时看着小敏活蹦乱跳地站在面前,她开心地抹眼泪,“敏妹妹,俺,俺真怕你不回来了。” “巧姑姐,您好。”小敏向巧姑弯弯腰。 “别跟俺多礼。”巧姑忘记了身旁还有一个掌柜的,她把胳膊上的菜篮子放在墙角,双手抓住小敏的肩膀,“敏妹妹,让俺好好看看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死俺了,你是知道的,在葫芦街,不,在永乐街上俺没几个知心的朋友,自从你来到俺们庄上,见了面尊称俺一声姐姐,俺这心里美滋滋的。” 金掌柜的摇摇头,拖拉着鞋子往柜台里面走,小敏急忙绕开巧姑,向老人的背影深深鞠躬,“掌柜的,您好,俺想买您的房子。” “你?!”金掌柜的没有回头,擎起胳膊向后摆摆手,“丫头,这句话如果是从一个大人嘴里说出来,俺也许会相信,这个光景下有钱的都跑到了城里,谁稀罕住在乡不乡、城不城的鬼地方?鬼子和汉奸每天在门口转悠,他们动不动就杀人,这种胆战心惊的日子没法过,生怕哪一天走在大街上,不,躺在家里好好的,脑袋搬了家都不知怎么会事儿?。” “掌柜的,俺真的想买下您的铺子。” 金掌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怒气冲冲转回身,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敏,眼前的丫头十几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虽没有破烂不堪,碎了好几个洞,怎么看也不想有钱的主儿。“丫头,俺就当你开玩笑,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在这儿拿俺一个老头子寻开心。” 巧姑操起胳膊往东墙根退了一步,后腰依靠在长条桌上,歪着头端详着小敏的脸,她的脑袋里打了好几个问号?许家舅老爷是个有钱的主,莫非是他想在赵庄买套房子?丫头表情形态不想撒谎,底气十足,看来是真的,想到这儿,她往老掌柜面前扭了一步,“金掌柜的,您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您比俺清楚,您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孟家养媳妇,她不是缺钱的主儿。” 金掌柜的蹙蹙眉头,童养媳地位低贱,没有家里丫鬟地位高,再说孟家那么多人,想买房子不至于安排一个小丫头过来洽商,难道是那个孟家二太太陶秀梅想买这个房子,那个女人勾搭李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前面的樱花街上开了一家戏院,专门供日本人消遣解闷。 “不,俺不卖!俺这房子不卖给汉奸。”金掌柜的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掌柜的您什么意思?俺不是给外人买房子,也不是给俺自个买房子,俺是替巴爷买房子,他老人家让俺在永乐街上找处既能住又能做买卖的门头房。” 小敏的话也让巧姑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巴爷是谁。 “你说的话是真的?巴爷是谁俺不问,只要买主不是孟家二太太即可。”金掌柜的把身体往旁边闪了闪,伸出左手指着东墙根的桌子,“丫头,到这边坐,咱们爷俩慢点说,俺先去烧壶水,沏杯茶。” “掌柜的,俺不懂买房子的手续,巧姑姐正好在这儿,让她做个中人,您看好吗?”小敏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这是过年的时候许老太太给她的压岁钱,本想用这钱给二姐买套漂亮的衣服,二姐自小到大没穿过好衣服,十六岁之前没穿过女孩的衣装……小敏的手在哆嗦,眼泪滑出了眼眶。 “丫头,你,你为什么哭?”金掌柜的把手收了回去,在长褂上蹭了蹭,“不想做的事儿,不要强迫自己去做,攥三块大洋不容易,不知要吃多少苦。” 小敏吸吸鼻子,忍住心里的悲伤,把大洋放进金掌柜的手心里。 金掌柜的攥着大洋跑进了内屋,不一会儿拿着一张房契和两把钥匙走了出来,他一边往店门口走着,一边瞟了一眼巧姑,他知道巧姑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你们先坐坐,俺去东面茶楼找周先生过来写份契约,他是赵庄有文化的人,写一手好字。” 巧姑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她认识自己的名字,再就认识秤杆上的星星,还是袁老爷子活着时教给她的。 周先生以前在沙河街当过教员,是个受人尊重的老头,鬼子占领坊子后,他辞去了这份体面的工作,如今落魄,每天到处流浪,茶店掌柜的收留了他,让他在店里当份小差事。 李奇和李赖是他的学生,街上人经常拿这件事聊侃他,“周老先生,您去找李奇呀,他如今腰缠万贯,一支纸烟顶您三天饭前,以前他是您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可能不管不顾穷困潦倒的老师。” 他也不搭话,扭头就走,嘴里絮叨:饿死不吃嗟来的食。 周先生是个有志气的老人,在茶店做事不要工钱,只要三顿粗茶淡饭,他有房子住,住在金家食品店后面的巷子里,每天背着手穿过街道,遇到李赖巡街他也不会停下脚,也不会低头哈腰,他的脊梁骨是竹子做的,顶天立地。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磨墨画山水画,点辍上他自己写的诗词,有时候他还喜欢拉二胡,哀怨与苍凉,丝丝缕缕在街道上飘浮,听得人泪水涟涟。 周先生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孟数。 小敏一怔,她没想到在这儿看到孟数,她赶紧把手里的菜篮子放在桌子底下,鞠躬九十度,“大少爷,您好。” 巧姑脸上腾起两片羞红,红到了她的耳根,无处安放的手揪着衣襟,眼睛盯着脚上的鞋子。 “听说俺孟家人要买下这处屋子,俺跟着周先生过来看看,原来是弟妹呀,巴爷的确应该有处属于他的房子,这儿离着葫芦街不远,与咱们孟家酒楼隔着两条街,俺随时可以过来找他喝酒解闷。”孟数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长桌跟前,从桌子下拉出一把椅子,双手扶着椅背,眼睛看着周先生,“周先生您过来坐,巴爷是俺爹的挚友,他在咱们赵庄买房子是为了与俺孟家离着近点,昨天他过来没有跟俺爹聊起此事,他这个人脾气古怪,要做的事儿从不会提前透露半点。” “谢谢孟少爷。”周先生掸掸衣襟上的烟灰,提着长褂衣裾往前走了一步,走到椅子前面,双手从后往前捋了一把,慢慢把身子塞进了椅子里。 金掌柜的捧着笔砚乐呵呵走到长桌前,恭恭敬敬把砚台放在桌子上,双手托着毛笔递到周先生的手里。 “大少爷,俺,俺与巧姑姐出去吃碗面,巴爷的事情交给您了。”小敏心里有许多话要与孟数说,此时屋里这么多人她不敢说,只能找借口离开。“大少爷,这房契您替巴爷收着,钥匙俺拿着,有时间俺过来给他收拾收拾屋子。” “好,你们去!”孟数没有抬头,只向后摆了摆手。 小敏拿着菜篮子,拉着巧姑的手走出了食品店,外面的天灰蒙蒙的,街边的布招牌扯着一片片灰尘,在半空袅绕;街道两边多了人,卖小玩意的摊位上摆满了各种玩具,围拢了一些顽童;姜家面馆雨棚下多了吃饭的人,大多是穷人。 一乘空滑竿晃晃悠悠落在姜家面馆门口,前面的轿夫站起身走到雨棚下面,找了一个临街的座位坐下,他二十几岁的年龄,上身一件干干净净的灰布小褂,胳膊肘上摞着两个补丁,前襟一排布纽扣,有的纽襻碎了,用一根绳子与扣眼连在一起,他的腿上一条青布裤子,挽着裤腿,露着一双穿着黑布鞋的大脚丫。 另一个轿夫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他绕过滑竿走到面馆门口台阶下,从腰上拽下一个烟荷包,从里面摸出一条牛皮纸,叠成一个小斜角的纸筒,又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叶装进纸筒里,在手里拧了几圈直接塞进了嘴里,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把烟卷从嘴里抽了出来,往前一步迈上面馆的台阶,哈下腰向屋里探探头,“掌柜的在吗?老规矩,给俺兄弟俩各来一碗面。” “知道了,俺让伙计马上煮面,你兄弟俩别着急,找地歇歇脚,一会就好。”随着话音从店里走出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她就是姜寡妇,她曾是李老财的三姨太,也是李老槐的姘头,这个女人长相不俗,窈窕身段,方桃譬李,淡妆浓抹总相宜,绫罗绸缎不离身,看这身行头绝不会把她与开面馆的联系在一起,还以为是哪家的阔太太走错了门。 她的左手掌里攥着一把瓜子,右手两根手指里捏着一颗,嘴里叼着一颗,两片嘴唇轻合,肩膀往一侧倾斜,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挑着媚眼撩拨着街道上的光景,眼帘里出现了巧姑和小敏的身影,她连忙把剩下的瓜子塞进衣兜里,从腋窝下抽出一方手帕,一扭一摇拦在了路中间。 巧姑撅起了嘴巴,“你想做什么?” 姜寡妇是做吃食生意的,她一打眼就看出巧姑是出来吃饭的,旁边小丫头的肚子在打鼓,不知饿了多少天了?她操起手,用手帕在嘴边扇忽着:“吆,巧姑娘,什么风把你吹到永乐街了?是不是苟管家找人去你家提亲啦,他昨天在俺店里说,他要做你的养父,傍上他这个大款你娘俩不愁吃穿。” “你胡说什么?”巧姑举起了拳头,娘再有不是,再不着调,她也不希望娘嫁给苟头。 姜寡妇的手指头勾动巧姑额前的刘海,“妹妹,你还是那么漂亮,别说男人见了你走不动路,就是俺一个女人也稀罕你这张粉嫩嫩的小脸,生气也好看。” 巧姑擎起胳膊打开姜寡妇的手,拉起小敏,“咱们走,别听她乌鸦叫。” 就在这时,兰姐扭着麻花腰从西边的街道上走了过来,她看到了手拉手的小敏和巧姑,她猛地板起了脸,在孟家她挨骂几乎都与敏丫头脱不了关系,陶秀梅骂她多管闲事,孟祖母骂她狗仗人势,黄忠故意躲着她。 她气冲冲窜了过来,一把逮住小敏的细胳膊,“死丫头,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不是离开孟家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小敏被兰姐吓了一跳,不能自己地往后退,脚丫子踩在一张包油果子的纸上,仗着她手疾眼快,背过手摁住身后的饭桌站稳脚步。 姜寡妇认识兰姐,每天跟在陶秀梅身后亦步亦趋、谗言妄语。“吆,这是从哪儿蹿出一条母狗呀,逮人就咬,孟家丫鬟长本事了,大白天抓良家女孩,是你的主子给你的任务吗?” “呸,你少管闲事。”兰姐往地上啐了一口,“这丫头是孟家的养媳妇,她的地位不如一个丫鬟,俺来孟家五六年了,俺有资格替主子教训她。” 巧姑把小敏挡在身后,怒眼圆睁,“兰丫鬟,谁给你的胆子?敏丫头怎么说也是孟家的养媳妇,你一个丫鬟怎么敢口出狂言,让孟祖母知道了还不炒了你的鱿鱼?”巧姑知道兰姐最怕被孟家解雇,故意拿出这件事提醒她。 兰姐被巧姑的话激怒了,她心里的委屈像翻滚的海啸灌进了喉咙,一梗脖子喷了出来:“你是什么东西?你不配跟俺说话。” 姜寡妇把巧姑和小敏推到雨棚下面。“你们在这儿坐着,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俺家门口撒野?”她说着把裙子往腰里一塞,露出里面一条花绸裤子,抬起一只大脚踩在凳子上,右手“啪”拍在桌子,“哼,欺负俺的客人就是欺负俺,俺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兰姐脖子往前佝偻,眼珠子凸出了眼眶怒视着姜寡妇,她下巴颏上的一撮胡须支棱了起来,“你也是一个寡妇,与这个袁家小寡妇同病相怜,惺惺相惜,都是靠着野男人过活。” 姜寡妇冷笑了一声:“是,你说对了,姑奶奶虽然是半老徐娘,至少有男人喜欢,不像某些丑八怪,倒贴也没人要。” 兰姐最不喜欢别人喊她丑八怪,她疯了,她向姜寡妇扑了过来,两个女人霎那间扭打在了一起,她们嘴里一边谩骂,一边揎拳掳袖。 坐在雨棚下的两个轿夫大眼瞪小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平时陶秀梅对他们吆五喝六,没有一句温和的话,不是嫌弃晚了,就是嫌弃抬轿子不稳,为这些芝麻小事克扣他们的工钱;兰姐是个马屁精,对她主子的话言听计从,从不给好脸色,经常恶语相向,如果不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们也不会受这种窝囊气。 姜寡妇为人相比之下比兰姐强百倍,在她面馆吃饭从不会短斤缺两,有时候还送上一碗面汤,此时他们希望姜寡妇狠狠教训一下仗势欺人的兰丫鬟。 吵骂声吸引了好多看光景的人,把兰姐和姜寡妇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了当中,指手画脚,窃窃私语,每个人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 姜寡妇当街打架抹不开面子,她尽量往后退,眼睛扫过周遭的看客,把手里的手帕塞进怀里,双手放在右腰上,屈屈膝盖,“大家伙在一条街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俺也不想与这个不知好歹的丫鬟争争吵吵打扰邻里邻舍正常生活。” 姜寡妇的话还没落地,兰姐的大拳头迎面而来,吓得她赶紧猫下腰,躲过了一拳,她一双绣花鞋往前碾了两步,冷不丁揪住了兰姐的长辫子,使劲往下拽。 疼得兰姐眼泪挤出了眼眶,她一边用双手抱着脑袋,一边踢蹬脚,一边杀猪般嘶叫,“放开俺!你再不放手,看俺家主子怎么收拾你。” 姜寡妇希望大家伙出来拉个仗,说几句劝解的话,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所有的看客都摆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兰姐身体在原地转车轮,从姜寡妇手里拽出了长辫子,她喘了一口粗气,再次饿虎扑食。 姜寡妇把身上的力气运送到了胳膊上,左手抓住了兰姐的肩膀头,抡起右手巴掌左右开弓,边打边骂:“你个臭不要脸的丫鬟,俺给你个台阶下,你还不依不饶,穷追不舍,今天俺要替你的老主子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丑八怪。” 膀大腰圆的兰姐也不是吃素的,她挣脱了姜寡妇擀面条的手,跳开身体,摸摸被打疼的腮帮子,张牙舞爪直奔姜寡妇的面门,她的个子虽然没有姜寡妇高,她心狠手辣,她的手指甲盖又长又黑,像个翻土的铁耧铧,寒气袭人。 姜寡妇飞快地往后挪动身体,退到雨棚下,躲过兰姐的爪子,抬起右胳膊往外一挡,左手在身后的饭桌上一镂,抓到了一只吃饭的碗,“啪叽”砸在兰姐的后脑勺上。 这一幕把小敏吓傻了,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第123章 念 永乐街是赵庄的主街道,南北宽度有二十多米,西头是繁华的赵庄码头,东头通着庄子外面的泊油路,平日里出出进进的马车、汽车、平板车络绎不绝,昨天晚上永乐街发生的事情,像一阵风似的吹遍了大街小巷,今天街道上人不多,围在姜家面馆门前看热闹的大多是周围店铺掌柜的和店里的伙计,还有从码头上回来的两三个扛力。 姜家面馆东侧有一条不宽不窄的南北巷子,巷子口有一家两层楼高的米行,楼下有五间门头房,坐北朝南,斑斓的墙面上烙着历史的裂痕,重檐屋顶铺设着琉璃瓦,筒瓦缝隙长着碧绿的苔藓,在蓝天白云下闪耀着绿莹莹的光芒,如洒了一席浮翠流丹;铺子门口左侧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葱葱茏茏、苍然拙朴。 一辆豪华的马车由东往西而来,缓缓停在了梧桐树下。 浮动的云影照在车厢的装饰上,车身四周包裹着铜片,镶嵌着精美的花鸟图案,四角坠着景泰蓝珠子,青花白地,色泽明净,光滑的釉面反射着旖旎的光,深蓝色的丝绸帷帘遮挡着窗牖,上面清清晰晰绣着一个“许”字,是许家的马车,车板上坐着廖师傅,他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草帽,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斜襟粗布长褂,布底已泛白,松松垮垮包裹着他不胖不瘦的身躯,衣领的襻扣少了一根袢条,露着里面白色的衬褂;腰上系着一根青色宽布带,长褂前裾塞在腰里,腿上是一条青色大裆裤,脚蹬一双黑色圆口布鞋,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铜铃马鞭攥在他的左手里,右手勒紧马缰绳,眼神穿过梧桐树干凝睇着姜家面馆,恍然,他眼帘里出现了小敏纤细的小身影。 “敏丫头怎么会跑这儿看光景呢?”廖师傅瞪圆了眼睛,心里既震惊,又狐疑,自从丫头嫁到孟家,许老太太和余妈坐在堂屋里念叨丫头的好,说丫头小小年纪懂事、善良、手巧,更多的说丫头做事全心全意、任劳任怨;舅老爷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喊丫头的名字,他睡糊涂了,“敏丫头,今天咱们吃什么饭呀?”“丫头,你去哪儿了?又去月亮桥了吗,小心点,天冷路滑,不要像那个小脚女人一样,记吃不记磕跟头。” 寡情少义的冥爷也经常打听敏丫头的情况,问丫头什么时候回许家看看。 廖师傅往前伸伸脖子,用抓着马鞭的手背揉揉眼睛,坐得高看得远,“没错,是丫头。”四个多月不见,丫头瘦了许多,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露着惊恐。 海秉云稳稳当当坐在车厢里,重叠的双手摁着一根黄花梨木拐杖,清矍的身上穿着一件锦缎长褂,头上戴着一顶褐色的瓜皮帽,帽檐上是一寸多宽的、纹理清晰的黑缎花边,帽正嵌着一枚金镶玉钮扣,反射着金艳艳的光;顺丝顺绺的灰发压在帽沿之下,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廖师傅,你嘴里叨咕什么呀?” “舅老爷,俺看到敏丫头了,”廖师傅语气磕巴:“丫头在看打架的。” “不会,你是不是看错了。”海秉云蹙蹙眉稍,齁喽齁喽嗓子,擎起一根手指挑挑帽檐,丫头在许家生活了一年多,廖师傅怎么会认错人呢?他拎着拐杖扑到车窗前,撩起车帷,把头探出了车窗外。 “是她,是她,还有巧姑娘。” 海秉云了解小敏的性格,不多事,不惹事,更没时间凑热闹,这档子事儿一定与丫头有关系。“廖师傅,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儿,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俺。” 廖师傅跳下车板,飞快地背过手扫扫长褂后裾,向车厢里的海秉云叮咛:“舅老爷,您不要着急,俺问明白了马上回来告诉您。” 海秉云的脾气上来了,每根胡须立了起来,像受到了威胁的刺猬,时刻准备还击,手里拐杖“咚咚”戳着脚下,“你说话不费力,俺能不着急吗?!” 海秉云怎么会出现在赵庄呢? 上个月姚訾顺给海秉云送来一封信,信中说日本人准备在青峰镇建飞机场,有几个孩子无处可去,他想在郭家庄附近盘下个店铺,不为了挣钱,只为了让孩子们有饭吃,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子。 沙河街寸土寸金,盘下一家店铺的钱能在八里庄买下三四处院子,八里庄地大人稀,驻扎着鬼子的海上巡逻大队,把孩子们放在鬼子的眼皮底下让人不放心;赵庄码头百商聚首,整天车水马龙,夜晚如同白昼,灯火辉煌不夜城,适合做生意,还有一个主要缘故,赵庄隐藏着两支抗日队伍,无论他们是哪个党派,只要同仇敌忾,就是一家人。 廖师傅回来了,他颔首低眉凑近车厢的窗户,附耳低语:“舅老爷,那个面馆老板娘是为敏丫头打抱不平,失手打伤了孟家二太太的丫鬟……” 没等廖师傅的话说完,海秉云的屁股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眼睛里射出两道躁怒的光,“岂有此理,孟家的丫鬟也敢欺负俺的敏丫头,廖师傅,你去把丫头带过来见俺,俺要带她到孟家讨个说法。你再给巧姑雇一辆黄包车,让她到孟家送个话,就说许家舅老爷要见见孟家二太太。” “好,听您的。”廖师傅抬头四处寻摸,刚巧一辆黄包车沿着米行西边的巷子由北往南而来,车夫是个中年汉子,面容黝黑,是风吹日晒的黑,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满是洗不净的污垢,双眉紧聚,凹陷的眼睛里透着腌臜;一件油腻腻、破烂烂的长褂裹着他诎要桡腘的身体,一根粗布绳子捆着麻杆腰,衣摆塞在绳子里,腿上是一条不黑不白的缅裆裤,上面落着几个歪歪斜斜、不同颜色的补丁,一双赤裸裸的大脚板“噗踏噗踏”砸着地面,年久失修的青石板多处断裂,积水溢出了石板缝隙溅在他的身上。 “这个车夫是孟家的邻居,他来的正好。”海秉云长了一双鹰眼,他在袁家铺子住了三天三夜,把孟家四周的邻居摸了个底朝天。 黄包车师傅的确是翟子,半个时辰之前他把怡澜送去了学校,在校门口,那个大小姐当着几个学生的面臭骂了他一顿,他是又气又臊,真想扔掉孟家的这份差事另找下家,这光景下,生意不好做,空车满街跑,有钱人家也不再包车养着闲人。 翟子是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嘴里没有多少话,更没有脾气,今年刚三十岁,看着比实际年龄大十几岁的样子,颧骨高凸,那是瘦的模样,每天早出晚归,累得喉咙里蹦不出多余的话,见了谁都低三下四,毫无自尊和骨气。“你能不能像个爷们”这是他婆姨的话,他听了只能苦笑一下,他跑了十几年车,跑来跑去,刨去给日本人交的营业税,再刨去修车用的费用,一年到头没剩下几个铜板,幸亏租种着孟家十亩水浇地,不至于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翟子拉着空车拖泥带水跑出了巷子,巷子口一群看热闹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双手端着车把,弓腰哈背往前凑了凑,大眼珠子越过前面人的头顶,一个让他熟悉的窈窕身影出现在姜家面馆雨棚下,巧姑?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大脚丫情不自禁往前碾了一步。 十几年前翟家和巧姑家是邻居,住在迎春院南边的棚户区,住在这儿的居民都是没有地的穷人,男人去码头做力巴,女人在家里替人缝缝补补,孩子们去山上砍柴换点钱,或者换一瓢玉米粒。 七八岁的巧姑比一个男孩子能吃苦,每天天不亮上山,日上三竿下山,在巷子口遇到翟子,远远地打声招呼:“翟子哥,您好。” 翟子十五岁那年在李老财家做短工,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只得到几枚铜板,还不够买两碗面的钱,他辞去了李家的营生,在日本商行租赁了一辆黄包车,拉起了洋车,这份差事累归累,自由,每天多多少少有进项,翟家的穷日子有了改变,媒人找上了门,他笨嘴拙舌吐出两个字“不要”,谁也猜测不到他心里住着年少的巧姑。 有一天,巧姑卖柴回来路过走马楼,巷子里冲出几个手里举着砍柴刀的男孩,让她交出身上的铜板。翟子刚好拉着空车经过,他想蹿过去,又怕对方手里的砍刀落在黄包车上,车子是日本人的,毁坏了他赔不起,在他踟蹰不前的时候,从葫芦街跑出一个长褂少年,用身体护住了巧姑……想起那件事,翟子赧颜汗下。 翟子的眼神继续往人群中撒打,姜寡妇一手掐腰,一手举着一个瓷碗,怒目而视;兰丫鬟抱着头蹲在地上,地面上沥沥拉拉一些血迹;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嘴里叫喊着“好”字。 在赵庄街面上,大家都知道姜寡妇是李老槐的姘头,是李赖母亲的干闺女;孟家二太太身后有跋扈恣睢的李奇,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两个女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惹不起的主儿。 翟子把车子往后退,他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人力车师傅。”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翟子顺着声音扭过头,眼睛迈过右肩膀,眼前站着个陌生的男人,看穿戴是个车板子,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马鞭。 “先生,俺碍您的事了吗,俺走,俺马上走。”翟子一边说着,一边耧起车杠在原地扭了半圈,往街道上蹿了一步。 廖师傅猛地伸出大手抓住翟子的车斗往身前一拽,声音洪亮,“兄弟,你慢走!” 翟子磕绊着站稳脚步,用猜忌的眼神打量着廖师傅,眼前的男人脸上展着笑容温暖又亲切,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与稳重,不像是那些故意找茬的泼皮无赖,他身后的米行门口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那气派在十里八乡找不出一辆。 廖师傅礼节性地向翟子弓弓腰,抱抱拳说:“俺家老爷说,劳烦你跑趟腿,把巧姑送到孟家。” 翟子满眼惊讶,脑子里生出两个问好:为什么要把巧姑送到孟家?他是谁? “俺家老爷是孟家的亲戚。你如果愿意跑这趟腿,俺家老爷绝不会亏待你。” “这__”翟子垂下了头。每天出门之前,婆姨跟在他身后掐着耳朵嘱咐,不准许他拉袁家院子里的女人,今天若接了这趟差事,家里的母夜叉还不活生生扒了他的皮。 “你可以为了这趟买卖放弃其它的营生。”廖师傅从衣兜里掏出十个铜板,亮在手掌心里,眼睛端详着翟子脸上的变化,不急不慢地说:“这些钱够你拉一个月的包车。” 翟子腾出一只手挠挠后脑勺,从脖子上拽下灰不溜秋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珠子,两只大脚丫子在地面上搓来搓去,搓起一层厚厚的泥巴,他拉两个月的活也挣不来十枚铜板,这活是接还是不接? 海秉云隔着布帘把翟子表情动作看在眼里,他最讨厌做事不果断,不爽快的男人,他用拐杖挑动车帷子,吼了一声:“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给个痛快话,别磨叽!” 海秉云的声音如晴天霹雳,大棕马往前跳躂着蹶子,在地上刨出四个坑,厚厚的泥土在地面上四溅,吓得翟子打了个冷颤,车子差点脱手,他赶紧用肚子支撑着车杠,双手攥住车把,往前拔拔肋巴骨,偷眼瞄着左右摇曳的车厢,结结巴巴地说:“老爷,去孟家的路很近,用不了这么多钱。” 廖师傅抓起翟子布满老茧的手掌,把铜板放在他的手心里,宽厚地笑了笑,“给,你一定要护巧姑周祥,如果有人无事生非,你告诉他,赵庄米行的新主人是许家的海老爷,他老人家的名号想必你也听说过。” 翟子是个拉车的,什么人也接触,许家舅老爷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人年轻时候为朝廷守过边疆,威风八面,在多次战役中逢凶化吉,传说那老头有神灵庇护,刀枪不入,上次程媒婆到家里闲聊,也说起过许家舅老爷,说老头脾气暴躁,不通人情,一句话不顺他老的意,就会拍案而起。 “海老爷,俺接下您老的差事,把巧姑送到孟家。”翟子战战兢兢站直身体,向马车鞠躬九十度。 孟家前院里,蝴蝶和蜜蜂围着石榴树飞舞,院井正中的莲花缸水光潋滟,青翠翠的叶片托起含苞待放的花蕾,如沐浴的仙女,身披粉纱绿裙,娇羞欲语而无声,阳光洒满院井,明亮的窗户上摇曳着一绿,一红,白墙黛瓦萦红晕,庭前花木争芳筵。 余福站在影壁墙旁边,阳光把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台阶上,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一圈圈青烟笼罩着他一张沮丧的脸,二小子牺牲在黄河口,这件事他和大儿子瞒着婆姨,不知道能瞒多久。 码头上飘来了汽笛声,惊飞的草鹭在天空飞翔,雪白的羽毛点缀着薄如蝉翼的雾气,宛若身披孝衣的队伍在哀乐中哭啼。 余福触景生情,顿时泪水婆娑,他耿耿脖颈把泪水吞进了喉咙,垂下眼神盯着耳房门口,那里堆着一堆芦苇,旁边杵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他把烟头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用鞋后跟碾了碾,抓着衣袖抹抹脸,奔着那把镰刀蹿过去,他要杀了帮着日本人做坏事的陶秀梅替儿子报仇雪恨,这个想法刚冒头,他自己吓了一跳,在这之前他只杀过鸡,从来都没想过杀人的事情。 一阵凉风越过门楼子,吹散了他花白的头发,天是热的,他全身冰凉,他的手掌握不成拳头,扭脸了望着北堂屋,两片木格子门紧紧关着,屋里没有一点声音;转过眼神,盯着通着中院的长廊,风拽着墙垛子旁边的苹果树刮擦着墙墉,抖落一层反碱的石灰。 姌姀昨儿晚上在院井里站了半宿,直到街上没有了动静,黄忠从外面回来告诉她说一切都好,她才舒了一口气,今儿吃过早饭她躺下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余妈,几点了?”姌姀睁开慵懒的眼睛,抿抿乱蓬蓬的头发,在炕上翻了个身,轻轻念了一句,“俺睡了多久了?” 门帘上的银钩子叮当叮当响,微风挟持着一缕光越过廊檐和窗户,穿过窗帘照进屋里,明媚的阳光撩拨着她心里一根牵挂的弦,徒增了许些惆怅和伤感。 她爬下炕,踢蹬上鞋子,从炕柜顶上拿下针线笸箩,笸箩里有一套婴儿的棉袄棉裤,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年前孟数说他的媳妇雨妍怀孕了,认真算算日子,下个月就要落怀,不知道那个丫头从河北回来了没有,世道这么乱,一个女孩子挺着大肚子在外面奔波让人不放心,她真想把心里话与丈夫唠叨唠叨,丈夫已有四个多月没回家看看了,以前无论他多忙都要回家吃晚饭,陪着婆婆喝壶烫温的即墨老酒,酒足饭饱,婆婆哈欠不断,去内屋睡下了,丈夫喊来了黄忠和余福,又添了一碟卤菜和一盘煮花生米、二斤高粱酒,觥筹交错之间,夜渐渐深了,玻璃罩子灯里的油已经见底,丈夫喝得酊酩大醉,醉话连篇,他说他一生只作对一件事,娶贤惠的姌姀做媳妇,帮他照顾父母,他在外面做事后顾无忧,不知他嘴里的话是真是假? 想起丈夫姌姀破涕而笑,她放下笸箩,走到梳妆镜前坐下,镜面上映着她憔悴、忧心忡忡的模样,她从斜襟襻扣处抽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痕,拿起胭脂红扫过双腮,然后打开松散的髽髻,细细盘起一个燕尾髻,插上银钗,挂上银耳坠子,又在脸上补了一点鸭蛋粉,用手理理斜襟襻扣,平展平展百褶裙上的褶裥。 拾掇好了一切,姌姀右胳膊弯夹着笸箩走出了东间屋,绕过灶堂间直奔堂屋门口,伸出左手挑起门帘往院井里眺望,西厢房门口廊檐下没有余妈的身影,几只喜鹊站在石榴树上蹿跶,抖落一簇簇火红的花瓣,在半空翩跹,有的落在窗台上,有的落在墙角旮旯里;余福抱着胳膊站在影壁墙旁边,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姌姀心里猝然生起一股心酸,直冲鼻腔。余家二小子风华正茂的岁数为国捐躯,余妈还不知道这件事,坐下做针线时嘴里就念叨她家二小子小时候多么调皮捣蛋,多么多么不让人省心,说这席话时,余妈昏花的眼睛里闪动着晶盈的泪花。 姌姀摇摇头,憋住心酸的眼泪,向余福喊了一声:“余大哥,他余妈去哪儿了?” 余福急忙绕过影壁墙,面对着姌姀弓弓腰,“回禀大太太,俺那口子去了河道,她给俺洗衣服去了。” 姌姀想说后院有水井,干嘛跑那么远,她没说。 余福已有五十多岁,额上镌刻着深深的褶皱,两鬓斑白,下巴颏上的胡须夹杂着银丝,松弛的双眼皮,耷拉的眼角,微驼的脊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劳作累弯了他的腰,老太太每每谈起他,不免点头称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候着孟家院子,他真真的不容易。 “余大哥,您去河道找找她,河面上石头滑,别让她摔着。” “不用,俺嘱咐她了,这时辰她也该回来了。”余福说着扭头往门洞子瞅了一眼,“大太太,您没有什么吩咐,俺扫扫院子可以吗?” 姌姀放下门帘迈出屋子,站在廊檐下,眼睛盯着繁花似锦的石榴树,红艳艳的花朵宛如新郎新娘手里的喜绸,一头攥在一个漂亮的女孩手里,一头牵在儿子的手里,一对新人,笑靥如花。 姌姀弯腰捡起两片石榴花瓣托在手掌心里。 “大太太,”余福吞咽一下喉咙,他想告诉姌姀,老爷前天夜里回来过,在东厢房坐了半宿,他犹犹豫豫没说。“大太太,那个兰丫鬟出去一个时辰多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姌姀把两片石榴花放在笸箩里,低头蹙蹙眉梢,兰丫鬟的事情她无权干涉,婆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不能越俎代庖。“余大哥,院子挺干净的,您实在没事做,就去耳房休息会。” “大太太,俺想用芦苇补补炕席子。” “余大哥,您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用与俺商量。俺去后院看看婆婆,陪她老人家聊聊天。” 东厢房的两片木门半敞着,门轴在窠臼里吱嘎吱嘎转悠,掀起一丝丝柔软的风,卷起地上一片片石榴花,飞进了屋里,在正间屋地上袅绕。 姌姀沿着石基路往东走了一步,眼睛盯着东厢房敞着的门扇,问:“余大哥,东厢房的门怎么开着呢?” 余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下意识抬手揩揩鼻子上的汗珠子,嗫嚅:“回禀大太太,俺那口子说天气热了,被褥容易发潮,让俺敞开门窗通通气。” 余福不是喜欢撒谎的人,脾气秉性直直爽爽,只要姌姀多追问几句,他必定把心里的话秃噜出口。 姌姀没注意余福的神色,她吸吸鼻子,空气里满溢着茉莉花的香味,不浓不淡,她乍然瞪大了眼睛,提着裙摆急匆匆踏进了东厢房,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迎面而来,拂过她俊秀的面颊,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在青岛父亲的书房里有棵茉莉花,每年夏季花开万朵,一卉能熏一室香,小小的、白白的、宛若一个个可爱的精灵,散发着宁静与优雅,出门玩耍时摘下一朵戴在头上,后母见到了一边喋喋不休,说戴白花不吉利,一边从她头上揪下来扔在脚下,用三寸金莲踩得粉碎,那个镜头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结婚后她与丈夫说起此事依旧流泪满面。 姌姀快步绕过正间屋的灶台,推开了南间屋的两片木门,欣喜地喊了一声,“正望_”没有人回声,没有丈夫的身影,西窗户上的窗帘垂在炕榻上,白底黄花的丝纱拽着一缕阳光轻轻飘动,筛滤一帘幽梦。 南墙根杵着一个五斗柜,上面摆放着一个十寸大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相片,姌姀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身穿锦缎绣袍,雍容大方,光彩照人,公主髻上插着珠花簪子,簪子一头吊着精美的珍珠流苏,与翡翠耳环珠联璧合,脸上薄施粉黛,秀眉如柳弯,额间微点朱红,娇羞可爱的样子如同含苞待放的荷花,她身旁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他头上戴着宽边礼帽,上面插着两支雁翎,身着锦缎长袍,大襟右衽上坠着一方白玉,平端袖口露着一双修长的手,稳重自信如同翠竹坚韧挺拔;相框后面,靠墙端放着一对青花瓷花瓶,胎体厚重,釉面温润如玉,几枝茉莉花枝斜插在花瓶里,椭圆形的叶片簇拥着小巧玲珑的花蕾,洁白无瑕的花瓣散发着醉人的芳香,让人陶醉。 北墙根两把楠木扶手椅,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椅子之间有个楠木香几,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洪宪瓷茶具,还有一部书,阳光穿过窗户投射在香几上,柔婉的光在椅背上滑动,落在书页上,微风轻轻翻动着书页,飘起一丝丝墨香。仿佛看到丈夫静静坐在左侧的椅子上,书放在他翘着的二郎腿上,一手端着茶碗,一会儿呷一口茶水,一会儿翻动着书页,他那么专注,又那么儒雅。 姌姀走近炕榻,把手里的笸箩放在炕沿上,走到香几旁,撩起裙摆,双膝并拢,小腿弯曲退坐到扶手椅上,曾经何时,那一段美好时光记忆犹新,她跟着丈夫回到孟家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丈夫从外面回来,都要坐在这儿喝一碗淡淡的花茶,看一会儿书,她默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缝补衣衫,银针拽着线穿过布片,灯花在墙面上摇曳,气氛和谐又恬静。 姌姀潸然泪下,她静静地坐了许久,从斜襟袖窝处抽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捧起香几上的书籍,从书里掉出一张折叠的笺纸,飘飘悠悠落在她的膝盖上,她一怔,蓦地跳起身,慢慢打开笺纸。 姌姀: 与你初相识的日子让我终生难忘,曾发誓要与你择一城终老,白首不分离,掬一捧晨曦灌一盏灯油,点亮流年花开;盈一抹余晖升一团篝火,融化雪虐风饕。 可是,我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姌姀,长话短说,先谢谢你为孟家所做的一切,也谢谢你帮我在母亲身边尽孝,这么多年,我只对你说了两次谢谢,第一次是你嫁给我的那一天,蒙你不弃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感念于心。 你生下树儿那天,我问你要什么?你说买一盆茉莉花放在窗台上,第二天我去北平走得匆忙,把这事抛到了脑后,没能达成你的心愿,至今想起来心中愧怍。昨天一个卖花的叫喊着从铺子门前走过,她的花篮里正好有几根茉莉花枝,无论怎么样,我还是买了下来,抽时间送回家,送给我的妻子,望你喜欢。 姌姀,你温良贤惠,生性柔弱,没有防人之心,让我很是担忧,上次岳父来信问你能不能回青岛住些日子,这个建议提醒了我,老人家眀者举大略细,不忮不求,定能庇护你周全。 姌姀,我想把粟儿和敏丫头交给你,你带着两个孩子去青岛,粟儿幼稚淳朴,与那个女人有天壤之别,在你身边一定能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敏丫头聪明灵慧,处事有礼有节,她倘若有一天真能嫁给粟儿,是咱们孟家的福气。 姌姀,本想让你把年迈的母亲带在身边,母亲说她岁数大了,怕死在外面,她要守候着孟家院子,她有一天要与父亲葬在一起。 其他话不说了,留下元稹两句诗送给我的爱妻: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莉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姌姀没读完信已涕不成声,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像断了线的珠子,这是丈夫留给她的嘱托,好似是一封遗书,让她肝肠寸断。“不,姌姀只愿意做你的妻子,不求闲事只求宁,不求来生只求今,倩影何曾顾良人,只爱君家若为常。” 风摇曳着窗扇,拂过姌姀的发梢,拂过她脸上的泪。 姌姀十五岁时在青岛教会学校上中学,平时除了读书很少与外界接触,时局和政治被热血青年拽进了教室,反对列强侵略控制、反军阀、反封建的浪潮前扑后涌,南方国民革命军举起了北伐的旗帜,这个消息就如沸腾的开水发出咕嘟嘟的声音,在每个角落里漫溢。 那天校长匆忙忙走进教室,让学生到大礼堂去集合,姌姀以为是教会来了外国人,要大家去听讲道,或者是开祈祷大会,求天主保佑大家平安,赐给世间美好,姌姀对这种仪式习以为常,没有往心里去,跟着人潮跑到了礼堂,偌大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小年纪的学生被安排在前面,每个学生比平日听话了许多,听不到乱哄哄的吵嚷声,只有脚丫子在地板上移来移去,高年级的学生与教员忙进忙出,脸上带着焦虑与不安,更多的是谨慎。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一串咔嚓咔嚓的皮鞋声,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前面的是校长,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她身旁是个肩腰上斜挎着黄皮带的青年,他头上戴着军帽,身穿棕色军服,鼻梁上戴着玳瑁眼镜,他的脸庞俊秀而刚毅,目光坚定又深邃,那份帅气如同黑夜里的星星,在拥挤的空间里光芒四射, 大家的目光被这个英姿飒爽的军官吸引,直起了腰,呆呆地看着他,他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慌忙把军帽摘下来托在左手里,双腿一并,长皮鞋“啪”碰在一起,面对着大家敬了个军礼,那么自然,又那么俊逸。 “鄙人姓孟,字正望,我很荣幸能到贵校来与各位老师,同学面谈,青年学生是国家的未来,不应该不闻窗外事,我们国家的版图变了颜色,列强在瓜分我们的国土,张开耳朵听听外面的声音,山川河流在哭泣,帝国主义和军阀践踏、蹂躏着我们的同胞,老百姓的生活连牛马都不如。” 铿锵有力的、震撼人心的演讲掀起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姌姀盯着这张刚毅又帅气的脸,心怦怦乱跳,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想到,半年后在父亲的书房里她又见到了他,他身上不是穿着那套军装,而是深棕色呢料中山装,脚上也没有穿大皮鞋,而是一双青布圆口布鞋,简单的衣装更显得他清新脱俗,精神饱满,他的眼神几次有意无意落在姌姀的脸上,又羞涩地移开,不好意思地勾勾唇角,擎起手抿抿二八分头,掩盖着脸上的尴尬。 姌姀想起了同学说的话,城外几处交通要道口都有武装军警把守,不允许行人随便通过,大街小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捉拿革命党,眼前的孟先生不就是他们要抓的革命党吗,她没有感到害怕和惊慌,甚至都没有奇怪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家里,想必他也是父亲志同道合的朋友。 “您好,孟先生。”姌姀垂下双手,缓慢地向前倾斜身体,弯腰行礼。 “不必拘礼,扬小姐。”他慌乱地跳起身来,伸出手又收回去,局促不安的样子逗乐了姌姀,她用手掩着嘴巴,眼神从下往上偷瞧着对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正微笑地盯着她,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与一个男性面对面站着,瞬间让她脸红耳赤。 姌姀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嫁为人妇,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丈夫在她心里是一座大山,是她生命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如今在外大马金刀的丈夫却留下了这样一封信,让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第123章 念 永乐街是赵庄的主街道,南北宽度有二十多米,西头是繁华的赵庄码头,东头通着庄子外面的泊油路,平日里出出进进的马车、汽车、平板车络绎不绝,昨天晚上永乐街发生的事情,像一阵风似的吹遍了大街小巷,今天街道上人不多,围在姜家面馆门前看热闹的大多是周围店铺掌柜的和店里的伙计,还有从码头上回来的两三个扛力。 姜家面馆东侧有一条不宽不窄的南北巷子,巷子口有一家两层楼高的米行,楼下有五间门头房,坐北朝南,斑斓的墙面上烙着历史的裂痕,重檐屋顶铺设着琉璃瓦,筒瓦缝隙长着碧绿的苔藓,在蓝天白云下闪耀着绿莹莹的光芒,如洒了一席浮翠流丹;铺子门口左侧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葱葱茏茏、苍然拙朴。 一辆豪华的马车由东往西而来,缓缓停在了梧桐树下。 浮动的云影照在车厢的装饰上,车身四周包裹着铜片,镶嵌着精美的花鸟图案,四角坠着景泰蓝珠子,青花白地,色泽明净,光滑的釉面反射着旖旎的光,深蓝色的丝绸帷帘遮挡着窗牖,上面清清晰晰绣着一个“许”字,是许家的马车,车板上坐着廖师傅,他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草帽,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斜襟粗布长褂,布底已泛白,松松垮垮包裹着他不胖不瘦的身躯,衣领的襻扣少了一根袢条,露着里面白色的衬褂;腰上系着一根青色宽布带,长褂前裾塞在腰里,腿上是一条青色大裆裤,脚蹬一双黑色圆口布鞋,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铜铃马鞭攥在他的左手里,右手勒紧马缰绳,眼神穿过梧桐树干凝睇着姜家面馆,恍然,他眼帘里出现了小敏纤细的小身影。 “敏丫头怎么会跑这儿看光景呢?”廖师傅瞪圆了眼睛,心里既震惊,又狐疑,自从丫头嫁到孟家,许老太太和余妈坐在堂屋里念叨丫头的好,说丫头小小年纪懂事、善良、手巧,更多的说丫头做事全心全意、任劳任怨;舅老爷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喊丫头的名字,他睡糊涂了,“敏丫头,今天咱们吃什么饭呀?”“丫头,你去哪儿了?又去月亮桥了吗,小心点,天冷路滑,不要像那个小脚女人一样,记吃不记磕跟头。” 寡情少义的冥爷也经常打听敏丫头的情况,问丫头什么时候回许家看看。 廖师傅往前伸伸脖子,用抓着马鞭的手背揉揉眼睛,坐得高看得远,“没错,是丫头。”四个多月不见,丫头瘦了许多,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露着惊恐。 海秉云稳稳当当坐在车厢里,重叠的双手摁着一根黄花梨木拐杖,清矍的身上穿着一件锦缎长褂,头上戴着一顶褐色的瓜皮帽,帽檐上是一寸多宽的、纹理清晰的黑缎花边,帽正嵌着一枚金镶玉钮扣,反射着金艳艳的光;顺丝顺绺的灰发压在帽沿之下,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廖师傅,你嘴里叨咕什么呀?” “舅老爷,俺看到敏丫头了,”廖师傅语气磕巴:“丫头在看打架的。” “不会,你是不是看错了。”海秉云蹙蹙眉稍,齁喽齁喽嗓子,擎起一根手指挑挑帽檐,丫头在许家生活了一年多,廖师傅怎么会认错人呢?他拎着拐杖扑到车窗前,撩起车帷,把头探出了车窗外。 “是她,是她,还有巧姑娘。” 海秉云了解小敏的性格,不多事,不惹事,更没时间凑热闹,这档子事儿一定与丫头有关系。“廖师傅,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儿,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俺。” 廖师傅跳下车板,飞快地背过手扫扫长褂后裾,向车厢里的海秉云叮咛:“舅老爷,您不要着急,俺问明白了马上回来告诉您。” 海秉云的脾气上来了,每根胡须立了起来,像受到了威胁的刺猬,时刻准备还击,手里拐杖“咚咚”戳着脚下,“你说话不费力,俺能不着急吗?!” 海秉云怎么会出现在赵庄呢? 上个月姚訾顺给海秉云送来一封信,信中说日本人准备在青峰镇建飞机场,有几个孩子无处可去,他想在郭家庄附近盘下个店铺,不为了挣钱,只为了让孩子们有饭吃,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子。 沙河街寸土寸金,盘下一家店铺的钱能在八里庄买下三四处院子,八里庄地大人稀,驻扎着鬼子的海上巡逻大队,把孩子们放在鬼子的眼皮底下让人不放心;赵庄码头百商聚首,整天车水马龙,夜晚如同白昼,灯火辉煌不夜城,适合做生意,还有一个主要缘故,赵庄隐藏着两支抗日队伍,无论他们是哪个党派,只要同仇敌忾,就是一家人。 廖师傅回来了,他颔首低眉凑近车厢的窗户,附耳低语:“舅老爷,那个面馆老板娘是为敏丫头打抱不平,失手打伤了孟家二太太的丫鬟……” 没等廖师傅的话说完,海秉云的屁股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眼睛里射出两道躁怒的光,“岂有此理,孟家的丫鬟也敢欺负俺的敏丫头,廖师傅,你去把丫头带过来见俺,俺要带她到孟家讨个说法。你再给巧姑雇一辆黄包车,让她到孟家送个话,就说许家舅老爷要见见孟家二太太。” “好,听您的。”廖师傅抬头四处寻摸,刚巧一辆黄包车沿着米行西边的巷子由北往南而来,车夫是个中年汉子,面容黝黑,是风吹日晒的黑,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满是洗不净的污垢,双眉紧聚,凹陷的眼睛里透着腌臜;一件油腻腻、破烂烂的长褂裹着他诎要桡腘的身体,一根粗布绳子捆着麻杆腰,衣摆塞在绳子里,腿上是一条不黑不白的缅裆裤,上面落着几个歪歪斜斜、不同颜色的补丁,一双赤裸裸的大脚板“噗踏噗踏”砸着地面,年久失修的青石板多处断裂,积水溢出了石板缝隙溅在他的身上。 “这个车夫是孟家的邻居,他来的正好。”海秉云长了一双鹰眼,他在袁家铺子住了三天三夜,把孟家四周的邻居摸了个底朝天。 黄包车师傅的确是翟子,半个时辰之前他把怡澜送去了学校,在校门口,那个大小姐当着几个学生的面臭骂了他一顿,他是又气又臊,真想扔掉孟家的这份差事另找下家,这光景下,生意不好做,空车满街跑,有钱人家也不再包车养着闲人。 翟子是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嘴里没有多少话,更没有脾气,今年刚三十岁,看着比实际年龄大十几岁的样子,颧骨高凸,那是瘦的模样,每天早出晚归,累得喉咙里蹦不出多余的话,见了谁都低三下四,毫无自尊和骨气。“你能不能像个爷们”这是他婆姨的话,他听了只能苦笑一下,他跑了十几年车,跑来跑去,刨去给日本人交的营业税,再刨去修车用的费用,一年到头没剩下几个铜板,幸亏租种着孟家十亩水浇地,不至于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翟子拉着空车拖泥带水跑出了巷子,巷子口一群看热闹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双手端着车把,弓腰哈背往前凑了凑,大眼珠子越过前面人的头顶,一个让他熟悉的窈窕身影出现在姜家面馆雨棚下,巧姑?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大脚丫情不自禁往前碾了一步。 十几年前翟家和巧姑家是邻居,住在迎春院南边的棚户区,住在这儿的居民都是没有地的穷人,男人去码头做力巴,女人在家里替人缝缝补补,孩子们去山上砍柴换点钱,或者换一瓢玉米粒。 七八岁的巧姑比一个男孩子能吃苦,每天天不亮上山,日上三竿下山,在巷子口遇到翟子,远远地打声招呼:“翟子哥,您好。” 翟子十五岁那年在李老财家做短工,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只得到几枚铜板,还不够买两碗面的钱,他辞去了李家的营生,在日本商行租赁了一辆黄包车,拉起了洋车,这份差事累归累,自由,每天多多少少有进项,翟家的穷日子有了改变,媒人找上了门,他笨嘴拙舌吐出两个字“不要”,谁也猜测不到他心里住着年少的巧姑。 有一天,巧姑卖柴回来路过走马楼,巷子里冲出几个手里举着砍柴刀的男孩,让她交出身上的铜板。翟子刚好拉着空车经过,他想蹿过去,又怕对方手里的砍刀落在黄包车上,车子是日本人的,毁坏了他赔不起,在他踟蹰不前的时候,从葫芦街跑出一个长褂少年,用身体护住了巧姑……想起那件事,翟子赧颜汗下。 翟子的眼神继续往人群中撒打,姜寡妇一手掐腰,一手举着一个瓷碗,怒目而视;兰丫鬟抱着头蹲在地上,地面上沥沥拉拉一些血迹;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嘴里叫喊着“好”字。 在赵庄街面上,大家都知道姜寡妇是李老槐的姘头,是李赖母亲的干闺女;孟家二太太身后有跋扈恣睢的李奇,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两个女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惹不起的主儿。 翟子把车子往后退,他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人力车师傅。”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翟子顺着声音扭过头,眼睛迈过右肩膀,眼前站着个陌生的男人,看穿戴是个车板子,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马鞭。 “先生,俺碍您的事了吗,俺走,俺马上走。”翟子一边说着,一边耧起车杠在原地扭了半圈,往街道上蹿了一步。 廖师傅猛地伸出大手抓住翟子的车斗往身前一拽,声音洪亮,“兄弟,你慢走!” 翟子磕绊着站稳脚步,用猜忌的眼神打量着廖师傅,眼前的男人脸上展着笑容温暖又亲切,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与稳重,不像是那些故意找茬的泼皮无赖,他身后的米行门口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那气派在十里八乡找不出一辆。 廖师傅礼节性地向翟子弓弓腰,抱抱拳说:“俺家老爷说,劳烦你跑趟腿,把巧姑送到孟家。” 翟子满眼惊讶,脑子里生出两个问好:为什么要把巧姑送到孟家?他是谁? “俺家老爷是孟家的亲戚。你如果愿意跑这趟腿,俺家老爷绝不会亏待你。” “这__”翟子垂下了头。每天出门之前,婆姨跟在他身后掐着耳朵嘱咐,不准许他拉袁家院子里的女人,今天若接了这趟差事,家里的母夜叉还不活生生扒了他的皮。 “你可以为了这趟买卖放弃其它的营生。”廖师傅从衣兜里掏出十个铜板,亮在手掌心里,眼睛端详着翟子脸上的变化,不急不慢地说:“这些钱够你拉一个月的包车。” 翟子腾出一只手挠挠后脑勺,从脖子上拽下灰不溜秋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珠子,两只大脚丫子在地面上搓来搓去,搓起一层厚厚的泥巴,他拉两个月的活也挣不来十枚铜板,这活是接还是不接? 海秉云隔着布帘把翟子表情动作看在眼里,他最讨厌做事不果断,不爽快的男人,他用拐杖挑动车帷子,吼了一声:“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给个痛快话,别磨叽!” 海秉云的声音如晴天霹雳,大棕马往前跳躂着蹶子,在地上刨出四个坑,厚厚的泥土在地面上四溅,吓得翟子打了个冷颤,车子差点脱手,他赶紧用肚子支撑着车杠,双手攥住车把,往前拔拔肋巴骨,偷眼瞄着左右摇曳的车厢,结结巴巴地说:“老爷,去孟家的路很近,用不了这么多钱。” 廖师傅抓起翟子布满老茧的手掌,把铜板放在他的手心里,宽厚地笑了笑,“给,你一定要护巧姑周祥,如果有人无事生非,你告诉他,赵庄米行的新主人是许家的海老爷,他老人家的名号想必你也听说过。” 翟子是个拉车的,什么人也接触,许家舅老爷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人年轻时候为朝廷守过边疆,威风八面,在多次战役中逢凶化吉,传说那老头有神灵庇护,刀枪不入,上次程媒婆到家里闲聊,也说起过许家舅老爷,说老头脾气暴躁,不通人情,一句话不顺他老的意,就会拍案而起。 “海老爷,俺接下您老的差事,把巧姑送到孟家。”翟子战战兢兢站直身体,向马车鞠躬九十度。 孟家前院里,蝴蝶和蜜蜂围着石榴树飞舞,院井正中的莲花缸水光潋滟,青翠翠的叶片托起含苞待放的花蕾,如沐浴的仙女,身披粉纱绿裙,娇羞欲语而无声,阳光洒满院井,明亮的窗户上摇曳着一绿,一红,白墙黛瓦萦红晕,庭前花木争芳筵。 余福站在影壁墙旁边,阳光把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台阶上,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一圈圈青烟笼罩着他一张沮丧的脸,二小子牺牲在黄河口,这件事他和大儿子瞒着婆姨,不知道能瞒多久。 码头上飘来了汽笛声,惊飞的草鹭在天空飞翔,雪白的羽毛点缀着薄如蝉翼的雾气,宛若身披孝衣的队伍在哀乐中哭啼。 余福触景生情,顿时泪水婆娑,他耿耿脖颈把泪水吞进了喉咙,垂下眼神盯着耳房门口,那里堆着一堆芦苇,旁边杵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他把烟头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用鞋后跟碾了碾,抓着衣袖抹抹脸,奔着那把镰刀蹿过去,他要杀了帮着日本人做坏事的陶秀梅替儿子报仇雪恨,这个想法刚冒头,他自己吓了一跳,在这之前他只杀过鸡,从来都没想过杀人的事情。 一阵凉风越过门楼子,吹散了他花白的头发,天是热的,他全身冰凉,他的手掌握不成拳头,扭脸了望着北堂屋,两片木格子门紧紧关着,屋里没有一点声音;转过眼神,盯着通着中院的长廊,风拽着墙垛子旁边的苹果树刮擦着墙墉,抖落一层反碱的石灰。 姌姀昨儿晚上在院井里站了半宿,直到街上没有了动静,黄忠从外面回来告诉她说一切都好,她才舒了一口气,今儿吃过早饭她躺下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余妈,几点了?”姌姀睁开慵懒的眼睛,抿抿乱蓬蓬的头发,在炕上翻了个身,轻轻念了一句,“俺睡了多久了?” 门帘上的银钩子叮当叮当响,微风挟持着一缕光越过廊檐和窗户,穿过窗帘照进屋里,明媚的阳光撩拨着她心里一根牵挂的弦,徒增了许些惆怅和伤感。 她爬下炕,踢蹬上鞋子,从炕柜顶上拿下针线笸箩,笸箩里有一套婴儿的棉袄棉裤,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年前孟数说他的媳妇雨妍怀孕了,认真算算日子,下个月就要落怀,不知道那个丫头从河北回来了没有,世道这么乱,一个女孩子挺着大肚子在外面奔波让人不放心,她真想把心里话与丈夫唠叨唠叨,丈夫已有四个多月没回家看看了,以前无论他多忙都要回家吃晚饭,陪着婆婆喝壶烫温的即墨老酒,酒足饭饱,婆婆哈欠不断,去内屋睡下了,丈夫喊来了黄忠和余福,又添了一碟卤菜和一盘煮花生米、二斤高粱酒,觥筹交错之间,夜渐渐深了,玻璃罩子灯里的油已经见底,丈夫喝得酊酩大醉,醉话连篇,他说他一生只作对一件事,娶贤惠的姌姀做媳妇,帮他照顾父母,他在外面做事后顾无忧,不知他嘴里的话是真是假? 想起丈夫姌姀破涕而笑,她放下笸箩,走到梳妆镜前坐下,镜面上映着她憔悴、忧心忡忡的模样,她从斜襟襻扣处抽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痕,拿起胭脂红扫过双腮,然后打开松散的髽髻,细细盘起一个燕尾髻,插上银钗,挂上银耳坠子,又在脸上补了一点鸭蛋粉,用手理理斜襟襻扣,平展平展百褶裙上的褶裥。 拾掇好了一切,姌姀右胳膊弯夹着笸箩走出了东间屋,绕过灶堂间直奔堂屋门口,伸出左手挑起门帘往院井里眺望,西厢房门口廊檐下没有余妈的身影,几只喜鹊站在石榴树上蹿跶,抖落一簇簇火红的花瓣,在半空翩跹,有的落在窗台上,有的落在墙角旮旯里;余福抱着胳膊站在影壁墙旁边,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姌姀心里猝然生起一股心酸,直冲鼻腔。余家二小子风华正茂的岁数为国捐躯,余妈还不知道这件事,坐下做针线时嘴里就念叨她家二小子小时候多么调皮捣蛋,多么多么不让人省心,说这席话时,余妈昏花的眼睛里闪动着晶盈的泪花。 姌姀摇摇头,憋住心酸的眼泪,向余福喊了一声:“余大哥,他余妈去哪儿了?” 余福急忙绕过影壁墙,面对着姌姀弓弓腰,“回禀大太太,俺那口子去了河道,她给俺洗衣服去了。” 姌姀想说后院有水井,干嘛跑那么远,她没说。 余福已有五十多岁,额上镌刻着深深的褶皱,两鬓斑白,下巴颏上的胡须夹杂着银丝,松弛的双眼皮,耷拉的眼角,微驼的脊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劳作累弯了他的腰,老太太每每谈起他,不免点头称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候着孟家院子,他真真的不容易。 “余大哥,您去河道找找她,河面上石头滑,别让她摔着。” “不用,俺嘱咐她了,这时辰她也该回来了。”余福说着扭头往门洞子瞅了一眼,“大太太,您没有什么吩咐,俺扫扫院子可以吗?” 姌姀放下门帘迈出屋子,站在廊檐下,眼睛盯着繁花似锦的石榴树,红艳艳的花朵宛如新郎新娘手里的喜绸,一头攥在一个漂亮的女孩手里,一头牵在儿子的手里,一对新人,笑靥如花。 姌姀弯腰捡起两片石榴花瓣托在手掌心里。 “大太太,”余福吞咽一下喉咙,他想告诉姌姀,老爷前天夜里回来过,在东厢房坐了半宿,他犹犹豫豫没说。“大太太,那个兰丫鬟出去一个时辰多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姌姀把两片石榴花放在笸箩里,低头蹙蹙眉梢,兰丫鬟的事情她无权干涉,婆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不能越俎代庖。“余大哥,院子挺干净的,您实在没事做,就去耳房休息会。” “大太太,俺想用芦苇补补炕席子。” “余大哥,您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用与俺商量。俺去后院看看婆婆,陪她老人家聊聊天。” 东厢房的两片木门半敞着,门轴在窠臼里吱嘎吱嘎转悠,掀起一丝丝柔软的风,卷起地上一片片石榴花,飞进了屋里,在正间屋地上袅绕。 姌姀沿着石基路往东走了一步,眼睛盯着东厢房敞着的门扇,问:“余大哥,东厢房的门怎么开着呢?” 余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下意识抬手揩揩鼻子上的汗珠子,嗫嚅:“回禀大太太,俺那口子说天气热了,被褥容易发潮,让俺敞开门窗通通气。” 余福不是喜欢撒谎的人,脾气秉性直直爽爽,只要姌姀多追问几句,他必定把心里的话秃噜出口。 姌姀没注意余福的神色,她吸吸鼻子,空气里满溢着茉莉花的香味,不浓不淡,她乍然瞪大了眼睛,提着裙摆急匆匆踏进了东厢房,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迎面而来,拂过她俊秀的面颊,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在青岛父亲的书房里有棵茉莉花,每年夏季花开万朵,一卉能熏一室香,小小的、白白的、宛若一个个可爱的精灵,散发着宁静与优雅,出门玩耍时摘下一朵戴在头上,后母见到了一边喋喋不休,说戴白花不吉利,一边从她头上揪下来扔在脚下,用三寸金莲踩得粉碎,那个镜头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结婚后她与丈夫说起此事依旧流泪满面。 姌姀快步绕过正间屋的灶台,推开了南间屋的两片木门,欣喜地喊了一声,“正望_”没有人回声,没有丈夫的身影,西窗户上的窗帘垂在炕榻上,白底黄花的丝纱拽着一缕阳光轻轻飘动,筛滤一帘幽梦。 南墙根杵着一个五斗柜,上面摆放着一个十寸大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相片,姌姀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身穿锦缎绣袍,雍容大方,光彩照人,公主髻上插着珠花簪子,簪子一头吊着精美的珍珠流苏,与翡翠耳环珠联璧合,脸上薄施粉黛,秀眉如柳弯,额间微点朱红,娇羞可爱的样子如同含苞待放的荷花,她身旁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他头上戴着宽边礼帽,上面插着两支雁翎,身着锦缎长袍,大襟右衽上坠着一方白玉,平端袖口露着一双修长的手,稳重自信如同翠竹坚韧挺拔;相框后面,靠墙端放着一对青花瓷花瓶,胎体厚重,釉面温润如玉,几枝茉莉花枝斜插在花瓶里,椭圆形的叶片簇拥着小巧玲珑的花蕾,洁白无瑕的花瓣散发着醉人的芳香,让人陶醉。 北墙根两把楠木扶手椅,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椅子之间有个楠木香几,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洪宪瓷茶具,还有一部书,阳光穿过窗户投射在香几上,柔婉的光在椅背上滑动,落在书页上,微风轻轻翻动着书页,飘起一丝丝墨香。仿佛看到丈夫静静坐在左侧的椅子上,书放在他翘着的二郎腿上,一手端着茶碗,一会儿呷一口茶水,一会儿翻动着书页,他那么专注,又那么儒雅。 姌姀走近炕榻,把手里的笸箩放在炕沿上,走到香几旁,撩起裙摆,双膝并拢,小腿弯曲退坐到扶手椅上,曾经何时,那一段美好时光记忆犹新,她跟着丈夫回到孟家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丈夫从外面回来,都要坐在这儿喝一碗淡淡的花茶,看一会儿书,她默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缝补衣衫,银针拽着线穿过布片,灯花在墙面上摇曳,气氛和谐又恬静。 姌姀潸然泪下,她静静地坐了许久,从斜襟袖窝处抽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捧起香几上的书籍,从书里掉出一张折叠的笺纸,飘飘悠悠落在她的膝盖上,她一怔,蓦地跳起身,慢慢打开笺纸。 姌姀: 与你初相识的日子让我终生难忘,曾发誓要与你择一城终老,白首不分离,掬一捧晨曦灌一盏灯油,点亮流年花开;盈一抹余晖升一团篝火,融化雪虐风饕。 可是,我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姌姀,长话短说,先谢谢你为孟家所做的一切,也谢谢你帮我在母亲身边尽孝,这么多年,我只对你说了两次谢谢,第一次是你嫁给我的那一天,蒙你不弃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感念于心。 你生下树儿那天,我问你要什么?你说买一盆茉莉花放在窗台上,第二天我去北平走得匆忙,把这事抛到了脑后,没能达成你的心愿,至今想起来心中愧怍。昨天一个卖花的叫喊着从铺子门前走过,她的花篮里正好有几根茉莉花枝,无论怎么样,我还是买了下来,抽时间送回家,送给我的妻子,望你喜欢。 姌姀,你温良贤惠,生性柔弱,没有防人之心,让我很是担忧,上次岳父来信问你能不能回青岛住些日子,这个建议提醒了我,老人家眀者举大略细,不忮不求,定能庇护你周全。 姌姀,我想把粟儿和敏丫头交给你,你带着两个孩子去青岛,粟儿幼稚淳朴,与那个女人有天壤之别,在你身边一定能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敏丫头聪明灵慧,处事有礼有节,她倘若有一天真能嫁给粟儿,是咱们孟家的福气。 姌姀,本想让你把年迈的母亲带在身边,母亲说她岁数大了,怕死在外面,她要守候着孟家院子,她有一天要与父亲葬在一起。 其他话不说了,留下元稹两句诗送给我的爱妻: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莉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姌姀没读完信已涕不成声,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像断了线的珠子,这是丈夫留给她的嘱托,好似是一封遗书,让她肝肠寸断。“不,姌姀只愿意做你的妻子,不求闲事只求宁,不求来生只求今,倩影何曾顾良人,只爱君家若为常。” 风摇曳着窗扇,拂过姌姀的发梢,拂过她脸上的泪。 姌姀十五岁时在青岛教会学校上中学,平时除了读书很少与外界接触,时局和政治被热血青年拽进了教室,反对列强侵略控制、反军阀、反封建的浪潮前扑后涌,南方国民革命军举起了北伐的旗帜,这个消息就如沸腾的开水发出咕嘟嘟的声音,在每个角落里漫溢。 那天校长匆忙忙走进教室,让学生到大礼堂去集合,姌姀以为是教会来了外国人,要大家去听讲道,或者是开祈祷大会,求天主保佑大家平安,赐给世间美好,姌姀对这种仪式习以为常,没有往心里去,跟着人潮跑到了礼堂,偌大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小年纪的学生被安排在前面,每个学生比平日听话了许多,听不到乱哄哄的吵嚷声,只有脚丫子在地板上移来移去,高年级的学生与教员忙进忙出,脸上带着焦虑与不安,更多的是谨慎。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一串咔嚓咔嚓的皮鞋声,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前面的是校长,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她身旁是个肩腰上斜挎着黄皮带的青年,他头上戴着军帽,身穿棕色军服,鼻梁上戴着玳瑁眼镜,他的脸庞俊秀而刚毅,目光坚定又深邃,那份帅气如同黑夜里的星星,在拥挤的空间里光芒四射, 大家的目光被这个英姿飒爽的军官吸引,直起了腰,呆呆地看着他,他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慌忙把军帽摘下来托在左手里,双腿一并,长皮鞋“啪”碰在一起,面对着大家敬了个军礼,那么自然,又那么俊逸。 “鄙人姓孟,字正望,我很荣幸能到贵校来与各位老师,同学面谈,青年学生是国家的未来,不应该不闻窗外事,我们国家的版图变了颜色,列强在瓜分我们的国土,张开耳朵听听外面的声音,山川河流在哭泣,帝国主义和军阀践踏、蹂躏着我们的同胞,老百姓的生活连牛马都不如。” 铿锵有力的、震撼人心的演讲掀起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姌姀盯着这张刚毅又帅气的脸,心怦怦乱跳,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想到,半年后在父亲的书房里她又见到了他,他身上不是穿着那套军装,而是深棕色呢料中山装,脚上也没有穿大皮鞋,而是一双青布圆口布鞋,简单的衣装更显得他清新脱俗,精神饱满,他的眼神几次有意无意落在姌姀的脸上,又羞涩地移开,不好意思地勾勾唇角,擎起手抿抿二八分头,掩盖着脸上的尴尬。 姌姀想起了同学说的话,城外几处交通要道口都有武装军警把守,不允许行人随便通过,大街小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捉拿革命党,眼前的孟先生不就是他们要抓的革命党吗,她没有感到害怕和惊慌,甚至都没有奇怪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家里,想必他也是父亲志同道合的朋友。 “您好,孟先生。”姌姀垂下双手,缓慢地向前倾斜身体,弯腰行礼。 “不必拘礼,扬小姐。”他慌乱地跳起身来,伸出手又收回去,局促不安的样子逗乐了姌姀,她用手掩着嘴巴,眼神从下往上偷瞧着对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正微笑地盯着她,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与一个男性面对面站着,瞬间让她脸红耳赤。 姌姀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嫁为人妇,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丈夫在她心里是一座大山,是她生命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如今在外大马金刀的丈夫却留下了这样一封信,让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第124章 怒 <\/b>火房里,黄忠坐在灶台下面,他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堂里添加着玉米秸,火舌舔舐着黑乎乎的灶口,映红了他的脸,一溜溜汗珠子沿着他的面颊滚滚而落,他的眼神里闪着星星之火,额头镌刻着心事重重,前天晚上大家商榷袭击沙河街鬼子的宪兵队,炸毁鬼子在火车站的仓库,扰乱鬼子的布署,为浅滩坝口的游击队争取有利时机。 黄忠要求回坊子矿区与顾庆坤并肩作战,孟正望同意了他的请求,这一去能不能活着回来是个未知数,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自从妻儿被张喜鹏杀害,他活着已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之前不能见敏丫头最后一面,他感到遗憾,更多的是愧疚,辜负顾庆坤的托付。 锅台的盖琏上冒着一缕缕蒸气,顺着敞着的门洞子钻出了屋子,在门檐上氤氲,黄忠抓起门后的捅火棍子,准备封了灶口,耳边传来了姌姀的哭泣声,他的心像被教堂的钟撞了一下,猛地一颤,思绪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 自从他来到孟家,没看到大太太发脾气,眼睛不笑也含着笑,举止、言谈流露出一种高贵与优雅,模样温柔恬静,她经常与余妈陪着老太太一边有说有笑,一边穿针引线,婆媳、主仆的感情在千针万线里穿连到了一起,当她知道余福家二小子再也回不来了,一个人跑进了大车院伤心哭泣,不是老太太去喊她,还不知道她能哭多久,从那天以后她的脸上多了忧郁。 “姌姀是个好女人”这是老爷在酒桌上说的话。 每每听到这句话,黄忠都会想起自家的婆姨,潸然泪下。 婆姨自嫁给他那天没享一天福,白天黑夜操劳不息,他每天踏着晨曦下井,踩着暮霭回家,无论多晚,婆姨总会提着马提灯站在院门口等他,远远看过去,她的身影投在旁边的断墙上,身材不高不矮,头发梳向脑后,盘成一个拳头大的髽髻,脸上不施脂粉,天生丽质,一件款式不合季节的花布长褂勾勒着她纤细的身段,一条灰布长裤盖着脚面,脚上是一双掉了色的绣花鞋,整个装束与她的年龄不相称,不到三十岁显得老成很多;婆姨脾气很好,每逢他喝醉了被工友架回家,她也不会发火,热情地招呼工友屋里坐,家徒四壁,屋里除了一铺大炕,只有几个树墩子,没有一个像样的凳子,即使这样,每件家把什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婆姨喜欢干净,做事细致,煤色的衣服被她洗得泛白;她手脚勤快,天不亮起来给他做饭,送他离开家门后,摸黑去火车道捡一捆劈柴回家。 想起婆姨的贤惠,黄忠心疼,他的拳头攥成了铁锤,牙齿咬出了血水,疼与痛交织在一起,眼泪冲出了眼眶,作恶多端的张喜鹏被吕安杀了,还有比张喜鹏更恶毒的日本鬼子,他们的三光政策下冤魂遍野,有的老百姓无路可走,只能躲到深山老林,衣不蔽体、饮鸩止渴,在自己国土上受外人欺负,何等的耻辱?家仇国恨必叫血来还。 风刮擦着院井的苹果树,散落一簇焦黄的花瓣,席卷着地上的玉米秸,黄忠用衣袖抹抹脸,把最后一绺麦秸子搉巴搉巴塞进了灶堂,用火钩子封了灶口,站起身走到东墙根的水盆架前洗洗手,径直走近操作台,台面上放着一个簸箩,里面盛着焙干的鸡蛋皮,旁边杵着个蒜臼子,似乎看到敏丫头站在旁边,向他喊“黄叔叔”。 在敏丫头踏进孟家院子之前,黄忠从没有笑过,痛苦锁住了他的眉梢,不知为什么,与丫头三个多月接触下来,他心里突生了一份父子情,丫头的一言一行牵动着他的心。 “黄叔叔,俺爹是好人吗?”这是丫头经常问他的话。 “是好人,你爹是好人。” “俺娘也这么说……”丫头垂下了头,泪水落在她手里的蒜臼子上。 在矿上,煤井进水都要用抽水机往外抽水,用杠子往井下抬那个沉重的机器不容易,许多工友都愿意与顾庆坤搭帮,每次他都把机器拉在他的这头,黄忠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们还年轻,不要闪了腰”。其实,他只比黄忠大三岁,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他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把轻快的活让给他人,把最脏最累的差事留给自己。 “丫头,你爹是俺在这世上遇到的最好的男人。”风刮着门扇撞击着墙墉,吹拂着黄忠额头一缕刘海,他擎起大手把散发拢到头顶,烟雾缭绕之中没有敏丫头的身影,他失落地垂下头,迈着踽踽的脚步走近北屋储藏间门口,撩起门帘钻了进去,从货架后面掏出一个布包袱,这个包袱里面有几支铅笔和几个本子,是青峰镇苗先生托人捎给丫头的,他真想当面交给丫头,今天他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坊子煤矿,赵庄与坊子煤矿隔着一条河,乘船过去太招眼,走山路需要四五个小时,时间紧迫,看来等不了丫头从八里庄回来了。 西边的北堂屋敞着门、敞着窗户,呛人的烟雾夹着一股尿骚味飘出了屋子,在院井里袅绕。 陶秀梅穿着睡衣坐在东卧室的床榻上,她的身体斜靠在床柱一侧,两条腿穿插搭在床沿上,右手中指与食指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卷,血红的嘴角吐着一圈圈烟雾。 最近一段时间李奇带着她频繁出入各种酒局、舞会,那里的女人举止妩媚,尤其嘴里叼着烟卷的女人身上有一种自信与高傲,让她羡慕不已,从那以后她烟不离手。 一缕青烟一缕魂,多少往事多少梦,当年陶家在十里八乡有点小名气,陶秀梅出生那年,她爹已经有两房姨太太,她的亲妈是二房,陶老爷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仗着有钱,不到三年又娶了一房太太,新姨娘进门把她母亲变成了使唤丫鬟,吃的、穿的与下人没什么两样,同父异母的哥哥经常接济她们母女,大娘死了后,哥哥去了南方,一去杳无音信,母亲让她讨好在陶家得宠的三姨娘,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长大,顺顺利利嫁给庄上地主家的儿子,那是双方父母很早以前定下的亲事,她过门虽不是正房,也比在陶家看人的脸色强百倍。 三姨娘时常召集一群有身份地位的雀友到家里玩麻将,陶秀梅在一旁端茶递水,那些女人身上的绫罗绸缎,头上璀璨耀眼的首饰、放荡不羁的笑,让她舔唇咂嘴。 在她出嫁的年龄她的亲妈死了,三姨娘与她爹商议把她卖给一个雀友,就在那年,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出现在陶家前堂屋里,男人俊郎的外表、谈吐不凡的气质,让陶秀梅怦然心动,暗生情愫。第二天她找到男人居住的旅店,“噗通”跪了下去,哭哭啼啼诉说她在陶家的境况,并大胆地表明心迹,愿为奴为妾侍奉左右。 男人是孟正望,陶家的长房是他的战友,也是革命兄弟,此番他到威县是探望战友的家眷,送民国政府的抚恤金,战友生前与他介绍过同父异母的妹妹,拜托他照顾,面对着陶秀梅的哭诉,他深感同情,万般无奈、情非得已带着她离开了陶家。 陶秀梅如愿以偿嫁给了孟正望,第二年生下了怡澜,孟老太爷出手大方,没有计较她生了一个千金,奖励她三根金条,婆婆说,她和姌姀每人三根,希望她们姐妹俩互相团结,让孟家人丁兴旺。 想到黄灿灿、沉甸甸的金条,陶秀梅眼睛里冒出两道贪婪的光,她从床上跳起身,把烟头扔在地上,踢踏着绣花鞋跑到梳妆镜前抿抿零乱不堪的卷发,眨巴着眼珠子盯着镜面上的自己,拿起炭描笔勾画着眉毛和眼线。 屋里弥漫的尿臭味飘到了她的脸上,她斜楞着眉梢看过去,几只苍蝇落在墙角的尿桶上,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挑衅地瞪着她,嘴巴上的触角在桶沿上蹭来蹭去,发出嗡嗡的叫声。 她憎恶地抬起脚狠狠跺了两下,嘴里岔了声地咆哮:“兰丫鬟,你死哪儿去啦?还不快把尿桶给俺提出去!” 半天没有回音,她乍然想起,兰丫鬟吃过中午饭离开了院子,替她给李家送烧纸去了。 陶秀梅是驴屎蛋子外面光,只着重外表的亮丽,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串珍珠项链套在脖颈上,在鬓角插上蝴蝶翠羽簪,流苏穗头在她的腮帮子上摇曳生姿,她起身走到衣柜前,扯开柜门从里面掏出一件绸缎旗袍换下身上的睡衣,又扯出一根丝纱披在肩上,踢掉脚上的绣花鞋换上一双黑亮的尖跟皮鞋,她满意地勾勾唇角,走到屋门口,从门后衣帽架上摘下手提包挎在手腕上,从腋下的斜襟襻扣间抽出一方锦丝手帕捏在手里,摇摇摆摆迈出了脏乱不堪的屋子,她贼溜溜的眼珠子在院井里撒打了一圈,落在乌烟瘴气的火房门口。 陶秀梅自恃清高,不会降尊纡贵与下人搭讪,她甩着手帕继续往南走,前院传来了低低的抽噎声,她一怔,片刻,她碾着脚绕过苹果树,跳上长廊,穿过了月洞门。 黄忠盯视着陶秀梅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抱着包袱跨出了火房,直奔后院。 后院里,孟祖母盘坐在东间屋的炕上,炕角堆着一摞雪白的棉花,炕席上铺着一件锦丝绸缎的棉袄衣片,这是姌姀找人给她新裁的,她要亲手往里续棉花,人都说死人怕冷,她还活着,天是热的,她感觉冷,冷到她的每根手指头,捏不住轻飘飘的棉花,扭脸看看窗外,太阳暖暖的从高空上往西边爬,爬过了石榴树梢,窗玻璃上摇动着树叶的影子,一片一片印在她身上的蓝布夹袄上、花白的头发上、褶褶皱皱的脸上。 门帘上下飘忽带起一丝风,门框上的挂钩“叮当当”响,孟粟坐在北墙根的小床上,手里翻来覆去玩弄着一把小弹弓,撅着小嘴默不作声,他满脑子都是小敏的模样,她给他换尿戒子、擦身子,一点也不害臊,开始他抗拒她的照顾,没给过她好脸色,现在她走了,耳边听不到她的絮叨,他感觉空气死沉沉的。 孟祖母把手放在膝盖上,往上拔拔腰,喘了一口粗气,斜睨了孟粟一眼,“粟儿,敏丫头是你的媳妇,以后祖母不在了,你可不能让别人欺负她呀,要护她周祥。” 孟粟瞪大了眼睛,圆墩墩的脸涨得绯红,长长的眼睫毛上下忽闪,泪眼汪汪点点头,其实他还不明白媳妇的意义,嘴里的话卯不对榫,“黄忠叔叔说她一定会回来,她的藤箱子没有带走。” “她说她要回来照顾俺的粟儿。”孟祖母的语气苍白无力,她擎起微握的拳头顶顶鼻梁上的眼镜,顺势用手背揩揩脸上的眼泪,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最近老人明显感觉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走路脚丫子迈不动步,有一天她突然走了,陶秀梅定会肆无忌惮任意妄为,粟儿还小,无法与他母亲抗争,敏丫头冰雪聪明,遇事不卑不亢,是姌姀的好帮手,有丫头在她安心落意。 孟粟扶着东墙根的桌子“噗通”跳下了床,赤着脚踉跄到炕边下,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祖母的眼睛,“祖母,她这样说过吗?” “你慢点,别着急,黄师傅说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老人扔下手里的棉花,慌不迭往炕沿上蹭蹭身子,伸手抓住孙子的小手,“快穿上鞋子,地上凉。” 孟祖母的话音没落地,黄忠挑开门帘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大踏步走到炕边下,弯腰抱起孟粟放到了炕上,“小少爷,你的身体刚刚恢复点,千万不能着凉。” 孟粟昂起小脸看着黄忠,“黄叔叔,那个敏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孟祖母清清嗓子,向黄忠递了个眼神,“黄师傅,你不是说敏丫头明天回来吗,是不是啊?” “是,敏小姐说她一定回来,回来跟着二少爷学写字、认字。”黄忠从怀里掏出小包袱递到孟粟的手里,向孟祖母弓弓腰,“这是苗先生托人送过来的,劳烦二少爷转交给敏小姐。” “是,是青峰镇的苗先生吗,他人还好吗?”孟祖母听小敏讲过苗家两口子的事情,兵荒马乱的年月朝不保夕、自顾不暇,苗先生和苗太太还能先人后己,这种精神真是难能可贵,让人敬重,“捎话给苗先生,让他有时间到咱们孟家做客,俺亲自设宴款待他,敬他一杯酒。” “好,俺会把您老的话转告给苗先生。”黄忠眼睛看向窗外,嗫嗫嚅嚅岔开话题,“老太太,刚才,那个二太太去了前院。” “她去前院做什么?”孟祖母打了个直眼,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把棉袄片往炕梢上推了一把,跪着腿往炕边上走了几步,“你怎么不早说呀?”老人一只手摁着炕沿,一只手摁着桌子,把两条腿垂下炕,低头看着桌子底下的鞋子,“黄师傅,你帮俺把鞋子够出来,俺要去看看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黄忠弯腰从桌子底下拿出鞋子,给老人穿在脚上,站直身搀扶住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点。” “俺给你添麻烦了。”老人猝然语气哽咽,这么多年黄忠像儿子一样照顾她,今天他也要离开孟家,让老人难割难舍,“黄师傅,你一定要回来呀,到时候俺死了劳烦你和俺的儿孙给俺举幡。” “老太太,您老言重了,您一定会长命百岁,孟家需要您老挑大梁。” “唉,俺不指望活百岁,哪怕再活几年,看着俺的粟儿长大成人。”老人从桌子夹角抓起拐杖拄在手里,借着黄忠的力气跳下炕,往屋门口碾了一步,回头看着孟粟说:“粟儿,陪着祖母到前院走一圈,让黄师傅去火房给你大娘熥熥中午饭。” 陶秀梅扭着水蛇腰走进前院,她的身体挨近东厢房的窗户,狐疑的眼神穿过薄薄的窗纱,小心翼翼窥牖着屋里。 姌姀站在五斗柜前,飘廖的裙襦宽松地包裹着她袅袅婷婷的身段,两片衣襟上绣着紫色的风信子,清新又优雅,柔美又娇艳,衬托着她白皙的肌肤若春梅绽雪;她双手里攥着一张信笺,生怕它掉了似的紧紧捂在胸口窝上。 陶秀梅锁眉拧鼻,她嫉妒姌姀生了一副仙姿佚貌,出身簪缨世胄,出嫁时十里红妆,而她差点穿着荆钗布裙过门。 “呸,以后老娘比你有钱。”陶秀梅撇撇血红的嘴角,背过身啐了一口唾沫,她的胳膊肘碰倒了 杵在墙垛子旁边的铁锹,吓得她在原地跳了个高,往旁边撤撤肩膀,眼神越过廊柱子瞟向身后,长廊尽头的耳房敞着门,房间里黑洞洞的,看不清屋里的情景,半空回响着镰刀削竹篾的声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往后退着走了两步,转身大摇大摆沿着长廊往北堂屋走,她明知道刚才的动静不小,她不怕姌姀,反而怕撞见余福,那个老男人手里有老太爷的“尚方宝剑”,上打主子,下打奴才,不能轻易得罪。 绕过长廊,走近石榴树,抬起头就能看到北堂屋,两根红木门框托起两扇格子门,门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门檐上悬挂着巨大的门楣,上面雕缀着龙凤图案,彰显着屋里主人的身份地位。 陶秀梅下嘴唇向前伸,嘴角向下耷拉,眼神透着一股嘲讽的戏谑,她踏进孟家门那年烽火连天,地痞无赖浑水摸鱼,整个赵庄陷入一片混乱,婆婆让她住西厢房,大家住一个院子互相照应,她一口回绝了,在陶家她的母亲就住偏房,命运悲惨,郁郁而终,她不想步母亲的后尘,大家只好把她安置在中院。 两年前孟祖母带着孟粟住进了后院,把前院让给了姌姀,也就意味着孟家换了女主人,真是可笑,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能成什么气候,偏偏那么多下人围着她转,陶秀梅越想越不够本,她的胸脯急速起伏,眼神充满了怒火,跳起脚在地上蹦了两下,张牙舞爪的石榴树枝挂住了她的头发和丝纱,她擎起双手抱着脸,使劲扭动身体,带刺的枝条像一根皮鞭子抽在她的头上和后背上。 耳房里,余福把炕上的苇席铺到了地上,把几根芦苇削成了篾条,脱掉鞋子弓腰哈背蹲在席面上,手里的篾条穿过席子上的窟窿,井井有条地上下穿插,拿起镰刀,用刀背“哐哐”几下,把缝隙摊平,院井里传来了异样的声音,他“噌”跳起身,蹿到屋门口,石榴树后面出现了陶秀梅上蹿下跳的身影。 余福情不自禁把一双大手握成了拳头。昨天夜里,老爷从东厢房出来到耳房坐了半天,与他拉了许多家常话,话里透着无奈与伤感,更多的是不放心。 老爷刚刚四十五六的年纪,蹉跎的岁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几道皱纹,双鬓头发已斑白,说话语气依旧谦恭和气,教人觉得舒服,只是谈起中院的事情,他钳口结舌,默默离开茶桌,站起身走到窗前,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空,满脸愁云惨雾。 想起老爷萎靡不振的样子,余福心疼,他弯腰抓起地上的镰刀,出溜上鞋子,三步两步窜出了耳房,扭脸盯着院门口方向,一缕清风绕过影壁墙在门洞子里旋转,撞击着两片黑漆漆的街门,咣当咣当响,仔细听听,院外巷子里没有婆姨的脚步声。 “老娘们做事磨蹭,洗两件衣服还用这么长时间吗?”余福嘴里骂骂咧咧,他似乎没看见陶秀梅的存在,快步走到影壁墙旁边,抓着镰刀在墙垛子上来回戗了几下,尖利的、硌牙的声音在院井里回荡,吓得陶秀梅连连后退,头发被石榴树枝撕去一大把,疼得她差点摔倒,她一手抱着脑袋,一手扶着廊柱站稳脚步,扯着嗓子吼叫:“余福,你在干什么呀?” 余福伸出手指头试试刀口,自话自说:“老太太说今天晚饭炖只鸡给小少爷补补身体,俺磨磨镰刀,这刀口挺锋利的,杀人也没有问题。” 杀鸡一般都是黄忠的活,余福的话是在恐吓陶秀梅。 陶秀梅从石榴树后面绕了出来,嘴里“哼”了一声,她整天在外面混,什么阵势没见过,她真想冲过来给余福一巴掌,再看看寒光闪闪的镰刀,她换了一副笑脸,没话找话,“余大哥,俺孟家院里院外离不开您,俺婆婆时常念叨你们两口子的好,黄师傅一个人照顾一家老小的饭菜,确实够他忙活。” 余福往上翻翻眼珠子,没搭话。 陶秀梅小时候跟着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认过字、读过书,她明白宁过于君子,而毋失与小人;过于君子,其为怨浅;失与小人,其为祸深。 在她的眼里余福是一介莽夫,是一个犟种,吃软不吃硬,她尽量克制脾气,咳咳嘶哑的嗓子,胁肩谄笑,“余大哥,大太太在院里吗?” “不知道!”余福嘴里跑出三个硬邦邦的字在石基路上蹦着。 陶秀梅睺瞜了余福一眼,心里骂道:“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她一边把身体再次扭到东厢房的屋门口,腾出一只手扶着门框往屋里探探头,眼神瞟视着南间屋,她脖颈上的珍珠项链闪动着刺眼的白,红宝石耳坠上下荡秋千,与她血红的嘴巴相互辉映,似笑非笑的唇角露着两颗大门牙,一翕一合的齿缝之间跑出一句话:“吆,姐姐躲在这儿哭呀,这是怎么啦?” 姌姀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把身体往炕榻旁躲了躲,眼睛瞅着花枝招展的陶秀梅,张张嘴,一个字没吐出口。 陶秀梅无论妆容还是衣着都很精致,牡丹花纹的旗袍勾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姿,一条八尺彩纱搭在她细细的脖颈上,从胸口穿插,绕过腰际线耧住她两条赤裸裸的胳膊,手腕上的提包随着她肢体语言左右摇晃,“姐姐,俺没记错的话,你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十多年,这是一间东厢房,让一个明媒正娶的媳妇住偏房,姐姐识文断字,这点常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是不是呀?姐姐,俺没有其他的意思,俺知道你心里委屈,事已至此,长长的一段时间已过去了,过去的还有咱们的青春,整天不见老爷的面儿,他身边有年轻貌美的三太太,咱们姐妹算什么呀?俺是直肠子,说话不绕弯子,想当年俺没出阁之前,指望嫁个好人家,过一种肥马轻裘的生活,噷,单凭咱们姐妹的长相,十拏九稳能嫁个金门绣户的人家,没想到事与愿违,年纪轻轻被打入了冷宫。”陶秀梅一口一声姐姐,叫的怪甜,她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用捏着手帕的手“啪啪”拍打着自个的大腿,“嗨,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嫁了,有了孩子,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咱们的命,姐姐,你说俺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呀?” 陶秀梅模样不丑,鹳骨高凸,额头微宽,双腮削平,肌肤细腻,加上窈窕身段,和合体的衣装,整个人光彩照人,只是她站没站相,不知是她脚上蹬了一双五寸高的皮鞋,站久了累得慌,还是自命不凡,身上的肉上下颠动,眼珠子往上挑,露出很大一块眼白。 姌姀没有搭理她,她把信笺折起来揣进怀里,提着裙摆走出了内屋。 “姐姐不请俺进屋里坐坐吗?”陶秀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身体依靠着一侧门框,把染着红指甲油的手指举到嘴边吹了吹,怪声怪气地谤讪:“姐姐,你知道俺烫烫发、染染手指甲花了多少钱吗?一块大洋,物超所值,樱花街上的烫发馆是日本人开的,有时间俺带你去开开眼界。” “俺不去!”姌姀怒起了脸,她讨厌陶秀梅与日本人搅合在一起,与狼共舞迟早要出事。 陶秀梅伸出舌头舔舔垂在嘴边的一缕卷发,咸嘴淡舌,“姐姐,俺过门的第一天晚上,婆婆跑到俺跟前说,以后俺是她的闺女,有什么事情跟她说,你瞅瞅,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她心里没有俺,走碰头也没有句中听的话,俺生下粟儿后,孟家一点表示都没有。”陶秀梅扭着细长的脖颈往身后了了一眼,压低声音:“俺今儿在你面前讲的话哪儿说哪儿了,千万不能告诉婆婆。” “俺不是长舌妇,更不会背后搬弄是非,咱们是,是一家人。”姌姀前面一句话带着怒气,后面一句话又不愿意说出口,“一家人”多么可笑,陶秀梅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一家人,而是眼中钉肉中刺。 “一家人,姐姐说得好,自打俺进了孟家门,谁把俺当一家人?婆婆偏爱姐姐,她是猪油蒙了心,不知好赖,俺只当她岁数大了,不跟她一般见识。”陶秀梅一面说,一面换了个站姿,擎起赤裸裸的胳膊在半空挥舞,手弯上的手提包碰撞在门檐上,掉在了地上,嘴里依旧呶呶不休:“公公死之前,她都不让俺进屋看看,为什么?难道是她心里有鬼吗,是怕俺分孟家的财产吗,俺好歹为孟家生了两个孩子,家产按人头分配,俺屋里至少分三份。” 姌姀真想找根针给陶秀梅把嘴巴缝上。 孟粟出事后陶秀梅作为一个母亲做过什么,年迈的婆婆白天黑夜守候在炕边下,由于长期熬夜,老人的身体垮了,嘴里的牙齿掉了一多半,一块鸡肉嚼半天,身体不能吸收营养,肠胃功能紊乱,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让人看着揪心。 “不是这样……”姌姀用洁白的牙齿咬住嘴唇,下嘴唇咬出一排齐斩斩的齿印,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孟家院子里添乱,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提包递到陶秀梅的手里,吞咽一下嗓子,克制住心里的愤懑,细声细语地说:“妹妹,你误会婆婆了,她老人家呕心沥血照顾粟儿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粟儿是孟家的后嗣吗,不单单是这样,婆婆爱护咱们的孩子,也就是疼爱你我呀。” “哼,姐姐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孟家几辈子单传,粟儿是她的孙子,她不照顾谁照顾啊?”陶秀梅从姌姀手里夺过包挎在右胳膊腕上,嘟囔着鼻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是想让粟儿为她养老送终。” 姌姀不愿意理睬自以为是的陶秀梅,她往门口走了一步,奚落道:“今天妹妹浓妆艳抹是准备上街吗?俺是个泾渭不分的家庭主妇,你与俺徒废唇舌,真是白白浪费大好的时光。” 陶秀梅听出姌姀话里有话,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冷笑,撅起嘴巴干笑了两声,“咱们姐妹好久没在一起坐坐了,姐姐如此不待见俺,难道是俺打扰姐姐的好事了吗,刚才俺看到你手里拿着信牒,是谁写的信让姐姐如此伤心呢?” “是俺父亲寄来的信,他想让俺回青岛住些日子。”姌姀叹了口气,似乎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上,父亲曾说,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她没有大智,无法面对陶秀梅夜郎自大、恃贪狼之逆气。 “父亲来信说即为人妇,天涯海角唯君安,既为人母,安于室,相夫教子。” “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俺不守妇道吗?”陶秀梅意识到口误,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来,她只能孤注一掷,猛地跳起身来冲到姌姀身前,举起了巴掌,恶歹歹的眼珠子灼灼逼人,“俺开戏园子是为了咱们孟家好,你瞧瞧,孟家在码头上有三个铺子,产业在赵庄数一数二,自从公公死了,婆婆每年只给咱们一百块大洋,这点钱够干什么的,不像某些人会溜须拍马,从老人那儿诓骗的零花钱也比俺的月份钱多,那种如蝇逐臭的事情俺陶秀梅做不出来。” “陶秀梅,你想做什么?”姌姀伸手抓住陶秀梅高举的巴掌,瞪大了愤恨的瞳眸,是这个女人让丈夫的颜面扫地,被左邻右舍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对于一个男人是何等的羞辱?她越想越生气,面容涨得通红,额头沁着汗珠子,双眸像黑夜里闪耀的星星刺眼。 陶秀梅冷笑了一声,把嘴靠近姌姀的脸,眼珠子提溜转,“姐姐这张脸真好看,俺五个手印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呢?” “你敢?!”姌姀扭开脸,避开陶秀梅的臭嘴。 余福看到了东厢房门口发生的一切,他把长褂衣摆塞进后腰里,举着镰刀急冲冲窜到了长廊下,直奔东厢房,嘴里嘟嘟囔囔:“不嫌寒碜的臊货,在外面做了苟且之事还如此嚣张跋扈。” “余福,你手里攥着镰刀做什么呀?”长廊北面传来了孟祖母的吆喝,“瞧瞧你慌里慌张的样子,火上房了吗?” 余福连忙收回脚步,抬头看过去,孟祖母手里拄着拐杖站在月洞门口,孟粟手里拎着个小马扎蹒跚在老人的身后。 “余福,听说你要编席子,好,好,俺的炕席也碎了,也该换新的了,只不过,看着你手里明晃晃的镰刀俺发怵,快放下,放下。” “老太太,赶明儿俺用镰刀去河沟多割些芦苇,晒干了劈成篾子,给您编一领新席子。” “劳烦你啦,你心灵手巧,还能吃苦耐劳,给俺孟家节省了不少钱,咳,老太爷活着时有交代,你们两口子就是俺孟家的人,身份地位在俺儿子之上。”孟祖母往前磕绊了两步,昏花的眼神瞥视着东厢房,嘴里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刀刀见影:“余福,从今以后你不必拘礼,谁敢在你面前撒泼放刁,你可以动用家法伺候,哪个敢不听你的话,你跟俺说,俺绝不轻饶。”<\/b> 第124章 怒 <\/b>火房里,黄忠坐在灶台下面,他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堂里添加着玉米秸,火舌舔舐着黑乎乎的灶口,映红了他的脸,一溜溜汗珠子沿着他的面颊滚滚而落,他的眼神里闪着星星之火,额头镌刻着心事重重,前天晚上大家商榷袭击沙河街鬼子的宪兵队,炸毁鬼子在火车站的仓库,扰乱鬼子的布署,为浅滩坝口的游击队争取有利时机。 黄忠要求回坊子矿区与顾庆坤并肩作战,孟正望同意了他的请求,这一去能不能活着回来是个未知数,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自从妻儿被张喜鹏杀害,他活着已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之前不能见敏丫头最后一面,他感到遗憾,更多的是愧疚,辜负顾庆坤的托付。 锅台的盖琏上冒着一缕缕蒸气,顺着敞着的门洞子钻出了屋子,在门檐上氤氲,黄忠抓起门后的捅火棍子,准备封了灶口,耳边传来了姌姀的哭泣声,他的心像被教堂的钟撞了一下,猛地一颤,思绪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 自从他来到孟家,没看到大太太发脾气,眼睛不笑也含着笑,举止、言谈流露出一种高贵与优雅,模样温柔恬静,她经常与余妈陪着老太太一边有说有笑,一边穿针引线,婆媳、主仆的感情在千针万线里穿连到了一起,当她知道余福家二小子再也回不来了,一个人跑进了大车院伤心哭泣,不是老太太去喊她,还不知道她能哭多久,从那天以后她的脸上多了忧郁。 “姌姀是个好女人”这是老爷在酒桌上说的话。 每每听到这句话,黄忠都会想起自家的婆姨,潸然泪下。 婆姨自嫁给他那天没享一天福,白天黑夜操劳不息,他每天踏着晨曦下井,踩着暮霭回家,无论多晚,婆姨总会提着马提灯站在院门口等他,远远看过去,她的身影投在旁边的断墙上,身材不高不矮,头发梳向脑后,盘成一个拳头大的髽髻,脸上不施脂粉,天生丽质,一件款式不合季节的花布长褂勾勒着她纤细的身段,一条灰布长裤盖着脚面,脚上是一双掉了色的绣花鞋,整个装束与她的年龄不相称,不到三十岁显得老成很多;婆姨脾气很好,每逢他喝醉了被工友架回家,她也不会发火,热情地招呼工友屋里坐,家徒四壁,屋里除了一铺大炕,只有几个树墩子,没有一个像样的凳子,即使这样,每件家把什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婆姨喜欢干净,做事细致,煤色的衣服被她洗得泛白;她手脚勤快,天不亮起来给他做饭,送他离开家门后,摸黑去火车道捡一捆劈柴回家。 想起婆姨的贤惠,黄忠心疼,他的拳头攥成了铁锤,牙齿咬出了血水,疼与痛交织在一起,眼泪冲出了眼眶,作恶多端的张喜鹏被吕安杀了,还有比张喜鹏更恶毒的日本鬼子,他们的三光政策下冤魂遍野,有的老百姓无路可走,只能躲到深山老林,衣不蔽体、饮鸩止渴,在自己国土上受外人欺负,何等的耻辱?家仇国恨必叫血来还。 风刮擦着院井的苹果树,散落一簇焦黄的花瓣,席卷着地上的玉米秸,黄忠用衣袖抹抹脸,把最后一绺麦秸子搉巴搉巴塞进了灶堂,用火钩子封了灶口,站起身走到东墙根的水盆架前洗洗手,径直走近操作台,台面上放着一个簸箩,里面盛着焙干的鸡蛋皮,旁边杵着个蒜臼子,似乎看到敏丫头站在旁边,向他喊“黄叔叔”。 在敏丫头踏进孟家院子之前,黄忠从没有笑过,痛苦锁住了他的眉梢,不知为什么,与丫头三个多月接触下来,他心里突生了一份父子情,丫头的一言一行牵动着他的心。 “黄叔叔,俺爹是好人吗?”这是丫头经常问他的话。 “是好人,你爹是好人。” “俺娘也这么说……”丫头垂下了头,泪水落在她手里的蒜臼子上。 在矿上,煤井进水都要用抽水机往外抽水,用杠子往井下抬那个沉重的机器不容易,许多工友都愿意与顾庆坤搭帮,每次他都把机器拉在他的这头,黄忠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们还年轻,不要闪了腰”。其实,他只比黄忠大三岁,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他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把轻快的活让给他人,把最脏最累的差事留给自己。 “丫头,你爹是俺在这世上遇到的最好的男人。”风刮着门扇撞击着墙墉,吹拂着黄忠额头一缕刘海,他擎起大手把散发拢到头顶,烟雾缭绕之中没有敏丫头的身影,他失落地垂下头,迈着踽踽的脚步走近北屋储藏间门口,撩起门帘钻了进去,从货架后面掏出一个布包袱,这个包袱里面有几支铅笔和几个本子,是青峰镇苗先生托人捎给丫头的,他真想当面交给丫头,今天他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坊子煤矿,赵庄与坊子煤矿隔着一条河,乘船过去太招眼,走山路需要四五个小时,时间紧迫,看来等不了丫头从八里庄回来了。 西边的北堂屋敞着门、敞着窗户,呛人的烟雾夹着一股尿骚味飘出了屋子,在院井里袅绕。 陶秀梅穿着睡衣坐在东卧室的床榻上,她的身体斜靠在床柱一侧,两条腿穿插搭在床沿上,右手中指与食指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卷,血红的嘴角吐着一圈圈烟雾。 最近一段时间李奇带着她频繁出入各种酒局、舞会,那里的女人举止妩媚,尤其嘴里叼着烟卷的女人身上有一种自信与高傲,让她羡慕不已,从那以后她烟不离手。 一缕青烟一缕魂,多少往事多少梦,当年陶家在十里八乡有点小名气,陶秀梅出生那年,她爹已经有两房姨太太,她的亲妈是二房,陶老爷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仗着有钱,不到三年又娶了一房太太,新姨娘进门把她母亲变成了使唤丫鬟,吃的、穿的与下人没什么两样,同父异母的哥哥经常接济她们母女,大娘死了后,哥哥去了南方,一去杳无音信,母亲让她讨好在陶家得宠的三姨娘,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长大,顺顺利利嫁给庄上地主家的儿子,那是双方父母很早以前定下的亲事,她过门虽不是正房,也比在陶家看人的脸色强百倍。 三姨娘时常召集一群有身份地位的雀友到家里玩麻将,陶秀梅在一旁端茶递水,那些女人身上的绫罗绸缎,头上璀璨耀眼的首饰、放荡不羁的笑,让她舔唇咂嘴。 在她出嫁的年龄她的亲妈死了,三姨娘与她爹商议把她卖给一个雀友,就在那年,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出现在陶家前堂屋里,男人俊郎的外表、谈吐不凡的气质,让陶秀梅怦然心动,暗生情愫。第二天她找到男人居住的旅店,“噗通”跪了下去,哭哭啼啼诉说她在陶家的境况,并大胆地表明心迹,愿为奴为妾侍奉左右。 男人是孟正望,陶家的长房是他的战友,也是革命兄弟,此番他到威县是探望战友的家眷,送民国政府的抚恤金,战友生前与他介绍过同父异母的妹妹,拜托他照顾,面对着陶秀梅的哭诉,他深感同情,万般无奈、情非得已带着她离开了陶家。 陶秀梅如愿以偿嫁给了孟正望,第二年生下了怡澜,孟老太爷出手大方,没有计较她生了一个千金,奖励她三根金条,婆婆说,她和姌姀每人三根,希望她们姐妹俩互相团结,让孟家人丁兴旺。 想到黄灿灿、沉甸甸的金条,陶秀梅眼睛里冒出两道贪婪的光,她从床上跳起身,把烟头扔在地上,踢踏着绣花鞋跑到梳妆镜前抿抿零乱不堪的卷发,眨巴着眼珠子盯着镜面上的自己,拿起炭描笔勾画着眉毛和眼线。 屋里弥漫的尿臭味飘到了她的脸上,她斜楞着眉梢看过去,几只苍蝇落在墙角的尿桶上,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挑衅地瞪着她,嘴巴上的触角在桶沿上蹭来蹭去,发出嗡嗡的叫声。 她憎恶地抬起脚狠狠跺了两下,嘴里岔了声地咆哮:“兰丫鬟,你死哪儿去啦?还不快把尿桶给俺提出去!” 半天没有回音,她乍然想起,兰丫鬟吃过中午饭离开了院子,替她给李家送烧纸去了。 陶秀梅是驴屎蛋子外面光,只着重外表的亮丽,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串珍珠项链套在脖颈上,在鬓角插上蝴蝶翠羽簪,流苏穗头在她的腮帮子上摇曳生姿,她起身走到衣柜前,扯开柜门从里面掏出一件绸缎旗袍换下身上的睡衣,又扯出一根丝纱披在肩上,踢掉脚上的绣花鞋换上一双黑亮的尖跟皮鞋,她满意地勾勾唇角,走到屋门口,从门后衣帽架上摘下手提包挎在手腕上,从腋下的斜襟襻扣间抽出一方锦丝手帕捏在手里,摇摇摆摆迈出了脏乱不堪的屋子,她贼溜溜的眼珠子在院井里撒打了一圈,落在乌烟瘴气的火房门口。 陶秀梅自恃清高,不会降尊纡贵与下人搭讪,她甩着手帕继续往南走,前院传来了低低的抽噎声,她一怔,片刻,她碾着脚绕过苹果树,跳上长廊,穿过了月洞门。 黄忠盯视着陶秀梅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抱着包袱跨出了火房,直奔后院。 后院里,孟祖母盘坐在东间屋的炕上,炕角堆着一摞雪白的棉花,炕席上铺着一件锦丝绸缎的棉袄衣片,这是姌姀找人给她新裁的,她要亲手往里续棉花,人都说死人怕冷,她还活着,天是热的,她感觉冷,冷到她的每根手指头,捏不住轻飘飘的棉花,扭脸看看窗外,太阳暖暖的从高空上往西边爬,爬过了石榴树梢,窗玻璃上摇动着树叶的影子,一片一片印在她身上的蓝布夹袄上、花白的头发上、褶褶皱皱的脸上。 门帘上下飘忽带起一丝风,门框上的挂钩“叮当当”响,孟粟坐在北墙根的小床上,手里翻来覆去玩弄着一把小弹弓,撅着小嘴默不作声,他满脑子都是小敏的模样,她给他换尿戒子、擦身子,一点也不害臊,开始他抗拒她的照顾,没给过她好脸色,现在她走了,耳边听不到她的絮叨,他感觉空气死沉沉的。 孟祖母把手放在膝盖上,往上拔拔腰,喘了一口粗气,斜睨了孟粟一眼,“粟儿,敏丫头是你的媳妇,以后祖母不在了,你可不能让别人欺负她呀,要护她周祥。” 孟粟瞪大了眼睛,圆墩墩的脸涨得绯红,长长的眼睫毛上下忽闪,泪眼汪汪点点头,其实他还不明白媳妇的意义,嘴里的话卯不对榫,“黄忠叔叔说她一定会回来,她的藤箱子没有带走。” “她说她要回来照顾俺的粟儿。”孟祖母的语气苍白无力,她擎起微握的拳头顶顶鼻梁上的眼镜,顺势用手背揩揩脸上的眼泪,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最近老人明显感觉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走路脚丫子迈不动步,有一天她突然走了,陶秀梅定会肆无忌惮任意妄为,粟儿还小,无法与他母亲抗争,敏丫头冰雪聪明,遇事不卑不亢,是姌姀的好帮手,有丫头在她安心落意。 孟粟扶着东墙根的桌子“噗通”跳下了床,赤着脚踉跄到炕边下,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祖母的眼睛,“祖母,她这样说过吗?” “你慢点,别着急,黄师傅说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老人扔下手里的棉花,慌不迭往炕沿上蹭蹭身子,伸手抓住孙子的小手,“快穿上鞋子,地上凉。” 孟祖母的话音没落地,黄忠挑开门帘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大踏步走到炕边下,弯腰抱起孟粟放到了炕上,“小少爷,你的身体刚刚恢复点,千万不能着凉。” 孟粟昂起小脸看着黄忠,“黄叔叔,那个敏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孟祖母清清嗓子,向黄忠递了个眼神,“黄师傅,你不是说敏丫头明天回来吗,是不是啊?” “是,敏小姐说她一定回来,回来跟着二少爷学写字、认字。”黄忠从怀里掏出小包袱递到孟粟的手里,向孟祖母弓弓腰,“这是苗先生托人送过来的,劳烦二少爷转交给敏小姐。” “是,是青峰镇的苗先生吗,他人还好吗?”孟祖母听小敏讲过苗家两口子的事情,兵荒马乱的年月朝不保夕、自顾不暇,苗先生和苗太太还能先人后己,这种精神真是难能可贵,让人敬重,“捎话给苗先生,让他有时间到咱们孟家做客,俺亲自设宴款待他,敬他一杯酒。” “好,俺会把您老的话转告给苗先生。”黄忠眼睛看向窗外,嗫嗫嚅嚅岔开话题,“老太太,刚才,那个二太太去了前院。” “她去前院做什么?”孟祖母打了个直眼,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把棉袄片往炕梢上推了一把,跪着腿往炕边上走了几步,“你怎么不早说呀?”老人一只手摁着炕沿,一只手摁着桌子,把两条腿垂下炕,低头看着桌子底下的鞋子,“黄师傅,你帮俺把鞋子够出来,俺要去看看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黄忠弯腰从桌子底下拿出鞋子,给老人穿在脚上,站直身搀扶住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点。” “俺给你添麻烦了。”老人猝然语气哽咽,这么多年黄忠像儿子一样照顾她,今天他也要离开孟家,让老人难割难舍,“黄师傅,你一定要回来呀,到时候俺死了劳烦你和俺的儿孙给俺举幡。” “老太太,您老言重了,您一定会长命百岁,孟家需要您老挑大梁。” “唉,俺不指望活百岁,哪怕再活几年,看着俺的粟儿长大成人。”老人从桌子夹角抓起拐杖拄在手里,借着黄忠的力气跳下炕,往屋门口碾了一步,回头看着孟粟说:“粟儿,陪着祖母到前院走一圈,让黄师傅去火房给你大娘熥熥中午饭。” 陶秀梅扭着水蛇腰走进前院,她的身体挨近东厢房的窗户,狐疑的眼神穿过薄薄的窗纱,小心翼翼窥牖着屋里。 姌姀站在五斗柜前,飘廖的裙襦宽松地包裹着她袅袅婷婷的身段,两片衣襟上绣着紫色的风信子,清新又优雅,柔美又娇艳,衬托着她白皙的肌肤若春梅绽雪;她双手里攥着一张信笺,生怕它掉了似的紧紧捂在胸口窝上。 陶秀梅锁眉拧鼻,她嫉妒姌姀生了一副仙姿佚貌,出身簪缨世胄,出嫁时十里红妆,而她差点穿着荆钗布裙过门。 “呸,以后老娘比你有钱。”陶秀梅撇撇血红的嘴角,背过身啐了一口唾沫,她的胳膊肘碰倒了 杵在墙垛子旁边的铁锹,吓得她在原地跳了个高,往旁边撤撤肩膀,眼神越过廊柱子瞟向身后,长廊尽头的耳房敞着门,房间里黑洞洞的,看不清屋里的情景,半空回响着镰刀削竹篾的声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往后退着走了两步,转身大摇大摆沿着长廊往北堂屋走,她明知道刚才的动静不小,她不怕姌姀,反而怕撞见余福,那个老男人手里有老太爷的“尚方宝剑”,上打主子,下打奴才,不能轻易得罪。 绕过长廊,走近石榴树,抬起头就能看到北堂屋,两根红木门框托起两扇格子门,门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门檐上悬挂着巨大的门楣,上面雕缀着龙凤图案,彰显着屋里主人的身份地位。 陶秀梅下嘴唇向前伸,嘴角向下耷拉,眼神透着一股嘲讽的戏谑,她踏进孟家门那年烽火连天,地痞无赖浑水摸鱼,整个赵庄陷入一片混乱,婆婆让她住西厢房,大家住一个院子互相照应,她一口回绝了,在陶家她的母亲就住偏房,命运悲惨,郁郁而终,她不想步母亲的后尘,大家只好把她安置在中院。 两年前孟祖母带着孟粟住进了后院,把前院让给了姌姀,也就意味着孟家换了女主人,真是可笑,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能成什么气候,偏偏那么多下人围着她转,陶秀梅越想越不够本,她的胸脯急速起伏,眼神充满了怒火,跳起脚在地上蹦了两下,张牙舞爪的石榴树枝挂住了她的头发和丝纱,她擎起双手抱着脸,使劲扭动身体,带刺的枝条像一根皮鞭子抽在她的头上和后背上。 耳房里,余福把炕上的苇席铺到了地上,把几根芦苇削成了篾条,脱掉鞋子弓腰哈背蹲在席面上,手里的篾条穿过席子上的窟窿,井井有条地上下穿插,拿起镰刀,用刀背“哐哐”几下,把缝隙摊平,院井里传来了异样的声音,他“噌”跳起身,蹿到屋门口,石榴树后面出现了陶秀梅上蹿下跳的身影。 余福情不自禁把一双大手握成了拳头。昨天夜里,老爷从东厢房出来到耳房坐了半天,与他拉了许多家常话,话里透着无奈与伤感,更多的是不放心。 老爷刚刚四十五六的年纪,蹉跎的岁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几道皱纹,双鬓头发已斑白,说话语气依旧谦恭和气,教人觉得舒服,只是谈起中院的事情,他钳口结舌,默默离开茶桌,站起身走到窗前,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空,满脸愁云惨雾。 想起老爷萎靡不振的样子,余福心疼,他弯腰抓起地上的镰刀,出溜上鞋子,三步两步窜出了耳房,扭脸盯着院门口方向,一缕清风绕过影壁墙在门洞子里旋转,撞击着两片黑漆漆的街门,咣当咣当响,仔细听听,院外巷子里没有婆姨的脚步声。 “老娘们做事磨蹭,洗两件衣服还用这么长时间吗?”余福嘴里骂骂咧咧,他似乎没看见陶秀梅的存在,快步走到影壁墙旁边,抓着镰刀在墙垛子上来回戗了几下,尖利的、硌牙的声音在院井里回荡,吓得陶秀梅连连后退,头发被石榴树枝撕去一大把,疼得她差点摔倒,她一手抱着脑袋,一手扶着廊柱站稳脚步,扯着嗓子吼叫:“余福,你在干什么呀?” 余福伸出手指头试试刀口,自话自说:“老太太说今天晚饭炖只鸡给小少爷补补身体,俺磨磨镰刀,这刀口挺锋利的,杀人也没有问题。” 杀鸡一般都是黄忠的活,余福的话是在恐吓陶秀梅。 陶秀梅从石榴树后面绕了出来,嘴里“哼”了一声,她整天在外面混,什么阵势没见过,她真想冲过来给余福一巴掌,再看看寒光闪闪的镰刀,她换了一副笑脸,没话找话,“余大哥,俺孟家院里院外离不开您,俺婆婆时常念叨你们两口子的好,黄师傅一个人照顾一家老小的饭菜,确实够他忙活。” 余福往上翻翻眼珠子,没搭话。 陶秀梅小时候跟着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认过字、读过书,她明白宁过于君子,而毋失与小人;过于君子,其为怨浅;失与小人,其为祸深。 在她的眼里余福是一介莽夫,是一个犟种,吃软不吃硬,她尽量克制脾气,咳咳嘶哑的嗓子,胁肩谄笑,“余大哥,大太太在院里吗?” “不知道!”余福嘴里跑出三个硬邦邦的字在石基路上蹦着。 陶秀梅睺瞜了余福一眼,心里骂道:“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她一边把身体再次扭到东厢房的屋门口,腾出一只手扶着门框往屋里探探头,眼神瞟视着南间屋,她脖颈上的珍珠项链闪动着刺眼的白,红宝石耳坠上下荡秋千,与她血红的嘴巴相互辉映,似笑非笑的唇角露着两颗大门牙,一翕一合的齿缝之间跑出一句话:“吆,姐姐躲在这儿哭呀,这是怎么啦?” 姌姀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把身体往炕榻旁躲了躲,眼睛瞅着花枝招展的陶秀梅,张张嘴,一个字没吐出口。 陶秀梅无论妆容还是衣着都很精致,牡丹花纹的旗袍勾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姿,一条八尺彩纱搭在她细细的脖颈上,从胸口穿插,绕过腰际线耧住她两条赤裸裸的胳膊,手腕上的提包随着她肢体语言左右摇晃,“姐姐,俺没记错的话,你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十多年,这是一间东厢房,让一个明媒正娶的媳妇住偏房,姐姐识文断字,这点常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是不是呀?姐姐,俺没有其他的意思,俺知道你心里委屈,事已至此,长长的一段时间已过去了,过去的还有咱们的青春,整天不见老爷的面儿,他身边有年轻貌美的三太太,咱们姐妹算什么呀?俺是直肠子,说话不绕弯子,想当年俺没出阁之前,指望嫁个好人家,过一种肥马轻裘的生活,噷,单凭咱们姐妹的长相,十拏九稳能嫁个金门绣户的人家,没想到事与愿违,年纪轻轻被打入了冷宫。”陶秀梅一口一声姐姐,叫的怪甜,她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用捏着手帕的手“啪啪”拍打着自个的大腿,“嗨,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嫁了,有了孩子,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咱们的命,姐姐,你说俺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呀?” 陶秀梅模样不丑,鹳骨高凸,额头微宽,双腮削平,肌肤细腻,加上窈窕身段,和合体的衣装,整个人光彩照人,只是她站没站相,不知是她脚上蹬了一双五寸高的皮鞋,站久了累得慌,还是自命不凡,身上的肉上下颠动,眼珠子往上挑,露出很大一块眼白。 姌姀没有搭理她,她把信笺折起来揣进怀里,提着裙摆走出了内屋。 “姐姐不请俺进屋里坐坐吗?”陶秀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身体依靠着一侧门框,把染着红指甲油的手指举到嘴边吹了吹,怪声怪气地谤讪:“姐姐,你知道俺烫烫发、染染手指甲花了多少钱吗?一块大洋,物超所值,樱花街上的烫发馆是日本人开的,有时间俺带你去开开眼界。” “俺不去!”姌姀怒起了脸,她讨厌陶秀梅与日本人搅合在一起,与狼共舞迟早要出事。 陶秀梅伸出舌头舔舔垂在嘴边的一缕卷发,咸嘴淡舌,“姐姐,俺过门的第一天晚上,婆婆跑到俺跟前说,以后俺是她的闺女,有什么事情跟她说,你瞅瞅,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她心里没有俺,走碰头也没有句中听的话,俺生下粟儿后,孟家一点表示都没有。”陶秀梅扭着细长的脖颈往身后了了一眼,压低声音:“俺今儿在你面前讲的话哪儿说哪儿了,千万不能告诉婆婆。” “俺不是长舌妇,更不会背后搬弄是非,咱们是,是一家人。”姌姀前面一句话带着怒气,后面一句话又不愿意说出口,“一家人”多么可笑,陶秀梅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一家人,而是眼中钉肉中刺。 “一家人,姐姐说得好,自打俺进了孟家门,谁把俺当一家人?婆婆偏爱姐姐,她是猪油蒙了心,不知好赖,俺只当她岁数大了,不跟她一般见识。”陶秀梅一面说,一面换了个站姿,擎起赤裸裸的胳膊在半空挥舞,手弯上的手提包碰撞在门檐上,掉在了地上,嘴里依旧呶呶不休:“公公死之前,她都不让俺进屋看看,为什么?难道是她心里有鬼吗,是怕俺分孟家的财产吗,俺好歹为孟家生了两个孩子,家产按人头分配,俺屋里至少分三份。” 姌姀真想找根针给陶秀梅把嘴巴缝上。 孟粟出事后陶秀梅作为一个母亲做过什么,年迈的婆婆白天黑夜守候在炕边下,由于长期熬夜,老人的身体垮了,嘴里的牙齿掉了一多半,一块鸡肉嚼半天,身体不能吸收营养,肠胃功能紊乱,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让人看着揪心。 “不是这样……”姌姀用洁白的牙齿咬住嘴唇,下嘴唇咬出一排齐斩斩的齿印,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孟家院子里添乱,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提包递到陶秀梅的手里,吞咽一下嗓子,克制住心里的愤懑,细声细语地说:“妹妹,你误会婆婆了,她老人家呕心沥血照顾粟儿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粟儿是孟家的后嗣吗,不单单是这样,婆婆爱护咱们的孩子,也就是疼爱你我呀。” “哼,姐姐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孟家几辈子单传,粟儿是她的孙子,她不照顾谁照顾啊?”陶秀梅从姌姀手里夺过包挎在右胳膊腕上,嘟囔着鼻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是想让粟儿为她养老送终。” 姌姀不愿意理睬自以为是的陶秀梅,她往门口走了一步,奚落道:“今天妹妹浓妆艳抹是准备上街吗?俺是个泾渭不分的家庭主妇,你与俺徒废唇舌,真是白白浪费大好的时光。” 陶秀梅听出姌姀话里有话,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冷笑,撅起嘴巴干笑了两声,“咱们姐妹好久没在一起坐坐了,姐姐如此不待见俺,难道是俺打扰姐姐的好事了吗,刚才俺看到你手里拿着信牒,是谁写的信让姐姐如此伤心呢?” “是俺父亲寄来的信,他想让俺回青岛住些日子。”姌姀叹了口气,似乎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上,父亲曾说,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她没有大智,无法面对陶秀梅夜郎自大、恃贪狼之逆气。 “父亲来信说即为人妇,天涯海角唯君安,既为人母,安于室,相夫教子。” “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俺不守妇道吗?”陶秀梅意识到口误,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来,她只能孤注一掷,猛地跳起身来冲到姌姀身前,举起了巴掌,恶歹歹的眼珠子灼灼逼人,“俺开戏园子是为了咱们孟家好,你瞧瞧,孟家在码头上有三个铺子,产业在赵庄数一数二,自从公公死了,婆婆每年只给咱们一百块大洋,这点钱够干什么的,不像某些人会溜须拍马,从老人那儿诓骗的零花钱也比俺的月份钱多,那种如蝇逐臭的事情俺陶秀梅做不出来。” “陶秀梅,你想做什么?”姌姀伸手抓住陶秀梅高举的巴掌,瞪大了愤恨的瞳眸,是这个女人让丈夫的颜面扫地,被左邻右舍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对于一个男人是何等的羞辱?她越想越生气,面容涨得通红,额头沁着汗珠子,双眸像黑夜里闪耀的星星刺眼。 陶秀梅冷笑了一声,把嘴靠近姌姀的脸,眼珠子提溜转,“姐姐这张脸真好看,俺五个手印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呢?” “你敢?!”姌姀扭开脸,避开陶秀梅的臭嘴。 余福看到了东厢房门口发生的一切,他把长褂衣摆塞进后腰里,举着镰刀急冲冲窜到了长廊下,直奔东厢房,嘴里嘟嘟囔囔:“不嫌寒碜的臊货,在外面做了苟且之事还如此嚣张跋扈。” “余福,你手里攥着镰刀做什么呀?”长廊北面传来了孟祖母的吆喝,“瞧瞧你慌里慌张的样子,火上房了吗?” 余福连忙收回脚步,抬头看过去,孟祖母手里拄着拐杖站在月洞门口,孟粟手里拎着个小马扎蹒跚在老人的身后。 “余福,听说你要编席子,好,好,俺的炕席也碎了,也该换新的了,只不过,看着你手里明晃晃的镰刀俺发怵,快放下,放下。” “老太太,赶明儿俺用镰刀去河沟多割些芦苇,晒干了劈成篾子,给您编一领新席子。” “劳烦你啦,你心灵手巧,还能吃苦耐劳,给俺孟家节省了不少钱,咳,老太爷活着时有交代,你们两口子就是俺孟家的人,身份地位在俺儿子之上。”孟祖母往前磕绊了两步,昏花的眼神瞥视着东厢房,嘴里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刀刀见影:“余福,从今以后你不必拘礼,谁敢在你面前撒泼放刁,你可以动用家法伺候,哪个敢不听你的话,你跟俺说,俺绝不轻饶。”<\/b> 第125章 未时 <\/b>未时,偏西的太阳挂在孟家高高的飞檐斗拱上,正脊瓦上滋生着一堆堆黑褐色的苔藓,黯淡无光;戗脊缝隙之间攀生着一株株瓦松,绿意盎然,一绿一黑、一亮一暗在潮湿里挣扎,升腾起一片片薄雾,笼罩着深深的院井。 孟祖母站在东厢房长廊下,她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着怒火,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颤抖的手拍打着拐杖勾首,“你们以为孟家没人了吗,在院里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陶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傲睨的眼神在半空瞟了一圈,退着身子往屋门口扭了两步。 姌姀把手帕捂在胸口,她想走出屋子与婆婆见个礼,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进退两难。 摇曳的石榴树枝映照在窗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孟祖母感觉到冷,生气消耗热量,她身上的暖气在渐渐溃散,往长廊外挪挪身体,阳光越过了廊檐照在她身上,给了她一点点温暖,驱散了体内一寸一寸的冷。 在年轻的时候,她的个子比姌姀还高,五官清秀,是远近有名的美人,这会儿,她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皮肤如枯叶般的黄、皱,头发全白了,遮不住头顶,本来她不必这么操心,坐在炕上吸吸水烟,携着粟儿去巷子口转转,听听哪家又添了小人儿,让余妈去送个禧,可是,姌姀性格懦弱,无法与心狠手辣的陶秀梅抗衡,她必须强打精神维护这个家。 陶秀梅刚进孟家门那年,对人非常和气,言行举止有礼貌,手脚勤快,丢下铲子拿笤帚,嘴巴能说会道,与呐口少言的姌姀有天壤之别,老人心里的天平秤自然而然偏向陶秀梅,时不时给她一些零花钱,时不时带她走亲访友,亲朋好友羡慕孟家媳妇一个比一个漂亮,老人脸上有光,这样的好光景维持了不到一年,随着怡澜的出生,恬静的日子结束了。 “婆婆,儿媳给您请安了。” 陶秀梅的声音把老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俺承受不起。” 孟祖母嘴里的话生硬,面目表情冷淡,眉心拧在了一起,几条深长的褶皱从额头通到了鼻根,灼灼逼人的眼神让陶秀梅害怕,她不怕婆婆发火,只怕被逐出家门。 孟家财大气粗,即使最近几年生意不景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她还是孟家的人,有资格分割孟家的财产,想起要与姌姀母子平分,她就恨。 孟祖母蠕动蠕动干瘪瘪的嘴巴,低头看看身旁的孟粟,“粟儿,陪着祖母走走,你娘身上的香气太浓稠,呛得俺想打喷嚏。” “她不是俺娘!”孟粟把手里的小马扎“啪叽”摔在地上,他的小眼珠子瞪得溜圆,自从他住进后院,每天希望娘亲去探望他,他等啊、盼啊,整整两年不见她的踪影,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在他小时候,娘亲每天晚上坐在灯下等爹回家,兰丫鬟说爹去了前院,娘让他去前院把爹拉过来,他照做了,爹手里举着一本书,把他抱在怀里,娘把灯窑里的煤油灯放到了桌子上,爹借着灯光给他讲故事,灯油慢慢减少,他全身困倦,张着嘴打哈欠,书上的字迹像蚂蚁在爬,慢慢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朦朦胧胧看到娘亲纤细的手指戳在爹的额头,佯怒埋怨说:“瞧瞧你把灯熬没了油,把粟儿熬睡了。” 那段日子是他最美好的记忆,而如今,面对着妖里妖气的女人,他嘴里喊不出“娘”这个字。 “吆,俺的粟儿脾气不小啊,不知随了哪一个?小模样有点你爹年轻时候的样子,可惜没有他伶牙俐齿。”陶秀梅弯腰捡起地上的马扎杵在墙角,伸手拍打着孟粟的肩膀,说:“粟儿,你娘开戏园子为了谁,是为了你们姐弟俩以后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娘说话不绕弯子,有什么说什么,咱们孟家这几年生意惨淡,娘也不能在家里坐吃等穿,不是吗?” 石基路上的余福使劲攥攥手里的镰刀,他恨不得敲碎陶秀梅巧舌如簧的嘴,老太太不发话,他不敢随心所欲,他擎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拧拧鼻子,把一坨鼻涕狠狠摔在石榴树下。 中院火房传来了蒜臼子捣东西的声音,一下一下捣在余福的心上,今天黄忠要离开孟家,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二人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杯觥交错无话不说,这么多年两人的感情已经变成了割舍不了的亲情。 孟祖母用拐杖敲敲廊柱子,看着心不在焉的余福说:“余福,把这把铁锹拿走,它碍俺走路了。” 余福打了个激灵,他把镰刀插在后腰上,三步两步窜进了长廊,抓起地上横倒的铁锹,沿着长廊往南走,把铁锹杵在耳房门口,转身看着孟祖母,结结巴巴地问:“老太太,您口渴吗?” 孟祖母摇摇头。 “俺去耳房喝口水。” “去!”孟祖母摆摆手。 余福扭身钻进了耳房,撅腚哈腰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酒瓶,里面装着半瓶高粱烧,这是上次他和黄忠喝剩的,他把酒瓶装进裤兜里,走近门后的水缸,抓起墙上挂着的水瓢舀了半瓢子水,“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扔下瓢,用衣袖抹着嘴巴下滴啦的水珠走出了屋子。 陶秀梅像个喋喋不休的演说家,口若悬河:“婆婆,不讲别的,现在钱不当钱,没有千八百的大洋很难娶个富贵人家的闺女做媳妇。” 孟祖母不想守着孙儿与陶秀梅掰持,她拄着拐杖沿着长廊往南走了几步,眼神瞅着余福,“余福,用你手里的镰刀把石榴树上的枯枝修剪修剪,你瞧瞧,它们夹在茂盛的枝杈间那么扎眼,一块臭骨头坏了一锅汤,干脆,清除它们。” 陶秀梅听出了婆婆的话外音,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操起胳膊走近廊栏杆,身体一侧倚靠着廊柱子,眼睛窥伺着老人脸上的表情。 前天在酒桌上,李奇说他家在威县城有三层楼高的宾馆,有一个很大的皮草店,在赵庄有一个熟皮子作坊,有一百多亩山坡田,在永乐街有一家大烟馆……可惜哥哥没有子嗣,他只有一个女儿,是他四姨太生的,今年刚五岁,为了不让李家的财产落入外人的手里,李家长辈打算给唯一的孙女招个上门女婿。 李奇的话让陶秀梅心潮澎湃,倘若攀上家财万贯的李家,她就不用看孟家人的脸色了。 陶秀梅溜精八怪,却斗不过嚚猾的李奇,家里人好言相劝她不听,外面男人一句话哄得她忘乎所以。 街面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家的阴险毒辣,为得到玉芬嫂家五亩耕田,害死了玉芬嫂的男人,孟家有一百多亩水浇地,还有三个铺子,这是块看得见、吃不着的肥肉,正月十五陶秀梅撞进了李奇的怀里,本是机缘巧合,不成想李家利用了这个机会,铺设了一张吞噬孟家的网。 “婆婆,许家是坊子地界的富甲,敏丫头如果是许家的至亲,俺也不会反对,她不是,她只是许家的一个丫鬟,凭咱们孟家怎么能娶一个丫鬟做媳妇呢。” “你说什么?”孟祖母站住了脚,伸手抚摸着孟数的头,“粟儿,你娘太自以为是了,敏丫头虽然没爹没娘,许家舅老爷把她当亲孙女对待,咱们孟家与许家噶亲是你爹和你娘的主意,你娘一心赞成这门亲事,托了程四娘和你大哥去下聘礼,许家不舍得让丫头给人家做养媳妇,你大哥说会把丫头当小姐一样对待,许家人才点了头,敏丫头到了咱们孟家变成了使唤丫鬟,每天从早上忙到日头落山,没喊一个苦字,咱们孟家有愧呀,既然你娘有这个打算,祖母现在就把这门亲给退掉,给敏丫头另找户好人家。” 老人的话带着心酸,顾庆坤把三丫头寄养在孟家不是给孟粟做养媳妇,是希望丫头在战乱中平安长大,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不能说,也不能把丫头撵出孟家,黄忠说上个月顾家二丫头牺牲在沙子口,时年十七岁,正值豆蔻年华,让人心疼。 “婆婆,事情不能这么说,街上有养媳妇的家庭很多,哪个养媳妇能与主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哪家养媳妇不干活,咱们已经对得起她了,再说孟粟长大了不一定非要娶敏丫头做媳妇。”陶秀梅把兰丫鬟的话秃噜出了口。 孟祖母心里悲切切的,不想与胡搅蛮缠的陶秀梅争辩,心里有话当着孟粟的面也说不出口,踌躇了一会儿,老人前穹着身体往前走,东南墙根下横放着几根干枯的棍子,墙角风刮擦起一层层腐朽的木屑在半空漂泊,旁边生长着一株金银花,绿油油的叶片之间夹着不大的花束,蜿蜒的蔓藤随风飘曳,在墙隈上投下摇摇欲坠的影子,独木难支,老人拄着拐杖弯下腰,抓起地上一根棍子支撑住金银花的枝干,墙头上的勾头瓦坠落一滴滴水珠,落在她稀疏的头发上,她打了个冷颤,天是热的,风也是热的,吹化了水珠,洒在斑驳的青砖上,顺着砖坯缝隙流淌,像是一串串眼泪,岁月如梭,时光飞逝。 玉芬嫂娘三个现在居住的房子是孟家的老屋,当年她用嫁妆买了一条渔船,男人用这条船运送货物,挣了钱盖了这处院子,请了风水师做了布局,请了最好的雕刻师傅镌刻了门楣与廊柱,三进三出的院子建成后,孟家人不再住蓬牖茅椽的房子,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不请自到,每天车马盈门,院里宾朋满座,笑声朗朗,十多年前日本人霸占了坊子,老太爷虽然没有文化,有一颗赤胆忠心,拿出多半积蓄支援八路军抗日,陶秀梅进门那年,孟家只剩下了个空壳,即使这样,在怡澜过百日那天,孟家照样办了一次宴席,在这个院子摆了十几张酒桌,染了几百个红鸡蛋。 时过境迁人依旧,物是人非事事休,孟祖母缓缓转过身,仰起头眺望着院子,阳光笼罩着三间北堂屋,似乎看到手托着食盘的丫鬟穿进穿出,陶秀梅抱着婴儿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一会儿颦眉蹙頞嫌弃酒桌上的人太吵,吵得她头疼脑胀,一会儿妄自尊大地大声斥责丫鬟笨手笨脚。 大家上前恭喜孟家添了一位千金,陶秀梅脸上明显挂了一层嫌恶,耷拉下了嘴角,“千金”两个字刺疼了她的心,孟祖母碍于脸面,觍着老脸讨好陶秀梅说:“咱们孟家旁的不缺,就是缺丫头,怡澜一出世,你不晓得你公公多高兴,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孟家从太祖爷那辈数,都是兄弟,没有姊妹,而今,你为孟家生了个姑娘,俺们都稀罕,真是的,数儿出生在青岛,满月酒咱们孟家没办,在赵庄生儿子家庭请酒席也没有这样体面。” 陶秀梅冷笑了一声,“是吗?你怎么不说说你们孟家几辈子单传呢。” 孟祖母攥紧了颤抖的拳头,被一旁的老太爷拦住了,当着亲戚朋友的面教训儿媳妇着实抹不开面子。 观其行而知其言,闻其言而知其心,从那以后,孟祖母的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为了体面她只好忍气吞声,总以为时间长了,陶秀梅能有所收敛,没想到她生下粟儿后更是得寸进尺,经常在饭桌上无理取闹,搅得孟家院子鸡飞狗跳,自那以后大家不在一个院子吃饭,好端端一个大家庭四分五裂,老太爷在怏怏不乐之中病倒,在炕上躺了三个多月撒手人寰。 想起宽以待人的老头,孟祖母满目凄凉,她把拐杖夹在腋下,从鼻梁上摘下眼镜,用衣襟擦擦镜片,心里念叨:老头子,俺老了,这个家俺撑不下去了,家不和外人欺,你说让俺怎么办? 余福把老人忧郁的神情看在眼里,他来孟家十多年了,亲眼见证了孟家的兴盛,与今天的萧瑟,他不由自主握紧了大拳头,怒视着在长廊里扭来扭去的陶秀梅。 余福的表情动作没逃过老人的眼睛。“余福,你不要杵在那儿,把那些剪下来的石榴树枝放到火房去。” “是,”余福一边应答着,一边捡起地上几根树枝,用手里的镰刀扫扫衣襟,快步绕过长廊。 火房里,淡淡的蒸气在屋子里飘渺,黄忠站在案板旁边,把捣好的鸡蛋皮一勺一勺装进茶叶桶里。 余福轻手轻脚迈进了火房,把手里的树枝子扔在灶台下面。 “余大哥,您来的正好,这是给二少爷的,每天吃饭前给他喂一勺。”黄忠走近东窗户,把茶叶盒放在窗台上,“敏丫头说放这儿,一进门就能看到。” “你这个人好没有规矩,这是你的差事,你不能安排俺一个粗人去做婆婆妈妈的事情。”余福的泪顺着话流淌,他急忙吸吸鼻子,抓着衣袖擦擦脸,“你是知道的,俺笨手笨脚,哪会伺候人啊?老太太和二少爷离不开你,俺也离不开你。” 黄忠没说话。 “黄兄弟,俺等你回来,你做的猪油汤圆真好吃,来年你再做给俺吃。” “余大哥,”黄忠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纸烟,从里面掏出一支塞进余福的嘴里,弯腰从风箱上摸出一盒火柴,擦出火苗,双手捧着送到余福的嘴边,“俺没有什么好东西送您,您喜欢抽烟,今早上俺在街上买了两盒烟,一盒送给了邓大哥,一盒送给您,邓大哥值得信任,有事您去喊他一声。” 余福用手捏着烟卷嘬了一口,把烟卷又抽了出来,低声说:“这盒烟俺留着,留着你回来俺再抽。” 余福性格外向,却不会说话,不擅长用语言表达心事;黄忠性格内向沉稳,说话做事小心谨慎,他是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余大哥,这几年多蒙您和嫂子照顾,俺衣服碎了都是她帮俺缝缝补补,俺心里感激,却没给她说一句感谢的话,俺没什么送她,给她买了一些布头和线,还有一件事,天热了,敏丫头脚上的靴子该换下来了,麻烦嫂子找邓家媳妇给丫头做双鞋子。”黄忠弯腰从地上抓起两个包袱,递给余福一个大的,“这里面是俺的几件旧衣服,拿给邓家嫂子,让她打几张做鞋子的袼褙。” 余福强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崩溃,一时忘记了回答黄忠的话,时间在这一刻悄然无声,风敲打着窗棂,把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灰尘,外面的天看不清颜色,阴沉沉的;两人的喘息声在水蒸气和熥饭的味道里漂浮。 余福弯腰把燃烧的烟头在灶堂口碾灭了,把半截子烟卷装进了衣服口袋里,从裤兜里掏出半瓶酒,走到碗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个碗放在案板上,把半瓶酒均匀地倒进两个碗里,抓起一碗递到黄忠的手里,“黄兄弟,咱们哥俩再喝一碗酒。” 二人举起酒碗,“啪”碰在一起,一饮而尽。 余福把空碗放在案板上,伸出大手抓住黄忠的手,泪水滚到了他的下巴颏,挂在他的胡子上。“黄兄弟,俺心里有句话一直想说,没好意思说出口,在俺两口子心里,你就是俺的儿子,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俺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你。” “余大哥,您大俺十几岁,您在俺心里就是长辈。” 余福使劲攥着黄忠的手,“孩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俺在孟家等你,咱们不见不散。” 前院里,姌姀提着裙摆走出了东厢房,她一抬头与陶秀梅打了个照面,两人对视了一秒,都没有说话。 孟粟看到姌姀扬起了笑脸,“大娘,您带俺上街玩玩。” “粟儿,你去找黄忠,让他带你去绳子胡同喂小狗,听说那三只小狗肚子可大了,咱们家的剩菜剩饭不够它们吃,黄忠准备上山下夹子,捕捉野兔喂它们。” “黄叔叔要回老家,他没时间带俺去玩。” 姌姀一怔,语气磕巴:“他回家做什么?” “黄忠来咱们孟家六年多了,一直没回家看看,他说昨儿做梦梦到了他的妻儿,俺让他回去烧几张纸钱。”孟祖母提起拐杖在墙裙上磕打磕打底上黏的泥,打断了姌姀的话。“这是人之常情,俺准了他的假。” 姌姀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急忙站起身,提着裙摆走到老人面前,右手扣住左手,右脚向后撤了一步,微微俯身,颌首低眉,“婆婆,儿媳妇今天早上没给您去请安,请您老多多原谅。” “姌姀呀,只要能每天看到你的笑,俺心里豁亮。”孟祖母往前探探上半身,腾出右手掌做了个起来的动作,在老人心里,姌姀是个好女人,温柔贤惠,没有防人之心,不喜欢凑热闹,大多时间坐在后院陪她聊天散闷,话儿也不多,手脚勤快,经常抢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对待孟粟爱如己出,街上的人还以为孟家两位少爷都是大太太所生。 “姌姀,哪个惹你生气了,瞅瞅你眼泪巴叉的,是不是想家了呀,你爹与俺岁数不相上下,他身边没个人照应怪可怜的,你和孟数回去住个一年半载,在他身边尽尽孝。” “婆婆,是俺的父亲给俺寄来一封信,见信思乡,心中凄凉,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方才妹妹好心劝了俺几句,俺已云开雾释,姗姗来迟望婆婆莫怪。” “姌姀呀,俺真羡慕你的爹儿女双全,人都说养儿防老,其实女儿才是爹娘的小棉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是做娘的夸口,俺的儿子很是孝顺,他自小出门求学,东奔西跑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他一个人在街面上撑着买卖不容易,他再不容易、再忙也不会忘记家里有个老娘,隔三差五捎一斤上等的烟丝给俺,俺岁数大了,精神也不济,要顾着院里,又要顾着孙儿,里里外外多亏你帮忙,俺想不到的你在一旁提醒俺,俺做不动的你大包大揽,俺闷了,你陪着俺聊天解闷,说心里话,不需要你们多孝顺,俺还能活几年,只要你们年轻人夫妻情长,子女乖巧,俺死也瞑目了。” 老人最后一句话让姌姀无语凝噎,哆嗦着嘴唇喊了两个字:“婆婆!”,最近几天婆婆的腰弯了下去,走路低着头,脚步比平时慢了三四倍,眼睛深陷了下去,面颊如揉团的宣纸一样皱巴巴的、苍黄黄的,脑后的髽髻没有小孩拳头大,可怜的老人,一生在为子孙操心,从来不肯向命运低头,不会自恃清高,不会低三下四。 陶秀梅张牙舞爪打了一个哈欠,扭腰晃腚窜到老人身边,“婆婆,俺去火房烧壶水,给您沏壶茶喝。” “粟儿娘,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忙你的去。” “婆婆,俺想去抽支烟,有时间再听您的教诲。”陶秀梅把手帕塞进衣襟里,转身沿着长廊往北走,穿过了月洞门,她从手提包里摸出半盒烟攥在手心里,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叼着,掏出打火机擦出火苗点燃烟卷,深深吸了一口,撅起嘴唇吐出一圈青烟,眼睛穿过烟雾斜视着冷冷清清的院子,昔日的喧哗已不存在,门框、墙壁上的油彩剥落,屋顶瓦片之间被杂草覆盖,叉竿支撑的窗户轻轻摇晃,发出干裂的声音,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布满墙角,犄角碎石瓦片之间传出低沉的虫鸣,中院与窗明几净的前院判若云泥,陶秀梅越想越生气,她尥起脚在地上狠狠跺了两下,苹果树上的麻雀听到声音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落在东面火房的屋檐上。 黄忠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大踏步走出了火房。 余福踉跄着脚步走在黄忠的身后,半碗酒下肚他醉了,被风一吹,他身上的血往脸上跑,变成了大红脸,跨出门槛,他把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带上两片门板,蹲下身把挂锁插进门鼻子里,嘴里嚼着最清醒的话:“火房以后不能敞着门,这院里住着黄鼠狼,她不安好心,大太太吃过她的亏,换成俺早就一铁锹劈了她。” “余大哥,您醉了,今天俺不该与您喝酒。” “俺没醉,这半碗酒算什么,你是知道的,平日里俺能喝三大碗。”余福的确能喝酒,今天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没有下酒菜,他醉了,脑袋瓜子不灵光,眼神也不好使,他没看见院里站着陶秀梅。 黄忠从地上拉起余福,低声说:“二太太在那边。” “俺不怕她,她有什么了不起,俺要报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黄忠急忙打断余福的话,“余大哥,老太太牙口不好,俺用肉沫炒了一罐子黄豆酱,每顿饭给她挖一勺。” “你絮叨多少遍了,俺的耳朵听出了糨子。”余福双手抓着黄忠的胳膊,吼了一嗓子:“黄兄弟,俺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喝酒。” “黄忠,你们包袱里藏着什么东西呀?”在孟家院子里,陶秀梅不讨厌黄忠,毕竟是这个男人在照料儿子,余福的醉话让她忌惮又怀疑。 黄忠向陶秀梅弯腰施礼。 余福梗着脖子站在一旁,面色凛若冰霜。 “二太太,俺要出趟门。”黄忠嗫嚅。 “去哪?”陶秀梅明知故问。 “俺回家给亲人省墓。”黄忠是个有城府的男人,对陶秀梅的厌恶不会表现在脸上。 “你们偷了孟家什么东西,拿过来让俺瞧瞧。” “是几件换洗的衣服。”黄忠从肩上拽下包袱,一只大手托着,另一只手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套叠得板板正正的青布衣褂,一顶崭新的瓜皮帽扣在衣服上面,旁边还有一双黑布圆口布鞋。 余福醉眼惺忪瞥了黄忠手里包袱一眼,他的心猛地一颤,他酒醒了,心被蝎子蛰了一下,疼!这是一套送老的衣服。 今天早上黄忠在永乐街寿衣铺子买了这套新里、新面的衣褂,他要穿着这套衣服赴死,穿着破衣烂衫他怕婆姨见了心疼。 “粟他娘,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孟祖母和姌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月洞门口,老人把一切看在眼里,悲从心起,在她心里黄忠是孟家的人,不能死在她的前面,她哆嗦着身体,绕过陶秀梅走近火房门口,擎起颤抖的手,老人想抚摸一下黄忠的脸,她的手停在半空,慢慢垂了下来,用手撩起斜衣襟,从里面摸出几个铜板,送到黄忠手里,“俺身上只有这么多,回来路上你雇辆马车,不要爬山越岭,你快去快回,俺和粟儿离不开你。” “俺身上带着盘缠。”黄忠推辞不要。 “你再推辞俺就生气了。”老太太假装生气地怒起了脸。 “谢谢老太太,您老好好保重。”黄忠攥着铜板,给老人鞠躬九十度,“多谢您老不嫌弃,让俺在孟家安安稳稳生活了六年多。” “别磨叽,天黑了路不好走。”老人擎起胳膊摆摆手,“去,去!” 孟祖母目送着黄忠往大车院去的背影,对一旁的余福说:“余福,你醉了吗?” “没,没有!”余福一见到孟祖母脑子就清醒了,他吞咽着嘴里残留的酒渣,擎起手挠挠额头,“刚才俺跟黄师傅喝了口酒,忘记了白天不能喝酒的事情,老太太,您惩罚俺。” “哼,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这件事先放下,以后有时间咱们好好理顺理顺,你先替俺去送送黄师傅。” “是!” 余福把黄忠送出了大车院,在院门口二人相视而笑,那抹笑带着无奈与凄凉,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 街上穿梭着几个小商贩,在巷子口叫卖着,玉芬嫂手里抓着一把破扫帚,弓腰哈背清扫着绳子胡同,听到孟家大车院门响,她也没有抬头,黯淡的眼神瞅着地面,一绺绺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脚下,她脚上是一双补丁摞补丁的鞋子,看不清本来面目,露着前面的脚指头。 玉芬嫂每天从早上忙到夜晚掌灯,无论胡同多脏,她都不会拿起扫帚扫一扫,今天真是奇怪了,黄忠的眼睛瞵视着门前湿乎乎的地面,隐隐约约能看到杂乱无章的大脚丫,他一激灵,昨天晚上他带着裘兆熠从绳子胡同跑过,玉芬嫂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梁子说她是个好女人,值得信任,在这一刻他信了。 “大太太会照顾她们娘三个的,你放心。”余福垂着头,向北面摆摆手,“黄兄弟,你走!” 黄忠沿着绳子胡同走下去,走到玉芬嫂家断墙外面,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有意无意往院井里扫视了两眼,一个盛满水的大木盆放在北墙根下,蓝天白云铺在水面上,给这个残破的小院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两只母鸡站在盆沿上低头啄水,不停地摇头摆尾,水珠溅在地上坐着的孩提脸上,孩提从地上抓起一撮泥浆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哈喇子与泥浆在他的下巴颏上流淌。 玉芬嫂家的大孩子踩着一摞砖头趴在墙头上,嘴里叠声呼叫:“娘,娘,弟弟在吃土。” 玉芬嫂好像没有听见孩子呼唤,她继续扫着地面,从墙角扫出一些砂土摊平在凹凸不平的脚印上。 “黄伯伯你去哪儿?”扒墙头的孩子看到了黄忠,咧开小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齿。 “豆荚,你梁伯伯明天回来,会给你带好吃的。” 玉芬嫂家大小子叫豆荚,今年刚三岁,个子不矮,说话晚,上半年还不会叫人,此时说话叭叭的,“梁子伯伯昨天给俺娘说过,他说,他会回来的。” “豆荚”玉芬嫂垂着头喊了一声,没有了下文,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喘息声。 黄忠从身上掏出孟祖母给他的铜板放到豆荚的手里,闷头往前走,梁子去了浅滩坝口,临走嘱咐他照顾玉芬嫂娘三个,他答应了,今天他也要离开赵庄,以后谁来照顾这家可怜人? 走到胡同拐角处,从草垛子后面钻出三只小狗,汪汪叫了两声,躺在梧桐树下的大黄狗慢腾腾站了起来,一瘸一拐走到黄忠面前,伸出舌头舔舔他的裤腿。 黄忠心里凄凉凄凉的,他离开孟家没带走一根草、一口吃的,他把多年的积蓄放在了另一个包袱里,留给了余福,余乘枫打算留在赵庄,替二弟在父母身边尽孝,留在赵庄需要住的地方,那钱能买处院子,或者买间铺子。 黄忠拍拍大黄狗的头,站起身沿着崎岖不平的、疙疙瘩瘩的羊肠小路往山上走,风吹动着他斜飞的刘海,撩拨着他悲忧的心情,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爬上山顶,眺望坊子矿区的天,乌黑乌黑的云被河水隔在山的那边,他的亲人也留在了山的那边,这么多年,他回去过几次,偷偷去,偷偷回,这次他没想回来。 麻雀在头顶盘旋鸣叫,微风吹来,麦苗起起伏伏,伴着哗啦哗啦的弥河水撞击着田野、大地、青山,黄忠猛地站住脚,回头看着山下,孟家院子静谧古朴,青砖黛瓦托起一片潮气,在阳光下五光十色,玉芬嫂家的屋子显得更加矮小,屋顶上的瓦片破碎不堪,四周的断墙危如累卵。突然耳边传来了狗叫,低头看过去,四只黄狗已经跑到了他的身后。 黄忠半蹲下身体,用手背往山下驱赶它们,“快回去,不要跟着俺,敏丫头回来找不见你们会伤心的。” 抬起头遥望着山下,玉芬嫂怀里抱着幼儿,手里拉着豆荚站在她家的断墙外面,风刮着她头上的破围巾,遮住了她灰暗的脸,这个镜头多像婆姨和孩子送他去上工,那个时候二小子还没有出生,婆姨挺着大肚子,拽着大小子,向他招手,嘱咐他:“干活的时候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注意安全……”泪水模糊了黄忠的视线。 孟家两片厚重的街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余福,你去看看谁来了?”孟祖母往长廊外倾斜着身体,眼睛注视着摇晃的院门。 余福晃晃悠悠穿过影壁墙把手里的包袱扔在耳房门口,急冲冲钻进了门洞子,沙哑着声音问:“谁?” “余伯伯,是俺!” 余福的心抽动了一下,是巧姑的声音。今早上儿子一家四口离开了袁家铺子,难道是他们出事了吗?他猛地抓住门闩,刚要拉开门,想到了长廊下站着的孟祖母,他扭头看着老人。 “姌姀,俺听出了巧姑的声音,你快让余福打开门让她进来。” 孟祖母知道巧姑是无事不登门,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陶秀梅在月洞门口徘徊,这门开也要开,不开也要开。 门开了,巧姑站在院门口外的台阶上,她脑后的髽髻翠簪轻绾,额头沁着大颗大颗汗珠子,黏湿了她额前两缕刘海,顺着腮帮子流到了她白皙的颈部;一件碎花斜襟长褂耧着她窈窕身段,一条青布裤,裤腿镶着一圈褐色的缀边,上面各绣着一株腊梅花,花瓣上黏着点点泥巴。 余福往门后闪闪身子,给巧姑让出一条路。 “二太太在院里吗?”巧姑碾着脚尖往院里眺望,嘴里嚼着汗珠子,“俺今天是来找她的。” 巧姑的话让余福吃惊,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 姌姀把余福的神情看在眼里,她低头看着孟祖母,小声说:“婆婆,俺过去问问巧姑到咱们孟家来做什么。” “她来的正好,俺正想找个绣工,帮俺的新棉袄衣衿上绣几朵牡丹花,在赵庄找不出比她还手巧的绣娘。”孟祖母眼睛瞥斜着月洞门口,嘴里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人可真不能念叨,今中午,俺一边续着棉袄,一边心思怎么向巧姑开口。” 陶秀梅不动声色地瞵视着门洞子方向,阳光斜照在巧姑的身上,细致的脸蛋映着水的亮,清澈的大眼睛带着浅浅的忧虑,微张的嘴唇丰泽欲滴,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柔美的女子,让她嫉妒。 “婆婆,让一个寡妇进孟家的门,您不怕街上人说闲话吗?”陶秀梅算是找到了出气筒,语气里带着嫌弃,“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明面是开旅店,暗地里与男人勾三搭四。” “粟儿娘,你留点口德,巧姑不是那种人。”孟祖母声音不高,语气严厉,“说别人的时候先拿镜子照照自己,守着粟儿俺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不要给你脸不要脸,你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 陶秀梅哑然,她没想到婆婆会为了巧姑勃然大怒,她只能吞声忍气,识趣地往旁边撤撤身子,把胯部斜靠在围栏上,把手指头里夹着的烟卷送到嘴里嘬了两口,吸不出一丝火,烟卷不知什么时候灭了。 姌姀提着裙摆走进门洞子,向巧姑笑了笑,语气亲昵:“瞧瞧你满脸汗水,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着急把火。” “大太太,您好!”巧姑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向姌姀行了个万福礼。 “巧姑娘,你不必多礼,老太太和二太太在院里,你是找老太太吗?”姌姀提醒巧姑说话注意,院里不止一个人。 “回禀大太太,那个许家舅老爷让俺给二太太捎个话,问问你们孟家为什么要欺负敏丫头。” 姌姀愕然,她不明白巧姑话里的意思,但听到小敏的名字,她满心、满脸欢喜。“巧姑娘,你是说敏丫头回来了吗,是许家舅老爷把她送回来了吗?” 巧姑摇摇头,“大太太,俺找老太太和二太太。” “好,你快请进!” 巧姑跟着姌姀走进了院子,她先给孟祖母见了礼。 “巧姑娘,什么风把你吹到了俺孟家,真是稀客,稀客。”孟祖母目不斜视地打量着巧姑,越看越让她稀罕,有一次四婶说漏了嘴,说巧姑是个好女子,在街面上嘻嘻哈哈都是装的,老人听了辗转反侧睡不着,巧姑蕙质兰心、心灵手巧,做孟家的孙媳妇有过之无不及,可惜孟数在青岛娶了妻子。 “禀告老太太,俺是个跑腿的,也是个传话的。”巧姑把双手放在腹部,低垂着头,眼睛盯着脚面,“俺来孟家是情非得已。” 陶秀梅点燃了半拉烟卷,使劲嘬了两口,吐了一口烟圈,操起胳膊走近巧姑,挑着眉梢斜楞着半空,嘴里跑出一连串问号:“你传谁的话?替谁传话?俺孟家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个女人传话了!” “许家舅老爷让俺给二太太捎个话,你孟家丫鬟哪儿来的胆量欺负敏丫头?!”搁平常巧姑在街上碰见陶秀梅都躲着,今天有许家舅老爷撑腰,她来了底气,出口的话如晴天霹雷,炸得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陶秀梅把烟卷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眼珠子提溜转,敏丫头进孟家门四个多月了,她早应该去探望探望亲家,她忙着与李奇打情骂俏,忘记了这档子事儿,今天许家人找上门,让她心惊肉跳,程四娘说许家舅老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赤头鬼,模样凶恶,脾气暴躁,一句话不称心如意,就变成了炸毛的狮子,逮谁咬谁,许家的人都顺着他毛捋,外人更不敢招惹他。 “巧姑娘,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孟祖母往前一步,抬起头盯着巧姑的脸问:“你快说说,别让俺着急。” 巧姑把在永乐街上见到敏丫头、遇到盛气凌人的兰丫鬟、姜寡妇拔刀相助、舅老爷勃然大怒,添枝画叶叙述了一遍,她唯独把小敏买了金家房子的事情省略掉了。 “一定是你这个贱女人为了钱跑到许家讨赏,故意埋汰我们孟家,今天,今天俺要教训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陶秀梅眼珠子落在耳房门口旁边的铁锹上,她疯了似得窜了过去。 余福眼疾手快,抢先陶秀梅一步抓起了地上的铁锹,气愤地怒视着陶秀梅,大声质问:“二太太,老太太在这儿站着呢,你想做什么?” “你把铁锹给俺,俺要劈了她!”陶秀梅想借题发挥,余福她打不过,姌姀有老太太庇护,她打不得,打巧姑是让在场的人看看,她不是个软柿子谁想捏就捏。 余福大脸涨得紫红,他恨日本鬼子,恨与狗汉奸李奇穿一条裤子的陶秀梅,他的恨聚到了手腕上,握着铁锹的手青筋暴起,大脚板“扑腾扑腾”砸着地面,瞋目裂眦,嘴巴里打着酒嗝:“俺先劈了你!” 陶秀梅没想到余福也站在巧姑那边,看着头顶寒光闪闪的铁锹她怛然失色,语气结巴:“余福,你敢打俺,俺是你的主子。” “呸!你是谁的主子?你不要用主子身份要挟俺,俺不怕,俺要替你主子教训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余福想起死去的儿子,想起离开孟家的黄忠,想起老爷被一顶绿帽子压得喘不动气,他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铁锹劈死陶秀梅。 孟祖母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弯腰把孟粟搂在怀里,转身面对着东厢房站着,沉默无语,昨天儿子说要杀了陶秀梅,被她制止了,她怕,怕孙儿和孙女长大了知道了母亲死在父亲的手里,无论是对与错都无法解释。 “婆婆,”姌姀走到老人身后,她想让婆婆出面制止发狂的余福。 老人擎起皱巴巴的大手在耳后摆了摆,没说话。 余福手里的铁锹闪着寒光,陶秀梅瞪大了惊慌的眼睛,节节后退,后背撞在影壁墙上,她猛地清醒,跌跌绊绊跑向院井,莲花缸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绕着莲花缸转圈圈,她刚想喊“婆婆”,她的话还没出口,余福大拳头砸在莲花缸里,溅起一溜溜水花迸在她的脸上,吓得她抱着头往前堂屋门口跑,她想窜进姌姀的房间。 “余福,你不要砸坏了门窗。”孟祖母敞着嗓子喊了一声。 这个档口余福追到了前堂屋门口,听到老太太吆喝,他停顿了一下,手里挥舞的铁锹停在半空,俄顷,他霍地掐住陶秀梅的后脖颈,用力往后拽。 陶秀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只感觉一根绳子勒住了她细长的脖颈,气管似乎被淤泥堵住了,喘气不顺,脑袋嗡嗡的,身不由己往后趔趄,脚上的皮鞋被门槛绊掉了,她赤裸裸着双脚往后退,“噗通”摔在石基路上,鹅卵石硌疼了她的屁股,她哪有时间顾及疼,双手摁在地上,张着嘴大口殃气。 余福手里的铁锹在半空画了一个圆,直奔陶秀梅的脑门。 “余福,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你为什么要要俺的命啊?”陶秀梅变成了磕巴,她一边用胳膊护住脑袋,一边央求:“老爷对你不薄,冲着老爷对你的好,你也不应该这样对俺。” “你放屁!”憋在余福心里的话不是这三个字能代替的,他脑海里涌出许多过往,孟粟出生前一年他两口子来到了孟家,孟老太爷敬重他家两个儿子参加了抗联,把他两口子当家人一样对待,老爷把他当兄弟,为了报答孟家收留之恩,他两口子尽心尽力照料院里的每个人,却没换来陶秀梅一个笑脸,这也罢了,这个女人正月十五出趟门竟然勾搭上了獐头鼠目的李奇,她把老爷的脸面放哪儿了?“你,你还有脸提老爷……” 眼瞅着余福的铁锹就要落下来了,姌姀气喘吁吁走下了长廊,“余大哥,您手下留情!” 余福回头看了一眼姌姀,“大太太您甭管,今天俺要劈了她扔进弥河喂王八。” “婆婆,您快让余福停下来,您瞧瞧,把粟儿吓坏了。”姌姀再次把脸转向孟祖母,近乎哀求:“婆婆,待会儿许家就要来人,伤着谁都不合适。” 孟祖母缓缓转过身看着余福,咳咳沙哑的嗓子念叨:“余福,你喝醉了吗?” “俺没醉!”余福把手里的铁锹“啪叽”拍在石基路上,火星四溅,震耳欲聋的响声惊飞了石榴树枝上的麻雀,抖落一地石榴花和树叶。 余妈的身影出现在门洞子,她把院里的一切看在眼里,她顾不得与老太太和姌姀打招呼,放下手里的木盆,风风火火绕过影壁墙,直奔余福,扎煞开胳膊挡在陶秀梅的身前,“余福,你要干什么?放下你手里的铁锹。” 陶秀梅见到余妈仿佛见到了救星,她出溜站起身来,双手抓着余妈的肩膀,“余妈,快救救俺,你家余福疯了。” “你让开,让俺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看到婆姨站在眼前,余福的眼泪涌出了眼眶,他真想告诉婆姨,二小子被日本人杀害了,陶秀梅是日本人的走狗,杀了她替儿子报仇。 “你怎么啦?”看到余福无缘无故泪流满面,余妈心酸不已,她撇开陶秀梅走过去,从怀里掏出手帕,踮起脚尖一边擦拭着丈夫腮帮子上的泪水,一边嗔怪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好好说话。” “他余妈,其他事情先放下,你在院里照顾二少爷,让余福去火房烧壶水,准备沏茶迎接亲家公。”孟祖母向余妈递了个眼色,“俺孟家有规定,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白天都不许喝酒,今天你家余福破了规矩,俺有时间再收拾他。” 葫芦街上,庄稼汉敞着怀,肩上扛着芦苇做的草人,“扑腾”着赤裸裸的大脚丫往西边的河道而去,河坝上的麦子已经抽穗,再有一个多月要收成,应该高兴,他们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日本人的告示贴在走马楼上,今年除了给地主家必交的租赁费,还要每亩地给日本人上交三分之二的粮食,认真算算一年到头白忙活,只赚了一些野菜充饥,谁也高兴不起来。 翟子婆姨手里抓着半拉瓢,晃晃悠悠走近了李老槐家院门口,李家在这条街上可以说满够排场,三间大北房,砖硷墙裙有半米高,门口左右各一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听说是那年孟家拉了一车树苗回来,驼背婶往人家要了两棵栽在自家门口,这个老巫婆整天人事不做,家里不缺吃不缺喝,千方百计占别人的便宜。 翟子婆姨迈上了台阶,抓着门环使劲叩了三下。 李家院子里,驼背婶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子,另一只手里抓着半拉瓢,瓢里盛着一些米糠,嘴里“咕_咕”叫着,躲在后山墙旁边的鸡听到叫声颠颤着鸡冠子跑了出来,向她张嘴巴舌,她把拐棍放下,捏了一把米糠洒在地上,眼珠子扫视着街门。 “驼背婶,您在家吗?” 驼背婶的手哆嗦了一下,翟子婆姨是属小笊耙的,只往里进,不往外出,帮人点小忙念念不忘,上次帮她做了几张袼褙,想要一瓢面粉,当时家里粮缸见了底,她只好应承过两天再说。 “臭女人,要不是邻居,俺才不愿意搭理你呢。”驼背婶尥起脚踢出去,盛米糠的半拉瓢“啪叽”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的身体节节后退,“咣当”撞在门垛子上,鸡群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窜,她自个惊出了一身冷汗,前天她摔了一跤,走路尾骨疼,她找了一根棍子做拐杖,她是记仇不记跌跟头,看着洒落一地的米糠和四分五裂的瓢,她心疼,恨不得一棍子敲在翟子婆姨那张雀斑脸上,一忽儿她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拄着棍子沿着石基路下面往院门口蹒跚了两步,拉长脖子下一层皮,撩了一嗓子,“翟子媳妇,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可是个大忙人呀。” 驼背婶从不做亏本的生意,在翟家婆姨身上她往往占不着便宜,她老了,女儿不在身边,她有个头疼脑热,隔着墙招呼一声,翟子就会跑到街上给她请个郎中回来,即便如此,她今天也不想丢一粒米。 驼背婶走到门洞子,把拐杖搁在门后,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抿抿头发,拽拽衣襟,拉开了门闩,“翟子媳妇,几天不见,你胖了不少呀。” “驼背婶,俺叨扰您了,俺家没有粮食了,俺家三个小子太能吃了,地里野菜也被他们吃干净了。”翟子婆姨说。 驼背婶捞起拐杖,把一侧门板往墙墉上推了一把,露出一条门缝,她深陷的眼窝里放出一点狡狯的光,嘴角溜出几道笑眯眯的褶皱,语气不急不慢,“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家三个小子,不,马上就要四个了,每天熬一锅菜汤子不顶饥。” “不喝菜汤子吃什么?俺家喂鸡的米糠也被掺和着野菜吃了,为了孩子们多吃一口,俺用凉水充饥,饿得俺支撑不住笨重的身体,想起婶子您还欠着俺一瓢面粉,俺就厚着脸皮跑过来了,望婶子多担待。”翟子婆姨比翟子能说会道,嘴一分,手一分,她有干活的力气,有哭穷的本事。 “你应该去孟家念叨念叨你家的窘况,听说你家翟子给孟家拉车不少挣,抽时间也可以拉散客,这样算下来,你家的收入不菲,难道是孟家克扣你家的工钱不成吗?” “那倒没有,每天修车要花钱,您是不知道,俺家那辆车子有十几年了,零件老化了,杠子换了五六次,每次十个铜板不够花。唉,这光景下出门叫车的少,单凭给孟家接送孩子那点钱不够在街上买两碗混沌吃。” “看起来你们哪家都不如俺,虽然俺那个死老头整天人事不做,每天寻花问柳,他不缺俺的嘴,只要俺念一句家里没有粮食了,昨儿他让人送家里半袋子白花花的大米,这年下除了孟家能吃上米饭,问问葫芦街有谁见过香喷喷的米饭。”驼背婶瘸着腿挤出了门缝,回身带上门,嘴巴凑到翟子婆姨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俺家烧的煤、吃的米,甚至喂鸡的米糠,都没有花过一文钱,她嫂子,俺今天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往外说呀。” 葫芦街上最聪明的人是驼背婶,这个老巫婆比她的男人奸诈,别人拿着假话骗人,她是拿着实话唬人,把鼠目寸光的翟子婆姨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真的吗?” “俺还能骗你吗,这些话是能随便说的嘛?俺老头子身上那张皮是日本人给他披上的,往那儿一站,街上做生意的都要送上一副笑脸,他们有什么好东西,只要俺老头子说喜欢,当天送上门,最长超不过两天。”驼背婶伸出两根弯曲的手指头在翟子婆姨眼前晃了晃,“俺跟你不说假话,你也瞅见了,梁子昨天下午给俺家送了三筐煤,自从他揽了送煤的差事,俺家烧煤没花一文钱,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俺家老头子在街面上罩着他。” 驼背婶的话让翟子婆姨瞪大了贪馋的眼珠子,她似乎看到她家的翟子也穿上了那身黄皮,在街上横着膀子走路,她家的黄包车租赁给了别人,孟家的十亩水浇地被她转手高价租给了凳子,凳家的招娣变成了她家的使唤丫鬟,伺候她娘几个吃喝拉撒睡,来她家串门的街坊邻居多了,没人空着手。 “翟子婆姨你怎么啦?”驼背婶拎起拐棍在台阶上敲了敲。 翟子婆姨猛地清醒,想起白花花的大米,黑亮亮的煤块,她把手里的瓢藏到了屁股后面,身体退到了台阶下,觍着脸仰视着高高在上的驼背婶,嘴里嚼着哈喇子,“驼背婶,您是不知道,孟家大小姐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她不高兴了拿俺家翟子做出气筒,不是骂,就是用脚踢,俺家翟子早就不想干了,婶子,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家翟子什么人您也清楚,劳烦李叔给俺家翟子在村公所找份差事,可以吗?” 驼背婶暗暗高兴,缓兵之计得逞了,说不定还能从翟家赚几块铜板,她继续卖关子:“你以为治安队谁想进就能进的吗?需要钱。”她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头在眼前捻了捻。 “需要钱?!需要多少钱?” “翟子婆姨,你有话,咱们是一家人,钱多钱少一句话的事儿,赶明儿俺老头回家,俺在他耳边念叨念叨你家翟子的事儿。” 两个女人正聊得欢,一辆豪华的马车由南往北而来,车轮颠簸在疙疙瘩瘩的街面上,马蹄踏起一绺绺泥浆四处飞溅,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闪。 “翟家婆姨,你瞅瞅这是谁家的马车呀,不像是孟家的,在十里八村找不见一辆。” 马车停在了孟家巷子口,廖师傅跳下马车,把一条踩凳放在马车下,向车厢弓着腰,“舅老爷,孟家到了,您下车吗?” “敏丫头,你往外面瞅一眼,孟家门前有人吗,咱们给她们扔下几句话就走,去八里庄看看俺的老伙计。” 来孟家的路上小敏把八里庄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海秉云,听说江德州受伤,老人急得抓耳挠腮,更多的是心疼,江德州是他的袍泽,更是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小敏掀起车帷一角,眼神了望着孟家巷子,巷子地上铺满了沙子,上面落着几个车辙,那是小推车留下的轱辘印,里面溢着一汩汩水,阳光擦过水面,照耀在门口石狮子上,白色的光反射在旁边的柿子树上,和珍珠大小的青果子绿得耀眼,与攀上墙头的爬山虎相映生辉。 孟家两片厚重的院门徐徐开了,门轴在窠臼里轻轻转动,掀起一丝丝风,几片落叶从台阶上飘到了巷子里。姌姀和巧姑搀扶着孟祖母走出了孟家院子。 “丫头,你看到孟家二太太了吗?”海秉云双手摁着拐杖勾首危襟正坐。 “舅老爷,她也出来了。” 陶秀梅站在台阶上张开狐狸眼四处漂泊,最后落在许家马车上,她满眼惊诧,十里八乡都知道许家有钱,没想到如此气派,翠绕珠围的车厢成了一道风景,车子周遭围满了葫芦街上的人,一个个指手画脚、喋喋不休,更多人在啧啧称羡。 “丫头,你先下去与她们打个招呼。” “是”小敏挑起车帘,往前一步跳下了马车,直奔孟祖母。 孟祖母看到了小敏,老人杵着拐杖往巷子口撒打,车子旁边站着个车把式,贾氏站在袁家东山墙旁边探头探脑,她身后还有几个街上的老娘们。“敏丫头,许家舅老爷在哪儿?俺与他见个礼。” “祖母,您好。”小敏向老人弯腰施礼,又向姌姀弓弓腰,“大太太好。” “巧姑姐,”小敏向巧姑勾勾唇角。 孟祖母拍拍巧姑的手说:“巧姑娘,这儿没你的事啦,你回家,有时间你到后院找俺,俺有点事找你帮忙。” “是,”巧姑走到小敏身边,摸摸小敏的小脸,“敏妹妹,你有事儿尽管招呼俺一声,姐姐替你抻头。” “巧姑姐,谢谢你,有事俺再去找你。”小敏向巧姑弯弯腰。 “吆,怎么没有人与俺这个主子打声招呼呀,反而与一个小寡妇勾肩搭背。”陶秀梅用莲花指托着下巴颏,斜楞着眼角打量着小敏,丫头身上的衣服有刮坏的线头,袖口和衣领处黏着泥土和草屑。“敏丫头,你昨天住在什么地方啊?” “回禀二太太,俺昨儿住在张家大车店。”小敏实话实说。 “你是住在马厩里。”陶秀梅口气里带着嘲讽,她一边呶呶不休,一边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舌头顶着上颚啧啧:“你知道俺孟家的屋檐高,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你又回来了,回来好,俺双手欢迎你。” “粟儿娘,你这句话说的在理,不过,俺借花献佛,把你说的这句话再送给你,你自己好好心思心思。”孟祖母撇开陶秀梅,拄着拐杖往巷子口走,“敏丫头,扶俺过去见见许家舅老爷。” 海秉云坐在车厢里把孟家院门口几个人看得透透彻彻,老太太慈祥恺恻,大太太姌姀温良恭俭,二太太是个虚伪又不老实的女人,她的每个笑,每个动作都是惺惺作态,让人恶心,与许洪黎有一比,能与君子争高下,不与小人论短长,今天既然来了,也要会会这只母老虎。 “廖师傅,扶俺下车!”海秉云撩起车帘吼了一嗓子。 “是,舅姥爷。” 海秉云一手提着拐杖,一手抓着廖师傅的胳膊,弓着身走出了车厢,双脚慢慢落在踩凳上。 “喔,这不是许家海老爷吗?”贾氏从墙角扭了出来,一溜烟跑到了马车跟前,毕恭毕敬给海秉云鞠了一躬。 贾氏今天穿了一件紫色斜襟长褂,腿上是一条绿缎子直筒裤,身形凹凸有致;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头发在脑后梳成椭圆髽髻,露出一对珍珠耳坠,发髻上插着一根银色簪子,流苏穗头在她腮帮子上摇曳,为她增添了一丝妩媚。 “巧姑的娘咱们又见面了,今天俺有点私事要处理,有时间咱们再聊。”海秉云相当的客气,向贾氏点点头,拄着拐杖往孟家巷子走。 贾氏觉得能跟许家人搭上话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她有点忘乎所以,情不自禁自言自语:“许家舅老爷在俺家旅店住过,俺陪着他老人家喝过茶。” 翟子婆姨很少出门,她短见薄识,说话不分场合:“巧姑的娘,你认识的人可真不少呀,是麻将桌上认识的吗,还是酒桌上认识的?还是……”猪嘴里吐不出象牙。 “翟子媳妇,半个时辰之前,翟子把俺家巧姑从永乐街上送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啦,俺闻到俺姑娘身上有股酒味。”贾氏口气里带着挑衅。 “你胡说八道!”翟子婆姨一蹦三尺高,嘴里喷着唾沫星子:“俺家翟子吃过午饭送孟家大小姐上学去了,他怎么会与你家巧姑在一起呢?” “翟子婆姨,你如果不信俺的话,问问俺家巧姑,问问谁把她从永乐街拉回来的?俺让她去买白糖,她空着手回来了,没进家门先跑去了孟家,臭丫头一点不让人省心。”贾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攥在手心里,一边“咯嘣咯嘣”嗑着瓜子,一边潇洒地吐着瓜子皮,一边洋洋得意地聊侃:“翟子是俺家的老邻居,他也差点变成俺的姑爷,只可惜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唉,他是一块朽木不可雕也,自小胆小怕事,成了家被个老娘们欺负的摧眉折腰,俺见识过怕媳妇的男人,没见过像他一样窝囊的男人。” 翟子婆姨被贾氏气得半死,张口结舌说不清一句话。 “巧姑的娘,耍猴儿不怕人多,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你岁数也不小了,不要拿着假话糊弄翟子婆姨,她是鸡毛性子一点火就着,她肚子里怀着娃,不要把她气个三长两短。”驼背婶的话是故意说给旁边人听的,她不怕得罪贾氏,自从贾氏住进袁家院子,在店门口台阶下摆了一个摊子,用两摞石头瓦块支撑着一块破门板,上面摆了一盘糖果,一簸箕炒花生瓜子,还有一捆旱烟叶,男人和孩子每天围着袁家铺子转,街上的老娘们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贾氏比巧姑厉害,听到别人调侃她,她让石头搬来一把椅子,她坐在椅子里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茶壶,一会呷一口茶水,一会儿破口大骂,从早上骂到晚上不消停。 街上有人看到了巧姑从翟子的黄包车上下来,也不敢随便多嘴,驼背婶是什么人?是李老槐的眼线,弄不好给扣顶抗日分子的帽子,被送进鬼子宪兵队,假的也变成了真的,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丢了命不值得。 翟子婆姨感激驼背婶给她撑腰,她也不想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输给贾氏,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刀子般的眼珠子挖睺了巧姑一眼,“以后俺家翟子再也不拉车了,要跟着老槐叔做巡警。” 顿时,大家都闭上了嘴巴,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驼背婶,老巫婆脑壳冒汗,街上的佃户怕日本人,更恨替日本人做事的汉奸。眼目前翟子婆姨把一副好牌打烂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翟子当巡警的事情没有一撇,宣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把她给卖了。 “吆,俺翟子哥也要当巡警呀,好差事,以后他吃饭、喝酒不用掏腰包了,街坊邻居见了他还要鞠躬,威风凛凛往那儿一站,有人给他点烟,迎春院的花娘自动投怀送抱。”巧姑脚步翩跹,语气低柔,“今天俺去街上买白糖遇到了姜寡妇,她告诉俺说,李财主昨天夜里被锄奸团杀了,锄奸团是谁呀?李家可是长弓硬弩护辕门,铜壁铁墙齐队伍,难道那些人能穿墙走壁不成?” 巧姑一席话把驼背婶吓个半死,半天她才清醒过来,她急忙拄着拐棍钻出了人群,穿过南北街道时被车辙绊了一跤,手里的拐棍摔出很远,她不要了,磕磕绊绊窜进了自家院子,“咣当”关上门,把喧嚣声关在了街上,关不住,越过墙头跑进了院子,她仿佛看到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她的眉心。 驼背婶逃了,翟子婆姨蔫了。 海秉云长着后眼,把身后每个人的表情动作看得明明白白,他腾出一只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冁然一笑,他佩服巧姑说话有分寸,既不得罪驼背婶,还能震慑住翟子婆姨。 孟祖母迎着海秉云走过来,她左手抓着拐杖勾首,右手放在胸前,远远地鞠躬施礼,“亲家,您好,听说您来了,俺孟家敞开门迎贵客,快请!”老人说着话,把身体往旁边闪了闪让出一条路。 在今天之前孟祖母没见过许家的人,对许家舅老爷只有耳闻,听说老头脾气古怪,自命不凡,百闻不如一见,老人个子不高不矮,古铜色肌肤,掩不住精神矍铄,金边眼镜后面闪动着一双如炬的明眸,眼角展着几条笑褶,和蔼可亲,与敏丫头描述的毫无二致。 海秉云哈哈一笑,“孟家嫂子,赵妈说您比俺年长两岁,看起来您红光满面,神清气爽,也是,儿孙绕膝天伦乐,福寿齐全耀德门,乐哉乐哉。” 姌姀向海秉云点点头,没说话。 陶秀梅的眼睛直了,海秉云一身考究的绸缎长袍马褂,做工精细,苏绣针脚细腻,在坊子地界找不出第二件,他左腰上垂挂着一方金包玉的佩饰,中心雕刻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四周是一圈祥云图案,柔和的光洒在它的表面,雄鹰双目逐影随波,栩栩如生;右边衣裾内吊着一套金灿灿的烟具,一拃多长的黄木烟袋杆儿,一头镶着一个金质斗锅,一头镶着一个玉质烟嘴儿,烟杆腰身缠着金丝,每一处都光滑铮亮,在阳光下金星斑斓,烟荷包也非常精致,上面刺绣着大大小小的山花与喜鹊,吊坠上的金钱流苏随着老人一步三摇,显得悠闲自得,气派十足;老人右手大拇指上有个翡翠玉扳指,比李奇那个还要厚实,上面滚动着温润如玉的色泽。 “嫂子,今天俺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进去打扰了,俺盘下了永乐街的米行准备开一家饭店,开业那天请您老去捧个场。”海秉云向前一步向孟祖母抱抱拳,“以后还要仰仗孟家大少爷多帮扶。” “自然,自然,咱们是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早闻亲家公说话做事百无禁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老身肃然起敬。”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交给姌姀,双手合十向海秉云作揖。 陶秀梅打了个愣怔,永乐街米行占地比孟家院子大,前后上下楼共二十多间房子,大院子东西开门,门宽能跑马车,她想出一百大洋买下米行,米行老板少五百大洋不卖,她拿不出那么多钱,不了了之,只好在樱花街盘下三间日本小洋楼,没想到那个米行落入了许家人手里,可见许家财力丰厚,不能小觑。 “舅姥爷,欢迎您光临寒舍。”陶秀梅一反常态,把手里的手帕由上往下甩打在她的膝盖上,她的腿弯了,腰也弯了,嘴里的话比蜜甜,“舅老爷,孟家丫鬟嚣张跋扈是俺的错,今天她回来俺非砸断她一条腿不可,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俺这个做婆婆的教导下人无方。” “砸断腿就不必了,敏丫头在俺身边长大,她的为人俺最清楚,她在孟家有什么不周你们尽管告诉俺,不要背后使刀子,这事俺碰上了,必须过来说一声,丫头俺先带回去,其他事情过后你们孟家自己研究,愿意解触婚约,俺许家高兴不得。” “哪那可以,敏丫头是俺孟家的福星,俺的婆婆和粟儿离不开丫头,”陶秀梅说着眼睛看向孟祖母,“婆婆,您说句话呀。” 孟祖母本想沉默,见陶秀梅前倨后恭,她只好随声附和,“亲家公,丫头不在院里俺心里空落落的,俺的粟儿也不好好吃饭,还望舅姥爷既往不咎,让丫头留下来。” 海秉云不想把事情弄僵,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也不好意思太强势,只好顺水推舟,“老嫂子,俺带着丫头过来是给您撂个话,今天俺必须把丫头带走,让她回许家住些日子,住多久随她的意思,她什么时候想回来,俺让廖师傅把她送过来,您看好不好啊?” “一切随舅老爷安排,丫头来孟家四个月了,回许家住些日子是应该的。”孟祖母向海秉云点点头,眼睛看着小敏说:“丫头,你先跟着舅老爷回许家住些日子,到时候让树儿去接你回家。” “是,俺听祖母的话。” 小敏向在场的孟家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搀扶起海秉云,“舅老爷咱们走。”<\/b> 第125章 未时 <\/b>未时,偏西的太阳挂在孟家高高的飞檐斗拱上,正脊瓦上滋生着一堆堆黑褐色的苔藓,黯淡无光;戗脊缝隙之间攀生着一株株瓦松,绿意盎然,一绿一黑、一亮一暗在潮湿里挣扎,升腾起一片片薄雾,笼罩着深深的院井。 孟祖母站在东厢房长廊下,她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着怒火,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颤抖的手拍打着拐杖勾首,“你们以为孟家没人了吗,在院里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陶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傲睨的眼神在半空瞟了一圈,退着身子往屋门口扭了两步。 姌姀把手帕捂在胸口,她想走出屋子与婆婆见个礼,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进退两难。 摇曳的石榴树枝映照在窗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孟祖母感觉到冷,生气消耗热量,她身上的暖气在渐渐溃散,往长廊外挪挪身体,阳光越过了廊檐照在她身上,给了她一点点温暖,驱散了体内一寸一寸的冷。 在年轻的时候,她的个子比姌姀还高,五官清秀,是远近有名的美人,这会儿,她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皮肤如枯叶般的黄、皱,头发全白了,遮不住头顶,本来她不必这么操心,坐在炕上吸吸水烟,携着粟儿去巷子口转转,听听哪家又添了小人儿,让余妈去送个禧,可是,姌姀性格懦弱,无法与心狠手辣的陶秀梅抗衡,她必须强打精神维护这个家。 陶秀梅刚进孟家门那年,对人非常和气,言行举止有礼貌,手脚勤快,丢下铲子拿笤帚,嘴巴能说会道,与呐口少言的姌姀有天壤之别,老人心里的天平秤自然而然偏向陶秀梅,时不时给她一些零花钱,时不时带她走亲访友,亲朋好友羡慕孟家媳妇一个比一个漂亮,老人脸上有光,这样的好光景维持了不到一年,随着怡澜的出生,恬静的日子结束了。 “婆婆,儿媳给您请安了。” 陶秀梅的声音把老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俺承受不起。” 孟祖母嘴里的话生硬,面目表情冷淡,眉心拧在了一起,几条深长的褶皱从额头通到了鼻根,灼灼逼人的眼神让陶秀梅害怕,她不怕婆婆发火,只怕被逐出家门。 孟家财大气粗,即使最近几年生意不景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她还是孟家的人,有资格分割孟家的财产,想起要与姌姀母子平分,她就恨。 孟祖母蠕动蠕动干瘪瘪的嘴巴,低头看看身旁的孟粟,“粟儿,陪着祖母走走,你娘身上的香气太浓稠,呛得俺想打喷嚏。” “她不是俺娘!”孟粟把手里的小马扎“啪叽”摔在地上,他的小眼珠子瞪得溜圆,自从他住进后院,每天希望娘亲去探望他,他等啊、盼啊,整整两年不见她的踪影,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在他小时候,娘亲每天晚上坐在灯下等爹回家,兰丫鬟说爹去了前院,娘让他去前院把爹拉过来,他照做了,爹手里举着一本书,把他抱在怀里,娘把灯窑里的煤油灯放到了桌子上,爹借着灯光给他讲故事,灯油慢慢减少,他全身困倦,张着嘴打哈欠,书上的字迹像蚂蚁在爬,慢慢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朦朦胧胧看到娘亲纤细的手指戳在爹的额头,佯怒埋怨说:“瞧瞧你把灯熬没了油,把粟儿熬睡了。” 那段日子是他最美好的记忆,而如今,面对着妖里妖气的女人,他嘴里喊不出“娘”这个字。 “吆,俺的粟儿脾气不小啊,不知随了哪一个?小模样有点你爹年轻时候的样子,可惜没有他伶牙俐齿。”陶秀梅弯腰捡起地上的马扎杵在墙角,伸手拍打着孟粟的肩膀,说:“粟儿,你娘开戏园子为了谁,是为了你们姐弟俩以后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娘说话不绕弯子,有什么说什么,咱们孟家这几年生意惨淡,娘也不能在家里坐吃等穿,不是吗?” 石基路上的余福使劲攥攥手里的镰刀,他恨不得敲碎陶秀梅巧舌如簧的嘴,老太太不发话,他不敢随心所欲,他擎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拧拧鼻子,把一坨鼻涕狠狠摔在石榴树下。 中院火房传来了蒜臼子捣东西的声音,一下一下捣在余福的心上,今天黄忠要离开孟家,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二人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杯觥交错无话不说,这么多年两人的感情已经变成了割舍不了的亲情。 孟祖母用拐杖敲敲廊柱子,看着心不在焉的余福说:“余福,把这把铁锹拿走,它碍俺走路了。” 余福打了个激灵,他把镰刀插在后腰上,三步两步窜进了长廊,抓起地上横倒的铁锹,沿着长廊往南走,把铁锹杵在耳房门口,转身看着孟祖母,结结巴巴地问:“老太太,您口渴吗?” 孟祖母摇摇头。 “俺去耳房喝口水。” “去!”孟祖母摆摆手。 余福扭身钻进了耳房,撅腚哈腰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酒瓶,里面装着半瓶高粱烧,这是上次他和黄忠喝剩的,他把酒瓶装进裤兜里,走近门后的水缸,抓起墙上挂着的水瓢舀了半瓢子水,“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扔下瓢,用衣袖抹着嘴巴下滴啦的水珠走出了屋子。 陶秀梅像个喋喋不休的演说家,口若悬河:“婆婆,不讲别的,现在钱不当钱,没有千八百的大洋很难娶个富贵人家的闺女做媳妇。” 孟祖母不想守着孙儿与陶秀梅掰持,她拄着拐杖沿着长廊往南走了几步,眼神瞅着余福,“余福,用你手里的镰刀把石榴树上的枯枝修剪修剪,你瞧瞧,它们夹在茂盛的枝杈间那么扎眼,一块臭骨头坏了一锅汤,干脆,清除它们。” 陶秀梅听出了婆婆的话外音,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操起胳膊走近廊栏杆,身体一侧倚靠着廊柱子,眼睛窥伺着老人脸上的表情。 前天在酒桌上,李奇说他家在威县城有三层楼高的宾馆,有一个很大的皮草店,在赵庄有一个熟皮子作坊,有一百多亩山坡田,在永乐街有一家大烟馆……可惜哥哥没有子嗣,他只有一个女儿,是他四姨太生的,今年刚五岁,为了不让李家的财产落入外人的手里,李家长辈打算给唯一的孙女招个上门女婿。 李奇的话让陶秀梅心潮澎湃,倘若攀上家财万贯的李家,她就不用看孟家人的脸色了。 陶秀梅溜精八怪,却斗不过嚚猾的李奇,家里人好言相劝她不听,外面男人一句话哄得她忘乎所以。 街面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家的阴险毒辣,为得到玉芬嫂家五亩耕田,害死了玉芬嫂的男人,孟家有一百多亩水浇地,还有三个铺子,这是块看得见、吃不着的肥肉,正月十五陶秀梅撞进了李奇的怀里,本是机缘巧合,不成想李家利用了这个机会,铺设了一张吞噬孟家的网。 “婆婆,许家是坊子地界的富甲,敏丫头如果是许家的至亲,俺也不会反对,她不是,她只是许家的一个丫鬟,凭咱们孟家怎么能娶一个丫鬟做媳妇呢。” “你说什么?”孟祖母站住了脚,伸手抚摸着孟数的头,“粟儿,你娘太自以为是了,敏丫头虽然没爹没娘,许家舅老爷把她当亲孙女对待,咱们孟家与许家噶亲是你爹和你娘的主意,你娘一心赞成这门亲事,托了程四娘和你大哥去下聘礼,许家不舍得让丫头给人家做养媳妇,你大哥说会把丫头当小姐一样对待,许家人才点了头,敏丫头到了咱们孟家变成了使唤丫鬟,每天从早上忙到日头落山,没喊一个苦字,咱们孟家有愧呀,既然你娘有这个打算,祖母现在就把这门亲给退掉,给敏丫头另找户好人家。” 老人的话带着心酸,顾庆坤把三丫头寄养在孟家不是给孟粟做养媳妇,是希望丫头在战乱中平安长大,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不能说,也不能把丫头撵出孟家,黄忠说上个月顾家二丫头牺牲在沙子口,时年十七岁,正值豆蔻年华,让人心疼。 “婆婆,事情不能这么说,街上有养媳妇的家庭很多,哪个养媳妇能与主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哪家养媳妇不干活,咱们已经对得起她了,再说孟粟长大了不一定非要娶敏丫头做媳妇。”陶秀梅把兰丫鬟的话秃噜出了口。 孟祖母心里悲切切的,不想与胡搅蛮缠的陶秀梅争辩,心里有话当着孟粟的面也说不出口,踌躇了一会儿,老人前穹着身体往前走,东南墙根下横放着几根干枯的棍子,墙角风刮擦起一层层腐朽的木屑在半空漂泊,旁边生长着一株金银花,绿油油的叶片之间夹着不大的花束,蜿蜒的蔓藤随风飘曳,在墙隈上投下摇摇欲坠的影子,独木难支,老人拄着拐杖弯下腰,抓起地上一根棍子支撑住金银花的枝干,墙头上的勾头瓦坠落一滴滴水珠,落在她稀疏的头发上,她打了个冷颤,天是热的,风也是热的,吹化了水珠,洒在斑驳的青砖上,顺着砖坯缝隙流淌,像是一串串眼泪,岁月如梭,时光飞逝。 玉芬嫂娘三个现在居住的房子是孟家的老屋,当年她用嫁妆买了一条渔船,男人用这条船运送货物,挣了钱盖了这处院子,请了风水师做了布局,请了最好的雕刻师傅镌刻了门楣与廊柱,三进三出的院子建成后,孟家人不再住蓬牖茅椽的房子,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不请自到,每天车马盈门,院里宾朋满座,笑声朗朗,十多年前日本人霸占了坊子,老太爷虽然没有文化,有一颗赤胆忠心,拿出多半积蓄支援八路军抗日,陶秀梅进门那年,孟家只剩下了个空壳,即使这样,在怡澜过百日那天,孟家照样办了一次宴席,在这个院子摆了十几张酒桌,染了几百个红鸡蛋。 时过境迁人依旧,物是人非事事休,孟祖母缓缓转过身,仰起头眺望着院子,阳光笼罩着三间北堂屋,似乎看到手托着食盘的丫鬟穿进穿出,陶秀梅抱着婴儿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一会儿颦眉蹙頞嫌弃酒桌上的人太吵,吵得她头疼脑胀,一会儿妄自尊大地大声斥责丫鬟笨手笨脚。 大家上前恭喜孟家添了一位千金,陶秀梅脸上明显挂了一层嫌恶,耷拉下了嘴角,“千金”两个字刺疼了她的心,孟祖母碍于脸面,觍着老脸讨好陶秀梅说:“咱们孟家旁的不缺,就是缺丫头,怡澜一出世,你不晓得你公公多高兴,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孟家从太祖爷那辈数,都是兄弟,没有姊妹,而今,你为孟家生了个姑娘,俺们都稀罕,真是的,数儿出生在青岛,满月酒咱们孟家没办,在赵庄生儿子家庭请酒席也没有这样体面。” 陶秀梅冷笑了一声,“是吗?你怎么不说说你们孟家几辈子单传呢。” 孟祖母攥紧了颤抖的拳头,被一旁的老太爷拦住了,当着亲戚朋友的面教训儿媳妇着实抹不开面子。 观其行而知其言,闻其言而知其心,从那以后,孟祖母的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为了体面她只好忍气吞声,总以为时间长了,陶秀梅能有所收敛,没想到她生下粟儿后更是得寸进尺,经常在饭桌上无理取闹,搅得孟家院子鸡飞狗跳,自那以后大家不在一个院子吃饭,好端端一个大家庭四分五裂,老太爷在怏怏不乐之中病倒,在炕上躺了三个多月撒手人寰。 想起宽以待人的老头,孟祖母满目凄凉,她把拐杖夹在腋下,从鼻梁上摘下眼镜,用衣襟擦擦镜片,心里念叨:老头子,俺老了,这个家俺撑不下去了,家不和外人欺,你说让俺怎么办? 余福把老人忧郁的神情看在眼里,他来孟家十多年了,亲眼见证了孟家的兴盛,与今天的萧瑟,他不由自主握紧了大拳头,怒视着在长廊里扭来扭去的陶秀梅。 余福的表情动作没逃过老人的眼睛。“余福,你不要杵在那儿,把那些剪下来的石榴树枝放到火房去。” “是,”余福一边应答着,一边捡起地上几根树枝,用手里的镰刀扫扫衣襟,快步绕过长廊。 火房里,淡淡的蒸气在屋子里飘渺,黄忠站在案板旁边,把捣好的鸡蛋皮一勺一勺装进茶叶桶里。 余福轻手轻脚迈进了火房,把手里的树枝子扔在灶台下面。 “余大哥,您来的正好,这是给二少爷的,每天吃饭前给他喂一勺。”黄忠走近东窗户,把茶叶盒放在窗台上,“敏丫头说放这儿,一进门就能看到。” “你这个人好没有规矩,这是你的差事,你不能安排俺一个粗人去做婆婆妈妈的事情。”余福的泪顺着话流淌,他急忙吸吸鼻子,抓着衣袖擦擦脸,“你是知道的,俺笨手笨脚,哪会伺候人啊?老太太和二少爷离不开你,俺也离不开你。” 黄忠没说话。 “黄兄弟,俺等你回来,你做的猪油汤圆真好吃,来年你再做给俺吃。” “余大哥,”黄忠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纸烟,从里面掏出一支塞进余福的嘴里,弯腰从风箱上摸出一盒火柴,擦出火苗,双手捧着送到余福的嘴边,“俺没有什么好东西送您,您喜欢抽烟,今早上俺在街上买了两盒烟,一盒送给了邓大哥,一盒送给您,邓大哥值得信任,有事您去喊他一声。” 余福用手捏着烟卷嘬了一口,把烟卷又抽了出来,低声说:“这盒烟俺留着,留着你回来俺再抽。” 余福性格外向,却不会说话,不擅长用语言表达心事;黄忠性格内向沉稳,说话做事小心谨慎,他是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余大哥,这几年多蒙您和嫂子照顾,俺衣服碎了都是她帮俺缝缝补补,俺心里感激,却没给她说一句感谢的话,俺没什么送她,给她买了一些布头和线,还有一件事,天热了,敏丫头脚上的靴子该换下来了,麻烦嫂子找邓家媳妇给丫头做双鞋子。”黄忠弯腰从地上抓起两个包袱,递给余福一个大的,“这里面是俺的几件旧衣服,拿给邓家嫂子,让她打几张做鞋子的袼褙。” 余福强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崩溃,一时忘记了回答黄忠的话,时间在这一刻悄然无声,风敲打着窗棂,把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灰尘,外面的天看不清颜色,阴沉沉的;两人的喘息声在水蒸气和熥饭的味道里漂浮。 余福弯腰把燃烧的烟头在灶堂口碾灭了,把半截子烟卷装进了衣服口袋里,从裤兜里掏出半瓶酒,走到碗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个碗放在案板上,把半瓶酒均匀地倒进两个碗里,抓起一碗递到黄忠的手里,“黄兄弟,咱们哥俩再喝一碗酒。” 二人举起酒碗,“啪”碰在一起,一饮而尽。 余福把空碗放在案板上,伸出大手抓住黄忠的手,泪水滚到了他的下巴颏,挂在他的胡子上。“黄兄弟,俺心里有句话一直想说,没好意思说出口,在俺两口子心里,你就是俺的儿子,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俺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你。” “余大哥,您大俺十几岁,您在俺心里就是长辈。” 余福使劲攥着黄忠的手,“孩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俺在孟家等你,咱们不见不散。” 前院里,姌姀提着裙摆走出了东厢房,她一抬头与陶秀梅打了个照面,两人对视了一秒,都没有说话。 孟粟看到姌姀扬起了笑脸,“大娘,您带俺上街玩玩。” “粟儿,你去找黄忠,让他带你去绳子胡同喂小狗,听说那三只小狗肚子可大了,咱们家的剩菜剩饭不够它们吃,黄忠准备上山下夹子,捕捉野兔喂它们。” “黄叔叔要回老家,他没时间带俺去玩。” 姌姀一怔,语气磕巴:“他回家做什么?” “黄忠来咱们孟家六年多了,一直没回家看看,他说昨儿做梦梦到了他的妻儿,俺让他回去烧几张纸钱。”孟祖母提起拐杖在墙裙上磕打磕打底上黏的泥,打断了姌姀的话。“这是人之常情,俺准了他的假。” 姌姀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急忙站起身,提着裙摆走到老人面前,右手扣住左手,右脚向后撤了一步,微微俯身,颌首低眉,“婆婆,儿媳妇今天早上没给您去请安,请您老多多原谅。” “姌姀呀,只要能每天看到你的笑,俺心里豁亮。”孟祖母往前探探上半身,腾出右手掌做了个起来的动作,在老人心里,姌姀是个好女人,温柔贤惠,没有防人之心,不喜欢凑热闹,大多时间坐在后院陪她聊天散闷,话儿也不多,手脚勤快,经常抢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对待孟粟爱如己出,街上的人还以为孟家两位少爷都是大太太所生。 “姌姀,哪个惹你生气了,瞅瞅你眼泪巴叉的,是不是想家了呀,你爹与俺岁数不相上下,他身边没个人照应怪可怜的,你和孟数回去住个一年半载,在他身边尽尽孝。” “婆婆,是俺的父亲给俺寄来一封信,见信思乡,心中凄凉,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方才妹妹好心劝了俺几句,俺已云开雾释,姗姗来迟望婆婆莫怪。” “姌姀呀,俺真羡慕你的爹儿女双全,人都说养儿防老,其实女儿才是爹娘的小棉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是做娘的夸口,俺的儿子很是孝顺,他自小出门求学,东奔西跑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他一个人在街面上撑着买卖不容易,他再不容易、再忙也不会忘记家里有个老娘,隔三差五捎一斤上等的烟丝给俺,俺岁数大了,精神也不济,要顾着院里,又要顾着孙儿,里里外外多亏你帮忙,俺想不到的你在一旁提醒俺,俺做不动的你大包大揽,俺闷了,你陪着俺聊天解闷,说心里话,不需要你们多孝顺,俺还能活几年,只要你们年轻人夫妻情长,子女乖巧,俺死也瞑目了。” 老人最后一句话让姌姀无语凝噎,哆嗦着嘴唇喊了两个字:“婆婆!”,最近几天婆婆的腰弯了下去,走路低着头,脚步比平时慢了三四倍,眼睛深陷了下去,面颊如揉团的宣纸一样皱巴巴的、苍黄黄的,脑后的髽髻没有小孩拳头大,可怜的老人,一生在为子孙操心,从来不肯向命运低头,不会自恃清高,不会低三下四。 陶秀梅张牙舞爪打了一个哈欠,扭腰晃腚窜到老人身边,“婆婆,俺去火房烧壶水,给您沏壶茶喝。” “粟儿娘,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忙你的去。” “婆婆,俺想去抽支烟,有时间再听您的教诲。”陶秀梅把手帕塞进衣襟里,转身沿着长廊往北走,穿过了月洞门,她从手提包里摸出半盒烟攥在手心里,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叼着,掏出打火机擦出火苗点燃烟卷,深深吸了一口,撅起嘴唇吐出一圈青烟,眼睛穿过烟雾斜视着冷冷清清的院子,昔日的喧哗已不存在,门框、墙壁上的油彩剥落,屋顶瓦片之间被杂草覆盖,叉竿支撑的窗户轻轻摇晃,发出干裂的声音,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布满墙角,犄角碎石瓦片之间传出低沉的虫鸣,中院与窗明几净的前院判若云泥,陶秀梅越想越生气,她尥起脚在地上狠狠跺了两下,苹果树上的麻雀听到声音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落在东面火房的屋檐上。 黄忠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大踏步走出了火房。 余福踉跄着脚步走在黄忠的身后,半碗酒下肚他醉了,被风一吹,他身上的血往脸上跑,变成了大红脸,跨出门槛,他把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带上两片门板,蹲下身把挂锁插进门鼻子里,嘴里嚼着最清醒的话:“火房以后不能敞着门,这院里住着黄鼠狼,她不安好心,大太太吃过她的亏,换成俺早就一铁锹劈了她。” “余大哥,您醉了,今天俺不该与您喝酒。” “俺没醉,这半碗酒算什么,你是知道的,平日里俺能喝三大碗。”余福的确能喝酒,今天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没有下酒菜,他醉了,脑袋瓜子不灵光,眼神也不好使,他没看见院里站着陶秀梅。 黄忠从地上拉起余福,低声说:“二太太在那边。” “俺不怕她,她有什么了不起,俺要报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黄忠急忙打断余福的话,“余大哥,老太太牙口不好,俺用肉沫炒了一罐子黄豆酱,每顿饭给她挖一勺。” “你絮叨多少遍了,俺的耳朵听出了糨子。”余福双手抓着黄忠的胳膊,吼了一嗓子:“黄兄弟,俺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喝酒。” “黄忠,你们包袱里藏着什么东西呀?”在孟家院子里,陶秀梅不讨厌黄忠,毕竟是这个男人在照料儿子,余福的醉话让她忌惮又怀疑。 黄忠向陶秀梅弯腰施礼。 余福梗着脖子站在一旁,面色凛若冰霜。 “二太太,俺要出趟门。”黄忠嗫嚅。 “去哪?”陶秀梅明知故问。 “俺回家给亲人省墓。”黄忠是个有城府的男人,对陶秀梅的厌恶不会表现在脸上。 “你们偷了孟家什么东西,拿过来让俺瞧瞧。” “是几件换洗的衣服。”黄忠从肩上拽下包袱,一只大手托着,另一只手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套叠得板板正正的青布衣褂,一顶崭新的瓜皮帽扣在衣服上面,旁边还有一双黑布圆口布鞋。 余福醉眼惺忪瞥了黄忠手里包袱一眼,他的心猛地一颤,他酒醒了,心被蝎子蛰了一下,疼!这是一套送老的衣服。 今天早上黄忠在永乐街寿衣铺子买了这套新里、新面的衣褂,他要穿着这套衣服赴死,穿着破衣烂衫他怕婆姨见了心疼。 “粟他娘,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孟祖母和姌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月洞门口,老人把一切看在眼里,悲从心起,在她心里黄忠是孟家的人,不能死在她的前面,她哆嗦着身体,绕过陶秀梅走近火房门口,擎起颤抖的手,老人想抚摸一下黄忠的脸,她的手停在半空,慢慢垂了下来,用手撩起斜衣襟,从里面摸出几个铜板,送到黄忠手里,“俺身上只有这么多,回来路上你雇辆马车,不要爬山越岭,你快去快回,俺和粟儿离不开你。” “俺身上带着盘缠。”黄忠推辞不要。 “你再推辞俺就生气了。”老太太假装生气地怒起了脸。 “谢谢老太太,您老好好保重。”黄忠攥着铜板,给老人鞠躬九十度,“多谢您老不嫌弃,让俺在孟家安安稳稳生活了六年多。” “别磨叽,天黑了路不好走。”老人擎起胳膊摆摆手,“去,去!” 孟祖母目送着黄忠往大车院去的背影,对一旁的余福说:“余福,你醉了吗?” “没,没有!”余福一见到孟祖母脑子就清醒了,他吞咽着嘴里残留的酒渣,擎起手挠挠额头,“刚才俺跟黄师傅喝了口酒,忘记了白天不能喝酒的事情,老太太,您惩罚俺。” “哼,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这件事先放下,以后有时间咱们好好理顺理顺,你先替俺去送送黄师傅。” “是!” 余福把黄忠送出了大车院,在院门口二人相视而笑,那抹笑带着无奈与凄凉,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 街上穿梭着几个小商贩,在巷子口叫卖着,玉芬嫂手里抓着一把破扫帚,弓腰哈背清扫着绳子胡同,听到孟家大车院门响,她也没有抬头,黯淡的眼神瞅着地面,一绺绺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脚下,她脚上是一双补丁摞补丁的鞋子,看不清本来面目,露着前面的脚指头。 玉芬嫂每天从早上忙到夜晚掌灯,无论胡同多脏,她都不会拿起扫帚扫一扫,今天真是奇怪了,黄忠的眼睛瞵视着门前湿乎乎的地面,隐隐约约能看到杂乱无章的大脚丫,他一激灵,昨天晚上他带着裘兆熠从绳子胡同跑过,玉芬嫂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梁子说她是个好女人,值得信任,在这一刻他信了。 “大太太会照顾她们娘三个的,你放心。”余福垂着头,向北面摆摆手,“黄兄弟,你走!” 黄忠沿着绳子胡同走下去,走到玉芬嫂家断墙外面,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有意无意往院井里扫视了两眼,一个盛满水的大木盆放在北墙根下,蓝天白云铺在水面上,给这个残破的小院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两只母鸡站在盆沿上低头啄水,不停地摇头摆尾,水珠溅在地上坐着的孩提脸上,孩提从地上抓起一撮泥浆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哈喇子与泥浆在他的下巴颏上流淌。 玉芬嫂家的大孩子踩着一摞砖头趴在墙头上,嘴里叠声呼叫:“娘,娘,弟弟在吃土。” 玉芬嫂好像没有听见孩子呼唤,她继续扫着地面,从墙角扫出一些砂土摊平在凹凸不平的脚印上。 “黄伯伯你去哪儿?”扒墙头的孩子看到了黄忠,咧开小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齿。 “豆荚,你梁伯伯明天回来,会给你带好吃的。” 玉芬嫂家大小子叫豆荚,今年刚三岁,个子不矮,说话晚,上半年还不会叫人,此时说话叭叭的,“梁子伯伯昨天给俺娘说过,他说,他会回来的。” “豆荚”玉芬嫂垂着头喊了一声,没有了下文,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喘息声。 黄忠从身上掏出孟祖母给他的铜板放到豆荚的手里,闷头往前走,梁子去了浅滩坝口,临走嘱咐他照顾玉芬嫂娘三个,他答应了,今天他也要离开赵庄,以后谁来照顾这家可怜人? 走到胡同拐角处,从草垛子后面钻出三只小狗,汪汪叫了两声,躺在梧桐树下的大黄狗慢腾腾站了起来,一瘸一拐走到黄忠面前,伸出舌头舔舔他的裤腿。 黄忠心里凄凉凄凉的,他离开孟家没带走一根草、一口吃的,他把多年的积蓄放在了另一个包袱里,留给了余福,余乘枫打算留在赵庄,替二弟在父母身边尽孝,留在赵庄需要住的地方,那钱能买处院子,或者买间铺子。 黄忠拍拍大黄狗的头,站起身沿着崎岖不平的、疙疙瘩瘩的羊肠小路往山上走,风吹动着他斜飞的刘海,撩拨着他悲忧的心情,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爬上山顶,眺望坊子矿区的天,乌黑乌黑的云被河水隔在山的那边,他的亲人也留在了山的那边,这么多年,他回去过几次,偷偷去,偷偷回,这次他没想回来。 麻雀在头顶盘旋鸣叫,微风吹来,麦苗起起伏伏,伴着哗啦哗啦的弥河水撞击着田野、大地、青山,黄忠猛地站住脚,回头看着山下,孟家院子静谧古朴,青砖黛瓦托起一片潮气,在阳光下五光十色,玉芬嫂家的屋子显得更加矮小,屋顶上的瓦片破碎不堪,四周的断墙危如累卵。突然耳边传来了狗叫,低头看过去,四只黄狗已经跑到了他的身后。 黄忠半蹲下身体,用手背往山下驱赶它们,“快回去,不要跟着俺,敏丫头回来找不见你们会伤心的。” 抬起头遥望着山下,玉芬嫂怀里抱着幼儿,手里拉着豆荚站在她家的断墙外面,风刮着她头上的破围巾,遮住了她灰暗的脸,这个镜头多像婆姨和孩子送他去上工,那个时候二小子还没有出生,婆姨挺着大肚子,拽着大小子,向他招手,嘱咐他:“干活的时候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注意安全……”泪水模糊了黄忠的视线。 孟家两片厚重的街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余福,你去看看谁来了?”孟祖母往长廊外倾斜着身体,眼睛注视着摇晃的院门。 余福晃晃悠悠穿过影壁墙把手里的包袱扔在耳房门口,急冲冲钻进了门洞子,沙哑着声音问:“谁?” “余伯伯,是俺!” 余福的心抽动了一下,是巧姑的声音。今早上儿子一家四口离开了袁家铺子,难道是他们出事了吗?他猛地抓住门闩,刚要拉开门,想到了长廊下站着的孟祖母,他扭头看着老人。 “姌姀,俺听出了巧姑的声音,你快让余福打开门让她进来。” 孟祖母知道巧姑是无事不登门,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陶秀梅在月洞门口徘徊,这门开也要开,不开也要开。 门开了,巧姑站在院门口外的台阶上,她脑后的髽髻翠簪轻绾,额头沁着大颗大颗汗珠子,黏湿了她额前两缕刘海,顺着腮帮子流到了她白皙的颈部;一件碎花斜襟长褂耧着她窈窕身段,一条青布裤,裤腿镶着一圈褐色的缀边,上面各绣着一株腊梅花,花瓣上黏着点点泥巴。 余福往门后闪闪身子,给巧姑让出一条路。 “二太太在院里吗?”巧姑碾着脚尖往院里眺望,嘴里嚼着汗珠子,“俺今天是来找她的。” 巧姑的话让余福吃惊,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 姌姀把余福的神情看在眼里,她低头看着孟祖母,小声说:“婆婆,俺过去问问巧姑到咱们孟家来做什么。” “她来的正好,俺正想找个绣工,帮俺的新棉袄衣衿上绣几朵牡丹花,在赵庄找不出比她还手巧的绣娘。”孟祖母眼睛瞥斜着月洞门口,嘴里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人可真不能念叨,今中午,俺一边续着棉袄,一边心思怎么向巧姑开口。” 陶秀梅不动声色地瞵视着门洞子方向,阳光斜照在巧姑的身上,细致的脸蛋映着水的亮,清澈的大眼睛带着浅浅的忧虑,微张的嘴唇丰泽欲滴,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柔美的女子,让她嫉妒。 “婆婆,让一个寡妇进孟家的门,您不怕街上人说闲话吗?”陶秀梅算是找到了出气筒,语气里带着嫌弃,“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明面是开旅店,暗地里与男人勾三搭四。” “粟儿娘,你留点口德,巧姑不是那种人。”孟祖母声音不高,语气严厉,“说别人的时候先拿镜子照照自己,守着粟儿俺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不要给你脸不要脸,你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 陶秀梅哑然,她没想到婆婆会为了巧姑勃然大怒,她只能吞声忍气,识趣地往旁边撤撤身子,把胯部斜靠在围栏上,把手指头里夹着的烟卷送到嘴里嘬了两口,吸不出一丝火,烟卷不知什么时候灭了。 姌姀提着裙摆走进门洞子,向巧姑笑了笑,语气亲昵:“瞧瞧你满脸汗水,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着急把火。” “大太太,您好!”巧姑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向姌姀行了个万福礼。 “巧姑娘,你不必多礼,老太太和二太太在院里,你是找老太太吗?”姌姀提醒巧姑说话注意,院里不止一个人。 “回禀大太太,那个许家舅老爷让俺给二太太捎个话,问问你们孟家为什么要欺负敏丫头。” 姌姀愕然,她不明白巧姑话里的意思,但听到小敏的名字,她满心、满脸欢喜。“巧姑娘,你是说敏丫头回来了吗,是许家舅老爷把她送回来了吗?” 巧姑摇摇头,“大太太,俺找老太太和二太太。” “好,你快请进!” 巧姑跟着姌姀走进了院子,她先给孟祖母见了礼。 “巧姑娘,什么风把你吹到了俺孟家,真是稀客,稀客。”孟祖母目不斜视地打量着巧姑,越看越让她稀罕,有一次四婶说漏了嘴,说巧姑是个好女子,在街面上嘻嘻哈哈都是装的,老人听了辗转反侧睡不着,巧姑蕙质兰心、心灵手巧,做孟家的孙媳妇有过之无不及,可惜孟数在青岛娶了妻子。 “禀告老太太,俺是个跑腿的,也是个传话的。”巧姑把双手放在腹部,低垂着头,眼睛盯着脚面,“俺来孟家是情非得已。” 陶秀梅点燃了半拉烟卷,使劲嘬了两口,吐了一口烟圈,操起胳膊走近巧姑,挑着眉梢斜楞着半空,嘴里跑出一连串问号:“你传谁的话?替谁传话?俺孟家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个女人传话了!” “许家舅老爷让俺给二太太捎个话,你孟家丫鬟哪儿来的胆量欺负敏丫头?!”搁平常巧姑在街上碰见陶秀梅都躲着,今天有许家舅老爷撑腰,她来了底气,出口的话如晴天霹雷,炸得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陶秀梅把烟卷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眼珠子提溜转,敏丫头进孟家门四个多月了,她早应该去探望探望亲家,她忙着与李奇打情骂俏,忘记了这档子事儿,今天许家人找上门,让她心惊肉跳,程四娘说许家舅老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赤头鬼,模样凶恶,脾气暴躁,一句话不称心如意,就变成了炸毛的狮子,逮谁咬谁,许家的人都顺着他毛捋,外人更不敢招惹他。 “巧姑娘,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孟祖母往前一步,抬起头盯着巧姑的脸问:“你快说说,别让俺着急。” 巧姑把在永乐街上见到敏丫头、遇到盛气凌人的兰丫鬟、姜寡妇拔刀相助、舅老爷勃然大怒,添枝画叶叙述了一遍,她唯独把小敏买了金家房子的事情省略掉了。 “一定是你这个贱女人为了钱跑到许家讨赏,故意埋汰我们孟家,今天,今天俺要教训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陶秀梅眼珠子落在耳房门口旁边的铁锹上,她疯了似得窜了过去。 余福眼疾手快,抢先陶秀梅一步抓起了地上的铁锹,气愤地怒视着陶秀梅,大声质问:“二太太,老太太在这儿站着呢,你想做什么?” “你把铁锹给俺,俺要劈了她!”陶秀梅想借题发挥,余福她打不过,姌姀有老太太庇护,她打不得,打巧姑是让在场的人看看,她不是个软柿子谁想捏就捏。 余福大脸涨得紫红,他恨日本鬼子,恨与狗汉奸李奇穿一条裤子的陶秀梅,他的恨聚到了手腕上,握着铁锹的手青筋暴起,大脚板“扑腾扑腾”砸着地面,瞋目裂眦,嘴巴里打着酒嗝:“俺先劈了你!” 陶秀梅没想到余福也站在巧姑那边,看着头顶寒光闪闪的铁锹她怛然失色,语气结巴:“余福,你敢打俺,俺是你的主子。” “呸!你是谁的主子?你不要用主子身份要挟俺,俺不怕,俺要替你主子教训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余福想起死去的儿子,想起离开孟家的黄忠,想起老爷被一顶绿帽子压得喘不动气,他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铁锹劈死陶秀梅。 孟祖母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弯腰把孟粟搂在怀里,转身面对着东厢房站着,沉默无语,昨天儿子说要杀了陶秀梅,被她制止了,她怕,怕孙儿和孙女长大了知道了母亲死在父亲的手里,无论是对与错都无法解释。 “婆婆,”姌姀走到老人身后,她想让婆婆出面制止发狂的余福。 老人擎起皱巴巴的大手在耳后摆了摆,没说话。 余福手里的铁锹闪着寒光,陶秀梅瞪大了惊慌的眼睛,节节后退,后背撞在影壁墙上,她猛地清醒,跌跌绊绊跑向院井,莲花缸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绕着莲花缸转圈圈,她刚想喊“婆婆”,她的话还没出口,余福大拳头砸在莲花缸里,溅起一溜溜水花迸在她的脸上,吓得她抱着头往前堂屋门口跑,她想窜进姌姀的房间。 “余福,你不要砸坏了门窗。”孟祖母敞着嗓子喊了一声。 这个档口余福追到了前堂屋门口,听到老太太吆喝,他停顿了一下,手里挥舞的铁锹停在半空,俄顷,他霍地掐住陶秀梅的后脖颈,用力往后拽。 陶秀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只感觉一根绳子勒住了她细长的脖颈,气管似乎被淤泥堵住了,喘气不顺,脑袋嗡嗡的,身不由己往后趔趄,脚上的皮鞋被门槛绊掉了,她赤裸裸着双脚往后退,“噗通”摔在石基路上,鹅卵石硌疼了她的屁股,她哪有时间顾及疼,双手摁在地上,张着嘴大口殃气。 余福手里的铁锹在半空画了一个圆,直奔陶秀梅的脑门。 “余福,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你为什么要要俺的命啊?”陶秀梅变成了磕巴,她一边用胳膊护住脑袋,一边央求:“老爷对你不薄,冲着老爷对你的好,你也不应该这样对俺。” “你放屁!”憋在余福心里的话不是这三个字能代替的,他脑海里涌出许多过往,孟粟出生前一年他两口子来到了孟家,孟老太爷敬重他家两个儿子参加了抗联,把他两口子当家人一样对待,老爷把他当兄弟,为了报答孟家收留之恩,他两口子尽心尽力照料院里的每个人,却没换来陶秀梅一个笑脸,这也罢了,这个女人正月十五出趟门竟然勾搭上了獐头鼠目的李奇,她把老爷的脸面放哪儿了?“你,你还有脸提老爷……” 眼瞅着余福的铁锹就要落下来了,姌姀气喘吁吁走下了长廊,“余大哥,您手下留情!” 余福回头看了一眼姌姀,“大太太您甭管,今天俺要劈了她扔进弥河喂王八。” “婆婆,您快让余福停下来,您瞧瞧,把粟儿吓坏了。”姌姀再次把脸转向孟祖母,近乎哀求:“婆婆,待会儿许家就要来人,伤着谁都不合适。” 孟祖母缓缓转过身看着余福,咳咳沙哑的嗓子念叨:“余福,你喝醉了吗?” “俺没醉!”余福把手里的铁锹“啪叽”拍在石基路上,火星四溅,震耳欲聋的响声惊飞了石榴树枝上的麻雀,抖落一地石榴花和树叶。 余妈的身影出现在门洞子,她把院里的一切看在眼里,她顾不得与老太太和姌姀打招呼,放下手里的木盆,风风火火绕过影壁墙,直奔余福,扎煞开胳膊挡在陶秀梅的身前,“余福,你要干什么?放下你手里的铁锹。” 陶秀梅见到余妈仿佛见到了救星,她出溜站起身来,双手抓着余妈的肩膀,“余妈,快救救俺,你家余福疯了。” “你让开,让俺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看到婆姨站在眼前,余福的眼泪涌出了眼眶,他真想告诉婆姨,二小子被日本人杀害了,陶秀梅是日本人的走狗,杀了她替儿子报仇。 “你怎么啦?”看到余福无缘无故泪流满面,余妈心酸不已,她撇开陶秀梅走过去,从怀里掏出手帕,踮起脚尖一边擦拭着丈夫腮帮子上的泪水,一边嗔怪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好好说话。” “他余妈,其他事情先放下,你在院里照顾二少爷,让余福去火房烧壶水,准备沏茶迎接亲家公。”孟祖母向余妈递了个眼色,“俺孟家有规定,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白天都不许喝酒,今天你家余福破了规矩,俺有时间再收拾他。” 葫芦街上,庄稼汉敞着怀,肩上扛着芦苇做的草人,“扑腾”着赤裸裸的大脚丫往西边的河道而去,河坝上的麦子已经抽穗,再有一个多月要收成,应该高兴,他们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日本人的告示贴在走马楼上,今年除了给地主家必交的租赁费,还要每亩地给日本人上交三分之二的粮食,认真算算一年到头白忙活,只赚了一些野菜充饥,谁也高兴不起来。 翟子婆姨手里抓着半拉瓢,晃晃悠悠走近了李老槐家院门口,李家在这条街上可以说满够排场,三间大北房,砖硷墙裙有半米高,门口左右各一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听说是那年孟家拉了一车树苗回来,驼背婶往人家要了两棵栽在自家门口,这个老巫婆整天人事不做,家里不缺吃不缺喝,千方百计占别人的便宜。 翟子婆姨迈上了台阶,抓着门环使劲叩了三下。 李家院子里,驼背婶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子,另一只手里抓着半拉瓢,瓢里盛着一些米糠,嘴里“咕_咕”叫着,躲在后山墙旁边的鸡听到叫声颠颤着鸡冠子跑了出来,向她张嘴巴舌,她把拐棍放下,捏了一把米糠洒在地上,眼珠子扫视着街门。 “驼背婶,您在家吗?” 驼背婶的手哆嗦了一下,翟子婆姨是属小笊耙的,只往里进,不往外出,帮人点小忙念念不忘,上次帮她做了几张袼褙,想要一瓢面粉,当时家里粮缸见了底,她只好应承过两天再说。 “臭女人,要不是邻居,俺才不愿意搭理你呢。”驼背婶尥起脚踢出去,盛米糠的半拉瓢“啪叽”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的身体节节后退,“咣当”撞在门垛子上,鸡群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窜,她自个惊出了一身冷汗,前天她摔了一跤,走路尾骨疼,她找了一根棍子做拐杖,她是记仇不记跌跟头,看着洒落一地的米糠和四分五裂的瓢,她心疼,恨不得一棍子敲在翟子婆姨那张雀斑脸上,一忽儿她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拄着棍子沿着石基路下面往院门口蹒跚了两步,拉长脖子下一层皮,撩了一嗓子,“翟子媳妇,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可是个大忙人呀。” 驼背婶从不做亏本的生意,在翟家婆姨身上她往往占不着便宜,她老了,女儿不在身边,她有个头疼脑热,隔着墙招呼一声,翟子就会跑到街上给她请个郎中回来,即便如此,她今天也不想丢一粒米。 驼背婶走到门洞子,把拐杖搁在门后,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抿抿头发,拽拽衣襟,拉开了门闩,“翟子媳妇,几天不见,你胖了不少呀。” “驼背婶,俺叨扰您了,俺家没有粮食了,俺家三个小子太能吃了,地里野菜也被他们吃干净了。”翟子婆姨说。 驼背婶捞起拐杖,把一侧门板往墙墉上推了一把,露出一条门缝,她深陷的眼窝里放出一点狡狯的光,嘴角溜出几道笑眯眯的褶皱,语气不急不慢,“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家三个小子,不,马上就要四个了,每天熬一锅菜汤子不顶饥。” “不喝菜汤子吃什么?俺家喂鸡的米糠也被掺和着野菜吃了,为了孩子们多吃一口,俺用凉水充饥,饿得俺支撑不住笨重的身体,想起婶子您还欠着俺一瓢面粉,俺就厚着脸皮跑过来了,望婶子多担待。”翟子婆姨比翟子能说会道,嘴一分,手一分,她有干活的力气,有哭穷的本事。 “你应该去孟家念叨念叨你家的窘况,听说你家翟子给孟家拉车不少挣,抽时间也可以拉散客,这样算下来,你家的收入不菲,难道是孟家克扣你家的工钱不成吗?” “那倒没有,每天修车要花钱,您是不知道,俺家那辆车子有十几年了,零件老化了,杠子换了五六次,每次十个铜板不够花。唉,这光景下出门叫车的少,单凭给孟家接送孩子那点钱不够在街上买两碗混沌吃。” “看起来你们哪家都不如俺,虽然俺那个死老头整天人事不做,每天寻花问柳,他不缺俺的嘴,只要俺念一句家里没有粮食了,昨儿他让人送家里半袋子白花花的大米,这年下除了孟家能吃上米饭,问问葫芦街有谁见过香喷喷的米饭。”驼背婶瘸着腿挤出了门缝,回身带上门,嘴巴凑到翟子婆姨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俺家烧的煤、吃的米,甚至喂鸡的米糠,都没有花过一文钱,她嫂子,俺今天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往外说呀。” 葫芦街上最聪明的人是驼背婶,这个老巫婆比她的男人奸诈,别人拿着假话骗人,她是拿着实话唬人,把鼠目寸光的翟子婆姨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真的吗?” “俺还能骗你吗,这些话是能随便说的嘛?俺老头子身上那张皮是日本人给他披上的,往那儿一站,街上做生意的都要送上一副笑脸,他们有什么好东西,只要俺老头子说喜欢,当天送上门,最长超不过两天。”驼背婶伸出两根弯曲的手指头在翟子婆姨眼前晃了晃,“俺跟你不说假话,你也瞅见了,梁子昨天下午给俺家送了三筐煤,自从他揽了送煤的差事,俺家烧煤没花一文钱,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俺家老头子在街面上罩着他。” 驼背婶的话让翟子婆姨瞪大了贪馋的眼珠子,她似乎看到她家的翟子也穿上了那身黄皮,在街上横着膀子走路,她家的黄包车租赁给了别人,孟家的十亩水浇地被她转手高价租给了凳子,凳家的招娣变成了她家的使唤丫鬟,伺候她娘几个吃喝拉撒睡,来她家串门的街坊邻居多了,没人空着手。 “翟子婆姨你怎么啦?”驼背婶拎起拐棍在台阶上敲了敲。 翟子婆姨猛地清醒,想起白花花的大米,黑亮亮的煤块,她把手里的瓢藏到了屁股后面,身体退到了台阶下,觍着脸仰视着高高在上的驼背婶,嘴里嚼着哈喇子,“驼背婶,您是不知道,孟家大小姐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她不高兴了拿俺家翟子做出气筒,不是骂,就是用脚踢,俺家翟子早就不想干了,婶子,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家翟子什么人您也清楚,劳烦李叔给俺家翟子在村公所找份差事,可以吗?” 驼背婶暗暗高兴,缓兵之计得逞了,说不定还能从翟家赚几块铜板,她继续卖关子:“你以为治安队谁想进就能进的吗?需要钱。”她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头在眼前捻了捻。 “需要钱?!需要多少钱?” “翟子婆姨,你有话,咱们是一家人,钱多钱少一句话的事儿,赶明儿俺老头回家,俺在他耳边念叨念叨你家翟子的事儿。” 两个女人正聊得欢,一辆豪华的马车由南往北而来,车轮颠簸在疙疙瘩瘩的街面上,马蹄踏起一绺绺泥浆四处飞溅,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闪。 “翟家婆姨,你瞅瞅这是谁家的马车呀,不像是孟家的,在十里八村找不见一辆。” 马车停在了孟家巷子口,廖师傅跳下马车,把一条踩凳放在马车下,向车厢弓着腰,“舅老爷,孟家到了,您下车吗?” “敏丫头,你往外面瞅一眼,孟家门前有人吗,咱们给她们扔下几句话就走,去八里庄看看俺的老伙计。” 来孟家的路上小敏把八里庄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海秉云,听说江德州受伤,老人急得抓耳挠腮,更多的是心疼,江德州是他的袍泽,更是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小敏掀起车帷一角,眼神了望着孟家巷子,巷子地上铺满了沙子,上面落着几个车辙,那是小推车留下的轱辘印,里面溢着一汩汩水,阳光擦过水面,照耀在门口石狮子上,白色的光反射在旁边的柿子树上,和珍珠大小的青果子绿得耀眼,与攀上墙头的爬山虎相映生辉。 孟家两片厚重的院门徐徐开了,门轴在窠臼里轻轻转动,掀起一丝丝风,几片落叶从台阶上飘到了巷子里。姌姀和巧姑搀扶着孟祖母走出了孟家院子。 “丫头,你看到孟家二太太了吗?”海秉云双手摁着拐杖勾首危襟正坐。 “舅老爷,她也出来了。” 陶秀梅站在台阶上张开狐狸眼四处漂泊,最后落在许家马车上,她满眼惊诧,十里八乡都知道许家有钱,没想到如此气派,翠绕珠围的车厢成了一道风景,车子周遭围满了葫芦街上的人,一个个指手画脚、喋喋不休,更多人在啧啧称羡。 “丫头,你先下去与她们打个招呼。” “是”小敏挑起车帘,往前一步跳下了马车,直奔孟祖母。 孟祖母看到了小敏,老人杵着拐杖往巷子口撒打,车子旁边站着个车把式,贾氏站在袁家东山墙旁边探头探脑,她身后还有几个街上的老娘们。“敏丫头,许家舅老爷在哪儿?俺与他见个礼。” “祖母,您好。”小敏向老人弯腰施礼,又向姌姀弓弓腰,“大太太好。” “巧姑姐,”小敏向巧姑勾勾唇角。 孟祖母拍拍巧姑的手说:“巧姑娘,这儿没你的事啦,你回家,有时间你到后院找俺,俺有点事找你帮忙。” “是,”巧姑走到小敏身边,摸摸小敏的小脸,“敏妹妹,你有事儿尽管招呼俺一声,姐姐替你抻头。” “巧姑姐,谢谢你,有事俺再去找你。”小敏向巧姑弯弯腰。 “吆,怎么没有人与俺这个主子打声招呼呀,反而与一个小寡妇勾肩搭背。”陶秀梅用莲花指托着下巴颏,斜楞着眼角打量着小敏,丫头身上的衣服有刮坏的线头,袖口和衣领处黏着泥土和草屑。“敏丫头,你昨天住在什么地方啊?” “回禀二太太,俺昨儿住在张家大车店。”小敏实话实说。 “你是住在马厩里。”陶秀梅口气里带着嘲讽,她一边呶呶不休,一边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舌头顶着上颚啧啧:“你知道俺孟家的屋檐高,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你又回来了,回来好,俺双手欢迎你。” “粟儿娘,你这句话说的在理,不过,俺借花献佛,把你说的这句话再送给你,你自己好好心思心思。”孟祖母撇开陶秀梅,拄着拐杖往巷子口走,“敏丫头,扶俺过去见见许家舅老爷。” 海秉云坐在车厢里把孟家院门口几个人看得透透彻彻,老太太慈祥恺恻,大太太姌姀温良恭俭,二太太是个虚伪又不老实的女人,她的每个笑,每个动作都是惺惺作态,让人恶心,与许洪黎有一比,能与君子争高下,不与小人论短长,今天既然来了,也要会会这只母老虎。 “廖师傅,扶俺下车!”海秉云撩起车帘吼了一嗓子。 “是,舅姥爷。” 海秉云一手提着拐杖,一手抓着廖师傅的胳膊,弓着身走出了车厢,双脚慢慢落在踩凳上。 “喔,这不是许家海老爷吗?”贾氏从墙角扭了出来,一溜烟跑到了马车跟前,毕恭毕敬给海秉云鞠了一躬。 贾氏今天穿了一件紫色斜襟长褂,腿上是一条绿缎子直筒裤,身形凹凸有致;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头发在脑后梳成椭圆髽髻,露出一对珍珠耳坠,发髻上插着一根银色簪子,流苏穗头在她腮帮子上摇曳,为她增添了一丝妩媚。 “巧姑的娘咱们又见面了,今天俺有点私事要处理,有时间咱们再聊。”海秉云相当的客气,向贾氏点点头,拄着拐杖往孟家巷子走。 贾氏觉得能跟许家人搭上话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她有点忘乎所以,情不自禁自言自语:“许家舅老爷在俺家旅店住过,俺陪着他老人家喝过茶。” 翟子婆姨很少出门,她短见薄识,说话不分场合:“巧姑的娘,你认识的人可真不少呀,是麻将桌上认识的吗,还是酒桌上认识的?还是……”猪嘴里吐不出象牙。 “翟子媳妇,半个时辰之前,翟子把俺家巧姑从永乐街上送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啦,俺闻到俺姑娘身上有股酒味。”贾氏口气里带着挑衅。 “你胡说八道!”翟子婆姨一蹦三尺高,嘴里喷着唾沫星子:“俺家翟子吃过午饭送孟家大小姐上学去了,他怎么会与你家巧姑在一起呢?” “翟子婆姨,你如果不信俺的话,问问俺家巧姑,问问谁把她从永乐街拉回来的?俺让她去买白糖,她空着手回来了,没进家门先跑去了孟家,臭丫头一点不让人省心。”贾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攥在手心里,一边“咯嘣咯嘣”嗑着瓜子,一边潇洒地吐着瓜子皮,一边洋洋得意地聊侃:“翟子是俺家的老邻居,他也差点变成俺的姑爷,只可惜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唉,他是一块朽木不可雕也,自小胆小怕事,成了家被个老娘们欺负的摧眉折腰,俺见识过怕媳妇的男人,没见过像他一样窝囊的男人。” 翟子婆姨被贾氏气得半死,张口结舌说不清一句话。 “巧姑的娘,耍猴儿不怕人多,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你岁数也不小了,不要拿着假话糊弄翟子婆姨,她是鸡毛性子一点火就着,她肚子里怀着娃,不要把她气个三长两短。”驼背婶的话是故意说给旁边人听的,她不怕得罪贾氏,自从贾氏住进袁家院子,在店门口台阶下摆了一个摊子,用两摞石头瓦块支撑着一块破门板,上面摆了一盘糖果,一簸箕炒花生瓜子,还有一捆旱烟叶,男人和孩子每天围着袁家铺子转,街上的老娘们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贾氏比巧姑厉害,听到别人调侃她,她让石头搬来一把椅子,她坐在椅子里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茶壶,一会呷一口茶水,一会儿破口大骂,从早上骂到晚上不消停。 街上有人看到了巧姑从翟子的黄包车上下来,也不敢随便多嘴,驼背婶是什么人?是李老槐的眼线,弄不好给扣顶抗日分子的帽子,被送进鬼子宪兵队,假的也变成了真的,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丢了命不值得。 翟子婆姨感激驼背婶给她撑腰,她也不想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输给贾氏,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刀子般的眼珠子挖睺了巧姑一眼,“以后俺家翟子再也不拉车了,要跟着老槐叔做巡警。” 顿时,大家都闭上了嘴巴,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驼背婶,老巫婆脑壳冒汗,街上的佃户怕日本人,更恨替日本人做事的汉奸。眼目前翟子婆姨把一副好牌打烂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翟子当巡警的事情没有一撇,宣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把她给卖了。 “吆,俺翟子哥也要当巡警呀,好差事,以后他吃饭、喝酒不用掏腰包了,街坊邻居见了他还要鞠躬,威风凛凛往那儿一站,有人给他点烟,迎春院的花娘自动投怀送抱。”巧姑脚步翩跹,语气低柔,“今天俺去街上买白糖遇到了姜寡妇,她告诉俺说,李财主昨天夜里被锄奸团杀了,锄奸团是谁呀?李家可是长弓硬弩护辕门,铜壁铁墙齐队伍,难道那些人能穿墙走壁不成?” 巧姑一席话把驼背婶吓个半死,半天她才清醒过来,她急忙拄着拐棍钻出了人群,穿过南北街道时被车辙绊了一跤,手里的拐棍摔出很远,她不要了,磕磕绊绊窜进了自家院子,“咣当”关上门,把喧嚣声关在了街上,关不住,越过墙头跑进了院子,她仿佛看到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她的眉心。 驼背婶逃了,翟子婆姨蔫了。 海秉云长着后眼,把身后每个人的表情动作看得明明白白,他腾出一只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冁然一笑,他佩服巧姑说话有分寸,既不得罪驼背婶,还能震慑住翟子婆姨。 孟祖母迎着海秉云走过来,她左手抓着拐杖勾首,右手放在胸前,远远地鞠躬施礼,“亲家,您好,听说您来了,俺孟家敞开门迎贵客,快请!”老人说着话,把身体往旁边闪了闪让出一条路。 在今天之前孟祖母没见过许家的人,对许家舅老爷只有耳闻,听说老头脾气古怪,自命不凡,百闻不如一见,老人个子不高不矮,古铜色肌肤,掩不住精神矍铄,金边眼镜后面闪动着一双如炬的明眸,眼角展着几条笑褶,和蔼可亲,与敏丫头描述的毫无二致。 海秉云哈哈一笑,“孟家嫂子,赵妈说您比俺年长两岁,看起来您红光满面,神清气爽,也是,儿孙绕膝天伦乐,福寿齐全耀德门,乐哉乐哉。” 姌姀向海秉云点点头,没说话。 陶秀梅的眼睛直了,海秉云一身考究的绸缎长袍马褂,做工精细,苏绣针脚细腻,在坊子地界找不出第二件,他左腰上垂挂着一方金包玉的佩饰,中心雕刻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四周是一圈祥云图案,柔和的光洒在它的表面,雄鹰双目逐影随波,栩栩如生;右边衣裾内吊着一套金灿灿的烟具,一拃多长的黄木烟袋杆儿,一头镶着一个金质斗锅,一头镶着一个玉质烟嘴儿,烟杆腰身缠着金丝,每一处都光滑铮亮,在阳光下金星斑斓,烟荷包也非常精致,上面刺绣着大大小小的山花与喜鹊,吊坠上的金钱流苏随着老人一步三摇,显得悠闲自得,气派十足;老人右手大拇指上有个翡翠玉扳指,比李奇那个还要厚实,上面滚动着温润如玉的色泽。 “嫂子,今天俺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进去打扰了,俺盘下了永乐街的米行准备开一家饭店,开业那天请您老去捧个场。”海秉云向前一步向孟祖母抱抱拳,“以后还要仰仗孟家大少爷多帮扶。” “自然,自然,咱们是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早闻亲家公说话做事百无禁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老身肃然起敬。”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交给姌姀,双手合十向海秉云作揖。 陶秀梅打了个愣怔,永乐街米行占地比孟家院子大,前后上下楼共二十多间房子,大院子东西开门,门宽能跑马车,她想出一百大洋买下米行,米行老板少五百大洋不卖,她拿不出那么多钱,不了了之,只好在樱花街盘下三间日本小洋楼,没想到那个米行落入了许家人手里,可见许家财力丰厚,不能小觑。 “舅姥爷,欢迎您光临寒舍。”陶秀梅一反常态,把手里的手帕由上往下甩打在她的膝盖上,她的腿弯了,腰也弯了,嘴里的话比蜜甜,“舅老爷,孟家丫鬟嚣张跋扈是俺的错,今天她回来俺非砸断她一条腿不可,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俺这个做婆婆的教导下人无方。” “砸断腿就不必了,敏丫头在俺身边长大,她的为人俺最清楚,她在孟家有什么不周你们尽管告诉俺,不要背后使刀子,这事俺碰上了,必须过来说一声,丫头俺先带回去,其他事情过后你们孟家自己研究,愿意解触婚约,俺许家高兴不得。” “哪那可以,敏丫头是俺孟家的福星,俺的婆婆和粟儿离不开丫头,”陶秀梅说着眼睛看向孟祖母,“婆婆,您说句话呀。” 孟祖母本想沉默,见陶秀梅前倨后恭,她只好随声附和,“亲家公,丫头不在院里俺心里空落落的,俺的粟儿也不好好吃饭,还望舅姥爷既往不咎,让丫头留下来。” 海秉云不想把事情弄僵,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也不好意思太强势,只好顺水推舟,“老嫂子,俺带着丫头过来是给您撂个话,今天俺必须把丫头带走,让她回许家住些日子,住多久随她的意思,她什么时候想回来,俺让廖师傅把她送过来,您看好不好啊?” “一切随舅老爷安排,丫头来孟家四个月了,回许家住些日子是应该的。”孟祖母向海秉云点点头,眼睛看着小敏说:“丫头,你先跟着舅老爷回许家住些日子,到时候让树儿去接你回家。” “是,俺听祖母的话。” 小敏向在场的孟家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搀扶起海秉云,“舅老爷咱们走。”<\/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