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隐剑》 一.雁门 三月刚过,西北边塞,雁门关尚未转暖,春寒料峭,西风席卷,黄沙阵阵。 一向平静的关隘要冲却突然热闹起来,马蹄声不绝于耳,不知有多少人风尘仆仆,入关而来。 城中稍大些的客栈酒馆都人满为患,便是这犄角旮旯处的小小酒肆也座无虚席。 刚刚送走了一桌客人,门口又出现了一对青年男女,皆着青衣,手执长剑,伙计殷勤地迎上去,将二人引向空座。 两人将佩剑整齐地放在桌边,便一同坐下。从进门到落座,只有那个男子在伙计问要什么时说了句“随意”,女子则神色冰冷,不出一言。 在等菜时,那女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店内的客人。人数最多的一桌是七八个腰间扎着白布的大汉,正吵吵嚷嚷地喝酒,便知是与雁门不远的晋城派门人。 门口坐着的三个男子衣衫褴褛,背着破布袋,可见是丐帮弟子。对面两个光头袈衣的和尚,面前摆的都是些素菜,看来是少林中人。 还有一些三三两两而坐的,看不出门派路数,从吐纳上却也知皆是身负武功。视线最后落在邻座的两男一女身上。 整个店中,以这几人的衣饰最为华丽,而其中坐在西边的玄衣男子更是举止优雅,气质不俗,倒像是世家子弟,只是他手边放了一把朴刀,神色也颇为警觉,看来并非绣花枕头。他对面的紫衣男子则是活泼健谈,坐在紫衣男子身边的女子却与她目光相接。 那青衣女子冷冷地收回目光,却见旁边的人正悠闲地喝着茶,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喝茶的。” “多谢师妹告知。”那男子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感谢,喝茶的动作也并未停顿。 “谁是你师妹。”那女子快速地反驳。 “难道要我叫顾掌御?还是二小姐?”依旧是讥诮的笑,落在那女子眼里更觉气愤。 那女子正是顾门的二小姐顾襄,而同行的男子亦是顾门中人。 江湖上顾门可谓是赫赫有名,只是这名声却不是什么美名,而是令武林正道深恶痛绝,却又心惊胆颤,甚至可止小儿夜啼的骂名。 相传顾门门主武功盖世,门中亦是高手如云。其中以双姝四主十六杀为首,门徒济济,声势浩大。 顾襄正是双姝之一,门主的二女儿,号称掌御,监察门中上下徒众。而乾,坤,离,巽四主则是门主最为得力的手下,那男子正是其中位次第三的离主,江朝欢。 不知何时,邻座正侃侃而谈的紫衣男子止住了言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顾襄与江朝欢。 察觉到了他探究的目光,江朝欢也略略转头扫向邻桌的几人,那紫衣男子欢快地主动向他摆摆手,似乎在打招呼。江朝欢也回以一笑,便不再看他。 顾襄连眼神都欠奉,不屑地自语:“南嵇北谢,浪得虚名。” 倏然间那紫衣男子对面的玄衣青年已掠身至顾襄桌前,“敢问姑娘高姓大名,又师承何处,何以辱及在下家门?”这人言辞虽仍是和气,面上却已隐含威仪,正是武林名宿“南嵇北谢”中临安谢氏的谢酽。 “我的名字,你不必知道,至于师承,更是没有。”顾襄说道。 谢酽眼中已含怒气,正要说话,却被同行的紫衣男子拉住。 那人上前笑嘻嘻地开口:“姑娘这句浪得虚名说的肯定是我嵇无风,哈哈,倒是没有说错。两位看起来不是山西本地人士,应该也是为聚义会而来。” “不错。”江朝欢起身答道,“在下与师妹新遭师丧,为家师生前遗愿而来,师妹无意得罪之处,还望两位包涵。” 嵇无风哈哈一笑,自来熟地将手搭上江朝欢的肩,“好说好说,既然我们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又在这小小酒馆相遇,就是缘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日后请多多关照。” “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话音刚落,顾襄便冷冷开口,这句话是她的父亲常常教导她的。 江朝欢将他的手拂下,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和我们做朋友,恐怕对你没有好处。” 嵇无风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我当你们是朋友就好了。对了,还没有介绍他们两个。” 便指着身旁的紫衣男子说道:“他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是我的结拜兄弟谢酽。”待要引见那位适才与顾襄对视的女子,还没开口,却突然听到酒馆门前突然一阵喧哗。 众人都朝门口看去,只见两个身着披风,头戴面具的黑衣人正追着一个灰衣少年,而那少年脚步踉跄地奔逃,显然已经受伤。 看到那少年的脸,顾襄与江朝欢不由得一怔,随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而店内的三个丐帮弟子看到少年背后的布袋,齐身跃出相助。然而不想那两个黑衣人武功甚高,几个剑招便逼退了三人,仍直取少年而去。 很快,那少年便被一脚踢翻在地,黑衣人的剑毫不犹豫地朝他颈间刺去,却见一个人影飞快地闪过,凌厉强劲的一刀架开了那剑,又一个旋身挥出,刀光随内力激荡,将二人掀翻在地。四下围观的人都不由得喝一声彩。 这出手相助的正是谢酽,他使出的是谢家家传刀法水龙吟,有见多识广的人当即便认了出来,水龙吟乃是无数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刀法巅峰,今日得见,也叫他们心中感叹不虚此行。 而那两个黑衣人见势不妙,突然扔下一颗惊天雷,烟尘散去,人影早已不见。谢酽也无意去追,只是扶起那灰衣少年,将他交到那三个丐帮弟子手中。 三人连声道谢,周围也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 “临安谢氏的水龙吟果然厉害。” “没想到谢家的后辈就如此了得。” “看来这聚义会的头筹非他莫属了。” 听着众人的交口称赞,嵇无风在一旁频频点头,仿佛与有荣焉。 而无意于旁人的议论,谢酽淡然地转身走回店中,却见店内只剩顾襄与江朝欢二人,原来适才的打斗只有他二人未出去看热闹。 随后,那灰衣少年也被扶进店中,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江朝欢身上,见他仍是悠然自得地喝茶,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而一旁的顾襄更是面若含霜,神色冰冷,二人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少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二.小缙 看完了热闹,众人陆陆续续地回到店中,只见那几个丐帮弟子在给那少年检查伤口,而少年则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经历: “我是丐帮大智分舵的弟子,师父是吴长老,名讳上德下清。三日前,帮中得到密报,说此次聚义大会,顾门也会插手,你们的师父林师伯怕你们不知情况,被顾门所害,所以派我来给你们送信。” “等等,”那丐帮三人中为首的五袋弟子李大虎出声打断了他,“我们是大义分舵的,我们的师父为何不叫我们舵中的兄弟来送信?” 少年长叹一声,“可能是我命里该有此劫。林师伯接到密报时,正在信阳城大智分舵里找我师父喝酒,没有弟子跟随,他怕来不及通知你们,就让我师父找个弟子来送信。” 三人面上现出了然的神色,原来那林长老酷爱喝酒,独自出门找人共饮也是常事。 那少年接着说道:“我拿了信就朝这雁门关赶来,连跑三天三夜,只休息了几个时辰,今天午时终于赶到了城门,没想到遇到两个黑衣人,见了我,不由分说就动手。” “我打不过,只好往城里跑,那两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七拐八拐,不知怎的就跑到了这里,正好就碰见了你们。” 丐帮三人尚未开口,这边嵇无风已迫不及待地问道:“难道那两个黑衣人是顾门的人?” “没错”,那少年激动地一拍桌子,仿佛找到了知己,“这位公子真是聪明。而且我不仅知道他们是顾门的人,还知道他们是顾门四主中离主的座下走狗。” 听了这话,原本对少年眉飞色舞的讲述不屑一顾的江朝欢,讥诮的笑容凝结在了脸上。正在喝茶的顾襄也差点没把茶水喷出来,幸灾乐祸的眼神快速地瞥向他。 于是在有人问他为什么知道后,少年得意地解释:“我看他们光天化日的戴个面具,武功路数也不像名门正派,就猜到他们是顾门的人。” 旁边的人都认同地点头附和。当今武林,敢在聚义大会前夕,无数名门正道聚集的雁门关公然为非作歹的,除了顾门,恐怕也再无其他,这不难猜。 少年又从袖中拿出一块布料,“这是刚才打斗中我从其中一个人的衣袖上扯下来的,上面绣了个离字。武林中可没有什么帮派名字中带离,所以必然是顾门离主了。” 对江朝欢射来的利剑般的目光选择无视,少年欢快地将那块布展现给众人。 这时,却听嵇无风惊呼道:“怪不得他们一见到你就要杀你。一定是顾门知道了丐帮要来报信,就派人截杀,而你背个布袋,一看就是丐帮弟子。” 少年又一次拍案而起,“公子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们这叫做英雄所见略同。” 说着,他走向嵇无风那桌,向一直沉默倾听的谢酽一揖及地,“恩人今日救我性命,刚才没来得及正式道谢,这个大恩,我小缙记下了,以后小缙但凭恩人差遣。” 谢酽将他扶起,眼中露出坚定的光芒:“除魔卫道,是所有武林正道的责任,不必谢我。你的伤可有碍?” 少年答道:“还好我跑得快,只受了一些皮外伤,不碍事。” 嵇无风则熟络地开口:“原来你叫小缙,在下嵇无风,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又听到这句熟悉的话,邻桌的江朝欢和顾襄都默默翻了个白眼,小缙则欢天喜地的连连答应。 于是在嵇无风的盛情邀请下,小缙也坐到了他们那桌。 一时只听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一个口称大哥,一个连叫贤弟,任谁也看不出两人竟是第一次见面。 顾襄再也忍受不了两人的聒噪,起身拿了剑就走向楼上客房。 江朝欢见了,也不去管她,倒是叫伙计上了一壶酒,悠然地自斟自饮起来。 不一会儿,注意到了江朝欢只剩一个人,嵇无风过去热情地邀请他:“自己喝酒多无聊,不如来和我们兄弟一起。” “我” 江朝欢只说了一个字,嵇无风就了然地打断了他,“可别说你没有兄弟。” 淡淡一笑,江朝欢盯着面前的人说道:“喝酒最易交心,酒醉更失警惕,所以我从不和别人喝酒。而且,”他的眼中现出了嵇无风无法辨别的神色,“太容易相信别人只会死的更早。” 说完,江朝欢也拿起长剑,起身离开,不顾身后谢酽探究的目光,和小缙投来的别有深意的一眼。 “他在说什么?他到底是谁?”嵇无风挠头不解。 “既非同路之人,就不必强求结识。”谢酽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明天就是聚义会的入会比试了,我们还是不要管别人了,早些回去休息。” 听了入会比试几字,嵇无风更觉头疼,“管他比什么,我一个毫无武功的人都没可能入会。真不明白爹爹是怎么想的,一定要我来参加这什么破会,还要我拿到聚义令,简直是白日做梦嘛。” 只听身边女子轻咳一声,秀眉微蹙,嵇无风只得闭上了嘴。 “广陵嵇氏的后人,一点武功也不会?”小缙不相信地说。 “我从小生长在渔家,只会打渔,去年才被爹爹寻到,你应该知道的。”嵇无风解释。 的确,广陵嵇氏的独子自幼流落在外,一年前终于被找到,重回家门,这也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 “那这一年,你就没学一点武功吗?”小缙问。 嵇无风叹气:“爹爹每天都逼我学武,可我没有天分,又怕吃苦,只好想尽办法躲避,到现在还一无所成。如果我会武功的话,刚才我一定会救你的,不过还好有谢酽。” 说着他拍了一下谢酽的肩,又恢复了无忧无虑的笑容,“有酽弟在,什么聚义会,什么顾门,我们都不用放在心上。” 谢酽无奈地摇摇头,嵇盈风也扶额无语。只剩嵇无风和小缙二人继续一觞一咏,杯酒言欢。 三.比试 第二日天将明,聚义庄前便围满了人。 素有“天下第一庄”之称的聚义庄笼罩在清晨薄雾中。 只见朱漆大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面“聚义庄”三个大字笔走龙蛇,气势磅礴。前檐金柱与门扉约五步架,外檐枋子下有雀替装饰,檐上戗脊直拔云天,庄严的大门制式无疑显示出了主人的名位财力。 然而这精美的柱额雕饰却没人有心情细细品鉴,入会比试的紧张气氛牵动着众人的心神。 只有嵇无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左顾右盼,果然看到了顾襄和江朝欢的身影,又扭头见到了与丐帮三人站在一起的小缙。 正要过去打招呼,赫然却见聚义庄大门开启,一群灰衣短打的男子鱼贯而出,列成两队,最后出现的是一个锦衣绸带,面露精明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在门前站定,环视众人,便开口道:“在下是聚义庄的总管慕容忠,奉庄主之命,请各位入庄比试。今日比试只是为遴选出聚义会入会者,不可伤及性命,所以请各位入庄之前将身上的兵器交给庄中弟子暂管,待比试结束后敝庄自会归还。” 一时人群中响起了一些抱怨怀疑之声,但为了能参加比试,大家还是听从命令,将随身兵器交付给门口那两列灰衣弟子,一一入庄。 顾襄与江朝欢来得最晚,排在了后面。甫一进门,便见一块制式华美的照壁,须弥座上雕着福禄寿纹样。 虽然落在最后,江朝欢却并不着急,一边观察庄中景致,一边悠然徐行,仿佛是在经丘寻壑的游人。 “今天早上你就磨磨蹭蹭,结果来得这么晚,现在落在最后还是不紧不慢的,你对爹的任务这么不积极,我一定会禀报给爹。”憋了一早上气的顾襄看身边没有人,终于忍不住说道。 然而,都没看她一眼,江朝欢淡淡地说道:“随便你,另外,如果你不想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就不要再说这种话。” 顾襄不屑地说:“这里的人哪个是我们的对手。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参加什么比试,怎么,顾门离主竟要与那些名门正派公平竞争?” “不然呢,直接杀了慕容义,还是拿不到聚义令,任务只完成一半,可不像二小姐的作风啊。”讥讽一笑,江朝欢斜睨了顾襄一眼。 “你”顾襄心中气结,只后悔刚才主动和他说话。 “还有,不要太过自信,只一个谢酽我们就未必能应付,何况慕容义经营聚义庄二十年,根基深厚,你若想完成门主的任务,今日就不要轻举妄动。”江朝欢最后留给顾襄这句话。 转过一个回廊,便到了聚义庄的前庭。二人站定,看到前面数级台阶之上,华盖之下,无数弟子簇拥之中,坐着一个面目凌厉的中年男子,便知是这聚义庄的庄主,慕容义。 见众人到齐,慕容义起身踱步到高案之前,扫视阶下,朗声道:“世人皆知,十几年来,顾门为祸武林,罪行罄竹难书。我慕容义虽无能,却也愿为除魔卫道尽一份力,因此与兄弟们舍了脸皮遍撒英雄帖,开此聚义大会。承蒙各位抬爱,来我聚义庄与会,那么最后胜出的人便可拿聚义令,持令者号令三庄十二堡,而今日,会选出十位入会者。” 略做停顿,见众人都屏息以待,他满意地继续:“比试的内容,各位从这里出发,到西边的采月楼中取到入会牌,再回来交到在下手中,最先的十人即可入会。以三声鼓为令,各位便可出发。” 话音刚落,鼓声便起。前头的人已迫不及待地纵身跃出。 走出约十丈远,便见一座高大的假山石横在眼前,山上怪石林立,古木繁荣,依稀可见层层掩映下的几个洞口。 略作探寻,众人便从不同的洞口进入了山中。 甫一进洞,光影便消失了,摸出火折,江朝欢走在前面,顾襄紧随其后。 转过几个坡路,却听前方一阵喧哗之声,只见前日酒馆中的那几个晋城派男子正与两个娇艳女子缠斗,仔细一看,两方正在争夺一把刀。 刀身厚重,刀锋凌厉,赫然是闻名江湖的宝刀偃月,眼下这绝世的兵器在那女子手中,稍显沉重,然而那女子身形灵巧,与同伴配合默契,一个虚招之后,刀锋便泛着蓝光挥出,将围在四周的晋城派男子掀翻。 眼眸一闪,江朝欢已明白慕容义的用意。不做理会,他递给顾襄一个眼神,二人便从这缠斗不休的人中掠身而过,而旁边的一条通道又出现了几名不知派别的男子,加入了争夺。 无意多做停留,二人朝前方继续摸索,约摸隔几个通道的交汇处便有一惊世宝器或武功秘籍,引无数来者陷入争斗。 一路潜行,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亮,二人出了山洞,见泱泱众人已去其大半,那两个女子负着偃月刀从后面踉跄而出,身上都已添了几个血口,而那七八个晋城派男子却已不见。 眼中露出贪婪的光,又有几个人看着那两个女子手中的刀跃跃欲试。 这时却见嵇无风越众而出,嘻笑着说道:“大家刚才已经打得差不多了,现在还是继续去寻入会牌。何况这两位女侠已经受伤,乘人之危恐怕不是君子作风。” 旁边一人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多管闲事先报上家门。” 未等嵇无风答话,他身后的谢酽便朗身上前,“聚义大会本是为选出侠义之士号令三庄十二堡,铲除顾门魔教,维护武林正道,而非教我们自相残杀,若再有争斗挑事者,在下绝不客气。” 见他神色磊落,风姿卓绝,众人一时不由信服,纷纷停手,只有刚才那人仍是不忿,“我便要抢这偃月刀来,你又怎样?” 话音未落,却见谢酽手心翻上,聚内力于掌,朝那持刀女子一指,偃月刀便挣脱她怀,飞入谢酽手中。 那女子大惊失色,待要喊叫,却见谢酽接了刀不做停顿,又轻轻一送,这沉重的兵刃却似轻飘飘地向前推行,重新落入女子之手。 一来一往,竟是在瞬时之间,四下的人却都已觉他掌风带起的压迫之感,顾襄心中也暗叹此人内力之强,在年轻一代中,竟是前所未见。 而昨日小斗,也深知他的水龙吟刀法,大开大阖,小有所成,自己和江朝欢竟真未必是其敌手,不禁暗道此人必是这次任务的一大阻碍。 而其余众人早已叹服,不再多话,复又向西而行。 转过山石小涧,视野霎时开阔。大家心下稍定,不再耽搁,各自掠步疾行。 始终跟在谢酽三人后面,顾襄与江朝欢也纵身向前。未几,一座高台不远不近地立在南边,映入几人眼中。而台上一红衣女子手执竹笛,悠悠吹奏。 高台之上云雾缭绕,萦回缥缈,笛声婉转低回,如泣如诉,构成了一副清远虚幻的仙境图。 四.相斗 尚未从适才的鏖战拼杀中缓过劲来,就见到这一幅清美却略有些诡异的景象,众人不觉都被吸引驻足。 少顷,笛声渐落,远处仿佛传来一声悠悠叹息,接着倏然一声起调,泛音转势,与先前的低沉婉转不同,这首曲子却是激荡昂扬,摄人心神。 顾襄与江朝欢相视一眼,这曲子分明是酹江月所化。 酹江月并非单纯的乐曲,而需辅以内力乱人心智,动其心神,甚至给人造成幻像,引人相斗或自杀,可杀人于无形。 而那酹江月,却是顾门坤主所创,一笛可胜兵戈无数。 只是此人却将酹江月大做修改,只取其意,而去其戾,若非顾襄二人身在顾门,也绝难溯其来源,更遑论场中众人。 这吹笛人似乎也并不是想取人性命,而为引人过去,一些内力较弱,意志不强的人已不由自主地奔向那高台。 随着一个变调,笛声骤紧,如兵戈铁马奔腾而来,那高台上萦绕的云雾略散,红衣女子的面容愈加清晰。 只见她淡眉秀目,容色柔美,纤手执笛,衣袂飘飘,恍若画中仙子,只觉与她曲中气吞山河的气势相违,却引愈多的人追寻而去。 然而那些人步上台阶后,身影却突然消失,嵇无风在一旁急得上蹿下跳,拼命阻止还要奔去的人,而他自己毫无内力,自然也就不会被笛声所惑。 这时谢酽拉住了嵇无风:“我相信慕容庄主不会害他们性命,他们应该只是掉落台中,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即便他内力深厚,意志坚定,也觉这笛声愈难抵挡,心口阵阵烦闷。即刻便拉着嵇无风和嵇盈风飞身离去,后面尚未被笛声引去的人也随之而走。 疾行半晌,终于再也听不到那笛声,众人眼前却横了一池湖水。而湖对岸立着一座八角重檐的高楼,楼上匾额赫然题着“采月楼”。 四顾查看,却见这湖上并没有桥,只有岸边芦苇丛中浮着几个小小木筏。 众人一哄而上,过去抢夺起来,谢酽一行三人首先占了一个,便乘上木筏漂入湖中,嵇无风和谢酽执桨,其中女子则被安排盯紧岸边的人。 然而刚离了浅滩,三人乘的木筏便有下沉之象,水渐渐漫上去,谢酽眉头皱紧:“看来这木筏承受不住三人的重量。” 没有时间思考,那女子已坚定开口:“谢公子,哥哥就交给你了。” 说着,足尖一点,借着这一点力,便踏上水面,朝对岸飞去。 她的身子轻若薄纸,疾如迅风,身形几不可见,唯有湖面泛起的点点涟漪见证了她的经过。 “溯雪回风。”江朝欢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须臾之间,那女子已到得对岸,负手而立,盈盈一顾,毫不见喘嘘,甚至连裙摆都未曾沾湿。众人不禁惊叹叫好。 顾襄显然也对“溯雪回风”,这广陵嵇氏独步天下的轻功早有耳闻。 显然,这名与谢酽,嵇无风同行,昨日与她对视的女子就是广陵嵇氏嫡系,凤血剑之后。她便唤作嵇盈风,序齿排在嵇无风之后,是与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 见一路沉静内敛,毫不起眼的嵇盈风轻功造诣已如此之高,当世未有几人能及,顾襄不禁也暗叹自己昨日那句“南嵇北谢,浪得虚名”未免太过草率。 然而心念一转,顾襄便想到这几人正是此次任务不容小觑的对手,绝不能让他们进入聚义会。未做思考,一枚拈花针便自她指尖射出,直指正在专心划桨的嵇无风。 感受到了她的动作,前面划桨的江朝欢转头看到这一幕,想要阻止已来不及,只得喊道:“小心!” 几乎就在同时,谢酽身形如电,一把推开嵇无风,那枚拈花针堪堪从嵇无风袖边擦过。 只见顾襄手腕翻动,又要射出第二枚,却被江朝欢一掌劈过,她手腕一软,金针便掉落湖中。 “为什么阻止我?”顾襄大怒,一个眼神狠狠剜向江朝欢,又要向嵇无风发难,江朝欢一把捉住她的腕子,贴近她耳边警告:“我说过今日不要轻举妄动。” 心中怒火升腾,顾襄另一只手蓄满内力朝江朝欢击去,将他逼退,又以手为剑,使出穿云破第二式,凌厉迅疾地向江朝欢攻去。 在顾门的所有人中,顾襄最讨厌的便是江朝欢。七岁那年,江朝欢被门主带回顾门,便与她和众多弟子一起生活,习武,又在一次次的比试选拔后,成为四主之一。 对于门主的任务,他总是毫不迟疑地执行,从未失手,甚至不顾性命。他的武功,服从,狠绝,都令门主颇为赏识。 在顾门中,江朝欢孤身影只,独来独往。对她这个门主之女,也一如对其他门人一样冷漠,甚至常常带着阴冷与讥讽的笑回应她的挑衅。 每次比试都毫不留情地打败她,看着父亲对他的微笑赞许,顾襄的心中氤氲起不知名的敌意。 而这次任务,门主竟安排她与江朝欢共同完成。本就不满于他要混入聚义会的计划,此时见他又阻止自己对嵇无风的攻击,顾襄更是恨极。 本就师出同门,又一起长大,经过无数次的拆招比试,早已对对方了如指掌。只见二人将内力灌入掌中,以手为剑,均使穿云破一十三式,从头演起,拆格挡架,就在那小小木筏之上交斗。 只是顾襄招招狠戾,江朝欢却一味闪避,而对他的退让,顾襄更是气恨,出手愈加狠绝。 眼见这自称师兄妹的两人转瞬竟反目成仇,搏命相斗,这边嵇无风已经看得呆了,其他人也目不转睛地看这好戏,唯有与那丐帮弟子李大虎共乘一筏的小缙神情紧张地盯着二人。 一招破云穿心使出,顾襄紧跟着一掌斜劈,江朝欢躲闪不及,只得持掌相迎,两人内力激荡,湖面炸开无数水花,脚下木筏瞬间碎成木片飞散。 而此时顾襄的一边身子正向前使力,收手不及,眼见便要跌入水中,江朝欢一把拉住她衣袖。 正当这时,那夺得偃月刀的女子却朝顾襄射来一支袖箭,听得风声,江朝欢身形疾动,另一手徒手接过那箭,又即刻向来处扔去,贯满内力的一箭射穿那女子的右臂,接着那女子便随着箭势跌入湖中。 随即一个旋身,江朝欢扶住顾襄,稳住身形,二人向前掠去,只见两抹青色身影在湖面轻点,转瞬便跃过了半条河,到了对岸。 有些心虚地看向江朝欢,却见湖水的反光映上他的眉眼,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垂下眼眸,顾襄却见地上点点血迹,自江朝欢的手心滴落,乃是适才接箭蹭破。那一抹殷红刺着顾襄的眼。 “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冲口而出。 “我不需要二小姐感激,你要感激的是你有个好父亲。”江朝欢冷漠地瞧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 “若你不是门主的女儿,我绝不会浪费力气救你。” 五.入庄 划着木筏上了岸的谢酽和嵇无风走了过来。带着一脸后怕的表情,嵇无风嚷道:“可惜一个漂亮姑娘,怎么这么凶狠,我可没得罪过你。” 听到“漂亮姑娘”这几个字,顾襄又骤然大怒,待要动手,却见江朝欢冷厉的眼神射来,动作一顿,便恨恨转身离去。 而那个夺得偃月刀的女子落入湖中后,被同伴救起,却伤势颇重,无力再走,同伴女子便将她安置在岸边,独自赴采月楼。 陆陆续续上岸的人都朝采月楼而去,拾级而上,到了最高层七楼,终于见到了悬在天花梁架上的入会牌。 嵇盈风足尖一顿,便飞身上了天花,一手勾住房梁,一手解下一块入会牌,抛给谢酽,身子连跃,又摘下两块牌子。 这边江朝欢与顾襄也施展轻功,攀上天花,转眼便将牌子取到。 四下众人早就见识了谢酽的功力,而适才又观江、顾二人相斗,知他们武功颇高,又出手狠辣,都不敢再来招惹,争夺,只得看着他们率先离开。余下众人于是一哄而上,抢夺剩余的几块入会牌。 原路返回,倒是出奇顺利,谢酽三人率先到达前庭,将入会牌呈上。江,顾二人也随后而至。未及日落,已有十人携入会牌赶回。 慕容义甚是满意,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宣布这十人进入聚义会,并要他们入庄暂住,待十日后的聚义会上决出头筹。 于是几人在管家慕容忠的引领下,走向庄中客院。 这客院在前庭的东边,毗邻慕容义所居的主院,由一座名为“点墨林”的假山石园林景观相隔,一条硬山顶外廊连通着点墨林和客房。 在这十人中,有少林长字辈弟子长镜,长清二人,山东蓬莱派木连海,云南大理人士文光,还有那个夺了偃月刀后,舍了受伤的同伴拿到入会牌的女子,自称苗疆人,叫做蓝弦琴。剩下的便是谢酽三人和江,顾二人了。 客房呈回字形,中间有个大庭院,每间房都有一个带着天井的小小后院。 谢酽三人自然择了相邻的三间,而挨着嵇盈风的房间,便是顾襄与江朝欢。那蓝弦琴则选了对面离几人最远的另一角落,与少林的两人比邻。 安顿好后,已近日暮,管家慕容忠便来邀几人去见慕容义。 到了内院正房,便见慕容义端坐在太师椅上,冠正须长,俨然有名家风范。而他身后立着一个紫衣女子,赫然竟是适才比试时的吹笛人。 见众人惊异地看向那女子,慕容义哈哈一笑,解释道:“老夫为选出心志坚定之人,命小女献丑一试,还望几位少侠不怪。” 原来那女子竟是慕容义的女儿慕容褒因,此刻换下了那仿佛带着仙气的红绡水袖,只着一袭紫色襦裙,罩着家常外衫。眉眼细长,眼角微微下勾,仿佛含愁见雾,眼角点着一颗小小的泪痣,更增几分清婉。 不似西北边塞的武林世家之女,倒像是个吟诗作词的名门闺秀,便叫座中嵇盈风几个江湖女子也生了怜爱之感。 待慕容褒因上前与众人见了礼,慕容义又说道:“不过各位不必担心同伴,老夫已派弟子救下了受伤之人,并好生安置,皆无性命之虞,待到十日后的大会上,还会一并邀请未通过比试的少侠观会。” 见他行事大气磊落,众人心中都对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心生感佩,又见谢酽起身问道:“不知十日后的大会如何比试?” 慕容义捋了把胡须,缓缓答道:“老夫已邀请少林,丐帮,武当,峨嵋,五岳剑派等名门的掌门长老,还有三庄十二堡的当家人前来观会见证,待各位前辈到齐,老夫会与前辈们共同商议决定,不过以老夫一人拙见,总归要以武论英雄的。” 众人心下了然,这慕容义早年以盐商发家,在山西一带黑白通吃,而他本人痴迷武功,便创立聚义庄,招揽武师弟子,甚至匪盗徙刑,但凡武功不俗的前来投奔,皆来者不拒。 聚义庄一时声名鹊起,而他这些年结交的商道武道,兄弟手下,在各地仿效他建立了三庄十二堡,以聚义庄为首,皆听慕容义号令。 三庄十二堡不仅财力雄厚,还暗藏无数高手,慕容义又一向广结善缘,在武林中也早有一席之地。 而近二十年来,顾门为祸武林,屠戮正道,早已恶名昭着。虽然十二年前顾门与临安谢氏,淮水派一战后,门主再未出江湖,但他座下鹰犬在武林横行,大肆诛杀异己。 甚至两月前,顾门四主齐出,竟将谋划协同抵抗顾门的青城派和单刀堂屠门,震惊江湖。 顾门的累累恶行令武林正道恨之入骨,慕容义便自称武功、才能不足以带领三庄十二堡除魔卫道,决定召开聚义会,选出英雄侠士授予聚义令,持令者号令三庄十二堡,为铲除顾门出力,为武林谋求福祉。 因而虽然少林丐帮等的掌门长老,成名前辈,因名望地位在慕容义之上,自矜身份不来争夺,各大门派,江湖散人也都派了后生弟子来与会,以期得到三庄十二堡这一大助力。 眼下见慕容义说以武功论胜负,倒也在众人意料之中。于是在慕容义叫大家报上家门时,大家互相审视的眼光中又多了几分戒备。 这边江朝欢开始信口开河,说自己与顾襄的师父是山谷隐士,与顾门有血海深仇,躲在谷中隐居,月前仙去,临终命二人来参加聚义会,铲除顾门,报此大仇。而他自然不能说出顾襄的姓氏,便取她母姓为林襄。 那蓝弦琴如毒蛇吐着信子的幽森目光射向顾襄与江朝欢,可见是还记着伤了她同伴的仇。 见众人中气氛渐渐紧张,慕容义大义凛然地说了一番不要计较适才比试之时的龌蹉,要齐心协力对付顾门的话,没人注意到顾襄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于是众人散后各自回房。到了夜间,顾襄却不知怎的辗转反侧,便决定来找江朝欢商讨下一步的行动。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却见江朝欢不在房中。 顾襄恨恨地沿着外廊走向点墨林,果然见江朝欢立在林中一块石碑前,月影透过古木繁枝在他的脸上留下点点斑驳,他专注地凝视着石碑上的雕刻,似乎并未注意到来人。 “你果然在这里闲逛,也不知想想正事。”顾襄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画栋飞薨,一步一景,慕容义倒是个造园高手。”没有理会顾襄的怒意,江朝欢悠然发出感叹。 六.论武 然而,顾襄尚未来得及还口,就听边上一声奸笑:“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男一女偷偷相会,被我抓住了。” 小缙带着一脸窥得秘密的坏笑走过来,同时灵巧地躲开了顾襄袭来的一掌。 “你怎么进来的?”顾襄懒得理他满嘴的胡说八道,直接问道。 “我堂堂巽主,这小小聚义庄还不是来去自如?”小缙厚颜无耻地自夸,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只是嵇无风和谢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救下的那个武功低微的丐帮弟子,竟是顾门四主中最是手段狠毒,号称“绝踪斩影”的巽主。 “那堂堂巽主,怎么也没赢得了比试进入聚义会?”顾襄冷冷地嘲讽。 小缙的面上浮起了一点尴尬的神色:“我只是丐帮小小的一袋弟子,要是能打过那么多人进入聚义会才不对。” 顾襄气的一口气上不来,堵在心口,“真不明白爹为什么还要派你来?” 在顾门中,除了江朝欢,顾襄最讨厌的便是小缙了。不过与江朝欢相反,这个江湖传闻中“巽主旗出,生者全无”的少年却像个话唠粘人精,见到谁都会贴上去喋喋不休,夹缠不清,而自小到大对顾襄尤为殷勤。 此刻顾襄的心中第一次对爹爹起了怨念,派她和江朝欢一起来聚义庄不说,又把这个一样讨厌的小缙派来,她恨不得将眼前的两人先剁成肉沫。 而这时小缙却自动忽略了她脸上的寒气,大言不惭地说道:“自然是门主觉得你们办事不牢靠,所以派我来助你们。” “那敢问巽主到现在都做了什么呢?”这回却是江朝欢开口,带着戏谑的笑瞥向小缙。 “我已经成功打入丐帮内部,而且和南嵇北谢的那两个傻小子称兄道弟,你们呢,任务没摸着边,先自己打起来了。”小缙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 “混入丐帮,与任务何干?落得连聚义会都未能进,这就是巽主的牢靠?”一边嘴角微微挑起,江朝欢幽幽说道。 “额,其实我只是路上随便杀了个看不顺眼的小乞丐,结果他是丐帮的人,我一时兴起,就拿了他的文书布袋想扮做他,本来以为挺好玩的,没想到”小缙努力地描补解释。 江朝欢收起了笑意,冷冷地盯着他。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年纪,在人前嘻嘻哈哈,开朗单纯,却只因看不顺眼就会取人性命。在他心里,也许杀个人就像吃了顿饭一样平常,不需思考,无关感情。 察觉到了他渐冷的眸光,小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不会还在为我那个玩笑生气,我说那两个黑衣人是你的手下,可是在为你顾门离主杀人如麻的名声添砖加瓦啊,你不感谢我把这大好机会让给你就算了,唉,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忽然自嘲地一笑,江朝欢转过身去,摩梭着石碑上的笔锋,感受指尖伤口传来的钝痛。是啊,自己又与他有什么区别,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不正是世人眼中的自己吗? 再回过身后,他的面上已褪尽了笑意,只剩下往日一贯的冷漠。 “我先回去了,两位自便。”没有一丝波澜的语气,扔下这句话。江朝欢从二人身边越过,来路月色被掩,斑驳尽消,他走入一目无边的黑暗。 没有听到身后小缙的叫嚷和顾襄的不满,此刻他只想失去思考的能力,一如在顾门十二年来渐渐麻木的自己。 拿了一壶酒,纵身翻上屋顶,坐在屋脊上,望着流云掩映下的玉盘浮光,桂华流瓦。此刻万籁俱寂,恩仇尽消,足以让他做一瞬“万顷波中得自由”的闲人散客。 这时,身后一声压低了的惊呼打破了这一切:“吓死我了,差点掉下去,你可一定要抓住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嵇无风,正被谢酽拉着跃上房顶。 他站起身,正要离开,却被抓住了衣袖,嵇无风惊喜地说:“是你呀,别走嘛。”看到了江朝欢手中的酒壶,又兴致勃勃地叫道:“你也是来喝酒赏月的?真是巧了,我们也睡不着来喝酒,不如一起。” “多谢好意,不必了。”冷冷地开口,江朝欢甩开抓住他的手,转身便欲离开。 “江公子深夜先去点墨林,又来这屋顶独饮,可是有什么心事难解?”身后谢酽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 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眸,看向屋脊上负手而立的谢酽,而谢酽亦不闪不避地回应他的目光。“在下无名之辈,就不劳谢公子挂心了。” 谢酽淡淡一笑:“江公子不要误会。在下只是在游廊里偶然见江公子往点墨林方向去,绝无窥探跟踪之意。”又语调一转,“江公子与令师妹既然也是为灭顾门,匡正道而来聚义会,便与我们所求相同,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嵇无风也在旁插口道:“就是就是,你们看起来武功也很厉害的样子,不管谁拿到聚义令,我们以后都是要并肩作战的,不如今晚先交流一下感情嘛。” 说着又攀住江朝欢的胳膊,强拉着他又坐了下来,不知为何,江朝欢这次竟未再做反对。 “我看你们也是使剑的,和我家一样,爹爹说过他的剑法是淮水派的凤箫吟所化,是他毕生绝学,可惜妹妹不喜欢使剑,却爱钻研轻功,而我就更别提了,他的一生心血后继无人,唉,我看你们倒会对他的脾气。”嵇无风很擅长没话找话,先自己起了个话头。 “广陵嵇氏的独子为何会流落在外?”本以为江朝欢不会理他,可他转头却看见江朝欢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还没头没尾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嵇无风答道:“我也不知道,爹爹说我是八岁那年走失了,可我居然一点也不记得八岁前的事。事实上,在一年以前,我还是个渔夫的儿子,每天和养父养母在湖边打渔,偶尔跟着养父去码头卖鱼,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爹养父养母待我很好,我每天自由自在,快活地很。” 说起往日的生活,嵇无风的眼里仿佛溢出了光,“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个人来到我家,说我是他家走失的儿子,将我的年纪,身上的胎记说得清清楚楚。我跟着他去了广陵,才知道他是什么闻名江湖的“凤血剑”,我还多了个妹妹。” 嵇无风自嘲地笑了一下,“在那个家里,我是个最没用的人。爹爹要教我凤血剑,可我没有打小的基础,武功哪里那么好学的。爹说我不配做广陵嵇氏的传人,我和他吵了起来,就跑回了原来的家,可养父养母,连同我家的小草房都不见了,我拼命找他们,结果没多久又被爹给抓了回去。” “回去后我干脆自暴自弃,处处和爹作对,就是不练武。直到慕容庄主要开聚义会,爹爹派我和妹妹来,路上又遇到了酽弟,我才知道,武林上并称的南嵇北谢,谢家的后人才堪称侠义,不堕令名,而我,只会备位充数,辱没门楣。” 一向没心没肺的笑容消失在嵇无风脸上,他的头微微埋下去。 谢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令尊也是心急之下才那样说的,你既然回到广陵嵇门,就该承担起你名门之后的责任,当今正道式微,邪魔横行,你又怎能再自怨自艾,弃武林于不顾?” 嵇无风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没有学武的天赋,又没有从小的基础,肯定不成的。” 江朝欢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天赋?也许你八岁之前不仅学过武,还痴迷练武。” 他的目光移向远处,仿佛透过月色重檐看到了昔时光景,“十二载世阅川奔,虽然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但总有一些深入血脉的东西,是永远无法磨灭的。” 七.忆昔 嵇无风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并没有听懂他的话:“你是在安慰我吗?” 江朝欢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嵇无风终于将藏在心里几天的话问了出来。 虽然他敢肯定之前从未见过江朝欢,却在酒馆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江朝欢的身上仿佛有种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却又不敢接近。 江朝欢闻言怔忡了一瞬,眼底极快地掠过了一道寒光,却转而看向谢酽,“谢家的水龙吟冠绝天下,但在下知道,令尊谢大侠早已仙去,水龙吟想必多半是谢公子自己练就。” 看到谢酽神色一暗,他又说道:“听说令尊的水龙吟在于宛若游龙之意,但谢公子端方自持,非随性之人,又何必强求拘泥于先人之言。依在下看来,谢公子的水龙吟大开大合,重在刚强之气。凛然不可犯,正是虎啸龙吟之气象。” 这一番话若是出自某个前辈名宿之口,倒是在谆谆教诲,或可一听,但眼前之人分明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后生晚辈,师门家第名不见经传,甚至两人才刚刚认识几天,却对他的水龙吟毫不客气地评头论足。 只是谢酽本非骄矜之人,虽然觉得他有些无礼,却还是仔细听着,突然有一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之感。 他一向崇拜父亲,对幼时父亲的教导奉为圭臬,可父亲早早故去,这些年仅凭母亲传授和自己悟解,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水龙吟该是什么样子的。 一味追随仿效父亲,追求父亲所言的游龙之意,他却觉近来已有进境渐缓,桎梧掣肘之感。 “谢公子不是令尊,刀在你的手里,你的水龙吟又落在何处?” 留下最后这句话,江朝欢未再多言,从屋顶跃下离开。 而谢酽的心中不断地回响那句“刀在你的手里”,仿佛有一根棒子捅破了他十几年的信念,却让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认识自己。 水龙吟的每一式在他脑海中回想,只是这次那里不再是父亲模糊的影子。刀,握在他的手中,浩气贯日,凛然生威。 … 回到自己房中,江朝欢却见顾襄坐在桌前喝茶,好像一直在等他。 “谢酽和嵇无风与你是什么关系?”放下茶杯,顾襄冷冷地审视着他。 “这世上任何人,都与我无关。” “在顾门,和朝夕相处之人都冷漠以对,今日,却能与只认识几日的无关之人把酒言欢?”顾襄句句紧逼。 她掌管监督顾门徒众之责,可这个令她讨厌的人从未有过行差踏错。适才看到他反常的举止,本应觉得开心,可她的心中却有些奇怪的感觉,而迫不及待地只想来亲口问他。 “我的所作所为,不劳二小姐操心。若是误了任务,我自会向门主请罪。”依旧是冷漠的语气,连一句解释也没有。 “你以为你可以为所欲为吗?还是你觉得我不敢将今日之事上报门主?”顾襄因他的无所谓更觉气愤。 看着她脸上的怒气,江朝欢却讥讽地笑了起来:“监督门徒是顾掌御之责,请便。” 接着他走到门口,推开门,做出一副送客的架势。顾襄狠狠剜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早晚要让你笑不出来”。 此后几日,谢酽愈加勤奋地练武,每当将水龙吟八式从头到尾演过一次,便觉心中的体悟多了一分。桎梧了他十几年的执念一朝打破,便如洞开心房,进境极快。 而嵇无风也破天荒地开始跟着谢酽习武。他自称内力微薄,刀剑一类又难以速成,便跟着嵇盈风学轻功,至少有个逃命自保之力。 只是溯雪回风这绝妙的轻功被他使出来,却如狗熊奔逃,便是跃过一块不过三尺高的石碑,也差点绊倒。 “名门之后,不舞之鹤。这样的樗栎庸材,也敢来聚义会丢人现眼。”远处看着几人的顾襄不屑地说。 “千面叟七十二开创千面阵法,追魂勾八十方成一代宗师。嵇无风年纪不过二十,尚未找到习武之法,你又怎知他不会大器晚成?”江朝欢淡淡地说。 顾襄瞥了他一眼,只觉他处处都要和自己作对,却学做聪明地不再还口。 这时却见到林子另一边的廊桥上立着一个女子,正是慕容义的女儿慕容褒因。此刻,她正用那双含愁见露的细长眼眸注视着场中练刀的谢酽,目光随着他的身形流转,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连几日来这里,这个慕容褒因在打什么主意?”顾襄心里暗道。 此时谢酽的水龙吟第八式游龙归江使完,长刀入鞘,风沙渐息,立于苍茫碑林中,谢酽的周身隐隐有肃杀之像。 林中响起一声浑厚的喝彩,慕容义自主院走来。 “谢公子的刀法气象全开,锋芒无匹,有乃父遗风,真是我武林幸事啊!”慕容义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欣慰地看向谢酽。 谢酽施礼答道:“慕容庄主过誉了。敢问庄主可是曾见过家父?” 慕容义长叹一口气,说道:“当年谢大侠三战顾门老魔,第一次雁门关之役,老夫有幸与谢大侠并众多武林同道并肩对抗顾门,然而无数侠士命丧此役,老夫也身受重伤。” 谢酽的眼中浮起了急切,他虽然知道顾门与正道三战,最终父亲和很多朋友死于顾门之手,但母亲从不告诉他具体的细节,只说不想他成长在仇恨之中。 此时听到慕容义说起陈年往事,他的心里涌起了异样的滞涩,只期望知道更多父亲生前的故事,和那最后一战的绝响。 注意到了他急迫的目光,慕容义又缓缓开口:“后来老夫伤好了,听说顾门又要与正道在淮扬一战,老夫匆忙赶去,却还未等到淮州,就听到了噩耗。” 谢酽的眼眸一暗,淮州正是父亲过世之地。 慕容义接着说:“那一战,令尊谢大侠,淮水派满门,还有白莲教,岐山派都为武林牺牲,还有少林,丐帮,武当,峨嵋等也都折损了不少高手。” “自那以后,中原武林,高手凋敝,正道衰微,再也不能复当年辉煌。” “当然顾门也元气大伤,门主顾云天中了淮水派的凤箫吟,右手经脉尽断。此后便躲在兖州幽云谷,十二年再未出一步。” “只是他这十几年间培养了无数鹰犬,其中最出名的号称双姝四主十六杀,个个武功高强,手段歹毒,在武林为非作歹,残害正道,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如今看到你们后生长成,心志不改,铲除顾门有望,当年的那些英雄们也可含笑九泉了。” 八.惊夜 垂手立在树下,任凭朔风拂面,谢酽的心中闪过了无数个破碎的记忆片段。 幼时父亲执着自己的手,从握刀教起,到最简单的招式。每每有一点进境,父亲都会笑着夸奖他,用粗砺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而母亲,则远远地看着两人,有时会来送上一些汤羹点心。 七岁那年的一天,父亲突然说要出远门。临行前,他将本说要过几年才教给他的水龙吟八式,从头到尾细细演了一遍,又教他背熟了心法口诀。 “酽儿,无论日后你武功高低,爹只希望,你要对得起你手中的刀。立身为本,逐武为次,我谢桓的儿子,必须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自那一别,便成永诀。唯有父亲演示水龙吟的身影和这段话,在他心底贮藏,时时浮现。 十二年寒暑不避的修习,他终于将水龙吟全部领会。不顾母亲的反对,他决然离家,想追随父亲的足迹,一把单刀,匡扶正道。 待听到慕容义的回忆,他更是对顾门恨之入骨,铲除顾门,为父报仇,信念愈坚。 远远看着的顾襄心里鄙夷不屑,瞥了一眼江朝欢,想叫他一起离开。 却见他正自出神,不知在看向哪里。面色漠然,毫无波澜,周身却仿佛隐隐散出寒气。没有人看到,他隐于袖中的手指狠狠按进掌中伤处,借这一抹刺痛,让自己一如既往地清醒冷静。 这一刻,场中众人各怀心事,时间仿佛已经凝固。 连慕容义何时离去都没人注意,只是一直在廊桥上静静看着的慕容褒因缓缓走来。 日日前来,却是第一次走近,慕容褒因到谢酽面前止步。 “逝者不可追,来日尚可期。”慕容褒因注视着谢酽,“顾门恶行累累,早已成为武林公敌,除魔卫道,谢公子并非孤身一人。” “想不到慕容小姐对武林之事如此关心。”谢酽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在他看来,慕容褒因是个弱柳扶风的千金小姐,除了吹吹笛子,应该就是吟诗作对,绣花弹琴。 “生逢乱世,谁又能独善其身?便想闭目塞听,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发出这样一句感叹,慕容褒因重又看向谢酽。 “我虽只会一点微末武功,比不了谢公子刀法精湛,但若能为武林正道尽一份绵薄之力,我也绝不会吝惜此身。” 看着慕容褒因眼中湛出的坚定光芒,那微微下勾的眼角仿佛也在诉说心志。谢酽心中不由对她生出了一丝钦佩。 这时,顾襄却听到身边的人发出一声冷笑,转头看过去,江朝欢已经转身离去了。 转眼到了晚间,众人都各自回房休息。此夜无风,月色被阴云遮蔽,只有寥落的几点星光。似乎将会落雨,空气中氤氲着潮湿的气息,略给人烦闷之感。 第二日,天色刚明,几人已起床盥洗。突然,院中传来一声极尖利的惊呼,江朝欢等人出来查看,却见那少林的长镜房中跌跌撞撞跑出个小厮,一手颤抖着指着房里,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谢酽首先快步过去,见长镜房门半开,里面黑漆漆的,便问那小厮怎么回事,小厮的舌头像打了个结,只能勉强听到他说“死死”。 众人听了,心下大惊,不再顾忌,推门而入。见床上没有人影,那长镜却坐在窗下的蒲团上,头微微垂着,胸口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 谢酽急忙过去查看,却见他已经没了鼻息,胸口有一道极深的伤口,房内没有一丝打斗的痕迹。 嵇盈风也上前一同检查他的伤口,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转向谢酽。 谢酽也并不避讳,沉声说道:“从伤口来看,是刀伤。身体已经没有热气了,应该断气有几个时辰了。” 于是一边派人去通传慕容义,一边问那个小厮。那小厮刚刚从惊惧中缓过神,终于能完整地说出话来。 “今日我像往常一样,早早给长镜和长清两位师父送斋饭。”两人吃素斋,与别人不同,又要早起做早课,是而下人总是先给两人送早饭,这也是众人都知道的。 只是这时,嵇无风突然一声惊呼:“怎么没见到长清师父,他不会还没起床。”大家才反应过来少了一个人。 连忙到隔壁长清的房间敲门,却毫无回应。众人心下一沉,推门而入。却见屋内空空荡荡的,哪里有长清的影子。 谢酽和嵇无风等人细细找遍了屋中,发现长清的衣服行李还在,桌上甚至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茶水,可长清人却不见了。 又问那小厮,他继续说道:“我今天早上来敲门,可长镜师父半天没回应,我就推开门,看到他坐在蒲团上,胸口全是血,吓得我叫了出来,后面就” 谢酽问道:“你进去时,长镜师父就是坐着的?你没动他?” 那小厮忙摆手道:“我哪敢动啊,长镜师父确实就是那么坐着的。” 这时慕容义已经带着家仆弟子急急赶来,看到这一幕,也是大惊失色。 听说长清失踪,他忙令下人搜查全庄,又叫仵作来验尸。结果到得午间,长清还是没有踪影。而长镜确定死于胸口刀伤,时间约在午夜子时。 慕容义问几人:“各位昨夜可曾听到呼叫之声?”那文光和木连海首先回答,称并没有什么叫声。其他的人也一样作答。 “没有呼叫,房中也没有搏斗的痕迹,应该是一刀毙命。看来凶手的武功比玄镜师父高出很多,或者凶手是与他熟悉的人,以致毫无防备。”慕容义沉吟道。 众人一时纷纷互相审视,的确,聚义庄守卫森严,长镜在自己房中遇害,凶手多半是庄内之人。 文光首先开口:“我们几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岂不是最方便下手?” 那蓝弦琴也幽幽说道:“还有五日就要开聚义会了,是不是有人为了聚义令,想尽早除掉对手。” 她的目光在谢酽和江朝欢几人身上逡巡。众人也看向他们,谢酽和木连海使刀,江朝欢武功出众,都难逃嫌疑。 顾襄回了她一眼,“蓝姑娘的武功也在长镜之上,且新得了一把宝刀偃月,是不是蓝姑娘也有嫌疑呢?” 蓝弦琴不甘示弱地回道:“若说为那聚义令,林姑娘才是最迫切的人。比试之日,可是林姑娘首先对别人动手。” 眼见众人要陷入互相猜忌,嵇无风站出来说道:“现在怀疑别人还为时过早,长镜师父的房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现在唯有期望长清师父还活着,说不定他知道真相。” 九.出庄 慕容义赞同地说道:“没错,长清师父既然没见尸体,就还有生还的可能,现在还是找到他要紧。我会派人在雁门关搜寻,同时通知少林净虚掌门。” 又看了看几人,说道:“五日后就要开聚义会,却出了这样的事,希望诸位近几日加倍小心,切勿让凶手再行凶伤人。” 谢酽点点头,扫视众人,说道:“依在下看来,凶手不只可能是我们当中的人,也有可能是顾门鹰犬,为破坏聚义会的召开而引我们互相猜忌。眼下之计,还是应尽快查探真相,在此之前,切不可落入圈套,先起内讧。” 众人纷纷信服地点头。嵇无风接道:“酽弟说得对,不管怎样,都不能先自己乱了阵脚,我相信慕容庄主一定会找出凶手。” 于是慕容义调动弟子家仆去寻长清,又派人给少林送信,众人也四散。 顾襄拉江朝欢回房中,有些怀疑地问他:“长镜不会是小缙杀的。” “应该不会。小缙不会不和你商量就随便行动。”江朝欢戏谑地看着顾襄。 顾襄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既然不是我们,难道真的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这就开始自相残杀?” “我觉得不像。不管是谁,既然能杀了长镜,又为何不将长清一并解决?这里面必有蹊跷。”江朝欢幽幽说道。 见顾襄陷入沉思,他转而安慰道:“不管怎样,这水越浑,对我们越有利。若是水一直平静,我们又怎能浑水摸鱼?” 当日未再有消息。 第二日一大早,管家慕容忠便来请顾襄和江朝欢去见慕容义。 到了主院,只见谢酽也在那里。而慕容义如上次一样,端正地坐在主座上,面色威严,后面则立着慕容褒因。 见三人来齐,慕容义开口:“今日一早,老夫接到消息,说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是老夫杀了长镜师父。”语毕,看向三人。 谢酽疑惑地说:“昨日长镜师父才遇害,今日就传遍江湖,这其中必有蹊跷。” 慕容义也赞同地说道:“不错。而且少林净虚掌门的回信,显然也相信了江湖传言,质问老夫。” 长叹一声,慕容义接着说道:“净虚掌门本就在来聚义会的路上,现在已至潞州。听得传言,一怒之下竟想原路折返。唉,只是这聚义会若没有武林龙头少林的参加,只怕会失色许多,更会使我辈正道人心惶惶啊。” 看着他的脸上浮起了伤感无奈,谢酽也觉有些同情。慕容义本就是他颇为尊敬的长辈,又与父亲有同袍之谊,自是不忍见到他身陷流言,而致使为聚义会付出的心血付之东流。 “慕容庄主有什么办法,晚辈自当全力效劳。”谢酽说道。 慕容义满意地点点头,“聚义会在即,各路英雄汇聚,庄中不可无主事之人,老夫确是走不开身。所以老夫打算派小女前往潞州,代老夫向净虚掌门解释请罪。” 谢酽有些惊异地看向慕容褒因,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眼中有着不属于平日所见的坚毅。 慕容义说着站起身来,“老夫相信长清师父若真还活着,离开了聚义庄,应该也是要回少林。所以还请几位同时沿路寻找长清师父的下落。” 目光看向江朝欢,慕容义客气地询问:“不知江少侠以为如何?” 江朝欢不动声色地答道:“慕容庄主的安排甚是合理。” 慕容义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只是小女武功低微,庄中又没有高手,老夫只怕这一路危险重重啊。” “所以今日叫你们来,就是想拜托几位与小女同行。几位的武功在这十人中最为出众,又智勇双全,少年英雄。老夫相信,你们可以找到长清师父,向净虚掌门和天下人证明老夫的清白。” 话音刚落,顾襄首先回道:“慕容庄主托付,晚辈本不该推辞。但杀人凶手可能还在庄中,若我们都走了,只怕凶手会对余下的人不利。” 慕容义凝视着顾襄,沉吟半晌,叹道:“林姑娘的顾虑也有道理,但老夫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现下老夫会加派人手,严加防守,就算凶手在庄中,也绝不会再得逞。不知谢公子和江少侠意下如何?” 谢酽自然是答应,江朝欢也道:“在下自当尽力,不负慕容庄主所托。” 顾襄在一旁心中暗恨,又要反对,却见江朝欢制止的眼神看向她,只得不再开口。 于是慕容义安排四人下午出发,几人便下去准备。 出了院门,顾襄就迫不及待地向他质问:“你明知道慕容义这时候把我们支走,肯定没安好心,怎么还答应他?” “你猜这次门主给慕容义的任务是什么?”没有回答顾襄的问题,江朝欢反而问她。 此时谢酽若在这里,必会大吃一惊。任谁也想不到,聚义庄的庄主慕容义竟是顾门的洞主。 除了人尽皆知的双姝四主十六杀,顾门还有不为人知的暗桩遍布武林各个门派,暗中为顾门办事,是为七十二洞主。 慕容义,就是七十二洞主之一。此次召开聚义会,也是门主给他的命令。 顾襄冷哼一声,道:“这还用猜吗?自然是借聚义会之机,除掉来会的名门正派。” “那门主又为何要我们杀慕容义,夺聚义令?”江朝欢问道。 顾襄怔了一下,“是他办事不力?”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慕容义为顾门洞主二十年,门中下达的任务,他很少失败,也算顾门的得力干将。 她转念一想,又道:“难道是他背叛了爹爹?”她一向只知听从父亲的吩咐完成任务,从未去想父亲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任务,这还是第一次去探究原因。 江朝欢微微颔首,“不错。既然门主要取他性命,就说明他必有异动。所以不只是门主派我们来,慕容义也一定在防备着门主。” 顾襄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慕容义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入会的十人,除去少林,蓬莱,南嵇北谢的几人,就只剩下文光,蓝弦琴和他二人无门无派。 若要从这里面猜,倒也不难猜中是谁。何况慕容义为顾门办事二十年,也清楚顾门之人的行事作风。 江朝欢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当日入会比试,慕容褒因吹奏顾门的酹江月,就是在试探和示忠。今日慕容义单单叫了我们几个,更说明他已经发现了我们是顾门的人。” “就算他发现了,又能把我们怎样?我们总不能受他胁迫,就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开聚义庄。”顾襄不甘地说道。 江朝欢看向远处谢酽的房间,若有所思,“慕容义不会只是为了赶我们离开,我觉得他在谋划着什么,包括长镜的死,慕容褒因的行事,而这一切似乎都与谢酽有关。” “既然他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徒留在这里束手束脚,也无法办事。不如和谢酽,慕容褒因一道,说不定能另有发现。” “至于这里,不是还有小缙吗?”江朝欢朝顾襄看去,嘴角又勾起那令她恨极的,似有似无的笑。 十.托付 顾襄却也认同地说道:“想不到小缙这家伙误打误撞,这回倒顶了大用。我们午后就要出发了,是不是现在要赶快去找他交代清楚?” 江朝欢摇头:“不必,我想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们的。”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短笛,知道是与小缙联络的暗号,二人转身寻去。 走出不远,便见小缙从不远处的林中钻了出来,一见到二人就说道:“听说少林那两个人,一死一失踪,怎么回事?” 顾襄便将这两日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他,小缙连忙说道:“我也要与你们同去。” “不行”,江朝欢断然拒绝:“你留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任务。” 小缙不屑地撇了撇嘴,说道:“要我看着剩下的这几个人?他们是自相残杀也好,被人杀了也罢,就算全死光了,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想我们走后不会再有人死。你要做的,是盯紧这聚义庄之中,近期有没有修缮,改造之举。”江朝欢认真地看着他。 “什么?慕容义这老头修不修他的房子,与我们何干?”小缙不解地问道。 江朝欢转头望向远处高高低低的屋檐,反问道:“你们也来了几日了,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有吗?”小缙顺着他的目光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还是纳闷地摇头:“我怎么觉得反倒是你有些奇怪。” “别开玩笑了”顾襄打了小缙一下,认真地问江朝欢:“别卖关子了,快说。” “这聚义庄地处西北雁门关,气候寒冷,庄中建筑本应是北方特点,重在保温防寒。但庄内却有一些奇怪的设计,比如院内天井,开敞式外廊,干栏式房屋,这些都是多见于南方的建筑形式。” 江朝欢抬手指点着,说了这样一段令小缙和顾襄摸不着头脑的话。 “从点墨林的造园手法上看,也多用南方园林的典型意象,如亭,台,廊,榭。这都是一般北方园林所少有的,也不适合北方的寒冷气候。”他接着说道。 “那又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是慕容义喜欢南派建筑和园林景观,才这样设计。”小缙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 江朝欢摇了摇头,说道:“若真的是喜欢南方建筑,那为什么大门的制式,照壁的雕刻,檐口的起翘,建筑的宝顶,吻兽,斗拱,雀替又都是北方常见的一般形制?” 小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刚想说我怎么知道,却见顾襄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说慕容义另有目的,他的阴谋与聚义庄的建筑,园林有关?” 江朝欢欣慰地颔首:“二小姐变聪明了。” 接着他解释道:“南方建筑的精妙之处在于生动灵活。比如檐口起翘高,才能使屋檐繁复出彩;吻兽不拘于北方官式建筑中庄重的龙,凤,狮,雀,还会出现青蛙,牛,鱼等动物。而这些细节,聚义庄中通通没有。” “慕容义学的,不过是游廊,天井这些表面的形式,却失去了其真正的意味,甚至这游廊,天井不利于室内的保温防寒,可谓本末倒置。所以,他绝不是雅好园林,而是另有阴谋。”江朝欢肯定地说。 小缙瞪大了眼睛,惊异地说道:“这聚义庄建造了十几年了,难道慕容义早早就对门主生了异心?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江朝欢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要你盯紧庄中。不管慕容义是为了什么,他若想利用这庄中建筑行事,都必定会借修缮,改造之名,来掩盖他真正的动作。” 小缙在一旁连连点头,心里已经完全信服。 顾襄也不禁生了一分钦佩,向江朝欢说道:“我本以为你每日不做正事,只知道在庄中闲逛。原来你观察细致入微,心里早有丘壑。” 江朝欢淡淡一笑,说道:“做事情不是要像二小姐这样每天紧皱眉头,气势汹汹,就差把我是顾门之人写在脑门上了。” 顾襄气结,深恨适才好心夸了他。 看着两人的样子,小缙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而另一边,嵇无风却在谢酽房里不肯走,非要谢酽答应带他同去。 谢酽劝阻他道:“此去一路危险重重,很可能会遇到顾门鹰犬,你毫无武功,还是在庄内待着比较安全。” 嵇无风反驳道:“长镜师父已经遇害了,谁知道凶手会不会就在庄里。你不带我走,万一他下一个要杀的是我呢?” “你在这有令妹保护,还有慕容庄主布下的重重防守,一定比跟着我安全。何况你不是聚义令有力的竞争者,凶手应该也不会盯上你的。”谢酽无奈地说道。 嵇无风却听不进他的劝告,还要缠着他带上自己,一旁的嵇盈风终于看不下去了,将他连拉带拽地拖了出去。 到了嵇无风房中,“谢公子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你怎么非要给他添麻烦不可。”嵇盈风饶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开口数落他。 嵇无风无辜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谢酽此去会遇到麻烦,跟在他身边我才放心。” “谢公子不是说了吗,此行可能会遇到顾门的人。但以他的武功,应该也足以自保,何况还有江公子和林姑娘。若是多了你,反倒要连累他们保护你。” 这稍有些刻薄的话一出口,嵇盈风就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觑着嵇无风的神色,却见他并不在意。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远比看上去的要复杂。就好像背后有一双手,在推动着这一切。” 好像身陷重重迷雾,嵇无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纱,却说不清楚他的感觉。 而听了他的话,嵇盈风也陷入了沉默。 半日过去。 转眼到了晌午,四人都已经收拾好,齐至前庭,准备出发。 慕容褒因第一个等在那里,谢酽到时,见她一身短打素袖,不事雕琢,高髻上只挽着一只紫玉簪,未再有装饰,十足是个江湖女子打扮。 察觉到他的目光,慕容褒因轻巧一笑,倒不再是往日的薄愁覆面,生了几分欢欣的光彩。 于是几人未有闲话,辞别慕容义后,便扬鞭策马,取道潞州。 十一.客栈 潞州与雁门相距不过一日半脚程,只是四人还要沿途寻访长清踪迹,故而稍微放缓速度。 一路驰行,未曾休息,到得晚间,几人已至晋阳。 晋阳是山西的首府,与雁门不远,繁华景象却远胜过地处偏僻的雁门。为着赶赴聚义会,无数南面来的江湖侠客都在此歇脚,因而,近日晋阳比往常又热闹许多。 估算路程,明日天黑之前应该能到潞州,几人便决定在晋阳住一晚,稍作休整,且能在这一路上最为繁华,消息灵通的首府之地打探长清下落。 于是几人从官道直入晋阳,进了城中,见虽然天色已晚,街上仍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而人群中传来的谈论声里,不外“聚义会”“少林”“长镜”一些词语,看来这聚义庄中之事,倒真似插了翅膀似的传入关外。 走进城西最大的一家客栈四海居,四人先在一楼餐馆落座。 选了个能看到门外,又靠近屋子中心的位置,慕容褒因坐在西侧,谢酽挨着她坐在北面,正对着门口,江朝欢则在他对面坐下。 叫伙计先上了茶水,几人边等边听店里客人的谈话。 “我那行脚帮的兄弟说,这少林的和尚是慕容义杀的,想不到他道貌岸然的,倒是个伪君子,看他这回怎么给少林一个交代。”后面一个肥胖男子正唾沫横飞地给同伴讲述。 江朝欢和顾襄倒没什么反应,谢酽却关心地看向慕容褒因,见她面上浮起了一丝愁绪,又兼半日的赶路,面色有些苍白。 谢酽想到,为了快些赶到潞州,她这闺阁小姐一路和他们一样骑马,不坐马车,又不带丫鬟随行,中途也不要求休息,不由对她生了几分感佩。 便开口宽慰她道:“慕容小姐不必理会无知之人的言语,我相信等我们找到长清,一定会证明庄主清白。” 听了他的话,慕容褒因勉强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说道:“人是在庄中遇害,不管怎样我家都有责任。这次为了我家的事,反而教几位受累同行,我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谢酽还未答话,江朝欢却意味不明地看向她,淡淡一笑,道:“慕容小姐深明大义,当真有令尊风范。” 慕容褒因只觉得他话里有话,看着她的眼神也教她心底一颤,想起临行前父亲的话,她略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只客套了一句“过奖”。 谢酽则与邻桌的男子聊上,装作好奇地打听:“不知少林那个失踪的长清,可有人见到?” 那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道:“听说有人见到过他,而且这慕容义杀了长镜的传言就是他说的。” 谢酽吃了一惊,忙追问道:“那他现下在哪里?” 那人摇头道:“这也只是江湖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谁又能知道。” 谢酽有些困惑,若这传言是真的,难道慕容义真是凶手?可他若是凶手,又怎么可能杀了长镜,却叫长清从自己庄中跑掉?一时只觉得局面越来越复杂了。 正当他出神思考之际,只听外面一阵呼喝吵嚷,马蹄疾行。未几,客栈门口倏然出现了一群带着披风和面具的灰衣人,正扬鞭驱赶路边行人,稍有迟缓的提剑便杀,街道上转眼便空无一人。 江朝欢和顾襄满是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这装束,分明是小缙的手下。 客栈里的人纷纷朝门口张望,只见那群灰衣人自动分成两列,将客栈门口围住,其中一人慢悠悠地在门扉上插了一面灰色小旗,上面绣着一个小字“巽”。 适才那议论慕容义的肥胖男子突然跌落在地,面上是极为惊骇的神色,磕磕巴巴地吐出几个字:“顾门巽主” 旁边一个人也呆住了,木然自语:“顾门巽主,绝踪斩影巽主旗出,生者全无。” 只听一串尖利的笑声,那群灰衣人中缓缓踱出了一个中年男子,嘴极长,几乎到了脸颊两侧。一双手的皮肤与全身不同,黝黑发亮,青筋纵横,整个人说不出的怪异丑陋。 这人悠然踏入店中,看着刚才那男子,说道:“这位兄弟过奖了,既然如此看得起在下,待会我可以叫你死的痛快一点。” 说着一招手,灰衣人将客栈门窗关上,一队守在外面,把整个客栈四周围个水泄不通,一队进入客栈,将店中众人围住。 “现在开始,这客栈不许出不许进,店中之人,一个不留。”那人一边摩挲着手掌,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 变故陡生,本来只是来住店吃饭的客人见这场面,如僵住了一般,各个呆坐在座位上,大气也不敢出。 谢酽看向慕容褒因,想到自己还要保护她,对付这群人恐怕吃力,也忍下了出头的冲动。 店内一片死寂。 这时,却见江朝欢起身,轻轻一笑,对那男子说道:“不知这客栈里哪位得罪了巽主,教我们倒霉被连累。” 那人冷哼一声,目光射向慕容褒因,“就是与你同桌的这位,慕容小姐。” 却听一声嗤笑,顾襄立在江朝欢身边,讥讽地看着那人,说道:“除去你的手下,仅凭巽主一人,就敢说杀了我们,一个不留?” “我知道这里有临安谢氏的后人,还有姑娘和那位少侠两个高手,怎敢托大?不瞒姑娘说,顾门十六杀,今日也来了一半,哈哈。” 说着,他身后走出八名隐在人群中的灰衣人,看身形脚步果然是内力丰沛,矫健不俗。江朝欢眯起眼眸打量这一群人,这一出倒真是叫他也琢磨不透。 那人又看向慕容褒因,不再废话,直接下令:“慕容小姐是门主要杀的人,各位今天要怪,只能怪自己倒霉了。” 一声短喝,他直取慕容褒因而去,他手下的灰衣人则攻向店中其余客人,座中反应不及的,当即便身首异处,有些武功的,急忙抵挡逃窜。 却说那人闪电般掠至慕容褒因桌前,一双黑手从袖中抓出,袖子被内力灌得虎虎生风,高高鼓起,他两手一抓,直取慕容褒因面门。 与此同时,谢酽从旁全力劈出一刀,阻了他的一抓,他身形一滞,转而攻向谢酽,于是二人交起手来。 那十六杀中的四人又从四面围来,都朝慕容褒因而去。江朝欢与顾襄便提起长剑,护在慕容褒因身边,与四人缠斗。 这四人分别使勾,鞭,索,剑四种不同的兵器,却配合有素,站在四角,隐隐将江朝欢三人围合在内。 只见一人长鞭挥出,卷向慕容褒因,江朝欢斜里挑出一剑,截住鞭身,那人鞭子顺势缠上他的剑,向后猛一使力,却见江朝欢趁势向前掠去,长剑裹挟着鞭子刺向他心口。 那人本欲缠住他剑,再使力夺过,却不想江朝欢内力深厚,剑势狠厉,竟直送上身来,手腕一翻,他的鞭子便被甩脱手,未及闪躲,就被一剑贯穿胸口。 十二.千面 而另一边,顾襄也极快地一剑削了使索之人的右手,接着毫不留情地刺入他颈间。 见这边转眼便折了两人,原本分散在客栈四处的灰衣人都舍了其余客人,向江朝欢这边围来。 一时勾索,长矛齐齐袭来,二人一壁护着慕容褒因,一壁打斗。而对面眼见这倒下一个人,马上又补上一个,隐隐成阵法之势。 使勾子的趁机将长勾抛出,勾住四周桌椅,勾子缠在桌腿凳腿上,高低纵横,便将三人困在这方寸之地。 正当这时,有两个灰衣人从二楼中庭跃下,直扑向江朝欢,朝他刺去,他听得风声,迅捷地旋身躲开,又反手将长剑送入一人身体。又一人长矛却朝慕容褒因袭去,顾襄挡在她身前一剑架住,又翻身躲开一支袖箭。 纵然两人剑法超群,下手又狠,困在这客栈中心,四下围满了人,又被慕容褒因牵制,也渐渐有些左支右绌。 且那几个自称十六杀的灰衣人多使长兵器,或抛或勾,只需在阵外袭击,江朝欢与顾襄却使剑,又陷在阵中,难以攻到远处。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两位不必管他们的动作,可将这勾子围住的一块地看做一个树池,那位姑娘可以看做一棵树,只要让自己剑变化难测即可。”这时客栈角落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顾襄正被三个灰衣人缠着,打得难舍难分,陡然听了这样一句乱七八糟的话,更添烦躁,不想理他。 而江朝欢却抽眼看向声源,只见一个略有些狼狈的白发老头缩在角落里,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两人打斗,正是刚才开口的人。 “一人可成一阵,何况两位有两人。阵中的这位姑娘是你们要保护的人,但不要把她当成负累,而要把她看做阵眼。阵眼是活的,你们二人的阵法就有千面。”那老头又玄玄乎乎地说道。 “千面阵?万不同?”心里一动,江朝欢脱口而出。 二十年前千面叟所创的千面阵闻名江湖,以一敌万之名令人称道,也惹了无数人窥伺觊觎。 后来传说千面叟被顾门下毒暗杀,他唯一的弟子万不同也武功尽失,从此消失在江湖中。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出现。 那老头眼中一暗,道:“不错。这位少侠可以向乾位行三步,一足踏出阵中,攻其首。” 江朝欢依言而动,剑尖划过攻向慕容褒因的长矛,又踏出一步,陡然转向另一人颈间,那人应声倒地。对方的阵势果然破了个缺口。 倏然间,他的心里好像灌入了琼浆,豁然开朗,不再执着于剑招和攻防,而将全局之人纳入心中,以阵眼为倚势,又向左踏出,直逼一人肋下。 那老头有些意外地叹了一声,“这位少侠领会的很快啊。” 便又出声指点,这回江朝欢与顾襄都依他所言,不再以对方的攻势和地势为牵制被动应对,而是自己创造变化,转变僵局,千般虚实,让对方无从辨别,转眼间,两人进退攻守初见默契。 眼见这边灰衣人已经接连倒下,江朝欢一边动作,一边领会他的指点,只觉足下脚步越来越流畅,好像不再是自己打斗,而是千变万化,一人千面。 又攻破一个阵角,那十六杀的八人只剩了两个。老头欣慰地说道:“方才我已经把千面阵法的口诀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以后只要你多加实践,就能融会贯通了。” 江朝欢看向那老头,道:“多谢前辈指教,前辈侠义心肠令在下感佩。” 那老头却道:“我教你,并非为了让你杀这些人救我,我这糟老头死就死了,只是今日见到你有些缘分,你的剑气行云流水,气势如虹,似乎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只是你的剑太过狠辣,戾气又重,恐怕有损福寿。” 江朝欢眸中一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与之相比,一切都可抛弃。” 老头听了,眯起眼睛打量着他,陷入了沉默,好像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这边局势已明,而另一边,谢酽与那自称巽主的人已经拆了一二百招,谢酽却已经落了下风。 谢酽这次离家,凭着一把单刀也见识了无数江湖侠客,几无敌手。尤其是那日江朝欢点拨他后,他的水龙吟更上一重境界。 因而,本以为这人虽位列顾门四主,自己也应当能应付得了。却甫一交手,就觉他内力深厚,而他的一手功夫更是古怪。虽然不执兵器,只以两手相斗,那双手却像一块磁石粘着他的刀,拖住他的刀锋。 水龙吟本是矫捷灵活的刀法,胜在变化繁复,恣意灵动,却受制于那人诡异的抓手,难以施展。 谢酽又着意于无匹刀势,刚强之气,本该浩气纵横,势不可挡,却终究输在年少,内力修为不够深厚。只觉那人内力更胜自己,愈是久斗,自己的气力愈显不足,刀势也渐渐被压制。 此时,只见谢酽一个斜劈向他双手,又半途变招为刺,直取他面门,那人的手却像长了眼睛般,从身后扭出,探向他的刀身,谢酽顿时便觉得手中的刀变得沉重滞涩。 他的内力汹涌,手上青筋暴起,亦不避刀锋锐利,一抓之下竟将刀身握在手中,向后一拖,谢酽情急之下双手使力去夺,却见他咧开细长大嘴诡异一笑,突然松开了手,骤然抓向谢酽胸口。 谢酽不防他松手,身子随着惯性向后,眼见他这一抓无可闪避,正要持肘相迎,却见一道冷冽的剑气袭来,寒光一闪,一把青锋直贯那人手掌,顿时鲜血淋漓。 来人正是江朝欢,原来他这边灰衣人已所剩无几,见谢酽有些招架不住,便将慕容褒因托付给顾襄,前来相助。 他这一剑蓄满了内力,又趁其不备,方才得手,却也感觉到那人的内功深厚,颇有些难缠。 一招刺中,便即抽出剑退了几步,他对谢酽说:“小心他的手,他的手上有毒。” 那人站定,阴冷地看向江朝欢,也不顾一手受伤,倏然又朝二人迅猛攻来,虽然只剩一只手,却比方才更凌厉歹毒,招招抓向二人要穴。 江朝欢踏起千面阵法,避其锋芒,同时手中长剑捻起,一招穿云破起式直指他颈间,却在他手抓来之前向右转过半圈,剑招化为直入云天,从下贯来,那人吃了一惊,急忙向后掠去。 这几招之间,江朝欢却自创地将剑法与千面阵法结合,只觉对千面阵的领会又深了一层,而手中长剑也更灵活自如。 不给他站定的机会,双足向前轻点,江朝欢纵身而起,泛着寒光的一剑直指他心口,那人挥掌阻格,剑气却似破云穿日,势不可挡,硬将他两手劈开一道缝,从中贯入,没入他胸口半寸。 与此同时,一旁的谢酽向前扑去,将长刀用尽全力劈向他未及收回的手,竟将他右手手掌齐根劈断。 那人大喝一声,拾了断掌,后退半步,用尽力气朝谢酽扔去。 未料到他有这一招,谢酽有一瞬间愣住,待要闪避,却见一个人影扑来,挡在自己面前,而那断掌,结结实实地拍上那人肩头。 十三.夜逐 与此同时,那人骤然朝店内扔下一颗轰天雷,随即破门而出。 顾襄扭头见到他逃走,一剑挑开正与她缠斗的两个灰衣人,提剑追了出去。 看到店内灰衣人失了头领,已经四下逃窜,江朝欢也跟着顾襄追出了客栈。 此时已近子夜,原本就被那人驱赶肃清的街道更是空无一人。此夜月色清朗,洒在寂静的街巷上,平添了几分光彩。 那人撕下衣料,缠住了断腕,又捂住了胸口伤处,防止血迹滴落,用尽全力往城外奔逃。 只是顾襄一出店门,便看见了他衣角飘过巷口,与江朝欢一路追赶,直跟着他出了城门。 那人胜在内力丰沛,但到底中剑断腕,失血过多,脚下步伐已经渐渐散乱。他出城后钻入一条小道,跌跌撞撞地拣那僻静的密林中而去。 夜色肃杀。 身后风声乍起,一个人影从他头顶翻过,落在他眼前。还没来得及收住脚步,就见一把泛着杀气的剑抵在他的颈上,面前的人执剑而立,冷冷地注视着他,正是江朝欢。 急忙向后退去,却感觉到另一把剑抵在他后心,回头一看,顾襄正目露寒光,逼视着他。 “为什么要冒充顾门的人?是谁派你来的?”顾襄恶狠狠地问他。 那人一怔,随机冷哼一声,道:“什么冒充?我正是顾门巽主,自然是门主派我来的。” 那人眼前倏然出现两块令牌,正是顾襄与江朝欢另一手执起。 只见那两块令牌上,一块刻着“离”,一块刻着“顾”,这紫黑檀木正在月色下散着幽幽寒气。 只这一瞬间,那人全身的寒毛炸起。 仿佛被击中般,他呆立在原处,死死盯着那两块令牌,良久,不敢置信地看向二人,“离主双姝?你们是顾门的人?” “怎么,巽主才认出来我,我们可是同僚啊。”江朝欢勾起一边嘴角,讥讽地看着他。 那人的心里翻江倒海般闪过前因后果,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人利用了。 知道今日在劫难逃,他身子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放弃了挣扎。 顾襄的剑跟着他下移,逼在他的颈间,又问道:“是谁指使你的?” 那人苦笑了一声,吐出了三个字:“慕容义。” 顾襄与江朝欢显然也没想到会是他,皆是一怔。顾襄有些不相信地说:“慕容义派你来杀她女儿?他是疯了不成?” 那人连连冷笑,怨毒地看向二人,说道:“慕容义让我杀的,是你们两个!只是他没告诉我,你们是顾门的人,不然,我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江朝欢问道:“那对谢酽呢?慕容义有什么吩咐?” “慕容义要我取你们两个性命,但不要杀谢酽,而要创造一个机会,让慕容褒因救谢酽。”那人回答。 江朝欢与顾襄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了刚才慕容褒因扑在谢酽身前,替他挡住了那断掌一击。 那人又恨恨地说道:“可笑我刚才受了重伤,还尽力完成慕容义的指示。哈哈,慕容义这个伪君子,就这样利用我,我真是信错了人” “那你到底是谁?”顾襄森冷的剑锋压地更深了些,几乎陷进那人皮肉。 “精龙爪,吴昌。” 顾襄与江朝欢吃了一惊,精龙爪在十几年前初出江湖,也算小有名气,只是他的名头很快就消失了,只有一些寥寥片语,传言说他已经身死。 “你是精龙爪,十年前消失在江湖上,为什么会为慕容义所用?”江朝欢最后问他。 “十年前我被仇家追杀,是慕容义救了我,将我带回聚义庄。从此我隐姓埋名,在庄中闭关修练,直到这次,慕容义叫我扮做顾门巽主来杀你们。”那吴昌答到。 “慕容义在谋划什么,他为什么要做这些?”顾襄不解地问他。 吴昌却阴恻恻地咧开大嘴,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刚才那些灰衣人都是他豢养在庄中的杀手,包括我,庄中还有很多这样的人。” 顿了一顿,他又诡异地说道:“不过有一次,他醉酒后和我说过”说到这,他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看向二人。 顾襄连忙问道:“他说了什么?” 吴昌直起身子,微微靠近顾襄:“他说他知道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足以让他成为武林第一人” “小心!” 只听江朝欢急喝一声,一把推开顾襄,一枚幽蓝的钢针从顾襄身边擦过,钉在后面的树上。 而江朝欢一掌拍向他射出钢针的手,随即极快的一剑插入吴昌脖颈,鲜血喷涌而出,吴昌很快断了气,两眼还圆睁着看向两人。 顾襄恨恨地在他心口补了两剑,说道:“这个杂碎,冒充顾门不说,还用这种宵小手段,这就是所谓名门正派的行径。” 江朝欢看着他的尸体,若有所思:“他最后说的话,倒未必是胡乱编造的。” 顾襄奇道:“你说慕容义真的知道什么秘密?” 江朝欢说道:“慕容义此番派人杀我们,就是公然背叛了顾门。而他这些年为顾门做的事,若被我们说出去,他也必定不能见容于正道。正邪两道,一并背弃。” 他看向顾襄,接着说道:“那么是谁给了他倚仗,让他如此有恃无恐,甚至有了称霸武林的野心?” 顾襄信服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他所谓的惊天秘密,会是什么呢?” 江朝欢眼眸一闪,心里划过了一个猜测,可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只是说道:“我也不知道。现下我们还是先回客栈。” 二人转身而去,又原路回到了客栈。 只见客栈中的灰衣人已经做鸟兽散,那面巽字小旗也飘落在地,不知被人踩了几脚。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数十尸体,有灰衣人的也有倒霉客人的。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原本都吓得躲在后厨,待人都走了才瑟缩着出来。躲过一劫的其余客人也立刻逃出客栈,那个千面叟的传人万不同也离开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客栈转眼空空如也,除了满地尸体就只剩蜷缩在角落,仍未从惊惧中缓过来的掌柜伙计。 江朝欢走了过去,指着适才他们坐的那桌,问一个伙计:“刚才坐在那里的那个公子和小姐去了哪里?” 那伙计结结巴巴地答道:“那个那个公子抱抱着那个小姐去找大大夫了,叫叫你们在在这里等他。” 江朝欢默默地摇了摇头,扶起两个倒在地上的椅子,与顾襄在原来的桌边坐下。 折腾了一晚,他觉得有些渴了,于是起身去后厨烧了水,重新沏了一壶茶。甚至将后厨中做了一半的菜热了热,端到桌上。 顾襄古怪地看着他:“这个时候你居然有心情吃饭。” 江朝欢对她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说道:“这是庐山云雾,醇厚甘甜,正适合动武后修身降燥。” 顾襄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他的胡说八道,却听他又悠然开口:“今夜的月色这么好,怎能辜负这良辰美景?我们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每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所以,我们要珍惜生命,享受生命。” 十四.分路 于是,角落里的掌柜和几个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坐在客栈中心,周围满地尸体和血迹,一边细嚼慢咽地吃饭,一边喝茶赏月。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才放下筷子。顾襄端起茶杯泯了一口,看向江朝欢,有些突兀地开口:“可是,你的手艺好像不怎么样。” 江朝欢瞥了她一眼,“总比你一窍不通的好。” 顾襄闻言又要瞪他,转过头却见他的发鬓有一丝散乱,垂在耳边,不知为何,顾襄开始仔细地打量着他。 只见他剑眉薄唇,星眸冷冽,鼻翼高挺,稍显瘦削。下颌线极为明朗,给原本俊秀的面容添了几分冷厉。 恐怕没人能想到,眼前这个未满二十的俊朗青年,却是手段狠辣,恶名昭彰的顾门离主。 顾襄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他,见他历经半夜鏖战,衣衫上还有点点血迹,却一派从容,殊无狼狈之像。此刻悠然喝茶的样子,竟仿佛是世家公子,不由得有些出神。 察觉到她的目光,江朝欢也转头看向她。顾襄与他目光相接,有一丝尴尬,咳了一声,率先开口:“刚才,你为什么救我?” “同样的问题,我不会回答两次。”江朝欢移开了目光。 顾襄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一次后悔和他说话。 这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谢酽快步赶回。只见他踏入客栈,怀里还抱着慕容褒因。此时慕容褒因已经悠悠醒转,却受伤无力,没法行走。 谢酽抱着慕容褒因上楼,将她安置在客房中,顾襄与江朝欢也跟了上去。 慕容褒因卧在床上,面色极为苍白,眼角垂着泪。本就弱柳扶风,此刻更是捧心西子般,惹人垂怜。 她强忍住眼角泪光,看向江朝欢:“都是我不好,连累了江公子和林姑娘,还害那么多人失了性命。” 江朝欢嘴角勾起了似有似无的笑,回道:“怎么能怪慕容小姐,若不是慕容小姐,此刻就该是谢公子躺在这里了。” 慕容褒因的眼眸一暗,移开目光,勉强笑了一下:“顾门的人本就是冲我而来,我又怎能看着谢公子遇险。” 一旁的顾襄轻笑一声,说道:“不知慕容小姐伤势如何?” 谢酽转过身来,替她答道:“那巽主的手上果然有毒,他那一掷力道又大,慕容小姐的心肺受震,内伤不轻,还好解了毒,只是大夫说,需要静养两日才能走路。” 顾襄道:“那真是万幸了。只是不知慕容小姐走不得路,又如何再去潞州?” 慕容褒因一双细长眼眸看向几人,轻轻说道:“我没法去潞州,可聚义会召开在即,拜见净虚掌门拖不得。只能请谢公子,江公子和林姑娘代我走这一遭了。” 谢酽立刻说道:“那你怎么办?你自己在这里没人照料,若是又来了顾门走狗,你毫无自保之力,岂不是要落入虎口?” 一手捂上肩头伤处,一边试探地看向顾襄,慕容褒因面上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酽明白,她是想让顾襄留下照顾她,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代她向顾襄说道:“不知可否请林姑娘留在这里,也是个照应。毕竟林姑娘武功高强,又同是女子,方便一些。” 顾襄想也没想便断然拒绝,的确,她哪里是会照顾别人的人?何况她是慕容义之女。而且留在这里,只会耽误任务。 慕容褒因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愈加泫然欲涕,一双美目含露,看向谢酽。 谢酽沉吟半晌,终于说道:“那只能由我留下了。还请江公子和林姑娘继续前往潞州,转达慕容庄主的解释歉意,同时寻找长清师父。” 又道:“我也会传消息回庄中,找人接应,待慕容小姐伤好一些,再行返回。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江朝欢含着一缕笑看着谢酽,答道:“在下倒没什么意见,只是谢公子一个人要小心。” 谢酽只觉得这两人今晚的话里好像都带着什么不明的意味,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能客套着答应了。 那边慕容褒因心里挣扎了许久,终于试探着问了出来:“不知那个巽主如何了?两位可追上他了?” “追上了,杀了。”顾襄冷冷地回答。 慕容褒因又要开口,却见谢酽转向江朝欢,说道:“此次还多亏两位剑法高超,才能一举击杀巽主。只是恕在下冒昧,不知两位隐居的师父是哪位当世高人,竟有两位如此了得的徒弟。” 那日江朝欢指点他的水龙吟,他就觉此人年纪虽轻,于武学一道却见地非凡。 今日见他对战顾门巽主和数十杀手,局势愈险,剑招愈狠,三尺青锋在他手中游龙转凤,断绝人命。只觉他武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对战之时应变更胜自己,心里不禁生了惺惺相惜的感佩之意。 只是他二人武功看不出门派路数,也未曾听过世上有他们师父这般隐居的高手,不由真心发问。 却见顾襄冷然答道:“家师不许我们在外说他的名字。谢公子无事的话,我们就不打扰慕容小姐休息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请谢公子放心。” 说完,她转身离去,江朝欢也道了告辞便随她出去。 第二日天明,顾襄与江朝欢便离开客栈,出了晋阳城,取道潞州。 虽然一夜没怎么休息,又早起赶路,但二人在外出任务也时常风餐露宿,不眠不休,早已习惯,此时倒也不觉得辛苦。 西北仍是早春时节,路边树木才刚刚抽出新芽,官道两旁一派青灰中只生了一点绿意。 顾襄却觉得这景象刚刚好,心里有些畅快,看着旁边的人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 “昨天那个万不同为什么说你的剑气像他的故人?他是不是看错了?”顾襄见他一路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少见地主动起了个话头。 只是她知道江朝欢自小在顾门长大,一身武功也都是门主亲自传授,当然不可能像他的什么故人。因而也就是随便一问。 然而江朝欢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极为冰冷地看了她一眼,漠然说道:“也许。” 十五.流言 “喜怒无常。”顾襄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要主动和他说话。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骑马而行,一路静默无言,只有路旁密林中偶尔传来的鸟鸣。 走了半日,已近午时,见前面转弯处升起了几缕烟火,伴着高谈阔论的嘈杂人声。 两人走近,看到三拨人马散坐在路边一片空旷的野地里,正升起几堆篝火,围坐休息。 江朝欢对顾襄说道:“我们也在这休息一会儿。”便下了马,将马系在路边的树上,向其中一伙人走去。 那伙人有约摸五六个大汉,腰间皆扎着白布,嗓门粗大,显然是晋城派的人。他们正一边在火上烤着自带的干粮,一边议论着聚义会之事。 江朝欢和顾襄坐到他们旁边听了一会儿,也拿出了干粮和水壶,热络地凑上去,向那几人借火。 为首之人热情地招呼两人,先自报了家门,说他们晋城派在聚义会的入会比试中落败,此次接到慕容义的邀请,掌门派了他们几个来观会,顺便接应之前在比试中受伤,现下在雁门关养伤的兄弟。 说完后,他又问江朝欢道:“现在人人都往雁门关赶,想去凑个热闹,我瞧小兄弟和这个姑娘却是从雁门那边过来,难道你们不是去聚义会的?” 江朝欢答道:“我和师妹本来也是去参加聚义会比试,未能入选,本打算在那里等十天后观会,可家师传来消息说有急事,我们就赶紧离了雁门赶回去。” 那人露出了然的神色,故作神秘地叹了一口气,道:“那真是可惜了。你们这岂不是错过了聚义会上看谢公子展露身手的机会?” 江朝欢微微一怔,问道:“谢公子?” 那人一副看乡巴佬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临安谢氏的谢公子,谢桓谢大侠的儿子,水龙吟的传人,你不会没听说过?” 江朝欢心下觉得有些奇怪,谢酽在聚义会前从未行走江湖,临安谢氏也一直仰仗谢桓生前名声,怎么这人上来就说谢酽,好像他很有名气一样,便想引他说下去。 只听他说道:“有所耳闻,只是以前多听得谢大侠的故事,倒没怎么听说过谢公子。” 那人摇了摇头,觉得眼前这两人太也没有见识,于是说道:“你们居然没听说谢公子昨夜在四海客栈大战顾门巽主,将顾门妖魔小丑尽斩刀下,简直大快人心!” 听他讲到这,不仅他身边的晋城派弟子,连旁边的两伙人也都随声附和,登时响起一片赞叹喝彩。显然,他们也都听说了四海客栈之事。 只有顾襄不可思议地看向江朝欢,这又是哪里来的传言? 那人看顾襄与江朝欢皆是一脸惊异,像是真不知道,又细细讲道:“顾门巽主你们总听说过,传说中“巽主旗出,生者皆无”的四主之一,做尽了恶事,尚未逢敌手。” “昨夜晋阳城中,四海客栈,就是这个巽主带着十六杀,将那客栈围了起来,放话说客栈里的人一个不留。” 江朝欢点点头,心道这倒是不假。那人接着说道:“这时谢公子拿起单刀,使出家传的水龙吟,就与那巽主斗了起来。” “那巽主虽然老练狠毒,但与谢公子的绝世刀法比起,还是不值一提,历经整整一夜,谢公子将那巽主和他的手下杀个片甲不留。” “谢公子不仅救了整个客栈之人的性命,还一举除去了顾门巽主这一大魔头。他那水龙吟已经出神入化,又和谢大侠一样义薄云天,实在是英雄出少年,虎父无犬子,看来我们武林正道铲除顾门,指日可待!” 听了他充满激情的讲述,顾襄与江朝欢一脸木然,唯有点头附和。 那人又补充道:“对了,一周前在雁门关,谢公子就杀了数十顾门走狗,救下了丐帮弟子,可见他行侠仗义,侠肝义胆,这聚义会的头筹,非谢公子莫属!” 顾襄一边跟着他赞叹,一边心中想道“这谢酽救的是顾门巽主,杀的却是慕容义的手下,这些人还津津乐道,实在可笑。” 那边江朝欢却先叹了一声,便道:“我和师妹急着赶回去,倒错失了这看谢公子大显身手的机会,只是我临走时听说少林的师父在聚义庄遇害,不知这聚义会可还能如期举行?” 那人闻言愣了一下,说道:“虽然现在都说是慕容庄主杀了那少林师父,但那不是还有一个师父跑掉了吗?等找到他,真相大白,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江朝欢默默点头,看来长清的下落还是没人知道,眼见就要到潞州了,不知还能不能找到他。 待众人吃了干粮,熄了篝火,都准备再次出发,于是两人辞别晋城派几人,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走了一阵,顾襄忍不住问江朝欢:“这昨夜才发生的事,虽都在山西境内,传的也未免太快了。” 江朝欢淡淡地说道:“多半是慕容义。” 顾襄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昨夜客栈里的人都知道不是谢酽杀了那个假巽主,若不是谢酽自己吹嘘宣扬,那就只能是慕容义了。” 顾襄沉吟道:“慕容义一面让慕容褒因救下谢酽,将他拖住,留在晋阳,一面又散布谢酽的美名。难道是想创造机会,让两人独处,让谢酽做自己的女婿?这就是他的阴谋?” 江朝欢听了这话,不由惊叹于顾襄的想象力。只是他虽然觉得慕容义不可能是为了做谢酽的泰山岳父,才布下这些局,却也确然是每一招,每一步,都针对谢酽。 而他苦心孤诣地设局使慕容褒因救谢酽,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女儿受伤,又为谢酽大肆宣扬他的侠义名声,倒不像是在害他,反而是在帮他? 那么他到底在谢酽身上谋划什么?少林两人一死一失踪是怎么回事?聚义庄建筑园林的古怪之处又作何解释? 两人又陷入了沉思,一路静默。 行了半天,终于到了潞州境内。进了潞州城,天尚未全黑,只见街巷上尽是往来行走的江湖中人,可见也多是来聚义会途中歇脚的。 稍作打听,便问到了少林净虚掌门借住在城南的青龙寺,两人也不盘桓,径往城南行去。 十六.少林 到了城南青龙寺,江朝欢递了名帖,两人便立在院外等候。 二人随意地打量起这寺庙,只见寺庙周围皆是往来香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想来这庙里供奉颇多。 看来虽然少林掌门借住在这里,也没有驱赶散客,显然符合净虚掌门一贯的低调。 足足等了一刻,院门才重新开启。刚才替两人通传的小弟子走了出来,怒视着两人,还未说话,眼圈先红了。 顾襄看他这样不解何意,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不由问道:“小师父这是怎么了?” 那小和尚瞪了她一眼,说道:“你们害死了长镜师兄,居然还敢来?” 江朝欢心念一转,明白过来,少林这些人显然真的相信了慕容义杀长镜的流言。而看到名帖,便将他们也归为慕容义的同伙。 只是这不过流言蜚语,又没有真凭实据,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肯定。 便道:“不知净虚掌门可愿见我们?我们自会当面解释清楚。” “掌门不会见你们的。除非慕容义亲自来。”那小和尚立刻回答。 江朝欢还待再说,顾襄却已不耐烦,一把推开那小和尚,便径自闯进院内,江朝欢只好跟了上去。 一进院门,立时便有数十少林弟子将两人围住,其中一人说道:“两位施主若是进香,请去庙中。后院是掌门方丈休息之处,恕不接待外客。” 江朝欢客气地说道:“在下刚刚递了名帖,只是掌门方丈可能有些误会,还劳烦师父再替我们通传一次。” 那人回道:“慕容施主犯下滔天罪行,却只派了两个后生来解释,未免也太不把我们少林放在眼里。掌门说了不见,还请两位速速离开,不要再做纠缠。” 顾襄道:“你们怎么就认定是慕容义做的了?我今天还偏要见净虚问个清楚!” 说着便一把抽出剑来,刺向拦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和尚,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抬手挡格,江朝欢一掌击向剑身,剑就偏了几分,在那和尚臂上浅浅划了道口子。 眼见聚义会比试那日的事又要重演,江朝欢心里暗叹一口气,后悔来之前没有好好嘱咐顾襄。 他只好趁顾襄又发难前先行下手,一个虚招挥向她胸口,顾襄侧身闪避,他则趁势抢步向前,切向顾襄手腕,一把夺了她的剑。 顾襄眼中怒火喷薄欲出,待要夺回,却见少林诸人逼近,将二人团团围住,结成了罗汉阵。 原来这少林诸人本就为长镜之死深恨聚义庄,若非掌门之命,早就要教训二人报仇,顾襄又出手伤人,更是恨极。 那为首的和尚说道:“这位施主在我少林滋事伤人,小僧少不得领教一二。” 于是众僧持棍结阵,这罗汉阵流动如行云流水,静止如山岳大川,一旦将人困在里面,就如重峦叠嶂,极难突围。 只见先头五人结成一组,率先攻来,江朝欢对顾襄说道:“不要伤人。”二人便同踏起千面阵,以剑鞘阻隔长棍,脚下步伐不停。 这千面阵本就适合以少对多,此时二人对这罗汉阵,正可发挥所长。且两方皆非搏命相斗,此刻倒像是演阵拆招。 不一会儿,罗汉阵已变了三次阵形,二人这千面阵也走了一遍,双方却僵持在那里,少林既无法捉住两人,两人也不能闯出去。 只见那少林为首之人向震位迈出一步,一棍扫向二人下盘,江朝欢心下一动,不退反迎,剑鞘指向那人面门,那人动作一滞,江朝欢趁机旋身到那人左侧,一掌挥向他肋下,与此同时,顾襄踏出巽位,虚晃一招,随即劈手将那人长棍夺下。 江朝欢有些意外地看向顾襄,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配合自己。同时暗叹千面阵千般变化,制敌先机,果然是世上少有的诡妙阵法。 却说那边罗汉阵瞬时破了一个口,二人趁势袭向身后两个和尚,将这一组五人制住,又依着千面阵法而动,不一时已快踏到最外一圈,这时,却听前面传来一声“收阵”。 少林诸人听到,立刻放下长棍退至两边。 江朝欢与顾襄抬头看向来人。 只见那人头戴灰帽,一身布衣,花白长须,面容慈祥,想必正是少林当代掌门净虚方丈。 净虚方丈从屋前台阶上缓缓走下,身后跟着一个青年弟子。 江朝欢与顾襄不敢置信地一再打量那弟子,宽宽的额头,稍厚的嘴唇,鼻头略塌,身量微丰,竟然是那失踪两日,遍寻不得的长清。 此刻长清垂着头,也不看两人,只是看行动好像也没受什么伤的样子。 江朝欢刚想开口,净虚方丈却先问道:“两位施主擅闯佛门,不知是慕容施主什么人?” 适才观两人破罗汉阵,净虚心中已有些诧异,不知两人是什么来头。 虽然那些只是少林第三代长字辈弟子,所结的也只是小罗汉阵,但当世还未有几人能不动兵刃,不出一刻便破,何况两人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年纪,使出的又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千面阵法。 江朝欢施了一礼,答道:“晚辈二人本是聚义会的入会人,长镜师父之事也算亲历者。奉慕容庄主之托,护慕容小姐来向方丈解释请罪,可慕容小姐在晋阳遇刺受伤,我二人便代为效劳。” “你们与慕容施主既非亲眷,又非臣属,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也算不付所托了。既然两位施主也是侠义心肠,擅闯少林伤人,老衲也既往不咎。你们走。”净虚方丈还礼说道。 “净虚方丈既然在得知长镜师父的消息后,还在潞州盘桓两日不走,想必也是在等慕容庄主前来解释,那为何不听晚辈一言?”江朝欢说道。 净虚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说道:“老衲要的,是慕容庄主亲自前来,若是他不来,待聚义会后,老衲也会去雁门关找他要个解释。” “敢问方丈可是认定了慕容庄主就是凶手?” “是与不是,老衲心中已经有数,待聚义会后自有定论。” “可是长清师父看到了凶手?”江朝欢转而看向长清。 长清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瞪得血红,狠狠地盯着江朝欢,待要开口,却被净虚抬手制止,净虚只是答道:“没有。” “就算是亲眼所见,也未必便是事实,何况还未曾看到?”江朝欢回视着长清,毫不退让。 “那这个呢?还不足以说明凶手吗?”长清终于再也忍不住愤怒,不顾净虚制止,从怀中掏出一物,展示在众人面前。 十七.忆夜 那长清手里紧紧攥着的,却是一块花生大小的刀坠,通体碧绿,晶莹剔透,上面还系着银丝穗子。 江朝欢和顾襄不免大吃一惊,这刀坠确实是慕容义佩戴过的,只是 长清带着怒意的目光在两人的面上扫视,看到他们愕然的表情,冷冷地说道:“这个刀坠,你们也见过,的确是慕容义的。” 江朝欢沉吟了一会儿,却答道:“曾经是。” 长清满意地点点头,他以为江朝欢所说的曾经是,是指现在在他手里。 于是他狠狠地开口:“既然你们也承认这是慕容义的,那他就是杀了我师兄的凶手!” 江朝欢不动声色地答道:“不知长清师父为何如此肯定,若慕容庄主是凶手,那长清师父怎么会从庄中逃脱?还请长清师父将那日夜间的事说出来,也好叫大家心服口服。” 长清正待开口,到底记着净虚方丈不让他说出去的嘱托,询问地看向净虚。 一直未曾说话的净虚方丈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此事事关慕容庄主声誉和聚义会召开,老衲本不想因此事误了来参加聚义会的众多英雄,打算等聚义会后再公之于众,但你们既然穷追不舍,此事也再瞒不下去了。” 于是他对长清说道:“将那天夜里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 长清回了个“是”,便开始讲道:“那天夜里我在师兄房里,与师兄打坐参禅。到了半夜,我突然有了个疑惑。” “我问师兄,《六祖坛经》中说“若大乘人,若最上乘人,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常观照,故不假文字”,既是教人不立文字,又为何会着述坛经,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顾襄听他讲了这一堆经文,急得紧皱眉头。正要开口催促,却被江朝欢一眼瞪来,悻悻侧过脸去。 长清接着说道:“师兄听了,告诉我说,这不立文字的本意并非完全不着书立说,而是告诉弟子们在学习经文时不拘泥于文字的表意,更要突破语言文字本身,去领略文字背后所蕴含和承载的道理。” “见我还有些懵懂,师兄叫我去房里取出《六祖坛经》来看。于是我就回了自己房里找书。” “我刚回房里,还没来得及点上油灯,就听到隔壁墙上传来了两长一短三声敲击,这是我和师兄传递消息的暗号,我知道这是有危险,叫我不要动的意思,当即便呆在那里,不敢点灯也不敢发声。” “我只能站在黑暗里仔细听隔壁的声音,可却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能听到窗外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讲得细致入微,不仅在场的少林弟子都感同身受,这回连顾襄也听了进去,仿佛自己也置身那晚长清黑漆漆的房里。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也忍不了了,于是我试探着在墙上敲了两下,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回应。我心里觉得不好,走到门口,朝门外观察了许久,确认没有人才出来,又小心翼翼地走向师兄房间。”他接着说道。 “看到师兄的房门和我走时一样紧紧关着,我本来松了一口气,还道师兄睡着了。可我敲了半天门,师兄也没反应,我只好推开门走了进去。” 说到这,他的脸上浮起了深深的悲恸,眼里的怒火喷薄欲出,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看到师兄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窗下的蒲团上,只是,他的胸口全是血,胸前有一处伤口,头也垂了下来。” 他怒视着江朝欢与顾襄,好像已经将他们归于凶手同伙。 那长清又说道:“我看到师兄的样子,心里一沉,几乎喘不上气来。好久好久,我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他已经没了气。我这时只想着赶紧喊人来,凶手应该还没跑远。” 顾襄不禁问道:“那你为什么没喊人呢?” “因为这个!”长清看了顾襄一眼,举起了手中的刀坠。 “我刚站起身,却看到蒲团下半露着一块玉,我捡起来看,突然想到,这个刀坠,正是慕容义在聚义会比试那天戴在身上的。” “我当时只觉得很可怕,杀了师兄的人正是这聚义庄的庄主,那我如果喊叫出去,岂不是也要被他灭口。于是,我只想赶快离开聚义庄。我拿了这个刀坠,也不敢再耽搁,行李都没收拾,就连夜从庄中逃走了。” “跑出了聚义庄,我自然要来找掌门方丈,于是,我一路隐姓埋名,尽拣着小路走,一直到今天早上,终于到了潞州。” 听完了他的讲述,少林弟子脸上都现出了悲愤的神色。净虚也闭目合十,缓缓摇头。 长镜是少林第三代长字辈弟子中的翘楚,不仅武功出众,而且人品端方,友爱师兄弟,无论谁有困惑难处找他,他都会全力帮忙。 此次少林派出他和长清参加聚义会,本非争夺聚义令之意,不过是慕容义盛情相邀,又兼为历练后辈,才选派两人而去。 可此番还未等聚义会召开,长镜便在庄中遇害,凶手又是庄主慕容义,叫他们怎能不恨? 只是江朝欢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向长清问道:“从昨日起,江湖上便有慕容义杀害长镜师父的流言,可是长清师父说出去的?” 长清咬牙道:“我这一路隐藏行踪,生怕慕容义派人追杀,不叫人认出我还来不及,怎么会随便和别人说起这些?” 又道:“今天到了青龙寺,掌门方丈更是嘱咐我不可说出那晚之事,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们少林了。” 的确,少林历来低调宽容,即便真是确认了凶手,也不会随便散播流言,毁人声名。而净虚方丈更是为了聚义会,要忍到会后再追究长镜之事,倒也令人钦服。 听了这话,江朝欢相信他不至于说谎,那么这流言从何而来? 他将这几日的事细细思索,先是长镜遇害,长清失踪,流言乍起,四人出关,晋阳遇刺,谢酽留守而那刀坠他突然抓住了什么,也许,这流言也是慕容义散布的? 不惜先自污声名,慕容义到底想做什么?他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十八.说服 “两位施主已经知道了当夜之事。”净虚方丈开口打破了场中寂静,“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此事也不会传出去,两位还可以速速离开,一切尽待聚义会后再议。” 江朝欢听了,却反而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在下此行,是受慕容庄主之托向方丈解释,并请方丈前往雁门与会。现在解释也不必了,只能请方丈和在下同去聚义会。” 那长清闻言更是激愤,只觉此人太过无礼,自己已经步步退让,他却不依不饶,看向净虚,却见他仍是平和神色。 “少林本是方外之地,避世深居。派出两位弟子去参加聚义会已经是老衲一大错,这聚义会少林是绝不会再去了。”净虚方丈说道,同时做出送客的架势。 “在下以为,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仅凭这一块刀坠推测。而且,这刀坠之事也另有曲折。”江朝欢说道。 “其次,方丈是好心为慕容庄主声名着想,只是现在江湖上已经传遍凶手是慕容庄主的流言,若方丈仍旧退避,只会让流言愈演愈烈,一样影响聚义会召开。” “所以,不如请方丈一同去雁门,见了慕容庄主当面对质,事情真相自会水落石出。若慕容庄主真是凶手,可以早些将他罪名公之于众,以免他再行凶害人。若凶手另有其人,也好还慕容庄主清白,不致令真凶逍遥法外。” 顾襄有些不解地看向江朝欢,不知他为什么不说那刀坠之事。却见他余光隐隐瞥向自己,含制止之意。 净虚方丈听了这一番话,却沉吟半晌,终于答应了,“施主言之有理,是老衲眼光狭隘了。今日天色已晚,还请两位施主在寺中暂住一宿,明日一早,老衲与两位出发去雁门。” 随即便有知客僧引着两人去客房,而这一路上,少林众僧看着两人的眼光都隐含怒气。 他们也是适才才听到长清所讲,方知长镜遇害经过,二人此前又擅闯院门伤人,更是心中暗恨。只是两人对他们的怒气毫不在意,仍是悠然观察一路景色。 到了客房,这客房在净虚等人所居的内院东侧,中间隔着一片竹林,十分幽静。 顾襄随着江朝欢进了他的房里,迫不及待地问他:“你为什么不余遗力地当慕容义的说客,非要请净虚去聚义会?” 江朝欢把长剑放在桌上,又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幽幽说道:“少林是武林龙头,正道之首,若缺了少林的参与,慕容义的谋划岂不是失色许多?” 顾襄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那刀坠的事?” “还是那句话,我们现在要配合慕容义,让他的戏按照他自己的剧本演下去,才能看到他最后的目的。” 顾襄还是有些不解,说道:“可是慕容义的计划里,我们已经死了。” 江朝欢眼中闪过一道冷光,讥讽地看着顾襄,“计划不是死的。世事难测,计划自然也要随着现实的发展而变。何况,”他冷笑一声。 “慕容义也没指望一举便能除掉我们。他若是不知道我们是谁,还可能有这种想法。但他明知我们是顾门的人,就算不知道我们具体的身份,也不会如此小觑顾门,以为凭借精龙爪一人,就能确保杀掉我们。” 顾襄更觉迷茫,看向江朝欢,见他又说道:“所以,他真正的目的,还在谢酽身上。” “而我们,死了最好,若是没死,与他相互制衡,也不会把他的秘密说出去,甚至他可能料到了,我们还会尽力配合他,继续扮演聚义会入会人的角色。” “那他就不怕我们直接杀了他,或把他顾门七十二洞主之一的身份说出去吗?”顾襄问道。 “我们若想杀他,一早便杀了。但我们潜入聚义会,他就能猜到我们还为聚义令而来。所以,在聚义会召开之前,我们只能做他的座上宾,确保他安然无恙,继续做世人眼中天下第一庄的庄主。” 顾襄只觉慕容义的心思实在可怕,心里已经把他千刀万剐,转而心下又想到了什么,向江朝欢说道:“你说他真正的目的在于谢酽,那他是想要谢酽怎样?” 江朝欢沉吟道:“目前来看,应该是想构陷他于不义。只是我觉得,还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想到刀坠一事,顾襄也点头认同。她将这几日的事思索了一番,发现还是没抓到什么线索,于是放弃了思考。 接着,她最后问江朝欢道:“那此后几日,我们就只能配合慕容义的谋划了吗?”她的心中仍有些不忿。 “我们的身份在慕容义那里是明,在其他人眼中还是暗,所以我们可以接近谢酽,从旁窥探。而聚义庄由小缙在暗处监视筹谋,更为合适。” 他接着说道:“明日我们出发,大概晚上会到晋阳,而这已过了两天,预计慕容褒因也会明后两日启程。所以我们不妨先去晋阳寻谢酽他们,一同回雁门。” 顾襄也觉有理,于是两人便决定明日使计宿在晋阳,与谢酽两人汇合。只是,还要长清先不要再说出刀坠之事。 计议已定,顾襄便回了自己房里。 默然半晌,放下茶杯,江朝欢拿了剑,起身走出房门。 信步走到屋前竹林,只见这竹林窄窄一片,尚未从冬日中复苏,只有灰绿的竹身,在日落时分的昏暗光影下覆上了一层金黄,却也别有一分韵味。 前面的内院中隐隐传来诵经之声,看来是少林诸人在做晚课。西侧寺庙里仍是人声鼎沸,香火缭绕。这一墙之隔,便是人间烟火与隐世僧侣之别,世间之事,本就无数选择。 眼见谢酽陷入漩涡中心,不知慕容义在他身上图谋何所,自己却坐视旁观,甚至推波助澜。嵇无风兄妹也陷入险境,却仍懵懂不知,他的心底有些烦躁。 合上眼眸,江朝欢的眼前又出现了零零碎碎,揉进心中的往日片段。 只是那些记忆太过遥不可及,恍如梦里,甚至让他觉得可能是虚幻的想象。 只有进入顾门后的十二年,才真真切切的浮现在眼前。 双手早已沾满鲜血,他心里对谢酽,嵇无风所有人的最后一丝情绪烟消云散。 为了那个在心底埋藏了无数个日夜的目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包括自己。为此一事,不死不休。 十九.重逢 第二日清早,净虚方丈便携跟来的弟子从青龙寺出发,与江朝欢二人同往雁门。 一路上,少林诸人都远避江,顾二人,可见是因长镜之死迁怒,两人也自觉地远远跟在众人后面,隔开一大段距离。 行了不到半日,顾襄听到一声低沉急促的短笛,于是与江朝欢闪身到路旁的林子中。 一个灰衣人钻出,朝二人行礼,正是小缙的手下。那人将一个小竹筒交给顾襄,便飞快地闪身离去了。 打开竹筒,拿出里面的纸条,大略地扫视一眼,二人便又回路上,少林诸人也并未察觉。 顾襄一面走,一面说道:“慕容义在采买火药,这几日正往庄中暗中运送。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 “火药。”江朝欢听了,心里反复思索,若说他是想利用火药,在聚义会上炸死与会之人,倒也是一种可能。 只是这种手段略有不确定性,如果埋火药的量太大,不仅容易被人发现,他自己在场也难逃走。如果火药量小,也做不到将众人一网打尽。 慕容义费心筹谋许久,应该会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而且,仅凭火药,也无法解释聚义庄建筑的诡异之处。 正想着,前面少林诸人已停了下来,纷纷下马,走到路旁一块空地休息。 二人也随着坐到空地的凸石上,与少林诸人占据两头。刚一坐下,便见净虚掌门遥遥地朝二人这边走来。 两人立起身来,与净虚见礼,净虚也合十致意,和善客气地问道:“两位施主本是侠义心肠,替慕容庄主送信,老衲但有得罪怠慢之处,还请两位海涵。” 江朝欢也露出晚辈应有的恭敬神色,回道:“方丈与贵派弟子对长镜师父一片拳拳之心,在下十分理解,绝不敢怪。” “只是在下两位微不足道,慕容小姐却因此在晋阳受伤,与临安谢氏的谢公子尚在晋阳休养,不知可否我们晚间到晋阳,寻得两位一道,也可略为照应。”江朝欢又说道。 依照众人脚程,差不多傍晚会到晋阳,在晋阳借住一宿,本就合情合理,何况慕容褒因确是为来少林受伤,接上她同行照料,也属情理之中。净虚自然便顺势答应了。 这时,一直远远听着的长清走过来,向两人问道:“临安谢氏的谢公子,可是前日在四海客栈诛杀顾门巽主的谢酽?” 长清虽在聚义庄就已认识谢酽,但他还是不敢相信那个不到二十的青年就能斩杀巽主。然而临安谢氏确实就只有那一个谢公子,他不免发出疑问。 江朝欢答道:“正是。谢公子的水龙吟浩气磅礴,实在令我等望尘莫及。” 净虚方丈显然也听说过这一传闻,此刻听到江朝欢证实,不由心生感佩。 巽主横行武林,滥杀无辜,残虐成性,手段歹毒,绝踪斩影之名令人闻之胆寒,恶名甚至超过四主其余三人,多年来却没人能奈何得了,甚至没人能从他手中生还。 而今巽主竟被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一举击杀,谢酽自然名声大噪,一时武林中南嵇北谢的名头更盛。 净虚也叹道:“老衲也曾有幸见过谢桓谢大侠,却没想到谢公子能继承先人遗风,小小年纪便除掉顾门一大魔头,教老衲自愧不如啊。” 那长清本来听说要去寻慕容褒因,还有些不愿,此刻听得净虚褒奖谢酽,也觉此人少年英雄,愿意赶去与他一道同行。 这时,江朝欢看了顾襄一眼,顾襄会意地说道:“只是慕容小姐伤势未愈,心思又重,还请长清师父先不要说出那晚之事,免得慕容小姐心绪不佳,忧思更甚。” 净虚方丈也点头看向长清:“那晚之事一路不要再提,还等到了聚义庄再行商榷。” 见事情发展一如预期,两人心中也稍感踏实。 于是众人休息片刻,又重新上路。 一路无话,转眼到了日落时分,已至晋阳。 这回江朝欢与顾襄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往四海客栈而去。 进了城,只觉晋阳比起前日更为热闹。走在路上,耳边充斥的皆是“谢公子刀斩巽主”“临安谢氏大战顾门”“水龙吟重出江湖” 江朝欢暗暗叹息,慕容义这一招捧杀实在厉害。只是不知这声名鹊起之后,从云端坠下,谢酽可能承受得住? 心底最深处有个声音,叫他告诉谢酽,制止这一切。他的手狠狠地抓住佩剑,剑鞘的雕镂印在指间,他努力将这一丝想法压下。 任何人,都不能影响他的计划。 顾襄感觉到旁边的人有些奇怪,转头看向他,这时,却听一个激动的声音钻入耳中:“江公子,林姑娘,居然是你们!” 随即一个人影莽撞地拨开人流扑上来,一把抓住江朝欢的胳膊,一脸喜色,竟是本该在聚义庄的嵇无风。 江朝欢拂下他的手,朝他身后看去,果然见到嵇盈风追上来,嵇盈风朝他微微致意,便将目光移开。 嵇无风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欢快地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讲道,自己在谢酽四人走了之后,就觉得心里惴惴不安,于是那天晚上偷偷溜出了聚义庄,想来找他们。 不想嵇盈风一直暗中盯着他,很快便追了上来。嵇盈风知道兄长虽然没心没肺,脾气和软,却十分执拗,认准的事绝不放弃。她清楚想劝嵇无风回去是不可能,只得跟着他一路往潞州而去。 谁知路上两人听说了四海客栈之事,便又折返回晋阳,寻谢酽二人,也是昨日晚间才到。 见到谢酽与慕容褒因,两人也放了心,便也在四海客栈住下。谢酽整日照顾慕容褒因,无暇他顾,嵇无风觉得无聊,便来街上闲逛,嵇盈风自然跟着他,不想遇到了江朝欢二人。 嵇无风又问道:“你们不是去潞州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可是请到了少林掌门?”说着向二人身侧打量,才看到被人流挤散的净虚一行人。 于是江朝欢替他二人引见,净虚方丈听到他是广陵嵇氏的后人,也不免惊讶。想到南嵇北谢,声名并立,谢酽如此了得,嵇无风自然也不容小觑,便也客套着称赞了嵇无风几句。 嵇无风被他夸地极为惶恐,一面连连摆手,一面解释说自己不会武功,结果少林诸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他只好不再说话。 众人边走边说,终于到了四海客栈。 从门口看去,只见这前日刚遭大战的客栈非但没有生意冷清,反倒人声鼎沸,宾客盈门。江朝欢有些意外地看了嵇无风一眼。 二十.再遇 嵇无风解释道:“自从巽主之事传开后,这客栈就来了好多人,说想看酽弟风采,只是这些人不知道,巽主明明是” 江朝欢咳了一声,制止的眼神看向他,嵇无风只得住了口。 嵇无风心里有些不明白,谢酽明明说是他们杀了巽主,为何江湖上人人都说是谢酽?他们两人又毫不在意,甚至不让自己说出来? 想不明白,嵇无风索性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于是引着一行人进了客栈落座,又去楼上客房请谢酽下来。 少顷,只见谢酽从楼梯上缓缓走下,还有礼地扶着一旁的慕容褒因。 两日不见,慕容褒因的面色已经好了许多,也能下床走路了,只是眼里的神色更为忧郁,好像覆上了一层薄雾,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走到诸人面前,慕容褒因一眼就看到了混坐在少林众人之间的长清,心里一震,身子不由摇晃了一下,谢酽关切地看了她一眼,她勉强扯起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 看到她这副样子,长清和少林诸人只觉她是心虚,心里更认定了慕容义的罪行,于是回给她的目光也不是那么友好。 而看到江朝欢与顾襄显然是找到了长清,也请来了净虚方丈,谢酽感激地看了二人一眼。 随后,谢酽与净虚方丈等人见礼,便想开口问长清那晚发生的事情,却又见一旁慕容褒因面色不好,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问。 嵇无风却忍耐不得,这就问向长清:“长清师父,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长镜师父是谁害死的?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长清看向净虚,净虚替他答道:“事情真相未明,现在说还为时过早。等到了聚义庄,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嵇无风与谢酽都觉有些奇怪,这人证都在这了,怎么还说真相未明?难不成真是慕容义,所以当着慕容褒因的面才不好说。 众人都各怀心思,一时气氛有些沉默,江朝欢这时却看向慕容褒因,问道:“不知慕容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关切,慕容褒因却垂下目光,似乎不敢与他对视,只客套地答了一句:“我已经好了许多了,明日就可与诸位一同启程回雁门。” “可我看慕容小姐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这几日有什么不快发生?”顾襄也勾起一边嘴角,笑看着慕容褒因。 慕容褒因向谢酽身边靠了靠,答道:“多谢林姑娘关心,这两日仰赖谢公子照料,我已经没事了。”只是她的手心微微发抖,显然不是没事。 谢酽也察觉到了身边之人不对,便体贴地替她向众人告罪,又扶着她回了房间。 看着她上床安置好,又为她倒了一杯茶,谢酽便要下楼应付众人。 “谢公子”,慕容褒因却突然开口唤住了他。 “怎么了?”谢酽回头关切地看她。 “如果如果有人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会怎么办?”慕容褒因定定地看着他。 谢酽有些奇怪,“是有人为难你吗?是谁,楼下的那些人你不必理会就是。” 慕容褒因缓缓摇头:“人总有些时候,身不由己,虽然这并不是犯错的借口。” 听了这话,谢酽更是一头雾水,他走回慕容褒因的床边,耐心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还是在担心令尊的事?我相信清者自清,待回去后,令尊自会洗脱污名。” 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慕容褒因阖上了双目:“多谢安慰,我有些累了。” 谢酽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以为她是生气了,可他向来不会痴缠哄人,呆了半晌,也只能说道:“那你早些休息。若是有事,就去隔壁叫我。” 听到谢酽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慕容褒因终于转过头来。 只是她那含愁见雾的眼中,第一次凝结出露水,泪痕红邑,鲛绡已透。 她从枕下摸出一把短柄小刀,刀鞘上用金子雕镂着略有些俗气的,凤穿牡丹的图案,是昨日谢酽买给她防身的。 不同于一般的双刃匕首,这小刀弯弯,只开一刃,活脱脱是谢酽那厚重长刀的缩小版。不知道他挑了多久才找到这个,回来时一脸的得意。 慕容褒因的手缓缓抚过这小刀,重又阖上了眼眸。 却说谢酽下楼后,回到众人之间。少林中便有人急不可待地叫他讲述那晚斩杀巽主的经过,好教他们开开眼界。 谢酽这些日子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只是他一门心思在慕容褒因身上,也没心情理会。 因而他只向嵇无风兄妹讲述了那晚的事,此刻,见少林的人也以为是他杀了巽主,不免要解释一番。 于是他说道:“那晚巽主带了手下,和十六杀中的一半围住了这客栈,我与那巽主过了百余招,渐渐支持不住,还是” “还是谢公子的水龙吟厉害,愈到险境愈为强劲,终于一击即中,立斩魔头。”江朝欢有些无礼地打断他,替他说下去。 谢酽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并没看自己,仍旧冷漠地扫视着少林诸人。只是谢酽莫名地觉得他不管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也就不再反驳解释。 待众人都用过了饭,净虚方丈首先回到楼上客房,少林弟子也随之而去。这边江朝欢与顾襄正要上楼,谢酽却说道:“江公子留步。” 江朝欢冷冷地看着他:“谢公子有事?” 谢酽说道:“在下有一件事情想请教江公子,还有几件事情未来得及向江公子道谢。不会耽搁江公子太久。” 让顾襄先行回房,江朝欢重新坐下,这时桌边只剩下谢酽与嵇无风两人。 谢酽首先起身一揖,说道:“聚义庄那晚,江公子一席话打破了困住在下十几年的桎梧,气与意,今与古,方得分明,在下还未感谢江公子指教。” 江朝欢只是客气地回礼,谢酽又道:“只是在下不明白,江公子与在下素不相识,为何要点拨在下?”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理由。”江朝欢淡淡地说道。 “可是江公子做事,一向需要理由,不是吗?”谢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是本能地脱口而出。 江朝欢冰冷的目光看向他,不带一点温度:“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挑战。” 眼里的寒意逼近谢酽,他缓缓说道:“对手变得愈强,才愈有趣味。” 二十一.走水 “对手?”谢酽一时有些怔忡。 嵇无风却在旁说道:“你是说聚义会?” 江朝欢颔首不语,嵇无风问道:“聚义令有那么重要吗?你很想得到它?” 谢酽与嵇无风对聚义令都没有多大的渴望。 谢酽只是离家后听说聚义会一事,便想来历练自己,增长见识。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不用借助三庄十二堡的力量,也早晚能铲除顾门,为父报仇。 嵇无风更是只为父命而来,能靠着谢酽和嵇盈风通过比试入会,他已经很意外了,并不会不自量力地奢求夺得聚义令。 只是江朝欢看向二人,“毕竟是家师遗命,我只能竭尽全力。”他的面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谢酽点点头,又道:“找到长清师父,请来净虚掌门,也多谢你和林姑娘了。” “不必谢我,我做这些只为了自己。还有,长清师父也不是我找到的。”江朝欢收起笑容,冷淡地答道。 若是换做旁人,谢酽也许会觉得他不识好歹,不知礼数。 只是那天晚上江朝欢点拨他的水龙吟,前日客栈里两人又联手对敌,谢酽心里早对他生了亲近之意,此时也不以为忤,又问道:“巽主是被江公子和林姑娘诛杀,为什么却不让我说?” “人们只会去听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比如谢公子出身名门,武功出众,杀巽主自然合乎情理,而在下这等无名之辈,就不需要那些虚名物议,解释也只是多此一举。” 随后,未等谢酽再说话,他又开口道:“如果谢公子还想问的是长镜之死,恕在下无可奉告。” 语毕,他起身欲走。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嵇无风突然在后面叫住他,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虽然现在找到了长清师父,也很快要回聚义庄了,可这几天的事情里面总像是隐藏着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嵇无风努力地描述着他心里奇怪的感觉,他觉得眼前的人可以解答他的疑惑。 江朝欢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却只是说道:“我知道的和你们一样多。” 嵇无风走近他,神色有些黯然地开口:“我们在比试前一天就认识了,我的心里早已经把你当做了朋友,如果你知道些什么的话,还希望你能尽早告诉我们。” “在下只有一句忠告,两位最好在聚义会前离开。” 不再理会两人,江朝欢转身上楼。 嵇无风看着他的背影,不解地自语:“离开?离开聚义庄?” 谢酽却一边记挂慕容褒因,一边又纠结长镜之事,没有在意他的这句话。 “为什么要和他们说这些?”意料之中的,顾襄等在楼梯拐角处,拦住了江朝欢。 “我在门中只听命于门主一人,还不必事事向二小姐汇报。”江朝欢毫不客气地答道,“当然,二小姐可以承担掌御之责,向门主禀报。” 拂开顾襄的手,他转身离去。 月色苍凉。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慕容褒因却辗转反侧,突然感觉到窗边人影闪过,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便靠近了她的床前。 “小姐,是我。”聚义庄管家慕容忠的声音。慕容褒因放下了刚才抓在手心的小刀。 “忠叔怎么来了?”慕容褒因有些奇怪。 “我这几日一直在这边盯着。老爷接到了少林来到晋阳的消息,传了急信过来。”慕容忠说着,递给她一张纸条。 看完了那上面短短的一行字,慕容褒因皱紧眉头,她问道:“为什么?爹爹又要做什么?” 慕容忠恭敬地回答:“老爷吩咐小姐的,小姐只需要照办就好。这件事不难,其他的就不劳小姐操心了。” 慕容褒因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咬牙开口:“爹爹到底在做什么?忠叔你知道的是不是?可不可以告诉我?” 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照料到大的人,慕容忠心里也有些不忍,却也只能缓缓摇头,说道:“这是老爷一生的谋划,事情成败在此一举,小姐必须听从老爷吩咐,如果轻举妄动,只会害死慕容家所有人。” 说完,他不再看慕容褒因,匆忙离去了。只是他不知道,窗下的转角处,有一个人暗暗看到了他的来去行踪。 月色如昨,苍澜无波。 天已将明,这时,正是所有人睡得最深的时候。 突然,不知是谁先惊呼的一声“走水了”,客栈里响起了沸反盈天的嘈杂人声。 睡梦中的人先后惊醒,只觉口鼻中进了呛人的烟气,又有外面不断的“救火”“走水”声音,都慌不择路地涌向门外楼梯。 江朝欢与少林一行人都住在客栈二楼西侧,净虚方丈的房间在最西边走道的尽头,旁边依次是少林弟子和江朝欢,顾襄,谢酽,嵇无风等人的房间。 客栈中庭两侧有两个楼梯,净虚本离楼梯最近,却没有先下去,而是一间一间地查看众弟子的房间,让他们顺序逃走。 不过半刻,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客栈,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中,人们也无法看到身边的情况,都朝楼梯蜂拥而去,挤作一团。 净虚已经护送着大半弟子逃下楼去,又到了长清房前,却见他的房门紧闭,连连拍门不开,里面冒出的黑烟比别处更是浓烈。 净虚挥掌击开房门,瞬间被门里传来的热浪逼退一步,只见里面火势最盛,根本看不清什么状况。而门口一团东西扒在门边,已经焦黑看不出模样。 净虚不敢相信地翻动那缩成一团的焦黑,只见里面掩着的面目还依稀可见是长清。 注意到他的左手紧紧攥成拳头,净虚用力掰开他的手掌,却见那块碧玉刀坠躺在他的手心里,还完好无损,而穗子已经烧成灰烬了。 这时,火势愈加难以阻挡,即便紧闭脉息,也觉浓烟呛进肺中。净虚不敢再耽搁,拿了刀坠,也飞快地下楼。 少林诸人逃到门外后,发现除了长清,还少了三个人,而谢酽与江朝欢那伙人却一个也不见。 有心再进去救人,却见火势猛烈,灼浪扑面,没有人敢再进入,只得随着其他逃出生天的人和左右邻居一同,慌乱地找容器装了水扑去,只是那点水接近火势便蒸发成气,杯水车薪,徒劳无功。 二十二.相救 却说那摇摇欲坠的客栈里,无数人还在踉跄逃命,而嵇盈风正拼命地拍打嵇无风的房门。 嵇盈风向来敏感机警,她在睡梦中,就恍然察觉有烟火气味,瞬间惊醒,她急忙下床去开门,可那门却从外面被人锁住了。 她又转头去拿了剑来劈门,只是她一向不精于剑法,内力又不足,费了好半天才将门劈开了一个缝,她将手探出去又花了半天解开了锁。 出去后,她连忙跑到嵇无风房间。 见他的房门也在外面被铁钩锁住,她努力稳住心神,解开了锁,门却依旧推不开。她用尽力气尝试了好几次,那门却像被堵住了一般,分外沉重。 她边推门边朝里面喊嵇无风,不一会儿听到了他的回应,确认了他还活着,嵇盈风扔下一句“你等我去找谢公子救你,这就回来。” 嵇盈风飞快地跑到了隔壁谢酽的房间,也不再管什么礼数,直接推开了房门,却见里面空空如也。 她不敢停顿,想着谢酽也许是去救慕容褒因了,又跑向与谢酽比邻的慕容褒因房间,只是依旧没有人影。 浓烟滚滚中,她一时着急忘记屏息,已经呛了几口烟气,顿时觉得头晕脑胀,眼见火势已经越来越大,她跌足焦心,急得眼泪都快流了下来。 四下寻找,周围满是不认识的人乱哄哄地奔逃,有心去找净虚方丈,可他的房间在最西侧,离自己这里太远。走道里都是烧倒的木柱栏杆,恐怕连过去都困难。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江朝欢。 转过了一个走道,路过顾襄房前,却见江朝欢正拉着顾襄往外面跑。 原来从慕容忠去找慕容褒因,江朝欢便躲在暗处看在眼里。 见慕容忠出来,江朝欢一路跟着他,终于明白他要做什么。直到天将明,为了不惹人怀疑,江朝欢又回了房间。 很快,便有人喊走水了。他了然地去开门,门也被从外面锁住。很快劈开了门,他又去找顾襄。 打开了顾襄的房门,他正要进去,却觉身后风声乍紧,他旋身躲过刺来的一剑,只见是两个蒙面人朝他袭来。 很快,顾襄也逃出,一齐与那两人相斗。 那两人显然也是亡命之徒,出手全不顾自己防守,走了十几招,一剑将两人刺死,江朝欢与顾襄正要走,却听嵇盈风追来叫他们。 听了嵇盈风的话,江朝欢只犹豫了一瞬,便对顾襄说道:“你先走。” 眼见火光已经冲到了楼梯边,顾襄拉住他,急道:“不许去。”江朝欢却推开她,转身便跟嵇盈风往回走。 到了嵇无风房前,再拍房门,里面已经没了人声。 江朝欢不再耽搁,蓄了十成内力挥出一剑,那门霎时碎成两半,却朝外面倒去。 两人躲开,却见门口横着一块房梁。原来这嵇无风房门处正搭着一根次梁,大火烧断落下,正卡住房门。 江朝欢又挥剑砍向那房梁,却觉旁边也传来一道剑气,房梁立时断成三截,江朝欢转头,看到竟是顾襄追了上来。 江朝欢冲进房里,见嵇无风倒在地上,还有鼻息,看样子是昏过去了。他不习内功,不会闭气之法,也难怪会被烟尘熏倒。 将嵇无风负在身上,他与嵇盈风,顾襄又一同向西侧楼梯奔去。 只是这楼梯下到一半,却突然从头断了。 本就是几十年的老旧建筑,又兼前日与“巽主”一战,无数刀剑落在了楼梯上,这日更遭逢火灾,那楼梯梁再也禁不住压势,这会儿直直地断裂下去。 嵇盈风的轻功本就极好,连忙使了溯雪回风,向前一借力,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江朝欢负着嵇无风,下堕之势骤然加快,此时只能在空中转了半圈,改为托住他,而顾襄此时离江朝欢最近,在旁一把搭住他的胳膊。 快到落地时,嵇盈风接住了嵇无风,几人不再耽搁,先后跑出了客栈。 眼见这客栈吞没在火光里,楼板墙壁都很快烧没,慢慢地露出梁骨架来,里面也再没有人跑出来,众人都默默叹息。 很快,嵇无风悠悠醒转,嵇盈风松了一口气,便到江朝欢面前,施了一礼,道:“多谢江公子救命之恩。” 江朝欢负手而立,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只是说道:“不必客气。” 嵇盈风又踌躇了一下,有些懊恼地说道:“刚刚对不起,我” 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嵇盈风满脸的愧意,嘴角微微下扯,本是高挑的眉梢也皱紧下弯。 知道她是说刚刚自己不顾他和嵇无风先落地的事,江朝欢安慰地对她笑了一下,说道:“每个人的本能都会那样,不必在意。” 这时,火已经渐渐扑灭,陆陆续续地好多人都聚在门口看热闹。 净虚方丈长叹一声:“长清,长意,法正,法荣都遇难了。谢公子和慕容小姐也不见踪影。还有不知多少客人失了性命。真是罪孽。” 江朝欢淡淡地说道:“归因于造化只是借口,世间祸事,多半是人心作祟。”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少林弟子扯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众人看去,却是那日伺候江朝欢那桌的伙计。那少林弟子向净虚禀道:“掌门方丈,这火是他放的!” 众人大惊,那弟子又道:“掌柜的也可以作证。我今天清早醒来,感觉到隔壁长清师弟房里有动静,就开了门去看,却见他正在长清门前鼓捣着什么,见了我就跑。” 众人看向他旁边的掌柜,掌柜也点头证实。 那弟子接着说道:“我刚追了出去,就见长清师弟房中冒出黑烟,他喊了声走水了,我就看到了掌柜的也从楼下走过去,追上他,于是我回头去拍长清的门。” “可我打不开长清师弟的房门,就喊醒了大家后,想着趁火势小,去追上他,追了一段就见他已经被掌柜的抓住了。” 众人被他的话震惊了,谁都想不到,这火竟是客栈的伙计放的,却见那掌柜在旁边也连连点头,不由都向那伙计怒视过去,喝问他为什么纵火。 二十三.祭月 那伙计被少林弟子抓在手里,连声质问催逼下,瑟瑟缩缩不成样子,又被无数看热闹的路人围住,吓地身子抖做一团,说不出话来。 这时火已经渐渐止住了,净虚方丈只好叫人先看住他,一面派几个弟子去客栈中搜寻查看,一面将受伤的弟子送去医馆包扎。 嵇无风身上只有几处灼伤,稍作处理后便回到客栈门前,贴到江朝欢身边,俨然又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样子。 他首先长叹了一口气起势,真情实感地慨叹一番:“这四海客栈可真是倒霉,前日刚招来了巽主,今日又被一把火烧没了。我的小命都差点折在这里,好险。” 见江朝欢默不作声,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又絮絮不止。 “这次多亏了你救我,我就说你也早把我当朋友了。你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侠义心肠,和酽弟一样。哈哈,你比我小一岁,不如我们也结拜成兄弟,怎么样?”嵇无风笑嘻嘻地说道。 不等江朝欢回答,他就紧接着开口,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以后我就叫你二弟,不好,还是小江,如何?” 江朝欢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比较好。 嵇无风又自顾自地说道:“可惜酽弟不知道哪里去了,还有慕容小姐,他们不会出事了。”他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担忧。 “以谢公子的武功,能出什么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比较好。”江朝欢不咸不淡地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顾襄也追着他而去,临走时还恶狠狠地瞥了嵇无风一眼。 两人信步向前,顾襄忍不住问他道:“这火也是慕容义做的。” 江朝欢点点头,说道:“我夜里看到慕容忠出没慕容褒因房间,然后随着他到了城南。见他挟持了那伙计的老母和妹妹,又买了火油,引线等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顾襄心里一团火点起,恨恨地瞪着他,“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不阻止他?” “慕容义的好戏还没唱到高潮,我怎么能破坏他苦心孤诣的筹谋?”江朝欢冷笑道。 “你为什么要救嵇无风?顾门离主,一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嵇无风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顾襄又想起了适才之事,审视着江朝欢。 “从房门的锁来看,除了我们两个,嵇无风兄妹也是慕容义格外要杀的人,所以我偏要救他,看看他能在这个局里发挥什么作用。” 江朝欢第一次耐心地和顾襄解释,接着又挑眉看向她,反问道:“杀人和救人都是为了任务,二小姐不也一样?” “那谢酽和慕容褒因哪里去了?”顾襄被他噎地无可辩驳,只好又问道。 “最难消受美人恩。”江朝欢讥讽地一笑,正要和顾襄解释,却见一个人影倏然飘落在两人面前,髻插轻羽,身披白纱。两人的面色瞬时凝重了起来。 却说那边晋阳去往雁门的官道上,众人不知去了哪里的谢酽正充当马夫,赶着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悠然徐行,而车里坐的自然是慕容褒因。 原来夜里慕容褒因接到父命后,挣扎半晌,还是去叩开了谢酽的房门。 谢酽打开门,见到她一脸凄楚萧索地依在门口,不由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慕容褒因眼角垂下,泪盈于睫,施施然道:“我我想现在走。” 谢酽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了?这大半夜的为什么要走?” “那些少林师父们看我的眼神都怀着敌意,我心里好不自在,一想到明日要和他们一路同行,更是害怕。”慕容褒因说道。 谢酽听了,犹豫了一下,安慰她道:“真相未明,你不必在意他们的眼光。明日你离他们远远的就是。” 慕容褒因惶然摇头,道:“不我今日晚间伤处又隐隐作痛,想着明日恐怕无法骑马了。可若明日独我坐马车,又会拖累大家的速度,只怕他们更会敌视我” 谢酽心里暗怪自己粗心,竟没想到这一层,忙道:“那我们现在走,我驾马车,一路缓行,应该能和他们差不多同时到,你也不用看他们脸色了。” 于是他留了一封信在自己桌上,便收拾行李,雇了一辆马车,与慕容褒因趁夜间悄然先行了。 这一路,伴着月色,他行地很慢。绝难想到,临安谢氏的公子竟在这做马夫,只见他一边小心地驾马,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看慕容褒因,生怕有所颠簸,让她不适。 慕容褒因独自卧在车里的软垫上,透过纱帘,能隐隐看到谢酽纵马的背影,月光倾泻在负于他背后的单刀纹路上,生出了一丝清皎。 不知为什么,慕容褒因此时觉得莫名安心,竟忘却了心头萦回的种种烦扰,沉沉睡去。 谢酽也伴着点点星光纵马,时而赏看路边夜色,心里畅快恣意。 就这样,两人一车一马,独踏归途。不知何时,天光将明,慕容褒因被噩梦惊扰,蓦然醒转。 心头一阵烦乱,慕容褒因努力压下繁重的愁绪,轻唤一声:“谢公子。” 谢酽忙收住马,回头问道:“慕容小姐醒了,身上可好些了?” 慕容褒因道:“睡了半宿,已经好多了。我想下来走走。” 于是谢酽扶着她下了马车,见她不施粉黛,眼角下勾,那颗泪痣更是点眼,显得越发娇弱,不由心疼,说道:“慕容小姐这三日来一路颠簸,又受累为我受伤,真教我辈男子惭愧。” 缓缓摇头,慕容褒因似乎轻笑了一,“世事变化难测,今日谢公子心中感怀的,也许明日就会鄙弃痛恨。” 谢酽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希望来日我不在后,谢公子能忘记我的一切。只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就好。”慕容褒因看向林梢天际,眼中蕴藉着几分悲凉。 谢酽也不由怔住,不知她是何意。 慕容褒因又道:“那日笛声未能引来你,不如我再奏一曲,今日,只为你一人。” 她执起竹笛,横在嘴边,泛音起调,笛声婉转低回,似在诉说心语。 然而转而声势骤起,如泄江河,惊起林中飞鸟,与那日的曲子一样。 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她在高台之上,却在泱泱众人中一眼看到了他。而他看向台上,不为所动,决然离去。 只有惊鸿一瞥,没有后来的靠近,没有蓄意的接触,没有竟日的纠缠,两人仍是一眼之缘,素昧平生。 良久,笛声落尽,风势渐息,谢酽沉在记忆中,轻声问她:“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祭月。” 情酹江月,便为祭别。 二十四.回庄 天光大亮,晋阳城里,四海客栈幸存诸人已经重新上路。 原来江朝欢与顾襄赶回客栈门口,发现众人搜寻过后,也只抬出了客栈里的数十具尸体,既不见谢酽与慕容褒因踪影,也没有什么其他证据。 只是少林自净虚方丈以下,莫不猜测这大火是慕容义所为。 “这火显然是从长清师弟房中起的,主要针对长清师弟,长清师弟遇害,而慕容义的女儿却不见了,不是她做的,又能是谁?”一个少林弟子说道。 “就是,慕容义的女儿怕长清师弟回聚义庄说出真相,就先下手为强,害死了长清师弟,还想连我们所有人一块烧死。”另一人附和。 “没错,不然怎么这么巧,偏偏她就不在客栈里?” 于是,众人纷纷逼问那伙计,是不是慕容褒因指使他纵火,只是那伙计一言不发,显然打定了主意,任凭大家怎么威逼利诱,都埋头不语。 少林自诩名门正派,自然做不出严刑拷打之事,只能决定带着那伙计同回聚义庄,与慕容义和慕容褒因当面对质。 于是这一行人在中午前,就尽快离了这是非之地,赶路去雁门关。 这一路发生了太多事情,长镜,长清先后遇害,少林不由加倍小心。众人都聚在一起同行,不再四散分路。 嵇无风则隐隐觉得不对,一路上粘在江朝欢身边,一会儿叫小江,一会儿叫弟弟,无比亲热,想问出他们去潞州发生的事情。 江朝欢自顾自地出神,毫不理会他的纠缠,顾襄更是强忍着没一剑刺向他。最后还是嵇盈风看不下去,将他拉走。 因为急于赶回,众人一路疾行,在日落之前,一行人就回到了雁门关。 经过先人通传,慕容义亲自到聚义庄大门前迎接众人。净虚方丈为首,在门口与慕容义一一见礼。 只是他们没想到,那慕容义身后站着的,竟是一早就不见的谢酽与慕容褒因。 在众人走向主院大堂的途中,嵇无风急不可待地向谢酽问道:“你怎么自己回来了?都不等我们?” “你没看到我留的信吗?”谢酽有些奇怪地问他。 “今早四海客栈走水了,长清师父和好多客人都遇难了。你的信也肯定早就烧成灰了。”嵇无风说道。 “什么?”谢酽显然大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会走水?” 嵇无风默默摇头,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不知从何说起。 很快,众人走到主院正厅,依次落座。慕容义坐在主座,后面小椅上陪坐着慕容褒因。下边客座首位自然是净虚方丈,对面则以谢酽为首,坐着聚义会的入会人。 慕容义首先挥动宽袍,起身致意:“承蒙净虚掌门抬爱,少林贵派踏足寒舍,莅临指教,可谓是柴门有幸,蓬荜生辉。” 净虚连道不敢,起身还礼,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客气了半天。 终于说到了正题,慕容义先是长叹一声,然后说道:“在下召开聚义大会,广集天下英雄,本为号召武林正道,勠力同心,锄奸灭恶。不想贵派长镜师父在我庄中遇害,一时物议如沸,纷纷指责老夫,教老夫夜不能寐,忧心如焚。” 说道这里,慕容义又叹了口气,看向谢酽几人,接着说道:“还好谢公子,江公子和林姑娘仗义相助,赴潞州向贵派阐明原委,邀掌门方丈重踏寒舍,给在下一个解释的机会。” 净虚双手合十,道了句不敢,便一捋银须,目露精光,直视着慕容义道:“老衲此番前来,的确是为了慕容施主的一个解释。只是长镜遇害的证人长清,也于今早遇难了。” 他说到这,座中诸人,除了与少林一道经历大火的几人,都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慕容义与慕容褒因也都是满脸震惊。 慕容义忙起身问道:“我早先听说找到了长清师父,与掌门一道而来,怎么会遇难呢?” “早上老衲与敝派弟子,并这几位朋友所居的四海客栈走水,长清不幸在火中丧生。”净虚说道,目中现出悲悯的神色。 然而,随后他语调一转,话含机锋,反问道:“早前走火时,令爱与谢公子就不见踪影。此刻却在我们之前到来,那么,敢问令爱为何不顾众人,先行离开?” 众人的目光一时齐齐射向慕容褒因,江朝欢则与顾襄对视一眼,慕容义的好戏终于要到高潮了吗? 只见慕容义也随着众人看着慕容褒因,等待她给出答案。 慕容褒因被无数刺眼的目光审视着,她的心坠到了深渊,只觉心头最后的那一口热气散去了,好像整个人堕入冰河,从此断绝光华。 脑海里浮起了适才与父亲的对话。 那时她刚刚和谢酽回到聚义庄,就被慕容义迫不及待地叫入内室。 “东西拿到了?”慕容义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是。”她垂下头,不敢看他。 慕容义满意地点头,朝她伸出手掌,慕容褒因踟蹰许久,终于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物,放在了慕容义掌心。 “你做的很好,不愧是我慕容义的女儿。”慕容义显然心情很好,难得地夸赞了她。 只是她并不觉得开心,她小心地问慕容义:“为什么要我们先回来?” 慕容义神秘莫测地笑道:“我现在不必告诉你,不过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只有这样,你才能表现地更为自然。” 慕容褒因只觉得身上一阵阴冷,她挣扎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慕容义,语带哀求:“父亲,能不能停下?” 慕容义有些意外地看向慕容褒因,他察觉到了慕容褒因的不对劲。但他不能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弃他的谋划。 “我赌的,是我的一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早就没有了退路,我们已经无从选择,只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到时候,我会成为这武林之主,正邪黑白,皆唯我是从!” 慕容义脸上的沟壑随着他的言语更为深刻,仿佛那道道纵横也在诉说着他的坚定。 慕容褒因苦笑了一下,她不想知道父亲这宏大的心愿和信念从何而来,只想知道为什么要她做这些。 “谢公子哪里得罪了父亲吗?除魔卫道,不是你们共同的目标吗?为什么”慕容褒因终于问出了埋在她心底许久的疑惑。 然而,未等她说完,慕容义便冷冷地打断她,脸上憧憬的笑意被阴狠取代,“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只需要照我的吩咐做。记住,永远不要对谢酽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否则” 他眼里的寒意使慕容褒因全身一颤,他终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换了副慈祥面孔,缓缓说道:“你下去。还有两日就到聚义会了,这几日好好休息。” 慕容褒因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暗暗叹了口气,却见慕容忠匆匆走进,贴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轻羽飞髻,已出幽云。” 他的脸上又浮起了阴鸷的笑容。 鱼,已经上钩了。 就算两次派出杀手,也没能除掉那两个顾门派来的年轻人,事情的发展也还在他的计划之内,甚至比他预料的更为顺利。 料那两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他自信地紧握双手。 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已经在他心底埋了二十年,他等得够久了,久到再也不想等下去。 这个秘密,一朝既出,足以倾覆天下,让他在三日后,走上武林之巅! 二十五.刀坠 却说此刻这正厅里,被众多质疑,责难的眼光包围着的慕容褒因,瞬间明白了父亲要她和谢酽先行回聚义庄的用意。 她努力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下首的谢酽觑着她的神色,只道她不好意思说出那个理由,于是开口替她解围:“是在下想先行回庄,与慕容小姐无关,至于走水,我们也是刚刚才得知。” “什么?”少林诸人都不相信地看着谢酽。 但碍于他临安谢氏的名声,和近日击杀巽主的功绩,也不好再行追问,只得先放下这一篇。没人看见,慕容义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 沉默片刻之后,净虚转而看向慕容义,重新质询:“令爱与谢公子先行之事倒也不算什么大事,暂且留做后议。” 他银须一颤,“只是,上天有德,虽然长清今早遇难,但他发现的长镜遇害的证据还在。”一双苍目定定地审视着慕容义,“而且,今早在四海客栈纵火之人也已找到,老衲已一同带回贵庄。” 慕容义坦然地回应着他的目光,进而笑道:“那真是祸福相倚了,既然如此,找出真凶想必也不是难事。” 净虚缓缓点头,说道:“慕容施主胸怀宽广。只是,若今日说出一切,恐怕会影响聚义会的召开。慕容施主,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慕容义问心无愧,近日来屡陷流言,已经辗转难安。今日若能大白真相,洗脱污名,在下正是求之不得,唯有感念方丈大恩。”慕容义袖袍一震,朗声开口,正气凛然,让座下诸人也不由怀疑先前的推断。 净虚也不再犹豫,他略一点头,便从袖中摸出一物,展现在众人面前。 光华流转,莹然通透,正是那长清遇难时,手中紧紧攥着的碧玉刀坠。 净虚紧紧盯着慕容义,见他面上满是惊异之色,却没有他预料中的惶恐不安,于是,高声说道:“此物是长镜遇害后,长清在长镜房中发现的。慕容施主,你可认得?” 话一出口,自谢酽以下,那一排聚义会的入会人都瞪大双目,不敢相信地愕然转头。 唯有顾襄好整以暇地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心里想道:“这些自命正派之人在这行内斗之事,龌蹉不堪,着实可笑。” 她有些得意地看向江朝欢,想从他那里得到附和,却见江朝欢面色苍白,薄唇紧闭,一双星眸泛出冷光,却只是凝视着地面砖石纹路,似在出神。 顾襄有心想问问他怎么了,可他这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样子,比从前在顾门对她的冷漠更甚,她不想再自讨没趣,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而那主座之上,一直从容镇定的慕容义,终于露出了震惊茫然的神色,他怔忡了半晌,终于说道:“我认得。” 只是他的目光隐隐扫向谢酽,净虚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对面座中的聚义会入会人,都大惊失色地看向座首的谢酽。 净虚有些不解,却听那第一个缓过神来的蓝弦琴尖声叫道:“这刀坠,明明是慕容庄主送给谢公子的!” 此话一出,换成少林诸人瞠目结舌,他们纷纷将质疑的目光移向谢酽,只见谢酽在这骤然惊变中极力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蓝姑娘说的没错,这刀坠是慕容庄主赠与我的。” 净虚显然大吃一惊,他忙问道:“敢问谢公子,这刀坠是慕容施主何时赠与你的?” “三日前的上午,聚义会入会比试的第五天。”谢酽尽力不带情绪地说道。只是他的心沉入了谷底,他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阴谋。 三日前,正是长镜遇害的当天,那么这刀坠是在慕容义送给他后,才出现在长镜遇害现场的。 净虚和一众少林弟子的心里已然生起熊熊怒火,喷薄欲出,直指谢酽。只是净虚尚存一丝理智,他感觉到一点不对,又问向谢酽:“既然这刀坠已经被慕容庄主赠与谢公子,长清为何会认为这还是慕容庄主的呢?” 谢酽没有说话,蓝弦琴在旁解释道:“那天我们都在点墨林切磋练武,唯有长镜长清两位师父在自己房中打坐未去。慕容庄主看到谢公子刀法精妙,就解了自己身上刀坠相赠。恐怕长镜长清两位还不知晓。” 众人心下了然,少林一向避世简出,长镜长清与众人交游不深,少有来往。自然更不会有人特意去将慕容义赠刀坠之事告诉两人。 因而长清看到这刀坠后,会误以为是慕容义的,而连夜逃出庄中。 这时,慕容义一副沉痛的神色,背过手去,说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掌门方丈教我们得知。” 净虚向他下首净字辈弟子看去,“净空师弟,还请你将那日长清所言,一字不差地细细道来。” 那净空起身应道:“是。”便开始转达那日长清的叙述。 当日潞州青龙寺中,一众少林弟子和江,顾二人都听到了长清的话,此刻见这净空平平道来,果然是一字不差,毫无偏颇。只是这平静无波的讲述此刻重新听来,在众人心中炸起了无数水花。 半晌,他的话音终于落下。 座中所有人都看着谢酽,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 谢酽只觉全身冷汗不断地渗出,后背已经湿透。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木然地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没有杀长镜。” 净虚也不愿相信这除掉巽主的青年才俊会是杀害长镜的凶手,于是向他问道:“如果不是谢公子,那只能是凶手另仿制了这刀坠,遗落在现场。不知谢公子的刀坠可还在身上,请拿出来给大家一观。” 谢酽早在他拿出刀坠时,就翻出自己身上的荷包查看,只是那里面空空如也。 他只能说道:“我的不知失落在何处了。” 众人此刻再不愿相信,也无法再为他找出任何借口了。 那赠与刀坠之事,本就距晚间长镜被害只隔半日,此前没人能预料到慕容义会赠与他,因而想要复刻这个刀坠,只有半日。 而半日之间,想要复刻出这样一个精美绝伦的玉雕,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这遗落现场的,必然是谢酽的刀坠。 谢酽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而这时厅中已经指责议论之声已经淹没他的心绪,他无法思考,难再镇定。 这时,嵇无风站起身来,向一直盯着地面,默然不语的江朝欢说道:“你去了潞州,已经听过了长清的讲述,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这刀坠之事?为什么要瞒到现在?” 二十六.决断 没人看到,江朝欢袖中的手狠狠攥住,已经隐隐发白,骨节之间泛起潮红。然而面上却仍冷漠淡然,他淡淡一笑,说道:“那日长清师父问在下,这刀坠是否是慕容庄主之物,在下说的是,曾经是。” 他转而看向净虚,说道:“在下与师妹两人只为聚义会而来,不想多生事端。奉慕容庄主之命前去潞州,已非所愿。我们只要将净虚掌门请来,就已不负所托。至于这刀坠到底是谁的,凶手又是哪位,在下不感兴趣。” “况且谢公子出身名门,慕容庄主也是武林前辈,无论其中有什么曲直隐情,由在下这一个无名后辈无端搬弄是非,也不合适。” 少林诸人也都不再怀疑,毕竟明哲保身是世间多数人的选择,无可指摘。而聚义庄和临安谢氏都势力太盛,他不想得罪两方,而不妄自多言,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嵇无风绝不相信,他会因顾忌自保而选择缄默,待要再说,却被谢酽止住了。 谢酽稍稍平复了心情,终于再一次开口:“此事不必怪江公子和林姑娘。只是在下有一言,便是长清师父,也没亲眼看到凶手,仅凭这一块刀坠,怎能决断真相?” 净虚也不纠缠,只是点头道:“好,长镜之事可以容后再议。那四海客栈之事,人证已经带来,我想他应该可以指证凶手,还事情一个水落石出。” 慕容义连忙说道:“那快请将人证带上来。” 于是,众人见到那个客栈的伙计被两个少林弟子押着,走上厅前。 谢酽又吃了一惊,认出了这个当日伺候他那桌的伙计,他隐隐觉得自己陷入了更深的泥沼之中。 转头看向慕容褒因,却见她头略低垂,发鬓遮住了眼眸,看不到她的神色。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也不看那伙计。 而那少林诸人早先认为是慕容义害死长镜,便先入为主地也觉得他是客栈纵火的主使。 这会儿事情翻转,他们自然也就觉得谢酽可疑。何况他刚刚自己承认,是他要带着慕容褒因先行回雁门。 当下,那抓住他的少林弟子便道:“今早我见他形迹可疑,在长清师弟房门前鬼鬼祟祟,就抓住了他,他就是这纵火之人。” 说着,便喝问他:“是谁指使你纵火?是不是这座中之人?” 那伙计瑟缩不语,眼角却微微瞥向谢酽。 众人心中早已分明,净虚宽慰他道:“你但说无妨。这里这么多人,凶手不会把你怎样的。” 慕容义也循循善诱,从善如流:“你纵火本是死罪,若能说出主使,也可稍稍减轻罪行。” 那伙计挣扎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谢酽,颤声说道:“是他!是谢公子!” 座中诸人已经毫不意外,齐齐看向谢酽。只见他勉力稳住身形,愤然怒视着那伙计,质问道:“你我不过数面之缘,我怎会指使你做这等阴私之事?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可有证据?” “你说事成之后就给我白银千两,还会保护我到临安谢府,这是你写的契据和荐信。你现在都不认了吗?”那伙计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也狠狠地回视着谢酽,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来。 弟子接过,交给净虚方丈。净虚看过后,又给了慕容义,最后,交给谢酽。 谢酽凝神看那契据,上面是自己家中钱庄的兑契,上面的签字的确是自己的笔迹。而那荐信,则短短几行,言道叫府上收留这伙计,字迹也确实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他凝神回想,自己在这聚义庄中从未动笔写过什么,唯有给嵇无风留的那封信,可能叫人拿去仿效笔迹,伪造了这契信。 那构陷自己的人真可谓是心思缜密,先让自己半夜先行,料准了自己会留信,又模仿自己的笔迹,利用那伙计指认自己,这一招人证物证俱在,叫他无可辩驳。 而自己离开聚义庄确认还在的刀坠被人盗走,出现在杀人现场,只能说明一开始这刀坠就有一模一样的两个。能在他身上盗走刀坠,一开始便用两个刀坠布局的,会是谁? 此时他便再不愿意,也不由得开始怀疑那个人。 他看向慕容褒因,却见慕容褒因仿佛入定了似的,只是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低首垂目,连呼吸都觉察不到,没有一点生气。 心里一阵苦笑,谢酽只说了一句:“这种种宵小手段,构陷嫁祸,我无从辩解,但我谢酽自问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内不愧心,决不受这泼来脏水。” 那边便有一个少林和尚阴阳怪气地说道:“都这么明显了,还狡辩什么。就算从动机上看,也肯定是谢公子。先杀了聚义令的竞争者,在客栈看到长清,又心里有鬼,放火烧了客栈。真是心狠手辣,枉称名门。” 嵇无风站起来指着他道:“你们这所谓证据也不过是出于推断,一个刀坠,一个任谁都可以收买的伙计,怎么做得数?” 又一个少林弟子冷笑道:“这些证据还不够吗?难道要抓到杀人现场才算数?还是因为出身南嵇北谢,就可以随便杀人放火,而不必承担责任?” “哼,假仁假义,表面锄奸灭恶,背地里残害同道,简直比顾门魔头也不如!”文光也说道。 一时少林弟子和入会人纷纷将矛头对准谢。 只有嵇无风努力地和众人争辩,然而,他的一人之言淹没在众口一词中,毫无波澜。 这时,净虚示意弟子不要再说,他看向慕容义道:“不知慕容庄主意下如何?毕竟谢公子是聚义庄的客人,敝派但听慕容庄主裁决。” 净虚此招可谓老练,毕竟谢酽不是一般的后生晚辈,而是出身高第,名声赫赫。 少林多年来隐居方外,远避纷争,自不愿与临安谢氏为敌。因而眼下虽事情已明,但如何处置谢酽实在难办,便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慕容义这个东道主。 只见慕容义长叹一声,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说道:“谢公子诛杀顾门巽主,鼓舞正道士气,仅凭这一件事也可抵消无数罪过。况且,眼下这些证据也不能确认谢公子便是凶手。但受害者是贵派弟子,在下也做不得主。” 话锋一转,他接着说道:“三天后,就是聚义会召开之日。在下斗胆,还请贵派给在下一个面子,待聚义会后再议此事,到时,在下会亲往临安,拜会谢府,给贵派一个交代。” 净虚缓缓点头,阻止了其他少林弟子的反驳,竟是答应了。 他知道即便谢酽真是凶手,以他父亲谢桓的声望遗名,他们也无法私自处置谢酽。前去谢府,通禀再议,是唯一办法,也就乐得卖慕容义一个人情,等三日后再说。 因而,他说道:“在聚义会前,此事不可传出去。还请贵庄聚义会一如计议,谢公子也请照常参加大会。” 于是,虽有人心里暗暗不忿,也无法再争辩。 眼见慕容义封锁消息,关押那伙计。又决定这几日让谢酽移往少林客院,由少林弟子看守,直到聚义会举行。 二十七.白羽 当下众人散去,谢酽随着净虚及少林弟子往别院暂居,而长镜长清,四海客栈之事被极力压下。 然而,江湖之中还是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说那南嵇北谢的后人,前几日还因除掉巽主而名声大噪,如今却是杀人放火的凶嫌,一时流言如沸,众议成林。 只是前来聚义会的人不减反增,有了这样一个惊天秘闻,人人都想来窥探一番,这雁门关倒是更为热闹了。 而谢酽与众人分隔之后,嵇无风急得上蹿下跳,奈何见不到谢酽,又去找慕容褒因。可她院门禁闭,谁都不见。 江朝欢则在那晚后,也一直闭门不出,对顾襄更为冷漠。一时之间,聚义庄倒是诡异的平静。 第二日,小缙终于打破了这份宁静,他传信来,在点墨林中见了江朝欢与顾襄。 只是这一回,三人都有些沉重。 不仅仅因为谢酽之事,对慕容义真正的想法无从琢磨,还有那日晋阳城中,突然出现在江朝欢二人面前的轻羽插鬓,白衣女子。 “路白羽。”小缙默念,显然他也已经知道了那人到来的消息。 路白羽,顾门十六杀之首。“轻羽飞髻,插标卖首”,传闻中她杀人后,会在其发间插上一根白羽,以示任务完成,留以纪念。她行事高调,不掩行踪,其白羽插首的标志,更是在江湖中赫赫有名。 与不露形迹,至今连姓名样貌都不为人知的四主相比,这十六杀之首的名声更盛,乃是江湖人尽皆知的妖女魔头。 而她的高调张扬也自有缘由,据说顾门中,除了门主,唯有四主之首的乾主武功可与她相比。 她杀人从未失手,使一副双刀,往往数招之内取人性命,丐帮的前任帮主即命丧她手,自那以后,丐帮也日渐没落,辉煌不再。 三人得知了她出幽云谷,往雁门关的消息,皆极为震惊。 是因顾门之中,四主虽以乾主为首,但各自听从门主指令,间或配合完成任务。而十六杀则皆归路白羽调遣,路白羽亦是直接听令于门主。 而四主与十六杀之间,互不干涉,少有来往,甚至从未一同出过任务。然而此次,门主已经派遣了顾襄与四主其二,却又半途将路白羽派来,是前所未有的,令三人难解其意。 在晋阳城中,路白羽现身,只是告诉了江朝欢二人,门主派她来聚义会的消息。之后,便不知她再去了哪里。 三人都想知道,这次任务究竟有何特别之处,竟让双姝四主十六杀,皆有出动?然而,他们没有资格询问门主,只有尽力完成自己的任务。 小缙愁眉苦脸地看着二人,“后天就是聚义会了,我们眼看着慕容义一步步构陷谢酽,计划顺利,而我们还是毫无作为,不知这聚义令还能不能拿到了?” 顾襄白了他一眼,说道:“任务必须完成,大不了等聚义会上,我们夺得魁首,聚义令自然也就是我们的。” 然而,江朝欢摇头道:“不行,我们不能再处处落后,被慕容义牵制了。” 小缙与顾襄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当初是他提议作为聚义会入会人潜入聚义庄,又配合推动慕容义的谋划,还以为他就要这样等到聚义会,随机应变。 江朝欢接着说道:“门主给慕容义的任务,是要他除掉来会之人。而他背叛门主,可能有两个打算。一,聚义会上将我们和正道一网打尽。二,选择正道,将我们除掉。” “从他对少林和谢酽做的事来看,他应该不会选择第二条路。而他若想做到一网打尽,就必须要借助这他苦心孤诣打造的聚义庄。” 小缙无奈地插嘴道:“可是我暗中盯了好几天,也只发现了他在往主院运送火药,这也和聚义庄的建筑没有关系啊。” 江朝欢说道:“事出反常,所以我们才不能再坐以待毙,明晚所有来观会的人都会入庄,到时候人多口杂,我们只有趁今晚探查原委。” 两人深以为然,又问道:“那我们该从哪里下手?” “慕容义的房间。” 见小缙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样子,江朝欢解释道:“既然现在没有头绪,我们只能希望他的房间里能有蛛丝马迹。” “可慕容义的主院必定守卫森严,我们怎么才能溜进去查看,还不被他发现?”顾襄问道。 “我们需要把他引出来,确保他不在房间,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怎么引?” “嵇无风。”江朝欢眸中闪过一丝冷光,下颌棱角更为凌厉,让两人不由打了个寒噤。 嵇无风从昨日开始就像没头苍蝇一般,各处乱晃,可一个想见的人都见不到。 今日入夜,他又来到江朝欢门前,狠狠敲门,可就这样敲了一刻钟,里面也毫无回应。 他不管不顾地直接一推,没想到门竟然没锁,而江朝欢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拭他的长剑,对于他的破门而入毫无反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你不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吗?”嵇无风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去。 这是他想了很久的开场白,他知道江朝欢软硬不吃,不会听别人指使,便想用他对谢酽的愧疚来提点他。 只是他没想到,江朝欢面不改色,冷冷说道:“如果是为谢公子的事,我昨日已经解释过了。” “那不是真正的理由。”嵇无风走近他,盯着他的眼睛,“你也知道,酽弟绝不可能做那些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让我们有个准备?” “你是在什么立场指责我?你和谢酽是结义兄弟,而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们。”江朝欢冷笑道。 “萍水相逢?那你为什么要指点谢酽的水龙吟?你为什么要从火场里救我?” “我只是要保证我的对手活着。”江朝欢玩味地看着他。 “对手?我们的对手是顾门,谢酽被构陷嫁祸,渔翁得利的只会是顾门。”嵇无风抓住他的衣袖,逼视着他。 “你我都知道,害酽弟的人,若不是顾门,最有可能的就是慕容义。将酽弟引出聚义庄,又利用慕容褒因将他拖在晋阳,期间盗走刀坠,再诱他半夜先行,火烧客栈,这些都是只有慕容义才最有机会做的。” “所以呢?”江朝欢不动声色地说道。只是他没想到,嵇无风这个局外之人,竟能将这些事看得如此透彻,倒觉得自己此前小觑他了。 “所以我们要在聚义会之前,找出来慕容义陷害酽弟的证据,为他洗刷冤屈,大白真相于天下!” 二十八.夜探 江朝欢嗤笑了一声,似在嘲笑他的天真:“这与我又有何干?” 嵇无风愣了一下,不能相信他会这般漠不关心,置身事外,“酽弟是木秀于林,招人嫉恨。说不定慕容义下一个就要对你和林姑娘下手,到时候你还能说与你无关吗?” “多谢关心。只是我们既非名门之后,又无家传神功,想必无须担忧。公子还有事吗?” 见江朝欢油盐不进,嵇无风气的跺脚,在屋中绕来绕去,又回到他面前,暗暗下了半天决心。 终于,他恳切地说道:“你就当帮我一个忙,算我求你的你知道我没有武功,想自己调查寸步难行,你只要把我带进主院就行,之后的我自己做,绝不连累你,可不可以?” “公子为何不去找令妹?我不过一个外人,为何要帮你?”江朝欢还是不为所动。 “她她只会劝我不要轻举妄动而且我不想牵连她到险地。” 江朝欢冷哼一声,将他推到一边,打开房门送客,“在下也不愿陷入险地,公子不必再说了。” 嵇无风终究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只是,他没有回到自己房中,而是藏在院中假山石后,紧紧盯着江朝欢的房门。 刚才谈话时,江朝欢有几次都不自觉地看向门口,神色有些紧张和期待,他一定是在等什么人,嵇无风得意地弯起了嘴角。 果然,不出一刻,就见一个身穿黑色紧身夜行衣的人闪进他的房间。透过假山石的孔隙,依稀能看到月色下那人的身形娇小轻灵,看来是个女子,应该便是顾襄了。 未几,门又一次打开,这次江朝欢与那女子一起走了出来,两人都着黑衣蒙面,手提长剑,眼神警惕。 两人先迅速地四顾查看一番,就立刻沿着游廊走向点墨林方向。 嵇无风弓腰缩首,偷偷地跟在两人身后。 他小心地与两人保持两丈的距离,用尽力气追去,却感觉两人走地并不快,叫他跟的也不吃力。 跟着两人,果然能一路避开庄中守卫,很快,已沿着游廊,穿过点墨林,行至主院门口。 “我就说,他并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人。”发现他们也是去主院,嵇无风暗暗想道。 院门口赫然立着十数名守卫,甲胄兵戈,目光警惕。 只见顾襄与江朝欢隐在墙根转角,顾襄在阴影中伏低身形,突然纵身一跃,跳上院墙,极快地走向另一边,接着扬手向那其中领头之人一指,月光下一支短箭极速飞去,那人便应声倒地。 这时,另一侧的林中响起了一阵沙沙之声,那群守卫看着倒地的首领,连忙向那边追去。 门口只留下两人守着,江朝欢飞身上前,以手为刃,切向两人后颈,那两人还未来得及转头,便软软倒地。 接着,顾襄与江朝欢闪身掠进院中,嵇无风也趁这机会溜了进去。 然而,甫一进院,两人就急速潜行,叫他再也无法跟上,只能看到他们向正厅方向而去。 嵇无风努力向前追去,却不想骤然一声轰鸣吓了他一跳,仿佛身下的地都在颤动。他连忙躲到一棵树后,却见那正厅方向隐隐起了火光,接着又有爆炸之声,随即,不知多少守卫从院门涌进,朝这边奔来。 他慌了手脚,不敢再往正厅去,又眼见着那些守卫朝自己这边搜寻而来,伴着不断的爆炸声,四下一片嘈杂混乱。 嵇无风一时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僵在那里,不敢动弹。突然,一只手猛地拍上了他的肩,他吓得一颤,回头看去。 眼前的人一脸稚气,轻笑着对他挤眉弄眼,脸颊上一个浅浅酒窝,竟是小缙。嵇无风喜出望外,刚要说话,就被小缙捂住嘴,拉着他向后面逃去。 却说那边,原来是江朝欢与顾襄潜入正厅,照着小缙的发现,在四根金柱下挖出了慕容义埋藏的火药,随即连上引线,点燃后,从后门跑出。 听到爆炸声,两人未做停留,继续向北面慕容义的房间掠去。 慕容义所居名为“忠义楼”,是一个二层的悬山顶小楼,四周布满了守卫,还有隐于暗处的高手监察。 月色西斜,在楼前投出一片阴影,二人伏在楼前的庑房侧檐下静待。 只见一个主院守卫匆匆入楼,少顷,慕容义便步出楼外,身后跟着慕容忠和一批侍卫,脚不沾地的朝正厅而去。 不管那火药是不是他真正的布置,此刻被人点燃,他也必定会急迫地去查看。而且,这一手就此暴露,也会迫使他的后招更早现出。这便是江朝欢的计划,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两人相视一眼,便默契地一同沿着庑房屋檐,向忠义楼靠近。 在顾门十几年来,这样的训练已经不知多少次,只要他们想,就算皇城禁苑,任凭高手把守,也能不着痕迹地溜进。适才院门出手,也只是因为嵇无风不会轻功,为了让他能跟进来而已。 两人不做犹豫,潜入忠义楼。 只见一层是大开间,并无隔断,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山水画,中间布着桌椅,想必是慕容义会见私客之地。 沿楼梯上到二层,却见面阔,进深各两间,中有长廊相连。 稍作思考,江朝欢便向最深处一间走去,两人小心地撬开房门,只见里面油灯尚未熄灭,桌上茶水还有余温,看来是慕容义的卧房无疑。 当下两人分头在房中翻查,江朝欢首先走向他床边,向枕下,被褥里摸去,一无所获。又敲击四周墙壁,试图寻找暗格。顾襄则在他的桌子书柜中一通翻动。 突然,顾襄低声叫道:“这是什么?” 江朝欢走过去,看她手中拿着一幅图纸,上面诡异地画着一道道弯曲的线。 这些线形状不一,线间距离也不定,只是没有交叉重叠的,皆是疏密不均地排布,而图纸下方这些不规则的线条围绕里,有一个形状标准的椭圆。 “这是压在他柜子里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顾襄费解地看着这幅画。 二十九.斗室 江朝欢盯着那图看了一会儿,也没有头绪,又沾了一点茶水浸湿一角,仍是毫无变化,再将那纸凑近油灯上烤干,却还是没显出什么来。 这时,只听外面的爆炸声已经止住,而沸反盈天的人声愈加嘈杂。知道时间不多,两人只好先将这图放回原处。 江朝欢继续在慕容义床边搜寻,一无所获,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发现床尾的帷幔底部有一滴凝固的蜡油,想必是慕容义曾举着油灯在这里查看。 他掀开帷幔,向床底望去,发现地面上没有积灰,显然有异。 叫来顾襄,两人合力将床移开,竟看到地上凸起鎏金刻痕,纵横交错,凝神细看,似是四散排布的屋顶平面,还有山石水景的顶视。 “聚义庄的总平面图。”江朝欢俯身轻抚这凸起的雕刻,没错,九脊歇山,三重屋檐,正是适才那正厅的屋顶制式。 接着,他的手移向最南边大门和照壁的顶视,沿着那大门的流线划过。 突然,这一片刻痕消失了,地面上裂出了一个四方形状,接着那一块地砖推进墙里,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来。 两人诧异地看向洞里,只见有台阶导向下面,不知能通向哪里。 “这里是二楼,居然会有密道?”顾襄有些不敢相信。 江朝欢细细回想适才所见一楼的形制,这间屋子正对着的一层东北角有个垂莲柱,那里凸出的一块正挂着一幅画,显然是这倾斜密道上部经过,用以掩盖。 “下去看看。”江朝欢从怀中摸出火折,便先行踏上台阶,顾襄紧随其后。 这密道还算宽敞,两人一前一后走并不拥挤,两侧墙壁光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警惕地一步步走下去,没有见到人影,也没有声响。半晌,终于到了一处平地,视线开阔起来。 “我们下了七十级台阶,以每级半尺计量,高度共有三丈有余,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地下了。”江朝欢说道。 只见这平缓之处是个斗室,而前方有两道门。每道门上都刻着一个八卦图,中间有指针,皆指向离卦。 顾襄觉得有趣,叫江朝欢来看,“这个慕容义不会是知道你要来,专门给你摆到离位。” 江朝欢拉住她要摸上去的手,“他还不至于这么神通。这个八卦图在这里应该指代方位,指针摆到前方通往的方向,这门才就会开。” “那这两道门会通往哪里呢?”顾襄问他。 “其中一道肯定是他逃生之用,若是逃往庄外,这里接近聚义庄北侧院墙,肯定是往北面挖最近,所以应该是北面的坎卦。” “那到底哪个门是他逃生的?” 江朝欢沉吟片刻,道:“只能看运气了。只是若是猜错,恐怕会有危险。” 顾襄撇撇嘴,瞪了他一眼:“为了任务,危险也要去。” 说着,便走到左边的门前,说道:“我选这个了。”她将那扇门上的指针转到坎位,便退了两步等待。 须臾之间,那门轰然打开,无数箭矢从中疾射而出,显然是他们选错了。江朝欢拉着顾襄向后急退,接着挥剑阻挡。 待那箭射完,却紧接着从门中跃出十数人,转瞬间将两人围在中心。小小斗室顿时变得拥挤不堪,这十几人的兵器几乎贴在两人身边。 “你们是谁?”顾襄冷冷地审视着他们。 “这话该是我们问你。你们擅闯禁地,又是何人?”其中一个手执银枪的矮胖男子阴沉地看着顾襄。 “不用废话。管他们是谁,既然发现了这里,都必须死。”另一个披散长发的男子阴恻恻地笑道,一边舔着嘴唇,仿佛很是兴奋。 一声短喝,他首先一掌拍向顾襄,紧接着,其余人纷纷使银枪刺来。 江朝欢掩在顾襄身前,一把抽出长剑,便使出穿云破起手式直刺向那人掌心。 他这一招不为攻也不在防,只是逼迫那人变招,使他尽快显露门派来路。 果然,那人掌心推平翻上,顺着剑尖滑到剑锋右侧,同时身子半倾,探向江朝欢执剑的右手。 “楚腰掌。”江朝欢剑尖下移,又向左踏出一步避过,眼中闪过冷意。 那人的掌法极为阴柔,长于变化。刚才那一招翻转滑下就可看出,比一般掌法加上一些花哨柔媚的姿态,如楚女扶腰,轻柔灵活。应敌之时虽有这多此一举的耽搁,但往往迷惑人心,变化莫测,杀人无形。 见江朝欢轻易躲过,那人一招未满,又转而将手掌放横,暗暗蓄了十成内力切向江朝欢手腕,旨在将他长剑夺下。却不想江朝欢长剑一翻,一招长虹贯日从下刺向他手掌,同时旋身半圈,与他掌风擦过。 不过两招之间,那人额上便冒出了冷汗,双手一格,倏而向后一跃。“停手,”他大喝一声,阴鸷地翻着眼白凝视江朝欢。 “你是哪派的后生?剑法不错,居然还会千面阵。” 那人本来看江朝欢与顾襄只有两人,且年纪轻轻,先存了轻慢之心,上来便一招拿手招式,想要立时取他性命。却不想他轻飘飘地化解过去,尚未发出攻势,就将他逼退。 “在下无门无派,倒是阁下,堂堂楚腰掌就这般藏在地下苟且偷生,为慕容义这种小人卖命。”江朝欢讥讽地一笑,又看向其余众人。 “还有银枪门,当年也是江西一带数一数二的门派,如今就缩在洞里,听凭一个楚腰掌指挥?” 那群使银枪的看向那人,隐隐露出不忿的神色,他们的掌门被顾门害死后,门中尚存的十几人就来投奔慕容义。奈何他们武功平平,只能由楚腰掌传人支配,守着密道。 只听那人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看着江朝欢,身上的柔媚之气亦收敛了许多,“你不必在这挑拨离间,就算你武功不错,今天也休想活着出去。” 说着,他衣袖一挥,似乎向空气中洒了什么,斗室中的灯火霎时熄灭,四下一片漆黑。 接着,未等江朝欢二人反应,他便喝道:“结阵。” 瞬间长枪齐齐袭来,江朝欢与顾襄突然陷入黑暗,眼睛有些不适应,只能凭着声音抵挡。而对方在地下生活了十几年,早已习惯在黑暗中视物,此刻动作一如既往。 趁着江朝欢格开长枪一刺,顾襄摸出火折试图打火,却无法点燃,这时身后风声骤紧,她来不及挥剑,一把抛出火折,正击在那人左眼,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见自己兄弟受伤,其他人怒上心头,比适才攻势更猛。 这银枪门主长枪,招式刚硬,而楚腰掌阴柔灵动,两者相辅相成,更添威力。加之两者十几年磨合,自创阵法,以长枪为攻,围合四周,掌法为眼,四下游走,愈增能效。 当下双方皆使出全身解数,不再试探,招招意在取对方性命。只是江朝欢两人在黑暗中失了先机,又无从判断对方身形,使不出千面阵,只得以剑法挡架制敌。 三十.惊遇 转眼,两方走了几十招,已有两个银枪门人被江朝欢长剑刺穿,这时,楚腰掌那人一声呼啸,十杆枪尖立时攒在一起,直指向江朝欢。 他身后便抵着侧墙,已无可退避,便硬是蓄起内力以剑相迎。 剑锋泛着寒光猛的挑过,十杆银枪皆被掀翻,而两方内力激荡下,江朝欢也觉虎口被震得隐隐发麻,身子向后跌去,不由倚住墙壁,持剑稳住身形。 然而,未等他吐纳气息,再提起剑来,楚腰掌挟着风声极速挥来,这回掌风不再柔若无骨,而是摧胆折腰,势如破竹。 一息之间,江朝欢心中转起无数念头。 于那破碎思绪中,他恍然间抓住了一瞬千面阵形,骤然发动,将手中长剑轻轻一推,送向那人掌心,随即旋身后仰,踏上墙身一步,借这一点之力,从那人头顶翻过,转而接过长剑,直指那人后心。 与此同时,之前被那些银枪门人缠住的顾襄快剑一闪,从旁刺入那人肋下。那人身形一滞,江朝欢的剑也径直送入他身体。 那人连创之下,气力不减,反而生起了两倍劲势,徒手抓向顾襄剑身,手心一扭,拔出没入身体的剑尖,又全力往前一送,竟将顾襄逼退一步。 而江朝欢则已经转头应付那群爬起来的银枪门人。 适才那一瞬间,他自发地将千面阵运用到不可踏足的绝境,心里好像豁开了个口子,明白了所谓千面,不仅仅是步法,而是阵法。 步法可以受限于地势,环境,而阵法则突破外物限制,幻化无穷,取一切可即之物为倚势,才是真正的以一敌万,一人千面。 转眼之间,他不再受制于黑暗和狭窄的斗室,千面阵法似乎又领略到了一重境界,未过几招,已将那银枪阵气势压下。 只见他倒提长剑,一招横斜云间自下划出,同时旋身激起内力,剑光过处,围在他四周的银枪门人倏然被掀倒在地,长枪折断,颈间一道红线,不过片刻,皆断了气。 而那边楚腰掌困兽犹斗,还在与顾襄纠缠。 江朝欢略调了一瞬气息,便提剑掠去助她,这时,却见那人向后飘去,躲开两人剑锋,随即扫视一眼地上的尸首,发出阴柔的笑声。 “我在这里练了十五年功,心无杂念,自以为进境颇快,没想到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出了你这样的人才。”那人阴恻恻地看向江朝欢。 “像你这样的人,越到险境越能激发进益,是绝不能留在这世上的。今日,就让你陪我下地狱。” 说着,他袖袍一甩,不知挥出了什么东西,斗室瞬间亮如白昼,江朝欢两人从黑暗中还无法适应这突然的光亮,不由眯起眼睛。趁这一瞬,他一掌探出,整个身子扑向顾襄。 余光瞥到江朝欢飞身截来,他狡黠一笑,那挥出的掌心竟转向自己腰腹之间,眼见就要落到他自己身上。 这时,一声娇柔的轻叱传来,“退开。” 江朝欢与顾襄一齐收住身形,向后退去。 同时,只见那楚腰掌的颈间自后穿出一柄刀锋,随即另一把短刀阻向他的手掌,在他拍在自己身上之前,将他四指齐根斩断。那人终于扑倒在地,来不及说出最后一句话。 “路白羽。”顾襄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眼前的女子。 即便在夜里行动,路白羽依旧穿着一袭白衣,外罩白纱,衣袂飘飘。双手各执一柄短刀,还在往下滴着血。头上梳着飞天髻,没有金插银戴,只缀着一支轻管白羽,随着她身形流转悠悠飘动。 “小江弟弟,才两日不见,你越发俊俏了。”路白羽忽视了一旁的顾襄,娇笑着斜睨了江朝欢一眼。 她一边说话,一边收起双刀,素手摸向鬓间,摘下那支白羽,轻轻一挥,便落在那楚腰掌头上,正插在他发里,未沾染一点血迹,使他的尸体显出些诡异。 “你来做什么?”江朝欢没有理会她的调笑,面色森冷。 “若不是我,你们现在可就死了。他身体里藏了炸药,是要与你们同归于尽。”路白羽轻移莲步,走近江朝欢,露出些委屈的神色来。 “你不感激我就算了,居然对我如此冷淡,叫姐姐心里好生难过。”她的声调婉转娇柔,一个字仿佛都要转几个调子,听得顾襄牙尖打颤。 “没有你,结果不会有一点不同。”江朝欢冷冷地说道,同时转身走向来路。 “该走了,小缙拖不了慕容义多久。”他最后看了顾襄一眼,便走上台阶,顾襄越过路白羽跟上他,不忘对她翻了个白眼。 三人上到慕容义的房间,他还没有回来,几人不再耽搁,未从来时的大门走,这回从外廊后窗跃下,落到忠义楼后的竹林中。 只见明月高悬,星光闪熠,这夜色极为清朗,只是前面传来不合时宜的刀兵嘈杂声音,想必慕容义还在追查小缙和嵇无风。 “你今晚为什么来这里?”顾襄又问向路白羽。 路白羽没有回答她,反而贴近江朝欢身边,朗月星辉下,显得更加清峻冷然。只见江朝欢侧颊上有星点血迹,她眉眼一弯,促狭地伸出手来要为他擦拭,却被江朝欢一把抓住手腕,冷冷推开。 “这是门主给我的任务,与你们无关。”路白羽娇嗔道。 只怕没人能想到这顾门十六杀之首,“插标卖首”的杀手竟会如此娇柔痴缠。 顾襄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起了火气,虽然此前也看惯了她这般作态,这回却看她格外地不顺眼。 上前挡在江朝欢身侧,顾襄冷冷地对路白羽说道:“什么任务,我总可以知道。” “不好意思,门主千般叮嘱白羽谁都不可以告知,就算是二小姐也不行。”路白羽吃吃地娇笑,含情美目眼睫轻颤,视线不离江朝欢身上。 “不过,如果小江弟弟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可以悄悄告诉你一人。”她又转起调子,向前贴去。 江朝欢面色冷漠,眼里泛出寒光,没有理会她的纠缠,“既然你我任务不同,还请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我们的行动。” 语毕,他转向顾襄:“我们该回去了。”便向客院而去,顾襄亦转身跟上,只剩路白羽白衣飘飘,独立在竹林间,久久不动。 三十一.被擒 却说那边嵇无风跟着小缙,在庄中已经绕了不知多少圈,慕容义带着手下追查了半个时辰,也没能捉住他们。 待到正厅的火势熄灭,主院也不再兵荒马乱,慕容义吩咐下去,从庄中前庭开始,每一处都细细搜查。这时,小缙见到东边升起一束白色烟花,便知江朝欢他们已经撤回。 此时,他们正被一队护院追到点墨林南端。 一时甩脱了那些人,嵇无风有些跑不动了,拉着小缙停了下来,终于有机会说话,他喘着气问道:“这大晚上的,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小缙朝他眨眨眼,无辜地说道:“我听闻谢公子有难,想来见他一面问问怎么回事。今晚就偷偷溜进聚义庄,结果他不在房间,又去主院碰碰运气,没想到遇见了你。” “没想到,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嵇无风有些感怀。 “谢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说什么也不信他会做出杀人放火的事,当然要来帮他了。” 小缙豪气地一手拍上他的肩,又说道:“好了,我们快走。接着往南走,我们就可以逃出聚义庄了。” 于是两人又趁着夜色跑向林外,跟着小缙拐了几个弯,却听到后面传来了追兵的声音。 眼见这里四下没有遮蔽,小缙拉着他又钻入了点墨林,嵇无风有些气力不继地落在小缙后面,才跑了几丈远,一抬头,却不见了小缙的身影。 他连忙低声唤起小缙来,一边四下察看,这时,只见前方突然有火把人声,他连忙掉头就跑,却听到后面的人呼和着追上来,不一时就围住了他。 “是你!”为首的慕容忠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嵇无风见自己被团团围住,小缙也不见踪影,料想自己无法冲出去,只好乖乖地束手就擒。 慕容忠将他一路带到主院,因着他广陵嵇氏的名头,对他还算客气,只是捆住了他的双手。 当看到嵇无风时,慕容义倒没有太多惊讶。刚刚下人就来报过,那名中箭的守卫,那箭杆末端就刻着一个“嵇”字。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嵇无风,眼里迸发出慑人的寒意。 慕容义本就不信凤血剑的儿子能是个不会武功的废物,果然,他一直装模作样,今晚还是露出了真面目。只是他是如何发现正厅埋着火药的,又为何要来点燃火药? 只是现在,还不容他慢慢思考这些问题。他问慕容忠道:“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慕容忠欠身答道:“庄中已经细细搜过了,只有他鬼鬼祟祟,在林子里逃窜。” “好,传令下去,就说今晚庄中进了刺客,让所有人不许擅离房间。”慕容义吩咐道。 “可是,少林和那些入会人都遣人来问怎么回事。” “让他们回去。明日我会给他们一个答复。今夜正厅的事,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 慕容忠连忙领命下去了。慕容义则带着嵇无风回到了忠义楼。 一进门,慕容义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急忙冲到二楼,却见自己的房门大开着。 他的心脏好像瞬间停止了跳动,扑到床下查看密道。密道口大开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 整个聚义庄,只有慕容忠可以进他的房间,连慕容褒因也不行。他立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声东击西,其意竟在他这里。 沿着台阶下去,只见斗室中尸体横陈,血迹斑驳,而那两道门仍紧紧关着。他急忙转了指针开门,见里面一如既往,应该没有别人进去过。 转身出来,他又定睛一看,却见那楚腰掌的尸身歪在墙边,头上赫然一支白羽。 “轻羽飞髻路白羽。”他不禁倒退一步,虽然早已得到消息,路白羽出兖州幽云谷,但他没想到,顾门会这样早便下手,难道是他是因为那个秘密,他是想派路白羽杀自己灭口? 又转念一想,慕容义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想杀他,那两个混进聚义会的人早就下手了,而且,他若死了,那个秘密第二天就会传遍江湖,他不会想不到。 只是,路白羽今晚的行动与嵇无风有什么关系吗?还是仅仅是巧合? 他闭上眼睛,凝神聚气,转身上了楼。虽然今晚的事情第一次脱离了他的计划,但他真正的布置还没有被发现,他相信,两天后,依然会看到他想要的结果! 回到一楼,见嵇无风坐在椅子上,狠狠地瞪着他。 慕容义首先开口:“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不必再兜圈子了。”他踱步到嵇无风身边。 “你为什么要点燃火药?你有没有同伙?” 嵇无风一愣,他显然是将自己当成了正厅爆炸的凶手,而从他的话看来,他并没有捉到江朝欢,顾襄和小缙。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要陷害谢酽?”嵇无风不知道那火药是慕容义埋在那里的,还以为是江朝欢二人带去的,便想着,绝不能将他们供出来。 “现在你在我手里,你没有资格问我。”既然他发现了谢酽之事的秘辛和正厅的火药,慕容义已经不准备留他性命了,此时说话也不再顾忌。 他又一次问道:“你和路白羽有什么关系?今晚的事是不是你们配合好的?” “路白羽?顾门十六杀?我怎么可能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你不要被发现了就恼羞成怒,血口喷人!”嵇无风激动地站起来,却碍于双手被缚,只能干瞪着眼睛。 慕容义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又想到他好歹出身名门嵇氏,就算之前流落在外,也是在渔村小镇,应该不会结识顾门之人。想来,今晚不过是巧合罢了。 这时,只见慕容忠匆匆走进,两人上楼,慕容忠向他汇报:“还好正厅埋置火药量不多,大厅受损不算严重,明日就说刺客所为,应该能应付过去。” 慕容义点点头,随即脸色一暗,说道:“守着暗道的楚腰掌和银枪门都死了,是路白羽。看来他已经坐不住了。还好路白羽应该没来得及进门,发现那条密道通往哪里。” 这几日之间,庄中武功最高的精龙爪和楚腰掌都先后折了,火药也被发现,他不由有些心惊。 只是,他早知顾门实力,眼下事情发展也还算在他掌控内,袖中拳头紧握,他看向门外,不掩目中锋芒。 三十二.旧因 这时,慕容忠小心地问道:“楼下那位,怎么处置?” “嵇无风我原本小觑了他,没想到这也是个不安分的主。既然他自己找死,就别怪我无情了。”慕容义的眼中渗出阴毒的光。 “可是他是广陵嵇氏独子,凤血剑恐怕不会放过我们。还有他妹妹,也在庄中,只怕” “水龙吟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凤血剑又如何?那嵇闻道还不是捡了淮水派的便宜才立起名号?两天以后,世人只会知道我慕容义,我聚义庄,而非南嵇北谢,少林丐帮!”慕容义轻蔑地冷笑,又接着说道。 “不过,嵇盈风那里倒的确是个麻烦,而且现在十个入会人已经只剩八个,若再出意外,只怕惹人怀疑。这两天就说他病了在我这里养着,且先留他性命到后日,给他灌了哑药让他上去走个过场。” 于是慕容忠领命下楼去,将嵇无风关到忠义楼西侧的庑房,着人看守。 却说那边江朝欢与顾襄一前一后向客院行去。 方走到点墨林游廊,见圆月高悬,晚风清凉,顾襄觉得今晚莫名有些舒心,便主动找话来问江朝欢:“你说慕容义会把嵇无风怎样?” “会杀了他,但是在聚义会之后。”江朝欢没有看她,依旧快步走在前面。 “我觉得你对嵇无风很好,你真的要看着他死?那你在客栈为什么要救他?”顾襄有些不相信。 “救他,是因为他尚有利用价值。这点价值用尽后,他的死活,与我无关。”江朝欢的语调一如既往,平静无波,甚至隐隐含了一丝嘲弄。 顾襄却很欣慰,她从来聚义庄就觉得不太踏实,有时看着他的行为无法理解,但这回明白了他还是一如从前,没有对谁不同。杀伐决断,利用人心,不事怜悯,并无变化。 她追上去,到江朝欢身侧,想再说话,却见江朝欢的面色极为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眉头微微皱着,忙抓住他的胳膊,问道:“你刚才受伤了,伤在哪里?” “没有。”两人已经走到客院,江朝欢拂下她的手,快步走入房中,便要关上门。只是这回,顾襄一把抓住门扉,硬是推开了门挤了进去。 顾襄拦在他身前,不由分说探向他的脉搏,他也没能再挣开。 刚探上手,就觉他的内息混乱,真气窜行,好像内伤甚重,又觉他肌肤冰凉,触手生寒。不由心慌,忙扶他坐下。 “你这明明是受了内伤,等我去找小缙回来。”小缙擅长医术,尤攻内伤,在顾门内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夫了。 只是她不明白,那楚腰掌和银枪门也不算绝顶高手,比之她尚有不如,而且适才一战也没看到他受伤,怎会让他内息如此奇怪? 江朝欢一手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来,冷漠地看着她:“不劳费心,二小姐请回。” 顾襄不明白他怎么又这副样子,却还是说道:“后日就是聚义会了,你这样怎么” “我死不了,更不会耽误任务,无须二小姐操心。”江朝欢冷冷地打断她,将房门打开,幽深的眼眸更为冷冽,不带一点温度。 顾襄被他一噎,原本那点担心也烟消云散。暗恨自己自作多情,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她一甩手便冲了出去。 她的身影再也不见,江朝欢合上了门,只是身子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滑落在地。倚着门缘,他抓住长剑,想要借力站起,却只觉气海中真气乱窜,胸口锐痛。 适才一战,他为了破银枪门阵,瞬间激起了十成内力,又经这一番久战,必然是勾起了旧疾。 只是半年来再一次发作,却比之前都要严重。他不由嗤笑自己,这便是报应。 推动谢酽被构陷嫁祸,身败名裂。利用嵇无风,陷他于险地,甚至有性命之危。然而在安排计划时,他毫无犹疑,只是现在,为什么会心中滞涩,如钝刀割肉,辗转意乱? 是世人负我,我何必管他们?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之付出了全部的那个心愿,手上已经沾染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绝不可以为了任何人出一丝差错,即便是谢酽,即便是嵇无风,甚至是自己。 十几年来,宿疾缠身,而近些年愈加厉害,尤其是心绪繁乱,内力全出之时,也曾暗暗寻医问药,却是无法可解。他心中对这宿疾的来源其实有所猜测,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因此停手。 而今夜更是被顾襄看到,他一手点向檀中穴,疏导气息,一边思索应对之法。 他对顾襄本是不屑一顾,只求相安无事,一同完成此次任务。 方才急切地回来,却还是被她发现了自己今晚发病,那就留之不得了。 只是她毕竟是门主之女,暂且还不能轻举妄动,尚需细细绸缪。 还有路白羽,她心思可怖,不知她今晚可有发现他的异常?还有门主给她的任务,会是什么? 调理半晌,内息终于渐渐归于气海,胸口刺痛减轻,他一手扶着门扉,缓缓站了起来。 走到桌前,他铺纸研墨,将方才慕容义房中见到的那幅诡异的图依照记忆画了出来,排列疏密不均的曲线,下方的椭圆,看起来毫无规律,既非山水画,又非建筑图,能是什么呢? 没有头绪,他便将那图放在一边,又铺了一张纸,开始细细画出那密道口的雕刻,聚义庄的总平面图。 画好后,他按照记忆中聚义庄的规划布局,与图纸一一对照,发现并无不同,看来这图纸没有问题。 只是既然慕容义将这图案作为密道的入口,就说明这聚义庄的建筑规划的确有不同寻常之处,甚至对他的计划极为重要。 又突然想到自己当时随手触到那大门和照壁的线条,密道口才打开,看来这里是其中关键,沉吟片刻,他用朱笔将这里圈了出来。 他将这幅图不断描摹,又思索谢酽之事。却只觉眼前状况仍旧如一团乱麻,理不出因果。 只是聚义会就在后日,慕容义的阴谋也将露出全貌,时间不多了,若是不能阻止他,拿到聚义令,只怕自己都将为他陪葬。 三更漏断,他终于支撑不住,放下笔,上床休息。 三十三.识 宽敞的院子里,棠梨疏落,池水流觞。 正是春日时节,江南一带特有的柔风拂过,便吹绿了湖畔垂柳,催红了春日海棠。 树下浓阴,一个小小的男孩正在练剑,一旁却跑来两个小孩缠住了他,非要拉他去园中玩耍。 他正要拒绝,却见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俊逸男子却朝他们走来,抱起他,爽朗一笑,便拉着那两个孩子一同走向花园。 不料,春日融融突然变成了狂风急雨,雨打梨花,池水吹皱。 身边的人皆离他而去,在这昏黄天地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人。他慌张地四下乱跑,一声声呼唤,那些人却从此消失,再也不见。 好像有了一丝意识,他恍惚分辨出这是梦里,只想快些醒来,因为他知道,这之后的梦境会更残忍可怖。十数年,这个梦只有一个结局,这个结局,他在现实中初尝滋味,在梦里更是重新回忆了无数次。 然而这时,他突然感觉周身暖洋洋的,好像又重回了春日庭院的光景。 那些冰冷的冬日,无尽的黑暗,身边人消逝的孤独,无可排解的恨意仿佛都被清朗光明取代,他沉溺在这幻像里,又不想再醒来。 只是,他逐渐感觉到手腕处被压着,触感柔软,那里似乎是暖意的来源。 然而,容不得多做思考,他强迫自己醒来,下一秒,震开剑鞘,长剑已经抵住来人的脖颈。 “是我。”顾襄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若真是敌人,你这会儿已经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昨夜回去后,她不知怎的,一边心中咒骂他不识好歹,一边却又心烦意乱,辗转反侧。 早上天色微亮,她便起身来到了江朝欢的房间。 若是往日,有人闯入,他必然立刻惊起,只是这次,不知为何,他仍沉沉睡着。 顾襄心下一沉,还道他伤势太重。忙去他床前,捉住他的手腕探查脉息,只觉脉象虽还有冲撞凌乱,却比昨晚好了很多了。 将两指轻轻搭上他手腕穴位,顾襄决定还是给他传些真气,比较保险。两人师承一脉,同修顾门朝中措这一内功心法,自己的真气对他应该有疗伤补给之效。 她便催动内力,将真气缓缓输入江朝欢体内。 初时,只觉他的手腕肌肤转暖,似有功效,可渐渐地,却觉他体内似乎有一股微弱的真气在抵抗她的内力,如蚕丝遇水,遇强则强,正诧异间,江朝欢却醒了。 只是这回她没再问江朝欢。 她知道,若是他不想说,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问出来的。只要他对顾门,对爹爹依旧忠心,就不必事事分辨个一清二楚,毕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不容旁人窥伺。 江朝欢看清来人后,便收起长剑,只是眼中寒意更盛,看向她的神色好像没有一丝生气。 “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则,我的剑不会留情。” 顾襄闻言一怔,看向他,却看不到他的眼底,只觉他此刻无比认真,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江朝欢将长剑归鞘,越过她,起身走到桌前。 顾襄呆立在那里,半晌,终于转身而去。 “等等。”江朝欢却叫住了她,她在门口停下,却没有回头。 “你动过这个?”江朝欢发现昨日自己默出的两幅图不再是当时的位置,那平面图在上,曲线图在下,叠在一起。 顾襄刚进门时确实拿起来看来一下,然后随手便扔在一边。 “不会再有下一次,离主尽可放心。”依旧背对着他,顾襄也语气疏落,微微带着嘲弄。 只是这回,江朝欢却没再还口。宣纸轻薄,透过这上面的平面图,他看到了叠在下面的曲线图,电火石光间,灵光乍现,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等高线。”他喃喃自语,连忙将两张图仔细地重合对照。 顾襄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终究还是转身回到了桌前。 “等高线是什么?”她问道。 “前朝的一种作图方法。据说是将高程相等的邻近点相连,绘制成一条线,这样形成疏密排列的线条,就代表着地势高度的变化。”江朝欢解释道。 等高线图正常应该和平面图绘制在一起,方能直观地看出建筑所在位置的地势,而慕容义却将其拆分,把其中一个刻在地上。单单看这等高线的一团排布诡异的曲线很难识别出是什么。 不料顾襄随手的一放,倒让两张图合二为一,才能看出端倪。 只是,等高线是前朝工匠所创,为了表明高度,多用于丘陵,山地的测绘图纸,后来则渐渐失传,已经多年没人用过。 此前,他也只是在古书上曾见过一幅百年前的等高线图,不想慕容义竟有这窥幽探密的心情,自己绘制等高图。 聚义庄西面有一个拥月湖,按照道理,那里的地势应该是四周的最低点,形成一个闭合曲线。 江朝欢在登高线图的左侧寻找,果然找到了一个半椭圆的形状,却并未闭合。 他将那个椭圆覆盖在总平面图的拥月湖处,果然形状大致符合,然后就能够根据它,把两张图纸重合。又寻向平面图上自己朱笔圈出的大门照壁,发现下面所对应的等高线图,正是那下侧的椭圆。 所以,那里是一个地势很低的土坑? 顾襄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道:“这里好像是个低洼。”又思索一会,道:“这聚义庄按理来说是平原,应该没有必要特意画个等高线图。慕容义是什么意思?” “从等高线的疏密来看,聚义庄不是很平坦,甚至可以说是个低缓的丘陵,而且大体上从北到南,地势逐渐降低,拥月湖感觉也不对劲。”江朝欢说道。 “所以,这正是聚义庄建筑园林的诡异所在,也是慕容义的阴谋倚仗。”顾襄轻叹。 她有些佩服慕容义的心机了,没想到,身为顾门七十二洞主之一,他能在顾门眼皮底下耍出这么多花样。 “可是,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些到底代表着什么?明天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顾襄有些无奈,虽然发现了等高线图,对眼前的状况还是一头雾水。 “我们对不管建筑园林,还是等高线图,都是一知半解,在这闭门造车也来不及了。” 江朝欢看向她,“只有亲自去庄中查看,才可能探明他的计划。” “正厅火药的布置已经被破坏,他今日必将全力准备真正的招数,为明日的聚义会绸缪。我们今天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 顾襄也认同地点头,江朝欢将两张图收好,便给小缙传讯,两人去点墨林等着与小缙汇合,一同查探。 三十四.探查 两人刚推开门,却见到嵇盈风站在他门口,似乎正在踌躇要不要敲门。 见了他二人,嵇盈风显然也吃了一惊。这一大清早,多数人还都没起床,顾襄便从江朝欢房中出来,这一对师兄妹的关系,任谁也不能不多想。 只是她一向教养极好,愣了一瞬,便微微移开目光,退了一步,随即含笑和两人打招呼。 顾襄不知她为何这般作态,只道她害羞,江朝欢倒是隐隐猜到她误解了什么,却也懒得解释。 于是嵇盈风更是小心翼翼地垂下眼眸,说道:“哥哥今早不在房里,不知江公子有没有看到他。” “昨晚令兄曾来找过在下,之后便没再见到。”江朝欢如实回答。 嵇盈风本是猜测,谢酽出事,嵇无风若是想救他,可能会找上唯一认识的江朝欢,没想到真的来找了他。 听他承认,嵇盈风有些着急,忙问道:“敢问江公子,哥哥找你是想做什么?后来,他又去了哪里?” 江朝欢说道:“不瞒嵇姑娘,令兄想要在下帮他救谢公子,在下拒绝了他后,他便离开了。至于他去了哪里,在下并不知道。” 嵇盈风这便觉出事情不对来,他该不会是自己去救谢酽了? 又想到一事,嵇盈风殷切地看向两人,“江公子和林姑娘昨夜可听到一阵轰鸣声了吗?似乎是打雷,或者是爆炸,听说昨晚庄中还进来了刺客,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听到了,想来是刺客弄出来的。不过既然庄中还如此平静,应该是已经抓到了刺客,不会有什么问题。”江朝欢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在好心安慰她。 见他二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嵇盈风也不好意思再缠问,道谢后便告辞了。 两人走到点墨林,见小缙已经等在了那里。 三人商定,先从聚义庄的最北侧院墙出发,沿着中轴线走到大门,根据踏步的步数和坡道的长度,大致确定南北侧的高差,再探查别处。 从北院而行,先到忠义楼,几人顺便窥探了一下慕容义的行踪。 只见慕容义正从楼中走出,步伐矫健,神态自若,身侧无数弟子护卫围绕,气派十足。明日就是聚义大会了,今天,来会的各派掌门徒众都已至雁门关,纷纷入住聚义庄,以待明日观会。 于是,慕容义一大清早便收拾妥当,前往前庭,迎接四方来客。 “今天丐帮也该来了,你这个时候不见人影不好?”顾襄问小缙道。 小缙不屑地撇撇嘴,说道:“丐帮早就七零八碎,这回为了谁来聚义会,大礼大信大义三个分舵差点火拼起来,最后谁都来不成。只剩我们几个来参加比试的,谁管我。” 自从三年前丐帮前任帮主任天命被路白羽暗杀,丐帮便走了下坡路。 因任天命死的突然,下任帮主还未选出,打狗棍法和降龙十八掌也没来得及传到下任。为了下任帮主的选择,帮中四个九袋长老,六个八袋舵主各不服气,明争暗斗,不过两月便横死了一半。 一直零零落落斗到现在,丐帮还是没选出能够服众的帮主,打狗棍置于总舵,几成摆设。 三年来群龙无首,各自为政,丐帮自然分崩离析,日渐式微。 如今为了谁代表丐帮来出席聚义会,剩下的几个长老又一番计较争论,最终商议不定,竟都赌气不来。而帮中晚生后辈更是青黄不接,连个能进入聚义会的都没有。 想到中原百年来的天下第一帮沦落至此。而天下第一派的少林也只求自保,远避世事,连门中弟子惨死都不追责查探,一味退让。昔日人才济济,今日没落衰微,着实可悲。 无人统领,一盘散沙。正道艰难,一至于此。 也难怪慕容义提出聚义会,便立刻得到天下英雄响应,纷至沓来。而谢酽诛杀巽主,会瞬间闻名江湖,人人传颂。沉寂多年的正道帮派,实在太需要一个领袖,一个英雄。 三人想到这里,也觉得有些悲凉。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谁知道再过一个二十年,顾门,正道又会是什么光景? 一时几人都默然不语,向前而行。走过忠义楼,见到一个小厮端着饭盒走进前面一间庑房,进去前,还左顾右盼地张望了许久。 “看来嵇无风被关在这里。”小缙咂咂嘴,有些叹息。 江朝欢和顾襄都没再说话,径直向前走去。 从忠义楼到正厅共下了二十级台阶,到得正厅门口,只见厅内损坏并不严重,数名工匠正在其中修缮,想必明日就能正常使用了。 又向前穿过了一片林子,这林子处在聚义庄中轴线上,分隔前庭和主院,题名为泼翠林。 泼翠林比之点墨林还大,其中植株也更为繁茂。正如其名,在这早春时节,便有海棠杏树竞相开放,烟柳香椿更是枝繁叶茂,一片翠绿相连成线,浓情画意。 这林中每一处景观都高低不同,一会要上三步台阶,一会又要下五步踏步,上下反复,一步一停。 又有许多平缓的坡道,不留神走都察觉不出来,几乎与平地相差无几。三人费了好半天才走出这泼翠林,计量出这林子南北两际高差共有约五米。 顾襄不由叹道:“这慕容义还真是狡猾,在这上上下下,让人察觉不出来高差变化。而那几乎只有他自己去的忠义楼后,设了二十级踏步。” 走出泼翠林,便到了那日比试所在的前庭,此时慕容义仍旧在那前庭的高台之上端坐,时时起身向入住的客人致意。只是不知管家慕容忠为何不在慕容义身侧。 宾主厮见后,便由庄中弟子引向前庭客座。 那客座中,东侧以少林掌门净虚方丈为首,五岳各派掌门随后。西侧,则是武当掌门冲宁道长在首座,后面依次是峨嵋,崆峒,雍城,昆仑等各派掌门。 至于南嵇北谢,水龙吟谢桓早已辞世,其妻阮氏久不出府。而凤血剑嵇闻道也称亲生子女入会,避嫌不来。 一时前庭之上,宾主倒是其乐融融,谈笑风生。 而江朝欢三人避开行众,终于走到大门。最终计量过后,发现这中轴线上,聚义庄的南北高差高达二十米,这个数字对于平原山庄,实属有些陡峭。 一路边行边探,江朝欢已经在图纸上标注了许多数字符号,小缙和顾襄看不懂,也不想知道。就随着他又往西侧拥月湖而去。 三十五.暗道 拥月湖在等高线图上为什么不闭合,是一个诡异之处。 三人一路西行,到了湖边。只见湖对岸仍立着那采月楼,而湖上依旧没有桥和船只可渡。 岸边一如既往地静谧,没有人影。江朝欢看着图上曲线的那个缺口,悠悠说道:“我觉得需要下去看看。” 顾襄认同道:“这里不架桥梁,不通船只,肯定是为了阻止人来,说不定湖底有什么秘密。” “那谁下去啊?”小缙好奇地看着湖面。一转头,却见两人都盯着自己。 “喂,不会是我。明明你的水性更好。”小缙连忙倒退一步,向江朝欢叫道。 顾襄瞪了小缙一眼,“他昨晚没休息好,我看你更合适。” “什么?明明我也忙了半宿,我更没休息好嘛!你们两个以大欺小!”小缙不满地嘟囔,却还是顺从地走到岸边,脱下外衫。 江朝欢指着湖的东南方向,告诉小缙:“你只要向这里游就好,别的地方不需要过去。” 小缙恨恨地答应了,便纵身一跃,很快便没入湖水中。 过了约一刻钟,小缙才重又浮出水面,扑腾着爬上岸。 人还没上来,就听到他颤抖地连连怪叫:“好冷啊,冻死我了。”早春时节,冬寒还未完全退去,西北时而冷风阵阵,水中则更是冰凉。小缙抱着肩膀,哆哆嗦嗦地爬了上来。 江朝欢很有良心地为他披上了外衣,顾襄则哼了一声,道:“习武之人,居然还畏寒畏暑,可笑。” “喂,你说话怎么和门主一个腔调了。你倒是下去试试,看看冷不冷。”小缙瞪大眼睛,啧啧摇头,叹息自己命苦。 “畏寒畏暑。”江朝欢默念,顾襄不解地转头看他。他却转而问小缙湖底有什么发现。 小缙嘻嘻一笑,卖弄道:“看,你们还是靠我。那湖下果然有隐秘。” 看到两人关切的神色,小缙很是得意:“这里东南侧,看起来和周围一样,有栏河堤坝,坡度也和旁边没什么区别。但是敲上那堤坝,却能感觉到那边不像实土,好像有震动回声。” “我又发现那里底部的泥沙比别处都少,于是我用摄魂勾挖了一会儿,在那河提上挖出来一个小洞。” 小缙眨眨眼,接着说道:“没想到对面竟然也是水!这个拦河坝是个摆设!” 顾襄面露震惊,不敢相信,江朝欢却不怎么惊讶,好像早已料到。小缙狠狠拍了他一下,道:“你不会早就知道了? “从等高线可以猜到,不过经过你的勘察才能证实。”江朝欢淡淡地说道。 “聚义庄下,都是空的。”江朝欢说出了这一句让两人瞠目结舌的话。“忠义楼内的密道应该是地下一个重要的关口,不然不会让那么多人在其中把守多年。” “但经过昨晚,慕容义应该已经有所戒备,我们很难再潜入忠义楼了。”顾襄说道。 江朝欢点头,“所以我们要从这里开始,找到这个湖贯通到哪里,湖水的流向与地下暗道必定密不可分。这里是水源,应该也是密道端头,我们从这里找起。” 于是三人施展轻功,掠到对岸,先进了采月楼寻找。 那日比试,众人都是匆匆上七层取入会牌,这次,在一楼大厅,几人细细摸索。 果然,不出半刻,小缙便发现了地面有一块松动的砖,翘起砖块,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三人依次钻入洞口,先走过一段平缓的坡道,便到了平地。这暗道约莫两尺宽,一个人走都有些拥挤,只能前后而行。江朝欢走在最前面,小缙在最后。 暗道大约往东南方向,走了没多远,便看到眼前倏然开敞了。一道巨大的石壁横在左侧,密道则拐向右边。 “看这!”小缙指着脚下,左侧墙角很潮湿,长着青苔,隐隐有水迹。扒在墙边听,似乎有水浪拍打石壁。 “看来这个密道是沿着湖从西北向东南而进的。”顾襄说道。 又走了半晌,前方出现了一个洞口,积水却更多了,在转角处甚至形成了一个水洼。看来这里便是拥月湖的尽头了。 湖水在东南方向引向哪里,却是眼下最紧迫的。而再走不远,却见到了一个分叉路口,一个往北,一个往南。江朝欢从图上观察,认为这往北的应该是通往忠义楼,所以几人选了南方的岔路。 这时,墙壁左侧的水声已经渐渐微弱,好像逐渐远离了流水。而墙壁石板也越来越干涸,直到再也看不到水痕。 这条密道几经折转,朝着正南而去。到了大约主院正厅的位置,又出现了两个岔路。一条拐回北侧,一条则继续向南。 江朝欢先向北面行去,然而未走几步,却感觉脚下石板似乎微微振动,而墙面传来沙沙的摩梭声。 几人警惕地放缓脚步,眼前出现了一道石门,门扉间依稀透出些光亮。 小心地靠近石门,却不料距门扉尚有一尺之距时,这门突然大开,紧接着一团细纱网从天而降,将三人罩在其中。 江朝欢在最前面,也最先看到这突变,倏然向前踏出一步,避开纱网。来不及拔剑,他带着剑鞘挑上网边,又旋身向旁一带,那纱网便偏了几分。顾襄与小缙也一边挥剑相抵,一边向后折返,靠着这片刻缓冲逃了出去。 然而,这纱网刚刚落地,两侧墙壁又疾射出无数箭矢,正挡格间,却见前面石门里极快地冲出一个人影,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只是,那人显然没料到前面会有箭雨,去势太急,已然收不住脚,“刷”一声,胳膊便中了一箭。眼见又一支箭飞来,已逼近她胸口,却见那箭杆从中折断,紧接着她被一股大力推回门内。 这瞬时之间,箭雨中却又降落了一道石壁,而小缙与顾襄方才后退,正处在石壁另一面。 顾襄这边舞剑阻隔箭矢,护住小缙,小缙则以锁魂勾去接那石壁下沿,银勾铁划,紧紧扣着石壁底部。 小缙用尽内力抬着石壁,却仍无法阻挡它的下沉之势,眼见下缘距地面只剩一寸,他急忙叫顾襄:“你快先过去。” 顾襄一个转身挑开两支箭矢,便俯下身要从下面挤过,这时,却听石壁对面江朝欢急迫的声音:“不要!” 三十六.石室 顾襄半个身子已在石壁之下,闻言急忙收住身形,这时才见到石壁下端伸出了一排毛茸茸的倒刺,若不细看根本没法发现。 只是那石壁仍在下沉,那排倒刺眼见已经要触到顾襄身上,小缙此时猛然激发内力,全然灌入那勾上,生生将石壁抬上了半寸。 顾襄趁这时机就地滚了一圈,逃了出来。小缙则立刻收回摄魂勾,随即银勾一划,击开两侧流矢,两人一齐向后跃去。 而那石壁则在向上猛抬后,失了支撑之力,轰然落下,瞬间震起无数飞屑。 … 却说石壁的另一边,那个冲出来的女子正是嵇盈风。 在被人追到这里后,因石门阻挡,已无路可逃。情急之下,她在石门上胡乱拍打,误触了机关,结果石门打开,密道内布置的暗器袭向江朝欢三人。 而她中箭后被江朝欢一掌推回石门,身子正好撞在了两个追她的人身上。 那两个人被她这股大力扑势压倒在地,只觉全身骨头要散架了似的,半天起不来。而嵇盈风更是全身剧痛,挣扎着起身,又见后面追来的人已至。 至于江朝欢,救了嵇盈风后,则在挥剑阻隔两侧墙壁射来的箭矢,看到石壁落下,又努力在箭雨中靠近石壁,想要帮二人抬起。 结果石壁还是将三人格在两边,江朝欢只得一边挡箭,一边退身,掠向石门。 这时,后面追来的人正看到江朝欢,立刻止住了脚步,那人正是慕容忠,此刻与两名弟子追着嵇盈风而来,没想到遇到江朝欢。 他知道精龙爪是死在江朝欢和顾襄手中,对这个顾门的神秘入会人丝毫不敢小觑。 自忖不是他对手,却也不能就此放过嵇盈风,慕容忠趁着嵇盈风还未能起身之际,突然向她射出一支毒镖,嵇盈风左臂已经中箭,此刻大急之下,朝旁边一滚,毒镖却还是擦过了她的腰间,钉入墙壁。 而刚刚被她压在身下的两名弟子也得以起身,一齐向嵇盈风攻去。 嵇盈风还不及躲挡,就见一道极快的剑光泛着寒气闪过,那两人颈间鲜血喷涌而出,立时气绝倒地。 原来江朝欢撤回石门内,正救了她。与此同时,他一眼瞥见慕容忠正要再发暗器,提剑便挡在嵇盈风面前,却并未追去。 慕容忠此时心内极为纠结,他知道暗道机密被两人发现,必得灭口,但对上江朝欢又毫无把握。然而,容不得他多做思考,他看到江朝欢眼中杀意乍起。 虽然时机未到,但只能放手一搏了,慕容忠心中暗道,随即飞快地转身,朝来路奔逃。 江朝欢立时便要追去,可又不能将嵇盈风独自留在这里,只好将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嵇盈风负起,追着他往暗道北侧而去。 江朝欢轻功不弱,但到底负了个人,又不如慕容忠熟悉地形,始终落在慕容忠后面一丈远。 未几,只见慕容忠便跑到了一个开阔的石室中,这石室似乎是暗道尽端,两侧有门,前面堵死。 到得跟前,慕容忠加快脚步,纵身一跃,直扑向前方石墙,一手便拍到墙上一处凸起,随即向左拧了半圈,又向右拧了三圈,那墙壁顶端便裂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小洞。紧接着,那小洞中咕咕留出水来。 而这时江朝欢已经追至,慕容忠冷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便飞快地跑到了右侧石门,同时回头朝嵇盈风射出一支毒镖,嵇盈风半昏半醒间自然无法躲避,江朝欢也腾不出手来阻挡,只能瞬势将嵇盈风向左侧墙角一扔,避开了毒镖,接着追上慕容忠。 趁这一镖之际,慕容忠在门上机关拧转,门开,他一跃而出,仅仅一瞬,那门又自动闭合。 江朝欢追至门边,一步便可踏出,却想起嵇盈风还在室内,只是这时再回去负她已经来不及。 再看到那前面墙壁正缓缓留下水来,他知道慕容忠的打算,他只能选择放弃嵇盈风,只有一刹那犹豫,他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石门,此时那门也堪堪合上了一半。 然而,一声微弱的低唤如平地惊雷般传入他耳中,“阿隐哥哥”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地动山摇,不知为什么,他生生收住身形,退回了室内。 眼看着石门立刻合上,他缓缓转身,视线落在趴在墙角,昏迷中的嵇盈风身上。她在昏昏沉沉中无意识地唤出了那一声,然后便滑落在地,彻底失去意识。 默立半晌,江朝欢终于向她走去。 嵇盈风的左臂中箭,腰间刮过毒镖,想来是因为失血和毒性昏迷。江朝欢稍作检查后,便先向她伤口周围的穴道点去,止住流血。 于用毒一道不算熟悉,江朝欢只能拿出顾门的清解丹,喂她吃下,暂且控制毒势。 接着,他一手握住嵇盈风右臂上的箭杆,略一停顿,便骤然拔出,嵇盈风剧痛之下,便即醒转。江朝欢顺势为她注入内力,一边叮嘱她道:“不要再睡过去了。” 嵇盈风初时只觉眼前一片模糊,随着江朝欢内力的流转,渐渐恢复了意识,面上也有了些血色。 她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但看得出是江朝欢救了她,积攒了一些力气,便开口道:“江公子,多谢你救我。” “没事。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江朝欢怕她又昏过去,便引着她说话。 “我找不到哥哥,便想去问问慕容庄主,结果他今日忙着接待来客,没空见我,慕容管家来代他解释。”讲到这里,嵇盈风有些气力不继地喘息了片刻,又接着说道。 “慕容管家说,哥哥夜里生了急病,庄主派人将他接去医治,却又不让我见他。而慕容管家转身走时,我发现他袖边有一小块白色的痕迹,我装作去拉他,蹭上了一点,发现是石灰粉。” 听了这话,江朝欢面上现出一丝凝重,嵇盈风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很奇怪,就偷偷跟踪慕容管家,结果他行色匆匆地走到泼翠林,搬起了一块石碑,竟然露出了一个洞口,他跳了下去。等了一会,我也跟着跳了下去。” 也亏得嵇盈风轻功极佳,慕容忠又急于前去察看,才能跟了一路也没被他发现。 “我跟着他七拐八拐,走到了一道石壁前,发现有两个聚义庄弟子在那不知做什么,慕容管家过去吩咐了他们几句,随后几人就朝后面退开了,结果正撞见躲在后面拐角的我。” “但我来不及惊讶,就听到那门轰地一声炸开了,碎成了一堆石灰粉块。” “而这边他们见了我,就要动手,我只好往前跑,结果没跑多远就被一扇门堵住,我在上面拍了几下,门突然开了,然后就遇到了你们。” 三十七.逃生 嵇盈风讲完后,见江朝欢并未回应,似在沉思,石室中陷入寂静。这时,那石墙上的流水声显得愈加清晰,咕咕不断,好似小溪山涧。 惊觉积水已经湿了这边的地面,嵇盈风费力地朝后移了移,又问江朝欢:“江公子,我们怎么出去?” 江朝欢没有回答,反叫她回忆她在地下暗道走的路线,一一标记在图上,又将自己刚才经过的一段画出。两相对照,可以确定他离开拥月湖后,走了个三角形,眼下又回到了拥月湖流向东南角的流线。 而这里应该是湖水与中轴线的交点,位于主院正厅后的密林下方,那小洞的流水便是湖水的分流。 根据等高线,整体的北高南低,湖水有向南的趋势,但这石墙和一道道石壁阻挡了水流,将它限制在了固定的通道。 嵇盈风撞见的,就是慕容忠在炸开远处的石壁,为水流下做准备。 原来这就是聚义庄暗中的动作,只是他们在地下操作,才没有被小缙发现。若不是嵇盈风看到慕容忠蹭到袖边的石灰,恐怕自己也难想到。 环顾四周,只见这石室前方是石墙湖水,左右是带有机关的门,后面则是一道石壁,小缙和顾襄还在石壁那边,不知如何。 慕容忠为了除掉他们,提前打开了这最后一道水墙。 只是事出匆忙,他来不及引燃布置好的火药,而且若用火药,湖水会瞬间倾泻而下,他自己也难幸免。只好打开墙上机关,露出预留的孔洞,虽然慢了一点,但还是会将困在这里的两人淹死。 见江朝欢沉默不语,嵇盈风也觉出眼下处境危险,小心地问道:“是不是我拖累了你,你不用管我,自己走。” 江朝欢摇摇头,见她体温回暖,气息流畅,伤口血已止住,说话也有了中气,应该没有性命之危了,便收回了内力,扶她靠好,起身去四面查看。 他先走向右侧石门,那是慕容忠逃走的路线,应该是最安全的。 按照适才慕容忠的手法,他在门上机关扭动,石门却毫无反应。这时,他觉出脚下踩到了一个硬物,捡起一看,是一段机簧。 眼眸一暗,他知道这是个只可使用一次的机关,用过后,机簧便自动弹出,再想开门,就只能从另一边打开。 不过他早已料到这门很难轻易叫他们打开,否则慕容忠不会冒着危险提前启动机关。 在门上摸索,却再无发现。他又转向左侧石门,这里应该是沿着湖水通向拥月湖的。只见这门上也有一处凸起,他只得放手一试,谁知向右拧了一圈后,那机关便再也拧不动。 想来是错了一次后,那机关便锁死,只能从另一边打开了。 至于后面的石壁,上面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开关设置,只有用火药才能炸开。 也许只有前面一条路了。江朝欢查探那石墙上的洞口,正好一个拳头大小,流水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此刻他的脚下已经全湿了。 回头看向嵇盈风,她的视线正随着江朝欢移动,此刻对视上,不知为何,她慌乱地偏头,躲开他的目光。 “嵇姑娘,你会水吗?”江朝欢问道。 嵇盈风点点头,广陵嵇氏处于江南一带,临近淮河,这里的人多数都水性极好。 江朝欢不再多话,抽出长剑,向那石墙上的孔洞刺去。只是这石材不比木材松软,一剑之下,毫无损伤,只有一点石屑飞出。 那石墙约两厘米厚,是坚硬耐腐的防水石料,极难以人力撼动。但这里到底有个孔洞,比别处容易凿开,只有将孔洞扩大,从中穿过,顺着流水通道游回拥月湖,才是唯一一条生路。 他不再硬劈,转而将剑身探入洞中,转动长剑刮蹭,石灰粉混着湖水一齐流下。 嵇盈风在后面看着,叫他:“江公子,我这里有短剑,应该比长剑趁手。” 江朝欢拿了她的短剑,继续砍去。这样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只觉手上力气不继,那洞口才扩大了一圈。然而,随着洞口的扩大,水流的速度也在加快,这会儿已经没到了腰间。 嵇盈风没法再坐着,只得站起身,倚靠石墙,一手撑着墙,腰间伤口被略有些混浊的湖水一浸,灼烧般刺痛,已经摇摇欲坠,却一点哼声也不出,只是定定地凝视着江朝欢。 依照这个速度,不过一个时辰,湖水便会灌满石室,而那孔洞还是无法通过一人,到时两人只会生生困死在这里。 心里暗暗苦笑,他也会为了救人陷入绝境吗?若是宿命,让他听到那一声低唤,又为何要两人命绝于此? “江公子,对不起,几番连累你救我和哥哥,这回”嵇盈风看出那石墙极为坚固,以他的内力想要破开,简直难于登天。 她不知道江朝欢为何会屡屡救他们,只觉今日若死在这里,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可她只专擅轻功,内力平平,此刻又受伤无力,一点忙也帮不上。 江朝欢阖上眼睛,他为之付出全部的那个使命还尚无眉目。前路未明,他绝不可以死在这里。 他并非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之人,适才弃下嵇盈风,毫不犹豫,又转回相救,也绝无悔意。眼下只剩一个方法或可一试,略一沉吟,他便拿定了主意。 走向嵇盈风,江朝欢安抚地对她一笑,“放心,你和令兄都不会有事的。” 说着,一手搭上她手腕为督脉,似要为她传输内力,手上却暗暗使力,只见嵇盈风身子一软,便向下倒去。 江朝欢扶住她,将她斜靠在墙上,半晌,确认她的确昏过去了,决然转身。 他倏然出手,点向自己百会,檀中,风池三大穴位,调理内息,顾门朝中措的真气在周身流转,渐渐归于气海。良久,内息尽数贮归气穴,失了内力支持,此刻全身已如普通人一般脱力空虚。 接着,他指尖捻起一根细长银针,缓缓刺入自己大椎穴。 瞬间,一股真气似乎冲破禁制,骤然逆流经脉,冲向周身。 比之朝中措,这股真气更为霸道强劲,势不可挡,毫不缓冲地在他经穴间冲撞,转眼间,已经逆行了一周。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疏导压制,反而默念口诀,加以引导,驱使这股内力加速流转。 倏然,他起身跃向石墙,双手横握短剑,汇集全身内力,探向孔洞,狠狠斜划了个十字,剑光未逝,紧接着,右手探出,一掌击向洞口。只觉一阵疾风刮过,那洞口周围碎成了无数飞屑,水流瞬间增大,喷涌而出。 他随着水势退后一步,胸口一股剧痛迫使他脚步一踉,扶住墙壁。 适才猛然使力,真气在体内窜行,肺腑也被激伤,一道鲜血顺着他嘴角流下。但他不敢耽搁,提了一口气便捞起嵇盈风,向上一跃,从那洞口钻出。 三十八.失陷 嵇盈风此刻在昏迷间,无法屏息,江朝欢只得切向她曲池穴,令她闭气假死。 他一手抱着嵇盈风,沿着通道逆流而上。春日的湖水果然冰凉,这通道中的水更是阴冷,带着一些腥气,时而还有水草细沙划过面颊。 不知游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拦河堤坝,还好这堤坝只是个摆设,两侧水压一样,只是修来做个样子。他催动内力,一掌斜劈,那堤坝便裂开几道横纹,再以短剑刺入,立时破出一个大洞。 游到拥月湖中,他便向上浮起,上了岸,他将嵇盈风放在地上,有些纠结是去找小缙顾襄,还是送嵇盈风回去。 未几,他便又抱起嵇盈风,走向前庭。 带着嵇盈风去救两人,更添麻烦,可若把她扔在这,被聚义庄的人看到还是要杀了灭口。他只能先把嵇盈风送到前庭,众多宾客看到,慕容义也无法再下手。 这一路疾行,江朝欢身上贴着的湿衣被冷风一吹,更觉寒冷。不由心中暗嘲,刚刚还哄得小缙下水,这回转眼便报应到自己身上。只是不知,他二人现在怎样,那边通往南方,只怕危险不会比自己少。 此时已到午后,慕容义还在前庭招待来宾。见到突然出现的江朝欢与嵇盈风,慕容义和慕容忠都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怔在那里。座下各派来客也好奇地打量两人。 江朝欢只道自己二人失足落入湖中,又点明了嵇盈风的身份,诸人自然知道凤血剑的声名,都关切地围过来询问。 慕容义忙做出一副急切的样子,吩咐去请大夫,心里却咬牙切齿,只恨没早点杀了他。 环顾四周,聚义会的入会人也都在这里,却没见到小缙与顾襄的身影,看来两人还没脱身。江朝欢不再耽搁,敷衍几句便托词离开。 孤身一人,在泼翠林中穿行,午后日光正盛,恍然映在他眼中,些许迷离。 终于,一口血忍不住,喷涌而出,他再也支撑不住,一膝跪地,用长剑倚住身形。 擅用这股内力,虽解了一时之困,但无异于抱薪救火,竭泽而渔。加速他的旧疾发作,只怕更是一条死路。 他试图挣扎起身,但全身经脉被逆行的真气损伤,内腑也有受损。胸口如刀绞,随着喘息灼痛,提不起一丝力气,他只得倚树坐下,调理内息。 良久,他踉跄站起,随意地一抹嘴角的血迹,向前寻去。 为什么要去找顾襄两人,他们若命丧于此,不正好是一个不会牵连到自己的时机吗?江朝欢努力忽视脑中的这个声音,也不想去探究自己的内心。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嵇盈风所说的石碑,然而,还未等他跳下去,就见一个人影爬上来,身量未足,脸庞稚嫩,正是小缙。 两人都吃了一惊,“二小姐呢?”江朝欢见只有他一人,忙问道。 小缙懊丧地说道:“我我不知道。” 原来两人被格到石壁另一侧后,只得向南面暗道走去。不想走了许久,没看到能上去的洞口,倒是撞见了一群凶神恶煞的莽汉。 原来那里是慕容义养在庄中的武师居所,守着最重要的这条通道。 众人不免一番缠斗,本来以两人之力,倒也不至于落败,但不想那群人见打不过,便引两人分向两侧,他被缠到东面暗道,便见后面石门落下。他来不及过去,只能尽快出手解决了这边的人,却怎么也无法打开这门。 他只好沿着这条通道前行,不想见到了一个洞口,便爬了上来。 江朝欢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周身的寒意几乎能结成冰,小缙看着他,才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将自己那边的事情简略告诉了小缙,当然隐去了自己破开石墙的过程,江朝欢叹道:“慕容忠一定来不及再去吩咐那些人对付你们。可他们明显一见到你们就下死手,尤其针对顾襄,怕是早就接到了命令,只要顾襄出现,就要抓到她。” “什么?”小缙惊呼,他原本以为顾襄应该也可以解决那边的人,自己找到路逃出。“难道慕容义知道了二小姐的身份?不可能啊?” “现在看来应该是,你的出现不在他的预料中,因而那些人没有把握,才将你引开。真正布满机关的,是顾襄那边,那里是慕容义谋划中最重要的一处关口。” “可是二小姐一向行踪隐秘,外出任务也远远少于我们。而且你说过慕容义不知道你们具体的身份。”小缙还是不愿相信。 江朝欢默默摇头,眼中也是不解:“不知道他从何得知,但他应该一直在演戏,直到今日才对二小姐下手,恐怕二小姐已经落入他手。” “但还好,他既然没早早动手,就说明他不会立刻杀了二小姐,我们当务之急还是传讯回门中,这边还要叫路白羽来。” 说着,不等小缙答话,他已经传了信,又联络了路白羽。 小缙这时才发现他面上毫无血色,气息似也不稳,便要搭上他脉搏,“你受内伤了?” 江朝欢冷冷地推开他,说道:“没事。” 随即转身走向前庭,小缙追上去扯住他,显然不信他没事。江朝欢盯着他,冷笑道:“若是想救二小姐,就别再浪费时间。” 小缙只好悻悻松手,随他而去。 各大门派前来观会的掌门长老已经基本到齐,慕容义也派弟子将已至的宾客引入主院正厅,整治宴席,而自己则在这里等着最后几批来客。 见到两人,慕容义也不意外,随即便借口脱身,与两人到内堂。 “你把她怎样了?”小缙开门见山地问道。 见他们如此开诚布公,慕容义也不再虚与委蛇,轻啜一口茶水,缓缓说道:“两位放心,顾姑娘现下好得很。” 话锋一转,他饶有兴味地打量两人,“不知江公子和这位丐帮小兄弟,在门中领何职位?” “我们在门主眼中不值一提,但慕容洞主应该知道,她若有好歹,门主决不会善罢甘休。”江朝欢淡淡地说道。 “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难道放了她,门主便会放过我吗?”慕容义哈哈一笑,“不过以门主的魄力,倒未必真会为这一个女儿改变决定。” “你既然知道,还妄想用她要挟于门主吗?”小缙急忙说道。 三十九.规则 慕容义却没有兴致再说下去,将茶杯往桌上一放。 “我无意为难两位,两位也不必担心会因此受到门主责难。放心,明日顾姑娘会全须全尾地参加聚义会。” 接着便叫送客,自己起身走到后堂。 小缙气地要追上去,忿忿地说:“他怎么这么嚣张,要不我们现在就杀了他。” “别冲动,我相信二小姐明日之前不会有事。”江朝欢转身出去,两人便见到路白羽飘然而至。 “小江弟弟,你这么快就想姐姐了?这么迫不及待地叫姐姐来。”人未落身,声已传来。 “二小姐出事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小缙上前挡在江朝欢面前,认真起来。 路白羽转而向他娇笑,“小缙弟弟也在啊,这回想起找我帮忙了?不过我记得有人说过,既然我们任务不同,就不要插手你们的行动。”说着,她的眼角轻挑,含着薄嗔轻怨的一眼抛向江朝欢。 “你想多了,二小姐的事不需你操心。”江朝欢冷冷地说道,“只是你若不想明天丧命,就别再做口舌之争。” … 一日转眼过,暗夜无波。 山西雁门关,聚义庄中。 两个月来传得沸沸扬扬的聚义会,终于如期举行。 虽然在入会比试后,聚义庄中接连生起无数风波,但这些传闻反而成了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尤其是这些事情至今真相未明,众说纷纭,引了更多好事者纷至沓来,想要窥探秘辛。 前日因火药受损的主院正厅已经修缮完毕。这面阔九间,进深五间的三重檐庑殿顶建筑,终于迎来了最辉煌的一天。 慕容义端坐在上,睥睨座下济济宾客。 今日,他戴了一顶攒金八宝冠,发髻一丝不苟地束起,只是其中隐隐已生白发。 座下首位,自然是少林掌门净虚方丈,其后各派掌门依次就座。而另一侧,则是三庄十二堡的主人,除去慕容义,以集贤庄庄主汪震天为首,前来监督观会。 这正厅虽然制式宏大,但容纳百余人也稍显拥挤。慕容义稳坐在主座上,眼目清明,嘴角含笑,容光焕发,端然有大家气派,显得比往日更年轻了十岁。 宾主齐至,自然要请出今日的主角—聚义会的入会人。 座下来客虽然早就听说了这些人的大名,但多数还是没见过这些晚生后辈,此刻都好奇地盯着后堂,争先恐后地张望。 随着通传名目,蓬莱派的木连海第一个走出,其后便是云南大理的文光,两人都二十八九年纪,只是木连海更为高壮,步履之间也更稳健,显然内功不弱。 之后便是苗疆的蓝弦琴,她身后负着的俨月刀首先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她容色姝丽,眉眼深邃,带着异族女子特有的风情。虽然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却拥有宝刀,得以入会,自然不能小觑。 三人在厅前落座,面对众多武林前辈,也毫无紧张惧色。 在听到下一位的名字谢酽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紧了门口。 水龙吟传人,临安谢氏独子,这样的出身是绝大多数人无法比拟的。再加上四海客栈诛杀巽主,雁门关里救下丐帮,他更是名声大噪,人人称颂,被誉为后辈翘楚。 只是,少林长镜长清死因的传言,令众人揣测纷纷,物议如沸。 这时只见谢酽施然走出,一把长刀在手,目不斜视,径直入座。 “看他的样子是不是心虚了,难道真是他杀了少林师父?” “如果真是他,他怎么可能还坐在这里参加聚义会,少林掌门是吃素的吗?” “那可不一定,就算少林也得给南嵇北谢一个面子。” “倒是道貌岸然的,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啊。” 一时座中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谢酽仿佛听不见般,仍旧端正地坐在椅上,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 慕容义眼中划过一丝得意,却又捏紧茶杯,无意地看向大门口,一瞬又收回目光。 待到江朝欢和嵇盈风出现,众人已经没有多大兴趣。 昨日两人已经出现在大家面前,而嵇盈风更是受了伤无法参加大会,只能来出席旁观,无疑扫了大家的兴味。 只是见这些人出现后,便不再通传,人们不免问道:“怎么就这六个人,还应该有两个呢?” 慕容义轻轻摆手,只见内堂中走出两人,由慕容忠引着,正是顾襄和嵇无风。 “林姑娘和嵇公子前日突发疾病,还好经过医治,已经恢复如常。”慕容义解释道。 嵇盈风看到哥哥安然无恙,终于放下了心。只是她今早醒来,吃了药后,便说不出话来,一路被带到这里,她自然知道是慕容义怕她说出什么,但既然受制于人,她也没有办法。 侧头看向江朝欢,她略微安心,又想知道昨日他是怎么带自己逃出去的。然而江朝欢并不看她,她只好转回了头。 而顾襄则眸中结霜,面如寒冰,眼里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让混在丐帮弟子中的小缙都不敢和她对视。 既然人已到齐,慕容义便开始宣读比试规则。 “大家知道,聚义会的魁首可以得到聚义令,号令三庄十二堡。这是荣耀,更是责任。”慕容义起身,昂然说道。 “但十名入会人中,不幸有两位遇难,一位受伤,今日能参加竞争的只剩七位。这难度显然降低了,恐怕会有不公之处,也难以服众。”慕容义叹息道。 众人觉得有理,纷纷点头,问他又该如何。 “原定的要以擂台战决出第一,少不得要改改了。七位抽签,分成三组,两两对垒,将对方击下演武台即视为获胜。三名胜出者和剩下的一位有资格参与第二轮。” “那剩下的那个人岂不是捡了便宜?”蓝弦琴首先提出。 “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公平的,有时候运气也是一种能力。”慕容义说道,一手捋了捋胡须,仿佛深有感触般发出喟叹,叫她一时也无法反对。 “至于第二轮,这四人一齐出发,沿着中轴线到前庭。这一路,会有三庄十二堡每家派出的一人拦路,无论用什么办法,能够顺利通过,到达前庭的,即可参加第三轮。” “第三轮便是擂台战,不管有几人参加,最后胜者都要击败其他所有人才算数,到时,我必将聚义令双手奉上。” 四十.剑创 交代完毕,众人移步厅前演武场。 巳时刚过,屋外清晨的凉气还未散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由使人精神一振。 在正厅庑殿顶檐下,摆起桌椅香案,慕容义与列位宾客重新落座,武林中为人期待已久的聚义大会,终于开始。 七人依次抽签,江朝欢对木连海,顾襄对文光,谢酽对蓝弦琴,嵇无风则轮空,直接进入第二轮。 江朝欢与木连海是第一组,在开始前,慕容义只叮嘱了一句:“比试点到为止,虽可动刀兵,但切不能伤及性命。” 两人步入场中,对行一礼,也不多话,便即开始。 木连海是蓬莱派俗家弟子,江湖人称“擎云木”,意为蓬莱派中流砥柱之人。他使一把短刀,当下左手虚点,刀身便直直刺来。 江朝欢不闪不避,以穿云破起手式入云相迎,长剑连着剑鞘横在身前,向外平平一推,那木连海便觉似有高山屏障拦在身前,短刀一滞,难以继续向前。 这时,木连海手腕一翻,顺势向右边避过,在空中划了个圈,又斜刺里倒割下来,在刀锋中贯入了七八成内力,刀侧风声乍紧,去势凶狠,旨在逼他退身。 这一招叫做倒插黄杨,是他最为得意的绝学。只要江朝欢向左退避,他便会瞬间一滑,将短刀换手,以左手掷出,直取他性命。 因常人都只有一手惯用,他却两手皆练,左手气力更大。许多成名好汉便是在这倒插黄杨下被逼退,而想不到他有移手后招,死于这一掷之下。 只是这是阴狠的杀招,用在今日的比试实在危险,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过了第一招,他就觉出江朝欢内力极强,若不剑走偏锋,又怎能打败他,得到聚义令? 只见江朝欢果然向左踏出,他心下一喜,左手已经接住短刀,正待抛去,然而,却见江朝欢一步并未落实,竟纵身掠起,顺势旋身飞过,抢在他身侧,同时手腕一抬,剑鞘直指他后颈。 木连海大惊之下,忙持刀相抵,然而终究慢了一步,他只觉那剑带起的疾风压向他颈间,虽然剑未出鞘,但他也必受重伤。 不料,剑身在距他半寸之处堪堪停下,江朝欢持剑默立,悠然地看着他。 檐下坐席响起一片喝彩,见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三招便制住蓬莱派好手,虽未见识到他的剑法,但仅仅步法就已精妙绝伦,都纷纷慨叹,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按照道理,木连海此时应该主动认输,然而,他绝不甘心就此止步。 又听到台下议论,他怒火中烧,心中暗道:“这人剑不出鞘,说不定是剑法稀松平常,不敢露相。刚才只是仗着运气好才躲过我这招,我看他可能时时这么幸运?” 想着,便倏然一动,向江朝欢扑去。 他身量高壮,气力极大,适合近身搏击,因而使的兵器也是短刀。这回他不再取巧冒进,选择倚仗近身优势,实打实地击败江朝欢。 台下不禁一片议论,适才江朝欢放过他,他却不顾道义,又偷袭攻去,显然为人不齿。但又能见到精彩搏斗,众人也不免暗暗期待,皆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二人。 只有小缙摇头长叹,心道这木连海活路不走,偏寻死路。 刀光一闪,木连海已经贴近江朝欢,斜握短刀,指向他心口。 江朝欢不退反进,长剑一挑,便架开他刀锋,向左踏出,剑身回转半圈,朝木连海下盘扫去,木连海向上跃起,同时双手同握刀柄,俯冲向他面门,这一刀蕴满了内劲,带起风声呼啸而来。 然而,江朝欢的长剑在回转中震开剑鞘,接着踏出诡异的一步,半偏过身,剑芒擦过刀锋,直划到剑尖,突然由左下向上一抬,正是以巧力对蛮冲,木连海的短刀瞬间脱手,这一招正是穿云破第二式挟风。 不等他收手,江朝欢手腕一压,长剑划过,一道白光稍纵即逝,只听木连海一声惨叫,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江朝欢左手同时一掌击出,木连海的身子便向后飞出,重重摔在台下。 看台上诸人大惊,都不由起身,很快有弟子去扶起木连海。只见他双手手腕鲜血淋漓,两道伤口深可见骨,极为骇人,而他重伤惊惧之下,已经昏过去了。 简单检查,江朝欢那一剑挑断了他双手经脉,此后他便如废人,再也无法执刀习武。相比之下,那掌风所受的内伤倒可以调养医治,不足为提了。 江朝欢绝非善与之人,适才放过他,只是懒得惹麻烦,可是他既然不识抬举,手下自然也就不再留情。 净虚方丈首先叹息一声“罪过”,慕容义也痛心疾首地看向江朝欢,“江少侠下手未免也未免太狠,木少侠的前程就此便毁了。” 蓬莱派的人更是拍案而起,怒目相视,江朝欢却毫无愧意,面对众人指责,甚至勾起一边嘴角,讥诮地笑道:“我只给人一次机会,规矩是不可伤及性命,我已经仁至义尽。” 又环视蓬莱派,朗声说道:“若有想替他报仇的,在下随时奉陪。” 他负手而立,剑在身后,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虽面带笑意,却隐然有肃杀之气。 蓬莱派有心上去挑战,却也见到了他刚才的身手,仅以剑鞘就破了杀招,而前后不出五招,便重创他门中一等好手,下手更是狠辣无情,无所顾忌。 蓬莱众人没人有自信胜过他,都不想平白去送死,因而虽恨意难消,却也只能悻悻坐下。 这一变故令众人大惊,却也都知是木连海罔顾道义在先。又见蓬莱派都不再追究,也都顺势打着圆场,心中却为看到好戏而激动。 小缙不免暗暗鄙弃,所谓正派,不过有仇不敢报,有戏便想看,人人只为自己,敢称正义? 第一场胜负已分。 第二组也随之上场。顾襄不待起式,上来便一招破云穿心刺向文光,来势汹汹,一剑便穿破了文光的衣袖,逼得他直退到演武台边缘。 座中宾客瞬间屏住呼吸,心头一紧,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狠戾的女子。只有小缙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慕容义会对她做什么,可眼下看来她果然毫发无损,出手一如往日,脾性也略无变化。 只有江朝欢幽深的眼眸凝视着她,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余光瞥向慕容义,见他面带微笑,摩梭着座椅扶手,一派从容淡定。 四十一.杀生 顾襄占得先机,便步步紧逼,剑光流转,那文光身上立时便多了几道口子。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文光已一足踏到演武台边缘,然而,他也绝非等闲之辈,借力一点,就翻身回台,从后射出一枚补心针,直取顾襄后心。 顾襄旋身挥剑击开,冷哼一声,一步踏向右侧,横挑他肋下。 她的招招式式都似在泄愤,虽不下死手,但也不像切磋比试,本就强劲霸道的穿云破更为凌厉慑人。两人拆解了十数招,文光终于抵挡不住,被一剑挑下台。 檐下座中一片喟叹,谁都想不到,这个素手青衣,面容清绝的年轻女子会剑招老练,出手凶狠。又见那文光虽不像木连海那般倒霉,却也身上大大小小剑伤无数,都不由暗暗摇头。 江朝欢的目光随着她下台流转,整个过程也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若实在要挑,也只是比往日脾气更坏了些,且不知为何,一眼也不看他和小缙。 难道慕容义抓了她去,真的什么也没做?他绝不相信。 见江朝欢和顾襄这对神秘的师兄妹连赢了两场,且伤了两人,众人都觉这聚义会比想象中还要精彩,果然不虚此行,都期待着下一场谢酽的表现。 谢酽与蓝弦琴这一对,都使一把长刀。 与顾襄的清冷蕴藉不同,蓝弦琴娇艳可人,观之可亲。 只见谢酽仪表堂堂,玉树临风,蓝弦琴顾盼生姿,风情无限。两人在台上一站,男才女貌,皆是长刀负手,俨然一对璧人,让座下看客先喝了一声彩。 两人点头互相致意后,蓝弦琴首先出招。 俨月刀横在身前,她右手便立刻蓄满内力,向前一推,只听刀身嗡嗡作响,挟风而至。 谢酽亦是抽出长刀,不比俨月沉重粗犷,他的刀身更为轻薄锋利,但与灵动恣意的水龙吟配合,则是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只见他长刀贴着俨月擦过,两人内力相激,都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第一招试探过后,便像是拆招演招。 蓝弦琴此前习的是苗刀,得了俨月刀后,经过几天的练习,倒也把从前的刀法移至俨月,虽不甚熟练,但借了宝刀之力,更生了几分内劲,对上谢酽,一时也不露败相。 而谢酽则以水龙吟相迎,端然是游龙惊凤,潇洒恣肆,这其中更蕴含了刚强之气,以气为骨,以意为相,凛然有摧山覆海之势。 若说此前谢酽的刀法是小有所成,那经过江朝欢的指点和连日实练,此时已有一点宗师之象。 两把长刀交错架隔,流转挥扬,众人不由都看呆了,只觉此生能看到这般景象,都是一大幸事。 然而,蓝弦琴的内力和刀法到底略逊一筹,此前凭借偃月刀的优势,在水龙吟下走了几十招,可时间长了,渐渐就觉手腕震地酸软无力,手中宝刀也沉重起来。 而谢酽的刀则越来越纯熟,甚至自己添了变化,只见他一招飞龙在天,压下偃月刀锋,便将蓝弦琴逼退几步,差点握不住这沉重兵刃。 此时,众人已经忘了之前有关谢酽的种种传言,都不禁感怀钦佩,水龙吟不愧是天下刀法第一,着实厉害。 眼见很快就可分出胜负,蓝弦琴也只有守势,无力再攻,却见台上有些不对。 蓝弦琴步步败退,谢酽则招招紧逼,手下长刀越来越快,竟带了一分杀气。 若说刚才谢酽还是礼让地拆招,现在则出手渐渐狠厉,蓝弦琴只剩持刀自保,而谢酽的刀光却一直追逐着她的身形,紧密地铺开一张刀网。 很快蓝弦琴被逼到演武台边,她的眼中露出惊惧,慌张地开口:“我认输了!” 然而,谢酽的刀影不停,一个旋挑,直刺向她手腕,她的右手瞬间喷涌出鲜血,俨月刀从她手中跌落,被谢酽一把接住。 “谢公子!”慕容义叫道,其余众人也被这一变故惊呆了,嵇无风急地站起身,却叫不出来,只能看到谢酽的眼底隐隐发红,目中杀意令他全身一震。 天光突变,惊雷乍起。 不待众人上前阻止,谢酽已经换了偃月在手,左手屈指一弹,刀锋便倏然破出,灌满了内力劈向蓝弦琴,她还来不及叫出口,就被一刀贯穿心口,一分不偏。 陡然惊变着实可怖,大家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那俨月刀尖从蓝弦琴后心露出,她的眼睛还圆睁着。谢酽木然站了片刻,便一把抽出刀身,蓝弦琴的身子跌下高台,心头热血还喷洒在演武台边缘,斑斑点点。 众人抢上台前,只见蓝弦琴早已气绝,而谢酽则茫然四顾,似乎还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那个与蓝弦琴结伴而来,因被江朝欢击落水中而未能入会的女子,此刻大哭着扑向蓝弦琴。她二人是亲生姐妹,见姐姐惨死,她心中悲不可抑,指着谢酽大骂。 一时四下议论如沸,向谢酽围去。 “前几日传言他杀了少林二僧,我还不信。今日这行凶杀人,可是亲眼所见,抵赖不得了。” “蓝姑娘都认输了,他还下杀手,真是人面兽心。” “就是,还临安谢氏呢,谢桓大侠生了这样一个儿子,简直九泉之下都难瞑目。” 听到了“谢桓”二字,谢酽终于流转眼光,好像恢复了意识,缓缓扫视台下。 目光触到蓝弦琴的尸体,他心口猛然一震,偃月刀脱手落地,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一声声责难如洪水般灌入他耳中,千夫所指,无可辩驳。 但他只是执着地在人群中寻找一个身影,然而除了嵇无风的急切,江朝欢的漠然,就是无数人的冷嘲热讽,幸灾乐祸,只是没有她的面容。 “净虚方丈,眼下该当如何,不知你有何高见?”慕容义终于痛心地长叹,向一直不言不语的净虚问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按照规则,谢公子的确胜了这一场,还请照常进行第二轮,待聚义会后,诸事一同计议。” 蓝弦琴已死,现在也的确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还想继续看好戏的人们自然也不愿本就少了三人的比试,再缺一人。反正众目睽睽,谢酽无可抵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会后再说,也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见净虚发话,大家也不再多言。 四十二.情悔 三庄十二堡的人已经就位,第二轮比试即将开始。 三声鼓后,进入第二场比试的江朝欢,嵇无风,谢酽和顾襄一齐从厅前出发,慕容义及座上宾客在原处静候结果。 刚走不远,面前便有一人拦路,正是集贤庄的庄主汪震天亲自下场。 只见他选了江朝欢而去,因他也是工于剑法,有心试练。其余三人则继续前行。 他首先一招长亭戏龙,剑锋从身侧滑过,转而在颈边探出,便横在了江朝欢面前。 … 那边比试热火朝天地进行,这边来客则在檐下闲坐,时而议论方才三组惊心动魄的对垒,预测最终聚义令的得主。 慕容义始终气定神闲地盯着前方,只是隐于袖中的一手,不住把玩那赠给谢酽,又被慕容褒因窃走的刀坠。 他的心时上时下,目前的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但他的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鱼,一定会上钩的。 中途,看到慕容忠向他做手势,他借故离开。在后堂密室中,慕容忠向他禀报了昨夜的情况,他眉头微皱,在堂中来回踱步。 没想到,那晚还是被路白羽发现了。 他本以为聚义庄的布置已经天衣无缝,即使那晚被路白羽闯入房中,也不觉得她能看出那图上的秘密。 然而昨日,先是嵇盈风发现了密道,后来又有江朝欢,顾襄和小缙闯入,结果慕容忠提前打开了机关,仍旧没能除掉几人。 但他还是不甚慌张,毕竟他们没有进入那真正的密道。他也相信,他耗费三年设计的图纸不会被别人轻易看懂。而那里,才是他最后的手段。 只是,刚刚慕容忠的话令他第一次开始不安。 “老爷,顾门那几个人,会不会已经发现了那里。”慕容忠见他走来走去,也有些心慌。 “既然昨夜河道暗门处的守卫都被杀了,那里的火药也全被清理,就说明他们必然是发现了河道到中枢的流向。”慕容义叹道。 “但是,就算他们发现了,从中枢到那里的门,他们也绝无可能控制,而湖水,也可以改道而流。”慕容义停下脚步,咬牙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现在,就去打开中枢石门。” “什么?”慕容忠不敢相信,“可是他还没来万一他” “没有万一,他一定会来。”慕容义打断他,“就算他不来,我们已经做了这些事了,也无法见容于顾门和正道。今日事情不成,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他阴鸷地看向慕容忠:“本来还有退路的,可昨日你打开了那里的石壁,我们现在已经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不过,筹码在我们手中,我相信,老天也会站在我这边!” 慕容忠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颤颤巍巍地问道:“那小姐怎么办?” “不必管她。”慕容义说道,“快去,趁着那些人还在比试。这回一定要小心,绝不可失败。” 狂风大作,阴云遍天。 宾客们看着渐渐转阴的天色,心头没来由地一紧。 聚义庄的中轴线上,一路前行的四人已经过了半数阻碍。 在快进入泼翠林时,江朝欢终于找到了一个没人的时机,急忙问顾襄道:“昨日慕容义对你做了什么?” 顾襄没有看他,脸色发青,良久,才说道:“没什么,我没事。” 江朝欢正待再问,却见嵇无风走了过来。他到底怕慕容义提前对嵇无风下手,这一路都有意无意地跟在他不远处,确保能及时救他。 嵇无风被灌了哑药,急得连比带划,却见没人理他,也没有拦路人来为难他,只得怏怏地在路中穿梭。 走到石碑前,又有一个粗壮男子上前拦住顾襄,正是潜龙堡的大弟子王卫江,顾襄好像有些激动地上前,与他交起手来。江朝欢只得向另一侧走去。 又过了两人的阻拦,江朝欢和嵇无风已经先后到了前庭,摘了花牌,进入第三轮。 而谢酽则在打败了三人后,走出了泼翠林。他的心里早对这聚义会没什么期待,不知为什么自己还要继续向前。他垂头漫步,怏怏出神,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点红色的鞋尖。 他茫然抬头,便怔在那里。 微微下勾的眼角,含着不知名的愁绪,眼里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泫然凝视着他,正是慕容褒因。 今日,她穿的是一袭红衣襦裙,外罩轻纱,与入会比试那日一模一样。只是,她面上的凄清与这大红喜色相配,有些怪异的不谐。 反应过来她为何会在这里,谢酽苦笑道:“我不会和你动手的。” 慕容褒因作为代表聚义庄的拦路人,在此专为谢酽一人。她为了来这里,苦求了慕容义很久,最后以性命相胁,慕容义才终于同意。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谢酽,“对不起,蓝弦琴” “我知道,那杯茶,对吗?”谢酽的话里没有什么情绪,“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慕容褒因的眼眸一暗,是啊,以他的头脑,事情刚过,他就会猜到的,有时候,只是不愿意,不敢去怀疑而已。 … 今天早上,在少林客院两天无人问津的谢酽,看到了同样两日未出房门的慕容褒因。 两天来,他日思夜想,终究不能再为她找出一个借口。有无数的质问谴责,可看到她时,却一句也问不出口。因为,他太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慕容褒因也什么都没解释,只是亲手为他沏了一杯茶,祝他夺得魁首。 不是没有怀疑,但即便是毒药,他也愿意喝下去。然而,他没想到,那杯茶,会是蓝弦琴的催命符。 慕容义早早在那偃月刀上涂了悔相见。悔相见本是西域迷药,单单闻到它不会有事,只有在同时服用了悔相识后,会使人迷乱发狂,行止失常。 无论是谁得了那把刀,都注定会在今日成为谢酽刀下亡魂。 喝下加了悔相识的茶,又在交斗中逐渐吸入悔相见,谢酽逐渐失去意识,只觉全身燥热,满心仇怨,无法控制自己,终于将蓝弦琴刺死。 在天下人面前,他成为了无法洗脱的,真正的杀人凶手。 悔相见,悔相识。 若是他没有来聚义庄,现在还是临安谢氏的少年公子。 若是没有那慕容褒因的惊鸿一瞥,就不会有之后的种种纠缠。 若是没有相识相知,就不会有今日的万人唾骂,千夫所指。 短短十日,他从大侠之子到少年英雄,又从云端跌落,成为杀人放火的凶徒。 他不想探究是否后悔相见相识,只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柔情蜜意,两心相知会是苦心接近,嫁祸利用? 为什么桩桩件件,前前后后,都是针对自己的一盘好棋? 四十三.惊临 然而,慕容褒因没有回答他。 究竟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是,这些事,确确实实都是自己亲手做下的,即便是出自父亲的授意,她也是陷他于不义的,不可推诿的元凶。 没有解释,道歉也毫无意义,她今日来,只为劝他离开。 虽然不知道父亲在做什么,但她这两日得知嵇无风,嵇盈风先后出事,且正厅埋藏的火药爆炸。 那天之后,又明白过来,长镜长清其实是父亲所杀,她能感觉到父亲所谋的可怕,她实在不敢想象,收网之日的聚义会将会发生什么。 况且谢酽已经逃脱不了杀人的罪名,聚义会后,必然难逃惩处。她想要谢酽现在就离开聚义庄,从此江湖路远,再不相见。 然而,谢酽默然摇头。 他不是软弱逃避的人,如果今天一走,就是畏罪潜逃,坐实了他杀长镜,烧客栈的罪行,从此临安谢氏,只会被天下人鄙弃唾骂。不管怎样,他都要留在这里,让这十天的种种有一个应有的结局。 轻轻拂落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谢酽终究还是从她身旁越过,走向了前庭。 四人到齐,皆入了第三轮比试。 慕容义与各派来客移步前庭,观看这聚义令最后的争夺。 擂台战,两人先比试,胜者再与下一人比试,直到最后,打败所有人,成为聚义会的头筹。 抽签后,嵇无风与顾襄首先上场。 看着顾襄冰冷的眼神,感受到了她周身凛冽的杀意,嵇无风先打了个寒战。他可不想像刚才的文光那样,身上平白添了无数伤口,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他很有自知之明地举起双手,以示认输。因为说不出话来,也只能这样,众人也只道他不好意思将认输说出口。 “南嵇北谢,一个杀人放火的凶徒,一个连上场都不敢的懦夫。所谓名门世家,也不过如此嘛。” 座中响起了无数鄙夷讥讽的议论,嵇盈风的面上泛起潮红,低下头去,绞着双手,努力不去听那些言语。 既然嵇无风弃权,随后,便是江朝欢上场。 这一对师兄妹的较量本来很为众人看好,因两人都做派狠辣,武功不俗。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没走几招,江朝欢便败在了顾襄剑下。 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意外,不管是不是他有意放水,他两人也只能有一人进入最终的比试。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聚义令到底花落谁家即将揭晓。慕容义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上对立的两人,顾襄和谢酽。没人注意到,小缙偷偷从席中溜走。 前庭南以照壁为界,北以泼翠林为源,上置高台,下设座席。 当下已过午时,天色还是昏黄一片,阴云密布,时而惊起雷鸣,不过还未落雨。虽然已经折腾了半日,众人却还是精神大好,殊无倦意。 顾襄长剑一震,便率先发难。 蓄满了内力的一剑击在谢酽的刀背上,谢酽只觉强劲的压力迫来,将刀身顺势下移,随即手腕上翻,一招湍水划过,刀光袭去,同时转身退开一步。 适才一震,他的手腕隐隐发麻,心中暗暗惊叹,只觉顾襄的内力气势比此前所见所知还要高,不由握紧了刀柄,调理了一瞬内息,便见顾襄的剑芒又极快地刺来。 穿云破与水龙吟皆是气势磅礴的功法,眼见两人的身形在场中流转,如游龙戏凤,矫捷灵敏,目光都有些跟不上两人身法,众人都暗暗赞叹。 江朝欢盯着两人,眉头紧皱。 一刀一剑,转眼过了几十招,只见,顾襄的招式越来越显狠戾。 她的武功本来较谢酽略逊一筹,但此刻出手全不顾自保,也不管规则,竟是搏命的打法。而谢酽则无意伤人,先存了一分退让之心,两人一时打得难舍难分,只见场上尘土飞扬,沙砾齐飞,刀光剑气,纵横交错。 众人看得提心吊胆,唯有慕容义嘴角含笑,时而看向照壁大门。 江朝欢终于觉出,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不由抓紧了长剑。 而场中顾襄已经打红了眼,剑光到处,铺成一片。眼见她一招直入云天,全力向谢酽逼去,而谢酽刚躲过她剑挑,又折腰退避,躲之不及,那剑锋距他左臂不过半寸,立时便要划上。 江朝欢提剑一跃,便要上场阻拦,同时,只见一抹红影掠过,扑在谢酽身前。 然而,两人还未落身,就见一颗棋子骤然飞来,挟着风声,正击在顾襄的剑身上,竟让她长剑脱手。 座中一片惊叹,那指尖大小的棋子竟如玄铁石器般坚利,带着浑厚的内劲,能将长剑击飞,可见那人的武功之强。 这时,一串爽朗的笑声传入众人耳中,这笑声似刮过一阵阵强风,又似有翻滚的波浪淹过。 霎时,座中便有内力较弱的人扑倒在地,连净虚方丈这般功力深厚的前辈也觉耳膜震得嗡嗡作响,暗暗运功抵抗。 “什么人?”有人一边捂住耳朵,一边环顾四周。 唯有慕容义,两手死死地握成拳头,全身冷汗暴起,心跳快得仿佛要扑出胸膛。 等了二十年,只为今日。 他,终于来了吗? 一个人影倏然落在众人面前,只见这是个方脸浓眉的中年男子,头戴玉冠,腰缠蟒带,手摇折扇,气质儒雅,好像是个白面书生,或是个商贾官宦。这人眼生得紧,座中来客都未曾见过这般无名高手。 慕容义与他目光相接,只一瞬,便蓦然移开,看向他身后。 还未等众人惊讶,就见那庭前三尺高的巨石照壁轰然倒塌,碎石乱屑纷纷飞向场中。接着,无数轰鸣由远即近,一时仿佛地动山摇,天昏地暗。 江朝欢紧按佩剑,一个猜测浮上心头,虽然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离谱,但眼前种种景象,无不绝顶古怪,让他不得不做此猜测。 顾襄则终于醒过来了似的,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飞棋击落她长剑的人,又看了看江朝欢,最后转向照壁大门。 照壁上福禄寿的雕像碎成了渣子,再也看不出原来面貌。 只有一声声越来越清晰的呼和啸叫,仿佛是千军万马,席卷而来。 而那内容,让所有人,都宁可忍着耳中的不适,也无法再抬起胳膊,运力抵挡。 … “日出幽云,唯我是主, 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 四十四.云天 所有人都怔忡在那里,呆滞不知动作。慢慢地,一些上了年纪的宾客有些反应过来,净虚方丈合十默念,不断摇头 十二年前传遍江湖的口诀今日重现,沉寂许久的武林难道又要地动天翻? 众人的目光都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心跳快地几近窒息。 … 漫天尘土归于平静,震地呼啸愈加清晰。 两列戴着玄铁面具的紫衣人倏然出现,当先两人执着紫缎大旗,迎风招展,上面一个血红大字,如烧红烙铁般烫在众人心里——顾! “顾云天”慕容义脸上肌肉颤动,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 那两列紫衣人齐整地在场中对立,尽端,终于出现了那令所有人怎么也想不到,却也确实来了的——顾门门主,顾云天。 自十二年前,顾门与淮水派,谢桓的最后一战,顾云天的右手被废,且身受重伤,便退隐兖州幽云谷,从此再未踏出一步。 十二年弹指一挥间,顾云天的声名渐渐归于尘土,甚至有人说他已经武功尽失,才不敢出山。 然而,所有前去兖州刺探挑衅,或意欲寻仇之人,都有去无回。而他培养出的双姝四主十六杀则蠹居棋处,名动江湖。 从来,都没有人敢忘记这个十二年前血洗武林,未逢敌手的嗜血魔头,这个座下无数武功极高的鹰犬效力的顾门门主。 威严的国字脸,宽额浓眉,金紫裘衣,单看上去与一般中年男子无异。 然而,他的眼仁极黑,没有一丝杂质,里面好像有深深的漩涡,目光平平扫去,与他对视上的人便胆寒地低下头去。 在场诸人中,也只有净虚,慕容义这些有了年纪的人,才或许见过顾云天真容,而那些后生晚辈都只闻其名,此刻终于得见,皆感大祸临头,呆立在那里,大气不敢出。 “日出幽云,唯我是主, 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 已经十二年没听过的颂词一朝又出,如滔天巨浪扑向众人耳中。 只见顾云天左手一抬,那称颂之声霎时止住。 他淡然一笑:“不请自来,诸位莫怪。” 说着,他端然向前踏出,径直走到高台之上。那先前飞棋击剑的儒雅男子恭敬地转向他,俯身致意。 顾襄和江朝欢也要上前,却见顾云天余光一瞥,显是制止,便压下了无数疑问,仍旧立在原处。 眼见他走近,场下之人几乎都瑟缩战栗,试图隐藏身形。巽主出手,连无关之人都不留活口,门主亲临,自己这些人又会有什么下场? 所有人都看向慕容义和净虚方丈,这里的领头之人。净虚终于上前一步,缓缓开口:“顾施主来此,不知有何指教?” 顾云天深不见底的眼光掠过净虚,落在他旁边不知作何表情的慕容义身上。 “久闻天下第一庄大名,也来聚义会看个热闹,慕容庄主可还欢迎?” 慕容义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透,本应该绝顶惊喜的他,却在顾云天的注视之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今日聚义会,也全为除掉你这个祸端。你说是欢不欢迎?”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慕容义还没回答,谢酽竟抢先开口。 见顾云天眼光转来,谢酽抓起了手中长刀,眼里的怒火喷薄欲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已经抑制不住要冲过去,手刃仇人。虽然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他对手,若在以前,他还可能忍住冲动,努力练功,以图来日。 然而,背负杀人凶手的罪名,他不知道聚义会后,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找他报仇。 仇人就在眼前,就算有一分希望,他也要一试。即便今日结果是死,也是死得其所,好过被当做凶手偿命。 他的手死死握住刀柄,向顾云天走去,然而,一个身影横在自己面前,拖住他的右手,正是刚才扑上来,要为他挡剑的慕容褒因。 “不要!这是去送死!”她哀求地看着谢酽。 慕容义也适时地劝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谢公子不要逞一时之快。” 谢酽冷笑着扫视场下众人,这里的人多数都有亲眷师友死在顾门手里,平日嚷着除魔卫道,然而今日顾门就在面前,他们却连气也不敢出,更别提报仇证道。难道瑟缩在后,顾门就会放过他们了吗? 不再踌躇,他扯下慕容褒因的手,挺身一跃,刀锋直指顾云天。 然而,平地一声惊雷震起,让众人抚着心口四顾。江朝欢的眸中一暗,向北方望去。 谢酽毫不理会,刀势不减,却还未近顾云天身前,就被那儒雅男子折扇一拦,两人交起手来。 他从未将水龙吟灌入这么强的杀意,刀光如虹,游走于场上,招招夺命的打法。而那男子却如闲庭信步,折扇轻摇,便将他的猛烈攻势化去,甚至带着他的脚步,戏谑地引他出招。 与顾襄和江朝欢过招时都不同,这不是武功相差无几的人之间的全力相较。他和那男子之间,仿佛隔了一道鸿沟,他用尽全力,也比不上那人的随意指点。 然而,他绝无退意,本就抱着必死之志,此刻更是搏命相斗。 只见他长刀压下,指向那男子腰腹,那人折扇轻轻一划,就将他刀锋击偏,手腕翻动,又逼退他两步,接着突然一抬,那折扇便要落在谢酽头顶。 “雁回。”顾云天出声制止,那人折扇的去势立时便停住,收手退下。 沈雁回,顾门四主之首的乾主。 谢酽的双眼睁得通红,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武功,不仅不是顾云天的对手,就连他手下的走狗,也是云泥之别。自己在他眼里,大概就是个蚍蜉撼树的小丑,又何谈报仇? 他身形一软,竟呕出一口鲜血。 连日来遭受泼来污名,桩桩嫁祸,又有慕容褒因的背叛欺骗,他的心中淤滞郁结,如今又觉报仇无望,终于承受不住,气血逆行,吐出积血。 慕容褒因连忙抢上前扶住他,连声呼唤。 众人见他这般,也有些怀疑先前他杀害少林僧人的传言。又想到一个年轻后生都能舍命出手,自己这等成名晚辈却苟且偷生,远避人后。然而真叫他们上前,却谁也不敢。 唯有净虚方丈说道:“既然顾施主不为人命,那么顾施主到底为何而来,还请明示。” 顾云天轻蔑地一笑,越过他,睥睨场下众生,“各位不如问问慕容庄主,为何邀大家前来。”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看向慕容义。 然而这时,又一声惊雷乍起,似从主院传来,大家终于反应过来,这并非白日打雷,竟似是火药爆炸,又见那边似有浓烟飘来,人们面面相觑。 四十五.解密 有人质问慕容义:“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义眼里划过狡黠,按捺心中得意,却一脸无辜地说道:“这一定是顾门的把戏,我怎么知道?” “到底是顾门,还是慕容庄主,现下也该分明了。” 竟是江朝欢开口,淡淡的一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他的面上带着几分讥诮,直视着慕容义,“敢问慕容庄主,为何庄中建筑制式多为北方官式,却又有亭台廊榭,天井干栏,这些适用于南方的意象?” 众人茫然地看着他,显然没人注意过这个问题。慕容义却换了一副气定神闲的面容,大业即将成功,让这些人死个明白也不错。 只是没想到,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竟会被他发现端倪,看来此前的确是小觑他了。慕容义的眉头微微一皱:“江少侠以为如何?” “那是因为,这聚义庄,是慕容庄主精心设计的,为各位准备的,坟墓。” 江朝欢收起嘴角笑意,场下众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皆摇头不信。 他接着说道:“我此前没想到这些怪异的设计是为了什么,直到发现了等高线图。原来,这些设计的目的,就在于它最直接,最重要的意义——防潮。” “还是有人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看向顾襄。 “习武之人,不畏寒暑,但对于周围环境格外警惕,尤其是对空气的状况。因此,慕容庄主用天井,干栏式房屋,开敞式外廊这些手法,防湿防潮,保持北方应有的干燥,为此宁可不顾其保温防寒的性能。” 有人如梦初醒般点头:“怪不得我觉得这屋里有些冷呢,我本来还不在意。但是你说是为了防潮,可这聚义庄又不临水,怎么需要防潮?” 江朝欢向西北方遥遥看去,冷笑道:“那是因为,水在地下。” 人群中响起一片嘘声,人们看看慕容义,又看看他,显然极为震惊。 他将一张图纸展现在众人面前,上面是聚义庄的平面图和等高线的结合,其中还有一条红线,从拥月湖连到门庭。 “聚义庄不只拥月湖有水,这条红线流经之处,地下皆是水。” 最近的谢酽和慕容褒因先抢上去看那图纸,相视茫然,又转向他。 “从拥月湖起始,到主院正厅,又流经点墨林到客院,这一路所过之处,若是空地,直接流过;若是上有建筑,则将地基挖空,只留柱子基础埋深,湖水灌过,也会承受压力,保证建筑的稳定。” 顾云天没有看那图纸,深幽的目光射向一言不发的慕容义,不知其中蕴藉着什么含义。 人们仍旧不懂,“湖水东流,又能怎样?” “那便是各位刚才所听到的爆炸声了。根据等高线所示的高程变化,聚义庄整体北高南低,西高东低。在客院的地下通道,必然有拦水石壁,而石壁一旦打开,水流就会沿着通道灌入聚义庄的最低点——前庭。” 他指着那等高线下端,那曾经令他费解的椭圆,向大家解释。 “一旦湖水流尽,这通道一路的建筑,地下就会变成中空,承受不住建筑的重量,摇摇欲坠。这时,只需一点火药,就能加速建筑的坍塌。” “湖水向下流的动势极大,一层石壁绝对无法抵挡。是以每处石壁都有好几道真空的巨石阻隔。昨日这位广陵嵇氏的盈风姑娘,便是发现了慕容管家率人将外层石壁先行炸开,而被他所伤,又被毒哑。” 众人看向嵇盈风,只见她连连点头,以示证实。 人们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纷纷惊慌地四顾逃生路线,已经顾不得指责慕容义。 “但现在沿河一路的石壁布置的火药,已经清除了。我想刚才的几声,应该是慕容庄主放弃了原来的计划,直接以大量火药炸毁客院,主院,除掉那里的所有人,减少后顾之忧。” 江朝欢昨日联络路白羽,便是叫她率十六杀清除一路火药,实在是他受伤,小缙一人来不及做完这些,才只能叫她相助。 只是…他相信慕容义筹谋二十年,绝不会只有这一招,是以叫小缙今天盯紧慕容忠。 众人只觉他所言着实可怖,然而事实俱在,却也不得不相信,于是众口一词地指责慕容义,同时暗恨自己太不小心。 净虚方丈眯起双眼,“慕容庄主一向为正道楷模,为何要做这些害人之事?” 他放弃流水湮灭,直接用大量火药,不仅会炸死在客院养伤的几人,和未至前庭的宾客,也会连庄中弟子,家丁一齐丧命。玉石俱焚,慕容义的手段实在狠毒。 “为什么?哈哈…为什么?”慕容义放肆地大笑,竟笑出了泪水,状似疯癫,令所有人都惊惧地看着他。 慕容褒因好像第一次认识她的父亲,怔怔地缩在谢酽身后,不知该做何想法。 谢酽则忽然想通了这连日来的许多事情,他上前去,颤声问道:“所以你杀了长镜长清,嫁祸于我,又在这聚义庄布置机关,你是想要害死所有人?” 净虚不住摇头长叹,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以侠义厚德为人称道的天下第一庄庄主,会是这种人面兽心之人。 慕容义终于止住了大笑,他脸上的肌肉狰狞,振臂高呼:“为什么?因为你们不配做这正道龙头,什么少林丐帮,什么南嵇北谢,都不过是跳梁小丑。只有我,只有我慕容义,才可以除掉顾云天,一统江湖!哈哈哈…”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有江朝欢向四下望去,心里浮起了不好的预感。他拉着顾襄,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向后退去。 沈雁回摇了一下折扇,慢步走到他面前,“作为顾门七十二洞主之一,没想到慕容洞主还有这么高的理想,可钦可叹。只是不知,慕容洞主的自信从何而来,竟妄想犯上作乱,背叛门主?” “哈哈,这就要问你的门主了。”慕容义连连冷笑,无畏地直视着顾云天,“问问他为什么会在退隐十二年后,出了幽云谷,来到我这聚义庄?哈哈!” 顾云天极黑的眼仁中一抹杀意瞬间掠过,刺地慕容义也不禁一颤,但他仍不管不顾地决然上前,继续说下去。 四十六.解药 众人还没来得及从得知慕容义是顾门洞主的惊愕中缓过神来,就听到慕容义要说顾云天重出江湖的原因,都竖起了耳朵,想要一窥究竟。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再发出声音,就见他的身前骤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一掌抓向他胸口。不料,掌风未至,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脚下所站之处出现了一个大洞。 “门主!”沈雁回面上终于不再气定神闲,因为,刚刚掉下去的,正是顾云天。 作为顾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乾主,早已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沈雁回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的眼里泛出冷光,收起儒雅亲切的笑意,命令手下:“这里的人,一个不留,跑了一个,唯你们是问。” 接着,众人不由惊呼,因为看到了他纵身一跃,也跳入了洞中。 而顾门那群紫衣人得了命令,一列围住前庭四周,阻止场中宾客外逃。一列则有素地将各派来客隔断,二话不说,便下杀手。 立时便有无数惨叫求饶之声,那些门派的后辈弟子多半武功稀松平常,抵挡不过几招,变身首异处。净虚方丈为首,与各派掌门长老,勉强组织大家对抗。 前庭之中,宛如地狱修罗,血肉横飞,尸陈遍地。 人们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慕容义阴谋可怖,顾门门主亲临,他们明白,今日,只怕是再无幸理。 谢酽初时挥刀在与顾门缠斗,转眼一瞥,却见慕容褒因也跳入了洞中。他毫不犹豫,挑开了四周的几人,也随之跃下。 而那边,顾襄也急不可待地要跳下去,被江朝欢死死拉住。 “门主有难,你不去救他就算了,还想阻止我去?你也要背叛顾门吗?”顾襄厉声喝问。 江朝欢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向泼翠林而去,“慕容义敢这么做,就说明拥月湖的湖水还是要倾入前庭。我们若不阻止,门主才是真正有危险。” 顾襄不情愿地被他拉到泼翠林,昨日找到的那个石碑。二人搬开石碑,下到密道。 还未走到,就觉水没过脚下,水流哗哗,在静谧漆黑的密道中极为清晰。 水已经没到了两人膝盖,摸出火折,只见那前边的石壁顶端露出一个小洞,正与昨日所见那块一样。 倏然间,他明白了这里的设置。慕容义第一手的设计是让湖水从客院流入前庭。然而,昨日的石壁一旦打开,流水灌满一室,下一道石壁打开同样的洞口,就会流入下一室。或许都不用打开,这洞口也许是本来就预存的。 一旦所有石室都灌满水,最后一道石门开启,湖水一样会灌入前庭,将那里湮覆。 只是,这中轴线一路根据等高线图并无绝对高差,不该出现巨大水势。看来,慕容义这最后的一手并未画在图上,无迹可寻。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最后一道关卡,只希望还没有开启。 他向后摸去,一连数十级台阶之下,终于出现了一道石门。根据步数计量,发现这里竟是前庭与泼翠林的界限,想来,正是最后一道关口。 所幸这门还紧闭,他松了一口气,然而,这门却一声巨响乍起,从边际缓缓露出一个小缝。 只见门扇以中心为轴,缓缓旋转,缝隙渐大,他竟看到了对面慕容义的脸。 “哈哈,这门需要十二转,就会彻底停住。而它一旦开启,就再也没有办法合上。到时候,湖水会淹没整个前庭。不出一刻钟,你们所有人都要在这里给顾云天陪葬,哈哈哈…” 慕容义的笑声回响,在窄窄的石道中泛起回音。而这边的水面却突然暴涨,好像后面的水流在加快。 那门已经转过了一圈,湖水也流过去了一些,而门洞的一半偏偏宽窄不够一人通过,只能隐隐看到对面。顾襄急地向对面叫道:“爹,你快从原路回去。” 慕容义的声音却又响起:“那条通道垂直几十丈深,且无可攀附之处,非人力所能跃上,哈哈。” “门主,我们合力,在门转到下一圈中间时逆推合上,或许可以破坏门上机关。”江朝欢观察门轴,推动一试后,向顾云天建议。 然而,顾云天严声制止:“不可,你们去阻止前方水流。” “为什么?”顾襄叫道,这里是中轴线上最重要的关卡,前面已经无力逆转,若不从这里想办法,更是事倍功半。 “为什么。”慕容义阴阳怪气的声调似乎隐含嘲讽。“因为我告诉你们的门主,只有这门转过十二转,才能从门轴中落出解药。只要破坏转门,解药就会自动销毁。” “解药?” “顾二小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中毒了。哈哈。你知道为什么今日你格外心烦气躁,与谢酽对招时还狠下死手吗?因为你吃了悔相识。” “谢酽此前也吃了悔相识,又闻到了蓝弦琴偃月刀上的悔相见,才失了本性,杀了蓝弦琴。而你今早的茶水中加了悔相识,又闻到了谢酽身上的悔相见,也激发了心里的狠戾,招招夺命。” 江朝欢眼眸一暗,不想慕容义心机竟如此深沉,将顾襄捉去是为了这个。只是前两轮比试未见顾襄对谢酽有敌意,看来是泼翠林中,慕容褒因拦住谢酽时,将悔相见蹭到他身上。 “但凡吃下悔相识,又闻到悔相见后,使出内力的人,都会在一日内逐渐脱力,气绝而亡。这是我在西域辗转三年才寻到的秘术,而解药,天下间只此一份,就在这门轴里。” 慕容义又开始了得意的大笑,笑声令人不寒而栗,而这其中却又夹杂了女子的啜泣和低唤:“谢公子…” 原来谢酽比顾襄早闻到悔相见中毒,这会儿已经陷入昏迷。慕容褒因刚刚明白自己去见谢酽,身上竟被慕容义放了悔相见,自己又害了他一次,不由泪水涟涟,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爹,你不用管我,还是赶紧把门合上。”乍然得知父亲竟是为了给自己拿解药,才不顾自身安危,顾襄心里涌起感动,眼睛一酸。 她一向觉得父亲更偏心大姐,甚至对江朝欢这些手下都比对她好,因而事事争强好胜,只为博得父亲注意。 不想父亲得知她被抓,竟出幽云,亲临雁门,而为了救她,放弃自己逃生的机会。她强忍住热泪,唤父亲快些推门。 四十七.破门 然而,顾云天仍旧严词拒绝。慕容义在旁怪笑:“你们只有半刻钟了。” 那门已经转了六圈,透过门缝,能看到慕容义,谢酽和慕容褒因在一道巨大的玻璃门后。而顾云天和沈雁回则立在石门之外,虽然水流已经湿了他们的衣摆,却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眼睛只是凝视着缓缓旋转的石门。 顾襄还在恳求父亲合上石门,江朝欢却明白,顾云天决定的事,是不可能改变,更不可违抗的。 他一把拉住顾襄,向来路跑去。 水势骤紧,必然是那边的洞口加大,这里已成死局,只能从那边下手。 回到刚才的石壁前,未及细察,突然见一个人影闪过。他长剑连鞘挥出,正抵在那人颈间,将他逼退在墙角。 “这火药马上就爆炸了!”是小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急切。 江朝欢看了顾襄一眼,便掠至门前,只见火药在石壁上铺满,纵横几道引线连在墙上,火苗已经接近石壁。 “这是火油引线,用水也灭不了,怎么办?”小缙焦急地大叫。 在石壁上飞快地扫视,判断这是田字梁,上有横梁,时间紧迫,他将石壁骨架上的火药用剑挑下,浸入水中。紧接着,叫小缙与顾襄退后。 只听“轰”的一声,那引线炸开火药,却因石壁骨架无损,而未坍塌,仅炸出了一些不大的破洞。 小缙松了一口气,走向被顾襄持剑架着的慕容忠。他今早偷偷跟踪慕容忠进入密道,却跟着他七拐八拐,在地下绕了半天,也没见他做什么不轨之事。 终于,就在小缙已经懈怠之际,慕容忠突然引燃一道石壁上的火药,又跑向这一道。 “这是慕容义的调虎离山之计。”江朝欢不禁也有些叹服他的手段。让慕容忠在这里乱逛,最后也只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真正的招法,在于他那边地面洞口的开启和石门的机关启动。 江朝欢剑锋抵着慕容忠心口,眼里的杀意令他不敢直视。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手中的剑轻轻一送,就没入了慕容忠胸口半寸。 慕容忠不防他突然下手,胸前剧痛,一声哀号惨叫破口而出。小缙和顾襄也吃了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 “人的胸口距心脏两寸。这一剑已经刺入了半寸,我问,你答。我每次刺入半寸,你只有三次机会。第一个问题,从前庭下中枢石室如何逃出庄外?” 江朝欢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冷厉的下颌微微抬起,冰冷的眸光里毫无悲悯。慕容忠的身子不住颤抖,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字:“不…不知道…” “啊”的一声惨叫,只见那剑锋又刺入了半寸。 “我…我真的不知道…”慕容忠哭号着解释,那里就连他也不能去,他今天只是被慕容义派来炸开这些石壁,至于前庭下的布置,慕容义从来不告诉他。 然而,江朝欢没有兴趣听他解释,冷冷地打断他:“第二个问题,慕容义的秘密是什么?” 慕容忠的脸色惨白,这个秘密,他更是不知道,但他这回不敢说出来,只能舌尖打着颤,试图拖延时间:“是…是他…他…” 江朝欢冷笑一声,轻轻一推,剑身又深入了半寸。 “最后一个问题,从这里如何逃生?” “从…从右边那个石门,上面有一个八卦盘,摆向震位…以后依次经过几个石门,分别是坎,兑,艮。然后会到老爷忠义楼下的密道,最后一道选择左边的门,是乾位,就可以逃出去了…” 终于有一个他知道的问题,慕容忠不敢耽搁,连忙详细地说出,生怕他又一个不满意,自己直接就没命了。 江朝欢抽出剑身,避开喷溅而出的鲜血,不再理会软软倒地的慕容忠。 “你们从这里先走,带着慕容忠,若是他说的不对,你知道怎么办。我回去找门主。”江朝欢向小缙说道。 “不行,我也要去。”顾襄自然不同意。 “你也中了悔相识,估摸着药效就快发作了,去了只会添麻烦,小缙,带她出去。” 警告地看了小缙一眼,江朝欢转身便向前庭而去,小缙努力拉扯着顾襄,又拖着已经站不起来的慕容忠,走向右边石门。 水已经没过腰际,适才阻止石壁炸开,也只是稍稍减缓了水势。回到那转门之前,那门正走到最后一圈。 眼见那门扉正卡在中间,其中倏然射出无数短箭,箭阵过后,门轴果然脱落,门扉轰然倒地,从中飞出一颗雕镂精美,缠着金属丝的玻璃球,里面是一株极艳丽的紫色小花。 接住玻璃球,顾云天沉沉的目光看着石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朝欢连忙过去,只见他和沈雁回还在那里,而玻璃门后的几人都不见了。眼见水面已经快到了胸口,可想而知,数十级台阶之上的那条通道已经被水灌满,无法再从那里逃生。 水漫过胸口,已经有了一些压抑之感。顾云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退后一步,左手笼在袖中,衣袖高高鼓起,江朝欢立时便觉一股极强的气息压迫而来,令他胸口一滞。 只见顾云天一掌平平推出,那玻璃门便颤了一下,然而却没有碎裂。 “这是加了玄铁精钢的玻璃,非人力可及,只有用特制的金属才能划开。”沈雁回上前查看了这玻璃门,向顾云天禀道。 江朝欢突然想到了什么,“这玻璃球…” 顾云天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将玻璃球的金属丝划上玻璃,上面果然出现了一道划痕。然而,他却没有再继续下去。 几人都明白,若抽出金属丝划破玻璃,这玻璃球也必然破碎,其中的紫色小花多半就不能活了,只怕会失去药效。 沈雁回恭敬地欠身:“门主,二小姐的毒一定还有法可解,您切不可以身犯险,遂了慕容义那小人的愿啊。” 水就快没到脖颈,顾云天终于不再犹豫,握住玻璃球,一挥一推,动作快到几不可见。 只见白光一闪,那玻璃门便轰然碎裂,流水迅猛地灌入其中。 四十八.遇险 三人走进玻璃门内,只觉水势极速地加快,应该是巨大的高差产生的势能,让那几道破损的石门已经无法抵挡。 “只怕湖水很快就要灌满密道,摧毁这里,我们得快点走。” 湖水快淹到口鼻,几人只能浮起一点,沈雁回急切地说道。 然而,只听身后轰隆一声,一股巨浪骤然扑来,将几人冲散,都推前了一丈余远。 还好早有准备,三人都提前闭气,才未呛水。不料,还没等再次站稳,后面又掀起高高浪花。江朝欢回头一看,只见那水中还有一块极大的石料,想必是被冲毁的石壁顺流而下。 水速极快,那厚重石料就要撞来,窄窄的通道无处闪避,而顾云天两人还在向前划去。江朝欢倏然挡在顾云天身前,凝起内力,奋力一击,瞬间浪花四散,炸成无数水珠,石料的来势一缓。 这一击只缓冲了一瞬,水流又卷起巨浪扑来,他正待再次蓄力出手,却心口一痛,想必昨日的内伤未愈,适才又强用内力,加重了伤势。 只耽搁了这一刻,那石料便又冲来,他尽力旋身,避开要害,石料猛然撞上他肩头,他另一手勉力支撑,却也不由退后一步。 这时,他却被一掌推到旁边,只见顾云天左手抬起,挥向前方,那坚硬石料便碎成几块。接着,又搭上江朝欢手腕,为他传送内力,他倏然便觉内府一热,真气流转顺畅了许多。 然而,后面又紧接着碎石细沙随水冲来,那湖水的巨大压力使几人胸口刺痛,几乎再难使出内力。 水没过头顶,与密道顶只剩三寸距离,在水中闭气,尽力向前游去。然而,前路好像遥遥无期,既无光亮又无门洞,像是没有尽头。 江朝欢终于觉出不对,以刚才走的路程足够到主院了,怎么可能水势不减反增? “门主,这条路是慕容义故意混淆视听,我们一定漏过了他真正逃生的门。”江朝欢对顾云天说道。 沈雁回有些不信,后面水势更紧,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难道还要退回去吗? 不想顾云天踌躇了一瞬,就转身朝来路游去,他只得跟上。往回游是逆水而行,极大的阻力使三人的速度减缓,还要时不时避开水中混着的碎石。 江朝欢贴着石墙仔细摸索,突然发现一处不平,他在这里轻扣,判断对面中空,忙叫顾云天和沈雁回来。 这是一道极厚的门,外观看来只有一条门缝线,而无门扉的轮廓。适才三人只顾着向前寻找,却没注意到这一处有门。 沈雁回首先向这里一推,内力震得水光激荡,门却丝毫未损。因这里是慕容义最后的逃生之路,这一道门更比别处厚上一倍。 在水中疾速地消耗体力,又持续闭气,眼见前方远处的通道都被水流冲毁,只怕这地道支撑不了多久了,难道今日要葬身于此吗? … 沈雁回和江朝欢都看着顾云天,他在这种境地却仍一派泰然,不见丝毫慌乱,深幽的目光掠过二人,又回到门上。 衣袍一震,顾云天的右手伸出袖中。 只是那并非肉体凡躯,而是特制玄铁打造的手掌,连接在手腕上。五指微微一动,和常人一般灵活。 十二年前,他的右手并非仅仅经脉被废,而是被淮水派一剑斩断。只是他几乎从不露出右手,那之后又再未出江湖,就连顾门之中,也只有他的亲近之人才知此事。 只见他徒手抓上门缝,骤然发力,五指竟渐渐陷入石门,他继续施力,指尖越陷越深,江朝欢二人皆紧张地看着他。 顾云天脚下已经出现了一个大坑,极强的内力使他周围的湖水都瞬间加热。 终于,五指穿出石门,他又猛然一转,生生在门上掏出了一个洞,伴着石料搅动的声音,他的铁手关节也喀什作响。 待他抽出右手,那假肢上的五指已经断裂,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铁手掌。他面不改色,接着左手向那洞口一击,江朝欢与沈雁回也同时激起全身内力,挥向那破口。 水花炸起,顾云天震古烁今的内力汇聚顾门二主之力,这石门终于破出大洞。 白光一闪,几人被激荡的内力反震,皆踉跄退后几步。湖水反推之力巨大,沈雁回与江朝欢嘴角皆落下一道血线。 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三人依次从洞中钻过,不过片刻,便听身后一声轰鸣,接着震耳欲聋的响声,水波激荡,仿佛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原来拥月湖的湖水已经尽数灌入前庭地洞,将那块等高线图上的椭圆填满。水势摧毁了所有的阻挡,掀翻了地面的空板,前庭已成汪洋一片。 前庭上面的宾客和顾门之人正在混战,皆一同落入水中。 地狱修罗,转瞬成屠命之场,人间惨祸,究因于人心可怖。 … 却说这边,在最后关头逃出生天的顾云天三人飞快地沿密道前行,一路台阶上升,水位降低,终于暂脱险境。 经过一道石门,这条通道与适才顾襄二人离开的通道汇合,依照慕容忠的说法,几人顺利地通过了三道关口。 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白色身影,却是路白羽。 “门主,属下来迟,还好门主无碍。”路白羽的身上也已经湿透,右臂上还血红一片,想必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顾云天神色冷峻,盯着路白羽:“任务完成了吗?” “没…没有。”路白羽低下头去。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顾云天的面色越发严厉。 “属下发现这边水位疾升,墙柱坍塌,担心门主安危,请门主责罚。”路白羽慌忙跪下请罪。 顾云天不再看她,“回去再说。”便越过她向前走去。 几人已至忠义楼下的密道,将左边门上的八卦盘转到乾位,那门便自动打开。 走过一段长长的暗道,终于见了光亮,爬出密道口,只见置身一片林间,不闻喧嚣,不见人影,看来离聚义庄已远。 顾云天未做停留,便向前走去。 沈雁回不由说道:“门主,二小姐还不知有没有逃出,不如我们先在此等候。” 顾云天将左手中的紫色小花轻握,感受到了它的花瓣边缘已有些干枯。 “不必,去找慕容义,他应该还未走远。” 三人只得跟上他,向林中寻去。 四十九.终局 日薄西山,天地间昏黄一片。 在林中搜寻半晌,却毫无痕迹,而那朵紫色小花已经枯萎了一大半。 顾云天止住脚步,问江朝欢:“以你对慕容义的了解,逃出密道后,他会去哪里?” “属下以为,慕容义二十年谋划就在今日,如果不亲眼看到他想要的那个结果,应该不会离开。所以,他此刻或许还在聚义庄。” 顾云天的目光恍如一潭深水,掠过江朝欢,看向路白羽:“你率十六杀继续向北搜寻,若抓住了,留活口。” 他紧了紧身上裘衣,只是随意一眼,就让路白羽慌张地低下头。未再多言,他便转身回聚义庄方向。 北院之内,还是火光冲天,惨叫连连,沿中轴线而行,则看到湖水浸淹,尸体漂浮。 聚义庄中的建筑已经被火药和水势损毁大半,快到前庭时,则更是屋塌地陷,水漫金山。 “门主,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水极深,只怕有危险。”沈雁回禀道。 顾云天的眼里倒映出湖光,握紧了手心里的紫花。慕容义没在这里,又会去哪? “聚义庄的最高点在采月楼,不如我们去采月楼看看。”江朝欢建议。 行至西院,只见拥月湖已经干涸,空留一片深坑。过得对岸,那八角重檐的七层小楼便在眼前。 而那七重檐子之上,赫然便立着一脸陶醉的慕容义。 他背倚宝顶,脚踩瓦片,俯视着已成修罗地狱的聚义庄。正道来客与顾门手下殊死拼杀,两败俱伤,又一同落入水中,瞬间死伤无数。 无论是叫嚣着“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顾门中人,还是觊觎聚义令,或只知看热闹的所谓正道,都不过是同一种结局。 看到这一幕,他笑得直不起腰,甚至眼角笑出了泪花。 天色昏黄了一天,雷声空鸣了半日,在这一刻,终于,倾盆而落。 没有感觉到疾雨洗刷着他的身体,他的脑海中只有顾云天和顾门鹰犬,以及那些名门正道的掌门弟子,全然命丧聚义庄的画面。 武林之中,正邪两道一并覆灭,从今以后,只有他慕容义称霸江湖! … 暴雨之中,天昏地暗。 然而,他的目光触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身影。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见顾云天如白鹄掠翅般飞身而上,他以每一重屋檐借力,迎着风雨,不过片刻,就欺身而至。 慕容义不由向后退去,脚下瓦片咯吱作响,他从窗中一跃,跳回屋内,然而顾云天紧接着破窗而入。 “你…你怎么没死?”事情反转实在太快,慕容义绝不敢相信他能从那密道中活着出来,一切幻想尽成云烟,他转眼间便脸色灰败,心如死灰。 “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你还不配成为我的对手。”顾云天冷笑道,余光在屋中逡巡。 “是吗?”慕容义的眼里骤然闪过一瞬诡异的光。 “紫花已经枯萎了?中毒三个时辰后,若无解药,就只剩过血一条路了。我不配做你的对手吗?你出幽云,来雁门,就已经输了。哈哈…” 一边说话,他一边微不可见地后退,突然,右手疾动,挥向身后屏风,骤然一击,那屏风瞬间破碎,露出了后面的慕容褒因和谢酽。 “那我们就同归于尽,哈哈…而且,事情不会永远如你计划的一般发展,因为,世间最难把握的,就是人心…” 手中毒镖疾射向昏迷的谢酽,同时,只听轰隆一声,这采月楼开始摇晃,脚下地板裂出无数条缝隙。 “门主!”才飞上七层的沈雁回和江朝欢从窗外看到这一幕,见顾云天不赶快从窗口逃出,却反而冲向慕容义,急切地叫道。 不想,慕容褒因见到慕容义动作,飞快地挡在谢酽身前,那毒镖径直插入她胸口,这一击力道之大,竟连镖尾羽毛都深入体内。她的胸口瞬间血红一片,脚下一软,伏在谢酽身上。 慕容义似发了狂般,双眼猩红,眼见伤了自己女儿还毫无悔色,又连射毒镖。 然而,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就被一股极强的掌风击中,他的五脏六腑瞬间震碎,来不及说出最后一句话,身子就如破布般撞开窗户,飞出窗外,从七层高楼之上直直地坠落地面。 半生筹谋,逃不过一般结局。 “爹…”伴着慕容褒因撕心裂肺的叫声,脚下地板全然碎裂,采月楼终于开始倒塌。 慕容义击碎那屏风,触发了机关。采月楼本就是体量极小的高楼,机关使其梁柱骨架被毁,结构失稳,陨然破碎。 “门主!”眼见慕容褒因,谢酽和顾云天一同掉落,沈雁回和江朝欢也纵身跃入楼中。 在下坠中,慕容褒因还紧紧抱着谢酽,半昏半醒间,心里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想法:世间再也没有可留恋之事,若能和谢酽一同死去,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然而,不知怎么,似乎有一股力道在托着他们,减缓他们的下堕之势,甚至中途将他们击出楼外,她的身子落到地面上后,也只是摔昏过去。 至于顾云天三人本就轻功极佳,楼中又有不少可以借力之物,避开坍塌下落的梁柱,跃出楼外,安然落地后,只见那采月楼也倒塌尽毁,而远处却传来一阵喧嚷。 “走。”顾云天只看了一眼地上慕容义的尸体,便转身而去。 “门主,他们不一并处理了吗?”沈雁回看着倒在地上的谢酽和慕容褒因。只见谢酽虽还在昏迷,但脸色却有些许好转,一点也不像中毒将死之人。 注意到慕容褒因手上合谷穴有一道血口,江朝欢心下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她已经一早为谢酽过血了。 沈雁回料想远处寻来的必是前庭幸存之人,因正门已被湖水淹没,无路可逃,只能沿高处寻来西边。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趁此时机将这里的所有人除尽,便向顾云天呈禀。 江朝欢心里一紧,难道谢酽还是逃不过今日吗? 却见顾云天缓缓摇头,看着江朝欢道:“他的身份还有用。而且,襄儿的毒没有时间可耗了。” 几人终究在那些幸存者寻来之前离开。 五十.新机 兖州,幽云谷。 在那惊天动地的一天后,一切归于平静。 “天下第一庄”聚义庄毁于一旦,庄主慕容义也坠楼身亡。当日前去聚义会的众多宾客死伤大半。甚至晋城派,集贤庄等门派从掌门到弟子全然覆灭,只有少林净虚掌门,武当冲宁道长等一些高手前辈幸得生还。 当然,顾门也损失惨重,不过只是一些低位门徒,与正道相比,可谓大获全胜。 至于那十个入会人,据说只有南嵇北谢的三个后人得以幸存。 那天以后,无数耸人听闻的流言传遍江湖。比如,慕容义竟是顾门七十二洞主之一,举办聚义会是为了引来正道中人,趁机歼灭。而在聚义令的争夺中,临安谢氏的谢酽居然在天下英雄面前,公然杀死对手。 当然,最石破天惊,震天撼地的,还是顾门门主顾云天重出江湖的消息。 在顾云天退隐江湖的十二年中,虽也有座下鹰犬横行,为祸武林,但好歹还有少林丐帮等大派屹立不倒,两相对峙,顾门也不敢太过放肆。 然而,顾云天既出幽云,武林自然要天翻地覆。 又经聚义庄一役,本就式微的正道元气大伤。回想十二年前,顾门血洗武林,遭遇正道反抗,与正道三次大战,各派折损无数高手。当年惨祸,今朝难道又要重演? 一时武林人人自危,甚至不少曾经与顾门有过的高手为求自保,封刀挂剑,远走关外。 至于顾云天为什么会去聚义会,又为什么要低调离开,重回兖州,则没有人知道,只能各自揣测,众说纷纭。 而此刻处于议论中心的幽云谷,却如往日一般平静无波。 顾云天仍旧如多数时候那样,在连云峰闭关不出,对未能完成任务的路白羽,江朝欢,小缙几人也没有处置。 这日,小缙又愁眉苦脸地跑到江朝欢的洗萧楼。 自回顾门,他这几天日日夜夜,都在忙着研制解药,医治顾襄,却毫无成效,他不免垂头丧气,不知该怎么办。 “二小姐还醒不过来,你也不想想办法。”小缙抱怨。 “你这个神医都束手无策,我能想出来什么办法?”江朝欢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小缙不敢相信,他与顾襄也经过了一次合作,算是一同历过生死,现在顾襄命悬一线,他却从回来,都没去看过顾襄一次,这般冷血,让他也不觉忿忿。 原来那日小缙拖着顾襄从密道逃出,顾襄便毒性发作,陷入昏迷。还好他精通医理,立刻封住顾襄心脉,并喂她吃下随身带着的所有解药。 与顾云天等人汇合后,顾襄服用了那朵已经干枯的紫花,虽然紫花药效已失大半,但还是勉强保住了她的性命,只是她一直昏迷不醒,也无好转迹象。 回到顾门,小缙与门中大夫日日钻研,也没能找出解毒之法。 小缙焦头烂额,只能找江朝欢来诉苦。“慕容义这个老匹夫,早知道我们一开始就该杀了他。” 恨恨地看着江朝欢,当初是他为了聚义令,不让杀慕容义,结果聚义令没拿到不说,慕容义还害得顾襄中毒。 没想到江朝欢毫无愧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只得又抱怨:“他不仅害二小姐中毒,还找人冒充我,只恨我没能亲手杀了他。” “他也是在为你顾门巽主绝踪斩影之名添砖加瓦,你不该感谢他吗?”江朝欢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讥诮一笑。 小缙怔了一下,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当日冒充他的事,只得还口道:“要是增长威名也就算了,明明是害天下人以为我被谢酽这个傻小子杀了,有什么值得感激的?” 提到谢酽,他又想到一事,“当日谢酽也中了悔相识,怎么没听说他死了的消息?” “在中毒半日之内,慕容褒因已为他过血了,你还是担心你的二小姐。” “什么?过血可是自杀,就算得到解药,她也无法再将毒性祛尽。想不到慕容义的女儿倒是有情有义,啧啧。”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紫衣门人前来通报,门主令两人去钧天殿。 … 数级台阶之上,顾云天高坐。 只见下方首座是乾主沈雁回,而对面座上,则是顾云天的大女儿,顾襄胞姐,双姝之一的顾柔。 顾柔人称大顾,领执中一事,总理门中大小事务。顾云天出幽云时,便是她留在兖州,镇守顾门。 与小顾顾襄的清冷骄横不同,顾柔人如其名,温良友善,端正持中,处事得当,深得门中上下敬服。 顾柔一手折红英深得顾云天真传,虽极少外出任务,但她的武功深不可测,远非顾襄可比。她亦是门中唯一可上连云峰之人,江湖上皆传她会是顾门下一任门主。 见双姝四主,除了中毒的顾襄和在外出任务的坤主都被传来,几人都知大概是有新的任务了。 顾云天极黑的眼珠转动,平平的目光扫过几人,落在顾柔身上。 顾柔会意,起身说道:“聚义庄一役,舍妹中毒未醒。叛贼慕容义的女儿也尚在人世,被谢酽带走。据探报,两人近日往东北而行,想必是要去玄天岭。” 江朝欢不由一惊,沈雁回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玄天岭地处东北苦寒之地,属勿吉异族治下,与中原大有不同,罕见人烟。而传言玄天岭上,住着天下第一神医孟九转。 只是勿吉与中土不和,东北又是严寒之地,常年大雪封山,几乎无人敢去。 十二年前,孟九转离开中原,隐居玄天岭,此后也曾有人试图寻往北地,求医问药,却都半途折返,或命丧冰雪。因而,他也渐渐成了一个飘渺的传说,没人再能到达玄天岭,被他医好。 难道谢酽竟要带慕容褒因去寻孟九转解毒? 顾柔的面色也有些严峻,“悔相识的解药,天下只有那一株紫花。舍妹体内的毒性只解了一半,撑不过三月,也唯有孟九转,或可一试。” 小缙第一个站起来,拍拍胸脯,说道:“门主,让我带二小姐去玄天岭,不治好她绝不回来。” “你的伤可好全了?”顾云天没有回答,反而看向江朝欢。 “属下些许小伤,早已痊愈。” “好,”顾云天的左手扶在椅背上,指尖轻扣,“这次任务,还是交给你和小缙。与谢酽一道,带襄儿去玄天岭医治。治好后,杀了孟九转,将他的尸体完封不动地带回来。” “爹,还是我去,一路照顾妹妹,还是我方便些。”顾柔不想他是要江朝欢和小缙去,有些着急。 “适才我已经给襄儿输送朝中措真气,她现下应该已经醒来,行动与常人无异,只是不能动武。这一路,你们还是隐藏身份,监视谢酽和慕容褒因。” 顾云天看向江朝欢和小缙,眼里好像一汪深潭,不知何处是潭底。江朝欢二人不由垂头领命,不敢直视。 “记住,只有三个月,此次任务若再失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五十一.重逢 山西,云中郡,同兴客栈。 “话说这聚义庄短短十日经历了数番波折,终于到了这最后一日,聚义会如期召开。” 堂前的说书人突然一拍惊堂木,座中宾客都猛地一惊,终于说到了重点,他们都放下筷子,更加聚精会神地等着听下文。 “这聚义会比试共分三轮……单刀一抹,那谢公子一招水龙吟就把蓝姑娘斩于刀下…” 听到这里,即使大家早就知道了此事,还是忍不住叹息议论。 “说书的,谁要听这些,还不赶快讲讲顾云天亲临聚义会,顾门如何大战群雄。”有人叫道。 “好…正当最后两人林姑娘和谢公子比试时,只听一阵“日出幽云,唯我是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在幽云谷缩了十二年的顾云天,竟然从天而降!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动弹,谁知谢公子豪气干云,居然上前挑战…” 众人不由都听得入了迷,然而到最后,竟听他含糊结局:“顾云天和慕容义掉了下去…最后顾云天重回顾门,慕容义坠楼而死,我正道英雄来客十不存一,天要亡我…” “你倒是说说,他们掉下去后发生了什么?慕容义怎么就坠楼了?顾云天又为什么来聚义会?来了之后怎么没清洗所有人,就又缩回顾门了?”座中人不满。 “这…这就要问顾云天自己了,谁知道他这个魔头耍什么花样?不过,据说慕容义的尸体上,除了坠亡的伤痕,还有顾门不传之秘折红英之伤…和顾门斗,终究是蚍蜉撼树,自寻死路啊…” 店中角落一桌两男一女听了,默默摇头。 只见其中端坐西侧的青年男子轻轻抚上桌旁长刀,不知在想什么。这边听着说书,他一边时不时向楼梯处看去,目中满是担忧。 “谢公子,你这便去看顾慕容小姐,我们也吃完了。”他对面的蓝衣女子看出他的焦急,好心说道,正是凤血剑的女儿嵇盈风。 当日嵇盈风和嵇无风在前庭中遭遇顾门,机灵地躲在净虚方丈身后,得到庇佑。后来湖水淹没,两人仗着自小在秦淮一带长大,水性极佳,逃过一劫。 得救后,两人解了哑药的毒,便一路与谢酽为伴,来了这云中郡。 她对面的男子自然是谢酽。慕容褒因为他过血后,他得以生还,但慕容褒因胸口中箭,又加上悔相识的毒性,命在垂危。 谢酽醒过来后,立刻用真气为她吊着命,赶到医馆,然而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叫准备后事。他只得每隔几个时辰就为慕容褒因输送真气,用自己的内力给她续命。 后来,听人说神医孟九转是华佗再世,有枯骨生肉之术,起死回生之能,世上任何病症都能被他妙手回春,手到病除。谢酽便带着慕容褒因往东北而行,准备去玄天岭求医。 然而,没想到嵇无风竟非要和他同去,嵇盈风自然也不能扔下哥哥,两人就这样跟了他一路,怎么劝都不走。 因慕容褒因伤势太重,一直昏迷,谢酽生怕马车颠簸,走得极慢,行了半月,才从雁门走到云中郡。 … 只见谢酽歉然点头,便要上楼去照看慕容褒因,这时,却听一个客人问那说书人:“早前听说是慕容义杀了少林和尚,后来又说是谢家公子,现在又说慕容义是顾门洞主,那这少林和尚到底是谁杀的?” “这个…慕容义已死,不管是谁,都没了证据,只能等少林出来发话了。”说书人含混不清地讲道。 “就算这两个和尚不是谢公子杀的,那个蓝姑娘也是死于他手,这个可抵赖不得。” “可谢公子杀巽主,挑战顾云天,怎么也不像这种凶恶之徒啊。” 聚义会难以解释的事情太多,众人都想窥探其中隐秘,但也只能凭借种种传言,自行揣测。 “你懂什么,这并不矛盾。他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表面上对付顾门,暗地里对自己人下手,啧啧,不然顾云天怎么没杀了他,说不定他早就暗中投靠了顾门。” “这点还真是奇怪,难道临安谢氏和慕容义一样,也是顾门洞主?” … 嵇无风拍案而起,就要和众人争辩,只见谢酽拉住了他,他正要扯开,眼睛却瞟到了门外,顿时呆住,瞪圆了眼,张大了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谢酽也随之回头,同样满脸震惊。 “江公子,林姑娘,是你们!”还是嵇盈风首先反应过来,很是惊喜地叫他们。 江朝欢和顾襄一身青衣,手提长剑,走了进来,和当日在雁门关几人初遇时莫名相似,只是这回,后面还跟了小缙。 “我就知道,你们果然没死,你们怎么逃出去的?这半个月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和小缙在一起?”嵇无风也是一脸欣喜,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同时朝三人扑上去。 江朝欢将他推开,只有小缙有故人重逢的喜悦,激动得和他抱在一起。 知道顾云天和慕容义落入密道后,谢酽便陷入昏迷,嵇无风和嵇盈风更是一直在上面,三人对后来发生的事都一无所知。小缙自然发挥了他话唠的本领,编出了一段精彩的故事。 在他的版本里,江朝欢和顾襄大义凛然地救了他,然后带着他逃出庄外。 又说了慕容义早前抓走顾襄,给她下毒的事,几人这回便是去玄天岭找孟九转医治,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他们。 转向顾襄,见她果然面色不好,身子似乎也无力,拿着长剑的手都有些发颤。 谢酽黯然失色,颇为同情地看着江朝欢。 因为慕容褒因,他更加感同身受,深知这种身边人命悬一线,生死难料之际,自己是如何痛苦煎熬。不过,他没注意到,江朝欢却没像他这么憔悴神伤,仍旧云淡风轻,仿佛漠不关己。 “那你为什么也来了这里?”这边嵇无风问小缙。 “江公子和林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林姑娘有难,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好歹不能扔下他们就走。陪他们到玄天岭解毒,一路上也可有个照应。”小缙叹道。 嵇无风心中更是钦佩小缙,觉得他果然有情有义,知恩图报。 “去玄天岭困难重重,危机四伏,其实,你们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我们冒险。”谢酽看着嵇无风和小缙,他们几个武功平平,跟着去玄天岭只怕很是危险。 “绝不可能!”嵇无风和小缙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谢酽只得默默摇了摇头,告罪打算离开,去照料慕容褒因。 “不知谢公子介不介意在下同去?”这时,江朝欢却开口说道。 谢酽怔了一下,知道他是要和自己说话,便点头答应,邀他一起上楼。 五十二.夜访 走到慕容褒因房门口,谢酽便止住脚步,“江公子可是有什么话要提点在下?” “可否进去说?” 谢酽犹豫了一瞬,便点点头,推开了门。 只见慕容褒因合目卧在床上,肌肤雪白,毫无血色。 “这几日可是谢公子在用内力为慕容小姐续命?”见谢酽也脸色不好,脚步有些虚浮,他能猜到。 谢酽承认了,他日日不间断地为慕容褒因输送内力,即便他的内功修为在年轻一代中已算翘楚,但也抵不过这般快速消耗。不免越来越觉吃力,这样下去,不出半月,他也必然力竭。 江朝欢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终于开口:“慕容小姐是过血中毒,就算是神仙,也没法清尽毒性。何况她心口中箭,内腑已伤,即便真的到了玄天岭,也未必能…” “生死在天,人事该尽。我绝不会放弃她,你不必再说了。”谢酽打断他。 “来路凶险,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回到谢府,从此不再踏入江湖。”没有理会谢酽不善的脸色,江朝欢上前一步,逼视着他。 “为什么?慕容姑娘还未治好,父仇更还未报,你叫我怎么能逃避这一切,缩回家中?”谢酽不能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满脸失望。 江朝欢的眼中似蕴着嘲讽,冷笑一声,却不再劝他,转而走向慕容褒因床前。 “我修习的内功心法有疗伤补给之效,在下的师妹也因此能醒过来。如果谢公子不介意,我可以为慕容小姐疗伤,以后就可以减少谢公子为她渡内力的频率,否则,恐怕你们无法撑到玄天岭。” 谢酽听了,惊喜地走上前去,向他一揖,连忙道谢。 江朝欢将手搭上慕容褒因大椎穴,调理内息,朝中措真气缓缓流入她体内,往复一个周期,只见慕容褒因面上渐渐泛起潮红,眼睫轻颤。 谢酽紧张地盯着慕容褒因,一瞬不瞬。然而,他不知道,江朝欢手心中,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寒冰随着他真气的流转融化,尽数渗入慕容褒因体内。 长生劫,顾门秘法,可使人昏睡不醒,是路上小缙才刚刚教给他的。 慕容褒因伤势严重,以谢酽之力无法保证她活着达到玄天岭,为了任务,他们必须帮她一把。 但为慕容褒因疗伤,难保她不会醒来,那日在密道和采月楼中,她看到了几人和顾云天在一起的所有场景,只要她不傻,就能猜到他们的身份。 所以,慕容褒因绝不可以醒过来。这长生劫,以内力融入人的大椎穴后,在体内游走一周,就会舒缓身体各处机能,确保她绝不会在三个月内醒来。 良久,江朝欢收回了手。 “为什么她还没醒?”期待地看了慕容褒因许久,却见她仍旧沉睡,只有面色好了一些,谢酽不禁问道。 “我的内力平平,师妹能醒来也许是因为她本身习武,自有内力相辅,体质较好,且没受外伤。对于慕容小姐,恐怕只能暂时压制毒性,聊胜于无。” 江朝欢解释道,“以后谢公子可以三日为她输一次内力,应该足以到达玄天岭。” 虽然慕容褒因没能醒来,谢酽还是很欣慰,肯耗费内力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医治,何况这人还是慕容义的女儿,他心中十分感激,不知该如何报答江朝欢才好。 江朝欢却毫不居功,只是问了他一句:“谢公子此前可曾见过顾云天?” “从未。”谢酽不知他为何要这么问,他七岁那年,父亲死在顾云天手中,自此顾云天便退隐幽云谷,他怎么也不可能见过顾云天。 江朝欢没再多言,只是嘱咐他少耗真气,注意调息。 … 是夜,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闪入江朝欢房间。 “主上,乾主出幽云后,前往扬州一带,应该是要去襄助坤主。”那人禀报道。 江朝欢背对着他,一直未转过身,“坤主去扬州的任务是什么?” “属下无能,实在无法查探。” “叫跟着坤主的人都撤了。你下去。” 那人又无声无息地退出房间,一切重归宁静。 江朝欢眺望窗外,夜色沉沉,平添寂寥。早春已过,天气转暖,这个时节去玄天岭倒是比冬日好一些,只是,顾云天特意强调的与谢酽同去,是什么意思? 他随手执起桌上长剑,轻抚半晌,骤然出鞘,极为锋利的剑刃映着月色,现出幽幽寒光。 剑身的血槽内,有着无法抹除的深褐痕迹,那是饮过无数人鲜血的痕迹。 一阵微弱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幽静。他将长剑归鞘,打开门,眼前竟是嵇盈风,有些局促地立在门外。 “嵇姑娘有事?”嵇盈风这种守礼的名门小姐,绝不会半夜敲外家男子的房门,除非有什么极其要紧的事。 嵇盈风略显不安地缩了缩肩膀,看向屋内:“有一件事,想请江公子帮忙。” 江朝欢善解人意地请她进门,客气地说道:“但说无妨。” “哥哥执意要跟谢公子去勿吉,但他没有武艺傍身,只怕经受不得严寒,若遇到危险,还会成为累赘。我想,江公子可不可以劝劝他,让他改道回家?” 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嵇盈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酽性子和善,劝了嵇无风几次,见他不走,也束手无策。她莫名觉得哥哥会听江朝欢的话,而且江朝欢救了他们几次,她心中早已十分信任于他。 江朝欢一边嘴角勾起笑意,去玄天岭本就非他所愿,但任务不可拒绝,他只能选择北上。 本来坤主去扬州出任务,就不容他不多想,这回心思老道的沈雁回也被派往扬州,他又不敢再派手下监视坤主,那边的情况更是无从得知。 这回,嵇盈风送上门来,正给了他一个前去探查的机会。 沉吟半晌,他才答应:“以令兄的性格,恐怕不会听任何人劝。但你们此去的确危险重重,我会想办法将两位送回广陵府上,不必担心。” 嵇盈风放下心来,面色舒展,又起身一福:“那日聚义庄承蒙江公子相救,还未道谢,不知何时才能报此大恩,此次本该陪林姑娘去勿吉,可是父亲也一再来信催促我们回家…” “没关系,令尊也是爱子心切,儿女在外,哪有父亲能不担心?”江朝欢面上的笑意更为真切,有礼地将她送出门外。 … “咣当。” 不知过了多久,心中郁结难耐,他终于再也无法冷静,一手狠狠拂落了桌上的茶杯。 十二年的屈心抑志,如履薄冰… 苍苍何辜,歼余椿萱?凶仇横道,浊此世间… 五十三.分道 一大早与谢酽商议过后,谢酽自然也乐意想办法让嵇无风回家,但他绝不会乖乖听话,所以只能用一些特别的手段。 又想到从云中郡到广陵山高路远,以嵇无风兄妹的武功,若遭遇恶人,怕是无法抵挡。而嵇无风若半途执意折返,嵇盈风也拦不住他。 是而,两人商定,由江朝欢护送嵇无风兄妹南下,谢酽则带着其余人继续北上。 有慕容褒因和顾襄两个病人,谢酽他们自然走不快。因而江朝欢送二人回家后,快马加鞭还可以赶回来,与他们重新汇合。 只是料到顾襄也不会同意,江朝欢只告诉了小缙。 小缙也有些怀疑:“他们两个是走是留,是死是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那么热心,还要送他们回去?” “三个月内,我们要到达玄天岭,嵇无风两个必是累赘。况且我们还要监视谢酽,有嵇无风在,也诸多不便。”江朝欢解释。 “所以,必须要他们走。但谢酽不会放心他们自己回去,这些人里,也只有我能送他们了。二小姐有你照看,我想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这最后一句话让小缙很是受用,便即答应了。 只是他又愁眉苦脸地撇嘴:“门主叫我们监视谢酽,这个监视是怎么个意思?是杀,是留,还是仅仅跟着他?我们应该做什么?” 对于门主此次模棱两可的任务,他很是费解。琢磨了一路,也不明白这个监视到底是要干嘛? “既然想不出来,就从字面上理解。监视,首先对象要活着,在我回来之前,除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什么也不需要做。” … 中午,在一楼堂中,依旧选了角落的一桌,几人用了饭,便要动身继续赶路。 桌上,嵇无风还眉飞色舞地和小缙聊天,两人从出身幼年聊到聚义庄隐秘,无所不谈,越发投契。 然而,甫一出门,嵇无风和顾襄便身子一软,被几人扶住,将嵇无风送上另一辆马车,江朝欢与这两兄妹反向而行。 对付嵇无风,只需要一点普通的迷药即可,不过对顾襄,为确保稳妥,还是小缙暗中加了自制的十番萝。把顾襄和慕容褒因送入马车,谢酽这边也即刻出发了。 一路疾行,江朝欢三人天黑时已到了平城。 “酽弟,小缙…人呢?”马车里响起了嵇无风的声音。 药效已过,他便即醒转,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了嵇盈风。 “我们跟着谢公子只会拖累他们,还是回家,不要让爹爹担心。”嵇盈风向他解释。 “拖累,我知道我是个拖累,不用你总提醒我。”嵇无风明白了怎么回事,顿感被骗,一怒之下脱口而出,“还有,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我绝不回去。” 说着他便狠狠地掀开帘子,正要叫停车,却见马车悠悠停下,驾车的江朝欢回过头来。 “你…你也跟着骗我?连你也瞧不起我?”嵇无风心中怒火更盛,在他看来,江朝欢是来押送他回家,与他们是一丘之貉。 谁知江朝欢没有说话,任由他跳下马车,愤然离开。嵇盈风急忙追过去拦住他,两人便拉扯起来。 “一个人若只是能力不足,还没什么,若能力不足却不自知,就有些可笑了。” 江朝欢讥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刺入嵇无风耳中,他不敢相信地转身,难道自己在所有人眼中,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不自量力的可笑之人? “是,我是比不上你武功高强,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又不需要你保护。带我回去找酽弟,从此以后,我和你一刀两断,互不干涉。” “没有谢公子同意,江公子能随便带走你吗?别再闹了,你只有安心和我回家一条路。”嵇盈风见他说出的话太过伤人,也不由生气,眉头紧皱,嗔怪他道。 虽然早就想到江朝欢不可能是背着谢酽带走自己,但此刻听嵇盈风说出来,他还是心中一刺,不愿相信。原来,连谢酽也想要丢掉自己,自己死乞白赖地跟着他们,只怕在他们眼中,一直就是个笑话。 “好,我不去玄天岭了。”嵇无风用尽最后的力气丢下一句,转身挣开嵇盈风的手。 “你要去哪里?”嵇盈风着急地追上。 “不用你管。我不会再烦你们了,从今以后,你继续回嵇府当你的大小姐,我还是做我的渔夫,我们两不想干。” 嵇无风极度愤恨中生了几倍的力气,竟一把挣脱桎梧,奔向林间。 嵇盈风拔脚去追,却听后面江朝欢的声音:“不必管他。” 嵇盈风不知怎的,似乎是自然地听他命令,便止住了身形。 “我在他身上放了留人醉,用这个可以跟上他。”江朝欢走到她身边,张开手心,一只玉色蝴蝶在夜色下闪着幽光,倏然振翅飞走,朝着嵇无风离去的方向。 “令兄若不吃一些苦头,永远无法明白江湖凶险。若想让他安心回家,少不得要他自己经历一番磨难。” … 嵇无风一口气跑了几十丈远,终于脱力停下,气喘吁吁地回头张望,却见并没有人追来。 以他们两个的轻功,若想追上自己,还不是轻而易举,嵇无风想道“看来,自己在他们眼中果然是个多余的废物,主动离开正合了他们的意。” 苦笑一声,他倚着树坐下休息,同时思考该去往何处。 广陵嵇府肯定是不能回的,也不愿再去找谢酽,他决定,还是去玉山镇寻养父母,虽然他们已不在原籍,房屋也不见了,但自己慢慢打听,早晚能找到他们。 想到天下之大,终归还是有一个容身之处,破败的小屋,慈祥的父母…他的心里也踏实了一些。 但玉山镇也在江南一带,与广陵不算太远,自己回去,会不会遇到江朝欢他们,又被抓回家?想到这,他不禁摇了摇头,暗骂自己自作多情,他们又怎么会在乎自己去哪里? 适才他慌不择路,只知道往反方向逃,马车本就停在偏僻的小路上,他这随便一跑,更是陷入了密林,辨不清位置。阴沉沉的夜空,连个北斗星都没有,叫他怎么找路? 于是,他索性就地一卧,决定等明日天亮了再走。 五十四.被抓 跟着那只玉色蝴蝶,嵇盈风与江朝欢并肩而行,在林中缓行半晌,竟看到了嵇无风以天为枕,以地为席,和衣而卧,睡得正香。 有些哭笑不得,嵇盈风见他小孩心性,本来满腹的委屈也散了。 拣了远处一块空地坐下,两人也准备简单休息一夜。嵇盈风拿帕子细细拂了石上的青苔,便邀江朝欢来坐。 她见江朝欢一路无话,还以为他是生了哥哥的气,便先替哥哥道歉,江朝欢只是随意客套了几句,就准备到旁边休息。 “那日被困在密道中,江公子是怎么出去的?”嵇盈风一直想不明白这件事,她记得在昏过去前,那个洞口还很小。 “生死面前,往往可以激发想象不到的潜能。”江朝欢显然并不想和她聊下去。 但嵇盈风却因这句话沉吟良久,转而问道:“我记得江公子说过,来聚义会是为了尊师遗命。现在没有了聚义令,不知江公子治好令师妹后,打算去哪里?” “何去何从,并不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不知他为何会这么说,但嵇盈风心里盘算的,是想邀请他来家中。 几次的救命之恩,她自知凭自己的能力极难报答。又知道他们师父已过世,应该没有束缚,便想邀他们来府中,等他们从玄天岭回来后,也有一个落脚之处,顺便再请父亲好好报答他。 “爹爹平生最喜剑法,如果江公子愿意过府切磋,我会劝爹爹以凤血剑相授。”号称江南剑法第一的凤血剑,与天下第一刀水龙吟并称,是世上所有习剑之人垂涎不得的绝妙剑法,她相信,江朝欢一定愿意习得这举世无两的武功。这也是对他舍身相救最好的报答了。 不想,江朝欢不但没有立刻答应,反而莫名地盯着她,虽然面上神色未变,但一直以来他身上的熟悉感褪尽,两人之间仿佛突然隔了万水千山。 “如果你的东西被别人夺去了,你会怎么办?”江朝欢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 “我…如果那个人很需要它,那我可以送给他。”嵇盈风一愣,她从未思考过这种问题,但她想了想,自己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东西,如果别人更需要,那也无妨拱手相让。 “嵇姑娘真够大方,可惜在下小肚鸡肠,却没有这般胸襟。”江朝欢冷笑了一声,便转身欲走。 “那你要怎么办?”嵇盈风有些奇怪。 江朝欢顿了一下,紧按剑柄,却没有回答。 他会怎么办,十二年来,他一刻也不敢忘…属于他的一切,他必将一点一点亲手夺回来,而那个令他一无所有的人,他绝不会放过。 … 第二日一早,嵇无风被爬到脸上的虫子咬醒,自觉睡得很好,昨日的气也全消了,他将所有烦恼抛到脑后。凭着记忆,往来路摸索,终于走回了昨日的乡道。 又走了一段,见到前面平城的城门,肚子呱呱直叫,他便决定先进城找个饭馆填饱肚子。 豪气地把一锭银子拍在桌上,伙计立刻殷勤地为他整治饭菜。谁知,那银子还未揣进伙计怀中,就被一双大手劈手夺过。 “凤血剑的儿子,哈哈,这回没跑了。”看了眼银子底部刻着的“嵇”,那男子一边掂着银子,一边放声大笑。 “王卫江?”嵇无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分明是三庄十二堡中,潜龙堡的大弟子王卫江。 聚义会那日,潜龙堡从堡主到弟子大多遇难,唯有王卫江和几个师弟生还。 师门覆灭,他们不知该当去往何处。怨天尤人当中,有人提议,绑架了据说是不会武功的嵇无风,去要挟嵇闻道授予武功秘籍,再找个地方勤练几年,从而重振师门。 已是丧家之犬的王卫江决定放手一搏。他们查探了许久,终于得知嵇无风在云中郡,可他们赶到后,又听说嵇无风已经离开。 追了一路,本来见嵇无风和另外两个入会人在一起,他们还不敢下手,没想到他自己离去。又偷偷跟了半日,确定他只剩一人,王卫江决定趁早动手。 “你们几个英雄好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这里故人重逢是我们的缘分,这顿我请你们了。”看出他们来势不善,嵇无风只得打着哈哈,试图混过去。 “不必了,听说广陵人杰地灵,我们兄弟是想要嵇公子带我们去贵府长长见识。”王卫江逼上前一步,身后几个弟子挡住了门口。 “哈哈,好说好说,我正愁没人同行,一路寂寞呢。”嵇无风一边向门口蹭去,一边摆手答道。 突然,他左手一抛,一锭银子朝王卫江飞去,这是他手边唯一的东西,暗暗鼓了半天气,才用尽全身力气一掷,同时拔腿跑向后堂。 没想到,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一脚绊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桌腿上,“哎呦”,又一脚踢在他腰间。 王卫江揪起他的后领将他提起,拖着他走出店门。 “救命啊,喂,你们快报官啊。”嵇无风一边扑腾着,一边朝店内伙计,客人大叫。 然而,一群两手空空的百姓怎么敢惹凶神恶煞的习武之人,见他们各个手执长刀,早就都缩在座位里,生怕波及到自己。 “既然请你你不走,那就只好绑你走了。”王卫江哼道。 两个师弟用粗麻绳将他手脚捆住,不由分说便把他塞进马车,几人纵马驰去。 “喂,你们听我说,我不过是嵇家捡来的儿子,你们抓了我,也换不来什么好处。” 这个马车可不比昨日坐的豪华,里面本就狭窄,他又被随意一扔,脚正卡在门边,姿势十分别扭。他只能大声吵嚷着,企图说服他们放了自己。 然而,那几个人充耳不闻,他只好改为了威胁:“我的妹妹和结拜兄弟都在这里,你们趁早放了我还好说,否则,被他们找到,你们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扑腾”他还未说完,双脚就被人狠狠一拽,从坐席上跌落,头上又撞了一个大包。接着,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一块抹布,他发出的声音只剩下了含混不清的“呜呜”。 “你老实一点,还能少受些罪。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王卫江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又重新上路。 他跌在马车坐席下,整个身子只得蜷缩起来。王卫江又丝毫不顾忌地快马加鞭,一路颠簸,他的身上不知撞了多少下,只觉头晕眼花,浑身上下又酸又疼。 五十五.逃跑 在这辆马车后面,遥遥跟着两人并骑而行,正是看到了整个过程的江朝欢和嵇盈风。 见哥哥被人绑走,江朝欢还不出手相救,嵇盈风只道他是真的生气了,想借此机会教训哥哥。自己也不敢上前,虽然着急心疼,却也只能暗暗期盼他早点消气救人。 一路骑行,她不时偷偷瞥向江朝欢,却见他只是望着远处,一直出神。 终于挨到了晚间,就在嵇无风觉得自己要被颠死了的时候,马车倏然停下。王卫江粗鲁地将他拉下车,松了他一只手,另一只仍然反绑在背后。取出他口中抹布,一个师弟递给了他一块硬邦邦的馒头。 王卫江几人坐在与他不远处的石头上,高声哄笑着聊天。 嵇无风盯着自己手里冷硬的馒头,心里只恨自己命苦。但从昨日中午开始,他就水米未进,此刻已经饿得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了恢复体力逃生,他只能硬着头皮咬了一口馒头。 谁知这一口咬下去,后牙便被里面沙砾一硌,疼得他哎呦大叫。 这一年在嵇府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就算之前在贫寒渔家,也是被养父母千娇万惯,他从没吃过这样的苦。想不到第一次自己闯荡江湖,便落到这样的地步。 怒从心头起,他将馒头往地上一掼,跳着脚扑向王卫江。 “爷爷今天跟你同归于尽。”嵇无风破口大骂,一只手握成拳头就要砸向王卫江。 没料到他突然疯了一样扑过来,王卫江一时躲闪不及,竟被他一拳砸在右脸,顿时大怒,捉住他的手,一个耳光将他打翻在地。 他的右脸登时肿了起来,接着王卫江的几个师弟围过来,骂骂咧咧地一齐动手,拳打脚踢。嵇无风初时还用一只手护着头,渐渐胳膊上挨了几脚,无力再举起,身子在地上蜷缩着,却还没有求饶。 终于几人打累了,退到一边,还嫌不解气。 “还当自己公子哥呢,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废物,嵇闻道有你这么个儿子,还真是家门不幸,哈哈。” “我说了我不是他的儿子,你们抓了我也没什么用,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嵇无风努力反驳,只是一张口嘴角就疼。 “有没有用要到了广陵才知道。如果嵇闻道不肯拿凤血剑和溯雪回风换你,我们再杀你也不迟。”王卫江哼了一声,又一脚踢在他腰间。 “你最好不要再白费力气试图逃跑,否则这一路吃亏的是你自己。” 最后丢下一句威胁,王卫江不屑地转身而去。只留下嵇无风狼狈地倒在地上,挣扎着也无力爬起。 残阳如血。 远处目睹这一切的嵇盈风偷偷抹了一把泪,强忍住冲上去的想法。 “心疼了?”江朝欢露出一抹玩味的笑,瞥了她一眼。“你可以过去救他,我不会拦你。” 嵇盈风不知怎的,忙摇头否认:“我知道哥哥是自作自受,他们总不会伤了哥哥性命,叫他长长记性也好。” “我并非喜欢看笑话。只是王卫江这伙人的身份特殊,由不得我不多想。”江朝欢终于好心和她解释起来。 “在这江湖上,敢动你们嵇氏子弟的人不多。他是三庄十二堡的丧家之犬,却敢冒这种亡命之徒也未必敢冒的风险,就说明他手中有足以保命的筹码。这个筹码,也许与聚义庄,与慕容义的秘密息息相关。” 嵇盈风一怔,又有些吃惊于他的坦诚。只是她不明白,慕容义的秘密难道竟如此重要,让他在这一切已经过去之后还一定要费心查探? “现在可以说是我出于私心利用令兄,所以你若想去救他,我也绝不阻拦。”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嵇盈风不解。 没有等到回答,她只能立在原处,紧紧盯着趴在地上的嵇无风。 几天过去,一行人已经走出了山西,入了汴州境内。 王卫江大概也是怕有人追上来,这几天披霜带露,倍日并行,夜里也只在路旁野地稍作休息,却也并没有什么异常动作。 这日到了汴京,几人都车马劳顿,疲惫不堪,便准备入城好好休整一夜,顺便补给一番。 见嵇无风这几日乖顺了许多,他们对他的待遇也果然好了一些。找了个偏僻的小店,几人将他一只手上的绳子捆在桌腿上,也为他分了两道菜。 嵇无风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努力思索逃生之法。却听邻桌王卫江的一个师弟问他:“大师兄,嵇闻道在广陵家大业大,万一反而叫他抓住了我们怎么办?” “放心,等我们回潜龙堡拿了东西,手里就又多了个保障。到时候就算这小子跑了,我们下半辈子也吃穿不愁,哈哈。” 嵇无风正思考他所说的“东西”,突然觉得手上绳子一松。原来那师弟因他不会武功,这几日又表现乖顺,便失了警惕,给他绑的绳子大意地少了个扣。 他一直在桌腿上磨着手上的绳子,正巧碰开了索扣,他心中大喜,心脏砰砰直跳。强自镇定,又装作俯身捡筷子,偷偷将脚上绳索解开。 王卫江那伙人正喝到兴起,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他又按耐许久,直等到他们都喝得醉眼迷离,甚至有两人已经醉倒桌上,突然一个高跳起,朝门外飞奔而去。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恨没多长一双腿。王卫江本醉了一半,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提刀追了出去。 虽然酒力使然,他脚步有些踉跄,但到底有轻功在身,转过两条巷子便追上了嵇无风。见他三番五次逃跑,王卫江的耐心已经耗尽,再加上酒后纵胆,他一怒之下一刀砍去,不准备再留他性命。 嵇无风不想他这回竟真下死手,只见厚重朴刀就要落在自己颈上,呼吸骤停,两眼一闭,不禁哀叹自己今日就要命绝于此。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颈间风声一紧,他只听到清脆的刀兵相击,王卫江手中的刀便“咣当”一声飞落在地。 他死里逃生,激动地睁眼一看。 江朝欢执剑而立,剑尖直指王卫江咽喉,目光却射向自己,隐着森冷迫人的寒意。 五十六.秘密 这时,几个师弟也追了上来,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王卫江定睛一看,面前之人竟是那日聚义会上,一剑挑断对手筋脉的入会人,不禁吓得一个踉跄,酒瞬间便醒了一半。 他深知自己绝不是江朝欢对手,连忙告饶。那几个师弟也见势不对,拔腿就跑。 然而,寒光一闪,几人心口中剑,齐齐扑倒在地。趁江朝欢解决他们,王卫江不管不顾地迈开腿朝巷子里奔逃,却被遽然横在颈前的三尺青锋拦住去路。 “江少侠饶命啊,我…我愿意自废武功,从此退出江湖。”早就见识到他出手狠辣,又见他不由分说杀了几个师弟,王卫江吓得浑身战栗,就差跪下求饶。 “你怎么上来就杀人啊,他们虽然绑架了我,但罪不至死,你还是饶了他。”刚刚反应过来的嵇无风看着满地尸体,又惊又怕。 被江朝欢森冷的目光一刺,他不敢再多话。又扭头一看,只见嵇盈风也赶了上来,将他扶起。 没有理会嵇无风,江朝欢手中长剑微微向前一探,便刺破了王卫江颈上皮肤。 “啊”,王卫江大骇之下终于想起了他保命的筹码,“我…我知道一个秘密,你只要答应饶我一命,我就告诉你…” 江朝欢满意地收起剑,踱步到他身前,示意他说下去。 “十九年前,潜龙堡刚刚建立,我入堡成为大弟子,随着师父去聚义庄拜见慕容义。那时聚义庄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庄中也没有拥月湖。”王卫江竟然开始回忆十几年前的往事,嵇无风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晚慕容义在大厅设宴,我们都喝得东倒西歪。我中途去解手,没想到迷了路,绕进了一片竹林。我心想要不就在这里解决了,却听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我留神细听,竟是我师父和慕容义的声音。” “他们在说什么?”嵇无风也开始感兴趣,忙催他说下去。 “我躲在一棵竹子后,朝那边观察,果然看见了师父和慕容义。当时慕容义正递给师父什么东西。然后我听到师父问他:“大哥,门主会不会发现我们已经知道了…”慕容义打断了他:“如果门主发现了,你以为我们还能活着回来吗?别总自己吓自己。”” 江朝欢眼眸一闪,颇为震惊:“你是说你师父也是顾门的人?” “唉,我当时听到这句话,还不明白这个门主是谁。江湖中那么多帮派都有门主,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说的会是顾门门主顾云天啊。” 王卫江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过我当时想到师父前不久出了一趟远门,大概有半个月,一个弟子都不带,连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就想着,会不会是师父和慕容义去了哪个门派,发现了哪个门主的什么秘密。” “没等我细想,师父又问:“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门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慕容义回答:“门主是成大事的人,我们没有这样的魄力,所以只能俯首听令于人。不过…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件事…”” “到底是什么事?”嵇无风连忙问道,却见江朝欢冷冷一瞥,他忙闭上了嘴。 “师父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对他说:“大哥,难道你要说出去?还是要用这个威胁门主?”慕容义的语气有些鄙夷:“我还没那么蠢,时机远远未到,现在说不是找死吗?你记住,这件事,就当你从没看到过,从此以后,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我当然不敢说了,我宁可从来没见过这事,不过这东西…”师父的语气有些懊丧,慕容义又说道:“这东西一式两份,你回去后好好藏着,千万不可被人发现了。”” “师父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慕容义就离开了。后来几天,我见师父总是有些神思不属,然后过了两天,就急忙带着我们回了堡里。” “那个东西是什么?”江朝欢问道。 “那晚天阴,没什么月色,我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回堡后,我也一直偷偷观察师父,又暗中找遍了堡中上下,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玩意。我渐渐就放下了这件事,还以为不过是师父和慕容义大惊小怪。” “直到这次来聚义会,知道了慕容义居然是顾门的洞主。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们十九年前去的,应该就是顾门幽云谷,他们口中的门主竟是顾云天…” 听了他的话,几人都大惊失色,久久无言… 终于,江朝欢迫近他身前,冷冷开口:“你师父离开潜龙堡是在什么时候?” “庚辰年九月初,一直到九月中旬回来。月末我们就去了聚义庄。” “现在那东西还在堡中?” “我也不敢确定。但我想师父总不可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所以应该还是在堡里。”王卫江见他感兴趣,庆幸自己这个保命的筹码果然有用,忙讨好地接着说道。 “如果江少侠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堡中寻找,我在潜龙堡快二十年了,一定比旁人摸黑乱找容易。” 江朝欢眉头轻蹙,有些踌躇。 本来改道送嵇无风兄妹去广陵就是冒险之举,若再带着他去潜龙堡,一旦被门主发现,自己在查探他的秘密,门主定会有所怀疑。 但如果他所言为真,想找到那个东西,也确实需要他这个熟悉潜龙堡的人相助。 聚义会难以解释的事情太多。他知道慕容义十几年前改造聚义庄,就说明他早有反心。而他背叛顾门的倚仗,到了门主出幽云谷,他开始认为是慕容义知道顾襄的身份,以她为要挟迫使顾云天来聚义会。 虽然这样还是无法解释他对谢酽的屡次构陷,和门主很多的反常行为。但却不想,他真正的倚仗,竟是十九年前去幽云谷,亲眼窥见的门主的秘密? 那个潜龙堡堡主又是什么角色呢? 顾门七十二洞主,他也并非全然知道。难道,潜龙堡堡主也是顾门洞主,还是只是因为得慕容义信任,陪同慕容义前去顾门而已? 不管怎样,他都明白,门主既然知道了慕容义倚仗那个秘密生出反心,就也必然知道潜龙堡亦知此机密。那么,门主早晚会派人清剿潜龙堡所有人。自己决不能因为他打草惊蛇,失去门主的信任。 沉吟半晌,他终究狠下心来,右手一抬,剑光飞逝,那王卫江的脖子上便多了个窟窿,不敢置信地瞪圆了双眼,倒了下去。 五十七.修好 “你…”嵇无风大惊失色,“他都说出了秘密,你怎么还是杀了他,不守信用,草菅人命,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 嵇盈风也被他骤然出手震惊,两人都知道江朝欢狠辣决绝,殊无悲悯宽怜之心。但之前他对付的都是顾门之人,此刻见他不由分说便杀了潜龙堡的弟子,尤其在他们已经以惊天秘密交换后,他却还不顾信义,取之性命,也有些不敢相信。 江朝欢没有兴趣理会他们的质疑不解,收起长剑,便准备处理王卫江几人的尸体。 “你怎么不敢说话了?恃武欺人,与顾门又有何异?”嵇无风一脸怒意,上前抓住他的手。 江朝欢冷笑一声,反手揪住他的衣襟,眼中露出不屑:“我是与顾门无异,你若想替他们报仇,我可以奉陪。” “你…你明知道我不会武功,更不可能替他们这种人报仇。但他们不过是想绑架勒索,你就这么杀了他们,不会良心不安吗?”嵇无风有些气怯,口中却毫不退让。 他自小长在渔村,从未见过刀兵生杀,这一路与谢酽同行,而谢酽即便遇到顾门也不会穷追不舍,斩草除根,他自然不能理解江朝欢的狠毒做法。 嵇盈风有些看不下去,又怕哥哥真惹怒了江朝欢,忙上前劝他:“江公子屡次救你,这回要不是他,没命的就是你了。又为了保护我们,舍了自己师妹随行。你不知感恩就算了,怎么还不依不饶?” “哼,当我不知道,你们一定一直跟着我,却看着我被他们打,到现在才出手。” 嵇盈风被他一噎,却也无话辩驳,只能看着江朝欢默默处理现场。 良久,确定此处与往日无异,丝毫看不出发生过一场杀戮,江朝欢终于转身,冷冷地扫视两人:“今日之事,不可外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起早出发。” “你的所作所为恕我不能认同,我不会再跟着你了,我们自己会回去。”嵇无风说道。 江朝欢讥讽地看着他:“以你和令妹的武功,一个王卫江都未必是对手,能保证这一路不再有歹人?” “不必你操心,你已经看了一路笑话,还想再接着拿我寻乐子吗?我虽然没有武功,也不至于靠你保护苟活,就算遇到危险,大不了一死而已。” 嵇无风最生气的,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永远都是冷漠不屑,他对自己的话,也一向只是劝自己安分回家。好像时刻在提醒自己是个惹人厌烦的累赘,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我受谢酽所托送两位回家,至于接不接受,由不得你。” 江朝欢无意再与他纠缠,转身离去。 嵇无风怔忡良久,终究还是被嵇盈风拉走。 … 此后十几日,一路披风沐雨,日夜兼程,三人从汴州东行,途径庐州,滁州,终于入了江淮一带。 春日已尽,早夏燥热初显。 这日进了旧都金陵,只待沿着淮水北下,三两日路程即可至扬州广陵。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嵇盈风赏看旧都夜色,不禁吟出落寞观感。 金陵曾三次立都,庇佑华夏之正朔,前朝因其龙蟠虎踞,长江门户,便在金陵开国,天下中枢,南朝文会,一时繁华极盛。 时移世易,百年风雨,金陵却又在改朝换代中遭受兵燹之灾。如今迁都临安,金陵虽从瓦砾荒烟中重整起复,但终究歌残王气终,兵合戍楼空,不复盛景,难再繁华。 江朝欢注视着秦淮流觞,画舫游船,亦生感慨,想起后主词言:“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王朝尚有兴衰更迭,那些恩怨情仇更是过眼云烟。即便自己穷其一生,果然完成了那个心愿,既不能使死人复生,又未必是生者之福,那自己苦苦追寻,不惜背弃道义,又有何价值? 他阖上眼睛,努力不去深究内心,却听嵇无风抱怨的声音:“你们两个吟诗作对的,有没有考虑过我啊。” 嵇盈风不知怎的,俏脸一红,忙偷偷拍了他一下。江朝欢却有些惊异地看向嵇无风。 这一路,嵇无风虽不再偷跑或吵闹,但也果真生气了。他只是默默跟在江朝欢后面,再未和他说过一句话,对嵇盈风也很是冷淡,颇有改头换面,性格反转之意。 江朝欢更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于是一路只有嵇盈风在努力维持着尴尬的平衡。但其实,嵇无风心里每天翻江倒海,极为纠结。 两三日气消后,他就明白了的确是自己任性才被抓,江朝欢杀那几个人也是他们行凶作恶,咎由自取,无可厚非。自己为什么当时那么生气,大概是因为江朝欢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从雁门关初遇,他就对江朝欢有亲切之感,这种感觉尤甚于和谢酽相处之时。 就是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江朝欢屡屡救他,他也不觉吃惊,反而觉得似乎就当如此。而自己一直认为的,他该是个浩然正气,仁心侠义之人,而不该这样手段狠辣,冷漠无情。 想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强加给他,他该做什么也自有他的考量。相识以来,他其实没有任何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嵇无风也想好好给他道歉,修复关系。 但终究碍于面子,他一直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江朝欢又再不理他,找不到机会,他一直揪心抓肺,怏怏不乐。 终于适才下定决心,他主动开口,试图和两人修好。见江朝欢投来一瞥,他有些手足无措解释:“别在这干站着舞文弄墨了,今天天色已晚,我们不如在这河畔寻个酒楼,赏玩夜色,也不辜负了这金陵美景。” 出乎他意料,江朝欢淡淡一笑,竟然答应了。 于是三人在淮河边找了个清净的酒馆,上到二楼临窗落座。 透过窗沿,只见桂华流光,淮水汤汤,偶有春舫,当垆调笑。虽无繁华盛景,亦是人间颜色。又兼春夏之交,晚风徐徐,一扫连日闷热烦躁,几人都不由心神一畅,为之舒爽。 五十八.江南 嵇无风倒了一杯酒,便起身向江朝欢赔礼道歉,颇为诚恳。 见江朝欢答应了,他终于放下心来。于是,他又找话:“我还是第一次来金陵,你呢,你随师父隐居在哪里,可曾来过南方?” 江朝欢默了一瞬,才答道:“我在北方长大,从未来过长江以南。” “等我们到了广陵,我一定请你好好游玩一番,我还可以带你去玉山镇,那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们可以打渔,游水,去集市看热闹…”嵇无风越说越兴奋,仿佛看到了自幼生长的渔家小村,养父养母,亲戚伙伴在江边嬉戏渔猎。 嵇盈风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畅想,他有些懊丧地住了嘴。 明白自己无法从两人手下逃脱,回家后更是再难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找到养父母,嵇无风怏怏地放下了酒杯,连连叹气。 “如果永远依靠别人,那你终究无法随心所欲。”江朝欢在旁看着,淡淡地说。 “我…我没想依靠别人,我不需要广陵嵇氏的身份,也不需要你们保护。我只是想回到以前的日子,也不可以吗?”嵇无风不明白。 “你踏出了这一步,成为了凤血剑的后人,就已经无路可退。江湖上多少人觊觎着令尊的武功绝学,而你没有一点武艺傍身,出了家门,就连自保之力,逃生之能都没有。” 江朝欢凝视着他,眼中不再是嘲讽讥诮,“你若想做自己的主,就要拥有与之相配的能力。否则,你就没有资格任性妄为。” “并且,也许你的无心所为,会给别人带来无法弥补的遗憾。” 嵇盈风听了这话,心里一颤,余光瞥向哥哥,又看向江朝欢,却见他没有什么异样,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嵇无风也抬起头,看到他复杂的目光,心里那点怨怼不解一扫而空。 仿佛洞开心扉,他终于敢直面现实。既然跟着父亲回家,他就不再是那个单纯平凡的渔家子弟。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代表了广陵嵇氏,即便他不想承认,在天下人眼中也的确如此。 而他殊无文才,更乏武功,生逢乱世,顶着凤血剑的名头,又如何在凶险江湖中觅得生机? 想通了这一切,他只觉倍感轻松。 其实父亲对他很好,从他回家,每日亲自教他武功,关怀倍至。妹妹也一路保护他,不敢稍离左右。又结识了谢酽,江朝欢和小缙几个兄弟挚友,屡屡舍命相救,他又怎能再怨天尤人,深闭固据? 江风拂面,暮列笙琶,他眺望窗外,良辰美景,亲友在侧,愈觉自己幸运之至,不免心神舒畅,纵酒高歌。 执起一杯水酒,他又敬眼前谆谆开导他的那人:“我保证,回家以后,好好和父亲学武,绝不再自怨自艾,离家出走,给别人添麻烦。” 嵇盈风见他想通,也倍感欢欣。甚至也抛却禁锢,以酒换茶,向江朝欢致谢。 江朝欢虽未饮酒,却也觉十几年来的郁郁阴霾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见两人都天真纯挚,不谙世事,却又葆有赤子之心,比常人更易满足,他也有些欣慰。 就让我自己结束这一切,不可再利用他们,更不必再把他们掺和到这些仇怨中了,他暗暗想道。 三人纵情夜色,对酒当歌,忘却种种烦恼。这一刻,没有迷茫,没有仇恨,没有不甘,只有少年意气,恣意风流。 … 直喝到月色西斜,蝉鸣愈噪。酒楼中已经宾客散尽,画舫游船亦悄声停泊。嵇无风醉伏桌上,嵇盈风还有节制,只是也有些星眼迷离。 江朝欢和嵇盈风一边一个,拖着嵇无风找了个客栈,将他塞到床上。 又独自踱出店门,望着沉沉夜色,静谧街巷,江朝欢第一次觉得心中如此安宁,甚至生出了一点幻想。如果就此离去,不问世事,是不是会比现在快活得多? 然而,一个面覆玄铁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到来,打破了这一切的幻象。 “禀报主上,属下无能,在潜龙堡搜了两遍也没找到特别的东西,第二日,就发现门主的人也入了堡。属下不敢再搜,连忙撤出了潜龙堡。”那人躬身呈报,因未完成任务而有些胆战心惊。 江朝欢并未看他,语气中也不见责备:“在潜龙堡远处驻守,切不可让门主发现踪迹。如果门主的人撤出,只需看他们往哪里去,不必跟着。” “是。”那人松了一口气,俯身领命,转眼又消失在夜色中。 … 第二天日上三竿,嵇无风才醒来。而江朝欢两人早已收拾好,等他出发。 知道到了广陵,就是离别之时,此后再见,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三人不由放慢了行程,沿着淮河北下,一路欣赏南朝锦绣山河,遇到风景胜地便下马游玩,心境亦开阔起来。 五日后,扬州城已近在眼前。 扬州南隅,便是广陵。 广陵嵇氏是嵇康后代,传言中,嵇康创立绝世武功风入松,使广陵嵇氏一跃而成武林大家。 然而,风入松需要极深的内力和无匹的天分才可练成,到近几代嵇氏人才凋零,风入松已经失传,嵇氏一族也逐渐没落。 好在现任嵇氏家主嵇闻道钻研武学,资质上佳,从淮水派的凤箫吟中化出凤血剑,成为武林当之无愧的江南剑法第一,重振嵇氏门庭,再次列位武学名家。广陵嵇氏与临安谢氏得以并称,南嵇北谢之号响彻天下。 甫入扬州,更见识了江南繁华。吴侬软语,琵琶小调,都使嵇无风兄妹倍感亲切,也生出了回家的急迫。 进了广陵,转过三两小巷,便快到了嵇府。路过一条长街,摊贩主人纷纷唤嵇盈风,“盈风小妹回来了。”“好久没来逛了,这阵子都去哪里耍了?”“快来,给你拿糖饴吃。” 嵇盈风一边和他们摆手打招呼,一边用扬州方言解释近日去处。路过一个银须老叟摊前,她惊喜地叫道:“孙伯,这个时节你怎么卖赤豆元宵了?快给我装三份。” 孙伯不紧不慢地乘了三碗,装在纸盒子里,浇上了热腾腾的红豆羹,递给了三人。“猜到了你这个娃娃要来,特意给你做的。” 嵇盈风吃吃一笑,她自小最爱吃的便是这赤豆元宵,只是一般只有年节时才有人卖,不想今日竟能遇到。 嵇无风也发挥特长,和他们闲扯起来,一边换着手吃自己那碗,还嚷嚷着“好吃,就是有点烫”。 转头一看,江朝欢却怔怔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纸碗,似乎又在出神。 五十九.惊闻 嵇盈风有些紧张地叫了他一声:“江公子,你不喜欢吃这个吗?” 江朝欢回过神来,没有回答,只是用小勺轻搅那一颗颗小元宵。 “小江是听不懂你们说话,我来给你翻译。”嵇无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便自顾自地开始把适才他们说的扬州方言翻译成北方官话。 嵇盈风暗暗责怪自己粗心,忘了他是北方人,听不懂他们的吴侬软语,忙换上官话,极尽地主之谊,沿路为他讲解此处风土人情。 江朝欢却一直默默无言,好像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嵇无风吃完了自己手中的,咂咂嘴回味,又抢来江朝欢一直没动的那碗,摇头叹息:“我小时候家里穷,从没吃过这种甜点,现在吃到这种人间美味真是一大幸事。你是不是富家子弟,都吃腻了这些?” “富家子弟?我无父无母,何来家为?”江朝欢冷笑道,瞥了他一眼,目中寒意逼人。 嵇无风顿悔自己失言,连声道歉,又求助地看向嵇盈风。 “其实…我第一次吃这个时,也是饥寒交迫,无家可归。”嵇盈风为他解围,却令嵇无风很好奇。 “你又没走失过,怎么会无家可归?” “四岁那年,三阎罗,七杀殿,十五鬼一齐追杀我们,爹爹带我们逃命,路上,娘…被焰刀鬼杀害了。”嵇盈风回忆起四岁时那可怕的一幕,仍旧悲不可抑,垂头掩面。 江朝欢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只听嵇无风又问道:“你不是说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吗?” 因自己八岁前的记忆缺失,他回家后,也曾问父亲自己幼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流落在外。但父亲只说他生了场大病,才失去记忆,又自己偷跑出门,以致走失。 问嵇盈风,她也推说自己不记得幼时的经历。家中下人更是闭口不言十几年前的旧事。 嵇盈风有些尴尬地躲开了他的目光,只说自己仅仅记得一些零散片段。嵇无风又催她说下去。 “后来我们从扬州一路北逃,过程我也不记得了。下一幕就是在淮州,也是这样的一条小巷子,街头巷尾全是人,好不热闹。” “那条巷子角是不是挂了两个红灯笼?”嵇无风急迫地插嘴,突然间,他的脑海里仿佛也浮现起这样一条小巷,在他的记忆深处,只是模糊不清,唯有两个灯笼很刺眼。 “你想起来了?”嵇盈风有些诧异,却并不惊喜。 “没有,只是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他闭上眼努力去想,却觉得头痛欲裂,那小巷子越来越黑,愈加虚幻。 江朝欢打断了他的回忆:“有时候一无所知才是一种幸运。既然命运让你忘记,又何必刻意去想起?” 嵇盈风似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接着说下去:“那时候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巷口的确挂了两个大红灯笼。你见了想要,爹爹还训斥了你。” “冬日里又黑又冷,我们这一路躲避追杀,早就狼狈不堪,爹爹只想快点走。结果走到一个摊子前,我闻到了一股香甜味,哭闹着要吃,可爹爹没钱,只得哄我明日再来买。” “我们家还有这么穷困的时候啊…”嵇无风惊叹。 “仇家众多,背井离乡,可不是穷途末路。但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温柔的美妇人对着摊主说,再要两份赤豆元宵给我们。她手里还牵着…” “快到尊府了,想必不会再有什么危险,我们就此别过。”江朝欢生硬地打断了她,在街口止步。 嵇盈风又一次自责,想必他不会愿意听自己小时候无聊的故事,一定是不耐烦了。忙开口挽留:“劳烦江公子送了我们一路,怎么也要请江公子来寒舍一坐,聊表谢意。” 江朝欢客套着谢绝,道声告辞,便转身欲走。 嵇无风拉住他,也一再挽留,江朝欢正欲甩开他,却听前面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小姐,少爷,你们回来了?” “华叔!”嵇盈风转头看清来人,惊喜地叫了出来。嵇华,在嵇府待了四十年的管家,从嵇闻道幼时起就伺候在他身边。亦是经历十几年前变故后,唯一留下的家仆。 华叔扯起嘴角快步跑过来,花白的胡须不住颤动。先是细细打量着嵇盈风,又看向嵇无风和江朝欢,问道:“这是…” “江公子是我们在聚义会认识的朋友。”嵇盈风替他引见,又见华叔不过一月未见,头发胡须居然全白了,面色也不大好,刚才看到他们虽然惊喜,但其中仿佛带了些沉郁苦痛。忙问道:“华叔,你身子不好?还是出了什么事?” “这…没什么事。小姐和少爷平安归来,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华叔连忙否认。 嵇无风拉着江朝欢,拍了拍华叔的肩膀,“那我们快进去。他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还不辞辛劳,从山西送我们回来,可得让爹爹好好谢谢小江。” 华叔赔笑着向江朝欢道谢,却一直踌躇着不迈步。 “想必令尊墨突不暇,在下就不打扰了。”本不愿此刻就见嵇闻道,却又直觉华叔举止奇怪,不知嵇府有何异常,江朝欢故意说道。 果然,嵇无风斩钉截铁地拽着华叔和江朝欢向前,嵇盈风也连声赔罪,请他不要多想。华叔只得长叹一口气,向大门走去。 只见嵇府门前两个石狮子栩栩如生,步架上一块匾额题着“留仙馆”,院门紧闭。 华叔踟蹰良久,终于推开了大门。不料里面一片寂静,连个下人都没有,转过照壁,只见前厅的楹联上蒙上了一块白布。 嵇无风觉出不对来,有些疑惑地问华叔:“这是什么意思,家里有长辈去世了吗?爹爹怎么还不出来?难道我们回来太晚,爹爹生气了?” 华叔眼中泪水倏然滑落,便再也止不住,连成串地掉下来。 “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嵇盈风也开始心慌,忙上前摇华叔的胳膊问道。 “少爷,小姐,你们可别太难过了。”华叔擦了一把眼泪,不敢再看两人。 “你快说啊!” “是老爷…老爷他…他过身了。” 六十.噩耗 “啪”一声,嵇无风手中的纸碗掉落在地,粘稠的红豆羹糊在台阶上,仍在冒着热气。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爹爹不用这么生气,我不过是晚了一个月回来,快带我去见爹爹。”嵇无风怔了半晌,犹自不信,一把推开门向堂内走去。 华叔上前拉住他,涕泪横流,“我怎么敢在这种事上开玩笑,老爷他…他确实已经…” “什么时候?爹爹他…为什么…”自听到噩耗便呆立在那里的嵇盈风终于醒了过来,扑过去叫着华叔,双目瞪地通红。 “是在半个月前,因…因病过世…” “不可能,爹爹一向身体康健,素无隐疾,什么病,带我去见爹爹。”乍闻噩耗,嵇盈风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离家不过两月,临行前爹爹的殷殷叮嘱还历历在目,怎么会突然因病离去,怎么会就此天人永隔? 她和嵇无风都哭嚷着围住华叔,要问个清楚,心里却仍在期望这是一个玩笑。 主仆三人哭成一团,没人再有心情理会默立在后面的江朝欢。 … 嵇闻道死了…尚未曾与他再见一面,更未…这个人死了,他不应该开心吗?然而,他狠狠掐住手心,压下抑制不住的凌乱思绪。 他倒是轻易解脱了,他曾做下的那些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他垂手夺去的一切就可以真正成为他的东西了吗? 绝不可能…他张开手掌,仿佛透过掌心看到了淋漓鲜血,那是无数人命折损于自己手中的记忆。 有一次次考校选拔中,顾门同伴的,更多的,是天南海北的任务中,正道帮派的。他成为人人唾骂,正道不齿的顾门离主,而嵇闻道坐拥儿女之福,盛名之誉,却撒手人寰,享有身后令名,尚未为他曾做下的那些付出一点代价。 他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嵇无风回头看时,眼前的人仍是冷静漠然,似乎这个消息与他毫无关系,没有一丝不对。 只见嵇无风折身到门前楹联,一把扯下了上面的白布,掷在地上,犹在大叫:“我不信…爹爹不会死的,你不要再骗我了…” 华叔颤着手捡起地上的白布,抱住嵇无风的胳膊,努力阻止他的发疯。 嵇盈风却恢复了几分理智,她再不想相信,也不能再欺骗自己了。她红着眼睛走上前,将嵇无风拉开,抽噎着问华叔:“爹爹的…在哪,我们总要见他最后一面。” “老爷已经入土为安了。”华叔摇头悲啜,“夏日天热,老爷他…挨不过几日不腐,等不到少爷小姐回来,只能…” 想到是自己的任性,非要跟着谢酽去玄天岭,才耽搁了一个月,没能见到爹爹最后一面,嵇无风不由跪倒在地,纵声大哭。 “不对,不对,爹爹半个月前就…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外面一点消息都没有?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嵇盈风仅存一点思绪,觉出几分怪异。 华叔引着三人到了内庭,开始细细讲述:“老爷半月前生了…生了急病,不过两三日就病势沉重,他知道自己等不到少爷和小姐了,临终前叮嘱老奴,千万封锁消息,在少爷和小姐回来前,万万不可传出去。” “为什么?” “少爷小姐孤身在外,本就危险重重,如果老爷过世的消息传出去,恐怕会有昔日仇家或歹人更无所顾忌,对两位下手,所以老爷才…老爷给小姐寄了信,只是你们已不在雁门关,联络不上你们。” 嵇无风掩面大哭,想起若非自己执意不回家,就不会连爹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恨极了自己,顿足跌手,靠着步额,用力拍打着楹联柱。 步入内室,只见一个香案摆在正中,挽联倒挂,灵幡垂悬,青烟徐徐,掩蔽着案上牌位。这小小内室权且充做停棺之处。 为了掩人耳目,华叔把下人遣散,紧闭家门。既不发讣告,亦不设灵堂。门口不揭春联,不挂白幡,从外面看,嵇府留仙馆与往日无异。 也幸亏嵇闻道几无亲朋故友,更无弟子门徒,所以半个月不露面,也未惹人怀疑。否则,若凤血剑过世的消息为人得知,只怕会立刻传遍江湖。 天色昏暗,闷热难耐。 嵇无风兄妹用了一个下午,终于接受了父亲病逝的事实。他们拜祭了嵇闻道的牌位,便问华叔父亲临终前可否有什么遗言或遗书。 华叔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一直盯着牌位出神的江朝欢,他明白是有私密的话不能被他这个外人听去,便识趣地起身,退到外堂。 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只见里面茶叶似金镶碧鞘,内裹银毫,正是都匀毛尖,却是嵇闻道从不喝的绿茶。难道嵇闻道真已经因病离世?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也极为震惊,毫不怀疑。然而,随即细细想来,在这个时候病逝,怎么说都太巧了。 聚义会上,顾云天出山,乾主坤主齐至扬州,武林似乎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却在这个时候离世。或许乾主坤主的任务是来扬州对付他,他才害怕假死? 江朝欢起身踱至门口,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嵇闻道绝非遇事退缩躲避之人,何况如今他武功大成,未必逊于乾坤二主联手。而且这个时候假死对他没什么好处,儿女尚未长成,便是有他这个父亲教导保护都几无自保之力,若失去父亲庇护,坐拥凤血剑的两人,岂不是会成为武林中人人觊觎的肥肉? 正想着,却见嵇无风兄妹从内堂走出。 嵇盈风勉强挤出点笑,向江朝欢客套着招待不周,又说父亲已经入土为安,就不再补开吊唁会,明日去宗祠拜祭父亲后,就将讣告发出。 而嵇无风一直埋首不语,肩头耸动,想必是还在自责。江朝欢明白按照常理此刻自己该告辞了,但嵇闻道的死疑团重重,他必须探清楚其中曲直。 想判断一个人真死假死,最直接,最可靠的方法便是打开棺椁,验视遗体。但这么做实在太过冒险,他也从未做过这种扰人身后清净的事。 犹豫不决,他只得随口安慰了嵇无风兄妹两句,便说想要明日同去拜祭前辈,以表哀思。华叔脸色一变,显然不愿,但嵇盈风即刻答应了,他也不好反驳,只得引着几人回到后院休息。 六十一.秘言 夜里,江朝欢召来属下,询问近日乾主坤主行踪,然而仍旧是毫无线索,他自来扬州广陵,也未听得相关风声。心里盘算,玄天岭那边任务在即,自己在此处不能耽搁太久,只怕明日祭祠是最后的时机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什么东西的碎裂声音,推开门,他正欲到院中查看,却见嵇无风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带着一身呛人酒气。 江朝欢伸手扶住他,只见他手上还抱着一大坛酒,门前阶上也是酒坛碎片。嵇无风的前襟已经湿透,却还在一边含混不清地呓语,一边往嘴里倒酒。 清莹的水酒一半都洒了出来,可他仍不管不顾地猛灌。江朝欢沉吟半晌,终究还是拉他进了自己房间,夺过酒坛,将他按到床上。 嵇无风劈手要抢,口中不住念叨着:“我是混蛋…爹爹走了…全怪我…” “没错,错过临终一面,是你咎由自取。”江朝欢不客气地开口。 嵇无风半天才反应过来,突然开始号啕大哭,拍打着胸脯,从床上跌下,“连你也这么说…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怎么也想不到…” “如果你是想要安慰,那你找错人了。”江朝欢没再扶他起来,任由他坐在地上哭嚎。 那一坛水酒并不浓烈,嵇无风的确没全醉,他抱着酒坛在家中穿梭游荡,却寻不到一个可说话的人。妹妹房门紧闭,他心中愧疚,更不敢再去找她,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江朝欢门前。 他双手掩面,只想和他倾诉心中块垒,“我终于下定决心好好和爹爹学武,再也不惹爹爹生气,为什么会…我是一个灾星对不对,养父养母失踪,回家后又害死了爹爹…我就不该活在世上…” 他越说越激动,面色红得可怕,江朝欢看着他,这个一向乐天知命,随性达观的人陷入无尽悔恨,痛苦自责,再不复之前笑颜。又勾起了旧日回忆,也生出了几分不忍。 俯身凝视着他,江朝欢语气中带了悲悯:“确实有些人的不幸与你有关,所以你更不能放弃自己,让他们白白丧命。没有人会一辈子陪着你,你终究要学会靠自己。” 嵇无风自嘲地哼了一声,“爹爹遗书,要我去丐帮投奔他故友,所有人都不觉得我能靠自己活下去…我还是一个永远要贴着别人的累赘…” “丐帮?令尊托付的是哪位长老?”听他将嵇闻道临终遗命道出,江朝欢吃了一惊。 他从未听过嵇闻道和丐帮有何交情,何况丐帮早已江河日下,一盘散沙,连帮主都被顾门暗杀,并非一个能保全嵇无风的好去处,嵇闻道此举又是何意? 嵇无风却摇头苦笑:“不知道…爹爹只说让我拿着信去丐帮,自会有人照料我。” 江朝欢眉头微蹙,又问道:“令尊可将凤血剑和溯雪回风传下,让你和令妹修习?” 嵇无风一愣,不过他早就视江朝欢为兄弟,极为信任,也照实回答:“溯雪回风妹妹早就学全了,凤血剑妹妹只学过前三式,这回爹爹…走得急,想必还没来得及传下剑谱。” 走得再急,连遗书都写好了,会来不及拿出剑谱吗?江朝欢有些怀疑,还是嵇闻道怕两人怀璧其罪,招来争夺,生出灾祸? 这事越来越扑朔迷离,嵇无风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江朝欢见他犹自埋怨自己不停,便点了他昏睡穴,将他放到床上。 看着他沉沉睡去,眼角泪痕未干,眉头紧皱,显是梦中仍在愧恨挣扎。乍闻父丧噩耗,他这样沉沦苦痛也在所难免。又想到天地之间,他到底还有一个至亲妹妹,总不至于太孤苦伶仃,而自己只有孤身一人,更是连他也不如,心中郁郁,转身拿了那坛酒出门。 借酒浇愁,竟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他尽力忘却所有不甘不平,全部心神放在手中水酒。然而,一坛酒喝尽,他仍神思清明,无数往事历历在目,混杂着近日所观所闻,愈加清晰,流连心头,堵着一口气。 将酒坛往地上一放,却见身边阶上坐下了一个人。 看清来人,他说不上意外,只是暗嘲自己武功还是差他太多,他无声无息来到身边,自己一味沉溺杂乱思绪,却浑然未觉。 “这是借酒浇愁?愁从何来?”那人有些感兴趣地询问,正是四主之首,沈雁回。 江朝欢随口扯道:“一代宗师,最终也不过一抔黄土,有些感慨罢了。” “确实,不过史书工笔,他至少还能留得令名。如我们这样的人,就只能稗官野史,遗臭万年了。”沈雁回似乎颇有同感,也喟然长叹。 江朝欢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宽袍缓带,坐于阶上,轻摇折扇,悠悠叹息。 自己来扬州,本就没有着意避人耳目,也不是能瞒住的事情,他得知倒不奇怪。只是,他们任务不同,本不必联系,他为何会主动来找自己。 两人默然片刻,还是沈雁回先开口:“你不该改道扬州。” “为什么?”江朝欢不动声色地问道。 “也许你觉得你有充足的理由,在门主那里也说得过去。但这里的事事关重大,极为隐秘,不是你能染指的,不管你是为何而来,都是徒惹嫌疑,得不偿失。”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沈雁回收了扇子,站起身来,走向檐下阴翳之下,“我们也算有师徒之谊,你在想什么,做什么,我不想知道。但你近日行止有些急躁,我能做的,只有提醒你这一次。” 他转头别有深意地看了江朝欢一眼,“在没有相应的能力之前,只有做好自己的事。否则,慕容义就是前车之鉴。” “多谢。但你恐怕想多了,我既无家人,又无故旧,除了顾门,无处可去,又谈何背叛?” “我自然不会怀疑你的忠心。但医治二小姐才是你这次的任务,其他人和事,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夜色更深,檐下阴影愈重,沈雁回离去已久。 江朝欢仍旧立在门前,漠然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攥紧手心,他暗道自己还是操之过急了,派人盯着坤主的事只怕已经被他发现,但他未将此事上报门主,反而来良言相劝,只是因为那所谓的师徒之谊吗? 他从不会相信人的善意,那沈雁回此举目的又为何… 六十二.解围 第二日,嵇无风被华叔叫醒,只觉全身无力,头痛欲裂,而自己竟在江朝欢客房的床上。才想起昨夜宿醉,自己找他倾诉,之后就不记得了。 他转头四顾,却不见江朝欢身影,不知他又在何处睡的,忙问华叔他去了哪里。 华叔叹道:“江公子今天一早就走了。见少爷没起来,就只和小姐道了别。” “什么?”嵇无风跳了起来,“他不是说要今日去祭拜父亲吗?怎么说走就走?他有没有留信给我?” 华叔只道不知,只是他未留只言片语,嵇盈风挽留几次,他也未再动摇,径直离去。 嵇无风跑到门口,华叔以为他要去追江朝欢,吓得一把抱住他,“江公子走了都有两个时辰了,这会儿肯定追不上了。” 嵇无风泄气地顿足,连连叹气,埋怨华叔没有叫醒自己。又想到父亲去世,他也不告而别,自己真正要一个人面对以后的风雨。回顾聚义庄时热热闹闹的场景,转瞬间就物是人非,天涯海角各零落,未免生出悲凉。 但经过连日的磨砺,他也改变了些心态,身为广陵嵇氏的后人,不仅是荣耀,更是责任。暗下决心,以后决不能还靠妹妹保护,下次相见,一定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 却说江朝欢在沈雁回走后,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小半日间,已经出了扬州,独踏归途。 他一个人纵马疾行,任凭朔风拂面,耳边没有了嵇无风的聒噪,本该庆幸重得清净,却不知为何,反倒有一分怀念。 暗嘲自己自作多情,他这样的人也配有朋友吗?嵇无风不过是因自己救了他几次,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本就该孤身一人,不应该和任何人有牵连。 况且,沈雁回的话不无道理。嵇无风兄妹的来路已定,自有家丁护卫护送北上丐帮。自己没有理由再待下去,无论是嵇闻道的死还是乾主坤主的任务,他都不能再轻易出手探查,眼下的确只有尽快与顾襄汇合,完成这个任务,才能徐徐图谋来日。 几日赶路,已回了平城。 自与谢酽几人分别后,只收到过一次小缙的消息,近日再无回信,他觉得有些奇怪,便进了平城,打算找顾门的联络点问询。 然而,联络点的人只说那边一切如旧,并无异常。他出了门,决意寻个客栈休整一晚,再尽快追上他们。 拣了店中角落坐下,却听短箫声响起,他起身抓起桌上长剑,没入巷子深处。 来人玄衣铁甲,向他行礼后禀报道:“属下接到主上撤离消息后,便看到门主的人也从潜龙堡撤了出来,离开后,他们没有回兖州,而是沿着秦岭南下。” 若他们找到了那东西,必然会回门中复命。看来,他们也没找出来什么,才去别处继续搜寻。江朝欢略放下了心,只要他们没有先拿到,自己就还有机会。 “监视潜龙堡可有什么异样,有没有被门主的手下发现?”江朝欢又问道。 “绝对没有。属下已经万分小心。” 他略点了点头,便摆手令那人退下,又慢慢踱回店中。他近日行事,自问虽非滴水不漏,也是一如既往地小心。却还是被沈雁回察觉,或许是因他早就格外注意自己。 真的是他所说的那点师徒之谊吗?想起刚被门主带回顾门后,门主上连云峰闭关养伤。门中是沈雁回主持大局,亦是他为门主收养的孩子启蒙武功,传授朝中措吐纳之法。 那一年,他对自己也不过泛泛,一百余孩童,他甚至怀疑沈雁回是不是认识自己。然而,门主出关后对他们考核的前一晚,沈雁回单单叫自己去,传授了一招他的成名绝技点绛唇。 不过门主出关后,就开始亲自教授他武功,这些年来,自己习的都是剑法穿云破,从未用过沈雁回的那一招。此后,两人也再未有什么特别的交情。若说这一点师徒之谊就会让他好心地来提醒自己,他是绝对不信的。 正想着,他却突然见到巷口一个人影飞快地闪过,接着,后面追来两个白衣女子。 那个人的身形有些熟悉,未做思考,他便悄悄跟了上去。 只见那人冲到大街上,左右张望了一下,就朝西边跑去。月光下看清他的侧脸,果然是四海客栈曾偶遇的万不同。而他后面追着的两个女子看起来却是路白羽的手下。 本来两边都和自己无关,他是绝不会管这闲事的。但想到那日客栈里,万不同教自己千面阵,他稍一犹豫,还是追了上去。 传言中万不同武功尽失,现下看来也的确如此。他没有抵挡之力,全靠步法精妙奔逃,在正街上跑过两坊,又钻入了一条小巷。 这条巷子里尽是乱石围栏,看起来荒废已久,也没有人家,想来万不同了解此处才会往这边跑。 地面凹凸不平反倒成了他的优势,仗着千面步法,他灵巧地跨过障碍,将那两个女子甩开半丈远。 “你再跑,我们可就不留你性命了。”一个女子叫道。 “我只知道,被你们抓回去比死了更惨。”万不同还有闲心回了一句,不忘脚下躲开一堆杂物。眼见跑到了巷尾,前面一道围篱挡着。他弯腰扒着篱蔓,露出了一个小洞。 然而,耳边风声一紧,他忙朝斜后方踏出一步,才躲过飞来的毒镖。看来那两人真是下死手了,他虚踩一下,折身转回洞口,只想快点钻过去。 不想一个白衣女子紧随而至,着力点一下另一人肩头,如羽蝶翻飞般翻身跃过两个围栏,俯身倾下,一手短剑直指万不同后心。这女子是路白羽座下第一人,武功亦不可小觑。 “叮”一声,一枚石子弹在剑身,短剑瞬时便脱了手。 “谁?”那女子叫道,同时拔下头上珠钗,去势不减,猛然挥下。而万不同趁这一瞬堪堪钻过洞口。 另一女子转头只见东边墙头树影颤动,扔了一句“我去追这边”,便翻上矮墙,没入夜色。 万不同钻过去后,一刻不敢耽搁,朝前面跑去。他拼命跑了半刻,终于听不到后面追来的脚步声,失去内力后两府空虚,难以久继,正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却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原来他回头这一刻,旁边突然跑出了一个孩童,撞到他身上。他连忙爬起,却听那小孩放声大哭,在夜空中格外响亮。他赶紧迈步,小孩却抓着他的衣袍,不让他走,就这么一耽搁,后面那女子又紧追上来。 六十三.回程 那小孩死死不松手,万不同只得抱起他接着跑。 一声疾喝,白衣女子陡然而至,素手一扬,短剑飞向万不同,同时她点了两步跃身向前。 然而,短剑在半途一折,落入人手,她的身形亦被人拦住。 她定睛一看,认出面前之人。大吃一惊“离主?”接着见礼,急道:“此人是我家主上要的人,还请离主见谅。”说着,又要掠身逼去。 “不是门主的命令?”江朝欢抬手一拦,挑眉问道。 “这…不是…” “好,人我帮你抓,你先走。”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还要再说,却见江朝欢摆弄着适才抓住的短剑,眼中泛起杀意。她心下一颤,还没反应过来,心口就被短剑刺穿。 正在这时,另一个女子也找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惊叫出声。江朝欢拔出短剑,避开喷出的鲜血,向那女子掷去。 两人前后扑倒在地,眼里还满是不敢置信。 江朝欢向远处看去,万不同的身影早已不见,却仍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既然没走就出来。”他朝街口说道。 半晌,一阵窸窸窣窣声后,万不同从街头拐角探出头来,手中还抱着那个小孩。只是万不同怕小孩见到这杀人一幕吓到,只得捂住他脸,不想力气太大把他捂晕了。 江朝欢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开始毁尸灭迹。万不同呆立一刻,也放下了那小孩来帮忙。 “你都听到了,还不快走?”江朝欢有些好奇。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就够了。” 江朝欢停下手中动作,“我本来确实是想救你。但你看到了我做的事,我也许会改变主意。” “我一个糟老头子早就活够了。你想杀就杀好了。”万不同盯着他,细细打量,“但我是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顾门离主,刚才说的还不够明白?” “这的确是你的身份,但不能代表你的全部。比如,你和…和凤血剑是什么关系?” 江朝欢闻言一怔,随即眼中寒光掠过,冷冷地说道:“毫无关系。” “那你为什么会溯雪回风?”见江朝欢面色越来越冷,万不同却仍继续开口:“那天在客栈里,我说你的剑气眼熟,其实是胡乱说的。我对剑法一窍不通,哪里能看出来什么。但我钻研千面阵,也精于轻功步法一道,曾游历九江四海,十年间见遍天下轻功身法。我能看出来你的轻功有溯雪回风的痕迹。” 他不顾江朝欢周身强烈的杀意,向前靠近,直视着他,“你的轻功表面上气高势盛,内通六经,与南派轻功全然不同。但那天你身后倚着铁索,前方刺来长矛,你本能地向后虚点,又踏出半步。这一招有溯雪回风十二步之一穿花间的影子,你不用否认。” “还有呢?”江朝欢不再掩饰。 “没有了。”万不同耸耸肩,“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曾数次见过旁人使出这轻功,又加之数十年的四方游历和闭门钻研,才能看出这一点联系,别人应该很难发现。但是,嵇闻道只有一个儿子,你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江朝欢冷笑道。 万不同不信地摇头,“那天我看你身边还有一个女子,才没点破。现在没有旁人,你还不能说吗?你为什么会溯雪回风,为什么会在顾门?” “有些事,只有死人才能知道。”江朝欢摩梭着手中剑柄,真正起了杀意。 本来他只想在暗处为万不同解围,让他逃走就好。谁知冒出来一个小孩做绊,他只得现身,还不得不杀了路白羽的两个手下。 看在万不同曾教自己千面阵的份上,本不欲杀他,然而,他知道的实在有些多了,还想继续打探自己的事,不管他是为了什么,都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万不同继续找死地说着:“所谓正邪善恶不过一念之间。我实在没想到你会是顾门的人。但你为了救我杀了自己人,就说明你良知尚在,不如…” “你如果不想死,现在立刻走。” 江朝欢强忍杀意,打断了他。 犹豫片刻,他终究还是没能下得去手,见万不同识相地住了嘴,他也回身拔出那女子心口的短剑,继续处理尸体。良久,他终于除尽了这里的痕迹,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路白羽心思细腻,切不可有一点漏洞。 无尽长夜将过,天光破出一线。 现下要紧的是离开平城,他见万不同还没走,只得一把拉过他,带他同行。 两人趁着天未大亮,纵马出城。拣了平晋官道,疾行一日,已经远远离了平城,他拉缰收马,对万不同说道:“路白羽的人不会再追上了,你走。” “你不怕我把你的事说出去?” “你教我千面阵,我放你走,只是偿了你的情。至于你之后做什么,随你的便。”江朝欢自然不会好心到放虎归山。他早已秘告手下,放万不同走后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意欲何为。若他再被顾门抓住,或要说出今夜之事,则立刻格杀。 万不同却一副死皮赖脸耗在这的架势,说什么也不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江朝欢后面。 江朝欢也不管他,自向山西府而行。万不同跟了两日,也不再多嘴问话,亦不离开。 过了汴京,就快到山西府了,然而,小缙和顾襄还是没有消息,江朝欢隐隐觉得不对,更加快马加鞭,想要赶快和他们汇合。 已经入夏,天气愈加燥热,还好是往北方靠近,湿气减少,也就不那么烦闷。到云中郡后,江朝欢入城寻了当日分离的客栈,只见那里仍是宾客盈门,堂前坐着那个说书先生,所讲的内容也还不离聚义会。 他叫来伙计询问,那伙计想了一会儿,认出了他,便道:“那日那位公子离去后,过了大半个月,那个穿着蓝衣服拿剑的小姐又回来了一次。” 顾襄回来过?江朝欢放下茶杯,面色有些凝重,那伙计继续说道:“那位小姐回来后,打听了你的去处,我也不知道公子你去哪里了啊,只说你是向南面离开的,她就又走了。” 看来顾襄是偷偷跑了出来,小缙应该告诉了她自己是去送嵇无风兄妹回家。她又折返回这里,大概是想求证一下。只是,这时候又过了近半个月,小缙早该追上她了,可一直没有消息,难道她真的去南方寻自己了? 他不敢耽搁,提剑跨出店门,转入后坊寻顾门联络点。 见万不同在身后相随,要事在即,他转身用剑鞘抵上万不同颈间,最后一次警告他离开。 万不同缩在墙角,摇头拒绝,江朝欢加了一分力,他只觉气息不顺,不禁挥舞双手,同时脚下乱蹬,却见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滚了出来。 六十四.失陷 江朝欢只一瞥,大惊,松手捡起那东西定睛一看,幽蓝剔透,半个鸡蛋大小一颗珠子。蓝色东珠里面有一丝莹白纹路,上有点点斑驳,仿佛雀尾的翎毛痕迹,这珠子正是顾襄的剑鞘上所嵌的配饰。 他不敢相信地一再端详这颗珠子,是顾襄最爱的雀翎东珠,灵雾岛洞主呈上的贡品。还是顾柔设计的款式,又亲自雕琢镶嵌于剑鞘之上,正是为顾襄的灵钧剑打造的新剑鞘,她已经拿了三年,无一日离身,绝不会错。 难道顾襄真的遇到了什么?那小缙和谢酽呢,这么久没有消息也没救她,又发生了什么? 他在周围细细搜查,再无其他痕迹,只得收起珠子,飞快地去联络点通报情况。见万不同还一直跟着,也不多话,直接一掌劈在他后颈,将他丢在巷角,遣手下来,待他醒转再秘密跟随。 转入十里坊,经过三家铺子,只见一方黑色匾额题着“十斗米铺”。 门边一幅楹联则镌刻“果腹自当怜饿莩,终身何取弃糟糠。”一个不大的施粥摊子支在帏帐之下,便是顾门于云中郡的联络点了。 顾门在西北一带的郡县皆盘下粮油米铺以为据点,一则西北近些年来常有旱情,收成欠佳,粮油作物紧俏,生意好,自然也多了探听消息的渠道。二则每逢初一十五门口施粥,更是吸引游殍乞儿,往来传递消息时掩人耳目。 然而今日并非初一十五,门口却布了施粥摊,且摊子前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身材滚圆的摊主在帷帐后翘着二郎腿坐着,实在有违常理。 见江朝欢走近,那摊主斜睨了他一眼,慢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大锅前,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看你穿的也不像游民,要买米还请屋里去。” 江朝欢不置可否,反而问他:“今天是初三,按理来说不是施粥的日子?” “哦,这个月初一老板有事,就改到了初三。”摊主懒洋洋地回答。 “但今日老板也不在这里。”江朝欢环视四周,每个联络点的老板便是线使,总管一处情报联络事项,这种场合是必须要在现场监督的。 摊主有些不耐烦了:“他刚刚去了后院,我说你到底干什么的,不买米别在这捣乱。” “日月有时兮,龟蓍既许。”江朝欢审视着他的扁圆的轮廓,不再试探,缓缓吟出这句。 胖摊主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呢喃道:“萧笳凄咽兮…旗常是举。” 说着,他抬手一扬,向屋内让去,江朝欢随他步入中堂,只见里面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好像还飘荡着什么味道。 “敢问圣使高姓大名,门主有何指令?”胖摊主偷眼打量着江朝欢,一边恭敬地问道。 “云中郡的三人怎么只有你一个?你是线使?”江朝欢在柜台前转了一圈,又随手抓了一把小米磋磨。 顾门每处的联络点有三人为据,领头为线使,与门中使者往来消息,但不可与总舵联系。两名线人,有越级上报总舵之权。三人互为牵制监督,所有布施,传递消息等重大场合,必须三人全部在场。 但今日显然只有这胖摊主一人,江朝欢状似无意地扫视室内。 “我正是线使付大庆,不知圣使大驾,两名线人今日去采买了,还请圣使入内堂叙话。”付大庆合上店门,向后门虚指,引江朝欢而去。 江朝欢点点头,随着他走出后门,进了内院,弥散在空气中的土腥味更浓了一点。 院中西南角的树池下落叶纷纷,比别处更盛。江朝欢走过去看,那树池中的土壤颜色似乎也更深,他伸出手想要捻起一点土,却见付大庆拦在身前,似乎有些急切地说道:“圣使大人,我有要事禀报,还请入后堂一叙。” 江朝欢从善如流地收回手,转身随他走入内堂。 付大庆恭敬地奉上一杯茶,便开始讲道:“不瞒圣使说,两个线人其实已经…已经…” 见他吞吞吐吐,江朝欢放下茶杯,面色冷峻,显是不耐烦。 “已经被害了。”付大庆终于下定决心,一鼓作气说道:“初一那天,就是前天,我们三个照例在铺子前布施。正午时,来了一个手执长剑颇为秀美的姑娘。她好像是被人追杀,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刚要说话,后面就跟来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脸上纵横几道伤痕交错,虽然看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伤,早已痊愈,还是甚为可怖。” “白发老妪?满脸伤疤?”江朝欢心里自语,他知道这付大庆必有问题,但虚虚实实,他所说的那个姑娘很可能是顾襄,这事也未必是假。但江湖上从未有这样一个白发老妪的名号,她是谁,又为何追杀顾襄? 付大庆喟然一叹,续道:“那姑娘慌不择路地闯进后堂,老妪也追了上来,我们几个连忙跟了进去,我在最后面,还没来得及走进门,就听到几声惨叫,两个线人的尸体飞了出来。我心下大骇,转头就跑,谁知…” “你…”他还未说完,就见江朝欢一手撑着桌面,勉力站起,脸色青白,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圣使大人,你怎么了?”付大庆急忙上前搀住他,关切地问。 江朝欢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一手拂落桌上茶杯,狠狠瞪着付大庆:“你…在茶里下毒?” “怎么可能?”付大庆矢口否认,双手却仍要去搀扶他。江朝欢按着剑鞘,暗暗使力几次,却拔不出来,身子也越发无力。见他这样,付大庆嘿嘿一笑,脸上的肥肉挤做一团,一手扣住江朝欢腕上脉门。 “圣使可是冤枉我了,这茶的确没有问题。只是,那小米里有金菘汁,你偏偏去摸。”付大庆啧啧摇头,“不过,就算你没摸那小米,这屋里焚的香里也掺了金菘,还是照样会中毒,嘿嘿。” 江朝欢的面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发急促,勉强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付大庆毫不躲避他森冷的目光,“只能怪你太自以为是,粗心大意…” 见江朝欢终于支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身子一踉,软软倒地,他摇头冷哼。 “待你和那位汇合,你就知道为什么了。圣使,可不能怪我,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六十五.老妪 颠簸的马车,漆黑的暗格,循环往复的车轴声,经过了一天一夜,终于归为平静。 咯吱一声,暗格开了个小洞,一抹刺眼的光亮射入,在空气中形成混浊的光柱。 “这金菘果然有效,看来那人没有骗我。”一手撑着车顶,凑近小洞观察,只见江朝欢仍紧闭双眼,人事不知,偏着头倒在暗格中。付大庆得意地想道。 按照那人的吩咐,将人送到这里,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他就该走了。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太踏实,甚至生出了躲在旁边看谁来接头的想法。 然而,想起了那天可怖的经历,他使劲摇头驱散了这个想法。那人的残忍,他决不想再见第二次。 关上暗格,准备下车离开,付大庆突然又想到,自己此番背叛了顾门,又掳走了圣使,顾门不会放过自己。那人事成后也必定要杀自己灭口。自己此后恐怕只能远走关外,以避追杀。可这仓皇逃命,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盘缠,亦无可傍身自保的东西。 他拿出钥匙,打开了暗格的锁,向下一推开门。 把江朝欢拖出来,又将他扔下马车,付大庆搓着手蹲下去,仔细检查了江朝欢手上的锁链,又确认了他还未醒来,才伸出手在江朝欢身上摸索。 从他怀中摸出一颗水蓝珠子,一看就价值不菲,付大庆满意地端详了片刻,揣了起来。又拾起江朝欢的佩剑,只见上面不事雕琢,质地暗沉,却泛起青光,入手沉重,亦非凡品。心中暗道“这两样东西足够我下半辈子吃香喝辣了。” 不敢再耽搁,他转身便欲离开。 走了几步,他突然脚步一顿,心里隐约觉得不对。顾门圣使,不过掌管一方据点通讯往来,在门中也不比上位者地位,如何能有这么好的东西?又想到前几日那姑娘,手中佩剑雕镂极为精美,剑鞘上好像还有一圈宝珠,他们的身份到底如何?那人费尽周章要捉了这两个人,他们仅仅是门中圣使? 他霎时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拔腿就跑,只想赶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然而,脚下一绊,他差点摔倒。眼前出现了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他下意识地抬手一击,那人忙趴下躲过。 “谁?”他厉声喝问。 那人在地上趁势一滚,朝前面跑去,“路过而已,别介意啊。”他脚下生风,跑地飞快。 付大庆哪里会信,扭身追去,一提手拉住他的后襟,掌风便至,“当”一声,一枚钢针掠过,钉在后面树上,逼得付大庆收回右手。 “呃…你醒了?”那人又躲过一劫,惊喜地叫道,缩到来人身后,正是万不同。 付大庆瞪大眼睛一看,不由后退一步,眼前那人却是江朝欢。 江朝欢本意等到接应的人来,却不想万不同一路跟着他们,这回又不知这里情况,莽撞地冲过来,正与付大庆撞到一起,他只好提前醒来救万不同。 “你…你不是中了金菘毒吗?还有那玄铁锁链…”付大庆估量着他的实力,不知该不该上去动手。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顾门离主,能轻易着了你的道吗?”万不同在后面吹嘘,却忘了他之前也没想到,才默默跟了一路,试图找机会救他。 付大庆大吃了一惊,身子不由发颤,脚下一软就要跪倒。他在顾门治下多年,自然知道离主名号,此番得知这人并非普通圣使,竟是位列四主,自知绝非对手,又想到自己对他所做的事,心里一凉,瑟缩在地。 “前日那姑娘现在何处?”江朝欢知道时间紧迫,无意与他纠缠。 那日初至十斗米铺,就觉事情怪异。第一件,若说将施粥改在初三,那之前必然得先张贴布告,而不该是那日的无人前来,门可罗雀,好像在专门候他一人。 第二件,那树池中的土壤颜色比别处更深,还有些潮湿,显然是刚刚翻动过,他更看见树池边沿有一点暗红色印痕,只怕便是血迹。 是而未进门时,他就服下了百解丸,与付大庆交谈时,他又判断顾襄果然来过这里,而这里几日前发生过一场恶战,最后掳走顾襄的还是幕后不知名的人。这付大庆不过被人胁迫,未必知道多少事情。 他便决定将计就计,假作中毒,看看那神秘的幕后之人是谁,又准备做什么,才能顺藤摸瓜找到顾襄。 然而万不同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计划,他只得用钢针打开手上锁链,转手又向付大庆扔去。 冷冷地瞥了一眼万不同,他转而逼视面前惶惶倒地的付大庆。 “离主饶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前天那姑娘和白发老妪来后,我见她不由分说杀人,刚想转身逃跑,就见一个…” 付大庆话音未落,面前一个人影飘然而至,震得地面飞沙挟起,树枝乱颤。 “是你…”付大庆脸上的表情更加绝望,彻底跌坐在地。 江朝欢执起长剑,退后两步。虽然没有中毒,但一日的颠簸和绑缚还是身上僵硬,这会儿感到极强的内力冲击,不由胸口一滞,连忙调息抵挡。 来人一头银发如瀑,随意披散,额头和半张脸都隐藏在头发后,看皮肤光华雪亮,倒也不算老。厚重的黑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却仍看见两眼中间一道猩红的划痕,皮肉狰狞。忽略那伤疤,她的一双眼睛倒是清亮幽深,生得甚美,只是此刻那眼里含着怨毒的冷意。 想必眼前便是追杀顾襄之人了,江朝欢先客气地一问:“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你是顾门的人?西南座圣使?”白发老妪眼中怒火升腾,直射向江朝欢。不答反问,声音却出奇喑哑苍老,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在撕扯着破损的声带。 江朝欢犹豫了一瞬,还是照实回答:“在下是顾门的人,只是…” 还没说完,就觉胸口一痛,一股极强的内力压迫过来,他向后摔去。 白发老妪继续催动内力,震得身上衣袍掀起,倏然仰天长啸,声音中不知蕴着什么意味,莫名悲凉,惊起空中飞鸟鸣叫。 一声终了,她眼光一定,骤然向江朝欢扑去。 六十六.激战 江朝欢稳住身形,横剑相抵,亦汇聚全身内力,不敢小觑。 风沙骤起,那白发老妪掠身而至,勾起手掌,发动内息猛然挥出,使得两袖高高鼓起。 两人内力相击一瞬,便轰然一声,飞沙走石。付大庆和万不同都急忙后退远远避开,以免误伤。 只相较一刻,江朝欢便觉气海沉滞,如汹涌波涛扑面而来,压制住了自己内息。深知自己内力不如这老妪深厚,他心下计较须臾,立时将横在身前的长剑勉力向前一推,又顺反弹之势从旁避过。 白发老妪半途转身,一手继续探去。 趁隙抽出长剑,江朝欢就势斜划而下,剑锋凝出一道青光。 这一招逐云间取自穿云破第三式,是除起手式外最温和轻便的一招。那白发老妪内力极强,却摸不清武功路数,是而江朝欢以这一招兼具攻防,着意试探。 只见剑光过处,风声紧俏,那老妪右手一拦,一根黑色小棒正击在剑身上,只听“嗡”一声,将剑势压下一寸。 江朝欢翻过手腕,抽剑回身,定睛一看,那老妪手中拿的竟是一根又细又短的木棒,表面粗糙斑驳,看起来并非什么贵重木料,棒头有一个收束,顶上一颗小小圆球。 不知这武器是个什么东西,却见她仅以木棒相迎便击退玄铁重剑,而木棒分毫未损,心中一颤,想必今日是遇到了当世高手。 未等他调理内息再出手,白发老妪就欺身而至,两指间轻轻一挑,夹着那木棒,如笔走龙蛇般挥毫一抹,直取江朝欢面门。 江朝欢依照千面阵法踏出一步,不再硬接这招。 然而这时,只见白发老妪身形一滞,右手高悬,那细细木棒便疾射出去,正朝着远处林间。“呃”,一声惊呼戛然而止,那木棒倏然自付大庆后背射入,从胸前穿出。老妪又飞速转身,脚下回旋轻点,一手回捞接住那射出木棒。而付大庆胸口鲜血喷薄一线,轰然倒地。 原来适才他观二人打得激烈,便想趁机逃走,谁知反遭杀身之祸。 白发老妪接住染血木棒,微微一怔,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被那覆在黑沉朽木之上的鲜红刺痛,鬓间发髻四散飞扬,转而逼视眼前两人,万不同刚刚本也想偷偷溜走,此刻见了付大庆下场不敢再随意动作,一步一步窜到江朝欢身后。 江朝欢瞥了一眼付大庆的尸体,心中越发惊疑。他虽行走江湖不过三四年,也见识过少林丐帮等各大派无数高手,自问当世可称对手的,十根手指数得过来。却从未听过这样一个使木棒老妪的名号。 若现在逃开或许还来得及,但顾襄的下落分明与她有关,江朝欢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前辈与顾门有何恩怨?那姑娘年纪轻轻,想必不会与前辈的纠葛有关。” 白发老妪双目圆睁,眉心皱成一团,使那伤痕越发瞩目。 她狠狠地盯着江朝欢,“凡是顾门走狗,我恨不得生啖其肉。她是顾门的人,就必须要死,你也一样。”说着,后面传来一声急促的轻啸,她悚然一惊,仿佛清醒过来一样,再冷冷打量江朝欢,“你不是顾门普通的使者,你会穿云破,还会朝中措,你是顾云天的什么人?” 见她竟叫得出自己的武功,可见她对顾门非同一般的熟识,江朝欢不由心下惊异。 他正踌躇如何回答,却听远处又一声急啸,天色已经渐渐昏暗,斜阳的红线一抿,映在林间抹过红影。老妪仰头一望,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冷哼一声,骤然掠步,又猛扑过来。 江朝欢忙侧身避开来势,手腕压下,将长剑一挑,“叮”一声,击在老妪手中木棒。 这次他未随反弹之势退开,反而全力相搏,右手横剑抵在身前,左手亦两指压住剑身,全身内力灌入,长剑与短棒切过,一缕红光,剑身瞬时热得发烫。 遽然抽离长剑,江朝欢凌空翻过,同时剑锋一划,阻了三分气路,他径直往那声源处掠去。 老妪似乎大为急切,挑过剑气追去,身形如电,蓦然而至,拦住江朝欢,两人又交起手来。 不过走了十几招,江朝欢便觉气力不继,难抵她来势汹汹,然而只觉这回她杀意消退,招招式式都不再以命相搏。 心中计较,那远处声音必与她有关,自己武功不敌,但她一开始便只是要活捉自己去,这回又不再下杀手,应该是得到了某种信号,或许顺势而为,才能找到顾襄。 想定,江朝欢一边应付纠缠,一边向那处退去。白发老妪内力到处,手中木棒滚烫,向江朝欢一指。 万不同紧张地盯着二人,却突然见江朝欢投来一瞥,他不知何意,却见江朝欢左手一抛,什么东西挟着风声向他飞来,他本能地伸出手接住,正要细看,却见老妪阴冷地转头看过来,手里便要发力。 江朝欢一招破云穿心阻过,引着老妪向后。 万不同看到那东西却是一块紫檀木令牌,上面鎏金云纹,只一个大字“离”,霎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捧着这令牌朝前面逃去。 老妪心中气急,又要掷出木棒取他性命,却分神一瞬,被江朝欢欺身而至,剑尖一挑,直取她颈间。 她转头一避,那剑锋却顺势倒划,“撕拉”一声,她面上覆着的黑纱碎成两半,散落下来,露出她狰狞的面孔。 上面五道伤痕,纵横交错,最长的一道自她眼中到下颌,穿过嘴间,连嘴唇都分成两半,煞是骇人。那道道鲜红伤疤旁白斑遍布,可见当年受伤的严重。这张恐怖的脸令江朝欢也惊骇莫名,恍然间手中长剑一滞。 老妪见面幕被他扯下,震怒不已,双目欲裂,抬手狠击,不再管万不同。 江朝欢且迎且退,倏然见前面一处断崖,前路已无,难道那出声之人竟在崖底,江朝欢思索着,却见老妪又一掌挥来。他横剑一拦,被强大内力震退,胸口勾起一阵疼痛,打定主意,向崖边一倾,果然见那老妪眼中现出惊慌神色。 老妪奋力追去,却见江朝欢冷冷一笑,向断崖旁渐退,眼见老妪一掌将至,他不闪不避,回身相迎,准备硬接这一掌。掌风已过身前,老妪堪堪停下收手,两人相距不过半寸,江朝欢左手平推,倏然勾起一点,屈指碰上老妪右手木棒,转而握住。 这一手点绛唇自沈雁回教给他后,还是第一次用,那老妪显然也没想到他这一手,忙加力夺那木棒。不想江朝欢全力一拔,整个身子向后一跃,直朝崖底跌去。 六十七.崖底 江朝欢身子向下直堕,手中死死抓着那根木棒,带着白发老妪亦扑身向前,脚下踩空,向崖底掉落。 耳边疾风呼啸,江朝欢两人顷刻间已掉落几丈高。趁着下落速度还未很快,他在空中奋力一转,向崖边贴近。那老妪亦一手扒着崖边,疾速寻找着什么。 未几,老妪的身子猛然一滞,随着惯性向上回冲,带着江朝欢亦停缓了下坠。他定睛一看,果然见崖边峭壁上冒出来一根三四寸长的铁黎,老妪的手正搭在上面。 从种种情形判断,这白发老妪还有同谋,抓了顾襄之后将她藏在同谋那里。而那付大庆未说完的话里,后来出现的人也许便是那个同谋。要求他布下陷阱,守株待兔,捉到顾门圣使。 而白发老妪定然是想要活口的,是而未曾一开始便下杀手。但自己久战不敌,或重伤或昏迷被她带走,也决计无法救顾襄,甚至在他们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后,自己也要被害。 观察到声源接近这崖边,老妪对于这悬崖也极为在意,他只能赌一把。所以他先发制人,以退为进,借那根木棒牵扯老妪一同掉落悬崖。他相信,老妪往来崖边,任何轻功也无法做到,必然有她的方法,果然这铁黎是她的通行之道。 只见搭着这根铁黎,老妪调息片刻,便果断松手,继续下坠。 这回速度不快,过得几丈,又一根铁黎出现在眼前。两人便靠着这嵌在峭壁上的铁黎一程一程下落,直跃过了二十四根铁黎,才终于能望见崖底。 正是天色落幕之际,日光将暄未暗。崖底一片昏黄,隐约可见灌木低矮,杂草丛生,有些破败之相。 江朝欢收回目光,见老妪一手仍死死抓着木棒,露出的半个手掌却是遍布褶皱,黑黢黢的,仿佛是个农家老太辛苦劳作的手,与她光滑白净的脸上肌肤大为不同。 怔了一瞬,不再犹豫,江朝欢骤然松手,向前一推,那根木棒便往前一带。他借着反弹之力向后跃去,同时朝着找好的落脚之处下堕。 这落地一刻最为关键,若是不防,遭她偷袭,极为危险。是而江朝欢早早预算了位置,与她隔开一段距离先行落地。 他使顾门轻功,一步落凤台前倾,在地上站定。抬头一看,望不到头,不知这悬崖到底有多高。而白发老妪正一脚踏着壁沿,向下奔去。 江朝欢扫视四周,见并没有人来援。心知这是个最好时机,他右手合拢两指,向老妪掠去,两指一屈,揉在老妪腰间,此时老妪正俯身下冲,防范不及,知道他这招是适才用过的点绛唇,老妪忙在空中翻转一圈,手中木棒一横,压在身前。 谁知江朝欢并未如上次一般继续屈指回弹反握,竟左手接住木棒,右手两指伸直,倏然一点,落在老妪大开门户的曲池穴,那老妪瞬时身子一麻,摔在地上。 这点绛唇本是一招点穴功夫,江朝欢第一次用时因并不熟练,且意在迷惑,只虚点而止,却未点到要穴。这回再出此招,老妪果然中计,只着意守住身前,未料到他是为点穴。 江朝欢不容她缓冲站起,又挺剑刺去,只见那老妪奋力一扭,泠然一声,剑尖刺到她下腹,却被不知什么硬物一阻。剑身转而上划,一声清脆的金属相击,震地江朝欢耳中生疼,好像嗡嗡作响,他忙收剑退后。 老妪冷哼一声,揉捏身上麻木之处,不过几息之间,便重又挺身跃起,向他扑去。 与此同时,远处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极快地靠过。 “臭婆娘,你怎么耽搁到现在?”来人高声叫道,声音清稚,似是少年。 江朝欢情知是她那同谋来了,而那人身形脚步厚朴,可观内功不俗。但眼下也没有别法可想,只有先尽力解决了这个老妪。 “懒汉子,我去帮你捉续命鬼,你还叽叽咕咕的?”这老妪眼中湛出亮光,显然很是高兴,嘴上却毫不客气。 不知这两个怪人是何来路,江朝欢只得趁那男子未到,挟起剑尖,抖动剑身,直取老妪心口,这一招却非穿云破中的招式。 老妪提掌相迎,却终究曲池穴旁麻痹未解,慢了一步,那剑尖挑过她右臂,直直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直到腰腹之间,又撞上了那金属制物。江朝欢有心试探,这回剑尖在那东西边缘着力压下,老妪喉中发出嗬嗬之声,徒手去抓那剑身。 这金属声一响,男子又急忙叫了起来:“臭婆娘,你没事,遇到了什么人?” 话音未落,人已先至。江朝欢只觉身后一股强大的劲力袭来,老妪也同时握住剑身扭转,江朝欢向前踏出,收回剑势,却仍被掌风扫到,肩肘一痛。 他连跃数步,回身见那男子抢上去扶住老妪,状似关切,却未急着来追击自己。 老妪徒手抓剑,鲜血不住流淌,却仍催促那男子,“这人会顾老狗的穿云破,还会沈老狗的功夫,可别小觑了。” 男子嘿嘿一笑,将老妪往地上一放,自己便从草丛中提起一个人,向江朝欢走来。 “你是来救这个小姑娘的?你是顾老狗的什么人?她一点武功也不会,又是顾门的什么人?”待那男子走近,江朝欢才看到他手中提着的果然是顾襄,只是她紧闭双眸,似在昏迷。而那男子却看上去四五十年纪,头发半灰半白,只是一副笑面,声音也很年轻。 江朝欢心中盘算,武林正道虽对顾门深恶痛绝,却也多半自矜身份,不肯口出恶言。这两人却对顾云天直称老狗,可见他们对顾门的恨意极深。 他只得先扯谎道:“我们都是门主的近侍…” “休想骗我,你适才用剑击到罗姑那…那铜器上,声音醇厚寥远,铮铮清明,传至百尺之外,绝非一般内力可及。你在顾门,可不是泛泛。不过,你伤了罗姑,我本也不可能饶了你,你若乖乖走上来束手就擒,我或许还能让你死的痛快点。”那男子边走上前,边扬声说道。 六十八.摧眉 “罗姑”江朝欢思索他口中那老妪的名字,却实在想不出武林中何时有这号人物。一息之间,见那男子疾步走近,长长的影子已投在地上。 江朝欢将长剑插在土里,观察他行走步法,却见那人忽然停住脚步,俯身咳嗽起来,听那声音疲软惫怠,似乎身有隐疾。 老妪紧张地抢上去抚慰他,口中颇见关怀:“懒汉子,那里又疼了?时辰快到了,这小姑娘不顶用,待我捉了这小子来。” 那人一把按住老妪,边咳边道:“我尧叟再不济,还不至于治不了一个毛头小子,你把那个小姑娘看好就是。” 说着,纵身一跃,揉臂直上,全然看不出身上伤病,当真气势如虹。 江朝欢依着千面阵踏出一步避过,却见这尧叟的胳膊恰似会转弯一般,从他脑后又伸了出来,抓向他眼睛。这一下躲不开,两眼势必要被毁。他心念一动,右手长剑递出,送到尧叟左手之中,左手屈指一点,伸近尧叟肋下要穴,逼得他回手格挡。 “一手穿云破,一手点绛唇,好得很啊。”尧叟不知为何,怒气大盛,猛然攻来,口中叫着,“今日撞在我箫…” “慎言!”左近观战的白发老妪罗姑打断他话,尧叟恨恨住口。 “箫?前辈姓箫?”江朝欢问道。 尧叟却不再说话,着意攻势,招招狠毒。江朝欢只觉他的武功更胜罗姑不少,自己适才凭着一番巧劲躲过一击,实属侥幸,再走了两三招,就觉左支右绌,难以抵挡。 不一时,尧叟拧身而动,一掌挥来,正击在江朝欢肩头,肩上剧痛,长剑便即脱手。他勉力提气,右手却再使不上劲,这时,尧叟顺势来扯他左臂,他不躲反迎,左手便即被尧叟扣住。 尧叟聚集内力,狠狠一拉,谁知,转而一声惊叫,甩脱他手,猛然一掌推开,这一掌情急之下力道极大,江朝欢的身子向后扑去,跌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内腑已伤。 尧叟急忙看自己左手,只见手背上面两个血洞正汩汩流出黑血。 “好啊,顾门宵小,还是善用这种歹毒手段!”尧叟又惊又怒,连忙点穴止血,却见两道黑线顺着他的手背上行,瞬时之间已至小臂。 江朝欢挣扎起身,罗姑已经奔来,忙去查看尧叟伤势,“这是顾门摧眉钉,上有剧毒,你们若不放我二人离去,我们就在这里同归于尽好了。”江朝欢冷笑道。 他早知不是罗姑尧叟对手,仅凭自己之力只能脱身,却救不得顾襄,因而左手指尖一早藏了摧眉钉。自己先卖几个破绽,引尧叟攻来,见自己受伤,尧叟必然轻敌,这摧眉钉装在指甲之中,趁着尧叟来抓之际一扣,插入他手背。而他自己左腕亦被尧叟折断,无力再提起。 尧叟初时只觉手上一痛,可马上就转麻木,渐渐整个左臂也麻痒难当,他知道越是厉害的毒药,越不会疼痛,因为药性太大,瞬时之间就会麻痹神经。待听了“摧眉钉”三字,他更是眉头一蹙,口中呢喃“摧眉钉,折腰菱,三十年前,大哥…大哥就是…” “顾云天…”尧叟大叫一声,竟呕出一口黑血,接着又不住咳嗽,他也不再运功抵挡毒性上行,径自坐在地上,捶地恸哭,口中连叫“大哥…大哥…” 江朝欢也被他骇了一跳,见他一时哭一时笑,口中不住喃喃。觑着他眼神散乱,面色蜡黄,神情可怖,竟像是疯癫了一般。 罗姑连忙拍他背安慰,却见他大悲大喜,心情激荡,毒气上升极快,黑线已快逼到颈间。她放下尧叟,向江朝欢喝道:“解药拿来。” 江朝欢却不理,只是想着那尧叟所言,顺势激一激他,好教他彻底疯了,因而说道:“三十年前,你大哥中了摧眉钉,今日你还是中计。可见你们终究敌不过门主,还不如早早弃暗投明…” 尧叟听了,果真悚然动容,连连咒骂自己,哭的撕心裂肺,一口气堵在心头,竟引得中气窜行,四肢麻木,瘫在地上。 “住口!”眼见尧叟被他激得疯症又犯,罗姑怒不可遏,一把拾起地上长剑,抵在江朝欢身上。他知道虽然尧叟已伤,但自己右肩左腕受伤,兼之内伤,还是无法打过罗姑,也不抵挡,安然注视罗姑。 “你不拿解药,我先杀了你。”罗姑手腕一抖,就在江朝欢肩头伤处刺入,顿时鲜血如注,江朝欢却反而一笑,道:“给了解药,你岂不是才要立刻杀了我?” 罗姑弃了剑,逼到他面前,一手捏住他右肩,狠狠一使力,“很好,不过你可别忘了,你现下在我手里,我可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你拿不拿解药?”说着,手上加大力道,正揉到他肩上伤口,一阵刺骨的痛楚,江朝欢咬住牙不出声,仍含着讥诮凝视罗姑。 见他毫无惧色,罗姑两眼怒火更盛,脸上几道伤疤狰然欲裂,甚是可怖。接着拾起那根木棒向江朝欢督脉悬枢穴点去,他腰间一麻,接着便觉全身如百蚁蚀骨般细碎磨人的疼痛。虽然在顾门受训,外出任务也常常有受伤之时,可全不比此时难挨。更知这罗姑点穴功夫极深,手段也甚是毒辣,并不像正道中人。 极力忍耐周身的疼痛,他扬眸直视罗姑,紧咬牙关,心知她越是如此,越说明在乎那尧叟,就不可能在拿到解药前杀了自己和顾襄,因而也不惶恐。 “喂,你住手!”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女子叫嚷。原来顾襄悠悠醒转,正看到这一幕,心中更诧异为何江朝欢会在此地。 罗姑听了她的声音,才想起还有顾襄在手中,便舍了江朝欢奔向顾襄,将长剑抵在她颈间,哼道:“那么这个小姑娘呢?你自己不怕死,也不怕我杀了她吗?” 江朝欢道:“她若死了,我更不可能拿出解药。” 顾襄还不明白解药之事,却也能看出此刻情势,不顾身前长剑,向江朝欢走去,斜睨罗姑道:“不错,你尽管杀了我,让我们来一个同归于尽。” 六十九.潮生 罗姑心中惶急,回头看尧叟脸色愈加灰败,那两道黑线也在颈上越爬越高,不由心焦。她见这两人软硬不吃,总不能当真和他们同归于尽,终于还是口气和软下来,“那好,交出解药来,我放你们走。” 江朝欢一手扶着旁边松树,右手缓缓从怀中摸出一颗黑色药丸,罗姑劈手夺过,忙喂尧叟服下,不过片刻,果见他脸色好转,黑线也不再上升。 罗姑心下稍慰,复又向两人走来。此时顾襄已奔到江朝欢身边,罗姑扬起手掌,下定决心,知这两人狡猾狠毒,这次着了他们的道,若非仗着武功胜过他们,早就不知丧命何处了。若放了他们走,只怕后患无穷。便提掌落下,掌风凌厉,直取江朝欢心口,不想顾襄迎面转身,扑在江朝欢前面。 眼见这一掌就要落下,江朝欢突然开口:“这不是解药。”罗姑吃了一惊,猛然收掌,只是劲力已出,半途折回,反伤了自己筋脉,胸口一阵剧痛,连退三步。 “这是顾门的清解丸,只能暂时压制毒性。解药我身上是没有的,若想解毒,还需放我们上去,我自会联络门中人送来,不过你只有十二个时辰。”江朝欢说道。 罗姑咬牙切齿地盯着两人,暗道顾门之人果然狡猾,却也没有别法可想。 只是此刻,待要上得崖上,可尧叟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凭罗姑的武功也无法将他带上这高峭的悬崖。若是把他留在这里,自己去取,却又怕他在昏迷中被野兽所伤。 思索片刻,罗姑便道:“你们两个一个受伤,一个不会武功,也很难攀上崖顶,你现在联系顾门中人来送药,明日一早我们再上去。” 说着,她去扶起尧叟,双手贴着他背心,为其传送真气。只见尧叟头上渐渐冒出白烟,脸色也越来越红润,直到涨红欲滴,才慢慢收手。 顾襄也扶江朝欢靠着树干坐下,查看他肩头伤口,只见那剑伤入肉三寸,还在不断流血,染红了他的青衣前襟。 落到这两个怪人手里,本以为殊无幸理,却没想到江朝欢会来救自己。时隔近一月未见,她本心心念念恨着江朝欢迷晕她去送嵇无风兄妹,此刻却全然忘却了那事,只剩欣慰慨叹。心里一阵发酸,竟红了眼圈,大有九死一生重见故人之感。 顾襄拿出金创药,要先替他止血,江朝欢却侧身躲开,只道:“劳烦你把我的腕骨接上就好。” 依言将他的左手腕骨接上,江朝欢拿过药,自己洒在创口上,顾襄见那里转眼便不再流血,开始冒出血泡,又转而发白,知道这伤药极是有效,又撕下干净衣料,要为他包扎。江朝欢却仍轻轻推开她手,道:“我自己来。” 顾襄本有无数话想问他,却见他仍是这般客气冷淡,也熄了一腔热血,只垂着眼角问道:“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江朝欢不答,默默调息片刻,才张开眼睛,道:“小缙,谢酽他们在哪?” 顾襄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讲道自己发觉被他迷晕,心里憋着一团气,可无奈小缙看着她很严。终于半个月后,她找到时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包十番萝掀翻了三人,她自己偷偷原路折返。 几日行路,她回到云中郡,打听了原来那同兴客栈的伙计,正要继续向江南寻去。可谁知,一出店门,便遇到了白发老妪罗姑,上来便直取她面门抓去。 她虽然不能使出武功,但招式还在,格挡一招便即朝顾门的联络点十斗米铺逃去,然而还是被罗姑抓走,经过几日带到这潮生崖。 江朝欢因一路被缚在暗格中,并不知这是哪里,方听到这还是山西境内,地处武州边境村庄,唤作潮生崖。因此处悬崖极为陡峭光滑,又几乎竖直,非常人能上下。而每逢十五之夜,在崖边可观对面峭壁之上影影绰绰人形攒动,又有波涛呼啸,拍打石壁之声,因而武州中都传说这潮生崖每逢十五有仙人降临,演示仙术。 顾襄被捉来后,那罗姑本催逼她用朝中措疏导尧叟涌泉穴淤气,可见她是真的使不出来武功,也只得作罢。第二日,罗姑又上崖离去,留下她在此。 在这几日之内,尧叟的身子似乎越来越虚弱,咳嗽也越来越频繁,性子更是愈发古怪。终于,今日傍晚,他按耐不住大声呼啸,不久,罗姑果然带了江朝欢回来。 江朝欢听她讲完,已明白大概是这尧叟需要捉了顾门之人,用朝中措压制伤病。然而,小缙发现顾襄折回去,必定会来寻她,为何却毫无消息,总不会也遭到了什么不测? 顾襄面上也浮起愧疚之色,不敢直视他。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江朝欢,明明知道他送嵇无风也是情有可原,事出有因,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恨恨,只想见到他要他亲自解释。而因自己任性,又连累了小缙不知下落,江朝欢受伤,还陷入如此境地,不知明日又怎能逃脱毒手。 想到这里,不禁偷眼看江朝欢。却见他正阖眼调息,面色苍白,身上血迹斑驳,知道他受了尧叟那掌,内腑也被震伤,自己却不能使出内力为他调理,更是惶急,踟蹰半晌,终于说出来:“对不起…我…我此后都听你的。” 江朝欢有些讶异地张眼,第一次从顾襄口中听到“对不起”三字,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说话,旁边传来嘶哑苍老的女声:“想不到你们两个还是小夫妻,哼,在这里惺惺作态。” 回头一看,罗姑正在树后冷冷地打量两人,顾襄脸上一红,急忙反驳道:“别乱说,什么夫妻,我和他只是同门而已。” 罗姑又哼了一声,却不说话,径自回去照看尧叟。 天色渐暗,阴云聚起,虽是夏日,崖底也越发阴冷。突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轰隆一声,大雨立刻倾盆而下。 挟着疾风呼啸,又几道闪电骤然照亮崖底,一场毫无预料的大雨倾泻如注。江朝欢两人虽在树下,那点枝叶却也挡不住风雨,一瞬间两人身上全然湿透,顾襄脱了外衫披在江朝欢身上,转头欲寻找避雨之处,江朝欢却拉住她,缓缓摇头。 七十.秘地 随着江朝欢目光望去,只见罗姑正拽着尧叟的脚将他拖到一棵树底,又将外衫用两手撑着为尧叟遮雨。 只是雨势越来越急,豆大的雨滴裹挟劲风扑到面上,砸得张不开眼。那外衫也转瞬湿透,凝结的雨珠滴滴答答落在尧叟身上,他的一身灰衣亦湿成了黑色。 罗姑焦急地左顾右盼,四下却无可挡雨之处,雷声轰轰,又没有停下之象。转而看向江朝欢两人,挣扎半晌,终于走过来,道:“我带你们去一个避雨之处,只是需得你们缚住双手,罩住眼睛,你们能答应吗?” 顾襄心里本就有气,正要开口拒却,江朝欢却抢先答道:“那便如此。” 他观这两人久居潮生崖底,自然不可能风餐露宿,日日夜夜睡在这荒郊野外,肯定还是有一方安席之地。 可罗姑宁可今晚与尧叟将就宿在林间,也不愿被他二人知道那处所在,还是突然天降大雨,才不得不带两人去躲避,可见那处必有古怪,当下自然答应了。 罗姑也不多话,负了尧叟向北面走去,顾襄也扶了江朝欢起来,缓缓跟在后面。 这片松林并不很大,不过一刻便走到了尽头,只见面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壁,足有十几人合抱的尺寸。石壁凝白如玉脂,上面光华可鉴,被雨水冲刷的更是清明透亮。走近一看,石壁向上倾斜,倒影出几人的影子。 原来这里正是罗姑与尧叟平日拆招演练之处,只是每逢十五月色最亮,两人的身影映在石壁上,又折射到对面崖壁,崖壁亦是光滑可鉴。两人招法绝妙,身姿卓绝,又兼之倒影虚幻,月色朦胧,崖上之人见了,却以为是仙人下凡,渐渐有了潮生崖壁仙人舞的传说。 江朝欢与顾襄并非武州人士,也并没有听说过这一传言,却也觉得这石壁巧夺天工,不知是人力打造还是天然生成。 顾襄觉得有趣,伸手抚上石壁,正要问一问这来由,却见罗姑放下了尧叟,从石壁后面摸出一串东西走过来。她所拿的是两副镣铐,上面锈迹斑斑,却也能依稀看出本来精铜之色。 知道自己打不过她,也不需挣扎,江,顾两人乖乖戴上了手铐,只觉分外沉重。罗姑又撕下袖角,紧紧蒙在两人眼睛上,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只听罗姑嘶哑着嗓子严声告诫:“你们跟着我走,不要试图偷看,否则,我也顾不得解药,必先杀了你们。” 顾襄正欲还嘴,感觉手上被什么东西一戳,反手握住,方知是一根棍子,罗姑握着另一端。这边重新负上尧叟,顾襄便扶江朝欢牵着那根棍子而走。 不知走了多久,七拐八拐,前面终于停下了脚步。顾襄这才惊觉头上已不再有雨滴拍打,想必是到了避雨之处。 顾襄向旁一动,脚边好像踩到了什么硬物。 她好奇心起,俯身拾起那东西在手里摩梭,只觉是个挺大的球形,来回抚摸,手指突然插进两个洞里,她骇了一跳,忙缩手出来,往下摸,又摸到了一个洞。她恍然想到了什么,吓得连退三步,抬手将那东西远远一扔。 “这里有骷髅头,多半是被他们害死的人。”顾襄小声附在江朝欢耳边说道,一面连抚胸口,心有余悸。 江朝欢也暗暗心惊。尧叟需要顾门朝中措压制伤病,才捉顾门中人,看来之后,那些人便遭毒手。而这镣铐,也显然是他们一直预备下的。只是不知若想利用顾门中人疗伤,只需在原处几日也够了,又为何需要镣铐,那些人又怎会死在这里?难道是因为对顾门的恨意,要把他们囚禁在此处慢慢折磨而死? 他心中惊异,面上却不露出来,反而开玩笑安抚顾襄,“你又不是没见过死人,还怕这东西了?” 顾襄恨恨一哼,她自中毒无法使出武功,于习武之人便是失了傍身倚靠,的确气虚意短。又加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前路未知,生死一线。被擒多日来,忧思惴惴,到底一个十几岁少女,也难免恐慌。 只是此刻江朝欢在身边,听他一如既往地讽刺讥笑,不知为何,心中不安全然尽散,也像往日一样不甘示弱地还口:“我倒是不怕,就怕你打她不过,也要这个下场。” 那边罗姑安顿好了尧叟转回来,听两人斗嘴,不免好笑,可思及自己三十年来遭遇,又气恨难当。当下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们怪只怪自己投入顾老狗门下,天下这许多正经门派,哪个不好,非要学那老狗武功…” 顾襄听她辱骂自己父亲,怒不可遏,愤然道:“你们所谓名门正派就光明正大了吗?还不是蝇营狗苟,自相残杀,一个个只顾自己。” 江朝欢拉住顾襄,在她手心写了“不要泄露身份”,顾襄也便闭口不言。罗姑扯着两人走了一段,将两人手上的镣铐另一边锁在了一根金柱上,反复检查了,才又嘱咐:“今晚你们老老实实在这里,若是摘下眼罩,或者妄图逃跑,哼,我手下绝不留情。” 这里似乎已经离外面甚远,雨声微弱几不可闻,却仍能听到尧叟罗姑的呼吸,想必罗姑还在不远处。几经辗转武斗,两人也都早已精疲力尽,又兼受伤,过得一会,实在支撑不住,都靠着金柱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呼喝怪叫惊醒了江朝欢,随即顾襄也醒了过来。 虽然看不见,但听声音也知是尧叟在发疯。只听他拳挥脚踢,乒乒乓乓不绝于耳,又有瓷器碎裂,墙壁震荡之声,可却听不见罗姑制止安抚。 “咣”,似乎是尧叟一拳打在了墙上,只觉地面都在晃动,顾襄吓了一跳,不禁叫道:“啊呦。” 声音尽管低微,尧叟却还是敏锐察觉,他才发现远处柱边还有两人。一怔之后,不管不顾地扑将过来,一拳便朝顾襄挥去。 顾襄急忙缩身,江朝欢听得风声,扬手一格,尧叟的拳头砸在了锁链上,不免痛呼一声。却又紧接着挥拳击下,全然没有章法,力道倒是极大。 七十一.试力 江,顾两人都是两手被缚,又被锁在柱子旁,转寰余地不足一尺,见他来势汹汹,只得左右躲避。幸得尧叟疯癫之中也不使武功,只是一拳拳砸将下来。 只见他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右手一钩就向江朝欢下颌击去,江朝欢作势往左一避,引得尧叟劈身抢过,江朝欢却突然缩在柱子后面,尧叟一拳砸在柱子上,整个内室都嗡嗡震动。 江朝欢趁这时机对顾襄低语:“把我的眼罩取下。” 两人手上的镣铐间不过半寸,而罗姑给眼罩在后脑打了死结。顾襄依言用嘴把那死结咬开,眼前瞬间亮了起来。 江朝欢又躲过尧叟一击,屏息吐纳,倏然使力,将镣铐震碎。他本有内伤,强自用内功,经脉如针刺般剧痛。虽然如此,甫得自由,还是向旁掠去,引开尧叟。 洞内昏暗不清,江朝欢观察一阵,却觉这里十足气派,四面墙壁都是坚硬理石,连那金柱也有仰莲,须弥几个柱头承接,柱额雕刻精美。至于当中一块汉白玉挑台,上面歪歪斜斜倒着许多金银瓷器。那左近的地面也全是瓷器碎片和各种字画饰物。想必是刚才尧叟所毁。 他引着尧叟朝那边而去,只见挑台边一把镶着五色宝石的匕首,俯身拾起,抽出一点,顿时觉得寒气逼人,银光耀目,极为锋利。 兵刃失却,江朝欢这时连忙握住匕首,抵挡尧叟。又折回柱边,劈开顾襄手上的镣铐,这把匕首果然削铁如泥,锁链应声而断。 尧叟又要扑来,却突然身形一晃,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显是极为痛苦。 调息片刻,却还是奋然上前。江朝欢虚避一招,便以匕首直刺尧叟拳头,尧叟果然缩手回身,江朝欢顺势探手,一把拿住他手腕。 虽然占了尧叟犯病的便宜,江朝欢也没想到能如此轻易制服他,不由一怔。这时,只觉手边滚烫,尧叟的脉搏凌乱冲撞,口齿越发混乱不清。 顾襄在旁瞧着,突然开口:“他这是中了折红英。” 江朝欢闻言扒开尧叟衣服前襟,果见他胸前心口处一块半个手掌大的黑色疤痕,边缘紧皱,伸手抚摸上去,那疤痕坚硬无比,下面皮肉却似在跳动,又热得烫手,像是烙铁印上去似的。 折红英是顾门不传之秘,顾云天只教给了长女顾柔一人,顾襄也只是在旁看过几次,至于江朝欢等人则几乎难以得见。尤其顾云天十二年不出幽云,折红英更是许久未出世间。 顾襄看了那伤疤,不禁打了个冷颤,想到十年前见姐姐顾柔练这武功时的一幕。 当日顾柔新学了折红英的一招,正在后山练习,顾襄去玩耍看到,顾柔也不避她。只见顾柔用门中监牢囚犯喂招,右手五指微微张开弯曲,凝神蓄力,向囚犯胸口探去。 手指触上,遽然两指回缩,向前一顶,同时手腕虚折,“天双指回,破圩折虚”,这一招正是折红英的“折”字诀关键。 那囚犯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胸前衣衫尽裂,心口一片焦黑,流出脓血。在地上翻滚哀号半晌才断气。尸身对个折成诡异的角度,手脚相连,可见死前痛苦情状。 顾襄当时不过八九岁,被这景象吓得大病一场。之后尽管顾云天提过要教她折红英,她也心有余悸地拒绝了。 折红英这门功夫凶狠无匹,想来当年尧叟也是仗着武功高极才能侥幸逃得性命。只是也留下了气虚咳喘,真气逆行的毛病。 尧叟这时已经渐渐不支,身子缩成一团,抖地厉害。若趁这时候逃出去,倒是个绝好的机会。只是顾襄失却武功,江朝欢又受伤,难以带顾襄攀岩而上这么高的悬崖。 只见尧叟已经倒在地上翻滚,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江朝欢心下一惊,生怕他病发身亡。毕竟尧叟中了毒,才是他们唯一的倚仗。唯有靠罗姑之力,上得崖上,才能再做打算。若是他死了,罗姑必定立刻杀了自己和顾襄。 江朝欢两指点在尧叟檀中穴,体内朝中措真气运转一个小周天,缓缓输入尧叟气海。 然而,尧叟檀中一跳一跳的,不由自主地抵挡江朝欢的指力。而他指间也触觉尧叟身上越来越烫,气血反行,连他自己伤处都愈加疼痛。 江朝欢连忙收回手,殊不知这折红英之伤,五年一轮,达到顶点,唯有朝中措可以疏导压制。 是而罗姑每隔五年都要捉了顾门中人,来给尧叟疗伤。只是疗伤之法,需要两人对掌而坐,真气互通,直归内府。这是罗姑试验钻研许久想出的方法,可是这个法子,需要疗伤之人和尧叟两人功力悉敌,才能奏效。否则若内力相差悬殊,疗伤之人也会被反噬受损,极为危险。 正当这时,土室内门吱呀一声开了,罗姑跳将出来,见尧叟倒在地上,江朝欢正扶着他,不由大惊失色,叫道:“小贼放手!” 罗姑几步就跃到跟前,反手一掌把江朝欢推开,抢过尧叟查看。 顾襄扶起江朝欢,忿然说道:“他好心给这老头治伤,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活该让他疼死。” 见尧叟除了旧疾并无其他伤痕,罗姑也只得信了,一面揉抚他心肺穴位,一面盯着江朝欢,犹疑道:“你…你愿意给他治伤?” 江朝欢点点头,罗姑喜出望外。 五年之期就在明日,尧叟的旧伤发作得厉害,她本忧心如焚。却在之前伤了江朝欢,情知他不会愿意给尧叟治伤,又知他非此前捉来的人那般,逼迫手段也是无用,只得进入内室,自行寻找治伤方法。 不料江朝欢同意,罗姑喜得连连拍手,伸出掌来,掌心对着江朝欢,道:“你贴过来,十息一进,使出内力。” 江朝欢依言伸出手掌,知道她这是试验自己内力。罗姑首先发力,江朝欢只觉掌心一热,对面似有巨浪扑来,他调息十瞬,缓缓进招,朝中措运转半个周天,从掌心发出。 两人一进一退,此消彼长,并不正面冲撞,直到五循之后,各自缓缓收掌。 罗姑收归真气,张眼凝视江朝欢,两人都暗暗惊叹对方内力超乎寻常。 漠然片刻,喟然一叹,罗姑却还是慢慢摇头。 七十二.秘情 “怎么?”顾襄在旁问道。 “这位公子的内力修为已属上乘,比之我年轻时候还好得多。只是,终究年少,和尧叟尚有不小差距,若是强行运功疗伤,只怕两人都有危险。”罗姑有求于江朝欢,说话间也客气了许多。 “你也说了,他内力不弱。那你们之前捉到的人难道都强过他了?”顾襄想到,他们看样子并非第一次拿人给尧叟疗伤,只是这些年并未听过顾门有什么高位者失踪。而若只是门中寻常下役使者,内力自然更比不上江朝欢。 罗姑有些犹豫,面色闪烁不定,良久,忽然肃身严声道:“还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江朝欢说了,只是仍把顾襄的姓氏改做林。罗姑也毫无异色,看来她并不知顾襄身份。 罗姑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每五年我都需要抓到一个修习顾门朝中措的人来,上一次捉的是西南座侍令官冼余。” 顾襄点点头,朝中措只有十岁之前开始修习才能有所成效,是而罗姑不能自己习练。 而顾门中人很多以此内功为根基,并非什么秘不可传的功法。区区一个侍令官失踪,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向未听闻,没有引起门中波动也是正常。 “那位侍令官的内力还远远及不上江公子,但我把他留在这里,授予秘术,三日之内,功力大增,也就可以为尧叟疗伤。”罗姑紧紧盯着江朝欢,生怕他反悔似的,“所以,若江公子不嫌弃,现下我就将这秘术传给你…” “荒谬!”顾襄不屑地打断她:“这世上哪有什么秘术,能让人瞬间功力大增,何况内力修习非一朝一夕之力,更是讲求长年苦功。” 江朝欢却有些将信将疑,毕竟事实就在眼前,罗姑不可能敢于大肆捉拿顾门高位者,之前也都是一些武功不高,地位不显的侍令使者。但尧叟三十年未死,就说明她的确有短时间增进内力的方法。 但现在还有另一件事需要求证,江朝欢制止顾襄说下去,转而问道:“在下有一事未解。” 指着顾襄道:“她并非圣使,也不归西南座属,之前从未来往此地,何以前辈知道她是顾门的人,捉了她来?” 罗姑本有些紧张,见他只是问这个,轻轻一笑,“我十几天前就去打探寻找顾门门人了,只是未有所获。突然有一天,我收到来信,信中说同兴客栈一个提着剑的年轻女子是顾门的人,我便悄悄守在客栈门口,等她一出来就动手。” “哼,那信是谁写的?门中何时出了这样的叛徒?”顾襄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一节,顿时大怒。 “姑娘且别急。”罗姑道:“在门口过了一招,我见这姑娘招式高妙,倒是一时惊住,叫她跑了,之后我一路追着她到了十斗米铺。” 听到这里,江朝欢打断她问:“在客栈门口,你可碰掉了她佩剑的饰物?” 罗姑一怔,随即仔细回想,才肯定地说:“没有。她那时还没有抽出剑来。” 顾襄也道没有,说自己的剑在十斗米铺被打晕后遗失了。江朝欢手中摩梭着她剑鞘上的雀翎东珠,暗暗思索,看来是有人故意把她的剑趁乱盗走,将珠子遗在客栈门口,好引自己去米铺,而那人多半就是给罗姑写信之人。 罗姑接着讲道:“在米铺我杀了几个人,正想杀最后那个付大庆时,一个蒙面男子拦住了我。我和他交了手,发现他的武功远胜于我,我不敢多耽,就带着她速速离去。” 江朝欢不由想到付大庆没说完的话里,那个出现的神秘人,心下一凛,忙问罗姑:“那个男子你之前可曾见过?他的武功路数如何?” 罗姑摇摇头,道:“我在这崖底待了二十多年,外面的人早就不记得了。不过那人我也的确没有一点熟悉感,他头发半黑半白,约莫中年罢了。至于武功路数,他的武功实在太高,出手太快,只一晃就将付大庆抢过来,我实在不识得他的招式。他也并未开口说一句话。” 江,顾两人都好生失望,罗姑也长叹一声:“唉,不想外面高手迭出,一至于斯。我在这里故步自封,敝帚自珍,实在是可悲啊。” 顾襄又问道:“那之后呢?你又怎么把他骗来的?” “我发现你没有武功后,只得上去重新寻找,这时,我又收到一封信,和上次一样的笔迹,说道,让我三日后在这崖顶等着,自会有顾门中人送上门来。” “原来你自己给人家送上门的?”顾襄听了,忍不住白了江朝欢一眼。 江朝欢只得苦笑,看来不只他们,连罗姑也都不过那人操纵的棋子。从第一次写信捉顾襄,到救下付大庆,威逼他做局引来自己,而自己明知是陷阱,却为了救顾襄也不得不跳。 这人的心思手段,着实深不可测,又兼武功高极,当世之中,能有几人?他首先想到了顾云天,可转念否定了这个想法。顾云天没有理由做这种事,若是为了试探自己的忠心,也实在不必用亲生女儿为饵冒险。再则罗姑是见过顾云天的,这般仇人就算是几十年没见,又蒙着面也不至于认不出来。 可若不是顾门中人,又何以识得顾襄和自己的身份行踪?他又知不知道顾襄是门主之女? 见两人陷入沉思,罗姑急道:“好了,来龙去脉我都告诉你们了。那门秘术你学是不学?” 江朝欢还未答话,地上尧叟猛然一顿足,大声咳嗽,连连摆手:“不可!这小子他若学了那功夫…我们…我们都危险…” 罗姑不防尧叟突然清醒,连忙点了他穴道,叫他重新昏过去。这边解释:“别听他胡言乱语,哪里有什么危险…” 江,顾却想到,尧叟必然是觉得江朝欢本就武功高强,与此前捉过的人不可同日而语,若学了他的秘术,恐怕更超过他,反而会害了罗姑和他。 当下江朝欢答应了,罗姑便负起尧叟,向洞内一指,“还请随我到内室。” 两人跟着罗姑朝里面走去,只见这洞穴装饰华美,金翠耀目。四下墙壁地板金雕玉砌,两侧斗架遍陈古玩珍宝,更列细瓷金塑,着实令人目不暇接,为之惊叹。比之幽云谷中议事所在的钧天殿,顾柔所居的柔仪殿都要精致百倍。 顾襄不由赞一句:“好雕饰,好金石!” 罗姑冷笑一声,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顾襄茫然摇头。 “这是蜀国恭孝皇帝孟昶的陵寝!” 一六二.灰心 这话已经不止逾矩,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了。 江朝欢挑眉,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目光扫过路白羽周身:“你我自小在教中长大,这条命本就是教主的。死在任务中,还是他布下的局里,有何分别?”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路白羽嗤之一笑,分明不信:“你若当真如此乖顺,又为何要窥探教主的秘密?” 见江朝欢面色冷转,她悠然道:“放心。我说过我最讨厌知道别人的秘密。不管是你的,还是教主的,我都没兴趣。你尽快下去查探,我在这里守着。” 江朝欢心念百转。他自是不会相信眼前之人,但当他在今早在人撤走后潜入潜龙堡时,意外地看到白羽令布满堡中,而那本应离开的白羽令主立在碑林前,似乎料到了他会来。 在世人面前光明正大离开的,是扮做她的样子的宋芷茵。 江朝欢虽心下大惊,却仍作镇定,甚至起了杀心。然而路白羽主动起誓会助他寻找,不会将此事外泄,他便只得暂且同意,以待后效。 这一路暗暗揣度,江朝欢已经明白路白羽是想借他之手寻到教主秘辛,以为保命筹码,可却不知为何,这会儿她又不肯下去了。 冷然开口,他道:“你既走到这步,便由不得你徘徊。这份秘密,我一个人可吃不下。” 路白羽神色几番变换,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随他走了进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绒毛般的细雨刷刷刷地落在黑漆漆的地面,卷起了片片落叶,更添了几分残败的意味。 凉风呼啸,不远处烧断的树干后缓缓走出一人,撑着一把水碧色的伞,一瞬不瞬地望着照壁的方向。她捏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白皙滑嫩,只是因使力而微微泛红。 她就这样立着,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塑。蓦然间,舌苔下感受到了一点苦味,却比不过心里漾开的苦涩。 雨仍在下着,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人一前一后从洞口走出。 那人立刻闪身躲回树后,只微微探出一点身子,目送着两人神色凝重地并肩离去,发现他们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从头到尾,再未出一言。 那人有些烦躁地从怀中摸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玉,在手心握紧,良久,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红玉狠狠往地下一掼,头也不回地踩了过去。 她便是顾襄。 在顾柔的安排中,她与江朝欢负责殿后。但江朝欢为潜入潜龙堡查探,派手下将她引走。却不想顾襄经过前几回的事,心内如火焚一样煎熬,恨不得时时跟在江朝欢后面,看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早比往日警惕机敏许多。 眼下,亲眼看到最不愿相信的一幕,她又惊又怒,强忍着未冲上去质问。见两人走远,才机械般地朝着洞口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一点亮光都没有了,却还没意识到该收起伞。 终于,浑身一颤,她像清醒过来似的,摸出火折,开始认真地打量周围的景况。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狭长逼仄的通道,比之聚义庄的密道清简许多,却看不出有什么机关石门,也没有岔路和台阶。 再往前走,密道越来越狭小,宽度几乎只能容一人侧身。她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迈步,突然发现这墙壁上似有水渍。 将火折凑到墙面上,顾襄自侧面看过去,发现除了一块块斑驳的水渍,墙壁分明不算平整。无数细小的凹凸起伏布满墙面,且颜色比地面和头顶的石料更白。 顾襄思索片刻,用指甲轻轻刮下墙灰,倒入一个瓷瓶中摇晃,果然见那瓷瓶中的白色液体变成了蓝色。 腐石水,能够将石料腐化解构,遇到澄水会变蓝。而这墙壁尚且未干透,想来是适才江朝欢和路白羽做下的事。 看来,他们想找的秘密就在这墙壁上,而看过后便即被他们销毁。 顾襄不甘心地举着火折继续查看,可一直走到尽端也没发现有什么漏下的证据。 他们的活做得倒挺细。顾襄心里暗骂了一句,右手已经拿出了玉哨。 只要她吹一下,教中侍令官便会赶来,这个消息将在一天内传回幽云谷。 接下来呢,两人必定会被立刻捉拿回教,由刑狱司严刑审问,父亲绝不会放过他,等着叛教之人的,将是最狠毒的刑罚…她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 玉哨放在唇边,怎么也下不去手了。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全是江朝欢的身影。聚义会千里同行,屡闯密道、玄天岭翻山越水,生死相依,一幕幕回忆不听话地在眼前飘过。 一怒之下掐灭火折,涌上脑海的,又是江朝欢。除夕夜里,他立在洗萧楼顶,手指着南方的一片昏黑,颇有些愤世嫉俗的说着“朝喧弦管,暮列笙琶。却不闻紫塞故垒,星辰残影。” 他到底在反抗着什么?又在希冀着什么? 一次,两次,三次…她宁可没有发现过那个人这些无法解释,又不能释怀的举动… 手茫然地垂下,玉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 离开了潜龙堡的江朝欢和路白羽快马加鞭,很快追上了故意放缓速度的宋芷茵一行人。 紧紧伴在她身边的,只有朱天护法岳织罗。路白羽发出暗讯,可等了许久,宋芷茵却也未按约定找借口停下,将两人对调回来。 路白羽连发三次讯号,前面的马车却仍不紧不慢地走着,她不由心下着急。眼看就要到太行山了,这吩咐的一清二楚的手下为何就不按商量好的做呢? 见路白羽捻动引线,要赶到马车前面设置路障,江朝欢抬手拉住了她:“宋堂主是怕真的遇险,宁愿以身相代,定是决意不肯换你上去的了。” “我知道。”路白羽的脸上少见地露出认真的神色:“但我已经尽力做好准备,今天我的命是去是留,都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旁人相代。” 挣开他的手,路白羽刚要施轻功掠去,前面轰然一声巨响炸开,直比平地闷雷还要剧烈,周围一切都笼罩在烟尘里,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六三.入局 巨大的冲力下沙石纷飞,江朝欢与路白羽连忙伏低身形,躲在一块凸石后。 待风沙渐息,两人冲上去时,眼前景象已是一片狼藉。 在这太行山脚的绝壁之处,碎石断木掩埋了本就狭窄的通路,马车被压碎在乱石下,车里的人却无影无踪,路白羽心里一震,呢喃着摇头:“芷茵…” “不对,快走!” 正要扒开碎石,她感到手臂被人拽了一下,回头看到江朝欢变了脸色。便在这一瞬间,她已经想到了江朝欢在担心什么。 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转身,然而几乎同时,身后蓦得响起了颇为响亮的掌声。 这掌声极有节奏,似乎还在打着拍子般享受,在这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如重锤般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两人的心脏。那双手的主人则不紧不慢地踏过乱石,如走平地般到得跟前,掌声分毫也未错乱。 “两位怎么不跑?” 他也在打量着眼前两人,一个白羽轻纱,一个玄衣墨带,皆是世间少有的容色。想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早已处变不惊,此刻只是从容地止步转身,候他走近。 “既然前辈赏光现身,我们自当恭迎。”江朝欢淡然一笑,转而问道:“不过,我该叫前辈郑普林还是林浦正?” 那人静默了一瞬,抬手自脸边摸索,掀下了一张人皮面具。而那面具下的脸,分明是在世人眼中失踪甚至可能已经遇害的崆峒派长老郑普林。 盯着江朝欢好一会儿,他才认真答道:“我都不喜欢。不过你一定要叫的话,还是叫我林浦正。人,总要记得初心,不忘本份,是?” “林前辈说得是没错。只是为了某些目的,不得不将本心隐匿,倒也是无奈之举。” “看来江贤弟很能理解我的做法。那便也请稍稍体恤我今日的不情之请,省去我的麻烦可好?” 林浦正似是很为难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两颗透明的小丸,递了出去:“吃了这个,死的时候绝不会有一点痛苦。” “哈。”路白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开口呵斥,却见江朝欢双手接过了药丸,放在指尖仔细地端详着。阳光透过药丸,折射出诡异的光彩,原来薄薄的外膜里面是清莹的液体。 “小心点,别弄碎了,我身上可没有多余的了。”林浦正出声提醒。 江朝欢依言将药丸轻握在手心,问道:“前辈就是用这药丸,毒死了我教杨蓁堂主、贵派崆峒掌门和汾阳帮帮主?” “不愧是顾云天手下爱将,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管别人的事。不错,我师兄和汾阳帮帮主是我杀的,但贵教的堂主可不是死在我手上。” “林前辈曾因某些原因隐姓埋名进入崆峒派,最近却与旧主联络上。你们先后杀了敝教和所谓正道的三人,这些我都能理解。”江朝欢不紧不慢地开口,话锋一转,冷冽的眸中添了几分探究。 “我不明白的是,贵派的行为一直以来是要把武林局势搅乱,那路堂主应该活得越久越有利于这点,为何今日一定要我们的命?何况今日正道定会出手,坐看正道与敝教相斗,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是上上之策?” 闻言,林浦正面露疑惑之色,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却只道:“横看成岭侧成峰,以你的所知所闻分析出来的,未必就是事情真正的面目。” 雨点越来越密,他有些不耐烦了:“你也不必借机拖延时间,你我同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应该明白,各为其主,听凭吩咐,怪不得我。” 江朝欢低头把玩着掌中的毒丸,神色莫名。 见他不说话,林浦正一扬手,两侧高崖之上露出了两排弓弩,齐刷刷地对准了目标。 “我知道两位是武林顶尖的高手,但这里前后去路皆封,居高临下,无数弩箭齐发,相信即便是顾云天都无法生还。” 江朝欢环顾两侧弓弩,笑了一下:“临死前,还想请教前辈最后一个问题,不知前辈是何门派,也让我们死得明白。” 遽然间林浦正神色悚动,眼神不知飘向了何方。良久,就在江朝欢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长叹一声,屈指扣节而歌曰: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处终…” 悠长的曲调竟似蕴了些难言的凄恻,两人不由都听得痴了…便在这时,林浦正手心一合,将风雨凝在掌心,铁声鸣起,万千弩箭破空而来。 几乎同时,江朝欢眼中绽出冷光,剑已出鞘。 锵然一声,三支弩箭齐中折断,两人剑身横扫,击落了近身刀兵。林浦正退开丈许,定定地望着箭雨中的人。 “怎么办?冲出去?”路白羽挥落一支箭羽,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再等一会儿…” 江朝欢左手接住了就要插入她后心的冷箭,反手甩向来势,悬崖上的弓箭手应声滚落。远远看着的林浦正心下一惊,摆手令弓箭加倍射出。 漫天箭雨,挥斩极耗内力,江朝欢面色转冷,泛起杀意,骤然掠向那阵外之人。 然而,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抹青色闯入峡关,身后皆是戴着面具的紫衣人。却是顾襄与一众手下。 林浦正手腕一翻,一根短短的木棒侧切过江朝欢剑刃,竟分毫无损,甚至从左下转过,直捣入对手胸腹。 铁木相击,两人皆为气流一震,跃后数步,林浦正这才惊觉箭矢已停。他连连摆手,弩箭也未再射出。 大惊之下,抬头望去,悬崖上的弓箭手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这竟是顾云天的一场计谋吗?林浦正脸色灰败,四下顾去,自己埋伏下的人手全都不见,崖上却迎风立着一男一女,裙裾飘飘,宛若仙子。 江朝欢也遥遥望了一眼,崖上的男子目中刻骨的恨意令他有些烦闷。收回目光,他凝起意味深长的笑意,轻轻拈起林浦正肩头落叶: “到底是君引我入局,还是我引君入局,总要看到最后方知。” 一六四.纵走 “江护法今日这出戏唱得真是妙啊。“林浦正只一瞬便很快恢复了镇定,走近一步,他压低了声音: ”可惜,好戏才刚开锣,还远未到盖棺定论之时。” 话音未落,手中短木棒旋过,一排细针激射而出,在雨幕中亮得刺眼。这细针的方向却是斜后方的顾襄。 原来顾襄看到了崖上的谢酽与顾柔,虽搞不清局面,还是率众人将林浦正围了个严严实实。见他骤然发难,顾襄早有准备,提剑横扫,细针纷纷扎进土里。 江朝欢冷眼瞧了一会儿,便见顾襄与路白羽合力都不敌林浦正。眼中寒光一闪,他仗剑而上,一道白芒分开了几人。 倒转剑鞘,一招拨云见日撞上短木棒,瞬间尘沙飞扬,融于雨幕,几乎看不出两人招数身形。然而,不过弹指间雨散烟清,唯有剑身翕动,朔入土中。江朝欢身形一滞,周遭已是一片绿雾。 顾襄几人冲上去时,江朝欢半跪在地,嘴角一道血线映在苍白的面上,而林浦正早已无影无踪。 “你受伤了?”下意识地,顾襄脱口而出。 江朝欢闭了闭眼,倚着剑站起时脸色难看至极。他拂开顾襄的手走向前,只见两名教中下属横倒在乱石堆中,胸口血洞仍在流血,断气未久。俯下身查看,在两人身上看到了一点绿色碎末,正是林浦正袖中向他撒出的迷粉。 顾襄追了上来,望向这里延伸到远处的脚印,不免心惊,摇头叹道:“他的武功竟这样高,瞬息之间从我们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现在怎么办?”路白羽道:“宋芷茵到底是不是他掳走的?” 江朝欢横剑在握,默然不语,任雨水洗去剑身的尘泥,半晌,抬眼望向了高崖上迎风而立的顾柔和谢酽。 彼时谢酽的手下接过林浦正预先埋好的弩箭,排成一排,只待谢酽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将魔教一行人射死在谷底。 纵是顾柔也不免心惊,她没想到,让谢酽带人来此给那未名人来个瓮中捉鳖,谢酽却想借刀杀人。 只见谢酽迈上一步,死死盯着江朝欢,咬牙吐出二字:“放箭。” “不可。” 顾柔立刻喝止:“你现在是猎鹿盟主,怎可再只考虑一己之私?” “今日这样好的时机,为何不能杀了他?”谢酽面色冷得可怕,目光刀剑也似锐利:“何况你们想杀的路白羽也在这里,一并处理干净有何不可?” 顾柔指着崖下紫旗劝道:“魔教钧天圣使已至,四处必有埋伏。如果我们现在贸然出手,说不定会和那人一个下场。还是速速离去为上。” 又贴近谢酽耳侧密语:“今日这许多人围剿路白羽,那这人死了算谁的?还是待更好的时机,你亲手杀了她才名正言顺。” 谢酽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良久,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崖顶人很快走得干干净净,雨势也渐乎微弱,江朝欢袖中捏着那枚毒丸,嘴角勾起一点笑意。 林浦正代表着的那股突然冒出来的势力,让他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所以在新的线索出现之前,他绝不可能杀了林浦正。 只是,他没想到林浦正的武功比他所知的还要高,在他的故意放水下,一招便占了上风,并立刻借迷粉逃走。 胸口血气翻涌,那林浦正的武功偏音杀一脉,短木棒激起的清啸撞击含了内劲,若非今日交手林浦正动了杀招,他决计看不出来。江朝欢按耐下疑惑,咳了几声,不再管这遍地狼藉,转身而去。 猎鹿联盟和圣教教徒皆在太行山旁暂且驻扎,以待下一步行动。 不出所料,当日晚间顾柔便至。未等她开口,江朝欢先问道:“敢问大小姐为何未如约而至?” 与林浦正埋伏下的人手交手时凶险万分,顾柔却没有依照商量好的计划及时赶来,其实江朝欢猜到,必是谢酽想借机杀了自己,故意拖延时间。 顾柔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变:“有些事情耽搁了。江护法和路堂主不是也没事吗?” 未等江朝欢答话,她抢先诘问:“为什么要放走林浦正?” 近处被尘土雨幕遮住,崖顶高处却看得一清二楚,江朝欢早有准备,半真半假地回道:“林浦正既然有在别派潜伏二十年的韧性,心性定然极坚。与其抓他回去拷问不出,还不如放了他,用他钓出他背后的人。” “江护法倒是高瞻远瞩。” “还有一个原因,宋堂主是他掳了去,若想救回宋堂主便不能杀他。”江朝欢蕴了几分讥讽的笑:“当然,我知道大小姐是不在乎这个的。” ……………………………………………… 经过这番变故,潜龙堡所见早已被顾襄忘诸脑后,她和路白羽一边探寻宋芷茵下落,一边等候下一步行动的安排。 而太行山则成了各路欲争丐帮帮主之位人马新的聚集地,有了林浦正的前车之鉴,这回倒是没人敢轻易出手。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和宋芷茵一并失踪的还有岳织罗。众人本以为以她的武功和手段不至被掳,谁知两日过去,她仍是未归。这回沈雁回也失了往日的镇定,广派人手搜寻。 可两人便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一点痕迹。圣教在外的部署折损惨重,不免人心不稳,人人都枕戈待旦,希冀着顾云天给一个指示。 终于,三日后,幽云谷传来诏令,竟是一道广布天下的告示:取丐帮前任帮主之女任瑶岸性命者,可入圣教,拜护法之位。 此令一出,武林哗然。 连教中人都未曾想到顾云天会用这以牙还牙的法子对付丐帮。然而,细想之下,却又深觉此棋绝妙,一石三鸟。 一则,立靶子回敬,以报路白羽一事之仇。 二则,任瑶岸是丐帮代帮主,也是猎鹿联盟的核心人物,当她的性命可换来远大前程,便可引起联盟内讧与猜忌。 三则,为处于下风的圣教扭转局势,如此一来,两方均有掣肘,行事难免桎梏。 短短一日,这消息传遍了江湖,人人皆暗暗心惊,对顾云天更添惶惧。 一六五.引出 至此,本就剑拔弩张的圣教与丐帮算是正式杠上了。 无论是路白羽,还是任瑶岸,都成为了各门各派大好前程的垫脚石。 两人像是棋局上的将棋,看似重重围护,固若金汤,实则步步掣肘,生不得相对,死亦无退路。 然而,路任两人的武功都高深莫测,手段又雷厉风行,一时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第一个动手,局势在微妙的平衡中僵持。 几日飞快过去,宋芷茵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路白羽一行依律该回教中复命,顾云天却又传下任务,命江朝欢,顾襄和路白羽擒拿嵇无风兄妹回谷,其余三护法则前往广陵,另有秘令。 江朝欢本想趁这一段时日调查林浦正到底是何身份,身后又是什么势力,却不得不与两人同行,筹谋新机。 三人均知,嵇无风兄妹在丐帮庇护下,有任瑶岸,范行宜等一众高手在侧。若想不正面冲突而擒之,唯有引他们出来。 而如何引,却是江朝欢最擅长的事情了。 这日一名丐帮弟子出门归来后,兴致勃勃地和同伴说道:“你说是不是奇了?今日我在天和酒庄听到一伙人聊天,说五猖会的马面鬼死在了淮河边,这下子真做了鬼了。” “这有什么奇的?五猖会在江南为非作歹,仇人遍布,早该死了。” “死了没什么稀奇的。”那人一脸神秘地凑近,道:“可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胸口一道剑伤贯穿心脏,入体始重复轻,三挑二抹,是凤血剑的成名绝技鸣凤在竹!” “凤血剑?他不是死了吗?” “怪就怪在这。凤血剑嵇老爷子去年过世,他的一双儿女拜在我帮范长老门下,武功稀松平常是我们亲眼所见的。何况他们一直与咱们大家待在一起,也没去过淮河。嵇老爷子又没有弟子和其他亲人,凤血剑按说已经失传了呀。” 同伴点点头,猜测道:“难道是凤血剑死而复生?或者根本没死?” “反正路过的几派同侪,都说这伤口绝对是凤血剑手笔,总不会是他的鬼魂杀人。” 那人胆子小,吓得猛一哆嗦,不敢再想下去,却又想起一事:“就算是他,他为什么要杀五猖会的人?” “这你都不知道。”他压低声音,自得地卖弄:“据说两个月前,五猖会偷偷潜入嵇府,盗了不少珍玩,还杀了几个守宅的老仆。范长老私下派人去处理了,不让别人在姓嵇的那俩孩子面前提起。” “这又是为何?” “估计是看他俩太过庸碌,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唉,凤血剑正当壮年急病而死,又恰逢儿女在外,身侧无人,本就死的蹊跷。这回更是离奇,我看啊,嵇家指不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 八角楼,谢酽执棋而坐,对面是一身红衣的顾柔,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修长的手指出神。 棋局难解,苦思不得之际,谢酽不由长叹口气,便听通传,嵇无风求见。 自太行一役,猎鹿之会暂且搁浅。同盟帮派重又退居豫州,而丐帮向来四分五裂,冯延康率执法一门离去,范行宜则留在豫州,随侍任瑶岸左右。 嵇无风就住在谢酽隔壁的院子里,却是第一次求见。 不是他不想见,而是谢酽深居简出,除了顾柔,几乎从不接见外人。 如往常一般被门口的守卫拦住后,嵇无风却没悻悻离去,反而大叫道:“谢酽!你不想杀江朝欢报仇了吗?我有办法!” 室中的人面不改色,似乎对外面的聒噪充耳不闻。任凭他叫了半天,还是顾柔劝道:“好歹是丐帮传功长老的门下,卖他个面子也无妨。” 谢酽沉默了一会,才点头放他进来。 一脸迫切和愤怒,仍旧是喜怒形容于色的性子,嵇无风怒视着谢酽,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在触碰到他冷漠疏远的神情时尽皆消殆。 曾经的情义,共历的艰辛,他真的都忘了?他还是谢酽吗? 嵇无风攥紧拳头,终于咬牙开口:“我只问你一句话,希望你不要骗我,也不要瞒我,这里的人,我只相信你……”顿了半晌,“五猖会的事是不是真的?” “是。” 嵇无风一怔,不料谢酽这么痛快的就回答了,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仿佛是在跟属下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是多么可笑,嵇无风心灰了大半,几乎是木然地走了出去。 听他走远,顾柔落下一子:“以他的性子,定要偷跑出去查个究竟。” “这不好吗?”谢酽将手中白子扔回玉匣,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认输道。 “对他来说,不好。” “对我们好,就够了。”清亮的眼眸越发森冷,谢酽起身负手而立,幽幽开口:“嵇闻道是生是死,事关大局,我比他还想知道。不管他是意外还是被有心人告知此事,我们都没必要拦着。” “你越来越不像我刚认识时的你了。” 踱步到烛火阴影中的人冷笑一声,眼中泛出一抹诡秘的神色。 …… 是夜,丐帮主院,任瑶岸亦接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重主丐帮已近一月,丐帮已经面貌大改。帮中内斗的频率少了十之八九,除了执法一门,各门各舵已能暂且在豫州一同驻扎,平和共处。 然而,任瑶岸却未更进一步,收回权力或立功树威,反而越来越行踪不定,鲜少插手帮中内务。 室中灯火明灭,她一袭绿衫,正望着手中蜡丸出神。 不用打开,也能猜到内容。她眸深似水,凝视半晌,终究还是将蜡丸投入手边的炭盆,待那火光中窜出一阵绿烟后,又取出置于冰水中。蜡壳融尽,露出了里面的一张字条。 “拜月节前,务擒教逆。” 她腾地站起,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浮起了躁意。 数天之内,教中连下三道密令,所言皆一字无差,她知道,再不能拖下去了。 然而,对手武功与她同出一源,修为多了至少几十载,想要捉住又谈何容易? 正出神间,身后传来一点极轻微的脚步声。她敛息凝神,握紧了手中短匕。 “是我。”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是教中与她位次相当的令主都哲。任瑶岸放下戒备,有些疑惑地投去目光。 “祭司履中原多日,却仍未获一人。教主知箫韶九逆诡计多端,命我来助你成事。” 七十三. 授道 “什么!”江,顾两人都大吃一惊。 “我虽不精于史道,也知后蜀被宋灭国后,孟昶被俘至宋朝京都汴梁,至死未归,怎么可能葬于此地?”顾襄问道。 三人边说边向前走,罗姑在一道门前机关拍打几下,门豁然旋开,眼前出现了一条狭长的甬道。 “不错,这里只是孟昶的衣冠冢,并未埋骨。”罗姑说道:“孟昶亡国之前,就给自己秘密修建陵寝,前面仿的是祭祀享殿,这里仿神道,通过神道就是地宫,那面巨大的石壁则是牌坊意象。” “这可不太符合陵寝规制。”江朝欢看着两侧神道果然雕刻着宫廷行宴,仕女嬉戏的图画,也不由信了。但这规格秩序处处漏洞,有违常理和风水之说。 罗姑冷笑道:“孟昶为君时残暴成性,荒淫无度,为防死后仇家打扰身后清净,特寻了这隐秘之地修建陵寝,放置珍宝收藏。只是陵寝该当建在山陵之上,他却修在悬崖之底,一朝气运被山丘压制,终遭亡国之祸。” 两人都觉这风水玄学甚为迂腐可笑,不足为信,但也不做反驳。 走过长长神道,又经几处机关,眼前豁然开朗,果然见地宫形制,两侧汉白玉石门雕有梵文经咒,正中一尊巨大的棺椁。 罗姑掀开棺椁盖,里面空空如也。她摸出火折,点燃烛台,放在棺内,叫来两人细看。 只见棺椁内壁密密麻麻地刻着无数小字,寻向起始标题,江朝欢目光一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赫然三个稍大篆体字,竟是《风入松》。 顾襄亦惊叫出声:“风入松,广陵嵇氏家传武学,怎么会在这里!” 罗姑亦不避两人,解释道:“风入松失传至今已有百年,其实是当时的嵇氏家主未能练成,秘籍为孟昶所获。孟昶此人亦深慕武学之道,只是他自己荒淫懒散,修习不成,却也不愿为世人得知,便将书上所载功法刻在自己棺椁内,毁掉秘籍,又设计害死嵇氏家主。” “所以嵇氏代代落寞,又惹上许多仇家,其实是以为风入松还在嵇氏手中,才想来夺?”江朝欢尽量平静地开口问道。 “不错。”罗姑微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我也是看了孟昶在这里留下的扎记才得知当日之事。” “那你们为何会寻到这里?发现这绝世秘籍又为何不自己修习,好报你们的仇?”顾襄不解。 罗姑重重哼了一声,道:“三十年前…我们箫…我们师兄妹几人被顾门围攻,他们都…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师兄,就是尧叟,亦身受重伤,一路逃到这里,却被他们逼得跳下悬崖。” “不料苍天有眼,我们坠崖竟然未死,反教我们寻到了这个山洞。只是我毁容,师兄重伤之下心智迷失,在这将养了五六年才恢复。这时我们复仇的心都淡了,只求一世安稳,相伴到老。想孟昶一国之君,何等风光权势,还不是一朝国破家亡,中年过世,身后不过一场空。” 江朝欢神色越发冷峻,眸光锐利,凝视着罗姑道:“所以你们缩在这里徒守着武功秘籍,苟且偷生?” “你…”罗姑气得瞠目欲裂,便要动手,顾襄忙上前推开江朝欢。 “好,好教你们得知。”罗姑怒指棺椁内右壁道:“风入松岂是人人能学会?我和尧叟都是别派出身,与嵇氏道家武学根基大有相违,加上我们筋脉受损,这几十年间也只练成了下部这一篇,能够短时间内增进内力,好为尧叟治伤方便。” “何况,即便我们练成了这风入松,难道就能杀得了顾云天,报此大仇了吗?”罗姑连连冷笑。 “别以为我不知道,十几年前,水龙吟谢桓,淮水派满门都死在顾云天手里,难道他们的武功弱于嵇氏了?顾门又非止顾云天一人,还有他手下无数鹰犬,凭我们两人之力,只怕近身都难。你们也不必试探,我们此生不会再出江湖,也无意去寻顾云天报仇。” 顾襄听了,颇觉与有荣焉,也信服地点头,却不见一旁江朝欢周身寒意更重。 罗姑看着更漏,急道:“已过子夜,今日就是尧叟五年病发之时。你现下知道了是风入松,学是不学?” 江朝欢阖上双眸,眼前仿佛出现了嵇闻道模糊的轮廓。 他夺去了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今日却教自己见到了他嵇氏的珍秘,难道这就是天意? 所谓天道好轮回,虽然他从不信这些,但此刻这一番奇事所遇,不管是天意也好,人力也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也一定要尽力一试。 见他坚定应声,罗姑喜形于色。 当下她将尧叟安置在一边,让顾襄在旁照料,便和江朝欢进入棺内,面对右壁,盘膝而坐。 只见右壁题目刻着《风入松下篇》,第一句“松声落日,万叶飕飕。援气弄形,声断魂续。风飘凤脊,搅松夜起。金徽更促,泱泱决意…” 江朝欢先是略略扫了一遍,洋洋洒洒几千字,果然气韵哀切,放旷通达,深表嵇康玄学遗风,又融道教无为之意,实是玄门正宗绝妙武学。 又从头细细研读,兼之依照罗姑在旁指点解说,沉敛内息,收束真气,只会精于任脉一道。 “聚气于顶,会脉从钟。”江朝欢依言凝神蓄气,气海中朝中措真气便自承浆,廉泉二穴而始,下行天突,璇玑,仿佛一团热气顺着心念游走。 这团热气行至华盖,紫宫二穴,江朝欢只觉肩肘内腑都霎时灼痛,又闭目行经,渐渐推动热气流动。他知朝中措本有疗伤之效,只是此前自己内力修为不够,不能随心所欲化用真气医治。而这时风入松便相助打通经脉,滋养内腑,所到之处,内伤得愈。 果然,一柱香时刻,这团热气冲过玉堂,汇入檀中气海。 而他此前被尧叟震伤的右肩胛骨和内腑都说不出的好受,虽然热气已流过,还是暖洋洋地。就连剑创外伤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七十四.入松 顾襄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江朝欢,只见他面色由苍白转为红润,吐纳也渐渐有致,心里又惊又喜。 江朝欢归脉于檀中气海,沉息凝思。 却突觉五内如火烧般灼热,另一股气息失控般四下窜行,他情知是旧疾发作,当下不敢随意压制。 罗姑也有所察觉,却并不说破,伸指点向他任脉穴位,以助疏导流通。同时开口嘱咐:“不要运功抵御,什么都不要想,只需顺其势,终其道,借其力,成其意。” 听得此言,江朝欢收敛心神,接着往下看去,“五内回潭,偕归虚府…”半柱香过去,终于沉敛气息,两股真气,尽归檀中,竟始有相容之意。 初窥门径,果然神清气爽,目为之炫,江朝欢又向下练去。 这一股热气出于檀中,又经过中庭,神阙等穴,在会阴而止。任脉二十五大穴通了一个周天,他身上的绡衣已经湿透,却觉身上清爽无比,困扰多年的内力相争也舒缓许多。 他继续依照经上所书,同理打通督脉三十大穴,此时这股热气已经能够随心所欲,游走周身。接着阴维脉,阳维脉,阴跷脉,阳跷脉,最后带脉一通,奇经八脉方始周行尽汇。 罗姑一直在旁指点帮扶,此刻也已累得满头大汗,面皮胀红,却显然极为高兴,叫道:“你用力朝这烛火发一掌。” 江朝欢闻言向烛火推出平平一掌,顿觉柔风掠过,只见那火苗丝毫未动,它后面的墙壁却霎时间凹陷了一个大洞。 顾襄不解其意,罗姑却拍手大笑:“成了,成了。” “这便练成了?”顾襄问道。 “你不懂,道家内功讲究大盈若冲,大实若虚。他若一掌拍熄烛火,倒没什么稀奇,但凡会武功的人都可做到。但要不损烛光,而力透其后,才是这风入松“风”字诀的关键。” 江朝欢适才一试,果然觉得内力不仅增强一倍有余,更是挥洒自如,得心应手,得用许多。 罗姑调息片刻,问顾襄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四更天了。” 罗姑点头,心中却也惊叹,以往捉来的人练习,往往到带脉而止,便不能再通。因其余七脉都是上下交流,唯有带脉是环身一周,络腰而过,是而需要转变修习之法,仓促之间难以得练。 且常人至少需要三日三夜,方有小成。看来此人资质奇佳,待他练成之后,必须立刻除掉,不可轻忽。 “这就可以了?”江朝欢问道,虽然这风入松的确令他短时间内内力大增,但恐怕还是及不上尧叟五六十年根基。 “别急,这且只是基础。”罗姑叫他转身面对棺椁后壁,只见上面百余篆体小字,却与右壁上面的行文不同。 “风入松者,归气于脉,引世人内力为我所有。疾风过松,行究纳入;百川汇海,端在聚积…”越往下看,越觉心惊。这分明是吸人内力,据为己有的法门。 罗姑更不多言,伸手按上江朝欢指端少商穴,暗暗发力,江朝欢便觉似有气浪冲破滞碍,流进体内。 “别做抵抗,将这一股内力收归气海。”罗姑说道,同时念着棺上经文,详加指点。 江朝欢依据经中所言,纳入那股气息,由手太阴肺经而始,流转一周,逆行途径奇经八脉,最后缓缓归于檀中气海。 这一过程却无比艰难滞涩,虽然刚刚打通了八脉,但逆行经脉,比之摧筋破骨尤甚。顾襄见他面色时而青白,时而潮红,紧皱眉头,咬牙不语,便知极为痛苦。 顾襄不忍再看,转过头去,却无意间瞥到了棺椁前壁的小字《风入松上篇》,后面亦是密密麻麻几千字。 她想道,这罗姑不让江朝欢练上篇,一则或许她果真自己也不会,又时间紧迫,二则难说是有什么隐秘之术,不想为他知晓。便从头看去,欲自己先背下,将来再慢慢讲给江朝欢修习。 罗姑不避她和江朝欢,尽给他们看这经文,也是算准几千字绝非几个时辰间可以背得。却不知顾襄极为好强,自小武功比不上姐姐,便苦练文识,练成一副本领,无论什么艰深晦涩的书文,只要看一遍,就能记得七七八八。虽不敢说过目不忘,也是十行俱下,耳闻则诵。 当下她敛神屏息,全神贯注于棺上经文,不再理会棺内罗姑和江朝欢练功。 她一字一句细细看去,直花了小半时辰才通读一遍,也不去推究含义,径自从头读上第二遍。 这一遍她看得更加精细,且不自觉地对其中深意有所了悟,仿佛水到渠成,归于自然。这边精读,内府仿佛有一团火焰烘烤,说不出什么滋味。 正想顺着经文剖析详解,她悚然一惊,想到当务之急是要背诵下来,而非修习。忙收敛心神,尽力不去思索其含义,只是边默边记。 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读完了第二遍,顾襄只觉心力大耗,眼前恍惚一团黑影,身上也被汗水浸湿。 偏头看江朝欢,他还是紧紧咬着下唇,颈间青筋显现,那股来自罗姑的内力正走到任脉关键位置。顾襄心下一惊,便要上去相助,却想到自己现在没有武功,也无计可施。只得不去看他,仍是专注于眼前经文。 这回她在心中默背,遇到忘记或拿不准的地方才抬头看一眼棺椁,通篇背下来,也只处忘记而已。 她仍不放心,又从头背一次,恍然抬眼之时,却与罗姑目光相触。 罗姑目光如电,冷冷凝视着她,显然发现她在偷背上篇,顾襄回以一笑,并不理她,继续背自己的。 到得这一遍背完,这风入松上篇已经完全背诵熟练,顾襄长吁一口气,只觉快意无比,中毒后身上的烦恶之感也消失殆尽。殊不知是她诵读中不自觉地一点内力随之流转,便舒缓了周身经脉。风入松自嵇康创立以来,能使嵇氏在武林屹立千百年,自然绝妙无伦,出神入化,远胜世上诸多内功。 顾襄再看江朝欢时,只见他双手平放膝上,神色平和,吐纳舒缓,罗姑也已经合目休息。看来他也正在收功之时。 七十五.疗伤 顾襄知道功成一刻最为艰险,绝不可有丝毫差错,当下屏息凝视,不敢打扰。 眼见江朝欢的神色越发和缓,面上渐渐现出健康的血色,最后慢慢抬手,这一股内力逆流奇经八脉,终于贮归檀中气海。 江朝欢张开眼睛,首先看到顾襄叉着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满含欣喜,也不由扬起嘴角回以一笑。 这风入松的练就实属凶险,他耗费整整半日方得功成,已是九死一生,实在难得。这边罗姑便去查看尧叟状况,顾襄则奔过去要扶起江朝欢步出棺椁,却不想他似乎不受昨日伤口影响,步履稳健,气息平静,没有萎顿痛苦的情状。 顾襄暗暗惊奇,江朝欢见她身法轻盈,面色红润也颇感诧异。 两人站在一旁看罗姑探向尧叟脉搏,只觉跳动快地可怕,皮肤更是热地烫手,掀开他前襟看那折红英的伤痕,竟由红转黑,下面皮肉砰砰直跳。罗姑吓地低呼一声,忙取出一颗药丸喂他吃了,又在他几处大穴旁揉捏了片刻。 半晌,尧叟喘息终于舒缓,罗姑回身对江朝欢说道:“你现在可以给他治伤了。” 顾襄好奇:“如何治法?”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风入松是逆练经脉吸人内力的武功。”罗姑也不讳言,望向远处,“这三十年间,我捉了五个人学习,学成后吸走尧叟一半内力,两人便可功力悉敌。再对掌行功,以朝中措为尧叟疗伤。” 顾襄听了,也觉这的确是唯一能奏效的方法了。 能与尧叟内力相近或超过他的人普天下间也没几个,就算学得风入松可以吸人内力,仓促之间,在这荒凉之处也找不到内力深厚的人来吸。这样吸走尧叟的内力也确乎简单可行。 只是她还有一事未明,便问罗姑道:“这法子好是好,但每五年尧叟便要折损一半内力,怎么到如今他的内力还是极为深厚?” 罗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犹豫一瞬,还是言明:“我也无须瞒你们,尧叟的内力确实并未折损。” “在治完伤后,你又逼迫那人将内力传回给尧叟?这内力还可以吸来吸去,几番轮回?”顾襄有些戒备地看着罗姑。 “风入松虽然高妙,但也不是神仙玄术,内力怎么可能来回折返,你吸我的,我又还给你?”罗姑说道,“但人临终散功之时,却可以引其内力化入己身,这时,就无论是谁都可乘便吸取了。” 江朝欢默默点头,顾襄也想到了门口那个骷髅头,惊呼:“所以用人疗伤后,你就趁机杀了他,令他散功内力归于尧叟?” 罗姑哼了一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放了他们吗?让他们回顾门报信?” “不错,换作是谁也会这么做。”顾襄虽不想承认,设身处地一想,却也只有如此。但她想到自己武功既失,无法相助江朝欢,到时他们更是绝不会放过他和自己,不由向江朝欢靠近,看他意思。 “怎么,现在反悔了?不愿给尧叟治了?”罗姑眼中泛起杀意,“别以为你学了风入松就功力大成了,别说还有这小姑娘累赘,便是单和我打,你也未必是我对手。你若想反悔,我就是拼死,也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江朝欢淡淡一笑,道:“前辈多虑了。我知道前辈还不至于在我为尧叟疗伤收功之时偷袭,毕竟摧眉钉的解药还需我去拿。上崖交了解药后,你我各走各路,我保证不会回门中禀报两位之事。” 罗姑点头道:“既然话已至此,我也明白说了。在拿到解药之前,你们本就无须担心。拿到解药,我自会放你们走,这里我们也不可能再住,以后山高水长,再有相见,不必客气。” 既然话已说开,江朝欢便开始给尧叟医治。 两人盘膝而坐,江朝欢两手少商穴与尧叟脉门相扣,默念风入松口诀,便觉尧叟身上内力源源不断流入体内。 他调息吐纳,引着这内力逆行经脉,贮归气海。初时还有些缓慢滞涩,可不一时便熟练自然,内力流入也越来越快,仿佛百川汇海,疾风过林。 罗姑不敢稍有疏忽,双手分别探在两人檀中穴,觉出两人内力已经相差无几,大喝一声:“收手。” 同时抓向江朝欢手腕,生怕他不肯放手,吸尽尧叟内力。 江朝欢闻言放手,并不迟疑,倒教罗姑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她又指点两人对掌而坐,开始疗伤。 得到尧叟近半内力,江朝欢其时内力已极为充沛,这时恣心所欲,汇聚朝中措真气,自掌心而发,舒缓尧叟心肺受损之处。罗姑在旁不住指点,倒是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大功告成。 两人回掌收功,顾襄一直紧张地盯着罗姑,生怕她这时趁机对江朝欢出手。 尧叟再醒转时,已经神志清明。见他胸口伤痕复转为鲜红,身上也不再发烫,罗姑喜极而泣,知道这是成功了。每五年的这一发作,着实是一道难挨的坎,这一次虽惊险曲折,终究还是得以医治,又可延寿五年,两人四目相对,都倍感欣慰。 只是尧叟失了不少内力,内府虚空,面色还有些苍白,脚步也比平常虚浮无力。 但摧眉钉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发作,也容不得他慢慢将养,罗姑扶起他,催促江朝欢和顾襄快些上崖拿解药。 四人出了墓穴,外面曜日当空,正是夏日午后沉闷炎热。 没走出几步,就看到那面巨大的石壁,顾襄方知昨夜罗姑覆上自己眼睛,不过是在周围环绕徘徊了几圈,就将两人带入洞中。 见那石壁上刻着“蜀国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一旁还有蝇头小字,正要细看,罗姑却催促快行,只得跟上。 这一路上,景色倒也不错。一条溪流绕山而过,淙淙有声。前面松林苍翠欲滴,遮阴蔽日。几株野花漫布岸边,竞相争艳。正是一幅静窈萦深,碧空如洗的夏日风景图。 见这崖底景致如此清新美妙,更难得的是幽深静谧,无人打扰,顾襄和江朝欢都惊羡不已,也理解了罗姑和尧叟甘愿在这里隐居三十年,而忘却世俗烦扰,渐熄复仇之心。 七十六.异变 顾襄望着溪流间自己和江朝欢的倒影,生了顽皮心思,手腕翻动曲起,做成鸟喙形状,向江朝欢头上啄去。在水面上果然是个小鸟啄人的影像。 见江朝欢毫无反应,顾襄玩了一会儿便放下了手。 细细赏看溪面波光粼粼,岸边葱茏有致,微风拂面,扫走夏日炎炎,一时心驰神往。想道,几十年之后,若不再有任务,纷争,自己也隐居此地终老,岂不比在外奔波杀人快哉百倍? 头顶飞鸟掠过,惊醒了顾襄的沉思,她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开始做这种无意义的幻想,便紧跟上几人的步伐,向前行去。 曲曲折折走了半晌,终于回到了当时落崖之地,这处崖壁之上布着二十四根铁黎,以助攀援。 四人之中,唯有顾襄失去武功,几人便计较先将她送上去。 罗姑把一条长长飘带缠在自己腰上,另一端则缠在顾襄腰间,首先施展轻功,一跃到第一根铁黎处,一手握住。 江朝欢则揽着顾襄的腰,向上跃去。待罗姑上到第二根铁黎,江朝欢两人正攀在第一根之上,这样依次跃进。 只因若用一人带顾襄上崖,几人都没有这般深厚的内力和体力。若两人并行,中间带着顾襄,却只有一排铁黎可供攀援。是而罗姑分担一半向上悬提之力先行,江朝欢则随后扶着顾襄跟上。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带着顾襄上得崖顶,尧叟随后也紧接而至。 罗姑四下顾盼,却不见人影,怒而问道:“叫你们传讯来送解药,人呢?” 话音未落,林间窸窸窣窣钻出十几个黑袍人,皆带着铁面具,当先一人走到几人跟前便突然跪下,其余人也跪在其后,罗姑和尧叟惊疑地退开两步,江,顾两人也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打头之人恭敬地向江朝欢和顾襄拜道:“参见掌御,离主。” 余者也齐声参拜,声势浩大。 顾襄又惊又怒,眼前这些人并非自己或江朝欢手下,眼生地很,忙厉声喝问:“你们是谁?” 那人似乎很是惊讶,答道:“二小姐,你不记得属下了吗?属下奉门主之命来接应二小姐和离主。” 罗姑闻言,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二小姐,掌御…”目光如刀,狠狠剜在顾襄脸上,同时闪身欺上,就向顾襄扑去。 江朝欢早觉不对,一把拉住顾襄手腕向后一带,避开罗姑。又掠步疾行,转眼欺身到那人面前,扼住他脖颈,冷冷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不防他突然袭来,只觉呼吸一滞,吓得身子瘫软,忙回答道:“离主大人…是门主啊…” 江朝欢手上微一用力,他便更觉上不来气,手脚乱挥,连叫饶命。 这边罗姑和尧叟已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双双扑来,喝道:“你们…原来你是顾云天的女儿,你是四主之一…哈,真教我瞎了眼了,还想放你们走?” 江朝欢只得一掌推开那人,提着顾襄向旁避开,其余黑衣人早就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罗姑本意的确是想拿到解药后放两人走,也是她知道江朝欢功力大进,不想两败俱伤,鱼死网破。但乍然得知这两人竟是顾云天的女儿和座下亲信,顿感被欺骗,又想到三十年前那场大仇,今生找顾云天得报希望渺茫,若能杀了他女儿和亲信,也不枉此生。 顾襄见这莫名其妙钻出来的几人一语道破了自己身份,也无法再辩解,当下决意不能堕了父亲威名,高声说道:“不错,你们现下知道了也还不晚,好教你们死个明白。” 她话虽说得响亮,其实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罗姑尧叟武功胜于江朝欢,自己又要牵累他保护,这番实在凶多吉少。江朝欢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道:“你们不想要他活命了吗?其实我身上就带着解药…” “我苟且偷生了三十年,今天若能除去顾云天的女儿,也算稍报大仇,死得其所。”尧叟厉声打断他,也不犹豫,右手斜飞,一掌便至。 江朝欢一惊,不想他竟真的不在乎生死,也要杀人报仇。他这掌来势凌厉,实是满含杀意。罗姑也紧随而至,从旁夹攻,盛怒之下,脸上纵横交错的几道伤疤都胀得紫红,几欲裂开。 右手一扬,江朝欢抽出墓中拾得的匕首,蕴力横划,抵住了两人攻势。 经过这一日一夜,江朝欢修习风入松,得到尧叟近半内力,已经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他一手护着顾襄,一手执匕首化用剑招,以一敌二,一时倒也不露败象。 然而,没有趁手兵刃,又要分神带护顾襄,江朝欢也只是仰仗步法退避抵御。 只听一声长啸,罗姑那根细短木棒猛然捣来,全不顾自己中盘大开,实是舍命的打法。江朝欢一招破云穿心,匕首从下划上,同时推开顾襄,俯低身子避过木棒,匕首便直取罗姑腰眼。 罗姑却不闪不避,木棒右移,点向顾襄。 “嗡”一声,匕首划过罗姑怀中铜器,一直挑到她颈下。江朝欢内力大增,纵然铜器阻了一些力道,还是划出浅浅一道血痕,盖因匕首刃短,才入肉不深。 尧叟一掌挥向刀刃,使其偏了几分,江朝欢趁势收手拉回顾襄,罗姑木棒激射之下,还是削去了顾襄一缕青丝。 “好啊,你吸了尧叟的内力,她还默记了风入松,这一回,说什么也要你们把命留下。”罗姑一手捂着伤口,突然想起墓中顾襄默背经文之事,更添怒气。 心道顾云天的女儿和属下得了风入松全篇,回去告知顾云天,他武功必将更进一步,世间便再也没有与之匹敌之人。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自怀中摸出那铜器,向尧叟叫道:“出手!” 尧叟大惊,尚有犹豫,不由出声阻止:“不可…” “还有什么不可?三十年了,我们处处躲避忍耐,姓名武功都不敢显露,到头来还不是被顾云天的后生耍弄。今日我们便死在这,好与师兄师姐们地下团圆。” 江朝欢定睛一看,罗姑手中提着的铜器竟是一面小锣,正诧异有人用小锣做武器,罗姑便挥起木棒,在锣心重重一击。 七十七.相救 “嗡”一声,小锣声音陡然炸起,随后几波余音又扩散而至,只听林中无数飞鸟悲鸣嘶叫,都从空中跌落而死。 这一声虽非极响,但蕴含内力,正是罗姑毕生所学。顾襄本就没有内力护体,不防这一声波相击,心口剧痛,扑倒在地。江朝欢亦觉心肺震痛,脉息打乱,血气翻腾。 罗姑一击之后,呆呆立在那里出神,似乎在聆听这睽违已久的金声。 江朝欢飞快地撕下衣角,揉成两个小团,塞在顾襄耳中。罗姑这时又清醒过来,手指一动,那木棒的圆头上就套了一个棉团。 她左手提锣,右手扬起,猛然挥下,同时偏头看着尧叟嫣然一笑。江朝欢横握匕首直取罗姑手腕,要阻她锣锤落下。 罗姑侧身避开,右手极快地挥落,裹挟风声就要碰到锣心,却倏然减缓速度,江朝欢掠身已至,匕首点向罗姑手腕。罗姑却仍不紧不慢地轻柔挥下,小锣低低震响。 这次的锣声浑厚绵长,与刚才那下的清脆刺耳不同,却如连绵波涛压在口鼻,让人喘不过气来。 罗姑手腕鲜血淋漓,却似浑然不知,凝视着尧叟柔声道:“师哥,你看我这招调笑令比当年如何?” 尧叟握住她的手,神思却已回到数十年前,慢慢地道:“当年…当年你学了这招调笑令,去找小师妹炫示,却把她养的小兔子震死了,小师妹气得紧了,还是我帮你道歉哄好她…” 两人陷入无尽回忆,旁若无人地执手低语,却不闻这锣声绵绵不绝,天上飞鸟固然已经绝迹,林中野兽也都吼叫狂奔,死有过半。 江朝欢半跪在地,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余音阵阵摧来,心口就像压着巨石喘不上气,气息不调,渐渐眼前都一片模糊。他越来越支撑不住,就要倒下,却知若是昏过去就只有一死,当下用最后一点力气握紧匕首,在自己左掌心狠划一刀。 掌心刺痛让他有了片刻清醒,他心中默念风入松口诀,调理内息吐纳,渐渐锣声不再入耳。 罗姑这第一下鸣锣,是木棒圆头硬击,这招名为捣练子。金木争鸣,狰然刺耳,足以震损五脏六腑,却对江朝欢这种内力较强的人冲击不大。 第二下调笑令是棉头击锣,更是无上绝学,先蕴满内力疾速挥锤,却在撞锣之前收力缓速,平稳落下。这一招蕴力藏拙,金奏泛音,余声久久不止,正如流水溢满心肺口鼻,阻住呼吸吐纳,越是内力深厚的人受创越重。 幸而罗姑两击之后沉溺于回忆当中,怔怔不动,江朝欢调息片刻,勉力起身,并不迟疑,掠步欺身,抢至罗姑身前。 他左手一个虚招劈向罗姑右腕,陡然回身,右手匕首就向罗姑提锣的五指砍去。 罗姑尚在神游天外,尧叟猛然惊醒,却抢救不及,一掌拍向江朝欢背心,要逼他撤招自救。江朝欢却不管不顾,匕首直落,这一下蓄满内力,待到罗姑吃痛缩手,已经倏然切下她第二,三两指。 剧痛之下,罗姑只得撒手,小锣“当”一声掉在地上。 尧叟同时一掌拍至,江朝欢硬受了这一击,身子飞出两三丈远。 “好小贼!”尧叟怒喝一声,见江朝欢呕出一口鲜血后,又挣扎爬起,他扶着罗姑欺身而至。 罗姑痛得不住喘息,叫道:“动手,别让他们逃了。” 尧叟又刷刷刷连挥三掌,江朝欢勉力避过前面两掌,却脚步一踉,第三掌眼见就要拍在他左肩,遽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柄刀锋切在中间,尧叟急忙撤掌后退。 来人一把扶住江朝欢,提刀挡在他身前。 “谢公子?”江朝欢凝神一看,眼前持刀而立的竟是谢酽,不由大吃一惊。 罗姑咬牙道:“好啊,你们果然叫来了帮手,我就不该信了你们的话。”说着,不顾手指重创,提掌攻来。 谢酽见江朝欢受伤,顾襄倒在一旁,心知情势不妙,需先立了威势。当下一招龙吟虎啸劈头砍来,气势磅礴,罗姑被逼退丈余,尧叟又扑上从旁夹击。 “好漂亮的刀法,可惜巴巴地赶来送死。”见谢酽一把朴刀舞得凛凛生风,罗姑也不由赞一句。 但谢酽终究年少,功力不足,在当世两大高手夹击下,不久便觉手腕隐隐发麻,握刀不住,他喊道:“江公子,你先走!” 江朝欢扶树站起,调息片刻,又提气掠来,觑着尧叟全神攻向谢酽,扬手射出一枚铁菱。尧叟纵身一跃,才堪堪避开,将落下时,痛骂道:“折腰菱,你…” “还不拿出兵刃,更待何时?”罗姑怒视尧叟。 “好,好,好…”尧叟纵声长啸,“拼得不顾誓言了,今日就教你们死个痛快。” 他解开腰间白布,从怀中摸去,谢酽被罗姑牵制住,江朝欢拼尽力气倒握匕首扑上去,阻止他拿出。 谁知尧叟的手猛然一颤,整个人便软软倒地。罗姑大惊失色,一掌格开谢酽,便去扶他,只见尧叟颈间两道黑线行至耳根,脸上隐隐布满黑气,才想起是摧眉钉的毒性发作。 尧叟本就失了近半内力,又刚刚治好旧伤,此刻毒性发作起来极为迅猛,转眼间已经气息奄奄。 谢酽见罗姑大放悲声,毫无防备,不知此刻是否该上前偷袭,转头想问江朝欢意思,却见他神色莫名地盯着两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天要亡我,哈哈,天要亡我…”罗姑纵声大笑,断指抚着尧叟的脸,沾染上骇人的血痕。 尧叟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罗姑,头微微摇动。 罗姑轻轻抱起尧叟,向悬崖边慢慢走去,目光经过谢酽和江朝欢时,恍若未见。她边走边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歌声悲凄哀绝,两人闻之欲泣。 只见罗姑已经走近崖边,却没有止步之意,谢酽不由低呼:“前辈,你…” 罗姑怒而转头,眼中恨意渗人,“怎么,叫我们死得全尸都不行吗?” 说罢,身子后仰,便抱着尧叟直直向崖底跌落。 七十八.假扮 大惊之下,江朝欢和谢酽连忙奔向崖边,眼前雾蒙蒙一片,两人身影早已不见,却还闻得罗姑惨笑声回荡山谷,久久不绝。 江朝欢看着手中瓷瓶,终究还是撒手扔下悬崖。若是两人万幸坠崖不死,或许能找到这解药,逃得一命。 默然半晌,谢酽扶起江朝欢问道:“江公子,你的伤如何?” 江朝欢摇头道:“我没事,慕容小姐呢?” “她在马车里,我将马车停在林子外。”谢酽说道:“快去看看林姑娘。” 两人去看顾襄时,却见她嘴角血迹殷然,气息微弱。江朝欢探她脉搏,只觉跳动微弱,看来是被罗姑那一声锣响震伤。他催动内力,缓缓点向顾襄大椎,玉枕几大要穴,良久,顾襄才呻吟一声,微微张眼。 见顾襄醒来,江朝欢又封住她心肺穴道护体,以朝中措真气舒缓瘀血滞气。确定顾襄虽伤势沉重,但性命无虞,江朝欢向谢酽说道:“劳烦谢公子把她送到马车上看顾,我随后便来。” 语毕,他走向另一边倒在树下的那名黑衣人首领。谢酽待要叫他同去,又挂念慕容褒因,不放心她自己在马车中许久,便抱起顾襄先行离去。 那人被江朝欢一掌推开已经肋骨齐断,五脏移位,又兼罗姑两声锣鸣,早已死透。江朝欢搜遍他尸身,却不见令牌信征,又见他袖口并无刺字,更加确定他是假冒顾门之人。 因摧眉钉解药就在他自己身上,他并没有叫人来送解药。又知这里山高水长,离顾门总舵太远,并无高手左近,他也就没有乘机报讯。 原以为或许是万不同拿了他的令牌调遣他的手下来援,可这十几人眼生的很。又上来就道破他们身份,惹怒罗姑尧叟,引两方搏命相斗,这做法分明是陷他们于死地,绝非门中人所为。 江朝欢查看他手掌,只见他指甲中泥垢污黑,手掌粗砺,掌上几颗茧子,看起来竟像是农具磨出。 看来这些人是周边村民所扮,目的就是置他们于死地。是谁派他们来的,是谁既知道他们身份,又有此动机? 江朝欢首先想到那引罗姑布局捉顾襄和自己的人,这神秘的幕后之人又设毒计,在这崖顶布下死局,想让两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若非谢酽来救,拖住时间,尧叟毒发,这计真要成功。这番心思手段,着实可怖… 想到这里,突然喉头腥甜,血气上涌,他知是适才恶斗伤重。他咳了几下,又俯身去掀那人衣襟查看,却眼前一黑,终于昏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周遭一片黑暗,自己正躺在床上。 脑子还昏昏沉沉,江朝欢的手不自觉向旁边探去,却摸到了一只冰凉滑腻的小手,“啊”他不由低叫一声,把手缩回。 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是谢酽被他这声惊醒,点了烛台。 谢酽轻声问道:“江公子,你醒了?”又道:“你和林姑娘都伤势颇重,我怕照顾不来,只好把你们都放在一个屋子里,还望你别介意。” “多谢。”江朝欢渐渐清醒,侧头果然看到顾襄睡在身边。待要起身,身上却一阵剧痛,谢酽忙上前相扶,道:“现下才两更天,不如你再睡一会儿。” 江朝欢头脑昏昏沉沉,也就依言复又躺下睡去。 待到天光大亮,他尚在梦中,却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张眼一看,只见顾襄怒视着自己。 顾襄刚刚醒来,就发现和江朝欢睡在一张床上,一掌便推了过去。幸而她失了武功,又在重伤之下,力道不大。 江朝欢笑道:“看你的样子,伤是好了?” 顾襄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要说话,却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谢酽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两碗药。 见两人醒了,谢酽大喜,喂两人喝了药,又道:“昨日你们伤重,来不及去武州,只得在附近镇中安置下,找了大夫来,还好你们性命无碍,只是需要将养几日。不知昨日那两个老人是谁,为何要与你们为难?” 江朝欢道:“他们多年前与家师有些误会,不巧撞上,就动了手。他们使一只小锣做兵刃,你可听说过?” 谢酽思索半晌,摇头不知。他父亲离世早,又十几年在临安府中长大,才刚出江湖,对这些事情向少了解。 江朝欢复又道谢,这次能死里逃生多亏谢酽相救,他也没想到谢酽能折回来救他们,心中感激倒是真情实意。 谢酽长吁一口气,道:“自雁门关聚义会相识,累蒙你救护,这番又是为护送嵇兄才出事。林姑娘若有事,我万死也难辞其咎。只是不知小缙兄弟现下怎样了。” 三人都黯然神伤,顾襄偷偷走后,小缙自然首先去找她,可至今未有消息。谢酽不放心,终究还是折回来寻这几人。 说到嵇无风,谢酽又想起一事,问江朝欢:“这几日听人说,凤血剑前辈仙逝了,可是真的?” 江朝欢便将去广陵一路之事讲了,说道最后嵇氏兄妹北上丐帮,寻父亲故旧照料,谢酽也便放了心。 只是并称双杰的南嵇北谢都驾鹤西去,留下尚未长成的几个子女,如今想来,也颇觉伤感。 几人正各怀心事,却听顾襄咳了几声,脸色惨白。谢酽忙起身道:“都怪我大意,我这便去请大夫再来看看。” 江朝欢探了顾襄脉搏,发现她内伤还是颇重,且悔相识的毒性被顾云天封住后,又有复发之象。看来就算内伤调养好,也难坚持三个月了。 然而小缙不在,他也不擅医术,正烦恼间,突然想到给尧叟疗伤之法,便决意一试。 他和顾襄盘膝对坐,四掌相对,调息吐纳,朝中措真气在体内流转一周,直驱顾襄内府经脉。时间稍长,江朝欢便觉心口沉滞,脉息不畅,知道是自己受尧叟那一掌也伤到心脉。却仍调息催力,直到真气在顾襄内府周游一刻,才回手收功。 顾襄五内稍得舒缓,面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却还是气息羸弱,且耳中常有锣声嗡鸣。看来罗姑的这一招伤害太深,没有内力护体,更是危险,还可能牵引毒性提前发作。 渡气疗伤虽能缓解一时之危,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眼下,也只能尽快去到玄天岭,找孟九转为之医治。 七十九.营州 此后几日,两人便在镇中客栈养伤,谢酽一面看顾慕容褒因,一面照料江,顾两人,虽然辛劳,却从不居功。终于两人能动身出发,首先折返云中郡,查看那十斗米铺。 盖因思索几日,江朝欢想到,那幕后之人捉走顾襄,想引来的,未必是自己,更可能是小缙。 因为自己从南方赶回,行踪难料,而小缙与顾襄一路同行,才是确定会及时找到那里的人。只是不知小缙有没有去十斗米铺,若是去了,是在自己之前,还是之后。不管怎样,还是要去那里,才最有可能找到线索。 四人这回云中郡,只见十斗米铺大门禁闭。翻墙进去后,发现里面还是那日的原样。 江朝欢走进内院,从树池土壤中翻出了两具尸体,看来是这联络点的两个线人,被罗姑所杀后,付大庆匆匆埋在这里。 找遍整个院子,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似乎小缙当真没来过。 三个月之期已经过了大半,而现在却还在山西境内,几人也不敢再耽搁,只得传讯回门中寻找小缙。他们则继续前往玄天岭。 行了半月,已过榆关,入了勿吉境内。其间虽途经临安府,谢酽却为了尽早赶去医治,过家门而不入。 夏日已到尾声,加之一路北行,燥热愈去。这日晚间,四人在营州歇下。 营州是东北重地,入关后第一要府,中原和东北的交通枢纽。南临渤海,北依山脉。渔业发达,虽在边远一隅,却还是红楼画阁,绣门朱户,繁华景象,不输中土。 几人寻了一家规制极大的酒楼,拣了个齐楚阁儿坐下,谢酽仍将慕容褒因安置在楼上客房。 点了酒菜,临窗赏景,谢酽先自长叹一声。 近日慕容褒因的脉象愈发虚弱,谢酽已经改为两日一次为她输送真气。顾襄的内伤将将痊愈,毒性却也越来越难压制。因而谢酽和江朝欢连日赶路,忧虑不已。 终于过了榆关,玄天岭指日可期,两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决意在营州休整一日。 谢酽叹道:“还有不到一月,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小缙兄弟在哪,总不会是回了丐帮?唉,江兄,你说这番去求医,能顺利否?” 经过谢酽相救一事,江朝欢心中感念,顾襄对他也少了许多敌意。两人不再客气地互叫“公子”,开始以兄弟相称。序齿同年,江朝欢大了半岁,谢酽便叫大哥。 江朝欢虽也觉前路难料,未必便能一帆风顺,却还是好言安慰,令他宽心。 他本来最为担心的,就是那幕后之人再次出手,可这半个月来出奇顺遂,那人如消失了一般。然而,越是这样,他越觉风平浪静之下暗潮涌动,万不可掉以轻心。 于是这一路以来,他白日赶路,夜间便钻研风入松,不过半月,就觉脉息沉厚,内力更进,伤势愈合也加快了不少。只是没有机会与人交手,还无法试验这拿穴吸人内力功夫练到什么程度。 顾襄也暗暗默出那风入松上篇,只是赶路紧急,每日只写得几百字。她暗想,待写成后再给江朝欢,到时,一定叫他好好求求自己。 正这样想着,顾襄忍不住笑出了声,见江朝欢奇怪地看过来,她忙敛住笑意。 这时伙计摆上菜来,热络地介绍:“这尾鲤鱼是今早的渔船刚打上来的,鲜地很,我瞧几位客官是汉人,必然喜欢。我们小店还有炙羊肉最为拿手,客官要不要尝尝,就是有些南人吃不惯。” 东北风土本来与中原大有不同,勿吉人素来被汉人称为鞑子,鞑虏。只是营州是交通要道,近些年又没有战事,汉人商贾往来也很常见,是而那伙计看几人装束也毫不见怪,热情接待。 那伙计正滔滔不绝地讲述,忽听楼下一阵喧哗。 几人看去,只见街上围满了人,中间一座圆台,上面插着一面锦旗,两个青年男子正赤膊相斗。 两人看起来有些拳脚功夫,缠斗片刻,一人发力打在另一个腰间,又一腿扫去,将他掀翻在地,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 “他们这是在比武?”顾襄好奇地问那伙计。 伙计说道:“这是营州道校尉陈大人家的公子选拔护卫呢。陈公子非要去无虑派拜师,但上无虑山有八道奇险,陈公子没有武功,可不容易上去。陈大人就摆擂台选拔护卫跟随,护送他上山求武。今日刚是第二天,几位可赶上热闹瞧了。” 勿吉人极为放旷好客,又都身材高壮,勇武好斗,曾有诗写书其豪犷:“营州少年厌原野,孤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此刻亲眼见到勿吉少年斗武,果然矫健悍勇,虽无高妙的武学招式,但比之汉人,更添豪气。 顾襄看得津津有味,江朝欢却想到无虑山正是他们北上玄天岭的必经之路,当下问道:“上无虑山八道奇险,都是什么?” 那伙计摆手道:“这小人可就不知了,我又没上去过。过了无虑山,就是长白余脉,人迹罕至,没有几个人没事过去的。” 又道:“且无虑派占山为王,除了本门弟子,更不让闲人上山。” 谢酽奇道:“无虑派为什么拦别人上山?” “几位客官不知,十年前神医孟九转在无虑山隐居,也为求医之人看病,因而这无虑山又得了个医山的名号。但无虑派觉得他抢了自己风头,几次使计害他,终于将他逼走。后来,无虑派便不再让无关人等上山了。”那伙计讲到兴头,手舞足蹈。 谢酽和江朝欢听到孟九转的名字,心里一紧,忙追问道:“那后来,孟九转就去了玄天岭?” “听说是这样。只是他走了之后,就再没人看到过他,更没人找到他治好病,他现在是死是活都难说呢。”那伙计摇头晃脑地叹气,说道:“而且过了无虑山当真是冰雪封路,罕有人烟。只有一些肃慎族人游猎为生,行踪飘忽不定。若是赶上冬天,还常常有雪崩,谁敢过去…” 谢酽听了这话,也跟着长长叹气,心中一阵烦闷。江朝欢拍拍他的肩,以做安慰。 八十.比武 顾襄临窗眺望,只见那人又打倒了一个对手,已经被选入护卫。接下来又上了两个赤膊大汉。 一个高壮汉子当先出手,一拳砸在另一个面门上,直打得他退到比武台边缘,四下人群纷纷叫好。另一个却又揉身而上,露出好大破绽,高壮汉子却浑然不知,勾腿踢去。顾襄忍不住“嗤”一声笑。 这时边上闲人正紧张地观看,一片紧张肃穆,顾襄这声轻笑惹来了不少人抬头一瞟。这时,另一个后仰回踢,避过他当心一脚,将那高壮汉子踢下台去。 高壮汉子面上无光,仰头看着适才发出讥笑的顾襄叱骂一句,顾襄回以一个白眼。 “这位姑娘无故发笑,恐怕不大得当。”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顾襄回头看去,只见隔壁桌刚刚上楼的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噙笑注视。 顾襄斜睨他一眼,冷哼道:“我自笑我的,你管的着?” 那公子也不恼,却道:“姑娘看来是早已看出胜败,可旁观者清,又有什么值得炫示表现的?” 冷笑一声,顾襄身子一倾,消失在窗口。江朝欢本来一直看两人热闹,不防她突然跃下,骤然起身抓去,却也来不及阻拦。他心口一紧,凝目看去,这二楼虽然不高,但这样跳下也必然受伤。 然而,只见顾襄一手抚在胸前,很快便平稳落地。看她轻功身法,倒比没中毒前都要轻盈敏捷。 江朝欢不敢相信,难道顾襄恢复了武功?当下和谢酽也冲下楼去。 见一个美貌的青衣少女飘然而下,眉目如画,肌肤莹白,高髻云鬓,背插长剑,人群中一阵惊呼,还以为是仙子降临。然而她并不看周围人,昂然步上圆台,高声说道:“我也来领教一二。” 说着,不等台上两人答应,便欺身至一人面前,扬手向他眼睛探去,那人事起突然,被吓得连连后退。 顾襄手指将要触到他面门,却不插他眼睛,转而绕过身后,一交绊去,那人仰面摔下圆台。台下闲人看客都惊异不已,议论纷纷。 顾襄走近几步,盈盈而立,向另一人说道:“还请这位大哥赐教。” 那人抱手应道:“好!请先出招。” 台下谢酽有些忧心,向江朝欢说道:“这人有些功夫,与刚才那个可不同。林姑娘会不会吃亏?” 江朝欢观顾襄适才两招,的确只凭招式,没有内力,正疑惑她如何可使轻功。听了谢酽的话,却不担心,只道:“且看就是。” 只见顾襄轻轻一笑,仍是抬手挖向他眼睛,那人心下不由大怒,想道,她用同一招起手,分明是看不起我,我可不像刚才那人那么没用。 倏然,那人一招擒拿手抓向顾襄手腕,同时扭胯拦住左侧,防她溜走。却见顾襄斜退半步,手腕一翻,滑过身前,直取他风池穴。那人一惊,风池是死穴,忙抬手相迎,却仍被点中。他心中叫苦,还以为不死必伤,没想到只是微微一点酸麻,不由怔住。 只听顾襄嗤笑一声,骤然出手,化剑招为掌,劈向那人,迫他追来。 之后却不再出招,只用千面阵法躲避。引逗半晌,将他引到圆台边界,卖一个破绽,那人被戏耍半晌,怒而挥拳打来。顾襄缩身一旋,半只脚踏在边缘不倒,那人却收力不住,直直跌下台去,拳头还狠狠砸在地上。 按规,打败两人就可入选护卫,一旁的侍官虽惊疑不定,却也照规程办事,上来请顾襄名字籍贯。 顾襄说道:“这就不必了,我不是来选护卫的。” 便施然下台而去,走向江朝欢两人。那侍官面上有些挂不住,连声喝问追来。 四下人群也蔚为奇观,他们见顾襄细手细脚,本以为是个弱不禁风的汉人女子,却不想出手诡异,几招之内就引两个勿吉大汉自己摔下台去。因他们从未见过高深的武功,乍见绝妙招式,有人竟还以为是什么妖术。 江朝欢三人自顾自离去,不屑理会身后那侍官追问。却不见酒肆二楼,那名锦衣公子凭栏而望,目光一直盯在顾襄身上。 许久未曾动武,顾襄显然很是兴奋。正自得意间,冷不防江朝欢在旁问道:“你内力尚未恢复,何以用得轻功?” “当然是风…”顾襄脱口而出,却反应过来,猛然住口。 她的确没有一点内力,仅凭招式取胜。但这段时间默出风入松,她也暗自解文断意,稍稍修习,虽然大半不解,也不强求。不过半月,她便觉气海桎梏化归虚府,内力虽未恢复,轻身功夫却日益渐长。今日一试,果然小成,倒也唬住了不少人。 但顾襄一心要写完再教江朝欢知道,好看他求自己的样子。适才差点说漏嘴,忙偷眼看去,见他没有怀疑才放下心。 当夜无事,各自休整过后,四人一早出发。 慕容褒因和顾襄坐在马车中,江朝欢和谢酽轮流驾车,依照酒楼伙计指点,拣了最缓的大路上山。 山路初时还算平稳,路边也有不少当地人背着藤筐,采拾野菌山菜。走了半日,大路到了尽头,前面一条蜿蜒小径,周边也没有了人声。 几人停下马车在路边休息。只见那路缘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无虑山”三个鲜红大字。右侧一联诗句“风生古峡双龙吼,径入层霄独鸟飞。”正自吟赏,秋风猎猎,飞鸟惊鸣,向下看去,一片云海,景色壮阔。几人已是到了山腰。 坐了半晌也不见人影,几人都猜测此处便是入山之口,常人不让上去了。 复行路时,便觉林子幽深,小路崎岖,马车有些颠簸,只得放缓速度,尽量维持稳定。 没走多远,眼前道路截断,石壁中斜出的一块屋檐形的巨石,横在路间。这巨石形成了一个天然石窟,里面空间极大,上面清泉垂落,有莲花状石盆承接,叮咚有声。 石壁正上方题字曰“道隐谷”,侧壁山石则雕刻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泠泠泉水,棚状山石,当属一胜景,让人忍不住喝一声彩。 八十一.遇狼 想到石窟巨大,洞内隐蔽,谷中和出口皆是埋伏偷袭的好去处,几人便商议先由一人去探路。 江朝欢走入洞内,光亮渐渐消失。谢酽守着两个病患等候,半柱香时候才见他回来。 却见江朝欢摇头道:“洞里走一走,路变得越来越狭窄。最窄处两侧石壁一线之距,仅仅能容一人通过,这马车是过不去了。” 谢酽虽无奈,却也只得接受这现实。好在两人早想到山路崎岖,未必便能允马车畅行。此刻解下两匹马,舍了马车,谢酽将慕容褒因横放在马背上,顾襄则骑着另一匹,四人进入石窟内。 走了几丈远,果然见石壁缩进,脚下流水湿滑,前面一条窄窄缝隙透出一线光亮。 四人依次通过,马匹也是将将能挤过去。一番塞挤,江,谢两人都是筋疲力尽。 又走了丈余,出了洞口,复又前行。两人正欣喜无人拦路,却突然听到数十声犬啸此起彼伏,四周猛兽奔跃扑近,倏然间路前便横着一排尖颚竖耳的畜生,夹尾龇牙,目光森森。 谢酽见这十几道目光射到自己身上,感到迫人寒意,向江朝欢道:“哪里来的野狗,看得人瘆得慌?” 江朝欢本和顾襄一骑,顾襄在前头,他忙让顾襄伏低身子,低声说道:“这不是狗,是狼。待会儿先杀头狼…” 话音未落,只听中间一只棕灰色狼长啸一声,猛然扑来,其余群狼环伺左右,夹路而上。 谢酽勒马转避,那棕灰头狼扑了个空,却立刻回身抓向马尾。江朝欢看准时机,遽然旋身踏在马背之上,一剑俯冲下去,直取头狼咽喉。 那头狼的嘴已经咬在马尾上,听得风声,极为矫健警惕,身子向左一扭。江朝欢左手一掌推去,剑尖一挑,转切向它下腹。剑没入三寸,那狼仍死死不松口,谢酽回头补了一刀,砍在狼头,它顿时松嘴久久悲鸣,倒地翻腾。其余狼群一同悲啸,又围攻而至。 谢酽也跳下马,一面护着慕容褒因,一面持刀挑抹,厮战半晌,地上已经倒下了七八只狼。余下群狼失了首领,又见势不对,终于慢慢后退,一齐掉头跑了。 顾襄手中一直紧握着她的灵钧剑,这时抬起头来,见谢酽那只马尾鲜血淋漓,怒道:“好端端的出来一群狼,就是那无虑派搞的把戏?” 江朝欢想到酒楼伙计所说的无虑山八险,回到适才的道隐谷中,见那石壁上在光线下有些发红。走到一线之距的两侧壁上一抹,手上有些腥气。 原来作为无虑山第一道关卡,无虑派在这石窟内壁上涂了猪血,再用水泼掉。 这样,人们很难注意到异样,却在通过石缝时,身上很容易蹭到血腥气。那群狼自然是无虑派养的,自小训练对猪血敏感,只要有外人从石窟中通过,走不出十丈远必然遇到狼群围攻。若是普通没有武功之人,只会成为狼群口中食物。 这也就是营州百姓只知无虑山有八险,而不知八险为何的原因。 谢酽亦抚掌怒道:“这无虑派拦人上山也就算了,却用狼群这么狠毒的法子,不知有多少百姓丧生于此,简直不可理喻。” 江朝欢望着前路,轻叹一声:“是我大意了。刚才只走出洞口,未曾走远,不知这里会有狼群。不过无虑派用这法子,不耗一点人力,就能拦住九成上山之人,也真是好手段。以后我们要加倍小心。” 谢酽也重重点头,四人催马上路。只是一马受伤,难免吃力,行路又减缓许多。谢酽为留惜马力,下马步行,只留慕容褒因伏在马上。 又走了一个时辰,才行出七八里。这时,只听后面一阵呼和吵嚷,马蹄踏踏。回头看去,数骑骏马疾驰而来,后面跟着一顶轿子,两侧又围满鞍马并辔而行。 “让开!”只听先头几人挥鞭高呼,谢酽和江朝欢牵马让在路边。 不料马队经过时,那轿帘掀起一点,接着一声青年男声响起:“停轿。” 四下急忙勒马停下,轿中钻出一人,施然走近,竟是昨日那酒楼中与顾襄拌嘴,引她下场比武的锦衣公子。 顾襄一怔之下,不由叫道:“是你?” 那公子今日换了一身烫金刺绣的紫色织锦长袍,头戴金冠,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年纪。 他向顾襄躬身致意,又对几人团团一揖,倒是颇为有礼,说道:“在下陈西华,此去无虑派拜师,没想到与几位如此有缘,竟在此得遇。请教几位高姓大名。” 谢酽与江朝欢对视一眼,想到原来他就是那个比武招护卫的陈公子。只是昨日才是他招护卫的第二天,今日就上山了。却不知今日这番相遇是真有缘,还是另有所谋。 当下几人通报了名字,客套了几句,便道告辞。 显见他们是无意深谈,陈西华却不识时务地又叫住几人,说道:“小可看几位的马受伤疲惫,又有两位女眷。在下斗胆,若几位不嫌弃,还请两位小姐乘轿,两位公子换上好马养力。” 说着,手下护卫果然让出了两匹马牵来。谢酽这才想到,他怎么就可以把轿子带到这里,难道那石壁还有其他路可走? 见他神色疑惑,陈西华温雅一笑,道:“在下带了几个工匠,在道隐谷前拆了轿子,出了谷后,又重新组装而成。” 谢酽和江朝欢都吃了一惊。谢酽亦是世家子弟,江朝欢也为一派令主,却都是勤简自奉,从未见过这般排场。本就不欲多惹是非,结交无关人等,又知与他不是一路之人,当下两人婉转拒绝。 陈西华脸色丝毫不变,复又欠身说道:“道隐谷前,在下发现了七八具狼的尸体,想来是两位所杀。若非两位在前除掉狼群,只怕我此刻已经葬身狼腹。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若两位实在不愿同行,在下略备薄酒,在此稍作奉养,万望勿辞。” 见他言辞谦卑,极尽恳切,两人也不好再拒绝,正好天也将晚,正该休息,也就同意了。 八十二.望海 只见陈西华一声吩咐下去,下人有条不紊地在路边石壁上铺了锦布,摆上各色食材。 两个厨子在一旁生火点炉,或烤或煮,不一会儿便端上了十几盘菜肴。又见慕容褒因一直昏迷不醒,陈西华叫厨子格外煮了羊骨汤和羊奶送上。 谢酽倒是真心感激,他虽照料慕容褒因极为小心体贴,但毕竟自身生活要求都不高,只是带了点干粮和肉糜,每顿煮汤给慕容褒因。这回见陈西华竟还带了厨子,精心烹调,食材新鲜,大感惊讶之余,也欣喜不已。 原来勿吉人豪放爽朗,常常出外郊游狩猎,围炉烧烤都是常事。陈西华这种官宦子弟,更是每逢出门,厨子食材,配置齐全。 谢酽先喂慕容褒因喝了汤,才开始自己用饭。对陈西华连连道谢,陈西华只是谦辞,又问道:“请恕在下冒昧,敢问几位上山所为何事?” 谢酽想道,去玄天岭求医也不算什么秘密,便实话说了。 那陈西华和他手下的护卫,厨子,工匠都瞪大了眼睛,停下手中动作,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觉得他是痴人说梦。 良久,陈西华终于缓过神来,迟疑道:“请恕在下多嘴,我自小在营州长大,二十五年间从未听说过有上玄天岭还得以生还的人。两位虽然武功高强,但恐怕不知其中艰难,远非人力可及。若是想给这两位小姐治病,在下尽可帮忙寻找最好的大夫,一定会治好两位。” 谢酽还没回答,顾襄却在那边哼了一声。 因昨日之事,她对陈西华本无好感,今日见他缠上,更是厌恶。一直远远坐在一边,不理会他的殷勤。 情知和他解释也是白费力气,谢酽也只是敷衍几句。众人收拾停当后,江,谢便道告辞。陈西华再三挽留,几人也坚决独行。 眼见天色将晚,又失去马车,几人着意找寻一个过夜之处。 再走不远,只见前面一道近乎竖直的岩石横在眼前。上面长满了苔藓,滑腻不已,足有十余丈高。侧壁“吕公岩”三个篆体大字映入眼中,便知这大概是第二道奇险了。 江朝欢和顾襄都能靠轻功轻松跃上,谢酽背着慕容褒因,也攀腾借力两下,到得岩顶。 几人早先在马身上缚了绳索,将两匹马拉上来。这一番动作,也耽搁到了天色黑沉。 幸而甫一上去,就见一座齐整寺庙立在南侧。门口举架上悬着一块匾额,题曰“望海寺”。 在寺前敲门,静候许久,也不见有人应声,几人只得推门而入。门口一片松林,其中唯有硬山顶游廊,沿着游廊拾级而上,竟一直是上坡之路,两侧林海蔚为壮观。 直走了百余级台阶,眼前几块巨大的花岗岩堆垒矗立,下有天然石穴,却是一处绝壁峰顶。岩上一座木构小屋,虽制式古朴,但吻兽狰狞,檐口起翘颇高,斜飞入天,平增豪气。 爬上岩后俯视,依稀涛声翻腾,月色掩映之下,海水汤汤,风击浪飞,绝峭海景,波澜壮阔。原来这处绝顶南望渤海,水天一色,正是“望海寺”名字由来。 秋风猎猎,海风袭人,谢酽怕慕容褒因着凉,只观了一会儿便抱她进屋。 那座小屋中积灰已厚,看来很久没有人来。正中一座观音像,下首几个蒲团脏得变色。看来无虑派驻守山上后,就连僧人都赶走了。 谢酽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铺上枕席,便把慕容褒因安置妥当,又唤顾襄来睡。 他和江朝欢则守在门口,轮流值夜。两人知道这也许就是第三道奇险,虽然现在还未出现异状,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正要睡着,顾襄突然呻吟一声,一手抚着下腹。江朝欢奔去查看,却见她面色苍白,眉头紧皱,疼得冷汗直流。忙一边切向她脉搏,一边问道:“怎么了?” 顾襄说道:“腹痛…”说着,紧握拳头,惊呼一声:“会不会是那个陈西华在饭菜中下毒?” 江朝欢一惊,却道:“每一样我都拿银针试过的,应该不会。何况我和谢酽没事。” 这时,只听门外轻轻一声扣门,“在下陈西华,冒昧打扰,可否进去一谈?” 谢酽开了门,只见陈西华孤身走入,门口依稀一堆仆从,他团团施礼,便向顾襄道:“在下用性命担保绝未下毒,林小姐身子不适,在下正好带了杏林圣手李大夫来,还请林小姐脉,再做医治。” 江朝欢知道他分明是听到了自己的话,却毫无尴尬神色,也不点破试毒这其实是甚为无礼的行为,不由有些钦佩他的城府。 适才为顾襄把脉,只能看出她没受什么内伤,但自己不通医术,也怕她是得了什么急病,江朝欢便答应了。 陈西华一拍手,门口走入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叟。为顾襄把脉半晌,才道她原来是吃坏了肚子。因为几人是汉人,不习惯烧烤之物。陈西华所做的炙烤食物还有些未全熟,顾襄失去武功本就体弱,又受了寒凉,才腹痛发作。 那李大夫开了药方,就用自带的药材熬了一碗药,顾襄喝下后,疼痛果然缓解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陈西华轻声问道:“在下可否也在这里过一夜?” 刚刚受人恩惠,自然不好拒绝,江朝欢只得答应了。陈西华的手下打扫出了另一个角落,他自觉地远远和衣而卧,面朝墙壁,一点多余声音也不发出。 前半夜是谢酽值夜,过了夜半,谢酽叫醒江朝欢,自去屋中休息。 江朝欢心中有事,本来也睡得不踏实,这时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有些烦闷之感。他轻声走出门,只见陈西华的仆从也只有一个在守夜,其余人都在巨岩下的山洞睡着。 他信步走到崖边,海面黑漆漆一片,涛声却在寂静中更加清晰。 这一路以来,虽然也有种种艰难,但近半月的平静实在是此前少见。早已习惯生死一线的日子,近日,却竟渐渐陷入这种原离喧嚣纷争的世界,甚至常常忘记自己所做这一切,真正的目的。 他紧握长剑,骤然抽出一点,寒光扑面,剑身血槽在月光下现出紫黑颜色。这把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鲜血,却终究没有饮过那个人的。 八十三.绝壁 习得风入松后,虽然内力大进,剑法也随之更上一步。但他心中有数,若要完成那个心愿,还远远不够,自己一步步做的,更是与之背道而驰… 正茫然出神时,耳中却辨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心中一紧,提剑而去。 走到屋前,眼前景象令他大惊失色。只见岩下密密麻麻一群长虫蠕动,紧接着,下面传来一阵阵惨叫。那些蛇蜿蜒而上,转眼间已爬到第二块岩间。陈西华带来的护卫中值夜的也奔过来,吓得说不出话来,两腿一软,就要跌在地上。 江朝欢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厉声说道:“快去屋中叫醒他们。” 那护卫跌跌撞撞地跑向小屋,大叫:“有蛇,快跑!” 下方岩洞中的惨叫声不一时就停下了,越来越多的蛇聚拢起来,顺势爬上。当先一条已经爬到岩顶,吐着信子雌伏片刻,猛然扑来,江朝欢侧身一躲,反手捏住其三寸,朝地上一摔,那蛇便不再扭动。 这群蛇都有碗口粗细,身上五彩斑斓,显然是有剧毒,虽见死了个同伴,还是前仆后继扑将上来。 江朝欢一手执剑挥砍,一手拿出毒药向蛇身上洒去,周围霎时死了一片。只是岩石下面又源源不断有蛇爬上。 这时,屋中众人早已醒了,谢酽奔出来相助,将房门和窗子紧紧关上。 两人挥舞刀剑砍去,又洒了随身所带的药粉,可蛇群成百上千,这批死了,又一批上来,两人渐渐被蛇阵逼退,越来越靠近木屋。 眼见药粉用尽,一条花斑大蛇高高窜起,跃向窗棂,谢酽侧身一刀将它砍成两截,向屋内喊道:“有没有酒?” 陈西华焦急的声音回道:“酒和药材都在下面岩洞里。” 说话间,已有几条蛇钻到后面,向屋里蜿蜒爬去,那木屋本就破败老朽,木门咯吱咯吱就要倒坍。嗤啦一声,一条蛇已经挤出个洞,江朝欢一剑把它半截身子留在外面,可又有许多向里爬去,那门破洞越来越大。 谢酽急道:“小心!” 只见火光一闪,原来是顾襄点了火把在洞口驱赶,江朝欢叫道:“你带他们到房顶上去。” 顾襄将火把交给陈西华,一手抱了慕容褒因,跃上天花,只是天花下封了檐檩,顾襄使不出内力,只得抽出剑一点一点磋磨。 她心中急切,顾不得许多,一边劈砍,一边徒手砸去,手背被木条刺得一道道血痕,终于破出一洞。将慕容褒因放在屋顶瓦片上,又下来接陈西华。 陈西华身子比慕容褒因重了许多,顾襄抱着他跃上极为艰难,屡次从空中掉落。陈西华见巨蛇游进屋中,道:“不要管我了,林小姐自己上去。” 顾襄不理,顺着柱子终于攀爬上去,又把那护卫也送了上去。 她站在屋顶上,只见群蛇围住了江,谢两人,忙叫他们也跃上屋顶。 这时,慕容褒因的身子突然向下滑落,谢酽纵身正要翻上接住,却觉后心一紧,原来一条蛇竟猛然跃起咬住他背心。他紧张慕容褒因中没有防备,带着那条蛇连跃数尺,甫一感觉疼痛,忙在空中回身一抓,双手紧紧捏住蛇腮。 江朝欢见状,掠身接住他,将那蛇向地上猛然一掷。顾襄也伸手去拉谢酽,然而那瓦片年久失修,却有些松动,她脚下一绊,身子朝下跌去。 江朝欢把谢酽抛上屋顶,又疾速回身接顾襄,只见青影一闪,却只抓住了她一片衣角。顾襄的身子竟朝岩顶绝壁下摔落。 绝顶之下是渤海巨浪,无论武功多高的人掉下去都只有一死,陈西华大叫:“林小姐…” 与此同时,只见一个黑影飞快掠过,江朝欢竟也随之跃下绝壁。 陈西华被这瞬间变故惊呆,无法相信两人就这样葬身海底。口中犹自叫着:“江公子,林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风声一紧,一道剑光凛然闪过,大片毒蛇断成几截,接着两个身影自绝壁下跃出,连纵几步,翻上屋顶。 陈西华又惊又喜,更是不敢置信:“你们…你们居然没死。” 江朝欢没有答话,抢上前去查看谢酽情况。 谢酽虽只被浅浅咬了一口,但那蛇毒性甚剧,他立时便感背上麻木,紧接着全身无力,失去意识。江朝欢见他背心上两个血洞,正咕咕冒出黑血。右手一番,用匕首在伤口处划了个十字,用力挤压,任黑血流出。 直到不再流血,江朝欢又俯身吮吸他伤口,唾在一旁,终于吸出的血转为鲜红,他在伤口处上了药,又喂谢酽吃了顾门的清解丸。 陈西华一直在旁看着,这时问道:“谢公子没有性命危险?” 江朝欢道:“说不好。尽人事,听天命。”他不通医术,也不知这蛇毒有没有救,陈西华带来的大夫又丧生在下方岩洞中,实在无法可想。 陈西华又问两人如何坠崖不死。 原来这绝壁之下数尺,有一颗参天古松,横插岩壁之上,枝繁叶茂,有如伞盖。江朝欢在绝壁旁沉吟之时就偶然注意到这株古松。顾襄摔落后,他紧随跃下,一把捞住顾襄身子,匕首向岩间插去,借力从旁一带,两人便落到松枝上,再跃上绝顶。 几人在屋顶坐了一夜,东方既白,在这绝壁之上看日出景致,晨光熹微,晕染一片,太阳朦胧中从海面升起,倒是颇为壮丽。 天色大亮,群蛇也退散不见。几人却没有心情赏看日出,去查看谢酽时,却见他呼吸平稳,脉搏有力,只是未醒,看来性命无虞。 江朝欢心下一松,与几人从屋顶跃下,只见地面犹自晶莹发亮,却是毒蛇爬过留下的粘液。陈西华感到一阵恶寒,忙道:“我们快走。” 下到岩洞之中,见里面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尸体,众人所乘的马匹也都被毒蛇咬死。 因尸体也带毒,不敢收敛归葬,江朝欢便燃了火把,扔向洞中,将尸身火化。 陈西华呆呆看着火光出神,却听江朝欢在旁说道:“陈公子,我们就此别过了。” 八十四.瑶池 陈西华默然片刻,仰头直视他道:“我也要与你们同去。” 顾襄冷笑一声:“你的护卫随从只剩下一个了,难道接下来想让我们保护你?” 谢酽醒来亦劝,说道无虑派未见其人,已经先伤无数,行事阴险,做派狠毒,不是名门正派的行径,又有何必要非去拜师不可? 然而陈西华坚决不回去,江朝欢等人也不管他,自行收拾停当便继续上山。陈西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好说赶他走。谢酽又想到他一饭之恩,一药之德,相识以来,他也并未做何出格举动,便劝几人勿再驱赶。 谢酽被毒蛇咬伤后及时医治,已渐渐好转,当下骑马慢慢赶路。他心下感激,知道是江朝欢吮吸毒液救了自己性命,又兼一路以来同舟共济,他早当江朝欢为过命兄弟,这回便提议与他结拜。 两人搓土为香,序齿交拜。江朝欢把潮生崖底孟昶陵寝中拾得的匕首送给谢酽,用剑尖在宝鞘上刻了“诛佞”二字,意在祝福他早日锄奸去邪,报父大仇。谢酽则以自小挂在刀鞘上的碧玉刀坠相赠。 两人执手而笑,都觉人生知己难逢,无论所遇因何,来路几多,这一刻都是真心实意的患难之情,扶持之意。顾襄虽面上冷然不屑,心中却第一次生出了莫名的感慨,暗道,若谢酽不是敌人才好。 这一日赶路,因谢酽伤后未愈,行路颇缓,直到日落,也才走到一处名为“桃花洞”的岩穴。 因而陈西华在后也尽跟得上。他并不上前来招人讨厌,顾襄屡次言语讥讽,也并不在意。若说得狠了,他那护卫便道:“这路是你们一家的吗?我家公子就走不得?”顾襄便也只得作罢,随他跟着。 桃花洞正如其名,洞口粉红灼灼,遍植桃树,落英缤纷,花光漫路。 东北苦寒之地居然有这样一片桃林,几人都觉不可思议,蔚为奇观。却又恐是什么埋伏,并不敢抚摸把玩,入林吟赏。 这回入洞之前,江,谢细细检查了好几次,确定没有异常才带慕容褒因进入。几人又在洞口洒了驱虫药粉,布置了警戒机关,直折腾了半晌才稍稍安心,躺下休息。陈西华自在洞中另一侧安置。 夜色渐晚,除了前半夜守夜的江朝欢,几人都渐入梦乡。桃花香气幽幽相伴,送入心间,美景之下亦生美梦。 陡然间,洞口却传来一声唱喏,众人都被惊醒,正各自警备中,又听到男声低诉:“在下无虑派吕逢春,奉敝派掌门之命请几位少侠光降贱地,敝派喜不自胜。” 这声音虽刻意压低,却仍浑厚绵长,显然来人武功不弱。江朝欢出去一看,只见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长身男子,穿着灰布长袍,模样素朴干练。 江朝欢依礼与他厮见,后面顾襄与谢酽也跟着走了出来,不住打量这吕逢春。他又躬身行礼,再次邀请几人去无虑派做客,神情真挚诚恳,言语恭敬客气,倒似与陈西华一脉相承。 顾襄讥讽了几句,谢酽也一再谢绝,那吕逢春却一意相邀,极尽阿谀。 几人虽知无虑派这个时候派人来邀请,未必怀了好意。但若要经过无虑山去玄天岭,必然要与无虑派照面。既然他们主动找上门,那也不妨顺水推舟,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于是一行人收拾行李,跟着吕逢春上了马。 走入洞口桃林,只见一块石碑矗立。吕逢春下马在石碑上拍了三下,又向震位踏出三步,眼前景象倏然变换,阡陌方位错动,右侧那棵极高的桃树也不见了。 看见几人惊异的神情,吕逢春指着前面桃林道:“不瞒几位说,这桃花洞是无虑山第四险。桃花林中桃花阵,是敝派黄长老所设,以天罡八卦图为基础,可以演变七十二阵法。若是外人踏入,只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顾襄闻言止步,怒道:“你把我们领来了这奇门八卦阵中,焉知是不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吕逢春赔笑道:“女侠说笑了。敝派一片赤诚,岂会有邪念歹意?若是各位不信,可以挟制住在下,绝无反抗。”说着,伸出两手来。 几人倒也不客气,江朝欢给了谢酽一个眼神后,便和顾襄一边一个,拿住吕逢春手腕脉门,分走在他两侧。 接着一路,谢酽暗暗记忆阵法变换和通过道路,江朝欢也分神留意,果见这桃花阵精妙无比,变化莫测。仓促之间无法理解的,都只能死记硬背,不求甚解。 吕逢春果然没做什么小动作,老老实实把众人带出了桃花阵。快马加鞭又经过了旷观亭,蝌蚪碑等四处奇险,终于上到峰顶,眼前便是一座巨大的琉璃牌楼。 只见这牌楼规制严整,五间六柱框景,采不出头式,明楼正脊高入云海,刻着“瑶池仙境”四个飘逸的大字。檐下雀替装饰繁复精美,门洞花板是松鹤延年的图像。 登临绝顶,山雾缭绕。牌楼写意,恍入仙境。 上山之路,前四险是仰仗山石地利,毒物凶兽布置。后四险则皆是无虑派弟子,长老把守,吕逢春交接令牌手信,一行人得以一路畅行。却也可见其层层遴选,守卫森严。 吕逢春道:“这就到敝派总舵了,敝派一向深慕长白山水,是以借瑶池仙境表向往之意。” 说着,引几人过牌楼,入了一间名为中兴堂的屋子。 屋中正位上坐了一人,瘦长身材,灰白胡须,面容清矍,隐含威仪。陈西华从未见过武学宗师,此刻见这人宝像庄严,便以为是无虑派掌门,不禁深感景仰之义。江,谢等也觉他见之忘俗,观之可慕。 那人起身走到堂下,听了吕逢春引见后,那吕逢春又介绍这人道:“这是敝派黄长老,是在下的师叔,中兴堂堂主。” 江朝欢见他步履稳健,毫无老态,知他武功内力不可小觑,暗暗生了戒备。顾襄已开口讽道:“原来是设置桃花阵的黄长老,奇门术算,阵法精妙,今日真叫晚辈大开眼界。” 黄长老似乎并没听出她口中的暗讽之意,微微笑道:“过奖。” 江朝欢忙拉住顾襄,上前客套:“冒昧打扰,贵派主人勿怪是幸。”黄长老亦客气地还长辈礼:“大贤光降,瑶池仙境蓬荜生辉。” 两人你来我往,套言不陈。 八十五.雪夜 黄长老又拿出一个碧玉小瓶,道:“这是望海寺蛇毒的解药。若是几位少侠有人失手中毒,三日内服下此解药则可保无虞。敝派不入流的把戏,只是为防歹人上山,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几位海涵。” 谢酽接过,黄长老又道:“今日天色已晚,还请几位早些休息。” 顾襄一听,怒道:“把我们请来,掌门的影子都不露就打发我们去睡觉,太也看不起我们了?” 黄长老不以为忤,只是一再解释赔礼,道明日掌门必亲自设宴相迎,便命吕逢春带几人去客房安置。 出中兴堂后,吕逢春引几人到了一座装饰气派的院子中,指了其中紧邻的五个房间住宿,打发了院中下人伺候,便自告辞离去。 谢酽问江朝欢:“这解药会不会有问题?可以吃吗?” 江朝欢道:“我们在无虑派总舵,他们若想下手不必用这解药,单能害你一个人,只会打草惊蛇。所以放心吃罢。” 两人嘱托余人夜里注意后,便各自回房。 顾襄折腾了这半夜却有些短眠,想到一路默出的风入松上篇还剩几百字收尾,这两日在山上风餐露宿一直没有机会写,不如趁今日写完。 桌上正好有笔墨,顾襄边忆边写,一柱香时分终于写成了。她装订齐整,又检查了一遍,心里雀跃无比。待要上床,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江朝欢求自己的样子,于是将书册放在怀中,蹑手蹑脚走出门。 一出门,朔风如刀,顾襄不禁有些瑟缩。抬头一看,竟看到天空中正洋洋洒洒飘落着雪花。 几人来时一路紧张防备,未曾注意,其实越往上走,天气便越是寒冷。此刻又是半夜最冷之际,虽才秋日,却已似中原数九寒冬之时。 顾襄见雪花晶莹可爱,甚是喜欢,地面上也已铺了薄薄一层。赏玩一阵,才走到隔壁江朝欢房间。她也不敲门,径自推门而入,却见里面烛火未灭,空无一人。 这人大半夜又去哪里了?顾襄恨恨想道,出门寻找。 走到客院中庭,只见其中雕栏玉砌一座嶙峋玉山,上面零零落落几株梅花红蕊轻绽。碧玉红梅,上覆白雪,别是一番韵致,却是此前从未见过的风景。 山前一人长身而立,背对着她,正是江朝欢。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眼前阙景人单,似有万千孤寂,直教顾襄想起了这一句词。 江朝欢并未转身,只接道:“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 “使君终日郁郁,独影相吊,可是有心事难排?”顾襄走上前,生了促狭心思,仿了戏文的话唱道。 江朝欢却不再做声,遥遥注视远处,半晌,偏头来看她,只是客气地问道:“二小姐有事?” 顾襄这才想到自己找他的目的,低头正要拿出书册,却见他垂落的左掌心一道长长的划痕,是前些时日在潮生崖所伤,还未长好,心里一动。迟疑片刻道:“多谢你去潮生崖救我,还有昨夜望海寺,我从绝顶坠下,你也跳下把我救上来…” “嗯,不必客气。”江朝欢面上没有一丝感动,转身便欲离开。 顾襄拦在他面前:“你不是总说别人的死活与你无关吗,怎么还几次三番不顾危险救我?” “门主的任务是带你去玄天岭医治,若你半途死了,任务自然完不成了。接连两次任务失败的下场是什么,顾掌御应该很清楚。”江朝欢又要解释,在望海寺绝顶他早先知道那里有孤松遮挡,否则,他应该不会跟着跳下去白白送死。 “你…”顾襄却捏紧拳头,咬牙问他:“如果我不是门主的女儿,你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这话我在聚义庄就说过了,二小姐记性这么差?”江朝欢上下打量顾襄,不明白她今夜纠缠不清,只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做什么。 顾襄气结,半晌说不出话来,狠狠回瞪了他一眼,一跺脚转身跑开。 谁知脚下不防,在雪地中打了个滑,眼见就要摔倒,却被一双手扶住。抬头一看,陈西华那张笑脸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顾襄一甩手推开他,径自奔向房中,陈西华高叫“林小姐…”,也拔脚追去。 江朝欢远远看了这一幕,若有所思。 顾襄摔门而入,将房门锁了,任凭陈西华在外连连敲打。她这才想起是为送书而去,掏出那本风入松上篇掷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仍不解气,又捡起来欲撕个粉碎。 真动起手来,却又有些舍不得,毕竟是无数习武之人垂涎的绝世秘籍,又费尽心机才得到。她将书册收好,暗道,回去交给父亲,也好过给那个不识抬举的人。 一夜疾风劲雪,第二日一早几人出门一看,地面已经铺了数尺厚的积雪,树枝上挂满白霜,满目纯白,银装素裹。数十名无虑派的弟子下人正拿了一人高的扫帚清扫。 那吕逢春已早早候在院子里,待几人装束完毕,引他们穿过几处楼阁亭台,直上无虑山巅。 只见那是一块极大的石壁倾斜伸出峰顶,有如华盖屋顶,在末端最高之处立着一座九重歇山顶的宝塔,宝顶圆珠矗立,与天相接。 一条鲜红色的玉阶直通塔底,与两旁白雪映衬,更显鲜亮。 玉阶共有九十九级,到得峰顶,俯临山下,云山雾绕,高不见低,恍然有登临仙境之感。 直上九层,堂中一形貌苍老的白须老人端坐正中,手扶椅背,略有咳疾。两侧椅子上坐着十几个中青年男子,以黄长老为首。几人便知,这白须老人必是无虑派掌门了。 众人依礼厮见后,那掌门便一挥手,下面一人捧着檀木托盘走到几人面前,盘上铺着红布,上面躺着一棵手掌大的人参。其后跟着数人,皆捧托盘,礼物流水似的端上来。红玉,灵芝,鹿茸,貂裘…直教人眼花缭乱。 这边奉上礼物,那厢专人介绍。 “珣玗琪是无虑山盛产的红玉,塔下玉阶便是它所打造。这一块通透剔亮,呈天然佛手形,是最难得的上乘之属。” “这块青狐皮是囫囵剥下的,是黄长老在长白山上徒手扼死的青狐,没一点损坏,做成大氅最是鲜亮暖和。” “……” 八十六.相求 贵重华美的礼物接连不断送上,令人目不暇接。即便几人都是世家大族,高门大派出身,远非没见过世面的村野之人,也着实眼花缭乱,目眩神摇。 江朝欢目光掠过面前礼物仆从,看向端坐正中的无虑派掌门。这掌门虽苍老枯槁,甚至远不及黄长老丰神俊朗,一双眼睛却如点漆般晶亮,回转之间极尽机巧。 无虑派仰仗无虑山天险,多年横行营州地界,无人敢惹。 此番先以几道奇险阻挠磋磨,待几人闯过四关,他们则恭而有礼地来延请上山。上山之后又将几人冷落一夜,掌门不当即相见。这一倨一恭,恩威并施,手段令人佩服。 今日却又以厚礼相赠,种种行为不但难以揣测其意,更是摆足了架势派头,彰显了财势人力。笼络与驱策间行,威慑与施恩并举,心机着实深沉。 座中喧喧嚷嚷,一派热闹,礼物阅毕,无虑派弟子复归两侧侍立,井然有序。 谢酽辞谢道:“晚辈几人无功不受禄,这些贵重礼物实不敢纳。还望贵派体宥不请自来之过,容晚辈过山,不再叨扰。” “谢少侠何必如此相急?”黄长老笑道:“这些礼物,一则是为冲撞了各位上山赔罪,二则其实是敝派有一事相求。” “唉”,只听座首掌门叹了一声,摆手道:“鉴赐,何必强求?我们守不住无虑山,最后大不了一死,莫要再连累了无关之人的性命。让他们回去罢。” 黄长老耸然动容,拍案道:“师兄,这几位少侠连过三险,必定武功不俗。我派危在旦夕,若有几位相助,定能化险为夷。” 座下有人愤然道:“黄长老,连掌门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几个毛头小子又能顶什么用了?” “就是,他们无端闯上山来捣乱,说不定与那些人是一伙的,还是立刻将他们驱逐下山为好。” 一时堂中议论如沸,群情激愤,掌门只是连连摆手,咳嗽不止,黄长老这边一伙人则奋力辩驳,各个面红耳赤。 江朝欢冷眼瞧着掌门和黄长老你一句我一句,无虑派的这一通乱像,心下已经明白,他们是在激自己应承相助。当下给谢酽使了眼色,便噙了一点笑默默看着。 半晌,见几人都毫无反应,事不关己的样子,无虑派众人停下了争执,黄长老则期待地望向谢酽。 因他早已看出,这几人中数谢酽最为端方侠义,古道热肠。熟料谢酽也道:“在下的确力有不逮,无能为力,还请贵派另寻高明。”实在是距离三月之期只剩十日,他人之事不愿沾染纠缠,何况无虑派行径也并非良善之辈。 一人叫道:“这里是你们想来则来,想走就走的吗?” 说着,座中诸人腾地站起,将几人围在中间,掌门也不做声,显是若不答应便不放人了。 正吵嚷地不可开交,只听楼外一声嘶鸣,嘹亮刺耳。无虑派诸人仿佛是听到了催命鬼叫般,个个捂耳四散,缩在墙角。那掌门亦是全神戒备,一双鹰眼定定凝视窗外。 倏然一团黑影掠过,一只巨大的秃鹫猛然扑进堂中,窗棂碎了一地。 “啊呀…”众人惊慌大叫,那秃鹫已在窗户最近的两人头上啄了几口,又向掌门飞去。 黄长老挺剑上前,那秃鹫跃起一避,从嘴里吐出什么东西,便振翅飞走。 一名弟子大着胆子捡起一看,竟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是巩长老!”那弟子惊呼道。 “巩师弟…”黄长老上前一看,不由一个踉跄,将长剑狠狠往地上一掼,怒道:“他们欺人太甚,鉴祯他…恐怕凶多吉少。” 割耳是上古刑法,残酷血腥,早已废止,又常用于战争时军功计数。巩长老被派出谈和,却惨遭杀害,甚至受到割耳之刑,实在是对无虑派的一大羞辱。不仅无虑派众人勃然变色,就连谢酽等旁观之人也觉对方做的太过。 这时,一个弟子看到那滩血中还有一张纸条,拾起道:“掌门,这里还有留字。” “念出来。”掌门沉声道。 那弟子满手巩长老的鲜血,强忍住不适,念道:“告梁…梁…”刚到开头,因是掌门名讳,便迟迟不敢念下去。 “念!”掌门一声喝道。 “告梁…梁鉴一吾儿…限你自废武功,自缚手脚,解散门派,于红玉阶前跪迎乃父。余者一日之内下山,否则,明日午时,血洗无虑山…” “啪”,木屑纷飞,那梁掌门瞠目欲裂,一掌击碎了座椅。 堂中一片哗然,对方自称梁掌门之父,更令其自缚跪迎,还扬言要血洗无虑派。这般羞辱,便是最没骨气的门人,也大感愤懑,恨不得生啖其肉。 江,谢等人也不由惊诧,问他们对方到底何人。 梁掌门一字一字地咬牙道:“长…白…教。” 长白教享誉武林,被称为东北第一派,是道教门派的翘楚。本是全真教的分支,由全真教门人北来长白山所创,近来声望日隆,甚至超过全真教。只是地处偏远,从不履中土,与中原武林素无来往,是以中原门派只闻其名,不晓其事。 本是玄门正宗,道教圣地,江朝欢几人都想不到长白教会做出这等事,不免相顾失色。 又想到前往玄天岭必然要经过长白山,无论如何,无虑派与长白教的这一战是难以置身事外了。谢酽心里不由烦闷,本来惟愿少惹事端,速去求医,谁知路上一波三折,麻烦不断,看向江朝欢,希望他能想办法赶快抽身而去。 江朝欢却问梁掌门道:“不知贵派与长白教如何结下梁子?在下不才,若是可解,愿意从中调和。” 顾襄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你好大面子吗,人家会听你的? 谁知梁掌门如抓住救命稻草般,见江朝欢相询,忙讲述道:“这事还从一年前说起。那日一名长白教的弟子要过山去营州,不巧落入敝派的陷阱,被…被当做歹人处死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余人却都明白,无虑派横行无忌,根本不是什么当做歹人,就是蓄意不法。 八十七.渊源 “后来长白教派人来讨说法,要杀人者偿命,可那是敝派四大长老中的孙长老,我们自然不同意。和长白教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梁掌门叹道。 “转年春天,孙长老和黄长老去长白山采药狩猎,孙长老却被长白教害死。自此,两派仇恨越来越深,时时有所纠葛。长白教又觊觎我们无虑山物产丰富,常有侵扰,终致今日大祸…” 陈西华接口道:“怪不得最近一年山上的防守越加严密。”原来他也曾时常派人上山打探查看,以做准备。 “是啊,敝派自知敌不过长白教,十日前便派巩长老前去请罪说和,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谁知,他们竟然…”黄长老说道。 谢酽紧皱眉头,无虑派有错在先,长白教睚眦必报,看来都非正派行径,本应两不相帮,却又不忍见两方火拼,伤及众多弟子。 江朝欢心下却明白,这不过是江湖中常见的门派纠纷,是非对错不过是一个幌子,根本目的还是兼并邻派,抢占宝山。长白教偏居一隅,若想长足发展,必须与营州,中土往来。可无虑山横在中间,阻拦交通。啸聚山林,独霸一方的无虑派自然第一个要被铲除。 陈西华犹自发问:“贵派倚仗天险,又有黄长老精通奇门八卦,想来阻拦长白教也不成问题。” 黄长老踌躇道:“其实这山险,卦局,有一样办法便可轻易化解。”说着看到江朝欢了然的神情,有心试验,便道:“江少侠恐怕已经想到了这法子。” 众人看向江朝欢,只听他缓缓开口:“放火。” 陈西华瞠目半晌,也只能认同。放火烧毁山林,地面只剩光秃秃一片,那些阵法变换自然也就荡然无存。 事实上,长白教已经用此法闯到瑶池仙境一次。当日恰逢梁掌门并黄长老下山办事,唯有董长老镇守总舵,奋力抵抗却惨遭杀害,山上被洗劫一空。未能一举歼灭无虑派,长白教悻悻而返。但无虑派自此也元气大伤,四大长老只剩黄长老一人。 堂中一片阴翳,众弟子虽嘴上叫着报仇拼命,心里却明白,明日多半只有一死,皆不免惴惴。 江朝欢这时起身,朗声说道:“在下愿略尽绵薄之力,可确保此次化险为夷。只是有一个条件。” 梁掌门闻言大喜,忙道:“请说。” “明日之事要全权听我安排,之后的处置也要由我决定。” 无虑派众人一片哗然,有人质疑:“掌门,凭什么听他的?他有那么大本事?” 梁掌门两眼紧紧盯着江朝欢,半晌,摆手一笑:“好,老夫及敝派上下听凭江少侠吩咐。” 顾襄在一旁目光如炬,恨不得在江朝欢身上剜出两个洞来,待要说话,却听谢酽急道:“还有一件事,去玄天岭求医如何能成,各位可有高见?” 座上诸人面上现出尴尬神色,都推诿不答,见谢酽问得紧了,黄长老才打躬道:“不瞒几位说,十年前敝派与孟神医有些误会,孟神医便远走玄天岭,放言自此不再行医。几位如果是为了求医,那…” “那孟神医是否还在人世?”谢酽只得问道。 “这是在的,去年还有弟子在长白山脚见到他。”黄长老回答。 谢酽有些无奈地看向江朝欢,却见他神思不属,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里,瑶池仙境灯火通明,风雪飘摇,衬得阶上宝塔愈加玲珑有致。 顾襄盯着眼前忙忙碌碌的无虑派弟子,终于还是把满腔疑惑问出口:“你干嘛多管闲事,这两派的纠葛与你何干?”本来因昨夜之事,她已经决定再不和他说话,可实在奇怪他的决定。 “门主想要一统江湖,中原武林支持者寥寥,若能有东北这两大派臣服相助,那就是得了勿吉大块宝地助益。此次借说和调解之名,行笼络威慑之事,长远来看,对门主大业大有裨益。”江朝欢转头认真地看着她。 顾襄惊地合不拢嘴,半晌也回不过神来,却又听他说道。 “何况就算我们想两不相帮,袖手旁观,无虑派也不会放我们过无虑山。待到长白山,长白教估计也是占山为王,不让旁人通过。即便我们闯过了这两座山,回程时他们若设了毒计埋伏,我们应顾不暇,还是一个麻烦。唯有让他们心悦诚服,我们才能平安往返。” 顾襄听到这里,已经完全信服,想到明日布置,又问道:“那你费这么大力气设这机关,又有什么必要?长白教再厉害,多半也不是你的对手。” “不成功只有死,所以我们没有失败的余地。与其赌长白教的武功,能力,不如做万全准备,确保出手必得。” 长夜漫漫,无数身影奔波忙碌。 日出其渊,无虑山顶复归宁静。 已近午时,金辉漫路,无虑山山北大路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天空中赫然一只黑色秃鹫盘旋嘶叫,时时振翅俯冲,教人心惊胆战。 北路牌楼下终于出现了两骑白衣道士。两人下马驻足,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长身男子快步迎上,正是无虑派的大弟子吕逢春。 接着数十骑先后奔至,各个一身纯白道袍,头插白玉簪子,分列两旁。当中一人手执拂尘,骑着一物悠悠行来,竟是一只呲嘴獠牙的花斑老虎,嘶吼不止,震得山林轻颤。 骑虎客人看面容已是中年,一头乌发锃黑却似少年。一身道袍纤尘不染,衣袂飘飘,举止潇洒,萧疏轩举,颇有道家宗师风采。 吕逢春早早拜倒,待那人行近,连拜八下,极为恭敬地说道:“晚辈无虑派吕逢春,恭迎苁蓉上人大驾。” 原来那人便是长白教掌教真人苁蓉上人,此番亲临无虑山,也是势在必得,其志可表。他尚未说话,右侧一名弟子已经傲然开口喝问:“掌教真人昨日叫你们全部下山,只留梁鉴一受死,怎么,你是听不懂吗?” 吕逢春道:“在下承蒙师父教诲二十年,忝居敝派众徒之首,今日不敢弃之而去,愿意与师父同死。何况贵派也需要一个引路之人,来恭迎莅临。真人放心,其余师叔,师弟,皆已下山。” 八十八.机关 苁蓉上人微微点头,呼喝一声,骑虎越过牌楼,后面长白教道士随之尽入瑶池仙境。 行到红玉阶前,再没见人影。之前北路所有机关布置也全被撤下,一路畅通无阻,苁蓉上人甚为满意,从虎背上跃下,张眼眺望。 吕逢春道:“师父就在阶上恭候真人,还请真人移步。” 苁蓉上人极目望去,似乎的确一个人影遥遥立在阶上。金光洒在皑皑白雪上,晃得他眼睛一痛。凝神一看,红玉阶就如一条孤索铺在绝壁之上,直通峰顶,与天相接,真走到脚下,却又突然生了一丝惧意,他心头莫名有些不安。 收回目光,瞥见吕逢春正躬身指引,极尽谦卑。四下空旷,秃鹫盘旋也未发现异样。兼并无虑派,一统勿吉武林的多年心愿就要完成,还有什么犹豫的呢?他自嘲一笑,迈步而上。 足下踏着殷红如血的珣玗琪玉,他不免惊羡无虑山的物产之富。想到这座宝山马上就要归于自己,又心中暗喜。 拾级而上,那人影也越来越近,苁蓉上人问道:“梁鉴一就在那里罢?” 吕逢春点头称是。其余长白教弟子跟在其后,继续逶迤而行。 传说无虑山红玉阶有九十九级,苁蓉上人心中默数,恍然数到九十级时,抬头一看,尽头那人的身形清晰起来。那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一头灰白相间的发髻,微微佝偻。虽没他见过梁鉴一,但从传言描述中,正是梁鉴一无疑。 他终于走到阶顶,看清那人站在倒数第二级,依旧不为所动。红玉阶直铺到一座宝塔门檐,两侧雪陈满山。他从旁越过,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吕逢春对那人说道:“掌门,苁蓉上人到了。” 苁蓉上人不屑地扫了一眼面前之人,却见他花白胡须,眼角下垂,神色萎靡,也不答话。 心里一阵得意,苁蓉上人拂尘垂地,道:“昨日我不是教你在红玉阶前跪迎吗?” 梁掌门眉眼一抬,竟果真屈膝跪了下去。苁蓉上人心下大惊,他昨日那话本是威胁之辞,却知道梁鉴一到底一派宗主,可杀而不可辱,岂会真的跪拜平辈? 只见梁掌门两手撑着上一级台阶,便俯身拜下。苁蓉上人怔在那里,猛然瞥见脚下玉阶似乎有道划痕,待要开口询问,突然一声击缶之音,足下红玉碎裂,他的身子直堕下去。 陡然惊变,苁蓉上人心跳一滞,却到底是一代宗师,半生功力。机变之下,双手一扬,拂尘手柄磕在阶面上,借力纵跃,便使身形向上。 谁知梁鉴一一掌从上拍下,就要落在他头顶。苁蓉上人回掌挡架,手腕一震,又朝下直落。 半空之中,双足踏到一根绳子,他情知是碰到机关,忙借机翻身上冲。果然两侧骤然飞来铁菱,他拂尘舞动,卷起四周的铁菱,护住上盘。 铁菱停下,苁蓉上人心中恨极,拂尘指向梁鉴一,却听下面传来一声狞笑:“下来罢!” 风声骤紧,他忙缩身躲避,却觉头顶一股大力压上百汇穴,眼前一黑,便朝下跌落。同时左右两条铁链飞来,套住他双脚,两个人影飞快掠过,一边一个拿住他手腕脉门。 苁蓉上人知道中计,强提着最后一口气,拂尘挥动,洞口上却射来三枚铁菱,来势凌厉。那两人也显然未曾料到,三人互相牵制,躲闪不及,腰眼同时中镖。 “你干什么?”上面传来吕逢春的怒喝,下面三人却转瞬便昏过去了。 再醒来时,三人却是置身宝塔顶层内堂,一如前日。苁蓉上人环顾两侧,见那两人竟是梁鉴一和黄鉴赐,他腾地站起,却觉腰间剧痛,又跌坐椅上。转头看到教中弟子和无虑派弟子挤满内堂,各个大眼瞪小眼,呆立在原地,气不打一处来。 喝问道:“怎么回事?梁鉴一,你在红玉阶下暗施埋伏,意欲何为?”转眼看到他和黄长老腰间也是鲜红一片,怔忡半晌,又道:“你们…是阶下偷袭我的人,那上面的人是谁?” 梁掌门同样满脸怒气,向人群中搜寻,果见江朝欢坐在西北角,正含笑打量着自己。 “江少侠,我们不是说好合力擒贼吗,竟借机对我们暗下毒手,是不是有违道义?”黄长老见情势不对,给梁掌门使了个眼色,尽量和气地开口。 江朝欢悠悠起身走到三人面前,道:“本来我是不必这么做的,可谁知你们竟要对两个女子下手,既然你们背弃在先,我也只能如此了。” “那几个人呢?”梁鉴一向旁边弟子喝问,那弟子战战兢兢不敢回答。江朝欢笑道:“他们已经由谢公子护送下山了,不劳梁掌门挂心。” 原来梁鉴一到底不放心全听江朝欢指派,又不想事成后听凭他的处置,便派弟子趁今日大乱拿下慕容褒因和顾襄,以做要挟。谁知事情败露,被她们跑脱。 三人都暗自运功,可提不起一点力,内府气海好像空了一般,心里惊慌,面上却强自镇定。 江朝欢见几人折腾地面红耳赤,指尖滴汗,出声提醒道:“几位中了悔相识之毒,切莫强行运功,否则毒性行至心肺,便是神仙难救了。” “原来那人是你!”苁蓉上人闻言大怒,终于明白阶上立着那人并非梁鉴一,而是江朝欢假扮。真正的梁鉴一和黄鉴赐却候在阶下偷袭。只是最后,江朝欢在上面忽施毒手,把三人一并刺伤。 那人的确是江朝欢戴了胡子和假发所扮,却因老年声音难以伪装,是以一直未曾说话。 即便一个武功再强的人,能以一敌十,以一当百,却也难抵长白教和无虑派千百徒众,何况江朝欢一行人带着一个昏迷,一个没有武功的女子,几乎不可能逃出。 只有擒贼先擒王,在红玉阶布机关设局。因为一夜之间不可能挖山造洞,所以只能抬高台阶。要在最高处抬高至少一人的高度,则需要九十九级台阶每级的平均高度增加半寸。幸好无虑山盛产珣玗琪玉,又有众多弟子人力,用了一夜,方从最低一级依次加高。 在最上的一级台阶下,则是一寸厚的红玉为壁,下面用雪堆积填满。江朝欢俯身跪下时,双掌覆在阶上,蕴满内力瞬间化雪,加上红玉上本来留有刻痕,承受不住一人重量而碎裂,苁蓉上人便掉了下去。 至于顶端高出的一人高差,两侧则用无虑山最不缺的雪堆积填埋,还将宝塔的门槛加高,门扉砍短,来掩盖玉阶抬高的事实。 从外面看,峰顶当真没有一丝破绽。梁掌门和黄长老就藏两侧雪堆中埋伏,阶下雪化,水流向两侧,又有重重机关,便是阶上弟子也抢救不及。 八十九.争斗 玉阶破碎,苁蓉上人坠落后,上有江朝欢占据高处优势偷袭,两旁有梁,黄夹攻,自然无所遁形。待铁链困住他后,江朝欢再突施暗器,令三人中毒受胁。 眼下三人暗暗运功,虽发现果然毒性强烈,内府虚沉,但堂中熙熙攘攘尽是无虑,长白弟子,对上江朝欢一人,也不是没有胜算。 当下苁蓉上人调息片刻,扬声说道:“长白教弟子听令,活捉这小贼,逼问他解药。”梁掌门亦开口附和。 谁知满堂弟子没一个动手,皆瑟缩一旁,不敢与之对视。 梁掌门大怒,连连催促逼迫,吕逢春终于大着胆子上前,禀道:“师父,非是弟子怕死,只是师父和师叔身中悔相识,世上并没有解药。若不是他用内力压制,一日之内就要毒发身亡了。” 苁蓉上人心下怀疑,说道:“什么悔相识?我活了七十年也没听说过这东西。不必理这小贼扯谎,捉到他要出解药的,我传他开山掌。” 长白教弟子脸上都现出垂涎神色。开山掌是苁蓉上人在长白山巅潜心十年所创的武功,能一掌毙虎。凭借这一手掌法,长白教日益光大。然而,他向来只传嫡派弟子,教中其余真人的徒弟都无缘得学。 苁蓉上人气定神闲地扫视教众,满以为他们会争先恐后出手拿人,谁知尽管一脸艳羡,众人也还是缩手缩脚,不敢上前。 江朝欢稳坐三人对面,轻扣桌面,垂眸沉思,似乎浑不在意眼前形势。 原来早在红玉阶上他出手偷袭三人之时,最近的吕逢春便挺剑刺来,却被他一招拿下。后面的长白教弟子也攻将上来,却被江朝欢顷刻打伤当先两人。 江朝欢占据高处,众弟子散在阶下,本就难以冲上围攻,这时,藏在桃花洞中的无虑派弟子按时折回,见了这一幕,不知真相,被江朝欢稍加挑拨,便与长白教动了手。两派本就是世仇,这时都各以为是对方害了自己掌门,一时便在红玉阶上激斗,红玉染血,凭添狰狞。 两派这一战皆损伤过半,待到众人醒悟,把苁蓉上人三人拉上来,几人已气息奄奄。 这时众人都没有心情再缠斗,都各自围在自己掌门身边,用尽办法救治,却见几人伤口不断流出黑血,出气也越发微弱,皆急不可耐。 吕逢春等人分明看见是江朝欢施加的毒手,虽知他武功极高,却也只能大着胆子上前逼问解药。谁知,江朝欢并不推脱,拿出几颗丸药给三人吃了,又为他们渡气疗伤,半晌,几人脉搏回力,果然有好转之象。 三人醒来,再令弟子捉江朝欢时,两派弟子也早已失了先机,一番恶战各都或死或伤,士气大折。再者见掌门都身中剧毒,使不出武功,更是不愿当先出头送死。是而各自守在堂中,却并不敢听凭调遣,率先发难。 苁蓉上人在三人之中年纪最老,也见识最深,当下审时度势,和缓开口道:“这位少侠既然救治老朽,看来是并不想要老夫性命。不知少侠所为何事,只要你肯拿出解药,长白山上所有物产,长白教所有武功,随你挑选。” 江朝欢淡淡一笑,道:“可惜在下也没有解药。” 吕逢春大叫:“刚才你给师父吃的不是解药是什么?”他本以为江朝欢给他们吃了解药,只是份量不足,才使几人毒性未能全解。 “不过是我自制的清解丸罢了,配合在下的内功,可以暂时压制毒性。” 黄长老心下不安,“江少侠莫开玩笑,毒是你下的,解药你怎么会没有?你放心,你若肯交出解药,我们一定不会与你为难。” 江朝欢却道:“不知黄长老可还记得与在下同行的两位小姐?她们与两位所中的是同一种毒。这毒来自西域,世上只有一朵紫花可解,却早已失却。我们这次来勿吉,就是为了去玄天岭求医。” 梁鉴一和黄鉴赐对视一眼,都心里一沉。他们早先便知几人是为求医而来,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却令他们难以分辨。待要不信,却又不敢拿自己性命开赌。 苁蓉上人心机却比两人深得多,当下疾声厉色喝道:“既然如此,留你也没什么用了。我们几个联手,大不了与你拼个同归于尽,若是侥幸不死,再自去找孟九转解毒。” 说着,两手一撑,竟腾地跃起,拂尘直取江朝欢心口。毒性虽使他武功全失,但他虚张声势,这一下用尽全力,也唬住了不少人。 长白教弟子一看,也跟着一同围上。梁,黄两人当下明白了他的用意,也勉力纵起,从两侧挥掌夹击,引得堂中无虑派弟子亦壮胆跟上。 堂中情势突变,江朝欢也不惊慌,右手横握剑鞘,格开两把拂尘,同时足下一点,旋身掠至梁鉴一身侧。梁鉴一仗剑刺来,江朝欢两指夹住剑身,用力一折,竟将长剑折断。梁鉴一忙缩手回身,江朝欢就势出手,拿住他腕上脉关,微一用力,梁鉴一便全身麻痒,大声叫嚷。 江朝欢另一手剑鞘横拦,击在黄长老肩头,无虑派众人见势不对,纷纷停手。 苁蓉上人心中大恨,他本意是试探江朝欢是否真的没有解药。作势出手,也是想引两派弟子冲锋打头,待到众人耗尽他的内力,总有机会抓住他。谁知梁,黄两个实心眼,自己先送了上去,被人拿住要挟,弟子自然不敢再动手。 见大势已去,又兼一番动作,行毒加速,心口闷痛,苁蓉上人只得弃了拂尘,认输道:“今日老夫认栽了。” 江朝欢也不伤众人性命,放下梁鉴一手腕,只道:“我虽没有解药,但凭我的内力可以压制几位的毒性。这也是那两位小姐直到今日未死的缘由。” 梁鉴一终于忍不住大吼:“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地,先下毒再医治,装作好人。” 江朝欢缓缓摇头,定定地看着苁蓉上人,道:“我只是想要几位知道,若想活命,只有随我们一道去玄天岭一条路。” 九十.长白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雪虐风饕,漫天皆白,长白山巅,千里冰封。 秋日将尽,东北之地已如岁暮大寒。高峰绝顶,更是天寒地冻,大雪封山。长白山本遍布松柏灵杉,但眼下只有碎琼乱玉,残鳞败甲,寥落观感。 一行人在雪中艰难上山,当中一人斜倚虎背,怀抱拂尘。旁边两只豹子拉着爬犁,缓缓行进。这一队人正是江朝欢,谢酽四个并苁蓉上人三个,一同前往玄天岭求医。陈西华则在那日被送下山回家。 此番路过长白山,半山腰处便开始冰雪封路。马匹耐不得寒,又兼路滑,众人便舍了马,用长白教驯养的豹子拉了爬犁。从无虑山到长白山,用了五日方行到。其间果然罕有人烟,只遇到过一伙肃慎族人,游牧为生。 谢酽看躺在爬犁上的慕容褒因面色如霜,招呼众人停下。他一摸慕容褒因双手冰凉,忙为她渡气暖身。 “这么冷的地方,真不明白孟九转为什么要搬来?”顾襄在旁搓手取暖。 因气候严寒,行路艰难,两人身体越发虚弱,毒性也有发作之象。离了无虑山后,谢酽时时要为慕容褒因渡气续命。幸而苁蓉上人和梁,黄几人久居勿吉苦地,准备齐全。预备下狐皮,紫貂等裘衣,又有爬犁,火石各种器具,这一路才顺利前行。 苁蓉上人递来一只葫芦,道:“快给她喝一口。”谢酽道了谢,喂慕容褒因喝了,果见她脉搏渐渐有力。 原来那是泡的人参汤。两山盛产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这一路两派给慕容褒因和顾襄日日服用,方能撑到今日。又见黄鉴赐,苁蓉上人虽年纪已高,却因人参等药材取之不尽,如家常便饭般进补,而须发乌黑,面容光净,身强体健,显得年轻许多。三人身子底好,中毒后除了使不出内力,身体却并不虚弱。 谢酽几人也颇为感激,才知东北宝地,果然山川壮阔,物产丰饶。也是仰仗山水之利,长白教才得以发扬光大。 夜里,七人行到长白山顶,在长白教的总舵安置。 袭攻无虑山,长白教掌教苁蓉上人亲临统帅,长白七仙镇守教中。以灵芝上人为首,这便迎将出来。 这一路,江朝欢用内力为苁蓉上人三人压制毒性,三人虽本恨他施加毒手,却又不得不听他指令。再见江,谢不舍内力,尽力为几人渡气疗伤,也有些感慨。本都是老道圆滑之人,为保性命,反而各个殷勤不已,也不露愤懑不满。 是夜,在长白山巅俯瞰天池,顾襄问江朝欢道:“你到底哪里来的悔相识?”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多次,江朝欢总是不理,这次,他却瞥了顾襄一眼,笑道:“我又不是慕容义,自然没有悔相识。” 顾襄惊地睁大了眼睛,却听江朝欢道:“不过是门中的折腰菱之毒,我骗他们的罢了。” “你为什么要骗他们?他们这么容易就相信了?”顾襄不禁佩服他张口骗人,面不改色的本领。 江朝欢道:“这样才能挟制他们同去玄天岭。无虑,长白两派无人统领,也就没法对我们下手了。” 悔相识是西域奇毒,世间罕有,中土都少有人知,江朝欢此前都从未听说过。东北偏远闭塞之地,更是从未听闻,自然也就不知道毒性症状。苁蓉上人三人尝试所有办法也无法解毒,只有选择与江朝欢一道求医。而他们路上还要依靠江朝欢朝中措真气维续,所以不能倒戈相向。 挟制他们一道去玄天岭,既能凭借其经验物力行路顺遂,也可避免回程时他们报复设伏,更加保险。 谢酽本对江朝欢的做法有些微辞,在江朝欢告知他所下的毒不过是自己的暗器,不会伤及性命后也理解了。 顾襄又问道:“无虑派是只有梁,黄两个,没有别人可堪大用了。但长白教有长白七仙,除去苁蓉上人还有六人,焉知他们不会趁这段时间自己上位,取代苁蓉上人?” 江朝欢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惊讶于她想的竟这么深,解释道:“从苁蓉上人的刚愎自用,气度心机就可看出,他对长白教的掌控就如门主对顾门一般,是绝对的控制,绝非梁鉴一之辈可比。” “而且长白教中,他的武功远高过其余六仙。赫赫有名的长白七仙阵少了一人,也不能成势。且其余六人互相牵制,没有出类拔萃的可以服众。所以苁蓉上人可以放心离开,征讨无虑派,全无后顾之忧。” 顾襄咀嚼半晌,却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这都是你今日来长白教亲眼所见,才能确认。若是长白六仙与预判中不同,并非鼠辈,可堪一争呢?” 江朝欢冷笑一声,望向天池深渊:“那不过杀了苁蓉上人,嫁祸给梁,黄两个,于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顾襄顺着他的目光掠向绝高山底,突绝心头一寒。 第二日一早,七人便出发下山。据梁鉴一说,此去到玄天岭还有两日路程,尽来得及。 雪飘如絮,五日未停。下山路滑,本应缓行,顾襄却偶然发现爬犁滑雪,甚是有趣。于是她玩心大起,拣了空旷山坡便要江朝欢栓了绳子在树干上,放绳顺坡滑行。这样玩了半天,不知不觉便下了山。 玄天岭是长白余脉,所去不远。沿着环山北上,再无人烟。苁蓉上人说,每到秋日以后,天寒地冻,时有暴雪,便是肃慎族人也不来长白山北面了。 接下来所遇野兽猛禽倒是多了许多,江,谢两人有时依照苁蓉上人指点打了野兽,放了热血给慕容褒因和顾襄喝,既能暖身,又可大补。若非有他三人一路同行,慕容褒因便不毒发,也该冻死。 到了夜间,已经走到玄天岭山脚。 只见玄天岭一座皑皑雪山,远不如长白山剑峰千仞,甚至不如无虑山鬼斧神工,但却素白一片,别有韵致。 在山下浇水做了冰洞安歇,梁鉴一仰卧席上,凝视山峦起伏,一动不动,仿佛入了定般。冷不防江朝欢在旁问道:“梁掌门来过玄天岭?” 九十一.少年 梁鉴一合眼翻身,只做未听见,江朝欢也不再追问。 夜里温度骤然直降,暴雪纷飞,慕容褒因发起了高烧,呼吸急促,脉搏凌乱。江朝欢用朝中措真气疏导压制,也未见气色。谢酽用雪为她擦拭身子,又喂了多次参汤。直忙了一夜,她口中竟呕出一口黑血,气息越发微弱。 谢酽左手一直搭在慕容褒因腕脉上渡气,就凭着这内力给她续命。真气不住损耗,到天亮时,他也身子虚浮,面色苍白。 苁蓉上人在旁叹气,想劝他别再浪费内力,危损自身,又想到自己也中了这毒,不由心焦。 谢酽却顾不得自己,两眼紧盯着慕容褒因,生怕一不留神她就离自己而去。脑中浮起聚义会入试初遇,红衣翩跹,惊鸿一眼。而如今却深陷昏迷,命在垂危,连痛都无法说出,更令他心疼。 顾襄觑他神色,感他情深义重,也唏嘘不已。 一只手搭上谢酽肩膀,却是江朝欢说道:“走。” 谢酽心里一定,抱起慕容褒因,众人便出发上山。 途中,江朝欢借口帮慕容褒因输送真气,将当日在云中郡给她下的长生劫解了。因她现在就算没有长生劫,也不会醒来。而长生劫会舒缓心血流转,不利于在低温中生存,恐怕会害了慕容褒因性命。 玄天岭比之无虑,长白更为偏僻闭塞,几乎从未有人来,是以也没有开凿台阶,修建道路。茫茫一片白雪中,只有偶尔一串野兽脚印。七人驱策虎豹,拉着爬犁,从稍缓处上山。 因慕容褒因情势紧急,几人冒着凛凛朔风寒雪尽力快行,半日间已走到半山腰处。 右边豹子正奋力拉犁,忽然前蹄陷入雪中,爬犁收不住,也一大半倾翻埋进。原来那是一处山洼,目下填满了雪,足有一人厚。 江,谢两个拽着绳子把爬犁拉了出来,再去拉豹子时,正奇怪怎么拉不出来,那豹子却连连吼叫。微一加力,却觉那边有反力扯着豹腿,黄长老已经明白,必是雪下有捕兽夹。 于是几人将雪坑中的雪清尽,果然见底下五处放了手掌大的铁夹,一只正夹在豹子前腿上。 江朝欢掰开夹子,放了豹子出来,又把五个捕兽夹扔了。那豹腿伤处好长两条口子,却因低温而并不流血。苁蓉上人拿出伤药给它救治。 忙碌这一阵,正要坐下休息,忽听远处一声轻笑。 江朝欢骤然望向声源处,喝道:“谁?”余人内力不及他深厚,还没有听到这声音,江朝欢已拔身追去。 那边传来咯咯吱吱的踩雪声,天上一声嘶鸣,苁蓉上人的秃鹫也跟去盘旋。江朝欢施展轻功,掠向声处,便见一只通体亮紫的小貂上乘着一人,正驱赶疾驰。 那人回头一望,打了个转,钻进林中。只见前面一条冰涧,足有一丈深,三丈宽。那人骑着紫貂猛然一跃,前足径直踏上对岸,那人顺势向前一滚,从貂背上翻到雪面。紫貂则后足踏上涧壁,直起身子,借力一点,跳上了岸。 那人利落地重又翻上貂背,继续奔逃,一边回头对江朝欢做了个鬼脸,竟然是个少年面容。 这一套动作人和貂配合无间,显然演练过多次。那少年正得意间,却见江朝欢纵身而起,空中一个回落,一把长剑抵在冰涧正中借力,足不点地,轻巧落在对面。 那少年心里一慌,忙回头驱策紫貂狂奔,却突然颈后一凉,整个身子被提起。 … “你是谁?这捕兽夹是你放了吗?”七人围住少年逼问,那紫貂被栓在旁边树干上。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一双眼睛点漆般明亮,眼珠转地飞快,四下寻找空隙想要逃出去。 “这里是我家,倒要问你们是谁?还弄坏了我的捕兽夹,快赔给我。”少年叉腰站定,圆圆眼珠瞪着江朝欢。 “我是长白教的人,小朋友,你姓什么,可认识住在这里的孟神医吗?”苁蓉上人上前拍拍他的肩,和蔼地问道。苁蓉上人仙风道骨,观之可亲,最受小孩子喜爱,当下眯眼一笑,首先亮出身份,自觉对付这小孩不在话下。 谁知那小孩听了并不露钦羡之色,只是说道:“长白教么…”眼珠一转,嘻嘻笑道:“我姓孟,好了,我回答你的一个问题了,下面我问你,你们是来治病的吗?” 苁蓉上人一怔,牵起那少年手腕,状若无意般拿住他腕脉,道:“不错。你是孟神医的徒弟,还是家人?” 顾襄正不耐烦他们一问一答,侧头一瞥,却见梁鉴一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少年,整个身子似乎僵硬了一般,神情认真地可怕,不由有些奇怪,叫江朝欢看他。 “我是…你瞧那是谁?”那少年看向远处大叫,苁蓉上人忙回过头看,手上劲力松懈,少年猛地挣脱出来,狠狠朝他颈中咬去。 苁蓉上人中毒后身手迟缓,未及反应便颈上一痛,忙回肘挡架。江朝欢本立在他后面看着梁鉴一,立时纵身而起,一手拿住他下颌用力一捏,一手拍向他肩膀。那少年不得不松开嘴,却顺势向后一跌,倒在地上。 “好痛啊…打人啦,救命啊…七个人欺侮一个小孩,好不要脸…”那少年在雪地中打着滚哭喊,直似泼皮无赖般作态。 苁蓉上人一摸脖颈,只见一手鲜血,登时大怒。欲要教训那少年,却见他撒泼打滚,与他一般见识唯恐失了身份,便一甩拂尘忿忿退开。 顾襄却忍耐不得,提剑上前,道:“别与这小子浪费口舌了,直接杀了便是。” 那少年见一柄极亮的剑刃一闪,便往自己心口刺来,忙就地跃起,道:“这玩笑可开不得,我是他的徒弟,我带你们去找师父好了,你们哪个要看病的?” 谢酽挨个指去,那少年惊地张大了嘴:“五个?” “怎么?”顾襄的长剑一晃,那少年忙连连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快走。” 于是众人牵缰策虎,重新行路。那少年骑着紫貂与江朝欢并辔而行,时不时找话问他,江朝欢却并不回答。 九十二.连计 “大哥哥,你刚才使的轻功叫什么名字,教给我好不好?”那少年见江朝欢对自己的问题置之不理,转而去摇他的胳膊求道。 他的手刚要触上,江朝欢遽然反手一击,拿住他手腕,只见他手指间夹着三枚极细的银针,在日光下一晃,闪着青色。 那少年犹自挣扎,手指屈起,便要抛出银针,江朝欢狠捏他手腕,“咔擦”一声,他右手腕骨折断,手软软垂下,银针掉落在雪地中。这时旁边树上一只松鼠跃到两人面前玩耍,两爪刚触到银针就抽搐两下仰倒。 顾襄上前一把将那少年从紫貂背上扯下,一脚踢在他肋下,怒道:“小贼,活够了吗?” 那少年手腕剧痛,在雪地上打滚大哭:“痛死我了,你们两个好不要脸…” 余人见他这变脸功夫,无赖做派都不屑一顾,但那三人碍于自己一派宗师身份,都不屑与一个孩子计较。谢酽则不喜他行事反复无常,暗算阴险,却又到底怜他年少,阻顾襄道:“林姑娘,算了。” 顾襄不理,刚要伸掌拍下去,却被江朝欢一把推开。 “林姑娘!”谢酽眼见一根绒毛般细的银针从顾襄侧脸前划过,只差一点便要蹭到,失声叫道。 那银针却是在顾襄俯身时,从那少年口中发出。江朝欢推开顾襄,右手同时把那少年下颌卸下,这时那少年连哭喊也叫不出了,只有张大眼睛狠狠地瞪着江朝欢。 见这少年小小年纪,暗器藏毒却如此厉害,屡次险些着了他的道,几人都有些懊恼。 苁蓉上人喝道:“这样没家教的孩子,合该好好教训一顿。”话一出口,却又想到他是孟九转弟子,若是得罪的深了,孟九转必不能为自己医治。转而说道:“念你年纪小,我们也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若是保证不再胡闹就点点头,我们自当好好把你送回家。” 那少年点了点头,江朝欢在他下巴上一按,又给他手腕接上。少年痛得大叫一声,跳起来道:“你们到底是谁?干嘛来与我过不去?” “这可奇了,我早说过我是长白教的人,这两位是无虑派的朋友。”苁蓉上人指着梁,黄二人道。 那少年先前只听说过长白山,却没听过长白教。见这几人各个身披貂裘,气度不凡,却又男女老少参差不齐,不像是一路人,其中更是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不禁大感好奇。 这回第一次仔细看了梁鉴一,发现他脸色灰白,间或咳嗽,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雪寒风冷,你要裹紧裘衣。” 梁鉴一木然呆立,也不说话,不知是听没听见。 少年又转而问谢酽:“那你们是谁?”他看出谢酽比江朝欢心慈手软地多,是而扑到他面前扯他胳膊。 谢酽未及说话,苁蓉上人先道:“他们是我长白教的客人。好了,时候不早了,快些带我们去见孟神医。” 少年翻了个白眼,道:“好。不过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师父是不可能救你们的。” “为什么?”谢酽止步。 “我活了十四年,除了师父,一共只见过五个人,都是来找师父看病的。”少年吐了吐舌头,“他们呢,没一个能够活着回去。” “你…”苁蓉上人瞠目怒道:“若孟九转不给我们医治,哼哼,你也别想活。” 少年对他做了个鬼脸,却不再答话。 众人再走时,却谨慎得多了,各个盯紧那少年,生怕他再捣鬼。心中却也是惴惴不安,因从未听过孟九转有徒弟,还是个这样乖张顽劣的弟子,可别是肖其师,那他能否愿意帮自己解毒?几人却已都做好准备,若是他不愿,好在遇到这少年,挟以为质,总是一个办法。 正想着,眼前乍然开阔。 山脚山腰本是高枝林立,奇珍异树,越往上爬,则植株愈少,积雪愈厚。这一处平缓坡地更是一片苍茫,积雪深没膝盖,若非有爬犁虎豹,则极难前行。天地间只剩白色,大有“乃知天宇中,一气同苍凉”之意。 少年一双眼滴溜溜直转,正偷偷瞥向旁边的江朝欢,就见江朝欢伸手过来,按在他头顶百汇穴上。他知这是威胁之意,却也不敢再反抗,只是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行得十几丈远,却又见一片松林,极为高大,上覆白雪,松塔裹在冰雪中甚是可爱,是中原从未见过的景观。 入林后,江朝欢忽然止步,问那少年:“这若是你回家的路,怎会没有你的脚印?” 少年一怔,又很快转寰过来,说道:“我出来的太久,雪把我的脚印盖住了。” 众人正觉有理,待要迈步前行,这时,北面忽然卷来一阵狂风,裹起地面积雪,面前雪地上竟渐渐露出一些尖头。众人大奇,一齐取铲除雪,露出一个足有三丈深的大坑,上面密密麻麻插了数十根长长的竹签,签头极为尖利,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众人情知又是这少年搞的把戏,若非江朝欢突然觉得不对,又骤然刮起北风,恐怕众人已经踏入陷阱。 雪地松软,若是毫无防备掉入,谢酽和江朝欢机变之下倒可凭轻功跃起,其余人皆中毒失力,却必难幸免。想到这里,就连谢酽也怒不可遏,喝问道:“你和我们究竟有何仇怨?即便不与我们医治,也不该用这么阴毒的法子对付我们罢?” “这是捕野兽的,被你们一吓,我刚才浑忘了。”少年见一计又不成,尽力描补,却没人再听他狡辩。 顾襄终于忍耐不住,扬鞭向那少年劈头盖脸抽去,少年一面捂住头脸闪躲,一面大叫:“师父,快来救我…” 江朝欢握住顾襄的手,示意她留神静听,只闻北面沙沙之声,一瞬之间闯来一人。 那人须发皆白,两眼无神,看来颇有年纪,脚步却矫健异常,朝众人奔来。苁蓉上人面露喜色,心知这必是孟九转了。梁鉴一却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掩在黄鉴赐身后。 少年拍手叫道:“师父,我在这里!”待要冲去,却被众人拦在最后。 “前辈可是孟神医孟前辈?”谢酽当先一揖,有礼地问道。 九十三.诡变 那人略略颔首,头偏向声源处,眼神却黯然无光,也对不准谢酽脸庞。众人心道:“难道这闻名天下的孟神医竟是个瞎子?” “梁儿,是些什么人?”孟九转问那少年。 原来这少年叫孟梁,江朝欢剑尖抵住他背心,轻轻一松,少年便打了个寒战,叫道:“师父,是长白教,无虑派和…” “无虑派?”孟九转打断他话,沉声一喝,孟梁称是。 苁蓉上人心想,这里数自己身份最要,地位最显,需得出面明示,才能教他辨析厉害,当下上前打躬道:“贫道长白教苁蓉子,冒昧打扰,是为求孟老师解毒之法。途中偶遇令徒,当是一场缘分。” 他一边脸对着孟九转客套自陈,身子却向右侧垂躬,然而孟九转却毫无反应,眼神并不跟着右移,方知这孟九转果然是目盲。 “说得好听,你们挟持我的徒儿为质,岂是求人的姿态?”孟九转毫不客气。 苁蓉上人波澜不惊,“实在是听闻孟老师洗手多年,不知如何能得赏光医治,令徒至今毫发无损,要挟一语不敢领受。” “既然如此,那把徒儿还给我。” “还请孟老师先行医治,这位姑娘已经危在旦夕。”苁蓉上人指着爬犁上卧着的慕容褒因说道。 孟九转哼了一声:“我说过要给你们治病了吗?孟神医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老瞎子罢了。” 苁蓉上人心里一沉,虽知他说的也未必是假,但性命相关,仍不肯放弃,当下扣住孟梁脉门道:“既然孟老师不肯见赐,那令徒也只好再多陪着我们一会儿了。” 他本拟有孟梁在手,孟九转必然会碍于徒弟性命答应,谁知他闻言冷笑一声,颇有凄凉之意,却道:“随你们罢。”语毕转身就走,竟毫无犹豫留恋。 众人相顾失色,谢酽在后面叫道:“前辈留步。”说着扯过孟梁,向前一推,道:“你走。” 苁蓉上人和顾襄一边一个拉住孟梁阻拦,皆忿然道:“你疯了吗?” 谢酽出身名门正派,自小承蒙父母教诲,立身为本,逐武为次。向来以行侠仗义自律,而绝不肯做恃武欺人之事。此次捉得孟梁要挟,实在是为慕容褒因命在垂危,别无他法。待遇到孟九转,却躬身自省,若是真的对一个冲龄稚子下手,与邪魔外道又有何异? “给不给我们治病是孟前辈的自由,若为一己之私,用无拳无勇的孩子要挟,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谢酽讲道,同时手腕斜劈,迫使两人放手,提起孟梁便要向孟九转抛去。 苁蓉上人本自矜身份,也不欲与一个孩子为难,但性命攸关,怎肯放过这绝佳筹码,喝道:“不是你的命,你当然是不在意了!”拂尘一甩,便勾在孟梁胸前。 这一手折花令是苁蓉上人拂尘最精妙的招法,以柔劲勾住敌人腰腹,敌人前冲见招,必然回躲,却还有后招拂尘尾倒甩,点至腰眼。苁蓉上人虽失内力,招式不忘,一手巧力逼迫孟梁后退,就要把他拉扯在手。 谁知他倒转拂尘,右手一点,却与一只长杆相击横拦,他手上吃不住力,拂尘柄尾转向自己,忙纵身退开。趁这一瞬,谢酽已抓起孟梁掷到孟九转身边,稳稳落地。 苁蓉上人定睛一看,竟是江朝欢出手阻拦,不由惊异。 江朝欢本距稍远,救护不及,随手拿起身边爬犁的长杆化用点绛唇一挑,以挑制勾,这点绛唇正是化解折花令的最佳招式。谢酽向江朝欢微微一笑,感念他仁义出手。 苁蓉上人心下怒极,转头待要梁,黄两个说句话,却见梁鉴一捂着胸口,两眼直直看向前方,黄鉴赐则紧紧盯着师兄,紧皱眉头。苁蓉上人这才发觉两人自遇到孟九转后就失魂落魄,没说过一句话,不知是怎么了。 孟九转师徒却并不快步逃开,而是牵着手慢悠悠地离去。 众人呆了片刻,终究快步跟上,心中都在盘算该当如何。 转出松林,向北坡行去,至山阴之处,一座小小木屋出现在眼前,便是孟九转师徒所居之处。余人心道,一般山林帮派皆在峰顶修林造园,以示尊崇地位,他却在山腰阴面住这破烂小屋,不知为何自苦。 在他们迈入屋中之前,谢酽抢上前道:“晚辈一行人身中悔相识之毒,实在无法才来打扰,孟前辈有何要求才能医治,晚辈自当尽力办到。” “好,把无虑派的人杀了。”孟九转说道。他已经听孟梁告知,其中有两位无虑派掌门长老。 谢酽一怔,不知他是否是开玩笑,待要询问,却听梁鉴一惨然一笑,哑着嗓子开口:“孟大夫,让我来看看这孩子好么?” “不要。”孟梁大叫,孟九转却点头嘱咐了他一句,将他推了出来。 江朝欢看看孟梁的粗眉大眼,再看看梁鉴一面庞,突然升起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梁鉴一拉着孟梁的手,颤着声问道:“你今年十四?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孟梁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木然回答:“我不知道。” 梁鉴一突然扯开他身上裘衣,向他颈下看去,仿佛瞬间被定住了一般,接着一把揽过孟梁,紧紧抱在怀里,又哭又笑。孟梁竟也不挣扎。 “梁儿,回来。”孟九转突然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场面。 孟梁挣脱了梁鉴一怀抱,迟疑了一下,还是跑回了孟九转身边。 梁鉴一捶胸长啸,猛然跪在孟九转面前,表情说不出是喜是悲,只道:“我梁鉴一对你不起,只有下辈子偿还。多谢你…多谢你了。” 说着,手腕一翻,一把匕首狠插自己心口。 众人大惊,虽见他举止怪异,言语失谐,就觉不对,但没想到他竟突然横刀自尽。黄鉴赐离得最近,大叫“师哥!”便要拉他,江朝欢则击石阻拦,谢酽亦抢上前去。只是他态势坚决,毫不迟疑,石子击在他虎口,黄鉴赐也撞在他手肘上,只令匕首歪斜,仍旧刺入肉里。 “梁掌门!”众人扑来相救,却见他心口插着匕首,直没至柄,仰天倒下。 九十四.旧事 梁鉴一死志坚决,用力极猛,余人又始料未及,回护已晚。这一陡然惊变令人咋舌。 黄鉴赐见他脉搏微弱却还未立时毙命,便知幸未伤到心肺。原来那匕首虽尽没入他身体,却因偏了几分,而差一毫刺到心脏。只是刀锋入肉三寸,也着实危重。加之刺激之下,毒血四散窜行,转眼间,他已气息奄奄。 “师哥,你何苦如此…”黄鉴赐抱住他身子哀哭。众人虽不知梁鉴一为何突然自刺,惶急之下只能去求孟九转救治。然而他站在原地,连连冷笑,眼中说不出的愤慨。 谢酽急道:“医者救死扶伤,岂能见死不救?”然而,直说得他唇焦舌敝,孟九转也不为所动。 梁鉴一所插匕首位置太过凶险,几人都不通医术,不敢擅自拔出,江朝欢封住他几处大穴,喂他吃了折腰菱的解药,却也无济于事。眼见他脸上渐失人色,黄鉴赐垂泪向孟梁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孟梁不知怎的,挣脱孟九转牵手奔来,只听黄鉴赐道:“快看看你爹爹最后一眼,给你爹磕个头。” 此话一出,不仅孟梁舌桥不下,场中众人都瞠目结舌,唯有孟九转伏地大笑,状似疯癫。 “十年前,孟大夫在无虑山行医,渐渐地,无虑山被人称作医山,我们无虑派有些嫉妒他的风头,与之有了一些嫌隙。”黄鉴赐拂拭眼泪,开口解释。 孟九转不屑地哼了一声,打断他道:“仅是嫉妒吗?怕不是嗜欲太盛,勾连邪道罢?” “是,这其中是有顾门的挑拨和许利…”黄鉴赐也不否认。 这里面苁蓉上人虽知道顾门名号,却因两派相去甚远,向无来往,而不晓其害,当下很感兴趣,凝神细听。江朝欢和顾襄却同时想到,来行之前,顾云天令杀孟九转,带其尸体回门中,不知这十数年纠葛到底有何隐情。孟梁则是一脸惘然,从未听说过顾门了。 黄鉴赐又道:“只是孟大夫武功也极为高强,又向来警惕,不易得手。师哥想了一计,在他的孩儿,就是你…”他看了孟梁一眼,“那年你四岁,师哥忍痛在你颈下刺了一剑,送到孟大夫处求医。” 众人相顾骇然,想到虎毒不食子,梁鉴一却为追名逐利,对自己亲生孩儿下手,其心思之狠,世所未见。这时,再看他伤重卧地,又觉得是自作自受了。 “后来怎样?”顾襄问道。 “在孟大夫专心缝合伤口之时,师哥骤然发难,一击得手,将孟大夫两眼刺瞎。可孟大夫手上一针,正戳在师哥合谷穴上,两人斗将开来,各有损伤。最后,师哥眼见得手,却没提防孟大夫袖袍中药粉,大意中毒,被孟大夫逃了去。” 忆及当日情形,仍是历历在目。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皆是如处当场。 “孟大夫走时,挟了师哥的孩儿。后来我们北来搜寻几次,皆无功而返。师哥以为他这般对不起孟大夫,他必然会杀了那孩子。渐渐地也就当那孩子死了…可是,今日竟…” 讲到这里,黄鉴赐哽咽难言。梁鉴一喉咙中也发出吓吓之声,眼角流下泪来。 众人听了,想埋怨梁鉴一时,却想到他贵为一派掌门,却形貌枯槁,终日郁郁不乐,武功神采反不及黄长老。 原来是这十年来思念孩儿,愁苦难当,积郁成疾,加之当日被针刺合谷穴,引发咳喘,大损功力。想来他这十年也决不好过,今日又自裁谢罪,便不忍再苛责。 孟梁捂住耳朵大叫:“我不信,我不信,你不是好人。” 可事事对得上,心中情知他所言属实,但十年来承蒙师父养育,大恩又难忘。斗然间出来一个亲生父亲,还与师父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心里好像一团乱麻,不知该怎么办。 梁鉴一艰难吐出几个字:“孩子,你肯不肯原谅爹爹…” 他初时也曾来玄天岭搜寻过几次,可后来长白教兴盛起来,无虑派便难再过长白以北。他一直以为孟九转身受重伤,恐怕已经死在某处僻野。待得再听说孟九转未死,也不敢指望孩子活着,不曾去寻。 这次被江朝欢胁迫来求医,他心中其实是有一丝期待的。初见孟梁,他便觉莫名熟悉,想到自己的孩子若是活着,也该这般大了。又想到这玄天岭僻处极北,不见人烟,那这孩子是哪里来的…他不敢再想。 见到孟九转,梁鉴一和黄鉴赐往事浮上心头,不敢说话。 知道这孩子叫孟梁,他的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待终于无法再忍,他在孟梁颈下看到了当年,自己亲手所刺的疤痕。 独生爱子竟然还活在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一时之间,又是愧疚,又是狂喜,又是感激…种种情绪混杂在心头,他自觉此生不再有所求,也无颜再面对孟九转和孩子,决然自尽。 … 面对梁鉴一期待的目光,孟梁狠命摇头,面上不再是顽皮的稚气,只道:“你不是我爹爹,你是害我师父盲了的坏蛋…” 这边孟九转一直静听黄鉴赐讲述,情知今日他要说出真相也无法阻拦,本以为孟梁会认父,谁知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心头一暖,多少仇怨尽皆忘了。 当年掳走孟梁,本待杀了他报仇。可一时心软,不忍对一幼儿下手,竟养在身边,一转眼就是十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孟九转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十年来与孟梁朝夕相处,早将他看做亲生孩子。两人虽有师徒之分,实逾父子之义。他的一身医术尽皆传于孟梁,也从不提他的身世,只待两人相依为命,共了残生。 此刻见孟梁不忘恩义,他也泪涌于睫,搂着孟梁道:“孩子,我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救一人,何况是害我到今日境地的大仇人。可是…可是你若开口,我就救活他。” 孟梁呜呜哭着,心里千回百转,不知要不要开口求他救人。旁人也不再插口,一时都看着他,待他决定。 九十五.昔时 梁鉴一却温颜开口:“孩儿…我十年前做了这么一件大错事,现下居然…居然还能见到你…我…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他艰难抬起手来,抚上孟梁脸颊,“我不求你原谅我…只盼你长大后,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千万别像爹爹一样…” 孟梁眼中滚下泪来,几乎就要开口求孟九转。 “师哥…”黄鉴赐拍着梁鉴一胸膛,要他惜力别再开口。 梁鉴一却不听,头偏向孟九转道:“孟大夫…我已经以死谢罪,求你不跟我一般计较,救了这几位朋友罢…他们…他们却跟无虑派没有关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余人心中感怀。 他咳了两声,胸前,嘴角尽被鲜血浸湿,周身雪地上一片鲜红刺目。 “孟大夫,赐弟…求你们把这孩子养大成人,我…”话未说完,梁鉴一的手终究垂了下来,断气而亡。 黄鉴赐和孟梁放声恸哭,谢酽在旁看着,也不由想到了自己。同是幼年丧父,自己好歹还有与父亲共享天伦的七年时光。而孟梁却刚刚父子团聚,就失去家公。天下不幸,殊途同归,尽可一叹。 孟九转则呆呆立在远处,目中一片茫然,心中复杂难辨。 他一生辗转流离,双目皆盲,尽是为人所害,早就发誓一身医术再不救任何人,可十年离群索居,安详恣意的日子让他渐渐忘记了仇恨。抚养仇人之子,虽也常常矛盾苦痛,但其带来之乐,却也是此前从未体验过的。 一大仇人已死,他心中怅然若失,也不再想顾门之事,向孟梁招招手,道:“梁儿,我们回去罢。” 孟梁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原是他得知身世,心中既惭且悔,惭在生父作孽,害了师父,悔在适才没出口相求,让父亲死在面前。想到自己不忠不孝,再无面目侍奉师父身边。 他心里悲惭交织,长啸一声,拔腿就朝反向跑去。 孟九转还以为他是恨了自己没救梁鉴一,低低一叹,埋头步回屋中。众人惊异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黄长老去追孟梁。想到孟梁最为熟悉玄天岭,总不可能寻死,让黄长老去开解他一番也好。余人便没再追上去。 这边顾襄见了这一出世间闹剧,感慨万千,转头欲和江朝欢说话,却见他也怔怔忡忡,伫立当地。却不知他也触景生情,伤及自身,颇有感怀。 苁蓉上人修的是道家内功,讲究冲淡平和,向少为外物所动。即便亲眼目睹这一剧变,也很快收拾心情,跟了上去,在门口对孟九转道:“恩仇已泯,孟老师可否医疾了?” “你们速速下山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孟九转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他一意以为孟梁弃他而去,心中悲戚,迁怒于这些人,自然不肯出手治病。 这时天已渐渐黑了,谢酽查看慕容褒因时,见她睫上莹然挂着雪珠,鼻翼凹陷处竟也堆积了雪,而不化水,心里一沉,知是她体温太低,已无生气。 谢酽抱起慕容褒因,一边为她输送真气,一边快步走到屋前,再三恳求,极尽卑辞,孟九转只是不理。他心里微气,若是为他自己,遭到连番拒绝,他是宁死也不肯再求的了,只是事关慕容褒因性命,他却不能就此撒手。 江朝欢在旁思索良久,心里一动,附在谢酽耳边道:“你且报出家门。” 谢酽再道:“晚辈谢酽,容恳先生一见。” 屋中果然有了回应:“你叫谢酽?你爹爹是谁?家在哪里?” “家父名讳为桓,晚辈住在临安府长恨阁。” 良久,门口出现了孟九转的身影。他立在阴影里,目光落在谢酽面孔上,似乎已经神游天外,过了好长时间,才摆手招谢酽上前,道:“令姊的闺名是什么?水龙吟第七式如何演来?” 谢酽知道他是在考较自己身份,不肯轻易便信。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问自己姐姐闺名,未免有些无礼。但他为了救慕容褒因的命,不便计较,还是照实说道:“家姐单名一个酝字。水龙吟第七式是为虎踞龙盘。” 说着,寒光一闪,他抽出了手中朴刀。长蹲起式,刀锋掩藏,正如猛虎蹲踞,蛟龙卧盘。众人旁观,皆心下一凛。 只听谢酽大喝一声,长刀自下翻出,纵跃而起,跟着右手一递,倒劈向身侧树干。他出刀极快,众人只觉眼前一晃,那棵大树便应声而断,截面光滑,像是精心打磨而就。 苁蓉上人猛喝了一声彩。此前谢酽未曾透漏身份,适才得知他竟是中原武林两大世家,南嵇北谢的后人,着实吃了一惊。 临安谢氏的水龙吟驰名天下,即便苁蓉上人僻处东北,也早有耳闻,只是未得一见。待观那虽非参天古树,也有合抱之粗的松柏被谢酽一刀砍断,他心里实已对谢氏钦佩至极。想到这年轻人刀法精纯,只是内力尚不及自己浑厚,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代宗师,更是嗟叹不已。 谢酽收刀抱手,道:“晚辈卖弄了。” 又突然想到,孟九转双目已盲,如何能看到自己演习,抬头一看,孟九转合目而立,侧耳倾听,这才张开眼睛。 孟九转缓缓点头,目光透过他看向远处,却问道:“令姊的身子可好?” 谢酽一怔,心道“难道他认识我姊姊?”口中答着:“多谢垂询。家姐还是老样子,要靠轮椅行走。前辈可曾见过姐姐?” 原来谢酽有一姊,生来双腿残疾,不良于行,是而鲜少出门,世人也多不知其家还有一女。便是江朝欢和顾襄也是第一次听说。 “令姊三岁那年,我受令尊邀请,去府上为令姊看病。”孟九转回忆起多年前往事,目中一片萧索。 谢酽心想,那也就是我刚刚出生那年。又听他说道:“令姊的腿疾是天生而成,极难医治,我治了一年,在极为要紧的时候却少了一味重要的药材。于是我前往西域寻找,路上几番凶险,又沿途看病耽搁,寻了三年才得。” “待我再回临安贵府时,已经是六年之后。我用那药材接着为令姊治疗,转眼过了一年,却遇上了顾门淮水之战,令尊…唉…” 九十六.难题 谢酽想到父亲逝世一节,心中一痛,却又疑惑,孟九转既来自己家中为姐姐治病,自己怎么全无印象。 转念一想,姐姐因腿疾性子乖戾,自小不喜热闹,住在谢家别庄,唯有年节回府。想来孟九转是去别庄给她医治,自己小时候顽皮胡闹,不肯关心体贴姐姐,自然也就一无所知。 孟九转续道:“令尊逝世不久,顾门就派了大批部署来围攻贵府,令堂携了家人出外躲避,辗转多地,没有半日安生。那时正是为令姊治腿的最后一关,却迫于无奈只得中断。” “我也为之牵连,被那沈雁回一路追杀过榆关,父母妻子皆被顾门害死,只剩我一人逃到无虑山上。谁知不到两年,因我改不了为人治病的习惯,还是走漏了风声。被梁鉴一偷袭,瞎了眼睛,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到这里,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一住十年。” 他眼中绽出极强的恨意:“从此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治病救人。想我一生救死扶伤,却落得如此下场,哈哈…老天无眼…哈哈…” 几人听了,都暗自嗟叹。 江朝欢隐隐觉得触碰到了什么事情的关键,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他的思绪回到十二年前,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 突然,他想到,当年淮水之役后,顾门派人斩草除根,怎却能容只剩孤儿寡母的谢家逃得不死?当时顾门还没有双姝四主,只有左右使者,即后来的乾主坤主。门主当时重伤回谷,派坤主去剿灭淮水派,乾主怎却去追击孟九转?难道孟九转比谢家还要重要? 孟九转不过一个大夫,虽有神医之名,却并不参与门派纷争,何以远避勿吉,门主还是不肯放过?这次又为何要自己取他性命,带尸回谷? 江朝欢心道,在杀他之前,必当找个时机问他个明白。 这边谢酽感伤身世,又深愧自己家事拖累孟九转,说道:“前辈遭逢不幸,皆由敝家而起,晚辈心中实在惶恐。” 孟九转喟然长叹,摇头道:“初时我怨天尤人,还常恨不该去尊府治病。可时日长了,一切也都淡了。何况令姊的腿疾过了十岁上就再不能好了,这其中也有我一份责任。若是我去西域早些回来,就不至于来不及医好令姊。这一切,总归是命数罢。” 谢酽待要客套宽慰,孟九转却摆手道:“按理说我与令尊故交渊源,令尊还曾将水龙吟第七式虎踞龙盘传授于我,我不该拒却于你。但我早已立下重誓,此生再不治病救人,我不能再违背誓言。” 几人一听,心中大急,谢酽道:“还请前辈念顾先父和梁掌门遗言三思。” “我可以为你一人破例,其他人和我没一点关系,死活我都管不着。”孟九转冷冷地道。余人都知他是屡遭大变,久居深山,性情乖僻之故,一齐劝恳。 顾襄更是疾声厉色道:“我林襄若是死在这里,你和你那徒儿也别想有命在。”众人都想,以孟九转的身份性格,必是吃软不吃硬,这般威胁他肯定更是不肯治的了,于是暗暗拉顾襄衣袖,要她别再多言。 谁知孟九转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急忙问道:“这位姑娘闺名叫襄,哪一个襄字?” 顾襄怒道:“你休要为老不尊,专门问姑娘的闺名。” 江朝欢见他行为反常,却存心试探,答道:“便是襄助的襄。”顾襄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怪他多口。 “你姓林…姓林…襄者,助也…哈哈…襄者,助也…”孟九转听了,似乎极为紧张,一手死死抓着衣摆,不住重复这几句话,间杂着瘆人的干笑。 谢酽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对顾襄的名字有这样的反应,顾襄和江朝欢也相顾惊奇。 正要询问,孟九转却倏然拔脚转到屋后,口中说道:“跟我来。” 几人跟上,重又进入适才的松林,过了那处陷阱,一座未建完的木屋映入眼中。 这木构房屋比之孟九转所居的大了许多,制式也更为庄严。门前四根明柱巨龙缠绕,气势凛然。只是墙壁虽已砌筑,屋顶东面檐檩却有一处缺损,显得极为古怪。再看门口牌匾,却是题着“玄帝观”三字,看来是一处道观。 几人正奇怪间,孟九转已踏入观中,指着那处缺口道:“这是我穷尽十年建造的道观,只等建好便舍身出家。现下剩了最后一步封檐,若是你们能把它补好,我便听凭你们吩咐。” 苁蓉上人心道,自己在长白山也曾监督建造了数座道观,想来这一处缺损比照别处,也不难补全。当下应声:“那便一言为定。” “不过我不要寻常的制式,那里需得是悬梁吊柱,才算作数。”孟九转补充道。 悬梁吊柱是极难的构造手法,找遍中原也没有几处,寻常匠人都绝然不会,苁蓉上人这下一怔,已要发怒。 顾襄却欣喜地望了江朝欢一眼,原来顾门幽云谷的议事厅钧天殿就是采用悬梁吊柱的手法。是当年顾云天建造时,取其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之意,自省自谏,约束门人。不想孟九转一意出刁钻题目为难,却正好撞在了她手里。 当下飞身跃起两丈半高,右手一勾,攀在梁上,查看那处。 苁蓉上人乍见这一路中毒病弱的女子显露绝上轻功,再看那设计埋伏,让自己种中招的江朝欢,不由惊心,不知这两个年轻人到底什么来路。 顾襄检视半晌,回想钧天殿构造,心中已有成算。落到地上,叫谢酽和江朝欢去砍伐树木,削成木方,榫卯,各种尺寸的木条,圆柱。 顾襄先在梁下皮加构一根虚柱,再以此柱为连接构件把大角梁、角科斗拱和平身科里跳连为一体,接着去准备檩条。 江朝欢则估量间距,回想钧天殿构样,取木条上托平槫,再承隐角梁,下搁置于抹角梁之上,在一角分角线上形成三角形构架。架构好悬梁之后,两人又钉了檐口檩条和封檐板,最后铺就瓦片,补全缺口。 九十七.解毒 这一程,顾襄指挥停当,安置吊柱,江朝欢和谢酽打磨木材,装设悬梁,终于完成。 几人都不是构造匠人,木构房屋中又属檐檩铺作最为复杂,虽有钧天殿前例,却只见其外观,不知其内里,唯有凭记忆印象推理设计。 好在三人皆智计绝伦,天资出众,在这生死关头更是激发潜力。若有错处便重新来过,遇到难关又有经验丰富,了解道观制式的苁蓉上人在旁参详琢磨,因而虽非轻松顺遂,却也终于成功。 谢酽叫孟九转前来检视,只见他轻轻一跃,纵上房梁,右手便搭在那根与立柱脱离的悬梁之上。微一点头,翻身跳下,手掌抚摸吊柱下端和地面,约括比拟,合七寸之数。当下起身说道:“悬梁吊柱奇观,几位小友一夜之间设计停当,实是人中才杰,老夫也是惜才之士,怎能坐视几位不幸?” 苁蓉上人大喜,心里一松,才感到全身疲倦不堪,走出门外,发现天已大亮。 原来不知不觉间,几人已忙碌了整整一夜。他回头看谢酽和江朝欢时,却见两人呼吸平缓,神色自若,不禁感慨,少年人精神极佳,自己却是日薄西山,体力难支了。却不知两人经过一夜劳心劳智,其实也极为疲惫,只是勉力支撑罢了。 又想到三人刀砍剑劈,皆招式精妙,削木成材,尽应付自如。两丈半高的房梁,攀缘纵跃,随意为之。这般丰神俊朗,文武兼备的三个青年挥洒转寰,实在是令人神驰目眩的盛景。 这边谢酽也走出门来,向苁蓉上人一揖,道:“劳动真人一夜辛苦,待会儿还请真人首先医治。” 苁蓉上人哈哈一笑,握住了他的手。几人一夜戮力同心,穷尽智计,配合无间,早将前嫌尽释,心里都当对方是过命之交。这时相视一笑,均感开怀。 “真人的毒已经解了,还请运力试试。”两人大惊回头,只见江朝欢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负手说道。 苁蓉上人忙调息吐纳,潜运内力,只觉丹田一股热气流向全身经脉,说不出的舒畅。他犹不敢信,请孟九转为他把脉,也道他康健地很。 “这是怎么回事?”苁蓉上人问道。 江朝欢道:“其实真人所中是敝派师传之毒,而非悔相识。昨夜,我已在真人的饮水中投放了解药,真人已经复原如初。此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苁蓉上人片刻间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一番波折,颇有死里逃生之感,最后好在结局完美,心中只有庆幸,而无责怪之意。几人相顾大笑,仇怨一泯。 孟九转引众人回到木屋,先为慕容褒因把脉。 “她这是过血中毒?”孟九转沉吟半晌,皱眉问道。 谢酽称是,当下把她中毒的情形讲了,担心地问道:“可还有救?” “悔相识是西域奇毒,我虽没治过,却也有所研究,总有九成把握治好。但这姑娘是过血后二次中毒,血毒相融,毒性早已变化厉害,便是大罗神仙也不可能拔毒干净。唉,就算是最普通的毒,过血之后也凶险百倍,何况是悔相识了…”孟九转说道,谢酽面色一白,手中水囊掉落地上。 孟九转续道:“不过我可尽力一试,保她几年无虞。但再次毒发之时,就是大限之日,这姑娘的寿算,总不会过五年之期了。” 谢酽眼角一酸,虽然早就想到过血难救,但想到慕容褒因是为救自己才中毒,只剩五年可活,悲恸难耐,恨不得代她而死。江朝欢和苁蓉上人均在旁安慰他,却也知,如何宽慰也是徒然了。 孟九转却突然抬头,又问顾襄:“这位姑娘不会也是过血中毒?” 顾襄否认,他嘴角微扬点头。屏退闲人,开始为慕容褒因医治。 谢酽在屋中照料,苁蓉上人则去林子里练功,江朝欢便和顾襄回到玄帝观等候。 顾襄回思这一日遭际,愈觉孟九转行止怪异,问江朝欢:“孟九转难道从前认得我?为什么对我的名字这么敏感?还有他这道观里悬梁吊柱的位置和钧天殿一模一样,难道是巧合吗?” 江朝欢也觉奇怪,在殿中检视许久,也无发现,却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幸运,也许从头都不是巧合。” “你是说以悬梁吊柱为题,就是孟九转有意为知?他故意让我们解对,好名正言顺地给我们治病?”顾襄沉吟道。 江朝欢见她几个月来,谋算思虑大有进益,颇感欣慰,叹道:“很有可能。也或许更早,就开始在别人的计算之内。” … 午时过后,谢酽便抱着慕容褒因来到道观,满脸喜色。孟九转已经为慕容褒因拔毒,只是她身子虚弱,尚未醒来。但观其面色,已经红润健康许多。 江,顾二人奔去木屋,孟九转却把江朝欢拒之门外,不让他进屋照料。 江朝欢放心不下,跃上屋顶偷窥。只见顾襄平躺在床上,孟九转先问她多大了,又问她中毒情形,才给她喝了麻沸散,令其昏睡。 一旁的矮桌上置了一只铁盘,里面整齐地放着十二枚小铜片。孟九转拈起铜片,就火烤了,一一插在顾襄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隔断她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这样她五脏六腑中的毒质便不能相互为用流窜。 孟九转嘘了一口气,又以陈艾炙她肩头云门,中府两穴,便有味道刺鼻的黑液流出。再依次往下,将她手太阴肺经,足阳明胃经等经脉一一炙烤,逼出毒素。 这一过程手法奇快,精准无比,却仍耗费了整整一个时辰。固然顾襄身上胀红熏黑,孟九转也滴汗如雨。好在顾襄服药后昏迷,方不知疼痛。江朝欢在屋顶看着,也暗暗揪心。 只见孟九转稍缓片刻,又取一株纯白的雪莲烘烤研磨,直至成粉,小心翼翼地敷在顾襄炙艾之处。皮上焦黑便立刻回复雪白。 江朝欢明白,原来炙艾祛毒后,已经功成。他这一番动作却是为了顾襄身上不留疤痕,不由佩服他心思细密,医者仁心。 九十八.夜讯 见孟九转收起铜片火炉,铺陈纸笔写起方子,江朝欢也跃下了屋顶。 门吱呀一声开了,孟九转扬起方子叫道:“梁儿,去抓药…” 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孟梁已经离开了,黯然默立半晌,转身自行去配药。 顾襄的症状轻得多,傍晚便醒了过来,喝了一副药后,已经能行动自如,武功也恢复了七八成。她心里高兴,一反常态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不管江朝欢在旁并不应和。 突然,她想到了父亲的命令,有些为难地问道:“孟九转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杀他,是不是有点…” “什么时候二小姐也顾虑道义了?”江朝欢嘲讽一笑。 “你是说我以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顾襄怒道。 “看来二小姐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啪”顾襄气得把手中药碗狠狠往地上一掼,奋力推了他一把,江朝欢闪身一避,顾襄反从床上跌了下来。 “哈哈,小两口闹别扭了,是不是江兄弟欺负你?”门口传来一声长笑,原来是苁蓉上人回来了。半月相处,他早看出顾襄虽凶狠霸道,但心机智计比之江朝欢却是云泥之别,一直不知两人身份,这回便随口问道:“两位小友是谢公子朋友,想必也是名门之后。不知两位师门何处?” “晚辈出身远不及谢公子,家师已经仙逝,不许我们在外说他的名字。”江朝欢答道。 苁蓉上人虽不大信,却老道精明,极有眼色,当下也不再问。想起来此的目的,便道:“不知慕容姑娘和林姑娘身子如何了,何时能动身回去?” 江朝欢正想去与之商量,当下说道:“慕容姑娘一时不得便醒,这里条件简陋,天气极冷,远不如贵教物产丰饶,方便滋养。我想不如明日真人和谢公子,慕容姑娘先回去,在长白山慢慢调养。我和林姑娘在此等黄长老几日,以便尽早为他解毒。” 此言正合苁蓉上人之意,他既然已经无碍,便开始忧心教中之事,直想立刻回去。当下便道:“如此最好。我必当倾全教之力奉养谢公子和慕容姑娘,以待江兄弟来归。” 苁蓉上人走后,顾襄斜睨着江朝欢冷笑道:“还说我无情无义,你支走他们还不是为了方便下手。” “不错。”江朝欢并不否认,“而且杀人之前还需好好盘问他一番,这些残酷景象就没必要叫他们见了。” 顾襄听他语气,打了个冷战,咬牙哼了一声。 这日夜里,众人早早安歇,因孟九转的木屋太小,只留了两个病人在屋中方便照看,其余人等皆去玄帝观中过夜。 是夜天高云淡,连绵了四五日的大雪终于停下。江朝欢素来警觉,又担心孟九转对顾襄不利,这一夜频频惊醒。 二更时分,江朝欢终究放心不下,悄悄出门去木屋查看。他依旧跃上屋顶,掀起一块瓦片,只见屋中昏黄一盏油灯,两张席上分别卧着慕容褒因和顾襄,却不见孟九转人影。 这时,却见孟九转从后门走入,手中拿着一根长杆,点燃后凑近顾襄口鼻间片刻。江朝欢一惊,心知这想必是迷药,却不知孟九转要做什么。当下也不现身,暗暗观察。 只见孟九转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轻轻抚摸上顾襄脸颊。江朝欢只看到他的后脑极为缓慢地摇动,一双手却又游到顾襄颈间。“难到他竟是要轻薄于顾襄?”江朝欢大惑不解,握紧手中长剑,只待他再做什么便立时解救。 可等了半晌,孟九转也没再有过分的举动,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顾襄,好像成了一座雕像。 便在此时,却见顾襄猛然张眼,右手一翻,一把匕首已经抵在孟九转喉间。 “老东西,你竟敢…竟敢…”顾襄怒喝道。原来她早有戒备,适才屏住呼吸,也就没有吸入迷药。见孟九转抚摸自己脸颊,她强自忍耐,终于等到时机,孟九转呆怔之中,一击得手。若论起武功,顾襄却未必真的强过孟九转。 孟九转惊道:“我…我不是…” 顾襄怒不可遏,她平生从未受过这等轻侮,此时也顾不得问他话,只想立刻杀了他解恨,手里微一使力,匕首便陷入了几分。 江朝欢急握碎瓦,正要击出,却见孟九转双手紧握住顾襄手腕力阻,叫道:“二小姐,你不能杀我!” 顾襄动作一滞,厉声喝问:“你叫我什么?” “二小姐…你是顾门二小姐…顾襄…”孟九转在颈上重压之下,艰难吐出这几个字。 顾襄见他道破自己身份,又惊又怒,眼前一花,却见一个人影掠来,在孟九转后背几处大穴拂过,道:“先别急着动手。”正是江朝欢。 “你为何知道我的身份?” 孟九转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顾襄抬手便要打他耳光。 谁知孟九转脸上神色极为惊恐,狠命摇头闪避,不住叫着:“你不能打我,不能打我…” 顾襄反被他逗笑了,啐了一口道:“这当儿求起饶来了,好不害臊。”原是武林中人往往宁死也不肯向敌人求饶,即便战死也被人敬佩。但孟九转一大把年纪做出不耻之事,被人打杀时却还连连讨饶,这般没有骨气直叫顾襄也瞧不起。 这时江朝欢温颜道:“不想挨打,就好好答话。” 孟九转对他却无求恳之色,反而傲然问道:“你在顾门领什么职位?左右使?不像,沈雁回的年纪要大得多,你的声音却年轻得很。你是个舵主?” 江朝欢暗暗心惊,他竟知顾门舵主,甚至知道顾襄身份,可见与顾门颇有渊源,便也不隐瞒,说道:“左右使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叫做乾坤离巽四主,我正是离主,沈雁回是乾主。” 孟九转点头叹道:“想不到十年来门主倒是栽培了不少人才。你和二小姐是什么关系?有婚姻之约?” 顾襄脸一红,忙喝道:“别乱说!”又急忙偷眼去看江朝欢,幸而昏暗中他没看向自己。 九十九.惊闻 孟九转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过了半晌,突然慨声吟道:“凤阁龙楼道且阻,志搏青云御四路。踏奸荡寇我辈事,王霸雄图归尘土。” 江,顾两人乍闻之下,心头大震,惊地一齐放开了手,肃身立定,问道:“你是七十二舵主之一?” 这首诗却正是舵主的切口。顾门七十二舵主虽分散各地,处事隐秘,但都是慕容义那般的一方之霸或一派长老,地位尊崇,暗中为门中做事,极为得力。舵主皆直接听令于门主,在门中位次其实不下于四主十六杀。 若无门主特殊宣召,则每月有一名舵主入幽云谷朝拜,一年十二位,以六年为一轮。固然舵主之间相互不识,便是江,顾等人也只认得共事协作过的寥寥数位。因而乍听舵主切口,两人均悚然怀疑。 孟九转惨然一笑,转头看向床边矮桌,说道:“劳烦从那桌下暗格中取出一个木盒。” 江朝欢依言打开暗格,将其中木盒取来,解了孟九转手上穴道,交付予他。孟九转冷哼道:“小子倒是警觉,不肯自己打开,怕我这盒中藏有暗器机关吗?” 说着自己摸出钥匙打开,双手取出一物,郑重地捧在手心,高举过顶。 顾襄一瞥之下,便知是舵主令牌。当下也双手取过,仔细检视。只见这令牌深绿木纹,光泽熠熠,清香扑鼻,镶银纹饰,中刻一个“孟”字。 据守门内的双姝四主十六杀等人令牌以紫檀鎏金铸造,暗布门外的舵主,联络使等令牌则用绿檀漆银。这块令牌确是顾门舵主之信无疑。 江,顾虽确信他身份,却仍怀疑他为何久僻深山,不与门中联络,出发前门主也未曾告知,因而只是扶他坐好,并不解开其大穴。 “二十五年前,我初出师门,因医术有了点名气。后蒙门主赏识,收入门中为舵主,也为门里兄弟看病。二小姐,你三岁时着了天花,嘿嘿,还是我给你看好的呢。我当时生怕你脸上留疤,日日看着你,可还是不防你挠破了右臂上一处,做下了一个黄豆大小的疤痕。”孟九转开口解释,忽而看向顾襄。 顾襄点头暗道不错,自己发过天花的事只有亲近之人才知,虽然三岁的事情早已不记得了,但他应也不至于撒谎。于是行礼道:“这么说孟前辈已经两次救了晚辈性命,适才冒犯,还请见谅。” 江朝欢接口问道:“那谢府一事,是孟舵主编造的了?” 孟九转哼道:“我为门主效力之时,门中还没你这号人物呢!我和二小姐说话,你总是插什么嘴?” 江朝欢大为惊异,这孟九转语气间明明还是忠于顾门,也知道自己位列四主,与数十年来一人之下的沈雁回并称,绝非低阶之人,却分明感觉到他对己的敌意。江朝欢也不着恼,退后不言。 顾襄却蹙眉道:“离主问你的话,你该当如实回答。” 孟九转怔了一下,脸有哀伤之色,却仍恭敬说道:“是。我昨日所言没有一句是假,只是删删减减,未得全貌罢了。其实我去谢府医病也是奉了门主之命,一边监视,一边取信于谢桓。我去西域寻药耽搁,亦是门主授意,就是为了让谢家小姐终生残废,永不得好。减去了门主的一个心腹大患。” 江,顾两人相顾失色,他们虽知门主手段残忍,自己也并非良善之辈,但这般对一个幼儿暗算下手,实在是骇人听闻。 孟九转脸上也有愧意,说道:“我这辈子行医救人,治好的人虽多,但害死的人也不少。其中最对不起的,就是谢桓。” “当年我住在谢家别庄,虽然给谢小姐治了一年还未有成效,但谢桓待我仍奉如上宾。有一次,我无意中见到他练水龙吟,气势大开。我明知偷窥不好,却舍不得移开目光,到精彩处,忍不住叫一声好。谢桓见了我,也不责怪,反而将那一招教给我了我,说是谢我治病之德。那一招,正是虎踞龙盘。” 顾襄也不由暗叹谢桓高义,却没注意到身后江朝欢神情僵硬,右手狠狠捏住剑柄。 顾襄便问道:“水龙吟向来只传谢家嫡系,谢桓却竟授给了你这外姓之人。所以你感动之下,在淮水之役中背叛了爹爹,才被门中追杀吗?” “怎么可能,二小姐可别诬陷于我。我此生从未对顾门有过反心,便是今日,也仍自奉为顾门之人。区区恩惠,难道能动摇我心?”孟九转急忙否认。 顾襄奇道:“那么爹爹为什么要杀你?” 孟九转脸色变幻,却苦笑道:“我也不知。门主行事,怎会示知缘由?或许是我无意中做了错事,门主要罚我罢。” 江朝欢见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便知他并非不知其中原因,只是无法见告。当下开口:“晚辈还有两件事不明。一则,孟舵主既然已经取信于谢桓,为何只是耽延谢小姐腿疾,而不对谢桓和谢酽下手?二则,淮水之役是不是有什么隐秘,被孟舵主窥见,才使门主想要灭口?” 孟九转道:“第一个么,门主的命令自有道理,我总不能自作主张。至于第二个么…”他分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脸现迷惘之色,沉思良久,却还是缓缓摇头,呢喃着:“是这么吗…为什么…难道是这样…不对…” 顾襄期待地看着他,却见孟九转沉吟半晌,还是迟疑未决,惨然一笑:“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敢反抗,只有逃命…便逃到这里来了…你们这回前来,是不是…也要取我性命?” 顾襄正要答话,却听叩门之声,门口谢酽叫道:“孟前辈,您醒了吗?”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天已微亮。谢酽担心慕容褒因病势,又不见了江朝欢在身边,便来木屋探问。 两人一惊,给孟九转使了个眼色,孟九转高声答道:“刚要起身,谢公子稍候。” 江朝欢给他解了穴,扶起歪倒的椅子。孟九转又翻起衣领,掩盖颈中伤口,快速整理一番,前去开门。 一百.遗令 顾襄也快步跟上,谁知她病后刚愈便劳碌一夜,精元未复,脚步虚浮,在门口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江朝欢忙伸手扶住了她。孟九转却一把推开江朝欢,自己探向顾襄手腕把脉。 将谢酽迎进屋中,原来谢酽是来辞行,好在他并非心细之人,又全神贯注都在慕容褒因身上,未曾发现异样。 孟九转听明来意,却不顾江,顾两人眼色,说道:“慕容姑娘不能今日便走。她体内的余毒未清尽,今日还要施针。” 顾襄大恨,却也无可奈何。 见顾襄气地直瞪眼,江朝欢怕她露馅,拉她出去,走到个偏僻的所在。顾襄一路挣扎,终于甩开手,喝道:“你留那老匹夫和谢酽单独在一起,不怕他说出了我们的身份吗?” “他若敢说,我们自也可以揭露他的所为。到时谢酽不可能放过他,孟九转还没那么傻。”江朝欢说道。 顾襄忿然:“他知道了我们是来杀他的,竟还留住谢酽,意欲阻拦,实在可恨。” “难道别人要杀你,你还引颈就戮不成?”江朝欢讥笑她道。 “你…”顾襄气结。 “其实,我觉得孟九转未必是想借谢酽自保,而且,他对你的关怀热切是真心实意的。”江朝欢转身走向一株断柏,手掌轻抚残痕。 “孟九转得知谢酽身份,还是百般推脱,不愿治病。可是听到了你的名字,便如此敏感,同意解毒。后来治病时问你年纪,在你右臂上发现疤痕,更是确认了你的身份,尽心治疗。孟九转加意查察,固然是小心谨慎,也可见对你的敬穆。” 顾襄跟上去,问道:“你是说,他这回交代的都是真的了?我瞧他谎话连篇,可不敢尽信。” “他的话大体来说通融合理,不似作伪。只是其中还有几处难明,却应是有难言之隐。”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若是当年之事真有误会曲折,杀了他还有些可惜。不如我们把他抓回去,让爹爹问个明白再做处置。”顾襄转到江朝欢面前,仰头问道。 江朝欢神情冷然:“二小姐可以自作主张,我却不能违抗门主命令。即便有再多理由,门主的任务也必须一字不差地完成。” 这日白天,孟九转给慕容褒因和顾襄施针抓药,一番诊治。下午便把自己锁在屋中,不许旁人进去。 直到晚间,他也不曾踏出门一步,顾襄守在他门前,心中纠结不已,想要下手杀他,心口却又烦闷堵滞,郁结难耐。想要放过他,又明知江朝欢不肯,也不敢违背父命。在门口不住踱步,时而扶额叹气,只觉平生从未有过这么难解之事。 忽而一夜,天色大亮。木门开启,孟九转虽目不能视,还是准确地叫道:“二小姐安好。” 将顾襄和江朝欢请入屋中,孟九转轻叹一声,“两位这次前来,门主到底有何指令,可能见示吗?” “爹爹要…要…”顾襄却说不下去。 “门主令我护送二小姐来玄天岭求医。一旦治好,就地格杀孟九转,携其尸体回谷。”江朝欢替她答道。 孟九转面上毫无惊恐之色,似乎早已料到了一般,只是点了点头。走到桌前,拾起昨日那木匣递给顾襄,说道:“我早先怠惰,未曾述做医理。这里是我昨夜整理写就的医书,汇集了我毕生心血,现在交给二小姐,还望二小姐妥为收藏。” 顾襄踌躇片刻,还是伸手接过。孟九转神色郑重,开口补充:“我请二小姐答应一件事。此书只能给二小姐一人看,若非遇到重大变故或者灾殃,还请千万不要打开此书。” 顾襄一怔,问道:“这是为什么?” 孟九转不答,接着嘱咐:“我那徒儿孟梁,还请二小姐携回顾门。他深得我医术真传,可为门中治病立功。” “这…他该当回无虑派才对,而且我不通医理,这医书也应传给他罢。”顾襄大为疑惑。 孟九转解释道:“梁儿心性刚硬,必不肯回无虑派。我死后,唯有托二小姐照料,亦可稍稍弥补我近年离开顾门,避走勿吉的遗憾。此书中的岐黄之术太过艰深,梁儿年幼,功法未成,学之反而有害。所以请二小姐代为保管,若是平安顺遂,梁儿的医术便已足够。若是遭逢大变,那么再拿出来参详。” 见孟九转大有交代后事之意,顾襄不知怎地,心头一酸,说不出话来。 孟九转肃身抚额,行顾门之礼,颤声说道:“二小姐,你能答应我吗?” 顾襄怔怔问道:“可孟梁怎么便能听我的话?” “这匣子里还有我的舵主令牌。交给他看,他一定听凭二小姐吩咐。” 孟九转又转身取出十几个玉瓶,上面红纸写着“玉露丸”、“生肌丸”、“接续膏”等等字样。交给顾襄,一一嘱咐其功效用法,皆是他十年来潜心调配,疗伤解毒,延年益寿的圣药。 最后,孟九转突然挽起袖子,扬了胳膊给顾襄看,说道:“二小姐,你看我的曲池穴上是不是有一个红斑?” 顾襄道:“是啊,怎么会这样?” “我已经服了毒。”孟九转嘿嘿一笑。顾襄却大惊失色,立时站起。 “这毒叫做三日绝。我昨日开始服,曲池穴上始有红斑。今日再服一次,红斑转黑。待到明日,黑斑消失,我人已经死啦。嘿嘿,从尸体上却看不出任何痕迹,直与因病暴毙无异。” “为什么?”顾襄语见哽咽。 “你们不是来杀我的吗?我现在自己死了,岂不是免去了许多麻烦?”孟九转微微一笑,扬手一抛,一颗药丸送入嘴里,顾襄大惊之下,立时切手点他颈下穴道,那药丸却已经入腹。只见他曲池穴上红斑随即转为黑色。 孟九转脸色丝毫不变,说道:“明日一早,你们和谢酽,苁蓉上人一起回去。行到中午,只说落了东西在这里,再折返回来。大家一起看到我是自己病死,绝不会怀疑到你们身上。” 一零一.惜别 江朝欢蹙眉审视,怀疑不已,孟九转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笑了一下,道:“你们是担心我逃走吗?这里荒山僻野,极北之地,无路可逃,只有往长白山一条路可行。而且这三日绝服了两日,已经无药可救,就算第三次不服,也会在半月后暴毙,无药可医。” 见孟九转不仅是引颈就戮,还不需两人动手,甚至为两人打算,设计停当,让他们不致引谢酽等人怀疑,顾襄又惊又愧,哽咽道:“为什么…你…” “我说过,我终生不敢背叛顾门…门主要取我性命,我已经多活了十二年,足够啦。现在二小姐来杀我,但我不能死在你手里…不能死在你面前…所以这样安排甚好…”孟九转眼中蒙上了一层薄雾,茫然摇头,口中只是重复着“不能…不能…” “二小姐为何就不能杀你?”江朝欢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孟九转打了个激灵,似乎清醒过来:“老夫僭越,可称作二小姐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不能让二小姐为难,不能陷二小姐于不义…”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原来是谢酽送了慕容褒因回来施针。江朝欢使了个眼色,孟九转便让谢酽出去等候。 江朝欢看着慕容褒因,心生一念,迟疑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说道:“孟舵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慕容小姐醒来后,忘记她中毒昏迷那日发生的事情。” “怎么,她看穿了你们的身份?怕她告诉谢酽?”孟九转心思灵敏,立刻便猜到了原因。 “不错。” 孟九转嘿嘿一笑:“何必怎么麻烦,让她永远醒不过来不就好了?” “这样对谢酽未免太过残忍。”江朝欢道。 “哼,假慈悲。”孟九转冷笑一声,“世上哪有那种神术,能准确地抹去人某一天的记忆?我只能施针,封起她近期的记忆,但到底是多久的,我也没法保证。而且记忆只能封制,不能消除。或许某一天,她受了什么刺激,又会想起来也说不定。” “那…她万一连谢酽也忘记了怎么办?岂不是对谢酽更加残忍?”顾襄突然想到。 江朝欢却说:“慕容小姐曾受父命做出过许多对不起谢酽的事,她醒来必定愧疚自责,无法面对谢酽。若是能让她将这些一齐忘掉,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襄虽知他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但设身处地,觉得如果自己是慕容褒因,绝不愿意忘记曾经的种种记忆,尤其是自己最重要的爱人。然而,对于顾门大业来说,这样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她沉吟良久,终究点头道:“就这么办。” 这一日匆匆过去,第二日一早,江朝欢等人便依言辞别。 众人在玄帝观中整理出发,给黄长老留了信和解药。临行前,孟九转来回踱步,突然指着那悬梁吊柱,问道:“各位可知这悬梁吊柱有何深意?”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顾襄虽不解他问这个做什么,还是依照父亲的教诲答道。 “不错,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人生难求完满,有时追求太过,反而会害了自己。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希望各位日后,事事留得退路,不必勉强为之。做自己远比建功立业重要得多。”孟九转悠悠叹道,神色极为郑重。 孟九转早年一意为门主赏识,为顾门权位,做了许多违背本心之事,其中一件更是让他抱憾终生。十年荒山隐居,他的心境早已不同,此时回想年少之事,嗟叹后悔不已。 顾襄细细品味“追求太过,害了自己”这句话,悚然一惊,想到自己自小苦苦追求顾门光大,父亲看重,这一切难道是错的吗?她一时心绪杂乱,茫然失措。 江朝欢则想到自己追求的那个目的,为了它,倒行逆施,穷尽心力,或许早已迷失本心。他心中苦笑,那执念是自己活着的唯一意义,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最后天地不容,有死而已,难道自己还妄求什么“长久”不成? 谢酽和苁蓉上人亦心念拨动,各有感悟,众人一时默然沉思,寂静无言。 孟九转依依不舍,直将众人送出了十里地远,才含泪分别。顾襄知道这一面便是永诀,心中不知怎地酸楚难受,一步三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孟九转的影子。 几人骑虎牵豹,依旧乘着爬犁回程。想到去时老弱病缺,返后健壮如昔,只是少了无虑二老,也不免感慨。 离开玄天岭,已至中午。谢酽提议休息片刻。顾襄从包袱中摸出干粮,给众人分食,却突然惊呼一声,“糟了!” “怎么了?”几人忙问。 “孟大夫给我和慕容姐姐写的方子落下了。”顾襄苦着脸说道。 谢酽一惊站起,那方子是祛除余毒,调养益寿所用,绝不可失落。便道:“林姑娘别着急,我们回去取。” 苁蓉上人虽急于回教,但也不好差这半日,于是众人又原路折返。 快到傍晚时,那座破落木屋映入眼中。然而,敲门半晌,也无人应答。谢酽只得叫道:“孟大夫,晚辈冒昧了。”推门而入,却见孟九转仰卧床上,双目闭目。 抢上去查看,见孟九转竟已没了气息,身上热气都散了,看来已经咽气至少两个时辰了。 众人尽皆失色,检查他尸身时,毫无伤痕,亦无中毒之象,看来却是暴病而亡。苁蓉上人叹道:“想不到医者不能自医,清早一别,便是天人永隔了。” 谢酽,顾襄想到他医病之德,也均垂泪悲泣。 这时,江朝欢突然指着床边墙壁叫道:“这是什么?” 几人看去,只见孟九转手边墙上一行小字,似是金针刻上。只是劲力不足,刻痕太浅,笔迹潦草,似乎匆忙写就,几人努力辨别,是为“归葬齐州”。 苁蓉上人道:“这字迹确是孟大夫所书,看来是孟大夫临终之时,已经无法动弹,只能用随身带着的金针写下遗愿。想必齐州是孟大夫家乡,落叶归根,也属自然。” 一零二. 生变 顾襄怔怔忡忡,脑中想到“他为了让我们名正言顺带走他的尸身,故意写了这一句话…齐州属山东境内,与兖州不远…那时候已经和谢酽分道而行,我们把他带到哪里,谢酽都无法知道了…” 众人洒泪一番,拜别尸身。伐木做棺,将孟九转收殓了。又给孟梁留了信笺。乘着夜色下山,爬犁负着棺椁,倒也不多费力气。 这一次归程心境又是不同,众人心里悲凉,也无心说笑,都默不作声赶路。即便是江,顾二人,因孟九转布置,任务完成地出奇顺遂,也并不觉得欢喜。 下得山脚,浇雪为冰屋,草草宿了一夜,第二日醒来,眼前景象却大有睽违。只见北风肆虐,阴云蔽日,刚刚停了两日的雪又呼啸而至。冰屋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雪,看来若是再过得一会儿,冰屋也得被雪压塌。 苁蓉上人凝望天象,紧皱眉头,突然说道:“不好,这次恐有雪灾。” 几人都是中原人士,从未见过这种风雪,还不明暴雪之害,见他神色严重,便问:“什么是雪灾?” 苁蓉上人环顾四周群山,却见山上扑簌簌倾泄积雪,随风势而落,心里一沉,道:“雪灾多见于深秋,特大暴雪不止,便能阻住人们行路,这严寒之地,若是耽个几天,嘿嘿,任你多高强的内功也要冻死。在这环山地带,若是再引发雪崩,那就…” 他虽没说下去,余人也明白,雪崩便如山崩,一旦被掩埋,便是武功再强,肉体凡躯也敌不过天灾地变。 几人忙问道:“那该怎么办?” “别无他法,尽快赶路,记得不要大声说话,以免引起雪崩。”苁蓉上人说道。 “那梁长老他们怎么办?”谢酽突然想到梁长老三日未归,不免担心。 苁蓉上人道:“梁长老和孟梁也是勿吉人士,懂得观雪看天,这当必定已经快速赶回了。” 于是众人整顿装束,立刻出发。逆风行路,风雪扑面,几人的脸上,睫毛上,都是残雪,身上热气渐渐散了,每呼吸一下,冰雪激得肺子里刺痛难当。虎,豹每走一步,四足都要深陷几尺,越发艰难。 雪势越来越大,众人却不敢停下休息。还好都是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又意志极坚,拼着命行了一日,长白山终于出现在眼前。 众人松了一口气,待要加紧行去,那拉着棺椁的豹子却前蹄一屈,跪倒在雪地里。谢酽正要抢上去查看,却见几个人影冒雪迎了上来。 看清来人,苁蓉上人又惊又喜,叫道:“师弟,师妹,你们来了!” 原来来者六人,正是与苁蓉上人合称长白七仙的几位尊长。那六人中五个是神采奕奕的中年道士,分别叫做灵杉上人,灵参上人,五味上人等。一个却是目露慈光的道姑,道号瑶池散人。 六人一齐拜了下去,道:“参见掌教真人。” 苁蓉上人喜道:“何必多礼。多亏你们来接应,我们各个都累得走不动路了。” 说着翻身下了虎背,去扶为首的灵杉上人。灵杉上人执着拂尘顺势起身,与苁蓉上人双手交握,突然,却见苁蓉上人暴喝一声,猛地跃开数尺,随即立足不住,跌在雪中。 变起突然,几人还未反应过来,灵杉上人和五个师弟师妹又闪动身形,围了过去。 江朝欢和顾襄立刻抽剑拦住他们,谢酽则抢到苁蓉上人身边察看。只见苁蓉上人面如金纸,腰腹之间血痕宛然。谢酽吓了一跳,忙为他传送内力,苁蓉上人随即醒转,呕出一大口黑血,勉力抬手指着灵杉上人,道:“师弟…你…你反了吗…” 原来灵杉上人起身之时,趁机甩动拂尘,其中暗藏一枚蚀骨钉。苁蓉上人万万想不到同门几十载的师弟会出手偷袭,眼看暗器射来,已无可避,还是凭着无数的临敌经验和深湛的武功纵跃而起,避开心口要害,那枚蚀骨钉钉在了他腹部。 余人雪中行路,精疲力竭,更是没注意到灵杉上人的动作。这当,六人已经把苁蓉上人等团团围住,各个拔剑蓄势。 苁蓉上人伤处不住流出黑血,知道暗器上喂了毒。再看几人架势,心里早已明白教中生变,这几人都背叛了自己。大恨之下,咬牙问道:“为什么?是我哪里对不住你们吗?” 灵杉上人嘿嘿一笑,道:“师兄,你做这掌教已有三十年了,难道还没做够吗?” 几人一听,已经明白是这六人趁着苁蓉上人赴玄天岭求医之际,生出异志,图谋掌教之位,是而在长白山下埋伏。若是任凭他们害死苁蓉上人,他们势必也会杀余人灭口。 顾襄仗剑立在他面前,严声喝道:“你们想趁机叛乱,拥立新主,还要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哈哈,林姑娘看来是大好了。”远远传来几声大笑,六人自动让开一条路。片刻之间,一人便欺身而来,顾襄只觉这声音有些熟悉,却实在不敢相信,直到来人走近,才不得不惊呼:“陈西华!” 那人转瞬间便从远处掠来,可见轻功卓绝,绝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公子模样。可这人声音,面貌,却不是陈西华是谁? “林姑娘,江公子,谢公子,你们与长白教毫无干系,只要远远躲开,我们必不会伤几位一根毫毛,还要好好送几位回中土。”陈西华打着躬有礼地说道。 顾襄生平最恨别人欺骗,更恨门徒叛主,又知他说得好听,却绝不可能放过自己,怒火中烧,道:“那你又和这几个叛贼有何关系?为何要助他们行不义之事?” “在下不过路见不平,不忍苁蓉子窃居掌教之位,却倒行逆施,作威作福罢了。”陈西华说道。 “你…”苁蓉上人闻言大怒,一口气险些提不起来。 江朝欢这边已经喂他服了药,点了他伤处穴位,站起身来,讥讽地看了陈西华一眼,道:“你不是长白教教徒,就算助他们杀了苁蓉上人,掌教之位也落不到你头上。那么你甘冒奇险,相助外人,是为了什么?你一早蓄意接近我们,难道却是利用长白教之力,其真正用意在我们这里?” 一零三.七仙 陈西华闻言面色微变,待要找话辩驳,却见江朝欢又环视长白六仙,冷笑道:“长白教逆众叛上作乱,不足为外人道。事成后,陈公子以为自己不会被灭口吗?” 灵杉上人勃然变色,喝道:“胡说!”这话却也正中其打算,反驳时难免底气不足。一时两方都微生嫌隙,看向各自的眼神中多了分戒备。 瑶池散人见江朝欢三言两语挑拨离间,给众师兄弟使了个眼色,道:“何必与他们废话。既然他们不识好歹,那就一齐除了干净。” 说着,挺剑而出,向东游走。灵杉上人叫道:“结阵。” 长白六仙各自移步相位,列成阵形。苁蓉上人难以置信,失声而道:“长白七仙阵!” 只见六仙分别站定天枢、天璇、天玑、玉衡、开阳、摇光之位,而平日由苁蓉上人所据的天权之位则是陈西华补上。 长白七仙阵乃是北斗七星阵型演化,以天权为阵眼,万般变化于此中来,向来由武功最高的人承担。是而此阵缺了苁蓉上人,绝难成势,苁蓉上人也放心离开。谁知陈西华胸有成竹,含笑站定天权之位,顾盼之间,似有睥睨众人之势。 顾襄拔剑出鞘,点头道:“很好,你装得可真像,就让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江朝欢按住她手腕,道:“你重病初愈,不宜过劳,且去照看慕容姑娘和苁蓉上人。” “没错,林姑娘,还是让我和江兄来罢。”谢酽提刀上前,向众人高声喝道:“还请赐教。” “哼,很快都要死在一起的,还谦让个什么劲。”五味上人讽刺道,余人哈哈大笑。 七人剑尖上攒,一招“拜星月”似折腰下拜之姿,是长白教对敌时以示恭敬的起手势,倒颇顾武林规矩。 江朝欢还了一招“千秋岁引”,长剑直插雪中,剑锋埋藏。暗运内力,积雪霎时绕剑飞扬,剑身顺势旋转,破雪而出,白光一凛,长剑已经回到江朝欢手中。 飞雪直拂到七人面上,灵杉上人不由喝了声:“好剑法!”顿时心生敬畏,不敢再掉以轻心。 陈西华剑尖一指,六人随他步伐掠到江朝欢右侧,避开谢酽。谢酽便明白他们是要分而化之,先解决江朝欢。 横刀翻跃,谢酽跳入北斗斗柄圈里。 他手上运力,朴刀直取陈西华而去,攻其首脑。谁知七人立刻手牵手站定,陈西华不闪不避,倒是两旁玉衡位灵芝上人,天玑位茯苓上人两把拂尘交错一挥,便化去了刀中内力。 原来长白七仙阵的精妙之处便在于七人一体,配合无间,一人遭袭,两人救援。所有人执手相握,内力贯通,聚集应敌之人那处,便增加了七倍内力。且善用道家以柔克刚之训,不正面抵挡,而以巧力化解,内力更是开源节流,绵绵不止。 过了几招,江朝欢和谢酽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江朝欢使个眼色,谢酽便将刀刃平推,取天玑位而去。天权,天璇格挡救护,在这当口,江朝欢一剑极快地刺出,逼得陈西华跃开数步,阵形变换。谢酽却猛地一击刀柄,朴刀改向玉衡飞去。 阵型顷刻之间难以再变,开阳救其左,天权陈西华却在抢护天玑,措手不及,教那长刀直插进玉衡位灵芝上人右胸。 灵芝上人身子随着刀势后冲,旁边两人忙伸手挽住,他却仍扑地吐血,伤处崩裂,眼见不活了。 长白七仙阵已破,谢酽和江朝欢又趁势抢上去夹击。陈西华拿出一只玉哨,疾吹一声,六人撇下灵芝上人,重归阵位。 只见四下平整的雪地里轰然炸开无数雪点,数十名道士道姑破雪飞起,直跃数尺之高,却似地降神兵。正是长白六仙埋伏在雪中的徒子徒孙,预备收网之时偷袭之用。此刻刚一交手,就迫不得已亮出绝招,几人都有些不安。 这些人合围成一个大圈子,灵杉上人急道:“天麻子,补位!” 一名青年道士应声而出,跃入七仙阵中,灵芝上人玉衡之位。他是灵芝上人座下首徒,此刻便接替师父位置,守住阵形。 北斗之势重启,向江,谢二人攻来。那些年轻道士道姑则一半围住江朝欢这边,一半袭向顾襄三人。 这边七仙阵因玉衡之位功力不足而势头大减。那厢顾襄一壁护着慕容,苁蓉两人,一壁抵挡二十余人围攻,却有些独力难支。江朝欢一瞥之下,便叫谢酽前去助顾襄,自己独战七仙阵。 陈西华等人吃了个大亏,不敢再急躁冒进,当下稳住心神,不出攻招,力求自保。他们心知江朝欢一行冒雪前行一日,早已耗去大半力气,只要拖住他们,早晚能教他们精疲力竭,到时再倚多为胜,一举歼灭。 是而长白众人将阵法变化一一使将开来,仿佛在演练行阵,江朝欢也展开千面阵法,间或挟剑刺敌。两方一时打了个难舍难分。顾襄那边也夹缠不清,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 苁蓉上人倒在地上,看向七仙阵处,有心指点一二,却被内力激起的乱雪纷飞挡住视线。一时只见一片茫茫,雪舞如沙,这长白山脚雪虐风饕,激战正烈。 从日落时分斗到半夜,顾襄果然力倦神疲,灵钧剑越发沉重,握将不住。她长途跋涉,耗尽心力,长白教众人却是以逸待劳,神采焕然。 “呛啷”一声,三剑相击,顾襄灵钧剑便脱手,直冲上天去,谢酽忙回刀替她挡住一击。这一边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了下风。 江朝欢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七仙阵变化,心中有了成算。他知道需得尽早结束,当下更不犹豫,穿云破中最狠厉的一招“破云穿心”使出,长剑贯满内力,自下而上穿出,径取摇光之位。 摇光,天枢是北斗两端,势最薄弱,往往敌人攻时,都先取这两位。其实七仙阵恰恰以最聪敏机变,武功卓绝的两人瑶池散人,灵杉上人承当,又有北斗合犄,首尾相连的后招抢救,是七仙阵最隐秘精妙的所在。 见江朝欢攻向瑶池散人,七人心头一喜,还道他终于中计,纷纷做出惊吓的表情。 一零四.雪崩 剑锋裹挟风雪直取摇光,开阳位五味上人拂尘一举,欲从旁化解。谁知江朝欢自习风入松,得尧叟内力后,内力之深厚冠绝众人,此刻全力之下,拂尘撼动不住,丝毛碰到剑刃,竟尔被斩断。 瑶池散人并不惊慌,向兑位踏出三步,左手便与移步换位的天枢灵杉上人相握。北斗合犄,困尔室间。七人长剑同时脱手,刺向江朝欢,每人的劲力都七倍于平时,一时风雪改向,有必得之势。 江朝欢却依照千面阵法,踏出诡异一步,绕到天枢,摇光之间,同时剑势不减,摇光不得不避其巽位。 一招“破云穿心”未完,江朝欢自下一击剑身,长剑平举,“拨云见日”出击,抖动剑身,却是刺向天枢。 摇光举剑从旁架隔,却因刚刚移步,迟缓一瞬。 拨云见日正是解决阻滞的绝佳招数,以身饲敌,直捣黄龙。江朝欢揉身直进,天璇挺剑抢护,碰到江朝欢剑刃,却立时折断。江朝欢本拟甘受一剑,却也没料到这结果,原来却是内力悬殊之故。也是江朝欢选了天枢为敌,天璇内力尚远不及天枢。若易地而处,他就难免受伤了。 天枢无可闪避,长剑透脑而出,其余六人却也一齐攻来。 江朝欢趁势旋身,触到摇光,天璇手少商穴,风入松心法自觉发动,两人内力自然而然流向江朝欢。六人双手交握,内力一同倾泄而出。 长白六仙中的首脑灵杉上人已死,其余人惊慌之下,都看向陈西华。 陈西华只觉内力源源不断从体内流失,用力一甩,可双手却像被粘住了一般,无论如何挣脱不开。他急道:“瑶池散人,灵参上人,快放了他手。” 两人何尝不想挣脱,可江朝欢只是轻轻触上,就将他们手太阴肺经打通,少商穴正如阀门,将内力流水般泄出,除非江朝欢收手,绝无可能停下。 六人生生感受着内力从自己体内流失,且越来越快,不一时,已失去了一小半。大惊之下,瑶池散人瞥到外圈立着的数十徒弟,怒喝道:“你们是死的吗?还不过来帮忙!” 那些年轻道士道姑看到六人扯住江朝欢,还以为江朝欢被师父们制服了。正要喝彩,听到瑶池散人怒斥,一齐涌上,有些挺剑去刺江朝欢,剑刃触到他身子,却似铜墙铁壁般刺不进去。原来江朝欢周身内力激荡之下,极为浑厚猛烈,那小道士些微内力,以卵击石,无可比拟。 见无法伤到江朝欢,陈西华喝道:“快来拉我,他使邪术粘住了我们。” 众人又纷纷去拉自己的师父,可手一触到师父身子,便也似被粘上了一般,再也挣脱不了。 一时七仙阵外又似挂件一般挂住了数十弟子,众人都心慌意乱,可越是挣扎,内力流失越快。最开始还人人咒骂,慢慢地便转为求饶。 外圈弟子内力低微,首先被吸干内力,手自然松开,一个接一个跌倒在地。六仙见状,惊骇不已,纷纷叫道:“我们认输了。”“求求少侠放了我们。” 大雪之中,呼声震天,苁蓉上人不安地喊着:“别做大声,引来雪崩…” 可人人只顾自己险状,哪里理会他言语。江朝欢闻言,默念口诀,加速催动内力流转,天麻子和五味上人内力首先枯竭。陈西华见之自危,心念一动,忙道:“我着意接近你们,鼓动长白教叛乱,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江朝欢刚要答话,突然檀中剧痛,周身内力喷薄欲出,不再受控制。 他初次主动使用风入松,适才又失之急躁,内力流转岔了一点,便酿成大祸。加之他只习得下部吸人内力之法,却没有上部调理,化解,归为己用的根基。此刻骤然大量内力流入经脉,疏导不及,更是牵动了尧叟那未曾彻底化解的内力,顿时真气失措四散。 江朝欢疾喝一声,粘着的几人飞出丈远,在气浪冲击之下,昏倒在地。 顾襄见他不对,飞奔而来查看,却见他一掌掌挥击自己胸口,神情可怖,好像疯了一般。顾襄去拉他,只觉他身上火热,皮肉跳动,心中害怕,却不放手。 谁知江朝欢失智之下,仍是全神戒备,反手握住顾襄双腕,狠狠一捏,顾襄痛的大叫,用力挣扎。 “你是谁?”江朝欢两眼睁得通红,盯紧顾襄。 “我是顾…”顾襄惊慌之下,竟忘了遮掩,可刚吐出一个字,就见江朝欢狂呼一声,右手死死扼住她的脖颈,口中只是重复着“杀了你…杀了你…” 顾襄说不出话来,待要挣脱,江朝欢双手却如金箍般,无可撼动。眼见她就要窒息而死,谢酽猛地扑来,环抱住江朝欢身子,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两人分开。 江朝欢全身内力无处倾泄,又开始攻向谢酽。他周身如火炙灼热,雪花落在身上,立刻化为水珠,顷刻间,已全身湿透。余下十数名长白教徒弟看到这一景象,无不吓得哇哇乱叫。 苁蓉上人中毒后倒在地上,无力起身,心中暗暗叫苦,突然抬头看见长白山上扑簌簌落雪极快,心里猛地一沉,低声呼道:“别打了,雪崩来了!” 顾襄急道:“那怎么办?” “快两两牵手,千万别散开,朝反向跑!”苁蓉上人喝道。 长白教徒众亦久居东北,见暴雪扑落,争先恐后地都已跑开。顾襄和谢酽竭力拉着江朝欢,又携了苁蓉上人,慕容褒因,撒腿便跑。 雪崩转瞬即至,大雪如山洪般骤然倾泄,很快追上几人步伐。眼见跑得慢的几个道士被埋在雪里,谢酽只怪自己没多生几条腿。暴雪似鬼魅,紧追众人步伐,几人都拼尽了全身力气,连呼吸都不敢稍耽。 脚下积雪越来越厚,每次拔足都更费力气,转眼间雪已没腰,众人心中叫一声苦,运起内力欲施轻功加速奔逃,山上却轰隆一声,又一轮雪崩呼啸而来。飞雪疾扑,越过人前,几人眼前一黑,终于被掩埋雪中。 一零五.险斗 天地之威,人力难当。 长白山脚霎时重归平静,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昼夜轮回,留不住筹谋机心。大雪还了人间一个干净,再也看不出一夜鏖战的痕迹。 平整的雪地突然松动,坐起了一个少女,却是顾襄。 她醒来后昏昏沉沉,全身冰冻般打颤,可脑中第一个想起的,竟是江朝欢。下意识抬起胳膊,却感到指尖握着一只手,顾襄勉力坐起,顾不得许多,两手拉拽,终于把那人拖出了雪中。 一阵眩晕,顾襄定睛一看,这人正是江朝欢,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唤了几声,江朝欢却沉睡不醒,心里有些慌了,忙去雪中寻孟九转赠给的丹药,谁知丹药放在包袱中,随雪崩失落了。 顾襄心里一沉,居然跌坐到了地上。她这才看到自己右腿上一片血红,竟划了极深一道口子。大概是雪崩中被乱石击中,只是冰雪低温,伤处血液凝结,才一直未曾注意。 这时伤处骤然疼痛,再想起身,却也无力站起,看来多半骨头断了。 她也顾不得自己,连声唤着:“你怎么了?快醒醒!”又见江朝欢面色青白,脉息细弱,似乎冻的僵了,顾襄忙输送真气给他,半晌,也不见他醒转,想到雪崩之前他的病状,心里急得发慌。只是后悔逼迫孟九转自杀,无人再为他医治。 顾襄无法,只得双手护在江朝欢心口,给他取暖。又拖着他身子,在雪地中跪爬,希望寻到谢酽等人。 良久,遥遥见一队人迎面而来,忙招手呼叫。不料来人走近,却是陈西华,瑶池散人,天麻子等几个长白教弟子。 陈西华眼睛一亮,几声呼喝,将顾襄团团围住。 “有缘何处不相逢,哈哈,林姑娘,别来无恙啊。”陈西华笑道。 顾襄暗忖,陈西华和瑶池散人都失去大半内力,那几个小道士也武功低微,只恨自己伤了腿动弹不得,否则哪里将他们看在眼里。 “确是有缘,待会儿谢公子回来,我们一起回营州,路上更是热闹。”顾襄无法,只得曲意周旋,想用谢酽吓走他们。 谁知几人都是极为精明之人,瑶池散人哼了一声道:“谢酽多半已经葬身在雪里了,当我们很好骗吗?” 顾襄紧紧抱着江朝欢,侧身挡在他身前,只想拿话拖延时间,却天生冷心直面,哪里会小意逢迎。陈西华不愿再多言,说道:“林姑娘,当日营州酒楼一面,虽是我故意安排,却也深烙心间,永难忘怀。我绝不会杀你,只要你亲手杀了江朝欢,我们就带你回营州。” 顾襄闻言一怒,手激飞雪,扬到陈西华面上,喝道:“你尽管动手。今日或者你杀了我们,或者我杀了你们,绝没第三种可能。” 瑶池散人正等这一句话,当下向左右弟子道:“还不快去!” 四名弟子勾拳挺上,陈西华则随后扑来。顾襄以雪为器,朝众人眼上抛掷,因她内力招式都远强过这些人,雪团击在眼上,顿时倒下了两个弟子,余人也不敢再进,一时倒不落下风。 陈西华绕到顾襄身后冷眼瞧着,骤然揉身而上,欺身到江朝欢身前,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刺进他腰间。顾襄凝神对付瑶池散人几个,分身乏术,待听到风声,回手招架,陈西华已经跃开数尺。 顾襄知江朝欢本就发起怪病,生死难料,又被陈西华所伤,多半是活不成了,心里反而坦然了,只觉不过和他一起死在这里,也没什么。 当下她自怀中摸出孟九转的舵主令牌,那是她身边唯一坚硬之物,只想尽力杀了这伙人为江朝欢报仇,若是不成,就用令牌撞击穴道自杀。 瑶池散人趁机迫近,施起长白虎豹拳,猛然拍击。 顾襄身子不能移动,只有进招之利,而无防御之能,转眼间已中三拳。她着意卖个破绽,胸口又受一拳,敌人俯身勾拳,颈间门户大开,令牌斩到瑶池散人天突穴。瑶池散人内力失去大半,没有护体之力,立时毙命。 顾襄也受创颇重,吐出几口鲜血。陈西华本一直不对顾襄出手,意欲生擒,但见己方落了下风,情势危急,不敢再顾虑,匕首直刺向顾襄心口。 顾襄横起令牌一挡,陈西华却又倒转刀刃向江朝欢刺去,占着刀刃之利,狠厉无比。顾襄大急,扑到江朝欢身上抢护,锋刃逼近,眼见就要插入顾襄背心,她却突然被环抱住,就地滚开。紧接着,陈西华的匕首被猛然击飞,身子也直飞出去。 雪地上又嫣红一片,顾襄张开眼,江朝欢正抱着她起身,轻轻一笑。顾襄心里填满了喜悦,眼角一酸,又怒道:“你原来装的,就会骗人。” “骗你很有成就感吗,又不是什么难事。”江朝欢说道,走向陈西华。 陈西华被江朝欢一掌打中,肋骨齐断,倒在雪地中,只剩了一口气,这时两眼极尽怨毒地看着江朝欢,再没有了谦谦君子的儒雅和气。 江朝欢蹲下问他:“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蓄意接近我们,又鼓动长白教叛乱?是谁指使你的?” “没人指使我。”陈西华痛得蜷起身子,嘴角却仍尽力上扬,说道:“只恨我对她…几次不忍下手,哈哈…” 顾襄拾起匕首,再要逼问,陈西华只是闭口不语,半晌,便断气身亡。 两人只得舍了他,继续去寻谢酽等人。顾襄走不得路,江朝欢便背着她前行。 顾襄问他:“你之前是发了什么病?现在都好了吗?” 江朝欢道:“想来是吸长白教叛众内力太多,一时化解不了,真气窜行。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了,不知道怎么,现在却好像自己痊愈了似的。” 原来他在雪中埋了数个时辰,却是莫大的机缘。若非雪冷热血,舒缓真气,他自己没有引导之法,必将走火入魔而亡。然而,周身的烦乱真气都在雪中自行调和,渐渐引归气海,解了险境。没有醒来,也是因为真气行到带脉,难以自通。 巧在陈西华匕首正刺在他带脉章门穴上,助他通了带脉一道,便即醒来。 顾襄虽不懂其中关窍,却也隐约猜到是他的风入松没有上篇的根基,才会有此危险。心里极为愧疚,想到是自己赌气没把上篇给他,才害他差点丢了性命,忙从怀中拿出那本上篇,嗫嚅道:“这个给你,还好你这次没事,不然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江朝欢既惊她有风入松上部,又惊于她揽罪自责,把秘籍送给自己,只觉这人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顾襄,不由把手探到她额上,道:“你烧坏了脑子?不对,没发烧啊,难道是吓傻了?” 一零六.回程 顾襄怒极,一拳砸在他肩膀上,江朝欢有心逗逗她,顺势向前一倒,便不再动。 顾襄跌在他身上,忙挣扎察看,狠狠摇动他胳膊,叫道:“喂,你怎么了?” 半晌不见他醒转,还以为是自己手重了又打坏了他,顾襄惶然垂泪,扑在雪地中搬他身子,却听身后突然一声惊喜的大叫:“林姑娘,你还活着!” 顾襄回头一看,竟是谢酽抱着慕容褒因,旁边还有黄长老和孟梁。 江朝欢不便再装,呻吟一声后坐起,又引来顾襄无数白眼。黄长老和谢酽才想到两人刚才情状,都退后不言。孟梁却童言无忌,说道:“你们两个刚才趴在一起,在做什么?” 顾襄脸一红,不知怎么回答。江朝欢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在练功。” 几人分述别情,原来黄长老劝好了孟梁,赶回无虑山,正巧救下了被埋雪中的谢酽。再聚首时,只少了苁蓉上人一个,几人在左近寻了半日,也没见其人,心灰意冷间,却见他那只巨大的秃鹫在一处雪面盘旋悲鸣,时时俯冲低飞。 几人连忙在那处雪中挖掘,果然找到了苁蓉上人。只是他中毒后又过一日,已经命在垂危。顾襄的腿伤又急需医治,因而,虽然孟九转的棺椁一直没有寻到,众人也决定立刻回长白山。 在长白山顶,只见长白教未参与叛乱的教众都被关在地牢中。若是几人再晚几日回来,这些人便是饿也要活活饿死了。 开释教众,延请名医,将养月余,苁蓉上人已经痊愈。顾襄的断腿也好了大半,慕容褒因更是已经醒来,却忘记了聚义会以来的一切事情,包括谢酽。黄长老则早回了无虑山。 苁蓉上人治理教务手段凌厉,伤势稍愈,便开堂论罪。提拔褒奖反对叛乱的教众,株连严惩六仙门徒逆众。可是询问陈西华如何煽动六人谋乱时,却没人知道内情。这些人尽数死在长白山脚,想必此事也只能成为永远的秘密。 这日,江朝欢等人整理好行装,向苁蓉上人辞行。 经过长白山脚动乱一事,苁蓉上人感念几人恩德,一直以来款待颇周。这时又热切挽留,几人坚决要走后,便赠以厚礼,更是以长白教信物天池绡珠相赐,言道,日后但有吩咐,必将全力襄助。 辞别长白教后,几人又道经无虑山。 无虑派已由黄鉴赐继位掌门,孟梁果然不愿留在无虑派中,便遵循孟九转遗令,随江朝欢几人回中原。黄鉴赐因师侄的缘故,也对几人殷切非常,礼敬有加,一路送下山来,直到营州城方止。 上山之时,还是深秋,重回营州,却已至冬日。几人又回到了那日遇见陈西华的酒楼,临窗赏景。那店伴还记得几人形貌,如见了鬼魅般,立刻弹出去,在酒楼、街巷大肆宣扬有人从玄天岭求医,竟活着回来了。一时无数闲人来酒楼中围观求证,踏破了门槛。 孟梁自小生活在荒山,只与孟九转相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不免好奇地四处打量。 “哥哥,这个人手里拿的是什么?”孟梁拉着江朝欢的胳膊,指着一个老汉。那老汉手里捧着一束糖葫芦卖,却来楼上凑趣。 江朝欢起身去买了几串分给众人吃,慕容褒因也拿了一串,吃一颗便看谢酽一下,偷眼一笑。慕容褒因自醒来后,对谢酽颇为依恋,每日都要他在旁边才能睡着。 顾襄正要调侃她几句,却听楼下一阵喧嚷,一队官兵纵马疾驰而过,高声呼喝。 谢酽叫来店伴,打听发生了什么事。那店伴抚着心口,说道:“几位不知,昨夜营州道校尉陈大人一家都被杀了,从陈大人到姬妾家仆,全府上下一百多人,没一个活口。今日一早,衙门见陈大人没去当值才发现。这时已经上报了京中,刚刚就近调来的东北宣抚使,来接管营州兵务…” “这个陈大人,是不是陈西华的父亲?”见店伴说个没完,顾襄等不及问道。 那店伴一拍大腿,叫道:“哎呦,小姐好记性。就是那个陈公子,那日在酒楼中还和小姐有一面之缘呢。哈哈,只是听说他去无虑派拜师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想必已经被无虑派的人害死了…” 店伴走后,几人相顾失色,均想到那陈西华煽动长白教叛乱,劫杀几人,这时陈府又被灭门,其中到底是何人手笔? 那人是一个,还是一伙,能在防卫森严的武将府邸灭人满门,该有多高的武功和胆识?他又与几人有何仇怨,为何目的?是知道几人今日回营州,意在威慑,还是杀人灭口,防止几人前去查探? 江朝欢和顾襄相视一眼,更是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个引罗姑劫走顾襄,布局令江朝欢和小缙去寻的神秘人。 两人均觉此事借刀杀人,不留痕迹的手笔极像那人,自聚义会后,一直有这样一个神秘人在幕后,将多少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自己却连其人是谁都毫无头绪,不由生起无数疑问不安。 然而,此刻情势容不得几人盘桓,江朝欢道:“我们和陈西华曾有纠葛,这里许多人看到过。若是官府着人查问,不免一番麻烦。我们还是速速离去。” 于是几人立刻改换装束,从小道快马加鞭离开营州。 一路疾行,出了榆关,才稍稍放心。 谢酽要携慕容褒因回家,江朝欢和顾襄也要回门中复命。几人行至石门便依依分手,谢酽不舍,一再邀请两人年后去临安府中做客。 一去五月,年关将尽,中原也数九寒天,只是和勿吉比起来,江朝欢和顾襄再也不觉得冷了。 这一道江朝欢修习风入松上篇,也终于练到最后,尽数掌握了逆转经脉,吸人内力,收为己用的法门,将长白教众人的内力化归气海。这时,他得了尧叟半数内力,又加上长白六仙和数十小徒的真气,内功修为已经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他徒手试劈树木,已能将三人合抱的古木震断。 但江朝欢并不显露,除了独自练功时,还是控制内力收放,只与此前相差无几。 一零七.议事 这日,江朝欢三人行至泰山,依照脚程,明日就可回到兖州。 顾襄离家已久,愈发思乡,又近岁暮,想到回谷后过年的热闹景象,无限憧憬。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却只有孟梁偶尔附和发问,江朝欢转动茶杯,一直出神。 见江朝欢神思不属,顾襄拍了他一下:“就要回家了,你不开心吗?” “家?”江朝欢将茶杯一撂,不置可否。 “我有什么开心的?任务没有完成,门主定会处置我,二小姐才会更开心。”他挑起一边嘴角,讥笑地看着顾襄。 顾襄在长白教养伤的时日,江朝欢也曾数度下山寻孟九转棺椁。可天威难测,天意弄人,茫茫一片中总是找寻不到。想到这一节,顾襄也有些发愁。 孟梁害怕地放下筷子,在旁问道:“门主很凶吗?他会不会打我?” “这…”想到门主似乎对孟九转成见极深,那孟梁做为其义子、徒弟,门主还真有可能恶其余胥,株连其罪。顾襄也不敢担保无事,凝眉问江朝欢道:“那怎么办?” “不如先把他安置在这里,待回去探探门主口风,再决定要不要把他带回谷中,免得平白害了他性命。”江朝欢道。 顾襄初时还觉得隐瞒不报,是对爹爹不诚,但转念一想,爹爹的任务中并没有带回孟梁这一项,如何处置他,也是自己的权利。 于是两人把孟梁留在石门乡下,委派亲信照看,第二日一早启程回兖州。 阔别近半载,再回幽云谷时,一切却也一如往昔。除了小缙依旧下落不明,乾主坤主也都回到了门中。顾云天在连云峰闭关,顾柔主持大务,见了顾襄平安返回,重得康健,喜不自胜,连夜去顾襄房中探问。 三日后,顾云天出关,召众人钧天殿议事。 顾云天已得奏报,知顾襄身体痊愈,看到顾襄上前行礼后,也只是摆了摆手,微微点头,却紧接着问起孟九转情况。 江朝欢将这一路,云中郡,广陵府,潮生崖,无虑山,长白教,玄天岭发生的种种事端简略禀报了,只是略去了罗姑尧叟的形貌武功和孟昶墓的际遇。顾襄微觉诧异,却想到他们曾答应两人不会回门中上报此事,又觉两人多半已经死了,也就没有多言。 顾云天本来一直没做回应,神色淡漠,待听到长白山脚中了埋伏,孟九转尸身失落,却眼角微挑,左手食指扣在桌面上。 江朝欢知道,这是他发怒时的动作,于是先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力,还请门主责罚。” 顾云天抬眼看了他一下,说道:“聚义庄任务失败我没有怪你,是因为我最后也去了聚义会,成败责任都不在你。可玄天岭求医,你自作主张独去广陵,致使小缙失踪。长白山大意失察,令孟九转尸身不见。这次任务失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朝欢还未回答,顾襄心里一急,先道:“父亲,小缙失踪我也有责任。至于孟九转尸体丢失,也是雪崩导致,不能全怪他。女儿身子能好,全是他一人之力护送照看,也算是功过相抵。” 四下众人闻言,皆惊地合不拢嘴。顾门人人都知,二小姐最厌恶离主,两人见面不是相互挤兑就是拔剑相向,谁也想不到,顾襄竟会为江朝欢说话。 顾云天也有些惊讶地看向她,眼中虽不蕴怒意,却还是让顾襄不敢直视。 “何时我顾门也有功过相抵这个说法了?任务没有全部完成,就是大罪,不需找任何借口。你是监察司掌御,还要我告诉你吗?”顾云天平平开口,殿中众人却也明白其话中的严重,一时都垂头屏息,生怕受到牵连。 江朝欢似乎对顾襄的求情置若未闻,跪下说道:“属下不敢开脱责任,请门主依律处置。” 顾云天食指轻扣,沉吟不答,殿中沉寂下来。顾襄虽在顾云天积威之下,一向不敢反驳父亲,却还是心中不忍,正要大着胆子开口,一旁顾柔却拉着她的袖角,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两侧座位上,坤主岳织罗面无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路白羽则低头玩弄轻羽,亦不敢与门主目光相接。其余十六杀更是噤若寒蝉。 这时,沈雁回却起身禀道:“门主,离主罪责无可辩驳。但年关将至,除夕大节,还请门主念在他十几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稍稍从轻处罚。” 沈雁回作为顾门的开山首功,追随顾云天已有四十年,对顾云天的了解可谓深入骨髓。这话才终于有了一点效果,顾云天阖眼靠在椅背上,似有疲倦之感,却道:“襄儿,监查处置是你份内之事,你看着办。” 众人散后,江朝欢自去监察司领罚。顾襄却心中发愁,这个难题抛给了她,想轻轻揭过,却怕别人议论她偏颇。依律重处,却又不愿。 监察司分监督局和典刑司,在典刑司正厅,列使分读江朝欢所犯之过,请顾襄决断。 顾襄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依照门规,两罪并罚,应是十二柄法刀之刑。但门主有言,年节推恩,便减半为六,今日执行。” 司属得令,备下刑具,先告罪道:“离主得罪了。” 语毕,在江朝欢檀中穴刺入银针,使他不能用内力抵御。两人扶住江朝欢胳膊,一人执起三寸长刃的匕首,一把插入他肩头。那人手法飞快,手腕翻飞,六柄法刀便自肩至腹,依次插下,深没至柄。 江朝欢面向祭堂而跪,身子巍然不动,面色也丝毫不变,似乎那法刀不是刺在他身上。一旁监督官向顾襄躬身道:“禀报掌御,执刑已毕。” 顾襄死死咬住下唇,两眼紧盯着江朝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人又抬手飞快拔出法刀,鲜血喷溅而出,他身上立刻被血浸透,紧接着有人在伤处上药。 一人说道:“离主,银针逆血而行,将会游走周身,这期间不可运功抵御。明日这时卑职会去为您取出,到时才能运内力疗伤。” 江朝欢拂手挣开两人钳制,顾襄忙上前搀扶,他却摇头推开顾襄,自己挣扎起身,扶着门檐离去。 顾襄怔了一瞬,知道他此刻全无内力护体,只是凭着一口气撑着,还是追了上去,抓住他胳膊,问道:“你怪了我吗?我…我送你回去。”声音中已然带了哭腔。 一零八.除夕 “怪你什么?”江朝欢笑了一下,握住了顾襄的手,“受罚后依例要闭门思过半个月,你记得藏好孟梁。” 顾襄还要再说,江朝欢却已放开她转身离开。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沾染的江朝欢的血,顾襄终于怔怔流下泪来。 这日谷中上下议论纷纷,都奇怪于门主对离主处置之重。 本来众人都以为去玄天岭的任务重在求医,带回孟九转尸体只是为了证明已经杀了他,不算什么大事。可没想到门主会因此发怒,都觉得是离主失去了门主欢心。而乾坤二主去扬州也是无功而返,却没什么惩罚,一时种种揣测,议论如沸。 十日后便是除夕之夜,幽云谷也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人人都期盼新岁。 夜间欢宴,通宵达旦,顾柔和沈雁回陪坐顾云天两侧,尽拣着好听的话讨他开心,顾云天吟赏歌舞,也终于展颜。 酒过三巡,众人都兴味高涨,频频举杯。唯有顾襄意兴阑珊,只觉眼前一切都索然无味。 她放下酒杯,借更衣退席,离开殿中,信步乱走。 夜里风冷星寒,飘落飞雪。顾襄拣着僻静人少的小径闲逛,猛一抬头,却发现走到了江朝欢的洗萧楼外。 这十日中,她碍于门规无法去探望江朝欢,却时时惦念,度日如年,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今日处处笙歌,人人欢愉,唯有洗萧楼冷清萧索,门可罗雀。连院外把守的侍卫都去前庭水榭凑热闹了。 顾襄四下张望,见空无一人,终于下定决心,偷偷潜入楼中。 楼顶挑台之上,一盏玉勾云纹灯弃在地上,江朝欢凭栏而立,眺望南方,飘雪已经染白了他的头发,他却似雕塑般浑然不觉。 顾襄走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有一片昏黑沉寂,不禁问道:“你在看什么?” 江朝欢侧头看到她,皱眉不语。 顾襄忙道:“我悄悄来的,绝不会有人发现,你放心。”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却不见紫塞故垒,星辰残影。”江朝欢指着北方大殿中的欢饮景象,玉宇琼楼说道。 顾襄还以为他因近日遭际,心中忿忿不平,遂安慰道:“你权且再忍耐五日,这几日年后守卫松散,我天天来看你。” 江朝欢摇头,待要说话,却见北面林中燃起烟花,嬉笑声随风远远送来,一朵朵烟花点亮天幕,在空中绽放。他冷笑一声,掉头走回屋中。顾襄追上,奇道:“你不喜欢看烟花?” “烟花转瞬即逝,不是长久之物。即便再辉煌绚烂,又有何用?” 顾襄虽不认同,却也并不反驳。见江朝欢咳嗽了一声,立刻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有些担心:“你的伤还没好,外面还下着雪,不许再出去。”说着,黯然道:“我一直后悔那日…你千山万水送我求医,救我性命,我却为了名声,又怕爹爹生气,恩将仇报。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送你是因门主命令,谈不上恩情。责罚也是咎由自取,甘愿领受,与你无关。二小姐还是回去。”江朝欢没有接过茶杯,只是冷冷地说道。 “我还以为…我们总该有些不同了…”顾襄苦笑,却突然轻声回忆:“你还记得五年前的除夕,是我被爹爹责罚,闭门思过。但我羡慕外面烟火好看,偷跑出来,不料与你撞见。我怕你告诉爹爹,逼你发誓,可你不愿,我们就打了起来…” 江朝欢也随之忆起旧事,只觉好笑。 那年除夕夜宴,自己不喜热闹,早早退席。遇到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顾襄,她还以为自己一定要去告状,硬逼着自己发誓不说出去,结果自己最不喜欢受人逼迫,坚辞拒绝。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动静终于引来了旁人,教门主知道了。顾襄从此对他更是恨之入骨,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僵。 再回想往事,顾襄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却道:“总是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再跟我计较了罢。” 江朝欢有些惊讶她能说出这种话,只得回答:“这些事,我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顾襄心头一热,扑进江朝欢怀中,红着脸说道:“从今以后,我…我加倍偿还你…” 她本非忸怩胆怯的闺阁女子,性子耿直率真,发现自己对江朝欢的感觉日益变化,便辗转难断。这时听到江朝欢不怪她从前蛮横无理,便不禁吐露心迹。虽然如此,说完这一句话,她也紧张到极点,不敢张开眼睛。 江朝欢不意她突然表露心意,怔了片刻,脑中首先浮想起来的,却是一幅支离破碎的,兵戈刀剑,横尸遍野的景象。遍地血肉中,只有一个孩子坐在其中哭嚎。他打了个寒噤,推开顾襄,转身走到门口,尽量平静地开口:“太晚了,你回去。” 顾襄早就羞不自抑,掩面跑了出去。 室中沉寂下来,良久,江朝欢抽出长剑,跃下院中。 寂月皎皎,瑞雪纷飞,剑气泛着寒光纵横交错。不是锐意难挡,志取青云的穿云破,而是剑走四寰,恣肆写意的一曲凤吟。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他剑上不蕴内力,只倾泄招式,剑光到处,雪避风散。终于,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长剑倚身,雪地中倒影生寒。 十几年未曾使出这套剑法,终究生疏了许多。爆竹声中,前堂水榭欢宴散去,人们熙熙攘攘各归其处。天地之极,金光熹微,驱走了漫漫寒夜,初升旭日,却也带不来一个光明公道。 无法再忽略顾襄的情意,但身负大仇,如天堑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又哪有第二条路可走? 偷溜去席上的小童赶回,见江朝欢跪在雪中,双目腥红,嘴角、胸前血迹殷殷,吓了一跳,忙奔去相扶。他舞剑使力,伤处崩裂,染红了苍白雪地。鲜红刺目,似乎在提醒着他,十二年苦心孤诣,屈心抑志,到底为了什么?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江朝欢推开小童,仗剑起身。纵声高唱,大笑而去,只留下小童在雪中错愕呆立。 一零九.密议 转眼到了正月初五,幽云谷中仍是彩灯高悬,锣鼓喧天。江朝欢思过之期结束,召来属下,却是查问潜龙堡情况。 那人禀报道:“主上北上玄天岭的五月之中,属下去潜龙堡搜寻了两次,未获成效。门主共派人去潜龙堡五次,最后一次是上个月廿十,那些人离去之前将放火烧了潜龙堡,现在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灰烬。” 江朝欢想到,门主派人烧了潜龙堡,多半是找不到那东西,才出此下策,一劳永逸。 现在好不容易无事,合该亲自去查探一番,在余烬中或许还能有所发现。江朝欢整顿装束,正要去求见门主,借寻找小缙的理由去搜查潜龙堡。门外却来了使者,道门主宣召他去钧天殿。 江朝欢到后,见顾襄,沈雁回,岳织罗已经在殿中稳坐。顾襄心跳地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这五日来,她每夜都悄悄跑到洗萧楼外,却不敢进去,只是仰望着楼上窗子的亮光,伫立许久。 顾云天坐在上首,待江朝欢行礼后,平平开口:“正月年节之中,你的伤还没好,我本不该指派你出门。但形格势禁,有件事少不得你去做。” 江朝欢道:“门主但有吩咐,属下必当全力以赴。” 顾云天微微颔首,看了沈雁回一眼。沈雁回立刻起身讲道:“近日收到消息,临安谢氏长子谢酽将于一个月后完婚,已给少林,丐帮等各大门派发出请柬,届时武林硕德耆宿将齐聚临安。” 顾襄连日来一副心思全在江朝欢身上,未曾探听外面消息,乍闻此事,不由吃了一惊,问他:“谢家行事一向低调,为何此次婚事大张旗鼓,邀请各派参加?” “年前谢酽将慕容小姐带回府上,就引来了无数流言。很多人想到聚义会谢酽杀少林弟子、蓝姑娘等事还未澄明,慕容小姐又是正道叛贼慕容义独女,不为武林所容。这两人成婚,反对,怀疑之声不绝。谢家言道,将会在婚礼之上澄清一切。”沈雁回说道。 顾云天左手五指微屈,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朝欢,道:“你令慕容氏失忆,这事做得很好。我要你们立刻出发,前往谢府,参加婚宴。” “爹爹有何吩咐?”顾襄问道。 “你要接近谢酽,取代慕容氏的位置,阻止他完婚。朝欢,令你取慕容氏和谢家除谢酽外所有人性命。”顾云天又看向沈雁回和岳织罗,“雁回,你们两个,找到谢府中淮水派所遗的武功秘籍和水龙吟刀谱,取回幽云谷。” 沈雁回和岳织罗俯身听令,顾襄却回想着“取代慕容氏的位置”这句话,不敢想象是什么意思。她余光瞥向江朝欢,却见他脸色惨白,冷面含霜,不由担心他伤势。 顾云天左手一抬,幽深的目光打量着江朝欢,微笑道:“这回不会再把我的任务打了折扣。若是再有差错,我必不轻饶。” “请门主放心,属下隳肝沥胆,不成不还。”江朝欢躬身领命,声音平静,毫无波澜。 顾云天道:“我一向对你放心。只是听说你已经和谢酽称兄道弟,怕你到时候下不去手。” “属下只是为完成任务取信于谢酽,绝不会因私废公,心慈手软。” 顾云天摆摆手,道:“好。你们出去。襄儿留下。” 三人行礼退下,顾云天招手叫顾襄上前坐,温颜笑道:“你知道爹爹这次急令你们前往临安,是为了什么吗?” 顾襄茫然摇头,顾云天娓娓说道:“当年淮水一役,南方武林龙头淮水派覆灭,其绝世武功定风波,凤箫吟,踏莎行就此失传。这些年来,我派人四处查探,有人说这几样武功秘籍在淮水派的姻亲广陵嵇氏手里,有人说孟九转当年与淮水派大弟子有过接触,亦有嫌疑。” 说到这,他极深的目光触到顾襄眼底,见顾襄依旧一脸惘然,接着说道:“但我看来最可能的,却是在淮水派至交谢桓手中。借此时机,我让你沈师叔和岳师叔好好寻访一番,拿到秘籍。” “爹爹,那为什么要…要杀谢家所有人?为什么要我…”顾襄迟疑片刻,终究不敢问出来。 “我的话,你只需要照办,不必问原因。”顾云天微眯眼睛,“你们四人各司其职,相互配合,务必完成各自的任务。其中,以你的最为关键。若是你能取代慕容氏的位置,谢家的一切还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 “爹爹…没必要一定这样,我…我定会助沈师叔夺得秘籍…”顾襄诧异至极,大着胆子问道。 “不,我顾门想要一统江湖,总不可能真的除尽所有门派。谢酽是名门之后,却为正道菲薄,心中定会愤愤不平。你若能趁机接近他,与他结成秦晋之好,于我顾门大业有极大好处。” 顾云天拉着女儿的手,语气慈祥和蔼,宛如在和女儿谈心的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推心置腹,直言相告,和顾襄商议大事。但顾襄却并没有惊喜荣幸,反而如堕冰窖,心寒刺骨。 “怎么,有什么为难之处吗?”顾云天左手食指轻扣,噙笑而问。 顾襄一惊,忙道:“没…没有,女儿一定遵照爹爹指令。” 顾云天看着女儿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面色渐乎阴沉,抬起右手义肢,紧捏成拳,钢骨发出沉重的响声。 殿外,碎琼乱玉,铺陈阶上,顾襄踢了一脚积雪,哭着跑回房中。 江朝欢转过钧天殿外廊,见顾柔撑着纸伞,迎面走来。两人略略颔首致意,擦肩而过,却听身后顾柔唤道:“离主。” “大小姐有事?”江朝欢止步,转身问道。 “多谢一路护送照料,救了舍妹性命。舍妹顽劣戆直,多有得罪之处,我代她赔礼了。”顾柔走近,斯斯文文地福了一礼。 江朝欢微觉诧异,还礼道:“大小姐言重了。” 顾柔客气地说道:“离主是爹爹倚重之人,从不会感情用事。若是这次妹妹行止有何偏颇,还望离主务必指教,不要误了爹爹的任务。” 一一零.长恨 “大小姐直言便是。”江朝欢自嘲一笑,“我无父无母,身份低微,若非门主垂爱收养,早已是一堆枯骨,自然不敢再有所觊觎,大小姐放心。” 语毕,转身而去。 顾柔倚着纸伞伫立凝视,却不防一旁顾襄奔来,满脸的不敢置信:“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声音发颤,泪痕犹在。 “嗜欲既胜,悲欢纠纷。我不想见你徒增烦恼…”顾柔面色不变,缓缓说道。顾襄却不再听,掩面跑开。 纸伞稳稳飘过游廊,顾柔神色坦然,心中却也复杂难辨。虽与江朝欢交集寥寥,但顾柔每每见他孑然一身,不争不怨,总有一些不安之感,更不愿爹爹,妹妹与他亲近。世上哪有无欲之人,他无牵无绊,喜怒不形于色,似乎心中只有任务,却为何而拼命? 第二日一早,沈雁回四人自幽云谷出发,前往临安。 顾襄辗转一夜,已经有了计较。既然父亲是为了谢府秘籍,那么拼却此身也要拿到就是。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总有办法。 虽是新年期间,路上仍有许多江湖豪客,皆是南下赶赴谢府婚宴。听闻谢桓的生前好友因为谢酽执意要娶慕容褒因,已有几个与谢家闹翻,但其志弥坚,婚讯不改。 四人行路颇缓,却因沈雁回顾念江朝欢伤势未愈,放慢速度。这日道经沂州,在客店过宿。几人商议去谢府事宜。江,顾两人自可进入谢府,顾襄想到聚义会笛声,道:“慕容褒因失去了一年多的记忆。不如岳师叔吹一曲酹江月,扮作她师父,便可名正言顺进入谢府。” 沈雁回喜道:“好主意。” 顾门虽不像普通武功门派一般师徒传承,只以职位论称。但沈,岳两人与顾云天平辈论交,功绩卓绝,在门中地位超然,就连顾襄姐妹也尊称一声师叔。 而两人中,更以沈雁回为尊,既然他赞同,几人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他曾在聚义会无数人前露面,不好再伪装,只得在外协作了。 夜里,巷中一阵呜呜咽咽的笛声萦然不绝,江朝欢下楼看时,却是岳织罗坐在溪边石级上,轻声吹奏。 凝神细听时,凄婉低回,如泣如诉,是一曲风归云,令人与之同悲。 “赀盈世逸,乐尠愁殷。古人诚不欺我。”顾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岳织罗在门中和江朝欢一样独来独往,寡言少语,却比他更为孤僻,没有好友,亦无仇雠。自顾襄出生以来的二十年中,从未见过她有过喜怒哀乐,脸上更是如覆面具,从来没有一丝表情。 “难道她也有感情吗?”顾襄自言自语。 “人若无感情,乐岂有悲欢?” 本来,两人都对门主,顾柔的事避而不谈。秦越肥瘠,同席不语。这夜之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相处,似乎回到顾门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行路渐急,正巧在正月十五这日,四人赶到了临安府。 沈雁回和岳织罗在郊边客栈暂时落脚,江朝欢和顾襄则给谢府递上名帖。 两人在门外等候,不一时,就听到一人高声欢呼,一阵风似的奔到门外,扑到江朝欢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江朝欢无奈地推开那人,说道:“半年不见,你还是没有长进。” “半年不见,你居然第一句话就和我说这个!”那人正是阔别已久的嵇无风,他一脸惊喜,却又佯怒道。 紧跟在嵇无风身后,嵇盈风也快步走来,与两人厮见。嵇无风兄妹北上丐帮后,投入嵇闻道生前故交,丐帮传功长老范行宜门下。此次听闻谢酽婚讯,等不得丐帮之人,两人自己便先行来到谢府。 江朝欢来谢府之时,谢酽正在接待少林贵客,嵇无风听到消息,迫不及待先来门口迎接。四人入府,互诉别情,皆感慨良多。 家仆将几人送进前堂,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迎了上来,向几人行礼道:“江公子,林小姐,家兄在后厅走不开,有失远迎,还请二位稍候,家兄待会儿亲自来谢罪。” 那少年虽看起来不过与孟梁年岁相仿,但举手投足之间,仪态端方,不卑不亢,颇有正气,与谢酽相类。然而,他面方大耳,身形敦实,与谢酽相貌迥异,实在不像是亲兄弟。 几人闲坐,那少年安排茶水,调度下人,井井有条。不一时,外面通传香山派驾临,那少年又告罪去接待。他走后,顾襄好奇地问道:“谢公子还有弟弟?” “这位小谢公子叫谢醇,是谢夫人收养的义子。别看他小,武功才干,皆不逊于大人。谢家平日的主事人就是他。”嵇无风说道。 嵇盈风陪坐下首,这时柔声开口:“林姐姐的身子可大好了?这一路去玄天岭可凶险极了。” 嵇无风也拍案附和道:“对,快给我讲讲去玄天岭有趣的事。” 四人闲聊半晌,天色已晚,谢酽也没有出现。足足又等了一个时辰,才有家仆来告罪,邀请几人去长恨阁赴宴。 长恨阁是一处制式恢宏的红楼画阁。外环流水,内植芭蕉,廊桥通达,香草幽幽,层台累榭,亭楼辉映。所谓“宫以整饬,园以萧散”,长恨阁庭院颇符江南园林的气度特征。即便谢家简朴低调,这座庭院也彰显了主人的名望地位。因而谢府又被武林中人以“长恨阁”代称。 走近看时,丹楹刻桷,碧瓦朱颜,门外一副楹联刻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江朝欢心中掠过聚义庄不伦不类的设计,暗道,这才是江南园林阆苑琼楼的样子。 几人步入阁中,上至二楼。只见通体一间,金柱分隔,是一个极大的宴厅。厅中熙熙攘攘已坐了不少宾客,上首座位空着,并不见谢酽。 因四人都是后生晚辈,名声不显,仆从便将几人座位安排在下首。好在几人并不在意这些,依旧闲叙别情。江朝欢观察座中诸人,见到了聚义会上面熟的一些身影,如崆峒,峨嵋,五岳,昆仑等派的耆宿长老。 这些人皆不饮酒,虽言笑晏晏,但神色戒备,衣摆下、行囊中鼓鼓囊囊,看来都带了武器赴会。 许久不见主人出来,已有一些宾客吵嚷讥讽,不满其待客之道。更有人道:“谢大侠过世后,怪不得谢家一再没落,连个主持宴会的人都不见,这是什么道理?” 嵇无风闻言大怒,待要回嘴,却见堂前转出一人,面色发青,隐隐含有怒气,正是谢酽,他身后跟着的是谢醇,柳眉倒竖,极有威势。身旁几个袈衣和尚,以聚义会上曾见的净空师父为首,也都个个横眉竖目,面红耳赤。看来两方这场持续半日的会谈是不欢而散。 然则,谢醇还是根据武林规矩,将少林一行人安排在左手第一座。众人一番厮见,才重新落座。 一一一.质问 开席后,谢酽只是随意客套几句,便由谢醇主持局面。 谢酽目光在席间逡巡,找到了江朝欢几人,立刻快步走来,喜道:“江兄,劳动你们正月里离家,真是叫我惭愧。” “酽弟,你和那些老和尚说什么,要那么久?”江朝欢还没说话,嵇无风抢先问道。 谢酽叹了口气,道:“不瞒你们说,少林前辈们对我的婚事颇有微词…”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暴喝,满座皆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虬髯大汉将酒碗掼在地上,一把抓向面前的谢醇,怒道:“叫你家主人来说话!你个黄毛小儿,也配和我何少君喝酒?” 原来谢醇去敬酒时,那何少君心存不满,借机发作。只见谢醇偏头躲过,何少君又探掌拍向谢醇后心,“咯啷”一声,谢醇就手取了桌上的筷子,化用一招刀法横劈,扫过何少君掌心,留下一道血痕。 “你说我不配吗?我还要喂你吃肉呢!”谢醇冷笑一声,筷子杵向汤碗,用力一掀,一碗汤水直射向何少君脸颊。他立刻转头躲避,却还是半边脸被汤水浇湿,胡子上还挂着一块牛肉,厅上宾客见了,不由笑出声来。 何少君满以为几招之内必能拿下这小儿,不想反被作弄,顿感大失脸面。他甩开包裹,右手一抄,一柄长剑抖了开来,划了个光圈。 谢酽见他亮了兵刃,生恐谢醇受伤,立刻揉身而上,化掌为刀切向何少君手腕。何少君手腕一麻,长剑掉落,谢酽兜手接住,送还他手中。这一套动作极快,很多人还未看到他长剑被夺便已回到手中,其实是谢酽为他留了面子。 谢酽立在案前,正气凛然,不怒自威,说了一句:“得罪了。”相形之下,何少君就如落汤鸡一般,先自怯了。 但他余光瞥到周围人的哄笑,怒从心头起,阴阳怪气地叫道:“谢公子武艺精湛,可惜用错了地方。慕容义老贼害死我正道无数兄弟,怎么不见你去找他女儿报仇?” “就是,叫他女儿赔我师叔命来!”何少君左侧的一个青年男子也站起来附和。 何少君是昆仑派长老,昆仑四雄之一,他的师弟,徒弟好几人都丧生在聚义会中,故而对慕容义恨之入骨。此次前来谢府,也并非怀着祝贺婚事的好意。 谢酽沉声道:“慕容庄主已经偿命,事实真相再难明晰。即便真是慕容庄主设计,这一切又与慕容小姐有什么关系?” “好一个即便真是慕容庄主设计。哼,聚义会上,他亲口承认是顾门的卧底,又引泄湖水害死无数正道好汉,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做了人家女婿,自然要为他说话,只怕这一切与你也难逃干系!”对面席上崆峒派的人说道。 “不错,少林两僧到底是何人害死,没有人亲眼看到。但蓝弦琴是死在你刀下,却是天下人有目共睹。若说你和慕容义的阴谋,和顾门没有关系,我是不信的!”又有人开口喝问。 “你…”嵇无风气得连拍桌子,不住与周围人反驳,“这些都是慕容义做的,与谢酽有什么关系?” “好啊,既然都是慕容义做的,那么慕容义就是正道叛贼,顾门逆首。自古正邪不两立,谢公子身为谢大侠的儿子,却与邪道妖女成婚,这像话吗?”何少君冷笑道。 谢酽环顾四周,开口说道:“慕容庄主固然恶行累累,但慕容家已经覆灭,慕容小姐不过是弱质女流,你们何必咄咄逼人,穷追不舍?” “焉知慕容氏有没有参与其父的罪行?若是谢公子还顾念乃父,自重身份,就应当交出妖女,让大家处置!” “就是,我爹爹就是死在慕容义手里,我要杀了妖女报仇。” 众人声讨之音此起彼伏,将嵇无风的无力反驳淹没。江朝欢略略观察,发现这些人竟多半都是聚义会殒命之人的亲友师长,此行原来是报仇而来。 谢酽心头涌上一股无力之感,不知该如何辩驳。眼见这些人各个横眉怒目,指手画脚,大厅几乎要被吵翻了天。 他摆手团团行礼,止住如沸声讨,走向座首对少林众僧说道:“净空师父,佛家主张慈悲为怀,宽悯众生。慕容小姐失去父亲家人,如今孓然一身,中毒未愈,各位就算顾念人伦之情,不能放过她吗?” 众人停下议论,纷纷看向净空,待他发话。 净空念了一句法号,却反问道:“敢问谢公子,你要求我们饶恕慕容小姐,那么你是清白无罪的吗?” “我从始至终只有误杀了蓝姑娘。待我父仇得报,自会去找蓝姑娘家人请罪,要杀要剐,绝无怨言。”谢酽朗声说道。 “好,那么敝派的两位师侄,不是谢公子杀的了?”净空问道。 “不是。” “但长镜遇害时的刀坠是谢公子的无疑,却是如何失落在现场?客栈失火,谢公子却仿佛先得了信似的,先行离去,又作何解释?” 谢酽心里一沉,这些事情若要解释开来,必然要牵扯出慕容褒因,到时这些人必然更不会放过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净空合掌道:“谢公子若是有难言之隐,不说便罢。敝派自然愿意相信谢桓大侠的后代绝非倒行逆施之人。但若谢公子执意包庇慕容小姐,甚至与她结成秦晋之好,就很难不引人多想了。” “就是,你口口声声说是慕容义陷害你,谁知道是不是你早就看上了她女儿,和他串通好了要害我们。如今慕容义死了,你自可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净空身后的少林弟子更加挑明。 净空性烈如火,与慈眉善目的掌门净虚大为不同。此次少林派出净空参加婚宴,也算是表明了少林的态度。适才一个下午的争执,便是净空执意要求谢酽交出慕容褒因,两方说得唇焦舌敝,也没有个结果,反而闹得各自不快。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谢酽站在那里,百口莫辩,仿佛又回到了聚义会那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境地。 无论如何,长镜长清之事难以分明,蓝弦琴之死无可推脱。这将成为他身上永远的污点,一旦背负,终难洗脱。 但刀坠是慕容褒因所盗,客栈是慕容褒因叫他先行,甚至让他失狂杀了蓝弦琴的毒也是慕容褒因所下,即便身负骂名,这真相也无法宣之于口。 谢酽立在那里,周遭质疑、揣测不绝于耳,心中只感到一阵悲凉。 一一二.恶斗 众人喧嚷不已,甚至许多亮出兵刃,叫嚣着若不交出慕容褒因,就要自行去谢府搜查,定要找出她来报仇。 谢酽观察形势,厅中一百余人,尽是各派好手。而能相助自己的,仅仅江朝欢几人。寡难敌众,败多胜少。他苦笑一声,拉着谢醇退回席间,低声对江朝欢说道:“待会儿若真动起手来,请醇儿带着你们去找褒因,你们护着她远远逃开。” 嵇无风一瞪眼,抢先回道:“那你呢?你叫我们扔下你先走?” “有什么好犹豫的?大丈夫何患无妻,区区一个女子怎么就不能交出来?”厅中已经有人等不及,高声叫道。 “就是,除非是这姓慕容的知道什么他与其父勾结的秘密,怕这女子说了出来,名声不保。” “少跟他废话,我们自去搜府,早晚能找到她!净空大师,你说呢?”一人询问净空意见。 净空随手拾起一根筷子,说道:“谢公子,我击碗三声,你若再不决定,老衲只好得罪了。” 说着,手腕一沉,一声已出,回荡在大厅中,叫所有人心间一滞。 江朝欢坐在案后,右手缩在衣袖中,就着茶水在桌上快速写了几个字:“我擒净空,酽拿少君,襄获普林,醇护二嵇。” 这时第二声敲击已经落下,人人都屏息以待,厅中静得针落有声。 谢酽几人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净空,何少君,郑普林分别是少林,昆仑,崆峒三派在此的首脑,也是厅中各大门派中隐隐发号施令的翘楚。擒贼先擒王,若能拿下这几人,三派必将投鼠忌器,不敢再轻举妄动,其余门派群龙无首,也多半不能成事。 只是何少君素以昆仑剑圣着称,适才谢酽虽出其不意夺下其剑,但也是趁其不备,这回他必然更加警惕。郑普林没交过手,但能在崆峒派占据一席之地,也不可小觑。 净空则更为难测,他是少林达摩堂首座,与掌门方丈净虚,戒律院首座净幻,罗汉堂首座净寂并称“少林四僧,空虚幻寂”,据说其武功更是四人之中第一。 几人心中飞快盘算,均觉此举太过冒险,然而却也别无他法。正犹豫间,净空轻念了句佛号,微微躬身,筷子未落,那瓷碗便发出了与前两次不同的响声。却是贯以内力,引气息与碗沿相撞,众人都暗暗惊服。 三声铮鸣,余音未散,便见江朝欢越众而出,向净空说道:“慕容小姐所在,晚辈恰巧知道,请跟我来。” 净空刚刚迈出一步,江朝欢倏然左手指力点来,“点绛唇”疾风拂面,他急忙侧头,回掌相迎。江朝欢右手平推,与他对了一掌。两人内力相激,净空反而退了一步,他心头大骇,不敢相信眼前少年内力之强。趁这一瞬,江朝欢右掌陡变为抓,反手扣住净空脉门。 净空微一使力,便觉内力自腕脉流出,忙收回内劲。江朝欢目的只是挟制住他,并不使风入松,若非净空主动运功,这一点内力也不会流泄。 变起突然,少林众人固然抢救不及,其余人亦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谢酽几个旋身跃到何少君身旁,拔刀直刺。何少君慌忙之间挺剑相抵,刀剑一击,金声嗡鸣。谢酽变招向上疾挑,一鼓作气震飞他剑,横刀抵住他脖颈。 这两下兔起鹘落,连两旁之人都不由叫了声好。 只见顾襄也踏上案几,身形如电,向左侧席间崆峒派众人掠去。她以手为刃,直取其中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子。 崆峒派距离最远,因而顾襄下手最晚,她居高临下,本拟一招翻腾云海逼郑普林仰身,再以指做锋取其檀中穴。谁知手刀刚触到郑普林额上,他便似早有准备一般,猿臂轻舒,夹击顾襄手腕。紧接着双足环踢,反将顾襄逼退。 江朝欢这时已经得手,见顾襄危急,拿着净空手腕便要去援。净空却使反力,将身子扎在地上,宁可内力流失也不肯从。 郑普林冷笑一声,抽出两根铁棍,相互一斫,非金非玉的响声震得顾襄心口烦恶。他两棍同挥,招法怪异,霎时间顾襄身上已中了三下。 江朝欢拼尽力气拉净空,谢醇,嵇无风兄妹也都大为惶急。正欲上前相助,却突见楼梯口跌跌撞撞跑上来一个僮仆,结结巴巴地叫道:“丐…丐帮来了。” 众人一惊,动作皆滞,转头看时,一个形貌潇洒的男子笑着转上楼来,身后跟着一个美貌少女和数十名老少乞儿。 嵇无风见之大喜,忙叫道:“师父,快去救林姑娘!” 这人正是丐帮的传功长老范行宜,只见他双目一扫,对郑普林躬身一揖,有礼地说道:“郑兄,还请看在弟弟薄面,暂且罢斗,待我们慢慢计议。” 郑普林手上不停,叫道:“要那两个小子先放了净空师父和何长老。” 谢酽微一迟疑,便即放手,江朝欢亦放开净空。郑普林也依言收招。 江朝欢立刻奔过去查看顾襄伤势,只见她肩上,胸口四五处血洞,整个身子被血染红。虽不致命,但也颇重。忙唤道:“你怎么样?”一边给她输送真气,喂她吃药,叫大夫来。 他本以为少林,丐帮,昆仑,五岳是为一流门派,难以对付。崆峒,峨嵋等却是二流门派,不会有绝世高手,谁知一个从未听闻的郑普林武功竟如此高强,害顾襄吃了一个大亏,心中愧疚不已。 顾襄倒在他怀中,勉强提了一口气,道:“我没事,别浪费内力…” 范行宜瞧着这边,摆手叫来丐帮中通医术的人为顾襄治伤。 谢酽心中感激,上前抱手行礼:“范长老驾临陋室,实在是柴门有幸,蓬荜生辉。晚辈礼仪不周,未克远迎,还请恕罪。” 范行宜携着身后少女的手,笑道:“小女顽皮,非要今日上门叨扰。主人不怪,才是我辈幸事。”又向座中团团行礼,与众人相见,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似乎没见适才厅中恶斗的场面。他身后的少女也咯咯娇笑,毫不胆怯,众豪杰莫不愕然失色。 一一三.突临 待范行宜走到首席与净空见礼,却见净空面色惨白,牙关紧闭,对他的客套充耳不闻。 一旁的少林弟子拉了拉他衣袖,叫道:“师父。” 净空似乎被惊醒,身子悚然一动,暴喝一声,一柄薄叶刀便向自己颈间抹去。 “师父!” “净空大师!” 厅中惊叫响起,却相救不及。 这一下变故陡生,眼见那刀刃就要擦近他皮肉,却从旁伸过一只筷子点在他右手虎口。净空右手一麻,力道偏了,刀刃只在颈间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却并不深。 那伸筷阻拦的正是范行宜,他老于世故,早看出净空不对,虽没想到他是要自杀,却也一直防备。待见突变,情急之下捞起桌上筷子点去,这却是丐帮打狗棒法中的一招,精妙无匹。若非净空死志坚决,手上剧痛仍递出刀刃,那点伤也不会受。 “师父…你…你为什么…”一名弟子扶住净空,见他颈上伤口血流如注,还以为他要死了,哭道。 座中年纪较长的豪杰却已经有所揣测,净空性情刚烈,自尊极强,在少林便是达摩堂首座之尊,在武林之中更是排得上号的英雄。这次却在众人面被一个无名小辈所擒,颜面尽失,更是丢了号称天下第一派少林的面子,顿感生之无味,只能自尽以谢。 范行宜也猜到这一节,便道:“习武之人,胜败乃是常事。今日聚在此处的,都是正道侠士,一点摩擦龌蹉说开了就好,大师不必放在心上。” 众人感佩他出言开导,给少林争足了脸面,也纷纷附和相劝。 净空脸上沟壑峥嵘,直直瞪着江朝欢,瞠目欲裂,心里却知,虽然他是偷袭得手,但他内力之强,尤胜自己,招式之精,亦不输人。就算公平打斗,多半也是同样结果。更觉半生辛劳苦练比不得区区弱冠少年,活着也是索然无味,连连苦笑。 少林弟子皆一同怒视江朝欢,一人道:“你便是曾在潞州青龙寺强闯少林伤人的那个,今日又不要脸地偷袭我师父,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还不快快来给我师父道歉!” 江朝欢一副心思全在顾襄身上,未曾注意周围情形。这时才抬头起身,说道:“晚辈适才迫不得已贸然出手,只是运气罢了。还请贵派不要介怀。” 谢酽也行了一礼道:“江兄是为我解围才出此下策,我向贵派赔礼了。” 见两人语气真诚,少林也不好再说。净空一双眼睛含火般射向江朝欢,半晌,嘶哑着嗓音道:“我们走。” 少林诸人转瞬间离去,余人面面相觑,只得看向何少君和郑普林。 适才三对打斗中,唯有郑普林得胜,为来客挣回了一点面子,这时便有人朝他喊道:“郑大侠,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普林却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摇头摆手:“你们看着办。” “这…” 一时厅中又一片混乱。 范行宜高声说道:“各位,今日恰逢元宵佳节,何必非要动武?不如我们暂且释去前嫌,共饮一杯,明日再议。” “我是来为我师兄报仇的,不是来喝酒的。不交出姓慕容的,我今日誓不罢休!” “就是!范长老,你不会站在他们那边?据我所知,贵帮也有兄弟在聚义会丧生,难道不应该和我们同仇敌忾,找那慕容义女儿算账吗?” … 座中响起一片反对之声。 范行宜身后的少女抿嘴讥笑道:“各位都是成名英雄,欺侮一个女子算什么能耐?慕容小姐武功低微,深在闺阁,哪里知道其父所为?你们真那么有本事,倒去找顾云天报仇啊!” “说得好!你们只敢来长恨阁撒野,怎么不去幽云谷找正主呢?”嵇无风拍手附和。 范行宜脸一沉,朝那少女喝道:“云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住口!” 那少女正是范行宜的女儿范云迢。她回头朝嵇无风眨了眨眼,又对范行宜扮了个鬼脸,格格而笑,显然并不怕她父亲。 座中诸人脸上却已挂不住,这话正戳到了他们的痛处。归根结底,慕容义是顾门的人,报仇也该去找顾云天。但又哪里有人敢去顾门送死? 何少君刚刚也大失脸面,当下怒喝一声:“这么说,贵帮是执意倒行逆施,相助那妖女了?” 范行宜这下也有些踌躇,丐帮百年来被誉为天下第一帮,总不能与诸门派为敌动手。何况丐帮现在没有帮主,范行宜也不能擅自表态,只得道:“我丐帮是来参加婚宴的,不是来闹事的,没有帮谁这一说。” “好,那贵帮是两不相帮了?还请待会儿不要食言。”何少君一剑插在地上,击碎了一块地砖。 这次场中局势变化,宾客之中少了少林诸人,谢酽一行却也伤了顾襄。又多了袖手旁观的丐帮。众人各自揣摩,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江朝欢皱起眉头,这回虽有丐帮众人能保护嵇无风兄妹,无需分神护卫。但己方也只剩了谢酽兄弟和自己有一战之力,对抗厅中一百余高手,还是极为艰难。 再想故技重施,偷袭敌首,他们也必定有了戒备,难以一击得手。场中气氛渐渐紧张,人人握紧了手中兵刃,只等有人发号施令,便即动手。 江朝欢正要开口,与众人再辩一番,拖延一些时间,楼梯口却突然又闯上一个僮仆,叫道:“夫…夫人来了!” 这回就连谢酽兄弟都大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转头相顾。不过片刻,便见一个中年美妇徐徐走近,身后跟着数名仆婢。排场不大,却气度高华,隐含威仪,莫名让人不敢逼视。 谢酽兄弟抢上去拜倒,叫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长恨阁都要让人踏平了。”谢母阮氏悠悠开口。看着两个儿子,面上不带一点笑意。 江朝欢自她走进,目光便钉在了她身上。只见阮氏发髻上丝毫不见装饰,一身粗布灰衣,没有一点花纹刺绣,可见她生活清苦,无意繁华。然而,她顾盼神采,极具威严,行走之间,也可知武功不俗。 “孩儿不孝…”谢酽哽咽道。 阮氏不答,明眸向席间一扫,众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与之目光相接。唯有江朝欢未避其注视,阮氏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一瞬,随即移开。 嵇无风首先反应过来,亦上前拜道:“晚辈嵇无风拜见伯母。” 阮氏是谢桓遗孀,辈分与各派耆宿长老相同,更是座中许多人的长辈。众位宾客即便再不愿意,也都顾全礼节,纷纷上前自报家门,行礼拜见。 一一四.剧饮 阮氏不着笑意,却也恪守礼数,一一回礼。一番折腾,她坐上适才谢酽不便去坐的主位,下面宾客也纷纷重新入座。 谢酽和谢醇侍立在阮氏两侧,却见阮氏一声招呼,便自顾自地喝酒吃菜,既不再看座下众人,也不出一言。 众位宾客中有些见识的,都知道阮成君出嫁前便是太行山紫荆剑仙阮斐之女,出嫁后更是与谢桓得号“刀剑合璧”。其武功深湛,性格刚强,是武林公认的巾帼英侠。 谢桓去世后,阮氏更是携着几位子女举家避逃,背井离乡,终于躲过了顾门的追杀。谢醇的父亲本是谢家家仆,逃亡路上为护主而死,阮氏便收养其子为义儿。 五年后,风头渐过,谢家回迁,慢慢重整旗鼓。谢家虽遭逢大变,但有阮氏主持,亦无人敢轻侮分毫。十几年艰难岁月,谢家孤儿寡母得以存续保全,全赖阮氏一人之力。因而,即便近些年阮氏不出江湖,深居简出,也没人敢小觑这位女中英豪。 甫一相见,何少君等人在她注视之下,气势上就先软了下来。先前嚣张的气焰熄了大半,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再开口提要人。 这时,众人陪坐在下饮宴,间或偷眼看阮氏,皆食不甘味,味同嚼蜡。 终于,阮氏放下了筷子,目光一沉,掠向席间。何少君生怕她就此离席,再没机会说来此目的,暗暗给自己鼓了半天气,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他,何少君硬着头皮端起酒杯,走向主座,道:“晚辈昆仑派何少君拜见谢夫人。叨扰贵府,谨以此杯祝谢夫人福寿绵延,身体康健。” 阮氏客套了一句,喝了酒,不再看他。 明明谢府主事人就在面前,何少君讷讷地立在一旁,话到嘴边,可就是不敢开口提及。半晌,还是讪讪地回了自己座位。 邻桌衡山派赵丹阳见状,也起身敬酒。行酒毕,同样不敢首先出言,退回己席。 接下来,各派一个接一个地,纷纷上前敬酒。谢酽恐母亲饮多伤身,想要代劳,却被阮氏拒绝。 一转眼,阮氏已经喝了几十杯酒,却神色如常,目光清湛,毫无醉意。本来宾客只是为了提出要人,但渐渐地,开始起了较量之心。暗想,这许多人和一个妇人喝酒,若是还不能将她喝倒,日后传出去,须眉群雄不及一妇道人家,还哪有颜面在? 于是,各派来客一一敬酒,无论何人,阮氏总是不推不拒,一饮而尽。直到最后,厅中一百余人除了江朝欢一桌和丐帮众人,竟全部轮了个遍。 阮氏面色终于微红,但环视席下,骤然起身。所有目光紧紧盯在她身上,只见她向江朝欢等人走去,步履稳健。群豪暗忖,若是换成自己,这时定已大醉不起。阮氏饮了一百余杯,不见醉态,足见内功之强,化解之快,前所未见,心中也终于彻底服气。 谢酽强忍泪意,跟着阮氏走到席间。却见阮氏先对范行宜道:“范长老,一别十三年,贵体可好?” 范行宜站起回礼,叹道:“十三年前淮水之战,谢大侠英姿仍历历在目。不想时移世易,昔人已矣,足可一叹。” 两人仰头饮了一杯水酒,和着眼泪咽了下去。 阮氏转而看向江朝欢,打量许久:“这位小友是哪派高足?” “晚辈门派不显,不值一提,请夫人见谅。”江朝欢答道。 谢酽亦在后代为解释,阮氏不再追问,重回主位。 众人心中都似崩了一根弦,为阮氏气势所慑,越来越不敢回想适才闹事之举,懊丧紧张不已。不想阮氏却主动开口:“各位惠临敝府,所为何事,我心中有数。但我谢家一早明言,二十天后婚宴之上,必给大家一个交代。今日元宵佳节,此前纠葛,既往不咎。如果有哪位还有异议,便请上来分说。” 阮氏威名素着,这时昂然开口,众人心中一凛,还哪敢再多说半句。各个垂头丧气,散席而归。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明月高悬,圆如玉盘。长恨阁外,枝影疏散。 泠泠流觞之畔,萧萧亭榭之端,江朝欢,谢酽和嵇无风三人临水围坐。 谢酽一杯杯地往喉咙里灌酒,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酒水还是泪水。嵇无风焦心苦劝,却只听谢酽不住呢喃:“是我不孝,是我无能…” “那你打算怎么办?婚宴之上又能解释什么?”嵇无风愁眉苦脸地问他。 别人不知,但嵇无风和江朝欢却心知肚明,聚义会上慕容义的种种恶行,慕容褒因不仅不是一无所知,其实是元凶巨恶之一。就算是父命所授,也不能洗脱她对谢酽的构陷谮媚。 谢酽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我本以为到时候赔个礼道个歉,大家也不会对一个遗孤弱女紧逼不放,可是…” “弱女?酽弟,慕容小姐做的那些事,你真的毫不介怀?伯母她…她难道也不在意?”嵇无风心直口快,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谢酽埋头抱手,肩头耸动。想起他带慕容褒因回家后,自然不敢欺瞒母亲,将这半年之事一五一十对阮氏说了。阮氏虽不置一词,但面色当场就变了。之后就去了别庄,过年都没有再回来。谁知今日家门危急,阮氏赶回,累得她半百之年剧饮解围,回护不孝之儿。 “我…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娶褒因?”谢酽终于抬起头。 “说实话,我的确不赞成。但你既然决定了,我肯定站在你这边。不管有多少人来和你为难,我都会帮你。”嵇无风直视着他,认真说道。 “江兄…那你呢?”谢酽握住了嵇无风的手,又转头问江朝欢。 江朝欢心中不知怎的,想起了顾襄。他踌躇半晌,心底不知埋藏了多久的话脱口而出:“慕容义是顾门洞主,顾云天的手下,说不定与令尊过世脱不了干系。就算不管慕容小姐自己做过什么,她也是仇人之女,你真的不介意吗?” 一一五.一误 “仇人之女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褒因只剩五年可活,如果现在我不娶她,保护她,日日夜夜陪伴她,五年之后我才一定会后悔…”谢酽坚定开口。 谢酽的话不断在江朝欢脑中回荡,让他第一次对自己十数年无日或忘的坚持产生怀疑。 几人枕曲藉糟,却没注意不远处顾襄躲在树后。 听到谢酽的剖白,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和江朝欢。自古正邪不两立,谢酽和慕容褒因从根本上就是不容于世的结合。可谢酽还是义无反顾,矢志不渝。而自己和江朝欢师出同门,青梅竹马,本该水到渠成,却为何也重重阻滞…她心中黯然凄惶,只觉身上伤处也更加疼痛,却也为谢酽的话坚定了信念。 嵇无风连连叹气,问道:“你既然一早打定主意,也该想到会有旁人阻折。为何还要大张旗鼓,遍邀观礼,你该偷偷地带慕容小姐回家,把婚事办了就是啊!” “我从未声张过,但不知消息为了传了出去。我回家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要我交出褒因。”谢酽摇头苦笑。 江朝欢心中一凛,却明白,这多半是门主散布出去的消息。 嵇无风又问:“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办?这些人今日虽碰了钉子,但不会就此罢手。若是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不会轻易离去的。” “我不知道…”谢酽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酽弟,恐怕你们只有离家远走,就此隐居,才能摆脱那些人的纠缠。”江朝欢拍了拍他的肩,说道。 谢酽身子一颤,抱头摇首:“要我远避关外,退出江湖吗?不…我的父仇还未报…” 几人再没了计较,只能长吁短叹,借酒浇愁,终于都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桌上。 顾襄见夜深天寒,恐江朝欢着凉,正要去唤来下人,却见嵇盈风从后廊转了出来。 嵇盈风走上前先扶起了嵇无风,又把谢酽交到了下人手中。再回去看江朝欢时,却踌躇了片刻。自广陵一别,嵇盈风不知为何,心头常常萦绕着与江朝欢相处的点滴。半年的分别,反而将这相思之意深深烙在心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一直模模糊糊的心意。 然而,再见之时,嵇盈风愈发觉出江朝欢对顾襄的不同。她只能按下纷乱思绪,望迩却遐。 当下,嵇盈风鼓足勇气去扶江朝欢。谁知,江朝欢时时警觉,大醉之后仍骤然惊醒,第一眼却看到了嵇盈风右手腕上的玉镯。他不由一怔,脱口而出:“盈妹?” 嵇盈风的动作僵住了,不敢置信地开口:“你…你叫我什么…” 江朝欢却仍昏昏沉沉,仿佛看到了幼时年岁,两手抚摸着嵇盈风的玉镯,呢喃道:“盈妹…盈妹…是你…” 半晌,江朝欢终于重又跌回桌上,沉睡不醒。嵇盈风手足无措地立在旁边,先是暗暗苦笑:“不是他…我在想什么?他早就不在了…”却又想到,酒后吐真言,江朝欢这样叫着自己,难道他的心意也和自己一样? 喜不自胜,她的心跳得飞快,面色潮红,突然扭头跑开了。 朔风萧索,却不见看到了这一切的顾襄死死咬着嘴唇,一颗心像是被风雪冻成了冰,不再跳动。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他喜欢的是嵇盈风…” 顾襄心头涌起一幕幕往事。 “如果你不是门主的女儿,我绝不会浪费力气救你。” “门主的任务是护送你求医。若你半途死了,任务自然完成不了。” … 是啊,他早就说得明白,一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否则,为什么他对门主的任务,对姐姐的暗示毫不在意,对自己除夕那晚的表白毫无回应?原来两人之间最大的滞碍,从来都不是外界种种阻扰,而只是他从未有过相伴的念头。 顾襄不知道在寒夜中立了多久,那晚之后,她的伤势未愈,病势又发。沉疴渐重,卧床不起,却闭门不让江朝欢探望。仿佛一切回到了原点,顾襄终于死心。 … 转眼五日过去,时机已到,江朝欢联络了沈雁回两人,计较定了,岳织罗便来谢府送上拜帖。 岳织罗自称是个工于竹笛的女先生,去年曾去聚义庄,做了一阵慕容褒因的老师。她早根据江朝欢回忆,练成了改编过的酹江月。慕容褒因虽然失忆,但音乐不同于他物,此时一曲笛声,条件反射一般,唤起了她深入骨髓的印记。 乐声做不了假,慕容褒因先入为主,便信服了岳织罗的说法。谢酽也颇感欣慰,慕容家全族覆灭,聚义庄付之一炬。这时旧日的师长寻来,有了故人陪伴,也可稍慰慕容褒因思乡之情。 于是谢酽以重礼延请岳织罗入府,继续教习慕容褒因。岳织罗得以名正言顺进入谢家。 她做事雷厉风行,从不瞻前顾后。一进谢府,就着手秘查水龙吟和淮水派武功秘籍。借助慕容褒因之手,岳织罗探知谢家水龙吟传男传女,不分彼此,但谢桓长女谢酝不良于行,未曾习武。谢酽已经将水龙吟全部领会,因而刀谱目前是在谢醇手中。 近三年来,谢夫人阮氏常居别庄,长恨阁由谢醇打理。他忙于内务,自然疏于练武。此时阮氏已经重回别庄,正是最好时机。 岳织罗心生一计,这日与江朝欢商议后,携了慕容褒因至长恨阁水榭,教习竹笛。不一时,顾襄路过,也在旁观赏。 江朝欢找了借口,拖着谢酽出门。临出门前,托付谢醇照料好前庭客人之事后,来看顾慕容褒因。初时,岳织罗尚吹慕容褒因改编的祭月,顾襄起身道:“今日群贤毕至,雅乐徽猷,我当舞剑助兴。” 寒光一闪,长剑出鞘,顾襄一招聘云闲起手,仗剑而舞。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顾襄英姿飒飒,为祭月悲声平添豪气,慕容褒因不由叹服,击缶而歌。 一曲未毕,顾襄收剑而止。对谢醇笑道:“谢二公子,水龙吟带了个吟字,想必是龙吟虎啸,意蕴绵长,也契合乐音金奏,何不叫我们开开眼界?” 一一六.计夺 谢醇早已看得心潮澎湃,跃跃欲试,当即起身拔刀而出,双手平推,正是一招“龙骧虎步”。 几人喝了一声彩,只见谢醇长刀随乐声而动,比之适才剑舞的俊逸,气势更为磅礴。然而,岳织罗在一个转音之间,便将祭月换成了酹江月。笛声呜咽,暗蕴惑魅。坤主的成名绝技一显,非但谢醇分辨不出,就连慕容褒因也毫无察觉。 谢醇专注于刀式,笛声渐渐充斥耳中,契着招法撩动心弦。他的水龙吟使得越来越快,顾襄见此时机,提剑上前,逐渐与谢醇交斗在一起。 刀剑纠缠,虽是招法演练,不蕴内力比拼,但两人也都暗暗较劲,不愿输给对方。 顾襄早早在耳中塞了棉团,谢醇心绪却随笛声拨动,刀法也渐渐凌乱。未走几招,“咣当”一声,顾襄长剑击在谢醇刀背上,朴刀脱手,直飞出几丈远。 谢醇脸色通红,眼里直欲喷火来。顾襄趁势道:“这招不对!” “什么不对?”谢醇按住刀把,急忙问道。 “我的剑递出去,直刺胸口,这时只要将刀锋倒转,从旁一拦就能化解,可你却把刀背送来。水龙吟是冠绝天下的刀法,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一招,定是你使错了。” 谢醇努力回忆适才的景象,却只觉脑中一片混乱,见顾襄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先信了三分。待听到顾襄说水龙吟“愚蠢”,心里大怒,忍不住道:“我练了十年的刀法,怎么会使错?” “那可不对,若是没使错,水龙吟怎么能败在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剑法之下?”顾襄眉头一挑,似乎很是费解。 这时岳织罗款款站起,柔声说道:“谢二公子,我是旁观者清,看起来你刚才那招的确不对劲。不如你拿来刀谱,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谢醇一心要证明自己没使错,可若是自己没错,那就是承认了水龙吟不如顾襄的剑法,不免纠结已极。他再少年老成,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争强好胜之意,刨根问底之心,正是人一生中的顶点。听了岳织罗的话,当即起身道:“好!我这就去拿来!” 当他拿回来时,却又到底生了一分警惕。可转念间,想到慕容褒因是未来嫂子,顾襄是哥哥好友,没什么信不过的。何况大家一起看一看,仓促之间,又不能将口诀记了去。 一计得售,于是顾襄从头看起,慕容褒因在后面围着,一页一页翻过去,不过半个时辰,便翻到了最后。顾襄突然指着那页图画道:“你看,这一招是要将刀锋横拦,你怕是记岔了。” 谢醇努力回想,却觉脑中笛声萦回,混乱不堪。见岳织罗也点头附和,只得道:“那也许是。”收起刀谱回去,一路上还是奇怪不已。 待他走后,顾襄立刻回房默出适才速记的口诀,凝神回思大半天,八式水龙吟终于写成。两人检查了一遍,便联络沈雁回,将刀谱送了出去。 傍晚,江朝欢和谢酽回府。 顾门四人在外会面,见不过几日便拿到了水龙吟刀谱,岳织罗依旧是神情冰冷,殊无喜色。沈雁回却颇为畅快,赞道:“二小姐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我们的任务能顺利完成,皆仰仗二小姐苦功。” 顾襄经过一个下午强记,心力大耗,只是谦辞了几句。 江朝欢侧头一看,见她面色苍白,说话中气不足,想到她伤病未好,便将手探上她脉搏查看。这本是去玄天岭一路日日重复的举动,早已习以为常,江朝欢也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却不想顾襄如触电一般,立刻缩回了手,避开他目光垂头道:“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 青衫飘过,转眼人影不见。沈雁回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若有所思。 “水龙吟已拿到,淮水派秘籍却还没有着落。我想,这应该在阮氏那里下手。”岳织罗似乎没注意适才的场景,开口说道。 “没错,阮氏常居别庄不归,难以查访。我们还是要先设计使她回来才是。”沈雁回也道。 江朝欢蓦地想起孟梁,难道终究还是要把他牵扯到这朝不保夕的地方吗?沉吟良久,他还是不着感情地开口:“我认识一个杏林圣手。可以借为谢小姐医腿之名,令谢夫人回到谢府。” 沈雁回大喜,立刻派人去接孟梁。 江朝欢对谢酽一说,谢酽想起孟梁一身医术是孟九转亲传,虽然孟九转说过谢酝的腿疾难以痊愈,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却也想尽力一试。他亲自前去别庄,果然一提到此事,阮氏便急切询问,第二日便携谢酝回府。 孟梁经过江朝欢嘱咐,将当年孟九转的诊断道来,至于治疗手段,则说得模棱两可,玄玄乎乎。阮氏记得曾经神医孟九转的断语,见他说得不差,心里已信了七分。 “谢小姐天生顽疾,已经过了医治的最佳年龄。但我尽力一试,或许还能使小姐拄拐站起,不至于完全依靠轮椅。” 孟梁话音刚落,便听“咣啷”一声,谢酝将茶杯狠狠朝地面一掼,喝道:“滚开!我不要你治!” 阮氏忙去帘后安抚女儿。她知道谢酝自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药,腿疾未有好转不说,让她的性子也乖戾暴躁起来。但她愧疚女儿生来残疾,事事依顺女儿,这时也只是去柔声安慰,并不反驳。 谢酽这边向孟梁赔着不是,却想到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只有对姐姐才有这般温柔的时刻,心下凄然。 “姐姐,这位小大夫是神医孟九转的弟子,绝非以前那些庸医可比,你就试一试也无妨。”谢酽劝道。 “孟九转?那个治了我七八年也没治好的废物?你还想我再被人戏耍一次是吗?”谢酝死死瞪着谢酽,又将手边玉枕向他扔去。谢酽侧身避开,锵然一声,那玉枕碎了一地。 孟梁闻言大怒:“既然谢小姐辱及家师,那这病的确不必治了。” 在他心中,师父是最亲近最尊敬之人,谢酝辱骂师父,他无论如何再忍受不了。捏紧拳头,立刻转身离开。 谢酽和谢醇忙追上去道歉,阮氏则拍着女儿的背,连连抚慰。 于是,一场诊治不欢而散。 一一七.试探 谢酝闹了几天脾气,诊治毫无进展,想要借此接近阮氏的目的自然就难以达成。 这日,江朝欢便向谢酽建议,让嵇盈风,范云迢等同龄女孩去劝劝谢酝。谢酽想到几人来府相助,还一直未曾好好接待,禀明了阮氏,拟在正月二十这天开宴,酬谢丐帮,嵇氏等朋友,顺带给谢酝散散心。 谢酝初时严词拒绝,但嵇盈风和范云迢常来陪伴劝告。嵇盈风恬淡大度,范云迢生性乐观,都不介意谢酝出言刻薄,反而一直真心相待,竟将谢酝渐渐感化。 嵇,范两人在丐帮半年早已熟识,这回又齐心合力劝慰谢酝,三人几日间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谢酝自小孤僻乖戾,极少出门,家中又没有姐妹相伴,这时第一次交到好友,心中早已不胜欣忭,这几日连脾气都好了许多,阮氏看着极为欣慰。 转眼到了正月二十,长恨阁倚楼设案,置酒高会。焚香列鼎,大排筵席。 这日所宴请的,皆是谢家故交好友。虽高贤贵客不如正月十五之众,但人人只为欢宴,没有剑拔弩张,森严壁垒之势。一时席间飞觥献斝,一酬一酢,极尽欢愉。 谢酝披着银狐皮短袄,腿上还盖了一张貂裘御寒,剑眉星目,颇肖其母。比之两侧年纪尚小,还未长成的范云迢和嵇盈风更有气势,若非行动不便,早该是谢家中流砥柱,武林后辈侠女。 她晃动酒杯,对范云迢笑道:“云妹妹的名字起得这样好,还不知道其中含义呢?”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范云迢还未答话,一旁的嵇无风抢先开口。 “哼,你又知道了。”范云迢朝他瞪了一眼,语带薄嗔。 嵇无风嘻嘻一笑:“我武功不行,自然要在文才上下功夫,总不能让令尊太丢脸,是不是小师姐?” 两人都是顽皮心性,自嵇无风拜入范行宜门下,半年来早已和师父的女儿混得熟到称兄道弟,打打闹闹。虽然嵇无风年纪比范云迢还大个四五岁,但因入门晚,要叫范云迢师姐,可他总是在这个师姐前加个“小”字。 谢酝噙笑注视两人吵闹拌嘴,可转念想到自己此生被困在轮椅上,永远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天真活泼,更无法见识外面广阔的天地,交到真心的朋友玩伴,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一把拂落腿上的貂裘,怒向左右侍女道:“送我回去!” 侍女一向惧怕她惯了,闻言立刻转动轮椅,推她离开。范云迢和嵇盈风还不知怎么回事,忙追上去询问。 阮氏在主席上看到,默默摇头,早已心寒齿冷,愁眉不展。 岳织罗冷眼旁观,突然心生一计。悄悄对孟梁附耳说了几句话,便见孟梁起了个话头,与谢酽兄弟说起谢酝的病来。只听孟梁说道:“师父生前曾说过,淮水派的内功定风波是疗伤治病的圣法,若是能有定风波相助,医好谢小姐的腿疾也会多五分把握。” 孟梁的声音不大,却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阮氏的耳中。 阮氏的目光深深刻在孟梁脸上,随即移开,恍若未闻。 见阮氏没有反应,孟梁又朗声说了几句,引得谢酽急道:“可是什么定风波,我见所未见,又去哪里找会这内功的人?” “定风波在淮水派覆灭后就失传了,但总会有心法秘籍留下来,只是不知在哪里…”范行宜在旁接口道。 这一话题显然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淮水派作为当年江南第一大派,其武功自然非同寻常。而自淮水派被顾门歼灭,武林之中,人人都在寻找其功法秘籍。然而,十数年来,众说纷纭,并没有人觅得只毫片语。 人言籍籍中,唯有江朝欢低眉垂目,漠不关心,似乎已经神游天外。 开席以来,嵇盈风本一直时不时偷看江朝欢,这时却也低头不语。见嵇无风兄妹神色有些异样,范云迢突然拍了嵇无风一下:“广陵嵇氏与淮水派是姻亲,渊源颇深,定风波是不是在你手里?” “额…怎么可能?”嵇无风跳了起来,大声反驳。 顾襄早已将嵇盈风对江朝欢的关切看在眼里,这时有心与她为难,亦开口道:“可是人尽皆知,令尊的凤血剑脱胎于淮水派的凤箫吟,溯雪回风更是与淮水派的踏莎行相差无几。令尊怕是也早就得到了定风波?” “这…”嵇盈风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我疏于习武,也只是听家父说过,淮水派掌门过世前,将自己和妻子素日所用的剑熔铸成一柄,内置定风波和凤箫吟等秘籍,百斫不破,号称玄隐剑。这柄剑后来流落何处,却是家父遍寻不得的。” 众人窥幽探秘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由大为震惊,将信将疑。 “这么说令尊是没有得到秘籍了?那凤血剑和溯雪回风又怎么说?”一名丐帮弟子显然不信。 “家父曾携我们在淮水派住了三年,想必是这期间耳濡目染,有所顿悟。”嵇盈风说道,“但内功心法不是观之可得的,若是家父真的有定风波,那也不会英年早逝了…” 范云迢挑眉发问:“意思是,定风波真的有疗伤治病的功效?” “没错。即便全身经脉尽碎,筋骨寸断,若有定风波修为深湛之人舍去内力相救,也能起死回生。”嵇盈风微眯眼眸,目光飘向远处,似乎在回忆极远的过去。 一片惊愕之声中,各种各样的眼神落在嵇氏兄妹左右,却见嵇无风脸色煞白,紧捂胸口,急促地呼吸起来:“你…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我?” … 仿佛一根丝线拨起了一片帘幕,八岁之前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入脑海。 太多不敢相信的事实,无法直视的过去,曾经苦苦追寻的记忆,如今像毒蛇一样啃噬他的心脏。嵇无风只觉头痛欲裂,大吼一声,推开桌椅,抱头跑开。 嵇盈风,范云迢和谢酽等人慌忙追了出去,余人也被这变故惊地目瞪口呆,纷纷起身相顾。岳织罗也和顾襄对视一眼,纵身追去。只有江朝欢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席间,手里紧紧攥着的白玉酒杯已经碎裂成粉。 一一八.回忆 嵇无风久久不能平复,退席自便。余人也失了兴致,草草散场。 “江公子,夫人有请。”江朝欢正欲起身离开,一名婢女上前福身禀报。 望向主座,一双沉静的眼眸掠过,朱漆一点。随那婢女进入内堂,阮氏已在座位相候。 “你是谁?”未等江朝欢行礼拜见,阮氏已经平平开口。 “晚辈江朝欢…” “聚义会入会人,四海客栈真正杀死巽主之人。几招之内挑断“擎云木”蓬莱派木连海手筋,与酽儿同去玄天岭,求医得归。若说这样一位武功高强,剑法卓绝之人横空出世,无门无派,教我如何能信?”阮氏打断他,娓娓道来,却分明是早已将他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 江朝欢面不改色,只道:“前辈谬赞了。四海客栈,玄天岭得成皆是仰仗谢公子之力。” “我的孩子,我心里有数。”阮氏摇头,“我并非怀疑你。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我谢家的,我每一个都要仔细提防。何少君,郑普林那些人不谈,就算是嵇闻道那双儿女,丐帮范长老,我也不敢全然相信。但是你,虽然话最少,却最让人感到危险。” “若是惹夫人焦心怀疑,晚辈自当告辞。”阮氏的言辞直白,毫不客气,江朝欢却神色不变,沉声说道。 “不必,我谢家还没有赶客的前例。”名门世家极重脸面,邀请来的客人若是没有理由地赶走,必定会引江湖上一片嘲笑,说谢家惧怕了一个小辈。 阮氏神色凌厉,寒声道:“十三年来栉风沐雨,我谢家仍有立足之地。那么,谢家百年基业,决不能毁在我的手里。我知道半个月后的婚礼,会是谢家的一场劫数。但我答应过酽儿的爹爹,无论如何,哪怕拼却了性命,也绝不容旁人动我谢家分毫!” 她眼神如电,极具威仪,让人不敢逼视。语毕振袖一挥,桌上瓷器一股脑儿地落在地上,碎裂纷飞。 轰然震响后,堂中仆婢噤若寒蝉,室内静地可怕。只剩阮氏和江朝欢对立而视,各不退让。 半晌,江朝欢反而淡淡一笑,行礼退下。阮氏跌坐回椅子上,抚着心口,一种不安的感觉复杂难明。 江朝欢步履如常,心绪却也凌乱不堪。虽知阮氏应该并非看出了他的身份,只是他和孟梁,岳织罗的出现太过巧合,身份又难以明晰。再加今日岳织罗提起淮水派秘籍有些心急,引起了阮氏的怀疑。敲山震虎,其意在威慑警告,却也不由心惊。 这边嵇无风却锤胸狂奔,直到竭尽全身的力气,双足一软,终于倒在地上。 身边只剩下妹妹,他艰难开口:“堂姑,姑父…我被顾门的人抓走,是姑父耗费内力救了我,才会…才会不敌顾云天…对不对…” “你都想起来了?”嵇盈风出奇平静,并未否认。 “为什么我会不记得这些?为什么我会流落在外…是…爹爹吗…” “当年你偷跑出门,被顾门抓走,晚上却又被送回来。你的全身筋脉被震碎,骨头都被一寸寸打断,所有人都说你活不成了。是姑父…他明知道是顾门的诡计,还是用自己半生的修为为你接续筋骨,把你救了回来…” 嵇盈风明知道这些往事让哥哥痛苦不堪,还是一字一句地讲了出来,印证了他的记忆。 “之后的事你恐怕就不知道了。”那之后嵇无风一直昏迷,的确不再知晓。 嵇盈风臻首回忆:“第二日就是五大派会战顾门的日子,姑父内力大损,丧生在顾云天之手。顾门忙着围剿淮水派,爹爹带我们逃走。可是你重伤初愈,受不了颠簸,爹爹只好封住了你的记忆,把你送到乡下渔家…谁知道几年后我们回迁寻你之时,那户人家已经搬走…” “不要再说了…” 嵇无风再也禁受不住,大吼一声,气血翻腾,猛然喷出一口心头血,雪地上绽出一片鲜红。 然而,嵇盈风俯身寸步不让地凝视着他,继续说着:“堂姑,姑丈,表哥,梅大哥,鹤二哥…淮水派所有人…全死了…” “这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那天我没有阻止你离家出走?为什么那晚…我眼睁睁看着爹爹扔下了姑姑他们?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嵇盈风泪光盈然,声音发颤。 “什么意思?什么叫扔下…”嵇无风敏感地觉出不对。 嵇盈风犹豫了片刻,知道这事极其隐秘,于爹爹声誉有损,埋在自己心间十几年也从未说出去过。 但愧疚潮水般压来,沉重到不能呼吸… 环顾四周没有外人,嵇盈风还是决然说道:“姑父死后,淮水派被顾门追杀…最后只剩我们,梅大哥和姑姑带着表哥向西域逃跑。到了函谷关,爹爹在一个晚上…偷偷携着嵇家的人改道离开…扔下了姑姑家的三个人…因为顾门目的在淮水派,后来便不怎么追我们了…但是,听说姑姑他们都…” “不可能!爹爹不是这样的人!”嵇无风疯狂地大喊,心中却也明白,爹爹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能丢下,何况是堂妹一家…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嵇闻道不仅扔下淮水派自己逃命,还偷走了他们的包裹行囊。凭借那里面的只言片语和素日目睹,练成了绝世剑术。 只是他一直深恨,堂妹睡梦中仍紧紧抱着玄隐剑,他没能盗走,以致于定风波终未修成。 远处的谢家众人只看到,嵇无风跪倒在地,将脸埋在雪中,又哭又笑。嵇盈风一向温婉的目光变得血红,神情骇人,所有人都不敢再走近半步… 这日之后,众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出来,嵇无风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复从前活泼爱笑。 就算父亲过世的打击,也没使他沉沦太久。嵇盈风立在嵇无风的门口,心中有些后悔告诉了他这一切。 然而,转念之间,想到他已过弱冠之年,却还心无挂碍,只知玩乐,习武进境颇缓。若能因此激励他好好练功,为姑父一家报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三日之后,嵇无风第一次踏出房门,便去找了范行宜。自此夜以继日在林中练功,不眠不休,其勤奋让范行宜父女都以为他是中了邪。 然而,经此一宴,谢夫人却不再要孟梁为谢酝医治,也不再让岳织罗接触慕容褒因。又亲自调度更换了府中的侍卫下人,重置了巡查时辰。将所有宾客迁至东苑,发放令牌,详录出人。 谢夫人手段凌厉,几日之内就将谢府整肃一新。长恨阁真正成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所在。众宾客虽心中有气,却也知入乡随俗,无话可说。 一一九.夜话 岳织罗再想探时,却因防备严密,举步维艰。 想到嵇盈风所言,广陵嵇氏手里必定有部分淮水派秘籍,玄隐剑也可能还是在嵇氏手中。便想从这里入手一试。 于是,沈雁回在外大肆散布玄隐剑之事,这一来,许多本不欲参加谢家婚宴的人也纷至沓来。众多宾客之中,除了要与慕容褒因为难的,倒有一大半是因垂涎淮水派武功。谢府一时更成众矢之的。 这日,慕容褒因在园中闲逛,听得身后一阵沙沙声,两个虬髯大汉自院墙翻了进来。慕容褒因忙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只见那两个大汉缩腰拱首,四处望了半天,一个说道:“这就是长恨阁了,只是不知道姓慕容那个贱人在哪?” “这时候正好是守卫换班,我们一间间搜去,不愁揪不出来她。”另一个道。 这两人却是昆仑四雄中的班寅卯和赵金鹏。他们本就是匪盗出身,尤擅破门入室,又见前几日师弟何少君吃亏,便欲偷偷抓了慕容褒因,给昆仑派争回个面子。两人武功冠绝昆仑,连日摸清了谢府的防卫,仗着艺高人胆大,逮了正午便翻进府中。 慕容褒因吓了一跳,不知他们为何要捉自己,却听班寅卯哼了一声:“小峰师侄死在慕容义这个老东西手里,我们这回若不能抓了他女儿偿命,简直没脸再回去。” “就是。若是能捉了妖女,再得到淮水派秘籍,那更是一箭双雕,立一大功啊。”赵金鹏嘿嘿一笑。 两人边说边走远了,慕容褒因僵立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去唤人捉贼。 虽然这两人不曾得手便被捉住,但慕容褒因心里又惊又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父亲害死了人。她自失忆后,几乎只和谢酽接触,聚义会的一切都已忘掉,此刻自然不懂。 但想到近日谢酽时常愁眉不展,谢家的人对她也都不冷不热。来谢家的宾客每多一个,谢醇的脸就要苦一分。府中浑没有即将大婚,高朋满座的欢欣喜悦,只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戒备。 慕容褒因越来越觉得不对,立刻去找谢酽询问。谢酽自然不会说出实情,只搪塞几句,叫她不要多想。 思前想后,慕容褒因明白谢家的人不会和她说实话,突然想到自己的老师岳织罗,忙命人请她前来。 岳织罗听了,心头大喜。本来门主的任务便有阻止谢酽成婚,若能让慕容褒因愧疚拒婚,倒是省去了不少力气。何况淮水派武功尚无着落,唯有拖延婚期或生出些事端,才能借机行事。 思虑停当,岳织罗先是做出为难的样子,在慕容褒因的百般请求,又保证不会说出是她告知下,才说:“令尊其实是顾门洞主,奉了顾门门主之命举办聚义会。先后害死了少林的两位师父和苗疆蓝姑娘,并推到了谢公子身上。聚义会那天,令尊又引湖水泄堤,害死了与会的不少豪杰。现在这些人来,其实是…” “啪”,慕容褒因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她呆滞地摇头:“不…不…不会的…” 然而唯有这个解释能说通一切的异常,她的心里早已不得不信。心口一阵剧痛,慕容褒因艰难地开口:“那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酽哥为难…” “你有两条路:第一,离开谢家,远走高飞,永远不被世人找到。第二,找出淮水派秘籍,献给来宾,以此抵消罪过,或许他们便能放过你。” 岳织罗走了好久,慕容褒因还在怔忡默立,想着她吐出的冰冷的建议。 其实,无论她选哪条路都对任务有利。但这第一条还合乎情理,第二条却是天方夜谭了。就算谢家想用淮水派秘籍换来慕容褒因平安,来客又何止一方门派,一个豪杰?这秘籍给了一人,只会惹其他人更怒。若是公之于众,那来客也不会把它当做恩惠而让步了。 只是慕容褒因长于深闺,未历江湖,哪里明白这些道理?泪光涟涟之中,含愁见露的眼眸沉沉阖上,号恸崩摧。 … 是夜,江朝欢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燥热难耐,他下床走出房门。 自从来到谢府,久未光临的噩梦频频重现,他叹了口气,想到了还有十天就要到来的婚宴。十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尽力去完成门主的任务,反而在筹划着破坏任务…无论如何,他决不能杀谢家人。 身后,顾襄轻轻地推开门,正要出来,看到江朝欢,一只脚又迈了回去。 两人四目相对,半天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顾襄终于触到门扉,慌忙退回屋内。然而,一只手握住了门沿,门缝渐渐扩大,江朝欢站在了面前。 “你的伤好全了吗?”自元宵夜宴被郑普林所伤后,顾襄伤病缠绵未愈。不知为何,每次听到顾襄咳嗽,看到她苍白的面色,江朝欢总是心里一紧,目光难以自抑地追随于她。 顾襄低头答道:“我没事了,多谢关心。” 近日感觉到顾襄对自己的回避和冷淡,江朝欢还以为她是怪自己的调度,让她和郑普林交手受伤。停了片刻,江朝欢并没有解释,只是转身而去。 “如果…如果有一天爹爹让你杀了嵇闻道一家,你会怎么做?”身后顾襄的声音突然响起。 “门主的命令,自然只有服从。我还能怎么做?”江朝欢有些奇怪地回头,却见顾襄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不信。 那晚看到江朝欢对嵇盈风的亲昵,顾襄心中只有气怒痛苦。若是在从前,她必定会为抓到江朝欢的把柄欣喜若狂,立即禀报门主。可不知为何,这些天来,她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上报门中的想法,只恨他薄情寡义,负心薄幸。 尽管急迫地想亲口问个明白,但她的骄傲使她无法再开口,终究还是选择缄默。 沉浸在复杂难言的情绪中,江朝欢直直地盯着顾襄房间未熄的灯火。 这时,身后一名玄衣男子走近下拜,恭恭敬敬地禀报:“主上,属下在赣州和平城死牢内找到了二十多岁的女囚和十几岁的男孩,两人相貌与谢酝,谢醇有些相似。但属下无能,内功深湛的四十岁女子还未寻到。” 一二零.利用 “扩大范围继续找。除了死囚,各大匪盗帮会,流徙刑犯,都在其内。”江朝欢转身看去,他这个最为亲信的手下柳营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是…可是…武功出众,相貌脱俗的中年女子实在难找…” 江朝欢冷冷打断他:“传信叶厌,让他速从勿吉折返,沿路一同寻找。三日内把已经找到的那两个人送来,叫花荥一并回来复命。” “是。”柳营不敢再多言。 行了一礼,正要退下,突然听到一声:“等等。” 柳营忙回身:“主上还有何吩咐?” 江朝欢走回屋内,不一时拿了两封信出来,嘱咐道:“立刻送到无虑派黄掌门和长白教苁蓉上人手中,这事不必让叶厌知道。” “属下遵命。”柳营俯身接过信。 然而,他心中实在不明白,主上为何要为了谢家干冒大险。 叶厌前去勿吉寻找孟九转尸体,花荥在潜龙堡附近搜寻王卫江所言的证物,皆是主上最重视的事情。却只为这一件事,停下了手上的一切,甚至动用了新近结识的,不甚稳固的别派力量,且连叶厌都瞒着,难道主上真的要背叛顾门…柳营不敢再想下去。 脑海中浮现起幼时的一次次比试,遴选…若不是主上,自己绝不可能活到今日。就算主上真的想叛出顾门,自己也要拼命追随…柳营坚定地回头望了一眼,飞身而出。 … 十日之后,就是见分晓的时刻。沈雁回,岳织罗都老道精明,但愿不要被他们看出破绽。 只是,这种事一旦做了,就是永远的祸患。想到顾襄刚刚问他的话,如果真的有一天,门主叫他取嵇无风兄妹性命,他也必定一样下不去手…早已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有些底线,终究无法越过… 次日,当下人前来通报岳织罗,慕容褒因又请她去时,她明白,慕容褒因是选了第二条路了。 本就性格软弱,没有主见,慕容褒因失忆后,更是前尘不再,无家可归。唯有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谢酽,一直陪伴、保护着她。若是让她离开谢酽,她无论如何不敢想象。 但父亲做的错事,现在让谢家陷入无数麻烦。她问谢酽淮水派秘籍之事,谢酽却说从来没听说过家中有这东西。又不敢去问阮氏,无奈之下,只得又找来了岳织罗。 岳织罗经过连日查探,已经想明白,若是广陵嵇氏手中真有玄隐剑,那嵇闻道也不至于弃之不用,却改编借鉴,形成自己的凤血剑和溯雪回风了。更不会让两个孩子都荏弱无能,投靠别派。看来门主说的没错,玄隐剑多半还是在谢家手里,只是谢家有家传神功水龙吟,所以阮氏还未曾教给儿女别派武功。 “现今淮水派秘籍在谢夫人手中,但想要谢夫人拿出来换你的平安,恐怕很难。”岳织罗缓缓开口。 “那…那怎么办?”慕容褒因也明白,阮氏并不喜欢自己。 岳织罗把玩着手中竹笛,漫不经心地说着:“那就给她一个不得不拿出来的理由。你,她不在乎,她自己的儿女,还会袖手旁观吗?” 听着她毫无波澜的话语,慕容褒因打了个寒战。 岳织罗一瞥慕容褒因,继续说道:“久闻定风波疗伤治病的功效。若是让谢酝像嵇无风当年那样重伤濒死,谢夫人总不会还敝帚自珍,不肯用之救人。” “不…”慕容褒因无法相信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凄厉地叫了出声。然而,耳边响起了熟悉的笛声,她的心绪渐渐迷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河边堤岸,积雪渐消。 岳织罗和沈雁回并肩而立,讨论近日进展。 “我已经用蛊笛控制了慕容褒因的心神。这件事,她只能照我说的做。”岳织罗讲出了她的计划。慕容褒因武功不高,心志不坚,又有所挂碍。这样的人,最好控制。 沈雁回轻摇折扇,笑道:“你若想用谢酝为饵,自己就可办到,又何必大费周章,假手于慕容褒因?” “我最看不得别人恩爱欢好,慕容褒因害了谢酽,还能大摇大摆嫁入谢府。我倒要看看,她一错再错,进而戕害谢酽亲人。两人,反目成仇的光景。”岳织罗依旧不假辞色,心中却跃跃欲试,“何况,我也是在帮二小姐。” “论起折磨人心,我的确不如坤主。”沈雁回收起折扇,侧头瞟了一眼身边的人,笑吟吟地离开。 … 长恨阁水榭,谢酝坐在太阳下,披着一条水貂皮毯子,正与嵇盈风和范云迢说笑。三人时不时抬头,看向不远处练剑的嵇无风。 自从阮氏下令严查府邸,隔绝宾客,谢酝几日见不到新交的姐妹,烦闷不已。这日,她叫几人来陪伴,下人也不敢违抗。 嵇无风穿着暗紫色短褂,头发束得好高。只见他手中长剑一抖,一式“凤泣血”使将出来,谁知剑锋偏了力道,反震脱手腕,直直插进土里。 范云迢格格一笑,朝他扮了个鬼脸,叫道:“师弟,你内力不济,连剑都提不住,还是先去劈柴练练手劲。” 嵇无风也不以为忤,甩开外袍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下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正要用手背抹嘴,眼前递来一块淡紫色的手帕,怔忡抬头,看到谢酝期待的眼神,他接了过来,嘻嘻一笑:“还是谢小姐好,你看看你,做为师姐,只知道嘲讽我。” 谢酝脸上一红,瞥了范云迢一眼,却见范云迢浑不在意地还口:“谢姐姐人好,那我就当那个说实话的坏人。” 从小到大,作为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人,谢酝无法继承家传武功,习武报仇,甚至不能像寻常女子一般,呼朋引伴,闲逛游玩。当看到风采卓绝,英姿照人的弟弟,朋友,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但嵇无风和她一样,一无是处,被人嘲笑,费尽力气也无法得到别人轻而易举,垂手可得的东西。 与她不同的是,嵇无风身上有一种蓬勃的朝气和达观的心境。短短几次相见,她的目光就无法再离开嵇无风半寸。见嵇无风轻松回应,一如和旁人相处,并没有其他人对她异于常人的态度:下人的惧怕,母亲的偏爱,弟弟的忍让,外人的讥嘲…她忘却了自己的残疾,第一次敞开了紧闭多年的心扉。 一二一.计擒 范云迢挑眉发问:“在丐帮半年都没见你好好练武,现在突然这么努力,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要杀了顾云天,为我姑父一家报仇。”嵇无风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 “祝你早日美梦成真。”范云迢翻了个白眼,却见一旁走来一个女子,纤纤柔柔地福了一礼,正是慕容褒因。 谢酝对这个未来的弟媳向无好感,并不怎么搭理。嵇盈风却拉她坐下,好心解围。 “今日临安开市,想必很是热闹。我想请几位一同前去赏玩,聊尽地主之谊。”慕容褒因说明来意。 过年期间,很多商铺小贩都关门回家,二十六正是重新开张的日子。范云迢一听,连忙拍手叫道:“好啊好啊,自从来了临安,我还没出去逛过呢。” 嵇盈风一向不会拒绝别人,也点头答应。谢酝正要出言拒却,突然想到和嵇无风作伴同游,又含羞点头。谁知,嵇无风却拿了剑起身:“你们几个小姐去玩,我就不去了。我还要练剑。” 看到谢酝脸上失望的神色,嵇盈风善解人意地去拉嵇无风,劝道:“习武也不是一时之功,今天去散散心,说不定进境更快。” 范云迢也道:“谢公子忙于接待来客,有你这个男子陪着我们,他也放心一点。” 于是,几人改换便装,乘车出门。走到街市,前面已经被人群围地水泄不通,马车无法再进,几人便下车步行。虽然说是让嵇无风保护,其实谢府派出了数十名家丁跟随,丐帮也派了高手扮作商贩,游人,隐在暗中护卫。 穿过一条成衣铺面巷子,范云迢看到个卖糖人的摊子,兴奋地叫了起来:“我要这个!” “呦,几位小姐公子生得这样俊,我照着几位捏成影像,肯定好看。”那摊主极会说话。 嵇无风见那插着的糖人精致可爱,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余光撇到谢酝,却发现她紧蹙眉头。心念一动,想到她定是不愿捏出自己坐轮椅的样子,便道:“不必了。不如我们按照生肖买几个动物。” 谢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头撞鹿,终于展颜。 几人走走停停,买了一大包东西,都兴致勃勃,唯有慕容褒因兴味不高,似有心事。嵇盈风关切地问她:“慕容姐姐,你身子不舒服吗,不然我们回去。” 话音刚落,五六个泼皮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就朝谢酝几人撞去。还未等他们出手,身后的护卫就围了过来,三两下打翻这些无赖。虽然有惊无险,但这一变故到底坏了几人兴致。 范云迢也提议回府。这时,喧天锣鼓中夹杂了一阵尖锐的笛声。慕容褒因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开口:“前面有一家首饰店,我们去看看。” “也好。”谢酝想到回去后就要和嵇无风分开,便同意道。 于是,一行人又迤迤逦逦走过一条街巷,便见一家金翠辉煌的店面,牌匾上题着“琼华斋”,门口熙熙攘攘,正是临安有名的妆饰店。店内进不得太多人,只有两名护卫跟了进去,其余的四面围住了这座小楼。 几名少女见到金雕玉琢的各色钗环都爱不释手,一楼逛完,又上到二楼雅间继续挑选。却都没注意到,店中的客人越来越少,两名护卫已不在身后,身边殷勤介绍的伙计脸上露出狞笑… 范云迢选中了一支步摇,回头要伙计包上,却正对上那人诡异的目光。她警觉起来,暗运内力,却发现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心知不好,她悄悄对嵇盈风说:“这里不对。一会儿你先走。” “来不及了。”伙计嘿嘿一笑。 只见内力最弱的谢酝和慕容褒因软软倒地,范云迢握紧钗尾,猛然扑向伙计,同时大叫:“快走!” 那伙计一把推开范云迢,就向嵇盈风抓去,眼见手就要触到裙角,嵇无风软倒之时勉力转了个方向,绊在伙计身前。瞬时之间,嵇盈风用尽全身力气奔到窗口,一跃而下… 再次醒来时,身上被绳索绑缚,周遭依旧是锦绣辉煌,只是四壁光滑,仅有一面墙上有个小洞。看到有人进来,范云迢屏息阖眼,继续装睡。 “主上,丐帮的人和谢府护卫已经清理干净了。” “嗯。”沈雁回漫不经心地答应着。 手下扮作泼皮欺侮几人,正是要引护卫和暗随现身,以便将其除尽。 那人又忍不住开口,为兄弟求情:“主上,十一失手放走了嵇盈风,虽是大过。但可不可以念在他以往功劳,饶他一次。” “若是觉得六柄法刀刑罚太重,我可以把他送给坤主,或是路杀。”沈雁回笑道。 想到坤主和路白羽的手段,那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出言恳求。隔绝了外面嘈杂的人声,房中只闻沈雁回摇着折扇的风声,那名下属退在一边,俯首待命。 “是你!乾主!”不一会儿,嵇无风也醒了过来,看到眼前富商打扮的儒雅男子,心里一沉,奋力挣扎大叫,“你要做什么?” 沈雁回转过身,对他一笑:“十二年前,哦不,是十三年前了。我对你做的事,今日手痒,想再做一次。” “那个人…是你?” 嵇无风声音发颤,想到八岁那年,被顾门掳走,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不顾他的求饶哭喊,一寸一寸地打断他的筋脉骨头。全身打起冷战,他不敢再想下去。 沈雁回一步步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别怕,这回,不是你。相反,我给你权力选择,是这位范小姐,还是那位谢小姐呢?” “你…你别做梦了!再不放我们回去,我爹爹不会饶了你!”绝望的声音,范云迢终于忍不住“醒来”叱骂。 然而,久闻顾门乾主盛名,范云迢心中也明白,落到他手中,只有凶多吉少。就算是爹爹来了,也不会是其对手。左右顾盼,看到慕容褒因和嵇盈风不在,她松了口气,暗暗期待她们是逃了出去。 沈雁回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轻摇折扇缓缓说道:“可惜缺了两位小姐,失色不少。嵇公子,这道题目简单了一半,你可想好了答案?” 嵇无风怒目而视,并不答话。 沈雁回手一抬,那名属下便在范云迢右腿上一捏,只听“咯吱”一声,混杂着凄厉的惨叫,她的小腿骨被生生捏断。 “你到底想要什么?别伤害她们,我都可以给你…”嵇无风瞠目欲裂,大声狂叫。 “我要你做选择啊,嵇公子记性这么差?”沈雁回淡淡一笑,悠闲地摇着折扇。 一二二.变数 “你杀了我!不要动她们!杀了我!”嵇无风浑身战栗怒吼着。 沈雁回摇了摇头,叹道:“十三年前,我也没伤了你的脑子啊。嵇公子难道听不懂我的话吗?” “不要…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不要…求求你…” 沈雁回直起身,收了笑意:“我的耐心有限。一柱香时间,你若选不出来,我只好两个都下手了。” 室内静得可怕,嵇无风环顾左右,范云迢痛地晕了过去,那属下又以金针刺穴,迫她苏醒。另一边,谢酝也已经醒来,正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不敢出声。 那柱香转瞬间便燃到了一半,嵇无风急促地喘息,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想办法,然而一切都表明着,挣扎拖延只是徒劳… 一个是师父的女儿,相伴半年,天真活泼的师姐,一个是兄弟的姐姐,本就命途多舛,时乖运蹇…哪一个,能经受得起摧筋破骨之痛,海沸山崩之悲? “嵇公子,想好了吗?” 清润温和的声音,仿佛是在问他晚饭吃哪一种。 死死咬着下唇,拼命摇头,嵇无风喉咙里硬挤出几个字:“冲我来…” “好,看来嵇公子是想让两位小姐都尝一尝当年你的滋味了。”沈雁回沉吟片刻,目光停在了范云迢身上,“既然谢小姐已经腿脚不便,那我们先把范小姐弄成一样好了。” 那名属下不等吩咐,已经上前按住了范云迢的左腿。还未用力,范云迢便发出了惨叫。她不过十六七年纪,初遭大难,腿上剧痛,心神早乱,这时拼命惊叫闪躲,哀求地看着嵇无风。 “不要,不要!”嵇无风连连狂呼,涕泪交流。 “不要?那么你是选谢小姐了?”沈雁回走到谢酝身边,作势欲抓。 谢酝自始至终平静地看着嵇无风,没说一句话,这时却决然开口:“动手。” “哦?谢小姐大义凛然,舍身相代。不过你可没有权力做主,我要嵇公子亲口说出来。怎么样,嵇公子想好了吗?” 嵇无风已经抽噎难抑,说不出话来。沈雁回却步步紧逼,一把握住嵇无风的手,悠悠说道:“如果你同意,只要点一下头…否则…” 范云迢绝望的哭声充斥在耳边,嵇无风只觉头痛欲裂,再也不想思考…终于,他的头缓缓点了下去… “哈哈哈…”沈雁回纵声大笑,“看来嵇公子也不过是以貌取人,负心薄幸的凡夫俗子,身体残缺的便可以舍弃,只肯保全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他的右手五指箕张,凝聚内力,一寸一寸地抚上谢酝双腿。真气到处,筋骨寸断。尽管谢酝的双腿生来残疾,感觉不到疼痛,但骨头碎裂,筋脉折断的声音沉闷地击中几人心脏,心胆俱碎。 然而,谢酝并不顾念那双狠辣的手,只是木然地盯着嵇无风,发出惨烈的笑声。 原来,自己终究是被舍弃的那个。即便在他心里,也没有任何不同。生命中第一次燃起热忱,拾得希望,却碎裂地那么快,那么彻底。仿佛大梦一场,梦醒成空… 而嵇无风在巨大的刺激下终于崩溃,半昏半醒之间,只剩下徒劳的呓语… 不过几个眨眼间,沈雁回的手又一次摧毁了她早已残废的双腿,已经走到谢酝腰间。再使力时,她的上半身就要和腿一样,终身残疾,性命垂危了。 谢酝终于无法再冷静,双目腥红,蓄满泪水,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范云迢也止住了哭叫,紧张地看着谢酝。沈雁回微微一笑,两指合拢,正要使出他平生最得意的绝学,点绛唇。突然,一个身披红袍,戴着玄铁面具的人闯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跪下禀报:“主上,外面被谢府的人围住了。” “没有一点规矩,这也值得如此惊慌吗?”沈雁回动作一顿,怫然不悦。 “属下知罪。只是,不光谢府的人,还有丐帮,少林…谢府的好多宾客,大概有几百人,把这里四面都围上了。” 沈雁回哼了一声,面不改色,昂然走了出去。 透过邻室的窗子,只见楼下熙熙攘攘各派豪杰围在院外,有的手持火箭,有的拿着长矛,各个义愤填膺,呼喝叫骂。谢夫人站在最前面,正带领众人撞门。 “就算嵇盈风逃了回去,也不该知道这处所在。难道是你设下的圈套?”尽管处境危急,沈雁回却仍淡然回头一望,墙边那透过小洞看到了全部过程的慕容褒因。 被适才残忍的一幕所震慑,慕容褒因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目眐心骇,这时恍若未闻,无力对答。沈雁回本以为慕容褒因是假作被蛊笛摄魂,故布此局,引他出现,再派人围剿。可见她失魂落魄的神色不似作伪,又想到若是设局,他们不会来得这么晚。 既然并非对方设下圈套,有备而来,沈雁回便放下了心。 “主上,那些人已经撞开了门,闯进了院子里。我们的人抵不住了。”廿一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沈雁回这次行动只带了十个下属,绝难与数百名各派高手硬拼。只是这座小院前后院门皆被围住,想辟出生路逃走都不成。但他冷笑一声,步回邻室,毫不惊慌。 就在众人拼杀硬闯之时,却见门口一个俊朗清逸的中年男子摇着折扇高视阔步,悠然走出。后面几个属下持刀架着谢酝和范云迢。 很快有人认出他,怒喊:“乾主,是你!” 谢夫人和范行宜看到自己的女儿,则惊叫出声:“酝儿,你这么样?”“云迢,你受伤了?” 见两人张皇失措,就要冲上去,少林去而复返的净寂大师挡在前面,朗声说道:“沈施主,你劫持弱质少女,人神共弃,有违天和。若是你立刻放了三人,我们也可饶你一条性命。” “哈哈,正月十五长恨阁净空折戟,落荒而逃。没想到今日又来了个净寂,少林的脸皮之厚,才是人神共弃。”沈雁回纵声大笑,众人顿觉心口烦闷,忙运功抵挡。 一二三.激战 不想那日大失脸面的事竟真的传了出去,净寂羞愧难言,振袖退下。 谢夫人却已经恢复了镇定,她从得知女儿被掳后,便立即召集府中宾客一齐来援,指挥若定,颇有巾帼女将风范。这时也不再看女儿,高声说道:“今日天幸,教我们遇到四主之首,顾门大恶。对他这种人,也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我们倚多为胜,各报仇怨!” 众人多有亲友死在顾门手中,这时群情激愤,一同振臂高呼:“锄奸去恶,诛杀乾主!” “哈哈…”沈雁回缓摇折扇,竟似浑不将群雄放在眼里,“那我就来领教各位的高招。” 谢夫人长剑一抖,率先发难。沈雁回不闪不避,待剑尖迫近心口,骤然回手一捞,将谢酝挡在身前。谢夫人大急之下回撤剑势,手臂一麻。 这时,范行宜也从旁攻来,他外号金错刀,不仅一只金笔使得精湛无匹,书法亦是一绝。只见他金笔一点,直取沈雁回肋下穴道。沈雁回却依样施为,右手提起范云迢挡架。 谢酽和嵇盈风从两侧夹击,一个喝道:“褒因在哪?”一个叫着:“你把哥哥怎么了?” 群雄纷纷围上,各施绝招。沈雁回一手提着范云迢,一手提着谢酝,闲庭漫步一般。众人兵器贴近,谢酝两人便挡在前面,于是各个都只得临时撤力,不少反倒招呼到自己人身上。围斗半晌,群雄左支右绌,沈雁回反倒悠然自得,不见喘嘘。 谢夫人眼见情势不利,碍于两女在手,远处的火箭也不敢放射。忽而扬声叫道:“不必理会我的女儿,大家攻他左边。” 原来她见谢酝一直昏迷不醒,口角流血,还以为她已经被害。想到丈夫的大仇,便也顾不得女儿,惟愿杀了沈雁回,振奋正道精神。 谁知,谢酝却只是心如死灰,不愿睁眼而已。听了母亲的话,她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所有人都只把我当做累赘,连母亲都不要我,我这个残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此心隳摧,再无生念,她索性闭气晕去,只求一死。 谢夫人含泪刺出一剑,沈雁回左手一抬,用谢酝护在身前。风声骤紧,谢夫人一狠心,剑势不减,竟要贯穿谢酝右臂插入沈雁回身体。 不料,见谢夫人果真不管女儿,沈雁回反倒将谢酝一抛,反手格开长剑。 他左侧门户大开,却反而哈哈大笑,折扇一挥,逼退数名高手。 谢醇接住谢酝,巨大力道之下,她已被震醒,饮泣一声,猛一使力,口中鲜血喷涌而出。谢醇慌忙看时,她竟咬舌自尽,急点她穴道抢救。谢夫人余光瞥到这边,心神一乱,方知沈雁回是故意作态,引她伤害自己女儿。诛心之举,莫过于此。 心中大恨,谢夫人招招带了杀意,各派顶尖人物随之攻来。沈雁回不疾不徐地将范云迢也扔到一边,空手对数十高手围攻,一时竟也不露败相。 斗到酣处,沈雁回叫了一声:“带出来!” 只见他的手下又把慕容褒因和嵇无风押了过来。沈雁回折扇一扫,无数银针疾射而出,立刻便有数十人中招倒地,身前空了一大块。唯有谢夫人和范行宜紧逼而上,沈雁回接着收了折扇,将点绛唇化在扇骨之上,以纸扇接谢夫人长剑,右手则推出一掌,阻住范行宜金笔来势。 三人皆用尽平生之力,所学之精。面现红光,袖袍鼓荡,实乃内力的对决。余人神驰目眩,不敢近前。 只见白光闪逝,轰然一声,谢夫人长剑折断,点绛唇透过长剑打到她的穴脉之上,呕出一大口鲜血。范行宜的金笔也熔成金水,如雨点般射向四散众人,他抚着胸口连退三步。 两人暗暗心惊,骇于沈雁回内力之强。却不知沈雁回虽神色自若,折扇却也寸寸断裂,两臂酸麻,内腑剧震,血气翻涌至喉头,和血吞落。 这一时机若是有人来袭,哪怕如嵇无风般武功低微,也能将沈雁回打成重伤。可是,群雄皆慑于其势,无人敢上前。 数息之间,沈雁回已经调好内息,环视一周,两手抓起嵇无风和慕容褒因,纵身而起,飞向院门。 一时群雄围至,各种兵器挡在身前。然而,碍于嵇无风两人,又是无法施展。沈雁回寻瑕抵隙,分花拂柳,倏忽间便掠至门口。 谢酽挺刀追来,沈雁回将嵇无风向前一送,递到刀刃上。右手凝气于掌,目光于惶惶众人之中一定,排山倒海的一掌推向置身群雄中的江朝欢。 众人大惊,纷纷后退。江朝欢虽也始料未及,却本能地翻手一扬,持剑相抵,内力自然而然倾泄而出。沈雁回掌力与他剑气激荡之下,青光熠熠,飞沙走石,各自一凛。 贴近江朝欢身边时,沈雁回极细微的声音钻入他耳中:“最好别是你。” 心神一震,江朝欢与他目光相接,嘴角勾起冷笑,随即生生收回内力,硬受了他一掌。一片惊呼声中,只见江朝欢的身子飞出几丈远,狠狠摔落在地,连呕数口鲜血。 “沈…你疯了!”顾襄救护不及,又惊又怒,指着沈雁回大喊。嵇盈风也勃然变色,奔去相扶。 沈雁回缓缓摇头,一步迈出院门,最后将慕容褒因高高一抛,叫道:“这是慕容义的女儿,先到者得,哈哈…” 眼见他的身形倏然飘远,无数暗器朝他背心发去,却被他袖袍一卷,一一振力射回。转眼间人影不见,只闻其笑声绵绵不绝。 群雄当中却也有一半舍弃追逐,反而去抢慕容褒因。小小院落之中挤满了人,迈足不开,谢酽腾空而起,抄手去接,蓦里却伸出了十几双手,皆朝慕容褒因抓去。 适才戮力同心,共御强敌的群雄转瞬间为了慕容褒因便同室操戈,反目成仇。 最近的何少君首先一招“捞月手”便拉住她手臂,向下一拽。谢酽大急,以刀背拂穴,逼退何少君。另一边班寅卯一拉她裙角,又将她拉远了几寸,多了十数人去拦谢酽。 形格势禁,谢夫人也放下谢酝跃起抢夺,高手一出,眼见就要触到,净寂大师身形暴起,朝慕容褒因发了一招“金刚般若掌”,止住她的下堕之势。只见慕容褒因的身子越过众人头顶,反向飞出。 一二四.威胁 谢酽用尽平生力气扑去相救,却终究晚了一步,慕容褒因重重摔落在地,立时昏了过去。 谢家人抢上去查看时,只见慕容褒因后脑磕在地上,一滩血染红了地面,所幸尚有气在。谢酽凝泪怒视群雄,喝道:“若是褒因有事,我定不会放过你们所有人!”群雄瞠目,唯见谢酽小心地抱起慕容褒因,愤然离去。 别院一战,正道数百人敌不过一个沈雁回,倒落得多人受伤,折戟而归,震惊江湖。 谢家忙召大夫来看视,慕容褒因所伤甚重,且是伤在了头部,多日未醒。范云迢只是小腿骨断,将养几月便可痊愈。 然而,谢酝双腿被废,永远失去了站起来的可能。又加上咬舌自尽,虽然未死,却也咬坏了舌根。但最骇人听闻的,是她能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要出家。谢夫人百般劝阻,谢酝却再无言语,自行断发,以表决心。 宾客之中,除了中沈雁回银针的,又有范行宜等人受了内伤。众人中,却还属江朝欢内伤最重。 顾襄也再顾不得赌气,日日去江朝欢房中照料。他以肉身相迎乾主凝满真气的一掌,若非内力深厚,遇敌时自然而然地充盈护体,早已心脉俱断而亡。饶是这样,也昏迷了两三日,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伏在案边的顾襄。他微一运力,立觉心肺剧痛,不由咳了两声。 只是这一点声响,顾襄便醒了过来,惊喜地叫道:“你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江朝欢对她一笑。 顾襄心跳得飞快,扶他坐起后转身去温药,又叫孟梁来看诊,折腾半日,这才放心。她坐在床边,突然想起一事,恨恨地开口:“沈师叔,他为什么对你下手?是不是疯了?你醒来就好,我们这就上报爹爹,叫爹爹重重罚他。” 说着,顾襄就起身要去准备笔墨。江朝欢忙拉住她的手,道:“等等…他为什么对我下手,你真的不知道吗?” 顾襄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我怎么会知道,这几日他也没有来见我。” “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我吗?” “怀疑你?怀疑你什么?”顾襄摸不着头脑,凝眉半日,才想到:“你是说谢家能找到沈师叔,带众人围攻。沈师叔怀疑是你泄露了他的计划?” 未等江朝欢回答,顾襄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他和岳师叔的计划又没告诉我们,凭什么怀疑到你头上?” “他怀疑我,也是情有可原。能知道那处别院的人,只有这么几个。你是门主的女儿,坤主与他一力同心,搭档数十年。也只有我,才有嫌疑。”江朝欢淡淡一笑。 顾襄拂袖而起:“荒唐!我看多半是他自己的手下背叛,或者这许多宾客,总有消息灵通的。无缘无故怀疑自己人,不明情况就下死手,是谁给他的权力?我必要上报爹爹,为你报仇。” 她竟如此信任自己?江朝欢心中一片茫然,沉吟半晌,终究还是问了出来:“难道你就丝毫也不怀疑我?” “当然。无论如何,我永远相信你,绝不会对你有半分疑心。”仿佛是天经地义般,顾襄脱口而出。随即触到江朝欢的目光,她脸一红,低下头去,才察觉到刚才说的话如此暧昧。 “小江哥哥,顾姐姐,不好了,那个慕容褒因醒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孟梁推门而入。 顾襄忙起身拉住他:“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她醒了就醒了,有什么不好?” “哎呀,她的失忆也好了,想起来了聚义会的所有事情,却反而忘了前几日被掳走发生的一切。”孟梁跌足急道。 “什么?怎么会这样?”顾襄与江朝欢相顾失色。 “记忆是不可能永远抹除的。师父暂时封住了她的一段记忆,可这回恐怕是摔到了脑袋,让她又想了起来。然而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痛苦,又是她想要忘掉的,是她自己选择遗忘…这可怎办啊…唉…你们干嘛去…” 孟梁踱来踱去,一转头,却见两人已经跑出门外。 “喂,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可以下床走动…”孟梁顿足一叹,追了出去。 … “少爷,江公子和林小姐求见。”慕容褒因房内,匆匆走进一名婢女,向谢酽通传。 谢酽一怔,便道请他们进来。慕容褒因却心里一震,想到聚义会那日所见,他们两个分明是…自从慕容褒因醒来,记起前尘往事,尚在纠结自己对谢酽的所做所为,还没来得及告知此事。这时乍然听到两人名字,又见下人态度,便知谢酽还被蒙在鼓里,忙道:“谢公子,他们是…” “是什么?”江朝欢沉稳有力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江兄,你身子好些了?这回教你被连累,是我们谢家亏欠了你。”谢酽起身相迎,抓住了他的手。 江朝欢走到床前,又按谢酽坐回床沿,说道:“酽弟何必见外?听说慕容小姐醒了,师妹很是高兴,定要拉我来看视。只怕打扰慕容小姐休息了。” 慕容褒因看到这一幕,急得挣扎坐起,叫道:“谢公子,你…你还不知道吗…他们其实…” “其实什么?”见慕容褒因突然不说了,谢酽追问。 慕容褒因面色惨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头说道:“没什么,我想和江公子,林姑娘说几句话。” 谢酽越发奇怪,回头看时,江朝欢一脸平静地站在身后,并无异样,也只得回答:“那好,我去给你温药了。” “你是什么意思?”待谢酽走远,慕容褒因才咬牙开口。 谢酽没看到的是,在慕容褒因要说出他们身份之时,江朝欢手中把玩着那枚两人结拜时,他相赠的刀坠。在那个角度,慕容褒因看得分明,谢酽却一无所知。江朝欢状似若无其事,但他迸发出杀意和威胁的眼神,让慕容褒因不敢再说下去。 “你认得这块刀坠,不是吗?”江朝欢冷冷地说着。手中用力,那块刀坠倏然间碎成粉末,从他指间流下。 一二五.致歉 慕容褒因看着江朝欢瞬间碾碎坚玉,不敢相信他内力有如此之强,震慑之下,张口结舌。顾襄在后,却见他后背微微发颤,分明是内伤未愈,却强用内力,更损心脉。忙暗暗将手放在他灵台穴上,渡气相助。 “你是在用谢酽威胁我?可你别忘了,这是在谢府,只要我说出你们的身份,你们两个难道能敌过谢府众多高手?”慕容褒因强作镇定。 “慕容小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江朝欢嘴角勾起冷笑,“谢酽能活到今日,全仰赖他的无知。你也应该能看出来,我的武功就远胜谢酽。你若执意教他知晓,我们虽不敢说全身而退,但杀一个谢酽还是绰绰有余的。” “没错,慕容小姐,令尊还是我爹爹的手下呢。你应当知道,顾门的实力,远非谢府可敌。我若出事,爹爹不会放过谢家满门。唯有维持现状,才能保他们平安。”顾襄走上前,展出令牌,上面一个“顾”字凌厉刺目。 慕容褒因惊地缩起身子,叫道:“双姝?你是顾云天的女儿?从聚义会开始便是在骗我们?” “我们前去聚义会,便是奉命监视令尊。如今,爹爹是叫我们查探广陵嵇氏的武功。我们的目标从来都不在谢酽,你大可放心。”顾襄随意捏造了几句,将嫌疑撇清。 “我不信…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瞒他…”慕容褒因捂住耳朵,连连摇头,泪盈于睫:“不可以,我害了谢酽那么多次…我不能再骗他…不能…” 江朝欢温颜安抚:“别紧张。我们在谢酽身边埋伏已久,谢酽不是还好好的?只要你装作无事发生,这一切就会一如既往…” “不…不…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我怎么可能相信顾门…” “信不信由不得你。你若忘掉此事,谢酽还有一线生机。你若非要将我们的身份宣扬出去,那谢家就只有一起陪葬。”顾襄厉声喝道。 慕容褒因拼命摇头大叫:“不…不…来人啊…来人…” “那好,让我们假设一下慕容小姐说出去的后果。”江朝欢冷冷地打断她,“谢家与顾门有生死大恨。谢酽得知我的身份,必然会来找我报仇。这样,本来我不必杀他的,却不能不下手自保。而谢家,本非顾门的目标,却也只能以卵击石,玉石俱焚。” 江朝欢步步紧逼,拿住她的手腕狠狠开口:“你应该明白,你只有闭口不言一条路。这样,待我们得到嵇氏武功后,自然会离开,你的谢酽,谢家不会有一点危险。相反,你若是轻举妄动,徒生事端,则是在带累谢门走向死路,自取灭亡。” 语毕,他摔开慕容褒因手臂,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慕容褒因望着地上的碎玉粉末,泪水涟涟而下,不住呢喃:“酽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就好了?毕竟慕容义也是死在我们手里,仇人就在眼前,慕容褒因会不会还是要告诉谢酽?”走出门后,顾襄不放心地问江朝欢。 “不会,在她心中,谢酽活着,比一切都重要。” 适才强运真气,又耗费心力半晌,江朝欢声音发颤,脚步一踉,险些摔倒,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抬头一看,却是沈雁回。 “我情急之下下手太重了。这次是我不对,还望你别和我计较。”沈雁回语气真诚,搭上他脉关,欲输内力疗伤。 “无妨。” 江朝欢推开他手,调息片刻,才吐出两字。 顾襄怒视着沈雁回,正欲出言指责,却被江朝欢制止。顺从地住口,顾襄扶着他擦身而过,只留下一道恨恨的目光。 望着两人相偕离去的背影,沈雁回驻足半晌,若有所思。 这几日他震怒之下,严令手下调查何人泄密。然而,多番查探,却是嵇盈风在嵇无风身上放了广陵嵇氏密法沉水香,可引来流香萤,才能追踪到他们的位置。确实是他自己的疏忽,放跑了嵇盈风所致,与江朝欢没有半点干系。 一经查证,他连忙来找江朝欢道歉。在顾门十数年,江朝欢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本不愿加以怀疑,但事情水落石出,他心中不安的感觉却分明越来越强… 江朝欢虽未回头,却也感受到了那一道灼热的目光。 此举,终究太过冒险,即便调查起来天衣无缝,但总归不免让人第一个怀疑上他… 想起那日嵇盈风跌跌撞撞地跑回谢府,在门口撞上了他,慌慌张张地讲道,慕容褒因一行人皆被掳走。听到“琼华斋”这个顾门联络点,他已经知道必是沈雁回所为。 他和嵇盈风说,自己有办法救几人,只是决不能说出去是他告知的地点。并教给了嵇盈风一套说辞,让嵇盈风速速入府禀报谢夫人。 这几日嵇盈风未曾来看自己,想必就是她也在怀疑,自己为何会知道那处院落。只是,江朝欢相信,嵇盈风虽不解,却无论如何不会出卖他。不过,这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是为守着自己最后的那点良心吗,还是对所谓兄弟,情义尚抱有幻想… “主上,柳营、花荥前来复命。” 夜间,身披玄衣的一男一女悄悄来到江朝欢房中。 “人带来了?” “是,他们是等候秋决的死囚,这个少年本身习武,属下已经给他们灌了哑药。”柳营将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女和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推上前。 江朝欢走近二人,细细观察,向花荥道:“这两人的骨相和谢酝谢醇相类,但皮肤,五官差别甚巨,这几日你要尽快照着谢酝姐弟的形貌,为他们易容改造。还要注意一些细节,谢醇使刀,右手当有茧子。谢酝常年坐轮椅,小腿必然萎缩。” 花荥擅长毒经医理,当下躬身领命,道:“请主上放心。但是谢酝天生残疾,恐怕不好作伪。” 江朝欢告诉了他们沈雁回又将谢酝双腿经脉筋骨折断之事,花荥喜道,这倒是掩盖了她原本的残疾,省去了一大麻烦。 “给她服下止痛的药物。”江朝欢吩咐,同时点了那少女几处大穴。那女子虽口不能言,但满脸惊恐,连连摇头。 花荥道:“让属下来就好,主上不需亲自动手。” “不。你的功力和乾主相去倍蓰,恐有破绽。” 仿佛预感到大祸临头,那少女眼中蓄满泪水,乞求地望着江朝欢。明眸纯净,竟与顾襄有三分相似,江朝欢不忍再看,只得将她眼睛遮住。他从不以细枝蔓叶折磨人为乐,第一遭做这种事,踌躇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潜运内力,伸出手去… 一二六.相认 “主上,好像有人来了。” 已近尾声,江朝欢震断她最后一道经脉,缓缓收手,嘱咐道:“你们退下,好好给她医治。” 两人领命,迅速离去。只闻来人脚步声越来越近,江朝欢适才耗费太多内力,忙坐下调理内息,不敢轻忽。 遽然一道剑光闪过,挟着洪流巨浪般的内力迫来。这霆不暇发,电不及飞的一刻,江朝欢本能地反手横握剑鞘,抵在胸前。锵然一声,内力相激,两人长剑双双脱手,各退三步。 看清来人,江朝欢还以为是慕容褒因到底泄露了他的身份,沉声道:“谢夫人夤夜来犯,可是晚辈有所得罪?” 谢夫人肃然走近,目光死死定在他身上。只见他虽面不改色,但嘴角一道血迹殷然,谢夫人叹了一声:“你重伤之下,我占了些便宜。但以你的年纪,内力已经无出其右。” 江朝欢内府气血翻腾,强运内力,又激起旧伤,几乎支撑不住。但大敌当前,他毫不显露,身形巍然,全神戒备。 谢夫人凝眉半晌,倏然挺剑揉身而上,江朝欢震剑出鞘,与之缠斗起来。初时谢夫人尚使阮家太行剑术,但数招之后,她横剑一挑,一声清啸,换了套丰神俊逸的剑法。剑锋游走,声若箫吟。剑气纵横,势如凤鸣。 每一招,每一式都无比熟悉,镌刻在心底。却又那么陌生,遥远地仿佛前世的回忆。 以“雏凤清声”起手,依次“鸿轩凤翥”、“景星麟凤”、“凤管鸾箫”、“山吟泽唱”…连自己都只会前三式,为什么全部七式她皆丝毫不差?为什么她要在自己面前使出这套剑法? 心神剧震,剑影渐渐模糊,江朝欢的头脑中一片纷乱。恍惚之间,手中剑招已经散乱,再无招架之力。 不知何时,右臂已中一剑,长剑脱手。谢夫人倒悬剑锋,纵跃而起,正是最后一式“世济其美”。清越的剑招化归沉寂,只剩一片肃杀,谢夫人的剑尖泛起杀意,抵在江朝欢心口。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江隐,你可认得这凤箫吟?” 十三年未曾听过的名字,陌生得仿佛不是自己。但谢夫人决绝的语气,分明不是在询问试探。 “夫人认错人了。”江朝欢勉强吐出几个字,不敢触及她的目光,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为什么不敢承认?因为你不止是江隐,淮水派掌门江玄的儿子。还是顾门之人,对不对?”谢夫人厉声喝问。 “世济其美,不陨其名。凤箫吟以此式而结,其意在何?便要后人继承前代的美德。武功荣耀,权势地位,皆在其次,但立身之本,为人之道,岂容有丝毫差错?” “你弃族叛门,委身事敌,可还记得你爹娘,你师兄师姐,淮水派满门,是如何死于顾门之手?” “你自甘堕落,陷入邪魔外道,可对得起你爹娘,对得起淮水派的一百三十三口?” “你认贼作父,残害正道,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死后更有什么资格见你江氏列祖列宗?” “你罔顾伦常,全无心肝,忠孝仁义弃如敝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句句诘问皆如利刃,狠狠剜在江朝欢心口,无从辩驳。他不顾谢夫人眼中冲冠眦裂的怒火:“既然夫人这样看我,我无话可说。” 怒其不争,谢夫人全然不解:“为什么…就算淮水派覆灭,你爹生前也有很多至交好友,亲朋故旧。就算不来我谢家,你的母族广陵嵇氏,少林派,淮扬帮…,你去投奔哪里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投身顾门,堕入魔道?” “为什么?”江朝欢冷笑连连,“我爹死后,乾坤二主奉命剿灭余孽,誓约合盟的五大派作鸟兽散,徒留我淮水派孤身御敌。” “淮州死战半月,师兄师姐死伤大半。母亲向平日受爹爹恩惠的淮扬帮求救,却反被出卖,鹤师兄以下,全被害死。只有寥寥数人逃了出来。” “我们西行躲避,嵇闻道却趁夜盗走母亲的包裹,弃我们而去,又留下记号,引顾门追来。” “终于,坤主追上了我们,母亲为免被俘,在碧水峡抱我跳崖。摔落地面的前一刻,母亲向我击了一掌,减缓了下堕之势,可她自己,却受反力下行更快…” “自此以后我明白,无人可靠,朱紫难别,我发誓再不相信任何一人。” “既然天下人皆负我,那我就将这一世恩仇,独力终结!” 心中郁结无数日夜的话,第一次宣之于口,江朝欢心情激荡之下,又呛出一口鲜血。 谢夫人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可怪天道不公,人心叵测。但你真的想将淮水江玄的令名毁于一旦,让他身后蒙羞吗?我要你退出顾门,重归正道,你能不能答应?” “我不会离开顾门,我也不会再做江隐。史书工笔,江玄的儿子早已死了,必不致牵连淮水派名声。” 谢夫人满脸失望,摇头嗟叹:“这十三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寻你。因为未曾找到你娘和你的尸体,我总怀有一丝幻想,希望你们还活着,希望你和你爹一样,成为正道楷模,济世豪侠。” “昔日水龙吟与凤箫吟一见如故,八拜结义。北刀南剑,名动江湖。那年你爹游经临安,曾来我府中小住。两人日日切磋,我也醉心剑法,在旁看得心痒。但我非淮水派弟子,你爹便将凤箫吟从头到尾口述了一遍,又一连七日演示给我看。其胸襟之广,素所未见。” “我遵守江湖规矩,别派武功只述不作,虽已学会,口诀却渐渐忘了。” “然而,淮水一役,江氏满门覆灭。我便想着,若是你真的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你,教给你凤箫吟,决不能让这绝世剑法就此失传。我没日没夜地回忆,整理,连自己的孩子,府中之事都不管了。待我终于手录下凤箫吟全篇,十几年已经过去。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找到你了。”谢夫人苦笑一声。 “夫人是如何认出我的?” 隐姓埋名十三年,从未被人看破身份。江朝欢想不明白,为何谢夫人短短几日就认出了他。 “直到那天别院之中,乾主向你偷袭,你本能之下,反手横握长剑相抵。这不是凤箫吟的起手式,却是你爹自行改动的进招习惯。他曾说过,是因为他内功渐臻大成,无需以剑刃回应,制敌先机。你爹早已不收亲传弟子,但你是你爹亲自教诲,普天之下,只有你和你爹的手法一模一样。” “看到那一招,我当场愣住。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活着,还长大成人,武功高强。苍天有眼,教我又遇到了你。” “可是我只惊喜了一瞬,就听到和你一起的女子对乾主叫着:“沈…你疯了。”或许别人没注意到这句话,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分明是相熟之人的语气。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我派人跟踪了你几日。直到你和慕容褒因说的话,我在隔间偷听到了…我还是不愿相信,你会是顾门的人…” “我不知该作何心情,一刻也再忍不了,我只想听到你亲口承认,又怕听到那个答案…” 江朝欢生硬地打断她:“夫人心细如发,所言毫无偏差。” 朔风如刀,透骨生寒。 “但江隐已经死了,现在,世上只有顾门离主江朝欢。” 一二七.过招 “你是执意要在这条错路上走下去了?宁做世人唾骂的邪魔外道,也不肯回心向善,矫邪归正?” 谢夫人含泪怒斥,长剑一扬,抵在江朝欢心口。 寒月高悬,寂寂无声。 手腕一抖,谢夫人连连点头:“好,那我今日就替江玄清理门户,保全淮水声誉!” 今日毙命于此,或许好过死在旁人手中,江朝欢闭目以待,心中只剩一个念头,那便是穷其半生未竟的心愿,终究无法完成了。 然而,预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默立许久,谢夫人却抛下了长剑,转过头道:“想来我就这样杀了你,你心中也无法服气。既然我是为淮水派肃清门户,那我们就用凤箫吟打一场,我定要让你心服口服。”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册,扔在江朝欢手中,道:“这是凤箫吟剑谱,我给你两个时辰,不管你能学会多少,天亮之前,我们公平地比一次,到时候你若敌不过,便无须再怨天尤人。” 江朝欢微觉奇怪,谢夫人却不再理他,自行走到院子另一角坐下。 翻开剑谱,果然是淮水派的立派之本,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凤箫吟。七岁之前,只曾学到第三式,就此再无缘得见。而那不甚纯熟的几招这十几年却也从未敢使出来过。江朝欢虔诚地捧着剑谱,透过那一字一句,一图一画,勾起了深入血脉的回忆。 两个时辰过得飞快,晨光熹微,谢夫人持剑走来:“怎么样,凤箫吟比穿云破如何?” “穿云破强势霸道,凤箫吟绵长清越,乍看大异,其韵略同。穿云破的全部八式都以倒刺,反手为主,意在冲破窒碍,涅盘重生,与凤箫吟第六式化鸱为凤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想来是顾云天与我爹对战之时,我爹频频使出这一招,让他有所开悟,化出穿云破来。” 谢夫人认同地点头:“没错,五年之前,我与顾门之人交手时就看了出来。由此可见,顾云天资质绝佳,实乃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顾门兴盛,也不无道理。只可惜,他倒行逆施,为祸武林,终究只是一代枭雄,无法为正道所容。” “何为正,何为邪?”江朝欢反问道。 “少林是公认的武林魁首,但当年五大派与顾门作战,少林却第一个败退而逃。顾门屠戮淮水派时,受其荫庇的江南门派皆望风而靡,无一人施以援手。到了欺侮孤女幼子之时,却一呼百应,纷至沓来。这便是所谓正道的作为吗?” “看来你是执迷不悟了,好,今日或是我诛邪证道,或是你斩灭前尘。你不必有所顾忌,我也不会再手下容情!” 锵然声落,谢夫人横挽剑身,攒成半圈,激起清灵风啸,正是凤箫吟第一式“雏凤清声”。 适才所学的招招式式飞快地闪过脑海,江朝欢反手横握长剑,一招“化鸱为凤”自然而然地使将出来。两剑相抵,青光纵逝,瞬间带起雪土纷扬。 未等谢夫人撤力,江朝欢首先变招为“山吟泽唱”,旋身而起,连抹复挑,剑锋殛划一十三下,将谢夫人逼退两步。 “好!” 不意他竟在两个时辰内练成这最繁杂的一招,谢夫人也不由喝彩。 两人持三尺青锋,使同种剑法,皆穷尽平生之术。一时各擅胜场,难解难分。谢夫人十年功力,纯熟无比,本占了先机。但穿云破与凤箫吟源出一脉,江朝欢习来得心应手,另有所悟,在招数转寰之间,更是躬身践行,一日千里。几十招下来,已经褪去青涩,渐趋圆融。 尽管内伤未愈,但江朝欢全然不顾,每每运力提气,经脉剧痛,反而使他更加清醒。 左手在剑身上轻弹一下,他反退半步,“山吟泽唱”挑抹七次,光华未竟,转为“景星麟凤”。剑身轻颤,已经距谢夫人颈间不到半寸。 这是他对招之时,灵光乍现所创。取穿云破中绝技“破云穿心”,以其凌厉之意,化在“山吟泽唱”与“景星麟凤”之间,便可惑诱敌人挺剑架护腰腹,却来不及再变招相救胸颈。江朝欢更是在其中糅合了千面阵法,这一招可谓是独辟蹊径,妙到巅毫,纵然顾云天在此,也难逃受伤。 眼见谢夫人就要血溅当场,江朝欢却在最后一刻撤力回寰,收剑而退。然而,谢夫人只是一顿,却并未撤招,挺剑上前继续缠斗。 天光大亮,两人身形幻化,已经不眠不休打了两个时辰。江朝欢以重伤之躯,内力不济,情势渐渐不利,仅以剑招之妙护住要害。谢夫人却穷追不舍,愈战愈勇。 在第五次使出“鸿轩凤翥”之后,谢夫人倏然改换劲力,变为“凤管鸾箫”,剑刃平推,锋芒尽现,冰冷利器狠狠送入江朝欢前胸。 这是她打了半天看出的破绽,那便是江朝欢从来不用第七式“世济其美”。 是自觉不配,无颜使出吗?她冷笑一声,蓄满内力将那两招连使,这样,除非“世济其美”,绝无可能破解。 剑锋入体两寸,只需再推进些许,便可将他诛于剑下。谢夫人却堪堪停住,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黯然开口:“罢了。江氏只有你这一个后人,我不杀你。你若但凡还存一丝是非之念,要么离开顾门,要么自裁谢罪。从此以后,我不再插手淮水派家事。” 猛然抽出剑刃,谢夫人决然转身而去,再不看他一眼。 喉中溢满血腥之气,内府气海灼烧翻腾,掩盖了心口的刺痛。江朝欢望着谢夫人渐远的背影,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长剑横在颈间。 只需再使一点力,就可以解脱苦海,再不用做违心之事,受切肤痛楚,承世人唾骂。但极致的恨意让他存有一线清醒,使他终究无法摆脱这一切。良久,长剑脱手,他跪倒在地,雪地上殷红一片,那是他的心头热血。 眼前渐渐模糊,倒下之前,一个青衣云鬓的少女身影最后浮上心间,点亮了无尽黑暗… 世人怨我,世人惧我,是善是恶我不反驳。 孤身而过,世间混浊,逃不过是业障因果… 一二八.难题 谢夫人疾步穿梭在府中,长剑饮血,化作泪痕。不顾下人惊诧的眼光,这个武学世家刚强的女主人终于支撑不住,伏倒在地,掩面而泣…这是自十三年前谢桓逝世以来,她第一次落泪。 孩子,对不起…我知道你进入顾门是为了什么,我也能猜到顾云天要你来谢府目的何在。这条路太艰险,如果我不能拉你回头,至少不能做你的绊脚石,让你进退两难。 凤箫吟只能以这种方式留给你了…我不想有恩于你,我只能让你恨我,才能够毫不犹豫地下手,继续取得顾云天的信任…你已经引来了乾主的猜忌,不能再为了谢家,将这十三年的筹谋毁于一旦…若这一身骨血,能换你一世平安,那我虽死无怨…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阁前的楹联昭然刺目。 世上万般的不得已,不止出于逝者的难追,多也源自生者的执念。求不得,怨憎会,人生实苦,只能盼你得偿所愿… 这日云散天青,春意初萌。 本是明朗清冽的好时节,谢府却行别离之事。却是谢酝三番五次以死相胁,执意出家。初时谢夫人还百般劝阻,但两日前,不知怎么,突然答应。还立时为她收拾行李,择定仆从,选了洛阳的般若寺,即刻命谢醇送她前去。 谢府偏门外,唯有谢夫人和谢酽相送。几人皆强忍热泪,勉作笑颜。半晌,还是谢酽率先开口:“姐姐,你路上小心,待婚礼过后,我就去看你。” 此时还有五日便是婚宴,但慕容褒因,范云迢等人受伤未愈,谢酽本想推迟婚期,谢夫人却不知为何,不再反对慕容褒因过门,坚决要按时完成婚礼。又急切地秘密遣送谢酝离家,甚至不顾两人来不及参加婚礼。 匆匆作别,几人心中都阻塞难言。看到谢酝一直痴痴望着门口,谢酽心知她在期待着嵇无风来送行,只得安慰道:“此事未曾张扬,他也不知道,姐姐不要见怪。” “切,那这几日也没见他来看过姐姐。”谢醇到底年少,还不明白其中复杂的缘故,却也能看出来姐姐在等着的是嵇无风。 谢酝偏过头去,熄灭了目中的光芒。 初时的爱慕,后来的恨意,几日的期盼,最终的失望…拧做一团糅杂在心间,化成了一道悲凉。果然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天下之大,寻不到温存爱意,留不住骨肉亲情,那么不如归入空门,永远离开这痛苦之地。 决然启程,谢酝再未回头。 … 谢府客院,沈雁回步入江朝欢房间,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几日不见,你的伤可好些了?”沈雁回坐到床边,便要探向他的腕脉。 江朝欢侧身避开,答道:“已无大碍。” “那就好,否则我的心里如何过意得去。”沈雁回毫不介怀地收回手,执起折扇,轻轻摇动,“既然如此,我正好有个小忙要请你相帮。” 江朝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待他开口。 “谢夫人秘密地安排谢醇护送谢酝前往洛阳出家。在这个节点此举实在引人深思,我想多半是谢家对我们的行动已有所察觉,你说我们该当如何?” 江朝欢反问道:“乾主既来吩咐,心中必有成算,何须问我?” “这次任务既是我们四人合作,岂能由我擅专?灭谢门,阻婚事,皆是轻而易举,唯有取秘籍颇为棘手。”沈雁回叹了一声,立起身来:“水龙吟已经拿到,但淮水派武功尚无着落。谢夫人心志极坚,威逼利诱都难让她乖乖交出,唯有用其子女相胁。” “上一次打草惊蛇,本以为再得手就难了。但谢醇谢酝现在离府,孤身在外,正是抓住他们的最好时机。我本想要你去拦住他们,扣在手中,但今日见你脸色似乎不好,你且安心养伤,还是我亲自前去。”沈雁回收起折扇,噙笑伫立。 江朝欢暗暗咬牙半晌,方能挣扎起身下床:“我的伤没事,谢醇与我相熟,还是我去方便一些。” “那是最好。”沈雁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记得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来,这次任务的成败,可就在你身上了。” 说着,他随意地拍了拍江朝欢,却暗蕴了内力,正碰到那胸前剑伤。将将结痂的伤口复又撕裂,江朝欢死死攥紧手心,用全部意志抵抗骤然的剧痛。 所幸在鲜血透过衣襟之前,沈雁回便已离去。望着半掩的门扉,却又听到了顾襄的脚步声。两日来一直拒绝她再探望,却仍锲而不舍前来,江朝欢摇头苦笑,用最后的力气关上了门… 一再的试探,屡屡的怀疑,每动作一步都暗藏万千风雨。偏偏谢夫人不知他的计划,真以为他会伤害谢家,竟要用这方式保全子女,反而使其陷入险地。 是夜,江朝欢立刻传讯召来属下,柳营禀报道叶厌尚未寻得合适之人,花荥则已经将那少男少女改造妥当。他思索片刻,便吩咐柳营道:“你留在这里监视乾坤二主,若是他们要伤谢家人性命,你必须想办法通知谢夫人。” 又对花荥道:“你带那两少年与我同行,以便相机行事。” 两人听到任务,第一次面露迟疑,没有立刻俯首领命。 “怎么,做不到吗?”江朝欢回头瞥了眼沉默的两人。 “不…属下只是担心…”柳营忙跪下,为难地说道:“乾坤二主和二小姐都在这里,在他们眼皮底下偷梁换柱,只怕太过冒险。若是被他们察觉,门主…” 看到江朝欢阴沉的脸色,他不敢再说下去,余光偷偷看向花荥。 花荥一咬牙,也大着胆子开口:“主上,请恕属下僭越,请问谢家有何不同,为何一定要保全他们性命,甚至不惜违逆门主?” “理由,你们不必知晓。”出乎意料地,江朝欢并未发怒,“事若败露,只是我一人之罪,我已为你们安排好了退路,无需担心。” “主上,属下并非是贪生怕死,我们的命都是您救下的,理应为您赴汤蹈火。只是背叛门主,其后果…不敢想象,我们不想看着您以身犯险…”两人一齐恳求。 “不必再说。”江朝欢打断二人,“时间不多,立刻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 一二九.屠戮 疾驰一夜,按照脚程,本该追上谢醇谢酝,但不知为何,却没见到分毫谢府人影。 江朝欢内伤外伤皆沉重未愈,便骑马奔波许久,行到天明,已经面如金纸,冷汗浸湿衣襟。在花荥的一再苦劝下,才下马休息。 他坐在一边调理内息,同时心内思索未见谢家人的原因。 谢酝残疾之身,只能坐马车而行,必然走不快。自己快马加鞭,理应弥补了一日的差距,绝不致追赶不上。而这条路是临安到洛阳的唯一路径,又无别路可走。难道,他们是遭到了什么不测?已经有人先于他出手?除了顾门还有何人要不利于谢家? 烦乱思绪充斥脑海,内息失了引导,窜行到四肢,渐渐麻木,竟是走火之兆。他悚然一惊,忙收起杂念,专心默念内功心法,调理内伤。 一个时辰后,行功一周天毕,周身舒畅了许多。江朝欢张开眼,见天色已经大亮。 花荥上前请脉,喜道:“乾主那一掌用了七八成力,主上五日就好了六七成,可见主上内功进益,远超往昔。假以时日,主上武功必能胜过乾主,成为门主倚重的第一人。” 说着,却突然察觉到一股血腥之气。花荥精通药理毒经,对味道颇为敏感,她奇怪地一抬头,却见江朝欢玄衣前襟隐隐透着紫红色,怕是血迹沾染。心下踌躇着,知道他很少穿玄衣,恐怕这次就是为了掩盖受伤。 但心中担忧盖过纠结,花荥还是斟酌开口:“主上,您似乎无意间受了外伤,还请让属下为您检查一二。” 江朝欢未再隐瞒,反而一笑,指着心口说:“这里的伤,是谢夫人一剑刺下的。” “什么?她怎么敢…那您为什么不杀了她?”花荥大惊失色,无法理解。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江朝欢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眼中:“天下人视我为大奸大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大道冥冥不知其处,我却总要守住最后的本心。你能明白吗?” “我…我不明白…”花荥茫然地垂下头,第一次觉得从未了解过她的主上。 一恍神间,江朝欢已持剑上马,反向而行。 “主上,这是来时的路。”花荥叫道。 “以谢酝两人的速度,无论如何不可能走得更远了。还是回头找找线索。” 花荥连忙拉过那两名少年,追了上去。心中却盘桓着一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虽然我不明白,但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拼却性命助你得偿所愿… 复行半日,线索未曾找到,却迎面见到了顾襄,纵马疾驰而来。 两人急忙勒马,顾襄扑上来拉着江朝欢的手,细细观察了半晌,才道:“沈师叔越发过分了,明知道你身子还没大好,还安排你来拿人。你的伤处还疼吗?” “没事了。”江朝欢狡黠地笑道,“若是从前的你,第一句话肯定是问人捉到了没有,二小姐怎么变了?” 顾襄脸一红,紧张得移开了目光。良久,才突然想起一事:“刚刚我好像看到你身后还有几个人,怎么不见了?” 适才远远见有人来,花荥立刻带那两少年避开,躲进一旁的林子里,却怕声音太大未敢纵马跑远。江朝欢微微挪了一步,遮住了顾襄的视线,拉着她回身:“定是你眼花了,难道会有人跟踪我不成?” 两人上马继续折返寻人,踏上脚蹬之时,江朝欢身子一僵,一个念头掠上脑海。 “明知道是仇人之女,为什么还与她亲昵?难道进入顾门的目的都忘了吗?”他狠狠地翻身上马,试图说服自己,“我是为了阻止她追问花荥几人。血海深仇,不同戴天,我怎么可能对她生出别样心思?” 可是适才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就像多年的爱侣,全无芥蒂,难道自己不经意间已经习惯了她的关怀眷注… “你在想什么啊?”顾襄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朝欢回过神来,随口问道:“我怀疑已经有人对谢酝谢醇下手了,你在来时的路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顾襄噎住了,“我担心你身子没好,再遇到危险,一路飞快地赶来追你,没注意别的…” “无妨,我也没指望你能帮上忙。” “你…”顾襄在马背上倾过身子,作势要打他,两人闹作一团… 忽然前方一阵喧嚷,只见路旁林间熙熙攘攘围满了人。 “去看看。” 两人拨开人群,挤上前去。甫一着眼,均大惊失色。 在那群人中心,横七竖八躺着的竟是谢府护卫。江朝欢数了数,是谢夫人精挑细选,护送谢酝的二十四高手,一个不少,皆是被利器刺中要害而死。看尸体情况,只怕死了已有大半天,只比江朝欢第一次经过早了一点。 首先发现尸体的是一个瘦长老翁,他行路半天疲倦不已,本想去林中找个歇息之处,没想到看到了这般惨况。他吓得连连惊叫,引来了不少过路之人,都围在一边议论纷纷,不敢上前。 江朝欢一一检查尸身,发现这些伤口齐整利落,皆是一击致命,从手法来看,却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些护卫虽算不上武林一流,但也个个武功不俗,不逊于寻常门派的高足。平时更是训练有素,配合无间,遇到敌人时能以一敌二。竟能有人以一人之力将其尽数屠戮,且毫不费力,一招毙命。两人的心不由沉了下去,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 良久,顾襄终于颤着声问出口:“是…那个人吗?” “与上次潮生崖村民的伤口相比,兵刃虽异,劲力却同。只怕是他无疑了。”江朝欢沉吟道。 “可是…为什么…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何又对谢家下手?他到底是谁?”想起同兴客栈,十斗米铺,潮生崖上,长白山下…那人屡屡隐在暗处算计布局的手段,顾襄不禁打了个冷战。 江朝欢摇头不答,只道:“我们再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线索。” 一三零.会见 然而搜寻半晌一无所获,看热闹的人群也早已散开。 顾襄叹道:“那人只怕也存了一样的心思,想利用谢酝姐弟要挟谢夫人,拿到玄隐剑。看来我们终归晚了一步,他是不会让我们找到的了。” “恐怕不只如此。”江朝欢的脸色阴沉下来,“此举更是陷我于不义,只怕乾主又要怀疑是我通敌叛门,自导自演了。” 虽然他本就有此计划,迫不得已时便派人假作抢走谢酝姐弟,送往别处,但那总归是下下之策。现在是他自告奋勇来拿人,却甫一出手,就让两人被旁人掳走,任谁都会怀疑于他,有苦难言。 顾襄的手狠狠拍在树干上,怒道:“你放心,这回我亲眼所见,绝不会容他诬陷你。若是想利用这事挑拨我顾门关系,那人定是痴心妄想。”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两人立刻躲到一旁。只见是谢酽率一队家丁护卫疾驰奔来,看来他们也得到了消息。 谢酽亦是仔细地检查了那些尸体。待他抬起头来,两眼血红,一脸沉痛,怒道:“这必是那个沈雁回的诡计,顾门妖邪欺人太甚!即刻去追,必须把姐姐和弟弟找回来!” 手下听令四散寻人,江朝欢和顾襄则趁机绕路离开。 “果然,又赖到了我们头上。”顾襄烦躁地摔着马鞭,“任务没得手不说,还平白担了这些骂名。让我找到那人,必将他碎尸万段!” 江朝欢翻了个白眼:“他的每一步都切中要害,可见他不止智谋武功绝伦,对我们的性格,情势,谋划都是了如指掌。有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在背后算计,别说将他碎尸万段,别被他害得死无全尸就不错了。”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找他们?” “不找了,回谢府。” “什么?”顾襄惊得瞪大了眼睛。 江朝欢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而去:“这浑水我不想趟了,回去好好养伤才是正事。” 望着两人越来越远的背影,花荥自一棵树干中取出一个蜡丸。这时适才江朝欢封入的,花荥打开来看,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虽然不知何时二小姐和主上变得不再针锋相对,反而亲近无比。但真正隐秘重要的事情,主上还是交给我,这个他最信任的心腹,而不会叫二小姐知晓… 按照蜡丸上所写的地点,东十里松林,花荥飞快地赶去。 “我等的人,不是你。” 身后突然响起低沉的声音,花荥忙转身四顾,只见一个单薄的少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细手细脚,似乎文弱怯懦,看面目却丑陋粗鄙,仿佛是个乡下农夫。 “他是何时来这里的,我竟半点没有知觉。”花荥心中暗道,不敢以貌取人,立刻全神戒备起来。 “我找的人,也不是你。” 花荥回敬道,她听主上说过,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绝非少年模样。 “不错,你倒也配和我说话。” 那少年嘴唇不动,声音却沉稳地传了出来。花荥一惊,这大概就是腹语之术。腹语修习,不止要学艰涩的发声方法,更需要极深厚的内力。这少年到底是谁,为何会有这等武功? 花荥敛定心神,有礼地相询:“若是诚心相邀,何不请贵上露面一见,也好叫我家主上放心。” “你家主上不亲自出面,我家主人也不会现身,这不是很公平吗?”那少年嘿嘿笑了一声,“不过,你不知我们的身份,我对你们却是了如指掌。花荥,顾门离主江朝欢座下,擅药理毒经,暗器轻功,入顾门前是云南苗家寨花二寨主的妹妹。我说的对是不对?” 花荥见那少年虽发出笑声,但表情丝毫未变,面皮紧绷僵硬,方知他是戴了人皮面具。但更可畏的是,他不仅知悉自己的身份,连自己入门前的事都一清二楚… 花荥手中暗挟毒针防备,屏息以待,口中却问:“你既已调查清楚,为何引我前来?” “合作。”那少年郑重地说出两个字,“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若是联手,岂不是事半功倍?” “共同的敌人?”花荥不解。 “沈雁回。” “荒唐!主上对顾门忠心耿耿,岂会有此想法?” 少年的声音转冷:“若是忠心耿耿,他又怎会派你前来?而不与顾二小姐一同来查探。” 江朝欢在一个护卫的尸身上发现了纸团,随即偷偷藏了起来,未告诉顾襄。这自然是有无法见人的心思,花荥也不禁开始怀疑,主上到底在做什么?难道除了救谢家人,他还有别样筹谋? “你只需传话回去,若是有意合作,两日后这个时辰,我还在此地等候。”少年合上眼,显得不愿再多谈。 “若要合作,至少要互通身份才是。贵上不仅不出面,连派出的人也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便是合作的诚意吗?” 花荥边说边慢慢走近,倏然纵身而起,右手箕张伸向少年耳根,就要揭下他的面具。 然而,手还未贴近,便觉一股强大的内力压来,剧痛之下,她的手腕竟尔折断。从始至终,花荥还未看清少年是如何出手。她骇然退后,见那少年仍稳稳地坐在石上,僵硬丑陋,紧闭双眸。 “不自量力,愚蠢至极。”少年的声音自腹中传来。花荥不敢再多耽,恨恨一望,转身奔逃。 … “哈哈,你做的不错。”虽然合着眼,少年仍能感觉到面前出现一片阴影,他来了。 起身恭迎,少年毫无波澜地开口:“多谢主人夸奖。” 来人缓缓抬起手,揭下少年脸上的面具,那张丑陋的人皮下一点一点地出现了一张未脱稚气的清秀面孔。 “我要你为我做三件事,便放你离开。前两件都功败垂成,但我也不想追究。这第三件,你可别再让我失望啊。”来人笑吟吟地说着,一只手捻起一个瓷瓶。 “啊…”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腐心蚀骨的疼痛骤然迸发,蔓行到周身每一处血肉。冷汗、口水、眼泪交融在脸上,原本清俊的面容变得青黑狰狞,他在地上哀嚎翻滚,拼命挤出声音:“我…一定…完成…求…求主人…赐予解药…” 一三一.再会 来人哈哈一笑,轻贱地将瓷瓶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 “少年,腹语,面具…”江朝欢听花荥禀报后,沉吟良久。 “主上,那人不肯出面,就连派出的手下也遮遮掩掩,这是什么道理?他们就这么见不得人吗?”花荥不解。 江朝欢的心中掠过一个猜想:“声音,容貌种种矫饰,却反而反应出他所要掩盖的秘密。或许就是,那是我们的熟人。” “熟人?”花荥惊呼出声,“难怪那么了解我们。可是会是谁呢?” “时机若到,自会知晓。在这平白猜测也没有意义。” 花荥答道:“是。那两天后到底去不去见他?” 江朝欢转过身去,眼中闪过一道杀意。 作为四主之首,还掌管着七十二洞主的调度,沈雁回追随顾云天最久,在顾门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仅武功卓绝,其智谋手段也是门中稽首。若是能除掉他,就是剪除了顾云天大半羽翼,必能大大削弱顾门势力。 那人一定做同样想法,才欲和他联手除去沈雁回。 只是,那人隐于暗处,屡次设计加害自己,绝非好相与之人。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就算是能成功除掉沈雁回,也是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麻烦。 但无论如何,与他周旋,才有可能借机找出他的身份。江朝欢坐了下来,缓缓开口:“盛情之下,却之不恭。” … 谢府早已乱了套,谢酽带人在外搜寻姐弟踪迹,临安周围百里都查了个遍,各派来客也有些帮忙寻找。更有许多人传言,说慕容褒因是丧门星,自她来了谢家后,谢家屡遭祸事,霉运连连。可见正邪相悖,非要结合只是逆天而行。 然而谢夫人却并未因此为难慕容褒因,甚至对子女的失踪被掳没有太多惊慌焦急。 这晚,顾襄来看江朝欢时,奇怪地说:“我来时,见谢夫人在你的门口徘徊,看到我,她反而走了。怎么回事?” 江朝欢的笑容消失在脸上,看来谢夫人知道了那晚自己离开谢府,第二日才归。想必她定是以为谢酝姐弟在自己手里。 越来越多的误会,怀疑滋生蔓行…但局面错综复杂,与其让她得知真相,对上沈雁回和那神秘人,徒增危险,还不如让她把自己当做凶手。江朝欢暗暗想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护谢家周全,那么,你就继续恨我怨我下去。 两日后,花荥依言前往那处松林。 又是那名端坐石上的少年,冷冷地瞥了一眼,腹语出声:“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家主上此番派我前来,有三个问题要问贵上,然后再谈合作之事。”花荥开门见山。 “请说。” “第一,贵上几次加害,为何又转而寻求合作?” 少年似乎早有准备,并没有离去请示主人,而是自行回答:“正是几次交手,让敝上欣赏了贵上的实力。敝上是惜才之人,愿意结交这个朋友。” “第二,贵上打算如何处置谢家姐弟?” “玄隐剑不在谢家,抓谢家姐弟只是为了促成我们的合作大计。事成之后,两人可交由贵上处置。” 花荥最后问道:“第三,贵上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这个,还要请合作成功后,敝上亲自告知贵上。” “如若这样,那我们怕是无法合作了。”花荥作势转身欲走。 少年绵长的声音自后传来:“敝上还为贵上准备了一份礼物,难道姑娘不看看吗?” 风声骤紧,花荥护住后心回头,却见是一个被捆住手脚的女子猛然前扑。靠近花荥一尺之处,那女子的身子便停了下来,花荥正感慨少年功法之准,一抬头,却不由惊呼出声:“谢夫人?” 然而,再仔细看时,却发现那女子相貌虽与谢夫人相差无几,但神态气度全然不同,定然不会是她。 “这是何意?”花荥问道。 “贵上不是在找替死鬼吗?这个女子是鄱阳帮水匪的三当家,叫做黄艳婷,不仅骨相身材与谢夫人相类,且惯常使剑,内力深厚。敝上为了她,把鄱阳帮灭门,又给她易容改造,培输内力,可谓大费苦心,这合作的诚意可还够?” 想到主上暗中所行的隐秘之事,竟都被他知晓,花荥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但她仍强作镇定,冷淡地回应:“贵上可能是多虑了。我家主上虽与乾主有隙,但不会做背叛顾门之事。” “是吗?”少年皮肉不动地笑道:“那为什么柳营带回的一男一女,都被你弄成了谢酝谢醇的样子?难道是为了好玩?” “告辞。”花荥不敢再留,迫切地想回去告诉江朝欢,机密已泄,必须终止这危险的计划。 少年安慰道:“别担心。对于顾云天和沈雁回来说,你们在暗,自有防备。但对于敝上,你们却是明了,难免有所疏漏。你们暗中的动作目前还只有敝上知道。” “那你想怎么样?告诉门主?”花荥声音沉了下来。 “敝上既然现在就把这事说了出来,自然是不会再告诉旁人。若是贵上不放心,就此罢手,一切便如没发生过般毫无证据。但那自然是贵上与敝上都不愿看到的下策。” “是吗?”花荥问道:“那么,上策又是什么?” … 谢家姐弟失踪之事被极力压了下去,三日后,这场武林人人瞩目的婚礼如期举行。 就连谢酽也觉得母亲是疯了,先是别院多人受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姐弟又被人掳走未归,母亲竟还坚持要按期完成婚礼。 但想到慕容褒因孤苦无依,早日嫁给自己,也能安心一分,谢酽还是接受了,认真准备着。各派来客也在等着这一天,得到谢家所谓的说法。 只有沈雁回几人焦心不已,玄隐剑还没有眉目,谢家姐弟也落在了别人手里,眼看任务难以完成。又不能让他们顺利成婚,过了婚宴,就必须要动手。思来想去,左右为难。这日,沈雁回只得乔装打扮,混在宾客中先进入谢府,静观其变。 一三二.婚礼 一大清早,谢府便人声鼎沸,群雄济济。 下人早就连夜挂好了灯笼彩带,自府中正门至长恨阁,着眼一片正红喜色,锦绣辉煌。就连楹联喜字,都是金错刀范行宜亲笔题就,羡煞了众人。 慕容褒因在房中梳妆打扮,穿上了红罗蹙金刺五凤吉服。她近来伤病身量清减,谢酽特意为她设计了累珠叠纱羽缎披帛,以增体态气度。红绡羽衣,又与两人初见那日相类,暗表谢酽怀思感念之意,可见他用心之极。 凤钗锦衣,无一不度身裁剪,精心打造,妥帖熨合。云鬓娇容,更是添柔媚颜色。 慕容褒因生来眼角下弯,一张哭脸,常让人觉得柔弱愁苦。这日耳畔皆是道喜吉声,眼前尽是称贺笑颜,想到今日以后,就要和谢酽同度余生,也不由喜逐颜开,一扫郁郁之气。 吉时已到,群豪分列长恨阁水榭,正中堂前则端坐着谢夫人阮成君。 新人自屏风后转出,只见一身大红喜服,更显得谢酽玉树临风,慕容褒因身段曼妙。两人郎才女貌,正是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 只是谢酽的脸红得可比他的吉服。他生平也遇到过不少风浪险境,但没有一次及得上此刻的紧张。小心翼翼地执起慕容褒因的手,谢酽感觉到面前的人也在微微颤抖,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的柔荑,低声宽慰道:“我在这,别担心。” 本该焦虑任务的顾襄,看到两人亲昵幸福的细微动作,竟忘却了此来的目的。心中生出钦羡,暗想,虽然慕容褒因寿数将尽,命途多舛,但得一人如此相待,也不枉此生了。 想着,顾襄不由侧头瞥向身旁的江朝欢。然而,江朝欢却极为严肃地紧盯着前方,无动于衷。 随着司仪的声音,一对新人拜了天地,高堂,便转过身来,相对而立。群雄都颇为急切,既想得到谢家的说法,但这一重要时刻又不好破坏,没人敢率先发难,是而皆屏息以待。 谢夫人的目光却一直飘忽在门口,随即面露失望。眼前儿子儿媳躬身交拜,正行人生中最重要的大礼,她却定定地看着置身众人中的江朝欢。 脑海中浮现起三日前的一幕。江朝欢潜入内院站在自己面前,只说了一句:“令媛令郎,在我手里。” “你想怎么样?”她平静地回视。 江朝欢移开目光:“让婚礼如期举行,礼成后两人自会完璧归赵。” “顾云天想要什么?水龙吟,还是我谢家的命?” 没有得到回答,她看着江朝欢转身而去。 她能感觉到,婚礼将是一切的终结。该来的,躲不掉。谢夫人攥紧了腰间长剑,沉蓄一口气,生硬地收回目光。 “礼成。”司仪拖着长长的调子宣告着。 “恭喜恭喜。” “恭贺新婚,白头偕老。” “这是我的贺礼,还请各位一同掌掌眼。” … 范行宜等几位于谢家交好的人纷纷开口道贺,涌上前去,试图嬉闹着将新人送入洞房。 然而,群雄再也等待不及,净寂师父首先出言:“等等。贵府与顾门洞主慕容义的女儿结成连理,还未给大家一个说法,还请夫人遵守诺言。” “就是,别想就这么混过去了。聚义庄欠我们的几百条命还没翻篇呢。” … 谢酽握紧了慕容褒因的手,挡在她身前,朗声说道:“各位,慕容氏既然归于我谢门,那么慕容家的恩怨也自当由我谢家了断。还请各位容内人先回房休息,我立刻给大家一个交代。” 群雄想道,若是众人苦苦相逼一个失祜女子,传了出去也有损脸面。既然谢酽做出承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也不怕他反悔耍赖,于是也便点头同意。 谢酽细心地扶着慕容褒因,将她交到婢女手中。这时,慕容褒因顿住脚步,重新抓住谢酽衣袖:“还是让我说出真相,我担心他们为难你…” “你放心,我有办法。”谢酽俯身贴到她的耳边:“你在房里好好等我就是。” 心跳飞快,慕容褒因的脸一红,幸而有盖头遮住,她含羞低头回房。 “各位,聚义会上的事已成定局,再让谁偿命都是于事无补。何况究其罪首,还是顾门魔道。”谢酽回到堂前,环视群雄,拱手致礼:“聚义会上,我被下毒,命在垂危。是内人以过血之法相救,才换回了我的性命,然而,内人却只有五年寿数了。” 此言一出,座中一片惊声。不少人点头叹惜,倒失了大半争执之心。 谢酽欣慰地看了一眼江朝欢,这是他昨日教自己说的话,直承其过,说出寿算一事,引起众人同情,便可消弭大半恨意。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事,谢酽心中一痛,不敢再深想,这也是他一定要慕容褒因回避的原因。 “但我既然说过要给大家交代,就定会信守承诺。” 谢酽语调一转,郑重地开口:“风波起,凤笛声。武林至宝,铸玄隐中。我谢家,愿以玄隐剑,换取内人五年平安。这五年中,我临安谢氏甘愿退隐江湖,不再参与任何武林纷争。”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不仅顾襄,嵇无风瞪大了眼睛,就连谢夫人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谢酽,腾地站起。 “什么?” “玄隐剑在谢家手里?” … 谢酽余光看着江朝欢,心中也是惴惴,江朝欢回以坚定的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谢酽深吸了一口气,纵跃而起,一步攀上房梁,拿到一把玄铁重剑落地。 横握剑鞘,抵在身前,谢酽向众人展示这把传说中内贮绝世神功的宝器。只见“玄隐”两字雕镂在剑鞘上,再无其他装饰。谢酽略微抽出剑身,群雄立觉寒气扑面,其势逼人,又惊又疑。 “为什么不拔出来给我们看看?” “就是,谁都没见过玄隐剑,谁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就算是真的,这把剑又给谁好?若是想要我们大家分享,那我可不干。” … 谢酽收剑归鞘,将它平平一推,就送入了面前最近之人的怀里。 “这位朋友,请你试试拔出剑来。”谢酽微笑着说道。 那人惊喜地抓紧了宝剑,用力一拔,却只抽出了一点。他心下奇怪,暗运内力,又一使力,却再也拔不动了。 “这可奇了。”那人喃喃自语。 一三三.试验 “给我试试。”旁边的人不屑地抢过来,势在必得地一拔,然而,亦无法抽出剑身。 不一会儿,这把宝剑已经在十数人手中传了一遍,竟没有一人能将它拔出,就连净寂大师这样内力深厚之人都办不到。 有人怒道:“你这是在耍弄我们吗?拔不出来的剑要它有何用处?” “就是,你随便弄来一把打不开的破剑,就想冒充玄隐剑,引我们自相残杀,好深的算计!” 谢酽收回宝剑,将它倒悬在身前,朗声开口:“几位多虑了。玄隐剑非以人力能开,唯有有缘之人才能拔出剑身,取得淮水派秘籍。” “有缘之人?什么叫有缘之人?”众人纷纷询问。 谢酽将宝剑猛地抽出一点,右手食指放在其刃上一碰,尚未使力便立刻被划破了一道血口。在众人惊奇的注视下,他把伤口放在剑鞘刻着“玄隐”二字的凹槽上,鲜血流入槽中,片刻之间便从“隐”字的最后一笔流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这是什么把戏?”众人看呆了。顾襄也紧蹙眉头,看了看谢酽,又看了看毫无异色的江朝欢。 “各位皆是有识之士,当知匠人铸造兵器之时,常以血为祭,方能淬炼成绝世的宝器。”谢酽解释道:“淮水派江前辈把玄隐剑交给我谢家时,亦说此剑是他用鲜血锻造,非有缘之人无法破开。唯有以血试验,若是像我这样,一路流下来,就是没有福分打开。” “只有有缘之人的血能透过剑鞘渗入剑身,破开其中机关,方可拔出剑身,得到秘籍。所以玄隐剑在我谢家十几年也是明珠蒙尘,还不如借此机会,交给各位英雄一试,若能有幸打开,自当交付与他,方不负江前辈苦心。” 满堂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似信非信。 “你当我们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吗?什么有缘之人,什么用血打开,一派胡言,我是一个字也不信。”何少君首先表明态度。 “各位何妨一试?既然是剑寻良主,也不涉及引诸位相争之意。难道是连划破手指,放一点血都不敢?”谢酽出言相激。 群雄听了,明知他这是激将法,却也不免反驳:“有何不敢?”生怕露怯,令人嘲笑。 更有人心下想道:世上奇事听起来荒诞,却常常如此。若他说的是真的,万一我就是那有缘之人,岂不是白白得了件稀世珍宝,绝顶武功?若是骗人,或者这宝剑被别人得了,那我再发难,要慕容褒因也不迟。 于是一个崆峒派汉子站出来道:“我来试试。” 只见他依照谢酽的样子,在剑鞘刻痕上放血,却依旧没有使宝剑出鞘。 有了他的样子,群雄纷纷上前,跃跃欲试,生怕自己就是那个有缘之人,却被之前的人抢了先机。 谢酽吩咐家丁为众人排好顺序,便站在一旁监督。却见满怀信心的一个接一个上去,皆是失望而归。过了半个时辰,队伍才进行了一小半,尚有一百余人未试。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人人都翘首跂踵,全然忘记了此来原本的目的。 谢夫人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终于忍受不住,拂袖离开。 心下叫了声不好,谢酽忙追了出去,跪在母亲身前请罪:“孩儿自作主张,事前未与母亲商议,还望母亲体谅。” “你的确是成家立业了,这种大事都不知会我一声,你可还把我当做你的母亲?”谢夫人怒道:“我谢家屹立武林,凭的不仅是武功,更是信义。如今你却为了遁世避祸,撒出这种弥天大谎,置我谢家百年清誉于何地?” “母亲,孩儿有罪,但是的确是别无他法了。而且,此举不仅能平息群雄怒火,更有别种深意。” “什么深意?”谢夫人严声问道。 谢酽左右环顾,确定无人,起身附在母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谢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冷,几乎能凝结成冰。她忍不住打断谢酽,喝道:“你从来戆直刚正,几无心机谋算,这个法子是谁教你的?” “这…”谢酽一惊,硬着头皮回答:“是孩儿自己想出来的,有什么不妥吗?” “本就危机重重,偏要更添变数。事已至此,谢家的存亡,就在今日了。”谢夫人面色惨然,不再苛责,幽幽长叹而去。 谢酽望着母亲的背影,心如乱麻:难道我做错了吗…这样真的会引来祸事吗… 眼前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影子,谢酽忙抬头看去,却是江朝欢。 “多谢,没有说出是我。” “既然我答应了你,又怎么会不守信用?”谢酽直视着他,认真地问:“我的心里一直不安,沈雁回他…他真的会来吗?就算他来了,他一定会去试吗?我们又有几成把握抓到他?” 江朝欢拍了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不如去看看慕容小姐,前面我帮你盯着。” “江兄,自从离开家去聚义会,我经历了不少构陷劫难,手上更是沾了人命官司。但能与你相识相知,就让我一点也不后悔。”谢酽感动地说,“人生苦短,能遇到你和无风这两个兄弟,是我的三生之幸。” 江朝欢怔怔无言,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幸运,兄弟?只怕很快,你就要恨我入骨,悔不当初了… 却说谢酽匆匆赶到新房,只见慕容褒因仍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沿等他,不由一阵心疼,上前执起她的手问道:“我把盖头掀开,你透透气先歇下好吗?” 隔了半晌,慕容褒因才微微点头。谢酽拿了玉如意,虔诚又小心地挑开盖头,慕容褒因娇俏红晕的面容一点一点地出现在眼前。 初遇时的惊鸿一面,同行的点点滴滴,四海居挡住巽主的一击,玄天岭的一路沉睡…那个相伴不久,却已经共历良多的身影与面前的佳人渐渐重合,似含秋水的眸光投来,谢酽的心神一荡,再也把持不住,俯身吻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褒因才轻轻推开谢酽,两人的脸已经红透。 一三四.秘密 慕容褒因低眉垂目,娇羞万状,半晌,才想到一事,紧张地问:“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褒因,我会处理好一切的。”谢酽和她并排坐在床沿,沉稳的声音令人安心:“你不要再担心这件事,乖乖在这里等我就好。” “酽哥,我…聚义庄做了太多错事。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可是…你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我不能没有你,我做不到离开你…我…” “我知道,父命难违,那些事都不是出于你的本心。”谢酽轻声打断了她:”何况,你为我过血解毒,救了我的命,早就抵偿两清了。聚义会之事,你我都忘了,以后不要再提。” 慕容褒因终于展颜一笑,靠在谢酽怀中,静静地听谢酽吐露心声。 “你知道吗,当你中毒后昏迷不醒,我是如何日夜悬心,恨不得替你而死。你能醒过来,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就算人人都说正邪对立,道不相谋,就算千夫所指,众叛亲离,我也要护你爱你,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我谢酽的妻子。” “此间事了,我就带你四海云游,看遍世间风景。从此以后,凡我在处,绝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每一字,每一句,都重重地击在慕容褒因心房,这是她此生最幸福的光景。她仰起头来,忘情地说:“只要在你身边,颓垣败壁于我亦是无边风月。从此天涯海角,你我永不分离。” “好。”谢酽紧紧地抱住慕容褒因,两人听着对方的心跳,感受着对方的呼吸,两心一体,化而归一… 良久,下人的通禀打断了两人的拥抱。谢酽细细叮嘱她先行休息,不要久坐劳累,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 褒因,虽然只有五年时光,但我会竭尽全力为你消弥灾厄,让你的每一天都冁然无悲,平安喜乐…谢酽最后望了一眼慕容褒因,在心中暗暗发誓… 天色还早,慕容褒因坐在床边,静静回思适才谢酽的柔情蜜意,心下又羞又喜,时不时地展出笑颜。 更漏流转,不知过了多久,她等得无聊,瞥到床边的嫁妆箱子,好奇地过去看视。 因她家破人亡,没有娘家置办嫁妆,这些东西都是谢酽为她准备的。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她近些时日用的首饰衣物,还有不少价值非凡的珠宝器皿,看得出谢酽的用心珍重。 慕容褒因随意地翻动着,突然瞥见其中一块碧玉刀坠,眼熟地很。她恍然一惊,想起这块刀坠正是聚义会时,父亲送给谢酽,又命自己盗走的。聚义会那日,父亲临终之时,一直握着这块刀坠,想必是谢酽醒来后从他身上取来。 紧紧攥着这块刀坠,往事一幕幕涌上脑海。慕容褒因羞愧难当,猛地一把将它扔进了一旁的炉火中。 然而,转念之间,又想到这是父亲、慕容氏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念想。慕容褒因一跺脚,又急忙拿火钳子将刀坠勾了出来。 只见那刀坠虽还未损毁,但沾染了不少煤灰,情急之下,慕容褒因松手把它抛到了手边湃着果子的冰水之中。 但听“嘶拉”一声,一阵黄绿色的烟气窜出,如烟花般直冲了两三尺高,惊地慕容褒因连连后退。倏忽之间,浓烟散尽,冰水面上咕咕冒出气泡,她走上前去看时,却发现刀坠竟消失了,只剩一个指甲大小的蜡丸躺在果子之间。 原来这刀坠竟有此等玄机,要先经历火烤,再遭受冰淹,就会融化殆尽露出里面的蜡丸。只是不知父亲弄这个奇怪的设计有何深意,慕容褒因心下暗道。 她抄手捞出水中蜡丸,用小刀切开,一张字条露了出来。 正要展开字条看时,慕容褒因突然觉得心慌不已,两只手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她定了定神,还是从头读去:庚辰年九月初一,余携莫龙弟依例赴幽云谷朝见门主,次日…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全然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慕容褒因一遍遍地读着这张字条,恨不得将每一个字看出洞来。 然而,这百余字被她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其中意思仍未如她期待般出现一丝变化。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慕容褒因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少夫人,您怎么了?”外面的婢女听到动静,欲进来查看。 慕容褒因猛然惊醒,忙厉声大喊:“不要进来!” 她最后看了一遍字条,惨然一笑,将纸凑在炉火上点燃,直到看着它一点点化作灰烬… 原来这就是父亲反叛顾门,举办聚义会的倚仗…这就是父亲命自己做种种违心之事,构陷谢酽的原因…这就是顾云天退隐十二年后重出江湖的目的…这就是聚义会那天自己和谢酽竟能在顾云天手下生还的隐由… 一切此前无法理解,难以解释的事情都有了答案。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这个答案合情合理,天衣无缝。纵然让所有人料想不到,却也如一把钥匙,完美地打开了无数谜团的锁… 看着火苗飞快地吞噬了单薄的纸条,再也没有一丝痕迹存留,慕容褒因惊觉一身冷汗已把嫁衣湿透,刺骨寒意直透心底。 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赐我梦境,又让我很快就清醒。予我光明,却推我转瞬堕入渊渟… 酽哥,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我不能再陪着你了,因为,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我的过失错事,更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无论天道抑或伦常,你我的身份注定无法结合…忠、孝、情、义,我只能选择放弃情字… 慕容褒因自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弯弯的单刃小刀,凤穿牡丹的俗气图案,正是谢酽在晋阳城中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她摩挲着刀鞘纹样,泪水终于涟涟而下,不断地滴落在雕镂凹痕中…她缓缓抽出了匕首… 父亲,不管你将这个秘密留下来是何用意,我都会把它终结,让它永远不为世人所知。血海之仇,就让我用一身骨血偿还与你,你可还满意… 一三五.噩耗 长恨阁中的试验已经进行了大半,很多没有成功的宾客都被引入水榭饮宴。谢酽渐渐坐不住了,低声问旁边的江朝欢道:“他会不会早有防范,根本不打算来试。” “不。他有在别院对上百余高手的实力和气魄,这次区区试剑,就算明知有诈,他也会不惧涉足的。”江朝欢回答。 转眼快到正午,阁中只剩下几十个还没试过的和不肯走的宾客,其中高矮胖瘦各异,年纪兵刃多种,叫人眼花缭乱。这时,一个面色蜡黄,佝偻着背的汉子走上前去,将手指一划,放在剑鞘凹痕之上。 看着那人的背影和姿态,江朝欢心下一动,打叠起全部精神凝视着他。 谢酽也感受到了气氛的非比寻常,紧张地握住朴刀。 只见那人的血亦是顺着字迹蜿蜒而下,最终尽数流出,由检视的家仆用小杯子收集处理掉。然而,家仆却飞快地给谢酽使了个眼色,接着递给了那人一块手帕止血。和此前给每个人的一样,这手帕也是纯白没有图案。那人随意地接过来,擦了擦伤口,转身坐回座位。 就是他了,谢酽与江朝欢相视一眼,心中稍稍舒了一口气,却又更用力地抓住了刀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谢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手心已被汗浸湿。突然,他见那人咳嗽了一声,弓起的背更弯了,心下惊喜难抑,腾地站起。 振臂一挥,就在他要发号施令,擒拿此人之时,一个婢女却飞快地冲了进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身前,哭叫道:“少…少夫人…” “少夫人怎么了?”看那婢女的神情,谢酽不由慌了,疾声喝问。 “她…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谢酽一把抓起那婢女,眼里喷出火来。 “刀…血…她…” 谢酽心里一沉,一把推开那婢女,迈步奔去,家仆忙拦住他请示:“这边怎么办?” “江兄,这里请你看着办。”谢酽回头对江朝欢说了一句,纵身跃出大厅。 江朝欢看着谢酽转眼不见,皱起了眉头,在这个时候慕容褒因却出了事,难道是岳织罗或者顾襄按耐不住,早早动手了? “江公子,还要不要拿人?”家仆为难地询问江朝欢。 江朝欢瞥见适才试剑之人连连咳嗽,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说道:“不必。” 当日花荥带回的消息中,神秘人以一肖似谢夫人的女子相赠,而作为回报,则要他给沈雁回下番木汁之毒。番木汁与当日十斗米铺米中所涂的毒理相似,但更为猛烈,寻常人触上一点顷刻毙命。纵然沈雁回内功高强,亦难逃重伤。 江朝欢知道,沈雁回自疑心他后,必不会将婚礼这日的行踪计划透露与他。到时宾客济济一堂,难觅沈雁回踪迹,更别提下毒。 因而他与谢酽设局以玄隐剑相诱,引出沈雁回。 首先要谢府在三日前封府,不再放客人进门。而这三日给众宾的食物中,皆下了九益散。九益散无色无味五毒,反而是珍贵的补药,能够短时间内提高血液的活性。是而群雄的血流经凹痕落入杯中,还是鲜红。而未曾服过九益散的,婚礼当日偷偷潜入的人,血液流出稍久,就会变紫变黑。 家仆看到血液有异的人,便会递给他涂了番木汁的手帕。毒液渗入血中,行毒更速。 但江朝欢自不会全然依照神秘人的指示行事,帕上毒液他只放了三成。短时间内症状相差无多,却不会伤及性命。 本来的计划是令沈雁回中毒后,谢酽携家丁围剿。沈雁回有岳织罗等人相护,不会有危险。再引几人出府相斗,自己在府中更可便宜行事。 但这终归只算中策,引走沈雁回等人可保得谢夫人,相救谢酝谢醇却还要再想办法。现在谢酽离开,正可名正言顺地延迟捉人,或许还能有别种收获。 江朝欢心下计较已定,低声嘱咐了家仆几句话,重新归座。 却说那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谢酽冲到了新房中。只见屋门大开着,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叫人心慌。谢酽勉强稳住心神,迈步跨入房间,却首先见到一个人影从床边晃过,随即极快地破窗而出。 那人轻功太好,顷刻间便消失在屋后,只依稀可见是个女子,背影还有些眼熟。谢酽追了两步,知道多半追不上,又挂念慕容褒因,便折返回来。 帷幔,喜帕,被衾,吉服…入目皆是大红的喜色,然而,这些正红里,却混杂着一抹刺眼的紫红,是鲜血干涸的颜色。 谢酽拼命摇头,想把这幅景象从眼前驱走。然而,无论怎么定睛再看,不变的依旧那可怖的血色,自床前流到他的脚边。 他大喊一声,扑到床边。床上静静躺着的,正是他新婚的妻子慕容褒因。此刻,慕容褒因如往日一样,闭眸沉睡,面容柔美。然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插在她的胸口,却在宣告着她的死亡。 “不…不…” 谢酽喃喃自语,试图去拔那深没至柄的匕首,手刚触到,却不敢再动。因为他看清了,那晋阳城中自己送给慕容褒因的礼物,正精准地插在慕容褒因心脏的位置,没有一丝偏差。 他将手掌按到慕容褒因心脉,努力驱动内力,要输送到慕容褒因体内。然而,怀中的人体温散尽,脉搏停动,无法再接受他的温养。 “历历前欢,多多遗致。丝竹声悄,绮罗香杳…哈哈…哈哈…”窗外竟传来凄厉的女声吟唱。众人都勃然变色,追了出去,唯有谢酽沉浸在痛苦中,恍若未闻。 “这一定不是真的,褒因,快醒来,你快醒来看看我啊…”谢酽拼命地摇动着慕容褒因,瞠目欲裂。 没有拿到人,陆续赶回来的家仆婢女都瑟缩在一旁,不敢出声。谢酽猛地回头,指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 没人应声。 “大夫…大夫…”谢酽急促地喘息,猛地想到:“快去请大夫,把临安所有的大夫都给我请来!快去啊!” “少爷,少夫人她已经…”一个家仆大着胆子开口。 谢酽一脚踢翻了那人,抱起慕容褒因冲出房门,不顾众人的阻拦,柔声对怀中的慕容褒因说着:“我带你去找大夫,褒因,你千万要撑住。我一定会治好你…” 一三六.玄隐 谢夫人接到消息赶来之时,谢酽已带着慕容褒因离府。她惊怒之下,仍然保持着沉着。速令封锁府中出口,排查每一个宾客。 这边沈雁回只觉心肺刺痛,倏地站起,步出阁中。 见谢府护卫都行色匆匆,沈雁回一路避开人群,拣了僻静的小路疾行。眼前一花,闪过了一个轻灵的身影。 “慕容褒因是你杀的?”沈雁回抬手一拦,向那人发问。 那人正是岳织罗,她本没在意这佝偻着身子的病鬼,听了熟悉的声音,才细细打量了一番,认出是谁来。她沉了脸色:“不是。” 岳织罗潜入慕容褒因房中,的确是要告诉她,她曾做了些什么,让范云迢几人落入沈雁回手中,让谢酝落到现在的地步。她相信,慕容褒因一定会愧疚至极,无颜再面对谢酽,唯有以死谢罪一条路。到时候这乐极生悲的场景可着实有趣。 谁知她刚进新房,就察觉不对。上前一看,慕容褒因竟已死去多时。正要进一步查看时,谢酽却回来了,她只得跳窗逃走。 “那可奇了,除了你,谁还有这本事和闲心?”沈雁回似乎不信。 “房中没有脚印和打斗痕迹,说明凶手武功极高。然而伤口虽精准却力道不足,又不像高手所为。这便自相矛盾了,所以我看,慕容褒因多半是自杀。”岳织罗分析道。 “但无论如何,慕容褒因今日是必死之人。有人替我解决了她,倒省了我的力气。” 沈雁回还要再说,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忙运功抵挡毒性发作。 岳织罗瞥了他一眼:“你受伤了?” “我低估了谢酽的心机。”沈雁回踱步沉吟:“只是我还是没想明白,他们为何能认出我,单单给我下毒?还是干脆给所有人都下了毒?” 沈雁回纵横江湖几十载,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自然不会轻易中计。那块手帕,他只是放在手边假作擦拭伤口,并没有碰到肌肤。不料毒性太强,只是靠近的一瞬,便散发出来,由他的血液带入体内。 虽然这样使毒性又减轻了七八成,但依旧经血脉流入心肺,一时半刻难以用内力逼出。 “谢酽若有此等心机,也不会让姐姐,妻子落到如此下场了。”岳织罗凉凉地开口。 沈雁回看了她一眼,未再答话。 岳织罗又道:“你现在应该立刻找个安全的所在,将毒逼出来。否则,时间长了恐怕药石无医。” 谢府愈加人声鼎沸,沈雁回缓缓揭下人皮面具,取出背上垫着的假体,露出莫名的神色。 … 长恨阁中,群雄试剑终于快到尾声,队列中最后一位离开后,那家仆高声问道:“还有人要试吗?” 他扯着嗓子喊了两遍,也没人应声,于是看向江朝欢,等他裁决。 这时,一个高壮身材,花白须发的男子昂然阔步上前,随手取过桌上宣纸,将手指划破,说道:“我来试试。” 家仆知道沈雁回已经找到,这时也只是按照流程,随意地拿杯子接血。然而,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这人的血也变成了紫黑之色。 他慌张地偷看江朝欢,胡乱地递给那人一张手帕。那人却并不接,嘿嘿一笑,转身就走。 你终于还是来了…江朝欢肃身而起,指着那人骤然喝道:“乾主在此,还不拿下!” “这…”四下家仆迷茫地看着他,心道乾主分明是刚才那人,却为江朝欢威势所迫,不由自主冲了上去。 阁外水榭群雄听到动静,亦皆大吃一惊,提起兵刃围住门口。顾襄本守在侧门,忙奔到江朝欢身边,小声问道:“你搞什么鬼?这明明不是沈师叔。” “沈雁回要来,自然不会光明正大的来,肯定要乔装打扮一番。”江朝欢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 顾襄勃然变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喝道:“什么?你…你这是要害死他?” “嘘。”江朝欢作了个手势,狡猾地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虽然沈雁回一定会改装而来,不过乔装打扮的可不一定就是沈雁回。” “你能不能说重点?”顾襄怒道。眼看群雄和谢家护卫已经把那人团团围住,却还没人敢率先动手。 “他是…”江朝欢又长长地拖了个调子,才叫顾襄附耳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神…秘…人。” 纵然神秘人说玄隐剑不在谢家手中,却也只是出于他自己的推断,必然不敢完全确信。江朝欢相信,武林至宝一出,就算知道九成是假,好武之人也定要来试他一试。 神秘人与沈雁回一样,未曾服过九益散,又会乔装潜入。但他曾交给江朝欢番木汁之毒,肯定能猜到毒液多半在手帕上,所以他为防江朝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肯定不会接过手帕。又加上血色异相,这便是江朝欢确信是他的原因。 顾襄听了他的话,早已按耐不住,遽然拔剑,欺身而去。 江朝欢冷眼看着她率先发难,不为所动。和他猜的一样,顾襄最恨的,便是这个屡次把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神秘人。仇人相见,必然分外眼红,顾襄定会成为第一个出手之人。 果然,顾襄一把长剑拨开众人,游走于阁中,与那人交斗在一起。其他各派豪杰也以为他是沈雁回改装,从旁夹击。 然而,不出三招,高下立判,那人武功深湛,不在沈雁回之下,顾襄已然招架不住。只见他一双肉掌,竟似粘住了顾襄的长剑,逼得她连连后退。且他不顾别人,只专心对付顾襄,招招下了死手,似乎要立时取她性命。 “锵”一声,那人右掌虚劈,反手夺过了顾襄的长剑,屈指一弹,便蓄满内力朝顾襄刺去。 剑到他的手里气势立刻不同。只见他两袖高高鼓起,剑刃激起风声,摄人心魂。而顾襄失却兵刃,唯有缩身闪避,却在极强的内力压制下,内息运转不畅,再无法挪动半步,眼见顷刻就要命丧剑下。 时机终于到了…江朝欢一把拿起玄隐剑,飞身而起,决然挡在顾襄身前。 长剑破空,江朝欢抬手横握玄隐剑抵挡。这气贯长虹,势不可挡的一击之下,玄隐剑锋摧刃折,一分为二。接着余势不止,斜斜刺入江朝欢腰腹之间,贯穿而出。 江朝欢不躲反迎,逆着剑势的力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抓住了从玄隐剑中掉落的飞扬的书册。 那人大惊之下,亦是怔忡起来,心中无限迷茫:难道这玄隐剑竟是真的?玄隐剑怎么可能在谢家手中? 趁这一瞬,江朝欢手握剑刃,猛然将其从身体中拔出,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顾襄早已扶住了他,急得不知所措,却见江朝欢把书册塞到她手里,低声道:“快离开这里,跑得越远越好…” 那人已经反应过来,又上前欲夺。只是这回群雄亲眼看到玄隐剑里的秘籍,都切切实实地红了眼睛,拦在那人身前,生怕被他夺走。 人人心下都想:秘籍在他们两个手里,一个重伤就要死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我慢慢谋夺也不迟。当下还是先抵挡住乾主,别被他得去了就好。 顾襄哭着就要撕碎书册,道:“我要这东西做什么?你要是死了,我还管什么任务?” “你要是不走,我才是真要死了…”江朝欢喘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带它跑出去,那人就会追你,否则你我顷刻之间都要毙命。” 一三七.调虎 顾襄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可还是不放心:“那你呢?把你丢在这里,你怎么办…” “我真的没事,不信你看。”江朝欢握住顾襄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顾襄脸一红,随即感觉到他的心跳沉稳有力,的确不像重伤濒死。可看到他的伤处狰狞,正不断流出鲜血,又害怕起来。 江朝欢见神秘人已经下了死手,群雄就要抵挡不住,急道:“你把他们引开了,自会有谢府的人救我。快去…” 顾襄把他扶到屏风后,一跺脚道:“千万等我回来。”便抓紧了书册纵身跃起,从侧门奔出。 有人看到她的身形一闪而过,忙叫道:“那小姑娘跑了!” 群雄听了,纷纷撇下“乾主”,追了出去。神秘人亦哼了一声,抖动长剑,拨开众人,顷刻间便没了踪影。只听几声惨叫,四个人扑倒在地,立时毙命。却是神秘人临走时泄恨,随意杀了四名挡路之人。 人声鼎沸,群雄济济的长恨阁转瞬间只剩寥寥数人,鸦雀无声。 一名谢府家仆呆了半晌,才想起来江朝欢还在阁中,跌跌撞撞地绕到屏风后,却不见人影,只剩满地血迹尚未干涸。他吓得连连后退,拔足狂奔了出去。 “事情办好了吗?” 长恨阁水榭中,酒阑宾散,残席颓宴,唯有两个人影立在水边。 “回主上,叶厌让两个假冒谢酝谢醇的人在谢夫人眼前一晃,谢夫人果然急了,立刻追了出去,现在已经离府。属下带来了假的谢夫人,随时待命。”后面的玄衣女子正是花荥,恭敬地禀报。 “好。”江朝欢点了点头:“乾主现在何处?” “乾坤二主都在后院石桥边,乾主正在运功逼毒。柳营一直在盯着。”花荥答道。 江朝欢左手搭上自己腕脉诊视,只觉脉搏虽稍滞涩,却依旧有力。他故意为顾襄挡剑,让长剑刺穿下腹,伤势看起来沉重,却非要害。而他内力今非昔比,深湛浑厚,体内自然而然流转真气御伤,这等外伤其实全无性命之危。 他转过身,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的伤看起来更重些?” “这…可以金针刺穴,暂时封住经脉,您无法用内力抵御外伤,脉象自会虚弱。”花荥踌躇道:“可是…这个方法十分凶险,一旦施针,您便如没有内力的普通人一样…” “乾坤二主非同常人,要做戏,就不能有一丝破绽。”江朝欢打断了她。 … 石桥边沈雁回行功正到最后一刻,岳织罗守在一旁,防止有人趁机来加害。 突然,察觉到有人靠近,岳织罗握紧竹笛,全神戒备。然而,过了半晌,才见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走来。岳织罗定睛一看,也不免大吃一惊,抢上去扶住那人,问道:“是谁伤你?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正是江朝欢,他全身内力被封制,才显出伤势的严重,此刻果真气息凌乱,脉象虚浮,了无生气。 “快…快去救二小姐…”江朝欢顾不得回答,喘嘘地说着。 “二小姐怎么了?”沈雁回的声音响起。他行功一周天,已将毒质逼出大半,但想要尽数解毒,还需三日之功。 沈雁回顾不得继续运功,连忙起身上前,查看江朝欢伤势。 只见他下腹上一道剑伤,透身而出,两个血洞还在不停流血,染红了半边身子,而他脸上早失了血色,出气多进气少。即便沈雁回纵横江湖,见识非凡,也不由被唬住。从前的怀疑之心尽数消了,只剩急切和担忧。 从后面抱住江朝欢,一手抵在他背心上,沈雁回不顾自己中毒未愈,为他渡气疗伤。 半晌,江朝欢面上恢复了些血色,勉力开口:“二小姐被…被人追杀…逃了出去…” “是什么人?”沈雁回听到顾襄遇险,神色更加凝重。 “是那个屡次暗中作祟…害二小姐,与顾门为敌的人…他…他说想与我合作…” 江朝欢握住沈雁回的手,一脸惭色:“其实你…你的毒,是我下的…就是为了引…引出那人…不过…我只放了三成剂量…可我…我没想到我和二小姐合力…都打不过他…对不起…” 沈雁回和岳织罗本就怀疑谢酽想不出这等计策,这时听到江朝欢自承其过,又半真半假地解释了一番,反而将最后那一点猜忌打消了,止住他再说:“我信你。只是你不该自作主张,陷二小姐于险境。” “我为了更为自然…才没有事先与你商议…是我失算了…眼下还是…还是先救二小姐…” “没错。”岳织罗眼底泛起杀意:“就让我去追那胆大包天的贼人。” “等等…”江朝欢忙叫住了她,咳了几声,才道:“二小姐在他手下走不了三招,那人的武功只怕…” 他虽没说下去,两人却也明白,是想说岳织罗未必是那人对手。 沈雁回沉吟片刻,吹起一声尖哨,四名紫衣人立刻出现,正是他最为得力的四个手下。他严声吩咐:“你们在这保护离主,看住谢府之人。” “是。”四人齐声领命。 沈雁回和岳织罗相视一眼,立刻展开轻功,消失在桥边。 眼见四人围在自己身边,既为保护,也是监视。江朝欢阖上眼假作运功,暗暗盘算:神秘人的武功与他所料不差,和沈雁回旗鼓相当。但沈雁回中毒,功力减了大半,却添岳织罗相助,两人应该能与他斗个不相上下,难解难分。 加上那些碍手碍脚,欲夺秘籍的各派宾客,更能搅乱局面,拖延时间。最后两人虽能救出顾襄,却也抓神秘人不到。 他已经自己先承认了下毒,博取了沈雁回的信任。神秘人若是再说什么,空口无凭,沈雁回也不会再信。 终于将他们都引出了谢府,现在正是以假乱真,救谢夫人最好的时机。至于谢酝谢醇,他相信神秘人还要用之威胁自己,不会杀了他们。只要二人不死,日后总可想法救他们出来。 一三八.攀交 乾主的四个手下分占四角,各自向外而立,把江朝欢围在中心。 心中计较已定,江朝欢突然开口,说道:“过了桥就是内院,烦请几位扶我到屋中休息可好?” 其中一人廿三躬身答道:“自当听凭离主吩咐。” 四人携江朝欢渡桥,转过牌楼从偏门而入。当先便看到一座小小木楼,构造简朴,外面却锁着,题为“追思楼”。 廿三上前,一把劈开锁头,谨慎地迈了一步。半晌,既没有暗器飞来,亦无人声,几人才都进入。 只见楼中桌椅家具一应俱全,干净整洁,却没有人气,似乎无人居住。再往里走,正中一张案几上盖着白布,墙上悬着一把生锈的长刀。江朝欢打量着猜测:“这里可能是谢桓生前所居。” “离主英明。”阿二最擅长阿谀奉承,立刻接口:“追思,怀人,想必正是谢桓故居。这里想必等闲不会有人来,最为安全。离主果然智慧非凡。” 江朝欢拣了张椅子坐下,叫四人也坐。四人初时推辞不敢,禁不住江朝欢一再要求,只得也都落座。 “还没请教几位高姓大名?”江朝欢率先起了个话头。 “不敢。”四人都受宠若惊,起身答道:“小人贱名阿二,阿十,十五,廿三,都是主上所赐。” 江朝欢点头道:“素闻乾主座下二十四雄智计无双,武功高强,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四位此次蒙乾主赏识随侍,想必更是其中佼佼。比如这位廿三兄弟,目光炯炯,臂力过人,想必是个箭术高手。” “还有阿十兄弟,三年前剿灭神龙门一役功劳极大,门主还曾对我夸奖过你。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幸得识荆,真是名不虚传。” … 他依次将每个人平生最得意的事情都不着痕迹地赞颂了一番,直听得四人受用无比,舒服到了心坎里。 江朝欢平日与门中之人交游甚少,与乾主座下更是从无来往。但他此刻说来,就像是几人的老朋友一般,不仅没有一点架子,反而亲切热络,让人如沐春风。 四人纷纷谦辞:“离主过奖了。”“小人不敢当。” 心中却都又骄傲又感动,骄傲在早就听说离主冷漠孤高,落落难合,今日却对自己如此礼遇,定是自己实力超群,在顾门已有一席之地。感动在他不吝溢辞,以四主之尊折节下交,春风和气,平易近人。 江朝欢自门中之事说到武功,又说到兴趣癖好,没过多久,已经和几人称兄道弟,无话不谈。 这时又说到此次任务,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门主要乾主取淮水派秘籍,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我们误打误撞到了这里,说不定反而是一场善缘。” “您说秘籍会在这里?”廿三忙问道。 “这里既是谢桓故居,或许谢夫人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就算没有淮水派秘籍,也说不定有谢家的家传武功。” 四人早已跃跃欲试,均想:主上为这个任务烦心许久,若是我能找到秘籍,那可是极大的功劳,定能得主上青眼,扶摇直上… 但转念想到主上吩咐保护离主,若是擅离职守,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自己反而犯下大罪,于是各个垂头丧气,跌足长叹。 “各位何妨上楼一寻?”江朝欢善解人意地开口:“我就坐在这里,想必也不会有人进来。若是有什么危险,我喊一声,几位立刻就能听到下楼相救。” “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有理,却还是有些不安。于是等着其中资历最老的阿二拿主意。 阿二眼珠转了几转:“谢府的护卫走了一大半,宾客也都去追那人了,想必府中已经没有什么高手能来为难。十五,就留你自己在这护卫离主,你可能保证离主无恙?” 十五是几人当中最软弱可欺之人,这时虽有些遗憾,却也不敢争辩。又想到自己最为忠心,留下相守,说不定离主能在主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便答应了。 那三人行了一礼,即刻上楼而去。 小楼只有三层,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搜完,不可耽搁。未几,江朝欢便开口道:“十五兄弟,我口渴得紧…” 十五忙起身找了一圈,却发现这久无人居的小楼中一点杯碗茶水也无,不由为难起来。再看江朝欢嘴唇干得发裂,脸色苍白,想到他失血过多,的确急需补充水分。只得说道:“那小人去唤一个兄弟下来,为您找水去。” “无须麻烦他们。”江朝欢说道:“就劳烦你去寻一趟罢了,这里不会有事的。” 十五一向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犹豫了片刻,便点点头拔脚跑了出去。 听到他走远,江朝欢立刻传讯手下。过不多时,便见花荥押着假谢夫人而来。假谢夫人除了双腿的全身穴道都被点,既无法运功,亦说不了话。 在此时呼喊,然后趁着三人下来之前一剑解决了她,同时让花荥放火烧楼。 事后便称谢夫人不巧来到追思楼撞见了他,便要杀他,自己天幸之下刺了她一剑得以自保。到时假谢夫人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旁人难以辨认验证,唯有凭借这三人言语相信他的说法。这便是他的计划。 因他不相信神秘人会不会在假谢夫人身上做手脚,是而不敢留下其尸身以验。他自信此计已经万无一失。 这时,江朝欢三两下踢翻了屋中桌椅,紧接着大喊:“来人!” 花荥将假谢夫人向前一推,自己便飞身而去,准备放火。 更不犹豫,江朝欢一把抽出长剑,揉身直进,径取她心口。 “谢夫人”要穴被制,无力反抗,唯有定定地立在那里受死,可她面上却毫无惊惧求恳之色。剑锋逼近,四目相对,她平静严穆的眼神之下竟隐隐含着坦然和从容。 这绝不是一个替人受死的山寨当家应有的神色…电火石光间,一个可怕的念头猛然击来,江朝欢在最后一刻收势撤剑,颤声问道:“你是谁?” “谢夫人”一怔,再抬眼时,已经换了一副畏缩惶恐的表情,张着嘴咿咿呀呀地却说不出话来。 难道刚才的一瞬是自己的错觉?她到底是谁? 江朝欢犹疑地再度举起长剑,却心乱如麻,难以递进。片刻之间,就听楼上传来了迅疾的脚步声,是阿二三人飞奔下楼相救。 “你不是要杀我吗?还不快动手?” 极低的声音,却分明就是谢夫人。长剑脱手落地,江朝欢骇然失色,甚至几乎立足不住,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他的心沉到谷底,一如他最不愿见到的那样,这招釜底抽薪彻底粉碎了他的偷天换日之计。 一三九.决意 余光瞥见楼梯角的身影,谢夫人忙虚张声势地抬掌喝道:“今日我定以你这顾门逆贼鲜血为祭,告慰先夫在天之灵!” “住手!” “离主!” 阿三几人才转过楼梯缓台,惊呼出声,纷纷发暗器相阻,以抢得一分半刻时机援救。 谢夫人袖袍一挥,将暗器尽数卷落,同时一把抓住江朝欢肩头,挟着他奔将出去。 “糟了,是谢夫人,这下离主凶多吉少了…”三人赶到门口,只见谢夫人提着江朝欢飘过院墙,身影已远。阿十不由大叫不好。 “废话,还不快追!”阿二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三人飞身追去。 然而,三人轻功如何能及谢夫人?但见谢夫人尽拣小路穿花拂柳,相距愈远,渐渐消失在林间。 疾行良久,确认甩掉了三人,谢夫人才放下江朝欢。 “为什么…为什么…” 筹谋数度,千载难逢的时机就这样消逝,是哪里出了问题?假的谢夫人哪里去了?谢夫人又为何甘愿引颈就戮?江朝欢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却不敢再想。 “我自己生养的儿女,就算相貌毫无差别,一个眼神,我也能认出来不同。”谢夫人盯着他的眼睛:“你千方百计诱我出府,就是为了偷梁换柱来保全我,对不对?” “顾云天派你和乾主来谢府,是要你们取我谢家人性命,对不对?” 江朝欢苦笑一声,无法再否认。 谢夫人娓娓说道:“我发现那两个人不是酝儿醇儿之后,就觉得不对。于是假作追了出去,半途却偷偷折回。看到你的手下带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我便猜到你要做什么。趁她不备,我换下了那女子,随她前去,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玄机。” 树影森森,朔风刻在两人面上,生出刺骨寒意。 原来和自己一意孤行,要保全谢家一样,谢夫人也舍出性命成全自己,那天夜里她的怒意,失望,鄙夷,唾骂,都是假的吗… “阿隐,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我从不怀疑,江玄的儿子绝不会是不忠不孝,背信弃义之人。那晚你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借口。” “我知道,你隐姓埋名进入顾门,只能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接近顾云天,报你淮水派的血海深仇。” “我帮不上你什么,但不能让你为谢家妄动涉险,引顾云天怀疑。” 江朝欢急道:“可我设了万全之策,今日之后,只要你不再踏足江湖,事情就不会败露。” 谢夫人摇头:“但凡作假,总有漏洞。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何况乾主,双姝环伺在侧,你若稍有行差踏错,只会陷入万劫不复。” “我已经引开了他们…” “你还是不明白。人的怀疑只是开始于不合常理,过于偶然的事实,而未必需要切实的证据。”谢夫人打断了他。 “乾主等人离开,偏偏你身受重伤,留在谢府。又偏偏此时遇到我,杀了我后不巧失火焚尽一切。纵然处处说得通,却是一连串的巧合衔接。剥茧抽丝,逆推源头,其目的指向不难明确。就算找不到蛛丝马迹证实,顾云天也定会开始疑心于你。” 虽知谢夫人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但只要还残存一丝人性,又怎能亲手把父亲的结义之交送入黄泉绝路? 天色突然阴沉下来,江朝欢飞快地说道:“不…你现在速速离去,我回去用那替身继续完成此计…” 谢夫人不听,反而问他:“你叫我独自逃走,苟且偷生,那如果我叫你离开顾门,放弃报仇,你会同意吗?” “此身不灭,我志不渝。” 谢夫人露出苦涩的笑意,坚定的声音中带了慈爱:“好了,时间不多了。” “我得以寻到并将凤箫吟传于你,已经死而无憾。只是你虽伴在顾云天身侧,想杀了他还是千难万难。当年正道之中,唯有令尊可与顾云天一战。若非顾门利用嵇无风耗费令尊内力,只怕淮水一役的结局会有不同…” 江朝欢握紧拳头,亦生起无数遗憾恨意。 “除了凤箫吟,能与顾云天有一较之力的是定风波。“雨骤风狂且徐行,云散天青风波定。定风波是至正至纯的内功心法,冠于诸派内功,也最为顾云天所忌惮。你记着,在找到定风波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是。定风波被父亲铸藏在玄隐剑中,可惜当年仓皇逃命,竟不知失落在何处。这些年也是遍寻不得。”江朝欢黯然答道。 阴云密布,风起林间,将几声呼喊远远送入耳中,两人心中一凛,均知是他们找来了。 谢夫人突然递出适才江朝欢遗落的佩剑,交到他手中。压低声音,却不容抗拒:“待会你在他们面前杀了我。” “我岂能如此?”江朝欢极力拉谢夫人离去暂避。 “我心意已决,唯有三个孩儿放心不下。我不求你留他们性命,但愿我一死能为他们争得片刻机会,逃出生天。还不快动手?” 谢夫人握住江朝欢的手,用力一转,将剑锋指向自己。她早已看出江朝欢受伤后使不出内力,这时只是轻轻一送,长剑便破体而入。 “不…”剑刃一顿,熟悉的感觉让他彻底慌乱,江朝欢拼命挣扎抽离长剑,可他的手被谢夫人死死按着,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离主,你在这里吗?” “好像是他的声音…” 阿二几人惊喜地喊着,掠身奔来。 谢夫人欣慰地侧头看向声源,释然一笑:“记住,我是自尽,与你没有一点干系。” 她突然松开了江朝欢的手,迎着剑刃向前一撞,陡然瞬间,剑刃透体穿出,啸风饮血。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两人都悚然一惊。转头看时,竟是谢酽抱着慕容褒因的尸身飞奔而来,后面跟着阿二,花荥等数名顾门下属。 眼前一幕太过骇人,谢酽心神隳摧,将慕容褒因抛下,远远一掌便击向江朝欢。 江朝欢呆怔之间,右手仍握着剑柄。巨大的冲力下,长剑被他后扑的势道拔出,谢夫人的心头热血随之喷涌,直溅到谢酽身上。 利器穿过心脏,寻常人顷刻毙命,谢夫人全因内功深厚一息尚存。谢酽抱住谢夫人跪倒在地,又一剧变反而让他从慕容褒因的死中清醒:“是孩儿不孝,晚来了一步…” 谢夫人口角不住流血,眼见不活。谢酽双眼瞪得血红,死死地看了一眼江朝欢,咬牙说道:“娘,你放心,孩儿定会为你报仇。” 心知误会铸成,顾门众人却又围在身侧,谢夫人总不能说不是江朝欢所为。她勉力提了一口气,急道:“不…不要…报仇…你…” 一语未完,她的头软软垂下,已然气绝。 一四零.仇雠 这时,空中突然一道闷雷炸起,暴雨随即倾盆而下,伴随着一道道狰狞的闪电,砸落在几人身上。冬日下雨,天象大异,却无人顾得上关心这阴雨的怪诡。 一日之间丧妻丧母,谢酽反而冷静地可怕。他保持着跪抱母亲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 江朝欢受谢酽一掌,因无内力护体,所伤甚重,内府气血翻腾,呕出数口鲜血。加上此前的剑伤,复又撕裂,更是全身浴血。但他无知无觉,一点点爬起,甚至毫无顾忌地走近谢酽。寸心如割,每一步都似踏在业火之上,他只想也走到自己的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谢酽将谢夫人轻轻放在地上,与慕容褒因并排躺在一起。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缓缓站了起来。 谢酽似乎没看到周围数人,目光直直定在江朝欢身上,花荥忙挡在江朝欢前面,既怕他露出伤心神色让阿二等人生疑,又怕谢酽伤他。 “退下。” 江朝欢低沉的声音,花荥恳求地望着他,却不敢违抗。她手中攥紧暗器,退开了一丈远。同时紧张地思量,自己与阿二三人对谢酽的胜算。 谢酽的大红吉服染上了斑驳血迹,慕容褒因的,谢夫人的。狂风骤雨之下,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江朝欢。 他不死心地带慕容褒因离府寻大夫,接连打砸了十余家医馆,终于认清了慕容褒因已死的现实。 回府路上,却遇到阿二和花荥等人。他偷听到几人谈话,说着“离主被谢夫人带走”之类的,又惊又疑,担心母亲安危,于是一路暗中跟随几人,直到亲眼看到母亲被江朝欢所杀的一幕。 他不是傻子,稍微思考,便能明白几人口中的“离主”,只能是江朝欢。 因而,无须问他对母亲下手的原因,谢酽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自己像小丑一样耍弄,从聚义会到玄天岭,自己将他看做兄弟,他却从一开始就是欺骗。 “哈哈…哈哈…” 谢酽突然笑了起来,笑自己像个傻子,和仇深似海的顾门之人推心置腹,倾心结交,甚至还曾救了他的性命…更笑自己引狼入室,听信他的计划设下今日之局,却将母亲,妻子葬送其中… “江朝欢,你从聚义会开始蓄意接近我,甚至不惜与我同上玄天岭历险,就是为了今日。” 谢酽一字一字地咬牙说道:“顾门离主,哈哈…你杀了我娘,掳走我姐弟,彻底毁了我谢家,是不是立下了极大的功劳?用我谢家换你青云直上,就要成为顾云天手下的第一走狗,是不是?” “放肆!”花荥怒喝一声,扬手朝谢酽疾射三根毒针。 她知谢酽今日必不会放过江朝欢,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占得先机。同时给阿二使了个眼色,四人陡然纵身扑向谢酽。 谢酽躲过毒针,一把拉过江朝欢,震刀出鞘,横划一十三式,织成一张刀网。 所谓哀兵必胜,遭逢剧变,反而激起谢酽巨大潜力。若在平时,阿二等人都是四主座下好手,谢酽以一敌四,就算能胜,也要在百招之外。但此刻迸发出极致的恨意,他招招下了死手,顷刻间便将阿十拦腰劈成两半。 阿二和廿三本就被谢酽的杀意吓得全身发软,全因主上命令保护离主才硬着头皮迎上,这时心里一慌,更是泄了力气,无从招架。 只见谢酽的刀势由怒火催发,锐不可当,激起凄厉风声。雨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在一道道闪电照映下,惨如炼狱。 水龙吟下,屠龙斩虎,化作修罗之刀… 父母妻子,胞姐幼弟,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顷刻之间,三人或死或伤,尽皆倒地。谢酽不再理会他们,一步步走近江朝欢,掷下手中朴刀,从怀中摸出一把镶着五色宝石的鎏金匕首。 “你还记得这个吗?”谢酽一把抽出锋刃,抵在江朝欢心口。 江朝欢恍若未闻,闭目以待。 谢夫人为他而死,无可复生,永无回寰。他早无生念,情愿死在谢酽手中,了断此生恩怨。 谢酽揪起他的衣襟,强迫他抬眼相视,厉声喝道:“你我在无虑山顶结义之时,你赠我这把“诛邪”。可惜当日我不知朱紫一道,实难分别,以至铸成如此大错。今日我就用它,亲手诛杀了你这邪佞狡诈之徒,报我谢家满门大仇!” 翻手一扬,锋刃就要落下,却突然听到一声急叱:“等等!” 谢酽动作一凝,就见两个人影飞奔而来,挡在两人之间。 定睛一看,竟是嵇无风与嵇盈风兄妹。谢酽压下怒意,尽量平静地开口:“你们让开,不要管这事。” “酽弟,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可别真动手啊…”嵇无风来时已经听到了只言片语,却还没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误会?”谢酽冷笑一声,回手指着地上谢夫人和慕容褒因的尸体,声音已见颤抖:“他…弑我母亲,掳我姐弟,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 嵇无风兄妹这才看到谢夫人已死,大惊之下心乱如麻,一时不敢相信:“这…这怎么可能?小江为什么要害伯母,你一定是搞错了…” “我亲眼所见,还不够吗?”谢酽厉声打断了他:“你们处处维护于他,你们可知他到底是谁?” 两人茫然地看着谢酽,却听到了绝不敢相信的答案:“他,是顾云天的手下,位列顾门四主的离主。” “什么?” 嵇无风瞪圆了眼睛,拼命摇头,拉着江朝欢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你怎么会是顾门…不可能的,是吗?” 江朝欢环视诸人,神色惨然。 “我曾无数次想过这一天,薰莸泾渭,白璧青蝇,你我以本来面目相见。” “天理昭然,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就连我的下场也不难逆料。本是罪有应得,今日一死以偿,无须多言。” 列风淫雨之中,江朝欢仰头望着碧落苍天,但见云迷雾锁,日月无光。 恶紫夺朱,邪已压正。大道冥冥,何时才能还这世间一个湛湛青天…自己终究等不到那一日了… 一四一.亲临 嵇无风抱着头踉跄退后,拼命嘶吼:“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是骗我…晋阳城四海客栈火中相救,千里奔波送我回广陵,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你说,都是假的吗?” 筵席忆起幼年之事,别院乾主催逼,谢酝因他出家失踪…连番打击之下,嵇无风终日郁郁,再不复往日乐观。此时又乍闻这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心中痛苦实不下于谢酽。 又一道闷雷炸起,谢酽不再多言,遽然扬起匕首。 然而,他的胳膊却被嵇盈风抱住,狠命阻止他刺下。 “谢公子,求求你,别杀他。”嵇盈风哀求地看着谢酽,语无伦次地求恳:“江公子绝不会是顾门之人,更不会是杀害伯母的凶手,他一定有难言之隐的。你今日如果错杀了他,日后定会后悔。对了,别院还是他…” 嵇盈风刚想说出别院是江朝欢告诉她解救之法,才能救出谢酝几人,可突然想到,若非他是顾门之人,又怎会知道别院位置…她终于说不下去,泪如泉涌,可手还死死攥着谢酽的胳膊。 谢酽不再管什么礼节大防,用力一甩,将她拨开。 嵇盈风却又挡到江朝欢身前,连连哀告:“所有罪责,我都替他承担,你杀了我…” “嵇姑娘,还请你站远一点,不要插手我们的事。”江朝欢无力推开她,只有低声相告。 嵇盈风摇头痛哭,寸步不让。嵇无风心下挣扎半晌,亦扑来劝阻:“酽弟,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这一次…如果真的是他,日后我定帮你报仇…” “滚开!”谢酽再也忍受不住,双掌贯满内力挥向两人:“这就是我视为兄弟之人吗?一个弑我母亲,一个阻我报仇,你们一意阻拦,难道你们也是他的同伙,和顾门有所牵连?” 谢酽肝胆俱碎的怒吼与雷雨交织在一起,闻者心颤。 只见他双目血红,几乎丧失了理智。不再管被他一掌击出几丈远的嵇无风兄妹,谢酽用尽平生之力挥刃刺下,直取江朝欢心口。 然而,匕首就要插入身体的一瞬,一枚石子飞来,撞开了锋刃。巨大的力道之下,谢酽的身子也不由被带倒。手腕剧痛,他抬掌一看,右手虎口已被震裂,鲜血如注。 一股熟悉的气息迫面而来,江朝欢不敢相信地张开眼睛。 眉飞入鬓,眸深似渊,群属簇拥之中,紫缎大旗之下,赫然立着顾门门主顾云天。 这一次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没有歌功颂德的赞声,却只是巍然一立,就如磅礴高山,凛然难犯。 谢酽盛怒之下,恨意再度点燃,拾起朴刀慨然站起,沉沉迈步走向顾云天。 嵇无风这时已经挣扎爬起,忙拦在他身前叫道:“别…别争一时长短…” 似乎全没注意到眼前两人,顾云天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向江朝欢招手道:“今日天象有异,紫薇星合垣太微,指向兖州幽云。你说,是不是天佑我顾门?” 在谢酽和嵇无风兄妹的目光中,江朝欢抬起头,努力发出声音:“天象垂荫,门主福庇,皆是顾门之幸。” “好。那么我交代你做的,今日可都顺利完成?”顾云天的语调转冷。 江朝欢缓缓跪下,咬牙半晌,却再说不出话来。 顾门部属早已去查看了林中情况,这时回来禀报道:“门主,谢门阮氏已中剑身亡。”又呈上了把柄刺死谢夫人的,江朝欢的佩剑。 顾云天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摆手道:“罢了,你的事回去再慢慢清算。” 说着,他径直从江朝欢身边越过,携属下离去。 “站住!” 谢酽怒喝道:“你们就想这么走了吗?” “哦?那么谢公子想怎样?”顾云天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谢酽紧按刀柄,上前说道:“我父母妻子皆被顾门所害,你我之仇不共戴天。虽然顾门不是名门正派,但总要讲点江湖规矩。你敢不敢摒退手下,与我单独较量一场?” 他情知自己远非顾云天对手,但剧变之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知若是顾门众人围攻而上,更没有胜算,还不如出言相激,逼顾云天自己出手。这样,用舍出性命,只攻不守的打法,或许还能重伤他,甚至与他同归于尽。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侧目。敢这样向顾云天发出挑战的,十余年唯此一人。 还没等顾云天开口,江朝欢忙道:“门主何等身份,岂能和小辈动手?” 谢酽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他,顾云天亦眯起眼睛,噙笑开口:“那么,你来替我会会谢公子。” 顾门众人闻言变色,谁都看得出来,江朝欢身受重伤,要不是适才门主相救,早就死在谢酽手下。门主却又派他迎战,分明是怪罪他办事不力,让他送死。然而,却没人敢随意置喙。 只见江朝欢面不改色,俯首领命道:“是。” 他艰难地起身,接过门人递来的长剑,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只有这样,谢酽才最有机会活命。 当他勉力提起长剑,要率先出招之时,却听一个女声叫道:“门主,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何须四主出手?属下虽位卑言轻,也愿尽力一试,叫那小子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错愕地看向那人,竟是十六杀之首的路白羽。 出人意料地,顾云天满意地点了点头,允了她的请求。 只见路白羽执起双刀,轻纱飞羽转眼飘落谢酽身前,急叱一声:“进招。” 两人即刻缠斗起来,单刀势劲,双刀蕴柔,刀影翻飞,杀意凛凛,令人观之色变。 无论是临敌经验,还是招法内力,谢酽都较路白羽逊了一筹。水龙吟虽磅礴宏大,但谢酽到底失之年轻气燥,未能领会其更高境界。加上大变之后,悲痛欲绝,急于取胜,反而落了下乘,不一时就露了破绽。 这回“轻羽飞髻,插标卖首”的十六杀竟不斩尽杀绝,只是轻轻一刀划破谢酽右腕,破了他的招式,便跃开退下,静候门主发落。 一四二.惩戒 谢酽面色惨然,万念俱灰。一败于沈雁回,二败于路白羽,越来越鲜明的事实证明着他与仇人的差距,告诉了他报仇微乎其微的可能… “我已经放了你两次,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破例。”顾云天冷冷地开口。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谢酽突然叫道,飞身扑向顾云天,手中朴刀贯满内力直劈下去,全不顾自己门户大开,破绽百出。 然而,未等顾门众人抢上阻拦,顾云天便抬手箕张,一招折红英将朴刀夺过,随即调转刀背用刀柄点了他五处大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恍若天成,实乃武功臻入化境之象。 谢酽闷哼一声,摔落在地,全身都再也动弹不得。 “顾云天,你等着,只要我谢酽不死,总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你…”谢酽在积雨污泥中挣扎,翻滚,终究无力站起,眼中却绽出慑人的杀意。 “好啊。”顾云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中的怜悯像在抚慰乞食的狗儿:“不过我希望你的实力配得上你的野心。而不只是凭着一张嘴和一条命死缠烂打,猪突豨勇。” 顾门众人哄然大笑,纷纷指着谢酽讥刺嘲讽。 “连和门主动手都不配,也只能说些狠话骗骗自己了。” “门主英明,不和这跳梁小丑一般见识。” “留着这傻子性命取乐,门主果然有气魄。” … 谢酽的手死死抠着地面,虎口和腕上的伤口揉进污泥,反复撕裂,灼痛入骨。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极度的屈辱和恨恚让他说不出话来,唯有用疼痛让自己永远记住这一刻… “你记着,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正邪黑白,只有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你以为你占了个理字,就可以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了吗?” 顾云天敛起嘲弄的笑,语气中带了不同寻常的郑重意味。 “你错了,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你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当你的实力凌驾于芸芸众生,就可以决断他人性命,掌控世间规则,是佛是魔无人敢说。否则,别说为家人报仇,就连你的性命,也是我施舍与你的。哈哈哈…” … 千古绝唱长恨歌,刻骨憎怨难解脱… 同样了无生念,心如死灰,江朝欢无以名状的目光一直凝在淤泥中压抑悲声的谢酽身上。直到顾门所有人喧嚣远去,终于转身,一步一步归向来处。 兖州幽云谷,钧天殿中。 双姝四主,顾门众属俱列其位,评述功劳。 在这震惊江湖的谢府婚宴之上,谢桓遗孀阮氏和谢酽新妇慕容氏皆遇刺身亡。更有人人垂涎的武林至宝玄隐剑重出江湖,引来群雄争夺。一时众说纷纭,议论如沸。 顾云天高坐主位,顾柔在下首相陪。此次谢府任务,共派四人,由沈雁回一并代为禀报。 待说到淮水派武功并未拿到,谢酝谢醇也下落不明,顾云天的脸色阴沉地可怕。众人皆噤声垂首,生怕受到牵连。 只听沈雁回恭谨地说道:“属下与坤主连日明查暗访,也未曾找到淮水派武功,那日的玄隐剑亦是赝品。是而属下猜想,谢府恐怕并没有淮水派秘籍。” “嗯。玄隐剑是不世出的宝物,我原也没指望轻易拿到。”顾云天摆手叫他退下,目光掠向江朝欢。 “只是,取谢家人性命不算难事,为何却连一个残废弱女和冲龄稚子都解决不了?” 江朝欢恍若未察顾云天语气中的凌厉,平静地跪下请罪:“属下无能,请门主责罚。” “是无能,还是有意?”顾云天左手屈起二指,轻扣桌面,平平开口:“自你七年前第一次出谷,所有任务,无往不克,为何最近却频频失手?你可还记得临行前我说过什么话?” “门主说,若是再有差错,决不轻饶。” 江朝欢话音未落,顾襄已经离座求恳道:“爹爹,他已经亲手杀了谢夫人,可见绝无异心。至于谢家姐弟被神秘人掳走,原是意料之外,措手不及。他本已尽力弥补,在婚宴之日引神秘人前来,虽然未曾将其抓获,但也是女儿的责任…” “我只看结果,不听任何多余的解释、理由。”顾云天打断顾襄,挥袖起身,缓缓走下高台,步到江朝欢面前。 “接连三次任务失败,依例当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顾云天极黑的眼眸沉似深渊,让殿中所有人凝息屏气,不敢抬头。唯有江朝欢坦然回视,就要俯首领罪。 顾襄心中大急,正要开口哀求,却见沈雁回出列禀道:“门主,此次任务的确意外连连,非离主一人之罪。还请门主网开一面,允他戴罪立功,活捉谢家姐弟回谷。” 顾云天沉吟半晌,未置可否,突然伸出左手,屈张三指,虚按江朝欢左肩。 须臾之间,顾云天头顶便冒出丝丝白气,众人都知这是他全力运转内息的征兆。只见霎时间,江朝欢面上血色褪尽,额间不断流下冷汗,紧咬牙关,似乎在极力忍受痛苦。 沈雁回等人都大惊失色,难道门主一怒至此,竟要亲手取江朝欢性命? 此时求饶阻止早已来不及,顾襄肝胆俱碎,只剩一个念头,若是爹爹真的杀了他,自己便立刻自尽随他而去。 五内如沸,强大的内力侵噬下,新伤旧伤一并发作,却都抵不过肩头处传来的,逆行经脉的蚀骨之痛。然而,疼痛愈是剧烈,神志却愈为清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细致又敏锐地体味深入骨髓的痛楚,他只恨不得立刻死去。 良久,顾云天头顶白气散尽,终于收手。 全身散乱的真气陡然冲汇心脉,江朝欢呕出一大口鲜血,以手撑地,才不致软倒。顾襄强忍泪水扶住了他,只觉他心跳飞快,肌肤滚烫,稍感欣慰的,是尚还未死,看来爹爹还是饶了他的性命。 “这是我给你的宽限。” 顾云天一把扯开江朝欢左肩的衣服,众人只见他肩头上印着一块殷红如血的记号,形状恰似一株桃花。周围遍布暗青脉络,与他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交织缠结,却如茎叶蔓生,深植入体,看起来着实可怖。 “折红英!”众人心中大骇。顾襄更不由想到了潮生崖的尧叟。 “桃花暖,离肠乱。花谢春归,黄泉命断。” 顾云天退隐幽云谷十二年,折红英却依旧令江湖闻风丧胆,不战而靡。 “云门穴上种的折红英,主咳喘、胸背疼痛。三日后,当这里由红转黑,就会肺腑气滞,经脉寸断而死。”顾云天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若你能在三日内带回谢酝两人尸体,我自会替你拔除,此事既往不咎。否则…” 他虽没再说下去,但人人都明白,桃花败,茎叶残,红消青褪之时,药石不灵,乏可回天。 一四三.告白 钧天殿之事转瞬传遍了幽云谷,人们私下议论中都觉得,乾坤二主同样任务未竟,门主却单单罚了离主一人,实在不合情理。又想起过年前后门主的态度,不免猜测是他年前就不知因什么事失了门主欢心。 想到自十三年前江朝欢被门主带回顾门,门主就一直对他青睐有加。不仅亲自教他武功,更是擢拔他年纪轻轻就位列四主。 这回他失手获罪,巽主又失踪近半年,四主之位已空其二,均觉此时正是自己上位的好时机。 江朝欢也一如旁人期望的那样,自离开钧天殿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并未有去寻谢家姐弟的动作,似乎已放弃生机。 风潇雨晦,暗牖空梁。 当顾襄赶到洗萧楼,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烈的酒气。 昏暗的房间里,地面滚落着数只酒杯,依稀可见一个人影斜倚着桌子坐在地上。顾襄抢上去,却见江朝欢目光散乱,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 泪水瞬间溢满眼眶,顾襄忙捂上嘴止住哽咽。 只见江朝欢漫不经心地执着酒壶往喉咙里倒酒,酒呛了出来,剧烈地咳嗽,直到呕出血来。又拼命灌酒,和血吞落,衣服上早已浸透了酒水和血迹,整个人充斥着颓靡的气息。 这种气息,她此前从未在江朝欢身上感受到过,让她心慌无比。 顾襄劈手夺过酒壶:“你不要命了?重伤未愈,却饮酒无度,这样身体如何能好?” “三天后总归要死,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江朝欢又咳嗽起来。 “谢家姐弟就在那神秘人手里,你却在这里酗酒等死,为什么?” 江朝欢讥嘲地笑了起来:“死在那人手里,和死在门主手里,有区别吗?” “我怎么可能叫你自己去送死?”顾襄急道:“我刚刚去求了沈师叔,岳师叔,路杀,我们定会帮你夺回谢家姐弟。但你总要做个样子去一下,否则爹爹…” “不必了。我累了。” 顾襄无法相信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掀开他的衣襟。只见半日不到,他肩头上的桃花印记已经不再鲜红,青黑脉络则渐渐消隐,发出暗沉的死气。 “你看到了吗?三天弹指一瞬,爹爹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真的想被折红英折磨死吗?” “如果二小姐怕我死得太痛苦,可以现在给我个痛快。”江朝欢嘲弄地看着顾襄,随手捡起一块碎瓷片,递向了她。 顾襄又惊又气,完全无法理解,抱紧了他的肩膀尽量平静地开口:“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不是最怕死吗?” “可我现在害怕活着。” 江朝欢的眼神终于清明起来,极为认真地回视着她:“我真的累了,清醒着的每一刻都让我痛苦。我拼命去想,可我找不到哪怕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父母赐予我们生命,我们理应好好活着,不能轻贱性命,这不是世上最基本的道理吗?” “父母?”江朝欢生硬地回答:“我没有父母。” “但你有我啊。”脱口而出,顾襄再也顾不得害羞:“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我吗?你可以救我护我,送我到玄天岭,为我挡剑,让我一点一点沉沦…现在却想撇下我,那我该怎么办?” 顾襄忘情地凝视着他,潮红的脸颊划过泪水:“你因谢酽的怨恨,爹爹的失察就自暴自弃,糟蹋身体。可是你知道吗,就算所有人都怨你,怪你,怀疑你,都有一个人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你,无须条件地和你站在一起…悲你之悲,喜你所喜,生也相依,死也追随…” …… 当柳营得知主上终于不再闭门饮酒,准备动身前往临安后,几乎喜极而泣。但下一刻,江朝欢的话又让他绝望。 “花荥的伤如何了,能起身了吗?” “她今日已经好多了,还想来给主上看病呢…”柳营答道。 “叫花荥来…不…来不及了,告诉花荥,即刻去临安松林找神秘人。你和她一起去,务必要赶在我们前面到。”江朝欢快速地吩咐着:“只需对他说一句话:放了谢家姐弟,我愿意以凤箫吟交换。” “这…凤…凤箫吟?”柳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主上不容抗拒的命令让他只得飞快地动身前去。 复归寂静,江朝欢缓缓踱步到挑台,凭栏眺望着烟笼雾锁的南方,秦淮河畔,那是他深埋心底的家乡。 他阖上眼睛,努力地想要理清心绪…为什么顾襄的目光,话语,让他本已如槁木死灰的心重新跳动,甚至让他忘记了这是仇人之女… 既然还活着,那么就尽力去做最后能做的事。 他相信,比之已没什么利用价值的谢家姐弟,神秘人定会选择那素称“天下第一剑”的凤箫吟。只是顾襄恐怕要失望了,她自以为的救护,挡剑…都不过是蓄意利用。她费尽心力要救的人,却在做着背叛她的事… 果然如顾襄所说,沈雁回等人都和他们一道,疾速赶去临安。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寻找,挑衅,神秘人都未再出现。顾襄急得两日两夜不曾合眼,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他挖出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神秘人已然同意江朝欢的条件,约定第三日松林交换。 江朝欢暗中准备着人手,到时立刻将谢家姐弟送到谢酽处。他想着,自己总归要死了,凤箫吟落在何处也不再重要。若是谢夫人有知,她的儿女能因此得以保全,也会稍感欣慰。 第三天很快就到了,江朝欢肩上的桃花印记已近凋败,枝蔓更是消断了多半,可谢家姐弟还是毫无着落。顾襄终于等待不得,求沈雁回几人继续在此寻找,要带江朝欢回幽云谷。 江朝欢知道,以自己的身体,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于是将松林会面交付柳营和花荥,随顾襄离去。 只剩两个时辰… 江朝欢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左肩云门穴蔓延至全身的剧痛。越来越频繁的咳喘让他透不过气,咳出的血不断溢出嘴角。想抬手去擦,却没有一点力气,任凭鲜血流到肩头,重新染红了衰败黑化的桃花… 花谢春归,黄泉命断。 期待地望着门口,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想和顾襄待在一起。可顾襄自回谷后就不见人影,想必是去求门主了… 他心中苦笑,看来多行不义,报应不爽,自己只配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一四四.终结 正如江朝欢所料,顾襄匆匆而去,的确是去求父亲开恩,饶他一命。 可顾云天见都不见她,眼看只剩最后一个时辰,顾襄哭着奔向柔仪殿,怀着最后的希望去求顾柔。 自小到大,嫉妒与不甘让她与顾柔关系疏离,她从不会主动和顾柔说上一句话。因而就连寻神秘人,她也宁愿去求一向看不顺眼的路白羽,而不会找到顾柔头上。 但这回,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救江朝欢。因为世上会折红英的,除了顾云天,只有顾柔一人。 然而,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顾柔都只是拒绝。 她一抹眼泪,竟屈膝跪在顾柔面前,恳求道:“你放心,爹爹怪罪下来,我绝不会连累于你。都是我一人的主意,是我求你救他,所有责罚我自己承担…” 顾柔不敢相信地皱紧眉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硬下心肠:“爹爹要他死,就算我救了他一次,难道爹爹不会再度动手吗?何况我的功力和爹爹相去倍蓰,我也没有能力拔除爹爹所种的折红英。你回去。” “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求你至少去试一试,如果真的救不了他,我也不怪你…” “你执掌门规,总该明白事理。父亲已经破例给了他机会,他把握不住,就只有死。”顾柔心如刀绞,却甩开她的手,转过身不再看她。 “你为什么这么无情?”顾襄露出极度失望的神色:“从小到大,我只求过你这一件事。就算从前我们有再多龌蹉,我也以为你会顾念血脉亲情,遇到事情总会站在我这边。原来,你根本没把我当做妹妹…” “与你无关。法不容情,只能怪他自己。” 顾襄绝望地起身,只留下一句话:“好,既然你不救他,那我就和他死在一起。” “你回来!”顾柔终于不再冷静,慌忙转身追了出去。 她知道顾襄说得出做得到,当即几招制住了她,下重手点了她全身大穴,把她锁在屋中,不顾其声嘶力竭的喊叫。 “你放开我…顾柔,我恨你…放开我…” “只剩一刻钟了…我要陪着他…” “我错了…我求你放我去看看他…我保证不会自杀…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 越来越凄厉的叫声传到顾柔耳中,她在门口驻足半晌,终究狠心离去。 …… 洗萧楼依旧门可罗雀,连平日伺候江朝欢的小童都远远躲开,生怕门主迁怒,将他身边的人一并发落。其余门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灯昏茶凉,几点微光。 咳出的血浸满衣料,濡湿头发,粘粘得极不好受。但只别扭了一瞬,就被胸口骤然袭来的剧痛打断思绪。 疼痛和咳嗽愈加频繁的发作宣告着他生命的终点。肺腑更像压着千钧重担,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下唇早被他咬得血肉模糊,仅能活动的几根手指抓紧了被子,他只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自尽,免于受这惨酷折磨。 然而,疼痛稍有间隙,他便努力聚起涣散的意识望向门口。 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后,痛楚也渐渐模糊,呼吸幽微至几不可闻…顾襄,你还不来吗,我可再等不下去了… 就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终于,门被推开,一丝光亮照入眼中,他安心地阖上眼睛… …… 临安谢府,长恨阁中。喜事成丧事,红纸变白幡。 “诡梦高唐,诞夸洛浦,构屈平虚,亦悯终古。况我心摧,兴哀有地。苍苍何辜,歼予伉俪?” 谢酽醉眼迷离,一手执着酒壶,一手龙飞凤舞地挥笔如狂…杂乱的墨点飞溅在宣纸上,渐渐氲开,将字迹模糊成一片。他却浑然不觉,边吟边写,时而纵声大笑。 嵇无风又一次伸手去夺他的笔,却被谢酽狠狠推开。 “谢酽,你就算写一万幅字,慕容小姐也活不回来了,你能不能振作一点?” “振作?”谢酽又喝干了一壶酒,随手将酒壶摔在地上。 “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呜呼哀哉!你看,这一幅写的是不是更好?” 嵇无风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所有字幅夺过,撕得粉碎。无法理解地看着他:“你的姐姐弟弟还生死未卜,难道你就不管他们了吗?” “管啊。”谢酽笑了起来:“等顾门传来消息,我会给他们收尸,把他们和娘,褒因葬在一起,然后我再自尽去陪他们…哈哈…” “你是不是疯了?”嵇无风害怕地看着眼前大笑不止的人,不由踉跄退后。 “不然呢?”谢酽一步步逼近,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叫我去顾门把他们抢回来?还是去求顾云天放了他们?我这条命他们都不屑于要,难道还要送上门去给人羞辱吗?” “可是他们未必在顾门手里。”嵇无风急道:“师父手下的小乞丐昨日去寻找时,在两人失踪处的松林里碰见了顾门的人,偷听到他们说话,发现顾门也在找两人。” 谢酽的手僵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猛推嵇无风一把:“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昨天我都找不到你,喂,等等我…”看到谢酽眨眼间窜了出去,嵇无风揉了揉衣领,也跟着追上。 城外松林,谢酽辗转半日,终于发现了些踪迹,在一片空地处,一男一女两人围着块石头肃然立着。周围还有不少人潜藏在树后,看来是这两人布下的人手。 谢酽已经不再如往日般莽撞,这时悄悄隐在不远处盯着两人。 “时候到了…主上这时已经…”只听那女子突然哽咽起来,跪倒在地。 “明明约好在辰时交换,他却迟迟不来。”旁边男子一拳砸在石头上,声音已经发颤:“定是走漏了消息,他故意要等主上…才放人…” 这两人正是柳营和花荥。花荥缓缓站起,满面泪痕:“我要回去见主上最后一面…” “你回来!”柳营叫道:“既然已经无可挽回,我们至少要完成主上交代的最后一件事…” 谢酽疑惑地听着两人争执,虽然不懂他们所说的什么“交换”,但还是猜到所谓放人,应该就是谢酝和谢醇。 然而,一直到金乌坠地,百鸟归林,也没有什么人出现。 看着两人心如死灰地离开,谢酽的心里也开始慌乱,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已经发生,无可逆转。 一四五.生死 “手指动了,主上,您醒了!您醒了!” 江朝欢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再无纷杂熙攘,怨恨嗔痴,唯有温香软玉顾盼,是顾襄决绝又温柔的声音“悲你之悲,喜你所喜,生也相依,死也追随。” 这一切让他沉湎贪恋,不愿醒来。然而,身子却被一个人狠狠摇动,迫使他不得不张开眼睛。 “叶厌?你怎么在这?我为什么没死?” 看清眼前的人,他惊了半晌。才想起去看自己肩头,然而除了一些旧日的伤疤,没有半分桃花枝蔓的痕迹。难道钧天殿,折红英,剧痛及至濒死都是做梦? “太好了,主上您还记得我。”叶厌又惊又喜,几乎要落下泪来:“孟梁那个小子说你发了两天高烧,恐怕醒来也会烧成傻子,我就说他胡说八道…” “我问你是谁救了我?难道是大小姐?”叶厌在顾门,是与小缙齐名的话唠,江朝欢不得不打断了他。 “额…是门主…”叶厌的声音小了下来。 “你说什么?”江朝欢悚然一惊,抓住叶厌的肩膀问道:“谢家姐弟怎么了?” 他不会天真的以为门主能轻易放过他,难道谢家姐弟真的… “这…他们不让我告诉您…” “柳营,花荥呢?叫他们过来!”江朝欢厉声喝道。 “他们跪在外面,不敢进来,不敢见主上…” 江朝欢的眼底骤然泛起杀意,声音却反而低沉下来:“是他们为了救我,自作主张,杀了谢家姐弟献给门主?” “不不…这倒不是…”叶厌吓得打了个寒战,连忙否认。却还有一句没敢说出来,虽然他们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但不知为何,神秘人没有按时出现做交换,才只得作罢。 江朝欢不再看他,掀开被子便欲下床,但起得太急,眼前一花,差点摔倒。叶厌慌忙扶住他,急道:“您别乱动,我说就是了。” 迎着江朝欢冷冽的目光,叶厌一咬牙,脱口而出:“是巽主。” “巽主回来了,而且带回了谢家姐弟的…的…尸体,让我去禀报门主,说是你将功补过,诛杀了二人。其实门主哪能不知道,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救了你,说明门主还是舍不得杀主上的。” “还好那天是我留在这里,而不是柳营和花荥。要不是我轻功好,在最后一刻把你背去,主上你真的就没命了。” “您都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你连气都没了,吓得我是魂飞魄散。没想到门主真能起死回生,对了,门主还顺便治好了您的内伤,赏给了您好多补药呢…” 见预想中的暴风骤雨没有来临,叶厌松了一口气,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其实这个结果很好了,不是吗?谢家姐弟不是您杀的,您就不必为此愧疚。又能捡回性命,重得门主欢心,多亏了巽主,这简直就是两全其美啊…” “还有,门主验过尸体后,派人把尸体送到了谢府。还让人告诉谢酽,是您斩草除根,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谢酽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这个交给使者,让他带给您。” 叶厌从怀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呈上,刀鞘镶嵌的五色宝石历久弥新,光彩熠熠。 只是物是人非,兄弟情断。 他终于一吐为快,这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去看江朝欢脸色。谁知江朝欢看他不说了,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顾襄呢?” “要说这件事啊,二小姐去求大小姐救您,却被大小姐点了穴道关了起来。结果她强行冲破穴道受了内伤,现在还没醒来呢。不过还好巽主当时在旁边,及时施救,方不致有性命之危。” 叶厌兴奋地讲了起来:“现在这件事整个幽云谷都传遍了,他们都说,二小姐对您情根深种,您这是因祸得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面前的人安静得可怕,不仅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叶厌反而有些惶恐,小心地说道:“主上,您的伤还没有好全,可别动气啊…” “出去,让柳营和花荥也回去。” “啊?”叶厌愣住了:“您一定要生气的话,还是罚我。” “你看我像生气吗?” “不像…不像…”叶厌连忙摆手,倒退向门口:“那属下去外面候着了。” 他一面推门出去,一面还在奇怪地自语:“柳营他们两个害怕得差点自尽谢罪,可主上明明一点也没动怒。嘿嘿,一定是因为主上对我另眼相看…” …… 谢家祠堂,在“先考谢公桓之神位”之侧,摆上了一块“先妣谢门阮氏之神位”,再次“谢门慕容氏之神位”… 嵇无风在门口探头探脑,紧张地盯着三日未离的谢酽。 终于,就在他困倦不已,几乎要站着睡着时,谢酽走了出来。他连忙整肃衣袍,迎了上去:“伯母已经入土为安,不如接下来你陪我们回丐帮。正好我们可以做伴,一同练功,报仇。” 谢酽看了他一眼,眼中是他从没见过的神色,陌生得仿佛从不认识。相视一瞬,却一言未发,从他身边越过。 那天松林中所见,柳营两人并没有等来所谓交换,他本以为姐弟尚有生还之望,彻夜带人搜寻,然而第二日顾门便将其尸体送来。 他终于明白,江朝欢直到此刻还在戏耍于他。 惺惺作态地寻找姐弟,故意让他得知此事,重新燃起希望,却又在背后下手,以自己的姐弟之命换来功劳荣宠,彻底摧毁他最后的一切。 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入骨的悲痛本已几乎侵蚀了他的神志和生念,但正是这极致的恨意又打消了他自尽的想法。 “你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吗?你不是先害褒因,再杀我娘,又把我的所有至亲斩草除根吗?你不是谋算着用一次次的打击,希望与绝望,消磨殆尽我的意志吗?” “那我偏不如你所愿。” 谢酽的眼里绽出可怕的光:“或许顾云天说的没错,唯有当我的实力凌驾于芸芸众生,才可以决断他人性命,掌控世间规则,随心所欲生杀予夺。”欠我的,负我的,我无日或忘。那么,你且在顾门好好享受用我谢家换来的平步青云。” “江朝欢,我今日所受,来日必将百倍偿还。至亲,所爱,一一殒命的滋味,被人恣意羞辱玩弄的滋味,我要你以彰报施,尽数备尝…” 一四六.探因 转眼两日,江朝欢闭门不见任何人。叶厌几个日夜悬心,生怕他因谢家的事想不开,甚至趁着夜间爬上屋顶偷看。然而,却见他情绪平稳,只是一如既往地睡觉,养伤,呆坐。 待他的伤势稍有好转,能够出门,立刻便去求见门主。 据说连云峰底,离主恭敬地拜谢门主不杀之恩,没有一丝芥蒂怨愤。门主感念其忠心,对他极为和蔼,全无当日厌弃苛责之态,更是令人啧啧称奇。 幽云谷一时风向大变,甚至传出门主就要将二小姐嫁给他的消息。连巽主重回门中的风头都被盖过。 离开连云峰,江朝欢随即去看顾襄。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顾襄的院子,顾襄正睡着,在房中照料的是内伤圣手小缙。两人阔别重逢,只对视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在自幼时起,每日大半时间浸染其中的校武场相见。 “不谢谢我吗?”小缙背着手伫立。 不过短短几月,他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稚气褪尽,从前常常挂着的笑容也不复存在,就连嗓音都低沉沙哑了许多,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面具,腹语,那个和花荥见面的少年是你。” “以你的心机,当时就猜到了,不是吗?” “的确有些预感,虽然我不敢信你会害二小姐。”江朝欢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事:“不过,那个神秘人是谁?你为何会甘心受他驱使?” 小缙转过身,挑衅地看着他:“那么你又为何甘心受门主驱使?还是说你并非心甘情愿。卑躬屈膝,低头折节,还有今日连云峰谄媚地表露忠心,都只是表面的矫饰敷衍?” “从前的你不会这样说话,小缙,你在怪我?”江朝欢并未被他激怒。 “是我自己大意失手,才被那人擒住,不会迁怒任何人。”小缙反唇相讥:“但我不明白,阳奉阴违,暗生异心,从前的你也不会做这种事,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如果好奇,你可以去上报门主。” “我没有禀报门主,不是怕你说出我曾被那人利用,做了一些违心之事。这些你都能看出来,门主会不知道吗?”小缙有些发怒地打断他。 “虽然我不明白,半年,为何能让二小姐对你如此沉溺,但我宁愿养虎遗患,也不愿看到二小姐因你伤心。这才是我用谢酝谢醇救你,替你隐瞒一切的原因。” 江朝欢沉默下来,归根结底,谢家姐弟还是因他而死,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将仇算到小缙身上。 除了满门血债,又肩负上了谢家的三条人命,当日的无力感再次涌了上来。他努力告诉自己,颓靡自弃,盘水加剑,一次足矣,绝不可以重蹈覆辙。 小缙没有察觉他的不对,苦笑了一声,低低自语:“你知道吗?那天我回到门中,在钧天殿外等候门主宣见。二小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抓住叶厌只是问你,待听到门主正在里面给你拔除折红英,她又哭又笑,登时便昏了过去。整个过程,她都没有看到站在旁边的我。” 声音更低了下去:“或许看到了,但没落在心里。从小,明明是我先靠近她的…”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注意对方说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小缙突然仰起头,神色似覆上面具般冷硬,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不管你护着谢家是为了什么,但从此以后,如果你再有背叛顾门,辜负二小姐的举动,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 倔强的背影却掩不住落寞,小缙还是向来路走去。 “想杀我的人越来越多了。”江朝欢心中自嘲:“而我想杀的那个人…” 当江朝欢终于传召柳营时,柳营激动得无以复加。他还以为自己办砸了那件事,主上就算不要他偿命,也不会再信任于他。没想到江朝欢没有追究责任,甚至只字未提,只是问了谢酽的近况。 柳营飞快地答道:“谢酽先前两日酗酒如狂,在谢家人下葬后反而平静下来,没日没夜地练武。” “嵇无风呢?”江朝欢又问。 “听说丐帮帮中有大事,范行宜携嵇无风兄妹速速赶回,与谢酽分手了。” 江朝欢沉吟片刻,说道:“我要你潜入谢府,做一件事。” “还请主上吩咐。”柳营惊喜万分。 “我这些天细细回想了婚宴那日的过程,总觉得慕容褒因的死,太过突然,毫无道理,与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不相干,似乎是一件意外促成的结果。” 柳营迷茫地看着他,又听他继续分析。 “不是坤主动的手,旁人更没有理由和能力在守卫森严的谢府内院对她下手。坤主也说,她的死状像是自杀。那么,是什么让她在新婚大喜之日,不顾山盟海誓的谢酽,选择自杀离世呢?” “是什么?”柳营不由好奇起来。 江朝欢站起来走到桌边,说道:“应有两个可能。” “其一,她想起了别院之事,无颜面对谢酽,只能自尽谢罪。但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不至于选在婚礼当日自尽,让谢酽终生痛苦抱恨。” “所以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她有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且她不能和谢酽完成婚礼。这个理由或许涉及到伦常天道,是人力所无法扭转违背的天堑。” 柳营信服地点点头,当即请缨:“那属下即刻去查。自婚礼那日,谢酽就没让人进过新房,想必那里还会有线索留下。” 第二日柳营便传回了消息。 据他发现,新房中湃着果子的水中,有些黄绿色的沉渣,是硫硝石。硫硝石是西域珍稀的物产,外观肖似碧玉,却可在火炙接连冰浸后熔化挥发。 而房中的剪刀上,附着一些蜡痕。至于炭盆中,还有焚烧流荧纸的灰烬。 种种迹象推测,应该是慕容褒因无意中熔化了硫硝石,露出了其中的蜡丸。而蜡丸里流荧纸上的内容,或许正是让她不得不选择在新婚之日,做出惨烈举动的原因。 然而这纸上的秘密随着她的离世再也无法重现人间。该如何查到这离奇的隐秘呢? 陡然间,江朝欢又想到了那日顾云天对谢酽说的话。 尽管门主心机难以揣度,但他从前分明不屑于对无关之人多置一辞,就连对门人也是惜字如金,喜怒不形于色。何况那些话,撇去讥讽嘲弄,更像是…教导? 一四七.改制 思绪变得混乱,许多无法解释的事情似乎都可以联系在一起,却又无法抓住其中的玄机。 江朝欢从头理顺,提笔写下了第一桩谜团:慕容义在二十年前发现的秘密是什么。 接着一件一件写下去: 顾云天亲临聚义会,却又不杀谢酽和慕容褒因。 王卫江所说的潜龙堡主将秘密藏在哪里。 嵇闻道离奇暴毙,将儿女托付丐帮。 罗姑,尧叟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与顾门有何种纠缠。 孟九转甘心自尽,顾云天极为重视他的尸体。 神秘人混水摸鱼,动作连连,连小缙都不知他的真面目。 慕容褒因自尽,顾云天要灭谢家满门,却留谢酽不死。 …… 这些疑团多数都与谢酽有关,甚至,他隐隐约约觉得,促使慕容褒因自尽的,正是慕容义和潜龙堡发现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与谢酽、神秘人、顾云天又有什么关系… 二十年前,庚辰年九月,那个秘密和一切疑团的源头,或许该从这里入手,江朝欢心中暗道。 又想到顾门七十二洞主,每月一位入谷朝见门主,六年一个轮次。或许慕容义正是因为轮值朝拜,才会在庚辰年九月携潜龙堡主来到幽云谷,从而发现了那个秘密。 如果是这样,洞主朝拜该当有记载归档,那么去查阅庚辰年九月的记录,或许能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他知道,金曜宫是寓意长庚启明的顾门重地,存放着本门武功典籍,门徒名录信息,门中要事记录等,想必洞主朝见的记载也在其中。只是,金曜宫正是在连云峰脚下,若非门主宣召,任何人都不可踏足。 一时还未等到机会,江朝欢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些时日,他便安静地待在屋中养伤,只有偶尔去看顾襄才出门。这样清闲而安谧的日子,已经不知多久没享受过了。 转眼到了五月,雪消冰融,春暖花开,幽云谷也传出了一件大事。 因覆灭临安谢氏,顾门震慑江湖,又迎回失踪已久的巽主小缙,双喜临门,顾云天心情极好,决定论功行赏,改制顾门,徙称圣教。 门主顾云天改称教主,其下有副教主一,正是最早追随顾云天,四主之首的沈雁回。 教主以下设钧天二使,总理教务,监察刑狱。分别为左使顾柔,右使顾襄。 与钧天二使并列,另设四大护教法王。乾坤离巽四主以方位而论西北,西南,正南,东南,分别对应环绕中央钧天的幽天,朱天,炎天,阳天四野星象,取之为名。 其下又各领三宫,如幽天之下壁宿、奎宿、娄宿;朱天之下觜宿、参宿、井宿…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除去沈雁回,四主无论功劳还是资历都本应以岳织罗为尊,顾云天却破格擢拔江朝欢为幽天护法,一跃而成四大护法之首。 十六杀和洞主则改为内十六堂,外七十二坛。内十六堂驻守幽云,由路白羽统领,外七十二坛则遍布各地,归沈雁回管辖。 分坛,联络点又设香主等等。改门为教,规制更为完善,各人也都得到了相应的奖赏。 这一消息令门中人人激动雀跃,在江湖上也成为了所有人最大的谈资。 顾门本一向深居幽谷,在江湖上走动也多矫饰遮掩。曾经的双姝四主十六杀,更是人们揣度而不得,好奇却难见的传说。 这次顾云天却令广散消息,将改制为教之事知会各大门派,光明正大地公告江湖。人们不免暗暗心惊,均觉此举背后,代表着顾门更深的野心,顾门必将有一番大动作。 更令人好奇的,却是空出来的炎天护法,据说是一位武功、智谋都非同凡响之人,将在典仪之日,由顾云天引荐给大家。 六月初九,顾门改制大典,成为了万众瞩目的议论中心。 这日一早,江朝欢的部属便来道喜。柳营,花荥,叶厌三人更是分别被任命为幽天护法座下壁宿宫、奎宿宫、娄宿宫宫主,亦能出席大典,只觉是无上荣耀,皆喜气洋洋,感念不已。看到江朝欢兴致不高,也习以为常,并不介意。 顾襄也跑来,拉他同去钧天殿。 幽云谷中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一向深自内敛的顾门众人都不免昂然得意。顾襄兴奋地扯着江朝欢早早出门,说道:“今天就能知道是谁能顶替你的位置呢。爹爹真会吊人胃口。” 见江朝欢沉默不语,顾襄晃了晃他,刚要说话,却见顾柔迎面而来。 笑容立刻凝滞,顾襄别过了脸。 顾柔却面不改色地和江朝欢点头致意,错身而过。 “你还理她?要不是她不肯救你,你也不会差一点就…” “没有谁是应当帮你的。”江朝欢看着她:“你记着,人生八苦,世间万难,全靠自己渡。无人可信,无人可倚,指望旁人帮扶相助,唯有失望而已。” “可我偏要信任你,倚靠你,难道你会让我失望吗?”顾襄不以为然,还开着玩笑抱住他。 江朝欢摇头推开顾襄。 海誓山盟,言犹在耳。但终有一日,你我会站在对立两面,今日的柔情蜜意,都会化成悔恨苦果。与其让你来日失望,不如唤你早些清醒。何况你我之间还横亘着生死大仇,岂能违逆天道,罔顾伦常? 谢酽与慕容褒因的强行结合终以悲剧收场,殷鉴不远,覆辙在前。既然注定无法给你任何承诺,那么,就不该予你半点希望。 看着江朝欢沉下脸色,独自离去,顾襄也见怪不怪,只是恨恨地自语:“喜怒无常,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 钧天殿中,翠葆霓旌。 改制大典依礼而成,副教主沈雁回肃立阶下,率众而拜。 “日出幽云,唯我是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呼声震天。 顾云天摆手起身,环视诸人:“我圣教有沈教主处议,钧天左右使治事,还有四位法王护教,内十六堂,外七十二洞辅佐,何愁不兴旺?” “教主英明,圣教必将长久兴盛。” “一统江湖,指日可待。” …… “各位想必都很好奇,那位我新提拔的炎天护法究竟是谁。”顾云天止住呼声,说道:“他的出身来历,与你们不同。既非我豢养的孤儿,又不是早早追随我的故交亲友。但论起忠心和才具,他绝不会在座中任何人之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疑难信,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恨不得立刻知道那位蒙门主如此抬爱,赞赏有加的炎天护法到底是谁,又有何本事。 只见顾云天微眯起眼眸,轻嘘了一口气,扣节而歌曰: “梅风鹤骨今犹在,锦绣江南大道长。试论天下英雄冢,埋骨难遗淮水旁。” 一四八.故人 随着吟咏之声,殿门大开,众目汇聚之处巍然立着一人,面带风霜,眉目浓烈,腰带上系着一柄青钢长剑,肃然有不可侵之像。 众人之中,有一些年长的恍然发现此人似曾相识,多数却还是一脸迷茫。唯有座中右首的江朝欢,早在听到顾云天吟歌就心下凛然,此时见到这人面目,更是极力抑制惊疑,方不致露出异常神色。 只见那人快步走近,俯身下拜,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鹤松石拜见教主,愿教主心想事成,绥靖天下,圣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好好,梅风鹤骨,意气不改,我圣教得此人才,幸何如之!”顾云天亲自扶起鹤松石,连连激叹。 迎着照进殿中的熹光,鹤松石神色崇敬虔诚,模糊了面上棱角:“属下得遇良主,才是三生之幸。能为圣教效劳,属下纵九死而不悔。” “断金一剑”鹤松石,尽管难以置信,多数人还是反应了过来。当年淮水派的第二大弟子,与淮水首徒梅溪桥并称“梅风鹤骨”,鹤松石是当年武林中英名素着的青年才俊,正道后继。 人尽皆知,淮水一役,全派覆灭。可他居然还活着?甚至还投靠了本教? 只见顾云天大笑着携起他的手,将他送到江朝欢下首之位,为鹤松石介绍道:“江护法是我教中流砥柱,也算我半个义子。年轻有为,近日更立下了剿灭临安谢氏的大功。日后的任务,还需你们通力合作,共扬我教之威。” 鹤松石亦恭谨有礼地拱手:“早就听闻江护法盛名,一直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教我辈自惭形秽。在下才疏质陋,日后还仰赖江护法包容指教。” “不敢。”江朝欢起身回礼,面上是无可挑剔的客气笑容,却似随口寒暄发问:“我在外从不显露行迹,不知鹤兄何以早知贱名?” 顾云天替他说道:“本还想卖个关子,你倒是心细如发。其实鹤护法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归降我教,说起来还和你入教的时候相差不多。” 殿中众人闻言大惊,又听顾云天继续讲道:“十三年前淮水一战后,鹤护法便弃暗投明,假死脱身,暗中为我教报告淮水余孽踪迹,终于尽数肃清残党。” “此后鹤护法便作为我教洞主在东南一带追踪玄隐剑下落。十三年来兢兢业业,克勤克让,这个护教法王之位,他是当之无愧,实至名归。” 殿中早已响起一片惊叹之声,渐渐夹杂着赞扬称颂。 顾云天又命沈雁回继续为他引见诸位同侪。鹤松石谦谨有礼,对敬酒,寒暄来者不拒,众人皆生出好感,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梅风鹤骨今犹在,锦绣江南大道长。” 幼时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那是父亲亲笔题写,悬在淮水派正堂上的楹联。江朝欢眼底泛起冷光,握着酒杯的手用力收紧。 梅溪桥,鹤松石是最早被父亲收入门下的徒弟,亦是淮水派第二代弟子中的翘楚。父亲三十岁后潜心闭关,门中唯有这两人由他亲自传授武功。后面的弟子很多都是他们代为教导,长兄如父,在门中威望极高。 “腾云一霄”梅溪桥放旷通达,有魏晋遗风,“断金一剑”鹤松石,坚韧拙朴,继秦汉侠道。父亲对两人赞许有加,称两人是“梅风鹤骨,淮水双杰”。 不想十三年前,父亲过世后,逃亡路上,两人也先后身死。偌大淮水派,终于只剩他一人。 当年两人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常常抱着他出门,哄他玩耍。他心中最为亲近,敬爱的师兄,如今再见,已是年过四旬,风雨侵淫,两鬓如霜,相见不识。只有腰间悬着的青钢剑依稀可追旧日光景。 人心易变,就连血缘至亲的嵇闻道都能过河拆桥,恩将仇报,那么鹤松石在生死面前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似乎也无可厚非。 江朝欢努力地劝说自己,但莫名的愤懑终究难以排解,他无法再忍受耳畔喧嚷,借口离席。 出去才发现天已黑透。但凡有些地位的门人,都在钧天殿与会观礼,下人僮仆也围在门口凑热闹,外面反而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或许今日正是去探金曜宫的好时机,江朝欢心下暗道。他掠步绕至殿后,从僻静的小路行到连云峰底。 这里的守卫果然比平日松散了许多。江朝欢静静观察了一会儿,便飞身上了金曜宫西侧庑房房顶,籍此潜入宫中。 只见宫中整齐地列着数十排典籍,有些已经积了灰尘,看来平日并无人前来打扫。 他略微放下了心,却还是不敢耽搁,快速查看,不一时,就见一排书橱上刻着“洞主入谷朝见纪录”。 找到庚辰年九月,他紧张地翻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慕容义”。 “慕容义,雁门关聚义庄庄主,西北豪绅,于九月初一携义弟莫龙首次入谷,承见于沈左使,令辟居无易台。次日,门主因事未依例宣召,至初九方得觐见,置席以迎…” 短短两页字,所记载的不过是一些门主传召之类的惯例,却未见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江朝欢又向后翻去,却见下一页竟又写了“孟九转”。 “孟九转,九月初二,门主特召,经连云峰入谷,未承见于沈左使,是日上峰,门主秘而不宣,未知归期。” 如此简略的记载,却隐含了无数秘辛。 洞主朝见,依照惯例是每月初一入谷,由沈雁回接见。初二门主宣召,在钧天殿觐见,初三出谷,绝不可多耽半日。 但庚辰年九月,为何有两位洞主入谷?慕容义又为何待到初九才被传召? 想必慕容义是本应在那个月入谷的洞主,但什么突发之事,让顾云天破例又传来了孟九转。此事一定隐秘至极,竟让孟九转从连云峰入谷,不经沈雁回接见直上峰顶。 难道慕容义发现的那个秘密,竟和孟九转也有关?这几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突然联系到了一起,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四九.暗护 江朝欢首先想到,既然孟九转号称“天下第一神医”,那么,或许当时是顾云天或者谁突发疾病,召他来看病?只是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如此隐秘? 二十年前,自己尚未进入顾门,自然不知当年有谁生了病。他正要去寻庚辰年纪事,却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一些喧嚣说笑之声。 因他的内功深湛,耳力自然也比常人灵敏许多。这时听着声音,虽然相距甚远,但也知是钧天殿席散,恐怕顾云天就快回来了。他只得先放弃寻找,立刻离开。 第二日一早,顾云天便派人传召他入觐。 殿外,一个宽袍背影面对大门垂手而立,姿态恭谨。 看了鹤松石一眼,江朝欢没有说话,径自入殿。 九级玉阶之上,只见顾柔怀中抱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顾云天正用左手逗弄着,脸上是少见的慈祥笑意。 江朝欢坐下不久,才见鹤松石通传而入。 “这阿乖真是可爱,鹤护法有心了。”顾柔仰起头,面上也是从未见过的少女的可爱神色。 “能博大小姐一笑,就是这狗儿的福气,也是我的荣幸。” 顾云天摆摆手,坐正了身子,随口说道:“你早就到了,为何不进来?” “属下位卑,不敢在江护法和岳护法前入觐。”鹤松石拱手回答。 “你倒是懂得进退,我没看错人。”顾云天略点了点头,叫顾柔上前。 只听顾柔缓缓开口:“今日召各位前来,是有一事。近两月来丐帮秘调各地六袋以上弟子回总舵,其用心不难揣测。现已得到消息,丐帮将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于洞庭湖君山举行大会,选奉新任帮主。”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丐帮已经四年群龙无首。经过几年争斗,现今帮中九袋长老四存其二,八袋舵主六余其四。这六人无疑是帮主最有力的竞争者。但据说丐帮此次选奉新主,将不止从这六人中选择,甚至不要求是丐帮弟子,而只要满足一个条件。” “什么?那岂不是随便一个人都有资格去争了?”小缙不相信地摇头。 “没错。”顾柔眼中散出冷意:“唯一的条件是,取暗杀上任帮主的路白羽性命者,无论他用什么法子,无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即被丐帮奉为第十二代帮主。如果中秋节前无人做到,那么将由六大长老抽签而定。” “丐帮这是在挑衅我教?谁给他们的胆子?”有人已经拍案而起。 岳织罗却幽幽开口:“其实,这对丐帮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众人凝神一想,也便明白了其用意。 这四年来,丐帮为争帮主之位,已经斗得头破血流,七零八落。比功劳资历,四大九袋长老和六个八袋舵主不相上下,各不相服。比武功智计,动起手来又你死我活,掌棒龙头,掌钵龙头,和两位舵主先后身亡。 如今丐帮江河日下,各自为政,已经不能更坏了。 那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用给上任帮主报仇,诛杀路白羽的条件,反而既能重扬帮威,振奋精神,又能让人心服口服,无可非议。 且圣教刚刚大张旗鼓改制,震慑武林。若能翦除其一大羽翼,自然大挫邪道风头。丐帮一雪前耻,除魔卫道,在武林中的地位声望自将更胜往昔。 若是无法得手,和圣教的梁子也早已结下,不在这一桩。到时再抽签决定帮主,帮众也只能认可。 只是,众人不免想到路白羽的处境,生出些担忧。她一向行事高调,不掩行踪,江湖上本就仇家甚巨,如此一来,更是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她武功再高,也敌不过百倍千倍的围攻,防不住明枪暗箭的偷袭。 内十六堂堂主之一的宋芷茵起身呈禀:“八月十五之前,不知有多少人想取路堂主性命,她只有待在幽云谷,寸步不出才最为安全。” “三日前我刚刚派她去汴梁,若在此时召她回谷,岂不是向天下之人宣示,我圣教怕了丐帮,缩回老家连门都不敢出?” 顾云天瞥了她一眼,她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出言。 “八月十五之前,路白羽不仅不能回谷,还要一如既往地完成任务。”顾云天抬袖站起:“而且,洞庭湖君山之约,她必须在天下人面前现身,参加大会,昭告我教威仪。” “是。” “门主英明。” … 众人虽惊疑交加,却也都立刻肃身而拜,连连附和。 顾云天满意地点点头:“此次暗中保护路白羽的任务,就交给钧天二使和四位护法了。” 被点到的六人当即躬身领命,齐道:“属下必当竭尽全力,护路堂主平安。” “只是,我教六大高手同出,若只是保护一人,未免大材小用。时机未到,其他任务也不便言明,在外你们俱听钧天左使调遣即可。” 语毕,顾云天拿起一块漆黑的牌子,递向顾柔,顾柔双手接过,捧至胸前。 “见圣教令,有如见我。”顾云天的目光沉沉一扫,说道:“此次任务在外历久,若有生出异心,行止失度,不服调令者,钧天左使可持圣教令就地斩杀,无须禀报于我。” 六人心中一凛,忙齐道不敢。 摒退众人后,顾云天只留了顾柔和顾襄两个,携二人上连云峰。 这是顾襄第一次有此殊荣,得以上峰,但她走在顾柔身侧,总觉得不自在,心中暗暗较劲。直到顾云天和她说话才回过神来。 “这半年多以来,你一直和江朝欢朝夕相对,他私下可对我有什么怨言?或者有什么反常的举止?” “没有。”顾襄连忙矢口否认,正要替他辩解几句,却被顾云天打断。 “嗯。你还记得上次我交代你的任务吗?” “阻止谢酽完婚,并且…”顾襄心下一颤,说不下去了。 顾云天也不强迫,接着问道:“那么谢酽现在和你的关系如何?” “这…他大概已经猜到我的身份,定然会恨我入骨。” “那么这一次,我要你继续接近他,直到完成上次未竟的任务。” 顾襄觉得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他本就和我教有杀父之仇,如今更添妻,母,姐,弟满门之怨,他绝不可能对我产生半分情意。” “人心远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多变。”顾云天临峰而立,俯瞰层层云海,“爱,恨,得失,变故,都可以改变一个人。现在正是他的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能不能把握住,彻底摧毁他坚持二十年的所谓本心,就看你怎么做了。” 当顾襄失魂落魄地下了连云峰,天色仍正当亮。她心中有事,又加上是第一次来到这禁地,竟走岔了路。 七拐八拐绕了半天,眼前出现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不远处开始有守卫的身影。正要去问问路,阳光一晃,一抹红色刺进眼中,她好奇地走近宫殿边墙… 一五零.密谈 “你有话要说。”直拔云霄的峰顶,只剩顾云天和顾柔两人,加上顾柔怀中抱着的小白狗。 顾柔一顿,还是答道:“没有。” “忍了一路,现在没有外人,为何又不说了?”顾云天侧头看了她一眼。 “我…父亲,小缙曾被敌人所获,您难道不怀疑那人怎会轻易放他回来?又会不会反将他安插在我教,对我们不利?您为何还要接纳他?” 顾云天轻轻抚摸着那小狗的后颈,露出慈祥的笑意:“你辛苦教养十几年的狗儿,会因为被别人抱走过一段时间,就不要它了吗?” 顾柔一噎,心中升起复杂的感觉,一时接不下口。 “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 顾云天将手指放入小狗口中逗弄,那小狗温顺地伸出舌头舔舐着,却丝毫不会用牙咬,顾云天赞着“真乖”,连眼角都弯了起来。 “是…不瞒父亲说,我此前以为您眼里容不得丝毫差错,却不明白,江朝欢数度失手被罚,您却为何又重新重用他?” “你可曾听过一句话?”顾云天收回手,赞许地看向顾柔。 “使功不如使过。他曾立下无数功劳,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难保不会生出别样心思。借谢府一事给他些教训,才能磨灭他的心气,明白卑顺服从。之后再推恩提拔,加以抚慰,让他尝到一点甜头,才更知登高履危,唯有驯顺忠诚一条路走。” 顾云天谆谆教诲:“所谓恩威并施,就是要让人无从琢磨猜度,唯有战战兢兢不敢逾矩,方是御下之术。这些道理,你日后会慢慢明白的。” “什么…之前…爹爹难道不是因为他办事不力而怀疑?只是御下的手段?”震惊、迷茫混杂交织,顾柔蹙紧了眉头。 “任何人,我都不会全然相信,包括你。”顾云天振臂转身:“所以无所谓怀疑与否,只要他还能为我所用,还不得不为我所用,就尽在我掌握之中…” 纵声狂笑,响彻山巅,吓得怀中小狗缩进了衣襟里。顾柔犹豫了一会儿,悄悄退下。 能让妹妹如此痴迷回护,能滴水不漏,却又让她莫名不安,他的恭顺服从之下到底有没有所隐藏…这个人,真的能在我们掌控之中吗…顾柔袖中的手握紧了圣教令,倏然回头。 幽云谷,次日清晨,六人便拜别教主,取道汴梁。 这是近两年来,顾柔第一次出谷,论行走江湖的经验资历,她都逊于其他人。但教主授予她圣教令,已经足以她在教主眼中的位置,甚至她几乎从不显露的武功,也让几人不敢小觑。在外的一切行程,自然也都以她为首,由她决断。 但顾柔仍保持着向来的端方温和,从不擅专,总是与几人相商决定,展现了不凡的气度。 然而,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却有些微妙的诡异。 顾襄记恨上了顾柔,讨论任务时总是与她唱反调,处处针锋相对,平日则不与她同桌吃饭,住同一个客栈,碰见只有白眼相向。不知为何,她也不再时刻跟着江朝欢,反而客气疏远了许多。 岳织罗和江朝欢本就寡言少语,惯于独来独往。就连从前话痨的小缙,也总是一个人默默走在最后,心事重重。 唯有鹤松石尽力地周旋于几人之间。 行路时,作为顾柔与顾襄的传话筒。在气氛紧张时,充当和事佬,不停说小话调处。小缙落后独行,他也不近不远地等候。也幸好有他,让这貌合神离的六人一路相安无事地到达汴梁。 几人未立即进城,在郊外的一座破庙先安顿下来,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顾柔首先提议:“我们或许不必过早联系路堂主。伺机围候在侧,待第一批胆大包天的人现身动手,正好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这是用路堂主的性命做诱饵,换自己的功劳,简直不择手段。”顾襄翻了个白眼,反驳道:“难道你能保证她安然无恙?还是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生死?” “我只是说无须叫路堂主知晓,还可以暗中保护,出现意外,亦足以相救。”顾柔并未生气,仍是平和地解释。 “是啊,论起武功,智谋,德行,口才,全天下谁能比得上你掌令左使?既然你如此有信心,等出现危险,就全仰赖你的大驾救护了。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必要在这了。” 眼见气氛又僵持起来,唯有小缙拉了拉顾襄,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鹤松石堆起笑脸,将两人隔开,说道:“左使是胆大心细,指挥若定。右使是虚怀仁心,推己及人。两位各有侧重,所以难免有一点分歧。但今日天晚,无论如何来不及进城了,不如我们明日再商量此事。” 几番苦口婆心的劝说,顾襄终于停下了不依不饶的故意作对,独自走到角落休息。顾柔感激地向鹤松石一笑,邀他出去说话。 江朝欢暗暗摇头,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被门中人说“硬得像块石头”的鹤松石。 当年以耿介朴拙,直言直语着称的“断金一剑”,变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十三年风霜,到底有多少未知、难明的事情在悄悄改变?到底有多少初心、本性于宿命洪流中颠灭沉沦? 江朝欢自嘲地一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违心之言张口可说,无义之事信手便做,自己也早已不是十三年前的那个人了。 他独自坐在窗下,思绪正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感觉到一束目光时断时续地射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顾襄。 这一路上,顾襄似乎都在避着他,却又常常偷偷打量他,而眼神相接时,又会紧张地移开。难道是教主给了她一个监视自己的任务?还是她发现了什么? 江朝欢状若无事地站起,几度左顾右盼后闪身出门,转入庙后杏子林。 他尽拣着偏僻的小路,时而回头张望,似乎害怕有人跟踪。一直绕出了杏林,走到了一座水田蔬圃连绵不断的村头拱桥之上。借着月色,他俯身寻找,半晌,终于满意地挪开桥上一块红砖,往里面塞了张纸,又将砖块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一五一. 质询 做完这一切后,江朝欢立刻原路返回。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影掠上拱桥,正是一路跟着他的顾襄。 只见顾襄找到那块红砖,紧张地抽出纸条。静夜,繁星,她的心跳地飞快,手忙脚乱地展开,却发现这纸竟是空白一片。 正惊疑不定时,身后传来一句幽幽的叹息:“二小姐的智商如果能和嘴皮子功夫一样长进就好了。” 顾襄吓得手一抖,纸条掉在地上。回头一看,却是本应早已离开的江朝欢。 她做贼心虚地退后一步,踩住那张纸,试图掩盖过去:“…怎…怎么是你?” “二小姐希望是谁?丐帮的人?谢酽?还是神秘人?”江朝欢背着手逼近两步,露出冷笑:“离开幽云谷后,这是你第五次跟踪我。怎么,教主给你的任务就是监视我?” “没有。”顾襄急忙否认:“是我自己想要跟…那个…跟你开个玩笑。” “玩笑?”江朝欢收起笑意,森然开口:“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早已死了不知几次了。” 顾襄气结,终于想起自己的筹码,硬气起来:“你…你…我怀疑你,当然有我自己的原因。何况我掌纠察之责,教中上下,我都有资格监督过问。” “好像有个人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会永远相信我,站在我这边。” “我确实希望我没发现过那东西,我不愿意怀疑你,但我有我的底线,我不允许任何人背叛父亲。不能因为是你,就尸位素餐,徇私枉法。”顾襄皱紧眉头看着他。 “你经常叫我不要相信你,你有时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从前我觉得是因为你是个怪人,但至少你的忠心无须怀疑。可你为什么要私闯禁地,偷上连云峰?” 憋了一路的疑惑终于问了出来,顾襄长舒了一口气。抬眼望着眼前的人,却又害怕听到他承认的答案。 “我偷上连云峰?这是你亲眼所见?”江朝欢心下一惊,面上却毫无波澜。 顾襄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一丝不苟地打开,执起里面一块拇指大的红玉,一字一字地说:“这是你的,你不会否认?” 疏朗的月色下,这块莹然剔透的红玉棱角分明,折射出粲然的光彩。江朝欢的目光冷了下去,却没有回答。 “你无话可说了,是吗?”顾襄心中慢慢填满失望。 “珣玗琪玉,无虑山特产,中原极少出现,至少我从未在教中其他人处见过。但它却出现在了金曜宫的侧墙角落。” “当然你可以说是你赏给了手下,或者别人也碰巧会有。但这块玉的形状,尺寸,与我剑鞘上缺损的宝石一模一样。云中郡,我剑鞘上原本镶着的雀翎东珠掉落,自此以后那里一直空着。这块珣玗琪玉,是你给我打磨的,对不对?” “看来二小姐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尽管事实确凿,江朝欢却并没有半分惊慌,亦没有一句辩解。 顾襄的心沉了下去,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你为什么不骗我?你可以说是那次父亲在连云峰底宣召你,你走错了路,才会把它遗落在金曜宫。为什么,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你。你为什么要让我失望?” 没有回应。 她终于彻底心寒,攥紧了那块红玉,锋利的边角压在手上,刺痛心底:“也许这个还证明不了什么,但从此以后,我会认真履行我的职责。江朝欢,如果你真的有叛教通敌的举动,我绝不会包庇你。” 良久,顾襄的身影早已远去,她失望的眼神和话语依然萦绕在心头。江朝欢默然伫立,眼底倒映出小桥明月的影子。 曾在短暂的纵溺自己,接受顾襄后,为她的灵钧剑雕刻的佩饰,终究没有送出去。却遗失在金曜宫,被她捡到,这就是宿命的安排吗?他自嘲地一笑。 如果我想,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来解释,可我不想欺骗你,哪怕默认你的怀疑。 如果借此一事,让你不再对我心存幻想,尽早抽身,回到原点。如果今日的失望和清醒能免去来日的痛苦悔恨。如果你从此没有软肋,我也不必再羁绊郁结。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次日,汴梁郊外。 “丐帮前日已经在洛阳总舵召开大会,公布了继任帮主的条件,与我们此前所探相差无几。同样,他们也知道了路堂主的行踪。现在,帮中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已经率先出发,赶赴汴梁。估计有意争夺帮主之位的其他门派之人和江湖散人也快动身了。” 顾柔简单地介绍了近日的情况,接着提议道:“我和炎天护法极少在江湖走动,尚有在暗的优势,不宜过早显露身份。” “江护法身份已经明示于天下,且和路堂主自来交好,不如先由江护法随护在路堂主身侧,以谋后动。” 江朝欢淡然地应承下来,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反对。 顾柔余光瞥向顾襄时,却疑惑地发现她毫无妒色。自己故意说江朝欢与路白羽交好,竟没有激起她的醋意,难道父亲的任务,真的令她对江朝欢死心了? 有些意外,却又回思一路以来两人关系的冷淡,顾柔欣慰地展颜说道:“据探,谢酽日前也离开了临安,想必他对这丐帮帮主之位也动心了。那就由钧天右使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引他前来。” “…好。”出乎意料地,顾襄也未反对,当即领命,转身离去。 江朝欢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襄,引来谢酽,是教主的任务,还是顾柔的主意?为何自聚义会开始,一切事情都与谢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 他独自入城,期间先见了一早被他派去汴梁的花荥。 汴梁是两朝旧都,现下早已没落,当地亦没有什么名门大派。教主派路白羽去那里,他唯一能想到的目的,就是潜龙堡主莫龙的秘密。是而他早已暗中派花荥前去调查。 建堡于汴梁,即便已经被教主焚毁,但还是放心不下,可见此物的重要。他突然想到,路白羽曾半路被教主派去聚义庄,又在慕容义的房间相遇,那时她的任务,或许就是寻找这个秘密。 但最终聚义会那天,路白羽也未曾寻到,反而被慕容义传给了慕容褒因。这一次,恐怕同样极难得手。 想到王卫江所说,那东西“一式两份”。既然聚义庄的那份藏在硫硝石中,会不会潜龙堡的也贮存在同样的东西里面? 一五二.惊讯 花荥回禀,路白羽这几日果然在潜龙堡遗址附近徘徊,但似乎并无所获。 经历了大火焚烧,又度过几月的寒冬冰雪,如果真的是硫硝石,只怕也荡然无存了。江朝欢心内叹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信步入城,来到汴梁运河畔的会漕渡口,潜龙堡正是兴建于这繁华中心。 尽管数度遣手下来寻,这却是江朝欢第一次亲临于此。只见漕运有条不紊地运转,号子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在这朴实安定的古城,被一朝焚毁的潜龙堡实在打眼。 断瓦颓桓,一片焦黑,唯有正门处竖着的一面紫旗显出些生机。 这是圣教的令旗,也因为它,几个月来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片废墟。 只是今日,因为丐帮的告示,汴梁城中的一些闲人混混凑近了潜龙堡,却又只敢在门口打量。想到昨日踏入,而立刻成为被抬出的尸体的伙伴,还躺在不远处,他们尚没有胆量以身相试。 江朝欢走进烧断了一半的正门,门厅照壁边角亦数处破损。但依稀能看出其上福禄寿的纹样,看来莫龙还是仿照了聚义庄建造的潜龙堡。 “小江弟弟,果然你最有良心,这个时候第一个来看我。” 一个字能打三个转,听了直叫人心里发颤,自然是十六堂主之首路白羽。 “轻羽飞髻,插标卖首。”她的流云髻上轻羽招摇,别无装饰。衣带飘动,唯有白纱帔帛下若隐若现的,插在腰间的两柄短刀,平添了冷冽,肃杀。 尽管处在漩涡中心,即将成为不知多少人下手的靶子,路白羽仍状若无闻地露出惯常的娇笑,轻佻地凑近江朝欢,与往日无异。 江朝欢的目光向后一扫,只见四名白衣男女分散在侧,吐息周文,目光警觉,正是十六堂主之中的好手。 “我倒是觉得我来得多余了。”江朝欢回以一笑:“以内十六堂为屏障,可谓是高枕无忧,固若金汤了。” “想要我命的人数以千百,而内十六堂除去教主调走之人,我能动用的只有他们四个。我这心里,可日夜怕得睡不着呢。是不是啊,芷茵?” 身侧一名白衣女子应声称是,正是当日钧天殿替路白羽说话的宋堂主。 江朝欢心下沉吟,十六堂一向由路白羽掌管,这个迫在眉睫的时刻,顾云天却架空了她的势力,反而派来了二使和护法,这是一种保护?还是另有目的? 路白羽却浑不在意地继续调笑:“还好有小江弟弟,能和你死在一处,做鬼也风流…” “现在人人都知你身在汴梁,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法子,尽快完成任务离开此地,说不定还能活到八月十五。” 江朝欢不愿再听她挑弄,径直走过照壁,要进入堡中查探。路白羽却快步追上,拔下发间羽毛,插在石缝之间。她身后四名堂主立刻闪身挡在江朝欢面前,亮出兵刃严阵以待。 “白羽令所在之处,任何人不得擅入,包括你。” 江朝欢挑眉笑道:“路堂主曾帮我寻谢家姐弟,怎么,现在连一个报恩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乖乖待在这里就好。如果你掺和到我的任务里,于你,于我,都没有一点好处。” 路白羽却反而敛起笑意,少见的认真说道。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快步携手下入内。 看她紧张的样子,难道顾云天把那个秘密告诉了她?江朝欢沉下目光…顾云天应该也不知道慕容义和莫龙把秘密藏在什么东西里,若是连那秘密都不告知,又如何叫路白羽寻找?自己早该想到这个的… 临安府,河洛官道。 嵇无风兄妹随师父范行宜歇在路边。 丐帮自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掌棒,掌钵四位九袋长老辅佐帮务。再次,则以仁义礼智信勇六大舵主为首,掌管各地分舵,是为八袋长老。 掌棒,掌钵两位龙头丧身于内斗,帮中自然奉传功,长老两位长老为尊。 但传功长老“金错刀”范行宜,执法长老“玉面佛”冯延康近些年嫌隙弥深,已然失和,素来各自为政,水火不容。此次前往汴梁,两人也是分头而行,甚至故意不走同一条官路。 嵇无风担心谢酽,便求了师父绕路经临安,这日一行人到了城外,碰见了昆仑派的弟子。 昆仑山距中原千里之遥,往来不易,因而参加谢府婚礼后,昆仑四雄又在附近寻找玄隐剑,未立即动身返回。待听到丐帮的消息,也决定去汴梁一试。 两派厮见后,昆仑的人知道曾在谢府惹来不快,自行坐到不远处。 “四师弟早早去了汴梁相国寺朝拜,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何少君洋洋得意地大声说道。 昆仑四雄中最晚入门的苍鹰子是出家之人,是而早先前往中土名寺相国寺游览,却正巧赶上了丐帮求获路白羽。 “师弟传信说,魔教的幽天护法刚刚被派去保护那姓路的,就出了事,魔教十六堂主死了一个。他大肆排查异几,将汴梁搜了个滴水不漏。师弟还是藏身佛寺才得以侥幸逃脱。”改制以后,江湖正道均称圣教为魔教。 班寅卯也附和道:“听说他就是曾经的离主,因为诛灭临安谢氏的功劳升为四大护法之首。这位护法手段狠辣,风头正盛,不仅汴梁大小门派都退辟三舍,近日赶到的正道兄弟也不敢进城。只是不知道是哪个英雄好汉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那堂主…” “就是,论起暗杀这种宵小手段,人人都想到魔教十六堂,中原武林无出其右,何况还有那个什么护法,怎么这么快反而被人得手了?” “他们说的是江…”嵇盈风一直留神听着昆仑四雄的对话,这时心里隐隐担忧江朝欢也被牵连害死,不由自语道。 “别提他!”嵇无风愤然站起,背过了身:“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可是他绝非魔教之流,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 “你还在自欺欺人?”嵇无风怒不可遏:“那天他口呼顾云天门主,他卑躬屈膝的样子,难道不是你亲眼所见吗?” “各为其主,世道如此。听说他是顾云天收养的孤儿,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但聚义庄屡屡救我们,千里送我们回广陵,就说明他良心未泯,必有苦衷,说不定可以趁这次机会,劝他脱离魔教,重回正道…” “你简直是异想天开,不可理喻。我只后悔那日没有帮谢酽杀了他,魔教已犯众怒,汴梁,他不会再有好运逃脱了。” 嵇无风拂袖上马,纵驰而去。 一五三.计诱 策马入城,嵇无风赶到谢府,却见人去楼空,唯有些老仆守着宅院。一问时,原来谢酽两日前已经离家。 这个时候出门,想来多半也是要去汴梁。但嵇无风还是有些不放心,与师父相商,快马加鞭去追谢酽。 疾行到第二日午后,河洛官道旁遇到一队马商,打听出谢酽刚刚路过,还从这些人手中买了换乘的马。嵇无风惊喜地想,很快就可以追上谢酽了。 然而,转身回去,却突然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他放缓了脚步,回头不住打量着那队马商。 “喂,你被他们点了穴吗?” 范云迢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问道。 “好像有点不对…”嵇无风皱眉自语。 “什么不对?” “刚才他们翻身上马时,我看到一个人露出了里衣内襟,上面好像绣了一只老鹰,又不是老鹰…” 范云迢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看你是眼花了,他们穿的衣料不过是粗布棉麻,哪里像是会在上面刺绣的人?何况谁会把图案绣在里衣,绣给自己看吗?快走。” 见丐帮众人调马回头,踏上来时的方向,嵇无风忙问范云迢:“怎么往回走?我们不是要去汴梁吗?” “适才帮中传来消息,任帮主的女儿回来了,要与我们同去汴梁,所以我们现在要回去接她。” “什么任帮主的女儿?可我要去找谢酽啊…” “嘘…”范云迢拉了一把他的缰绳,阻止他掉头:“任姑娘在帮中深得人心,她选择和我们一道,是我们传功一门的荣幸。你就算去求爹爹也没用,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 “可我还是觉得刚才那队人不对,我得去告诉谢酽。” “论起武功,江湖经验,谢公子比你高出不知多少倍,还用得着你去提醒?快走,听说冯师叔他们也改道回去迎接任姑娘了,千万别被他们抢了先机。” …… 却说谢酽离家后,信马由缰地朝汴梁方向赶去。 连日在府中不眠不休地练武,虽然刀法并未进展多少,但他逐渐地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所谓武林世家“南嵇北谢”,都在家主过世后渐渐没落,甚至如嵇无风兄妹还要仰赖别派庇佑。究其原因,还是一家之传承,远远不足以绵延百代。一旦家主早逝,儿女平庸,纵有绝世武功也无以为继,只能任人践踏。 能在武林中屹立不倒的,少林,丐帮,峨嵋,武当…都是广收弟子,帮众甚巨。 少林甚至五六代僧人同堂,即便近来没出能够服众的奇才统领,也无人敢小觑。而丐帮就算帮主遇刺,内斗四年之久,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第一帮”的名号无可旁夺。 就连天下武功稽首的顾云天,也培养了左右使,护法,堂主,坛主等无数部属。纵使他十二年不出幽云谷,也凭借手下势力兼并侵扰,为所欲为,让武林正道闻风丧胆。 如今谢家凋零,身边可用之人寥寥无几,靠着一腔孤勇,就连顾云天手下那关都闯不过去。唯有发展,培养自己的势力,直到足以和魔教抗衡,才有机会谈报仇。 然而,开宗立派岂是一日之功?若能坐上丐帮的帮主之位,得到天下第一帮的襄助,才真正是事半功倍的终南捷径。 只是他明白,想要争这位置的人数以千计,率先出手只会与魔教两败俱伤,让别人渔翁得利。故而他走走停停,闲时便下马,拿出母亲生前的佩剑和送给慕容褒因的小刀,有时看着它们能坐上半天。 “这就是谢酽?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远处,顾柔已经偷偷观察了他两个时辰,却见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两把兵刃,时而面上浮起柔光,时而怒目而视。 “要是把你的父母兄弟妻子全杀了,你不会比他强。”顾襄讥讽道。 顾襄受命引来谢酽,可顾柔到底不放心,追上了她同去,这日刚刚迎面碰见谢酽,两人在暗处埋伏起来。 尽管顾襄句句带刺,顾柔却从不动怒,反而关切地询问:“父亲要你接近谢酽,你想好法子了吗?” “想好了啊,就这样每天跟踪,直到中秋节。”顾襄懒懒地靠在树上,把玩着一颗红玉。 “父亲真正的目的,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把谢酽招揽入教。但他考虑错了,想要我借情事招纳谢酽,绝不可能。但我或催逼或利诱,总会完成任务就是。” 顾柔有些惊奇地回过头,没想到这个妹妹看似有勇无谋,城府不深,却能想到这一层。 “你还是为了江朝欢?” “与你无关。”顾襄冷冷地回答,合上手心作势欲走。 “如果我可以替你接近谢酽呢?”顾柔拦住她:“不瞒你说,父亲对谢酽的所图,远远超过你我想象,决不容一丝怠慢。他还没见过我,我相信我会更容易得手。” …… 这日谢酽走到安阳郡,太行山脚下。 谢夫人阮氏正是出身太行剑派,因是母亲的家乡,外公的故居,他决意上山祭奠先人,慰望祖辈,也算聊偿心愿。 然而,一条绊马索拦住了他,他微觉诧异,牵马过去,却听前面传来阵阵呼喝。 “还不速速投降,你跑不掉了!” “负隅顽抗只会死得更难看!” … 走近看时,是一群戴着玄铁面具的紫衣人围住一个女子,而那领头之人却是一直同江朝欢欺骗他的顾襄。 若是此前的他,秉持侠义之道,遇见不平之事必然会拔刀相助。但数度变故,已经渐渐磨去了他坚持二十年的信念。 魔教固然可恨,但那些所谓正道也不过是道貌岸然,假仁假义。慕容褒因的死,谢家的灾祸,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谢酽冷眼看了片刻,便驱马绕路,不想平白卷入是非。 但从旁经过时,一抹大红色刺入眼中,他不由自主地勒马凝视着被围攻的那人。只见她手持九节鞭,鞭身挥舞,织成了个半径四五尺的圈子,将诸般兵刃挡在圈外。数名紫衣人已经被鞭尾扫中,肋骨断裂倒地而死。看来她的武功不错。 但时候一长,被围攻的女子便现出弱势。九节鞭极为耗费内力,她苦战半天,内力不继,鞭圈也越来越小,魔教之人渐渐得以近身。 一五四.陷计 只见魔教之人寻到破绽,顷刻间欺身而上,那女子身上便添了几道血口。 一直站在圈外的顾襄骤然出手,横剑缠上鞭身,暗运内力,九节鞭霎时断成两半。 顾襄趁机挺身而上,划破那女子手腕,鞭子落地。她未立刻下杀手,反而玩弄地牵引着那女子出招,肉掌相利剑,频频遇险。直到那女子脱力,彻底招架不住。 顾襄一扬手,众人撤下兵刃,退开半步团团围住那女子:“安阳帮已经被我教歼灭了,你再枉自挣扎也是徒劳。” “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那女子仰天笑道:“安阳帮纵使剩最后一人,也是战死以殉。” 谢酽闻言,心头一震,握紧了朴刀盯着那女子。 金光曜日之下,只见她红衣似火,浴血如焚。回头一顾,纵然发鬓散乱,血色殷殷,也难掩凌厉颜色。然而那微微下勾的眼尾和眼角那颗泪痣,又让他恍然觉得看到了慕容褒因。 拔刀出鞘,谢酽挑开两个紫衣人,冲进圈内,与顾襄交上了手。 刀剑相斫,锵然争鸣。 尽管对顾襄恨之入骨,但谢酽这回不再莽撞拼命,且打且退,渐渐靠近那红衣女子。一招“龙骧虎步”,刀背一沉压下顾襄剑势,随即左手一捞,抓住红衣女子的袖口,跃开半尺。 顾襄一声令下,紫衣人围拥而上,同时抛出铁钩交织在树干。那女子急道:“你快走!” 谢酽却抄手抱住她的腰身,纵跃而起,堪堪避开六道铁钩。手心温热,侧颜清逸,又似乎带着莫名的熟悉,那女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酽,心跳瞬间变得飞快,面上凌厉的神色渐渐柔和。 这时,顾襄反手一扬,三枚折腰菱分取谢酽双目,心脏和下腹。 谢酽一招只能拨开两枚暗器。怀中抱着一人,又难以再向上腾跃,四周被铁钩交错围住,他唯有俯身落地,才能避开最后那颗,顾襄这招可谓毒辣。 只见他旋身挡在那女子身前,猛然伏低,将她压倒在地的一瞬,最下面那枚折腰菱贴着谢酽后颈擦过。紫衣人趁势缩紧铁钩,将两人禁锢在内。 “原来是谢公子,久违了。” 顾襄收起剑,缓缓走近。 “那你呢?我又该叫你什么?”谢酽面色不改:“是某位护法?还是什么堂主?” “不劳垂询,谢公子还是这么爱管闲事。”顾襄冷笑道:“我教内务,容不得旁人插手。带走。” “等等。” 谢酽扣住铁索,不肯随紫衣人迈步:“魔教想为世人承认,总也要讲些江湖规矩,潮生崖我救了你们,这个人情,你认不认?” 他多日来思虑良多,想到江朝欢二人处心积虑跟着他上玄天岭,固然是有所目的,但潮生崖一事定不在计划内。两人那次都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罗姑尧叟也是他亲眼看着跳下悬崖,可见绝非演戏,何况也没有理由演这样一场戏给他看。 顾襄有些诧异地回头:“谢公子也学会谈条件了?没错,这个情分,是我欠你的。” “好,那你放了她。从此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顾襄沉吟片刻,点头道:“她不过是安阳帮一个小喽啰,放了她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教主的命令不可违背,这次我可以放你们走,下一次遇到,我可不会再留情。” 一招手,紫衣人立刻收回铁钩,让出条路来。顾襄看了一眼那红衣女子,转身离开。 谢酽松开了捏紧的拳头,压下满心的恨意,侧头客气地问那女子:“姑娘是安阳帮的人?敢问姑娘贵姓?” “我姓顾,回望之顾。单名柔,温煦之柔。” “顾?”谢酽有些惊异地重复,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转而问道:“贵帮为何会被魔教盯上?帮中还有些什么人?我好送姑娘回去。” “安阳帮临近兖州,自来就为魔教侵扰。这回丐帮放出选奉新主的消息后,帮主率领大家前往汴梁,以助正道一臂之力。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反而被魔教截杀,帮中只有我逃了出来…” 顾柔说着,不由哽咽起来。下勾的眼角,点漆的泪痣,愈发幽婉动人。这是她按照顾襄的描述,特意改画的妆容。 果然,谢酽失神地凝视她,目光透过她的脸,似乎望向了遥遥的天尽… 良久,谢酽才回过神来,连忙赔罪道:“在下失礼了。姑娘还请节哀顺变,那姑娘可有什么家人故交,我会护送姑娘前去。” “没有…我是师父收养的孤儿,除了帮中的人,谁都不认识…”顾柔垂泪道。 谢酽踌躇起来,觉得此事着实难办。若是撇下她离开,只怕她没个落脚之处,又要被魔教所害。 不想顾柔主动开口:“我想去汴梁。帮主,师父,师兄们拼死就是为了除掉魔教妖女,我纵使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去亲眼看着魔教付出代价,教他们地下安心。” “可魔教的人也很快就要齐聚汴梁,你去那里只会更危险。” “魔教想要我的命,我躲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还不如做我该做的事,换一个问心无愧。”顾柔眼里的坚毅全不似弱质女流,谢酽心里一动,仿佛看到了聚义庄少林出事后,决然前去晋阳的慕容褒因。 “好,我正巧也要去汴梁。那我们先找个客栈将养几日,避过风头再上路。” …… 金乌坠地,风卷逆日狂沙,顾襄摒退手下,漫无目的地单骑独行。 适才的一切出奇顺利,但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随即,她努力说服自己,何必为顾柔担心,世上除了父亲,不会有任何人算计得过她… 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顾襄猛地抬头,竟发现是鹤松石。 拱手行礼,鹤松石道:“鹤某拜见右使。” “鹤护法来做什么?你不应该在汴梁吗?” “右使可能还不知道,三日前潜龙堡遗址,杨蓁堂主被人杀害,至今未曾找到凶手。鹤某怀疑是有人要率先对我教下手,担心右使安危,特意前来迎接。” “此事我早已知晓。”顾襄微觉奇怪:“有劳鹤护法了。但我不能现在回去。” 一五五.连计 鹤松石也不追问原因,只道:“那鹤某就斗胆随侍在右使身边。” “随便你。”顾襄一甩马鞭,翻身上马。 安阳郡的客栈里,顾襄偷偷在顾柔邻屋住下,发现谢酽每日都来顾柔房间,却是与她探讨武功。 顾柔承继了顾家一脉独传的折红英,除此之外,九节鞭也使得出神入化。 九节鞭号称兵中之龙,富于阳刚之气,又极耗体力,初学时容易误伤自己,向来没有女子修练。但其软硬结合,攻守兼具,若能练至大成,威力与其他兵器不可同日而语。 顾柔心性坚韧,意志远超寻常女子,自小练习,又加之朝中措无匹内力,武功成就早已擢拔众人。尽管她平日专注于教中内务,甚少出谷,但教中人人相信,她的武功甚至或可与沈雁回一较高下。 折红英在外不宜显露,因此,顾柔选择以九节鞭见长的安阳帮下手,侵覆其帮后伪做其帮中之人。 谢酽习的是百兵之帅的刀法,纯粹的硬兵器与软鞭本大不相同。但九节鞭乃精钢铸成,每节都是硬身,用柔韧内劲掌控刚硬兵刃的道理异曲同工。 谢家家传水龙吟,所长皆是外家功夫,于内功一道失之精深,历代全赖经年修习,至中年方可有所成就。顾柔将调养内息,善运内力的诀窍托于九节鞭法一一讲授,引得谢酽心驰神往。 “剑以轻灵变化为高,刀以厚实纯粹为尚。但两者都是至刚至硬的兵器,常人往往一意追求坚实的内力以求驾驭得当,却不知以柔克刚,以巧胜蛮,一两拨千斤,招式不为内力所限,方可达到至高的境界。” “姑娘一席话,胜过我闭门造车十年苦功。”谢酽由衷叹道。 不过短短两日,他依照顾柔的点拨改换运刀的法门,水龙吟已经更上一层楼。从前将水龙吟从头到尾练一遍就会筋疲力竭,现在却觉内力绵长不绝,如活水流觞,生生不息,厚重的朴刀轻若无物,纵使练上一天也不知疲惫。 谢酽肃身拜谢,却不免疑惑:“姑娘于武学的见地实在非凡,怎会落于魔教之手?” “我这点微末见识岂敢谈“非凡”二字,不过是从小喜欢看书胜过习武,常常胡思乱想,动起手来却贻笑大方。看到谢公子的刀法,偶然觉得这其中的道理与九节鞭有所相通,误打误撞罢了。” 顾襄在邻室听得牙痒,只觉顾柔撒起谎来毫无愧疚的功力,也只有江朝欢可以媲美。 然而,她又不得不佩服顾柔的天分,不但自己武功深湛,且是个深入浅出的良师,她偷听了几天,都有不小体悟进益。 正在暗暗思考时,墙上突然传来了两声轻扣,顾柔说道:“妹妹,过来。” 顾襄一怔,原来她早已发现了自己,只得前去。 “你偷偷住在这里,徒增危险。谢酽也非愚蠢之人,早晚会被他发现,不如去替我做一件事。”顾柔开门见山。 “三日后,邺城汉江渡噙光亭,我要见到昆仑四雄。” 顾襄不解:“为什么?” “我可是在帮你,快去。” “等等,我觉得你不是帮我,倒像是在帮谢酽。他羽翼未丰,才好掌控,你助他提升功力却是为何?” 顾柔少见地没有巧舌解释,背过身道:“临行前父亲说过,在外一应事务由我决断,你无须多言。” “遵命。”顾襄特意扯出长长的调子,冷笑着转头而去。 …… 洛阳,丐帮总舵。 一个绿衫女子肃立在案前,缓缓伸出手,抚摸着悬于壁上的绿竹杖,简单的动作一丝不苟,无比虔诚。 丐帮历代的帮主信物,打狗棒,空置四年,积灰指厚。女子的眼中毫无波澜,只有指尖微微颤抖。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是谁。 “大小姐,你…你回来了。” 传功长老范行宜语见哽咽,携座下弟子匆匆迈进屋中,拱手拜见这前任帮主任天命的女儿,任瑶岸。 只见绿衫裙摆波动,任瑶岸转身扶住范行宜,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开口却道:“范师叔,你的头发白了。” “是啊,自从大小姐失踪,帮中长老接二连三出事,丐帮分崩离析,正如一盘散沙难以复聚,我…我对不起任帮主…” 任瑶岸轻叹一声:“今日局面,非范师叔一人之过。虽然当日我负气出走,但这三年来,我日思夜想,终究难以忘怀。听到你们广散消息,选奉新主,还是决定回来,与你们一道拥立继任,重振帮威。” 当日任天命被路白羽暗杀后,丐帮为继任帮主的人选吵闹不休,任天命停灵半月,不得安葬,引得江湖侧目。 任瑶岸本是帮主独女,自小在丐帮长大,武功见识都远超同龄须眉,且忠孝仁爱,对上对下眷注颇深,极得人心。只因避嫌,才未出任帮中职务,但帮中人看来,她也是下任帮主的人选之一。 看到父亲死后,各大长老,舵主明争暗斗,互相猜忌,她深恐丐帮基业无以为继,屡次站出来斡旋调解,却被有些人误以为是要争夺帮主之位,数度遭到排挤,暗袭,险些丧命。 终于,在掌棒龙头暴毙后,她愤而出走,远避江湖,从此三年音信全无。 范行宜一向爱憎分明,心直口快,当日受人挑拨,也是误会、排挤任瑶岸的人之一。待她离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悔不当初。 然而,任瑶岸却毫无嫌隙,第一个面见于他。 范行宜心情激荡之下,交口难言。只见任瑶岸拍了拍他的手,向他身后看去,看到了一脸茫然的嵇无风兄妹。 “这是你新收的徒儿吗?” “他们二人是故友嵇公闻道的孩儿,嵇公过世前将他们托付于我。但他们只是我外家弟子,并未加入丐帮。” 嵇无风兄妹正要上前厮见,却听门口传来一阵绵长的笑声。 范行宜面色一沉,拂袖退离门口,他座下的弟子也都远远避开,唯有嵇无风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须臾,一个短胖身材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眼前。没有一点脚步声,笑声似乎还在远处,人却如鬼魅般降临。只见这人慈眉善目,一张笑面,眉垂至颈,须发皆白,笑吟吟地却似一尊佛像,观之可亲。 他环视一周,团团作揖,道:“冯某见过大小姐,范兄。大小姐回来,可真是我帮之福啊,只是怎么也不知会师叔一声,好叫师叔置筵恭迎。” 范行宜哼了一声,勉强回了一礼,侧过头去。 任瑶岸却仍是一贯的淡笑:“冯师叔言重了。我不过一个晚辈,哪敢劳动师叔迎接?” 第187章 内斗 范行宜不愿再听下去,沉声道:“范某告退。” “你我一年未见,大小姐也是刚刚回来,范兄何必急于离开?”那笑面人正是丐帮的执法长老冯延康。 执法长老执掌帮规,总揽帮众刑杀赏罚,历代都是严苛冷酷之人担任。唯有冯延康敦厚温吞,一团和气,舛误留三分情面,刑罚也总是从轻而量,在帮中颇得人心,为此江湖上给了他个“玉面佛”的浑号。 相反,范行宜行事却一丝不苟,法不留情。 “金错刀”之名,既指他的兵刃是一支判官笔,且擅长金错刀书法,也暗喻他性格苛刻严酷,有如刀兵之利。 丐帮自帮主以下,数两人地位最尊,从前二人本同进同出,相交莫逆。性格上更是一张一弛,配合无间,将帮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然而,自帮主遇害后,却嫌隙渐生,龌蹉频起,甚至无法见容于一室。 因而,这一年来,有冯延康在的地方,范行宜绝不会去。便是前些时日的大会,他也只派了徒弟参加。 只见范行宜伫立门口,转头斜睨着冯延康道:“怎么,范某想走,冯长老还想拦着我不成?” “范兄脾气还是这么冲。”冯延康呵呵一笑,俯身去拉范行宜袖子,似乎在下拜挽留,却暗蕴了内力,将他向后一带。 范行宜只觉手腕一麻,当即明白他的用意,骤然激起内力,震开了冯延康的一抓。这时,冯延康兔起鹘落,右手趁势划了个圈,点向范行宜腹脐,这招“顶礼膜拜”正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绝学。 前招状似躬身下拜,礼敬如来,紧跟着变招的后招却以食指点穴,出其不意攻其要害。无数成名好汉死在他这一指之下。 然而,范行宜眼光之老道又远非常人可比。 金光一闪,他手中已抄住了判官笔。一招“刺”字决径直点向冯延康小臂。不回招挡架,反而进招相迎,实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师父,小心!”执法门下首徒王润锡叫道。 冯延康早有所料,曲肘以避,衣料却仍被判官笔激射而出的内力刺了个小洞。范行宜也觉腹部一痛,原是被他指尖触到,震及脏腑,只是面色不变,毫不显露。 如此看来,是冯延康输了半招,他惊于对方功力进益,心内一凛,却微笑道:“范兄也太过认真了,小弟不过想切磋切磋。” 范行宜重重哼了一声,“嗤”地又挺笔袭来。 只见冯延康手指在腰间一抹,一条破布腰带立时松落,卷成一团罩住金笔,两人又交斗起来。 判官笔凌厉狠辣,破布带纷繁和缓,功力本就伯仲之间,各擅胜场,范,冯二人褪去急躁试探,真正使出浑身解数,在这总舵正堂打得是交缠固结,难分轩轾。 两人座下弟子看得挢舌难下,想要上前劝阻,却深知高手对招内力纵横,近身只怕被误伤。 那王润锡道:“师父,要不今日就算了。” “什么叫算了?明明是你们先挑事的。”范行宜的一名弟子回嘴。 传功、执法两门失和已久,座中弟子也早已互相看不顺眼,这时一言不合,怒火立刻被点燃,数名弟子互相推搡起来,眼见就要演变成两门火并。 一团乱的内堂中,嵇无风小心地躲避着各处飞来的暗器,扯住范云迢道:“怎么办啊,在这里打起来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别人笑掉大牙?” 范云迢急得直跺脚,目光却透过众人定在任瑶岸身上。 明眸皓齿,修眉联娟,一袭绿衫盈盈而立,灼若芙蓉出緑波。任瑶岸平静地看着范,冯二人酣斗,不置一词,似乎在认真地欣赏,眼中却又隐隐散出凉意。 倏然,绿衫飘扬,任瑶岸回手勾起打狗棒,掠入阵中。 彼时范行宜正使一招“穿花间”,判官笔穿透破布带而出,直取冯延康双目。冯延康的布带一端却也缠上了他的右臂,阻住他的笔尖难再进半寸。 两人正蓄满内力拼杀时,一支绿竹杖遽然递来,绿影飞旋,挑开布带。几乎就在同时,竹棒的另一端撞向判官笔尖,激出“琅琅”的金声。 这一棒非但破了两人胶结的局势,且借力打力,竹杖尽端轻轻一点,便将两人内力消融于无形。只见范,冯二人各自踉跄连退三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又转向持棒而立的任瑶岸。 将打狗棒横举过顶,任瑶岸厉声喝道:“总舵内堂,公然斗殴,这便是你们三年来的长进吗?这便是一雪前耻,重振丐帮的手段吗?” 妙目一扫,两人不由心里一颤,又羞又惭地低下头去,却忍不住满心疑惑:“大小姐为何会打狗棒法?打狗棒法历来只传下任帮主,难道…” 虽没说下去,众人却也明白他是怀疑任天命将打狗棒法私传女儿。 “你为何肯定这是打狗棒法?难道你又学过?”任瑶岸反问道。 “这…” 众人也只是看过几次任帮主使打狗棒,自然不敢确定。回想适才她那一招,落点精准,力道工巧,似乎像是打狗棒法,又有些不同,都沉默下来。 任瑶岸手腕一翻,将打狗棒竖立抵在身前,纵声道:“我以我父之名发誓,我从未学过打狗棒法。但帮规有一条,帮主空悬之时,若有能持打狗棒不为人所夺者,当暂摄帮主之位。范师叔,冯师叔,可愿一试?” 冯延康早就不服她适才那招,心道定是她在旁观察良久才找到讨巧的法子,胜之偶然。这时又听到她想暂摄帮主,当即嘿嘿一笑,双足一点,欺身而上。 虚劈敌首,冯延康握住棒端,轻轻一带,打狗棒便落在他手中。不料竟如此容易,他正一愣,手背却被狠狠戳中,棒身离奇地翻了个圈,又回到任瑶岸手中。 任瑶岸到底如何出手,没人看见,只觉绿影一晃,快如鬼魅。 冯延康近身搏击也不差,这时使出三十六路擒拿手,沉下心一招一招拆解,然而一套擒拿手演完,却连碰都碰不到竹棒。 这时,范行宜大喝一声,亦持笔挑来。 两人转瞬间从生死相搏变成了联手共御。判官笔最擅勾、挑,人手夺物,谁知每次就要得手时,竹棒总是衍出难以逆料的一招,以毫厘之差躲过抢夺,反而范,冯二人身上中了不少下棒子。 众人都瞠目结舌,屏息凝视,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 只见任瑶岸身形飘逸,一根竹棒挑抹劈刺,矫若脱兔,而范,冯却上窜下跳,一身本领尽数使出,也无法将其夺过。 终于,冯延康左掌划了个圈跃开一步,露出惨笑:“我输了。这打狗棒合该归你。” “好。” 风穿襟袖,绿透鬓飞,任瑶岸将打狗棒重重击在地上:“八月十五之前,就由我暂代帮主,还有谁有异议吗?” 传功、执法两位已是丐帮武功最高之人,两位联手都夺不来打狗棒,其他人自然更无需尝试。 任瑶岸点点头,将打狗棒高举过顶。众人犹疑了一下,皆不甚情愿地俯身下拜,等待她的指示。帮主信物,见棒如见帮主,尽管任瑶岸只是暂领,但她威势迫人,武功稽首,虽不能说心服口服,却也无人再敢置喙半句。 “我虽暂摄帮主,但帮中一应事务还遵照前例,由各长老、舵主处置,无须禀明于我。只有一条,请各位牢记于心。” 众人惊疑地抬起头,不知她有何训示。 “从今日起,帮中上下,自传功、执法两位师叔至一袋弟子,若再有内斗者,无论原因,不管对错,两人一并就地处死。” 第188章 设计 汴梁,潜龙堡。 路白羽依旧在堡内寻找,门口把守的是堂主宋芷茵和木繁紫。两人大半时候警惕地盯着闲坐在门外的江朝欢,防着的反而像是他一般。这是奉了路白羽的命令,决不能让他踏入半步。 江朝欢自得其乐地摆弄着一块红玉,打量半天,才会用匕首切上一刀,似乎极为专心,毫不在意周遭的一切。 然而,远处细微至极的声响还是让他动作一顿,余光微微瞥向声源。半晌,只见一个男子风尘仆仆地赶来,两位女堂主才急切地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找到凶手了吗?” “…没有。” 那人却是十六堂主之一的杨茂,一周前遇刺的杨蓁的哥哥。两人是十六堂主中唯一的一对亲兄弟,这次杨蓁遇害,他自然是最为悲切的人。 “到底是谁?”木繁紫失神地自语:“论起暗杀之术,杨堂主已是我辈翘楚,怎么会反而…” “好了。” 眼见又要勾起杨茂的伤痛,宋芷茵说道:“快进去歇息一会儿。路堂主也等着你的消息呢。” 杨茂缓缓点头,迈进了院内。 江朝欢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三人,直到听到一声短箫,才起身离开。 自杨蓁在他和路白羽眼皮子底下被人杀害,他的震惊不亚于任何一人。 立刻保持现场,查看尸体。然而没有打斗的痕迹,尸体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和中毒的迹象,甚至杨蓁还是面带笑意,似乎不是在面临着死亡。就连花荥、小缙等教中杏林圣手也无法给出他死亡的原因。 如此离奇的刺杀,让他甚至怀疑是自己人下手。可几日观察宋、木等人,也未发现异样,几人的悲痛更不像是作伪。 紧接着,江朝欢率四位护教法王封锁汴梁城的每一个出口,盘查城中的各大武馆门派,却依旧一无所获。 虽然江朝欢早就料到此举不会有什么实质的意义,那凶手也不可能如此轻易被抓到。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威慑,趁机清除各派探子,且震慑后续赶来的不敢入城。肃清隐患,也算一点收获。 他信步走到暗处角落,叶厌正在那里等候。 杨蓁死后,他担心顾襄安危,派叶厌偷偷跟随保护。谁知叶厌却未及请命,径自折返。 “主上,您别这么看着我呀。”叶厌见到江朝欢身影,怕他发怒,首先叫了出来。 “可不是属下违抗命令,自作主张。”叶厌接着说道:“炎天护法前几日也赶去保护二小姐了。这不是用不着我了嘛。” “鹤护法?”江朝欢微觉诧异。 这两日岳织罗,鹤松石,小缙三人都人影不见,他正要派人追查,便道:“那你接下来去追踪朱天、阳天二位护法。” “额…是。” 见江朝欢要走,叶厌忙叫道:“主上,还有一件事。属下发现,二小姐好像在找昆仑派的人。” 找昆仑派的人…顾襄的任务是引谢酽前来,与昆仑派何干?难道是顾柔的吩咐,可她又为了什么? 一个猜测猛地浮上心头,他悚然一惊,随即极力压下惶惶心绪,淡淡回答:“知道了。” 翻身上马,他立刻驰往汴梁城外,再也顾不得潜龙堡…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邺城,汉江渡。 夕阳剪影,红衣风华。顾柔发髻高束,软鞭缠腰,与谢酽并辔而行。 寥落无人的渡口,孤舟散在江水之沿,一座琉璃亭子轻巧地立在岸边。顾柔抬手指道:“我们去歇息一会儿。” 接连几日没日没夜地讨论武功,谢酽早已对她倾心信赖,满怀感激。将她当成自己的良师益友,虽不涉男女之情,却也极有风度地事事遵依。这时自然答应了,调马上前。 只见残阳如血,将琉璃小亭笼罩成迷离一片,朦胧中相接江水天际。 八角攒顶,画栋雕薨,琉璃纯净,折射出绚烂的光影。落日熔金,霞光铺陈,恰似将夕阳光晕攫取装饰,巧夺天工。这便是此地着名的噙光亭。 “残霞夕照风光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顾柔轻声吟咏,提起裙角步上香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谢酽却被美景灼痛,忆起从前的光景。 流年易折,盛情难再。唯有寥落的回忆,破碎的片段,明知绝路却只能一步步靠近的悲哀,他黯然垂首,眼前却递来一只酒杯。 顾柔目如温煦,低低劝道:“既然心里不痛快,何不一醉方休。至少今日,你可以忘却这一切。” 谢酽感动地接过酒杯,开始自斟自饮。果然,痛彻心扉的往事团成一团,失去了清晰的印象。他弃下酒杯,执起酒壶倾倒灌醉自己。 “呦,这不是谢大公子吗?” 身后一阵尖锐的笑声,谢酽动作一滞,却未做回应。然而,来人并未识相地离去,反而走进了亭子。 酒壶被人一按,正是昆仑四雄中的何少君。 “怎么,谢公子不认识我们了?故人在此巧遇,都不打个招呼吗?” 昆仑一派在谢家婚礼之事上最为放肆,元宵夜宴,更是首先出头挑事,结果反而被谢酽教训,大失颜面。后来又有偷偷潜入谢府,意图捉慕容褒因一事。尽管碍于情面道义,谢酽一再容忍,心中却实在烦恶。 他尽力压下满腔怒火,对顾柔道:“我们走。” 顾柔顺从地站起,却被班寅卯挡住:“原来这还有个小姐哪。谢公子真是艳福不浅啊,走到哪里都有美人相伴。” “只是想不到情深似海的谢公子,才当了鳏夫不到一个月就忍耐不住了,原来也没有那么深情啊,哈哈。”赵金鹏也笑道。 “这位续弦夫人和慕容义的女儿长的还有点像,谢公子的口味还挺专一嘛。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啊?” 顾柔森冷的目光迎上几人:“我与谢公子萍水相逢,并非谢公子继室,还请几位慎言。” 那何少君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坐在了中间的石凳上:“不是我说啊谢公子,慕容姑娘的教训还不够吗?她一脸哭丧像,一看就是不祥之人。你看,这不就克死了你的母亲,姐姐,弟弟,害得你家破人亡,怎么还找个差不多面相的小姐呢?” 第189章 狂诛 谢酽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猛地一用力,手中酒壶片片碎裂,酒水淅淅沥沥地溅到几人身上。 “呦,谢公子生气了,可是忠言逆耳,在下也是为了你好啊。” “闭嘴。” 谢酽腾地站起,拉住顾柔转身向另一面走去。 何少君却不依不饶,闪身挡在前面。他路过偶遇,本意不过是讥嘲谢酽几句,以报前日之仇。谁知谢酽并不理会,让他觉得受到了漠视,反而激发了他的怒意。 他故意说道:“这位小姐的来路有没有好好盘查过?可别像慕容义的女儿那样,和魔教有什么牵连。正邪非要搅和到一起,怎么样,落了个…” 猛地一拳阻断了他的话,只见他身子随着冲力飞出亭外,重重地摔落在地。他勉强爬了起来,摸着肿得像个馒头的右脸。又哇地吐出一口血,血中赫然是打落的两颗牙齿。 何少君又惊又怒,料不到谢酽会骤然下如此狠手。 倏然抽出长剑,飞身刺向谢酽:“黄口小儿,还当你是众星捧月的少爷吗?临安谢家已经完了,水龙吟至谢桓而终,后人提到谢酽,只会说那是杀了少林,苗寨好汉,强娶魔教妖女,害死自己母亲,兄弟的正道败类!” 字字句句抽在心脏,涤荡了最后一丝理智。谢酽暴怒如狂,大喝一声拔刀出鞘。 班,赵二人相视一眼,亦提剑冲上去相助师弟。 沉乌逞兔,怒江拍岸。 三柄青钢长剑围成一圈,幻化出纷繁光影。昆仑剑术享誉天下,已有百年,尽管遇到怒意盛极,刀法进益的谢酽也不落下风。四人在噙光亭舍命而斗,转眼间都已添了不少伤口。 顾柔轻轻握着九节鞭淡然旁观,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倏然,她解下腰间软鞭,掠入阵中。 多了一人相助,局势立刻变化,昆仑三雄渐渐招架不住。未几,一鞭啸起风声,扫过赵金鹏双腿,留下深可见骨的血口,立时扑跌在地。 同时,谢酽的朴刀也架在了何少君颈边,何、班二人同时横剑抵挡,却也阻不住山倾地裂般沉重的刀势。眼见再压下一点,刀刃就要切断何少君颈脉。他终于慌了神,告饶道:“是我输了,我们罢手。我这就给你道歉。” 谢酽闻言,力道一顿。按照江湖规矩,两方相斗,除非有生死之仇,一方认输道歉便该罢手,不可紧逼不舍,害了对方性命。 正迟疑间,顾柔的声音冷冷响起:“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若是易地而处,他们会放过你吗?他们又何尝放过了慕容小姐,放过了令堂令姊?” “啊…” 谢酽血红了双眼,一声怒吼,刀刃又压下了寸许。 “别…别…求求你别杀我…我错了…”何少君颈间皮肤已被割裂,他完全无法想到名门正派出身的谢酽会不顾身份而下死手,这时恨不得跪下求饶。 谢酽酒后早失明台,又经几人恶言相激,全靠自小深植于血脉的正邪观念压制着杀意。 然而,顾柔附骨蚕丝般的话语又将他那微薄的信念撕裂,一点一点钻入狭隙,缠上心头。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江朝欢那样的奸邪狡诈之徒反而春风得意,呼风唤雨。豺狼当道,鹰犬塞途,错的是这个世道,没有人能反抗得了,你还在坚持着什么?” “与其怨别人伤害欺骗,不如怪自己懦弱无能。这世上只有成王败寇,那些所谓规矩、道义都是弱者的借口。你的心软换不来尊重和体谅,只有让别人更肆意地践踏,侮辱…” “而他们,打着正义的旗号,深文周纳,催逼同侪,其实只为自己的利益。他们才是魔教的帮凶,他们比魔教更该死,杀了他们,告诉世人,临安谢氏不再软弱可欺,杀了他们,才是你复仇的第一步…” 刀,动了。 何少君像一只破败的布偶跌在地上,颈间是一道极深的血痕。切断动脉,瞬间毙命。他的双眼还大睁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逞几句口舌之快会是这样的结局。 赵金鹏和班寅卯早已吓得心胆俱碎,颤抖着跪在谢酽面前不住磕头:“求谢公子饶命,我们知道错了…” “你们威胁我交出褒因的时候呢?你们给我安上杀人放火罪名的时候呢?你们肆无忌惮嘲讽、逼迫的时候呢?谁又曾饶过我?” 谢酽倒提朴刀,拼命地嘶吼着。 顺着血槽,何少君的鲜血一滴一滴地从刀尖滴落。 “这个世上,不需要那么多仁慈和谅解。从此以后,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我谢酽,只遵从自己的规则…” 遽然一道白光闪过,两人缓缓倒下。 在这一刻,顾柔眼中绽出了无匹的锋芒,几乎盖过了飒踏的刀光。 本心、天性、信仰、原则…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一旦踏出了第一步,终将走上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 当江朝欢赶到噙光亭,谢酽与顾柔早已离去。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肆意横陈的三具尸体。血迹顺着台阶流下,染红了粼粼江水。噙光亭蕴藉着血色与月色,在黑夜中更显得妖冶诡谲,恰如这纷繁莫测的局势。 “我到底来晚了…”他无力地跪坐在地,望着与亭子遥遥相对的,苍凉的江岸。 身后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一伙过路人停下,在此歇脚。同样的,眼前惨状让他们大惊失色。 一个人认出了尸体:“是昆仑四雄,何长老,赵长老和班长老,不知道苍鹰子长老是否逃过一劫。” “没错,这玉山云纹佩是昆仑的标志。昆仑屹立西域百年,向少参与中原武林之事,是谁杀了他们…” 几人不免回头看向江朝欢,这个独自停留在凶杀现场,到现在还一言未发的年轻人似乎很是可疑。戒备地握住兵刃,几人靠近他问道:“这位兄弟,敢问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杀害了昆仑派的同道?” 江朝欢心下微一挣扎,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是…” “是谢酽。” 决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答,迎着众人的目光,青衣高髻,腰系长剑,正是顾襄。 “刺伤的伤口一端钝,一端锐,凶器是只开一刃的朴刀。割伤的尽端都有指尖大小的上挑痕迹,这是水龙吟的收束习惯。桌上的这只酒杯是汝窑天青履莲盏,名贵至极,唯有临安谢府曾有收藏,婚礼宴请宾客时也曾拿出使用。” 顾襄指着尸体上的伤口,一丝不苟地条分缕析,最后站起身来:“当然,最重要的证据,是我亲眼看到这几人,正是谢酽所杀。” 第190章 商榷 月夜清波,氤氲烟火。 人影散尽,重归寂寞。噙光亭只剩江朝欢与顾襄相对而立。 良久,还是顾襄首先开口:“你刚刚想说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 江朝欢漠然地望着她,终究没有回答,冷笑着转身离去。 “为什么总想逃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你的任务与谢酽无关,不该出现在这里。你想替谢酽顶罪,保全他的名声,对不对?” 没有指望得到回应,顾襄苦笑一声,紧接着说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但其实适才,我只要再等片刻,就能证实你有没有贰心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吗?” “我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宁可不知道真相,宁可终日纠结揣测。这样,至少还可以骗自己,你还是可以信赖,可以托付,可以并肩同行的那个人。” 骤然转身,江朝欢的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你真的想知道吗?好,那我告诉你。” 他长长的影子遮住月色,让顾襄有些心慌。 “你我永远都不是一路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从一开始,互相厌恶、鄙夷,到现在只剩猜忌、怨恨,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一切。如果我曾有什么行为让二小姐误会,还请二小姐忘掉。” 顾襄踉跄后退,不停地摇头。 “还有,你不必再痛心疾首地质问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如果再有任何怀疑,二小姐尽管上报教主,我自会向教主解释。” “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无情的人!”忿懑与失望交织,塞满心脏,几乎让顾襄透不过气来。 “没错,二小姐这回长了教训,以后别再看错人。” “我恨你!” 江朝欢死死地握着剑柄,一步步迈下台阶,不顾身后咬牙切齿的怒吼。 …… 汉江渡噙光亭,谢酽杀害昆仑三雄之事果然转瞬传遍江湖,顿时掀起了天崩地颤。 紧接着,一桩桩骇人听闻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万刀门赫连胜、埋剑山庄巩鄄仇、py派鲁大通……邺城至汴梁的一路上,凡有曾得罪谢家的人被谢酽遇到,皆为他所杀。许多曾在长恨阁出头的武林人物,都避开这条路,生怕谢酽寻仇报复。 一时间,临安谢氏的名声重新震慑江湖。虽然并非什么美名,却也令人闻风丧胆,不敢小觑。 …… 潜龙堡,杨茂依旧在满城搜寻杀害弟弟的凶手。在严密的戒备下,虽然没再有凶案发生,但教中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此事也给了彷徨在汴梁道外的各路英雄一个莫大的鼓励。曾经以为坚不可摧,无可撼动的魔教竟也有被人暗算,连凶手的影子都找不出来的一天。 加上小缙、岳织罗都不知所踪,唯有寥寥数人把守着潜龙堡。渐渐有些胆子大的进城来,在堡外徘徊观察。 这日,江朝欢在潜龙堡对面的十全酒楼临窗而立。 不一会儿,四名男子上楼来,选了角落坐下。近来各大门派往来颇多,他本没在意这几人,可隐隐约约几句话送入耳中,立刻让他警觉起来。 因为,他们说的不是中土话,而是叽里咕噜的不知什么口音。江朝欢微微侧头,余光打量着几人,见他们长相、打扮与中原人士无异,桌上也是当地的普通菜肴。然而,他们刻意压低的几句交谈,还是立刻显现出了他们身份的不同。 即便江朝欢内力深湛,也只能听到一点幽微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林溥正”这个汉人名字。 他不动声色地凭栏默立,直到四人离开,才跟了上去。 四人似乎很是警觉,出门后不久便各自分开,向不同方向而行。江朝欢跟上了其中一个,只见他逐渐走到僻静的小路,直到一个拐角,在墙边画了一个图案,便很快汇入人流。 那人的轻身功夫和隐蔽能力都极高,江朝欢也只匆匆瞥了一眼那图案便接着追了上去,不敢多耽。 不料,转到下一个街角时,一个蒙面人突然出现,鹰视狼顾般锐利的目光向后一扫。右手一扬,一片绿烟笼起,待烟雾散去,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朝欢遍寻不得,回去再看那图案时,也已被擦掉,只能依稀记得是一只老鹰。 林溥正、老鹰…他立刻命手下去查。闻所未闻的符号、名字、语言、出奇的武功…这到底是什么门派?来这里又是什么目的? 然而,还没等他查出眉头,又一桩大事震惊了江湖,崆峒派掌门于汴梁城外遇刺身亡。 崆峒掌门年事已高,是武林的硕德耆宿,已经多年闭关不出。近日也是为丐帮出山,滞留在汴梁附近,谁知便在门中弟子环绕的房中离奇身亡,依旧查不出死因和凶手。 此事令圣教众人大惑不解,本以为对方的目的在路白羽,他却又转而对正道下手,他到底想做什么? 渐渐有流言纷起,说是魔教暗害了崆峒掌门,意在先下手为强,反客为主,扭转不利局面。一时人心惶惶,众人明白,各自为政只会让魔教逐一击破,唯有联合才能占据优势。于是各派通气,暂且撤离汴梁,退守豫州,共同商酌下一步的行动。 而这次商议的牵头人,正是丐帮。 是日,丐帮的代帮主任瑶岸率传功、执法两门在豫州等候。少林达摩堂首座净空师父、武当掌门冲宁道长、峨嵋三英等各大门派前辈均列席参与。 任瑶岸提出三大方向:围住汴梁,将路白羽困死在内;彻查凶案,尽快抓到杀害崆峒掌门的凶手;剪除羽翼,先除掉护在路白羽周围的魔教教众。又提出当下第一步,是各派轮流把守汴梁的每一个出口,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她的提议公正合理,毫无偏颇,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然而,就在众人要推举她为此次行动的首领之时,谢酽却突然出现。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近日残害同道、引人侧目的谢家后人竟献出了绝佳的提议。他将魔教此次派出的四大护法姓名、样貌,魔教在汴梁的联络点、布防,路白羽的武功路数等机密都说得头头是道,无疑给了行动极大的帮助。 立刻有人推举他统筹行动,尽管他一路来杀戮颇多,但反而给了众人震慑,除了“谢桓大侠的儿子”这一名号,他本身的武功才具也开始为人惊叹。 而且别派尚有私心。他们知道丐帮之人本就是竞任帮主的最大可能,若再让他们领导,占得先机,其他门派的机会就更少了。与其平白给丐帮做嫁衣,不如抬举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方便掌控又不必事事遵从。 于是,豫州一会,谢酽成为了各大门派一致推选的领头人。他采纳任瑶岸意见,定下汴梁“猎鹿之会”,即刻展开了围城以候的动作。 第191章 引蛇 事情发展的太快,以至于圣教众人尚无准备便遭偷袭,折损了不少人手,包括汴梁联络点的香主也被生擒。 尽管教众百思不得其解,正道为何会对我教布置了如指掌,但顾襄、江朝欢几人却心知肚明,这只能是顾柔泄露。 顾柔也终于在两日后露面,安排了新的布防和联络点。 当顾襄质问她时,她毫不遮掩地承认是她告诉了谢酽教中机密,目的便是让谢酽取信群雄,执掌合纵。而近日清算初步的成功也的确为他赢得威望,稳固了地位。 顾襄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你泄露内务,堂而皇之地通敌叛教,是疯了不成?” “谢酽并非敌人。”顾柔面不改色:“他早晚会成为你我同袍,而且,我若不助他一臂之力,各派必将推举任瑶岸为首,到时我们还如何打入其内部,方便行事?我们损失的不过是几个喽啰,一切皆在我掌控之内,不会再有任何差池。” “哈…”顾襄连连冷笑。 “原来在你眼里,我们都不过是无用则弃的棋子。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好好帮谢酽去,我不会再为你做一件事。” 注视着顾襄转身离开,顾柔也未挽留。 江朝欢的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敢问大小姐,杨蓁堂主和崆峒掌门可是你所杀?” “不是。”顾柔平静地否认:“这也正是目前唯一脱离计划之事。” “树大招风,我教除了明面上这些结盟报复的仇雠,还有不知多少隐在暗处的觊觎者。但这不是需要我们过分关心之事,记住,你的任务,唯有保护路堂主。其他人的死活,不必放在心上。” 江朝欢似乎很是认同地点头,淡然说道:“好,那我就祝一切事情都永远如大小姐所料。” …… 那日说着奇怪语音的人未再出现,“林溥正”这号人物,武林中也闻所未闻。似乎那诡异的几个人物都是梦境,但一种不安的预感让江朝欢无法忘怀这事。 他绞尽脑汁回想那图案,用了最笨的法子,派手下拿着图纸询问百姓。 果然,有人说十日前,也就是崆峒派掌门遇害的那日,曾在汴梁城外郊野看到过,是一个中年男子,披头散发坐在草地上击鼓。附近村民路过,还以为是个疯子,也没在意。只是那人的鼓皮上画了一只同样图案的老鹰。 而这边孟梁偶然看到了图案,却说这并非老鹰:“虽然这图形只具意象,但明显能看出来,它的后颈羽毛稀少,这是它和鹰最大的区别。所以这不是鹰,是鹫。” “鹫?” “没错,我记得无虑派就养了一只秃鹫。但鹫喜食尸体,绝大多数人都视之不详,甚为厌恶,怎么会有门派将其奉为图腾?奇怪…” 孟梁长于勿吉,自小常见珍禽异兽,于中原人分辨不出,混为一谈的鹰鹫鸢雕等区别极为敏锐。 遇见说外国话的四人、蒙面人阻止了他跟踪,第二日便是崆峒掌门遇害,击鼓的人出现。这几件事中必然有着某种联系。然而这些人都行踪不定,难以追查。 江朝欢乔装一番,还是先去崆峒派打探。崆峒派此行来汴梁的,除了掌门,还有曾去过谢家婚宴的郑普林及一众弟子。郑普林武功、资历都居于稽首,已经是崆峒派的实际掌权人,也是掌门钦点的继任者。 然而,听崆峒弟子说,自掌门遇害后,郑普林也随后失踪。门中弟子一半扶掌门灵柩回乡,一半去寻郑普林,只是至今也未得音信。 他回想起郑普林正是在长恨阁元宵筵席上重伤顾襄之人,当时他还感叹崆峒派竟有这般高手。他的失踪,又与那刺杀一党有什么联系吗? “林溥正”,倏然间,他察觉到了这个名字的不同寻常。郑普林与林溥正从读音上看恰好顺序相反,这是巧合吗?还是同一个人的化名? 他猛地站起,这个大胆的猜测似乎昭示着,当下一团乱麻的各路势力暗中都是有着某种联系… 那么,当下,会不会正是混水摸鱼、倾覆圣教的最好时机? 蛰伏十三年,一直在兢兢业业完成着顾云天的任务,终于取信于他,也在圣教坐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可报仇还是遥遥无期,毫无进展。 尽管如此,初心却时刻未敢忘怀。 而今第一次如此复杂的局势给了他希望,显而易见,或许凭借自己的能力永远无法与顾云天较量,但东风好借力,正是扬帆时。此势可借,方是为父母报仇的终南捷径。 他当即派人前往勿吉,密邀无虑派和长白教北入榆关,参与丐帮帮主之争。这两方进可搅乱时局,退可为身后屏障。并且,路白羽如果终将丧命,那也要让她死于自己人之手,以增丐帮之助力。 而第三个受害者也随即出现。汾阳帮的帮主在豫州遇刺身亡。 这一消息顿时使各派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也有些人开始质疑谢酽的领导,将守卫不周的罪名搬了出来。尽管谢酽按照顾柔的说辞做出了解释,但各派联盟间的嫌隙越来越深,亦威胁了谢酽的地位。 顾柔无法再坐视一桩桩命案不理,她召江朝欢和路白羽等人,提出了捉拿凶犯的计划。 “他们的三次出手,似乎并没有针对性。但第一个受害者到底是我教之人,想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不是路堂主,不如引他们动手。” “怎么引?”鹤松石问道。 “自然是用路堂主引。”顾柔抬手指向潜龙堡的方向:“人尽皆知,路堂主在潜龙堡中,而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才震慑众人不敢贸然攻来。但如果路堂主主动离开呢?” 她盯着路白羽道:“我会放出消息,教主召路堂主回谷,五月初四离城。” “你怎么保证他们会信,并且一定出手呢?”杨茂忍不住插嘴,听到顾柔的计划,这些人中数他最为激动。因为一旦成功,也便是找出了杀害他弟弟的凶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没有选择。一旦任路堂主离开,回到幽云谷,那便如同放虎归山,再无可能将其诛杀。所以无论如何,想要路堂主命的人,都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第192章 探寻 宋芷茵不免提出担忧:“可是这样,无异于将路堂主置于死地。谁都知道那人接连三次无一失手,若真的对路堂主下手…”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顾柔少见的疾声厉色:“保护路堂主安全,自有我六人负责。现在需要讨论的,是一路防卫的布置。” 顾柔摊开地图,一一指点:“从汴梁到兖州,途经豫州、太行山、泗水和汶阳。其中太行山倚榜天险,居高临下,极易设下埋伏。泗水河终年汹涌,沼泽密布,也利于伏击。对方最有可能下手的,正是在这两处。” “我会跟在谢酽身边,监察联盟行动,保证他们不会伤到路堂主。至于太行山、泗水河的布置,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与路堂主同为女子,方便一些,不如我贴身保护路堂主。”消失半月的岳织罗不仅适时出现,还罕见地主动请缨,提出了意见。 “好。” 小缙接着却道:“江护法水性好,正适合潜入泗水河以候。” “泗水河湍流颇急,尤其五月初四是芒种,很大可能有梅雨,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水下埋伏。以“水性好”这个理由推举我,未免太牵强了。”江朝欢似乎是玩笑着反驳,斜睨向小缙。 他知顾柔最肖其父的一点便是多疑,小缙反常的出言反而会让她心生疑忌,逆其道而行。 果然,顾柔踟蹰了片刻,说道:“岳护法与三位堂主随护路堂主身侧。鹤护法守太行山,小缙候泗水河,江护法与钧天右使殿后。人在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她环顾诸人,压低声音,漠不经心地抬起右手:“几位知道是什么下场。” 说罢,她收起地图,径自出门,毫不理会几人惊异的神色。 “奇怪,大小姐怎么变得和你一样了?” 小缙啧啧叹着,对角落里全程未置一词的顾襄说道。 “我怎么样?”顾襄腾地站起来,逼近小缙,面色不善。 “额…” 小缙不由退后两步,打着哈哈道:“挺…挺好的…就是喜欢威胁人…不过这也不是缺点哈…” 顾襄还欲还嘴,余光瞥见江朝欢的眼神虚虚地盯着自己,一如既往地沉着脸,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几日匆匆而过,五月初四这一日清早,果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路白羽与圣教之人自汴梁出发,招摇过市,一路毫不遮掩行迹。 而本该紧随其后的江朝欢却仍留在潜龙堡。守在堡中的圣教之人尽数撤出,这里已经重新回复寂静。江朝欢正在这断壁残垣中逡巡,不顾纷纷扬扬地砸落在身上的雨滴,顷刻间外衫便湿透了。 而他的身侧,一个女子遮着面纱,素衣白裙,发髻上分明插着一支白羽。 “这里我仔仔细细找过五遍了,绝不可能有。” 她轻声开口,使得江朝欢动作凝住,回身望着她,透过迷蒙的雨雾,似乎看到了远处的一点高楼塔尖。 “不对。” 他的眼中闪出一点微光,眉峰蹙紧,几乎是急切地开口:“潜龙堡被大火焚成齑粉,明面上的东西早该找到了。除非,它根本不在地上。” “密道?” 那女子也同时想到,失声叫了出来。 早该想到的。 潜龙堡仿聚义庄建造,它的精髓也必在密道和机关的营造上。而那关乎性命的秘密,最大可能,也是该放在隐秘的密道中。 回想聚义庄的设计,江朝欢心念一动,转身掠向大门口。 破损的门舫,照壁却完好依旧。从前以为是石料耐焚,如今却觉察出一丝不对来。 他手上蓄了内力,指端轻轻抚上照壁的表面。随着手指的流转,石料扑漱漱落下积灰和粉尘,露出本来面目。 移到正中的纹饰,他却感到雕镂处的触感与别处不同,手下不禁小心了起来。 只见不一会儿,那福禄寿的纹样随之变换,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一副摄人心神的图画。 赫然一株桃花开在正中,花瓣呈盛放之态,赤艳灼灼。与花瓣相连,是两条深绿色的经脉,四周又遍布着无数细小的枝蔓,绵延不绝,叫人只看一眼,便挪不开眼神。 虽为画作,却栩栩如生,观之便似乎闻到了桃花浓酽的香气。 不只江朝欢,那女子也蓦地想到——折红英。 当日钧天殿中,教主在江朝欢身上种下了折红英,是教中人人亲眼所见。如今在这石壁上再次看到,也不免胆寒。 江朝欢却神色不变,细细地分辨着这雕刻的脉络。 良久,他在桃花的花蕊上重重一点,随即抽出匕首,沿着左下方的一条枝蔓划过,直到尽头。 轰然一声,照壁在两人眼前碎裂。露出来了一个黑沉沉的洞口。 “居然在这里…”那女子不由自主地凑上前一步,似是喃喃自语:“你是如何知道开启之法的?” “若将折红英比做一个阵法,那株桃花便是阵眼。” 江朝欢的目光掠过自己左肩,那曾种下折红英的位置。 “桃花枝蔓与体内经脉血管相连,攫取身体的精华。而其中一枝,是与心脏的血脉息息相关,这便是破阵之处。在纠缠交织的枝蔓中找到这一条并拔除,几乎只有种下它的人才能办到。也因此,折红英成为至尊至邪的骇人功法。” “教主为我拔除折红英时,我努力保持清醒,记忆着他的手法和顺序。所以我分辨出了哪一株是那连通心脉的枝蔓。” 路白羽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睛,窥向他肩头的衣料,却见他已经望向洞口陷入沉思。 潜龙堡主莫龙以折红英为机关,他又为何会知道这其中法门?难道他在连云峰上的所见,又比慕容义为多? 而教主是否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才孜孜不倦地派人来此寻找?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 只是教主当真什么都没告诉路白羽吗? 他的目光含了几分探究,沉沉地落在那女子面上。 那本应在路上的路白羽此刻正与他并肩而立,面对他询问的目光,淡然答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而我,最不喜欢知道别人的秘密。” “教主没有告诉过我他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也没告诉我该怎么找。虽然这样让我的任务像是天方夜谭,但我宁愿如此,也不敢沾染半分不该知道的事情。” “那你今天又为何跟我来?” “从去聚义庄的那一天,我便已经是教主的弃子。我本心存侥幸,以为教主或许能看在我还有用的份上留我性命。可最近的事情让我彻底清醒,我的命,最多留到中秋那日,便要成为教主野心的祭品。” 第193章 诘旦 果然,那数十条青蛇离了李丙尸体,便几乎同时扭动起来,更为离奇的是,这些本非换皮季节的青蛇竟一齐自蛇尾开始褪皮。 青灰色的鳞扑簌簌落下,露出的是血红的新皮,不过瞬息之间,这群青蛇竟变成了红蛇。 江朝欢三人自知该趁此机会除了它们,可余下的四值功曹用豁出性命的打法缠住了他们。他们总归斩了半数的蛇,却再也来不及。 只见蛇纹尽换,承乙格架开了顾襄一招,勾起一边嘴角,倒悬风铃,脆生生一响,那些鲜红妖异的蛇便吐着信子,极快地盘旋过来。 那蛇也仿佛有心智似的,都先朝着武功最弱又惧虫豸的叶厌爬去。蛇眼都是鲜红发亮的,身子蜿蜒盘曲,行动极为迅捷,不一时已把叶厌逼到太液池边。 叶厌强忍恐惧,提剑胡乱挥砍着,招数已经散乱。 江朝欢和顾襄尚在与余下的几条蛇纠缠,只觉这些蛇似通人性,不仅动作迅猛,且知行止进退,与那剑身粘滞一块,总是差一些刺中。 两人在玄天岭也曾遇过蛇群,与此时所见相比却远远不值一提了。 这边江朝欢好容易将一条蛇砍做两半,却听叶厌一声哀嚎,竟是被咬中了右腿,扑跌在太液池中。 祸不单行,顾襄回头看这一瞬,便被钻了空子,一条蛇直直弹起,朝她后心咬去。她听得风声,纵身一旋,那蛇却也于空中也扭了个弯,眼见就要叮上她小臂。 顾襄暗道不好,正觉命要撂在这了,这时一道剑光掠过,那蛇瞬间一分为二,蛇头飞到她袖子上已无余力,只把衣衫咬了个口子。 救了她的自是江朝欢,她正要开口,却见江朝欢一招斩蛇后,横挑一剑,直贯最近的承乙心口。承乙立时便气绝倒地。 江朝欢不再管那两个少年,拉着顾襄侧头只说了一个字:“跳。” 顾襄虽不解,但自然而然地信服于他,毫不犹豫地便与他一同跳入了太液池中。 顾襄听到他附耳传来的话:“救叶厌。” 手被松开,只见江朝欢游向了另一个方向,钻入了池底。蛇群已在少年的控制下重新扑入水中,顾襄一手捞着叶厌,一手勉力挥刺,因在水中,剑招更难使出,不过瞬息便已陷入险境。 好在这次江朝欢很快游回,他指尖挂着一只金色风铃,连摇两下,那蛇群行动便似乎迟缓了一些。趁这时候,他又拉住了顾襄的手,指向池底一处,竟有一个洞口。 顾襄一个眼神便明白他的意思,负着叶厌朝那里游去,江朝欢断后。 仅停滞了一瞬的蛇群又从水中游来,把池水搅得一片鲜红。顾襄钻过洞口后依他的意思关了洞门,等了半晌,正焦心时,才看到江朝欢游出。三人顺着洞口往前,直到眼前又出现了光亮。 太液池岸,周登跪在一片狼藉之中,不敢相信地望着池中。 此刻本应清澈的池水上飘着一片蛇的尸体,触目惊心。 这蛊蛇自小以百毒饲大,在吸了饲主的血后更是比人灵活,世上唯有一样毒药能够克制,那便是寿星照。 适才那人把这些蛇引入池中的目的,就是在池水中下毒,方能一举解决所有蛊蛇。可他自己也身在水中,又岂能独善其身?何况,他分明已经受了伤,身上早有伤口… 他是想同归于尽吗?那他又为何装模作样去捞风铃呢?他明明并不懂如何用风铃控制蛊蛇。难道只是为了让那女子放心地先行离去吗? 身后响起仅剩的刘洪的声音:“就这样放他们走吗?主人他还…” “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没人能拦得住他…” 他黯然望着承乙的尸身。那人绝非心软良善之辈,放过了自己两人只是因为那时他已经被咬中,无力再战。可他竟能强撑着蛇毒带着同伴离开,除了机变和武功之外,最可怕的是他对自己的狠绝… 却说另一边,两人游了良久,渐渐水流退去,看到了一方光亮。顾襄要第一个出去,这次江朝欢却未拦她。 两人早已精疲力竭,又浑身湿透,所幸外面并无埋伏。半轮明月挂在天边,已是后半夜了。 这出口处仍是一片密林,影影绰绰地映在地上,不见人影。顾襄先把早已昏迷的叶厌放在了地上,检查他呼吸,已经极为急促,身上也发烫起来。 江朝欢叹了口气,割开他伤处衣料,便俯身为他吸出毒血。 顾襄尚来不及阻止,在他第二次俯身时大惊失色地退开他,急道:“已过了这么久,毒性早已行至周身,没用了。你何必以身犯险?” “用着顺手的人不多,我舍不得。” 顾襄气地跺脚,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凝神看他弯腰啐血数次。他的鬓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有一些狼狈,神情却极为专注。当他吸出一口毒血抬起头时,水珠自他眼睫滴落,他闭了闭眼,一身玄衣墨发显得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你没事?”顾襄有些不放心。 喂叶厌吃了药,江朝欢把他平放在地上,随意地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用手撑着地面才起身。只道:“无妨。我们去里面看看。”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回去。”顾襄急得拉住了他。 江朝欢被她扯得脚步一踉,眼前有些晕眩,用力握了握剑鞘强迫自己清醒,方道:“你闻。” 此时恰好微风将林子里的气息送到鼻尖,一直心神不安的顾襄静下心闻了闻,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诘旦花?” 这味道如此熟悉,正是在幽云谷启明殿后栽种的诘旦花香味。 诘旦花日出而绽,日曜则败,花期每季一次,极难栽培,亦极珍贵。而它每三月只开一个时辰,也没什么观赏价值。种它只有一个原因,它是唯一能抑制折红英发作的药。 顾云天在启明殿后种上一山诘旦,只为用活人给顾柔喂招后,以保证中招之人不死,能长得练习。 江朝欢与顾襄相视一眼,在此间种有诘旦花的意味不言而喻。有人中了折红英未死,且他得知可用诘旦疗伤。此人是谁?与七杀殿是何关系?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两人重新负起叶厌,走入林间。诘旦花的香气有如天然的引路牌,不一时便来到了一处陡坡。那土坡上立着一座小木屋,屋前的空地上,一片纯白小花正含苞待放。两人这才意识到,东方欲晓,天色已初明。 第194章 谈解 “屋门似乎是虚掩的。”顾襄附在江朝欢耳边道。 一路过去,江朝欢左手不断在诘旦花上洒着什么。顾襄好奇问了一句,他道是火油。顾襄啧啧叹了一声,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及至门口,那门扉忽然砰地一声自己开了。两人一惊,立时止住了脚步。 刷地抽出了剑,两人分退两边,全神戒备,却并未有什么暗器袭来。半晌,只听屋内传来一阵咳嗽,接着是苍老的男声:“不才已恭候了一夜,何不进来喝杯茶?” “那晚辈便打扰了。”江朝欢亦客套了一句,与顾襄步入室内。 屋内陈设简朴至极,唯有一张床榻,一张小几而已。那小几很矮,一旁是一个中年男子席地而坐,背对着门。 他的背脊微微佝偻,须发半白,身着破旧的粗布衣服,腰间缠了好几圈腰带。江朝欢心内掠过儿时的一点记忆,那时嵇闻道一家逃至淮州后遇刺,刺客便是这样腰腹臃肿,显然是腰带多裹之故。 而这背影,虽隔十数年,也渐渐与今日这半老男子重合。江朝欢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走到他面前,问道:“前辈就是七杀?” 那人垂头倒了一杯茶:“我姓苏。七杀之名,日后怕是用不到了。” “这是为何?”顾襄问。 “既得罪了你们顾门,这七杀殿还不是指日便成废土。” 这老家伙倒是有自知之明。顾襄不禁一笑,强忍着没把这句话宣之于口。 “两位不妨坐下一叙。”七杀将倒好的两杯茶轻轻一送,茶杯便稳稳地落在了对面的桌沿,一滴未洒。 两人对视一眼,便学着七杀的样子盘腿坐下,却不去动那茶水。 江朝欢道:“昨夜太平客栈,还要多谢苏前辈不杀之恩。” “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坦诚相待吗?”七杀终于抬起了头,打量着对面衣衫尚湿的两人:“阁下花钱买自己的命,想必也不是真的不想活了。同样,我不杀你,也非是我手下留情,唯力有不逮尔。” 情知他早已看透自己的诸般做作,江朝欢却也并不尴尬。只是微微一笑,道:“让前辈见笑了。只是以晚辈之见,若非前辈偶发疾病,又怎会轻易放过我二人?” “你又何必惺惺作态?顾云天派你们这个时候来,难道是碰巧遇到我发病?”七杀不屑道。 江朝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误以为是教主派自己前来取他性命。又想到门口的诘旦花,只怕他并非什么突发疾病,而是折红英到了发作之期。而他自然也就和教主宿有渊源,不妨以话慢慢套问。 于是斟酌着道:“既然我们都幸而未死,想是有些缘分。适才前辈说您并非中原人士,若您肯从此隐姓埋名远避中土,我们也可就此罢手。” “哈哈哈…”七杀仰天长笑,喝道:“你会在顾云天女儿的面前出卖主子,当我是傻子吗?何况,就算你肯放过我,我七杀接的单子,也无论如何都要做成。” 他已知顾襄身份,看来很难取信于他了。既然无法再套问,那只能…江朝欢心下计较已定,冷笑一声,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颗火石,一边摩挲着一边凑近七杀道:“既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前辈为何定要两败俱伤?若没有那些诘旦花,您身上的折红英…” “啪”的一声,桌上茶杯尽落在地,碎成一片。在江朝欢威胁的着意激怒下,七杀眼中绽出精光,几不可遏。 眼见话不投机,顾襄拔剑而起,率先出招,一记星飞云散连斩三下,便将七杀逼退。 七杀退至墙边,口中呕出一口血来,竟已被剑气所伤。顾襄乘胜而来,剑锋直取他咽喉。 剑势如芒,倏然间,七杀袖袍一挥,带出一阵白烟,顾襄呼吸一滞,剑招便慢了。便在这时,七杀右掌推来,一壁阻滞对手剑势,一壁翻了个花,拍向她后心。 见此,江朝欢一剑架开二人,左手凝聚内力,与七杀对了一掌。 掌力相持,两人皆退了一步。七杀五内已如翻江倒海搬紊乱。当下退至门边,极力调整内息,觑着眼盯着两人,只待情势不对立刻逃走。 谁知,江朝欢却踉跄了几步,终究撑不住跪倒。顾襄忙抢上去扶住,只见江朝欢口角不住溢出鲜血,竟然就此晕在顾襄怀中。 顾襄大骇。从前江朝欢便是身受重伤,也绝不会任自己晕倒。因为失去意识,便是彻底放弃了希望,等于把自己拱手送给对头。此次他不过对了一掌,怎会伤到支撑不住? 她强自镇定下来,检查江朝欢身上伤处。却见他腰间衣料有一处小小破口。忙解开他衣服,只见他腰腹之间赫然印着一牙印,还在不断渗出血来,只因他身着玄衣才掩住了血迹。 他竟早被蛊蛇咬中,却勉力支撑了这些时候,直到对掌大动内力才加速了行毒。顾襄深深自责自己没有早些发现他的不对,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呕血不止,不禁又悔又愧,恨不得以身相代。 点了他伤处周围穴道,顾襄正要喝问七杀拿出解药来,却蓦地后颈剧痛,随即软软倒下。而她怀中早已昏迷不醒的江朝欢却坐了起来。 一旁的七杀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大为惊奇。原来是江朝欢在背后出手偷袭。 “还没怎样,便内斗起来了?”七杀心内暗暗忖道。惊异之下,仍怕有诈,且一边调理内息,一边观察他二人动作,不急出手。 只见江朝欢轻轻把顾襄放在地上,才摇摇站起。就这点动作,也让他咳了半天,想是适才的伤势倒并非全然装出来的。 他弃了长剑,把衣衫整理好,缓缓走近七杀,温颜道:“天光乍破,景色方好。苏前辈可愿陪晚辈出去走走?正好前辈也该服药了。”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七杀全神戒备,只觉眼前之人古怪至极。 江朝欢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火石,远远抛在一边,道:“晚辈绝无恶意,击晕同侪,只为和前辈说几句话。若前辈觉得我说的不好,大可杀了我。” “和你这顾门贼人有什么可谈的?若要打,只管放手来便是。” 江朝欢扶着门沿,无奈地摇头:“晚辈身中蛇毒,寿星照之毒,已命在顷刻,绝非前辈对手。却仍自伤同伴,还不足以表示诚意吗?若前辈实在不信,那现在便杀了我。我绝不反抗。” 第195章 拜火 七杀冷笑一声,掌心聚起内力,直挥向江朝欢心口。 及至近身,掌力一吐,挟起了风声,已是宿疾缠身下能使出的全力。本拟与这顾门贼子相抗,却未料江朝欢果然不躲,生生受了这一掌,整个身子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屋外的诘旦花丛中。 此时的诘旦花在晨光辉映下,苞吐花开,一色纯白干干净净,唯有几朵花瓣染上了鲜红,在日出金光下格外刺目。 而那一簇红色斑驳中倒着的人,半个身子都陷在松软的泥土中,已经一动不动。七杀一怔,还道自己还没问个明白,便如此轻易打死了他,心内泛起了些后悔。 走到近前,却见那人未死,仍张着眼睛,曲起手指撑着地面,在尝试了数次后,终于勉强半跪起身。 七杀不免大奇,蹲下身来平视着江朝欢:“你顾门护法之尊,活得不耐烦了,巴巴地赶来,就是为了送死?有何阴谋,直说了罢。” 虽有内力护心,但连番重创亦夺去了他大半条命。江朝欢摇了摇头,调息半晌才说出话来:“只求前辈…听我一言。” 七杀只道:“我凭什么听你这小人贼子的?” “你我所求,皆是一样。” “哈哈哈…”七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我可不想做顾云天的走狗,为他卖命啊。” 这种话江朝欢此生已听过无数次,不以为忤,只是抬起头,直视着七杀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此生唯一所愿,便是杀了顾云天。” 这愿景,虽已在心内辗转煎熬十余年,几乎刻在了血肉里,他却也从没宣之于口。就连对谢夫人,也未曾明言。只因他不信任何人,不靠任何人,惟愿以一己之力手刃仇人。 而此次,他作风大改,竟大胆对从前素未谋面的人真陈心事,也并非他故,唯近日所见所查,依稀窥见的一方曙光,似乎照耀着他面前唯一可行的路,让他无法不紧紧抓住罢了。 聚义会,长恨阁种种事由,他深感复仇之事,独木难支。儿时所设想的长大后见机行刺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则顾云天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自己便是再练一百年,估计也无法相抗。二则顾云天猜疑之心渐重,对属下也日益严苛,很难找到机会行刺。且顾云天手下鸾翔凤集,守卫周密,单一个忠心无二的沈雁回便是一大阻碍,何况二使四护法十六堂之众。 他明白,若想报仇,只凭自己恐怕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唯有结盟合纵,内呼外应,设下必死之局以候顾云天,才是有可能成功的法门。那么,他入顾门的意义,也要不一样了。 七杀见他说得郑重,也不免信了一二分。只是到底还是无法尽信,于是问道:“你怎知我想杀了顾云天?” “前辈可认识林浦正?” 七杀一惊,却道:“没听过。” 江朝欢又道:“那前辈可曾听过西域魔教拜火教?” 话音刚落,他呼吸一滞,颈子已被七杀紧紧扼住。他并不挣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七杀,只见七杀脸上急、怕、悔,种种情绪再也掩藏不住,连扼住他脖颈的手也微微发抖,双目瞪得通红,极为可怕。 看他反应,江朝欢已知自己所料不错,虽则渐渐呼吸不畅,肺里痛如针刺,却仍奋力微笑,似乎成竹在胸。果然,在晕去之前七杀松开了手,将他掼到地上,一脚踏在他心口,狠狠地道:“我问你话,若有一句不实,我立刻取你性命。” 江朝欢尚未答话,却听远处传来两句少年叫声:“师父,您老人家在吗?” 见七杀不回,那两人又叫道:“师父,您还好吗?”这声音有些熟悉,原是周登,刘洪找了来。七杀脚下加了些力,眼含威慑瞪着江朝欢,自是暗示他不许发出声音。两人绕过诘旦花丛,又走近了些,只是靠近屋门时,却止了步,想来是七杀规矩森严,并不许人进入后屋。 周登,刘洪怕师父已遭毒手,纠结半晌,虽冒重罚,仍决心推开门看看。 这时,却听花丛中一声咳嗽,原来是江朝欢怕两人进入看到顾襄叶厌,会下杀手报仇。七杀怒极,脚下狠狠用力碾在江朝欢心口,道:“小贼,你想死吗?” 周登刘洪闻声赶来,见到江朝欢被师父踏在足下,又见他颈上一道红痕,嘴角血迹殷殷,头脸、衣服上沾满了土粒,还道是两人经过一番激战,恶人已被师父制住,不由大喜,道:“师父,他害死了承乙和李丙姊姊,快杀了他报仇。” “不成,怎可叫他轻易了结,应当把他投入蛇窟,叫他万蛇啃噬而死。” 四值功曹自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此刻自然恨死了这个凶手。 七杀犹豫了片刻,吩咐道:“你们看好他,我有话要问着他。” 这几个少年都是自己从小豢养的,年纪幼小,又不谙世事,对他耿耿忠心,七杀倒是不怕他们泄露机密。既然他们找了过来,也就不再避讳。更兼想到今日是折红英发作散功之日,待会万一制不住江朝欢,有个帮手也好。 周登,刘洪应了一声,手中红绸疾射,把江朝欢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敢走近,推搡着他到附近一棵大树旁,把他绑到了树上。点住周身大穴,又一边站了一个,持刀架在他颈间。 江朝欢心内不免苦笑。他虽出幽云谷不过五年,却几乎所向披靡,从未遭到过这种对待。但他从始至终也未反抗,任由两个少年摆弄,哪怕两人心含怨气,手下没轻没重,甚至故意撞在他伤口上。 绑好后,两人见师父并未过来,便明白师父应当是服药去了。于是尽职尽责地守着江朝欢。依两人心性,自然想惩治这人一顿解解气,只是师父没发话,极遵师命的两人也不敢擅自动手。 此时江朝欢终于有了一点时间思索这遮于迷雾中,马上就要浮现的西域魔教拜火教。 他行事向来霸道狠辣,习惯抢占先机威胁于人,此次却一再示弱退让,甘愿受制于人,只因他清楚拜火教作风吃软不吃硬,更不怕死,没有什么短处可以拿做筹码,惟有先退一步,以极大诚意换取信任。 也幸而他自小遭逢大变,屈心抑志事敌,心志极坚,今日这等遭际也不大放在眼里。但为所求,无所不可罢了。 而这一切,不过是他几刻钟前才做出的决定,可谓冒险至极。 昨日西域魔教这个名字第一次从叶厌口中听到,下一刻便领略了它的厉害。只因他于七杀殿中的所见所闻,与叶厌带回来的口信中处处相符,各为印证。 西域魔教以暗杀为业,信仰为教献身,极乐超脱。主教豢养幼童幼女,不着衣物,不分性别,授以武功,灌输教义。待他们成年那日,便将他们放于酒池肉林,纵情合欢,尽享人间极乐,宛如登仙。后遣其下山行刺,往往悍不畏死,无往不利。 如此颠倒淫靡,他们自然不能见容于凡世,在西域人人谈而色变,中原更是少有耳闻。不仅如此,凡入教者,终生不得叛出,否则会被教中追杀至死。 而拜火教以灵鹫为图腾,擅长利用虫豸毒物,成人着衣腰腹多裹,袖袍内衬上刺神鹫图案。这些都是他们的标志。 拜火教行事诡秘,含明隐迹,甚至在外不许直言教名,花荧搜刮了无数典籍,也只找到了这些记载。 而江朝欢匆匆之间,虽只听叶厌说了两三桩,这些细节却处处与七杀殿对得上。他明白一个道理,一处相同或许是巧合,三处相同那便说明两者实为一体。何况七杀直言自己并非中原人,那他定是出身于拜火教。 而那个林浦正,用寿星照下毒,行事不按章法,自然也是拜火教中人。更深一步想,林浦正二十年前入崆峒派,七杀殿也大约是二十年前创立。七杀适才的反应,也显然与林浦正相识。 拜火教向来只在西域活动,从未涉足中原。他们为何来到中土,与顾门产生纠葛仇怨,甚至七杀身中折红英。 而后各自改名换姓,投入他派,却又于今年显露形迹,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何关系?为何与顾云天有所瓜葛?又为何相貌与中土人相同,却不是波斯人黄发碧眼之相? 第196章 回忆 江朝欢想得正入神,耳边却倏然炸起一声大叫,是七杀的声音。周登忙跑了过去,叫道:“师父,您怎么了?” 七杀不理,只是不住呼喊,宛若发狂。见周登靠近,更是怒劈一掌,将他推开。两人缠斗这会儿,已经越来越靠近江朝欢这里。刘洪无法,也奔去相助,却亦不能近身。 七杀手足乱舞半晌,突然大喝一声,扑倒在地,抱着头不住翻滚。落在江朝欢眼里,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斟酌半晌方才想到,当日尧叟发病时也是这般。只怕七杀是折红英发作了。 他不知七杀为何不需像尧叟那样,每轮发作之期遣教中人以朝中措压制。只暗自揣测,折红英功法繁复,种在每个人身上的手法和功力不同,病症轻重自然也不同。但无论如何,朝中措对它都应该有作用。 于是,他叫道:“我可以试试用我教内功为苏前辈医治。” 周登刘洪正手足无措间,闻言大喜,便去解开江朝欢绑缚。待把他解下树后,却又踌躇起来。江朝欢自知他们顾虑,若是他以内力震开绸缎自也可以,只是他不愿硬来罢了,便道:“你们解开我一只手就够了。” 周登依言把他右手松开,用剑抵在他后心,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若是你有什么不轨,我立刻杀了你。” 江朝欢懒得理会,径自走近。七杀迷失心智之下,使不出招式,只是乱舞乱挥,江朝欢一招擒拿手便拿住了他腕子。 他内力探出,登时一震,七杀内息极为散乱。原来是因有心事,化解折红英时思绪不专,一时内息走岔了路而已。而他的折红英在诘旦花的助益下,已经压制地七七八八了。 江朝欢的朝中措真气自他少商穴而起,在他体内经脉游走,引导他那股走岔了的内息重归气海。与调解折红英相比,这实是简单得多。只是江朝欢重伤之后,再大耗内力,实在危损自身。 两名少年见师父神志渐归,自是十分开心。只是再看江朝欢,却发现他头顶冒出丝丝白烟,额角冷汗不断滑落,实乃真气枯竭之像。欲要援手,却又怕反害了他们,只得紧张地望着二人。 半晌,待平息了那股内息,江朝欢又依照风入松的口诀,回思罗姑的教导,将一缕朝中措真气打入七杀少阳脉。七杀登时全身暖洋洋的,四肢百骸都舒服起来。他合上眼,潜运内力,配合江朝欢行功。 朝中措真气行遍他奇经八脉,足足转了一个大周天,平复了他全身各处的折红英遗症。江朝欢这才缓缓收手,却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原是他真气大耗,适才运功之时不敢分神中断,现下大功告成,便再也支撑不住。又因妄动内力催进毒发,本由蛇毒和寿星照互相压制的平衡冲破,立时发作起来。 这时,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稍加抵御,只觉周身冰寒,如堕冰窖,心口也不适时地抽痛,激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紧攥右手,狠狠按在掌心,竭力不使自己晕去。 天光曜眼,满地的诘旦花在瞬时之间凋败。七杀的目光却只是定在江朝欢身上。 他心知是这人救了自己一命,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总算一个人情。还是取出解药,喂他服下。 周登刘洪被打发去给叶厌解毒了,江朝欢身上绑缚也被解开。拂了一把额上冷汗,只觉身上仍甚是无力。 眼前是满地飘零的诘旦花瓣,在日光的烘烤下已经干皱,他听到七杀说道:“我叫苏长曦,长江之长,曦灭之曦。适才相救之义,你想要何种报偿?” “晚辈江朝欢,圣教幽天护法,想必苏前辈早已知道了。” 顿了一顿,又道:“我奉命保护我教路堂主,因而与林浦正前辈交过手,他曾指点在下一二迷津。在下实与拜火教毫无干系,也从未涉足过西域。” 苏长曦见他言谈之间极为郑重,神色也是冷厉非常,全无颓败闪烁之意。不禁一凛,缓缓点头,又听他说道:“冒犯而来,非有他故,报偿更不敢奢望,只求前辈能告知您与拜火教和我教的纠葛。” 苏长曦黯然半晌,终究点了点头:“当年我们曾立下重誓,绝不再言拜火教过往一字一句。只是今日,林师兄已然暴露,我这七杀殿也大白于世间。便是我不说,只怕也瞒不了多久了。” 江朝欢凝神细听他说道:“我是中原人,只是我自小便长在拜火教,不知父母是谁。我的师父是教主霍祁,教中还有八个和我一样出身的中原孩子,师父命我们在一处习武,认字,学说中原话。我排第七,林师兄是大哥。” “拜火教的确是西域魔教,罔顾人伦,令少年男女裸身同处,还教我们刺杀的功夫。我们自小玩在一处,亲密无间,素无嫌隙。只是渐渐长大后,读了中土的书籍,知道了礼仪大防,是非之辨,总觉得有些不对。然而我们不敢反抗,因为教中上下必须对教主绝对服从,否则会依教规生饲神鹫。” 苏长曦想得入了神,说道生饲神鹫,不自觉地一颤,便知这种死法有多残酷。 他摇了摇头,又道:“后来,我们九个渐渐成年。师父把我们放在极乐林中,给我们喂了药,只是…我们都是汉人遗脉,又读了礼易诗书,做不出那种事,宁可自残忍过…唯有二师兄和三师姐。” “他们两个自小情分非常,那次便顺势而为,从此便真正在一起了。只是拜火教决不允许男女情爱之事,而他们两个在之后的任务中,屡次因情误事。我们其他人努力帮他们遮掩,已是筋疲力竭,又常常在外奔波杀人,见遍了世间的丑恶,有时会怀疑我们存在的意义。” “我们在书上看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哥常常说,我们不想死,可自己不死就要害死别人,我们却又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生死呢?” 苏长曦沉缅于往事中,深感愧悔,却没注意到江朝欢面色阴沉,亦是触及自身,想到自己知错犯错,颠倒伦常,其罪愆岂不是更甚于他们? “这无耻无义,失去人性的日子我们过够了。但真正让我们下定决心离开的,是教主传我们七人前去,让我们杀了二师兄三师姐。原来他手下的探子早已发现了两人欢好动情。”苏长曦接着说道:“我们自然下不去手。这时,六师姐问我们,敢不敢逃走。” “六师姐是大师兄的亲妹,虽年纪小,却是我们九人中武学天赋最高,也是最聪明的。教主赏识她,已提拔她做了教中祭司,一人之下。她既然都发话了,我们自然全都同意。何况我们本来就想结束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更想去中原看看我们的家乡,找找父母家人,看看中原是不是真的像书上写的那样,是仁爱礼义之乡,人人知廉耻,守孝悌,安乐和睦。” “可惜那时的我们不懂,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欲望会把人性美好的部分撕裂践踏。可怕的,从来都是人。” 苏长曦苦笑一声,却听江朝欢轻轻说道:“中原不是世外桃源,只是另一个大一点的拜火教罢了。” 一七五.教坊 苏长曦一怔,随即颔首喃喃:”你说的没错。只是那时我们唯有一个念头,离开拜火教,逃得越远越好。”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竟真的逃了出去。第一处落脚的地方是甘州一座小村庄里。尽管日日提心吊胆会被捉回去,但那一年我们过得还算开心,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和平静。” “我们九个都习音杀音惑之术,在拜火教时我们翻阅典籍,自己取了个教坊的名字,于西域也算小有名气。到中原后,我们约定此生再也不提教坊二字,以箫韶九成代称,并每年换一个住处,以防被教中追踪。然而,就在那次徙居中,出事了。” “因小妹还记得些儿时的事,知道她老家在王屋山。我们决定下一年去那里住,顺便帮小妹寻找家人。然而,当我们路过兖州之时,小妹贪玩,一个人在林间闲逛时被一伙人捉走了。” “我们自离开拜火教后,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决意不再动武,也不关心江湖中事,于中原武林知之甚少。却不知兖州有一个横行无忌的宵小门派。”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望着江朝欢,似有不豫。而听到兖州,江朝欢便已料到,他要讲到顾云天了,于是主动开口:“我与顾云天仇深似海,前辈不必有所顾虑。” “哦?”苏长曦似信非信,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指着木屋的方向道:“那是顾云天的次女?今日你我初识,终究口说无凭,你可愿手刃此女,以缔我二人之盟?” 听到这话,江朝欢却不由心下一沉。远处的屋门仍是紧闭,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后悔,若是苏长曦执意要顾襄性命…他眼底泛出一道冷光,正色道:“她若死在这里,我无法向顾云天交代。于我们日后行动并无好处。前辈若不信任,可给我服下毒药牵制。” “不必了。我已是将死之人,你是真心也好,是假意也罢,我绝不做恩将仇报的小人。我便赌一把,信你一次又何妨?” 苏长曦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续道:“小妹遇到的,自是顾云天。当时顾门还远不及今日势大,我们仗着艺高人胆大,也是许久不曾动武手痒,便一齐上幽云谷要人。” “接着自然交上了手。那时的顾云天折红英才初窥门径,手下也只有姓沈的一个好手,斗了半日,他已落了下风。可小妹还在他手里,我们投鼠忌器,也不敢下死手。” “谁知这时,他招手罢斗,并主动归还了小妹,还向我们道歉,称他只是见小妹根骨奇佳,又独身一人,想把她收养在门中传她武功罢了,并无恶意。他狡狯非常,巧舌如簧,而我们认为中原武林定是仁义之士,竟信了他。于是他大开酒席宴请我们赔罪,又邀我们小住几日切磋。” “而我们瞎了眼,竟又答应了。我们不曾有防人之心,将自己的武功都一一展示给他,见他感兴趣的,更是不吝教授。他也极力招待我们,教给我们中原的风土人情,又派人去王屋山寻小妹父母。几乎事无巨细,他都周到至极,日复一日的,我们便耽了下来。就这么又住了一年。” “我们都极重誓言,一年之期到了,这一次说什么也得走了。尽管他极力挽留,大哥也拍下了板。可一向依从哥哥的六师姐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我们再三催问之下,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她已经怀孕三月有余…” “是…是顾云天?”江朝欢骤然抬头。 他早该想到的。顾云天的妻子姓林,二十年前过世。不仅江湖上都对这位顾夫人一无所知,教中上下也是噤若寒蝉。仿佛她是个没有出身来历,也不曾存在过的透明人。便是她的两个女儿,也从不曾提起她一字一句。 苏长曦脸上泛起一片潮红,显然已是心情激荡,只道:“六师姐名叫林袭光,习琵琶音惑之术,又长于内功,是我们当中武功最高之人。想必因此,顾云天故意勾引于她…可当日的我们还以为他们年轻男女,两情相悦,也是正常。何况我们自小男女大防的观念便比常人淡泊,也不觉她未婚先孕怎样。” “既然木已成舟,自当叫他们明媒正娶地成婚。于是,在大哥的主持下,顾云天迎娶了林师姐。婚礼过后,大哥留下陪伴新婚的妹妹。小妹自小与林师姐感情最好,也吵着留下。最后,唯有我们剩下的六人离开了幽云谷。” “我们六个既不再需要去王屋山,便一路游山玩水,随意闲逛。有时遇到合眼缘的所在,有人便耽了下来。又想到教中追杀,我们合在一处容易被一网打尽,还不如各自天涯远走,渐渐地,我们也就分散了。又过了半年,听到了六师姐产女的消息,顾门的名声在江湖上也越来越显,我心里还很开心,觉得她找到了好的归宿。” “就这样,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直到三年后,我接到了六师姐的来信,说她已经产下了二女儿。而我们九人已经阔别三年,想借此机会邀我们上幽云谷团聚一下。我想也没想便去了,可到了之后却发现大哥不在。” “六师姐说大哥久待烦闷,一年前便离开了。二师兄和三师姐也没到,原是因为三师姐亦有孕,路上害喜耽搁了。我见六师姐言谈之间时时流露出哀意,神采也比三年前憔悴许多,私下偷偷问她,她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原来,她的二女儿并非是她所生,是被顾云天换掉了。” 一阵暖风刮来,江朝欢却平白泛出冷意。他近日的猜测如此轻易便被证实了,顾襄的确不是顾云天的女儿。这本是极大的喜事,可他却感到无尽的迷茫。因为他知道,顾云天此举必有深意,来日武林腥风血雨的祸端,恐怕由此便已埋下。 他定定地望着木屋的方向,却听苏长曦继续说道:“我大惊之下要去找顾云天算账,师姐拉住了我说顾云天称她的孩子生来带有恶疾,第二日便夭折了。他是不忍妻子产后再闻噩耗,这才偷梁换柱。如今她虽已发现,以顾云天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却也不能反复无常贻人话柄了。” “而顾云天见她终日郁郁,又假传她的口信邀我们师兄妹齐聚来慰。听了这话,我有些急了,责问师姐怎可把我们之间传密讯的法子也告诉了顾云天。可看她垂泪的样子,我又不忍再苛责。也只得答应了她替她保守这些秘密。” 江朝欢终究忍不住打断:“恕晚辈冒昧,令师姊她,可曾提过她亲生的孩子是男是女?身上有何特征?” “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孩子既已夭折,我恐提起徒引师姐伤心,自然不会多问。” 闻言,江朝欢心下自是失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敷衍了过去,苏长曦又讲道:“这种种反常,我本应已警觉。可我太过轻忽人心,以至最后酿成大祸。我们师兄妹之遭遇,大半责任都在我的失察失智…” 他已语见哽咽,肩头微微耸动,强忍抽噎,仿佛连身子都矮了一截。 “第二日晚,顾云天设宴招待我们。席间,我见他待师姐冷冷淡淡,毫不尊重,已和三年前大不相同。但这终究是他们家事,我忍了又忍,知道不便多口,却又看不下去,于是便离席告辞。” “他那手下沈雁回却摇着扇子一拦,要我自废武功再走。我自然大怒,问顾云天这是何意。他却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晃了一晃。霎时之间,殿门关上了,内堂涌出了好多人,拔剑指着我们师兄妹。” “看这架势,我们什么都明白了。我犹不敢信,只问六师姐,我们可曾得罪过她,为何要骗我们来杀。可她也大惊失色,脸色煞白,似乎全不知情,拉着顾云天的袖子质问。顾云天哼了一声,把酒杯掷落在地,他的手下登时一齐挺剑刺出。” 一七六.倾覆 “我们斗将起来,他那些手下自不是我们对手,可解决了两人后,我再出招时突然眼前一黑,全身都失了力气。再看其他师兄妹,也纷纷执不住兵刃跌倒。我心下一沉,猜到是他在酒菜里下了毒。然我们出身以用毒闻名的拜火教,岂能分辨不出毒物味道?唯有他大女儿顾柔递来的那杯酒…” “是啊,一个两岁半的孩子,我们怎么可能防备怀疑?是而,虽然她给我们一一敬酒时,我觉出那酒气味有些怪异,却仍喝下了。” 听到这里,江朝欢已觉他们不可理喻,竟一而再再而三失察轻信,也难怪会落入陷阱,被瓮中捉鳖。 也难怪,论起心机手段,举世谁又是顾云天的对手? “不过到底顾云天谨慎,下毒只敢用极微的量,我们又内功深厚,并不致死,却也不敢再运功。顾云天倒提着剑走下台阶,脸上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狠戾神色。六师姐拦在他面前,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却被他毫不留情推倒在阶下。” “师姐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也举起剑来对着他。可顾云天一招手,手下挟持着顾柔过来了,他淡淡地笑道:“要女儿死,还是要他们死,你选一个。”” “那一刻我们都瞠目结舌。我们知道中原有句古话叫虎毒不食子,可看顾云天的神情,他分明真做得出来。世间竟有如此狠毒之人,却将以奸邪着称的我们全都蒙骗至此,何其谬也?或许这便是我们早年作恶多端的报应…” “他提剑第一个朝五师姐鄢缱绻走了过去。事已至此,我们自然顾不上再不动往日乐器的誓言,一个眼神,纷纷拿出了旧日兵刃。” “我们九人合称教坊,自是以乐声见长,杀人于无形,从未失手。我们也不顾中毒,潜运内力,一曲倾杯序起调,倏然间殿内倒下一片。可顾云天早有准备,取出棉团堵住耳朵,又扯一把梁上悬绳,阶上屏风红绒应声而落,露出一面巨大的黄钟来。我们知道,这下我们真正完了。” “不用猜,破解我们音杀之术的法子也定是六师姐告诉他的。两人一边一个,轮着拼命以重锤击钟,其声如百兽呼啸,整个殿内酒杯纷纷震落。正大法音的黄钟不仅是以大压小,更是以正制邪,我们的乐声与之相比已微不足道,我们暗加内力以生出的震动也被黄钟的声波扰乱。” “四师姐功力最浅,登时一口血喷出,溅在她的柳琴上。封闭的大殿内,只闻黄钟大吕回声,一下一下击在心脏。我心知已无须顾云天出手,我们死期已到。” “就在我们心脉俱损濒死之际,却突然见顾云天身子一晃,七窍流血,一只神鹫从他身后飞了出来。原是拜火教祭司独有的神鹫被六师姐放了出来,这通人性的灵鹫啄出了他耳中的棉团。顾云天不防,立刻被乱音震出内伤。” “顾云天大怒,一剑将神鹫斩成了两半,回身与六师姐缠斗起来。我们趁此机会,拼尽最后的力气扑到门边,因为我们知道,唯有到室外离开黄钟之声才有机会活命。” “我们撞开门,四师姐却力竭倒在了门边。剩下的人没逃出多远便被沈雁回追上,我们强撑着与他边斗边逃,好容易挨到了幽云谷口,远远看到了两骑策马奔来,看清来人,我大喜若狂。竟是二师兄和三师姐赶到了。” “然而转瞬间,我便心里一凉。我大喊他们别过来,却已晚了。” “他们顷刻便到了眼前,看到我们满身是血,尚且来不及惊问,便见顾云天已追了上来。无须多言,我们又打了起来。只是三年不见,顾云天的武功已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那折红英已使得出神入化,内功更兼具融汇了我拜火教的功法,不过三招,我便中了他的折红英倒地。” “五师姐,八师弟和我一样本就有伤,不一时也纷纷中招毙命。我用最后一口气喊二师兄三师姐快跑,他们虽万分不舍,但还是掉头逃开了。顾云天亲自率手下追着二人,只剩我们随意地伏尸地上。”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努力张大了眼,想看看这可笑的世间,看看我的绝命之处。眼前越来越黑,却出现了一只手,是六师姐。她见只有我还一息尚存,忙为我输了真气。她亦已身受重伤,不一时便真气耗尽。” “我恢复了些精力,看到她牵着小妹的手说着什么,随即小妹便负起了我,我在小妹背上离幽云谷越来越远,晕过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六师姐惨笑着,爬向五师姐,八师弟尸身…她的笑声,至今还时时在我耳中回响…” 想不到这拜火教的几人下场竟如此惨酷,连早知顾云天心性的江朝欢也全身泛起阵阵寒意。 与他蓄意接近教坊以习武功,待无用后则利用发妻设下圈套,将妻子一脉一网打尽的狠毒相比,他杀害淮水派满门都显得光明正大了。到底是何等的绝情绝义,才能做到如此的泯灭人性? 苏长曦的两眼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浑浊的泪水自他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对人吐露当日之事。愧,恨,怨,悔,百感交集,他数度想自裁去陪师兄妹们。待讲完后,心下却轻松了许多。 江朝欢知道无论何种言语的安慰都是徒劳,只是把手放在他肩上,微微躬身仰视着他:“你大哥林前辈还活着,我们会陪你报仇。” “报仇?”苏长曦嘴角缓缓牵起,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二十年前,我在一个农家小舍里醒来时,也是这么想的。当时小妹已经离去,我一个人一边养伤,一边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报仇?” “养好伤后,我首先打听他们几人的消息。六师姐死了,小妹不知所踪,听说二师兄和三师姐也中了折红英坠落悬崖,只剩下了没去赴宴的大哥…” 听到他说坠崖,江朝欢心念一动,一个大胆的猜测越来越清晰。他正自揣度,又听苏长曦道:“我不敢用旧日的法子传讯,只能暗暗寻访,可大哥却似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音信。我知自己孤木难支,甚至想回拜火教去,求师父替我们报仇。” “可我心里清楚,拜火教绝不容叛徒,我回去只有一死。这时,我想到,我何不自己创立一个拜火教,培养门徒,积累势力,再慢慢图谋报仇。” “于是,我建立了七杀殿,学着师父的样子,豢养了一些杀手。我一方面不敢张扬声势,怕被顾云天察觉,一方面又需要得到名气以扩充势力。我费尽心力周旋张罗,又没日没夜苦练武功,终于有一日病倒了。” 他双手突然扯开了自己衣襟,露出了干枯的胸腹,右腹之上,赫然是一朵鲜红欲滴的桃花。而周围的青色经络与血脉交织,直蔓延到颈间。 “我这才明白,折红英是治不好的。尽管我翻阅了无数典籍,苦思了许多法门,却也只能勉强挨过它每五年一轮的发作。然而,我的身子在它蚕食之下,日益损耗。不仅每时每刻都要忍受它锻经食髓的痛苦,每次发作后,我的武功也大打折扣。” “我情知,靠我自己是不成的了。于是我努力培养徒弟,又拼命接刺杀的客单,只为赚取酬金,饲养各种毒物,配置毒药,扩张我七杀殿的势力。” 一七七.苏醒 “然而,我实在找不到资质绝佳的孩子,能够与顾云天有一较之力。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派出武功最高的去刺杀顾云天。只是,三次,他们都再也没回来。” “我不愿再枉自送了徒儿性命。然而,我与中原武林素无交际,普天之下,没一个帮手,我自己的武学巅峰也已过去,我实在不知还能怎么办。” “很多次被折红英折磨得死去活来之际,我都想自己了断算了,可想到死去的师兄妹们时,我又觉得自己还没替他们报仇,在黄泉地府,我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于是,我浑浑噩噩地来往于极乐林间,每回来一次,我都知道,我手上的罪孽又重了一分。但我依旧放纵自己重新成为一个杀人机器。” “是世人对不起我,我又何必管旁人死活?若有朝一日,我碰巧能够以积攒的巨额赏金雇佣到高手,替我杀了顾云天,那我也能死得瞑目了…” 悲痛,失望,麻木…他的心境变化几乎与自己不谋而合,江朝欢于满地落英中俯身拾起了一瓣,置于掌心凝望:“至亲所爱,血脉相关,尽皆蒙难。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 他默立良久,又纵那业已干枯的花瓣从手心滑落,重新归于尘土。转身:“几位故去的前辈可有牌位,晚辈冒昧,愿拜祭前辈英灵。” 苏长曦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带他从木屋后绕了良久,踏入一片更大上许多的诘旦花丛中。江朝欢暗道,适才幸亏没用那片诘旦花威胁于他,否则岂不是自讨苦吃。 “他们都是中折红英而死,我不能让他们在极乐世界也受此折磨,故而在他们的灵位旁种了很多诘旦花。”苏长曦边走边解释道。 花丛正中,列着七块大理石墓碑,从第一块开始,分别刻着“朱宁之之墓”、“周遥岑之墓”、“宿凛之墓”、“鄢缱绻之墓”、“林袭光之墓”、“莫问天之墓”、“阿卓之墓”。 江朝欢问道:“小妹叫阿卓?她已经…” “因拜火教中只有波斯名字,是成年了我们才自己取个汉名。当年出事时小妹才十二岁,我们都叫她小名阿卓。她武功平平,年龄又小,这些年我遍寻她不得,只能当她已经…就连大哥,我也曾以为他不在了,不然他为何不来找我?”苏长曦摇头苦笑。 “林前辈当年不在现场,想必他定是以为你们无一生还。这才和前辈一样隐姓埋名,投身崆峒派,以寻报仇之机。” 江朝欢肃身整衣,对着墓碑拜了下去。他的目光越过层峦叠嶂般的雕镂碑石,仿佛看到了无数虚幻泡影,那是他淮水派死在顾云天手中的一百零三口。 他们不仅尸骨无存,就连一个墓碑牌位都不曾有。是他们不孝的遗孤,懦弱的后人,生不曾奉养,死不得拜祭… 见他久久不起,脊背微微颤动。苏长曦已猜到他是触景生情,俯身拉起他,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朝欢不再隐瞒,将自己的出身来历与和罗姑尧叟的交际都一一道明。苏长曦最后的一点疑虑打消了,又确认他的二师兄三师姐使铙钹和小锣,想必这化名便是由此而来,不会错的了。 乍闻二人竟还活着,苏长曦大喜,可听到他们最终又跳下悬崖,生死未卜,他眼里的神采又黯了下去。 江朝欢亦不辩解:“当日之事,错在晚辈。我自当去潮生崖找寻,但求尚能弥补。若前辈信得过,我愿替前辈联络林前辈,使你们重聚。” “唉。我们都已垂老之年,便是还勉强活着,也非顾云天敌手。”苏长曦道:“非是我顾惜此身,不愿报仇,只是你可有什么高见或有几分把握?” “我正在查一些重要线索,若事情顺利,八月十五君山大会,顾云天该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江朝欢甚少这么信誓旦旦地承诺,此次并非他多有信心,只是十三年的隐忍,终于遇到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他必须逼自己成功。 苏长曦不再多言,只是郑重地点点头,说道:“我不能再住这里了。你如果有消息,去永州十三里寨的涂山找我,那里种了一片诘旦花。平日联络,你用这三足鸟便可。但有驱策,我绝不推辞。” 二人耽搁已久,这便道别。苏长曦携几个徒弟匆匆离去,临走时又想起一事,对江朝欢道:“那日你来买凶后,丐帮大义分舵舵主林思图也来了,他要我取代帮主任瑶岸性命。我已发了红讯,本打算在杀了你之后赶过去动手,却没想到我此次折红英发作太严重,实在无力支撑,只得匆匆赶回。” 江朝欢立时想到当日他在林间看到的那个背影,没想到竟是林思图。只听苏长曦道:“我是无法再下手了。你若有什么计谋,可借此相机行事。” 他答应了,与苏长曦分手,快步赶回了木屋中。 顾襄还有一柱香时间就会醒来,他草草布置了一番,便仍倒回顾襄怀里,轻轻枕在她腿上。接着右手掌心按着自己天突穴,内力一吐,登时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双玉手在他眼前晃啊晃,似在他额角擦拭。 许是连番重创,他只觉头晕目眩,全身轻飘飘的,又冷又热极是难受。可想到顾襄一直守在床边照顾自己,再不是往日炸毛的样子,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发出了几声痴笑。 “笑什么?烧傻了?”顾襄被他看得瘆得慌,手一抖,湿布落在他嘴上,引得他一阵咳嗽,他皱眉佯怒道:“干嘛?谋杀亲夫吗?” “你…”顾襄脸一红,却未反驳,只是忙转移话题道:“我观你脉象已非中毒之像,只是发了高热,却迟迟不醒,可吓死我了。” 又指着孤零零躺在门边的叶厌说道:“他的脉象也平稳得很,不知怎么回事,你们的毒都已解了。” 江朝欢故作不解,环视了一圈小屋,问道:“七杀人呢?你把他杀了?” “我…我也被他暗算打晕了,再醒来时他就不见了。”顾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嗫嚅着。 江朝欢探了探自己脉息,又下床四处看了看,指着门口一处交斗的痕迹道:“我们没在这里动过手,看来是有其他人来了。” 其实那是他被苏长曦击了一掌的痕迹,他装模作样地沿着这方向走到诘旦花丛中,看到他自己吐的血,又道:“多半是七杀在这里受了伤。我想,应该是有不速之客,趁我们两败俱伤而渔翁得利,七杀只得逃走了。” 一七八.争执 顾襄信服地说道:“你说的有理。只是不知来人是谁,应该与我教没什么宿仇,否则不会放过了我们。” 说话间,叶厌也醒了。三人在整个七杀殿搜了一圈,竟是一个人影不见。知道此地不宜多耽,虽尚有诸多疑点,三人还是匆匆离开。 路上顾襄回思近日遭际,不由后怕,勒马止步,问江朝欢道:“你说那林浦正是拜火教的,本该和中原没什么纠葛,却短短时日内做下三条人命,不知他到底针对的是谁。难道是拜火教有何阴谋,我们该不该上报教中?” “自当如此。你可上禀教主,当日太行被他逃走,是我失职。我愿将功折罪,将他捉拿回谷。” 江朝欢心道,林浦正公然出山,又在太行山设伏劫持路白羽,顾云天本就与他有旧怨,岂会不派人查访而探知?若是隐瞒不报,反倒会显得奇怪。还不如主动揽了这活,以后也可光明正大的查访拜火教之事。 叶厌被江朝欢派去潮生崖寻找罗姑尧叟,可林浦正却难寻踪迹。今日已是五月十五,距君山大会只剩三个月整,那团迷雾却只掀开了冰山一角,隐于其下的庞然大物仍是面目模糊。 他情知这层层谜雾的核心,是顾云天换走的孩子。可他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去求证,因为他无比惧怕那个答案。 每思及此,江朝欢心下烦闷愈重,加之拜火教几人毫无音讯,他总是悒悒不乐。这日接到了教中谕令,命他追踪林浦正,就地格杀,他便知顾云天已明了林的身份。 当下决定先去太行山去看看有无遗留线索。沿官道行了两日,这天下午,他心情郁结之下纵马狂奔,激得风声猎猎,在耳边鼓荡。忽然对面也来了几骑,他定睛一瞥,竟是嵇无风。 江朝欢快马加鞭迎了上去,一把扯住嵇无风坐骑的嚼子,那马嘶鸣一声,登时两足踏空,险些把嵇无风甩在地上。 伏在马背上堪堪坐稳,看清来人,嵇无风大怒:“做什么?不知这样会害死人吗?” 江朝欢笑了一下:“许久未见,你武功毫无长进,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 只见嵇无风后面还跟着两名女子,是嵇盈风和范云迢。想到之前引嵇无风偷跑出来,却因七杀的事耽搁了。几日未着人跟着,他竟又折返了回去,江朝欢于是问道:“你不回家了?” 嵇无风有些疑惑:“你怎知我要回家?” 他本就很有几分小聪明,心念一转,便猜到了几分,登时怒道:“是你故意勾引我出来,对不对?你又打什么坏主意?想捉了我回去邀功?还是借机对任…” “任什么?”见他欲言又止,顾襄追问。 “哼,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这回又中了你们的奸计,算我倒霉。” 嵇盈风看不过去,上前说道:“你明知那是七杀殿的红讯,与江公子何干?” “七杀殿会无缘无故杀人吗?还不是有恶人买凶。” “江公子真想对任姑娘不利,他大可自己动手,何须再假手于人?”嵇盈风说完,才反应过自己内涵了江朝欢,自悔失言。看江朝欢时,他却仍噙着一点笑意,并不见怪。 嵇无风气结:“你…你到底是我妹妹,还是他妹妹?” 后面范云迢见几人争执不休,生怕江朝欢翻脸,只是赶快离了这里,便堆着笑上前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还着急赶路,告辞。” 说着挤眉弄眼对嵇无风兄妹使了个眼色,拍马走了。江朝欢也不阻拦,待三人都过去,他才调转马头,对顾襄道:“听他们适才所言,任瑶岸也收到了七杀红讯,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七杀踪迹。” 于是两人也走回来路,不远不近地缀在嵇无风后面。 范云迢本是奉父命来捉嵇无风回去的,想着对付嵇无风自己就绰绰有余,于是并没带帮中兄弟,却不料路上遇到了魔教高手。她自是察觉了江朝欢跟着她们,心里又急又怕,却无计可施。 好容易挨到晚间,她转进镇里,想着找个人多的地方,趁夜间易容离开。三人进了镇里最大的一家客栈,匆匆吃过饭,正要上楼,便见店伴引进来一男一女,二人在他们一旁的桌子落座,把佩剑整整齐齐地搁在桌角,却不是江,顾二人是谁。 嵇无风再也忍不住,起身冲到了两人面前,咬牙切齿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了。我们三个都不是你对手,你何须这样捉弄于我们?” “我赶我自己的路,怎么就是捉弄你了?”江朝欢奇道。 “你们明明是往反方向走的!” “我改主意了。怎么,这边的路我就走不得?”江朝欢一脸无辜地放下茶杯,面露困惑。 “噗嗤”,顾襄和范云迢同时笑出了声,随即范云迢掩住了口,努力憋了回去。 听到二女嗤笑,又见他这副无赖的样子,嵇无风自感他是瞧自己不起,心头火起,刷地抽出佩剑,指在江朝欢颈间。 冰凉的剑锋已经抵上他皮肤,他却并不躲。只是面色冷了下去,似笑非笑地望着嵇无风,淡淡说道:“你想杀我?” “你把谢酽害得那么惨,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日拦了他杀你,以至你又害死了他的姐弟。岂止是我想杀你,天下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嵇无风激动之下,手中抖动,剑锋已然刺破他皮肤,渗出血来。转而一怔,剑却不由自主地撤了几分。 店中人见要起打斗,不愿惹事,都纷纷跑了出去。转眼间,大堂已是空了。江朝欢冷笑一声,撂下茶杯站起身来,眼底已全无笑意。 “我纵对不起天下人,可曾对不起过你?” 一时嵇无风竟说不出话。的确,自聚义庄初识,他们兄妹数次蒙江朝欢出手相救,而后回广陵的路上又得他相护。若非有他,他们早已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嵇无风心里明了,嘴上却不肯让步,只道:“你救我,不过是为了取信于谢酽罢了。若是杀了我能让你当上什么圣使,副教主,叫顾云天大大地奖赏你,你难道会手下留情吗?” “够了。” 还没等顾襄忍无可忍,嵇盈风已是再看不下去。她一把推开嵇无风,夺下他手中的剑,待要替江朝欢分辨几句,想到顾襄在侧,有些话总不便说。又急又愧,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七九.大礼 见诸人神色各异,欲言又止的模样,江朝欢只觉索然无味。 世间事竟荒诞至此。一年前客栈初遇时,尚是相差无两的情景。如今时移世易,与谢酽自是凶终隙末,贸首之雠,未想嵇无风也是对他恨之入骨,恨不能亲手除之。 他本想此次告知嵇无风身世真相,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 兔起乌沉,桂华流瓦,暮色将明快的街巷渲染成一片沉凉,把古旧的客栈镀上了一层金灰。几只鸟雀零零落落栖在屋脊之上,不远不近地陪着正酗酒不休的江朝欢。 自天黑喝到半夜,已是混混沌沌,不知天地为何物,几次险些摔下屋顶,他却仍不停地灌酒。忽然,一点极轻的落声让他的动作一滞,瞬间清醒。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是溯雪回风。 他皱了皱眉,起身欲走,却被一把拉住了袖口。很不幸的,他又想起了聚义庄中与谢酽、嵇无风屋顶夜饮畅谈的一幕。 来人的动作却比嵇无风轻柔地多,身形也轻快至极,是嵇盈风。她很有分寸地立刻收回手,柔声道:“打扰江公子雅兴了,请稍待片刻。” “有事?”醒过酒后,江朝欢头疼欲裂,有些不耐。 屋脊上整齐地摆着一排空酒罐,不知他这是喝了多少。不仅把他平日里戏谑乖张的做派洗得一干二净,那点毫无凭据的熟悉感也烟消云散。 今晚的他,比初遇时还不可接近,不可捉摸。 嵇盈风小心翼翼地挪走一个酒罐,站得离江朝欢更近了些,见他颈上伤处鲜红,脸色也泛着潮红,散着不胜的病态。不由心里酸楚,屈膝行了一礼:“江公子,今日哥哥冒犯之处,我替他赔罪了。聚义庄密道救命之恩,广陵相送之义,虽一直未能报偿,我却永志不忘。” 江朝欢轻笑了一声:“如令兄所言,我不过是另有目的罢了,谈何恩义?何须报偿?” “哥哥心里怎会不知,他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嵇盈风急辩。“他今日冲动之下伤了你,回去后一直后悔,他绝非是真的想杀你。” “我是愆戾山积之人,你们,是名门正派之后,想取我性命,是天经地义。” 江朝转过身,漠然地望着一步之距的嵇盈风。 “不,我从未作此想。虽然我们生来参辰日月,势不俱栖,但你屡次尽力回护我们周全,说明你实乃有情有义之人。我相信,谢家的事也不是出于你本意。我没有资格替谢公子原宥理解,但我不会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夜风之下,她衣袂翻飞,发鬓摇乱,眼里却有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坚定。她道:“我等着真相大白的那日,也等着你…与我们站在一起的一天。” 儿时的记忆渐渐与眼前的嵇盈风重叠,江朝欢眼睛一酸,呼吸几乎凝滞。他冷硬地避开那道炙热的目光,转身只道: “那恐怕要让嵇姑娘失望了。你亲眼所见便是事实,而你心中所念永为幻像。来日再见,你我还是敌人,也只会是敌人。” 嵇盈风情急之下又拉住了他的衣袖,却再也没等到他回头。 “薰莸异器,道不相谋,还望嵇姑娘自重。” 江朝欢轻轻推开她,跃下屋顶。嵇盈风的轻功分明能追上,却只是定定立在那里,目光追逐着他离去的方向。 “不会的。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世人不知,天地不明,你亦不辩,我却知晓。” 那片衣角分明顿了一下,才飘然远遁,消失在一目无边的黑寂。嵇盈风驻立良久,心事仍自难排,俯身拾起了个江朝欢喝了一半的酒瓶,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灌了一口。不知怎的,她心中莫名浮起了幼时的一些破碎的记忆。 雁过斜阳,草迷烟渚,是姑父在教他们踏莎行。 江南水乡,烟笼雾锁,姑父在水面上轻点,身形在摇曳的荷花中忽隐忽现,转眼间就已到了对岸。这冠绝世间的轻功极兼淮水一派之长:“踏莎而行,状似游人踏春,意如闲庭信步。” 她和哥哥,表哥在后追着,穿过一片片荷叶,转过一泊泊小湖,直到傍晚给那片淡粉洒上了金光,将翠绿染成墨赭,早已从习武变成了嬉戏… 此后的人生中,她最爱习的就是轻功,只因在水面穿梭之时,常能恍惚间见到儿时玩闹景象,见到她曾短暂拥有的几年欢愉时光。 小山起伏般的屋脊下,顾襄立在一片阴翳中,她的手死死扣着金柱,来倚住失力的身子。 本是担心江朝欢饮酒无度,遭逢危险,却莫名看到了这一幕。她心里泛开了一片苦涩,数度想冲过去质问两人,但几番思虑,还是堪堪忍住。她只是望着嵇盈风坐在屋顶,双腿一荡一荡的,脑海中随之不断回旋两人适才的对话。 他的心,到底是何种模样?他曾说过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抑或是这一切,都不过是梦幻泡影,朝露闪电,连他当下承诺之时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顾襄颓然靠着柱子,滑落下来… 第二日一早,嵇无风兄妹出门时,打听到江顾二人早已走了,遂恹恹离去。范云迢却松了一口气,她生怕再遇魔教之人,忙传讯驻在左近台州的大礼分舵,请求派人护送。 大礼分舵舵主赵圆仪,是丐帮现存六大长老中唯一的女子,平日鲜少参与纷争,倒是安分守己得很,与其他分舵交游甚少,就是豫州之会也未参加。此次得到通传,竟立刻亲自前来相送,倒叫范云迢有些不好意思。 路上,赵圆仪对三个后辈照顾有加,宛如慈母,三人都是自小失恃,乍然得此精心照料,无不大为感动。三日之间,一行人渡过渭水,到了雍城,离豫州只剩两日脚程,已是难舍难分。 于是在范云迢的提议下,三人认赵圆仪为姨母。虽则有几分真心,但范云迢实则是为其父拉拢大礼一脉。此后三人更是亲厚起来。 这日傍晚,因错过宿口,几人在雍城郊外扎了帐篷过夜。 丐帮本是花子行乞发家,自来都是穷人,于衣食住行并不讲究。赵圆仪却担心嵇无风兄妹睡不习惯,这夜把他们的帐子里塞了好些稻草,又解了披风铺在上面,自己去外面守夜。 夜里无风无月,星星也只几点,静得可怕。半夜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只见越下越大,转眼间已有一指深积水,赵圆仪只得也入帐躲避。 四人挤在帐里,自然睡不得了,便点了蜡烛闲坐。 嵇无风说起幼时出海打渔,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没有风的夜,气息压抑至极,让义父愁眉不展。他说这海水越平静,待会儿的暴雨越是狂烈,果不其然,转瞬骤雨倾盆而至,伴着狂风大作,险些将小船掀翻。 似是在回应他的话,外面适时地划过了一道闪电,轰然一声闷雷,吓得范云迢一抖,紧紧抓住了嵇无风的胳膊。 嵇无风嘿嘿一声,扮了个鬼脸,道:“这里没有滔天巨浪,却有…” 见他停住,范云迢正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赵圆仪食指竖在嘴边,瞳仁斜往帐外的方向,一瞬不瞬,神色极为郑重。三人登时紧张起来,不敢言语。 一八零.求助 猎猎狂风将帐子吹得摇摇欲坠,就连蜡烛也被吹灭,霎时漆黑一片。三个小辈心跳飞快,都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赵圆仪,不知她到底发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这当,还未等重新点燃蜡烛,只闻又一声闷雷炸起,闪电将帐子映出一瞬极白,恍如昼日。只这片刻的明亮,帐中人便皆如遭雷击一般定住了。只因他们面前的桌上,插着一面鲜红的三角小旗,上书一纯黑大字“杀”。 “七杀殿…” 嵇无风不敢置信地惊呼出声。 似在回应他的话一般,外面又划过一道闪电,倏然间,只见投在这帐布上的影子,是四周团团围满的挽弓搭箭,蓄力待发之人,有如鬼魅。回神一想,影影绰绰的,只怕有数十之多,皆正对着帐心。 嵇无风身子一抖,脑海中已浮现出自己被扎成刺猬的样子,不由紧紧拉住身旁的范云迢。 强敌环饲之际,唯有赵圆仪前瞬于狂风暴雨中听到一丝极轻微的异声,又毕竟见多识广,此刻已恢复了镇定。 她拈起那面小旗,从容起身,点亮了全部的蜡烛,朗声说道:“外面的朋友,是何人雇你前来,可否见告?” 顿了半晌,外面传来回复:“七杀殿规矩,不可透露买主,何须多言?” 话音未落,圆帐遽然豁开了一个口子,一道布条疾射而入,一时刀剑争鸣,残风幻月,将雨夜化作了一片修罗之场。 …… 永洛官道,江顾二人刚至当日被谢酽所救安置的镇上,还没来得及去潮生崖,便见嵇盈风追来。 江朝欢大为惊奇,他前几日听叶厌禀报说潮生崖并无罗姑尧叟踪迹,却有些其他异常时,便决定亲自来探,从未告知旁人。便问:“你怎知我会去潮生崖?” 嵇盈风道:“那日你醉酒后口中不住说着潮生崖,孟昶墓和什么锣鼓,我就想来试试运气。” 江朝欢暗责自己不小心,竟放纵自己留下破绽。凝眸却问:“如此,嵇姑娘所为何事?” “求…求你救救哥哥…” 踟蹰半晌,嵇盈风眉目间尽是焦急,纵是再无法开口也只能出声恳求。 她解释:“三日前我和哥哥,范姑娘与大礼赵舵主行路回豫州时,夜间收到了七杀殿的红讯,紧接着许多高手围攻,赵舵主为救我们身受重伤,后天幸逃走,哥哥和范姑娘却被他们擒住了。我…我只能来求你…” “七杀殿?”江朝欢抬眼,他自是不相信已然离去的苏长曦还会接下客单。 “没错。来人乍一看的确是七杀殿的做派,且任姑娘刚接了红讯,他七杀是针对丐帮也说得过去。只是我幼时曾受过七杀殿追杀,对他们也算了解。细想之下,其中却有蹊跷。” 嵇盈风接着道:“一则,素闻七杀殿有七个档次的杀手,一杀七人,便已是最多,可那日来人总有数十之多,总不会是他们倾巢出动。二则,他们明明已将我们制服,却一人不杀,反而劫持哥哥和范姑娘而去,这全然不是七杀殿的作风。是而,我怀疑…是有人故意栽赃给七杀殿。” 听到这里,江朝欢心里已然有数。他从善如流地问道:“嵇姑娘已有怀疑之人?” “我虽不愿,却不得不怀疑执法冯长老。”嵇盈风点头,有些面露难色,毕竟这是丐帮内斗的丑事,不足为外人道。然而抬起头看着眼前人,她莫名地感到心里安定了不少。 “我曾观师父与冯长老斗过,以我浅薄的武学之见,冯长老长于手臂功夫,内功以醇厚见长,危急之际常化用礼敬如来的招式,以麻痹敌人。而那日来人的武功路数与冯长老异曲同工。还有,领头之人的左手掌心,有一块红色胎记,和冯长老首徒王润锡的一模一样。这让我无法不怀疑他执法一门…” 传功执法素有嫌隙,积怨颇深,若说冯延康趁机下手也说得过去。江朝欢想了一会儿,说道: “若真是冯延康,他重伤赵圆仪后不杀你们,而是掳走范姑娘和令兄,并非简单地为了宿仇旧怨泄愤,而是想用你们威胁于你师父,甚至引他相救时设下埋伏害他性命,自己争夺帮主之位便少两个劲敌。” 此言正中嵇盈风心事,她眉头深蹙:“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冯延康是个佛口蛇心的笑面虎。哥哥落入他手,只怕绝难得幸。所以,还请江公子能不计前嫌,再救他这一次…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嵇盈风心里一急,竟要跪了下去。 江朝欢抬手拦住了她,温颜道:“你既知道令兄落入谁手,为何不去找你师父。我一个魔教之人如何插手你们丐帮内务?” “我…我不敢相信他们任何人。为了那一个位子,他们都变成可怕的模样…而且任姑娘说过,帮中再有内斗之事,不问对错,两人一并格杀。因此我不敢教她知道。”嵇盈风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江朝欢笑了笑,背过手去:“你是怕你师父不愿被冯延康所胁迫,不会答应他的条件救你哥哥。” 范云迢是范行宜亲女,倒是绝不会舍弃,可嵇无风一个半路收来的徒弟,可就很难说会不会弃车保帅了。嵇盈风内心深处正作此想,此刻见他窥破,脸色一红,默默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再出声恳求,又急又愧,几乎落下泪来。 小时候,嵇盈风便常常这样哭鼻子。江朝欢望向不远处潮生崖的方向,日思夜想的线索或许就在附近,但此次嵇无风的凶险也不可轻忽,何况他是因被自己引出才会遭遇危险。 只犹豫了一瞬,他便收回目光,道:“我的身份不便出面。你先回出事的地方,我暗中跟着你,再派人去冯延康处打探一下。范行宜那里,你先不要透露。” 嵇盈风大喜过望,自知他一言九鼎,既然开口,哥哥一定就有救了。登时转悲为喜,又听江朝欢道:“你放心,我定会救出令兄。” 她怔了一怔,重重点了点头。 一八一.相争 路上栉风沐雨,不敢耽搁,连行一日两夜,江朝欢才下马休息片刻。顾襄虽对他突然掉头返回颇为不解,这次却未相问,只是常常缀在他后面,目光默默追逐着这个让她看不透的人。 鸿毳性轻,积之沉舟。怀疑的心思生根发芽,把她的信念毁了个七七八八。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想开诚布公问个明白,可当日答应过不再深究江朝欢所为。又知江朝欢若想,能编出一万个严丝合缝的理由应付她。因此,直到重新上马,她也没能问出口。 夏日的微风拂不去燥热,顾襄越来越烦闷,终于打马追上一步,说:“嵇盈风好像很信任你。” 话一出口,顾襄自己先愣住了。她不知自己怎么问出的是这句话,一时尴尬地手足无措,拼命想着怎么描补。没想到江朝欢微微勒马,转头望着她,认真地回道:“你若不喜欢,此事过后,我不再见她。” “不…不必…”顾襄有些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理亏的明明是他,于是硬气起来,挑眉问道:“我是说,你舍得?” “实难割舍。”江朝欢有心逗一逗她,故意说道:“只是有人太善妒,我只好…” 话未说完,已见顾襄眼刀杀来,他住了口,却转而问她:“若有一日,你我偕归山林,远避人间,再不理前尘旧事,你可愿意?” 他全然收起了往日的漠然与散漫,眼中唯有迫切的期待,把他的眉目都染上了几分灼热。顾襄心里一颤,几乎化在他的深幽眸光中。 “现在这样,不好吗?”顾襄忍住慌乱,终是有几分迟疑。 她本该惊喜江朝欢此时已几乎言明的告白,却实在无法忽略他话中的意味。他想离开,想逃避现有的一切,为什么? 江朝欢也觉察出她的犹疑,或许,现在说这些的确太早了。对她来说,这是她的父亲,她的家,她怎能轻易舍弃?总要给她一个慢慢接受真相的时间。 见他不说话,顾襄有些不安。她踟蹰良久,勒马止步。 “你生气了吗?君山之约将至,我总觉得四周充溢着不寻常的味道,令我无法不多想。”顾襄扯着缰绳,抬眼望着与她并辔的那个人,她最信最爱的那个人,却没来由地感到一点陌生。她想求证,想听他亲口起誓,想告诉自己是胡思乱想。 “你说过,你永远不会背叛父亲,对吗?” 林间弥深,蝉鸣愈静。空气一时间冷滞了下来,把破碎的日光一点一点揉进了眼里,几乎看不清对面那人的神情。顾襄只看到他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攥着缰绳,勒出了一条红印。 “我不会背叛教主,背叛圣教。”他漠然笑了一下,又变成了以前的样子:“若违此言,我愿摘胆剜心,灰身粉骨,死无葬身之地。” 顾襄急忙掩住他口,作色道:“我信你,你何须这样咒自己。以后我再不问就是。” 他又笑了笑,艳烈的日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的一身白衣披了一层薄金,几乎消融在这浓郁光华中。直到他打马走远,顾襄才回过神来,恹恹跟过。 …… “你们是谁?你不是七杀殿的人,休想骗我。” 眼前一丝光亮不见,被这样蒙住眼睛已经两日了,嵇无风又一次不死心地叫了起来。 自那夜沐雨鏖战,赵圆仪重伤之下拼着性命护嵇盈风突围,这伙人便抓了嵇无风和范云迢去。一路双眼不可视物,颠簸了两天,不知被运到了哪里。 还好嘴没被堵上,嵇无风攒够力气便踢打嘶叫一番,谁知既没有招来毒打,也无人回应,这般漠视叫他更是气怒。 一旁的范云迢忍不住劝他:“省省。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还有力气喊叫。” “万一路边有人呢,说不定会来救我们。”嵇无风还不死心。 “人家又不是傻子,会怕你叫来人的话早就堵住你嘴了。”范云迢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们还真是难兄难弟,上次临安,也是我们一起被乾主抓住。唉,也不知这次有没有那么好运。” “呸,别提那晦气的魔教。” 范云迢瘪了瘪嘴,压低声音道:“依你看,外面的人…是谁?” “反正不像七杀殿,更不像魔教,倒有些…玉面之佛…” 范云迢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遂凑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些人左手四指指腹都有厚茧,分明是丐帮人人都习的莲花掌所致。他们却瞒不了我,定是冯长老想用我们要挟于父亲。如此看来,恐怕要遭了。” “唉,但愿如此。我只怕事情还没这么简单。”嵇无风也摇了摇头。 “什么?难道还能更坏?”范云迢一惊,不知他发现了什么。 谁知嵇无风神秘一笑,却没解释,只极轻地说道:“先别做声,不管怎样,我在那里留了记号,希望妹妹能看懂…” 正说着,哗啦一声,帘子被拉开,一束光透过眼前的黑布微微晃眼,车停了。 …… 此时江朝欢已到了当日出事的地方,只见帐子被兵刃打斗割得七零八落,地上依稀还有没冲尽的血迹,可见当日一战的惨烈。 他正俯身检查遗迹,叶厌匆匆赶回,禀报道冯延康那里本是毫无异动,昨日范行宜却不知怎的得了消息,去找他要人。冯延康坚决不认,范行宜要他叫出王润锡来对质,冯延康却说他已回家乡探亲。 这下两人自然各不相服,动起手来,范行宜盛怒之下,判官笔戳伤了冯延康肩头,冯延康也一掌把范行宜打吐血,新仇旧恨,又演变成了传功执法两门的火并。后面还是执法出了一条人命才停下来。冯延康已经放话,定要范行宜偿命才算。 江朝欢听着,眉心越蹙越深,不由打断他问:“任瑶岸呢?她没赶去阻止吗?” 叶厌挠头道:“不知为什么,任瑶岸没出面。闹得这么大,她甚至都没派人来传个话。依我看啊,她多半不在豫州城里。” “这可奇了。”江朝欢背过手去,慢慢踱步,心下盘算着:“我特意叮嘱嵇盈风不要传信回去,范行宜就算得知女儿被掳,也首先该去找七杀殿,而不该如此笃定是冯延康,甚至知道是王润锡领头。是谁走漏了消息?又为了什么?” 这边正想着,只听顾襄道:“冯延康若真的掳了两人,抵死不认有什么意义?那还不如直接杀了省事。他该当开出条件,好从中谋利才是啊。” “依属下看倒也未必。”叶厌插口道:“丐帮与我教不同,他们可是自诩名门正派,若冯延康公然掳走同侪女儿明目张胆要挟,岂不是自认小人行径了。不仅违反帮规,任瑶岸容他不得,帮中其他人也会瞧他不起,他只会大失人心,得不偿失。” 顾襄恍然大悟,追问道:“那你看,冯延康不为威胁,却是为何?他又会如何处置两人?” “这个…他恐怕是要毁尸灭迹,叫范行宜永远找不到的。这样一来中秋之前范行宜必然分出心力寻人,又会大损士气,也算对传功一门的一大打击。” “就只为这个吗?那未免也冒的风险太大了…” 两人兀自讨论着,却听江朝欢在前面叫道:“这是什么?” 一八二.释疑 两人过去看时,却见帐子残骸中掩了什么东西,江朝欢小心拨开,露出了一枚铜戒指和一根小小的枯树枝。 电火石光间,他蓦地猜到了这是何意。 “圆,一…赵圆仪。” 拾起戒指,他不由自主地牵起嘴角,仿佛看到了嵇无风匆匆留下记号后得意的笑容。一定是他。 脑海中又浮起了幼时的记忆。那是他和嵇无风,嵇盈风在一起玩猜字游戏,在他们三个小小孩童的世界规则里,戒指便代表着圆字,而树枝则象征着一。 他微一思索,吩咐叶厌:“赵圆仪在此事中来的蹊跷,速速去大礼分舵打探。” 随即铺开地图,只见大礼分舵所在的台州、丐帮驻扎的豫州、此处出事的地方雍城正围成了一个三角。 他的指尖摩挲在这块三角范围内,沉吟良久,翻身上马,道:“我们在这个范围内的山林偏僻之处搜寻,应该会有结果。” “为什么?你又如何确信是赵圆仪?”顾襄不解。 “除去嵇无风留下的暗示外,若以果推因,现在的局面是范冯两人龌蹉加深,势不共存。这一结果对范对冯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两大九袋长老自相残杀,受益最大的,就是帮主的其他有力竞争者。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第三人作祟挑拨,渔翁得利。” 顾襄豁然开朗,接道:“对嵇无风他们行踪了如指掌,又最有作案动机的,正是赵圆仪。” 江朝欢赞许点头,心中又思索着,赵圆仪蓄意接近三人,以护送之名,做一场栽赃嫁祸的大戏。戏中,七杀殿不过是个幌子,却是意在构陷给冯延康。 而也正是她,故意放走了嵇盈风,本意是想要她去找范行宜报信,好鼓动范行宜去找冯延康要人。 谁知嵇盈风没去求助师父,却反而来向自己求救。没办法,她只能自己透露消息回去。也正是她的心急,坐实了她的罪证。因为若没有对现场了如指掌的第三个人通气,范行宜是决计不会这么快得知此事的。 所谓名门正派,倒也真是龌蹉不堪。江朝欢甚感厌烦,却听顾襄又问道:“那你又怎么知道她把人掳到了这块区域?” “大礼分舵势力在六大分舵中最弱,她所能掌控的、信赖的地方不多。若我是她,藏匿人的地点不会太远,以免路途太久,徒增风险。当然也不会太近,一搜即现。” 江朝欢驱马与顾襄并辔而行:“我会在台州和豫州左近寻一处僻静据点,这样一来既方便路途运送,又可随机应变,必要时把他们杀了推诿给冯延康。所以以此地为,到台州和豫州之间的区位最可能是我的选择。” 说完良久,顾襄也未有回应。江朝欢正有些奇怪,转头看去,耳边却响起顾襄闷闷的声音:“你若是敌人,应是我教一大患。” 江朝欢定在当场,无言以对。 …… 却说嵇无风和范云迢被带下马车,依旧蒙着眼走了半日,又是坐船又是爬山,方被安顿到一处不知何地。两人被关在一个小屋里,手紧紧绑在背后。这次有人送了饭食来,还会解开他们一只手吃饭,只是仍无人与他应答。 两人趁没人时,自是苦思逃脱之法,只是都不大可行。这日夜里,嵇无风将唯一的床铺让给范云迢,他睡在地上,都是久久无眠。 范云迢侧过头,黑暗中对着他的方向:“你说爹爹会来救我们吗?” 嵇无风摇头:“只怕他有心,却找错了人。” “什么意思?” 嵇无风坐直了身子,以极低的声音说:“你可知外面到底是谁的人?” 范云迢一怔,小声道:“不是冯…吗?” “你过来。”嵇无风说。 范云迢没听,却反而将身子往里让了让,道:“你上来。” 嵇无风愕然,忙要摆手,却才想起手被捆着。 “都这时候了,还讲究什么?”范云迢薄嗔道:“你若着了凉生病,我们更逃不出去了。” “那…那你别见怪。” 嵇无风心里挣扎良久,也上了床,却只挨在床边。范云迢费力地扒过被子,蒙住两人头脸,道:“进来说,隔墙有耳。” 一床被子中,两人侧身对卧,只有半尺之遥,呼吸的热气喷在对方脸上,都一同羞红了耳根。 嵇无风手足无措:“可…可别进来人…” “好了,快说,外面到底是谁?”范云迢虽长大于丐帮,不拘礼法,但也是第一次和成年男子同床共枕,此刻脸上已如火烧一般,心脏砰砰乱跳,忙转移话题道。 “呃…是…是…”嵇无风更是心旌摇曳,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半晌,他才找回思绪,道一声得罪,拉过范云迢的手,在她手心写下“赵圆仪”三字。 范云迢大惊,顾不上害羞,忙问道:“何以见得?” “你看这一路上,他们始终一言不发,又蒙着我们眼睛,显然是极怕我们看出他们身份,可谓是小心缜密至极。若是这样,却又怎会在那夜偷袭之时不小心露出种种破绽,叫你轻易看出了是王润锡?又怎会连一舵之主都能重伤,却叫妹妹完好无损地逃脱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他们故意让我们看出的。盈盈也是她故意放走的。”范云迢心里一凉。“她…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害我们?” “那夜说话之时,我就见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仿佛是一种笃定,又带着些…愧疚。当时凭直觉我就莫名怀疑于她,这一路他们的做法,更让我坚信了我的猜测。” 范云迢不想人心竟如此险恶,脊背一阵发凉,不由在被子中缩起了膝盖:“那…那她会把我们怎么样?应该总比冯长老好?” “更糟。”嵇无风叹了口气:“冯长老若想用我们要挟师父,至少还要留着我们性命。可她构陷冯长老,那我们是死是活就无所谓了。甚至我们若是死了,更可一了百了,全然推到冯长老身上,从此传功执法就是再也解不开的生死大仇。” 范云迢打了个冷战,霎时全身冰凉。到底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又自幼被父亲捧在掌心,并没见过大风大浪,此刻真面对未知的死亡,阴谋的漩涡,甚至死后家人都无法得知真相的悲哀,竟比当初被乾主掳走都要恐惧。 “你别怕。我刚想到了一个法子…你水性如何?”嵇无风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轻声安慰。 手心传来热气,范云迢心里一定,莫名心安了不少,答道:“还好。” “那就好。”嵇无风紧紧掖住被角,又凑近了些,在她耳边说:“事从权宜,可能有些冒犯,也没办法了。待会你…” 嘀咕半晌,计较已定,嵇无风正要掀开被子,范云迢却一把扯住,颤着声问:“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我能言善道,总能骗她保命。”嵇无风一笑,翻身覆在了范云迢身上。 一八三.逃跑 “来人啊…救命啊…”范云迢突然大叫起来。 嵇无风两条胳膊撑住身子,极力避免碰到范云迢,只把头侧过去挡住她的脸,造出一副暧昧的景象。只听范云迢不住喊叫:“啊…你别过来…救命…” 门砰地被推开,有两人进来,正看到嵇无风“侵犯”范云迢的画面,立时上前把他掀开。 床上被褥凌乱不堪,范云迢的外衣被拉开,两人眼上蒙着的黑布也不见了。她纵声大哭:“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地上的嵇无风又挣扎着爬起,目露凶光,向范云迢扑去,嘴里恶狠狠地叫着:“小娘皮,我广陵嵇氏还配不上你乞丐之女吗,叫嚷什么?左右是要死了,我玩玩你怎么了…” 左右的人惊呆了一瞬,不想这个名门之后能做出这种事,甚至还辱及丐帮。眼见两人又缠到了一起,范云迢不住惨叫。 “你放开!”一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上前扯开了嵇无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扑跌在地,又补了一脚。他疼得蜷起身子,口中却仍自不三不四地叫个不停。 另一人抽出剑来,指着嵇无风心口,喝道:“再胡闹立刻杀了你!” 范云迢看准时机,大喊一声:“我不活了!”随即冲向那人撞剑自杀。 她身形极快,靠近剑锋时却实则将双手向前一递,麻绳应力被剑刃切断。当次时刻,她身子向后一仰,双足环踢,正中那人下巴,那人“啊”一声,咬住了舌头。 范云迢虽年幼,却自幼习武,其父是传功长老,掌丐帮武功典籍、传承弟子功法。她杂学百家,虽不算精,但庞博实用,临敌之际极擅应变。 此刻两手解放,危急之下更添机巧,一腿站定,躲过那人乱拳,一腿虚扫向他下盘,趁机一招小擒拿手夺过他手中剑来。向前一递,割断了那人喉咙。 几乎是转瞬之间,听得身后风声,她手腕调转,又是反手一剑刺穿另一人胸口。 范云迢不敢耽搁,抽出剑,砍断了嵇无风手上绳索,一把拉了他起来:“快走!” “说好的你先走!”嵇无风不知她怎突然自作主张,急忙挣开她手:“我只会拖累你,我们都逃不出去。” “你是我师弟,我怎能弃你不顾?” 范云迢气得一跺脚,听到外面呼喝声逼近,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赶到,只怕一出门就要撞上,心一横,只得赌一把了。 她手脚飞快地脱下自己的鞋,蘸着那人的血,在地板上按了一串脚印,通向门外左边道路,直到血迹耗尽为止。又拎着鞋赤足走回,叫嵇无风也照此做,然后与他钻进了床底。 两人刚刚藏身床下,就听到许多人闯了进来。 看到房中景象,他们自然大惊失色。草草看了一圈,只见房中两具尸体,却并无那两人身影。纷纷气骂道:“叫他们给跑了!” 这时,一人注意看地板上的血脚印,直循了过去。 “他们朝这边跑的!” “追!” 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两人才从床底爬出,蹑手蹑脚地朝门外顾盼,确定无人,方出门向右边逃去。 黑夜中,久不见天日的眼睛竟有了一丝优势,能清楚地看清这里的环境。 这是一座至少六七层的小楼,他们被关的房间是在顶楼。居高临下看去,四周都是汪洋的湖水,原来此处和所料不错,是一处小小的孤岛。 在原本的计划里,范云迢是要借口自杀投湖,再凫水逃走。可此时看去,湖水一望无际,只怕游水难以支撑到岸边,就会力竭而死。 嵇无风自小在水边长大,心里估摸得明白,道:“没人能靠游泳往来。他们必有船只,只要我们能偷一只船离开,我保管划得比他们快。” 两人牵着手,小心翼翼地在走房檐阴影下,一路并未遇到人。这样一直下了三层,突然见前面有一点火光。范云迢忙拉着嵇无风闪身躲回柱子后面。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里焦急,估摸着至少有五人,只怕敌不过。想大着胆子躲进屋内,却发现屋门落了锁。只得握紧了剑,暗暗盘算待会先偷袭解决一个,再决一死战。 正全神戒备时,手心突然被嵇无风一捏。她回头见嵇无风指着湖面,一脸紧张,于是定睛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她小声问。 “有一艘船来了。”嵇无风的视力比她好得多。 说话间,果见湖面边际一个黑点缓缓移动靠近,范云迢喜道:“是爹爹来救我们了吗?” “原来你们在这里!” 身后风声乍破,范云迢暗叫不好,竟忘了敌人就在后面。情急之下,她一把推开嵇无风,右腿倒踢,佯攻那人下盘,左手剑随之而至,正中来人额心。 紧接着,两把流星锤从左右袭来,范云迢一个跟头躲过,持剑与两人斗将开来。 她被两人缠住,却还有两人扑向了嵇无风。她一时抽不开身,只得且战且退,半个身子护在嵇无风前面,这一分神,肩头立时中了一锤,长剑几乎脱手。 这时一人瞅准时机,挺刀劈来,范云迢强自举剑相迎,剧痛之下劲力大减,剑锋已越来越贴近她面门。不过片刻,她已要坚持不住,咬牙叫道:“你快走!” 嵇无风在旁心急如焚,狼狈地躲过余人刀剑招呼,突然急中生智,就地滚开,撞向那人。他这无招无式一击,倒叫人无从招架,那人直被撞退了三步。 得此喘息之机,范云迢倾尽全力抖剑横挥,一招逼退几人,拉着嵇无风便逃。 到楼梯口处,正要下楼,却见下面也有人闻声追上,范云迢无法,只得拉着嵇无风朝楼上跑去。 原来那些人以为他们逃走了,都在下面几层搜寻,逃回楼上倒是未见敌人。 他们自知往上是绝路,但后面追兵紧随,也只得一口气跑回了顶层。幸喜这一层无人把守,又房间密布。嵇无风已是精疲力竭,倚着栏杆蹲下喘息:“这里只能藏得片刻,接下来怎么办?” “世间这么多死法,你们慢慢选。” 一八四.获救 愕然回头,月色下是一幅熟悉的面孔。 本该身负重伤的赵圆仪,此刻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她的脸上褪尽了往日的慈爱温柔,只剩下了苍白的冷漠与阴狠。 范云迢心知敌不过她,何况自己已然受伤,此刻唯有尽量拖延。她强压下心内恐惧,站直身子向前一步,喝道:“赵舵主,你目下还有退路,可若真伤了我们性命,任姑娘和我爹爹都不会放过你的!”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赵圆仪冷笑一声,道:“你们死了,你爹爹只会找冯延康麻烦,与我大礼分舵何干?” “你真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吗?我妹妹极为聪慧,她定已看出端倪。我劝你不要做的太绝。”嵇无风挺身护在范云迢身前。 闻言,赵圆仪心头一凛。嵇无风只是信口开河,却正中了她心事。嵇盈风逃走后并未去找范行宜,近日更是失去了踪迹,难道她真的发现了什么? 正沉吟间,两人暗暗后退,叫赵圆仪一抬眼看到。 她死死盯着两人,心下盘算,自己已在他们面前露出真身,这两人是如论如何留不得的了。就算嵇盈风有所怀疑,到时候死无对证,怎么也赖不到自己身上。今夜必须结果了他们。 见她目露凶光,范云迢已察觉她杀意,暗下决心,突然一个暴起挺剑刺来。 她本想率先发难,抢占先机,却不料赵圆仪早有准备,袖袍一挥,一股内力便将她剑锋带偏。 “你既自寻死路,那就别怪我了。” 赵圆仪连拍三掌,击向范云迢面门。劲力之大,激得风声猎猎作响。范云迢心下暗惊,她的内力实不亚于父亲。 疾退三步,才堪堪避过掌风,范云迢只觉重压之下,呼吸一滞,全身瞬时绵软。再抬肘时,剑势已去大半。嵇无风旁观骇然,只怕不出三招她就要死于赵圆仪掌下。 果然,赵圆仪一掌拍中她肩胛,教她长剑应声脱手。旋即揉臂直上,取她后心。范云迢受困于掌力,前后避无可避,眼见要命丧当场,却见一个黑影冲来,挡在自己身前,被一掌击飞。 那人自是嵇无风。范云迢抢去看时,他已狂吐鲜血,脸色煞白。嵇无风无内力护体,受此一掌,肋骨齐断,好在那一掌并未击在胸口,尚不致命。 赵圆仪见此,心念一动,却有些迟疑。 她本非灭绝人性之人,连日相处已对这几个孩子生出几分真心,这才未一开始就杀了两人。此刻真要取他们性命,倒有些下不去手。 听得后面属下赶来,她叹了一声,吩咐道:“你们动手。” 刷刷刷十把弯刀缓缓逼近,范云迢搀着嵇无风一步一步后退,心内绝望之至。 很快,他们已退至绝路。在这势如彍弩之际,范云迢毛发为竖,唯存稍待同归于尽之志,却突觉手心一痒,侧头看到嵇无风正用余光瞥着湖面。 一目无边的湖水中,适才看到的那艘船已经逼近了许多,约莫离这里只剩了半里之距。范云迢与嵇无风对视一眼,均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来者虽未必是友,但总好过赵圆仪。与其死在她手里,不如赌上一把。 范云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骤然拉紧嵇无风的手,一步跃过栏杆,如飞鱼入海,双双堕入湖中。 “扑通”两声,两人自七层楼跳下,其势直将水花激起两三丈高。还好他们均极通水性,早先已屏住呼吸。但没入水中后,重伤的嵇无风仍被巨浪打晕,向下沉去。 范云迢极力拉扯嵇无风,但水中沉重,只是把自己带得随他下堕。肺中气息越来越少,离水面也越来越远,她却死死不肯放手。 眼见就要葬身湖底,她认命地闭眼,不再挣扎,这时却见一张巨大的渔网兜落,网住了两人身子,竟开始上升。 她知是那艘船的人相救,大喜之下,忙紧紧抱住嵇无风,不过片刻便破水而出,被重重甩到了那船的舷板上。 摔得全身散架了一般,范云迢却顾不得自己,挣扎着爬起给嵇无风按压胸口。按了十几下,他终于喷出一口水,醒了过来。 两人劫后余生,相拥而泣,许久,才筋疲力竭地跌坐在船舷上,模样狼狈至极,这才看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黑袍女子。 她们头脸也被黑布包着,只露出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两人,眼中是困惑的神色。 “多…多谢各位救命之恩。各位英雄,女侠,仗义出手,就是我们的再造父母,我们定铭记恩情,为恩人们结草衔环,粉身以报。” 范云迢本以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先说好话总是没错。却不想这些人皆转动眼珠,并不接话。 “报恩,不用。你们,祭司派来的?”半晌,领头女子才想明白了似的,笑吟吟地问道。 她虽说汉语,但语序奇怪,语调生硬,又听不大懂汉话,显然并非汉人。范云迢大惑不解,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嵇无风抢着应道:“…咳咳…是的。” “跳水,为什么?”那女子又问。 这可难住了嵇无风。他飞快地思索,这些人非中土汉人,更显然不是赵圆仪一伙,但机缘巧合仿佛是去岛上找什么祭司,才与他们撞见。他不敢露出不懂的神色,只得硬着头皮编道:“我和她暗定终身,怕祭司知道,想趁机私奔。” “男女私情,死罪。”四周女子竟齐刷刷变了脸色,目中射出狠意。 嵇无风不知她们为何突然变脸,男女私情怎又是死罪了,忙摆手描补:“我们已经知错了,不逃了,绝对不逃了。还请姐姐们允我将功折罪,我带你们去见祭司。” 果然,那女子缓和了神气,问道:“祭司,来了?” “来了。祭司早就来了,就等着你们呢。”嵇无风连连点头,心下盘算着,将她们引上岸去,让她们和赵圆仪自去斗来,他好和范云迢趁机夺船逃跑。 “你撒谎!” 谁知那女子突然大喝一声,一把拖过嵇无风,俯身捏住他下颌,曲起眼打量着:“祭司若来,这里该插神鹫旗,放三足鸟,你到底是谁?楼里的人,到底是谁?” 嵇无风心里暗骂,不知她怎又如此聪明了。口中却讨饶道:“是…是…我说实话了,楼里是祭司的仇人。” “仇人?” “是…祭司本来派我们先来迎接姐姐们。可不想突然闯来了一伙丐帮的人,不由分说就要杀我们,还要设下埋伏把祭司和姐姐们一网打尽,我们只得跳楼脱身。” 嵇无风见她神色似信非信,已然郑重起来,知她已被唬住,又信誓旦旦正色道:“他们人多势众,依我看,我们还是赶紧调头回去,多带些人来再找他们算账。” “信口…”她闻言又皱起眉头,疾声厉色喝道,然而说了一半,却忘了后面两字,一时卡住。 范云迢在旁接道:“雌黄。” 那女子瞪了她一眼,吩咐:“把他们捆住,扔进船舱里。” 一八五.重回 透过船舱薄帘,只见那群女子泊着船,正遥望小楼,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听来并不是汉语。 范云迢无奈叹道:“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我们两个在一起真是倒霉。” 说话间转头看嵇无风时,却见他面露痛苦之色,哼哼唧唧地叫嚷。原来他安顿下来,才感觉到内里一片剧痛,稍微一动都极是难挨。 他惊慌之下,只道自己活不了了,殷殷地望着范云迢,露出恳求的神色,竟是开始交代后事:“我是不成了,但最放不下的是我的养父母,如果你能离开,我只求你一事,请你继续帮我寻找他们,给他们颐养天年。” “对了,还有妹妹,她聪慧纯善,武功也够自保,我倒是不担心她。可我的两个义弟,谢酽和江朝欢,我不希望他们自相残杀,更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出事。如果可能的话,你…唉…这事对你来说确实为难,就算是神仙也调和不了…唉…” “你胡说什么!”范云迢急红了脸,眼圈一酸:“你不许死,你死了我也不活啦!” “傻话。”嵇无风咳个不停,用手按着胸腔。“我这辈子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死了也没牵挂,你可得好好活下去,不然你爹爹该多难过。” “你们,出来。” 还未说完,帘子被掀开,一个女子捧着两身她们身上一样的黑袍,笑道:“把这个穿上。” “干什么?”范云迢迟疑着,并不接过。 那女子斜了她一眼,虚虚笑了一声:“快点穿上!我不会说第三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范云迢只得搀起嵇无风,两人穿了起来。 嵇无风本疼得头晕眼花,胡乱往身上套着,却突然动作一滞,定定地看着手中的衣袍。范云迢问:“怎么了?” 他眼神一闪,只道:“没事。” 穿好后,两人互相看看,皆是和外面女子一样的长袍披身,黑布覆脸,只露出眼睛。嵇无风身形虽高瘦,却也可勉强充做女子。 果然,那女子道:“待会船靠岸,你们,先进去。” “不可!”范云迢失声叫道:“他重伤在身,你这不是叫他送命吗?” “你们不去,我现在就把你们扔进湖里。”那女子嘻嘻一笑,一双美目如蓝玉般深幽,却让人不寒而栗。 被押回船舷,只见船果真靠了岸。对那小楼生理性的恐惧让他们浑身一抖,迈不开步子。 “想喂鱼吗?”后心被她们一撞,踉跄了一步,他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下了船。回头看去,她们仍在船上,却并不上岸。 范云迢恨恨地嘀咕:“看来她们自己不想送命,却让我们打头阵,不知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刚才看到,这衣袍的里衬绣了一只鹫。” 嵇无风扶着她的手,轻声说道。 两月前的官道上,他就曾遇到过一伙人,当时他无意中发现他们纹绣内刺,告诉范云迢时,她还不以为意。今日这些人,应当就是他们同伙。范云迢回思及此,益觉此事蹊跷。 再看这小楼时,却见它灯火尽熄,一片沉寂,好像已经人去楼空。嵇无风霎时更明白了那伙人让他们先行的目的。 赵圆仪就算早先因追捕他们而疏忽,也不可能此刻船已靠岸而不知。之所以还未出手,只可能是为了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本以为死里逃生,却又再入虎口,这一晚的经历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两人极慢地挪着步子,只为尽量拖延得一时片刻,以想出求生之法。 只是这次,实在已是穷途末路,任智计再稠,也没有了绝处逢生之幸。待终于挨到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心里是万念俱灰,唯凭着互相倚靠来稍稍汲取勇气。 磨磨蹭蹭了半天,范云迢心一横,暗暗运足了内力,头也不回地迈开了步子:“我先进去。” “要死一起死。”嵇无风不肯,忙扯着她袖管追上,两人拉拉扯扯中已一同入了门。 没走几步,脚下一绊,两人齐齐扑倒在地,随即后颈一凉,剑刃已贴在了皮肤上。 嵇无风痛得哎呦了一声,颈上剑锋却移开了。他只听得一句万分熟悉的声音:“是你?” 两人齐齐愣住,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去,来人不是江朝欢是谁。 “怎么是你?”嵇无风也失声而叫。 这一结果太过出乎意料,嵇无风犹觉似在梦中,半晌,却痴痴问道:“你是来救我,还是来杀我的?” 只见对面那人神色一暗,本闪烁在眸中的、掩藏不住的喜色霎时褪尽,唯剩了一抹讥诮。 “杀你用得着我亲自出手吗?”他懒懒地起身,收剑归鞘。“我来办事,恰巧遇到了你而已。” “那…你来办什么事?赵圆仪他们哪里去了?外面那些人你可认得?”心中疑惑太多,嵇无风一连串地发问。一低头间看到他衣摆在滴水,身上原已湿透,又问:“你是怎么来的?” “话多。”江朝欢望着外面的小船,自知时间紧迫,只道:“告诉我你在那艘船上的经历,我救你出去。” 嵇无风哼哼嗤嗤半天,看他又摸上剑鞘才连忙讨饶,将适才船上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越听下去,江朝欢神色愈为沉重。 女子以黑袍蒙住头脸,衣袍内绣灵鹫,这分明是拜火教的标志。教坊来到中原已有二十余年,为何中土又会频现拜火教身影?她们目的何在,又怎会连祭司这么高的职位都远来中土? 正沉吟间,却见楼梯转下来一个身影,轻轻叫道:“江公子,你没事?” 嵇无风听得声音,竟是嵇盈风,忙叫道:“妹妹,你怎么也在这?” 原来江朝欢一行人夜以继日查了三天,方锁定了此处。他们连夜乘船赶来,在尚有三十里之距,未免船只打草惊蛇,江朝欢与嵇盈风凫水游过,趁着夜色偷偷上了岸。而顾襄水性不好,便驾船泊在远处,以为接应。 两人甫一上岸,便见小楼灯火尽灭。生知有诈,但怕耽搁久伤了嵇无风性命,还是冒险闯入。 果然,赵圆仪一党埋伏在此,经过一番恶战,终是制伏了她。江朝欢逼问出来龙去脉,因人手不足难以看管,为防生变,一剑结果了她。 余者惊骇之下,纷纷束手就擒。江朝欢将他们关押在顶层一屋内,令嵇盈风看管,同时居高临下观察湖面动静。他自己则在下面守着楼门,同时思索解救嵇无风之法。 待看到有两人上岸登楼,嵇盈风担心他安危,挣扎良久,还是下来查看。 兄妹劫后重逢,皆是欣喜若狂。嵇盈风正要说出她恳求江朝欢援手的经过,江朝欢却制止了她,只问她适才又从那些人口中问出了什么。 她道:“这是蓝田县的欹湖,隶属雍城。而这里是欹湖湖心的一处荒岛,本是人迹罕至之处,又是丐帮禁地,因而赵圆仪才将哥哥他们绑缚至此。” “既然人迹罕至,怎么今夜这么热闹?什么祭司,什么黑袍女子,都找了来?”嵇无风插话道。 “这我就不知了。我只听他们说,是一百年前,丐帮的第五任帮主遭星月盟陷害,流落至此,建楼开荒,隐居十年。后武功大成,返乡报仇,几经恶战,最终与星月盟在这欹湖别业订立盟誓,星月解散,远逐西域,丐帮便不再追究。自此换得武林二十年太平。” “往事尘封,其中阴私秘辛太多,帮中戒律,不许帮众再登欹湖岛,入别业楼,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渐渐被人遗忘,甚至星月盟、欹湖誓的故事也没人记得了。” “西域?”江朝欢沉吟道:“所以,此处只应是丐帮老人才可能知晓…” 话音未落,被派到楼上接管看守的范云迢匆匆跑了下来,急急叫着:“又来了一艘船,在湖的另一边!” 一八六.祭司 “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奔去看时,果然见一艘华丽的大船从小楼的另一侧水面向这里开来,相距尚远。 江朝欢取出凸镜,遥望见船帆上一面黑旗高悬,其上赫然绣着一只白羽灵鹫,而在桅杆周围,几只三足鸟正不断盘旋。 “这就该是她们在等的祭司,我们打得过她们这么些人吗?”嵇无风视力好,见这番景象印证了适才她们所说,不由心里发怵。 “这可如何是好?”范云迢也急得直跺脚。三人都看向江朝欢,等着他拿主意。 江朝欢想了片刻,对嵇无风道:“你们两个,出去把那伙黑袍女子引来。” “我求着她们走还来不及,还把她们请来?” “若两船都不上岸,到时候相见一通气,便会知晓楼中发生何事,多半会一齐攻入楼来。唯有趁祭司未至,引她们先来,逐个击破,方有胜算。” “…好。” 两人紧张地踱出楼门,朝那小船挥手,按照江朝欢所教喊道:“姐姐,原来楼中的坏人自己起了内讧,领头的已被杀了。我们两个制伏了剩下的几个虾兵蟹将,你们快过来。” 连喊了几遍,那船方开动过来。一半人下船上岸,狐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嵇无风极为诚恳地点头。“我骗姐姐们干嘛?不信我带你们去看。” 于是两人被押着入了楼,直上七层,果然并无埋伏。嵇无风引着她们来到一个小屋,推开门,扑面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屋中横七竖八陈着六七具尸体,皆是适才江朝欢打斗中所杀。而后面便是十来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看上去皆满身血污,萎靡不振。 那伙女子看到这一幕,已然信了八九分,纷纷满意地点头,放下了戒心。嵇无风站在她们身后,对后排低头靠在墙角的一个人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见他毫无回应,不由悻悻作罢。 只听她们又用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几句,一个女子便笑吟吟地走到嵇、范两人身前:“多谢你们,我一定禀报祭司,叫她好好赏赐两位。” “拖姐姐们的福,我…”嵇无风正狗腿地接口,却蓦地颈上一酸,软倒在地。范云迢惊呼一声,抢去相扶,亦被暗算击晕。 那女子收起了笑意,冷哼一声,将他们二人牢牢绑住,也扔进了俘虏堆中。 她们又说了几句,便留下了两人守着这里,余者皆下楼了。 是夜过半,外面仍一派黑寂。湖面频频吹来的冷风即便在夏日的夜里,仍带着夜间的寒凉。俘虏中一个年轻女子不由瑟缩了一下。 她全身湿透,脸上沾满了血迹,正是乔装隐藏的嵇盈风。 “再忍忍,她们来了。” 墙角同样衣衫尽湿,以血污遮面的江朝欢低声抚慰。见她目光时时看向昏迷不醒的嵇无风,又道:“他们没事,一刻钟后便会苏醒。” 嵇盈风轻轻点头,略侧过身,替他挡住了窗口吹来的海风。 未几,屋门倏然被推开,两个老迈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适才守门的女子。知道他们应是祭司派来查看的人,江朝欢与嵇盈风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装作昏睡。 几人又用外语叽咕了半天,那两名老者便下楼复命了。江朝欢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便抖落身上绳索,叮嘱嵇盈风道:“你们在此等着,无论下面发生何事,都不要出去。若天亮后我还没回来,顾襄会驾船来接你们。” “你去哪里?”嵇盈风忍不住问,随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傻话。又改口道:“你别为了我们犯险,来者不善,还是…” “我是为了我自己。”他肃然抬眼,带着不容置疑的神色。走到窗边,一跃而下。 嵇盈风抢过去看时,只见一把铁钩抛了上来,钩住了窗沿。他抓着绳索刹那间滑到了二层,从窗户荡了进去。 她紧紧握着窗边,心脏擂鼓般狂跳,抬头见天边阴云密布,月隐星疏,心里一片茫然。她却不知,江朝欢既知教坊前尘旧事,此时巧遇拜火教集会,怎能不一探究竟? 枕山襟海,天地一色。这幢尘封已久的小楼突然门庭若市起来。江朝欢屏息提气,躲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处,透过楼梯缝隙向下窥去,只见一层大堂背对着他坐了一个绿衫女子,其余不下三十人分立两侧。 一边是那艘船上的黑袍女子,另一边则立在绿衫女子身后,有男有女,形容伟丽,吐纳悠长,观之皆武功不俗。 而那端坐正中的女子,想必定是拜火教中职位仅次于主教的祭司了。 出乎意料的,她的背影纤细娇小,一头乌发半散,绾了只碧玉簪。左手搁在桌子上,露出的一截皓腕凝白似雪,宛然便是一个弱质少女。只是,她独坐于群属侍立簇拥之中,竟也没有丝毫违和之感。 不知怎的,江朝欢想到了拜火教从前的祭司、顾云天的妻子林袭光。能在号称西域第一教的拜火教坐稳高位,其实力绝不容小觑。 这时,只听她开口说道:“桑哲怎么没来?” 她的声音极为清越,又带着几分威仪。江朝欢一怔,随即发觉她竟说的是汉语,甚至口音语调和中原人一样正宗。 “回祭司,神官大人另有要事,无法前来。他派属下率神职司交接,这是他的信笺和印鉴。” 对侧的黑袍女子中走出一人,恭谨答道,同时双手奉上一物。她虽也说汉语,但语气就奇怪得多了。 祭司嗯了一声,接过信笺便放在了桌上,并未拆开看视。 等了半晌,她却不再说话,只是把玩着手中几粒紫色浆果。黑袍女子按耐不住,又趋一步呈禀道:“教中只宽限了十日,今夜无论如何拖不得了,还请祭司不要为难属下。” “人交给你们,我不太放心。”祭司笑了一声,直白地说道。 一众黑袍女子脸色一变,却皆不敢争辩。半晌,那为首之人尴尬地开口:“欹湖之约主教是知道的。今夜之后,人自当是我神职司负责。” 她话犹不敢说的太绝,却不想祭司穷追不舍,笑问道:“如此说来,之后那人若是被抢了,丢了,掉包了,残了,死了,都是你们神职司的罪过,与我无关了?” “…是。” “那就好。” 祭司放下那几颗浆果,微微倾过身子。“我还想着,中原人杰地灵,幅员辽阔,这一路出了岔子可如何向主教交代。既然你们神官大人自告奋勇,那我可就落得清净了。” 说着,拍手道:“把人带上来。第一步是什么来着,哦,验明正身。” 一八七.交接 说着,她身后下属已押出两人,走上前来。 江朝欢急忙凑近了缝隙去看,只见两人被黑布包着头,手腕、脚踝皆重镣加身。看身材是一男一女,应是年纪不小。 两人站定,被带着转向黑袍女子,祭司下属便退下了。 “请。”祭司依旧稳坐椅中。 目光无意中扫过二人背后,倏然间,江朝欢心里一紧。他擦了擦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其中女子身形之人的右手,二三指自第二关节齐断,看创面是一年内新伤,竟与当日他伤罗姑的一模一样。 世间不会有如此巧合。他醍醐灌顶,立刻明白了拜火教在此集会的目的。 素闻拜火教对叛教之人极为严苛,纵是天涯海角也要追杀到底,却不想时隔二十多年,他们仍不肯放过。甚至派出祭司远赴中土,只为将教坊捉拿回西域。 黑袍女子躬身告罪道:“属下须得以鹫毒验证,还望祭司赐予。” 祭司伸出玉指,挤破了一颗紫色浆果,放在一只金杯中,递给了身后一名下属:“桑哲果然谨慎。” “请祭司见谅,神官大人不是不相信您…” “我是夸他呢。”祭司打断了她。“验得越细越好。这里三十多双眼睛看着,你把货真价实的叛贼带走,出了这个门,再有什么不对可就得跟主教分证了。” “…祭司说笑了。” 那女子僵硬地行了一礼,突然觉得此行是个错误。只是此刻已经来不及叫停,她的身份也没有资格做主。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对方递来的金杯。 这金杯里已蓄满了酒。那名祭司的手下在后面遮遮掩掩地动作,却叫江朝欢看了个分明。 原来他自怀中取出一只羽色洁白的鹫来,把金杯凑去,那鹫便伸长了嘴进杯中啄食紫色浆果。待它吃尽,手下才往杯中倒酒。 拜火教以鹫为图腾,教中奉养许多,皆以百种毒药饲之,其羽毛泡酒便是鹫尾剧毒,唾液更是烈性毒物。神职司一路漫漫,带不得鹫,祭司的神鹫却是一日不可离身的。 黑袍女子把酒分成两杯,揭下了两名叛徒头上黑布,果然是罗姑和尧叟。 “喝。” 金杯递过,两人却都不喝。罗姑哼了一声,将脸撇过。 “若你是我拜火教中人,自小饮鹫尾毒酒超过十年,那你服这点神鹫之毒绝不会有事。” 她好心解释道,然而罗姑脸上鄙夷之色更甚,哼了一声,说:“我不管你是拜火教,拜水教还是拜狗教,总之与我毫无关系。我劝你趁早在这杀了我,否则路上我自尽了你没法跟上面交代。” “你…” 黑袍女子气结,忍了又忍,觑着祭司无动于衷的神色,终是摆了摆手,命人将毒酒硬是灌了下去。 一时室中复归静默,唯有一个沙漏记录着时间。江朝欢紧盯着众人身影,一边暗自揣测为何罗姑尧叟对拜火教如此抵触。 教坊九人之惨烈结局,泰半由顾云天一人造就。拜火教实则并没有太多对不起他们,之所以两人怀恨至此,想必是因当初教坊叛教正由两人相恋为始,而当时主教还曾秘令余者取他们性命。至此,引开了一切悲剧的序幕。 这样说来,两人皆是性子刚烈之人,只怕真的会在途中自做了断。他本想等祭司和神职司交接结束,在路上解救二人,却不得不担心晚这一步酿成大错。 可若在此劫人,成败却不可逆料。 他见识过七杀殿的手段,毒物活物花样频出,防不胜防,对上四值功曹他便险些将命撂进去。而此处祭司一人就深不可测,何况还有神职司等下属数十之众。无论怎么看,他的胜算都是寥寥。 他败了不要紧,可上面还有嵇无风兄妹,总不能再牵连他们…江朝欢想了又想,终是忍住了立刻抢人的冲动。 这时,沙漏已然漏完,罗姑尧叟并无异状,那黑袍女子面露喜色,取出两套新的戒具道:“他们是我教叛贼无误。还请祭司开释二人,由我神职司重置镣铐。” 祭司嗯了一声,自怀中取出钥匙,由下属递给了她。 黑袍女子一丝不苟地将神职司的精钢镣铐套在两人身上,随即便去开他们原带的锁链。 自服下毒酒后,罗姑尧叟便失了神一般,不再挣扎。她心中暗笑,思量着就此当立一大功。待改换神职司镣铐后,她郑重地取出半片火焰形状令牌,递给祭司。 拜火教严明赏罚,每次任务若有交接,需两方圣火令合璧,方可代表承接结束。 这时,便见祭司将那半块圣火令与自己的半块对合,立刻严丝合缝地契上。她收起令牌,终是第一次起身,与堂中众人一齐转向西方,左手覆上右肩而拜。同时口中喃喃祷告,这次说的却不再是汉语,江朝欢听不懂,只是仔细瞧着他们动作。 熙熙攘攘的室中,唯有罗姑尧叟仍背对西方而立。 东曦既驾,驱散了夜幕浓浓,山色湖色被映得霞光万道,璀璨如金。每个人的面上都覆了一层稀薄的微光,令他们的神色更为虔诚,愈发有种如梦似幻的光景。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物人之别,只在信仰,或自以为神圣,或被视为肮脏,又有何本质区别? 正如他们所追随的教义与自己所执着的复仇,原无是非对错之分,只是立场注定了他们是敌非友罢了。 交接完毕,两方作别。祭司先行,临走前吩咐道:“上面的人一个不留,这里烧了便是。” “是,祭司放心。” 众人躬身长拜,列队恭送之中,绿衫飘动,却突然驻足,祭司款款回头,向着江朝欢的方向盈盈一顾。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虽是宛然娇笑,眉目间却散出傲人的英气,那摧人的威势让人全然忽略了她秀气的汉人少女面容,直不敢逼视。显然是自小身处高位养出的气度。 不知她到底是否发现,江朝欢既不敢闪身躲回楼梯后面,也不敢稍动,唯握紧剑鞘,全神以待。良久,祭司却只是娇柔一笑,转身而去。 江朝欢松了一口气,正待离开,却听到:“任…呃…”一声极低的惊呼传来,又即刻被截断。江朝欢一惊,剑已出鞘,横在了来人脖颈之上。 那人云鬓湿濡,眉目间一片焦急,竟是嵇盈风。她愧疚地低头:“…对不起…我…” 未等说完,她的胳膊已被拉住,拽进了隔壁最近的房间。 “楼上出什么事了?” 知道祭司定然听到,时间不多,而嵇盈风绝不是其兄那般自作主张的人,无事不会不听他的话下来,江朝欢急急问道。 “是哥哥,他伤得太重,呻吟之声引来了守卫,结果露出了马脚,我和云迢不得已杀了他们,我怕待会有人上去会发现,想先来问问你怎么办…对不起…” 嵇盈风慌忙解释着,却突然想到适才所见,脸色瞬间煞白,几乎连不成句来:“任…她是任…” 一八八.剧斗 “你认识她?” “认识!”嵇盈风急得连连点头:“她就是丐帮代帮主,前任帮主的女儿任瑶岸啊…” “你说什么?”江朝欢也大吃一惊。 他虽与任瑶岸算是交手过一次,但却并未谋面,今日竟相见不识。若非嵇盈风撞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拜火教的祭司竟然就是丐帮的代帮主。 不容他细想,外面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他一把将嵇盈风推到门后嘱咐着:“你千万不能露面,否则定会被灭口。我去引开她们,你回去叫上你哥哥从另一个方向跑,顾襄这会应该已经来了,你们速速驾船离开。” “不行。你一个人怎么…” 还没等嵇盈风说完,便见他已推门而出。熟悉的刀剑争鸣声,她心里一紧,既想冲出去帮他,又怕自己拖后腿反而牵累,心中纠结之至。 听到打斗声渐远,楼内已无人声,她趁机跑回七层,却叫范云迢带哥哥先逃,自己到窗边看去。檐下之人手提长剑,背影孤迥,四面已被拜火教围满,而任瑶岸却反而从容立在阵外。 只见她怀抱一只神鹫,绿衫映在湖水边际,衣袂倒影在海风中随着浪花拨动。 烈火般炽热的朝阳自湖面升起,把她的倒影镀上了一层金光。她眯起眼打量着不远不近的那人,立在无数兵刃攒动的阵心,他却似在家中闲逛,迎着丹曦悠然步近。 两侧教众一时为他气度所慑,竟不敢拦,任他擦着剑尖走过。任瑶岸轻轻抚着神鹫背上羽毛,待那人影子出现在眼前,方抬头,自袖取出一根晶莹剔透的绿竹棒来,轻轻一送,插在土里。 她指了指神鹫,又指了指打狗棒,道:“阁下远来赐教,是为了这个,还是为了这个?” “都不是。” 那人缓缓摇头,抬手指向斜后方的罗姑尧叟:“我要的,是他们。” 他虽口吻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任瑶岸怔了一怔,望向二人。他们自然早已认出了江朝欢来,此刻见他道明目的,还道是顾云天派他来捉自己回去。一时怒极,骂道:“小子如此歹毒,当日我只恨没一早杀了你,果然是魔教的人…” “他是顾云天的人?”任瑶岸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任姑娘,今日你我前来,皆非以此间身份。我有一提议,你我两方公平打过,成败不论,日后却绝不对外说出今日之事,可好?” 任瑶岸虽对有着杀父之仇的圣教恨之入骨,但此言却正中她下怀。她的两重身份决计不可泄露,否则无论于拜火教还是于丐帮,今后都无法行事。 她揉了揉眉心,收起打狗棒,自怀中抽出一条九节鞭来:“阁下是个爽快人,但他们二人是我奉严令捉拿,恕难割让。你我不论身份,只论输赢。请先出招。” 九节鞭素称兵中之龙,需以浑厚内力方能掌控,这么多年来,他只知顾柔以此为兵刃,再没见第二个女子使过。只见任瑶岸长鞭空甩,激起猎猎风声,显见内力不凡,江朝欢心下暗赞,使了一招穿云破起手式风起云涌。 他双手捧住剑柄,内息鼓荡之时,剑身极速旋转起来,尘土飞叶皆被卷入漩涡。剑势之中,他鬓发飞扬,目光如电,遽然抖动长剑,着实是鹰撮霆击之一招。 任瑶岸不敢小觑,提起全身内力扬鞭相抗,这一招叫做风吹柳絮。 九节鞭分花拂柳,长驱而入,一举驱散尽周身柳絮花叶,直取江朝欢眉心。他旋身一避,揉剑斜刺,一剑砍在长鞭铰链上,任瑶岸手腕一抖,顺势将鞭子缠住他剑身。 见她对九节鞭的掌控已纯熟至此,江朝欢不免想到了顾柔。顾柔使鞭是柔中带刚,绵而不绝,富于变化,而她的鞭法长于气势,刚中带柔,御鞭虽更强硬,但内力实略逊于顾柔。 两人缠斗正酣,一个九节鞭甩、扫、缠、抽,一个长剑刺、挑、割、抹,打了个难舍难分。余人只见尘沙飞扬之中,几乎看不清两人招式,着实是神驰目眩,妙到巅毫。 打了半天,仍难分胜负,神职司之人生恐日久生变,互传了眼色,一齐揉身而上。 日出东方,雾气缭绕,十二名神职司使按卦位站定,扬手之间,十二条白绸同时飞至,江朝欢腾身以避,半空中颈间却扫来一鞭。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催动内力,又跃起丈高,直踩上鞭尾,倏然倾身飞起一剑刺去,这招拨云见日毫无其他虚招,唯以必破之势穿透滞碍,一击制敌。 这一招不以机巧,极耗内力,江朝欢甚少使用。剑势如虹,快如星奔川骛,眼见锋刃抵至她心口,锵然一声,九节鞭撞上剑背,任瑶岸借此喘息之机疾滑数丈,心口外衫已被割裂长长一道。 紧接着,十八柄铁钩齐齐飞来,是任瑶岸的下属出手了。 江朝欢持剑旋身,轻巧地一一拨开铁钩,这时道道白绸却尽数袭来,缠上他脚踝。十二名神职司使合力分拽,将他倏然腾身拉起,任瑶岸借机一鞭扫来,直取他眉心。 江朝欢已很久没遇过如此激战,但他一向情势越险,斗志越勇。电火石光一刻,他默念风入松口诀,遽然催动全身内力,轰然一声,白光闪逝,白绸尽数碎成布块,铁钩亦遇阻回弹,唯有九节鞭仍不进不退,勉力相抗。 尽管习得风入松汲取内力后,江朝欢占了内息的便宜,但以一敌三十,还是渐渐不支,欲擒贼先擒王,任瑶岸却极为难缠,两方自门口斗到水边,湖水连连炸起浪花,将欹湖搅得一片昏天黑地。 任瑶岸见己方已损失了好几个人,不愿再拖,终究下了决心,将一片枫叶凑在口边吹了两下,只见一直远远盘旋的神鹫便立刻振翅掠来,扑向江朝欢面门。 那神鹫极通人性,瞅住间隙张开喙子,一力朝他左眼啄去。 眼前鹫影越来越大,双手却被任瑶岸牵制住,后又有神职司使,江朝欢犹自不乱,一手剑招不停,一手急运内力抚掌推出,使那神鹫羽翼一翕。 然而,正要变招,他眼前猛得一黑,呼吸几乎停滞,接着心口蔓延开来一股剧烈的痛楚,有如针刺火炙,将心肺血脉碾碎又揉遍。 他脚下一踉,已单膝而跪,就这瞬间九节鞭已缠上他腰身,铁钩也纷纷钩住他手、脚、各处要害。 只是,他实无力再举起剑来,甚至眼前疼得仍是模糊一片,他咽下喉头翻涌上来的血气,听到任瑶岸款款的脚步声走近。 “你身上带伤?”任瑶岸问了一句,却没指望他的回答,只道:“虽占了你的便宜,但胜败不论过程,结果已定,对不住了。” 他仍垂着头,盯着绿罗裙的裙摆,不知在想些什么。任瑶岸默然片刻,却退后一步,吹哨命神鹫上前。 她不爱杀人,同江朝欢一样,总觉得假手于人,或者假手于鹫,那杀孽便不是自己造下的。 神鹫得令振翅扑来,江朝欢攥了攥拳头,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分力气。他合上眼,逆转经脉,感受着全身内息在体内奔腾肆虐,洗经伐髓般的剧痛窜入奇经八脉,是许久未曾用过的定风波。 众人皆以为他已闭目待死,却见他倏然青筋暴起,衣袖生风。 雨骤风狂且徐行,云散天青风波定,神鹫长喙挨近瞳仁,他张开眼,内力已聚满掌心,一个人影却猛地扑来,一把抱住了神鹫。 他急忙收住了内力,硬生生受了撤回内息的巨大冲撞,一口血终是喷了出来。 然而,顾不得伤势,他慌乱地爬向来人。那人双手死死卡住神鹫脖子,任鹫爪利刃般在他脸上、身上挠出道道骇人血迹也不肯撒手,口中不住大叫:“你快走,你快走!” 那人是嵇无风。 一八九.神鹫 “你放手!”任瑶岸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她本可以立时杀了嵇无风,但认出他后,到底是下不去手。 “我不放!”嵇无风被鹫爪抓地生疼,却仍死死不松手,叫道:“除非你答应不杀他…” 一语未毕,那神鹫猛一扑腾,喙子啄向嵇无风瞳仁。他吓得“啊”一声大叫,缩头躲过,那长嘴便扎在了他左肩,登时一阵钻心的剧痛,随之而来一片酥酥麻麻的痒感。 他全身一软,抱着神鹫滚倒在地,狼狈地躲着神鹫啄击,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因他看出拜火教之人极为看重这只畜生,甚至她们因此都不敢靠前。江朝欢心下大急,却被拜火教团团围住,一时解救不得。 不过片刻,嵇无风头脸身子已被神鹫啄了十几下,其口中毒素立刻渗入了他周身血脉,只觉头昏脑胀,身上痛感已消失了,只剩了酥痒无力的麻痹。 他渐渐握不住神鹫,神智也开始不甚清明,心中却仍只记得一个念头: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这时,耳根柔软处又被啄了一记,他心头火起,混沌间竟喃喃怒道:“你咬我,叫你咬我,我也咬你,我也咬你…” 说着,他果然狠狠一口咬住神鹫脖颈。那鹫哀鸣一声,双足挥舞更甚,嵇无风被抓得疼痛,愈发不肯松口,只想着和它同归于尽。 温热的鹫血汩汩涌入口中,他吐不得,只能咽下,渐渐竟觉如久旱甘霖,喝得有滋有味。 人和鹫紧紧相连,在地面上不住翻滚,众人看到这一幕,尽皆失色。任瑶岸已顾不得诸般纠结,一掌便要将嵇无风击毙,只恨自己没早杀了他,斜刺里却被江朝欢抚掌一拦。 她大怒之下,扬鞭抽去,两人重又斗来。江朝欢担心余人害他,一意护在嵇无风身前,不一时身上已中了两鞭。 内力周转不济,心口剧痛如昔,他只凭着一股信念强自支撑。但见一鞭劈头扫来,他认命般地合上眼,却见任瑶岸手腕突然停滞,九节鞭掉落在地,发出一阵金属撞击之响。 “西摩达…”拜火教之人皆围了上来,朝中心跪下,惶然垂首,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回去望去,一人一鹫终于分开,均倒在地面上不再动弹,全身血迹斑斑,不知死活。 他突然觉得害怕,这个经常让他恨极,又无可奈何的人,此刻一身狼藉地躺在地上,再也不能笨拙地爬上屋顶拉住他喝酒,怒气冲冲地质问他谢府之事…又或者,总是在危难之时冲出来,挡在他身前。 他忽然心中大恸,长剑撒手,跪倒在地。 身后顾襄、嵇盈风她们赶到,他却已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天地一喑,这个世上仅剩的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却没有保护好他们… 悲声一片,唯有江朝欢与任瑶岸一跪一立,木然无言。 半晌,任瑶岸终究是走了上前,拾起神鹫尸体,轻轻捧在手心,面西行礼。一名神职司使上前劝慰:“祭司,事已至此,我们只能立刻回教请主教裁度了。” “好。”她应了一声,伸出手来,神职司使还以为她大惊脱力,忙奉手托过。谁知刚一碰到,手背如被针刺般痛了一下,还没等说出话来,她已经倒地而亡。 任瑶岸故作惊异,回手拉她,口中问着:“你怎么了?” 神职司余者奔来查看,却见任瑶岸也踉跄一步,神色痛苦,抢上去相扶之时,凡碰到她手的又即刻毙命,片刻之间便倒了五六人。 她们终于意识到不对,戒备地退开:“祭司,你…” “神职司叛教,就地格杀。” 任瑶岸提着神鹫颈子,回身下谕,睥睨间早已回复了往日的威严。 她的下属虽一时无法相信,但这位主子素日威重,他们几乎是应声般地遵循执行,立刻围成了阵势,向那余下的六七个神职司使攻来。 神职司使自不甘束手就擒,见分辩无用,只得还击,两方竟尔内斗起来。任瑶岸只是在旁冷眼看着,良久,她的手下终于解决了全部的神职司使。他们损失亦是惨重,仅剩了十人。 群属犹似身在梦里,再请谕示时,却见任瑶岸缓缓转向了江朝欢一众人。 拜火教历代祭司皆养一神鹫,这神鹫实与祭司息息相关,同生共死。只因规矩神鹫自小服天河草毒之解药,而祭司则需服天河草,以作牵制。 这种毒无法根除,每三月发作一次,需得以神鹫之血解毒,世上再无第二种解法。是而神鹫的性命牵制着祭司的生死,若神鹫先亡,则祭司必遭废弃,下场不难逆料。 任瑶岸心如死灰之后,总归不是轻易放弃之人,又有心中执念未完,只愿再活三月也好。只是,她知神职司素不太心服于她,既见她失了神鹫,说不定不仅不会再听命于她,反而会先作乱反叛。 故而她利用下属抢先除掉了这群神职司使,接下来,自然就是江朝欢这些人了。 看她脸色,下属自然领会,有素地逼近,却见顾襄拔剑出鞘,立在众人之先。 “顾襄。”一个冰凉的掌心覆上了自己右手,她转头看时,江朝欢对她笑了笑,示意她稍安勿躁,却向任瑶岸说道: “你我适才的诺言,还可以作数。”他适才给嵇无风传送真气,已发现他只是闭气假死,尚还有救。此时自然不能再拖延生变,唯有求和方是上策。何况他旧病复发,顾襄实非任瑶岸敌手。 “若你定要与我们为敌,那我拼却性命也要奉陪到底,但我觉得我们有朝一日或许是友非敌。我想,还是别轻易做决定的好。” 任瑶岸半晌不语,却看向嵇盈风与范云迢。未等江朝欢说话,嵇盈风已抢着开口:“今日之事,我从此忘在脑后,绝不泄露半字。” 范云迢踌躇许久,也依着说了一遍。 她仍是有一分不信,心下盘算着取舍,却听江朝欢又道: “范长老的女儿和徒弟被赵舵主掳走,幸而任代帮主及时赶到,解救了几人,并诛杀了赵舵主。至于贵教那边,我相信祭司自有说辞。任姑娘,你觉得如何?” 一九零.勿吉 “我该如何信你?” “我和你都有不想为人知的秘密,至于他们。”江朝欢指着嵇盈风一干人:“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会送他们远走,中秋之前不会回来。” “什么?”范云迢失声惊呼。 嵇盈风却依从地点头:“我都听江公子的。” 范云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是点了点头。 “好。”任瑶岸又道:“我还有两个要求。第一,这里的其他人…”她余光瞥向了自己仅剩的十名下属。“留不得了。第二,两个叛教之人我要带走。” 江朝欢知道她是想假借自己之手除掉这些人,又明白此刻不是争罗姑尧叟的时机,当下应了。与顾襄一个眼色,便拔出剑来。 流不尽的鲜血把湖面染红…那些人至死都不明白,为何自己尊奉的祭司会如此绝情地抛弃自己… 两方分别驾船离开,任瑶岸还带了两个赵圆仪的人和范云迢的亲笔信回去作证。临走时,一把火烧掉了这个小楼。从此,欹湖真正成为了一个无人踏足之地。 却说江朝欢几人泛舟湖面,唯恐有一分迟误害了嵇无风性命。路上,他已传讯叶厌,命他带孟梁前来会合。 三日后,孟梁终于赶到,此时嵇无风已命在垂危。尽管江朝欢一直不停为他输送真气,但只是勉强维持着他的脉搏,他仍是面色如烧,未能醒来。 孟梁观诊半天,却只是摇头叹气,急得几人连连追问。他终于道:“他的内伤尚算可治,但西域魔教寿星照之毒我实在是不会解。” “常人沾上寿星照一滴毙命,他为何还能撑这么久?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江朝欢却问。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孟梁说道:“他面色潮红,浑身滚烫,脉搏凌乱,这不是寿星照的表征。据我推测,他应是喝下神鹫血才至如此。” “师父的一篇笔记中曾写道,祭司神鹫服天河草解药,其血不仅解百毒,更是延寿益体的良药。只是鹫血本就性热,更兼草药之剧,连祭司都只能每次服用半盏之量。他吸光了整整一只神鹫血,不知…唉,不知是福是祸啊…” “他既还活着,就定是好事。你能不能让他醒来?”范云迢急得眼圈通红。 孟梁迟疑半晌,还是摇头道:“我学艺不精,实在无法,但我师父定有研究,可惜他的遗作医书失落在雪崩里了…” 孟九转将毕生所学交给了顾襄,可那场雪崩,让他的药丸医书连同他的遗体都湮灭在雪中,遍寻不得。江朝欢强掩失望之色,扶住床栏方能站稳。 连日大耗真气,又顾不得自己病发,他的身子也已如强弩之末。这让他不由想到了当日前往勿吉,谢酽一路这样照料慕容褒因的情形。 历尽千险,慕容褒因还是香消玉殒。如今孟九转已死,嵇无风… 一只温热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心下稍定。思量半晌,方开口道:“孟梁,你可愿带他去长白山脚寻觅遗书。我想,就算一时半刻寻不到,那里珍禽补药甚多,又温度更低,总有利于稍稍拖延他毒发。” 孟梁眼睛一亮,点头道:“是这个理。就算伤重不治的人,吃一根长白山千年山参也能延得半日性命。且如今正值夏日,冰消雪融,正该去寻师父遗作。” 江朝欢终于放下了半颗心,转头问范云迢道:“范姑娘,你可愿陪他去长白寻医?” “愿意!”范云迢急忙答应,一双眼就没从嵇无风身上离开过。 江朝欢暗暗窥视她神情,心下已了然。有孟梁这杏林圣手,有嵇盈风和范云迢照料,还有长白教与自己派的人协助,嵇无风总是有了三分幸理。 事不宜迟,他们这便动身。虽这边仍有许多事要办,但嵇无风一日离不得真气固体,江朝欢还是一路护送他们到了勿吉。 此番有了经验,行路快了许多。快马加鞭半月,一行人终于赶到。江朝欢留下了全部人手在此寻找遗书,交代了一番,便与顾襄匆匆启程回去。 欹湖一战,让他窥探了太多秘密。 任瑶岸竟是作为拜火教祭司重回中土,奉命捉拿教坊之人。可到现在为止,她只找到了罗姑尧叟吗? 他忽然有些担心苏长曦安危。用三足鸟传了信去,却三日也未收到回信。他不敢再拖,即刻找借口支走顾襄,亲自前去求证。 依他所留的住址,江朝欢披星戴月赶往涂山。因他不愿离开顾襄太久,一路一刻未曾停歇。当日夜间,正纵马疾驰之时,又蓦得胸口一痛,他拉着缰绳,只是稍稍放缓了步伐。 他大体明白,为何自习得风入松后久未发作的旧疾会突然再度症发。大概是因他近日奔忙,疏于练功,那本化解所吸内力的下册已很久未曾翻开。 想到这里,他不禁伸手入怀。那两本包得严严实实的风入松,虽都已烂熟于心,却仍未舍得丢掉。这不仅是顾襄的一番情意,也是他欠罗姑尧叟的极大人情。 不知罗姑尧叟有没有被任瑶岸又送回西域。好在不过半月之久,就算她又拿二人回去,也不会出了中土之境。教坊残存之人七零八落,他那日所承诺的,竟一个也未做到。到底如何才能将他们全部找到,救出? 越想下去,心口越疼。头也痛得几欲炸裂,他已无力牵马,只是任马带着他信步乱逛,迷迷糊糊间他身子一轻,竟坠了下去,滚落了两圈,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连日损耗,虚亏太多。又兼忧思过度,席不暇暖。他昏昏沉沉中仿佛知道自己堕马,却连一根手指都无力抬起,只在模糊中看着那马渐渐走远… 再醒来时,眼前景象已大不相同。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鼻尖是清幽的药香。他侧头望向窗外,正是落日熔金的黄昏之时。暮霭沉沉,暮云叆叇,偶尔路过一只昏鸦,也是不紧不慢的划过。 是顾襄吗?他寻思着,这般待遇,总不会是敌人…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串脚步声,他条件反射般地去腰间摸佩剑,却落了个空,来人已经走进。 白羽飞髻,双剑背插,却是路白羽。 一九一.白羽 她关好门,从床头的药炉上倒了一碗药,递给了江朝欢。 两人相视一眼,均未开口,她噗嗤一笑,道:“怎么不接,要我喂?” 江朝欢仍是不接,面色却冷了下去:“你跟踪我?” “不是跟踪。”她索性放下碗,坐到了床边,认真地望着他:“我在找你。” 看到他怀疑的神色,路白羽自嘲一笑:“自上次七杀殿一别,你杳无音信,恐怕早就把我们的盟誓忘在脑后了。” “对不起。”江朝欢却并没打算解释。只说:“那件事,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但你放心,君山之会,你不会死。” “为什么?这么好的把柄,你突然不想查了?” 江朝欢得知拜火教之事后,已决意联同教坊再谋复仇,至于那个孩子是谁,他宁愿永远不知。虽知教坊已七零八落,此举更过冒险,但那个真相,他还是无法面对。只是,这些他都无法对路白羽说。 路白羽思量片刻,冷笑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是怕二小姐不保今日地位?还是对那已死之人有什么情意,竟如此顾虑重重?” “什么已死之人?” “你又演戏。”路白羽心下微怒,可见他眼底全无假意,终是把自己这些日子的调查讲了出来。 “那太子,哦不,该叫公主,是慕容褒因。” 她看到江朝欢极为震惊的神色,方信了他并不知此事,又道:“我查了潜龙堡堡主莫龙的履历。他在二十年前九月随其义兄慕容义入幽云谷朝拜。按照二小姐的年纪,他应该是在那次朝拜中发现了这场调包大戏。” 这些都是江朝欢早就查知的,他只是淡淡点头,又听路白羽道:“我又想着,教主在那次传慕容义入谷,是不是也另有深意?按聚义会上慕容义的所作所为,他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甚至在这狸猫换太子中也充当了什么角色呢?” 见她如此认真,江朝欢不好意思说他早就知道这些,于是从善如流地猜测着:“难道是那偷偷运走太子的宦官陈琳?” “正是!” 路白羽赞叹道:“你果然聪明。不过慕容义不是那大义凛然的陈琳,他只是教主选中的帮凶罢了。他带走了教主的孩子,收作了自己的女儿,那就是慕容褒因。” 这与江朝欢预想的不太一样。他不免难以接受,然而看着路白羽信誓旦旦的样子,又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半晌,终于开口反驳:“如你所说,教主把孩子给慕容义,又有何意义?慕容义既无传世神功,又乏武林地位,所有的,唯家财万贯而已。” “教主的考量我们如何猜得?何况,也可能是慕容义盗走了孩子。” 路白羽接着说:“还有,我当然不会只凭这一点就断定。我又去查聚义庄的旧人,竟被我找到一个。她是当年伺候慕容义妻子的婢女慧娘,据她所说,二十年前,慕容义出了一趟远门后不久,夫人就生了慕容褒因。” “可是推算日子,那受孕之时老爷夫人并未同房。且夫人早前从未宣称怀孕,是临产前两个月才告知众人的。这不是假怀孕,好创造一个时机收养教主的女儿是什么?” 江朝欢仍是不信:“窥探到了此事,慕容义还能让她活着?” “夫人生产后,的确她的近身婢女和产婆都被灭口了。但慧娘当年与管家慕容忠有私情,于是被慕容忠偷偷留下了,送往了洛阳一处道观修行。慕容忠还给了她一个兑票,告诉她若有一日自己有难,让她去河西府的至善钱庄换一个东西救他。” 江朝欢越听越觉复杂,皱眉问道:“那她去换了吗?” “聚义庄是一日之内覆灭,她怎么来得及?”路白羽摇头,却道:“而之后,慧娘便觉再去纠结旧事已无必要,烧了那张兑票,从此安心在观中修行。” “烧了?” 路白羽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没错。但我已派人带她去至善钱庄了,只要那钱庄还在,整个搜一遍,总能找到那东西。算算日子,明天该有消息了。” “慕容义多疑善忍,那件事恐怕也未全告知慕容忠。依我所见,更准确的办法,还在那幅莫龙刻在墙壁上的绘本上。”江朝欢决意告诉她那婴孩头顶桃花之事,于是把自己的发现也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路白羽听了,思量片刻,却摇头道:“慕容褒因死了这么久了,还怎么知道她头顶有没有这朵桃花?” “你去问问那慧娘,再寻找一下她从前的侍女。” “好。”路白羽应了,见他也掀开被子下了床,问道:“那你呢?” 他穿好外衣,走到门边拿了佩剑,便要出门:“你先查着,我还有事。” “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是怕自己活得长吗?” “我没事。” “前天,若不是我捡到了你,你还能站在这里说没事?” “哎…”未料听到这句,他面色更为迫切,豁得推开了门,匆匆而去。 “你知道这是哪吗…”路白羽望着他的背影,踌躇片刻,终是追了上去。 她一路跟到了十三里寨门口,已是半夜。前面的人收住了脚,声音远远传来:“别再跟过来,我没事。” “我是为你的安危吗?”路白羽冷笑着走近,正色道:“你虽是恶名昭着的魔教护法,可我的处境却比你危险得多了。我可不想好不容易找到的盟友比我死的还早。”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路白羽终是止了步。她数着那人渐远的脚步声,直到连一点点摩擦都听不到。 一只乌鸦从枝头跃起,挑挑拣拣半天,又落到了原来那棵树上。 她拔出髻间轻羽,无聊地在地上乱划,渐渐的,地上依稀出现了一个婴儿的影像。那小像虽不生动,其头顶一朵盛开的桃花却栩栩如生。她满意地欣赏了半天,又将羽作笔,继续涂写… 她一向不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也不愿倚靠旁人。但这次,她想活命。这活命,不是靠别人的三言两语承诺,亦或是偶尔施舍的零星线索,而要死死掌控在她自己手里。 哪怕是,用别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一九二.再会 “三足鸟,只认你一个主人吗?” 却说这边江朝欢已找到了苏长曦,发现他完好无损。再问之下,他却说他曾给江朝欢传过讯,还用三足鸟给他带了肃清余毒的药。可江朝欢从未收到。而江朝欢用三足鸟带的信,他也并未接到。 “不是。”苏长曦摇头:“三足鸟是拜火教传讯所用,教中从执事起,每人都可豢养。虽然一只三足鸟只属于一个人,但只要有一线金,都可引它停驻。” “…那你们不怕传递的消息被教中其他人看到吗?” 苏长曦道:“自然不会。虽然三足鸟可获,但我们每两个人之间传信的密语不同。旁人就算看了,也看不懂。” 江朝欢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以手扶额,压下心口烦恶,却仍抱着一丝侥幸。半晌,又问道:“你我之间的密语你之前可曾用过?” “用过。是我们教坊当年的暗语。怎么了?” “…为什么要用之前的?” “中原又没有拜火教的人,我用哪个有什么关系?” 夜色肃杀,江朝欢看了眼窗外,只吐出一个字:“走。” 苏长曦虽不明所以,但看他脸色,还是点头,却道:“等我去叫醒我的徒弟们。” 说着他已大步迈出,然而正要推门,苏长曦倏然收回手,疾退一步,几乎是与此同时,房间门窗同时被砰得一声推开,一截绿罗裙飘动,屋里已多了一人。 那人手背停了一只三足鸟,腰间挂了一串一线金。 是熟人。 苏长曦无声地笑了。该来的,总会来。即使过了二十年。 他驻立原处,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心底已泛起了无数昔日画面。恍惚之间,他又听到了驼铃声响,看到了漫天黄沙,和那矗立山巅的密林深宫。 他一字一字地念道:“但为目的,不择手段。入我天鹫…” “极乐超脱。”来人面含微笑,极为自然地接口,一扬手点亮了屋内所有的烛火。 长生山,极乐林,天鹫宫,拜火教。无须多言,便已相认。 她不再看苏长曦,直走到江朝欢面前。笑道:“江护法,你我一别不过二十日,便帮我又捉一叛贼,多谢。” “看来任姑娘是要安心做贵教的祭司了?” “人不能总是脚踏两条船。”她端然落座,用那一线金逗弄鸟儿,转头望着江朝欢:“更不能被人看到脚踏两条船。否则的话…” 江朝欢语气渐冷:“你我之约,不作数了?” “哈哈哈…”任瑶岸突然纵声大笑。“贵教尽是狡狯奸邪之徒。江护法为何觉得我敢信你呢?” 江朝欢霎时想到嵇无风一行,心中后怕,幸亏自己亲自将他们送到勿吉。否则路上恐怕早遭毒手。现在长白教和他留下的人严防死守之中,他们应该尚算安全。 任瑶岸觑着他的神情,道:“放心。云迢妹子和我自幼玩得极好,我舍不得杀她。只要你让他们在中秋之前乖乖待在外面,我绝不动他们。可若丐帮中有一人得知此事,我…” “任姑娘果然还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江朝欢也懒懒地坐回椅上。“若您把替拜火教捉叛徒的功夫用在治帮上,也不会先有传功执法,再有林思图赵圆仪,窝里斗个不停了…” “好。很好。” 这是她最大的痛处。但她面色不变,只是拊掌而笑,同时左手一抬,一根牵机线疾射而出,便要绕上苏长曦腰间。 江朝欢早防着她动作,此时震剑出鞘,切上丝线,使上了九成内力,便是金线也该一碰而折。 谁知牵机在剑刃上一弹,不仅不断,竟连毛边都没磨出来。 这是西域千年冰蚕织就的牵机线,火烧不折,刀斩不断,乃拜火教圣物。他略收内息,顺势翻过剑身,一招月隐云消缠住了牵机,这时却又从旁劈来一刀。这刀斩面坑坑洼洼,尽是凹凸,还散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任瑶岸将牵机一扯,借力向后连跃三步,右手刀抛手而出,直取江朝欢咽喉。 这是她苦思半月,想来的破他穿云破剑法的两招。 此时他长剑被牵机所制,身形尽笼刀气之中,本应无从闪躲,必死之局。谁知他从容回身,贯内力于掌,反手压下剑锋,遽然挑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使出了凤萧吟。 一剑霜寒十四州,至纯内力与无上剑法,牵机线虽未断却松散开来,一朔而回。而他的目光如电,直比剑锋更为冷冽。 任瑶岸心下一动,尚还没看清他这一剑,就已见刀剑相斩,飞刀轰然碎裂,无数尖锐石子四散,室中奇香益浓。 “躲开!” 苏长曦从旁窜出,抱住江朝欢滚倒,堪堪避过了那些石子。其劲力射到墙壁地板之上,砸出了一个个小坑,都死死嵌了进去。他冷笑一声,道:“主教连这牵机线,鹫齿刀都给了你,你是新任祭司?” “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她将牵机绕在指间,款款走近:“长夜难明,何妨曦景?苏前辈,你我都是汉人,我不想为难你,你最好也别为难我。” 她俯身拾起了地上一颗形似石子的鹫齿,盯着它露出了一副可惜的神情:“这些神鹫齿中的毒,加了沉水香一激,就算你们没沾到,也早入了鼻。只怕现在已行毒至大椎了,怎么办呢?” 本拟他至少也要逼问解药,谁知江朝欢恍似未闻,竟悠然站起,开口问道:“任姑娘,你有愿望吗?” 任瑶岸一怔,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样。手中牵机拉紧,正要再出手时,又听他道:“令尊之仇,你不想报吗?” “与你何干?”她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随即一笑,冷冷说道:“差点忘了你是顾门之人,怎么,你就这么怕我不杀你吗?” “子不报父仇,非子也。任姑娘当真毫无此意?” “好啊。那我第一个拿你练练手好了。”任瑶岸不怒反笑,顷然间已拾起他的佩剑,逼在他颈边。 他不躲反迎,却凑近了一步,继续低声说道:“其实,你并非刚刚捉到罗姑尧叟,是吗?” “你到底要说什么?” “两个月前你初次在丐帮露面之时,罗姑尧叟已经在你手里。”江朝欢又走近一步,任那剑锋贴紧了皮肉。“但你并不想把他们交给主教。或许是因为同为汉人,有些共情。但更主要的,是你需要他们。” “还有呢?” “你虽奉命来中原捉拿叛徒,但你其实有更想做的事。只是这件事,你不敢用拜火教的人,也不能用丐帮的人。于是,你只能扣住罗姑尧叟,利用他们引出了林浦正。又用他们来威胁林浦正替你办事。” 苏长曦大惊失色:“林…林师兄果然还活着?” “不只活着。”江朝欢步步紧逼:“而且他化名郑普林,一直光明正大在崆峒派待着,直到被迫离开。” “是我小觑你了。”任瑶岸定定凝视着他,长剑撒手,冷笑一声。 江朝欢拾起剑来,回想这半个月来日夜兼程,又一边寻访查探的事,今日终于有了个了断。他接着说道:“我教的堂主杨蓁,崆峒派掌门,还有那汾阳帮帮主,都是你派林浦正杀的。” “师兄…原来是师兄…怪不得听闻这三人死状离奇,完全查不出死因…定是寿星照。”苏长曦喃喃。 “没错。任姑娘一回中原,就带了个这么大的惊喜。把中原武林搅得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迫使正道合纵连横,齐聚豫州。也引得正道与我教互相猜忌,屡屡斗法,阵脚自乱,一时无暇再理丐帮之事。” 任瑶岸坦然承认:“若非如此,我如何能有喘息之机整顿丐帮,约束内斗,同时在人才齐聚的豫州暗挑帮主之选?” 一九三.结盟 “啪,啪,啪。” 江朝欢拊掌而笑,眼底竟有一分激赏。能在短短两个月内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除了武功智计,她这份胆识与气魄也着实令人心惊。 “那么在下多口问一句,你可选到能胜任下任帮主之人了?” “这就不劳江护法费心了。”任瑶岸微微作色。 丐帮止不住的内斗是她心里最大的刺。刚刚发生了赵圆仪之事,仅剩的六名长老又折损一位,传功执法之嫌隙也越发加深,整个丐帮重新乱作一团。 眼看着大厦将倾,却又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她三年前并非没有有体会,今日却重又尝尽。 江朝欢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般,走过去问道:“贵帮三年之乱,根源所在,你可清楚?” “自然是我父早亡,群龙无首所致。”任瑶岸挑眼瞥着他:“若你教顾云天也一朝暴毙,你们也好不到哪去。” “那可不会。我教已有大家心知肚明的继承人,其才具也令人心服口服。只要沈副教主不反,那是决计不会乱起来的。” “你说的倒轻巧。我上哪给丐帮找出这么一人来?” “任姑娘当真不知?” 看江朝欢定定地望着自己,任瑶岸不由笑道:“你不会是说我。我若有这能力,三年前就不会被迫出走了。” “今时不同往日。三年前你是不忍对帮中长辈下手,不代表你没有这个能力。你一个异族之人,都能用短短三年在西域魔教立足,站稳高位。今时今日的你又怎会掌控不了一个丐帮?” 任瑶岸眸中一暗,显然他的话她并非没有考虑过:“可我晚了一步,只是晚了一步,他们就搞出了杀路白羽者得帮主的法子,我又怎能毁约,让丐帮无信无义?” “你觉得这个法子不好?” “他们定下猎鹿之会,自是有苦衷,但这终非明智之举。丐帮已经够乱了,如何能再引整个武林觊觎搅和,这岂不是火上浇油?可惜,我没能早一点回来,就叫他们种下了这个祸根。” “我不这么觉得。”江朝欢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倒了杯茶,向她递去:“此举虽将丐帮内乱暴于人前,却也未尝不是一个机遇。” 任瑶岸眉眼一蹙,自然知道他不会是说笑。虽则不敢期待,却仍是无法忍住不问:“还请江护法明示。” “在我说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他撂下茶杯,缓缓开口:“你真的不想报仇吗?” “我不是不想报仇。但和报仇相比,我有更重要的事。” “哦?” “丐帮百年基业,岂能毁在我父亲手上?他虽枉死,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血付诸东流。只要我任瑶岸活着一日,我就要拼着性命,整顿旗鼓,让丐帮永绝内斗,重振江湖。” 她眼底冷意渐浓:“我会为丐帮选出一位德才武功皆能服众的帮主。至于父亲的仇,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会拖累整个丐帮。” “好。那么你认为的仇人,或者说是你最想杀的人,是谁?” “你这是何意?是路白羽刺杀了我父亲,江护法不会不知道?”任瑶岸半是不解,半是审视,直直逼视着他。 “路白羽不过是一把刀,拿着这把刀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的语气平平,神色也全无狠意,可任瑶岸却莫名有种共情的感觉。那碾入骨髓的痛,与她这三年来深自压抑的仇恨一模一样。 有些不敢置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自然明白他意下所指,也早有猜测他对圣教并非忠心无二,却没想到他直陈胸臆,毫无遮掩,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又与顾云天有什么纠葛。思及此,她索性笑了一声,决定装一回傻。 “江护法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那我不妨说得再明白一些。路白羽不过是个杀人工具,我相信你心里有数,顾云天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这话从顾云天的首席护法口中说出来,好像有点奇怪啊。”任瑶岸嗤笑了一声:“怎么,你想借我的手杀了他,你好取而代之?” “我确实想杀了他,不过不是借你的手。” 江朝欢站了起来,影子长长地拖到地上。没人看到他眼中的情绪。 “我比谁都想亲手取他性命。” …… 苍鹰盘旋,长白山脚一目无际的素色中,几只银灰皮毛的狼正警惕地嗅来嗅去。 不远处的一片背阴处,一座半人高的冰屋立在雪面上,屋旁一个黄衣少女正一边哼歌,一边在雪里挖着什么。 然而,挖了半天,一无所获,她久久弯腰累得不行,索性趁势坐在了地上。 “怎么不见了呢?我昨天明明把那狍子肉埋在这里的…”她不解地自言自语,这时正看到一只狼往这边走来,她嘿了一声,心里暗道:“定是被这些畜生偷了。” 说着,她站起身,先探头往冰屋中看了一眼,见屋中人一切如常后,拍拍手,转身跟上了那头狼。 寒风扑面,如割在她脸上。半个月了,她还是没法适应这严寒的气候。紧了紧身上狐裘,她摇头自嘲一笑,却没看到身后那冰屋门口,多了一个人影。 嵇无风已经昏迷一个月了。 因他饮的神鹫血热,而其毒又性寒。孟梁钻研一路,决定把他放在冰屋之中,每日喂以千年老参和灵芝汤,以压制毒性。 范云迢和嵇盈风轮流照料他,无虑派和长白教也派人驻守,并源源不断地提供珍稀补品。无虑派更是将自己豢养的狼群派来帮忙寻找遗书。 然而,书没找到,一顿大补之后,他的毒性倒自己解了个七七八八,只是热血难凉,他体内燥气仍是太盛,是以一直醒不过来。 范云迢这时已守了半天,正感无聊,却没想到刚去追赶狼群玩,屋内的嵇无风就醒了。 其实,一天前他就醒了,醒来第一件事,他大叫了一声“小江。”找遍了整个屋子,却也没有那人的踪影。昏过去前发生的事渐渐浮现在脑海中,他用力地锤了锤脑门,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狡猾之至,心狠手辣,不害别人就不错了,他会有什么事?何必为他担心?嵇无风冷笑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撸起了袖管,看到了几道已经掉痂的细长口子,只留下了丑陋的白痕。 看来自己昏过去好久了…… 一九四.探秘 “如何?” “不行,顾柔一直在他身边,无处下手。” “顾柔?她不是去勿吉了吗?”他终于回过了头,仍是那副沉郁冷然的神情,只是脸上风霜之色益浓,显然这半月来奔波甚苦。 “她好像一直没离开过。”任瑶岸瞥了一眼面前这人:“去勿吉的人,是沈副教主。” 见他皱起眉头,任瑶岸笑了一声:“怎么?江大护法对本教的事还没我一个外人熟悉?这些,还需要我来告诉你?” “沈雁回早就对我有所怀疑。何况我的人他们也都眼熟,我不敢跟得太近。辛苦你了。”江朝欢淡淡开口。 “还有整整一个月。我们这样下去,可没什么胜算。” “今天我来就是告诉你,我收到消息,那个人,是慕容褒因。” 路白羽找到了慧娘,并从她口中证实慕容褒因头顶也有一朵红色桃花。 江朝欢为确证,又花了半月时光找到了谢府的老仆,那人说谢酽头顶从未有过什么桃花图案。 查证至此,事实似乎已昭然若揭。然而,他的脸上仍未见轻松,任瑶岸的面色也凝重起来。却听他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管怎样,我还是要看到谢酽头顶才能放心。” “你有什么主意吗?” “想近谢酽的身,必须引开顾柔。但这件事我们出面都容易引起怀疑,所以我已经去找人了。我们还需再等一段日子。” 江朝欢道:“这个月闲暇之余我都和苏前辈切磋武艺,我对你们拜火教的武功也有了些微了解。既然我们武功源出一脉,心法也都是道家正宗。那么我们趁这段时日练习合作,想必能事倍功倍。” 两人叙话不提。却说江朝欢所说的找人,便是远在勿吉的嵇无风兄妹。 自前几日得到消息,嵇无风已醒来,也无性命之忧,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能够自然地接近谢酽,而不会引起怀疑的,如今也只有嵇无风了。何况得知沈雁回也在勿吉,虽不知他有没有得令对嵇无风下手,但总是不放心。江朝欢立刻传讯,要孟梁带着嵇无风一行人回来。 然而,两日后收到回信,却说嵇无风体内余毒未清,还需在勿吉宝地疗养,以求痊愈。 朔风猎猎,长白山脚,嵇无风坐在山阴处,脊背绷得紧紧的,已经死死盯着手中的一本书册半个时辰。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宛如梦中惊醒般,身子微颤,立即将书册收入怀中,看到嵇盈风走到面前。 “你当真不回去?”他的妹妹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他刚醒来时,还吵着说要赶紧回去,谁知过了几日,他便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眼神总是闪躲着,也不说要回中原了。哪怕江朝欢来信,他也借口身体不适,不肯离开。 嵇盈风虽与他相处不过三两年,却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直觉他有事瞒着自己。 “难得来这边一次,我还是再待几天。”嵇无风勉强笑了一下,却没敢直视妹妹的目光。 嵇盈风走近一步,俯下身来:“你是担心不知如何面对他吗?经过了这些,你还是不能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 “对。”嵇无风猛地抬起头,面上是难以形容的神情。 “我看不清的太多了,我看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是假的,假的…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笑吗…” 他说着,竟真的笑了起来。然后在嵇盈风震惊的目光中,起身走远。 不知走了多久,他又无意识地从怀中拿出了那本书册。 机械地翻开,一张一张地翻到最后一页,好多紫红色的小字出现在纸张原本黑字的下方。 “吾儿, 二十年来,未料仍有重逢之日。接天连云,九死不悔。当日重誓,贻笑大方……” 这些紫红色的小字争先恐后地爬进他的眼睛里,他“啪”地合上书册,仰倒在地,死死地闭上眼。 然而,那日的情形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是他醒来的第三日。 他恢复地极快,已经活蹦乱跳了。这日正百无聊赖地跟着孟梁去采药,又缠着他把谢酽和江朝欢当日去孟九转处求医的事详加叙述,一边听着,一边啧啧称奇。还夹杂着评论:“酽弟和小江运气真好,孟神医也没怎么刁难就破例看病了。” 听到孟九转辞世,又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你们前脚刚走,后脚他就……你们又刚好落了东西在那,回去发现了,否则岂不是永远也不知道他去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梁手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当局者迷,是啊,这一切真的就这么巧吗? 他心中有事,匆匆回去了。嵇无风接着在附近闲逛,快到傍晚时,脚下突然觉得有些异物感。他蹲下,摸索着地面的雪,突然摸到了一本硬硬的东西。 早先便从孟梁处得知他们在找孟九转遗书一事,他瞬间想到了这书,心中一动。拾起来看时,书封上果然写着“岐黄经”。再翻看内容,尽是一些病症的医治之法。 嵇无风大喜,高高举着书册往山上跑去,要告诉孟梁这个好消息。 谁知他未曾留意脚下,却不小心被一个树根绊倒。那书册自他手中飞落,掉到了一个冰窟窿里。 他吓得六神俱灭,顾不得自己,连忙伸手捞了出来。可是到底迟了一步,那书已然湿透。 他气得跳脚,急忙生起火堆,烘烤着书页,半晌,书终于烘干。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来看,见上面字迹仍在,纸张也无一丝褶皱,不由松了口气。 然而,再定睛看时,那原本的黑字下面竟出现了一行行紫红色的小字。他揉了揉眼睛,一页一页看去,却是每页都浮现了这新的内容。 心下大惑,他仔细研读,发现前面都是一些内功心法。直到最后一页,却是一封信。 开头是“吾儿”,他还以为是写给孟梁的。然而,看下去后,他的神色渐渐凝重,手也不由自主地发抖。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一定是假的。” 他合上了书,绕着火堆来来回回走了半天,终于又谨慎地打开了最后一页。 仍是同样的内容。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到最后一句:“……纵有九转回生之术,亦无稍能补救之法。此生大恨,无过于此。不求吾儿原谅,惟愿平安喜乐,终得自由。 孟九转” 一九五.引出 接到孟梁来信,说嵇无风暂时无法赶回。江朝欢便不得不想其他办法。 眼见时限不到一月,天气也渐渐转凉。他与任瑶岸秘会商议后转至谢酽居所外,竟不由得出了会儿神。 稀稀疏疏的枝叶下,昏黄的光影慵懒地洒了下来。身后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你在查的事,和谢酽有关?”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熟悉之至的脚步属于顾襄。他转过身,不置可否。他不想再骗顾襄了,一次也不想。 “这几日都没见你,你去哪了?”他不答反问。 顾襄瞪了他一眼:“是啊。我不找你,你永远也不会来找我。说起来,这几日我总梦到一个人,在梦里,我好像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有个人一直在轻轻拍我的头,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为了你好…” 她的神色变得凝滞,似乎那梦境令她很是不安。 江朝欢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顾襄摇头。手掌处传来的一点冰凉让她的心慌稍稍抚平。“那个人我从没见过,他是个年轻男人,相貌平平,没什么特别的…可是,我好像不太喜欢他…每次梦醒后,我都莫名很愤怒,压抑不住地想砸东西…” “用不用我在你床头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再放个我的画像。你想砸就砸,想打就打。” “好啊,我不开心一次,就在你脸上扎一刀。”顾襄被他逗笑了,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两人说笑一会儿,却见又有一人轻声靠近,停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行礼,却是花荥。 花荥本该在勿吉守护嵇无风一行,此刻见她非召而归,定有要事。顾襄看了看两人,便有眼色地离开了。 “主上,我带着嵇盈风小姐回来了。”花荥上前禀道。 她竟肯扔下嵇无风赶来?江朝欢沉吟不语。本想让嵇无风接近谢酽查探,可嵇无风未必肯乖乖听话。若是嵇盈风,倒也未尝不可。 果然,见到嵇盈风后,未等他开口,她已主动说道:“我想你找哥哥必有急事。若我能代替,请尽管吩咐。” …… “盟主,嵇小姐求见。” 谢酽皱起了眉头。嵇无风兄妹偷跑出去后,他派人跟了一阵,就失了踪迹。发现两人没回老家,他又被俗务缠住,也就没再理会。未成想今日嵇盈风会突然回来。 若求见的是嵇无风,他多半不会搭理。可他知道,嵇盈风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若非真的要紧事,她决不会大半夜来求见。 想着,他点点头,道:“把人带进来。” 顾柔走了不到两月,他的心里仍时时浮现起俩人短暂的时光。尽管他现在已能很熟练的处理猎鹿会的大小事务,也越来越显出他卓越的领导力,但心中犹疑不决时,他还是常常代入顾柔。想着若是顾柔在,她会怎么做。 一阵响动,嵇盈风甫一进门,便急声叫道:“谢公子,求你救救哥哥。” “他怎么了?” 脱口而出,谢酽不由一怔。原来他的心底还是关心嵇无风的。 “他被丐帮的冯长老抓走了。说要师父承诺退出丐帮才肯放人,师父又不肯…” 丐帮连年内讧之事,武林之中人人有所耳闻。谢酽也并非无能之辈,尽管丐帮已极尽保密,他还是查到了前些时日大礼分舵似乎出了事,传功执法两门也又起了争执。却不想是执法长老掳了嵇无风去。 他沉吟片刻,却只是说道:“贵帮内务,我一个外人恐怕不便插手。我想冯长老不会轻举妄动,不如我们先拖到八月十五,丐帮有了新帮主,冯长老留着无风也就没有意义了。” 早就想到他不会轻易答应,嵇盈风又道:“可我偷听到冯长老派来的人说,若三天内师父不肯交易,他就要把哥哥交给江…” 见她嗫嚅着不再说下去,眼神也有些闪躲。谢酽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说冯长老里通外敌,与魔教合作了?” “我也不太知道,只是隐约听到他们说什么换人,各取所需…我连师父也不敢相信了。” 按江朝欢教的一说,果然,谢酽的神色松动了。他所料不错,嵇盈风含糊其词,闪烁不定,才会让谢酽心中疑团更深。若是她编出一套完美的谎言,只怕变故后谨慎多疑的谢酽才会生出疑心。 换人…谢酽琢磨着,若说江朝欢想要的,是他费尽心机引出来的嵇无风。那冯延康最想得到的呢? 必然是能让他登上帮主之位的路白羽了。只是,江朝欢难道会为了个嵇无风背叛魔教吗?还是他有什么别的打算?他一向狡狯,难以揣度,可范行宜又在此事中充当什么角色呢?嵇无风身上又有什么值得这三个人大动干戈的? … 越是未知,就似乎隐藏着越多的秘密。见嵇盈风知道的也不多,谢酽没时间细想。事涉帮主一事,容不得出一丝差错。他飞快地拿起刀,与嵇盈风出了门。 顾柔已经由苏长曦那边引开了。谢酽也无意惊动别人,两人离了营地不远,就由嵇盈风引着,到了丐帮的驻扎地,决定先暗中查看范行宜这边。 然而,才悄悄靠近,就见外门边倒着一个人。 守卫不知为何都睡着了,竟没人发现这里有异常。两人相视一眼,缓缓靠近,谢酽越来越觉得那人眼熟。 未等他看清,身后的嵇盈风已然冲了上去,叫道:“哥哥,你怎么了?” 眼角,口边,耳朵,都是黑红的血。很显然,这人已死去多时。谢酽心脏猛地一缩,抢过去查看。他不敢相信,嵇无风竟会真的死了,且死状如此惨烈,一时万般思绪涌上,竟一动也不能动。 然而,下一刻。眼前模糊一片,他的身子彻底僵住,就这样也倒在了嵇无风身边。 “快,趁着这边没人,把他带走。” 七窍流血倒地身亡的嵇无风突然坐了起来,检查确认谢酽晕过去后,便见嵇盈风负起谢酽,展开轻功先行离去。“嵇无风”则清理现场,紧随其后。 在丐帮营地门口演了这样一出戏,嵇盈风心里紧张地不行。可一想到这是江朝欢的嘱托,她脚下便一步也不敢放松。 好在按照约定的,转过一座山头,就是江朝欢亲自来接应。“嵇无风”随后而至,已抹去了脸上矫饰,露出了一个女子面庞,却是擅长易容的花荥。 三人转至一处暗室,将谢酽放置床上,江朝欢便道:“你们先出去。” 苏长曦拖不了顾柔多久,待会善后也还需要时间,江朝欢不敢耽搁,这便解开谢酽的束发,拨开他头顶的发丛,来检查那个,让他甘冒奇险也要亲眼求证的图案。 一九六.拨云 月色不再流转,沉凉的夜里,万籁俱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床前,已经不知保持了一动不动的姿势多久。 “咯吱。”门被推开了。 影子仍凝固在床边,整个屋子里都沉滞着凝重的气息。 来人看着一立一倒的两个身影,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 “是我。”走近站着的人身边时,那人主动揭下了面幕,表明身份,却是任瑶岸。 “我知道。”影子终于动了,微微一转头,一种从未见过的神色出现在江朝欢脸上,叫任瑶岸不知为何竟不由退了一步。“我知道你会来。” 说着,江朝欢转身走开,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任瑶岸顿了顿,也不客气,便俯身上前,凑近那躺在床上,仍无知无觉的谢酽——用的是他们拜火教最好的迷药,效用还剩两个时辰。 谢酽的头发散开着铺在枕上,上衣也微微凌乱着,显然已经被江朝欢仔细检查过一次。 任瑶岸也不问,只是伸出手拨开了他头顶的发——干干净净的头皮上,别说什么红色胎记了,就是一点印痕都没有。 想了想,她又拉开了谢酽的衣襟,仔细地检查了他上身每一寸的肌肤。然而,除了一些有迹可循的陈年旧伤,也并没有任何异样。 她有些懊恼地收回手,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不是他,会是谁?” 目光一直虚虚飘着的江朝欢没有说话。任瑶岸又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按原计划进行。” 等了很久,他终于活过来似的,与她目光接上,毫无感情地吐出了几个字。 任瑶岸惊道:“可是明明不是他?” “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江朝欢慢慢地站了起来,很疲惫似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 “如果每条路都只通往一个终点,这时出现了一条死路,你觉得,你会走上哪条?死路,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走之前的?”江朝欢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声气里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你的意思是没有胎记不能代表什么?” “现在有几件事是绝对正确的。第一,二十年前顾云天用顾襄换走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件事的知情人包括当时入谷朝拜的洞主孟梁,慕容义和莫龙。” “第二,不管顾云天出于什么目的,但绝不可能让事情脱离他的掌控。所以他一定知道他的孩子现在在哪,是谁,并且没有死。” “第三,谢酽婚事一事,顾云天让我解决掉谢家所有人,除了谢酽。而之后,他就派顾柔接近了谢酽,帮助他夺得了猎鹿大会的盟主,并在这几个月内对他寸步不离。” “第四,当年那事知情人的下场——孟梁,被顾云天追杀,躲在玄天岭二十年也未背叛顾云天,直到临死,仍以顾门中人自视;慕容义,揣着秘密十九年,终于要利用它除掉顾云天了。于是他举办了聚义会,让自己的女儿接近谢酽,一步步构陷他于不义,并给他和顾襄下了同一种毒,最后成功地让十二年未曾出谷的顾云天亲临聚义庄。” “可惜,他的布置对顾云天来说仍是以卵击石;第三个人,莫龙。他好像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他所画的狸猫换太子图中,那太子的头顶有个红色胎记。所以我们认定,顾云天亲生子的头顶,也一定有个红色胎记。” 接下来,没用他说,任瑶岸已经反应了过来,接口道:“但是,胎记有办法抹掉,人的行为却一定是隐含着某种逻辑的。连贯而一致的是逻辑,并不一定是表征。” “没错。”江朝欢欣赏地点了点头:“我们的眼睛可能会骗我们,但头脑不会。其实除了这些事情,很多细节也印证了我一直以来拒绝去接受的猜测。比如在聚义庄覆灭后,顾云天不让我杀掉近在咫尺又昏迷着的谢酽;他主动进入慕容义的陷阱,只为了那份解药,我当时以为是为了给顾襄……” “由三个绝对事实推理出的人选,重叠的就是谢酽。而也只有把谢酽代入进去,才能完美地解释一切细节。” 他又轻轻吐了口气,周围的空气更加沉滞了:“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我一直排斥着这个可能,仍留存着一线希望,我一直在努力寻找的证据,只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直到刚才——” 任瑶岸随着他的目光,又转头看向了床上昏迷着的人。 “当我看到他头顶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那一刻我是很庆幸的。”他毫不避讳地说。 “只是我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跟我说,你错了,你努力去证伪,而忽略这两年来你发现的一切真实……你看到的,只是顾云天想让你看到的,或者说,你自己想看到的……反而,是这个没有的答案警醒了我……” “也是。”任瑶岸苦笑一声:“怎么想,顾云天也不可能把孩子交给慕容义养,还让那孩子死掉了。这可是顾云天啊……” “我不能再骗自己了。” 江朝欢合上眼,转过了身去。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任瑶岸却从他的周身见到了浓浓的悲伤。 “对谢酽来说,你可是他的杀母仇人。你还真把他当朋友?那你当时舍得下手,现在怎么……” 尽管对两人的关系仍看不太明白,但谢家一事江湖上是人尽皆知的。显然,江朝欢并非猫哭耗子假慈悲,也不是惺惺作态。那他为什么一定不愿去相信谢酽是顾云天的孩子呢? 江朝欢极轻地笑了一声,略侧过头:“他所拥有的一切亲情友情爱情,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如果二十年来坚守的信念也背叛了他,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挺过去…”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奇怪…”任瑶岸倒也不避讳地说。 “你也觉得,人性这种东西,早就不存在于我身上了。” 对方虽然没应声,但她心里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我说,谢夫人不是我杀的,谢家的另两个孩子也不是我抓走的,你信吗?” “这……” 未等任瑶岸回答,他已经自嘲一笑,摆了摆手:“我自己都不信。算了。” 他屈起手指敲了两下窗户,门应声而开,花荥快步走了进来。 “接下来,我只会用我的心去看。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杀了顾云天。” 一九七.撒网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先别把他放回去。”任瑶岸拦在了床前,静静地望着他。 “什么?” 江朝欢慢慢抬起眼眸,昏暗房间里泛过一道冷光。 任瑶岸道:“既然已经拿的准了,为什么不直接囚禁他要挟顾云天?难道你有把握抓到他第二次?” “要挟什么?要顾云天自杀,以命换命,他不会同意的。若是只想引他参加君山大会,不用威胁也可以设个局引他来。” “那我们做的和慕容义有什么区别?慕容义花了二十年建了聚义庄,营造无数机关,占尽天时地利,还不是不敌顾云天轻轻一击?我们能在君山大会做的布置远远比不上慕容义,就算武力稍强于他们,也无法与顾云天相较。你怎么确保我们不又是一次以卵击石?你不要太自大了。” 任瑶岸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了。但她并无悔意,若轻易放走如此重要的筹码,她手里的牌,还怎么应付顾云天? “用他来胁迫顾云天,就相当于彻底亮出底牌,与顾云天宣战。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被我们牵着鼻子走。必要时,他会亲手舍弃掉谢酽,到时候,我们就没有任何优势了。”江朝欢情绪上却没什么波动,只是据情据理地和她分析。 任瑶岸情知他说的也有道理。但好不容易趁其不备将谢酽掳到手,又怎舍得轻易还回去?她咬着牙,半晌不说话,头脑中飞速地分析利弊。 “他在我们手里,这局棋就死了。只有让他在他该在的位置上,我们才能一步步将局势调整到对我们有利的局面,直到决战到来的那一天。” “人放不放,你决定。” 听到关门声,任瑶岸摇了摇头。他竟真的带着花荥走了,难道他不让押住谢酽真的没有私心吗?还有一个月,真的来得及…调整局势吗? 她向来果决独断,从前在帮中时,为了大局,为了父亲遗业,她万般忍耐,灭绝私心,可结果呢? 拜火教的三年,虽然地狱般残酷,但她终于能不用顾忌任何人,只为了自己的目标而活。即使被主教用毒掌控,也是她为了借助教中力量而自愿做的取舍。她心甘情愿。 这次,眼里早已容不得旁人意见的她,却又一次迟疑了。她不仅只余两个月寿命,那更意味着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她没有失误的余地。 或许… 她终于想好了。缓缓走近床边,她将一颗药丸送入谢酽口中。这种毒,一个月后才会发作,一旦发作,一日内必死。这是她自己调配的毒,解药世上也只有她一个人有…但万一顾云天有办法呢? 她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给谢酽喂了两种毒,这时天已经快亮了。 推开门,山间薄雾正浓,唯见东边林里隐约破出霞光万道,让那双适应了昏黑的眼睛不免神驰目眩。 她定了定神,发现那人立在朝晖洒落之外的一点,影子仍被黑暗侵蚀着,几乎与雾气融为一体了。 刚要走近,他的声音传来,“你给他下了毒。” 声音很轻,但不是疑问,是肯定。 任瑶岸还没回答,又听他沉吟道:“应该不止一种……其中总有一种是丐帮的。” 她默然笑了,朝他靠近了些。 “把人送回去时,在他身上留点痕迹,嫁祸给冯延康。然后把这事透漏给范行宜。” 闻言,她不由怔了怔。随即蹙起眉头:“你还嫌我们帮内不够乱?” “丐帮日后若想风调雨顺,这两人势必不能共存。你是知道的。”江朝欢平淡地说:“这次,他们也该发挥点用处了。” 听他谈论两人的口气,就好像在挑挑拣拣地买菜。任瑶岸攥了攥食指,终究没说什么。谢酽的药效快过去了,现在的确不是详谈之时。她瞥了一眼江朝欢,便匆匆离去。 翌日,江朝欢收到口信,范行宜得知此事后,果然带着解药去找谢酽了。 如他所料,范冯两人经过嵇无风一事后,已经到了生死不容的地步。 何况范行宜尚且不知女儿和一双徒弟的下落,他心中必怨恨冯延康至极。一旦得知了冯对谢酽下手,他岂有不趁机插一脚搅黄他计谋之理?何况施恩于谢酽,日后若谢酽真夺得帮主之位,到时自然念着他的恩情,他这长老依旧稳坐。 如此一来,谢酽被掳之事也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丐帮内斗的牵累,他不会再怀疑到别处去。 于是,次日午后,他和顾襄叫上了路白羽,从豫州出发,一路慢悠悠地往欹湖方向走。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倒是不肯多走半步。 几人也不避人耳目,甚至专拣着有人的地方行路。果然,不出两日,路白羽又冒头了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眼见距八月十五只剩一月,即使此前数次猎杀,仍是无功而返,这次众人也无法抵得住诱惑,于是,不管是猎鹿联盟,还是游兵散勇,都渐渐聚集在了豫州官道上。此前暂时平静下来的局势,又突然紧绷了起来。 只是有江,顾二人时时在侧,又不知她突然露头是否有诈,大家倒也不敢冒失动手。到得第三日上,追兵没来,三人却迎来了鹤松石。 早前鹤松石已被教主召回教中,乍然见他出现,三人都不免惊讶。 鹤松石却拿出令牌,道他此来既是教主所命,也是传达其任务。顾云天要求,君山大会之前,他们三人要寸步不离地保护路白羽。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离开半步。 最后,鹤松石转达了一句:“若路白羽无法按时参加君山大会,那你们三个也不必再回来了。” 顾襄撇了撇嘴,这任务大体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是她不明白,路白羽有自己的十六堂,有什么必要非让他们三个给她当保镖? 她心下不忿,转眼看了江朝欢一下,却见他若有所思,似乎心思全不在这里。 “二小姐,你们这是要去哪啊?”鹤松石突然问道。 “哦,我们听说杀害杨蓁堂主的凶手最近又在惠州做下了一起案子。所以想去调查一下。”顾襄把江朝欢之前告诉她的理由说了一遍。 “那可真是太好了。敢对我教下手,就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路白羽接口道:“嗯。我已令杨茂先行赶去,我们加快速度,后日就能到了。” 说着,她余光也不免瞥向江朝欢。与顾襄不同,江朝欢自然告诉了她实情。 新案当然是江朝欢故意让教坊做下的,目的只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前往欹湖的借口。欹湖就在惠州豫州的路上,他说那里的地势和隐蔽性适合办事。 只是,鹤松石突然受命前来,计划,还能原样进行吗? 一九八.失散 四人各怀心事,一时竟静默了下来。走了良久,路白羽突然勒住了马,抬手做了个手势。 几乎就在同时,另外三人也警觉地察觉到前面有人,且绝对是极高的高手。 那人也定然发现了他们,立刻闪身而去。只见右边遥遥掠过了一个影子,快的惊人。 “顾襄陪你等在这,我和鹤护法分头追。”江朝欢话音刚落,便已和鹤松石追了上去。 倏然间,几人追逐着已经消失不见,顾襄握紧了长剑,半挡在路白羽身前,五感敏锐地搜寻着周围的环境。 天光倾泻,照的路边亮得模糊。偶尔几点虫鸣也静默了下来,仿佛困倦于秋日午后的暖阳。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顾襄回头看了一眼路白羽,见她只是她一贯娇娆地半笑未笑。这时,却听到扑腾声,路边树木上坠下了几只鸟雀。 “怎么回事?”顾襄霎时戒备起来。她刚要迈步查看,却被路白羽拉住,她的目光顺着路白羽的手指看向了脚下,几只在脚边爬行的小虫同时粘在了地面上似的,定在了原地。 刚想再看一眼,顾襄却突然眼前一黑,心脏极猛烈地咚了一下,随即就横冲直撞地跳开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一种声音,就是她体内心脏恶狠狠跳着的振动。 不过片刻,她身上就被冷汗浸透了。她勉力调整内息,可心脏就像不再受她控制似的,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内腑。很快,她的手脚都传来了酥酥麻麻的刺痛,连维持着站立都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她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将虚影从眼前赶走了一点,稍微看到了眼前的人,唇色惨白,正在发抖,想必也和她一样中了招。 “这地方…不对,让他们速速…回来。” 她好像听到了对方正艰难地吐字,只是这声音飘忽得像是天边传来的。她挣扎着翻信号弹,每一点细微的动作都让她的心脏振动地更激烈。 蓦然,她脑海里闪过了一点什么。声音…共振…她明白了。 顾襄用最后的力气割下自己的裙角,揉成布团塞进了耳朵里,又给路白羽也塞了两块。做完这些,她就已经累得脱力坐倒在了地上。 好在,布团加上她自己用手捂住了耳朵,那种难以言述的难受感终于好了一些。她趁机调动内息,抵御那听不见的“声音”。 路白羽也坐了下来,她是个聪明人,很快反应过来,也恢复地更快。她放下了一只手,好像是要在地上写字。然而,正在这时,一声震天动地的鼓声撞上了她们。 好似天地的轰鸣,无尽海底的浪涌,一瞬间,世界天旋地转。心脏猛得跳到了嗓子眼。 接着,就是一声快似一声的鼓点。整个人间好像失去了一切色彩,一切声音,只剩下了这鼓声。顾襄扒着地面,无力地喘息着,已经感受不到了自己的存在。她的身体也不再属于自己,就连她的心脏都开始跟着那鼓声的节奏狂跳。 即使堵上了耳朵,鼓声也如落水者被海水侵吞一样,从所有缝隙中争先恐后地钻入身体,把人严严密密地包裹起来。 人的五感是共通的,她知道,这样下去,很快她就会心脏衰竭而死。 不过,随即她就发现,虽然这沉重的鼓点冲击力更强,但她潜心运内力时,尚能抵抗一二。倒不比适才的无声,让人毫无反击之力。 稍作调息,手脚终于能勉强活动。她和路白羽连忙起身朝鼓声小一些的方向逃去。 然而,没跑多远,她就能感觉到,那鼓声的来源也在随着她们移动,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却又不急着追上似的。 顾襄心口烦恶不已,又不知对方到底要干什么,忍了又忍,终于止步高声问道:“阁下所为何来,为何不敢现身?” 她的声音被鼓声吞没,仿佛一滴水落进了大海里。 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越来越绵密的鼓点,提线木偶一样揪着心。 路白羽一拉她,两人只能又转身逃开。她们已经被逼入了路边的林子,林间都是到地暴毙的动物,两人不免暗暗心惊。又跑了半天,眼前树木渐稀,脚下松软的泥土也渐渐变成了沙砾。 顾襄冷不丁抬头一看,竟跑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她知道,还有不远,就要到欹湖了。 就在她思考着,脚步慢下来一点时,那鼓又重重一敲。这次的鼓点更是狂风暴雨般猛烈。 没办法,她们只能加速继续躲开。果然,没过多久,一汪湖水入目,她们被逼到了欹湖边。 而那噩梦般紧紧跟着的鼓点一刻不停地缠着。长时间心跳过快,她们早已脱力,这时,仅凭着一股意志还在迈着脚步。 鼓声却不需要休息,就在接近欹湖的那一刻,骤然炸开,重新从四面八方漫入她们身体。 顾襄心知,若非内力护体,她们早已和林间那些动物一样。可是,这样耗用内力,又能坚持多久呢?到底是什么人,能不见其人,就把她和路白羽逼入如此境地?江朝欢他们又遇到了什么,为何还没赶回来? 一步…一步…思绪越来越乱,身体愈发沉重,鼓声也终于越来越远。脚下好像凉凉的,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远处,江朝欢跟鹤松石从两面追去后,跟了很久,还是让人给跑了。 当两人回到原处时,已经不见了顾襄她们。 鹤松石长叹一口气。他们自然防到了来人是调虎离山,所以特意留下了顾襄在原地守着路白羽。可来者到底是谁,能连两人联手都敌不过? 好在顾襄撤离时,还留下了些痕迹。路白羽也沿路做了记号。两人一路辨认,终于也追到了湖边。 天水一色之下,只有一个身影倒在岸边沙石之中。江朝欢心里一颤,一个念头冲了上来,让他几乎不敢再迈步。 还好鹤松石抢先上去扶起了那人,探了探脉搏,松了口气,回头道:“万幸,二小姐还活着。” 一九九.变数 云层与湖面互为辉映,泛着霞光的倒影倾在碧绿的湖水上,糅合出了绚烂的色彩。极目远眺,欹湖大得不着边际,而湖平静地泛不起一丝波澜。 内力缓缓收归气海,江朝欢放下手,见鹤松石关切地看了过来,道:“没什么事,大概一刻钟就会醒了。” “那就好。”鹤松石长舒了一口气,眉间川字纹稍稍展开了一点,却又低低叹道:“我才刚找到你们,路堂主就丢了,二小姐也伤了,唉…” 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江朝欢却没再理他。他早听说江朝欢冷心冷面,只有极为相熟之人才有几句话说,倒也不在意。又找话问着:“到底是谁引走了我们,这下教主定然很生气…” “你很担心吗?”江朝欢打断了他,余光沉沉地,扫了他一眼。 “江护法不担心吗?路堂主安危是目前我教头等大事,可…唉…” 在他的喋喋不休中,江朝欢抬眼看向他右颊,上面一道极浅的疤痕自耳垂到鼻尖,在棕色皮肤上豁开了一条白缝。左侧眉尾处一颗指甲大小的黑痣,眼角常带着血红。都与记忆中的一无二致。 只是,曾经的他言讷语迟,心里却有主意的很。他不认同的事,师父也拿他没办法。 那一瞬间,好多话涌上了嘴边,可最终,他只是漠然吐出了两个字:“担心。” 他在做的事,已经无法回头。只是,过去仍像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让他每往前走一步,都情不自禁想要往后看。 尤其是这个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回头的人出现后。 本来,眼前的人已经永远无法再站在这里了,只要刚才他让鹤松石留下。可不知怎的,话出口时,却只是叫顾襄自己留在原地。 鹤松石又拧起了川字眉:他说担心二字就像说吃饭一样轻飘飘的,就连他的神色也是端然自若,和担忧扯不上一点关系。 正思量着,顾襄咳了一声,已经张开了眼。 互通完之前发生的事后,顾襄迟疑着,想说出她的推测:用乐声伤人,总让她潮生崖那次罗姑尧叟出手。 但一想到鹤松石也在,那件事不便外传,她到底咽下了。好在看江朝欢眼色,想必他也联想到了同一处。 据她所说,她晕过去前看到路白羽在她前面,已经很接近湖面了。鹤松石不由渗出了一身冷汗:路白羽该不会是晕在了湖里,或在岸边被湖水冲走了。 难道好歹一个臭名昭着的女魔头,竟会无声无息地被湖水淹死?鹤松石不敢相信,扑到岸边寻将起来。 “这回,我们怕是遇上大麻烦了。”顾襄遥遥望着那个不死心的身影,轻声呢喃。 “没事的。”江朝欢按着她的肩,俯下身子低低开口,嗓音有些发涩,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有事的。” 顾襄转过头,刚要说话,却听鹤松石大喊:“快来看看,这有开锚的痕迹。” 新鲜的泊船和开船的印痕,难道顾襄昏过去期间,有船开过?顾襄眺望东南方,说道:“欹湖有个湖心岛。既然我们找不到路白羽,会不会她被带到了湖心岛上?” 说着,她瞟了一眼江朝欢。前些时日欹湖别业的事还历历在目,只是也不能当着鹤松石的面说。她不禁想到,若有人只是想暂且囚禁路白羽,那别业的确是个好地方。 江朝欢道:“若是落湖而死,这么短的时间尸体不会飘得太远。鹤护法,你去附近借些渔网,再借一条船,就近打捞。顾襄,我们两个以这里为,分别沿着湖岸往两个方向搜。明天中午之前回这里集合,若还找不到人,就一起去湖心岛。” 两人答应了,各自别过,转眼间就分开了。 天将昏欲昏,江朝欢负着手沿湖岸漫步,既没有查探周围的意思,也没拿起赶路的速度。 就这样散步似的把最后一点天光走尽,一切彻底掩盖在了漆黑之中。几点星子也寥落的不成气候。 他终于满意地停了步,拣了一块石子少些的湖岸,坐了下来,用手轻轻拨弄着湖水。 良久,有人过来了。 他听着熟悉的脚步声停在身后,叫了一声:“主上。” 他答了一声“嗯”。便听来人受到鼓励似的,继续说道:“范行宜那边,都很顺利。” 没有得到应答,只有他来回拨弄湖面的水声,在黑夜里搅开了一道微光。来人就得到默许一样,又道:“他发现路边那些伪作是范云迢留下的痕迹后,也一路追到了湖边,但没有贸然入湖。如您所料,他派手下兵分三路,分别去借渔网和船,在岸边搜寻,又亲自带人去找冯延康试探。现在,他们应该刚刚分开。” 江朝欢把手伸出了水面,水珠从他指尖缓缓滴下。他接过花荥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指,慢慢说道:“生性谨慎的人,不会轻易涉入险地。但又加上利益驱动后,就足以让他冒一次险了。” “主上料事如神。只要范行宜搜查之时,又发现了路堂主的踪迹,那他说什么也得去湖心岛了。” “不全是因为这个。有时候,比自己得不到更令人发怒的,是别人得到了。”江朝欢擦完了手,才起身道:“当冯延康也被他引来,发现痕迹后,他怎么会允许仇人先找到那代表着帮主之位的路白羽?” “主上英明…” “继续盯着,一旦范冯两人登船,立即传讯给我。” 花荥应下离去,这一方天地又重归寂静。云雾散开了一点,又露出了散落的几颗星子。江朝欢放出只信弹,又擦了擦手。 那天欹湖别业一战后,任瑶岸怕秘密泄露,又正好把嵇无风兄妹和范云迢送去勿吉治病,便没在丐帮公开赵圆仪一事,只称已派她去湖州秘访。 因而,范云迢仍以为是冯延康掳走了自己女儿徒弟,尽管一个月过去,冯延康既没用以威胁他,女儿也没一点消息,他这份坚信越来越动摇了。 这次在丐帮旧地欹湖发现了女儿折断的袖箭,说明她的失踪终究与丐帮人有关。他不敢贸入湖心,决意还是最后找冯延康试探一次。只要不出意外,两人很快就能又在湖心岛见面了。 出神之际,身后又起了一点细微的动静。江朝欢合拢手指,这次有了一点防备。 “是我。”郑普林很快现身。 自任瑶岸保证不再捉教坊回拜火教后,郑普林倒是心甘情愿给她做事了。他之前就犯下了三起事,已经暴露了个差不多,所以抛头露面的活计就都交给了他。 郑普林见他转过身,微微倾下目光打量着自己,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问道:“你不是刚传信说让我趁机杀了那个姓鹤的吗?怎么叫他走了?” “他还有用。”江朝欢不愿多解释,只是露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笑,一字一字地慢慢说道: “我说过,点到即止,顾襄不能动。我们的合作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郑普林无所谓地笑了笑,越过他走到湖水分际处:“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是有人,借花献佛了。” “你是说,有第二个人在浑水摸鱼?” “没错。我用的是三三一共振,对人体无法造成实质性损伤。但有人借着我的频次,加了一点四六五频段,所以变成了二九一次声共振。当我察觉到时,我立刻换了音律。” 郑普林声色平淡,详加解释,倒不似作伪:“放心,我改的及时。她们只要休息几天就行。” 看来真是错怪他了。他若有异心,大可不必留下顾襄不动。江朝欢走上前,侧头问他:“掌握这音杀之术的,世上能有几人?” “这种高频振动,是管乐器发出来的。据我所知,当年拜火教中也只有三个人习得而已。至于中原,我就不知道了。” 郑普林转过身来,担着一肩沉黑,在幽暗中凝固了二十年蛰伏的岁月。他仍只是平淡地说:“不过,这人于此道的精熟,不在我之下。” 二零一.交易 范行宜闻言心中大震,如炬目光当即凝在路白羽脸上——他自然听出对方话中之意。 “时间不多,路堂主不妨明示。” “范长老爽快人,那我便直说了。”路白羽目光陡然一闪,仰头道:“令爱与令徒嵇氏兄妹三人,在我手上。” 听了这话,范行宜面色镇定如前,半晌,却只是转过身,低声音低沉了下去:“路堂主可有证据?为何掳他们而去?他们现下可好?” “一开始,是教主下令捉拿嵇氏兄妹。那日令爱恰巧与他们在一起,我便没客气,一起抓了。”路白羽悠然地慢慢讲述:“但我自知前路未卜,也想给自己找些筹码。于是,我没有立刻将他们送回教中,而是偷偷藏了起来。并设计让你们以为是冯长老掳走了令爱。” “至于证据嘛。”路白羽足尖一点,挑起白纱下裾,露出了一截脚踝。“范长老且看看,这是不是令爱常戴的指环?” 当日叫范云迢随嵇无风去勿吉治病,江朝欢虽还未布置今日局面。但他想过或可利用三人的失踪,一早便留下了他们的随身之物。并在此次机会,交由路白羽之手,用来做和范行宜谈判的筹码。 未曾想,一贯致力于帮主之位的范行宜,确认女儿真的在路白羽手里后,竟没有片刻犹豫,便答应了路白羽的一切条件。 她的要求只有一个:传讯谢酽,让他来欹湖湖心亭相见,有要事相商。 在这样的时刻,路白羽回首望了一眼范行宜——只为了一句女儿的下落而放弃执着多年的目标,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却说另一边,江朝欢已折回顾、路二人失踪之处,与鹤松石碰头。 苦觅一日无果,两人只得上报教中。与此同时,收到范行宜密信的谢酽,也匆匆赶来欹湖。 依路白羽的吩咐,范行宜此时只需与谢酽做一个交易:范行宜将擒获的路白羽交给谢酽,谢酽则要帮他杀死冯延康。在杀死冯之前,路白羽由两人的手下共同看守。 谢酽自然会怀疑他的用意,果然,即便亲眼看到了被擒住的路白羽本人,他仍不置可否,问道:“贵帮早早告示天下,杀路白羽者得帮主之位。如今既然你已抓到了她,又为何将这机会让给自己?难道你对帮主之位毫无想法?” 范行宜在这被一把火烧成了断壁残垣的湖心亭中随意坐下,望向这个当下执掌猎鹿联盟、权势最盛的年轻人,道:“那个位子,我谋求三载,曾是我朝思暮想的目标。但也因为它,我的女儿被冯延康捉去,至今下落不明。虽然冯延康死不承认,但我想他定是在等一个时机再亮出底牌。” 他眼风一转,道:“想必敝帮之事你也有所风闻。今次无意中得到路白羽后,我思量再三。就此将她杀了容易,但若胜负一朝既定,我坐上帮主,冯延康必会杀害我女儿,或用女儿威胁我交换。” “可我也不甘为此将帮主让给冯延康。何况一旦他执掌丐帮,那也便是我的终结之日。而我和他的嫌隙弥深,即便我真的当上帮主,也难以压制他执法一门,丐帮仍旧永无宁日。思来想去,唯有让一个外人来解决这一切。谢盟主,你帮我杀冯延康,我助你登上帮主之位。你我双赢局面,何乐而不为呢?” 小船漫无方向地飘在湖面上,微风吹皱了这一池春水,空气极是清冽。船舱中透过阵阵芳香,是范行宜无论去哪里都要先摆上的一束紫藤花--范云迢从小最喜欢的香味。 谢酽双手扶在桌面上,终于点了点头。 自顾柔离去后,他已能熟练处理联盟事务。但这次,是他第一次自主做下这重要的决定。 虽然冯延康无冤无仇,但眼下这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没有理由拒绝。 母亲惨死的画面又不听话地在脑海中浮起,报仇的路,远的看不到尽头。这一次的决定,母亲会站在他这边…… ——————————————— 天色已幕,江朝欢与鹤松石按约返回二人失踪处碰头。还没能找到二人下落,也只能报回教中了。 接下来该当如何,尽是未知。两人相对无言。看着沉沉的天际,鹤松石倚树而坐,蓦然说道:“引开我们的人,为什么不对你我二人下手?若是有能让二小姐和路堂主都无法抵抗的实力,那对付我们也不成问题呀?” 他的话似在不经意间,却又意有所指。江朝欢盯着他右颊上那道长长的疤痕,神思却已飘远。 即便这盘棋能按计划下到最后,但这样多的巧合叠成的结果,有心之人终会察觉一二。 不过,还好,他要的就是这样。 就在鹤松石以为等不到回答了的时候,身边那人却悠悠开口:“很像什么人精心设计过的,还远远没有结束的一样,是吗?” 鹤松石一怔,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到他又笑了一声,起身走出几步远,又回头道:“今天遇到附近渔家,听人说这欹湖有个罕为人知的湖心岛,我要去看看。鹤护法是一起,还是现在离开呢?” 天色阴沉,惨白的月光透着窸窸窣窣的树叶映在江朝欢脸上,将他那似有似无的笑意也染上了一层阴郁。 理智告诉鹤松石该走了。这个每次同处都让他越发难以熟悉的人,也自顾自地转头走远了。可他不知怎的,还是提起剑,赶了上去。 在白日盛大的阳光无法照到的地方,也许夜晚的黑寂能使之显然。 就这样,二人乘船开舷,夤夜而动。与此同时,刚收到一封密信的冯延康也在星夜前来。而他赶到岸边不久,任瑶岸就把路白羽在欹湖一事告知了联盟一众。 长夜,星光都不敢亮出明眸。那一点烛荧,却引得飞蛾扑火。 二零二.别业 乍闻路白羽的踪迹,武林中人自然人人趋之若鹜。冯延康也是不能例外。 常言道夜长梦多,事不宜迟,谢酽和范行宜的交易只限一日。谢酽替范行宜除掉这个死对头,范行宜则将路白羽交给谢酽处置。此刻路白羽由两人的手下共同看管,暂且移入遭火焚后破败的欹湖别业的最高处。反正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应该很安全。而谢酽和范行宜则在别业大厅等待。 在等冯延康来的时候,谢酽心内不住盘算着稍后的进程。因冯延康得知消息比联盟众人都早,他相信冯可以赶在众人之前到来。只是,冯延康到底比他多活了几十年,论武功智计,他都不敢说有绝对胜算。若冯那么好对付,范行宜也不会假手于他了。 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要在这段短短几个时辰里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既能一举击杀冯延康,又要不留痕迹,不会被旁人发现。 在他紧张思索的时候,范行宜也没闲着。他细细盘问了路白羽自己女儿的下落。尽管他相信女儿还活着——路白羽没有理由杀死她。但他几乎一刻也不等不及见到女儿。 当然,作为活命的筹码,路白羽是不会现在说出范云迢位置的。但看到范行宜紧张的样子,她生起了几分促狭的心思,随口说了一句,范云迢的手指生的真美,她才抢走了范云迢的指环。 果然,范行宜脸色虽未变,嘴角却不可自抑得抖了一下,叫路白羽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这边见范行宜不露踪影,谢酽也坐不住了。他走出别业,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他孤迥的倒影映在水中,形单影只,叫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曾亦步亦趋追随、无怨无悔辅佐他的人—顾柔。 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谢酽的思绪渐渐散了开来,突然,他不知怎么想起了顾柔曾说过的一句话:想要一个人的性命,亲自动手是下下策。最好是引他自己踏上死路,才干净又有趣。 倏然间,他心念一转,计上心头。 时光匆匆,很快,几十年荒无人烟的湖心岛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客人。 谢酽独自立在岸边,望着冯延康的船渐渐靠近,微微牵起了一边嘴角。二人顾不得寒暄,冯延康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既得路白羽踪迹,为何不独自杀了她,反而要通知于自己?” 谢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前些时日神职司与任瑶岸混战的尸体,道经他调查路白羽在此处的消息就是她自己放出去的,就是魔教为了引来联盟,而她守株待兔,逐一击破。已有数人丧命于此。他恐自己一人不是敌手,反而中了圈套,这才叫上冯延康。 若是什么天降好运偏偏砸中了自己,只要稍稍有点防备心的人都会生出怀疑。但谢酽点明这可能是个陷阱,叫他是分担风险,反而会消除他的疑心。 果然,冯延康没再说什么,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便率先走向了别业。 谢酽望着他大腹便便的背影,弥勒一般的身形和永远挂着的和蔼笑容,与金错刀范行宜大相径庭。不禁想到据说他掌丐帮执法长老一职二十年,也就处罚过六个人而已。但凡能用帮规疏漏规避的,他都会帮忙消去罪责。是而在丐帮低职司帮众之间,他的风评甚好,很多受过他恩惠的人称他“佛祖转世,菩萨心肠”。 久而久之,“玉面佛”一号渐渐流传开来,甚至叫人忘记了他的本名。 只是,这样的人,在面对帮主之位虚悬的局面时,也终于不再是毫无脾气的老好人了。人,但凡有欲望,就终会被人找到弱点。 谢酽讥诮一笑,迈步追了上去。 作为丐帮的老人,冯延康和范行宜都知道这处与丐帮有着极深渊源的小楼,尽管他们此前并未涉足过。然而,对路白羽的执念占据了他们全部的心神,此刻他并没有想更多。 一边迈入门口,谢酽一边解释着:“我昨日曾派两名手下上楼查看过,但他们再也没回来。我不敢贸然上去,就叫余下的人去岸边把守。我只勘察了大厅,这里火烧的痕迹大概就是路白羽引诱大家来后所纵。从打斗痕迹来看,路白羽也受了伤,向上面逃去。只是这别业构造复杂,机关甚多,不知她又做了什么埋伏……” 冯延康笑呵呵地听他讲着,在大厅绕了一圈,这时突然止了步,摆了摆手道:“那你何不再放一把火,把她逼出来?” “若她真肯出来还好。可万一她真的烧死在里面,定是面目全非,到时大家不认,可也没用呀。” 听了谢酽的话,冯延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朝着楼梯走去:“你虽年少,但思虑周全,行事极有分寸。当年我和令尊有过一面之缘,你和令尊真的很像。” 这几句无意的客套如雷击一般,几乎把谢酽劈得一分为二。一个他愤怒地质问着另一个自己:自家中变故之后,他都在做些什么?所谓的复仇侵蚀了他的全部神魂,此前从不屑为之的鬼蜮伎俩、不肯打破的原则底线,统统被自己践踏碾碎,弃如敝屣。父亲若知道了,还会认他这个儿子吗? 然而,由不得他犹疑,另一半的自己已经笑着接过话去:“冯前辈过誉了。看时间,恐怕他们也快找到这里了。我们先上二层看看。” 冯延康点点头,笑着让出了一侧的位置,示意谢酽跟他并肩而行。 所幸之前的火势对楼梯损害不大。两人小心翼翼地上到二楼,只见目之所及都是残垣断壁。原来二层原本是由帷幔分隔的游廊,所以遭火受损最严重。 尽管一眼看去并无异常,两人还是细细搜查了一圈,这才朝楼上走去。 敌暗我明,两人已经足够小心,但转过三层楼梯口后,一截横亘在前的东西还是叫他们吓了一跳。 这是一具无头尸身,被黑布裹着,做出双腿分开拦住去路的姿势。冯延康查看过后,发现尸体右手指尖勾着一根白丝。他若有所思地站起身,问谢酽:“这人是你派上去的手下吗?” 谢酽凝眉道:“身形衣着倒是和其中一人相仿,但没有头,我也不敢确定。” 说着,他俯下身似乎也想查验,却被冯延康摆手拦住:“算了,这不重要。我们还是尽快往后查。” 说着,他状若无意地一拉黑布遮住了尸体的双手,把他推到了一边。谢酽默默盯着另一边,心中暗讽,却只是从善如流地跟上了冯延康。 然而,刚转过一条回廊,一点几不可闻的水滴落声叫二人同时止了脚步。 二零三.选择 二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凝神听去,那水滴的频率越来越快,紧促地几乎不再有间隔,渐渐地,竟汇聚成一条连绵不断的溪流。 辨得方向,冯延康转身示意谢酽,便要过去。谁知衣袖被身后之手轻轻拉住,回头只见谢酽微微眯着右眼,毫无笑意地笑了一下,用低沉的气音开口问道:“今天这样好的天气很难得,对吗?” 冯延康一时怔住,不知他突然说到天气是何意,但谢酽显然没想要他的回答,只是越过他向着声源处奔去。 容不得多想,生怕被他占了先机,冯延康忙追上,却见谢酽飞快地穿过两间烧得破败的屋子。这里显然是受创严重之处,掉下的横梁、倒地的家具散落遍地,拖累了他的速度。 就这样,转瞬之间,随着那水滴声越来越近,谢酽已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门前停下。本以为他至少要犹豫片刻,谁知他却只是脚步一顿,抛却此前的谨慎,当即推门而入,身影就这样消失了。 尚在两三丈外的冯延康一惊,也不再犹疑,施起轻功亦全力追去。可刚到门口,轰然一声巨响,夹杂着铁器相击之声,就从门里炸开,让他不得不后退半步。 这声音只持续了片刻,须臾,一切又归于平静。那道门仍完好无损地紧紧合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冯延康见事诡异,不敢乱来,先叫了几声:“谢公子?” 然而,无人回应。他按下焦躁的心,仍是四顾看视了一番。 这里是三层回廊的尽头,左右两排客房都被烧地面目全非,唯有这个正对着长廊的房间还算完好。突然,他的目光在门亮子处停下。那里本该是人很少注意的地方,但他的谨慎让他发现了那一点异常——门亮子的缝隙里,分明夹着半根残破的羽毛。 轻羽飞髻,插标卖首。白羽令所在之处,就是她涉足之所。想到适才那具尸体指甲中缠着的啊、被他挡住未曾告诉谢酽的一根白丝,他心下激动起来。 路白羽真的在这里。想必谢酽刚刚也是发现了这点,才不管不顾独自冲了进去。 里面发生了什么?为何只是片刻就了无声息? 又猛然虑及那水滴声,冯延康不由猜测,路白羽恐怕此前已受伤,在此设下陷阱引人前来也终是不敌,只怕此刻两人已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 他心里冷笑了一下,暗道谢酽替他探路赴死倒也不错,便退后数尺,右手抬至腰间,猛然一捻,只见他手掌上缠着的布带如利剑般射出,直缠上门把手。他更不犹疑,暗运内力,向后一拽,那扇门应声而倒,向外砸在了地面上。 他素以和善着称,连兵器也不用刀剑之类开刃之物,而以一条长布带,取少杀生、减恶业之意。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布带一端其实缀着淬了剧毒的钩子,曾将人勾住双眼甩开四五丈远,其尸身惨不忍睹。 这次,他调转布带两端,以铁钩直接破房门,却见并无暗器机关射出。他放下心,小心地走了进去。 然而,入目却并无想象中恶斗后的惨烈痕迹。房间内整洁有序,连一滴血迹都无。甚至两侧墙壁都是光洁如新,仿佛大火完全没烧到这里。 当然,最奇怪的,是毫无谢酽和路白羽的踪迹。 路白羽是他的猜测,可谢酽是他亲眼看着进入屋中的,决不会有错。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这个房间只有一个门,没有窗子,房中没有家具陈设,空空如也,一目了然。他能去哪里? 冯延康饶是老练精明,一时半刻之间也想不出原因。理智告诉他这个奇怪的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但唾手可得的帮主之位似乎就在前方,他无论如何做不到转头离开。 迟疑之间,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行动。他左手护住胸前,右手布带飞出,控制着力道,一松一弛,铁钩打在墙壁上,从左上角缓缓检查到右下角,根据回弹的力道判断有无异常。力道的作用差别比用手扣动的回响要准确许多。 他数十年的功力已臻大成,真气流转之下,本无刚度的软布如自身肢体一般活动自如,任谁在这里看到,都要喝一声彩。很快,一面墙壁被他细细检查过一遍,却并无异样。 他又转而检查冲着室外的墙壁。这次,果然有了发现。 这道墙的回弹力和适才那道居然一模一样。 他猛然惊觉,一样才正代表着怪异。因为这道墙本该是别业的外墙,按照一般情况,是会比内部不作为结构的隔墙厚一些的。但它们一样的厚度和材料,就显然说明了问题。 冯延康略一思索,手中布带更为仔细地检查,很快发现了一处的不同。他铁钩轻扣,倏然,墙面震动,竟从中分成两半。 机关开启的瞬间,他已闪身避到一旁。然而,缓缓移开的墙壁里并未射出什么暗器。只是随着门户打开,又一个房间出现了。 果然,这道墙的外面并不是室外,而是一处暗藏的房间。而那房间地面却是断开的,空旷之处是深不可见的幽黑。 在房间的一侧角落,赫然便是谢酽。此刻他躺在地面上,满身鲜血,生死未知。而另一侧则是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虽因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多半是路白羽。 冯延康皱了皱花白的眉,甩出布带勾住了谢酽的衣襟,用力扯了扯,谢酽跟着醒转。 他咳嗽两声,随即注意到了铁钩的来源,面露喜色。然而,正要翻身而起,却又无力跌倒,似乎受伤甚重。 “谢公子,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路白羽吗?” 尽管断开的地面走不过人,但冯延康还是可以轻松用布带把他拉回来。只是此刻,他没打算这么做。 只见谢酽又咳了几下,嘴角溢出血来。他掩住口鼻,似是不想被人发现伤势,艰难地开口:“是她。路白羽……果然在这里设了机关。我被她引来后不小心一脚踏入这空处。尽管我当即抓住了她的脚腕,被她拉了上来,但被她趁机偷袭。” “然后呢?”冯延康好整以暇地接口。 “还好她本已带伤。我回击之下把她逼入另一条路。然后,她按了什么机关,那条连通的路就断了。而她也伤重而亡了。” 冯延康闻言不再淡然,他拧起眉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她死了?被你杀死的?” “是啊。”谢酽咳了一声,道:“不过她临死之前,说她所在的孤台和我所在的这处是一个机关联通,哪边的人先离开,失去重量,另一边的孤台就会立刻炸毁,沉入底面。而下面是浓石灰水,只要落入定然尸骨无存。” “她临死前打开这个机关,就是为了让你即使活下来也无法得到她的尸体?” 谢酽也恨然道:“是的。所以前辈先把我救出去。” 然而,话音落下半晌,也没见冯延康有所动作。谢酽有些慌神,忙道:“路白羽虽是我所杀,但没了尸骨,大家定不会承认。出去后我就退出联盟,全力助前辈夺得帮主之位。” 听了这话,冯延康慈祥地笑了笑,反而彻底收回了布带。 他拍了拍衣襟,淡淡说道:“谢公子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可眼下分明有条更好的路——” “你……” “既然一个孤台不承重量后,另一个孤台就会炸毁坠落。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选择拉回路白羽,送谢公子一程呢?这样,杀了路白羽的人,可就是我了。” “冯前辈……”谢酽连连摇头,挣扎着起身,慌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这等小人所为冯前辈不会做的。对?我若死在这,冯前辈也脱不开干系……” “谢公子,人皆有私心。你刚才抢先进来,想要独占功劳,我都不怪你。可你错就错在,告诉我太多。”冯延康反而背过手去,看着他的眼神已像在看一个死人:“人既然都要化成灰了,还有什么证据?大家就当你失踪罢了,几年过去,没人还记得有过谢酽这一号人。” 他懒得再多费唇舌,转身朝着路白羽抛出布带,嘿嘿笑道:“对不住了,谢公子。” 二零四.救星 “不要!” 随着谢酽的嘶吼,破布带疾射而出,一把勾住那路白羽的尸体,就要把她拉起。 然而,本该轻轻松松拽回来的尸体却像长在了地上一样,他一拉之下,竟纹丝不动。他有些急躁,重新掷出铁钩,加了力道。只是,还是没能撼动分毫。 什么尸身怎会如此沉重,他有些狐疑地转头看向谢酽,却见他仍是一脸惊惧,不似作伪。心道可能是路白羽临死前做了什么手段,以防被人轻易盗走尸体。 想着,他不断加大力道,调整角度。直到几乎使出了全力,那尸体噗嗤一声猛地被拽起,以极快的速度收回冯延康身边。 然而,还没等他发觉谢酽那块孤台并未如他所说炸毁,那具尸体随着铁钩快要靠近他的同时,“砰”地一声,反而先一步轰然炸开了。 尽管冯延康反应迅疾,立时松手疾退,但这小小房间几乎是避无可避。而他之前又运转内力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尸体撞来的速度快得几乎肉眼难辨,力道更是如大厦倾覆般,向他倾压而来,毫无躲避之暇。 然而,这具炸开的尸体里喷落出的却是漫天的绿色粉末和乱石碎沙,纷纷扬扬洒了冯延康一身。他急忙脱了外衣擦拭,再去看那“尸体”时,却见它不过是个裹着白衣的砂浆泥团,怒道:“这是什么尸体?” “冯前辈不要紧张嘛。”谢酽依旧稳稳坐在远处孤台上,一脸平淡地说道:“这只是我送给前辈的第一份礼物罢了。” 话音未落,他竟从容站了起来,再无伤重的表现。 “我辛辛苦苦在白衣夹层里装入了磷粉,又挖了半天海沙泥浆,与地面胶黏在一起,没想到冯前辈功力如此深厚,一举便能把凝固的砂浆震开,倒是没让我失望。” 谢酽边说边转过身去,右手轻轻擦动两下,只听“嗡”的一声,没等冯延康看清,一根带火的棉头木棒被他一把反手甩出,直冲面门。 尽管这次冯延康疾步躲开了,但落在地上的木棒瞬间点燃了满地的磷粉,并立刻烧到了冯延康身上。 冯延康到底是久经风浪,仍算镇定,形格势禁之下,利落地除掉身上易燃的衣物,扑打火苗。同时,布带飞出,一招“捣练子”化尽毕生功力,势必要取谢酽性命。 谁知,谢酽早摸上机关,见他手中动作,即嘿嘿一笑,竟纵身一跃,跳下了孤台。就在这时,那道墙壁也开始缓缓合上。 原来什么孤台,什么下面是浓石灰水,什么一侧失去重量另一侧就会炸毁,都是假的,全都是谢酽信口编造。冯延康大喝一声,怒不可遏,他不敢相信自己竟一步一步着了这个黄毛小儿的道,主动投身于这荒谬的陷阱。 尽管他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房间,但沾染上的磷粉还是无法完全抖落。当逃到楼下之时,他的身上已被火苗吞没,火蛇舔舐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剧痛之下,他却反而清醒,深知找谢酽算账都是后话,当下只是用尽全力朝湖水奔去。 可惜,从楼中逃出的顺利似乎花光了他的全部运气,还没等他靠近湖边,腰腹之间猛然被一物打中,随即卷住他上身往回一扯。 “冯前辈,可不只有你会用这种兵刃呀。” 噩梦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头一看,缠住自己的却是九节鞭。冯延康怒愕不止,揉身挣动,逆着劲道回转过去。刚解开一圈,那鞭子却如影随形,铰动起来,将他缚得更紧。 谢酽只是远远扯着鞭子,却不进一步动作,更不出杀招。只是好整以暇地牵制着不让他靠近湖面。 虽只从顾柔处习得两三招鞭法,但终究精妙至极。即便是冯延康全盛之时,一时半刻也无法脱身,何况遍身被火焚炙烤,无一处不痛入骨髓。 就在他已经绝望之际,身上九节鞭却猛地一紧,随即脱落,这时不知何处遥遥传来了一声:“趴下。” 其实不用他出声,鞭势收回的力道就让本已站不太稳的冯延康向前扑倒。 刚倒下,耳后风声传来,武学大家的本能让他强自就地滚了几圈躲过。一时,岸边的黄沙争先恐后钻入伤口中,他疼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了过去。却突然又被一股力道猛地掀起,高高抛在半空。 “得罪勿怪,冯长老。”又是那个陌生的声音,认真地几乎称得上是真挚:“可也是为了救你呀。” 适才在沙土中滚的几圈已经灭了他身上大半火焰。本来已烧成个火人的冯延康又被抛起划出老远,准确地落入湖里。 “希望你是会游泳的……”这是他沉入湖中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随即,被湖水吞没的他没看到的画面是,一个玄衣青年一剑拦住谢酽九节鞭去势,两人缠斗起来。 而看冯延康沉了下去,一个一直沉默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可惜,他还真不会游泳。江护法,我去把他捞出来。” 那青年随意地应了一声,躲过谢酽蓄漫内力的一招“采桑子”,长剑横斜刺出,遽然变招疾速转动直入鞭圈,就势一震脱手,剑身缠着鞭子插入土中寸许。 两人同时兵刃离手,自然解了战局。谢酽双眼猩红,目光死死定在对面这人身上,嘴角却不可自抑地牵起。一时间,似乎无数极为猛烈汹涌的情绪堵满了他的全身,使他咬牙半晌,也只能吐出几个字:“江朝欢……” “谢贤弟,近来可好?” 江朝欢自然而然地淡淡一笑,走上前去把自己的佩剑拔出,插回剑鞘,又把那根九节鞭小心翼翼地缠好,向谢酽递去:“没打扰你们?” “你想如何?”谢酽却突然泄了气一般,眉目间几分疲色驱散了他适才浓烈的杀意。他没接那九节鞭,只是朝湖面走去,与江朝欢擦肩而过。遥遥望去,那个不认识的中年人拖着冯延康正往岸边游着。 这是谢府变故后,两人第一次相见,却是被他三招夺下兵刃。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重逢场面。在他的每一次构想中,这个害全家的仇人都被他以各种方式折磨、碾碎、毁掉…以偿还他的罪孽。 然而,他从没想过,再相见时,他仍是毫无力量、毫无希望,甚至,他们的差距还在不断加大。 那个中年男子已经带着冯延康上了岸,却视谢酽如无物般从他身旁越了过去,对着江朝欢恭敬地开口问道:“江护法,他还没死,要救吗?” 江朝欢瞥了一眼那个惨不忍睹的人形,便移开了目光:“把他弄醒,至少今天不能叫他死了。” “好。我这就给他服下回春丹。” 谢酽攥紧了拳头,听着他们的对话越来越远……就这样把他遗忘、也可能是根本没放在眼里过,两人旁若无人地带着冯延康走到别业里了。 他几乎是麻木地将右手移到腰间朴刀上,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杀了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然而,他转身的瞬间,余光中闯入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影子——是湖面上飞快移动的船。 越来越近,几如离弦之箭,逐渐清晰。 二零五.抉择 谢酽微觉诧异,霎时想到难道自己真的中了路白羽的计,这里是魔教埋伏下的陷阱?那些船只竟是魔教后续赶来的人手吗? 由于此行隐秘,他只带了几个手下。此刻全部派去看管路白羽了。谢酽不由心里一凉。等等,范行宜又充当了什么角色呢?他是真的只想借自己之手除掉冯延康,还是早已和魔教勾结在一起? 他顿觉不对。然而尽管此刻若是立即驾船从另一侧离开,多半还能逃掉。但路白羽就在这里,他日思夜想的仇人也在此处,他无论如何做不到转身离去。不管怎样,至少路白羽一定要死在他手里。 眼看船只越来越近,他横下心来,追入楼中。 然而,甫一进门,却见大厅并无两人踪迹。看地面上淡粉色的水滴痕迹,他们是上楼去了。 路白羽就在七层最高处,他们的用意不言而喻。谢酽当即提到追上。顺着血迹,一路追到顶层,映入眼帘的是江朝欢与范行宜缠斗在一起的身影。 他按耐住没有上前,而是转过回廊,奔入顶层唯一一个房间。 果然,本该关在这里的路白羽已经脱身,而适才那个中年男子正在解决范行宜和他派出看管路白羽的手下。此刻,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尸体。 谢酽不敢置信地望向窗外的范行宜。路白羽身上两重戒具,是范行宜和谢酽分别所属,不仅锁住了她的手脚,更是将她和柱子铐在了一起,钥匙分别在两人身上。然而,此刻柱子竟被直接砍断。 范行宜似是有所感应般,剧斗中仍是回头对上了他的目光,眼中不知是什么神情。 他被陡然闯入的江朝欢引开前,其实本也有机会就手取了路白羽性命。只是女儿下落系于她身,他终究不能下手。而被路白羽三言两语挑拨后,又见那鹤松石带来了还活着的冯延康,他更不愿的是路白羽被待会儿上来的谢酽杀死。 是而,他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江朝欢一剑砍断柱子,放走了路白羽。 失去承重的房梁在几人乱斗下已经摇摇欲坠,路白羽朝着谢酽娇媚一笑,率先从窗口跃出,赶到那圈半室外的游廊下,斜倚着栏杆回头看了一眼湖面,才转过来施然开口:“小江弟弟,鱼都上岸啦。” 正和范行宜打得难舍难分的江朝欢闻言,一剑格开判官笔刺势,连退三步,跃出战局。与刚刚解决完全部看守、拖着冯延康的鹤松石汇合,转过廊角消失了。竟徒留下路白羽给范行宜和谢酽在此。 身后房间终究支撑不住,轰然塌陷。收分的小楼在顶层只剩下了一圈外廊。 谢酽、范行宜和路白羽就这样立在外廊下,成合辑之势,一时谁也未能先有动作。 然而,与两人的紧张不同,路白羽甚至一直背对着他们,在遥遥望着湖面,仿佛毫不在意身后两个想取她性命的人。 见状,两人也不由得往下面看去。 大大小小数十艘船此刻正泊在岸边,几乎将湖岸堆满。每艘船上都在陆陆续续走下人,均行色匆匆。谢酽心里一凛,这许多人,难道是魔教倾巢出动了吗? 然而,再定睛一看,上岸的人中服色各异,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并不像是有组织的样子,甚至其中还有和尚、道士。 “不是魔教,是猎鹿联盟……”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他们为何会赶来得这么快?谢酽愈觉离奇,忍不住凑近一步看。果然,认出了好几个熟人。而走下船的人们也显然发现了他们。 “是路白羽……” “她果然在这里…那是谢盟主吗?” …… 顿时,下面人群议论如沸,纷纷叫喊起来。 几乎到手的路白羽决不能被这些人染指。谢酽再不犹豫,拔刀而起,水龙吟中最暴烈一招直取路白羽咽喉。 本拟路白羽虽仍有戒具束缚,久斗未必是敌手,但至少不可能一招制敌。谁知,尽管路白羽随之仰身而避,刀光掠过之处,她右臂旋即划开一道血口。 路白羽却只是漫不经心笑着,瞟了范行宜一眼。范行宜不为所动,像是定住了一般。只是任谢酽又使出第二招。 而楼下的联盟群雄正要进入小楼时,一个血人跌跌撞撞地从楼里跑出,吓住了所有人。一时,他们有人围住这冯延康,有人紧张地看着顶层外廊战局。 只见刀光铺陈成网,流转尽是杀招。路白羽只守不攻,很快身上已添了不少道子。显然,继续下去,不出三招,她就要毙命于谢酽刀下。 然而,她脸上仍葆笑意,只是又瞥了范行宜一眼。 女儿……想起独处时路白羽那个离谱的提议,范行宜毫无表情的面容下,心里已是纠结之至。 然而,魔教四大护法来其二,路白羽也完全无法掌控。大势已去,他只能在此情境下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即便,他在一步步突破自己的底线。 “谢公子,你……” 随着一声惨叫,范行宜身形暴起,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至谢酽刀前。腹部一股凉意,尽管他控制着角度,刀势的刚烈还是让他经脉一震。 他喷出一口血,借着外廊柱子的遮挡,侧过身来,又要撞上已然呆住的谢酽刀尖。 就在这混乱之时,路白羽已趁机逃开。只见楼下群雄虽被冯延康吸引了大半注意,却还是有人立刻发现了这里的状况,连连惊呼起来。 有人已经冲入楼内,范行宜似极为惶惧般捂住伤口,往后退去。突然变故之下,谢酽怔怔地看着自己刀尖徐徐滴落的血迹,不敢置信地自语:“为什么……” 尽管他全然无法理解范行宜自行撞上刀刃的用意,但眼见路白羽逃走,他定了定神,还是决定先追上去。 只是,刚一转头,面前已站满了冲上来的群雄。 “范长老?谢公子,你……” “路白羽呢?” 谢酽尚未开口,范行宜首先怒喝一声:“谢公子!你为何背信弃义,偷袭老夫?” “范前辈,你……”谢酽惊怒之下,正要上前分辨,却被丐帮之人护在了范行宜身前,将两人隔开。只见他一脸痛心疾首,又说道:“路白羽是我们三个一起捉到的不假。老夫念你年少英雄,有意抬举于你,已经应允将路白羽交给你处置,可你为何还要先伤冯长老,再突然偷袭,害老夫性命?一个丐帮帮主还不够吗?”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纷纷将质疑的目光投向谢酽。在他们适才楼下看到的视角,的确是谢酽独对路白羽,范行宜站在一边毫无插手的意思。可却被谢酽一刀刺中,结果叫路白羽趁机逃跑。 此外,在楼下时,冯延康也用仅剩的力气指认害他之人,正是这猎鹿联盟的盟主——谢酽。 一时群雄大为激愤,皆戒备地看着谢酽。 这个少年盟主在两年前就有为聚义令杀害少林玄镜、火烧客栈、与魔教洞主慕容义之女联姻等种种传闻。此前又在邺城渡口为泄私愤击杀昆仑派三人。说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不为过。此刻见与他同在一处的丐帮职位最高的两位长老,皆身受重伤、直指他为凶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时,有人来报,负责搜寻路白羽的五岳派已经将别业翻了个遍,却也不见她踪影。 群雄一时更为愤慨,皆望向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少林净寂大师,等他裁度。 二零六.相峙 越来越多的盟友赶来,浩浩荡荡地挤满外廊,将前后堵死。谢酽孓然立在群雄之中,惶惶然又如聚义庄被天下指摘的场景。 众人期待之中,净寂终于开口:“谢公子,冯、范二位长老所言可是事实?” 此时范行宜已包扎了伤口,面上愤慨之至,冷哼一声。而冯延康短暂地清醒之后又陷入昏迷,看样子性命难保。不仅丐帮之人皆怒视着谢酽,余人也都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无数目光利剑般扎在谢酽身上。 春夏之交,暖风徐徐抚摸着皮肤,本该舒服畅快,谢酽却如堕冰窖,寒意透骨。他终究不再是两年前初入江湖的那个少年了。在众人不善的目光中,他竟迸发出狂笑,直笑到眼角溢出泪水,他极是轻蔑地反问:“你们选择相信的就是事实,何必问我呢?” 与他交下旧仇的昆仑四雄中仅剩的苍鹰子最先怒喝:“谢公子这是承认了吗?联盟盟主、丐帮帮主你都不满足,还要提前下杀手铲除丐帮长老,肃清异己吗?” 此言一出,丐帮众人几乎难抑怒火,就要冲上前去。冯、范内斗,终究是帮内之事。可谢酽尚是外人,就意欲一招除去二人,其野心着实恐怖。在场即便不是冯范门下,也都大为郁怒。 谢酽年少气盛,又因家中变故积郁甚重,本不屑辩驳解释。但他历练之后,深知积累势力如何不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尚是顾柔帮扶、苦心经营。若真的今日在此蒙受不白之冤,那几个月来心血必将毁于一旦,日后行走江湖,也再难得到信任与帮助。 是而,压下恨意,他扫视了一眼众人,正要说出范行宜叫他前来与他交易的来龙去脉,却突然被一声惊呼打断:“魔…魔教,说要见谢…谢公子…” “魔教?是来接应路白羽的吗?” “魔教来了多少人?” 群雄顿时炸了锅,没人再记得听谢酽解释。只见那传信的崆峒派弟子结结巴巴地比划:“两……就两人。” “哼,两个人也敢来自投罗网,走,今日叫他们有去无回,煞煞魔教的威风。”事不关己的崆峒派率先转头就走。谢酽脸色变了又变,终是一言不发跟了上去。江朝欢……他到底要干什么? 魔教外敌当前,适才的纠纷暂且按下。一行人下楼时,均拿出兵刃,蓄势待发。 然而,一层大厅里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玄衣青年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里,倚着椅背,正在闭目养神。很快有人认出了这个曾在临安谢府之变中露过脸的魔教护法之首,江朝欢。 而大厅四周靠着墙壁,整整齐齐地躺了一圈盟友。一个中年男子正将他们串成串捆在一起。 见众人到来,那人直起了腰,走回了江朝欢身边。两人不知为何,衣衫尽皆湿透,发梢还在滴水,但仍是气定神闲,毫无狼狈之相。 联盟很快认出地上被绑缚的都是各派留下的一两个看守船只、搜查别业的弟子。各派好手都追上了顶层,留下的二十来人被魔教轻易制服倒也正常,只是所有人都心中暗悔,没多加以提防。 苍鹰子与江朝欢打过照面,当下怒道:“魔教贼子,你杀了他们吗?” 听他这话,江朝欢皱了皱眉,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般露出嫌恶。只见他张开眼,有些不耐地开口:“若是死人,还有必要绑起来吗?我只叫谢公子,谁让你们这些无关人等来凑热闹了?” 众人被他一刺,皆又羞又怒,抽出兵刃,将二人团团围住。虽然江朝欢恶名在外,武功深不可测,但他们轻敌自大过头,仅凭两人,怎么也不会敌过这百十号各家高手。这里当是他们葬身之地。因而,虽一时谁都不敢率先动手,但已结成阵势,情势一触即发。 谁知,江朝欢说了一句话后又靠着椅子休息起来,仿佛没看到周遭众人。倒是他身侧的中年男子开了口,却是对着群雄中独自默立的谢酽:“谢公子,我们已按照约定凿沉了这些人的船,也帮你用路堂主引来了丐帮二位长老。现下,你该把路堂主还给我们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原来谢酽本已几乎击杀路白羽,却留了她一命,反而趁机对范行宜下手,是因为他早已和魔教勾结? 这等荒谬的言语让谢酽几乎不知从何辩起。只咬牙道:“江朝欢,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江朝欢无辜的神色。他再也按耐不住,倏然拔刀而起,水龙吟啸劈向江朝欢面门。谁知,一柄剑鞘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钩来,刀光一滞,微偏半分,却落在了他身侧的桌子上。那桌子轰然被一分为二,木屑四散。 只是,江朝欢全程并未出手,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只用剑鞘拦了他一招的是鹤松石。众人跟着一惊,本以为这中年人是江朝欢手下,却没想到他身手如此了得。 “船…船真的都被凿漏了。”听了鹤松石话而出去查看的各派弟子此时跌跌撞撞地回来禀告。 这下,联盟众人再也无法镇定。他们的船只都被凿沉,无异于将百十号人困在这湖心岛上。到时魔教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净寂越众而出,肃然开口:“江施主,贵教到底要做什么?还请明示。若执意要与我们为敌,那老衲也愿意奉陪。” 他话中虽隐含威胁之意,但其实并不愿真的在此动手。虽然他们倚多为众,但谢酽与魔教有何勾连尚未查清,他可不想白白做了二者合纵下的牺牲。 果然,江朝欢和善地一笑,说道:“我们只是应谢公子之命做了一些小小布置而已,可从未伤一人性命。只要谢公子依照约定把路堂主还给我们,我们就此别过,绝无二话。” “谢公子,路白羽真的在你手上吗?”净寂看向谢酽。 此时,这个盟主却死死握着朴刀,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江朝欢。半晌,他终于稍稍压抑住极致的恨意,吐出几个字:“你不必挑拨,路白羽逃走,是大家亲眼所见,你何须装模作样管我要人?” “那就奇了。”江朝欢叹了口气,道:“虽然你如约纵走了路白羽,但我们守在楼下却并未见到人,也只能是你又派人截住了她。不然,难道是在各位手中?” 各派盟友相顾愕然,尽皆摇头。他们一齐攻入楼中时,楼里空无一人,并没有谁私藏路白羽的可能。显然,路白羽逃脱和众人入楼的间隙,只有谢酽有此时机。 而若说是魔教自己接回了路白羽,却来陷害谢酽,则更不可能。在魔教后续人马未到之时,江朝欢两人独对上百号高手,几乎毫无胜算。他们不在凿船后偷偷离去,反而现身露面,冒险要人,只能说明,他们真的没找回路白羽。 江朝欢又道:“当初你说我们配合你击杀二老、凿穿船只,你就把路白羽还给我们。冯、范二位没能毙命,是谢公子自己失误,我们该做的可没打一点折扣。难道你要怪到我们头上,因此不肯放路白羽?谢公子,这可不是合作的诚意啊。” 这番话叫联盟众人变了脸色。似乎一切都显而易见了。没等谢酽开口,苍鹰子先惊呼一声:“谢公子好大的算盘啊。” 大厅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满,门口也守着各派好手。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为这小小空间添了许多燥热。然而,这都比不过众人的焦心躁郁。 一副窥得全貌的样子,苍鹰子又自顾自地说起来:“谢公子发现路白羽踪迹后,觉得仅仅杀路白羽换得丐帮帮主还不够。反而用路白羽要挟魔教,要他们相助除掉同时发现路白羽的丐帮二老,并引来各位盟友,借魔教之手在此歼灭。事成后,却扣下路白羽,以继续要挟魔教与联盟两方。你想要的,未免太多了点。” 二零七.决战 苍鹰子本就是昆仑四雄中最聪敏之人,此刻这番言论虽是因旧怨而带有私心,但细细想来其实丝丝入扣,严丝合缝,叫联盟众人心内都信了大半。 初时怀疑谢酽对冯、范下手,尚可说他为在丐帮站稳脚跟排除异己,是正道内斗。但若是以联盟盟主的身份与魔教勾连,其严重性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而魔教两人只是噙着笑意,并未否认。这时,偏偏冯延康又伤重而亡。死敌身故,范行宜却泪洒衣襟。又补充了几个细节,佐证谢酽行凶,将一切都推在了谢酽身上。一时,不止丐帮帮众,室内所有人皆痛心疾首,怒视着谢酽。 “谢公子,你还有什么可说?”净寂转动佛珠,仍是慈眉善目地开口。但其中语气就像是在劝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一般。 大势已去,谢酽深知此刻再说什么大家都不会再信,心已先灰了一大半。耳畔连绵不断的是众人的质问和责难,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沉入湖底,无法呼吸……似乎一切都不再真实,连眼前仇人的面孔都模糊起来。 “谢公子是谢大侠的儿子,这样的出身和武功,又是我们联盟盟主,前途无量,何必去与魔教勾结呢?” “魔教惯会暗度陈仓,在聚义会之前,谁又能想到慕容义是魔教洞主呢?再说谢公子聚义会就背上了几条说不清的人命。还执意和慕容义的女儿成婚,焉知他不是才勾连上魔教,而是早就与魔教不清不楚。只怕一直以来,他都是魔教安插在我们联盟的卧底才是。” “可婚礼那日,据说是魔教灭了谢家满门……”有人提出疑惑。 “那不就更奇怪了吗?”苍鹰子道:“以谢夫人的武功都被魔教害死,为何独独谢公子会存活下来?难道是谢公子为攀附魔教,连自己家人都一并抛弃?还是说……” 他的话戛然而止,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发现心口处长出了一把刀柄。 “你……” 朴刀霍然拔出,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心头血喷出尺高。 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谢酽转过身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一步一步朝着江朝欢走去。 苍鹰子的血顺着他的刀尖在地上留下了一串痕迹,他全没注意到周遭围过来又被他的杀意吓退,默默分出一条缝隙的人们,似乎眼里就只剩下了那个端坐在椅中的人。 “就让他和魔教贼子自相残杀好了。反正众目睽睽下杀害苍鹰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早晚跑不掉。” 几乎都抱着这样的心思,以净寂为首,大家反而都让开了半尺,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 就在那串血迹终于蜿蜒到江朝欢身前时,这个据说是谢家惨案的主凶终于第一次站了起来,叫拦在他身前的鹤松石退到一旁,淡然走到谢酽身侧。 “谢贤弟。”他的语气亲昵自然地仿佛在和多年老友闲话,众人好奇地看着他微微弯过了腰,凑在谢酽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尽管他们没听到这句话,但谢酽的反应却切切实实地落在了大家眼里。 这个本就被仇恨点燃,遍身杀意的临安谢家后人此刻更宛如地狱修罗。被苍鹰子的血染得猩红的双目低垂着,一声轻笑从他被恨意堵满的身体里挤了出来。 “你看,你好像……又被我骗了一次。” 江朝欢的低语钻入他的耳中后,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里恣意横行着,把他体内的每一寸揉碎、穿透。他想笑,可喉中溢出的只是“嗬嗬”的气音,他抬起手,神情专注而单纯,似乎世间只剩下了一个人,一件事。 没人看清是谁先出手的。当他们反应过来时,一刀一剑已经相峙嗡鸣,斩击声锵然却又绵延似弦乐泛音。几乎是瞬时之间,厅中桌椅陈设尽皆碎裂飞扬,人们生怕稍被波及,皆尽力蜷缩身形,躲到角落。 水龙吟磅礴宏大,此刻携着极致的杀机,游龙惊啸,百兽齐喑。穿云破繁复深远,回招之间却返璞归真,化一制变。刀气嗡鸣,剑光闪逝,如雪虐风饕般恣肆,小小室内几乎栋折榱崩。 众人心惊之下,也暗觉神驰目眩。顷刻,室内已无落足之处,两人胶结固缠之间,已不知何时转到楼外,缀着无数痴神的盟友怔怔跟出。 转眼间,两人已拆上百招,却仍未分胜负。几个武学大家却看出,这场搏命之战的奥义渐渐从招式之争转到内力之斗。 谢酽不顾性命的打法之下,终究内力渐乎不继。而江朝欢吐息渊长绵密,仍似闲庭信步般悠然。缠斗越久,他越是从容。剑招已不再频频转换,一式“云趋鹜赴”化用得妙到巅毫,一路寻瑕抵隙,直捣阵心。 遽然一声金鸣后,天地间陷入无尽的閴寂。 谢酽的朴刀躺在几丈外远,竟锋摧刃折,断裂为二。而一把青锋长剑正在寸许外,直指他颈间。 没人看清最后这一招是如何演化的。只有谢酽清楚,当他自己也知内力差距下久斗不宜而以死为志,门户大开,使出同归于尽一招时,本已不可能有退路的江朝欢陡然变招,身形随之而动,剑身自掌下翻出。 这是终结的一招,两人心中皆一清二楚。而结果,也显而易见。 只是,只要剑尖轻轻一送,就能取谢酽性命的江朝欢,却未再有动作。无论是兵刃脱手,败于剑下的谢酽,还是一场恶斗,堪堪险胜的江朝欢,脸上都没有半分喜悦、庆幸、甚至是仇恨、懊悔……两人默然对视,眼中似乎只有一种透骨的悲凉。 这样的关头本是偷袭的好时机,但却没人敢稍微靠近一步。好像大家都忘却了他们一个是魔教恶首,一个是叛盟凶徒。许久,这片广袤的寥阒最终被一阵船鸣声打破。 众人这才惊觉,在被凿穿而缓缓沉没的船只之中,竟驶近了一艘大船。上面紫旗招展,题字为“顾”。 “是二小姐。”鹤松石走近,看到了船头立着的身影。 盟众这才清醒过来,拖了这么久,魔教的后续人马终是赶到了?难道今天真的就是他们葬身之日吗? 谁知,那船却只是停靠在岸边,并未下来人。江朝欢面上挂着惯常的淡薄笑意应了一声,似乎刚才的悲哀都是错觉。 他手腕一翻,已收剑入鞘。便自然而然地转身走向艞板,好像身后泱泱众人皆是无物。鹤松石跟在他身后,一道上了船。 岛上熙熙攘攘的联盟无一人敢拦,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离开。他们当然知道倚多为胜的道理,但适才的剧斗足够慑人,谁也不愿做那个送死的出头鸟。何况后援已到,谁知魔教又来了多少人马。 因而,看着大船收回艞板,众人反而松了一口气,深深庆幸这次魔教没开杀戒,避免了一场恶战。 在船开的同时,甲板上立着的女子偕着江朝欢就要进入船舱,身后却远远响起谢酽的声音: “今天,你不杀我。日后,我还是会杀了你。” 自败于江朝欢后便一言未发过的谢酽机械地站了起来,望着不远不近的船只和那个毕生死仇的背影。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背影却只是顿了一顿,便消失在了船帘后,甚至并未回头看他一眼。 二零八.练武 山衔落日,孤岛和上面的小楼渐渐凝成一点,消隐在眼底。 船舱二层的小窗前,一个女子肃手而立,眺望着已经看不到了的湖心岛,是顾柔。 在救出顾襄后,得知江朝欢和鹤松石去了欹湖别业,顾柔当即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数月以来,她苦心孤诣帮扶谢酽坐上盟主之位,培植势力,眼见丐帮帮主近在眼前,却被一朝毁于一旦,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她知道,事情已很难再有转圜余地了。虽然与魔教的勾结尚可说是江朝欢一面之词,但杀害丐帮二老和苍鹰子却是众目昭彰的事实。谢酽即便不被责难追究,也再不可能见容于正道。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正站在身后。顾柔收回目光,转过身来,神色与往日无异,却是对顾襄道:“你们都出去。我和江护法有话要说。” 顾襄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和鹤松石及房中几个下属一起退了出去。 宽敞的船舱内只剩下了两人。顾柔看了一眼江朝欢,坐回椅中,慢慢说道:“路白羽在哪?” “从顶层逃开后就不知所踪,未曾找到,只怕是落在了他们手里。” 实际上,路白羽从谢酽手中逃走后,便即被一早候在暗处的任瑶岸接走,趁着众人聚集在大厅的混乱,从另一侧凫水离开了。 在八月十五之前,路白羽将寄居在教坊处,再不会公然现身。无论是魔教还是正道,都无法或利用或追杀于她。 这是一次绝佳的时机,让路白羽在众目睽睽之下名正言顺地失踪,又可以将嫌疑分担给谢酽、魔教、甚至是联盟各方,加深嫌隙。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已经开始互相指摘猜忌了。 空旷的船舱一时静得可怕。直到无尽閴寂中一道惊雷乍起,倾盆大雨随之呼啸而落。天变了。 雨声中,顾柔才又开口:“你可还记得教主给你的指令?” “护路堂主平安。”江朝欢仍是平淡的语气,定定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幕。 “分内之事尚没做好,却自作主张去构陷谢酽、分化联盟。”顾柔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我却不知,江护法何时有权力妄为到如此地步了?” 她话中寒意萧索,比猎猎狂风都要肃杀,任谁听了都要心神一颤,江朝欢却只是垂下眼眸,毫不辩驳。 日薄西山,天光昏暗,连着船舱内的空气一道愈发阴冷。晦暗的光线中,只见顾柔蓦然扬起一块漆黑令牌。 “见圣教令如见教主。”顾柔从座中霍然而起,冷肃气势宛如其父,凝眉逼视着面前之人:“凭你的所作所为,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性命。” 漆黑令牌在昏黄枯灯中越发显得深幽坚冷,上面凹陷的紫漆大字“顾”将仅剩的一点天光吸收吞没,一层氤氲沉郁的杀意裹满这令牌和持着它的人周身,将一切凝滞胶结。湖水不再敢声张,风雨也只得静默,一时间,天地都雌伏在她脚下。 适才还平静淡然的江朝欢似乎终于懂得恐惧。他顺从地对着令牌跪下,垂下目光,看着顾柔裙裾摆动,缓缓走到他身侧。 然而,等了半晌,身旁的人却并未有动作。 “江护法这人,我真是看不透呢。”顾柔已收起了圣教令,重新落座。她的面色又如往日一般平和,甚至带了些笑意。 “你该庆幸,我不像你一样喜欢擅作主张。”她淡淡地说:“我已将今日之事报回教中,如何裁处,就等教主下令。” ———————————— 勿吉,长白山。 吃过晚饭,嵇无风撂下筷子,披上衣服说了一句:“我去散步了。”便匆匆出门。 留下范云迢和孟梁面面相觑。自嵇无风身子好了差不多后,嵇盈风已放心地回了中原。孟梁说,虽未找到师父的遗作,但恐怕是喝了神鹫血的缘故,嵇无风的毒竟日复一日自行化开了。 而他自醒来后,就变得有些奇怪。比如每天都一个人下山,说是散步,却不让人跟着。而他每次回来后,脸色都焕发红润,双目更是一天比一天精亮。又比如他不再让孟梁把脉,甚至好像故意躲着他。连范云迢也不再亲近。 看着门外早已黑透的天色,范云迢有些恼意:“他这几天是怎么了?连晚上也不肯消停。刚醒时还害怕野兽来着,一刻不敢离人,现在怎么反倒不让人近身了?” “看来这里不需要我了。”孟梁近日长高了不少,已经褪去稚气,和大人无异了,连说出的话都越来越难懂:“能倚仗的是自己,总比靠别人好。” “什么意思?”范云迢皱眉看着他。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孟梁也放下了筷子,打了个哈欠:“他在偷偷练武功。” 范云迢一怔。想到雪地里的脚印间距越来越宽,印记越来越浅。还有一次她端着菜被不小心绊倒,嵇无风竟从地面半寸上一捞,接住了盘子。 她不是没怀疑过,只是她想不通,习武不是读书,嵇无风这样根基浅薄的人没有师父是不可能自学成才的,他天天一个人,能练出什么来?何况,练武是好事,他又有什么必要瞒着所有人偷偷摸摸的呢? 想着,范云迢一跃而起:“要不要一起跟踪他,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孟梁又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地摆摆手:“你以为我没跟踪过吗?他现在精得很,根本追不上。你自己去。” 范云迢哼了一声,推门而出,顺着脚印的方向追下山去。 阴云遮翳,月隐星疏,外面黑得没有一丝光亮。而她正在追寻的嵇无风此时却盘膝坐在地上,极为专注地捧着一本书在读。 他发现这本孟九转遗作后,本拟立刻告诉大家的。但一个意外让他不小心看到了孟九转的自白信。其内容让他惊诧之至。苦思两天后,他终究决定隐瞒下来,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然而,当他偶然翻阅书前面的内容时,却又发现了这本医书之中,有一章却全然不是医术。他虽幼时就失散流落渔家,但被嵇闻道寻回后被逼着习武,还是接触了不少武学着作的。 这一章,他怎么看,都像是内功心法的述作。 二零九.回程 不过第二日,教中就传回了消息。顾云天急召江朝欢、鹤松石回谷,而命顾柔继续追踪路白羽下落。只是,对顾襄的安排却只字未提,仿佛把她这个人都给遗忘了。 在询问了她的意思后,顾襄自然表明要随江朝欢回程。顾柔倒也干脆,并未多言,当天便动身离开了。 欹湖和兖州并不很近,但教主既是急召,谁都不敢稍有耽搁。星夜赶路数日后,三人已到泗水。接下来,只需不到一日就能赶回幽云。 这一路鹤松石极会看眼色,只是不远不近跟在江朝欢和顾襄后面,从不上前打扰。只是,他的乖觉似乎并无意义,两人自欹湖再会后,除了必要的交流,都在尽力避免接触。 是夜稍事修整之时,顾襄正支着下巴出神,一只手突然伸到眼前。 她仰起头,只见江朝欢微微弯下腰,递来一只瓷瓶。 “那日音律之伤,需得慢慢调理。”见顾襄没接,他直接将瓷瓶丢进顾襄怀里,便转身走开了。 果然,顾襄追了上来。两人默不作声走出好远,又几乎同时心照不宣地停下脚步。 “孟梁来信说已离开勿吉,你不必回谷了,去任城与他汇合,让他继续为你调理内伤。” 前面的人并未回头,尽管他的声音低沉似自语,但语气却不是商量,而是替她做了决定。 顾襄冷笑一声:“你自顾不暇,还来安排我?怎么,是怕我对教主说些什么对你不利的事?” 空气一滞,江朝欢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开口:“教主并未召你,你何必回去碍眼?” “有人犯了大错,我当然要亲眼看看他的下场。” 这话一出,两人重又陷入沉默。 委派在外,非有大过,教中向少中途叫回。此次任务未竟,但路白羽只是失踪,又未身亡,本拟并非重罪,顾云天却召他回谷,甚至不给他搜寻路白羽将功补过的机会,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只怕他那日所为,着实触怒了顾云天。 连日来苦思回去后如何应对,才能最大限度地帮他减轻罪责。虽然她也清楚,自己的话在父亲那并没有什么分量,但也是唯一站在他这边的人了。可没想到,他却要把自己支走? 顾襄不敢相信,难道直到现在,自己还不是能被他全心信赖,和他共患难、同进退的那个人吗? 而江朝欢心内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回去后要面对什么。所以才不想让顾襄亲眼看到,更不愿她继续卷入他的计划。 两人本都是为对方着想,但话说出口,却又是夹枪带棒,针锋相对。沉沉的夜色中,两人的影子只有一尺之距,却好像有道鸿沟天堑拦在了中间。 顾襄心灰意冷之下,正待要走。那人却突然抬起手,将她一把揽在怀里。 横阻其间的亘隔顷刻尽数消散。他的肩膀硌在她下颌上,温凉的体温透过衣料。鼻尖碰到她的发梢,是一点淡淡的草木清香。他微微出神,另一只手极轻极轻地落在她发间。 “不许死。” 顾襄合上眼睛,气息吐在他后颈。更紧地抱住了他。 无需赘言,不管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只要再听他的一次,就好。 “嗯。” 紧紧相拥的二人在沉黑的夜幕中投下了一道影子。一切都无需再说。 二一零.吕隙 顾云天的双手笼在身后,神色也依旧平常。但空旷的大殿和殿中的空气、光影、声音似乎都在骤然间模糊乃至扭曲,一种无可言说的威势倾压下来,有如实质。 在这种威压下,江朝欢的神情更为低顺,却仍辩道:“属下虽办事不力,但对教主绝无二心。” 他彻底弯下脊背,极为驯从地跪伏于阶下,声音甚至微微发颤:“属下无亲无故,唯有教主恩同父母。既犯下大错,教主拿走这条命,属下绝无怨言。” 顿了顿,他默默吸了口气,又道:“但属下深负教主大恩,求教主允我寻回路堂主,稍稍弥补过错,再领受一死。” 眼前只剩下方寸的地面,他合上双目,将这一点空间彻底隔绝,他极轻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好像要连同那个所厌恶至极的自己一道挤出体外。 良久,久到那逼迫空气都为之凝滞的气息又渐渐远去,他张开眼,余光中顾云天已又坐回高台。 指节轻扣扶手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他心脏上,他忍住不适,思绪渐渐飘荡回半月前的夜里。他和任瑶岸、路白羽乃至教坊数人,细细筹谋而成的那个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严丝合缝地完成,而现在,第二步才刚刚开始。 湖心岛上,他所做下的一切,虽然没有切实的纰漏可以成为他另有异心的证据,但每一个环节的巧合都让人忍不住多想。而他们所为的,也绝不仅仅只是毁掉谢酽的基业那么简单。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谢酽当真是顾云天亲子,那顾云天决计是想送他丐帮帮主一位,培植他在正道的势力。 而现在,谢酽虽已失势,无法再依靠联盟聚拢人心、循序渐进得到丐帮。但丐帮发布的追杀令仍在,只要他能手刃路白羽,即使众人再不服不忿,也只能拥立他为帮主。这是他最后的一条路,也是仅剩的唯一机会。 顾云天信不信他,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话中隐隐透出的意味:他能找到路白羽,也只有他能。 这当然不是威胁,更不是单纯的求饶,而是在顾云天心中种下难以辨别的困惑。 一方面,他的行止出格,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又想利用这个知道谋求什么? 而另一方面,他却仍以无可挑剔的顺服听从召令、甘愿回谷领罪,姿态无比恭顺。至少表面看来,他还是一把听话、好用的刀。 一把好用的刀固然难寻,但如果它不再趁手,甚至反会伤及自身,那它的结局也只有被丢弃。然而,当这把刀或许还是打开宝盒的钥匙时,即使是它的主人,在毁弃它前也要再多几分考量。 普天之下,顾云天想取任何人性命都是易如反掌,只是,杀人,还仅仅只是最简单的事。 以他对顾云天的了解,这个喜好玩弄人心之人更不会挑明什么,而多半会一点一点隳摧他的一切,以便更好地掌控和惩戒。 在锋摧刃折、这把刀彻底失去自我之后,它是刀还是钥匙,就只全凭主人意思了。 这是人心的复杂之处,他利用了顾云天对人心的把握,就注定要付出极高的代价。幸好,这份代价,也正是他所求的目标。 这时,指节轻扣声停下了。 “站起来。” 一道吩咐从高处荡入他的耳中。他依从地直起身。 微微抬起头,自入殿后第一次与顾云天眼神相触,对方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中似乎含着点怜悯的笑意。像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抬起右手。” 终于……江朝欢心内一震,一如他所料,能够用以操控、同时折磨人的工具,顾云天恰好有一个最合适的—— 果然,顾云天的影子一点点压迫过来,没再多说,一直笼于袖中的左手骤然五指箕张,悬停在他抬起的手腕上方。 他似乎明白了将会发生什么,面色一变,眼中几乎浮起了乞求,尽管心下实则彻底释然、松弛下来。而顾云天已全然专注于指间宛如拨弦奏乐的游弋,带着某种享受般,食指轻轻一划。 几乎是瞬时之间,江朝欢手腕横纹上就刻出了一道青黑色的线。而就在同时,一股如冰锥入体般的刺痛自手腕豁到心脏,一条次生于血脉的叶脉线就此种植下。随着顾云天手指几不可见的一拨,那线毫无顾忌地在他血肉中绞动、缠结,他默默忍受,分辨着顾云天的动作,直到心口蓦然重重痛开,心关像是被一刀横剖——折红英之下,世间无人不可操纵。 虽然已是第二次经历,也早有心理准备,但剧痛真切地啮食着这具身体,眼前黑成一片,一时之间,种种心志谋求尽皆见置于脑后,他已没有任何多余的气力思考。 顾云天却不会给他任何的喘息之机。下一刻,随着他拇指虚按,掌心边缘贴着那条青线现出了鲜红一点,江朝欢全身不可自抑地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那红点慢慢向掌心氤氲开,越到边缘越浅,最后凝成了一瓣栩栩如生的桃花。他已看出,这次的折红英,种在神门穴上。与上次云门穴毁损肺经不同,神门穴属手少阴心经,主心脏、神志…… 果然,他心关处的锐痛渐渐转成惊悸,每一次跃动都让他的血色褪去一分。 就在花瓣完全绽出的瞬间,恣肆狂跳的心脏也彻底夺走了他维持清明的心力。即使他勉力将目光定在顾云天的动作,目中所见、心中所辨却随着心脏的悸动而模糊成一片。一时,他连现在何时、身处何处都失去感知。 不可以……他狠狠一咬舌尖,血腥气蓦然在口中化开,本已几乎被隳凌殆尽的神识一瞬清明。半个月前那一夜的景象重叠在眼前,那两个字也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 大家甘冒奇险、尽释前嫌,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岂能因他而功归一溃? 今日所受,是他孜孜以求的结果,即便死在这折红英之下,他也必须从中窥得、传出那个消息——吕隙。 二一一.寻隙 “吕隙”。 所谓吕隙,即律吕弱隙,是每个人最无法忍受的音调频率,和练武的命门一样,都是人体最为薄弱、易于突破的关口。几乎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普通人的吕隙是天生而来,而对于修练内功之人,他的吕隙通常受心法影响,是内息转圜最为阻滞不畅之处所对应的律吕。即使是再高明的内功,也必有所倾向,绝难将七经八脉练得完全一样。是而,修习音杀之术的人往往能从一个人的内功流转中窥得吕隙所在。 武林中人对折红英闻之色变,宁肯一死也不愿稍尝这滋味,但这却反而是江朝欢所一心谋求,只因他要从顾云天种下折红英的过程中找到那一线之机——他的吕隙。 以顾云天今日的武功,无论是仅剩四人、还非伤即残的教坊,还是失却神鹫、只剩两月可活的任瑶岸,乃至于因习得风入松和凤箫吟而几乎难逢敌手的江朝欢,都仍是天悬地隔、毫无胜算。 而用毒下蛊、机关构造这些二流手段,对于顾云天的境界,也几乎没什么作用——慕容义以整个盛会和山庄为筹码,也未能伤他分毫。在这世间,若说还能有什么方法有胜过顾云天的一丝可能,那恐怕也只有音杀之术了。 音杀,在所有武功中是最为机巧、最难遁藏的一种。它所着重的不是内力深浅、招式精陋,而是对音律一道的领悟与天分。对于顾云天这种内功臻入化境、招法亦登峰造极的武学宗师,音杀是最能缩减差距、弥补劣势的投机取巧之法。 它本就极擅以弱胜强、寻瑕抵隙。而无论武功再如何高强之人,他也只是能最大限度地锻造体术。可有长必有短,是人终有弱点,若音杀能将律吕波动范围缩至最小、持续不绝针对弱隙,再佐以杀阵激发,定是事半功倍、潜力无穷。以教坊本身的造诣,应对顾云天或可一试。 然而,二十年前被顾云天设计残害、七零八落的教坊这些年已功力不比从前。与之相对的,顾云天却远胜当年,实力早不可同日而语。而他们几十年未见过顾云天,更是无法得知他的吕隙所在。 顾云天修的是朝中措内功,虽与江朝欢同源,但他更为大成的是折红英,这是他所自创、兼融内外两道的绝世武功。要想找到他的吕隙,必须要从折红英下手。 折红英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看做顾云天以一处要穴入手,在人体内种下一套新的血脉,它与七经八脉争斗、纠缠,最终一身血肉被它蚕食殆尽,也就到了“花谢春归,黄泉命断”之时。 因而,旁观者未必能仅从他动作中看出什么。唯有切身体会、任这枝叶在体内蔓生、侵噬,配合观察他的手法次序习性,互文推演,才更可能辨出他律吕之隙。 而这些人中,唯一有机会接近顾云天的,就是江朝欢。 只是,闭关十多年来,顾云天已经很少使出折红英,上一次还是因谢家一事对江朝欢施以惩戒。而这场一箭双雕的计划,看似为重新让谢酽陷入众叛亲离、万劫不复,实则是为引顾云天出手、循机窥辨。 长夜难明,何妨曦景?那夜苏长曦提出之后、众人筹谋至今,言犹在耳。甘愿赌上一切,只为那同一个目标。 体内叶脉线仍在不停拨动,掌缘处那瓣桃花殷红如血,心悸随之愈发剧烈,江朝欢慢慢张开眼,将目光重新凝定,摒绝一切杂念,用所有的意志细细剖解痛感。 与上次单纯的惩罚不同,这次顾云天似在享受他的痛苦,指间动作悠然闲适,细细雕琢,仅仅种下一花一叶就花了半天。发觉他咬舌后,更是停止继续种植,而是一再拨动叶脉、催发桃花。 虽然这无异于将这份折磨延长了数倍,但却给了他时间和机会窥伺动作、辨别脉络、验证心法,寻找吕隙。 就在他几乎习惯了这等痛楚之时,顾云天指尖一划,说不清是交错于手腕横纹显出一道青线快,还是那道内息逆行血脉、直引心关,第二条叶脉深植于体更快。他遽然死死握紧左手,没给自己分毫失神的机会,已辨出这道脉息如何交延。 紧接着,又一片花瓣在他手腕内侧缓缓绽开,与之相对地,心脉如遭重击,本因惊悸而剧跳的心脏骤然减缓下来,呼吸为之一滞。 这一刻的失重感将剧痛都盖过,他的瞳仁不可自抑地放大,大脑却只空白了一瞬。 是维络之脉。既能激发催化、又可退缓衰延、阴阳两道,正反之极,合于一势,这是顾云天培植桃花时所用经脉。 下一瞬,又一道青线印于腕上,三条青脉固然缠结恣肆,但收发同源,以一道脉息便可御无数盘根错节的枝叶,原来这就是顾云天以最少的内力减损施为营造根脉之法…… 自神门而起的整个手少阴心经被依附夺占,一株根系慢慢地在体内扎根盘踞、搅动血肉。他的右手悬驻在身前,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腕上一点点绽出的红英……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不仅不转移思绪排遣痛楚,反而将每一分痛感碾碎、磋磨,抽茧剥丝、寻根溯源。 不知过了多久,一株桃花已快要成形,他也就要抓住那一线之隙,一切似乎都将明晰,遍体陡然炸开的剧痛却彻骨锥心、在一瞬之间夺走了他的全部意志。 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穿针引线般刺过,又胶连错合。心脏横冲直撞、毫无顾虑地悸动。眼前只剩下斑驳的色块。他想分条缕析分辨痛感,但枝蔓好像已和骨血彻底融为一体了,仅仅是一呼一吸,就一发而动全身,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他蓦然跪倒,呕出血来。 眼前斑驳的色块变得模糊,身体也越发沉重,只要认命地合上眼就是解脱,但他不能……左手死死撑着地面,他一点一点抬起右腕,喉中凝出几个颤抖的音节:“请……教主……继续……” 他的声音破碎喑哑,好像也和这副身体一样被摧磨到极致了。望着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的、微微发抖的右腕,顾云天露出一点玩味的笑。 “神门穴上的折红英毁损心经,你的心脉已到了承受的极限,若你只是想活着,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罢。” 二一二.再会 “属下……答应过二小姐……”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下意识说出的,是这样的理由。 天意从来高难问,除了复仇,好像又多了一个他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江朝欢惨然一笑,恍惚之中,掌缘处的桃花栩栩欲活,呼之欲出。长时间的剧痛和凝思耗尽了心神,眼前幻象竟与现实重叠。依稀之间,顾云天又抬起左手,在他腕上堪堪悬住。 没有资格分神、再无机会浪费。几乎是同时,他又咬住舌尖,强迫自己重聚神志。 然而,随着顾云天二指轻按,比适才更汹涌、更猛烈的剧痛毫不容情地倾压而来,最后一道枝叶一笔天成,本已微弱的心脉再也承受不住,五内俱摧,他陡然呕出数口心头血。 根系完成的瞬间,便开始更为肆无忌惮地啮食着他的血肉。一时之间,仿佛置身海底,气脉挤压、逼迫着周身,挤走了身体里最后一点空隙;又仿佛无数冰针在体内随意窜行,将他一寸寸碾过、绞碎,又重新缝合。 他已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是麻木地、机械般地维持着呼吸,尽管连这一点动作都竭尽了他仅剩的意志。 顾云天手指仍在捻动,他在绘制最后一点花蕊。 吕隙……他并没忘自己该做什么。然而,尽管他死死地盯着顾云天的动作,好像要烙在眼底,又将此前所得一遍遍地在心中重复推演,却越来越抓不住那点神思。身心如煎如熬,再坚韧的意志也敌不过人体的本能。本已呼之欲出的答案反而渐渐远去,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一切渐行渐远……在顾云天彻底完成这株红英的同时,他的身子再跪立不住、蓦然坠落。 掌缘处灿烂至极的桃花竟比真花都要鲜活,无数枝叶盘根错节,形意兼具,映在他苍白纤瘦的腕上,神韵天成。古往今来的丹青圣手都无人能与之相较。 只是,与这花叶的生机勃勃相比,蜷在地上的人却与死人无异。 持续了一个时辰的栽种,耗尽了他的生机。他一身青衣被血染透,左手指甲在用力间已然折断,指间血迹斑斑,惨烈至极。尽管他仍张着眼,却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呼吸,只有嘴角间或溢出的鲜血证明他还活着。顾云天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一时默然。 盛极则衰,那开到极致的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凋败,二人都清楚,适才种下的过程还仅仅只是个开始,即使捱过了这遭,红英笔成之后,开落有期、周而复始、隳损血肉、耗磨气脉。这才是肉身绝难承受、让无数人宁可自尽的所在。 他不再看地上那人,目光平平扫过死寂的大殿,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又说道: “既然你力有不逮,那路白羽自有人去寻,你就好好待在这里。” 他的声音飘在江朝欢耳中,时远时近,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江朝欢动了动手指,似是想开口,但完全发不出声音,就连疼痛都渐渐遥远。模糊的目光中,顾云天微微转过头,向他耐心地解释着:“离君山之会还有二十一日,我种下的折红英每日发作一次,二十一次后便是红消青断之期。” 顿了顿,他拨弄着自己的指节,从江朝欢身边越过,兴味已尽:“这期间若找到了路白羽,我自会为你拔除,前事既往不咎。但若到了八月十五仍无音讯……或许你会后悔没在今天甘心就死。” —————————————— 临安,谢府。 一柄青黑色的伞下,顾柔默不作声、长身而立。 她望着不远处的长恨阁,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入内院。 自欹湖别业之变后,谢酽自然不可能再任联盟盟主,甚至已成勾连魔教的嫌犯。还好当时人人自危,只想着自己逃生,还并没有人来为难于他。他也就趁乱离了岛,自此孤身游荡。 不知怎的,在家人惨死后便积存着愤懑仇恨的心境蓦地平复了下来。 得而复失、真亦作假、希望轻易化为乌有……他真的受够了。若不再执着,就这样认命,又有何妨?反正他已经没什么能再失去的了,又何必为自己平添烦恼,再汲汲营营为那虚无缥缈的复仇做着无用的努力? 当顾柔走进房间时,他也只是漠然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意外、没有惊喜,仿佛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能牵动他的情绪。 这是他和慕容褒因成婚那日的新房。那日以后,不过才过去了半年,一切已经又变化得不成样子。他靠坐在血迹早已干涸的床边,手中轻轻抚摸着杀死她的那把匕首,似是对顾柔说,又好像在告诉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他身上的气息与其说是颓靡,不如说是彻悟后的平静。不再努力,不再抱有希望,就不会一次次失望。 望着自己苦寻数日、却已心气全无的人,顾柔轻轻走近,俯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 “你还活着,你的仇人也没死,何谈结束?” “仇人?”谢酽笑了,是发自心底的笑:“归根到底,他不过是顾云天手中的一把刀。可我连这把刀都不是对手,我还能找谁报仇?又有什么办法报仇?” 他不是不恨了,只是恨太沉重,他整个人已经被诡谲的命运扯得七零八落了,实在再负担不起这份恨意。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匕首上,喃喃道:“母亲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别去报仇。或许,我早该听她的……” 顾柔微微凝眉,素日威仪只是显露一分,房中空气就沉滞了起来:“如果你真的都放下了,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即使令堂不要你报仇,那令姊令弟,还有慕容……” “够了!”谢酽垂下头,低声打断了她。尽管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周身充斥的、混杂的、矛盾的气息恰恰说明了他从未真正看开过。逃避、沉沦、欺骗自己,一切都只是他不敢再面对失败的借口。现下正需要一个刺激,让他认清自己的内心。 顾柔眼底浮起一点狡狯的笑意,没再说什么,便转身退出了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渐渐暗了下来。像雕像一样保持着埋头姿势的谢酽终于动了一下。他目中毫无神采,行尸走肉般站了起身。 然而,一点红色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木然地把视线缓缓聚焦到那红点,发现是床下的什么东西。 床幔层层叠叠之下,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床底。尤其是新婚当日就发生变故,自此房中陈设皆保持着那日的原样,他甚至不肯稍微触碰。而之后他只回来过两三次,又怕睹物思人,不忍细看,故而从未发现。 这次也是碰巧他倚着床角而坐,才看到了平日视线的盲区。本对世事都不再抱有希望的谢酽,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走了过去,弯腰探向了那个红色。 是一块喜帕。大婚时房中处处都是喜帕,少了这么一条,也不会有人在意。只是,它为什么会在床底? 谢酽不解地把已经落了一层灰尘的喜帕张开,一行缭乱匆忙的字迹跃入眼中,是用血写就,已干涸成紫黑的颜色,却仍能看出是慕容褒因的笔迹。谢酽心下大震,定睛细看,只见上面所书: 二一三.重燃 “江,乃顾门之人,万望小心。” 仅仅十个字,并不难懂,此刻却像天书一般。谢酽捧着这方喜帕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慕容褒因竟然知道江朝欢是魔教的人,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就知道,难道,她的死也和江朝欢有关? 一直以来,虽然把谢夫人和谢酝谢醇的仇算在江朝欢头上,但慕容褒因是自杀无疑,怎么看也和他人无关。 虽然谢酽也曾疯狂地寻找她自杀的理由,但她既未留下只言片语,又毫无异常表现,到底为何会在大婚之日,一切还没变质的时候就匆匆结束自己,像根刺一样扎在谢酽心里。他本以为这辈子也无法得知真相了…… 谢酽手脚冰凉,重新跌坐在地上,那喜帕飘荡着落在他怀里,好像是慕容褒因轻柔的目光和话语。 一定是这样……他终于明白了。 只怕是在婚礼那日,慕容褒因意外发现了江朝欢的身份。为防事情泄露,江朝欢逼迫她自尽。而她在临死前还偷偷留下字迹,只为了提醒自己小心……可恨自己直到今日才发现这喜帕,生生错过了她死亡的真相。 谢酽突然笑了。那个他曾视为兄弟之人,就连他只剩三年寿命、丝亳不会武功的妻子都不放过,而自己,却还在一次次为他找借口,甚至幻想着母亲的死也与他无关。 他捧着这方帕子,在彻骨的寒意中彻底醒了过来。那个真真切切毁掉了这一切的人,凭什么可以那样轻松、毫无愧意地又一次次地玩弄自己?为什么又要在明明可以取自己性命的时候故作姿态地放过了自己? 蒙翳在眼前的迷雾一朝散尽,他终于完完全全地看清了仇人的面目。 远比他本以为的更冷血、更狠毒,从来都不是被迫作为顾云天的杀人工具,而是在享受生杀予夺、戏弄别人于股掌之间的乐趣。 得失成败、真真假假,从来都不是宿命的捉弄,今日所受,皆是拜他一人所赐。 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逃避?谢酽霍然而起,再无一丝犹疑。 门外,顾柔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意,转身而去。 ———————————— 幽云谷。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江朝欢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多久。呆坐半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抬起右手。 然而,手腕上干干净净,连一丝伤痕都没有。 难道去钧天殿,被顾云天种下折红英是一场梦? 他正有些怔忡,然而,体内炸开的痛楚遽然把他拉回了现实。 猝不及防的剧痛下,他眼前一黑,左手撑着桌缘才不至倒下。他努力眨了眨眼,驱走了晕眩。又举起了右手,定定地望着手掌和手腕的连接处。 果然,刚刚还光洁干净的掌缘浮起了交错盘踞的青线,而这些青线的中心,是一朵尚是花苞的桃花。花叶尽管颜色尚浅,但与他本来的血管交织纠缠,有些可怖。 还好,那不是梦。江朝欢露出一点笑意,慢慢滑坐在椅中。他默默忍受着枝叶在体内飞快生长的剧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手腕的变化。 他已明白,醒来之时,恰好是红消青断,凋谢殆尽的终结一刻,也是重新生长的开始。这就是第一次发作。 昨日种下折红英的最后,他终究未能抵过这种折磨,错失了找出吕隙的时机。但还好他勉力记下了顾云天的手法和气息,如今桃花枝叶开落有时、日日重演,他还有机会一窥其隙。 熟悉的疼痛在体内撕扯,初期的生长尚能忍受。他暗暗告诫自己,这回决不能再重蹈覆辙、功亏一篑。 随着腕上枝叶越发明晰,越有生气,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次生于经脉的脉络一点点生根、抽芽。每一道连至心关的叶脉线再度种下,本已被摧凌过一次的血肉就又遭磋磨。 他咬牙忍耐着,将每一分疼痛揉碎,辨别,很快发现这次花叶生发的顺序竟与昨日不同。他练成风入松后,虽吸食内力不是很多,但化解吸收之时他着重修于带脉,因而带脉的顺滑圆融更甚于其他经脉。在昨日,这点些微区别并不放在顾云天眼里,他只是按自己心情种下。 而今天,再度萌发的枝条窥幽探秘,自觉避开艰难之处,先行纠缠于维络之脉。 折红英之精妙,竟一至于斯。江朝欢左手撑着台面,勉力抵挡一阵强似一阵的痛楚,眉间深蹙。然而,就在心脏好像被划了无数刀之后,那熟悉的惊悸又猛地发作。 神门穴属心经,对心脏的刺激已是艰险至极,更可怖的,却是对神志的掠夺。长时间的心悸一点点蚕食神魂,压制着感知和思考的能力。顾云天选择此穴,更多的就是在惩戒之外摧毁他的心志,让他彻彻底底地驯服。 心脏毫无规律地乱跳,那朵快要成形的桃花渐渐模糊,眼前只剩下浓重的颜色。这样下去只会和昨日一样。江朝欢索性合上眼,暗运内力。 既已无路可退,那不如另辟蹊径。他默念心法,一缕定风波内息自气海流转。中过折红英的人,包括尧叟,都说过发作之时,万不可运功抵御。越是催动内力与之相抗,越会受其反噬,加重痛苦。 然而,江朝欢依旧不管不顾,将这副身子当成不是自己的,只用那缕内息游走窥探。 两股劲力交缠,折红英强势霸道,定风波和缓舒纡,在体内此消彼长、全力相抗。那道内息随着叶脉生长之势流转,就如一根穿针引线的银针后面跟了只手指扯动线条。 外来劲道不够熟悉难以分辨,但生发于自身的内力当然掌控自如,在随各道经脉流转之中,即使一点最微弱的差别也能感受出来。相当于用自己所长的工具来代替直接动手。 他驱动定风波,已走过十二正经,发现了其中三处微有暇隙,劲力与别处不同,就快得到那个答案了。 含苞待放的桃花正在盛开,枝脉青中带黑,繁盛至极。在后面试探拨弄的内息几乎将疼痛翻倍,他抽离于肉体的神志渐渐被剧痛撕扯归位,越来越强烈的心悸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无一处不是浃髓沦肤般的难捱。 陡然呕出一口血,他的身子滑落在地,血迹染在腕间几乎要完全绽开的桃花之上,为花色增了几分从未见过的光华。 肉身所能承受的终究有限,这是他再次晕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二一四.熟人 尽管这次在半夜就清醒了过来,但依旧错过了桃花绽开的最后过程。 房中空空荡荡,一片沉黑。连烛台都未曾点上——自他再次被种下折红英,教中上下皆觉得他好像脑子不太好。能在一年之内如此惹怒教主两次,还宁受折红英也不早早自尽解脱,实在不像正常人所为。 洗萧楼成了个人人绕路而行的地方,方圆一里看不到个人影。顾云天也并未着人看守他,似是任他自生自灭。 事实上,好像也的确如此。醒来后,他也只是转头看了看自己右腕——即使是在死黑之中,那正在缓缓消褪的桃花枝叶也云蒸霞蔚,生气盎然。他移开目光,躺在冷硬的地上,张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一角,直到微薄的熹光给房中投入了一缕明亮。 十九天…… 还来得及找出吕隙吗?要怎样才能打破这具身体的桎梏,坚持到花开的最后一刻? 他无比厌恶这样活着的自己,但又清楚自己并不配一个解脱。面上浮起一点自嘲的笑意,他用左手撑着地面试图起身。 然而,只是轻微的活动,原本沉抑着的尚能忍受的疼痛蓦地炸起。他眼前一黑,又跌坐了回去。与此同时,左手指尖也尖锐地痛开。 抬手一看,才想起来那日左手扣着地面转移注意,结果用力之下指甲破碎,倒插入指尖,现在已青肿起来。 他盯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指,突然想起一个办法或可一试。 挨到这日傍晚,终于,第三次发作。 江朝欢索性靠着床沿直接坐在地上。在花谢春归、一切又干干净净的那一刻,他慢慢地抓起床头的剑,一点一点抽出。 然而,他第一次觉得这把伴了他十几年的兵刃如此沉重,他的手腕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终究,那柄剑从手中脱落,“铛”的一声,好不容易推开的一点又撞了回去。 自己已经连剑都拔不出来了。江朝欢神色惨然,他知道在折红英的摧折下,自己的身体状态会一日不如一日。 当年顾云天功力未成之下,尧叟十年发作一次,尚被折磨得心智失常。自己这日日发作、且种在心经要穴的折红英,又能捱得几回?他的时间,不多了。 腕上已经重新绘出花叶的形状,江朝欢忍着比昨日更甚的痛楚,从怀中摸出一把精美华丽的匕首。 是他与谢酽结义之时相赠的那把。自谢酽归还于他后,不知为何,他便带在了身上。 他暗暗咬牙半晌,猛地一把抽出了匕首。这柄孟昶墓中的陪葬品,依旧锋利无匹,泛着寒光。 将匕首放在身侧,重新凝聚神志,他和昨日一样,分出一缕定风波内息,缀在折红英之后,窥幽探秘。这个方法并无问题,他需要的,只是坚持的再久一点。 一日比一日更为剧烈的痛苦、心悸,已经渐渐熟悉,仿佛这种煎熬生来就是该伴着他的。随着面上血色褪尽,冷汗濡湿鬓角,桃花再次含苞待放。 江朝欢左手摸起那把匕首,狠了狠心,用力握紧了刀刃。 鲜血瞬间沿着指缝涌出。体肤的痛感与内伤不同,是如此真实而锐利。他霍然清醒了大半,能稍稍复归注意于叶脉线生长。 然而,这份刺痛带来的清醒并未坚持多久,他慢慢吸了口气,用仅剩的力气调转匕首,一点点往自己肩头探去。 匕首逐渐接近,然而,就要刺入的瞬间,陡然间,手腕被一个硬物猛地打中,本已割伤的左手立时脱力一偏,锋刃擦着他脖颈划过,留下了浅浅一道红线。 还没看清怎么回事,耳边风声乍起,匕首被人狠狠夺下,那股力道带得他身子撞在床沿,一时之间,几乎晕去。 只是,还未等他喘口气,他又被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提了起来,接着被死死扼住脖颈,他被迫抬起头。眼前却黑成一片,他看不清近在眼前的那张脸,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沙哑低沉的一声怒喝:“你干什么?” ……小缙?他为什么会来?江朝欢勉力张了张眼,驱开了一些黑雾,果然是全然脱去了稚气的、不再带着幼稚笑容的小缙。 见他不说话,小缙冷哼一声,把他重重一掼,扬起那把夺来的、已被鲜血染遍的匕首,恶狠狠地说:“你不想活的话就早点死,反正晚痛不如早痛,二小姐还能趁早忘了你。” 听了小缙的话,江朝欢有些无语,但他蜷在地上,体内是正到最后时刻的叶脉肆无忌惮游弋,本就重创的心脉被小缙一折腾,更是狂跳如擂,痛不欲生。默默忍过这阵剧痛,方能开口:“……你刚才不拦着……我不就死了?” 小缙怒极之下,哑口无言。半晌,方挤出一声冷笑,还口道:“怎么每次见到你,都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这样确实还不如死了好。” 这次,他却没等来回答。待他终觉不对,过去看时,地上那人已气息近无,昏了过去。 许是这次心神激荡之下伤得太重,江朝欢再醒来时,却是直接被第三次发作疼醒的。 只是,本来已做好了在地上躺一夜的觉悟,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在床上。房中依旧是他自己,并没有小缙的踪影。 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仍是花叶刚生发时浅浅的痕迹。而被匕首割伤的左手掌心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破损的指尖也被好好处理过,包扎了起来。 正犹疑间,房门被“砰”地推开,一个人影大步走了进来,果然是小缙。 见他醒了,小缙没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递过一碗药,命令似的语气道:“喝。” 江朝欢无言地看着杵到自己嘴边的碗,默默转过了头。 “又没下毒。”小缙冷冷一笑,转了身把药碗撂在桌上,自己往椅子上一坐:“爱喝不喝。” 叶脉线正在体内蔓生,日复一日的循环已经开始,江朝欢还需去找那吕隙。可见小缙一副不走了的架势,他只能出声赶人。 谁知小缙反而更是坐定,讥讽道:“折红英正在发作不是吗?待会儿受不住了又要自尽是?你放心,这回我绝不多管闲事,我就在这等着给你收尸。” 一席话把江朝欢说的哑口无言,瞠目结舌。小缙何时变得这样尖酸刻薄?又为何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怨气?自小缙失踪数月回来后,除了威胁他不许背叛顾襄,两人几乎都没再说过话,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他了? 江朝欢无法,又没时间和他多说,只得和缓着语气道:“你私自来这里,若被教主知道……” “你以为我为什么来?你以为是谁叫我来的?你以为我很愿意来吗?”小缙粗暴地打断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是教主怕你活不到八月十五。” 见江朝欢蹙起眉头,他又狠狠一指那药碗,道:“这是增益心脉的补药。你也知道,折红英没有解药,所谓诘旦花也只是抑制痛感,治标不治本。教主怕你的心脉承受不住每日发作的折红英,才召我回来为你调理。” 闻言,江朝欢问道:“这里放诘旦花了吗?” “没有。”小缙斜了他一眼,神色越发不耐烦起来:“教主只要我护住你的心脉,又没叫我给你镇痛。我干嘛帮你采诘旦花?你不喝也行,反正按你现在的情况,用不了半个月,不死也疯。” 听了这话,江朝欢便默默拿过药碗,喝了下去。他本是怕有止痛药影响他的判断,既然只是维护心脉,那就没什么所谓了。 这时折红英已催发过半,他不愿再耽搁,放下碗,又一次请小缙离开。 谁知小缙不再理他,任他好说歹说,就是不为所动。江朝欢第一次拿一个人如此束手无策,若是以前,他直接就把人打出去。可现在的他,别说小缙,就连随便一个会武功的人都能轻易取他性命。 他几乎要气晕过去,然而,却只能咬着牙咽下这口气,近乎讨好地赔着笑,道: “小缙大哥,你行行好,出去,行吗?” 二一五.窥得 最终的结果,就是小缙毫不妥协,就这样一直坐在一旁,默默看着江朝欢折红英发作。 这场一直持续到天色黑透的过程里,小缙看到他腕上桃花逐渐绽开,而他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奇怪的是,就算痛到连呼吸一下,都不由颤抖,他也依旧张着眼,一声不吭地死死扶住床沿,不肯任自己晕厥过去。 直到他左手上包着的白布又渗出红色,小缙眼皮跳了一下,握紧了拳头,却忍住了没动。 最后,就在那桃花彻底绽开之际,只见他猛地呕出口血来,一头栽倒在地。 小缙霍然而起,将那个即使在晕过去后也紧紧皱着眉的人来来回回看了半天,攥起的拳头松了又紧,终于,还是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之后一连三天,时间仿佛陷入了一个轮回,这样的场景一遍遍重演。 每当折红英发作之时,小缙都会过来,怎么赶也赶不走。 江朝欢无法,只能当他不存在,依旧自己分出内息在体内试探,寻找吕隙。然而,折红英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剧烈,而他的身子却每况愈下。此消彼长,即使有药物调理,他也没法再多保持哪怕一瞬清醒。 心脉重压之下,疼痛倒是其次,可长时间的心悸让他越来越难集中神志,有时正勉力分辨暇隙,脑中会突然全然空白,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而小缙只是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无论他是为抵抗晕厥而一次次挣开正在愈合的伤口,还是因惊悸失魂而露出茫然痛苦的表情,都不再上前阻止或恶语相向。只是面无表情地等待着,直到他又一次晕去。 那冷漠的目光毫无触动,与看到一场蚂蚁搬家不会有任何区别。 到第七日时,江朝欢已称得上是形销骨立。即使是未发作的时间,枝叶消褪的过程也让他没有一刻好过。 这日小缙来时,房中却空空如也。 惊异之下,小缙放下药碗,一层层寻去——顾云天实际上是囚禁了他,他应该是出不去的。 果然,在楼顶的挑台上,小缙看到了那个人。 他立在栏边,背影消瘦得近乎病态,就算下一刻倒下去,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虽看上去没什么外伤,但小缙清楚,他的身子已经被侵噬透了。 小缙默默呆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那个背影真的晃了一下,往后跌去。 小缙的行动比想法更快,他冲过去时,那人却已经扶住了栏杆,堪堪站稳。只见他又习惯性地死死压着左手,直到眼中重新湛出清明。小缙看向他右手手腕,那朵桃花已然开了一半,此时含羞脉脉,清丽无俦。 “晕过去至少会轻松一点,你是嫌还不够疼吗?”小缙的语气依旧毫不客气。 江朝欢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那时候,你也是这样的。” 小缙心内一颤,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段噩梦般的回忆,本已被他深埋心底,但其实无日或忘。这七天来的每一刻都无比漫长,有时看着他辗转煎熬,浮现在小缙眼前的却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挣扎着、翻滚着、哀号着,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一尺之距的解药。 嗓子被弄毁、双腿被打断、毒日日发作……直到他彻底屈服,答应为那人做三件事,甚至因此屡屡置顾襄于险地。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一死了之。 活着,从来都是别人掌中之物。可死,至少要为自己而死,死个明白。 “我和你一样,没有父母亲人,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这身武功、这副身体,皆是别人赐赉,也要为人驱使。” 江朝欢像旁观者一样打量着自己的手腕,仿佛那是别人的身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我也没什么不能失去的。” 怔怔站在后面的,那个由戾气和愤懑积成的外壳包裹着的人,表情终于裂出了一条缝隙,里面,仍是那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气的小缙。他又像曾经那样,幼稚地还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朝欢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是生是死,皆在别人股掌之间。但至少,我心中所想,是旁人永远无法掌控。如果此次就是这具肉身的湮灭,我至少要看着自己是怎样走到结局。” 半明半昧的昏暗里,他顿了良久,终是轻声开口:“你能帮我吗?” 不是恳求,更像是一种邀请。他的声音很快散在风中,留不下一丝痕迹。许久,他听到身后的人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语:“……我知道了。” 紧接着,后面的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忙转身走了。 江朝欢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些,他慢慢地转过身,望着小缙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三天来,他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他明白了自己实是力有不逮,只能借人之力。 折红英深植于体,全然压制着经脉,他所能调动的内息只有那么一缕。想要走到最后,他需要小缙的助益。他没有不能利用的人,没有不能使的手段,这次,也没什么不同。 很快,小缙就回来了,原来他是去拿那碗药。 看着江朝欢喝完,小缙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今天的药我加了诘旦花。” ……一瞬间,江朝欢几乎想把那药从嗓子里抠出来。为什么?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好不容易才把小缙说动,今天的机会又要浪费了吗? 然而,他不能表现出一丝异常。在小缙的注视下,他硬是挤出了一点喜悦和感激。 看着他有些古怪的表情,小缙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谷中诘旦花只种在连云峰禁地,我只敢偷偷采一棵。可能作用不大。” 不管怎样,总要尽力一试。江朝欢不再多想,开始凝聚神思。折红英花开过半,正是繁复之时。他以一息定风波分花拂柳,随之探去。 小缙只当他在默默忍痛,仍和往日一样站在不远处看着。直到那人颤抖地越来越厉害,再也站立不住。 看到他的身子一点点弯了下去,终是止不住地滑落,小缙终究迈出了那一步。 当一缕精纯的朝中措内息倏然注入体内,那本已濒临极限的身体如获甘霖。小缙的手掌抵在他脉门,桎梏不前的定风波立时破出滞碍,寻瑕抵隙。神志也在将将涣散的瞬间被剧痛一激,重敛于那一件事。 尽管愈发明晰的痛楚如伐经洗髓,是前几日都无法比拟,诘旦花也果然没起到什么作用,但,他终是第一次清醒着,直到桃花彻底绽开,光华尽显。 小缙慢慢收回内力,那个终于强撑到最后的人正止不住地呕血。剧痛的刺激对心脉也是一种损耗,晕去本是人体自我保护的机制。小缙清楚,他遂愿清醒着的结果,就是折红英隳败地比以往几日都要严酷。 死死攥着的指节泛出青白,生气正从那副身体里流逝,颈上青筋暴起,又被血染过,几乎称得上是惨烈。 即使日后折红英拔除,他的心脉也会因这不可逆转的毁损而遗害无穷。但小缙却好像从他平静的眼里,看到了几分释然和满足。 二一六.往事 血,触目惊心的血。 已经干涸的红色,正在变暗的红色,和新鲜的红色。 都是从一个小小的身体里涌出来的。床上的那个小孩看起来也就七八岁,那不足半个人高的身体表面没有一丝伤痕,口中却吐血不止,即使已经昏晕过去,也在不住呻吟,显是十分痛苦。 他的床前围满了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立在最前面,眉头紧锁。旁边,是个差不多年岁,却满面风霜的瘦长男子,他看看那孩子,又看看旁边为他擦拭的少妇,终是开口恳求:“姐夫,求你救救无风。” 他说完,室中陷入静默。只有另一个男孩扯着那男子的衣袖,也哭叫着:“爹,你快救救表哥啊。表哥是为了给我买元宵才出门的。” 那名少妇、一旁垂泣的小女孩、后面林林总总立着的一干人,都满面纠结地低着头,闭口不语。 床上的男孩像是要把整个身子里的血都呕出来。他的四肢软软垂在床上,即使痛到昏迷中也流出眼泪,身体也没有抽动一下。因为他全身的经脉筋骨尽被折断。 男孩的抽噎声越来越微弱,直到几不可闻,却把一室空气挤压得破碎,与血腥味混在一起,凝滞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那个被所有人带着或乞求、或纠结、或劝阻的目光注视着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他只是说道:“你们出去。” 血,斑斑驳驳的血。 这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 当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江朝欢几乎以为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太久没有梦到过父亲,连父亲的样子都渐渐模糊,可在这个梦里,他的表情、声音又是那么清晰。 不知何时枕头已被泪水濡湿一片,他重又合上眼睛,转过身面向内里,希望能继续这个梦境,即使他知道那个必然走向的结局。 在无垠的黑暗中,他似乎又沉沉睡去,也或许只是回忆,他已分不出是记忆还是梦里,但他实在太想在那个世界里耽得再久一点。 可惜,一声“刺啦”的响动把一切重置于现实。 昏暗中,他没有转头,只道:“你今天来得这么早。” 然而,来人却没有回答,认真地将门关好后站定了一会儿,才又迈步。江朝欢听着脚步声和缓有序,渐渐逼近,面上浮起了了然的笑意。不是小缙。 直到那人的影子一点点投上墙壁,长笛横握、女子身形,他叹了口气:“果然是你。” 教中除了沈雁回资历最老、也最为神秘的那人,四大护法中的朱天护法——岳织罗。 她忽然笑了一声,坐下了:“你是何时发现的?” 江朝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仅仅这点动作就让他晕眩了半天。他合上眼,道:“太行山之役,你与宋堂主一同失踪。却在数日后又毫发无损地回来。虽然这还能解释,但之后你就独来独往,很少露面。”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在这多事之秋,你慢慢把自己边缘化其实没什么。可你不该在欹湖岸边出手。” “你如何知道是我?”岳织罗依旧平静得出奇,仿佛事不关己,似乎连这个问题她也不是真的好奇,只是想把这对话维持下去。 江朝欢善解人意地笑道:“本来不知道的,可你现在主动找上门了。” 他的目光掠过自己手腕,那朵桃花正在消褪凋零,已所剩无几。“虽不知是敌是友,但能在郑普林的乐声中浑水摸鱼,借机发挥的,也必是位音杀高手。而这人能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紧紧尾随,不是教中之人也很难做到。教中有谁,似乎对顾襄和路白羽抱有敌意,却反而去助教坊呢?” “所以,我派手下在欹湖搜寻路白羽,却假作发现了教坊留下的痕迹,我知道那个人不会离开欹湖。而他见到教坊或将暴露,若他真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相助教坊,也定会趁着这大好时机来杀我灭口。” 岳织罗没有否认,只是平淡地问出:“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你和教坊已经联手了?” “那你呢?你现在在这里,是作为岳护法,还是……阿卓?” 空气骤然沉滞下来,岳织罗慢慢抬起目光,听到江朝欢又道:“其实与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相认相比,我更好奇的,是当年顾云天为何会放过你,甚至让你改名换姓,习得武功,在自己身边养虎遗患。” 岳织罗,也是教坊九人中最小的那个,阿卓,目中仍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缓缓吐出四个字:“我失忆了。” 既然江朝欢连教坊旧事都一清二楚,他和教坊的关系也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岳织罗是个聪明人,无需再试探、遮掩,她摩挲着手中的竹笛,那从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生动了起来,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齐纠缠交织,将她的声音染上一层深重的底色。 “那日宴中生变,想必你已经听过了。我最后负着苏师兄逃走后,将他安顿下来,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报仇。于是,我又一个人回来了幽云谷。当然,我远不是顾云天的对手,就在顾云天要杀我之时,林师姐赶来将他拦下了。” “原来林师姐那日重伤却未死,又被顾云天救回,但她产后即受重伤、又失了神鹫解毒,寿数已是将尽。她恳求顾云天放过我,顾云天当然不同意,说他不喜欢放虎归山,为自己平添后患。若是不杀我,便要我留在顾门,为他做事。” “我自然不肯。于是为了让我活下去,也为了让顾云天更放心,林师姐用拜火教秘术消去了我所有的记忆,又废了我的武功,而她三天后就撒手人寰了。自此以后,世上再无教坊阿卓。” 历历往事,多多遗致。在这师兄师姐丧命之地,岳织罗无知无觉地长大、成为顾云天的得力手下,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却又无比讽刺。 几乎相同的境遇,是她这样一无所知、却又在某一日发现真相会更轻松,还是自己把记忆烙进心底、亲眼看着自己堕入地狱来得痛快……芝焚蕙叹,江朝欢默然半晌,只是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一缕清冷的光线氲开了几分浓重的情绪,过去是如此沉重,沉重到每次触及都是摧心剖肝,但此刻所有种种都只化成了一句轻轻道来的话语: “二十年来,我从没忘过。” 二一七.回忆 岳织罗顿了顿,突然抬眼看向江朝欢:“你应该能懂。记忆,可以忘掉,但恨意,已和我相融一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此身但存,永世不灭。” 她目中绽出浓烈的杀意,一字一字地说道:“从我有记忆以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复仇。我非常清楚我一定要杀了顾云天,尽管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这种恨意从何而来。” “我知道我的实力还远远不足以作为他的对手,为了活下去,我只能隐藏这种恨。我不与旁人说话,不流露任何表情,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死物,但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我想知道我的过去,想知道这股恨意的来龙去脉,还有我为什么,会忘记。” “这股莫名的恨意让我发狂,但我又只能用冰冷麻木的面具维持着顾云天的信任。慢慢地,我不止恨顾云天,我甚至开始恨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的体内永远燃烧着一团烈火,想把这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教中最诡谲神秘、位高权重、似乎是生来就在这幽云谷的岳织罗,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来历。她和教中的每个人一样,为顾云天所栽培抚养,替顾云天杀人、办事,成为了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刀。但即使作为一把刀,她也是最不幸的那个。 “直到渐渐长大,又偶然习得音杀之术,我才发现我对这种功法莫名熟悉,甚至无师自通,进境极快,就像我生来就会一样。更奇怪的是,每次吹奏竹笛时,我的脑海中总会闪过一些记忆的碎片。可当我努力去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十几年过去,这些破碎凌乱的记忆终于拼凑成了一个场景。我看到了一场盛宴,就发生在钧天殿中。而这场宴会上没有喜乐欢笑,只有几个很熟悉的人共奏一曲倾杯序,然后就是伏尸遍地、血流成河。他们尽数倒下,有人柳琴折断、有人阮弦染血……” “而站在高台上束手笑着的人,就是顾云天。” 曾听苏长曦讲过幽云之宴始末的江朝欢此时心下了然。诸般祸端,已在多年前埋下。只听岳织罗惨然一笑,道:“我本以为这辈子也不会知道真相了,但丐帮定下君山大会后,杨蓁等三人离奇被杀,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开始偷偷调查,发现了一些痕迹,似乎是有一个以鼓声杀人的用毒高手在暗中行事。” “于是,我趁着太行山之乱,将计就计随着被抓的假“路白羽”而去,看到了那个人。我从没见过他,但我却认得他。” “他是我那破碎记忆中的一个。尽管他已经被风霜侵噬、被岁月磋磨,但我确定,那就是他。从那以后,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从儿时王屋山的亲生父母,到被掳去西域拜火教,被八个师兄师姐抚养长大,再到逃出拜火教,重回中原……还有最后的,那场幽云之宴。” 江朝欢看着她凄怆的神情,想起孟梁说过,记忆不会消失,只能封存。那被掩埋的惨烈回忆重见天日的一刻,是她二十年来所求的结果,却也绝非能够轻描淡写地承受。 岳织罗似乎知道他的想法,颔首道:“虽然前尘往事终于揭开帷幕,但我也只能继续保持着现状。我为害死师兄师姐的仇人兢兢业业地卖命,苟活二十年却从未真正有过复仇的行动,如今有何面目去与他们相认?思来想去,我还是继续在暗中追寻他们的行踪,直到十天前欹湖之泮,正好撞见了苏师兄以鼓乐掩袭你们一行。” “当时我以为他真的想杀你们,所以决定暗中相助——若能除掉你们四个,也算剪除了顾云天的羽翼,迈出了复仇的第一步。然而,很快我发现师兄所用音律并不会致人死命,事情或许不是我想的那样。于是,我很快停手了。还好并未毁掉你们整个计划。” 一切尽曝于烈阳之下,岳织罗开诚布公,再无犹疑。 所幸的,是本以为无一生还的教坊九人竟还有五人在世。这对今日的计划实是一大助力。江朝欢望着自己手腕上已尽数消败的桃花,轻轻吐出二字:“中渚。” 中渚,手少阳三焦经,夷则之律……他尚未传出的消息。 昨日遂愿清醒着到了折红英发作的最后一刻。在距君山之后还有十四天之际,他终于阐幽抉微,剖玄析奥,窥得了顾云天律吕弱隙。 二十年前,顾云天以黄钟大吕破教坊音杀阵,中秋之会,夷则律调能否成为那终结一击…… ———————— 岳织罗离开已经很久了,小缙还没来。他相信岳织罗自是处理好了一切才敢现身,因而难得得享受这片刻清净。 折红英第八次发作,已然找出吕隙的他再无压力,他能做的已经告成,他需要的,只是坚持得更久一点,直到亲眼看着中秋之会顾云天的结局。 此后几日,小缙奇怪地发现他不再要求自己相助,甚至发作时努力让自己早早晕去。可即便如此,日益沉重的耗损也让他的身体和神志都越来越微弱。 距八月十五还有七日,路白羽仍无音讯,江湖中盛传她被谢酽私藏,以和魔教交易,也有人说她其实躲回了魔教,只待过了八月十五再出现。 此时猎鹿联盟盟主出事离去,联盟做鸟兽散。而丐帮仅剩的两个九袋长老已经又损失了个冯延康,四个八袋舵主也死了个赵圆仪,代帮主任瑶岸也风头渐隐,甚少露面。君山大会到底还能不能如约进行,又如何进行,一时成了人人关心的谜题。 这日小缙端着药碗来到房中,江朝欢仍在睡着,仿佛谷外的混乱局势与他无关,也不是他所造成。 叫醒了他,小缙似有什么话说,目光来回逡巡了几圈,挣扎半晌,还是开了口:“明日二小姐回来。” 正在喝药的江朝欢手一抖,差点呛到。他咳嗽着,撑起身来,急道:“不是不让你告诉她吗?” 小缙本有些心虚,但被他一质问,反而觉得自己有理。他哼了一声,嘲讽道:“难道你打算一直瞒着她,最后找不到路白羽,让她看你的尸体?还是你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才不敢面对她?” 二一八.相见 不得不说,从神秘人处逃回来后的小缙颇有几分从前江朝欢的风范,说话总是冷不丁刺人一下。而偏偏,他又常常说到了点子上。 要说对不起顾襄的事,一直以来江朝欢可做过太多了。这场计划的一开始,为了支走顾柔就差点害死了她。而君山大会上,她又将得知那个自己隐瞒了许久的秘密——她并非顾云天亲生女儿。届时她将如何自处,如何接受,尚是他不敢去想的局面…… 江朝欢既不能奢求她原谅,更无法为自己辩驳。所以他宁可选择逃避,即使他知道,或许这是他们能平静度过的最后几日时光。 见他神色变幻莫名,小缙已经能猜到他恐怕真的又做了对不起顾襄的事,不敢面对顾襄。长久以来的怨恨堵在心头,他死死攥着拳,极力压抑着冲过去把人打一顿的念头,只咬牙吐出几个字来:“我真后悔当日带回谢家姐弟救了你。” 江朝欢眸光一暗,不愿回忆谢家之事,又不想再和小缙纠缠,遂转移话题道:“你回来之后,那个神秘人又联系过你吗?” 他本是随口一问,可谁知小缙的脸色顿时变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作色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吃里扒外,脚踩两只船吗?你不如先担心下你自己,这次找不到路白羽,你以为教主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你吗?” 江朝欢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到。又问:“虽说那神秘人戴着面具,说话只用腹语,但他的身高体型,武功路数,总是有迹可循,你还记得他有些什么特征吗?” 听了这话,小缙的怒气不减反增,呛声道:“我记得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能认识?他又瘦又高,武功不在沈副教主之下,几乎不用兵刃,也看不出路数。只不过他手上……” 话说到这,小缙却戛然而止,恍然大悟般瞪大了眼,逼近了他:“我告诉你干嘛?怎么,你又想找他合作,背叛教主了?” 江朝欢无奈叹气,见实在说不通,两人不欢而散。一直到第二日折红英发作,小缙也没再出现。 在这不长不短的一天中,江朝欢认真的盘算着整个计划的漏洞之处。而他发现,神秘人也确然是唯一一个变数。 自聚义会以来,每逢顾及不到的角落,就总有那神秘人横插一手,就如鬼影般阴魂不散。他下手的对象也不仅限于魔教,仿佛不管谁倒霉都是他所乐见的结果。 而他武功之高,几乎除顾云天外无出其右。这样一号人,就算再低调小心,也总该有个名号。可他却好像是两年前凭空冒出来一样,既无出身来历,也无门派亲友,实在神秘至极。 最奇怪的,是谢府之变后,他突然销声匿迹,再不出手。看小缙昨日的神情,又仿佛其中另有秘辛。这人到底有何目的,是何立场,又会不会对君山之会造成影响,实是无法逆料。 江朝欢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对策。而近日来,他的神志也越来越微薄,常常无法再专注思考。直到傍晚折红英发作,而小缙却没有按时来送药,没有了诘旦花抑制的痛楚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为了转移注意,他开始胡思乱想,过去的记忆没头没尾地闯入脑海。 突然,一个碎片扎了他一下,是他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花荥去见神秘人后,他尚不知那神秘人派出的少年是小缙,但根据花荥的经历,猜测到那人说不定是熟人,才会竭尽全力地刻意隐藏声音、容貌和武功。 试想,若是本来就与他们从未打过照面,或者甚至根本就在武林中毫无存在感,那又有什么必要避影敛迹、改头换面呢? 就像他和顾襄、小缙潜入聚义会中,完全无需顾虑那么多,更不用乔装打扮,因为他们就算大大方方地站在人群中,也不会有人认出他们是魔教的人。 反之,那神秘人和小缙一样戴着面具遮住容貌,用腹语说话不露声音,只在暗处出手推波助澜,那是不是说明,他也是个极怕暴露身份的熟人?抑或是曾经名声赫赫,很多人都认识的大人物? 是啊,若压根就没人认得他,他又何必费尽心机做出种种矫饰?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却是第一次想到。江朝欢心底一颤,好像于无尽黑寂中窥到了一缕微光。他抓住这点思绪,待要细想,却被骤然沉重起来的痛感搅碎,已有些模糊的目光中,瞥见手腕上的桃花含苞吐萼,将开未开。 比此前每一次都要剧烈的发作让他很快彻底失去了思考的气力,他并没有什么自虐的爱好,当下也就不再强撑,放空自己,只待用晕厥来度过这难捱的一夜。 然而,就在眼中烛火已经开始明明灭灭,剧痛也渐渐抽离身体,意识将要彻底陷落之际,房门一声轻响,他的心脏也不由随之一颤,几乎不敢呼吸。昨日小缙的话,言犹在耳,他再刻意逃避,也终要面对这个深深辜负的人…… 剧烈的心悸中,他死死压着心口,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扑入他的怀里。 在那一刻,万般纠结、种种犹豫,尽在他鼻尖触到的幽香中散去。 他闭了闭眼,似在梦里,耳边是顾襄慢慢的低诉:“我好想你……” 他的手腕被轻轻执起,那花叶盛开之处被温热的指翼抚过,摧筋破骨的痛意似乎也随之化去。他听到了顾襄的后半句话:“……尽管你又骗了我。” 他蓦地一震,想说什么,却只剩下无尽的愧意。春意将成、盘根错节的枝蔓搅动着、抽插着,全身经脉似被碾碎般,他却无暇顾及,脑海中只是一遍一遍回荡着顾襄的话“你又骗了我”……她知道了?她知道了什么?她还会原谅自己吗? 一时间,像被潮水淹没,他几乎喘不过气,急遽的心悸中,他的意识也终于越来越迷离,他努力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那个怀抱更紧了点,他听到那声音并不带责怪,只有深重的坚毅,似是对他承诺,又分明是在告诉自己:“我会帮你的,你答应过我不会死……”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这次,他终于倒在了一个能够安心的怀里。 二一九.循迹 长久以来,被心中执念困守,江朝欢从未真正放松过一刻。近日身体上的折磨更让他无时无刻不将活着这件事内化为存在本身。然而,这一夜不知为何,他没再梦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抑或被心悸一次次惊醒。在昏凉的夏夜里,只有间或奏起的蝉鸣,伴着温润细微的风声,为他安静无梦的长夜缀上星点颜色。 再醒来时,顾襄依旧在身边。他不愿惊动这易碎的梦境,只是重新合上眼,却似乎仍能看到那个坐在床边的背影。他悄悄将指尖挪到顾襄发梢旁,贪恋地佯睡着。 直到房门“吱呀”被推开,他听到了有人端着药走进,和顾襄说话:“还有一个时辰发作,该让他起来喝药了。否则赶不及药物生效。” 不是小缙的声音,却是孟梁。 “小缙呢?”顾襄接过药,一边朝床边走来一边随口问道。 “我说他的方子有一味药用的不好,他生气了,说我的方子根本不对,他说要来找你评评理的,怎么,还没来吗?” 顾襄愕然无语,翻了个白眼,却见床上那人也趁势“醒”了过来。 “你的身子怎么样?那日的伤好全了吗?”江朝欢不等她开口,先问道。 孟梁看着顾襄的心思立刻扑到了他身上,两人你侬我侬了半天,硬是将他晾在了一旁,当成了空气一样。他的脾气不比小缙小,当即重重一哼,坐在了椅子上。 江朝欢这才想起了他似的,转过头,略带薄责地问他:“你来这里干嘛?教主知道了吗?” “教主在连云峰闭关,我偷偷把他带进来,只说是我新收的属下,没事的。”顾襄忙道。 孟梁也回敬道:“我再不来,你就被那个半吊子的小子治死了。不过我说,那个什么教主这折红英真的厉害,从我记事以来,师父就在研究它的解法,但一直没什么进展。我看你啊,赶紧去求求他给你拔除,耽搁久了就连神仙也救不回来。” 顾襄闻言神情黯然下来,她自然知道求情对顾云天来说,是最无用的法子。她深恨自己当时没跟江朝欢回来,现在不过半月未见,他就又弄成了这个样子。 可江朝欢却毫不在意一般,只转而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那你师父可曾研究过,在发作之前,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桃花枝叶消隐?” 孟梁惊地跳了起来:“咦,还真有!师父曾告诉过我有一种折红英又叫做撷芳华,是在种下之后,以内力悬注于它所在的整个经脉,撷取根系之维锚定,这样,从表面上看,折红英的痕迹就完全消除了。而这种撷芳华的发作也不再是规律的周期轮回,只要以内力激发那缕根系,桃花自会重新现形,那时就是折红英发作之期。” 说完,孟梁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却又随即不解地皱起眉:“怎么,你想去处手腕上的印记?那不是掩耳盗铃吗?再说,这桃花画的不是挺好看吗?而且你的折红英已经发作过十几次了,不能用撷芳华消除了。” 江朝欢无言以对,心中却慢慢成形了一个计划。 在莫龙潜龙堡的壁画上,那个被换走的顾云天亲子头顶分明有个红色胎记,可现在,谢酽的头顶上却毫无痕迹。 这个问题曾困扰了他们许久,甚至一度怀疑谢酽并非那个偷龙转凤的太子。而就在刚才灵光一闪之间,江朝欢终于明白了其中关键——那所谓的胎记,其实是折红英。 胎记是不可能随着长大而消失的,他早该想到,顾云天既敢将亲子送走,那必会在他身上留下只有他能解开的记号,以防日后出现意外认错。同时,也能作为一种牵制和掌控的手段。 而潜龙堡的密道入口,为何是折红英根系对应的维络之图,也只能是顾云天给谢酽种下撷芳华,又锚定主根系的过程都被莫龙所窥见。长久以来的疑惑解开,江朝欢忙又问道:“除了激发根系之维,还有别的方法能让折红英显形吗?” “没有,师父也曾试过很多法子,但你们教主这门武功邪门得很,你就别想了。”孟梁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却又疑惑道:“怎么?你见过撷芳华?打听这些做什么?” 江朝欢懒得解释,直接做出痛苦状,狠狠咳了几声,果然,顾襄立刻端来药碗,喂他喝着,又责怪孟梁道:“你好好回答就是了,哪来那么多瞎疑心?” 在孟梁瞠目结舌的目光里,江朝欢安稳地靠在顾襄身上,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在原本的计划中,君山大会上,他们将揭开谢酽身世。而为将顾云天引出幽云谷,他们也需和慕容义一样,将谢酽置于重重险地。 第一步,设计让谢酽失去盟主之位,众叛亲离,已经完成。接下来,他们将利用任瑶岸给谢酽下的三重剧毒,把顾云天逼出。 而现下,得知了撷芳华一事,他立刻想到,有个更为稳妥、更为万全的法子将顾云天引来君山之会——激发谢酽的折红英,用他在八月十五的发作换得那唯一会拔除之法的人必须前来。 从潜龙堡的壁画上看,谢酽头顶的折红英多半种在百会穴上,是百脉之会,贯达全身,极为险要,一旦发作,只怕并不比他神门轻松,也绝非顾柔的功力能够拔除。届时,这定是他们手中的一个重要筹码。 而经过这些时日每日发作的折红英,江朝欢已对桃花根脉熟捻于心,也对顾云天的运功习惯有所了解,虽手少阴心经与百会穴大有逵违,但只需他在发作时,再多加以察辨,将此前的经验嫁接于督脉,必能有所发现。 尽管他现在无法出谷,也很难周转内力,但将线索传给教坊,他们当中亦有身中折红英之人,只需参详与共,想必能找出那谢酽身上的根系之维。 事实上,根系之维相当于顾云天最为擅长和常用的脉息,正好与吕隙相反。从一个武功大成的人身上找出弱点很难,但发觉他的所长其实相对简单很多。加之有吕隙对照,想必这次会更容易。 计较已定,他慢慢聚回神思,抬眸之中,却见顾襄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蓦然间,他想到昨日顾襄那句“你又骗了我”,她到底知道了什么,江朝欢不敢细想,更不敢问,如果这几日如梦境般的美好是最后的时光,即使是两人心照不宣编织的假象,他也不想打碎。 他有些心虚地避开了顾襄的目光,却看到孟梁正摆弄着他的佩剑。 初见孟梁时,他还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如今,他也和小缙一样,不知何时飞快地长大了。江朝欢看着他,又突然想起了嵇无风,便问起他的近况。 “他喝了那只神鹫的血,一般人早就承受不住经脉爆裂而亡了,他不仅当时没死,还慢慢转化吸收为己用,解了之前的毒。现在他活蹦乱跳,可好得很。”孟梁嘟囔着,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比你好多了。” 江朝欢放下心来,却不免有些疑惑:“他妹妹和你都回来了,范云迢的行动我也不再限制,他为何还耽在勿吉,不肯离开?” “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哪里知道?”孟梁翻了个白眼,一下一下拨弄着剑穗,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他好像在练……” 话说一半,他又立刻捂住了嘴,不肯再说下去。 二二零.开局 “练什么?”顾襄转头疑惑道。 然而,孟梁吞吞吐吐,却怎么也不肯说了。他本就没亲眼看过嵇无风练武,又怕江朝欢埋怨自己没阻止他,故而不再多言。 只是,他虽没说完,江朝欢却也能猜个大概。嵇无风这个表哥,与他儿时一起生活了三年,当时有嵇闻道和父亲的悉心教导,加之他天分也不差,武学根基早早打好。若不是后来被沈雁回抓走废掉全身经脉,也不至于现在习武如此艰难。 可现在嵇闻道去世,范行宜也显然自顾不暇,难以照料嵇氏兄妹周全。日后这漫长的几十年人生,他们不提如何在武林中立足,就算是仅仅自保,也成个问题。若嵇无风真的此次因祸得福,能习得武功,那也算是一个幸事。 只是,他要是真的想学,还需要一个好师父。想到这,江朝欢铺陈纸墨,给长白教苁蓉上人去信,让他们好好教导嵇无风武功,又叫他们看住嵇无风,八月十五之前不要回中原,以免掺和到届时君山的混乱局势中。 顾襄在旁看到他手腕上桃花凋尽,字迹也渐渐散乱,笔力更是远不比往日遒劲,心中不由泛起酸楚。再看他安排后事一样又给嵇盈风写信,让她也速回勿吉,更是难忍心结,终于将那个日日搅着心神的疑虑问出:“你真的不知路白羽在哪吗?” 那匆匆写就的笔迹并未有任何停顿迟疑,江朝欢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似是觉得这不过理所当然。 他们之间的每一点联系都充斥着无数的谎言,只是一个习惯了说服自己信任,一个自暴自弃般不再纠结于此。当下,就连孟梁都察觉出了气氛的微妙与诡异。他能感到,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面具,至于面具下是什么,他们视而不见,也毫不在意。 他很快撂下笔,催促两人出去。 近几日来,折红英发作之时的痛楚已让他甚至后悔做出这个决定。痛到极致时,他不敢看床边的长剑、桌上的勾刀等利器,只怕会抑制不住自尽的冲动。他不想让顾襄看到这些,顾襄也总是依从地避开。 而这次,顾襄也没再如谢家一案后拼命寻找谢醇谢酝那样,去找路白羽,以为他脱罪。仿佛心照不宣一般,两人都只是尽可能平静地度过这几日,等待着那个预想中的终结。 果然,就在八月十二这日,顾襄对他说起,外面盛传路白羽的确在谢酽手里。而据说谢酽将在君山大会上露面,与丐帮谈判。若丐帮同意不计前嫌,让他做帮主,他就当场击杀路白羽。否则,他会把路白羽献给我教,以谋求入教通路。 江朝欢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这些传言,当然是任瑶岸散播出去的。如此一来,君山大会必能如期举行,各派武林人士也定要去看个究竟。至于被扣上一个又一个锅的谢酽,也不可能放过这个洗去污名、一探究竟的机会。 在这般甚嚣尘土的传言中,顾云天不可能不知道路白羽将在君山现身,尽管如此,他也不会因此提前给江朝欢拔除折红英。就这样,又过了两日,教中几乎人人都以为这次江朝欢必死无疑了。他却求见顾云天,表明自己听闻传言,愿去君山大会带回路白羽,以将功赎罪。 东曦既驾,连云峰底层层叠叠的云翳皆镀上了一条金边,晨雾被朝晖染透,绯红连绵,蔚为壮观。 云海朦胧中,那躬身跪着的人,却病态苍白。顾云天俯瞰着遥遥相对的钧天殿,良久,只是答应了他的请命。 一切,都将回到正确的位置,重新开始他们的轨迹。江朝欢已等了太久,所以这一天似乎真的要到来时,他心中只有全然的平静。至于他的终曲是随尘埃跌落,还是在死局中觅得一线生机,他并不在意。 顾襄、小缙和孟梁都执意要与他同去,他自知以自己现在的身体也拦不住,只能随着他们。出谷后,即往岳州而去。 尽管只是与世隔绝了不到一个月,外面的世界却天翻地覆般新鲜。自欹湖之变以来,各种传言沸反盈天,莫衷一是,要多离奇有多离奇。这一路上,每每听到各种出格的言论与猜测都让四人瞠目结舌。而所到之处,大家几乎都是匆匆赶往君山,让他们不由想到了聚义会前群贤毕集的盛况。 这一路,顾及江朝欢身体,他们走得不快,但好在路程不远,他们仍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岳州。 君山和欹湖湖心岛一样,都四面环水,是个孤岛,这时并没有人提前过去。四面八方赶来的武林人士几乎都在岸边岳阳楼驻下。 此时已马上到了折红英发作的时间,需得赶快找个客栈安顿下来。岳阳楼自是人满为患,他们也不想惹眼,便拣了个偏僻安静的小店进去。 然而,甫一踏入店门,几人一齐愣在当场——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店中左手边的桌子,坐着年轻的一男一女,不是别人,竟是谢酽和嵇盈风。 聚义会前一日,雁门客栈初遇的场景历历在目,不想今日竟尔重演。只是物是人非,一切早已变得不成样子。 世事竟能如此巧合,走在最前面的顾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尴尬地僵住了手脚,小缙也面色一红,勉强挤出个鬼脸,想要溜走,却又被身旁不明所以的孟梁拉住,悄悄问他:“那个人是来玄天岭求医的谢公子?他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有些空荡荡的客栈里,他的声音虽不大,却传了开去。一时,空气更沉重了一分。 在稀稀落落的店面中,原本走在顾襄身后的江朝欢此时却越过了她,和每一个普通的客人一样,自自然然地走进店里。甚至比其他江湖中人都要文弱和气,身上连一点兵刃都未佩戴。 没有问嵇盈风为什么不依言回勿吉,又为什么和谢酽在一起,更没和那个恩怨纠葛的对手对视。他似是根本未见有两个熟人,径直走向楼梯,后面顾襄则匆匆对迎上来的店伴交代几句,一行人就要过去,后面却响起冷冷一声: “站住。” 二二一.前夜 蓬牖茅椽,灯昏茶凉。 寒酸粗陋的客栈中连着伙计也就八九个人,本都松松散散地闲坐,此时被谢酽这一声“站住”一惊,全都好奇地扭头看向声源处。 出声的是个坐在角落的年轻人,而他虽未指名道姓,那被叫的人却很自觉,悠悠停在了原地。 那是一行四人,不知怎的,都神色古怪,说不出话来,半晌,应声的却是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谢公子别来无恙啊,慕容小姐怎么不在?令堂和令姊身子可好?教主派你来这有何贵干?” 能看出,孟梁在极力展现话事人的成熟可靠,但显而易见,他的努力好像没什么效果,甚至可以说是起到了反效果——本来还称得上是平和可亲的谢酽,脸色顿时僵住了。 顾襄尴尬地蜷着手指,“咳咳”了两声。小缙则使劲掐了下孟梁的胳膊,把他扯到了后面,叽叽咕咕地骂他:“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从小生长在荒无人迹的玄天岭,从未和除了孟九转之外的人打过交道的孟梁,不仅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对中原武林的纷争也是毫无概念。 尽管随江朝欢来了两次中原,但都被他的手下严密保护,几乎没和外人接触过。而江朝欢也并未和他讲过各种派系之争与近来武林大事。所以,在孟梁看来,所谓江湖,只分为顾云天的魔教和其他,而和江朝欢他们一道去玄天岭求医的谢酽,自然被他归于魔教那一类。当然,至于他问的那几个人都已死了,他更是全然不知。 眼见这里脸皮最厚的小缙都撑不住了,谢酽更是怒极反笑,慢慢站起身来,那四人中唯一不曾开过口的年轻人终于抬起了眼眸,淡淡地说道:“谢公子有事吗?” 店中的客人看来都是没什么见识的,此刻还没认出来眼前的人都是谁。见他们半天没有动手的意思,也就都没了兴致,又转头吃喝了起来。 重新平静下来的客栈中,枯黄的油灯被门窗缝隙里挤进来的晚风吹得晃晃荡荡,把每个人的神色都映得变换莫名。 终于,谢酽的目光从孟梁身上移开,极轻地笑了一下。 十几天前,在新房中发现了慕容褒因遗笔,尽管他由此推断是江朝欢逼迫慕容褒因新婚之日自尽,但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他还不敢完全肯定。可今天,孟梁的出现让他彻底清醒了。 那个所谓神医孟九转的弟子,也是他们魔教的人。那当时慕容褒因的毒到底解开了吗?抑或者他们又动了什么手脚?再想到孟九转说自己二十年前曾给姐姐看病,既然孟梁与魔教搅在一起,那孟九转又是何人? 本以为江朝欢陪他求医是为接近于他,但至少治病不会有假,可现在才发现,求的那个“医”也不过是他们局中的一环。 到底什么是真的?从何时起全然就落入了他们的计中?身边还有哪怕一个可信之人吗? 此时的谢酽并不知道,这一切的答案在短短一天内都会尽数揭晓,甚至,他从未有所察觉的残酷真相,也将一并铺陈眼前,撕裂最后的隔膜,真正地夺走他所仅剩的一切。 而现下,他只是对江朝欢的恨意更深重了一层。不过,当太多的恨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缝隙填满,他背负的已沉重不堪,再多加一点还是拿走一点也没什么分别了。 君山大会前夕,轻飘飘的质问、不会有结果的动手,都不再有什么意义。他笑着,反而只是和雁门关初遇时一样,客气地邀请几人:“既然有缘重聚,各位何不来叙叙旧?” 小缙眼皮跳了一下,刚要拒绝,却听江朝欢已应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他嘱咐顾襄三人先上去,便自然地走近,坐到了谢酽对面,仿佛真的是熟稔的老友一般。 而顾襄自然不放心留他在这,却又劝不住,只得打发孟梁和小缙去温药,自己也坐了过去。 本来离得远时,只觉得江朝欢似是又消瘦了不少,这回坐的近了,却发觉他不仅身形清减,容色也颓芜郁卒,好像久病缠身、已时日无多之人。 这不是才分别十几日吗?谢酽有些奇怪,推开了手边的酒杯,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烦躁。 不知为何,他从怀中摸出一条红绸,摔在江朝欢面前。 “认得吗?” 他看到那人用左手拾起红帕,随即指尖僵住了。 江朝欢确实曾威胁过慕容褒因不许说出他的身份,此刻看到这一方血书,亦是无话可辩。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随之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无力,还有些颤抖,顾襄在旁看他一直掩藏着右手,便知道折红英已经开始发作。心中又急又气,终于再忍不住,一把扯住江朝欢的袖子,就要把他拉走。 然而,谢酽几乎是开怀地笑了起来,攥紧了那方喜帕,抬手拦住了两人的去路:“什么对不起?为哪件事对不起?” 他最后的期许被证明是一场自作多情。这个人夺去了他的一切,确然无疑。 “为过去,也为将来。”江朝欢突然一抬眼眸,凝定着看向谢酽,他今日第一次与谢酽对视,目光中却丝毫体现不出言语里的歉意,只有一点像是挑衅的邀请:“这还不是结束。谢酽,为了不铸成更多憾事,你最好早些杀了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神色也一如既往地平静,一时让人分不清他的意图。只有从始至终埋头不语的嵇盈风不合时宜地猝然起身,道了声告辞后便转身而去。 顾襄也愠怒不已,不由分说把江朝欢拉走了。只剩谢酽沉吟望着两人背影,却并未追上。 回到房中,顾襄不禁质问:“你又想做什么?你明知道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为何要故意激怒他?” 然而,她的怒气很快便散去了——那人挣开她的搀扶后,遽然呕出一大口血,便摔倒在床边。 只剩下一天。明天折红英最后一次发作,也就是他的殒命之时。无论如何,顾襄也无法再执着于任何生死以外的事。 只是,那人却似乎并不这样想,他撑着身子,即使是呼吸都会扯起周身的剧痛,还是慢慢地开口:“……对不起……顾襄。” 他的目光只是轻轻抚过顾襄的脸庞,便不敢再看,落在了她腰间插着的剑鞘上。 那把灵钧宝剑古朴素净,唯有一颗红玉装饰,是江朝欢为她雕琢的珣玗琪玉。即使他从未亲手送给她,甚至是他私闯禁地的证据,顾襄还是把它珍重地镶在了剑上。 江朝欢努力擦去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一遍遍地挤出破碎的音节“对不起”……明日,一个将得知自己是顾云天亲子,一个却同时会明白自己不是顾云天亲女,未来会如何,他无法得知。但走到今天这步,他亏欠这两人的实在太多。 甚至就在刚才,他也不过是耍弄心机。 早在踏入店门之时,他已经看出店中的其他客人都是任瑶岸布下的人。 因为江朝欢传出那个主维络后,他们约定好,趁着顾柔去寻路白羽了,今天任瑶岸会亲自激发谢酽撷芳华根系之维,促他折红英在明日发作。 然而,不知为何,嵇盈风会和谢酽在一起。他不想让嵇盈风知道太多,尽管他清楚嵇盈风会帮着他,又怕任瑶岸不管不顾伤到嵇盈风,是而故意接近。 他相信,以嵇盈风的细心和机敏,定会发觉他中了折红英,而来找他。正可给任瑶岸下手的时机。 同时,他故意惹怒谢酽,这样顾襄定会担心谢酽来寻仇报复,而一夜守着他不敢离开。 这样,店中没有其他障碍,任瑶岸可以放心地行事,而决不会引来无谓的纷争。 二二二.三言 翌日,秋风送爽,云散天青。 岳阳楼内,群贤毕至。俨然算是半个东家的丐帮更是自代帮主任瑶岸以下,几乎都聚来了岳州。 然而,虽然现在君山上苍木翠竹,风景正好,但不久前在欹湖湖心岛的经历让所有人心有余悸。今日这样的场合,很难说魔教不会再来横插一手。殷鉴不远,覆辙在前,大家若又被困于湖心孤岛,那恐怕就不会再那么好运,全身而退了。 是而,众人纷纷提议就在岳阳楼举行大会,不必前往君山了。 于是,一清早起,大家皆渐渐聚于一堂,由丐帮弟子引领、分配座位。只待正午一到,若无人能拿出击杀路白羽的证据,便会由丐帮帮内长老抽签,决定下任帮主人选。 现在的丐帮,除了代帮主任瑶岸,仅剩下一位九袋长老范行宜。而八袋长老,还活着的有大智分舵舵主吴德清,大义分舵舵主林思图和大信分舵舵主左子翁。 任瑶岸已声明不会参与竞争,所以帮主的人选将会在这四位中产生。 然而,这四个人脸上却皆没有一丝期待或喜悦。 近日大礼分舵舵主赵圆仪的横死已经让人心有余悸。随后,执法长老冯延康又惨死于欹湖,就连他素日的死对头范行宜都心有戚戚,日渐颓靡,其他人更是心气全无,只盼能保住性命而已。何况他们也明白,路白羽决不会无故失踪,只怕不用等他们抽签,就会出现新的变故纷争。 事情也一如大家所料,就在时近正午,马上要开始抽签之时,已半晌没再来人的门口突然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颀长,书生模样,眼角微带笑意,摇着折扇缓缓步入楼中。 这样一个气度温煦文雅的中年人落在众人眼中,却形似鬼魅,登时叫满座皆惊。一时之间,自任瑶岸以下,岳阳楼中群雄纷纷拔地而起,兵刃出鞘,严阵以待。 只见那人笑意不减,恍如无人般径直走进人群。大家才看到,他身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手握竹笛,面无表情地随着他走入。 魔教一人之下的副教主沈雁回,和音杀绝世的朱天护法岳织罗,竟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现身。这场君山大会,魔教到底还是要来横插一手吗? 众人又惊又惧,却见二人毫不客气地在下首落座,仿佛他们才是这大会的主人。 然而,联盟解散后,更是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众人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定在丐帮身上,指望着他们上前交涉。 终于,任瑶岸收回淡漠的目光,朝两人微微颔首致意。而没等她开口,沈雁回却先收了折扇,点头道:“在下不请自来,虽有些失礼,但想来贵帮的新帮主甄选也并非与敝教全然无关。这样的日子,在下借贵宝地当个见证,不知各位可有意见?” 话音落下,楼中久无人声。沈雁回客气有礼的语气中又带着不容质疑。不管魔教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既然现下他还一团和气,众人也没有理由、更没有勇气率先出手。 于是,半晌,也只有任瑶岸对他道了声“请自便”,就从容回到座位。 这场君山会的主角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在谢酽和路白羽现身之前,自然不会有人轻举妄动。 果然,很快,那个自聚义会后就深陷种种流言纷争的谢家后人,又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身边也有一个年轻女子,有人认出是“南嵇北谢”中凤血剑嵇闻道的女儿,嵇盈风。 与欹湖别业那次露面相比,谢酽这时神色更为凝滞,身上充斥着混乱又矛盾的气息,仿佛体内有一团黑雾,堵住了他周身的每一处。他对众人视而不见,即使路过曾败于其手的仇人沈雁回也未曾驻足,只是漠然坐在角落,以候盛宴开场。 就在这时,时已至正午。然而,没人提起抽签一事,凝重的空气下,似乎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有什么狂烈恣睢的风暴正在酝酿成形。 当那团扭曲着的、压抑着的风暴终于疾速破茧而出的时候,甚至人们心中是长舒了一口气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倏然一道白影自楼上射出,狠狠钉在中央高桌上,将上面陈着的签文纷纷震开。 那传说中“插标卖首”的白羽令,此刻羽尾颤动不止,瞬时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等轻无重量的羽毛都能疾射如箭,深入半尺,其人功力之强,可见一斑。大家忙起身看视,半晌,没见动静,便有人大着胆子拔出了白羽,却见白羽令上插着一颗极小的蜡丸。用刀尖挑开后,露出了一个指甲大小的小铜球,上面好像刻着什么字迹。 眼目凌厉的慧德高僧凑去看时,却见上面写的是“英华浓处百会生,寰宇尽地绵恨绝”。 当他念出这话,众人皆又惊又疑,当即议论起来。然而七嘴八舌,却并无头绪。很快,又一支白羽令骤然飞出,钉在上一个的一寸之外。 这时上楼查看的人赶回,告知大家,那射出白羽令的是岳阳楼顶层之上的天花机关,看来是有人早早安排好的。 这人真的是路白羽吗?她到底想要说什么?和君山大会有关吗? 怀着种种疑问,再去看第二枚白羽令时,又是同样的铜丸,这次上面写的是“回望之顾,温煦之柔。盟主左右,邪魔不休。” 与第一个相比,这话的含义就显而易见地多了。谢酽身边常常跟着的那个女子,虽然从未在众人面前显露风头,但亲近之人也皆知她姓甚名谁。显然,这是在暗示她的身份并不简单。 一时间,众人议论如沸。纷纷看向谢酽时,却见他面色阴沉,眉头紧锁,似乎也有些错愕。 “那顾柔一向跟着谢公子,今日为何不在?她去了哪里?” “这个顾柔的出身来历,谢公子可清楚?” “谢公子到底知道什么?也跟大家伙透个底啊?” …… 指责声中,谢酽端坐如常。这样的境地他早已习惯,只是永远不能适应的,是背叛。 而那个让他又尝到这种滋味的人,竟在此时恰如其分地出现。 和沈雁回一样无声无息,有如鬼魅,顾柔走进楼中,慢慢环视了一圈,不再如往日那般含明敛迹,着意收势,隐在谢酽后面。今日现身,她一如在圣教之时,抬眼之间,仿若四周皆是教中臣属,无需开口,就叫人心中一凛。 顾柔的目光掠过谢酽,驻在了任瑶岸身上。她淡淡开口:“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尽管她看着的是任瑶岸,但每个人都莫名战栗。半晌,竟无一人敢出声盘问。唯有遥遥相对的两人,一坐一立,相视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都为之凝滞,却是第三根白羽令破空而来,打破了这分死寂的局面。 二二三.真相 在楼中或明或暗,或正或邪的泱泱众人注视下,第三根签文上的蝇头小字跃然纸上,叫所有人心头大震: “幽云主,临安出。龙转凤,谢代顾。” 这下,愈加明显的提示让大家终于不再完全迷惘,纷纷将目光转到谢酽身上——武林之中,谢姓的名门世家,唯有谢酽一脉而已。 何谓“幽云主,临安出”,难道幽云谷魔教的下一任教主,竟是临安谢氏的后人谢酽吗? 尽管着实难以置信,但这话似乎也没有其他解释。何况“龙转凤,谢代顾”,好像是在暗指顾云天与谢家有着什么偷龙转凤、不可告人之秘。 一时之间,众人几乎惊得呆住,就连那正主谢酽也不由从座中站起,脸上再无镇定神色。 “谢公子,这……作何解释?”丐帮大智分舵舵主吴德清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 然而,谢酽除了意外,亦是毫无头绪,他来回看了那三张签文半晌,脑中蓦地浮起了母亲惨死那日顾云天对他说的话。 一个猜测已经呼之欲出。 这个想法太过离奇,却又无比严丝合缝地契合着他近年来的遭遇。但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他极力摒弃那些刚刚萌芽的迷思,却将目光挪到了顾柔面上。 “盟主左右,邪魔不休。”这个突然出现在身边,一力辅助自己的人,难道真的另有身份,别有所图?这一切的隐秘,她又是否清楚? “不是这样的,对吗?”尽管他并未问出口,但他灼热的目光中分明携着这样的期盼。 而那道待她开口解惑的期待目光下,和无数怀疑、戒备、幸灾乐祸的神色中,顾柔只是转了转手边茶杯,淡淡瞥了眼对面的沈雁回和岳织罗,那两人便立刻起身,与她见礼,随即分立在她左右两侧。 “风雨岳阳楼,烟波万里秋,今日领教了。”顾柔端坐如仪,平平开口,自然地仿佛一室豪雄都是她座下之臣。 副教主之尊的沈雁回在她面前尚恭谨至此,众人便是再迟钝,也能想到这个顾姓女子到底是谁了。 昔日双姝,蛰居深谷。今朝既出,余威如故。 虽然早早便觉得今日的顾柔与往日不同,但这个事实也太难让人接受。谢酽手脚发麻,勉强朝她迈出一步,便僵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嘴,声音发哑,口中也蔓出一层奇怪的苦味,“你,是顾云天之女吗?” 聚义会时,顾襄便化名与江朝欢接近于他,直到一年多后才知道顾襄就是顾云天的次女。那这位顾柔,便只能是一直传言将会接掌魔教的、顾云天最为器重的长女了。 果然,顾柔并未否认。她抬了抬眼,似乎想从谢酽的脸上寻到什么除了愤怒以外的情绪。 可惜,那个经她调教数月的人似乎仍未有什么长进。那双赤忱的眼眸中,似乎不能同时容下两种极端的情感,就像生在污泥中的莲蓬,要么彻底沉沦堕落、与淤垢一起腐败;要么涅而不缁,任风烟如何而不改其志。 只是,她不明白,背叛,是永远无法被习惯的。 楼中众人已惊慌失格,一时间做出无数联想。丐帮近日折损最多,当即发难: “这几个月来一直跟着谢公子的竟是顾云天的女儿?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们正道联盟千辛万苦抗衡魔教,原来却早已被魔教渗透进来,摸得一清二楚!” “谢公子,你和这魔教妖女是何关系?你又是顾云天的什么人?” …… 对于猎鹿联盟的盟众来说,此事也一样难以接受。联想到半月前欹湖别业谢酽的举动,若说他与魔教全然无关,怕是没人相信。 此时,大家连这君山大会的目的都忘之脑后,连连逼问谢酽真相。甚至连和他一道而来的嵇盈风也被责难。只是,顾柔三人所在之处,却被自觉地避让出一个圈,没人愿意以身犯险。 嘈杂声中,谢酽口中苦味越发深重,他想张口解释什么,却觉得唇角至舌尖皆麻木起来,周遭众人也忽近忽远,模糊一片。就在他的意识也渐渐远去之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脉关,倏然一股劲力冲入体内,所过之处,重新激活麻痹的经脉,他意识猛地一跳,抬起头来,眼前百态丛生,唯有顾柔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把他瞬间拉回了现实。 手腕上的外力卸下,他看到顾柔塞给他一颗药丸,随即放下了他的手,在代表着午时已过的钟声里开口:“诸位说得不错,在下正是圣教钧天左使。” 话音未落,众人嘘声一片。虽有长久以来对魔教的畏惧,但这般的戏弄与欺骗即使是常人也难以原宥,何况是一群武林高手。既已亮出身份,他们也不再客气,当即倚多为众,严声喝问。 谢酽不适稍解,回复清明,再看顾柔时,亦是怒火中烧,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为什么,又以宵小手段隐瞒身份蓄意接近?为什么,明明只是利用却又全力助他,甚至刚刚还在帮他?为什么,他们已经害得他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就算想要他这条命,也是轻而易举,又何必大费周章,在他身边陪伴数月? 他无法理解,却更是不想理解。身边,嵇盈风注视着那三句签文良久,神情已从迷惘变得渐渐灵醒。因帮江朝欢做过些事,她比谢酽知道的更多,此刻也几乎可以完全确定,那个可怕的真相—— “为什么,想必有人比我更急着告诉你。”顾柔转过身,遽然伸手,将三根白羽令挟在指间,望着羽毛颤动,她牵起一点笑意: “这场戏,任代帮主筹谋已久,我就不喧宾夺主了。” 顾柔神情陡变,手指松开,任白羽悠悠坠地。她却只是直视着一直未曾开口的任瑶岸。二人目光交错间,好像有什么在疾速发酵,挤占了最后的松弛空间。室中空气都似乎凝固,所有人皆忘了呼吸,等待着那场真正的大戏开锣。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三载而归的前任帮主之女,现任丐帮代帮主走到谢酽面前,却是面对着众人,慢慢开口: “一如各位所见,偷龙转凤,邪魔横生,只因水龙吟谢桓谢大侠,并没有亲生儿子。” 在无数震惊、惶惑的面孔中,任瑶岸继续说道:“谢大侠的真正后人在哪,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谢酽谢公子,是顾云天的儿子。” 二二四.证据 “什么?”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门口一声惊叫打破了沉重桎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家不得不从这惊天的隐秘中挣脱,转头看向声源处。 一袭青衣,腰间插着长剑,剑鞘上镶的红玉光华慑人,是顾云天次女、久未现身的顾襄。而她身侧立着的年轻男子,与她相比,却形容枯槁,病骨支离,且并未佩戴兵刃,细看之下,才能看出是半月前才出现在欹湖的幽天护法江朝欢。 就算是第一次见到江朝欢的人,也不由心内一震。他的模样分明已病入膏肓,却怎还来凑热闹? 而认得他的人,却更为震惊。半月前欹湖一役,他还指挥若定,谈笑间将百名好手困于孤岛。至于武功剑法,更是出尘绝世,一力败退水龙吟,即使身为魔教之人他们也不得不折服。可为何短短时日,他竟羸弱衰败至此,好像连每一次呼吸,都在抽离他体内最后一点生机。 然而,他抬头漠然扫过内室,目中并没什么含义,却如数九冰封,威压得众人心跳几乎停滞。再看时,他不过随顾襄走进,便自顾自地拣了角落坐下,仿佛对一室之人都毫无兴趣,又或者身体已经支撑不住长久的站立。 虽然这样,众人却更是戒备森严,心下凛然,只觉今日与魔教冲突已是无可避免。 这边顾襄却全不顾旁人,只死死盯着任瑶岸,咬牙问道:“你说谢酽是……有何证据?焉知不是你丐帮挑拨离间,信口开河?” 已在门口听了半天的顾襄乍闻这消息,自然比旁人联想更多。所谓偷龙转凤,难道是说父亲有一个女儿是和谢酽调换的? 顾柔年岁比她大不少,而她的年纪却与谢酽相同,生辰也只差一周,若真的是偷天换日,那也只能是自己并非父亲所出。 这样的变故,任谁也无法接受,当下唯有一个念头——证明任瑶岸所言不实。而她这番心思,也恰与谢酽不谋而合。 两人皆怒视任瑶岸,待她解释。众口纷纭之中,任瑶岸镇定如故,未曾辨解,却反而转向谢酽,问出一个问题:“谢公子,你第一次见到顾云天是什么时候?” 谢酽虽觉奇怪,却仍答道:“两年前,聚义会那日。” “那次以及后来与顾云天相见,谢公子可曾中过折红英?”她又问道。 谢酽怔了一下,回:“不曾。” “那就是了。”任瑶岸随手拈起第一张签文,似在揣摩,又似早有定论:“恕我冒昧,谢公子可否向大家展示百会穴处?” “这又是何道理?”众人心中暗道。却见谢酽环顾四周,未吭一声,抬手解开发髻,露出头顶百会穴来。 几乎是同时,人群中响起数道惊呼。 “英华浓处百会生”,众人终于明白了这句签文的意思——在谢酽头顶正中,茂密的黑发都遮掩不住的,是绮丽灵动的一朵桃花。 尽管颜色尚浅,但这桃花已初露形迹,枝叶也苍翠繁荣,栩栩如生,一如丹青圣手。 虽看不到自己头顶,但从周围人的反应中,谢酽已然猜到事实。 他拧头看了眼任瑶岸,垂下手来。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本就喑哑的声音更为低沉了:“这又说明什么?” 任瑶岸从那朵正在盛开的桃花上移开目光,轻轻说道:“二十年前,顾云天将亲子换去谢家,这是他做下的印记。” “谢公子,你也很好奇,为什么聚义会上你能从顾云天手中逃脱,临安婚变时,你也是全家唯一生还的人,对吗?”任瑶岸这回没等谢酽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而且,有两个人,比我更早知道了这一点。” 有脑子灵光的人当即反应了过来,正如任瑶岸接下来所说:“大家都清楚,聚义庄庄主慕容义是魔教洞主,他武功不高,势力平平,唯有财力雄厚,却为何敢背叛顾云天……” “潜龙堡堡主莫龙,是最早追随慕容义的。为何三庄十二堡倾覆后,顾云天没有管其他人,唯独对潜龙堡穷追不舍,掘地三尺不许人靠近?” “屡屡当面挑衅魔教,甚至是挑衅顾云天,为何谢公子能安然无恙存活至今?甚至有顾大小姐亲自辅佐,以争丐帮帮主之位?” …… “够了。” 一声低喝打断了她的话语,谢酽一点一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着惊怒到极致的情绪。 “怎么才能证明我不是?” 他甩开嵇盈风相扶的手,一把抽出刀来,目光从沈雁回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最终定在了顾襄和江朝欢身上。 “杀了他们,可以吗?”调转刀背,谢酽扬起头,双目殷红如血,泛起凛冽的杀意。 即使在心神俱摧之中,顾襄仍下意识地挡在江朝欢身前,茫然地抽出剑来,看着顾襄一步一步走近。 他慢慢扬起刀,却听那个令他恨至极点的人悠悠说着:“谢公子,你的折红英已在发作,最好不要擅用内力。” 此言相激之下,谢酽暴喝一声,一刀全力劈下,风声乍破,直取江朝欢心口。 刀势如虹,然而,他自己未做抵御,也没等顾襄反应,却见两把短剑陡然斜出,从两侧架住刀锋,锵然一声,阻去了去势,两个人影登时交缠在一起。 “路白羽!” 看清来人,众人皆惊叫出声。 这场君山会的真正主角;半年以来,牵扯着武林局势的重要人物,竟在此时突然现身。 她果然没死,今日的局面,也果然远远没这么简单。 两人拆解数招,路白羽率先停手,跃开三尺。只见她双手横握短剑,对谢酽扬眸笑道:“谢公子,血脉传承,无可逆转。我理解事出突然,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是别轻易动手为好。” 她每说一句,谢酽手背青筋就愈加凸起,就连顾柔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路白羽却恍若未见,自顾自地从怀中摸出又一颗蜡丸来,笑着说:“仅凭三句歌谣,大家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在下十分佩服。只是,此等大事,自然不能空口无凭,我这些日子追踪许久,终是找到了一些实据。” 说着手指捻动,蜡丸碎裂,其中内容比之前几个多了大半,而落款处更有慕容义的印章和签字。 “这是慕容义管家慕容忠窥探了这个秘密后,偷偷在当铺质押留存的。”路白羽展开信笺,示意众人近前来看:“上面所言,二十年前,慕容义与莫龙上幽云谷朝拜,意外窥破顾云天换子之秘。当时莫龙过于恐惧,慕容义先行打发莫龙回去,却又发现,孟九转带着一个婴儿出了谷,将她埋在谷外的镇龙山。待孟九转走后,慕容义挖出婴儿,发现那是一个女婴,尚还活着。便带走了。” 谢酽心头阴霾浓郁,泛起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路白羽看向了他,说道:“那女婴左臂三寸处有一块圆形伤疤,且她窒息太久,身体极弱,不仅不能练武,亦有多种弱疾。谢公子,你可认识这样一位女子?” “……够了。” “这女婴被慕容义带回聚义庄,对外只说是亲生女儿。而为掩人耳目,又让夫人假怀孕,并在之后将所有近身仆从灭口,甚至连夫人也被他下毒杀死。” “我说够了。”谢酽大喝出声,只想眼前这一切都即刻消失,连同他那段尽是假意的过去。 路白羽不再继续,任凭众人在震惊之中议论起来。 显然,那个女婴就是慕容褒因。 二十年前,谢桓得子,顾云天得子,慕容义亦得子,又有一个孟九转掺和进来。所能确定的,好像只有谢酽是顾云天所出一件。 众人仿佛明白了,却又分明尚有许多谜团。尽管路白羽就在眼前,却也没人提丐帮帮主一事了。 谢酽业已抢过那信笺,看了又看,他的舌尖、指头,重新泛起麻意,脑中也骤然开始疼痛,那朵桃花开始成型了。 和他一样茫然无措的,还有顾襄。 在一开始,她有所察觉后,下意识地,是回头看江朝欢。 然而,在这个人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和她一样的惊讶。偶然小心地与她对视时,却和昨晚一样,流露出的唯有歉疚与释然。 他,早就知道。 是吗? 二二五.决战 长久以来,江朝欢身上背负的隐秘,顾襄都不打算窥探,只因她全心信任着这个人。即使他一次次地骗了自己。 只是这次…… 在看到江朝欢的神情后,顾襄只想逃离所有人,逃开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也逃离那个和自己有关的真相。 然而,她走不了,也不能走。二十年前那一夜的拼图还没完成,这也只是刚刚拉开的序幕。 路白羽悠然站在一边,看着议论如沸的众人,直到任瑶岸聚起丐帮帮众,重新开口:“诸位,今日大家是为我丐帮选任帮主而来。虽则有一些意外耽搁了下来,但既然路白羽就在眼前,我丐帮当日宣布的规则不变,今日,谁能杀路白羽,即可执掌丐帮。” 话音落地,大家才终于想起今日所为何来。 只是,有人想到,路白羽出来指证谢酽身份,看起来不像是顾云天示意,难道她已叛脱魔教?但若非如此,魔教顾柔以下,数名高手在此,又怎会看着他们取路白羽性命?于是,又都犹豫了。 见状,任瑶岸又道:“路白羽是否还为魔教效命,也改变不了她曾作恶多端的事实。无论如何,丐帮告令依然有效。”顿了顿,她看向顾柔一行人:“哪怕是几位同侪大义灭亲,杀了路白羽,这帮主之位也只能双手奉上。” 此言一出,众人全又戒备起来。而离路白羽最近的谢酽,却更是在大家有所行动之前就冷笑一声,倒提着刀,慢慢走近。 “怎么才能证明我不是?” 他的口中,又一次吐出了这句话。只是,这次似是平和了许多,就像闲话家常,问今晚吃什么一样。 没人做声,但他们的行动已然表现了想法——各派好手纷纷挡在谢酽和路白羽之间,生怕这帮主之位真的落入顾云天儿子手里。 然而,他还是动了。 刀光一闪,生生倒刺回去,众人几乎尚未看清,谢酽便已跃出人群,挺刀刺向角落中的江朝欢。 没人料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种时候竟仍对江朝欢穷追不舍。就连陷入痛苦的顾襄也反应不及,只见刀影逝去,血幕铺起,刀锋已深深插入江朝欢左臂。 众人大惊,谢酽自己也是一怔。他这一击虽变起突然,但以江朝欢的武功,也足以抵挡。可是,他却靠着椅背,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刀尖刺入自己身体。 贯满内力的一击连同椅子都劈出了道裂缝,若非沈雁回飞棋相救,使得刀势稍偏,只怕已刺中心脏,毙命当场。 顾襄回过神来,拔剑走近,却又停下;嵇盈风溯雪回风拨开众人,拦在谢酽身前,待要阻拦,却见他猛得拔出刀,用沾染了血迹的手扼住江朝欢脖颈,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是你吗?” 他手上没使多大力,但那个毕生死仇的脉搏却已微弱不堪。只是这种境地下,那人却仍含着一点嘲弄似的,拭去嘴角溢出的血,叹了口气:“谢公子,啊……是顾公子了,谢夫人……她们已不是你的家人了,这一刀……你又是为谁而刺?给谁报仇?” “住嘴。”谢酽死死压住怒气,摒开那些被他搅乱的神思……绝不是这样,他绝不是什么顾云天的儿子…… 他慢慢松开手,退后一步,双手重新握上朴刀。 二十年来,这把刀和父母的教诲一样,是他的信仰,亦是他的执念。此刻,刀柄冷硬的触感让他找回些许镇定,他不想管什么路白羽,也容不下嘈杂的旁人。只有眼前这个仇人让他有种自己尚还作为谢家后人存在的实感。 “你为构陷于我,屡屡设局也就罢了。又何必辱我身世,累及门楣?”谢酽努力想从他的眼中寻出一丝幸灾乐祸,以作为他布局作假的证据。然而,那人漠然移开视线,神色中似有怜悯,又甚至蕴着些歉疚。 是非真假,终有定论。但此时此刻,一如这半年来的煎熬苦痛,谢酽唯有一个心思,也只存得下这一个心思。 他提起刀,抵在江朝欢心口,只需向前一送,一切就会终结。但江朝欢仍是毫不闪避,垂下目光,似已接受了无论何样的结局。 “为什么不还手?”谢酽反而生起愠怒:“你又在惺惺作态什么?” 罪业终有报偿日,死在折红英之下,还是死在谢酽手里,也并没有什么分别。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成败与否,以他现在的身体已无法再干涉半分,不如就早些解脱,也算了却谢酽作为谢家后人存在的最后一个执念。 想到这里,江朝欢撑着扶手,勉强站起。 左臂刀伤几乎深可见骨,血顺着他的手指不住滴落。他却仍抬起这只手,对顾襄道:“可否借剑一用?” 珣玗琪玉光华流转,映得顾襄目中也氲出了几分血色。她没说什么,拔出剑来,递给了江朝欢。 青钢长剑虽不比朴刀厚重,但也极有分量。江朝欢左手执剑,默念剑诀,再张开眼时,穿云破起手式已破空而出,划开一道剑光。 众人心中皆正不解:江朝欢平素使的是右手剑,今日左臂又分明受伤,为何却用左手剑? 这一困惑尚未解开,刀声一撞,又叫人心悬——只见谢酽挺刀迎上,一招虎啸龙吟连挥三下,弹开剑刃,亦将江朝欢逼退数步。 半月前那场打斗,室中多数人都是亲眼所见。当时江朝欢剑势之凌厉,全然压制谢酽,谁知今日他横剑斩过,却只剩了长剑本身的剑气,几乎不蕴丝毫内力。不过拆得两三招,就已落入下风。 谢酽亦是惊奇,但变招探去,却见江朝欢应对极精,显然并非是有意放水。可若说他是受伤处所累,却又为何不换成右手执剑? 心下不解之际,谢酽刀势放缓,同时左手化掌,横劈过去,卖了个破绽;见状,一招未竟、江朝欢随势压下剑尖,转为“云开见天”,斜里刺出,避开掌力的同时斩上刀锋。 只是,本可退敌的一招却未能撼动朴刀分毫。谢酽业已看出,江朝欢是真的全无内力,只靠剑招之精巧相抗至今。 然而,他本就惯用右手,即便左手剑使得也算圆融,拆得几十招后,气力也渐渐不济。剑随意动,变成眼高手低,不一时身上已添了数道血口。 旁人看着,知道江朝欢必败无疑。谢酽尚未下死手,若想相救,当下也是最好的时机。然而,顾襄看着江朝欢不断败退,脑中闪过的尽是昨夜他说着“对不起”的样子…… 这一结果,若是他所求,那便遂他所愿;若非他所求,那也只是他自尝苦果……如大梦初醒,从前种种皆是一厢情愿。真真假假,只有自己是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就连嵇盈风,都显然知道更多。顾襄定定立在原地,心中说不上是恨、还是怨,忽然对一切都厌恶至极。 这时,“咣”一声,将她拉回现实,正见谢酽刀背撞上江朝欢手腕,长剑脱手;而江朝欢旋即避开一招,右手捞住几乎掉落的长剑。 这招“龙跃云津”巧妙至极,然而,他抓住剑柄后长剑便滞涩坠落,好像明明完好无伤的右手却承受不住剑的重量。 就趁着这一空隙,谢酽一招挑出,逼得江朝欢不及换手,横剑相迎。 刀剑相斩,锵然一声,长剑被全然压制,一点点逼近江朝欢自身。江朝欢不得不抬起左手稳住剑势,却仍抵不过慢慢倾覆而来的锋刃。 冷笑一声,谢酽手上加力,铰着剑刃,须臾,就几乎毫无阻滞地把剑锋彻底压下,直到割入江朝欢肩膀。 血染上了那把顾襄的长剑,随着谢酽不断加力,越来越深地碾入皮肉。终于,江朝欢身子也弯折下去,跪倒在地。 沉重的刀势丝毫不减,肩头也由剧痛转为麻木。江朝欢死死握着剑,抵御着那股劲力,却只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而已。 他不知道还在为什么挣扎,或许只是自保的习惯、求生的本能。他感受着剑刃一点点深入,压得他喘不过气。周身血脉泛起锐痛,他偏过头,看到了自己右手腕上,那开始浮现的桃花。 谢酽只需随便一招,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了却全家的大仇,但他却只是极慢地压下刀锋。因为此时,他身上折红英和两种毒也在发作,头痛欲裂,手脚发麻;还因为,他期待着的那一刻,却也是他害怕见到的结果。 剑身已没入一半,抵到了江朝欢肩胛骨上,发出了“咯咯”的脆响。他却一声不吭,身形亦巍然不动。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已无力自救,也无心自救。 路白羽淡然地抓起一把短剑,摩挲着剑鞘;任瑶岸及丐帮帮众站在主位前,并不打算插手;其余众人更是事不关己,远远避开。 静寂之中,唯有血滴落的声音。沈雁回摇着折扇,看顾襄也没有一丝要搭救的意思,终究踏出一步,就要出手。 然而,身侧顾柔一扬手,显是制止。虽不知为何,沈雁回还是心内叹了口气,不再上前。 纠缠已久的二人一跪一立,恰和欹湖那日情势逆转。只是,谢酽这回周身充斥的,却是真正的杀意。 眼见剑身几乎完全没入江朝欢肩头,他半边身子已被染红,情状惨酷。即使勉力支撑,发颤的手腕仍昭示着已难以为继的气力。 蓦地,他长剑脱手翻转,谢酽穷追不舍的刀锋陡然转过,蓄满内力,狠狠撞上他咽喉。 来势之疾,刀法之妙,穷尽谢酽毕生之力,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恶贯满盈的魔教护法终于迎来他的审判之日,然而,预想中的刀落人亡、血溅三尺却并未发生。 “你不能杀他!” 比那一刀更快的,是一个迅疾如风的人影。 二二六.拼图 噼里哗啦一阵乱响,两个紧紧拥着的身影猛得撞在一旁柱子上,又余势不减,翻滚着撞倒了旁边的桌椅,一时碎屑纷飞。 “哎呦……” 两人皆是一阵七荤八素,半晌动弹不得。而那陡然闯入的人尽管一身狼狈,躺在地上不住呻吟,双手却还紧紧拉住那被他扑倒的谢酽。 “哥哥?”嵇盈风第一个惊叫出来。 “唉,我说,你们怎么又……呃,还好我来得及时。”来人抓着谢酽不放,又回头看了眼江朝欢,确认他没死,才长吁了口气。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生死之际赶来阻止的年轻人,竟是嵇无风。 人们皆知,这个成年后才被嵇闻道捡回来的儿子,是个连刀都提不起来的废物,可刚才那一撞,速度与劲力都是上乘境界,能拦住谢酽全力之下的杀招,这等功力,非得内力修为极深之人绝难做到。 然而,他猛扑过来、抱住谢酽一同摔倒的招法又全无路数,好像根本不会武功的街头混混打架。这样矛盾,又是为何? 未等众人细想,谢酽已猛地挣开嵇无风。 他身上折红英本就在成型,任瑶岸下的两种毒也一并发作,即便嵇无风不来,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但这猛烈力道的一摔,更加速了毒发,适才暗暗调理半晌,才回复了些气力。 三番五次,功亏一篑。而屡屡阻他报仇的,却是曾称兄道弟、真心相待的人。 谢酽心中不住冷笑,用刀撑着站起,衔恨至极的目光掠过他,慢慢转向那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仇人。 只见江朝欢仍半跪在地,柱子投下的阴翳将他一身血色都蒙上了一层暗灰,也给他惨白的面色镀上了更凄寒的冷调。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让人觉得他此刻没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仿佛对他而言,活着还是死了并没什么分别。 今日能否报得大仇?顾襄今后该如何抉择?嵇无风又来干什么……无数纷乱的念头又重新侵占了他的神思,四肢百骸蔓开深重的疲惫,甚至盖过了皮肉的痛楚。恍惚间,他听到谢酽刀尖滴血,越来越近的声音,他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压下目光,一只手压着肩头伤口,另一只手撑着地面,想要直起身子。 然而,心脉本就被折红英毁损大半,身上又受了几处极深的刀伤,这一点动作,也难以为继。 嵇无风比谢酽更快奔去,把江朝欢扶了起来,又挡在他身前,对谢酽道:“我有话要说,你若非要杀他,听我说完不迟。” 说着,他伸手从怀中一掏,摸出一本书来。觑着谢酽面色一沉,他有些心虚地合上眼,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其实你是顾云天的儿子……” 说完半天,他小心翼翼地张开眼,却发现没人给出他预计中的反应——没有惊讶、不信、愤怒,甚至连正主本人都只是面色更阴沉了一些。 嵇无风不解地环顾四周,又回头看了看江朝欢,见他更是毫无波澜,终于想到了:“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啊……” “这是什么?” 嵇无风刚想收起那本书,却被顾襄一把揪住,他倒抽一口气,忙把书递过去,好像那书烫手似的:“喔,给你,这本来就是你的。” 顾襄盯着封皮上三个大字“岐黄经”和下首的署名“孟九转”,半晌,却没有接过。 这是孟九转送给她的遗作,却失落在雪崩之中,再未寻到,不想却能辗转落到嵇无风手里。顾襄突然打了个冷战,她不自觉地退开几步,看向了江朝欢。 在那一瞬间,他们有了一个相同的猜测。然而,这个可能太过残忍,恐怕比谢酽是顾云天亲子都更让人难以接受。 就在嵇无风不知该当如何之时,谢酽却冷冷地道:“你又想拿出什么只言片语,构陷我的身世?不必遮遮掩掩的,要说就快点。” “咳咳。”嵇无风看顾襄亦投来决然的目光,这才开口:“这本书是孟九转毕生所学的集结,也是他给自己女儿留下的自白信。” 说着,他把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展示给了众人:“也许大家并不知道,当年的神医孟九转,其实也是顾云天的洞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据说是谢家座上宾、后被顾云天追杀至死的孟九转竟也是顾云天手下,这所谓的武林正道,到底还有没有可信之人?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嵇无风接下来的话:“魔教一直以来的规矩,是隐蔽各地的洞主轮流来幽云谷朝拜。二十年前的九月,轮到了慕容义入谷朝拜。可是,一天后,并非轮值的孟九转也被顾云天秘召,入谷觐见。” “孟九转入谷后,才知道是顾云天夫人即将临盆。他本以为是被召去接生,但顾云天却告诉了他一个可怕的计划——已有一女的顾云天,决定将这第二个孩子偷偷换到谢桓家,让他成为谢家血脉。” 说到这里,众人还并不太惊讶,也只是更加印证了之前的说法而已。 嵇无风续道:“这对孟九转来说轻而易举。因为三年之前,他就受顾云天之命去谢府为谢家长女医腿,深得谢桓信任。而谢夫人当时也确实亦在临盆之际,他只需在为谢夫人接生时找个时机,偷龙转凤,便可成事。” “不过,这里面难的,是顾云天不想留下谢桓之子,但又需要一个婴儿来应付顾夫人。所以,他让孟九转寻来一个新生儿,以充作自己的孩子。” “这时,孟九转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医术虽精,但在魔教以武功论长短,他始终无法得到更进一步的重用。他想,这是一个博得顾云天赏识的大好机会,于是,他说自己恰好刚刚添了个女儿,愿意抱来献给顾云天。” “这样一个笼络人心,又能挟制住他的提议,顾云天当然答应了。就这样,孟九转把自己女儿送入幽云谷,成为了顾云天的……呃……”嵇无风突然顿住了,他小心地用余光看向顾襄,亦觉有些难说出口。 当然,无需他点明,众人当然知道,这个被换给顾云天的女儿就是他的次女顾襄。 “然后呢?” 一句平静的女声催他说下去,竟是顾襄。 嵇无风心惊胆战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情绪,好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然而,嵇无风更是惶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两日后,孟九转离谷,前往谢家接生。谢夫人产下一女,被他偷偷调转,无人发觉,二十年来,谢家都将这个男孩当做亲生血脉抚育成人。” “至于谢桓的亲生女儿,顾云天让孟九转处理掉。可是,真要下手的时候,他又有些不忍。因为谢桓待他极有情义,视若家人,甚至传了他一招水龙吟。而他三年来,却只是故意拖延谢桓长女病情,导致她终生无法治好腿疾。这个孩子,可能是谢桓唯一健康完好的后人了,他左思右想,终究没下得去手。” “但顾云天之命,他也绝不敢违逆。最后,他决定以假死药物先蒙混过关,再将她葬到谷外,寻机挖出带走。”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仅仅第二天夜里,他去挖时,那副棺材就已空了。”嵇无风看向默不作声的谢酽,心内深深叹了口气:“他惊恐之余,忙寻一死婴补上。待回去后,左思右想,认为若是顾云天发觉了,带走婴儿,那也没有理由放过他这个背叛者;幽云谷周围方圆百里没有人家,也不可能是路人恰好捡走。” “其后几年,他多方暗地查探,终于明白了——当年九月入谷朝拜的洞主慕容义,在回去后就生下了女儿,那个孩子,恐怕就是他带走的。只是,再想确证时,后面又出了一些变故,他失去了顾云天信任,被一路追杀到勿吉,被迫隐居玄天岭。从此,断绝了外界的联系。” 到这一段,嵇无风有意没说出详情。因后来那场变故,是与淮水之役有关,覆灭了他姑姑淮水派满门。他无法置之身外地讲述。 只是这一节已和顾云天换子无关。至于再后来,就是顾襄前往玄天岭求医,父女重逢了…… 嵇无风的补充,终于将二十年前那场换子之案的拼图彻底拼好。顾襄是孟九转所生,主动献给顾云天以谋求重用。谢酽才是顾云天亲子,不知顾云天打得什么主意,将他换到谢家。 而偶然发现这一隐秘的慕容义,趁机捡走谢桓之女,养为亲女,也就是慕容褒因。 慕容褒因之所以在婚礼当日选择自裁,也是因为看到了慕容义留下的密语,得知了这一切。 她是谢桓的女儿,她深爱的谢酽却是顾云天之子。两人之间横亘着的,是杀父之仇。甚至她的养父慕容义,也是死在顾云天手里。 即便她不顾念人伦天道,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她也无法再面对谢酽,因为她知道,谢酽自小受谢桓教导,以匡扶正义、剗恶锄奸为己任,要他知道自己一直视为大奸大恶、杀父仇人的顾云天实则是他亲生父亲,他又如何能接受?届时武林之中,定是流言四起、指摘不断,他又怎么承受这种打击? 万念俱灭之下,慕容褒因选择和这个秘密一道化为尘土、永不见天日,以求谢酽依旧信之所信、固守本心,作为谢家后人生活得更久一点…… 二二七.决断 孟九转之信、慕容忠之言、谢酽身上的种种怪事互相印证,丝丝入扣,一时室内静默下来,众人均在心中盘算回想,彻底了然。 就连此事的正主谢酽和顾襄,也再无一分欺骗自己、拒绝相信的可能。 谢酽维持着僵立的姿势,手中朴刀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手脚的麻木无声无息地爬过了体内的每一处,开始连呼吸都带着酥酥痒痒的刺痛。他却毫无察觉,甚至有种神魂终于脱离这副躯壳的喜悦,在半梦半醒般的神游间,他回到了来聚义庄的第一天。 往事旋踵即逝,旧影难寻,此刻却历历在目,他终于明白了—— 慕容义花费二十年建造聚义庄,收养慕容褒因,就是因为他窥探了那个秘密。两年前,他认为时机终于成熟,遂借顾云天命他举办聚义会之机,引谢酽前来。 随后,他利用慕容褒因接近谢酽,先后陷害他成为杀人纵火的凶手,害他身败名裂,更是身中剧毒,这一切只是为了向顾云天传达一个信号:他知道。 谢酽身处重重困境,不绝如发,由此,引出了已十二年未出幽云谷的顾云天。 只是,他终究小觑了魔教的能力,尽管极尽工巧,聚义庄也无法彻底覆灭顾云天。而在临死之前,看到慕容褒因和谢酽情根深种,他满怀恶毒,仿佛看到了大厦将倾、诡谲不堪的结局…… 谢酽想笑,但他口中也泛起苦味,身体每一处都是针刺般的麻痹,让他时不时从幻象中清醒。 身侧,顾襄和他一同想到的,是接下来玄天岭求医的半载春秋。 为什么顾云天会自信地让他们前往玄天岭,寻孟九转解毒;为什么又要他们解毒后立刻取孟九转性命,还要带回尸身;为什么,孟九转会对顾襄说出“你不能杀我”,而用自杀来避免顾襄担上弑父之罪…… 只是,孟九转非顾襄亲手所杀,但终究是因她而死。 顾襄不知道此刻该是什么反应。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没有是非对错、没有正邪之别,驱使着她兢兢业业完成每一个任务的,只是父亲的一句吩咐。 尽管从小她就能感觉到,父亲待她和姐姐极为不同,甚至教中也一直有传言,她不是父亲所生。但她一直告诉自己,只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嫉妒、愤懑、不甘……几乎占据了她此前生命的所有情绪。在突然得知她不是什么顾云天次女、魔教二小姐之后,甚至有一分释然。 终于,她不用再拼尽全力博父亲一句夸赞;不用终日不平,处处与姐姐比较;不用时常惴惴,生怕一点点失误,让父亲厌恶…… 她可以像魔教每一个普通属下一样,单纯地完成主上布下的任务,亦或任务失败接受裁决。她可以抛却那重身份让她强加给自己的束缚,以及痴缠二十年的心魔……只是, 顾襄手中那本书的实感让她心里一沉,她垂下头,望着那本嵇无风塞给她的孟九转遗作。 亲生父亲的死,又该怎么算? 她逃避似地移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那本是她最信任的人,江朝欢。 残阳如血,兔起乌沉,又是他身上折红英发作之时,也是,最后一次的发作。 霞光毫不吝啬地洒在洞庭湖上,给清透的湖水铺陈了一层粼粼的金粉,透过窗纸,仿佛岳阳楼中也蒸腾起灿烂的水汽。 顾襄转过身,失望地合上眼睛。 她在江朝欢面上只能看到愧疚、那种她永远也不需要的东西。 生父将她视作筹码,博取前程;养父把她作为棋子,驱策行事。一切颠倒的遭际已足够荒诞,她所爱所信的那人,也只有一样的欺瞒与利用——她已能猜到,自聚义会以来江朝欢私下所做的,就是在查访谢酽身世。 他早就知道,甚至也在利用这个秘密谋求着什么。而误把他当做良人托付的顾襄,则是最好的替他遮掩、助他成事的棋子。为了稳住这个棋子,他独享着那个秘密,又想用一句对不起来打发走她。 顾襄只觉眼前一切都太过荒唐,偶然瞥到顾柔时,又见她眉头紧缩,盯着谢酽。而两侧的岳织罗仍是一贯的毫无表情,仿佛提不起一丝兴趣;沈雁回则淡然地把玩着折扇,偶尔看向门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无论是魔教二小姐,还是孟九转之女,顾襄始终不曾得到过别人一丝真心相待、片语关心,她的前二十年不过是个笑话,一如她在这世上尴尬的存在。 这些人、这些事既已和她毫无关系,她又在这做什么呢?蓦地,她自嘲一笑,转身便走。未等有人发觉,已踏出了楼门。 她走得如此决然,有几个人倒是想要追去,却已不见踪影。甚至嵇无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赶到门外,又悻悻而回,拍了拍江朝欢道:“你不去追她吗?哦,看你的样子好像活着都费劲。那,用不用我替你追?先说好,她要是动手我可不管了啊。本来就挺凶一个人,现在心情不好,不得把我活吞了啊……” 啰啰嗦嗦了半天,他终于打住了话头,良久,才听到江朝欢轻到几不可闻的回答。 “九衢尘中,唯有这里,非她留驻之地。”江朝欢的声音喑哑滞涩,低低响起:“天高云阔,她终于可以随心而活,为自己而活了……” 嵇无风无言,见他唇间褪尽了血色,左肩被他胡乱包扎的伤口仍在渗血,叹了口气,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却偶然瞥到他右手手腕内侧似乎有什么淡红图案。 正要细看,余光之中,却见谢酽也不知怎地,猛然呕出一口黑血,重重摔倒。 他忙招呼妹妹来看着江朝欢,自己抢去扶住谢酽。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昏昏沉沉之中,谢酽仍能感到,是顾柔接住了他。他本能地推了一把,却无力推开。 就在适才,他还深恨顾柔伪造身份,接近于他;然而,现在又算什么呢?顾柔是他的姐姐,顾云天是他的父亲,他曾经最深恶痛绝的,现在成为了他的血缘至亲、一脉相关。 越是想去,心胆愈寒。那股麻痹彻底占据了整副身体,又在其上加了一层洗经伐髓的剧烈头痛,谢酽只剩维持着睁眼的力气,看到顾柔暗念心决,抬手覆在他头顶之上,不一时,她头上就冒出丝丝白气。 ……是在给我拔除折红英。谢酽已不甚清明的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然而,没过多久,顾柔就收手而起,他的头痛丝毫未有缓解。 顾云天亲自种下的折红英,又是在百会要穴,顾柔果然没能解开。一直作壁上观的任瑶岸松了口气,却见顾柔面色若定,取出银针,扎在谢酽指尖,待她拔出银针,针头已然黑了。 “果然是中毒。”顾柔心中默念,慢慢扫视四周。 早在几个时辰前,察觉不对,她就给谢酽吃下了清解丸,又试图用朝中措内力逼出毒素,但皆是徒劳无功。 谢酽是何时中毒?何人下毒?如何下毒?在这关头,发作迅猛的毒素比折红英更快,谢酽一会儿功夫就完全陷入了昏迷。顾柔食指有规律地轻敲,面色一如平常,在众人的惊异声中如鬼魅般身形一动。 下一刻,路白羽已惨叫一声,被她挟在手中。脖颈下方三寸,一朵明艳桃花正在路白羽皮肤上绽开。 而顾柔端然一笑,抬头看了看任瑶岸: “任代帮主,如果这就是你的底牌,那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二二八.激斗 日薄西山,金光渐渐散去,隐入云烟。室内却明烛彩灯,重重辉映,把路白羽肌肤上那朵桃花勾勒得绚烂无比。 而含着那朵桃花的,是苍翠繁荣的枝叶如蛛网般与血脉勾连交织,星罗棋布,把皮肤分割开来,显得妖冶至极。 路白羽面上微见仓惶,转瞬间却已娇笑如常。她不紧不慢地抚摸着那朵桃花,欣赏着任瑶岸遽然伸手,取下悬于案上的绿竹杖,横握在手。 这是即时发作的折红英,笔落之时,便已是花叶全盛之际。随后,便是“花谢春归、黄泉命断”的一刻。 即使是魔教中人,也很少有机会目睹顾柔亲自动手。变故突起,众人皆大惊失色,大骇于顾柔一招制服路白羽,更恐那折红英会落在自己身上。就连角落里的江朝欢亦神情陡冷,蹙起眉头。 “顾左使,想不到我丐帮帮主之位如此诱人,能叫你对自家下属出手。” 见任瑶岸拿起绿竹杖,却反而悠然坐了下来,顾柔有了些兴致,反手一掌,将路白羽推至沈雁回手边,同时大步迈出,倏然逼近那正中主座。 “为虺弗摧,后患无穷。”顾柔眼中湛出杀意:“任代帮主,我倒是好奇这三年你去了哪里,又到底回来做什么?” 说话之间,两人业已交上了手。 一个绿竹杖翻飞,一套打狗棒法行云流水,身子却仍稳坐座中,巍然不动;一个兵刃不出,右手屈张,唯以折红英应对,气定神闲。 “顾左使不如先担心刚刚认回的弟弟,能不能活过今天。” 棍杖快得几乎看不出招法,任瑶岸却仍有余力说话。交斗带起的气脉纵横满室,众人尽可能远远退开,缩在墙边,却见主座之旁的烛火猛然颤动,二人交缠的影子间或打在墙上,一闪而逝。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这场打斗,唯有嵇家兄妹置身事外,全然忙着自己的事。 谢酽毒发极快,嵇无风急得上蹿下跳,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毫无起色。心下正焦急间,昏迷中的谢酽又吐出一口黑血,无意识地吐出一个字来:“水……” 嵇无风一呆,见他浑身滚烫,衣服已被冷汗湿透,嘴唇干得皲裂,显然极是痛苦,忙四下看去找水。 然而,他这一侧桌上的茶壶都是空的,要想去对面拿水,就得路过任、顾二人酣战的区域。 内家高手过招有多危险,嵇无风自然知道。哪怕他已不是往日一点武功不会的他,也不敢靠近。何况即使小心翼翼穿过甬道,也势必耗费太久,谢酽恐怕难以支撑。 情急之下,嵇无风心念电转,咬破自己食指,往谢酽口中送去。 指尖血慢慢滴入谢酽喉中,他却仍在昏迷中紧紧皱着眉头,额角不断滚落汗水。 显然,这一点血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嵇无风一狠心,取出匕首,划破自己手腕,凑到谢酽嘴边,这回淅淅沥沥的血流源源不断地滴落。嵇无风惊奇地发现,不过片刻,血不再是被动流入喉间,谢酽喉头滚动,大口吞咽,竟有醒转之兆。 对面的角落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即使止住了血,江朝欢仍愈加委顿,最后一点生气从他体内无情地流逝,让嵇盈风的心也越来越沉。 在他差点死在谢酽手里时,嵇盈风已做好准备,替他而死。然而此刻,夺去他生机的,却是她无论如何奈何不得的折红英。 “她们谁会赢?” 即使背对着主座战局,嵇盈风今日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在关心顾、任之战。 绿影快似鬼魅,至精至妙,顾柔持掌相迎,间或五指箕张,化出折红英,寻瑕抵隙,见招拆招。 一坐一立,皆在方寸之地,酣之激,却是从来罕见。哪怕辨不出招式路数,室内气压忽沉忽滞,逼得众人不敢大声喘息,亦足见这场打斗二人皆使出全力。 看得久了,江朝欢似是腻了,移开目光,接过嵇盈风递来的帕子,慢慢擦拭指间血迹。 顾柔武功不在沈雁回之下,即使是未曾失却神鹫的任瑶岸,只怕也不是其对手。然而,任瑶岸坐于椅中,仅凭一套棍法应对,久战之下,竟丝毫不落下风。 只有一种可能,任瑶岸服下了摩尼九回丹——拜火教中最为诡秘的丹药,可增益心脉、使真气流转更为圆融,几乎能将习武之人功力激发一倍。只是,得失相对,此药亦含剧毒,最多九个时辰,就会遭其反噬而散尽内力。 这种药任瑶岸也给过他,江朝欢默然无言,不忍再看。 他和任瑶岸一样,已是将死之人。何况,他们为了复仇,早已不顾自己性命。今日成也是死,败也是死,这是注定的终曲。 只是,路白羽跟他们做事,却只为了活。她也中了折红英,又该当如何? 枝蔓疯长,正在他体内鞭笞着每一处经脉。望着自己腕上英华流转,江朝欢咬牙忍耐,直到心脏也开始剧烈惊悸,遍布整副身子的痛楚浃髓沦肤,扼住了呼吸,也斩断了那勉强敛起的思绪,当真是生不如死。 嵇盈风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她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喃喃自语:“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不对?” 她没等来回答,只是看着江朝欢一点点弯下了腰,身子几乎对折了起来。她想象不出,这个人正在忍耐着何等的痛苦,只能看到他的脊背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强撑着桌面的指节泛起青白。那几乎透明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不一时,几个指甲就崩裂出血,肩上伤处也又洇开了红色。 嵇盈风并没扶住他,反而不忍复睹般,别开了目光。 其实自两年前聚义庄密道蒙江朝欢相救后,她就全心信任着这个魔教之人。尽管每次相见,皆是敌对,她也始终认为,他们终有一日会站在一起。 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与那人罄竹难书的恶行,但她总是忍不住,尽可能地助他护他,哪怕遭人诟病,也只会想着,怕给他带来麻烦。她自己也不懂这是何种情愫,或许只是他身上莫名的熟悉感、安心感,哪怕初次相见,就像已相识数年。 自幼年起,她就屡遭变故。也许在旁人看来,她循规蹈矩,不负名门之望,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看够了命运无常,只要她所认定的,她决不会有一丝犹豫,错过时机。 只是这一次,她似乎真的抓不住了…… 但她依旧只是默默避开,不愿打扰,因为她能感觉到,江朝欢不喜人窥探、怜悯、抑或仅仅是接近。他常常不屑于掩藏的,是对世间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厌弃与疲倦。 夜色彻底沉寂,唯有主座二人内力相持间、风声鸣啸,引人心神激颤。在这种时候,一声洋溢着喜悦的惊叫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人们纷纷转头看向声源处,就连顾、任二人亦分神瞥了一眼,那叫声的来源、正扶着谢酽站起的嵇无风满脸惊喜,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你们继续,继续…” 二二九.中秋 “呃…呃,继续啊…”嵇无风有些慌了,刚刚发现谢酽喝下他的血后竟解了毒的喜悦烟消云散,因为他看到任瑶岸神色不豫,绿竹杖一勾,逼开顾柔,立时终结僵局。 绿衫轻摇,任瑶岸怒喝一声:“你做了什么?”旋即身形暴起,借长棍一点,翻身跃下主座。 嵇无风扯着谢酽不住退后,连连道:“我…我没干什么啊,你们打你们的,我不打扰了行了……” 然而,没等他说完,任瑶岸已欺身上前,绿竹杖猛地击向嵇无风腹部,同时左手一招擒拿手,就要抓住谢酽胳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柔已抽出腰间九节鞭倏然扑来,沈雁回亦骤然起身,飞棋欲掷。 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旁人的相救却全无必要,那号称没一点武功傍身的浪子嵇无风竟双手接住绿竹杖,猛地一拧,同时借力旋身,双足环踢,把任瑶岸逼得连退三步。 这一下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就算是任瑶岸大意轻敌,但也绝非谁都能接下她这一招。 只见就连两位正主也是怔了一怔,随即任瑶岸冷笑一声,又持棍扫来,连连进招。 而嵇无风赤手相迎,一套拳法使得虎虎生风,一时半刻竟也未露败相。哪怕身上偶尔中了几棍,他也只是夸张地呼痛,好像并没受重伤。 众人从没见过这等拳法,身形灵巧敏捷如豹,拳意猛烈迅疾如虎,至刚至阳,气势磅礴,实乃武林中百年难见的拳脚功夫,不由都看得呆了。 在一片惊声中,唯有江朝欢明白过来——嵇无风不仅练成了长白虎豹拳,还练就了一身至纯内力。 长白教素来固守勿吉,不与中原武林来往。长白虎豹拳又只传掌教真人嫡系,并非教中人人都会。室中众人不认得也是正常,何况嵇无风显然在这拳法之中,又化用了自家剑法,二者皆是道家一脉,在嵇无风自创下,刚猛拳法又兼得灵巧剑意,更添威势。 儿时全身筋脉被打断后,练武对嵇无风来说已极为困难。他却如何在勿吉短短时日功力大成,甚至积蓄了堪比常人数十载修为的内力? 江朝欢望着任瑶岸,虽为嵇无风欣慰,却亦觉悲哀。 拜火教祭司的神鹫是一脉相承的圣物,本身既带剧毒,又是极大补药。嵇无风吸食了整只神鹫之血,竟是因祸得福,不仅相当于获得无数毒物解药,从此百毒不侵,血可解百毒;他早年毁损的筋脉也被增益修补,筋肉重连、经脉俱通,于拳脚功夫上极有助力,习武自是一日千里。 此消彼长、祸福相对,终是一荣一枯,命途重铸。 只见拆得数十招后,任瑶岸终蕴起杀意,不再留情,绿竹杖连点八下,锁住嵇无风周身,趁机一捞,又要抢过谢酽。顾柔也寻机而动,欲来争夺。 此时的谢酽毒性虽解,折红英发作得却越来越猛烈。像是有一只手搅动着脑浆,又从喉咙捣入内府,肆意摧残着全身血肉。他双目猩红,两手抱住头,不住捶打,只盼能驱走那股剧痛。 这般境地,自然不能指望他对付虎视眈眈的二人。嵇无风只得一边护住他,一边接过连连杀招,左支右绌,终于心下一慌,脚下乱了一步。 就在这时,任瑶岸抬手一勾,顾柔亦突然发难,二人一左一右,从嵇无风身侧掠过,皆直取谢酽而去。 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嵇无风暗叫不好,蓄满气力全力推开谢酽,双腿连扫,猛得跃出战圈,便一把提起谢酽冲向门口。 “谢酽就是谢酽,他不是你们的棋子,你们放过他!” 只见倏然之间,二人身影比话声消失地更快,已消隐于夜色。 虽没料到他会突然逃走,但任瑶岸反应极快,立时纵身追去,几乎同时,顾柔也身形陡变,跃出门外。 这场大会的四个正主都瞬间离去,人们面面相觑,突然想到他们此来的目的——杀路白羽夺帮主。然而又见路白羽在沈雁回和岳织罗中间,也正为折红英所累,痛不欲生。登时,也没人敢上前挑事。 片刻,范行宜为首,丐帮帮众担心任瑶岸安危,首先追了出去。沈雁回摇了摇头,长身而起,亦带着路、岳悠然而去。临出门前,他意味不明地往江朝欢的方向看了一眼,喟叹一声。 见状,各派来客终是忍不住好奇,纷纷起身追过。很快,偌大岳阳楼就重归閴寂,只剩下了江朝欢与嵇盈风二人。 嵇盈风松了口气,跌坐在一旁,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谁会浪费力气,在一个本就快死了的人身上?” 出乎意料地,这次江朝欢好好回答了她。还抽空从怀中掏出了一颗药丸,摊在掌心,默默端详着。 他好像已经适应了这具身体的拖累,气息虽仍低哑,但已不再带着苦痛余韵的颤抖。嵇盈风见他犹豫片刻,却并未服下那枚药物,而是慢慢扶着桌面站起,直起了身子。 这一段动作也让他脖颈上青筋更明显了些,显然,他每一点动作,哪怕仅仅是呼吸,都只凭意志撑着。 良久,他终于微微抬起下巴,看了眼门外,迈步而去。 嵇盈风快步追上,缀在后面,见他未加驱赶,反而在门口停住。 “你哥哥,应该没来过岳阳。” 嵇盈风“嗯”了一声,只看 巳时已至,夜色浓黑,愈发显得那轮皓月皎洁清透。 红楼画阁,丹楹刻桷,暮色之中,那古往今来驻立洞庭湖畔、遥望君山之巅的岳阳楼在月光裁剪下勾勒出一段婆娑的清影。 是中秋啊……嵇盈风小心地偏过头,看到圆月洒下清辉、把江朝欢冷戾的神情映得朦胧,仿佛一切磋磨不快皆隐涩在流光之外。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嵇盈风蓦地想起了江隐,他也本该看到每一年的圆月、踏过每一处川流,执起青钢剑,走过自己的人生。 恍惚间,才发现江朝欢已走远,她急忙追过,却见他是往洞庭湖方向而去。 “你哥哥拖着一人,被两大高手追着,若在街巷之中,早晚要被追上。他若是聪明,定会扬长避短,走水路甩开她们。” 江朝欢好心地主动解释给她:“只是,他对这里地形不熟,应该不知道过了湖便是君山孤岛,这下更是无路可逃了。” 二三零.现身 茫茫夜色,廖廖水波,湖水泛起的层层涟漪将倒映的圆月搅得忽隐忽现,嵇无风此刻却并没有一丝一毫赏玩的兴致。 尴尬、茫然、欣悦、焦急……种种繁杂的情绪一并侵来,他的目光瑟缩着,却又时而忍不住在眼前两人身上逡巡,内心无比煎熬。 任谁也想不到此刻竟是这样一副画面——谢酽、江朝欢和嵇家兄妹正共乘一船,往君山而去。 说起来,他逃出岳阳楼后在城中兜转了一圈,又悄悄绕到洞庭湖畔,四处寻觅不到船只,又生恐被追上,所幸心一横,拉着谢酽跳入水中,欲凫水逃走。 然而,他虽对自己的水性非常自信,却忘了这是洞庭湖,不是什么乡间小泊,就算坐船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越过,想要游过去绝非易事。 若是他自己倒还好说,但凫着谢酽,他游水的速度也大打折扣,终于,游到湖心之时,他体力已经不支,狼狈地在水中扑腾。 就在他觉得要栽在这里的时候,后面一阵水波声越来越近。他还以为是任瑶岸或顾柔追了上来,登时力气猛增,拼命往前游动。 然而,精疲力尽之下,不过片刻,那浪声的来源——一只小船,终究是追上了他,他心下暗道不好,却听到了妹妹叫住他的声音,转头一看,嵇盈风正在划桨,而船上另一个闭目而坐、似已睡着的人,却是江朝欢。 “他……他不是死了?” 这是上船之后,嵇无风的第一句话。 “托你的福,还没有。” 那人有些无语地张开了眼,却没看他,目光在谢酽身上扫了几下,落在了他头顶。 此时谢酽的状况也并没比他好多少,百会穴上的折红英正在凋零,那具身体也在不断随之衰败,尽管现下尚还清醒,但剧痛和折红英的耗损让他步履维艰,就更别提那叫嵇无风担心了许久的,相遇后他继续找江朝欢麻烦。 “怎么办啊?”嵇无风忧愁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头顶上这玩意,折红英是,怎么才能解开啊?小江,你会吗?” 嵇盈风正在划船的手一僵,想说什么,却被江朝欢一个眼神制止。反而是谢酽慢慢抬起头,咬牙道:“我用他救?我只会后悔,没在今天之前就死了……”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清楚,骤然得知自己身世,他终究是无法坦然接受。与其作为顾云天的儿子活着,他宁可选择结束自己错乱的生命。 “你就是你自己,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丈夫还是什么,那都不重要。你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走哪条路,做什么样的人,你只需要按你自己的心意。我今天去说出这个真相,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不希望你继续被蒙在鼓里,被顾云天利用了都不知道。你要是怪我,就找我报仇好了,千万别想不开。” 情急之下,嵇无风有些语无伦次。月色倾下的光晕毫无偏颇地洒在每个人身上,却倒映出不同的影子。 谢酽神情并没有什么触动,仿佛嵇无风的话也随着月光流散了。他只是闭了闭眼,平静地问江朝欢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若我早知道,怎敢做出那么多事惹谢公子不快?”江朝欢玩弄着手指,心不在焉地答:“毕竟谢公子以后就是敝教少主了……” “小江,你别再激他了!”嵇无风都有些发怒了,忙打断了他:“我们趁着今晚逃走,你也别再回魔教了,以后咱们别再管那些前尘旧事,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好吗?” 嵇无风这一席话说完,其余三人都愣了半天,良久,还是嵇盈风重新埋下了头:“逃走?昔日淮水之役后,三门十一派四散而逃,哪个逃过了魔教追杀?隐匿在外的七十二洞主星罗棋布,你又能逃到哪里?” 嵇无风还想争辩,却找不出说辞,只能期待地看着江朝欢,结果只听到他似含笑意开口:“他身上折红英最多能撑两个时辰,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为他拔除,否则,红消青褪之时,就是黄泉命断之日。” 他说的那个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嵇无风怔了一怔,急道:“那怎么办?现在就算赶去魔教也来不及了,当真只有顾…他能治好谢酽吗?” “等。” 说话间,船已慢慢接近岸边,江朝欢待船停稳后,站了起来:“最不想他死的人,不是你。” “我不用他救。既然我是他所生,那今日死在他手里也是干净。” 江朝欢和嵇盈风已经下船,嵇无风正要去拉谢酽,却见他偏头躲过,冷冷说道。 “谢公子为何自弃?血统身世的确重要,但你的现在是由从前那二十年在谢家长成、蒙受教诲的时光铸造而成的,那二十年已经是偷来的。你应该感激、庆幸,你和顾柔顾襄不同,有机会被真正爱你的人抚育成人、修身立节,不用从小被扭曲、灌输、利用、最后成为一把好用的刀,彻底失去自我。” 出乎意料地,开口的却是向来寡言少语、独善其身的嵇盈风。她的声色似与泠泠水声一道,沉入风中,谢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拧过头看着她。就连江朝欢也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 嵇盈风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谢酽,又道:“你更幸运的,是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一切,因为现在的你,已不是刚出生时只能任凭摆布,你现在有辨明是非的能力、有安身立命的武功,你有机会自己选择接下来的路,哪怕终究无力争过命运,至少是清醒着走过终曲。” 她的话并不激昂,却自有一点撼动人心的力量。一时,薄雾都为之消散,夜幕将圆月的轮廓清晰地描绘出来,却也将几人魂惊魄惕的神情看得分明,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个松弛平淡、却似蕴有千钧之重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愧是嵇闻道之女,果然不同凡响。” 那话声穿透耳膜,直在心脏上重重一击……是他! 四人都听过这个声音,而江朝欢更是尤为熟悉。谋算半载,那个人的到来本是他计划之内,虽然他来的,实在是太快了些。 为祸幽云,横行武林二十载的魔教之主顾云天,竟就这样从幽黑中走来。 没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这君山孤岛的,也没人知道他来了多久,只能看到,这个每次露面都前呼后拥、排场十足的教主这一次却是孤身一人、避影敛迹,既没有招摇显眼的紫缎大旗,亦无教中下属随行侍奉。 尽管如此,他只是慢慢走来,也似整个洞庭湖的湖水尽数倾压而下,圆月不敢争辉、夜风为之凝默,周围空气也随着他的靠近一层层冻结。 二三一.遇袭 嵇无风惊的一时忘了呼吸,却仍下意识地把妹妹和江朝欢往身后一拉,挺身站在了最前面。 “顾云天,你…” 他刚开口,却见顾云天身形一震,叫他毛骨悚然,声音凝在嘴里,再吐不出一个字。半晌,才能回过神来,原来顾云天只是抬手拂去了袖上的露珠而已。 半明半昧,月光昏凉,谢酽像是定住了,他从湖畔水光的倒影中凝望着那个慢慢走近的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为什么……” 他们听到谢酽喃喃的低语。他问的不是“是真的吗”,显然,没有什么继续质疑的必要了。 然而,顾云天并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却随意地坐在岸边石上,闲话家常般说道:“每次有你在时,总会横生枝节。这次,也是意外吗?” 他这话虽未指名道姓,但江朝欢心里有数,谢酽身世的披露并非一个意外可以解释的。山雨欲来,顾云天有所预感也是正常。 本来他不愿再虚与委蛇,但顾云天来的太快,教坊尚未赶到,他仍需努力维持住局面。 故而,江朝欢像往常一样,上前躬身请罪,却见顾云天摆了摆手,有了些兴味似的:“这二十一天,我以为你会想通的。” 心脏重重一跳,江朝欢抬起头,正看到顾云天手腕一翻,悬停在他身前。 “不过没关系。”随着他手指捻动,一股看不见的气脉骤然扬起,顷刻间,江朝欢的身子如被巨石摧压,随之一寸一寸地弯了下去。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听话的人。” 被气流扭曲、搅动而破碎的声音挤进了江朝欢耳中,身体不可自抑地软倒,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全身经脉被压迫到极致,却又好像放松得如初生婴儿;神识跌入长久而遥不可及的沉睡中,又被激活唤醒。 “你干什么?”嵇无风大惊,抬手便要拦去,谁知只是稍稍靠近,就像被风刃割裂全身肌肤,引得内息一瞬而泄,他手脚登时不听使唤,就要一头栽倒,还好被嵇盈风及时拉了回来。 半晌过去,嵇无风心脏仍是狂跳不止,他才知道自己的那点武功在顾云天面前,是何等微渺。只能眼睁睁看着顾云天拨动琴弦般,在空气中又划了几下,便悠然合掌而握,而江朝欢身子蓦地一震,终究彻底倒了下去。 “你何必强撑着呢?”顾云天笑了笑,对倒在湖岸的那人说:“扣盘扪烛,碌碌无功,不如抽身事外,落得清闲一回。” 他彻底催发了桃花枝叶,使折红英根系完全掠夺了江朝欢七经八脉。却又在花谢春归、黄泉命断之际将“奇点”锁住,瞬息之间遏制了根脉交替。这样,江朝欢虽一时不会死去,但也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保持呼吸和神智。 见他没死,嵇无风喜出望外,正要去扶,却晃眼瞥见湖面上星星点点亮起许多光斑,想是大家终于找来了这里。 “想救他吗?”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嵇无风一跳,回头,只见顾云天的目光落在谢酽身上。虽有些迷茫,嵇无风却仍道:“当然想,可不是说只有你……” “撷芳华非比寻常折红英,尤其触发之时不计后果,脉系全开,少说也需一个时辰拔除。”顾云天不知为何,竟对嵇无风耐心地解释起来。 “积年陈事,也总有重见天日之时。这局棋,终于不再是我一人执子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便起身走向山脚。 今夜的顾云天与往日那个无数属下簇拥中令人不敢逼视的、诡谲身秘的魔教教主实在太过不同。嵇无风摸不着头脑地愣了半天,见湖面上光点越来越近,而谢酽经过这么久又几乎昏晕过去,显然是折红英彻底发作之兆。 “跟过去。” 他听到了妹妹冷静的声音。 君山七十二峰不算雄伟,但自有一番意趣。顾云天走的很快,且只拣着最陡峭险峻之处。后面嵇无风扛着谢酽,嵇盈风负着江朝欢,勉勉强强跟着。 转过一处竹林,嵇无风看到山顶已经不远,再登数级台阶,有一宽阔平台横亘在路旁,一侧立有石碑,写着“射蛟台”。 顾云天登上高台,命嵇无风把谢酽放下,便让他们爬到山顶封山亭,看视着湖面来客。 嵇无风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给顾云天当望风的。只是谢酽命在垂危,又不能不救。 想到这,他又摸了摸被安置在石凳上的江朝欢的脉搏,确认他还活着后,稍感放心。虽然不明白适才顾云天做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对自己人下手,但至少看起来他并不想要江朝欢的命。 山巅凉风习习,嵇无风居高临下,看到谢酽盘膝而坐,而顾云天立在他面前,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悬在谢酽头顶三寸。 随着顾云天食指一挑,谢酽百会穴上的鲜红明显暗淡了一些。嵇无风啧啧称奇,虽看不到那无形的气脉纵横,但他心中仿佛能感受到如川流奔涌般的内息流转。造诣已至如此境界,他真的需要自己帮他把风吗?嵇无风不禁生出了这样一个疑惑。 直到顾云天头顶蒸腾起白气,手腕越压越低。谢酽面色时而潮红、时而惨白,嵇无风在封山亭看得一阵阵揪心。 不知过了多久,谢酽头顶桃花已消散大半,这么半天也并没人打扰,嵇无风放心了些。正要叫妹妹来看,一阵流风吹散了薄雾,叫他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只见顾云天左手逼近谢酽头顶,手指只剩抚动流水般微微挑拨,然而,一团黑雾隐隐浮在他手背上,如黑蛇般盘旋萦绕,不一时,就爬到了手腕处。 这是什么,嵇无风心中惊骇,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团黑气,直到它越爬越高,隐入袖中。而本昏暗的射蛟台突然聚起了无数幽蓝光点,像是某种虫豸,起落盘旋,萦绕在二人身边。 “这又是什么?” 嵇无风忍不住叫来了妹妹。 遥遥湖面之上,数艘大船已接近岸边。这座山脉仍未见人影,是谁会在暗中动作?那幽蓝小虫越聚越多,几乎将二人整个围住。顾云天却浑不在意般负手而立,继续为谢酽拔除折红英。 “这些蓝虫子怎么回事啊?会不会有毒?他怎么不赶呢?” 嵇无风有些着急,想要过去看个究竟,却被嵇盈风拉住。 “出来。” 这时,他听到顾云天一声低喝,继而右臂一振,幽蓝小虫翩然四散飞起,却又转瞬聚拢回来,附骨之蛆般又驻在了二人身边。 倏然,那虫群如听指应,排成一队,直通云霄,远看似是高台上一道蓝芒从天而降,遁地为止,落在半人高石碑前,下一刻即有数条黑影破土而出,整个平台轰然塌陷,黄土漫天! “巨灵之魂,岱舆之阵,不死之民……顾云天,你死期已至!” 二三二.不死 嵇无风双目圆睁,只见下方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却因烟尘缭绕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再按耐不住,只嘱咐了妹妹一句照顾好江朝欢,便飞奔而下,冲入阵中。 原本平整开阔的射蛟台已被乱石碎屑击得一片狼藉,嵇无风提气掠步,在混乱中穿行,却见不到人影。好在他努力沉下心来,凝神细辨,以他今日内功造诣,已比常人耳聪目明许多,须臾,终于从杂音中听出了一些不寻常。 似人的脚步声,却轻到几不可闻,显然是高手。然而步伐却兼具呆滞与轻盈之感,又绝不像是任何一个会武功之人所发出的。他循声找去,渐渐转过了射蛟台,潜入山阴处竹林之中。 竹影摇曳,把月光分割得斑斑驳驳,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嵇无风放缓步子,小心起来。 那阵混乱之后,山腰重归平静,倏然,前方不远却猛冲来一道蓝芒,卷着两个人影刹那之间曜如白日,那两人正是顾云天与被他提在手中的谢酽。 “他们还没摆脱这些虫子吗?”嵇无风心下诧异间,顿感脚下土地又是一震,那脚步声整齐又疾速地合围靠近,一瞬间十几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窜出,直取顾云天而去! 那黑影皆全身黑袍风帽,遮住面容,举止如常人,但步伐中却带着些不协调之感,好像能够自主行动的提线木偶,嵇无风犹自不解,这又是些什么人?却见谢酽已又盘膝而坐,顾云天左手悬驻在他头顶,正冒出丝丝白气,一派从容。 尽管他并无动作,但袖袍高高鼓荡、周身如有一层无形无质的隔膜,把他和谢酽护得严严实实。蓝虫拼命地涌动,黑影也一点点逼近,却都无法冲破那层阻滞。显然他内力仍盈沛至极,毫不吃力。 但这样消耗下去,他又能撑得了多久呢?嵇无风此刻内心矛盾至极,既希望顾云天败在这不速之客手下,为武林除一大害;却又怕他真的毙命于此,那可就无人再能救谢酽和江朝欢了。 果然,再深厚的内力这般用法也有枯竭之时。那些黑影盘桓几圈,陡然变幻阵型,从两侧扑将上来,攻向谢酽。而与此同时,蓝虫似乎亦通人性,觑见破绽冲向谢酽双目。 折红英尚在拔除,谢酽是在顾云天内力笼罩之下方得暂避之所,但他无疑最为薄弱。蓝虫与黑影配合无间,须臾就逼得顾云天不得不出手。 只见他向来隐于袖中的右手终于缓缓抬起,二指箕张,叫嵇无风骇了一跳——月色下,顾云天的右手,竟非血肉之躯,分明是精钢所铸的义肢! 紧接着,下一幕的景象叫他更是大惊失色。 顾云天右手抬起,一把捏住最近那黑影的脖颈,隔着好远,嵇无风都能听到颈骨碎裂的脆响。很快,那黑影的头便软软垂下不动,随着顾云天松手,瘫软在地。 然而,数息之后,那黑影竟身子一抖,重新从地上爬起,行动如常——嵇无风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敢确定,适才那黑影死得透透的,却怎会转瞬之间死而复生? 只见顷刻之间,被顾云天杀死的五六个黑影都这样又活转过来,重新攻向他,嵇无风陡然想到适才射蛟台上那幽幽的声音——“不死之民”……世上难道真的有秽土转生的复活之术吗? 顾云天情势急转直下,精钢假肢频频出手,方能抵抗不断攻来的黑影,同时,他的右手还在解除折红英,且需护住谢酽周身,左支右绌。嵇无风急得又凑近了些,却发现,他神情泰然自若,甚至是饶有兴味般,歪头端详着身旁一侧。 嵇无风正好奇,电光石火之间,却见他遽然出手。 凝在谢酽头顶的左手化掌为勾,往身后轻轻一探,便如探囊取物般,下一刻就将一个黑影提在手里。 然而,这次那黑影反应疾速,向后一仰,竟蜷成一团猛得缩回,二人同时退了一步,顾云天手中已只剩一个黑袍。 “顾教主,别来无恙。” 那竟能从顾云天手中挣脱的人转瞬间又混入了黑影中,只是这次,他终于显露了形迹,也就无需再遮遮掩掩。 顾云天看了看自己左手,转过身来。 “二十年了,想不到拜火教还是这些路数。” 他的声音平和淡然,像在陈述今夜月亮真圆这样一个事实。婆娑的竹影中,蓝虫仍在飞旋,那光晕映在他的眼底,却被尽数吸收。那幽暗瞳仁直比无量深渊更为难测,叫人不寒而栗。 而谢酽躺在地上,头顶已光洁如故,嵇无风突然明白过来:顾云天早就拔除了那折红英,只是假意为其所累,迷惑敌人,拖延时间窥查黑影,甚至被迫出手也只是为了试探出黑影中的活人。然而,这种种应对,也显然是对拜火教早有了解。 “不死之民……与祭司的不灭神鹫并列为拜火教至高秘术。想必阁下便是西域第一刺客——神官桑哲,没记错的话,”顾云天顿了一顿,兴味更浓了一点:“上一次,我们合作的还算愉快。” 随着顾云天转过身来,嵇无风却发现他颈间一团黑雾隐隐浮在皮肤下,正极慢地向上流去。这是适才那团浮在他手背上的黑雾吗?顾云天扔下了黑袍,淡笑道:“听说同时操控巨灵和不死民极易反受内伤。岱舆之毒虽借由谢酽身体让渡于我,我不得不引入体内,但也会反噬宿主,你我生死同命。神官何须如此?想必,这不是你们主教的命令?” 巨灵就是那些小小的蓝虫子吗?那团黑雾又叫什么岱舆毒阵?嵇无风暗暗猜测,却见桑哲歪了歪头,双手交叉在额心,好像有些兴奋似的:“我为主教杀人行刺不计其数,这次,却是第一次为自己杀人,杀自己想杀的人……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 嵇无风懵了。但看这情形,他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事。当即谨慎地屏住呼吸,藏在了竹子后面。 山下人声鼓噪,亮成一片。桑哲立在层层黑影之后,背影轻轻颤抖,嵇无风擦了擦眼睛,只见一侧乱石之上染了紫红血迹。想来顾云天所言不差,他果然情势不妙。 “不过你知道的真的太多了……教坊果真死不足惜。”他叹了口气,转了转脖子。“祭司之位,屡出叛徒,命数如此,你我亦然……” 他的声音里并无愠怒,反而有种期待。话声渐落,巨灵又起,他捻动二指,僵死般的黑影重又拔足奔去,竹林间顷刻地动山摇。 黑影不断倒下、爬起,生生不息。嵇无风看得神驰目眩,挪不开眼。直到 二三三.教坊 乐声婉转,又带着些决绝,好似有人轻声细语在耳畔低诉,嵇无风不由听得入神,而当他猛然反应过来时,却见顾云天与桑哲已然罢斗。 顾云天双目微闭,他的额心正中,氤氲着触目惊心一团黑气,正如云雾般缭绕不散。而桑哲却拧身望着琵琶声的方向,久久不语,直到乐声一再变调,他随之惨然而笑,拂袖回头。 嵇无风这才看到,他的眉心处,亦有一团一模一样的黑雾。 “岱舆连箸,生死命同……”桑哲喃喃自语:“我为她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她终归是不需要的……” 他纵声狂笑,随即振袖转身,巨灵悠然散去,蔚为奇观。然而,嵇无风瞳孔猛缩,不料那群蓝光小虫倏然重聚,竟一齐朝自己扑来! 电光石火之间,他运气拔足,学着顾云天的样子潜运内力,刹那间至纯内息盈荡周身,率先扑来的蓝虫如撞上铜墙铁壁,纷纷跌落。 嵇无风自然知道这巨灵是极危险的,否则顾云天不会大耗内力以免其近身。只是,他初尝武功滋味,几乎没有实战经验,用起内力来就如用珍珠做鱼目,既暴殄天物又事倍功半。不出半刻,内力挥霍无度下便难以为继,充盈周身的气膜现出破绽,巨灵立时寻瑕抵隙,乘虚而入。 “糟了”,嵇无风心下一慌,右脸已落上了一只巨灵。 他急忙拍打,然而,气息一泄,虫子更是肆无忌惮,瞬间粘满了他的全身,整个人像是裹了一身蓝衣。 满脑子只剩我命休矣的嵇无风放弃挣扎,索性一动不动。谁知,等了半天,他仍好端端地站着,那些巨灵也像失了兴趣似的,盘旋而返,渐渐飞散。 “果然是你。” 他茫然地张开眼,见到桑哲幽幽朝他走来,随着他手腕压下,巨灵竟尽数钻入他袖中,那星辰般的蓝芒也逐渐熄灭,彻底隐入黑暗。 嵇无风叫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干嘛突然打我?” “巨灵触之即腐,你却毫发无伤。”桑哲有些恶狠狠地攥了攥袖子,也将内里绣着的灵鹫掩住。 他最后垂下头,不知是在和谁说话:“你以为的终曲,其实不过是序幕……来日方长,你可别死了……” 喟叹之间,桑哲快步向崖边冲去,只见本已像雕像般凝定的黑影霎时活了,齐齐转身,长长风帽下的皮肤都是一样惨白,空洞无神的眼睛则死黑得映不出一点光晕。嵇无风忙闪身避过,任他们掠向桑哲,躬身伏下。 琵琶声早已只剩嘤嘤低语,却在此时猛得转调,锵然一声锣鸣霍地加入,直将山石撼震,引林间百兽啸动。 桑哲长身而立,再不犹疑,纵身一跃,竟从山腰跳下。只闻琵琶音悄,锣鼓却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高声如狂。密集的金石相击中,不死民皆随桑哲跃下,转眼间就消失在黑夜中。 明月高悬,却驱不散黑暗。嵇无风只觉心口莫名抽痛,却仍奔到崖边,努力向下张望。然而,桑哲一行却如溪流入海,再寻不到一丝影子。 嵇无风暗暗猜度,他难道会飞,还是有什么法子,总不会是自杀了……转念又想到,这样一个和顾云天作对、要把他置于死地之人,顾云天怎么会轻易放走他? 这个答案随着他回头一看,就解开了。 即使是适才有谢酽所累,与桑哲相斗时,顾云天也从未露败相,甚至一直淡然到毫不在意一般。然而此刻,他却前所未有地拧紧了眉头,面色一片青白。 那团黑雾仍在眉心,却若隐若现,似在消散,嵇无风心下诧异至极,不由走近过去。 只是,随着他靠近,适才心口那股莫名的抽痛却逐渐加剧,直至疼得迈不动步,他只能倚着竹子不住喘息,这才明白过来——让顾云天神色剧变的,不是桑哲留下的什么毒,而是这越来越急促的乐声! 他从未听过这般凄厉悠扬的乐曲,有琵琶哀怨低诉、有锣鼓铿锵尖鸣、有铙钹锐利高亢、亦有阮铺陈其间,胶着凝结…… 数种乐器配合无间,波澜壮阔,整座山林化作宏大厅堂,明月清风亦成无声伴奏,山间百兽啸聚相和,天地一时为之失色! 嵇无风不知何时,已潸然泪下,沾湿衣襟。心脉阵痛之间,无数往事如画轴般在他眼前铺展,又随乐声消散,他已不知不觉被乐声摄住魂神,甚至七岁前尘封已久的记忆都一并侵袭,把他搅得五内俱摧。 怔怔忡忡间,身子被人猛然一推,嵇无风踉跄几步,回头看去,却是妹妹。 如大梦初醒,嵇无风失魂落魄地重回现实,合奏的乐声低回哀婉,把一层薄雾都沉沉坠下,林间飞鸟低低掠过,发出好似呜咽一般的鸣叫。 “别听,快走。” 嵇盈风见他又要沉溺进去,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就把他扯得远些。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以音杀人,以乐为惑。嵇盈风到底自小长在武学世家,比嵇无风见识广了许多。她在高处听到些微乐声便觉不对,再看嵇无风和顾云天反应,当即看出这乐曲之险。 嵇无风被她一路拉到山顶,封山亭中江朝欢仍靠着椅背坐在石椅中,似在沉沉梦中。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嵇无风骤然明白过来,急忙叫道:“按理来说音杀是无差别攻击,可不仅你我没什么大碍,就连小江和谢酽在重伤昏迷之中也没加重伤势,为何单单功力最深的顾云天看起来最难熬?” 他转头看到妹妹的神色,才发现嵇盈风定是也想到了这点。二人不约而同皱紧眉关: 不管是适才的不速之客拜火教桑哲,还是现在尚不知面目的奏乐之人,他们所针对的,从始至终都只是顾云天一人。 这场君山大会,种种前尘揭开,实际上都只是利用谢酽请君入瓮、环环相逼;山高水远,一轮月悬,这里便是为顾云天量身定做的埋骨之冢。 二三四.倒戈 暮色苍茫之中,虽是秋日并不寒冷,嵇无风却平白地起了一层冷汗。 那致命乐声,在山顶听来,已如隔世,嵇无风心乱如麻,却听妹妹走近了一点:“还记得桑哲出现前已快靠岸的几艘船吗?” 他一愣,朝岸边看去,那里空空如也,嵇盈风道:“你或许没注意,泊船后,船上的人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没有一人找上山来。” 这意味着什么,一清二楚——有人在沿岸拦截与会群雄上山,同时阻止魔教之人找来。而恐怕十有八九,就是这设下埋伏、要置顾云天于死地的奏乐人一行所为。他们当真做了万全准备。 他们的猜测没错,任瑶岸早早安排下人手阻截,以防他人干扰。甚至,在他们的计划中,路白羽这时应该已经引顾柔、沈雁回等魔教之人往相反方向而去。 曲子频频转调,似有万般情绪蕴藉,如附骨之疽般牵绕心上。每一种乐器都流淌出孤戾的色彩,却又无比契合地组织成一幅磅礴周详的画卷,让人目眩神迷、如醉如痴。 而这荡气回肠的乐声,顾云天却无力欣赏。 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了下去,前所未见地毫无抵御之力,不,是根本无心抵抗,就像进入了一场波诡云谲的梦,目中神采变换莫名,而那具身体,却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空壳,任凭声音撕裂、纠绞。 嵇无风居高临下,借月色看得一清二楚,不由想起自己适才差点走火入魔的经历。这乐声不止以音杀人,还能惑乱人心?而顾云天,竟如普通人一样,也有着足以成为可乘之隙的心魔吗? 见顾云天情势危殆,是真的有性命之忧,嵇无风也无法再坐视不理——谢酽倒是救了回来,但他刚刚已经发现,原来江朝欢也是中了折红英。若顾云天死了,江朝欢不也要一命呜呼吗? 他对音杀术所知甚少,问嵇盈风有什么法子帮顾云天一把,妹妹却默默摇头,不肯说话。 “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小江死吗?顾云天和我们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你要他命做什么?”嵇无风急道。 “昨夜客栈里相遇,我就发现了他手腕上的折红英。” 嵇盈风慢慢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却决然道:“他只要我答应一件事:君山大会这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我信他。” “那他又不会未卜先知,难道能预测到今天他的命系在别人手里吗?” “若这一切皆如逆料呢?“嵇盈风突然抬高音调,逼视着他,毫不退让:“若这就是他想要的呢?” 嵇无风被噎了一下,却也执拗至极,狠狠转过身去,跃下山崖,只留下了一句话: “我不管。人生如寄,朝荣夕灭。就算他自己毫不顾惜,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的话流散在空气中,穿透了细密的乐声,搅得眼前一切变了形。嵇盈风心中大恸,却终究合上了眼,任他离去。 合奏之乐,显然并非一人之力。而破解之法,嵇无风也只能想到一个——既然无法抵御乐声侵入体内,那就只能阻止奏乐之人。 而事实竟比他想的更为顺利。 因辨听得鼓声最近,他迈步而去,循着声源转过了一道极狭窄的山谷,便看到一株郁郁苍苍的松树,下面张着一面大鼓,而击鼓之人半弓着身,鼓槌极富节奏地砸落,将各擅胜场的其余乐器收束协调。 嵇无风有些奇怪,他已离得这么近了,却反而没有一点不适之感,而其他乐器也没见踪影。于是大着胆子又凑近了些,只见月光透过松叶沥在那人侧脸上,竟依稀是个熟人。 回想半晌,他猛地想起,这不是崆峒派座次第二的长老郑普林吗! 又惊又疑,还不知他是否已发现了自己,嵇无风却不敢耽搁,就要上前阻止。 然而,还没等他行动,郑普林却闷哼一声,鼓点虽还勉强未乱,他的背却更弯了一些。 嵇无风瞧得清楚,古松西侧,有七根银针自松叶穿出,倏然钉在他腰腹之间,一根未落。 是什么人?嵇无风忙隐住身形,却听得一个中年男子“哈哈”笑了两声,摇着折扇悠然走出,竟是沈雁回。 “今夜这般热闹,和二十年前钧天殿之宴相比也不遑多让啊。” 沈雁回绕到大鼓前,与林普正相对而立,刷地收了折扇,直指鼓边,林普正变了脸色,手中鼓槌好像突然沉重起来。 嵇无风也曾听闻沈雁回的点绛唇点穴法精妙至极,此次见他透过折扇,将力道渡到鼓面,显然便是迫林普正收手。 然而,他咬牙握紧了鼓槌,仍伴着曲调一一落锤,并不停下。沈雁回折扇轻轻抵住鼓边,含笑轻击,鼓面的振幅微不可见地随之改变。 林普正随之应变,勉力维持振动频率,那打穴力道却尽数顺着鼓槌传到他身上。而他的敲击之力也经折扇反噬于沈雁回。 两人借由大鼓斗法,随着内力交融争抗,鼓面似绸缎一般流动光晕,又如平静的水面被各向微风吹拂,暗流涌动。 嵇无风在旁看得翻肠搅肚,比适才看顾云天桑哲交手都要紧张。 良久,林普正猛得喷出一口血,鼓面被星星点点染红,他的双手仍保持着落槌的姿势,却已无法再动弹一下。 鼓声,终于停止。 “你若全力和我打一次,未必会输。”沈雁回重新摇动折扇,有些探究地倾过身子,笑道:“可你宁被一一打中全身要穴,也不肯分神落下曲调半刻,何必呢?” 林普正没有说话,面色却白了几分,唇角又溢出鲜血,惹得沈雁回摇头叹息:“我的点绛唇是移穴易脉,你强用内力也无法冲破,只会反受内伤而已。” 古松傲立,沈雁回瞥过那侧鼓面斑驳的血迹,终于听到林普正开口:“至洞仙歌曲毕,顾云天命已去了九成。幽云之宴,唯我未至。我已多活了二十年,够了,已经太多了……” 他的声音平静至极,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只有亲历过那场变故的人才能懂得其中的悲凉。然而,沈雁回却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你当真以为那时你做不到的事,今日就可以了吗?”沈雁回走近了些,玩味地微偏过头,似在认真聆听:“时候差不多了,你再仔细听听。”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锣声镲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琵琶和阮还在孤独而突兀地相和。 “二师弟、三师妹,”林普正面色突变,脸上肌肉皆在颤抖,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法动作分毫。他无法再维持镇定,嘶吼着:“你们为何能找到这里?你们做了什么?” 沈雁回轻叹一声:“你觉得呢?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最不爱杀生的。何况,你的身份也和那两个叫什么,哦、罗姑尧叟不同。我可不敢胡乱处置。” 嵇无风小心地躲在暗处,听到这里,正好奇时,沈雁回就接着说道:“别急,你很快就都知道了。毕竟你是大小姐的亲舅舅,就算死也得让你死个明白。” 在单薄无依的乐声中,很快又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竹笛横握,从山下迎面走来,嵇无风看得清楚。 是岳织罗。 二三五.退路 嵇无风曾以为世上最不亲切平易的人是江朝欢,直到他此次近距离看到岳织罗。 随着她走近,好像空气都泛起了森森寒意,月色也收敛了光芒。 “解决完了?”沈雁回倒是一如既往,噙着笑意问她。 岳织罗的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转了一圈,路过林普正时,也是一样淡漠。所有情绪在她身上都灰飞烟灭,与其说她覆上了一层面具,不如说她整个人就是个生来没有感情的偶人。 “那个敲锣、右手缺了个手指的,我把她尸体扔下了山。” 听她将杀人讲地如此稀松平常,嵇无风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有些担心林普正来。 他虽希望顾云天得救,但也不愿有人因此丧命于魔教之手。然而,他再看林普正时,却见他又平静了下来,甚至对那个所谓“三师妹”的死都毫无反应。 这时,东南侧小路上传来了一个娇媚的女声,轻快地叫着:“大小姐,看来我们最慢了。” 生怕被发现,嵇无风瑟缩了一下,死死屏住呼吸,便见一抹纯白探出一角,是路白羽引着顾柔快步走来。几个时辰过去,路白羽非但没有折红英发作而亡,却反而重获新生——颈下皮肤干干净净,显然顾柔已经替她拔除。 “那个病怏怏的使铙钹的老叟,本就是油尽灯枯,不必费这么半天的。”顾柔温婉笑道,浑不在意:“没想到我们大意了,竟被他绊住手脚。” “幸亏路堂主带我们及时找来,否则这几个教坊余孽还真不好对付。”沈雁回客气了一句,便指着林普正道: “大小姐,此人如何处置,还请裁度。” 他和岳织罗分立两侧,而林普正如雕像般凝在中间,努力抬起双目,怔怔看着顾柔。 “沈师叔总是这么谨慎。”月色下,顾柔的影子格外深邃,让人看不透今日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的她,是早就知道换子隐秘,还是根本不曾把那些旧事放在眼里。 不了解教坊前尘的嵇无风偷偷瞟着,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关系。只是惊奇于适才还落拓洒脱、败而不伤的林普正似有千般苦痛郁结,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似的,精神全泄。 嵇无风永远也想象不到的是,这个教坊最年长的师兄,在又一次遭遇背叛而失去复仇机会时所想的,并不是这些年来隐姓埋名、蛰居不出的漫长难熬;也不是被迫杀死收留、信任自己的崆峒掌门时那种自怨自弃。 这一瞬镌刻在他心底的,只是陪妹妹住在幽云谷中,第一次小心地抱起刚出生的顾柔,因外甥女对自己笑了一下而开心了好几天的记忆。那是作为刺客杀手长大、飘零半生的他,第一次亲眼感受到生命在他手中绽放,而非流逝。 只是,美好被摧毁时,往往格外残酷。 就像在盛大的宴会上失去至亲,在月圆的夜晚打碎幻想。 “你都记得……”林普正盯着顾柔,并不是疑问。 幽云之宴,年仅五岁的顾柔递给他们一杯毒酒,惨剧就此序幕。林普正曾以为顾柔亲眼目睹那场变故,恐怕会因刺激失去记忆。 然而,她的眼神告诉他,他认得自己这个舅舅。她还记得当年发生的一切。但她不曾在意。 “我本宁愿你千万不要记得,不要为此背负愧疚……你的身上流着一半你母亲的血,你怎么能对你师伯师叔下得去手?当年那杯酒,你到底是……” 林普正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的心口穿出了一把短剑。 他愕然失声,下一刻重重倒在鼓上,而执着短剑的顾柔已将剑上血迹擦拭好,递还给路白羽。 孤松之下,林普正就这样毙命当场,陈尸鼓上,叫几人错愕至极,不仅因顾柔出手突然,更是从未见过她如此狠戾和失态。他没说完的,她在逃避的,又是什么? 然而,没人敢多问一句。 “岳师叔,你可看出这是什么阵法了?”顾柔没再看那具尸体一眼,而是转向了岳织罗。 “我曾在古籍上看过一种西域秘术,与此有七八分相似,叫做大傩十二仪。” 眼前这幕血溅当场唯独没吸引岳织罗半分注意,她的语气仍是古井无波:“大傩十二仪是当世唯一将音杀与音惑结合并存的阵法,其奥秘在于见兔放鹰,因人而异。通常的音杀音惑,凡在辐射范围内的人和动物都毫无差别地受到攻击,但其内力比奏乐人强很多的话,就没什么作用。” “而大傩十二仪是针对对方律吕弱隙和地形地势布阵,好处是困于阵心的对手遭受的,是应势激发起了千百倍的杀机,绝非任何肉体凡胎所能抵御。然而,同时它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因为整个阵法只为一人、也只针对一人,闯入阵中的其他人几乎不会被影响。所以,若有人趁此时机攻击奏乐人,他们便难以分神自保。” 听她说完,沈雁回不由感叹:“岳护法不愧是音杀大家,短短时间便能看出其中关窍。想必他们用出这阵法,是有自信不会被我们找来。” “那还是多亏路堂主引路。今日功劳不小,我当禀报教主,奖赏于你。”顾柔幽幽说道。 “属下前些时日大意失手,被他们囚禁逼迫,本该以死谢罪。还好偶然探听他们今日计划,能够及时阻止,全赖大小姐信任,哪里敢再居功。只求能功过相抵、教主不责罚属下……” 路白羽三言两语将自己撇清,心中其实还在暗暗期待,她所留下的后手能得成效……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她就第一次为自己铺好了后路。 她活着只为了一件事:让自己活得更久。为此,她兢兢业业、从不逾矩,也不会对任何人的秘密产生兴趣。 然而,生为棋子的人生并不会因为她的乖觉而改变,在缔结君山大会的那一天,也就宣告了她成为弃子的命运。 但她不会就此放弃生机,也正巧与江朝欢各取所需,开辟了另一条生路。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她清楚,顾云天绝非那么容易撼动。江朝欢他们,也未必不是利用她而不管她的死活。就算真的事成,以后任瑶岸也难说不会找她报杀父之仇。即便任瑶岸不报仇,若圣教倾覆,她在中原仇人如织,也终究难以为继。她从不信任别人,也不需要讲究什么信用。她只需要活着。 所以,她决定为自己再找一条路。 得知任瑶岸的另一重身份和教坊之事后,她觉得,借拜火教而远遁西域才是最后的结局。于是,她暗中联络正处中原的神官桑哲,将任瑶岸和教坊的计划以及谢酽的身份尽数告知。并约定好,在中秋节这日,待教坊与顾云天两败俱伤之时,桑哲来收拾残局,借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样,于桑哲,他完成了捉拿教坊回教的任务,也除掉了素来的对头任瑶岸。而于路白羽,她不再受任何人钳制,以后天高路远,再无需日夜难眠。 然而,她没想到的意外有两个。 顾柔的狠辣绝情远超她的预料,竟毫不顾忌对她下手。为了保命,她只能当即将教坊出卖,以换来拔除折红英。 于是,她本应带着顾柔、沈雁回一干人绕路行远,避开君山,却及时将他们引来,甚至亲自除掉了任瑶岸在山下布好的人手。 现在,她只需要相机行事,待顾云天和桑哲再斗一场后,无论胜负何定,她都有所倚恃,皆有退路。 只是,她没想到的第二个意外是,桑哲来得比教坊还要早。 二三六.弃子 几只乌鸦在尸体旁低低盘旋,将本重归于寂静的山林搅起片许波澜。 嵇无风默默放下了林普正的尸身,狠狠捶了自己几下。顾柔出手太过突然,让他来不及阻拦。虽然他知道,他出来也只是徒然送命而已。 第一次拥有力量的他,却仍然没有改变任何结果。他不甘心……耳边回响起顾柔离开前的指示:她和路白羽去解决琵琶,沈、岳则去对付弹阮之人。 因怕被发现,嵇无风是等他们走了半天才出来,也不敢立刻跟上。此刻纠结该去哪边,明知自己对上这任何一边都无胜算,但想到沈雁回不比顾柔狠绝,还未必立刻下死手,于是决定先追上顾柔她们。 他忍痛放好林普正尸体,便飞身而去。不过半刻,就循声找到。 然而,眼前景象令他又是大吃一惊。 一青一紫两道身影激斗正酣,赫然和不久前岳阳楼中全无差别——是顾柔和任瑶岸! 原来那弹琵琶的,竟是任瑶岸?嵇无风虽然早知任瑶岸就是拜火教祭司,但实在想不到她会和什么教坊联手结成大傩十二仪伏击顾云天。倏然间,他又想起那桑哲便是拜火教神官,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来不及细想,便看到任瑶岸不复当时,已然落了下风。而路白羽在旁观战,并不插手。 阮声已止,琵琶亦停,任瑶岸使一根绿竹杖,勉强应付。树影婆娑,被气脉震地摇摇曳曳,枝叶漏下的月光在细碎地流动,让人目眩神迷。二人比岳阳楼时杀意更重,招招皆是死手。 这一段山林极为陡峭,中间一条沙土小路亘隔开东西两侧,连台阶都没有,就如一条黄绸铺在山岩之间。内息纵横,惹得黄沙滚滚,好像那黄绸在翩然舞动,裹住了里面两人身形。 嵇无风害死任瑶岸的神鹫后,本就心怀愧疚。现在大傩阵破,顾云天无虞,他自然是要帮同在丐帮的任瑶岸的。 于是,他悉心辨看二人身法,指望窥见顾柔破绽。须臾,随顾柔内力到处,任瑶岸脚下岩石炸裂,她疾退数尺,便见顾柔趁势横掌切来,她持棒相迎,轰然一声,沙尘四溢,绿竹杖当即脱手飞出。 折红英又紧随而至,任瑶岸右臂酸麻,不及回护,后倾以避,顾柔却双足一点,纵身翻跃变招,五指直取任瑶岸背心,势不可挡。 眼见任瑶岸就要中招,嵇无风再不犹豫,遽然窜出,接过高高飞出的绿竹杖,横扫一棍,强势袭来的劲力只阻滞了顾柔一瞬,嵇无风便趁机抚掌运力,将绿竹杖使杆子似的猛然勾去,直点顾柔掌心,逼得她不得不撤掌回身,转攻来者。 嵇无风早有准备,见势压下身形,左手平平推出,接下顾柔一掌。 这三招是他盘算许久想出,先是以长白虎豹拳化在棍上,避其锋芒,分化胶着局面,再故意正面迎上,以尽数接来顾柔招式。虽然这一下叫他登时气血翻涌,几乎跌在地上,但已叫她无暇他顾,给任瑶岸赢来喘息之机。 而任瑶岸也极为配合,甚至不等他开口,就闪身而去。 顾柔看着这个屡屡坏她事的人,虽很想结果了他,却没空纠缠,当下两招逼开了他便追了上去。 嵇无风紧随其后,时不时绊住她手脚,二人且战且走,终究是没追上任瑶岸。然而,她也没像嵇无风希望的那样,赶快逃远,竟渐渐走近了那熟悉的射蛟台。 一片狼藉的平台中心已被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的空地,嵇无风远远一望,竟看到顾云天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正在运功。那团黑雾在他眉心又淡了许多,却影影绰绰还能看到,形状也变得像一座双峰小山。 而与刚才情形相反地,这回却是谢酽已醒转过来,立在顾云天身前。他专注地摩挲着手中朴刀,低垂着头,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听到远处动静,蓦地,他一把抽出了刀,双手紧握刀柄,刀刃逆着举起,缓缓逼近顾云天头顶。 顾云天就像无知无觉一般,并不睁眼。而谢酽的神情则越来越茫然、空洞,在那一刻,没人知道支配着他的信念是什么、而他又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 閴寂将一切放大、凝结,甚至时间都停滞在这一刻,直到铛地一声,一条长鞭霍然卷住刀身,甩开了刀刃。 铁器嗡鸣,顾云天却仍合目枯坐,唯有谢酽醒了过来似的,看向出手的顾柔,冷笑了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四周陆陆续续亮起了火把,君山与会群雄终于找来了这里。 “……晚了,”任瑶岸被丐帮帮众围在中心,却只是死死盯着顾云天眉心若隐若现的黑山,低声呢喃着:“岱舆化形,生死同命,再也解不开了……” 挡在她身前的嵇无风不解地回头,却见她双目凹陷了进去,整个人比刚才又衰败了不少,而她的目光也从顾云天身上移到了他手中的绿竹杖。 “额……”嵇无风猛地反应过来,忙把绿竹杖一递:“我忘了还你了。” 任瑶岸伸手握住绿竹杖另一端,凝驻片刻,却又将它轻轻放到嵇无风手里。 她慢慢抬起目光,仔细打量,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直到与嵇无风对视上,退后了一步。 “神鹫灭,又复生。一切皆是宿命……”她的神情骤然庄重起来,锋芒尽现:“你明白了吗?” 嵇无风呆了一瞬,刚想问明白什么,却见她已一跃而起,直取路白羽而去。 变起突然,任瑶岸尚未攻到,顾柔却抖动九节鞭,纵身横拦两人中间,把路白羽护在身后。 这一刹那,路白羽好像被电了一下一样,竟转身就要逃开。 然而,她迎面撞上了刚刚赶来的沈雁回。只见顾柔不过回首递了一个眼神,沈雁回便微微点头,关切地扶了路白羽一把。 “弃子永远是弃子。”任瑶岸见状,反而微笑着收手,冷冷凝视着路白羽,道:“你若是今日为自保才出卖我们,也算人之常情,我不会多说一句。但桑哲能比我们来得更早,也是你的手笔。” 路白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绝望的神色,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淡定。只是,她已被沈雁回点中要穴,现在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柔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很想先解决了任瑶岸,但碍于丐帮和嵇无风在侧,绝难一蹴而就。遂一个虚招逼得任瑶岸退开数步,随即右腕轻抖,鞭子竟如蛇信一般舔上谢酽后心。 嵇无风不解她为何突然袭向谢酽,又怕任瑶岸吃亏,忍不住拨开众人,提棍冲了过去。 精钢硬鞭只在铰结处活转,收束之灵动却远胜寻常软鞭,见谢酽一招水龙吟切过,顾柔劲道微变,九节鞭顺势缠上了刀身,死死绞住。 谢酽劲力略松,欲回刃抽刀,谁知顾柔比他更早一步,反加力按下,将刀刃缠得更紧,又即旋身而起,长鞭拧动拖拽,逼得谢酽将全身内力抵在双手之上,才不至脱手。 长鞭刀刃胶缠固结,几乎纠缠到极点,顾柔却猛地泄了所有劲力,鞭子倏然脱刃回撤,极强的惯性之下,谢酽收势不及,疾速扑将前去。 而顾柔收鞭同时,沈雁回已平推一掌,将路白羽稳稳送到谢酽刀下。 一个全身要穴被制,一个冲力无法自控,就这样成为别人蓄谋中的两种角色。已明白自己命运的路白羽五内俱焚,眼睁睁看着刀刃精准地剜向心口,在眼前放大、又放大,直到整个视野中只剩下冰冷的铁。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刺痛并未到来。 二三七.因果 没人知道任瑶岸为何会飞身挡在路白羽身前,任那柄泛着寒光的朴刀穿透自己的身体,又接着插入路白羽腰侧。 火光森森,映得任瑶岸面色更为惨白。她低下头,看着贯穿自己腹部的锋锐利刃,慢慢笑了起来。 余光中,是谢酽不可置信的神情,和嵇无风冲上前来的身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偏过了身子,累得刀锋挂着的要穴被制的路白羽就要被带倒,嵇无风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一扶,把两人拉住。 丐帮帮众急得团团围上,任瑶岸却一摆手,不让人靠近。顾柔面色微变,但终究没立刻上前,因为她发现谢酽不太对。 恍惚间,看着眼前的景象,谢酽几欲发狂。那鲜红的血色是如此刺目,与谢府出事那天母亲的血、慕容褒因的血渐渐重合,凝成一层红雾蒙翳在他眼前,他霎时头痛欲裂,踉跄着逃开。 “谢酽,你怎么了?”嵇无风担心地叫了一声,却见他目眦欲裂,一步步退后。 那维持着他最后一丝理智和清明的信念崩坍殆尽,他再也无法平衡心中的两种声音,一瞬之间,所有积愤、不平、郁卒、痛恨洪水般冲淹而来,把他整个人尽数吞没。当每一回都足以撕裂他的苦难毫无顾忌地堆叠重演,一次次把他的人生截断推翻,他彻底疯了。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癫狂的大叫从他喉间挤出、迸发。那叫声鼓荡着蜿蜒进风里,在宣泄天下最荒诞可笑的笑话,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知何时已消失在碎石乱木中,唯有那惨烈的叫声还回荡不止。没人敢去拦他,就连顾柔都蹙眉不语,默默看向一直闭目打坐的顾云天。 嵇无风虽焦急,但眼下有更危殆的人需要他分神。 中刀倒地的任瑶岸血流不止,虽伤处不立刻致命,但也是腰腹要害,嵇无风手忙脚乱想为她止血,却被她一把按住,只听她正色道:“不必多此一举了,你只需要好好听我接下来的话。” “代帮主……”丐帮众人又想上前,却被她疾声喝退,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只许嵇无风靠近。直到他们听到了一句更让人无法理解的话——任瑶岸抬起捂着伤口的左手摸了摸打狗棍,那碧绿竹杖上便染过了鲜红的血,她咳了一声,气息已经有些散乱,可语出却震惊四座:“丐帮,就交给你了……” “什么?”不止嵇无风惊异莫名,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有人道:“丐帮不是说谁杀死路白羽谁当帮主吗?凭什么为他破例?” 顾柔也挑了挑眉。虽然适才她设计想让路白羽毙命于谢酽刀下,却被任瑶岸坏了事,路白羽只受了点皮肉伤。但她只要想,随时还能出手,怎么就轮得到嵇无风了? 任瑶岸笑了一声,道:“如果路白羽,就是他所杀呢?” “你在开什么玩笑?路白羽不是还好端端活着吗?” 众人再按耐不住,吵嚷着。而路白羽本人更是又惊又惧,苦于无法开口,只能来回看着二人。 “现在确实还活着,但很快就要死了。” 听任瑶岸这话,嵇无风忙摆手道:“不……我不杀人……” “你不杀人,但她却因你而死。”任瑶岸的气力越发委顿,但神色却焕出明快:“你刚才扶她时,碰到了她的手,所以,她已是必死之人。而且,她是死在你的手下。” 不等嵇无风说话,她已看向了顾柔:“机关算尽之人,却终究算不过天命。若有人想趁机偷袭,在她毒发之前动手,尽管过来,只要沾上嵇无风,就和路白羽一个下场。” 顾柔沉沉地盯着嵇无风,见他也是一头雾水,慌忙地推开了任瑶岸,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你……” “你是不是曾被一种蓝色飞虫碰到过?”任瑶岸不答反问。 “你是说巨灵吗?我刚刚偷看打架,却被波及,那些蓝虫子裹满了我全身,不一会儿却又飞走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嵇无风见人多口杂,没提桑哲之名。 任瑶岸点点头:“巨灵触之即腐,是拜火教三大邪术之一。只要被它碰到皮肤,就会从骨头开始烂到皮肉,不出一天整个人便会溃烂成一摊血水。” “什么?”嵇无风吓得慌忙看向自己身体,却毫无异状。 “但你喝了神鹫血,得以百毒不侵,就连你的血也是解毒圣物。你还不知道吗?谢酽不就是喝了你的血解的毒吗?”任瑶岸道:“所以,巨灵伤不得你。但它们的体液却尽数留在了你身上。而你接触到的人,便会沾上这带着巨灵之毒的体液,一样难逃一死。” 见嵇无风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她缓缓伸出了右手。 火光辉映中,她右手手心赫然乌青一片,凹陷了进去,本白皙干净的皮肤也正在缓慢地溶解、开裂,极为骇人。 “我发现这件事,就是在你递还给我打狗棍时。”任瑶岸一直平举着手掌,像旁观者似的端详着它从内到外的溃烂过程,好像不知道疼痛一样。 “你拿了打狗棍一路,上面自然沾上了巨灵体液。当我摸到棍子时,立刻就感觉到了。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从你害死神鹫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今天的命运。” 所以,任瑶岸在那驻立的片刻间,便决定好了之后的一切。她知道顾柔仍未放弃促使谢酽得到丐帮的想法,与其等她突然发难措手不及,不如自己先虚晃一招,攻击路白羽以引得任瑶岸立即出手。 然后,她趁机以命相代,破坏顾柔的安排。再稍加引导,让嵇无风碰到路白羽。这场君山大会,就终于可以落下帷幕。 只是,嵇无风却无论如何无法接受,他看着任瑶岸的右手,猛地松开那根绿竹杖,只想和谢酽一样逃开。但他做不到。 “所以……我也害死了你?这个什么巨灵,有解药吗?我们去找桑哲,去拜火教,一定会治好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全身不可自抑地发抖,他感到一种从心底泛起的寒意,把他的每一寸都浇筑成冰。 这时,手心传来一点温凉的触感,却是任瑶岸主动把手覆在了他颤抖的手背上。 嵇无风急忙想要挣开,但被轻轻按住,他听到任瑶岸越来越低沉、但却一如既往坚定的声音:“巨灵的解药,就是桑哲自己,我没办法解毒……但是别怕,我本就活不久的,不是你害死了我。” “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任瑶岸急促地喘息着,面色也泛起潮红。她的刀伤仍在流血,而细看时,血迹之下,她身体的各处皮下都在变得和手心一样乌青。 “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守好路白羽。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只需要你看着她,别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在她毒发身亡前先杀了她。” 无数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却说不出口。她的目光不是期待、亦不是命令,而是理所当然应该这样似的,嵇无风下意识地,就把路白羽拖到了自己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掩住了她,与魔教之人彻底隔绝开来。 “还好因为这一刀,我会死得快一点。”任瑶岸的目光艰难地转向路白羽,此刻,路白羽也已经开始毒发,那个一辈子都在求生的魔教妖女,眼中已经看不到一丝光亮,行尸走肉般倒在地上。 任瑶岸自身的例子已在眼前,众人不得不信。一时生怕被嵇无风碰到,纷纷退得远远的。顾柔她们也没敢轻举妄动。 手背上的那只手掌寒凉而硌硬,却是磐石一样坚定,将嵇无风茫然失措的心跳渐渐拉回正常。他抬起头,看到任瑶岸正默默望着被他扔在地上的打狗棍,目中是难以言述的复杂情绪。 虽然她没说话,但嵇无风知道她的意思。 挣扎良久,他终于慢慢伸出手,将那根象征着丐帮帮主的权杖郑重而又小心地拾了起来。 二三八.终曲 嵇无风清楚,他拿起的,并不仅仅是一根棍子。这一刹那,压在他手中的,是一份重逾千钧的责任。 怔怔然中,平摊的手掌被一只手包裹着合上,彻底握住了竹棍。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贯入他的身体,让他精神一振,杂念尽消,不再将此视为畏途。他稳稳当当地紧攥住碧绿竹杖,回视着任瑶岸的目光。 “丐帮三年内讧,元气大伤,现在已是存亡绝续之时。把这一盘散沙、将倾大厦丢给你,实在是对不住你。” 任瑶岸的气息微弱得只剩一线,她身上被嵇无风碰过的地方在陆续腐坏,大口吐出黑血。嵇无风眼眶一酸,一伸手拭去了眼泪,使劲摇头:“是我害的你,都是我的错……” 任瑶岸打断了他,强撑着说了下去:“你秉性纯良,又屡得奇遇,丐帮于你这有用之身,正是作为之地。我相信你,只要你这份赤心不变,定能破陈除弊,力挽狂澜,再复丐帮往日风光。” “你一定会做的很好,答应我……” 素来胸无大志、随遇而安的嵇无风已在种种风云遭际中变了许多,可这一夜,他的心性却是真正地被残酷的现实淬炼过,锻造出新的、也是他曾丢掉了的那个自己。 他怀着最纯挚的信念,庄重的一点头:“我答应你,我会为兴复丐帮竭尽全力,殒身不恤……” 在他坚定的承诺中,第一缕朝阳打在了任瑶岸脸上,融去了她半边脸晦暗的阴影,也消弭了她眼底的那一分不甘与遗憾。 日升月恒,有人永远留在了那个黑夜,却总有人能迎来灿烂光明。她无法继续的路,还有人帮她走下去。这已经不是最坏的结果。 从云蒸霞蔚到雾尽天蓝,从日出东方到再一次金乌坠地,嵇无风始终没有离开过这里。 在他的一左一右,躺着两具尸体。 一个在朝霞中珠沉玉碎,一个在日暮里神灭形消。两个人都是因他而死,甚至一个是被他亲手杀死。 嵇无风看向右侧的路白羽,她的心口处赫然插着一把短剑,是她自己的兵刃。脑海中浮现起她整整一日的痛苦挣扎。虽然无法开口,但她身上越来越重的乌青、由空洞而变成乞求的眼神,都让他看出,她无法忍受这骨肉消融、生生腐烂而死的剧痛,求他帮她早点了断。 在日落之时,他一剑杀死了路白羽。 看到了预料中的结果,群雄也渐渐散去。而顾柔等人早在任瑶岸死后,就与顾云天一道消失在林间。 她们没再试图动手的原因,嵇无风能猜到几分。 一来就算魔教之人真的杀了路白羽,成为了名义上的帮主,帮中人心不服,也是无用。这也是为何他们要瞒住谢酽身份;二来以嵇无风如今的身手,就连沈雁回和顾柔也没有把握越过他,杀死路白羽而不被他碰到。唯一有这能力的顾云天在两场险斗中显然并非全身而退,甚至可能受伤甚重。他一直闭目打坐,充耳不闻身外事,就已能说明问题。 是而,顾柔及时收手,率魔教几人匆匆而去。而其余人等见魔教都没妄动,自然也不敢犯险。 此刻,这君山之上只剩了丐帮帮众。他们虽不敢靠近这带着剧毒的三人,但也或焦急、或伤怀地一直默默守在旁边。 任天命极具人望,他的死已给丐帮一记重创。而去而复还、在半年内代任帮主、勉力整顿丐帮的任瑶岸也用一死,换来了丐帮空前的团结一心。 帮主人选尘埃落定,既合乎大会规则又是任瑶岸死前承认,可谓名正言顺。而嵇无风本就是范行宜外家弟子,算是半个丐帮之人,又出身名门,性行端良、素来与人无忤,与大家熟稔热络。现在又身负武功,更是顺理成章、再无不妥之处。 见天色又黑了几分,乌鸦在尸体旁盘旋,嵇无风仍无动作,范行宜率先出声上前:“帮主,代帮主何处安葬、接下来如何是好,还请您定夺。” 他这一先改口,其他几个长老也纷纷表态,口呼帮主,而帮众亦皆应声附和,显然大家都认可了他继任帮主之位。 山水茫茫,众人呼和之声幽幽回荡,惊散了林间飞鸟。 嵇无风最后看了眼两具尸体,站了起身,沙哑的嗓音低沉有力,传进了每个人耳朵里:“代帮主的身体,你们不便接触。烦请范长老派些兄弟先行下山,定制两幅铅棺,以隔绝毒性,其余人收拾好残局后且先回去各司其职。我会亲自为代帮主安葬,届时各位再行祭奠。至于路白羽,入棺之后,派人送还魔教。帮中事物,皆等代帮主入土为安后再行商议。” 虽然他的安排没什么出奇,也未有卓越见解,但没人会指望这样一个年轻人一开始就老道精明。因而,他说完后,众人一一领命,渐渐散去。 趁着范行宜率弟子看守尸体,嵇无风自己一个人找地方洗去了身上巨灵毒液。洗完后,见整条溪流的鱼虾都被毒死,飘在水面渐渐消融,嵇无风暗暗心惊,庆幸自己找了座最险峻偏僻的山峰,应该不会有人踏足。 折回时,他转过数座罗列的奇峰,脚下腾挪纵跃,比从前灵巧百倍,刚回到主峰,却猛地一止步。 他呆呆立住,因为突然想到了自己完全忘之脑后的人——江朝欢和照料着他的嵇盈风。 自己从山顶离开后,就再未见过他们。顾云天匆匆而去,自顾不暇,还能给江朝欢拔除折红英吗?一天一夜过去,他不会,已经死了?嵇无风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拔足朝山顶奔去。 然而,封山亭中空空荡荡,寥阔静寂,他找遍了整个山顶,都是空无一人。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君山之巅,俯瞰着茫茫云海,企图于褪去喧嚣的天地间寻觅到一丝一毫的痕迹,却终无所获。痛苦与无力之感又一次席卷了全身。 只是,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不再有资格躲在别人身后、消沉逃避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安慰自己:找不到人总比找到尸体好。至少,他还有活着的希望;至少,还有妹妹会尽全力帮他救他;至少,从现在开始,他也拥有了从前无法企及的能力,可以和他所在乎的人并肩而行,浮沉与共。践行他许下的承诺、担住那一肩的重任…… 桑哲临去时的话蓦地回响在他脑海中,待兔起乌沉、月圆又缺之时,他会明白世事周而复始、轮回无端,这一切不是终曲之落,而不过是序幕方揭…… 二三九.重复 这是一座比君山高耸壮阔得多的山,在山腰处的一个洞口间,因地势低洼积蓄了一潭三人合抱大的水泊。 距君山大会刚过去一个月整,天气却已大不相同。与深秋舒适宜人的凉爽相比,此时的风霜就显得有些冷峻了。何况,这里比岳阳还靠近西北得多,自前两日下了第一场雪,已经进入了冬日初寒的阶段。 所以,这一汪山涧的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令人惊叹的,是这个山洞里的砾石岩土,呈现出饱满瑰丽的紫红色。尤其是水底的沙石,将水面映出绚烂的光彩,虽不比水晶通透净澈,但也极为稀奇。 然而现在,那层冰面被击碎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形状,正在快速地消融于水。一只手伸入水中,从水底挑拣出一颗菱形的碎石,小心地捞了出来。 这颗半透明的石头摊在掌心,有半个鸡蛋大小,从边缘到中心颜色逐渐加深,在深红中蕴藉着绛紫,通体流光溢彩,灿若云霞,衬得那只托着它的手掌越发苍白。 远处传来些极轻的脚步声,那只手慢慢合上,握住了这一片绛云。 直到那些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入洞口,那只手的主人仍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在水泊中仔细地浣洗着,濯去了手背上星星点点几处血迹。 “魔教贼子,上清堂、正清堂六位长老可是被你害死?” 来人将洞口两端严严实实堵死,却不敢立刻涌进,只见洞中那人慢慢拭去了水珠,才霍然起身,把手按在了剑鞘上。 仅仅这一个动作,却叫洞口的来人慌忙退后一步,全神戒备,纷纷拔出兵刃。 “摆在眼前的事,为什么还要问呢?”那人似乎暂时还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背着手绕过山涧,停在西侧洞口前。 他一身玄衣,看不出上面染了多少血,双手也干干净净,只有脖颈上一滴血珠还来不及清理干净。来人无法理解,他闯山杀人后不立刻逃走,却只是为了找个水泊清洗一番。 就在一个时辰前,崆峒派上清堂例会上,一个年轻男子突然持剑闯入,一言不发便骤然袭向首座,数招之间,将上清堂三位长老毙于剑下。 众弟子有的仓惶逃命,有的上前相帮,他却且打且退,不再杀人,只留下了一句话“奉教主之令,取三堂九老性命。” 崆峒派三堂中,至清堂三老包括掌门、林普正、胡思远,都已过世。现在仅存的上清堂专研武功,正清堂则传袭教义。若上清堂都覆灭无存,那正清堂又何以自保? 果然,就算正清堂已得到消息,立刻戒备,仍未躲过既定的命运。 自此崆峒九老无一幸免,余下的弟子勉强组织清点,追堵围截,直到有一小队在这处山洞发现了连挑两堂后反而逗留不走的凶手。 有人认得,这个孤身上山的杀手是在君山大会上最后露面、传言已死的魔教幽天护法江朝欢。 这一个月来,魔教已陆续出手,将参与君山大会的门派剿灭七个,余者人人自危,崆峒派也自然加强了防备。 只是,崆峒派地处偏僻,本就与中原大多数门派相距甚远,又倚仗崆峒山之险,在上山之路布有二十四班岗哨,上百机关陷阱,自入冬后更是风雪塞途,可谓占尽天时地利,自以为固若金汤。谁知竟能被一人单枪匹马杀入山上。 那人此刻面对密不透风的包围,却视若无睹地驻立着,微垂的目光凝在被血染得发粉的水面上,薄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人却按耐不住,又叫道:“你无需装腔作势,只要我们往里面扔了火药,你就算武功再高也跑不了。” “我不喜欢在雪天赶路的。” 江朝欢一抬眼,叫出声之人悚然一惊,手脚登时麻了。再看他时,却见他已叹了口气,便走向洞口。 外面至少围了二三十个弟子,他却旁若无人地径直而去,在踏出洞口的一瞬之间,腰间长剑刷地出鞘,手腕一翻,寒光纵逝,围堵弟子几乎同时迸出哀号,兵刃齐刷刷地脱手飞出,锵然落地之声和他收剑入鞘的声音近乎一致。 整个过程不出三息,而他脚下步子丝毫未缓,已从容走出山洞数尺。 那一剑迅疾如电,众人察觉寒芒刺目之时便已中剑,没人看得出这一招是如何变化,怎样攻来,甚至都未看清那剑是何模样。 江朝欢负手而立,没看身后的一地狼藉,只陈述事实般平静说道:“看山中痕迹近日常有走山垮流,你们不敢用火药的。” 朔风穿过陡立的峡谷,击起荷荷的低鸣,吹得人张不开眼。他抬手挡了一下,却没什么作用,遂轻轻摇头,朝山下走去。 两侧却又围来刚刚赶到的后援,看着洞口挣扎爬起的一众弟子和触目惊心的血迹,不敢置信地止步——每个人的右手手腕上,都是一道极深剑伤。不仅位置丝毫不差,力道也毫无区别。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剑又快到何种地步,竟能一招挑断二十多人手筋?而这一剑若划在咽喉,现在还哪有人能活着爬起? 人人目眐心骇,只想拔腿就逃,身体却如灌了铅似的,拔不动步,直到他漠然越过了众人,也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有人大着胆子发问:“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那人的步子顿了一顿,微微偏过头,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方答道:“杀人只是我的使命,不是我的乐趣。” 身后弟子瞠目结舌,莫不敢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影子消失不见。 时值正午,整个崆峒山却渺无人踪。 谁能想到,屹立千年、比峨眉武当立派都早的崆峒派会在一日之间几乎覆灭——全部九位长老被害,与灭门屠宗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了。百年之内,也决难重整旗鼓、光复再兴。 江朝欢毫无阻拦地一路下山,很快山脚碑林便遥遥在望,他却突然身形一踉,跪倒在地。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接连出手、击杀六大长老后,他的心口已在隐隐作痛,勉强行至山腰,疼痛却已浃髓沦肤,力不能支,连行走都难以为继,这才躲进山洞,勉强运功调理。 此后再度出手,已经是强弩之末、孤注一掷。其时哪怕有个不会武功之人追来,也能轻易要了他性命。 而此刻,唯凭意志强自维持的假象也终于到了崩毁之时。 心脏蔓至四肢百骸的悸痛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整副身体绵软得跪立都支撑不住,尽管他死死撑着地面,却还是紧接着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急遽的惊悸抽痛绞结着全身经脉,就连每一次呼吸都疼得他微微颤抖,甚至意识也渐渐陷入紊乱。这是在折红英拔除后也没有随之离去的症结,每当发作之时,他都彻底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和神智的清明。 在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刻,他仅剩的感知力依稀察觉,有一个人逆着风雪,飞快地朝他奔来。 二四零.奇人 即使是在昏晕之中,江朝欢也无法彻底放松。无尽的混沌将外界的一切化为如有实质的虚渺云烟,时而扰动着他的噩梦,时而给予他一瞬清醒。 他用尽全力挣扎、凝聚,将游散的神思从那虚妄之地剥离,终于重回了现实。 而他醒来首先所见的,是一双狭长的凤眼。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细细的眼角勾出柳叶似的弧线,在眼尾蓦地上挑,收束得锋锐如刀,将本有些娇媚的眼型平添了几分冷厉。 而瞳仁是少见的灰绿色,在鸦羽似的睫毛下若有若无地泛出幽暗光晕,嵌在逼仄细长的眼中,将眼底留白了一线,更增了几许阴邪之气。与这双眼睛对视上时,总会本能地觉出危险。 江朝欢初初醒转,便被这双摄魂的眼睛全然吸去了注意,怔怔之间,如深陷梦魇般的漩涡,竟挪不开目光去看这双眼的主人。 “醒得真快。” 一道妖异迂曲的轻声自语袅袅烟波般吹入耳中,即使不去看,也能知道这声音与那双眼睛属于同一个人。 随着话声传来,那双凤眼微微一眯,江朝欢便觉颈下璇玑穴被极轻地拿穴打中。 作为杀手多年来的习惯并未因伤病退化,他陡然清醒,下意识提气,身体本能的反应比思谋更快。 手腕撑起,震剑出鞘,横在对方脖颈……然而,这些飞速在他脑中预演的情形却并未如期发生。 事实是,在他微微挣动的一瞬便重新脱力倒下,与之同时发生的是眼前又是一黑,心脏也再度痛开。 不是因为对手的武功有多高强,那拿穴之法又有多精妙,只是他自己无法掌控这具仍是虚软无力的身体。 “还有很远呢,你还是睡着比较好……主要是对你好。” 轻若一线的声音又遥遥飘来,江朝欢徒劳地张着眼,却混沌一片。想说什么,然而勉强聚敛起的神思很快流散,不可自抑地又重新跌入深重的黑寂,直到彻底陷落进难以名状的茫茫虚无。 这一次,所有感知、意识全然斩断,他终于真正地沉入安眠。 时间失去了度量,一切变得空洞而无序,再清醒时,他茫然四顾,不知是何时何地,甚至连君山以来的记忆都空白了一瞬。 好在,周围的环境实在充满烟火气,很快把他拉回了现实。 稻草松软、清风和畅,若不是一旁作伴的室友是几只牛,这次醒来的体验应该还算不错。 江朝欢和一只牛对视了许久,仍未敢相信自己会身处一个牛棚里——说是牛棚都有些过于正式了,这个四面漏风、用破砖简单垒起的方井连顶棚都只剩了一半,牛挤在有遮蔽的一半,他则独享了露天的另一半。 他不知是该庆幸因此才没被牛踩踏,还是该心虚起来时撞掉了半块碎砖,让那透风的空隙更大了。 此刻那些牛正在安静地休憩,没对这个不速之客产生一点兴趣。他忙把砖墙恢复原样,四处查看一番,确认无人,便开始仔细摘掉身上挂着的稻草,然而不远处门咯吱一响,便有脚步声靠近,他忙翻出牛棚,矮下身子,躲在了另一侧。 虽然他确定这次发作完全过去,身手已恢复如常,但不知为何,还是谨慎地隐藏身形,直到来人走近,探身看了眼牛棚里面,自言自语道:“老张家明天翻地,要借只牛,家里那小子没商没量地就应了,唉,就借他小二,明早给小二加个餐……” 唠唠叨叨的自语尽是些家长里短的杂事,听声音是个年纪不小的老头,江朝欢皱了皱眉头,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 昏暗的天色下一座茅草小屋立在牛棚下方逆风处,小院里别无他物,却不甚整洁,显得清贫又潦草。放眼望去,周围尽是这样的小房和院落,笼在夕阳残照中,安详又平静。江朝欢可以肯定,这人没有一点武功。而这个村落,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 那么,他为什么会被扔到这里?那双似真似幻的狭长凤眼,又是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再次拣视了一番,发现身上既没多出什么也没少什么,就连那颗从崆峒山峡谷挑走的菱形石头也还躺在怀里。而他的佩剑上,血迹干涸得裂出纹路,就被放在他手边。一切都和他昏过去前毫无差别。 既无头绪,他只得先且离去。一路避开人目,没惊扰到村民,很快便转出了村落。 既然不知身处何处,他就往开阔繁华处走,很快就遇到了夜行的商队。交谈一番,方知此时距他上崆峒山已过去了两日,而这里是兖州地界,离幽云谷已经不远。 江朝欢心头一震,那双凤眼蓦地又闯入他脑海中。 在崆峒山底把他救走,又把他送回了幽云教中,显然绝不可能是一次偶然意外的善举。那人幽深目光和廖廖言语都足以说明不仅深知他的身份,更是对他的行动、甚至是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若说那人光明正大,却又在他中间醒转时重新把他点晕,此刻也不现身露面;若说他不敢暴露,可又没有刻意遮掩容貌声音,尤其是那双见之难忘的凤眼。 若说那人有何阴谋,却并未在他昏迷中动手,也没趁机要挟、强迫他做些什么;若说他是出于好意,可却把人随意地丢弃在荒村牛棚,一走了之……? 江朝欢左思右想,也实在无法理解。甚至都想到了他们曾对谢酽做的事:给他下一些不会即时发作的毒,用以日后掌控。但那人都对他、对教内事洞若观火,就应该明白他已身负折红英遗患,世上恐怕没什么药物能比这种滋味更摧折人心,方便控制。 不过,他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意。不用他找,那人总有一天会再次主动现身。 故而,他不再多想,快马加鞭,在天黑前赶回了幽云谷。 甫一回教,谷中人声鼎沸,却是很久未见的热闹。他本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议论之声却止不住传入他耳中,叫他愣在当场。 声势浩大、欢宴连连,只为了庆祝一件事: 二小姐回谷。 二四一.回绝 来来往往尽是笑脸,甚至有人专门停下来邀请江朝欢去赴宴,殷勤恭敬与从前的轻慢嫌恶大不相同。江朝欢沉吟不语,随着人流走去。 直到转过一处假山,与鹤松石撞上,他才在对方的刻意讨好中明白其中内情——顾襄领受秘密任务远走一月,现在是功成而返。至于他,两日前一人挑了崆峒九老,叫江湖上沸沸扬扬,人人自危,据说教主很是赞赏。现在二人凯旋而归,甚至传出了风声,教主将会择良辰吉日,为顾襄和他赐婚。 江朝欢心内震惊之至,但面上仍是沉郁无波,瞥了鹤松石一眼,便扔下他快步走向了钧天殿。 入冬来的景色与每年这个时候没什么不同,是他已经熟悉得无需看视的路径。他本应畅行无阻,很快赶到。 但这次,他的心慌地比每一次折红英发作都要剧烈。在他看到钧天殿直拔云天的戗脊时已虚软得无力迈步。 ……君山大会,功败垂成,一切努力皆付之东流,教坊仅存的几人和任瑶岸也赍志而殁。 多年执着化为泡影,只留下满目疮痍,虽有万般不甘,但他不曾后悔。因为这个结局本就是他能预计到的其中一个。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料想中最坏的还要好一点。 比如丐帮帮主之位最后落在了嵇无风头上;比如谢酽虽然陷入疯狂,但至少还活着;比如顾云天受伤甚重,一个月来闭关连云峰,不曾现身;比如不知为何,顾云天会在撤离君山前专程上了峰顶,为他拔除折红英,并放过了嵇盈风…… 比如,在揭开二十年前那一夜真相后,顾襄便心灰意冷,决然离去,从此脱离了这只有杀戮、利用与欺骗的生活。 而顾云天此次元气大伤,无暇他顾,这一个月,足够她走得很远,重新开始自由的、不为任何人掌控的人生。 只是……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他只想立刻冲到她面前,问她为什么回到这个地方,为什么明明知道了一切都是假象,还要继续为别人所驱使,替别人去卖命? 但他一步也迈不出去,一句也说不出口——骗她的、负她的,他也不遑多让。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再去指点、干涉她的人生? 他死死按着心口,几乎站立不住。一只黑猫从他脚背上踩过,又停下来幽幽瞪着他,仿佛也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不归,过来。” 一道温婉女声在身后响起,那猫嗖地跑了过去,只见抱起了黑猫端然走近的,是近来也未曾露过面的顾柔。 “大小姐又换了只猫?”江朝欢咽下喉中血腥味,勉强提气开口。 往日顾柔常抱着的,是鹤松石送的那只灰斑白猫,可没想到顾柔淡淡一笑,道:“一直是不归啊……只是,我给它染成了黑色而已。” 顾柔边说边放下黑猫,从他身边越过:“说来奇怪,就算是我不喜欢了的东西,我也总是舍不得扔,毕竟用得顺手了……把它变成合我心意的样子,也比新来的好,不是吗?” 说着,她自顾自地往钧天殿而去,只留下了一句话:“教主有要事宣布,江护法还是快些过去。” 随着她话音散落,周遭景象又晦暗阴沉了几分。江朝欢只觉无比烦恶,半晌,还是强忍不适,跟了上去。 钧天殿中人满为患,而他在熙熙攘攘之中还是第一眼捕捉到了那个阔别月余的身影。 她高坐在西侧首座,身量容貌没什么变化,只有身上刚刚积攒起来的那点生动与热忱消散了,顾盼之间,又回到了二人相熟之前那个冷傲偏执的二小姐的样子。甚至,更加疏冷而难以接近。 他蓦地心跳一滞,停下脚步,一时竟不敢上前。 然而,顾襄似有感应般,回过头来遥遥一望,霎时与他四目相接,将一切来不及伪装的面具击碎。 二人隔着茫茫众人,长久对视,似乎凝驻了奔流的时间。其实却只是忽忽一瞬,那人已移开目光,应付如常,只有江朝欢心如刀绞,茫然失措…… 顾襄的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责怪、没有喜悦、亦没有思念……是那样陌生而冰冷,就好像是在看一块地砖、一只灯笼,既无法触动她半点情愫,也不会在她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觥筹交错直至天晚,顾云天也并未出现。就在江朝欢再也坐不住,想要退席离开之时,顾柔却走上了高台主座。 她看了眼被众人簇拥着的顾襄,和对面与顾襄毫无交流的江朝欢,开口道:“教主旨意,钧天右使和幽天护法此次立下大功,无甚可赏,而你们二人既早生情愫,又年岁相当,不如为你们订立婚约,择日完婚。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话一出口,众人哄然唱和。顾襄不是顾云天亲生一事,已人尽皆知。她又在君山大会决然出走,教中人人都以为从此不再有什么二小姐,而将迎来新少主。 然而,这一个月来教主并未遣人找寻谢酽,反倒是顾襄风光而归。教主仍呼其女儿,顾柔仍称其姐妹,与从前毫无区别。风向如此,自然谁也不敢提那场换子隐秘。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随着中秋落幕被埋葬在君山之下。 而如今,教主果然又为顾襄赐婚,可见无论谢酽回不回教,顾襄的地位都不会受到影响。这下,所有人都见风使舵,比从前更卖力讨好于她。 而顾柔此番言语,说是询问,实则哪有回寰余地,又怎么可能有人敢拒绝。于是,四下尽是恭喜之声,哄和之色,几乎就要将两人送入洞房。 然而,没人想到的一种可能发生了——顾襄还没表态,江朝欢竟先开口断然回绝了。 一时殿中尴尬地静默下来,偷眼看顾襄时,却见她仍面色疏淡,并没什么反应,而顾柔慢慢地抚摸着怀中黑猫的背毛,似笑非笑地望着江朝欢,道:“既然江护法不愿,我也只能回禀教主了。” 语毕,便道教主召顾襄上连云峰觐见,携她径自离去,只留下了满殿瞠目结舌的教众。 他们望着二人消失的背影,皆是大惑不解。虽然江朝欢自然是以自觉不配、不敢高攀的理由拒绝,但终究是当众拂了教主面子。此等殊荣、此等机遇,旁人羡慕不得,他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这下人人熄了与他攀附热络之心,皆鄙夷而去,避而远之。廖廖大殿,很快只剩他一人。 一直凝在高台上的目光动了一动,江朝欢自嘲一笑,抬起右手,左手指尖屈起,抚了上去。 那光洁苍白的手腕上,曾绽出过鲜活如生的明艳桃花,如今却毫无痕迹。仿佛花开花落、叶消叶荣皆是南柯一梦。然而,它留给这副身体的毁伤却切切实实地深镌入骨。 只要提气运功,被折红英摧折的心脏就负荷不住,炸开急遽惊悸;内息流转过处,千疮百孔的经脉便如针刺斧凿,无不洇开剧痛。 他不知自己时日还有多少,但哪怕只剩一天,他也不会放弃那孜孜以求的信念。而下一次,他恐怕就没那么幸运逃过一死了。 无论顾襄是为什么回来,又有何打算,继续和他纠缠不休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既然她终于看清了自己那所谓承诺的可笑,不再执着虚无缥缈的情意,那他也决不能重蹈覆辙,再欺骗她、拖累她、伤害她…… 二四二.回望 再回洗萧楼时,天色已晚,江朝欢推开门,雾黑的屏风上透出一个人的侧影。 他如常一般关好门,步入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打在那人侧脸上,越发显得寥落孤独。 世人眼中杀人如织、冷血无情之人,其实只是浑自按耐,用一生时光来找回从前的可怜人——他望着眼前的岳织罗,脑中却蓦地浮起了嵇无风的脸。 同样是儿时遭逢剧变,天翻地覆,也同样失去了记忆。岳织罗却被刻骨的恨困在了那副全然封闭的躯壳里,直到扭曲了自我、隔绝了这二十年来轸方遒的新的空气。 而嵇无风则幸运得多了:他忘的彻底,也有幸生活在一个平凡宁静的家庭。即便因此错失了习武的机会,却收获了远远不止是快乐和无忧无虑的年月;据说在这一个月里,新就任的这位丐帮帮主以极为豁达平易的气度调解帮中旧怨,斡旋其中,躬身亲为,已云开雾释,将从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化解许多。 如今的丐帮需要的,不是多么精明强干的帮主,而恰恰是这样怀着赤心热血的无畏之人,只要认定了一个信念、就能在幽暗旮旯中倾下强烈地能曝亮一切的光。 与之相反的,屋中的岳织罗……和他,却将永远隐于黑暗、走向更深的、苍茫无尽的深渊。 “那天晚上……你看到了多少?” 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废话,仍是岳织罗的风格。 自八月十五君山大会后,二人并未再单独见过面。偶尔谷中遇到,也只是和往日一样形同陌路。仿佛曾经的合作、和那日的遭际都只是南柯一梦。 江朝欢踱步到对面椅中坐下,那些恍若隔世的飘渺虚无感重新涌了上来,他呼吸一滞,仿佛又回到了寂夜中的君山之巅。 那夜,被顾云天封住折红英后,他五感仍在,只是距离太远,无法听到下面发生的事罢了。即使嵇无风上山后的短暂时间他听到了兄妹的对话,但多数时候,他都处在因混沌被延长了的时间中,无尽等待。 而他等来的结果,在顾云天登临的一刻就昭然了。 拔除折红英后,伤重难支、精疲力竭的他终于陷入了真正无意识的昏迷。被顾云天带回幽云谷后,整整三天才醒来,随后又缠绵病榻十数日,身体才稍稍好转。 这段时间他无力、也无心调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歃血同盟的几人,教坊、任瑶岸和路白羽皆死在那晚,只有他和岳织罗幸免于难。那漫长的一夜到底如何演变成这样结局,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来亲口告诉他。 而今天,她终于来了。 岳织罗冰封的面上开始皲裂出一些极细微的缝隙,露出了里面绝望、自责与痛苦混杂的气息。 她慢慢开口,将路白羽两番背叛、她随顾柔被迫围杀教坊师兄师姐的过程悉数讲了出来。 然而,其中一段记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倾吐。 那是初至君山时,为最快解构大傩阵,顾柔命四人分头去解决教坊。她被派去处理敲锣人罗姑。面对昔日师姐,她当然无法下手。但败局已定,就算她加入音阵也无力回天,她不想徒劳暴露自己,只能选择重伤罗姑后将其放走。 谁知,蓦地回首,远处树影下却立着一个极高极瘦的人。 她心下一惊,定睛看时,却见那人低眉颔首,面容隐在阴影中,并未看向这边。僵默一瞬,那人才悠悠抬起了头。 只见一抹月光透过枝叶,斜斜打在那人眉眼上,虽然沉夜中只能看清他的眼睛,却也只凭那双眼睛,就叫人如坠深渊、目不能移。 ——那是一双凤眼,狭长而逼仄,起承如勾,收束似刀。灰绿色的眼珠微微上挑,便好像显出眼底隐着的那道锋利明锐的白芒。只消对视一眼,就神夺目摇,魂勾魄摄。 “……毕其功于一役,终究难成。” 那双眼睛的主人突然开口,但声音波荡在閴寂夜色中,却并不显突兀。因为他的音色萦迂佚冶,妖异非常,让人觉得显而易见属于、也只能是独属于他。 “还好,不算完全白忙一场。”他的全身隐于黑暗,唯有那双凤眼沐在月光下,让岳织罗难以窥得、也移不开目光去看他的全貌。而那如一线烟波的声音幽幽弹开,散入岳织罗耳中的唯有一缕。 待岳织罗开口问时,那双凤眼已重新没入昏黑,随它的主人消弭于暗夜,正如来时一样。 这样的人,一旦离开,再难追觅。 即使是记忆中也是浮光掠影,宛若梦中,竟除了那双眼睛毫无所知。岳织罗沉吟片刻,略过了此节,讲到此后,便是四人重聚,这次她亲眼看着师兄林普正命丧顾柔之手。哪怕心中滔天恨意,万般不舍,但与师兄对视之间,心念便通。 她终究什么也没做。 再之后,她和沈雁回被派往击杀最后的弹阮人苏长曦。 在重伤苏长曦后,岳织罗抢先做出最后一击。她收了一成力道,又微微偏了半分,只盼能给他留有一线生机。 好在,沈雁回并未上前查看。听她说人死了,就转身而去。至于之后苏长曦能不能真正躲过一劫,就只能看天命了。 这场君山大会,几乎葬送了教坊仅剩的几人。但她不知道该去怨谁。 是怨任瑶岸奉命捉教坊回西域,才把他们一一引出,乃至发生其后之事。 还是怨路白羽两次叛变,使这场计划功败垂成。 抑或怨她自己,与师兄师姐们相认太晚,直到最后也未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命丧黄泉。 …… 无论如何,结局已定,任、路皆死,她无法再去深究。想来,江朝欢的心志应该与她相差无几,以至这一个月来,不敢探寻那漫长一夜涌动的暗流。 江朝欢无端地想到了沙漠中干渴数月的旅人。若这时有人告诉他,前方一里就是水源,他定会拼命赶去。 或许在这时,他所执着的就只剩下坚持着走完这最后的一里。至于到达后到底有没有水源,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这就是他存着必死之志挨到君山大会,却发现一切远没有结束时的心情。甚至他仍以仇人属下的身份为他杀人卖命、依靠他施舍继续活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已在长久的希冀与幻想中麻木、疲惫,再也没有回望与前进的力气。 浑浑噩噩地逃避、兢兢业业扮演着一直以来杀人工具的角色,只在偶尔一瞥间提醒自己,那又一次看不到尽头的未知之地,才是他活着的目的。 可岳织罗主动来找他,就说明她想继续往前走,哪怕看不到水源,甚至前面根本没有水源…… 他重新看着岳织罗,无法再给出什么可行的计策,却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就在三日前,他奉命刺杀了崆峒九老,几乎将整个崆峒派覆灭殆尽。 为什么顾云天会派他去做这件事,又为什么要和崆峒派过不去,他自然明白——那是容留林普正改名换姓、蛰伏重生的地方。 谁知岳织罗却毫不在意,只道:“我们虽是汉人,但长在西域,自小奉行的教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无道义观念。师兄在任瑶岸逼迫下都能亲手杀死待他恩重如山的掌门,你杀他几个同门师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二四三.隐情 原来其中还有此节。只是,毕竟是数十年恩情,林普正心中到底做如何想,已经没人能窥知。江朝欢默默点头,并不反驳,倒是想到了任瑶岸。 初回中原时,为搅乱武林局势、加深圣教与各派矛盾,以转移视线、为丐帮赢得喘息之机,任瑶岸用罗姑尧叟要挟林普正接连刺杀三人。只是,这三人,恐怕也本都是顾云天的鹰爪,而非他以为的无所顾忌、屠杀正道…… 一直以来,尽管她最看重的,都不是为父报仇、抑或自身安危,而是丐帮的兴衰与未来。但无论如何,她都从未摒绝身为丐帮代帮主的原则和底线,守住了道和本心。 至于那夜,大势已去,她未做困兽之斗对顾云天发难,反而拼尽最后的力气,用一死换来了丐帮需要的帮主。或许,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是死得其所,愿即所得。 一脉相承,始终如一,任瑶岸至少做到了以身证道。至于身后未竟之业,也有人继承。 只是,她的路有人替她走下去,自己这条复仇路,却又该如何继续?良机已逝,顾云天如今闭关不出,又是何意? 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岳织罗道:“顾云天自君山之后,再未露面,应该是和我所料一样。”说着,她从座中起身,长长的影子拖到屏风上,勾勒出一个虚幻的轮廓。 “音伤无迹,乘吕隙而入,经脉崩而方止,不逆不停。”她低声默念着。 “教坊虽未能奏到终曲,但大傩十二仪已奏完第九重天下乐。这代表的是,自那日起,顾云天中渚穴就会淤堵不通,上下五寸麻木刺痛,整个手少阳三焦经毁损七成,且没有任何方法能修复如初,甚至无法阻止经脉自主地一点点恶化,直到七经八脉彻底寸寸断绝。” 她的声音轻而有力,甚至蕴了一分难察的热切。 江朝欢知道她不是夸大其词之人,遂仔细思量半晌,沉吟道:“顾云天本就只有左手。若他中渚穴毁损最重,岂不是左手也再难以运转自如?难道我身中折红英之症未能完全消除,也是因为他力有不逮、拔除不尽?” “很有可能。”岳织罗眼中闪烁了一下,回过头来:“拜火教古籍中记载,大傩十二仪最终之效便是“余音绕梁”,音频震动残留的余脉会在其身体内驻扎疯长,余韵无穷。从这点来看,却和折红英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这就是报应不爽,顾云天经过那夜,身体定然不断恶化,我猜这也就是他回谷后再不出关的原因。” 这样的确说的通,江朝欢一边思索着,却越来越觉得其中有个怪异之处——既然那夜顾云天已身受重伤,携顾柔等人仓惶回谷,却又为何专程上到山顶为他拔除了折红英? 他可不信顾云天有这么好心。哪怕是此前自己的越矩之为没让他多想,哪怕是路白羽没把自己参与背叛之事说出,哪怕他仍是个听话的属下,顾云天也不该在自身难保的境地下特意救他一命。何况他一向最不会自暴其短,右手残缺之事都少有人知,又怎会容许因拔除折红英而被他窥视出中渚受损的可能? 难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利用的地方?还是,他有什么只能交给自己办的事? 当下,他只能暂且按耐下这一疑惑,又听岳织罗道:“除此之外,我猜顾云天和桑哲一战,也未讨到好处。” 顾云天和桑哲的前情,虽然她未亲眼看到,但后来任瑶岸与嵇无风话语中稍稍透漏,周围痕迹也有迹可循。岳织罗这一月来着手调查,叫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顾云天应该还中了桑哲的岱舆连箸,或者说,他们现在,是生死同命的关系。” 见江朝欢微微挑眉,她解释道:“拜火教主教之下,以祭司地位最尊。但实际职权最大的,是神职司的司首:神官。在我还未逃离拜火教时,教中神官便是桑哲。” 神职司江朝欢并非完全不知,欹湖湖心岛与任瑶岸初遇,便见她亲手杀了十几名神职司使,以拖延交付罗姑尧叟的时间。 至于桑哲本人,只听岳织罗说:“他与我们不同,是血统纯正的波斯人,年纪不详,不通汉语,与历代祭司皆相交不善,此次来到中原,应该是为敦促任瑶岸尽早捉拿我们教坊回西域,但不知为何,会比教坊更早出现在君山,还与顾云天交上手。” 他们现下尚且不知的,是路白羽早早与桑哲暗中联络,交代了教坊的计划,并约定好待顾云天与教坊两败俱伤之际,他再来打扫局势。 可是,桑哲为何提前动手,又为何对顾云天穷追不放,甚至用出三大秘术、不惜以命相祭,却又在胶着之时倏然撤离,都没人能明白。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顾云天眉心黑雾若隐若现,最终凝成双峰小山之形,代表着神官赌上性命的暗杀邪术——岱舆。 小山成形的那一刻,桑哲与顾云天便同生共死、永无化解之法。将别人的命系在自己身上,这是刺杀的最终一招,最高之奥。 二人同时想到,顾云天在这一个月来,除了极力调养延缓大傩余声毁损经脉,只怕还会千方百计找寻桑哲踪迹,以防被他牵连而死。 那么,他这段时间屡屡派人清剿君山与会各派,表面上是立威震慑,实则是以此掩盖他遭逢的两重危机?也难怪,他再无余力找寻谢酽、亦或是不放心由别人的手去找他这送养出去了二十年的亲生子…… 思绪越来越远,却猛地被一串脚步声拉回现实。 在紧促的脚步声逼近门口、门轴被一把推开之前,岳织罗已转到二楼藏好。 江朝欢与来人四目相对,皆瞠目无言,半晌,只能将人请进屋内。 这不速之客用满是怀疑的目光绕着他打量了几圈,却是孟梁。 初遇孟梁时,他还只到江朝欢下巴,现在冷不丁一瞧,人已经长到了他眉骨处那么高。而且,这次再见,虽隔了仅仅一月,孟梁眼神中的东西却已很是不同。 中秋那日,孟梁和小缙皆被他借故支走。事后,孟梁应当是听说了顾襄的身世,便到处寻找顾襄,至今方归。 这一个月独自走动江湖,他终于明白了中原武林的种种纷争,所见所知比此前一年还多许多。而再想起孟九转临终前的叮嘱时,也自然有了不一样的所得。 她是收留自己、养育自己的师父的女儿,师父最后的要求就是让他帮扶顾襄、一切听从她的安排。 所以顾襄回来了,他也就回来了。 可是,刚一回来,就听到了江朝欢当众拒婚的消息。他气急之下,当即冲了过来。 “她本就刚经受如此打击,你不陪在她身边安慰也就算了,怎么敢也在此时抛弃她?” 面对孟梁的质问,江朝欢不知从何说起,也无法将二人的关系对任何人解释清楚。只得敷衍道:“你什么都不懂,别操心我们的事了。” “你才什么都不懂!她就是为你回来的!”孟梁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狠狠揪住他的衣袖,把他往门口拖:“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吗?你知道这一个月她又去了哪里吗?你知道师父为她留下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这么自以为是?” 然而下一刻,他就手腕一痛,被反手拧住,双脚也离了地,被那人遽然提了起来。正和勿吉初遇、作弄他们被发现时一样。 江朝欢的神情登时变了,只见比那时还冷峻的寒意从他眼底迸发,他轻轻攥着孟梁的手腕,却叫其一动不能动,口中慢慢吐出几字:“你都知道什么?” 二四四.遗志 孟梁恼怒地瞪视着他,惹得双目通红,却并不挣扎。见他的反应比自己预计中还强烈得多,其实心中愤懑已消了大半。刚要开口,顽皮心思却又生了出来,突然吐了吐舌头,促狭一笑,道:“不告诉你。你这样的人,也不配知道。” 本以为他会好言好语求着自己,要不就是更加狠厉相逼问,谁知江朝欢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却蓦地一松手,把他扔了出去。 “也对,那都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孟梁做梦也没想到最后得到的会是这样无情的一句话。然而,他切切实实地冷蔑和面前“砰”得一声关上的门,都表明着这并不是一句玩笑。 月色下,孟梁呆呆站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子,低声喃喃着:“师父说的没错,他不会对姐姐好的,这世上没什么抵得过一个利字,姐姐能给他的,太少了……” 他机械般地走在来时的路上,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直到在路的尽头看到了顾襄的背影。可重叠在他眼前的,却是孟九转的身形。泪水蓄满了他的眼眶,渐渐的顾襄的影子模糊扭曲了起来,而孟九转殷殷的目光却清晰如昨。 ……有一件事,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他见过师父的最后一面。 那是孟九转主动服毒、请顾襄一行人离开之后,赌气离开的他终究敌不过心中对师父的挂念,回到了那个他和师父相依为命的家。 那些从冰天雪地中闯入的不速之客又一股脑儿离开了,只剩下了师父一个人。 他以为这只是他漫长生命中的一点波澜,只要他放下前尘旧事、永远不提生父与师父的恩怨,一切就都会恢复到从前那样。 然而,那普通的一天,已经是师父生命中的最后一日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师父曲池穴上的黑点,那是三日绝。而他手边空空如也的木匣,也不再有令牌的影子。 令牌,绿檀漆银,上刻“孟”字,师父只给他看过一次,却珍而重之,从未那么严肃过。 师父说,这块令牌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代表着他整个前半生,包括一件让他追悔莫及、却永远无法挽回的事。 现在,师父告诉他,令牌被他交给了那来求医的顾襄。 那些旧事太多、太长,繁复冗杂到有时孟九转都怀疑自己记忆混淆。所谓顾门、洞主、谢家、淮水、慕容家……他没有时间、也无法给孟梁一一解释。他只要孟梁答应他一件事: 在他死后,无论孟梁是否选择回无虑派,只要顾襄有难,都要倾尽全力去帮扶于她。 在他交代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定定地凝在孟梁眼珠之上,流露出与往日全然不同的意味。甚至,孟梁因难以接受而逃避般地转身时,他都精准地抓住了孟梁的手。 好像有什么不对……孟梁悚然一惊,忘记了那些理解不了的嘱托,反手握住了师父的胳膊,满心都是一个疑问:师父能看到? ……不可能,那对混浊而呆滞的眼珠他已经看了十年,那分明只能属于一个盲人,怎么会突然变得活泛而生动呢? 然而,孟九转慈爱的目光在他面庞上逡巡着,仿佛是一双温厚的手掌抚过,也抚平了他心里的无数沟壑。 “你和你的父亲,长得很像。”孟九转开口了,“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 在双目被刺瞎后,孟九转其实有机会医好自己。事实上,他也确实给自己治了半月,恢复了一成视力。 只是,凭着那一点微弱的视力,他依稀看到了四岁的孟梁,发现这个孩子与他的父亲是如此相像。 每当他隐隐约约看到那双粗黑的眉毛、高耸的鼻梁,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孩子的父亲和无虑山上被他暗算的恨事。 子肖父,非仅以形貌,若这孩子德行品性也和梁鉴一一般,又有什么抚养他的必要?何况,这孩子是被自己掳来,才被迫离开父母家园,从一个尊贵的掌门之后沦落成荒山药童。等他长大,得知真相,又岂能不恨自己? 于是,每思及此,他都被恨意和愤懑裹挟着,不可自抑地扬起手掌,就想结果了这个仇人之子。 可是,屡屡生起恶念,却又次次下不去手,反而给自己郁结苦闷,纠结往复,徒增烦恼。孟九转暗暗想到,若是他看不到这张和仇人如此相似的脸,或许就能忘了这孩子的身份,能慢慢将他真的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不再为自己医治眼睛,任凭眼伤又恶化下去,直至再一次彻底失去了视力。 不知是因看不见了,还是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待久后,心性越来越平和冲淡了,孟九转真的不再时时念及无虑山那场变故,从前淤堵于心的种种尽归尘土,成为了偶尔才能想起的梦幻泡影。 有时他牵着孟梁小小的手去山上采药,掌中的温度真实而轻暖,恍惚之间,他甚至会觉得和自己彼此依赖和亲昵的,是他仅仅共度过三天就被他献了出去的女儿。 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看到,反而频频勾起心魔。看不到,他才能摒除干扰去感知世上最纯净的感情,去学着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直到他遇到顾襄。 他从没奢望过能再见到女儿。顾襄三岁那年患上天花,他被传召入谷医治。第二年,就是淮水之役,他因故获罪,不得不逃往勿吉。在无虑山行医二载,又与无虑派生隙、不得不避居玄天岭。从此,与中原彻底断绝来往。 他一直以为,那次看病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与女儿相见的机会了。谁知,顾云天竟会派女儿远赴勿吉来找自己求医。 在认出顾襄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几乎陷入疯狂。是喜悦、是不敢相信、是痛苦、是庆幸……他极力掩藏着无数混杂的情绪,不敢被他们发现一丝端倪。 他确认了女儿活得安好,亲手解开了女儿的毒,又生出了一点妄念。 他想看看女儿的样子。 他竭尽了平生的医术、用遍了各种方法,在那一夜,他怀着忐忑的期盼来到女儿床前。 可是,无论他怎么睁眼闭眼,怎么努力凝住目光,眼前的,仍然只是一团白影。 他什么都看不到。 再后来,就是被装晕的女儿制服、被趴在屋顶看着的江朝欢逼问。他交代了自己顾门洞主的身份,交代了一切前尘旧事, ——除了他是顾襄的父亲。 直到顾襄一行人离开,他服下必死之毒,他都没能恢复哪怕半成视力,亲眼看一看十多年未曾谋面、亦无法相认的女儿,把她现在的模样烙进心里,以稍稍弥补这半生的缺口。 他以为他就要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去了。 然而,积淤在他眼前的白雾突然散若星辰,就像那场萦纡了十年的仇恨因梁鉴一的自裁而化为云烟。而他重新能看到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此生所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孟梁。 二四五.双线 这是嵇盈风孤身游历的第四十天。也是她第一次毫无目的地度过、或者说是消耗着生命。 不,嵇盈风回头看了看那个带着帷帽、全然遮住了面容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或许,她算不上是“孤”身,因为,这已经是她第九次遇到那人了。 …… 从小承载着“南嵇北谢”的期望,父亲过世后又自发地将照护哥哥的责任包揽于身,她很难有这样独属于自己的时间。 她总是被安排做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一点尤其凸显于君山一夜后。 是夜,她眼睁睁看着顾云天带走了江朝欢。虽然魔教没有与她为难,但她更希望的是,江朝欢别再回到那个地方。可是,她既无力阻止,也没有理由阻拦。 虽然如此,担忧和不舍之下,望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她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凭借着溯雪回风的高超轻功,追着她们下了山,走到了天光大亮,直跟到长江之畔,她才猛地清醒。 以顾云天的功力,不可能没有察觉她在跟踪。之所以没有出手,只怕是在等着看她的意图。而她这样,又算得上什么? 她总不能跟到最后、加入魔教……太过执着只会让魔教觉得江朝欢和她这个所谓名门正道勾连不清,为他徒增麻烦。 遥遥一望,魔教的船已经逼近水天之际,唯剩一点。嵇盈风止步在黄沙翻滚的浅滩,只觉自己也是这茫茫江水上的一叶扁舟,如果不跟着前面的船,就找不到行驶的方向。 没有回去找哥哥,是因为他武功今非昔比,范云迢又在勿吉回来的路上,足以帮助陪伴他,已经无须她再从旁帮扶。何况,历经了这么多,哥哥也终于该独自面对和承担他的责任了。 所以这一个月,她绕着岳阳城开始闲逛,走过了不知多少城镇,看遍了左近的乡村。有时担心起江朝欢时,试图打听他的消息,一无所获;欲和他联系,无从下手。这才发现,一直以来,都只有他能精准而及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可自己想要找他,却毫无方法。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不仅幽深难填,更是单向通行的。 站在悬崖边的她,只能原地徘徊,等待着下一次来自对面的声音。 而她也确实很快就得偿所愿。江朝欢一人独上崆峒山、连挑崆峒九老的消息如一颗水雷,把近日暗流涌动的江湖炸得沧海横流。 至于她,就是在得知此事的第二天遇到那个帷帽人的。 其实,这次相遇,已经是他们第二次相见。只是因为有了第二次,嵇盈风才觉出了第一次的不同寻常。 君山大会那日,她不由自主追随顾云天等人下山时,曾在天将明之际瞥到过一个人影。 那人极高极瘦,像个骨架,面容被帷帽遮着,全身唯一露出的皮肤是右手。 他的右手苍白而枯瘦,手中攥着一条麻绳,那麻绳又捆着一口棺材,他行走间分明右腿不便,却仍一瘸一拐地拖着棺材下山。二人远远撞见,他就停了下来,似在避让。直到嵇盈风无暇他顾地掠过了老远,才偶然回想起下山路上遇见了这样一个怪人。 奇人怪事见多了,本不会在嵇盈风心里留下多少印记。然而,在她听闻崆峒山之变后,赶往兖州的路上,本是为见到事成回谷的江朝欢,可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这个人。 那时她正策马疾驰,一辆马车从旁驶过。交错的一瞬间,那马车的帘子被一只苍白的手陡然掀开,帘后隐约是因风飘曳的帷帽,她恍惚中好像听到了里面传出的一句话:“有些早呢……” 尽管两者只是匆匆一面,嵇盈风却恍然惊觉,这人定是君山曾遇到的那个坡足拖棺人。可是她调头回去找时,却已寻不到马车踪迹,唯有那极富特色的妖异声音如袅袅烟波,在她耳边缭绕不散,再也无法忘怀。 …… “姐姐,这是借坡子张家老牛的钱。” 这是她带着疑惑继续赶路后,在镇子集市上听到的一句话。 彼时她正挤在人群中艰难前行,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对话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她转头看时,那孩子已经淹没在人潮中。 这句寻常的话既不是对她说的,也和她毫无关系,可她却莫名觉得不对。 嵇盈风本就是个敏感细致之人,又兼这多事之秋,她的直觉中认为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甚至应当与江朝欢有关。 她稍一打听,便得知坡子张是镇口张家村的村民,常常出借家中老牛维生。几乎没有犹豫的,她就往镇口走去。 虽然也曾怀疑是个陷阱,故意引她入瓠,但心中期待胜过了担忧,她还是找了过去。 只是,虽然很快就找到了那坡子张家,可那孤零零的草屋和不远处的牛棚一目了然,并没什么怪异之处。她仔细检查了几圈,都没发现问题。天彻底黑了下去,她独自站在牛棚外,开始疑惑,难道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吗?那两个孩子说的话真的与她毫无干系? 正思索间,身后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随即就是一串不甚平衡的脚步。她骤然闪身躲在了牛棚背后,透过缝隙,看到那草屋中走出的,是一个坡足老汉。 这就是坡子张吗?嵇盈风屏住呼吸,努力在黑暗中辨认那人的形貌,可他一直佝偻着脊背,灰白的乱发又散在颌角,完全无法看清面容。 那人亦在牛棚前立了半晌,期间动作迟缓地俯身摸索了片刻,便踱步回去了。 一切都被隔绝在了草屋之内。 在嵇盈风看不到的地方,那人背靠着屋门,将手心摊开,映入眼中的赫然是一些诡异的绿色粉末。 他翻转手掌,绿粉簌簌而落,把坑坑洼洼的地面染得幽光闪闪。 “拜火教么……”他轻声自语,一边慢慢扯下了下颌的须发,“不是被那姓江的引来,却是冲着她的,有趣……” 幽暗肃寂的屋子里,他的声音悠悠荡开,如抓不住却处处散落的云烟,徒惹心痒。 他继续慢条斯理地取下假发、洗去黑灰,融尽泥模……随着一个农家老汉的消失,另一个高瘦的人影凭空出现,唯一不变的,是那坡了的右足。他最后伸手抹去了眉眼的矫饰,一双狭长夺目的凤眼便显露无遗。 这是一双让人见之不忘的眼睛。 二四六.牛马 嵇盈风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那座简陋的草屋、连同那破败的牛棚,甚至是整个村庄都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而唯一从大火中活着离开的,是一个带着帷帽的坡足人。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在之后的几天里,那个素不相识的怪人总是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尽管她不会觉得这还与她无关,但她也想不到自己身上任何值得谋求的东西,何况那人除了时而默默出现,并不出声或靠近,她也找不到理由主动询问。 因怕给别人带来麻烦,自那以后,她就在附近徘徊,亦不再联络哥哥和江朝欢。 直到第九次与他相遇。 那是白头镇上最大的酒楼,此时却门可罗雀。因为今天早上,刚刚开张的酒楼就遇到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个年轻姑娘来买赤豆元宵,却在接过纸碗的那一刻,被人一撞,“啪”地掉了。 那一身紫裙的少女正是嵇盈风。她没去看糊在地上的红豆元宵,却只是一点点抬起头,直到仰视着的那个极高的人尽收眼底。 “在下失礼。”那人悠悠吐出几字,声音与马车中所遇的人一样,帷帽也毫无二致,正是和嵇盈风数度偶遇的那个。 嵇盈风绕过那滩粘腻,却在他身后止步,并未回头,道:“你应该有话对我说。” 语毕,径自走入酒楼,她知道那人会跟上来。 果然,她在角落落座后,那人已经慢慢走近。他的步子虽深一脚浅一脚,但并不难看,反而有种殊异的吸引力。肩膀也挺直平正,若只看上身,没人能想到这样的身姿属于一个坡子。 他毫不客气的坐在了嵇盈风对面,厚重的帷帽掩去了他的面容,只有那迂曲的声音荡出一线,便攫去了她的全部注意:“近日多有打扰,实在冒昧。” “有人在跟着我,对吗?”嵇盈风没有回答他的客套,却开门见山地说。只见他闻言微一扬头,还没开口,嵇盈风又补充道: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你。” “果然……”他似乎是笑了起来,轻声叹道:“那幽荧之光,是你自己所置。” 嵇盈风亦是一笑,将右手放在桌上,随着她手掌张开,一片薄若蝉翼的彩石光华流转,将她白皙的肤色映得斑驳陆离。 “一点银粉、加上合适的角度,透过这寒光石,看起来和餐食中有毒一样,对不对?” 帷帽虽遮得严严实实,但嵇盈风却像是确信他能看到一样。 她已隐忍太久,久到她察觉到近日来如影随形的,并不止那坡足人一个。于是,她不再坐等着旁人动作。在这日,她就假作被投毒,引那人出手。 “为什么觉得,我对你没有恶意。” 雾黑的帷帽下,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又散了出来。其实,他也觉得这多半是嵇盈风自导自演,但不知为何,这抹幽光折射到他眼中时,他还是选择打翻那碗元宵。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付不起。 嵇盈风合上手掌,望向窗外,本门庭若市的酒楼此刻冷冷清清,好像自动远远避开她二人。她之所以敢赌这人不是冲她而来,是因为他们第一次相见,在君山。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能在那一夜登上君山、又全身而退的人,所图所谋岂能不大?又怎会在她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嵇盈风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所以她直截了当地问:“阁下既不露真面目,与我可是旧识?可否告知姓名?又是为何而来?” 那人良久不语,就在嵇盈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却抬起了手,擒着帷帽一角,缓缓揭开…… 随着黑色阴翳散去,赫然而鲜明的苍白一点点扩大,尖瘦的下巴、淡粉的唇色、薄耸的鼻梁、陆续映入嵇盈风眼中,和她想象中的竟别无二致。 就在那张素来遮翳在阴暗中的面容将要尽数显露时,突然,一阵急促而粗鲁的脚步却扑面而来,把他的动作凝住。嵇盈风看到,一群腰间系着红布的大汉上了楼,同时那人的手也放了下去,将他的脸重新隐入帷布之后。 “奇怪,丐帮的人呢?”为首之人稍显谨慎,粗略地环视了一圈后,发现座中只有嵇盈风二人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迟疑道:“说好在这里会面,怎么还没来?” “我看他们多半是不敢来了。” “就是,那个什么新帮主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怎么敢跟我们牛马帮作对?” 余者纷纷附和,将领头那人环在中心,把二楼围得水泄不通。 嵇盈风本来先是一惊,但听他们说话,分明是找丐帮,却并不上前,显然不知道自己身份。又大张旗鼓骤然到来,举止粗俗散漫,也应当不是那近日跟着自己的尾巴。她有些怀疑地看向对面凝坐的那人,却见他手掌轻轻一摆,二指一翻,把茶杯倒扣在桌上,便倾了倾身子,靠上了椅背。 尽管他没说一句,但嵇盈风却莫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好像对他的动作和习惯已经很熟悉了似的。 他并没限制人来,所以一开始的冷清和现在突然的来人,应该都和那尾巴有关,现在只有静观其变。 就在二人一来一往之间,那伙红布缠腰的大汉已经尽数在另一侧坐下,坐在头领旁边的人说道:“丐帮敢招惹我们牛马帮,就得付出代价。帮主,我们不如暂且再等他们半刻,也算给过了他们机会。” 他的口气极大,但看起来武功却并不入流。嵇盈风努力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个所谓牛马帮是去年才在山西成立的。据说其帮主朱廷越曾是丐帮一个分舵的掌事,因罪被逐出丐帮。据此怀恨在心,建立牛马帮后便屡次寻衅丐帮,意图挑起纠纷。 而此刻为首那个正是帮主朱廷越。 嵇盈风不知他们又要掀什么风浪,只得侧耳听去,见朱廷越道:“董大说的有理。不过我料那毛头帮主既然答应了,早晚得来,姑且再等等。” “那倒也是,听说那个姓嵇的帮主言出必行,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人附和着。 他这一开头,其他牛马帮帮众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也你一眼我一口地接了起来: “听说他继任以来,很得人心。因为从前丐帮内斗损伤太多,空缺了一大半的长老、舵主。他为公平服众,定下规矩,所有人都可自荐参选,按资历、功劳排序,每人代任半月,最后帮中所有人投票选出任期内表现最合适的就任。” “没错,从这以后,再有不服不忿的都有机会自己去干了,不想争权的也可以安心做好自己的事。” “还有呢,各分舵实行代任制一月后,他自己也去各地分舵历练了,与最低等的花子同吃同住,一点架子都没有。大家都说他有承安遗风。” “说起来,一百年前丐帮帮主吕承安左迁后,丐帮再也没这么安定过,这小子倒是有点能耐。” 他们本都是没什么心机的直爽之人,此刻说起嵇无风的成绩来,也都是真心赞扬,却没注意到朱廷越脸色越来越沉,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而不远处的嵇盈风难掩喜色,心内已是惊叹连连。能得到素有嫌隙的对手如此称赞,显然这短短一月哥哥付出了极大心血,也收获了不少成效。他终于真正地长大了。 然而,余光中,对面那人却轻扣食指,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嵇盈风一挑眉,等他开口,却有人抢先了一步: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一道阴影也倾覆了下来。拨开众人大步走来的是牛马帮帮主朱廷越。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两人似的,背着手仔细打量着这角落里的一桌客人。随着他弯腰,腰间红布一荡一荡的扫过桌缘。 ……不对劲。 这是嵇盈风昏过去前最后的一片思绪。 二四七.邀请 幽云谷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人心惶惶过。 那场拒婚风波已不再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令教中人惴惴不安的传言,攫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传言不知从何而来,却极快地在教中传开,说道教主顾云天在君山之夜受了极重的内伤,需要远赴西域寻找疗伤之术,否则大限将至,绝难活过今年。 这传言自然是岳织罗与江朝欢放出。那晚孟梁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却也提示了江朝欢一件事--孟九转身上的秘密,还远不止这些。 不仅是因为孟梁没说出口的隐情,还有当时顾云天派他前往玄天岭求医时,着意强调的那句:带孟九转尸体回谷。 而因雪崩没有完成任务时,顾云天从重罚了他,也是从此对他顿生嫌隙,不再信任。这都表明了,孟九转的尸体对顾云天来说极为重要。 查明谢酽身世后,他曾以为顾云天在意那尸体是因换子之秘,但这桩秘事分明被孟九转记录在遗书之上。就算顾云天事先不知道,一般来说也不会首先以为有人会用自己的身体传递秘密。 而孟九转与世隔绝良久,是不可能传出这样离奇的传言的。除非在他远走勿吉之前,就已经有了某些痕迹,让顾云天产生了这样的猜测。 比换子还要隐秘、还要重要的,甚至让孟九转不惜刻入血肉、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又能是什么呢?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缥缈如烟的传闻:孟九转,与下落不明的玄隐剑有关。 本来,江朝欢是最应该知道玄隐剑所在的。但当年被顾门追杀到碧水峡,已至绝路。淮水派弟子一路逐渐丧命、失散;身外之物也仓惶中不知踪影。彼时,只剩下母亲带着他,和那柄父亲留下的玄隐剑。 他清楚地记得,回天乏术之际,母亲抱着他,而他手中紧紧握着剑,从碧水峡一跃而下,就此结束了他作为江隐的人生。 十几年来,即使没再去过故地,那令心跳停滞的失重感仍时时萦绕,常把他从梦中逼醒。 往事历历在目,在一遍遍的回顾中愈加清晰,唯有一件事至今无法确定,那就是为何他醒来后,找不到母亲的尸体,和那把后来引得江湖无数人染指垂涎的玄隐剑。 他能肯定,将将坠至地面时,母亲一掌拍向他,才减缓了他的下堕之势、让他得以生还。而母亲受此反冲之力,重重跌落,应该是没有幸存的希望。 尽管他不愿相信,周遭大量的血迹却也昭示着这个事实。但为何母亲和剑,会消失了呢?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顾门追兵爬下悬崖,找到了他们。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不会放过自己,唯独把自己留下。而若是这期间有旁人路过,懂武之人,拿走玄隐剑是正常,却何必费力带走母亲,又留下他?若是不懂武功的,拿去剑应当也是为了变卖换钱,这些年怎么没有一点风声? 种种疑问,在他进入顾门后许多年才得到了一点解答。 那是他第一次偷偷潜入放置编年纪要的金曜宫,看到了对淮水之役的记载。 上书坤主岳织罗追杀淮水余孽,在嵇夫人携子跳崖后,第三日方在崖底寻到踪迹。只是其间一场大雨,毁去了许多痕迹,最终只在崖下河流中找到了卡在礁石里的嵇夫人遗体。 碧水峡最终汇入渤海,岳织罗带人搜寻一月,再无所获,只能认为江玄之子的尸体已被暴雨冲走,而玄隐剑若一直在他们手里,大概也随水而去,流入茫茫大海。 ……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江朝欢还无法相信。因为他是在第一天醒来的,当时还没下暴雨,母亲和剑就已经不见了。但若顾门的记载无误,母亲的尸体是切实找到了,他无法再抱有一丝的侥幸。 他苦思良久,也只能勉强想到一个解释:母亲坠崖后,还未立刻死去,她不愿自己看到她惨烈的尸体,用最后的力气挪着,落到了一步之遥的河里,顺水流漂远。至于剑,她是不想自己再习武报仇、卷入纷争,才将它带走。 那把玄隐剑,不管流落何方,这些年确实是毫无消息。但它又是如何与孟九转扯上关系? 在江朝欢的记忆里,淮水派从未与孟九转有过联系,后面一路奔逃,更是一个北至勿吉,一个南往碧水,可谓毫无干系,若他真的和玄隐剑有关,能是何时? 大傩十二仪残阵难圆,又有桑哲、神秘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下一次,若想一击必中,只能依靠自己的实力,真正地胜过顾云天。 世间能与折红英相较的,唯有一匡天下、安定乾坤的至高心法定风波。比顾云天更早找到玄隐剑,迫在眉睫。 所以,他现在更需要厘清局势,至少于内探清顾云天身体状况是否真的像他们预计的那样危急。于外引教外各方有所行动,以探清他们的目的。 顾云天闭关已久,本就惹人不安。此番传闻一起,若他再不露面安抚,就是坐实了伤重的流言。 而这传言中,刻意有所错漏,不提中毒等事,也是因为君山变故唯有寥寥数人在侧亲历,若太过详实,顾云天定会怀疑是他们当中有了叛徒。 长久以来,顾云天在教中都是绝对领导,也是所有人仰赖的对象。圣教屹立至今,靠的就是他一个人近乎非人的能力。所以流言引起的恐慌也格外剧烈,让谷中三两天之内就气氛低迷,惶惶不安。 这日晨起,正是教中每月初一的例会。若是从前顾云天闭关不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这次,人人都翘首以盼,希冀着教主现身打破不利的流言。 然而,事与愿违,众人齐聚钧天殿中,只见高台座中不仅没有顾云天的影子,更是连从前代为主持的沈雁回或顾柔也不见踪影。 江朝欢亦有些惊讶,那首座之上端坐的,竟是顾襄。 迎着下方无数探究、询问、不安的目光,顾襄傲然回望,眼中唯有从容与闲适。江朝欢莫名觉得,她偶尔流出的神色,竟与顾柔越来越像了。 “教主身体有恙,想必各位也听说了。” 顾襄第一句话,就叫众人愣在当场。 “沈副教主和顾左使需在左右助教主疗伤,无法抽身。此次代教主传令,唯有一事。” 顾襄压低目光,略略扫了过去,道:“沉疴引起宿疾,需以西域拜火教秘术清除顽毒,再以定风波巩固根本,方能彻底回寰。此二者去路皆艰险至极,教主不便指派,愿毛遂自荐替教主寻医的,三日内告知于我即可。” 她只说了这廖廖几句便转身离去,留下了殿中坐立不安的一片狼藉。 顾云天不仅承认了伤重一事,所言更是比传闻还要严重。这不仅不像他行事的风格,而且无论怎么看,都不利于圣教的稳定。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江朝欢且惊且疑,耳畔是嘈杂的窃窃私议,余光中已有几个影子追着顾襄而去,想必是为打听更多情况。 “江护法,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知何时,那个曾经最为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江朝欢回头,顾襄去而复返,在众人的惊异中,对他笑着伸出手。 二四八.来人 不顾旁人侧目,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殿后,走了许久,已经见不到半点人影。 终于,顾襄止步回头,公事公办地开口:“江护法与嵇无风近日可有联系?” 江朝欢答:“没有。” 只见顾襄点了点头:“如此,既然嵇无风得到了孟九转遗书,那他说不定也找到了遗体,只是私藏不告,教主命你前去打探一下。” 顿了顿,她挑眉一笑:“毕竟你和他关系很好不是吗?” 她的神色好像有些嘲讽,更多的却是平淡,就连说到孟九转时也毫无起伏,仿佛那个人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江朝欢一滞,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见顾襄已转身而去,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遗书,”他突兀地叫道,那人应声站住了。 “除了岐黄之术和遗言,那本遗书中,应该还有什么。”江朝欢望着她的背影,压下了无数烦杂的思绪,追了过去:“自那以后,先后数以百计的人把长白山脚掘地三尺、找了整整两年,连比棺木小得多的遗书都翻了出来,遗体怎么会毫无踪影?” “你想说什么?” 森冷威严的声音重重打断了他,陌生得不像顾襄,但却切实是从那具身体里发出来的。 “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她蓦地一笑,声音柔和了下来,却更遥不可及:“遗书,丢了。我身上没有一点值得你利用的了,你的那些算计、欺骗,还是留给对你有用的人。” …… 在赶往云台的路上,江朝欢脑海中翻来覆去变幻着顾襄的面容,时而是初初得知身世的迷茫痛苦,时而是钧天殿上的威仪疏淡。在离开了他之后,顾襄好像看明白了很多事情。 没有人能预演未来,但回顾过去却是不独属于任何人的能力。这相知相伴的两年,已经足够支撑他走到路的尽头。 他长吁了口气,随即纵马疾驰,任呼啸风声击在心口,一路不停地赶到了据说是嵇无风正在巡察的大义分舵驻地云台。 他虽并不觉得孟九转遗体会在嵇无风手里,但另有一件事需要见到嵇无风确认。 大义分舵是素来最安定的,其舵主林思图从不参与任何纷争,所以嵇无风本打算最后再去拜访,但却中途改道,来了云台。 江朝欢传出信去,谁知等到晚上也没见到人。他等得不耐烦,正要找去分舵驻地,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蹦一跳地朝他走来。 ……范云迢?她为何会来? “好久不见。”范云迢比从前更热情,不用江朝欢问,主动解释道:“他接到你的信正要来呢,林舵主却突然派人叫他过去,我就替他来了。” 君山大会后,丐帮逐渐安定下来,江朝欢授意下,长白教终于把范云迢放了回来。虽然早就放开了范云迢与范行宜的通信,但终于真正确认女儿无恙,还是令范行宜彻底松了口气。 江朝欢想起从前种种,已恍若隔世,半晌,只道:“如今你还敢单独来见我?”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嵇无风身边的人。”范云迢自顾自地坐在了他身边,托着下巴把头歪向远处。 “而且,我也不希望父亲去做什么帮主。”她忽然语调一转,凝肃起来:“若父亲坐上帮主,对冯师叔一派就是灭顶之灾,这只会加速丐帮的衰亡。何况,其实父亲和冯师叔都是顾念旧情之人,虽然因己身利欲和外部形势分道扬镳,但若真的伤了对方性命,他们后半生都不会好过的。” 说着,她站了起来,声音也轻快了不少。 “现在这样挺好的。不过,你到底是利用了我,害父亲白白担心了好久。所以,我也瞒了你一件事,这样才公平。” 江朝欢眉头一皱,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方问道:“什么事?” “你去信让长白教的人教嵇无风武功后,他们演了长白七仙阵、虎豹拳和桃花阵。嵇无风本来最想学七仙阵的,但我听说七仙阵只传本门,怕他学了后只能拜入长白教、再也无法离开勿吉了,所以撒了个谎骗他去学虎豹拳。”范云迢慢慢说着,微微偏过了头:“可我现在才知道,七仙阵有益气延年之功,才是对他清毒化血最好的。” 说完,她忽然耸了耸肩,回头匆匆开口:“他一会儿就来这里找你,我先回去了。” 声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就和来时一样突兀。身后,江朝欢极轻地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适才的对话在他耳边愈发清晰地搅动着。 ……不对。 桃花阵不是长白教而是无虑派的。而七仙阵是道家阵法,讲究冲淡无为,也并不适合嵇无风的性子,他当时去信,本就是想让嵇无风学虎豹拳的。范云迢如此聪慧机敏之人,说出这样一番错漏百出的话只能是故意的,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又在暗示着什么? 远处,范云迢一口气跑出老远,终于在一口破败的废井旁停下。 她的心脏狂跳不止,手脚泛起彻骨寒意,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定了定神,俯身跪坐了下去,直到脚步声停下,长长的人影彻底遮翳住她……江朝欢,他应该能明白,范云迢盯着那道阴影,摆出了瑟缩的姿态,心中却暗暗期待着。 “跑这么快做什么?” 来人一板一眼地吐出几字。 范云迢回头,满脸心有余悸,劫后余生般说道:“那个魔教恶贼曾把我掳走囚禁数月,我一见到他就害怕,只想拼命逃远……没事了,他应该不会怀疑的,等一晚没人来,他就会离开了。” 说着,她一起身,缓慢飘动的云影给和暖的阳光遮翳出块块斑驳,与昨天没什么不同。 变了的,到底什么。在静静等着的时间里,江朝欢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着。 嵇无风有危险,且是来自于拜火教的威胁,他已经明白了。只是,他还不能立刻行动。 无虑派在长白教的西南方,借指本不应该出现、却到来了的敌人来自西南一带。提到清毒化血,是在默示他仍与喝下神鹫血一事有关。 与拜火教历代祭司血肉相连的神鹫被嵇无风咬死,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哪怕嵇无风如今武功已有所成就,被最擅长含明隐迹、蛰居暗处的敌人盯上也难以防备。 不过好在嵇无风现在应该还没有性命之危,不然范云迢不会含蓄暗示,以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终于,过了约定的时间,他一打眼,瞄住了一个背着布袋的小花子,跟了上去。 几经辗转,终于摸到了大义分舵驻地,是一艘毫不起眼的游船,此刻正靠在码头。他小心靠近,却愈觉多余,因为不止里面沸反盈天,岸边也是一片混乱,一群腰间扎着红布的大汉将舢板堵住,正冲着里面吵嚷。 “你们帮主约了我们胡长老讲和,怎么还不来?是瞧不起我们牛马帮吗?”有人高声叫着。 “杜大,别忘了咱们来的目的。”另一个人拉住了他,稍显客气地说道:“我们帮主在湖州会面时失踪,至今杳无音讯,贵帮主还一再推脱,今日约好的详谈也不露面,请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早都告诉你们了,什么湖州会面,根本没有这么回事。”船上一个花子气不过,狠狠瞪着对面回了过去:“你们自己信了不知哪里跑来冒充的人,还赖上我们丐帮了?” 江朝欢默默看着两帮的纠纷,心里隐隐不安。这时那个叫杜大的突然冷静下来,说道:“好,就算那次不是你们丐帮,是什么别的人冒充你们来定立约会,那今天呢?今天这场会谈总不是我们又被骗了?还是说你们害死了我们帮主才不敢现身?” 一时人群安静了一瞬,丐帮的船上人人脸色都沉了下来,没人应声。半晌,舱门打开,船内的幽森被鲜活明亮的空气染得褪去了黑暗,一个挺直如松的身影不疾不徐走出,无论是丐帮还是牛马帮的人,都自动地让出了一条路来。 “三日前定下和谈的是敝帮主,只是现在,他来不了了。” 他这样说道。 二四九.闹剧 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这时候问一声“为什么”是很合乎时宜的,但没有人出声。因为那个看起来一板一眼的人周身气度实在太过靠谱,让人觉得只要是他应该说的东西,他决不会推辞;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不会有一个字是假。 “在下丐帮大义分舵首座林思图。敝帮主失约一事,实属无奈。若各位不弃,在下愿详为解释,再行赔罪。” 那人一丝不苟走下艞板,置身牛马帮众之间,目光如环形标尺一般匀速地扫过一圈,路过江朝欢时好像极轻幅度地放大了一分,却并没有停顿。 得到牛马帮的应答后,他开始讲述:“其实与贵帮相同,敝帮主在三日前前往大信分舵的路上,得到消息称敝舵突发内乱,他才折道而来。然而,根本没有什么动乱,是帮主被骗了,而那传信的弟子则被人发现淹死在了河里。” 两方竟都是骗局,人人心里暗惊,却等他继续说道:“随后,我们才听说了湖州一事,亦深感诧异。为将事情厘清,遂与贵帮约定今日在此会谈。” 牛马帮中有人总结道:“你的意思是,有一伙不知道哪里来的孬种,借着我们两帮的纠纷,一边冒充你们的人与我们帮主定下湖州会面,并在会面之际下手导致我们帮主失踪;一边又引你们帮主来了这里,邀我们胡长老来开释纠葛。” “正是这样。现在想来,若敝帮主三天去的是大信分舵,依左舵主的性子,定会劝帮主去湖州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可他因改道来了敝处,在下过于谨慎刻板,所以力阻帮主去事发之地查探,而是劝他与贵帮在此商议开释,这才有了今日下场……唉,责任一大半要归于在下。” 似是梗塞难言,林思图目光移往左下角一处,不忍再说,又似极为自责。 “说了半天,到底怎么了?叫你们嵇帮主出来说开了就好啊!那伙人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我们一起查啊?” 林思图默然不语,只是摇头。 “嵇帮主也失踪了?” “和朱帮主一样出事了?” “帮主没事?”就连丐帮的小弟子也按耐不住问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死了?” 喧闹声中,江朝欢心下一坠,皱紧眉头盯紧了林思图,只见他踌躇良久,才缓缓开口:“帮主人还好好地在这里,只是……在下实在无法解释,若各位想亲眼看看,请随在下来。” 他自顾自地转身而去,又踏上了艞板,留下了身后错愕的帮众。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能让这个最为稳重老道的舵主讳莫如深,难以言说,大家面面相觑,渐渐跟了上去。 江朝欢混在人群中上了船,因人人都心系别处,无人阻拦,畅通地随之上到三层,最后一间屋子。 林思图不再犹疑,一把推开门,无数灰尘扑面而来,呛得前头的人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房间啊?你们帮主就住这里?”一个牛马帮帮主掩着口鼻往里探头,却只能看到漆黑一片,比沉沉黑夜还要昏暗。 “这是仓库,很久没打开过了……”有个丐帮弟子小声解释着,语气中却也带着些迟疑。 林思图未做理会,率先走了进去。 牛马帮刚要跟进,却被胡长老一拦,道:“等等,你们不是在这设下了埋伏?” 林思图整个身体隐入黑暗中,只能听到他严厉的声音传出:“拿两支蜡烛来。” “是。” 尽管心内也怀疑着,丐帮弟子却极为尊崇这位舵主,立刻有几人手持烛台入内,这才稍微照出了房间内的景象。 漫天飞旋的尘埃、整齐摆放的杂物、四面无窗的墙壁……以及,那蜷缩在角落中的人。 是嵇无风吗?江朝欢几乎控制不住要冲上前去,但终究忍了下来。 至少,他看起来还活着。 可是,他为什么会被粗重的铁链锁着手脚,铐在墙上?为什么嘴边血迹斑斑,而口中被堵上了破布?为什么地面、墙壁粘着腥臭的红黄白混杂的组织,而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根有着五根手指的骨头? 为什么,他听到声音,看到来人,会瑟瑟缩缩地拼命往墙角挤去,好像极为恐惧。就连目光掠过自己时,也像素不相识一般? 江朝欢当然明白,林思图不会毫无缘由地这样对待他的帮主,还敢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情形,定是有实在迫不得已之处。可明明只来了三天,嵇无风怎么会变成这样? 余人也被这场面惊呆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林思图一步一步朝嵇无风走去,而那角落中的人随着他的靠近几乎把整个头埋进了肩膀里,防备的姿态让人不由想到了初生的婴儿。 “帮主,牛马帮胡长老来了。”林思图轻声唤道。 然而,嵇无风不仅没有抬头回应,反而连声惊叫起来,挥动着手中的骨头,不许他再靠近。 “帮主怎么了?” 不仅是牛马帮,就连丐帮的人也大惊失色,纷纷问道。 林思图轻轻叹了口气,摆手示意弟子撑着烛台照亮那角落,只见嵇无风像是不仅惧怕人声,还畏光一般,忙转身朝向了墙壁。烛火映照下,他衣衫上、头发间的血迹与碎肉沫现出深红残迹,他怀中隐约露出的骨头上啃咬痕迹也清晰可辨。想起那骨头上的五根指头,众人不免心中一阵恶寒。 ……这不会是人手。像是知道大家的想法,林思图蓦地上前,猛一拉铁链,把嵇无风身子转过被迫抬起头,同时手腕一翻,捞向那骨头。 二指将将碰到,嵇无风却暴喝一声,抬起左手死死抱住骨头不放,向下用力。虽无招式,但力气却出奇地大。二人拉扯许久,林思图并不换招,嵇无风也只一味往回扯,全不像武林高手的对决,江朝欢甚至觉得,这场景更像是小孩子间抢夺玩具一般。 “帮主,属下失礼,但您真的不打算让阿达入土为安吗?” 林思图手中力道不泄,定定望着嵇无风。短短一句话传入众人耳中,却如惊天闷雷炸响。 “……这,这是阿达?” 丐帮弟子最先躁动起来。假传消息诱嵇无风来云台的那名弟子,又被发现死在河中,正是阿达。依帮中规矩,尸体打捞上来后,昨日正该下葬,却怎么会落成如此地步? “如各位所见,帮主中邪了。”林思图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一狠心,道出原委:“昨日阿达葬礼,因事情尚未查明,只有帮主率在下并周暮、周中参加。半夜,守夜的周暮突然跑来,说帮主打晕了周中,把阿达从棺中拉出,一口咬了过去……” 人群中发出了“嘶”的一声,林思图续道:“待我赶去后,满地鲜血里散着零碎的骨头,阿达已经……只剩一条手臂了。而帮主正趴在被打晕的周中身上,散发披头,口角血肉模糊,宛如厉鬼……” 随着他一摆手,丐帮弟子中走出一人,胳膊上缠着白布,隐隐渗出血迹,却是周中。 “帮主昨日葬礼上就神情恍惚,不太认得人。我们本没多想,谁知半夜他会突然闯进来,不由分说啃食阿达……还好林舵主来得及时,我受伤不重,不然我定和阿达一样了。” 想必昨夜之事太过离奇,周中仍惊魂未定,不敢朝嵇无风看上一眼。而众人转为惊恐的目光中,嵇无风仍无知无觉地往回扯着阿达的手骨,神情执拗而暴戾,好像护住自己手中的食物是当下唯一重要的事。 “还好帮主武功虽高,但心智似乎退化,我诱骗之下,救回了周中。只是帮主抱着阿达最后的一条手臂不肯松手,我勉强夺走,他就会啃咬自己,我只得作罢。为免帮中人心恐慌,我暂且将帮主藏在这里,以为今日他清醒过来就好了。谁知……” 随着林思图最后一声叹息,嵇无风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猛地使力一挣,把那条骨头拉回了自己怀里。 二五零.亲见 江朝欢死死盯着角落中那变得陌生的人,终是一转身,走出了那个漆黑腐朽的房间。 他们说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食人肉、吃腐尸,这个为范云迢人所恶的鹫的习性出现在嵇无风身上,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任瑶岸曾说,比寻常鹫类不同,拜火教神鹫自出生来便是只以人尸为食,而尸体的来源则是教中专门豢养的“药童”。所有天资不好、在考核中失败的少男少女都会被禁于密室,每日喂以各种毒物,精确控制用量,慢慢地,其骨髓内都透入剧毒。而他们成年之日,便是将他们投喂神鹫之时。 药童无论是已死于中毒还是尚有气息,都只能沦为神鹫的食物。只因以人养毒,所能激发重组的毒性比单服毒物要复杂和丰富百倍,神鹫才能聚未见之物,敛天下之毒,无人能医,无药可解。 然而,这还并不足以养成奉为圣物的神鹫。 神鹫成神之际,在于它吃掉上一任祭司的神鹫。 祭司死,神鹫亡。在将前任神鹫消化殆尽后,新的神鹫才算真正诞生。也因此,神鹫积蓄留存着从前所有神鹫的毒性,才会生生不息、一代胜过一代,成为祭司的至高法器,也是拜火教的镇教图腾。 正因为历代神鹫传承的特殊,保护神鹫也是祭司的重要职责。当年林袭光叛教出逃,与神鹫一同死在中原,以至下一任神鹫无法以其为食,毒性大减,无疑是给拜火教的一记重创。所以这次任瑶岸又失却了神鹫,即使它已被嵇无风吃进了肚子,拜火教也绝难善罢甘休。 据范云迢暗示的信息,不利于嵇无风的也正是拜火教。只是江朝欢本来猜测,桑哲最多也就是把嵇无风掳走,带回西域给主教有个交代,却没料到今日会是如此场面。 吃了神鹫,就会丧失人性、心智退化,和神鹫一样喜食人尸吗?江朝欢绝不相信。 那是无论何种遭际都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嵇无风,那是即便看过了最阴暗肮脏的人性也不吝于继续信任的嵇无风,那是得失不计、恩仇不较,只以赤心容人的嵇无风。 即便真的因神鹫毒血生出兽性,他也不可能完全失却浑金璞玉般贵重的人性。 走出游船,码头已重归寂寥。帮主出事,丐帮自顾不暇,牛马帮是亲眼所见,也不好再纠缠不休,这时已告辞而去。丐帮弟子人心惶惶,但碍于林思图坐镇,尚能各司其职维持暂时的平稳。 这里面,唯独少了一个人。 范云迢又去了哪里? 她在其中又是何种角色? 短短十几天,好像又涌动了许多暗流,让人措手不及。江朝欢虽下了船,但并不走远,他要等一个机会,至少先单独见一次嵇无风才行。 然而,直到入夜,游船上都未曾再进出过人,他无法再等下去。趁着夜色,凫水爬上了船尾。 大义舵戒备虽严,但对他不过轻而易举,他只是不想多生事端,暴露身份。但是,耽搁越久,嵇无风就越危险。他顾不得更多,挟走一个弟子逼问出周中在哪,便再次潜入船舱。 说到底,发狂食人,皆是林思图与周中口述。至少在他们围观的一段时间,嵇无风只是争夺骨头、却未曾有过啃咬的举动。而守夜发生的乱事,也只有他们二人亲眼所见,就连周暮都只看到了开头。此刻周中正在二层净室养伤,江朝欢偷偷摸上楼,却见前面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先他一步走进了周中房间。 他忙尾随而上。透过房门,里面的声音隐约传入耳中。 “……没事了,请转告舵主,让他放心。”依稀是周中在说话。 “帮主好像清醒了许多,也想起了昨晚的事,现在悔恨不已,想来亲自看望你,以表歉意。”是林思图的声音。 周中仍有些惶惧,一开始是推辞。林思图则又劝了几句,才答应下来。于是房门打开,林思图走了出来。 空旷的中廊尽头才是旋梯,情急之下翻身躲在梁上的江朝欢看到他上楼又下楼,带来了嵇无风。 本不相信短短半日人就能好转的江朝欢这次看来,却发现嵇无风的目光竟真的澄明了许多,只是,与从前相比,却只有神采如故,仍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次屋内的声音更加清晰,是客气而普通的寒暄道歉,嵇无风说的话条理清晰、口齿清楚,似乎真的康复如初。江朝欢正奇怪时,周暮匆匆敲门入内,道广安居帮中弟子闹事,请林思图前去。随即,后者便与其快步离开。 “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伤。”可能也注意到周中的不自在,嵇无风很快便辞别。 然而,二人的步子靠近门口之际,猛一声惊叫炸起,紧随其后的便是撞击声与周中细碎的哀号。江朝欢几乎是瞬间跃下房梁,破门而入,眼前景象叫他几乎心跳停滞。 血,门板上、墙上、甚至天花板上,仍在从周中喉间喷溅。 他就这样躺在地上,颈上动脉豁开一个口子,显是撕咬而成,眼见不活。而背对着他的嵇无风正俯身下去,凑近那致命伤处。 江朝欢一把拎起他狠狠一掼,只剩下一口气的周中喉中嗬嗬漏出气声,却不成字,显然想说什么。然而,仅存的力气只能让他颤抖着抬起指尖,艰难地移向嵇无风。 “他死了。” 望着周中的尸体,江朝欢第一次觉得这么无力。 他最后的姿势仍在勉强维持着指向团成一团的嵇无风。 而此时重新瑟缩如婴儿的嵇无风又失去了心智,茫然盯着一片凌乱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三个人,别打……爹爹,别打……” 细细辨认,却只是反反复复这几个词,连不成句。江朝欢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低低一喝:“嵇无风!” 听到自己的名字,嵇无风有一瞬找回神智,转向了他,迷离的神情刚有一丝好转,转瞬却又和完全不认识一般,吓得一个激灵,便使力挣脱。 ……拜火教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想必是听到动静来查看的弟子。这样下去,嵇无风如何自处?江朝欢束手无措,只能想到直接带走嵇无风,但这样只会坐实他又杀了周中的罪名。纠结片刻,他只能放下嵇无风,在来人进屋之前离开。 一片狼藉、无尽空洞,这是他最后一瞥间投射在眼中的景象。 …… “这回他总该走了?” 明明是自言自语,却郑重地毫无漫不经心的意味。 狭窄而逼仄,血腥味愈显浓重,也不妨其中人一板一眼的动作。脱下外衣、擦拭痕迹。一切都抹除在黑暗之中。 二五一.来信 云台并不大,但一来一往也费了一个时辰。江朝欢从广安居又回到游船处,心中失望难以排解,却怎么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 那是半日前,离开房间看的最后一眼,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依旧躲在船里的江朝欢反复回思那混乱一幕,血色铺天盖地之下,一切都掩在瞬息之间,很难找出那不自然之处。他想着想着,便有些走神。种种痕迹胡乱撞在他眼前,门口、喷溅状的血迹、指尖转向、天花…… 是了,他陡然清醒,他找到了。烙在脑海中的房间灰暗模糊,唯有那一点突然明晰——天花上,有一点不连贯的血迹。 为了证实自己的记忆,待人走后,他立刻又回了那个房间。 然而,房间中光洁如新,一尘不染,好像那场惨事不是在这里发生的。 这么着急处理干净,岂不是更说明要掩盖什么吗?江朝欢凭记忆站到那血点只有一半的天花处,望向门口。 周中倒在门口,血迹也就环绕着门口铺散,而那处天花在另一侧墙角附近,因距离远而几乎没有喷溅到。唯有零星几点也很难引起人注意,那个断掉的血点更是在房梁之后。需要仰视的天花本身就容易被遗落,梁后更是死角。 为什么喷溅的血液会整齐地被切断成一半,江朝欢几乎可以肯定,最大的可能就是那处天花在事发时是空的,而那颗血点正好落在了边界之上。 他确定这个房间的上一层此刻无人,便纵力跃上房梁。内力到处,再悉心辨别回弹之力,果然发现了不同。 以剑撬开一块方形的天花,露出了上面的黑洞。只见洞口极小,仅能勉强容下一人,正处在两道梁之间,才难以察觉其缝隙。 他从洞口爬入,是一条逼仄狭长的垂直通道,没有阶梯,唯有几个凸起可以攀扶,就连他的轻功也不甚容易。 所幸距离并不长,很快就进到一个狭窄的暗室。虽然门锁着出不去,但他猜外面应该正是三层的仓储室。也就是说,这条隐秘的通道是那个房间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出口。 尽管通道已和房间一样被清理过,没有痕迹可寻,但既然它存在,和那已无法证实的血点断痕一样,都说明了那件事的另一种可能。 当他闯入房中时,血案已经发生,他并没有亲眼看到嵇无风行凶,所以他仍旧相信嵇无风。 在这个条件下,那就只能有另一个人早早潜伏在天花洞口里,快速打开了那块板子后杀死周中,又在他入内之前爬回通道,从别处离开。所以,他杀人时天花洞口开着,血迹正巧落在边缘才会只剩一半。而周中手指指向的方向,虽然是嵇无风所处,却也恰恰正是那块天花暗洞口的位置。 而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跃下、杀人、嫁祸、逃回这么多动作,其人武功绝对在一流水平。此外,对丐帮的游船内部机关了如指掌,也多半是帮中人。 江朝欢首先想到的,就是林思图。 不仅是因为几种条件都只有他满足。他擅自将这帮中尚未查清的隐秘丑事对牛马帮公开,也一直是江朝欢不解之处。而若嵇无风下台,有望继任帮主的林思图也是受益者之一。当然,一向安分的他自己恐怕不会突然背叛,这其中想来还有拜火教的手笔,才能如此顺利。 然而,猜想得顺理成章,却被一个事实就彻底推翻。 事发之时,林思图分明被叫去了广安居处理纷争。江朝欢本以为他可能并未亲自去,或中途赶回,但去广安居查访时,有很多人都证明看到了林思图在事发后一刻赶到广安居,待了一个时辰才走,期间并没有离开过。 事发只在林思图离开一刻钟内,江朝欢以最快的速度亲自试验到广安居的时间也要半个时辰,这说明即便是林思图出门后便绕到通道另一个洞口,完成这一系列事后再逃走,也来不及赶去广安居。 除非他会分身术,不然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做下了这一切。 江朝欢深感失望,却始终无法相信那真的是嵇无风所为。只是,若非是林思图与拜火教联手了,即便是桑哲也难以如此深入丐帮内部做下这些。 既然林思图这条路暂时行不通,根源到底还是在嵇无风身上,他的状态确实并不正常。江朝欢几天来一直在寻找空隙,却始终没有嵇无风和单独见面的机会。而小小云台已经满城风雨,到处传遍了丐帮这桩诡事。甚至有人叫嵇无风“丐帮食人魔”,称丐帮为“吃人帮”。 而丐帮其他分舵得知此事后,各舵主、长老也星夜赶来。就在众人齐聚云台开会商议之时,一个弟子慌慌张张带回了一封信。 他道那是一个自称拜火教的人交给他的,众人小心展开,读出信中内容。 信里说道,嵇无风发狂食人,是因为喝尽了神鹫之血,流毒入骨,性行失谐。若要医治,唯有前往西域,由拜火教主教以秘术清解。若不然,假以时日,他将彻底失去人性,与祸武林。 然而,拜火教教规森严,不可与无关人接触,更不便在中原公然露面。若丐帮同意,便在五日后将嵇无风带到楚山太白顶老虎洞里,拜火教自会将人接走。 这信一出,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拜火教虽在中原名声不显,但稍有耳闻者也知道其素称西域魔教,比顾云天的魔教还要妖邪。别说是把帮主送去,就算与拜火教稍微扯上关系,都为人所不耻。 何况任瑶岸是拜火教祭司、嵇无风吃掉神鹫的事,并无人知。有人质疑道,拜火教空口无凭,说不定是想趁机掳走帮主,才夸下海口。然而,送信的小弟子哆哆嗦嗦地扬起手来,声音中已然带了哭腔,给众人了当头一棒: “这信上……有毒,”他的手掌已经变黑,肿了起来。“那个人说……信上涂了他们拜火教的神鹫羽毒,只是用量极微,一日才能毒发身亡。我们没有药可解,但可以用……用帮主的血解毒。因为帮主他,他吃了神鹫……” 没等他说完,碰过信的几个长老已变了脸色。看自己手掌时,也都开始红肿发黑。 “你怎么不早说?明知有毒还给我们带回来?”几人大怒,既恨自己疏忽大意,又不理解那弟子吃里扒外。 “那个拜火教的人说若我自己中毒,长老们不会为我破例任人摆布,放帮主的血救我。” 这样摆弄人心,众人却也皆知事实就是如此,哑口无言,无可反驳。 只是这等情形下,除了自矜身份,更要证明自己并非拜火教所说的那样,几名长老自然不肯轻易相信和依从。然而求医问药,折腾半天,都毫无好转,毒性从手掌走到手臂、肺腑,眼见最先中毒的那弟子已命在垂危。终于,不得不依信上所言,取来嵇无风的血。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不过片刻,他体表恢复如初,心肺剧痛疏解,完全清除了毒性。 见状,性命自然大于一切,长老们再不管什么面子,纷纷取血来喝,一一解了毒。 这下,信中内容得以证实,有人就势想到君山大会那日,嵇无风曾割腕放血给谢酽饮下,似乎也佐证了这一说法。嵇无风到底什么时候接触过拜火教,他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如今追究已晚,丐帮上下急需面对的问题摆在了眼前——到底要不要照信上所说,送帮主去西域医治。 二五二.思退 对此,丐帮内部也很快分成了两派。 帮主安危自然重要,但与邪魔外道沾上关系却让自诩为名门正派之人难以接受。何况若拜火教真的救了帮主,以后挟恩图报,就要受制于人;若他们其实没存好心,另有所图,那帮主就更是羊入虎口,反受其害。 以大义分舵舵主林思图为首,赞成送帮主去楚山入西域,而大信分舵左子翁一派,却坚决反对听信拜火教所言。 而这其中却有一位缺席的重要人士--范行宜。 自那日范云迢来找江朝欢后,父女两个便再无音讯。 一辆停驻许久的马车中,亦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范云迢称曾与江朝欢结怨,此番又欺骗于他,不敢再出现在他眼前,故已回总舵寻其父暂避。”马车座位下首,是一个端坐地有些古板的中年人,正字斟句酌地回答着。 正中主座里,问话之人以黑袍蒙主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却神采锐利:“你可曾调查过?确实是这样吗?她有没有和江朝欢暗中接触过?” “属下已派人核实,请圣使放心。” “那为何江朝欢还不肯走?这两出戏还不够吗?还是,他发现了什么?”上首被称为圣使的人步步紧逼,连番追问。 中年人谨慎地一点头,解释道:“若他真的发现了什么,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动作。属下以为,他既领命前来,若无功而返,定受责罚,所以不愿轻易回去复命。不过若事情顺利,嵇无风果真被送往楚山,落入我们手里,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就此罢手了。” “听说嵇无风曾经救过他,你确定他不会纠缠不休,强行救出嵇无风吗?” “属下曾与江朝欢过从甚密,依属下对他的了解,他自私狠毒、薄情寡义,决不会做对自己无益之事。与我教为敌对他没什么好处,他不会冒险的。” “最好是这样。”圣使收回目光,冷冷说道:“若此事因他而败,神官大人不会轻饶。” “是。” “还有,若非必要,除领天鹫峰暗杀令外不可杀人。望你谨记教规,不要再多伤人性命,否则回去和因律司不好解释。” 中年人目光一沉,神情却并无波动:“属下明白。嵇盈风、朱廷越、林思图三人目前皆在属下催眠之中,没有性命之危。待事成而归后,属下自会释放他们。” “大人在中原耽搁已久,需早日回程。此事上承主教之令,下系全教兴衰,不得出一点差错,也容不得一次失手。萧执事,你可别学前几任祭司,因私废公,最后贻害自身。” 圣使离开已久,空旷的马车上,最后的警告仍间或萦绕在他耳边。 曾在中原名噪一时的七杀殿专做杀人买卖,却从不杀无关之人。却几乎没人知道,这规矩也是创立者苏长曦仿效其出身的拜火教所设。 在拜火教中,人命是有价格的。教中上下,从普通教徒到祭司神官,乃至于主教,都只从事、也只为了一件事--暗杀。 在这里,所有武功、一切手段,都只为完成暗杀任务。世俗的人伦道义、血亲关系、男女羁绊都不复存在。天鹫峰令下,即使是父母亲朋,也必须下手。 而相对的,为了将杀人彻底变成单纯汲取利益的交易,除了极特殊的情况,杀手们绝不可杀暗杀令目标以外的人。 一则,被拜火教培养的杀手无需个人意志,只需要做一个完成暗杀令换取酬金的工具。所以,杀手的命也是有价格的。他所杀之人的价格就是他的价值。若因杀其他人折损丧命,便是浪费了自小由教中养育栽培成人的资源。 二则,若无酬金便可杀人,市场将会陷入混乱,久而久之,雇主们就不愿再为人命付出代价,拜火教得以百年屹立的体系也就不复存在。 这是拜火教中每一个人都明白的道理,他当然也清楚。只是桑哲自己,却还不是在君山之夜亲自打破,虽然最终他并未成功…… 至于什么不能耽搁,不也是他为一己私情乱用禁术,种下岱舆之盟,才会树下顾云天这样的敌人?现在顾云天全力追缉,只要还在中原一日,桑哲就身处重重危险之中,他当然着急回去。 中年人独自坐在马车里,露出了不应属于这张脸主人的嘲讽笑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当然会走下去,可是,这不代表他也放弃人类生来就存在的思维与情绪。 似是对自己的笑容有些好奇,他蜷在座中,双手轻轻摸向自己脸颊。褶皱、疤痕、汗毛,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他的笑更深了,那张脸皮也随着抖动、压缩,汇聚成一个讥嘲的神态,丝毫没有一点不自然之处。 就像两年前这张脸还是一个年轻纨绔时一样。 往事清晰如昨,只一回想肺子就绵绵密密痛开,他却执着地笑着,直到帘子又被掀起,一个裹着帷帽的年轻人跛着脚,如回自家般随意地上了马车。他的笑容凝固了。 “看来最近一切顺利,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 如烟波迂曲、抓不住似的声音。虽然隔着帷帽,却能感觉到来人扫过的一眼。随即,那人放松地取下帷帽,一双夺目的凤眼微微眯起,便如月蒙纱,敛去无尽光华,令人更加不敢逼视。 “与你无关。”中年人僵硬地偏过目光:“说好五日后换人,你今天来做什么?” “我有些改变主意了。” 中年人心跳一滞,却未应声,只是默默屏住一口气等他说完。 “丢了一个,和丢了一双,没什么区别。”来人阖目倚着靠背,双眼绘成昳丽上挑的曲线。他百无聊赖地抬起枯瘦的右手,在眼前晃了晃。即使闭着眼,那双凤目仍不可避免地攫尽视线,让人难以看到他的整个形貌。 “而那个教坊的叛徒,叫罗姑来着,或许还有别的用处。就这么给你拿去拜火教邀功,我真是舍不得。” “你……”中年人想说什么,却是一顿,半晌,只是机械般地开口:“嵇盈风的命,你也不要了吗?你怎么回去给主人交代?” 对方轻轻攥起右手,又慢慢松开,笃定地说:“你不会伤她的,不仅是因拜火教的禁令。” 那张刻满疲惫的脸微微一抖,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中年人不再沉溺于那个他正在扮演的角色,目光冷冷地钉在来人身上:“交不出罗姑,我回去怎么应付主教?” “你本来也未曾上报过擒住罗姑一事。” 凤目一张,他平淡地说出自己的推断,仿佛那就是他亲眼目睹的事实:“捉拿叛逆不是你的任务。而且,你也有私心谋算,手中有这样一张牌底傍身,你不会轻易舍弃。” 中年人吁了口气,沉默下来。空气停滞住了,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话说。 良久,来人像是休息够了,坐直了身子,重新拿起帷帽,却突然“啊”了一声,道:“忘了和你说,江朝欢正在找真正的林思图。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他,别太过自信了。” 一边说,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戴好了帷帽,站起身来。即使在马车里弯着腰,他的步子仍一高一低地明显。经过中年人时,他微一偏头,笑了起来: “萧思退……林思图……”他的声线是如此摄人心魄,哪怕遮住了面容,也永远是人们注目的焦点。“从小你就更擅易容之术,我经常羡慕你,能一直以别人的身份活着。只是最近,我才发觉只能做自己也不是全无好处……” 二五三.清醒 在那辆马车停驻于郊外的同时,江朝欢也终于在出事后第一次单独见到了嵇无风。 拜火教来信、楚山五日之约,虽丐帮并不会张扬,但也小范围的传了出去。江朝欢知道,他没有时间再等了。 巧的是一直亲自看守嵇无风的林思图这日不在,他便打晕了房内守着的两个弟子,晃醒了昏睡中的嵇无风。 与前几日没什么不同,嵇无风仍神情木然,认不出他,无论怎么问,口中都还是翻来覆去的那几个字“爹爹,三个人,别打……别打……” 无法,江朝欢叹了口气,有些破罐破摔的顺着他问:“嵇闻道?哪三个人?” “哪三个人?”嵇无风明显一愣,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才慢慢吞吞地呢喃道:“爹爹……姑父……还有,还有……他是谁,那个人是谁……” 他的眉心紧紧锁着,戴着铁链的手狠狠拍打着脑门,撞出一阵叮铃的碎响,就像是学塾里做不出题目被先生责骂的小孩。 直觉有些不对的江朝欢拉住他的手,以防链子的声音把人引来,问:“他们……那三个人,在哪里?在打架吗?” “在,在,他们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嵇无风又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歪着头努力地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突然揪住自己的头发,着急地声音已带了哭腔:“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 “好了,不知道就算了。”江朝欢只得哄孩子一样把他的手又拨了下来,探上了他的腕脉。 那层层叠叠好几道割伤的手腕皮肤下,脉搏正强劲有力地跳动着,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想必是折腾了几日未曾好好吃饭休息,有些气虚内亏。 江朝欢潜运内力,朝中措内息如涓涓细流,缓缓注入他体内,以维补气脉,同时问道:“你几岁了?” 这次嵇无风倒是不曾犹豫,立刻欢喜地答道:“八岁!” 果然……他重复着的场景是父亲还活着时。他的心智已经退化成了冲龄稚子,尽管他的身体看起来并没有受损……是什么武功,还是什么毒药,或者真的是那神鹫余症,把他变成了这样?可若真的是神鹫,怎么会不影响肉身机能,反而使人性行大变? 江朝欢不擅长医理毒经,一时半刻看不出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好在他确实没有变成食人魔,因为哪怕是江朝欢把手递到他嘴边,他也并没有啃咬的欲望。 渐渐的,随着内息汇入,他平静下来,怔怔地盯着江朝欢,扬起了一个笑容: “盈盈受风了,表弟,傍晚我们去捉银刀鱼给她吃呀?” 空气陡然凝滞,一句不知怎么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让正在施内力的江朝欢气息大乱。 曾随着他昔日人生翻覆而捣碎撕裂、与江隐一道埋葬的记忆又鲜活起来。一时,他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再抬头时,眼前、脑海中,都只剩了空白一片。 只这一瞬,指间输出的真气一泄,没了章法,豁然涌进嵇无风穴道横冲直撞,痛地嵇无风“啊”地大叫。 江朝欢这才猛然惊觉,立时收手。 “对不起……你,”内息险些走火,他喉中泛起血腥气,却分不出一丝注意理会,只是死死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努力说完那几个字:“你……你叫我什么?” 嵇无风像是也被他吓到了,不再叫嚷,却反而皱着眉头地靠近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眼里现出专注和迷茫来。 突然,他一个哆嗦,抖出了一个字:“江……” 随着他身子不住战栗,脸上也褪去了那种独属于小孩子的神色,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嵇无风:“……你是江朝欢。” 一切又回到原位,他定定地说出了这个结论。 奋力摇了摇头,在顷刻之间想起了许多,他同时紧张地环顾四周,又扫视过自己身上,焦急地反手按住江朝欢:“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又为什么在这里?现在是哪天?” “不对,林思图,是他。”没等江朝欢反应,他像是接连想起了什么,目光急遽凝重下来,快速地说着:“云仙镇,橡果桥北一里,去找范云迢。她在那里等你,快去。” “好。”江朝欢已经重新恢复如常,嵇无风也不再是八岁孩童的心智。适才的失态、不合时宜的童言,都随着另一面的两个人化归而去。 此刻,他没有时间惊讶于嵇无风突然醒来的事实,也知道不是追问那盘桓于他脑海里的幼时场景的时机,只是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是林思图对你下手吗?需要我带你离开吗?” “那晚林思图突然拿来了妹妹的镯子,是她从小戴着,从未摘过的。”嵇无风一顿,好像有什么为难之处,挣扎片刻,还是说道:“不,可能不是林思图……算了,范云迢都看到了,她会告诉你的。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很快就不是我了,” “什么意思?”江朝欢一急,慌忙追问。 “我是说那时,虽然现在……可能也是,所以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嵇无风快速地解释着:“这里不对,但我不能走。我不能丢下丐帮,又留下一团乱麻。这是我的责任。而且,我要看到……看清……” 他越说越吃力,神情又迷茫了起来,却还在努力地说着:“……看清那……三个人,姑父,姑父叫我看着的……” “发生了什么?除了嵇闻道,江玄,还有谁?”几乎是吼的,江朝欢用力摇着他的身体,却还是止不住他又一次堕入混乱与失序。 “小心……快走……”嵇无风的目光再次空洞起来,但仍在拼尽全力地组织语言,江朝欢分不清这是清醒的他还是已经退化了的他在说话,深深的疲惫感铺天盖地朝他涌来。 远处,脚步声在往此处逼近,他没有时间了。逝者不可追,现在只能以救出嵇无风为重。最后望了一眼呆滞茫然的嵇无风,他偏过头,决然地一起身。 “妹……妹妹,” 门拉开,急促的脚步声中,混杂着身后断断续续的一声。 “在……他们……手里……” 嵇无风整张脸扭曲成一团,额角冷汗簌簌而落,双目通红,好像在拼命抵抗着什么。 江朝欢能感觉到,每说出一个字,他都在拼命和体内的某个东西撕扯拉锯,才能勉强让这具身体不被彻底占据。仅仅只言片语,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人声嘈杂、火光侵来,他已经重新仰起了脸,完全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放心,我会去找她的。” 尽管他已经听不懂了。 二五四.是夜 在去见范云迢前,江朝欢先去了一个地方。 他重新去了一次广安居,找了数个旁观者,经过拼凑印证,确定了那日林思图去调停纷争时的详细过程。 大家都说,当日林思图在那里待了一个时辰。依据他素来的习惯,他那次也是认真听过了每一个相关者的申辩,让他们当面对峙、把事情全部说开,最后矛盾几乎是自然而解。 整个过程,他出言并不多,但也是他一贯的作风,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也没人觉得他哪里不对。 在赶往云仙镇橡果桥的路上,江朝欢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林思图说过的话: “广安居是敝帮产业,先前不周到之处,还请几位朋友海涵。” “陈朋友,请你再说一遍当时情形。” “敝帮主在三日前……” …… 一个猜测已经在他心里成形。他好像知道哪里不对了。 云仙镇与云台镇不远,半日就来到了嵇无风所说的位置。 整个云仙镇被一条河分成两半,而橡果桥不过是其中一个连通两岸的乡村小桥罢了。下了桥,往北走一里,却是一座孤茔立在空荡荡的乡间小路旁。 这里还不是村落聚居之处,也不像是专门的坟地。一座可能是守墓人住的简陋的草屋在孤坟西侧,显得有些凄凉。 不过那座坟茔虽然偏僻简朴,却干干净净,没有杂草灰尘,显然常年有人打理。江朝欢走近看去,坟前立了一方石碑,上面刻着“范门韦氏之墓”。 “他最信任的人,果然是你。”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范云迢快步奔来,而她后面,范行宜遥遥立在草屋门口,目光越过江朝欢,凝在墓碑之上。 “你见过嵇无风了?他现在怎么样?”范云迢上来便抢先问道,担忧之情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江朝欢简略讲过这几日始末,便见她稍稍轻松了些,但面色仍是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重。她偏过头,慢慢抬手抚上墓碑,道:“母亲生下我便去世了。这些年来,每年父亲都会带我来住一段时间。” 她抬起头,看着江朝欢,神情有些落寞:“这里是我能不惹他们怀疑,又离云台最近的地方了。还好,那晚我没法说出的话你听懂了。” “他们,是拜火教,还是林思图?”江朝欢问。 她摇了摇头,引江朝欢走入草屋,与范行宜斯见过,终于能讲出那晚的遭际。 “到云台以后,林思图每天都要与嵇无风密谈半日。本来我以为他们是在谈帮中事务,但第三天,两人待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已晚,林思图仍未离开。我有些担心,刚想去找,林思图却派人来叫我过去。” “一进门,就见嵇无风埋着头缩在墙角,看到我,却问我是谁。”范云迢有些黯然,顿了顿,才道:“我努力和他说话,可他总是答非所问,嘴里不住重复着三个人之类的词,像是既怕人又想接近人。这时,一旁的林思图告诉我,自从今天嵇无风收到……收到你的来信后,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看得出来,范云迢其实还有些怕江朝欢。但她一狠心还是继续下去:“他说定是你们魔教施了什么手段,才把嵇无风弄成这样。说着,他卷起袖子给我看,只见他小臂上面密密麻麻好多牙印,渗出血来,据他说是嵇无风咬的。我还不信,问他就算嵇无风想咬,以你的武功还躲不开吗?” “林思图却带我走进一旁的暗室,点了烛台探去,却见前两日来给我们报信、故意引我们去云台,又淹死在河里的阿达此刻半个身子都空了,边缘血肉模糊尽是齿痕。我吓了一跳,问是谁这样糟蹋他的尸身,林思图叹了口气,却没说话。”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绝不敢信。林思图默然半晌,只道:其实他今天一过来时,嵇无风就正在啃食阿达尸体,他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得将自己的手臂递过去。又用尽各种方法才算勉强把他安抚下来,这才看到桌上你的来信,猜测到事情与魔教有关,便找我来商议。” 听到这里,江朝欢疑惑道:“阿达在那时就已被毁去尸身?” “是的。”范云迢回答:“我当时又惊又怕,说实话,也几乎信了他的说辞。毕竟你虽然和嵇无风情谊不同,但终究与我们势为两立。于是,我听信了林思图的建议,决定先压住这件事,不能让刚有起色的丐帮再因此动乱,也最好敷衍过你,好教你赶紧离开。” “林思图当即便派人准备灵堂,不再继续调查阿达死因,当日就给他秘密下葬。他自己一个人收拾好了暗室,没有惊动帮中其他人,只在入棺后叫来了周中周暮帮忙,才算把这件事暂且遮掩了过去。” “在他忙活葬仪之事时,我一直守在嵇无风旁边。我隔一会儿就叫他一次,可他始终胡言乱语,没有好转。我有些丧气,手心却突然一痒,他的手指正在我手心里划着。” “我僵在了那里,马上意识到他在写字,他写的很慢,不知道是怕我反应不过来,还是他很难保持住思绪。半天,他才写完第一句话,是:继续和我说话,小心林思图。” “我明白了,于是还像之前那样,时不时叫他一下,而他也一直在文不对题地胡乱回答。我侧过身子,挡住我们的手,也给他写道:你怎么了?阿达怎么回事?” “他写:我只能记住林每次来,说着说着帮中事务,我就会突然失去意识,但不是身体的昏迷,是神智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努力挣扎,因为那里太痛苦了,始终看不清、靠不近,只有灰蒙蒙的死难与肮脏。终于有一次,我逃出了那个地方,重新看到了林思图。他手边放着妹妹的镯子,身后站着两个人,皆黑袍蒙面,行止怪异,宛如僵尸。” “是不死民,他这样说着。”范云迢面上现出疑惑,见江朝欢也说不知道何谓“不死民”,便继续道:“他没和我解释,只是断言这是拜火教,而林思图恐怕也是拜火教的人。他说拜火教恐怖至极,他不知道如何着了道,我肯定也不是对手。所以千万不要显露出异常,叫我先顺着他的意思,逃出这个地方,找到你后再作商量。” “正在这时,林思图突然走了过来,和我说马上就到了你约嵇无风见面的时间。我立刻主动说要替嵇无风去见你,把你打发走。可林思图却嘱咐我只需拖延住你一夜,不要勉强骗你离开,否则容易被你发现端倪。又说担心你对我发难,要随我一同去,以保护我的安全。” “当时太过紧迫,我一时没想出好法子,只能答应了下来。嵇无风仍在我手心写字传话,只是速度慢下来不少,他说:我应该很快就抵挡不住了……既然林要跟着你,你就按他的吩咐做,然后找借口离开这里,万万不可回来。拜火教太过危险,你不要再管这件事。” 想到是夜的紧张情势,范云迢心有余悸:“我不可能不管,但我也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当时我只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我告诉他:我会尽力暗示江朝欢,然后离开这里,和父亲一起去母亲病逝之地。若江愿意帮忙,定会想办法去见你,你一定要醒过来一次,告诉他来找我。” 江朝欢点了点头,想到那夜,若有所思:“你替他来见我时,林思图一直在旁边?” “没错。” 范云迢道:“所以我不敢暗示得更多。其实,我也想过索性和你挑明,和你一起硬闯回去,但一来林思图就在不远处听着,我怕他们更快一步转移走嵇无风。二来……我怕将此事泄露给你后,你不想平白惹上麻烦,不肯出手,甚至其实你也和拜火教是一路的,那便一下子断了我们的退路,反倒害了他。” 她坦率地讲出自己的顾虑,虽然心中惴惴,但终于轻松了许多。再看江朝欢时,却发现他不仅没有一丝发怒的迹象,反而温和有礼地替她说完了余下的话: “所以,你稍作暗示后,若我真的有心相帮,就会努力调查,去见上他一面,让他亲口告诉我你的位置,你才肯完全相信我。” 二五五.真假 范云迢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室中空气逐渐凝滞,江朝欢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就不怕他清醒不过来,无法传出这消息?” “我当然怕,只是我没有别的办法。”范云迢抬起头,冬日短暂的阳光被窗楞分割成一条条的,打在她身上。 “曾亲历过赵圆仪的背叛,目睹了任代帮主的秘密,现在连林思图都……我无法相信任何人了。所以我宁愿只信嵇无风一个,信他能伸出手,亲自拉住他最信任的人,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的范行宜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做的不错。”江朝欢没有多说什么。 范云迢回头看了看范行宜,道:“父亲曾教过我,在不知对方意图前贸然迎战,几乎毫无胜算。而且敌暗我明,我不能轻易回到云台或主动联系你。我只能赌,既然对方费了这么大力气把他弄成这样,就不会轻易杀了他。” 她推开窗子,任阳光一览无遗地曝亮她站立之处。她盯着在光柱中游散的灰尘,轻声自语:“只要先顺着他们的计划进行,他就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危。等对方麻痹大意后动作更多,能供我们窥探的也就更多。还好,我没有赌错。” 寒风徐徐吹拂着空气中的尘埃,上上下下,始终困在闪曜的光线中。江朝欢舒了口气,庆幸嵇无风屡虽遭磨难却好在不断有贵人奇遇,这次应该也能化险为夷。默立片刻,便将那晚她离开后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尽管范云迢一直在打听云台的消息,但知道了更多细节还是激起了她新的想法。 “嵇无风说,是林思图,又不是林思图……是什么意思?”她自语着。 “有时候直觉的表达会受到语言能力和认知思维的限制,尤其是他心智已经受损。但事实上,我和他有一样的感觉。” 江朝欢怕影响她的思路,没有多说,却从头开始:“从动机的角度看,拜火教定是幕后主使,但能把手伸进丐帮,与帮内人脱不开干系。而嵇无风看到了林思图手中有嵇盈风的镯子,还和拜火教的不死民在一处。你觉得,会是林思图投靠了拜火教吗?” 范云迢看向了父亲,显然共事了四十年的范行宜更为了解这个同侪。他谨慎地说道:“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少有的中正之士,虽武功才具差强人意,但性行端方温良,从没有越矩之为。我想不出他投靠拜火教的理由。” “若是威胁强迫呢?”江朝欢问。 “也不太可能。他不吃软不吃硬,只守本心。何况他没有父母妻儿,孓然一身,就是对帮主之位的纷争也不感兴趣,没什么可被人拿捏的。” 于是,范云迢提出:“那有没有可能是像对嵇无风一样,把他也弄得神志不清,任人摆布?” “当威逼利诱无法收买一个人时,把他变成失去自我的傀儡确实是一个方法。”江朝欢道:“只是,这还解释不了周中遇害时,林思图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既然不可能有两个林思图,而大庭广众之下在广安居的林思图总不会是假,那会不会是拜火教的其他人杀了周中?”范云迢沉吟道。 “我一开始也往这个方向想,但这样其实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因为如果一直是作为傀儡的林思图做下这些事,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悖论: 周中的死还有争论余地,但把嵇无风弄成这样的和毁掉阿达尸体嫁祸嵇无风的,亲眼所见是林思图。林思图的意志力和武功不比嵇无风差多少。如果对方能力强到足以摆布林思图到完全背弃自我,甚至是残忍毁尸的地步,就不可能需要费心费力做了两场戏来营造出嵇无风食人尸体的假象。” “是啊。”范云迢若有所思,眼睛亮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他干嘛要给嵇无风安上吃人的罪名。但若他能力这么高强,直接叫嵇无风真的吃人不好吗?可事实上,他用了至少三天,才勉强让嵇无风心智退化到童年时期,还并不能驱策他去做事。甚至中间一度清醒过来,传出了消息。” 见她反应这么快,江朝欢不由欣慰。 “换一个角度说,”他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操控之术需要施加者本人具有极高的精神力,而林思图若已经是被人操控中的人,就不再具有自我意识了。一个没有自主思维的木偶怎么可能去精神控制心智健全的嵇无风?” “是啊!而且林思图本人并不掌握精神控制的手段,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学会的。” “通过傀儡来操纵另一个傀儡,若世上真的有这样的能力,他也不必汲汲营营地暗中作祟了。”江朝欢神情森然冷了下来:“显然他还差的远。” “所以又绕了回来……既然操控林思图都完不成这些事,那就只能说明,那个行止异常的林思图……已经不是林思图了。”说到这,范云迢激动地叫了出声。 “这就对了,从我们来云台开始,我们见到的就是假的林思图!” 一旦沿着这个思路下去,范云迢的灵感便源源不断:“并不是我曾经以为的,拜火教的人藏在暗处杀人布局,林思图被他操纵着接触、陷害嵇无风。恰恰相反,林思图被他替换了,只有偶尔无暇分身时才放出来。而一直出现在世人眼中的,是拜火教那人扮演的林思图!” 看到江朝欢鼓励似的眼神,她精神一振,又想通了一件事:“所以是真的有两个林思图--假的林思图去而复返,杀掉周中构陷嵇无风;而真的那个,在假的精神控制下,去广安居露面成为不在场证明……短短一个时辰,又只是简单的处理帮务,应该并不难操控。” “这样推理没有问题。” 江朝欢站起身,只见范行宜也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钦佩地看向女儿。 “其实我是在得知另一个证据后才确定这个猜想:广安居的旁观者说,在林思图进门之前,有个丐帮弟子随口问他嵇帮主为什么突然来大义分舵,他当时这样回答:敝帮主在三日前前往大信分舵的路上,得到消息称敝舵突发内乱,他才折道而来。” “等等,”范云迢陡然转身,一挑眉:“敝帮主?敝舵?他和丐帮的弟子说话,为什么用敝?” “这是一点。”江朝欢赞许点头,又指出道:“还有他说三日前嵇无风获假消息赶来。但事实是,那天已经是嵇无风来云台的第四天了。” “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呢……” “因为这是假林思图强行移植给他的思想。这段话,和广安居前一天假林思图在码头对牛马帮说的话一字不差。就算是同一个人,也不可能两天说出一模一样的一段言论。” “除非,真林思图被替换后,就处于类似于休眠的状态。需要再度露面时,处理帮务倒是好说,但过去这几天的事不能露馅。为了防止有人问帮主的事,假林思图直接给他灌输了这段记忆。然而,这段话是广安居前一天教给他的,却没想到强行添加记忆只能让他机械式地重复出来,而无法根据对象、时间、情势变化而自主调整。” 江朝欢说完后,范云迢轻轻吐了口气,叹道:“居然是这样。这么看来,假林思图控制人的手段也不怎么样嘛。我还以为世间竟有既工于易容之术又精通精神控制的人物呢。” “他也未必是做不到。只是可能过于自信,并不认为有人能注意到这一点疏漏。”江朝欢莫名有这种感觉,却不便多说,却又将这个结论从头代入验证了一次: “现在想来,那个阿达恐怕也不是真正的阿达了。他先替换了阿达引你们去云台,又杀掉真阿达以陷害嵇无风并消灭证据。到云台后,他又替换了林思图,一面逐渐控制嵇无风的心智,一面通过两次吃人事件把嵇无风推向风口浪尖。最后,拜火教再寄来信件,就有了嵇无风不得不主动前往西域的局面。” “至于制造广安居露面,让真林思图出现一次,想必是见我迟迟不走,怕我坏事,才想用这一无法打破的实据让我觉得林思图并没有问题,是嵇无风自己真的变成了食人魔。” “此人短短几日之内做下这么多离奇之事,果然是个胆大妄为之徒,这样的人刚愎自用、有所疏漏确实有可能。”范云迢皱起眉头,看向父亲和江朝欢:“只是,他背后有行事诡谲的拜火教,又如此精通易容术,防不胜防。这样的对手,我们该怎么办?” 二五六.识影 当一览无遗的未来突然被强行插入一个节点,从前察觉不出流逝的时间就会过得格外缓慢。然而恍然惊觉时,却已经临近了那或许会改变命运、又或许其实毫无影响的一刻。 在所有人还争论不休时,距拜火教来信所定的五天已经只剩下一天了。 始终无法达成统一意见的丐帮临时在云台开会以做最后一次的商议。会议刚刚开始,前几日大召帮众后迟迟未至的传功长老范行宜却适时赶来。 又是翻来覆去的那几个人、那些话,因帮主的变故,从前的矛盾龃龉重新发酵,很快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在这混乱场面中,却没人注意到范行宜的女儿范云迢悄悄退席,来到了不远处的僻静位置。 “果然,还是如我们所料。” 范云迢低声和等在这里的江朝欢说。 对方面上没有意外之色,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按照我们的计划,父亲说起三十年前明州论剑,他的应答丝毫不差。又谈到十九年前初次南下建立衡阳分舵时,父亲编造了一个同行者孙耳科,他苦思良久,还是说不记得这个人。” 范云迢双目微微一眯,说出结论:“这个林思图,是真的。” 其实在几乎确定有两个林思图后,他们并没有揭开秘密的喜悦,因为,都是聪明人,他们很快就想到--既然能有两个林思图,那就能有两个左子翁,两个周暮,两个阿二……甚至两个范行宜。 江朝欢与范云迢父女见过面一事,不可能瞒得过假林思图。所以,他应该也会将他们发现了真相的可能纳入考虑,并做出相应反应。而对于一个以易容术见长的人来说,他的优势非常明显:丐帮人多而杂,只要他一直不断扮成别人的样子变幻身份,他们就很难在短短几日内发现他的真身。 嵇无风能否恢复如常还与他有关,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他仍能密切留在嵇无风身边动作,江朝欢等人却束手束脚处处掣肘,就算明知道他的存在也无济于事。 所以,他们索性大大方方回去,堂堂正正调查。 只是,他们首先调查的,不是云台之乱,而是嵇盈风的失踪。 嵇无风身上怪事的,是被阿达骗来云台。而那一天,也正是嵇盈风出事的第二天。 既然假林思图手中有嵇盈风的镯子,那很难说嵇盈风失陷不是也与拜火教有关。可以猜测,那正是嵇无风出事的序幕,甚至是条件。否则,江朝欢想不到嵇盈风还有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嵇盈风失踪之日,是与牛马帮相遇开始,随后仅仅一瞬之间,她就与牛马帮帮主朱廷越一并失去下落。尽管当日随朱廷越一道的牛马帮众都没有看清那边烟雾笼罩下发生的一切,但还是有很多人指出了一个事实:当时与嵇盈风同桌相伴的,还有一个戴着帷帽的男子。 那人又是谁?是敌是友?与嵇盈风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短短几日并未查到更多,但却让江朝欢察觉到了另一个不同寻常的现象--嵇无风食人的流言,传的太快了。 本来他一直不明白牛马帮在此事中又起了什么作用。但当他在各地奔走时,听着身边沸沸扬扬、短短几日就几乎传遍了整个武林的传言,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毫无预兆的险恶构陷,无可避免地踏入旁人布好的棋局,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声名狼藉……这不是两年前谢酽曾经历过的吗? 选择牛马帮介入,就是因为它和丐帮一样不是驻扎一处,而是散落中原各地。且帮众多出身市井、混杂坊间,极大地增加了流言的传播力。 所以,没有牛马帮,也会有猪狗帮、鸡鸭帮、虫鸟帮。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用约定会面一事逼“林思图”无法将嵇无风的变故压下、内部处理,而只能公之于众,再借他们之口广而告之。 可是,如果仅仅是拜火教,如果仅仅是想逼嵇无风去西域,他们大可不必大肆宣扬,引来更多别有用心之人,为此事增添变数与风险。 可他们偏偏这么做了…… 毁其名,胁其身,危其位,动其志。那些令人发指的手段又正在嵇无风身上重演。 为什么?除了这个天下第一帮帮主的身份和体内流淌着的神鹫的血,嵇无风还有什么值得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章谋算的吗?还是说他身上还有什么和顾云天换子一般惊天的隐秘,需要这样穷追不舍、另有图谋? 江朝欢情知嵇无风处境比他原本以为的更为危险,也明白决不能遂了拜火教的愿把他带去西域,所以在这最后一场大会之日,他终于出手了。 丐帮说得上话的人物齐聚一堂,假林思图必然就在其中。 二五七.生变 一声令下,便有几人应声而起,主动请缨。 也许来路晦暗不明,但终有人不惧前行。一时,很多时候在算计与欲望中忘却的本心又重新拾起,越来越多的人挺身而出,愿为这关乎丐帮命运的节点铺平道路。 很快,就有将近一半的人自告奋勇。他们有老有少、职位有高有低、和嵇无风的关系也不一定多好。只是因为,丐帮再经不起一次争夺帮主的内乱,也容不得再来一次引人垂涎的纷争。 而几个长老舵主中,左子翁和林思图报上名来,也要带头为帮主安危尽一份力。范行宜将座中百态尽收眼底,待再无人站起时,发话开始遴选。 他自己没有参与,不用解释,大家也能明白:丐帮如今四大长老只有他仍在其位。帮主离开,只有他能统筹全局、坐镇总舵。至于其他各分舵舵主前去,影响尚且只局限于一地。所以,他是万万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去的。 经过快速的选拔,一刻钟后便选出了护卫队的人选。以左子翁为首,即刻便要出发,排布撒网,先为后天的楚山之约厘清场面。 这些人约占了船上帮众的四分之一,尽是精英好手。一坛烈酒很快被抬了上来,内厅中渐渐安静。在范行宜的主持下,就要依丐帮最高的礼仪,为他们践行。 范行宜亲自打开酒坛,舀出一碗,一饮而尽,随即狠狠将碗一掼,瓷器应声而碎,他睥睨着地面几滴残液,心跳已如擂鼓。 半生奔忙,他已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但仍然,总有意想不到的波折让他屡屡惊心。 不去的帮众自觉地一个接一个上前,舀酒饮下,又将碗摔碎--因曾有帮主贪酒误了帮中大事,他便立下规矩,帮内平日不得饮酒,唯有践行时送行之人可饮一杯。 坛中水面渐渐下降,终于见了底。喝过壮行酒,便是立下了诀别书,大家心头都不是滋味。当即,左子翁道一句告辞,也不拖沓,便率护卫队而去。 剩下的人聚在船头,只待收拾停当,便将嵇无风送走。突然,却有一个弟子指着范行宜叫了一句:“范长老,你的脸怎么了?” 范行宜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脸皮,只觉触手又热又胀、凹凸不平,竟发起了疹子。 这时,又有人接连叫了起来:“你的脸上也有!他的手背上也是这样!” 众人慌忙检查自己皮肤,又看向周围的人,只见大家接二连三的开始鼓起了红疹。几乎都是在脸上,有的人连手臂、身上都有,急遽地红肿麻痒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大惊,却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他们刚刚喝的酒,有问题! 范行宜最先镇定下来,示意大家不要太惊慌,运功试试。众人调息屏气,内力自檀中而起,游走周身,并无异常,竟是除了皮肤发疹,没有别的问题。与此同时,范行宜却并没有检查自己,而是逐一看向船上帮众。 在他心中有了眉目之时,也有一个弟子霍地起身,指着身边的一个人,疑惑道:“何冠,你比我喝的还早,你怎么没起疹子?” 听他一说,众人纷纷看向何冠,又不约而同地扫视着在场所有人。这才发现,除了何冠,还有徐霆没有症状。 二人一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何冠慌忙检视过自己全身,皱着眉喃喃:“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也喝了酒啊?” 徐霆也是一般作态,自己亦不知为何。范行宜止住了议论,先命帮中大夫为大家看过,又检查了坛中残酒,才示意大家安心。 这疹子的确只是普普通通的风疹,并不是中毒。但也的确是这酒引起,因为酒中有一味苦藤花,是极烈性的发疹之物,任何人只要碰上一点,就会像被蜜蜂蛰了一样立刻红肿一片。而掺在酒里内服,虽然会发病慢些,但也几乎没人能不起反应。 苦藤花是云台气候下特有的东西,故而很多人未曾听过。但本地人都避而远之,是绝不可能与食物混杂的。人人都疑惑起来,是谁有机会潜入丐帮内部给他们酒中做下手脚?若是敌人,又为什么不痛不痒地加了点苦藤花,不仅不能毒死人,甚至喝过清热药茶后几天就会自然消下,完全不至于影响他们的行动? 而未曾出疹的何冠和徐霆也洗去了“下毒”的嫌疑,被人揶揄打趣着围住,二人仍一脸尴尬。 范行宜摆手分开众人,道:“好了,送帮主去楚山耽误不得。既然何、徐二位全然无恙,就随我去送帮主。其余人暂且留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各位请加倍小心,继续追查这次疏漏,不要再着了道。这两日帮中事务,就烦请林舵主主持了。” 这一变故说小不小,但也只耽误了片刻。大家都没有异议,便各自散去,为移送帮主做准备。 二五八.何冠 就像被一根细线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范行宜心头一震,转过身去,与何冠目光相接,二人已各自了然。 “何……阁下如何称呼,是拜火教的什么人,可否见告?” 实在是太像了,像到尽管明知这副皮囊下的身体并不属于何冠,范行宜也错乱了一瞬。 “这是在审问我吗?”“何冠”矜持地眯起了眼睛,倚在墙上,声音、神态仍与何冠毫无二致。他反问道:“不瞒你说,你问我是谁,我自己也不清楚。不如你先来告诉我,是怎么从我和徐霆中看出是我的?” 范行宜平淡的说:“你们转过身走远后,你无意识地抬起手碰了碰脸。苦藤花可令皮肤瘙痒,你和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话中轻视之意显而易见,何冠听了,却反而忽然彻底放松了下来,举手投足也不再加以伪装……还好,他的易容之术没什么问题,这就好…… 其实他早有这种预感,在范行宜开始提议选出护卫队时也隐隐觉得不对,但他一直做好了被发现的心理准备。因为他知道,对手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何冠牵起嘴角,温吞地笑了起来:“今晚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找到我吗?” 他垂下头又抬高目光,终于露出了与何冠大相径庭的神情,讽刺的声音却仍是何冠的声线:“只是,找到我又如何?就能救你的帮主吗?还是,你根本没想救他?” 狭窄的通道里,他将整个身子都压在墙上,似乎很是疲惫。而何冠的声音从这样的他口中发出,开始有了违和之感。四目相对之际,其实今晚的一切已然明了。 范行宜意见倾斜,支持将嵇无风送走,就是为了两次筛选找到那个易容之人。 第一次是让大家主动请缨护卫嵇无风去西域。范行宜知道,无论谁站出来,那个人都不会。因为他宁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留在丐帮,就是为了不离嵇无风左右。而若加入护卫队,今晚就要动身,且日后就要在暗中行动、与丐帮其他人配合,再也没法和嵇无风待在一处偷偷作祟了。 而当护卫队选出后,便是用壮行酒进行第二次筛选。在酒中添加除了本地人都不认识的苦藤花,又不是毒物,即使是拜火教的人也不会留意。何况范行宜亲自作则,第一个饮下,其他人也依次喝过,他即使有所怀疑也无法独独不喝,因为那等于自曝身份。 喝下酒后,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被苦藤花刺激发出疹子,而只有易容伪装成别人的他不会--因他的脸、手等暴露在外的皮肤必定是假,所以红疹被遮盖在下,无法显露。 当然,还有零星几人真的没有反应也是有可能的。而何冠、徐霆二人也确实表现地都毫无异常。只是,在二人放松离开之后,其实也起了疹子的“何冠”瘙痒难耐,终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再完美无缺的伪装也终究是伪装。他对自己的易容之术如此自信,却也正是因此,忘记了人和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大不同,他的弱点并不会因一层伪装而被彻底遮蔽。 “所以,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他微一抬眸,眼中并没有被戳破的惊慌,却溢出几分戏谑。不知为何,即使已经亮明身份,举止神态也不再作伪,他却还在用何冠的声音说话。 范行宜压下这点疑惑,开口道:“嵇帮主是决不可能去拜火教的。你若肯将他恢复如初,我自会放你离去,绝不为难。你看如何?” “如果我要走,难道你觉得你拦得住我?”“何冠”略一沉吟,挑眉道:“哦,你觉得江朝欢会帮你,对?可是,你就没想过,他一个魔教的人,为什么要和你联手?又凭什么要救嵇无风呢?” 他把身体从墙上拽了下来,朝范行宜慢慢走去。每走一步,规律的声音都回荡在空旷狭长的走道中。他盯着范行宜的眼睛,声音柔和了下来:“那些事,你知道的太少了……你没有必要掺和进来的,你只想和你的女儿平平安安的,对不对?” 范行宜的目光渐渐有些发直,他想反驳,却找不出任何词句能说服自己,反而对方悠长绵密的声音在他的心脏上系了一条线,一点一点牵动着、把持着、控制着律动的频率。 “与江朝欢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把你推出来不过是利用你罢了,你就这样被他掌控,丐帮的人知道了会怎么想?等到他露出真面目,要求你做更多违心之事时,你又该怎么办……” “何冠”每说一句,范行宜的神情就越僵直,那根丝线也彻底牵制了他呼吸的节奏。 “……今晚你什么也没看到,他教给你的方法根本找不到那个人,你也不会再听他摆布了。是不是?” 范行宜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阴翳,那脚步声骤然停止,与此同时,那条线也突然一拉、紧紧绷住。 “是。”他的脑海彻底成为一片空白,就要答道。 一切近乎凝滞,就在这九鼎一丝之际,“咣当”一声击碎了所有幻象。范行宜重重一凛,清脆声音却有如天崩地裂,他蓦地大口呼了口气。那根线,断了。 他的眼前重新恢复了船舱里的景象,一只酒碗摔碎在他脚边,碎瓷片飞溅一地。对面的何冠又换了一种神态,目光越过他,正在打量着他身后之人。 范行宜身上已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他却没料到精神控制之术如此防不胜防,差点就着了他的道。不过,能被他轻易钻了空子,是不是说明自己心里其实也是不信任江朝欢的…… “令爱在贵帮主处,范长老也尽快过去。” 江朝欢走到他身边,轻声吩咐。他看了看两人,依言离去。 “何冠”自始至终没再看他一眼,这时,才低低笑了起来。 “你我以前就曾见过。” 江朝欢没有理会他的笑声,却这样说道。不是疑问,而是笃定。因为在那双属于何冠的眼睛里,是一种带着比较的审视。就像在透过他,去看往日的他们。 “何冠”闻言收回了目光,却没答话,反而转过身,朝甬道里走去,笑道:“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送他去楚山了。” “我好像说过,他不会去拜火教。” “他会的。”何冠顿了顿脚步,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他看向那道关着嵇无风的门,敛起了笑意:“其实我大费周章做了这些,不过是为了你心安理得回你的魔教罢了。如果你非要管,我也没话可说。只是,你一定会后悔。” 他把手按到门上,正要推开,颈上却陡然一凉,垂眸一看,一把长剑正横在自己脖子上。随着它主人的微一用力,便立时划开了那层假皮肤,鲜血缓缓流下。 江朝欢的声音似乎也和那剑锋一样带着寒气:“我后不后悔不一定,若你再说些没头没尾的废话,你是很快就要后悔的。” 二五九.合作 江朝欢甚少这样直接动手,但这次他实在是没什么法子了。 “何冠”看了眼自己脖子上汩汩流出的血,静了一瞬,却又突然开始了“没头没尾”地说:“萧思退,是我的名字。” 江朝欢一怔,随即在脑海里极力检索着萧思退这三个字,却发现既非自己旧识,在武林中也毫无名气。而他的神情看起来也不像骗人。难道真的并不是熟人? 自称为萧思退的人不再说话,自顾自地推开了门,迈步向前,像是笃定了江朝欢必定回撤长剑。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在他往前一撞的同时江朝欢手腕翻转,长剑便离开了他的脖颈。 看着他自在的背影,江朝欢死死攥住剑柄,终于压下了怒意,随着他走了进去。 禁室里,范行宜父女正围在嵇无风身边,愁眉不展。江朝欢一眼看去,亦心里一沉--几日过去,嵇无风不仅又消瘦了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面无人色。他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头,冷汗徐徐而下,虽然安静地近乎诡异,但很显然他正承受着体内某种让人疯狂的痛苦。 江朝欢抢上去查看他脉搏,却见与上次并无二致。再唤他时,他已是彻底不认识人、也不知应答了。 反而落在后面的萧思退适时开口:“差不多该出发了。除非,你觉得他这样活着也无所谓……” 一句话没说话,一道比刀剑更冷厉的目光钉在他眼里,扎得他咽下了后半句。他听到江朝欢轻轻吐出一口气,近乎温和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不仅会杀人,也会让人后悔没有早些自杀。” “你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萧思退顶着何冠的脸,用着何冠的声音,悠然说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的。我说他必须去西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知道什么喝了神鹫血就和神鹫一样吃人的说辞骗不过你,但他确确实实只有去拜火教,才有希望复原。” “你到底做了什么?”范云迢怒视着他。 “禁制催眠。” 萧思退走近那个神思不属的人,俯下身检查了一下他的瞳仁,摇了摇头:“你们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催眠我应该不用给你们解释。本来呢,我的催眠也确实没什么特殊的。如你们所见,我只是稍加引导,把他的心智和认知带回了他的童年。但有人在我背后搞了些动作,让我现在也无计可施。” “那人利用我的催眠施加的,是禁制之术,哪怕那施加者本人也是解不开的。” 没有理会几人冷下去的目光,他继续道:“所谓禁制催眠是附条件的催眠,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完成条件。至于那人设的条件,其中一个你们应该也猜到了,就是前往西域拜火教。”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条件?” “不错。”萧思退挺直了身子,走到窗边。“不过其他条件,我暂时也看不出来。所以我说,他就算去了西域,也只是可能复原罢了。” “你……”范云迢豁地起身,反问道:“你不是拜火教的人吗?难道那个去拜火教的条件不是你设的?那封信不是你发的?我凭什么相信真的有什么其他人在背后动手,而不是你故弄玄虚,以摆脱责任?” “说来惭愧,我不否认我听命于拜火教,也确实接到了任务要把嵇无风劫回西域。”萧思退露出认真的神色,眉心微微蹙起:“但我一开始只是计划把嵇无风迷晕、或是下毒,再带走罢了。” “然而,嵇无风身居帮主之位,身边总是前呼后拥,他自己也很是小心,我跟了几日找不到机会下手。这时,我收到了一个玉镯和一封信,上面写着,那是嵇盈风的玉镯,也是与嵇无风过去记忆联系最密切之物,很适合当做催眠的应激物。还写了,从中原到西域山高水长,若是强掳,还要日日防着他逃跑或被人救走,费心费力又风险重重。其实把一个人掳走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主动前去、不得不前去,心甘情愿地去……” 江朝欢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却听他又说:“所以我想到了给嵇无风催眠,同时假扮林思图,给嵇无风罗织一个吃人的罪名。这样,他自然要寻医问药。而我借口带他治病就能趁机把他移花接木,偷偷转移。” “然而,我的计划没有那么顺利,因为范小姐去见过你后,你还是没走。这时,我只能继续加码,让嵇无风吃人一事更为坐实。而我正担心还是骗不过你时,那封拜火教的信就适时地来了。” “有了那封信,我就可以更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带走嵇无风了。就算是你,也没办法插手丐帮内务,继续与我作对。” 江朝欢望着他,犹不敢信,只问:“那人是什么时候在嵇无风身上动的手脚?” “我还不知道。”萧思退答:“我发现时,你已经去云仙镇见过了范小姐。我本以为又到穷途末路了,但这个发现让我明白,这回,嵇无风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无论你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所以,我才安心在这里等着你,” 说到这,他眼中闪烁了一下,颈上伤口流出的血已把身前染红,他却浑不在意,只笑道:“……等你找到我。” 他挟着轻笑的声音细若一线,让范行宜有些按耐不住,厉声说道:“这些皆是你一面之词,你可拿的出证据?” “那信我拿出来了,你们也可以说是伪造的。至于那镯子,你们也大可觉得是我自己去抢来的。”萧思退淡淡一笑,并没有自证分明的打算。 江朝欢再看嵇无风时,却见他比适才情状更甚,目中空空荡荡,像是全部心智被无尽黑暗彻底吞噬,仅剩的肉身游弋在陌生的世间,只有难以名状的失落与虚无。 精神控制术,他这几天已经暗中找了许多个中高手解惑,确有人提到,嵇无风的表征像是禁制催眠,这也的确无法可解。然而,到底是否真的有什么背后之人推波助澜却是难以验证。 若萧思退所言不虚,那人目的也是把嵇无风引到西域。既然如此,那人不也是拜火教之人吗?又何必不着痕迹地引导萧思退做事?直接吩咐或商量不行吗?若不是拜火教之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嵇盈风现在又在哪里? 现在疑点重重,还不能相信萧思退的说辞。但又不敢赌他是撒谎自保。仿佛看出了三人的疑虑,萧思退脱下血迹已经干涸的麻布外衣,走近江朝欢身边。 “我今日将真相和我的身份尽数告知,并非为自己脱身。想必你们也能听得出来,我是中原人,加入拜火教也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愿为拜火教摆布、平白为自己树敌。更明白我不是你们的对手,你们真想要我的性命,我今晚决不能活着离开。所以,江兄,若你不弃,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同你合作。” 萧思退突然主动投诚,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江朝欢不再说话,静静等他继续。 然而,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萧思退的下一句话却仍让他大为惊异,更不敢信。他说的是: “既然我没什么能自证的东西,那我自己就作为人质,从今天开始,不离江兄左右,随时听你调遣。” 二六零.峰顶 骤然胶滞的气息中,嵇无风又开始呓语,恶化的情势把大家的余光汇集一起,又带着失望挪开。江朝欢微微侧过身子,端详着萧思退脸上的表情。 他到底有何目的,现在没时间探究。但既然他敢说出这话,日后总有机会窥查。只是,尚有一个问题需要弄清才行。江朝欢开口问道: “若真如你所说,有幕后之人引导你做事,还为嵇无风设下禁制催眠。那人心机如此之深,又怎会料不到若将你我逼至穷途末路、以至今日局面,你反而会选择与我合作?” 萧思退颔首低眉,笑了起来,吐出几个字:“所以,我要你杀了我。” 江朝欢瞳孔微微放大,几乎同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今晚,是必须要死的。丐帮这一夜之事幕后之人定会得知,若萧思退全身而退,就说明他是泄露了秘情换来的活命。拜火教不会放过他。只有他死了,幕后之人和拜火教才会认为他是坚守秘密才被屠戮,不会继续追究。 而他死了,也正好是一举两得。 于他来说,他可以趁机脱身留在中原,名正言顺脱离拜火教的掌控。于江朝欢来说,幕后人也会以为他仍一无所知,或可疏于防范,露出马脚;还能让仍不可信任的萧思退远离嵇无风,留在他身边便于监控和调查。这也是能让江朝欢接受的办法。 至于嵇无风,暂时还需要顺着他们的计划送去楚山。但好在中原幅员辽阔,楚山距西域山遥路远,时日尚多。如果先派人暗中保护,再抓紧时间尽力揪出幕后之人,另寻恢复嵇无风之法,一切就还来得及补救。 萧思退的提议,虽语出惊人,但却是破解眼下局面最好的手段。只是,怎么死,扮演谁,还有待商榷。 透过船舱狭小的窗户,只见黑沉沉的湖水吞噬了月光,把所有亮色侵蚀得干干净净,也抹杀了接下来将要形成的痕迹--江朝欢拇指捻动,剑鞘倏地推出,折射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寒芒。 …… 遥遥望去,金紫辉煌的大殿此刻蒙上了薄薄一层白烟,显得素淡不少,是兖州初雪又赶上了急遽降温。 狂风从连云峰卷来,吹得地势低洼的幽云谷到处细雪飞旋。走近一看,钧天殿的瓦片上,飞雪盘旋如流沙,簌簌而落,吹迷人眼。 大殿门前,清冷如常。只有江朝欢肃立良久,眉毛、睫毛、头发上都被雪染得苍白。 殿内的一切声音都被厚重的大门隔绝在外,耳边只有猎猎风雪声。不知又过了多久,大门才轰然推开,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江朝欢退至一侧,待里面的人渐渐走尽,才见顾柔最后出来。 他回谷的时候,适逢教中例会。只是又一次一无所获的归来,他被命等候在外,容后处理。 顾柔撑起纸伞,从他身旁越过,示意他跟上。这一次去了将近半月,孟九转遗书的下落他毫无线索,其他人的进展却出奇顺利。 由顾襄亲自追踪的桑哲,被证实已经遁入西域。而下落不明十几年的玄隐剑,也经鹤松石查到,有人曾在营州目睹过。 营州是出关后第一要塞,很难说与孟九转不无联系。而早些年便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说孟九转和淮水派首徒梅溪桥有故,玄隐剑在他手里。想必,这一切并非空穴来风。 纸伞飘过殿后,来到连云峰底,停了下来。顾柔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庄重,从伞底传出:“嵇无风已至楚山,他在这个时候发疯吃人、前去西域,可与我教有关?是否是他真的从孟九转遗书中看到了什么与玄隐剑有关的东西,才被人盯上?” 顾柔的话传入耳中,叫江朝欢心中一凛,许多疑云霎时得解。 当局者迷,这半个月来他苦思苦寻,却从没想到过有这个可能。 虽然,从八月十五那晚嵇无风的武功来看,他能融汇娴熟长白虎豹拳,需以极为淳正丰沛的内力作为基石。但江朝欢本以为那也是神鹫血之功。 然而,现在想来,一个从没练过内功、又全身经脉受损淤堵之人,想要冲破滞碍运转内息,几乎是毫无可能。除非……他修习的是有疗伤奇效的至高心法定风波。也只有定风波,能让他在短短数月一日千里、进境神速,积聚浑厚内力。 而他能接触到定风波的途径……好像也只有孟九转遗书了。难道,孟九转真的和玄隐剑有关?那本遗书真的记载了定风波的内容?而嵇无风被下如此狠手,除了因神鹫一事得罪了拜火教,也的确存在着那个幕后之人觊觎玄隐剑,想要借机得到定风波? 江朝欢打住思绪,只答道:“确有可能。但属下赶到丐帮当天,嵇无风已神志不清,故属下未能探明遗书内容。” “罢了。不管你是不能、还是不想,抑或有什么别的心思,这次你都无需担心受罚了。” 纸伞一抖,上面积雪飘落,顾柔漠然转身,走上连云峰。 一句为什么咽了下去,江朝欢迟疑片刻,随她而去。连云峰是教中禁地,只有顾柔和沈雁回能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能让他也上山? 奇峰高耸入云,经雪一染,更辨不清天际山缘。顾柔拾级而上,虽然阶梯陡峭险峻,但纸伞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直上了数千级台阶,中间竟无一处转圜休憩的平台或缓坡。饶是以江朝欢的体力,毫无停留的上到山顶也有些手脚发软。前面的顾柔气息却仍平稳绵长。 这是江朝欢第一次上连云峰,深入这个顾云天常年闭关的地方。但是,走过一遍,却发现除了有些消耗体力外并没什么不寻常。 既无一人把守,也没有无虑山八道奇险那样的关隘。走过数以千计毫无差别的台阶后,便上到了峰顶。 山顶的雪比下面更大,也要冷得多。在这样的高度,一切一览无遗,江朝欢微微皱眉,却见整个山顶空旷平整,连棵树都没有,更遑论什么宫殿宝塔、再不济也是阁楼房屋。 那么,顾云天住在哪? 很快,他就见顾柔脚步不停地走到约莫山峰中心,收起纸伞,将伞尖朝下插入雪里。“咔哒”一声,地面豁地出现了一个缝隙,随着一块铁板的推开,露出了下面的景象。 如果不是积雪覆盖,这个铁板是一目了然。看来顾云天并没有修个密道暗室的意图?江朝欢暗暗想到,他也确实不需要弄得鬼鬼祟祟。毕竟在圣教,他的话就如圣旨,即使是他怀有杀意也从未敢偷上连云峰,顾云天又何须担心有人会来对他不利? 顾柔将伞随手弃到一边,足尖一点,跃下洞口,随后江朝欢也跟着跳了下去。 地下潮冷阴暗,让江朝欢不由想到了孟昶皇帝的地宫。穿过开阔空旷的入口大厅,进入了狭长通道,只见两侧墙壁上钉着铁盘烛台。江朝欢凝眸细看,那镂空铁盘竟是神鹫的形状,尾翼盘旋护住烛身,而火蛇似从神鹫口中吐出,明明灭灭。 随着顾柔转过三条甬道后,两口棺材映入眼帘--还真的是地宫。 并排而放的两口棺椁形制、大小一模一样,没有雕镂纹样,比之孟昶的朴素至极。只是,左侧的那口刻了一只翕翼而卧的神鹫图案。 能葬在这里的是谁,不言而喻。江朝欢只作未见,脚步不停,但顾柔却在右侧棺材旁蓦地止步。 “你知道谢酽为什么会被送走吗?” 她背对着江朝欢,轻轻问道。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二六一.地宫 君山大会揭露的换子一事,虽在教中讳莫如深,但其实人人心知肚明。摸不透顾柔突然这么问的用意,江朝欢一时并未答话。 不过顾柔也并非真心相询,她转过头,盯着江朝欢的眼睛,主动解释起来:“教主亦非仙神,你入教之前,中原联盟虎视眈眈,誓要置我教于死地,屡次相逼,再无退路。当时境况,哪怕败了一次,我们教中上下都没有活路。所以,教主才出此下策,送走了谢酽,只是为了万一之时,能留得一条血脉。” 顾柔的语气一如往常,端持坦然,却不知对面之人平淡的神色下已泛起深自压抑的不甘。 为什么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还能扮演起受害者的角色了?偷龙转凤,骗了谢桓夫妇一生,难道他顾云天还是被迫的? 江朝欢忍住冷笑,并未作声,却听顾柔又道:“正邪之分,本就是有心之人故意引导。教主起势晚,势头劲,挡了路而已。即使是迫于自保杀了一个两个,也并未对无辜之人下过手。直到淮左盟誓,正道联合……” 顿了顿,顾柔移开视线,目光瞟过江朝欢,落在虚处。 “那一年,所谓正道三次围剿,我们元气大伤,几近覆灭,却全因第三次淮水之役而情势急转。如今说来,所有人都觉得是教主一力击败北刀南剑,从此坐稳幽云,但其实,个中内情远远复杂得多。” 在顾柔的感怀中,江朝欢木然地张口,如往常般冷漠:“左使带我上峰,就为了说这些陈年旧事?” 成王败寇,自然全凭胜者言说。只是,骗骗别人可以,都是教中同道之人,有什么必要来对他假惺惺地说教一番?难道他们察觉了什么,才故意试探? 可顾柔接下来的话却全然颠覆了他的猜测,甚至撼动了他十数年来的坚持…… “北刀南剑合力,其实教主未必是对手。但事实上联盟众人皆各怀鬼胎,就如前些时日为绞杀路白羽成立的盟约一样。在最后时刻,本能一击致胜,但因各自考量,他们反而互相残杀,自食恶果。”顾柔露出一点笑意,回忆着: “其中秘情太多,我未曾亲眼见过。但我敢肯定的是,最后一战,谢桓、江玄都不是死在教主手中。他们二人也并非外人以为的情同手足。其实他们早生嫌隙,见胜券在握,为了谁日后统领联盟,吞并顾门,皆不肯让步。从淮水一路到楚山太白顶,错过无数时机,迟迟不肯动手,也是因为如此。” “你是说,南刀北剑是自相残杀而死?” “倒不尽然。”顾柔眸光一凛:“你应该能看出来,淮水之变后,受益最大的,其实另有其人。那个人,正是最后太白顶决战在场的四个人之一。而教主、江、谢皆或死或伤,唯有他全身而退。” “你是说--凤血剑?” “没错,正是嵇闻道坐收渔翁之利。”顾柔没有解释太多,只道:“他在事前就故意放出消息,引沈师叔掳走了嵇无风。才导致嵇无风被沈师叔重创,需要江玄散去大半功力相救,才终至不敌。” 深埋在自己心里、胶缠固结于血脉之间的家事此时突然从旁人口中说出,不仅让他觉得讽刺,更有些莫名的陌生。就好像,那些本用尽所有力气掩埋着的亲历的过往、入骨的深恨被蓦地掀开,曝在众人目光之下。 然而,喘不过气的沉重之下,他更想知道一个问题:嵇无风出事,父亲惨死,难道都源于嵇闻道的安排吗? 他极力维持着平静,也像谈论着陌生之人、无关之事一样淡然出声:“嵇闻道又不能笃定江玄一定出手相救,就舍得用自己儿子做局?还是,嵇无风也不是他亲生儿子?” 顾柔的面上浮起了一点笑意,没有回答,却是向右侧玄门走去。只见她在第二盏壁灯前停下,屈起右手拇指,径直朝火舌按下。火焰倏然熄灭,随之“哒”的一声,神鹫喙严严实实地合上,而石壁应声而震,豁开了一道门洞。 “这本是沈师叔的房间。”顾柔走了进去,却没见到沈雁回人。她在门后立柜上取出一物,递给了江朝欢。火烛熄灭的昏黑中,江朝欢仍一眼看清,那是一个手心大小的方形纸盒,上面写着“元记”二字,而盒子里躺着一只莹润的玉镯。 他捧着纸盒,皱了皱眉。即使盒子已经发黄、皱起、不细看辨不出字迹,于他而言也是那样熟悉--因为,这是他儿时与嵇无风兄妹最喜欢的小摊,也正是嵇无风溜去元记给他买赤豆元宵时,被沈雁回掳了去…… 不用言说,他也明白了:嵇闻道用这个盒子装着嵇无风自幼佩戴的镯子,告诉沈雁回该去哪里找嵇无风。所以,之后的一切才如此顺利。 心中惊涛骇浪,但他仍适时地问出,这是什么意思。在顾柔的解释中,回忆随着铺开,乱作一团,愈加缥缈,唯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混不吝地堵满了他的思绪:在嵇无风出事的前一天,他的手上就已经没戴这镯子了。 那本是和嵇盈风一对儿的,他们母亲的遗物,嵇无风从来不肯摘下来的。 当时他发现后还好奇问了一句,嵇无风说,是嵇闻道觉得他已不是孩子了,又要习武不方便,所以叫他把镯子取下放好。 即使万般不愿,这也证明了顾柔的说辞。纸盒躺在他手里,谈不上什么分量,但却好似千山万壑压下,把他整个人挤压得透不过气。 多年汲汲营营,苦心孤诣,难道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吗? 顾柔接下来的话将他扯回了现实,让他不得不继续扮演这个或许荒谬得离谱的角色。 “和你说这些,其实只为了一件事。”顾柔放回纸盒,按动鹫喙,神鹫重新张嘴,吐出火苗,那暗室也再次隐入石壁之后。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二六二.抉择 鹅毛似的大雪从昨夜起就一直没停过,地宫里虽吹不进风雪,但比外面还要阴寒几分。 江朝欢独自在这里已经两个时辰了。 他僵立着一动不动,就连目光也定在一处,未曾流转--棺椁中,凝眉躺着的人,在他的目光下,额心双峰黑雾越来越浓,面上也起了一层薄汗。显然即使在“休眠”中,大傩十二仪的余韵也在隳摧不殆。 这是十四年来几乎朝夕相处的人,熟悉到连梦里也常常出现。然而,此时此刻,内伤外患、性命垂危的顾云天却变得苍老虚弱,与任何一个普通老者没什么区别,显得陌生之极。 顾柔没有骗他,谁都看得出来,这样的伤势绝不是能装出来的。 连云峰顶只剩下他们两人。现在,只要他随便动动手指,就能置顾云天于死地。哪怕他只要保持这样一动不动,不帮顾云天疗伤,今晚顾云天也将气绝而亡。 他朝思暮想了大半生的报仇机会就在眼前了,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这么触手可及。 却也天地之隔。 蓦地,他突然抬起了右手,怔怔看了一眼,随即整个人像雕塑碎裂一般,滑落了下去。他伏在棺边,头埋在肩膀里,再也维持不住哪怕只是表象的平静。若不是那只右手撑着木料边缘,想必此刻他已经瘫软在地了。 不知是哭声,还是笑声,被他压抑在喉咙里,碾碎在衣料间,仍不肯传出哪怕些微一点,只能看到他肩膀极其轻微的耸动,那只手死死压在棺木边上,指缘用力得已经青白。 无数次的失败,经年累月的忍耐,他早已习惯得不会有任何异样。但是为什么,偏偏在一切都将明朗的时候,让他曾以为的黑白是非颠倒,让他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可笑。 这条路已经走出去了很远,虽然他可以骗自己,忘掉适才的一切,就这样走到终点。 但他做不到。 他不是为了恨顾云天而恨顾云天,哪怕被迫证明他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甚至从始至终的信仰都是幻象,他也必须面对。这是他仍然活着的意义。 头顶“咯吱”一声,他听到有人走了下来。不用抬头,他也知道那个熟悉得刻在心底的脚步声属于顾襄。 他很想神色如常地起身,但挣扎半晌,终是无法动弹一下,就像脱水许久的鱼连翻身都做不到了。而顾襄也并未关注他的异常,而是远远地止步在了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转过了头。 两个人背对着,谁也没有说话,默契地一如既往。不知为何,那种濒死的无力感却随着顾襄的到来逐渐散去,他的心绪慢慢归于宁静。 良久,江朝欢才扶着棺椁站了起来。他重新看向里面躺着的顾云天,思绪却已经飘远。他想到,顾襄在得知自己身世之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那一刻,她又是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才毅然离开?这一个月,她又发现了什么,才会重新回来?他到底,了解她几分? “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身后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有些突兀,是顾襄冷哼一声,打破了沉寂。随即像是刚刚到来一般快步走近,看了眼顾云天,便将冰冷的目光移向江朝欢:“我以为我会看到一具尸体。” “你是说我的尸体吗?”江朝欢笑了笑,目光低垂避开。 这次顾襄却没有讥讽下去,只是负手越过他,停在了另一具棺椁之前,淡淡说道:“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就快些开始。我上山之前,遇到了娄宿宫宫主,他好像正在找你。” 娄宿宫宫主……叶厌,江朝欢心内一动,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他和你说了什么吗?”江朝欢似随口问道。 “他说我长高了一些。”顾襄微偏过头,神鹫吐出的火舌把她的影子打在地上,确实比过去又纤长了些微一点:“你手下这人虽然一如既往油嘴滑舌,但观察力不错。” 江朝欢目光转过,未再说话,只是伸手按在顾云天百汇穴上。 随着心念电转,内息自指间倾泄而出,窥入那具垂老的身体。朝中措,与定风波源出一脉的道家内经,其疗伤安养之效也不遑多让。 一刻钟后,江朝欢才慢慢收回手。他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顾云天倒是看起来好了一些。他刚刚又亲自证实了,顾云天手少阳三焦脉已经毁损了三成,左手自手腕以下想必已不能活动。而内腑脉气逆流回落,果然也是内伤发作之像。 在这种情状下,确需内力丰沛的高手时时照拂,方能稍稍延缓伤势加重。但长白传来消息,沈雁回星夜前去查探;拜火教亦有动作,顾柔亲往看视。这几日为顾云天疗伤,就只能交给他和顾襄了。这也更说明了,若非万分迫不得已,顾柔怎会放心此时离去? 江朝欢下得山来,洗萧楼门前已等着一人,是叶厌。只见叶厌面露喜色,快步迎了上来,急切切道:“丐帮那边已经处理好了,就算大小姐亲自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主上,您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江朝欢看了眼这个叶厌,走进楼中:“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还演给谁看?” 那是长的天生一张笑面、性格一惊一乍的叶厌,也是独属于他的声音,就连柳营、花荥再侧,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明知道他真身的江朝欢,也常常有一瞬恍惚。 太像了,不止是容貌声音,就连神情、目光、走路的姿态、细微的语气……都全无二致。到底此人是怎样的天分,才能如此容易地将自己彻彻底底伪装成其他人? “叶厌”用那种带着点得意的声音轻声说道:“这是为了不给您添麻烦啊……” “萧思退”,江朝欢突然打断他,转过身,盯住了他的眼睛:“既然你我也算暂且合作,你还不肯现出真面目,叫我如何信你?” “叶厌”像是真正的叶厌那样,面对主上的诘问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挂着笑容,只有声音中蕴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敌意:“我将无我……我已无我……” 他温吞地笑着:“我这个人,只剩下了一个名字还属于我……至于我的声音、我的容貌……我早已经找不到它们了……” 二六三.露馅 那道审视的目光射在江朝欢眼中,让他无缘由地有些烦恶,连带着连叶厌那张脸也不想看了。他转身走上楼,叫“叶厌”继续盯着拜火教的动静。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这个萧思退,早就和他们相识。 如果只是近日见过,他断不可能说出顾襄长高了这种话。像自己这样,和顾襄几乎日日待在一起,是很难察觉到如此细微之变化的。 所以说,萧思退是几个月前、甚至是几年前与他们曾有故旧的什么人?那他身上有时不想掩饰的敌意,是因为当时发生了什么?此人到底是何方人物?把此人留在身边,究竟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甚至更多了几分未知。 而那之后,萧思退却只是老老实实地扮演叶厌的角色,不曾与教中其他人接触。在江朝欢与顾襄轮流照拂顾云天两天后,顾柔也终于回来了。而且,她还带回了鹤松石。 看到棺中宁神而卧的顾云天,顾柔没说什么,与江朝欢下得连云峰。 下山路上,顾柔悠然开口:“今天就是丐帮与拜火教约定交人的日子。我已安排沈师叔在嵇无风身边,随他去西域,你就无需顾虑那边的事了。当年你去过勿吉,还见过孟九转,此番你便与鹤松石一道,去营州继续查探玄隐剑,如何?” 当年淮水之役到底是谁害死父亲,江朝欢当然不会就这样相信顾柔的说辞。个中内情与玄隐剑下落,也的确是他当下最迫切之事。顾柔的安排可谓正中他下怀。 但想到嵇无风神智癫狂之下,只身去西域魔教,怕是危难重重,他又无法不管。然而,终是分身乏术,两边路程背道而驰,他不可能兼顾。好在至少这一路,所有人都不会想嵇无风死,沈雁回更非嗜杀之人。他还有时间。 应下之后,他当晚便带着萧思退,与鹤松石离开了幽云谷。 而他们也了解了前几天惊动了沈雁回前去的,却是无虑派的内乱。 自两年前无虑派掌门梁鉴一自裁后,黄鉴赐继任掌门,而今黄掌门也病重难起。自觉时日无多后,黄鉴赐本欲秘密联系江朝欢,让他把孟梁送回去,继承无虑派。 但他不料梁鉴一昔日首徒蔡隶生出异心,趁此时机动作频频,觊觎掌门之位。 蔡隶拦下了黄鉴赐的密信,封锁消息,解决了弥留之际的黄鉴赐后,迅速自立为主。 本来勿吉天高水远,这些日子江朝欢又自顾不暇,疏于联络,蔡隶若就这样不声不响,至少能瞒住半个月,把位子坐稳。但他偏偏生性毒辣,又多疑谨慎,非要把孟梁除掉才肯彻底放心。 作为当年梁鉴一暗算孟九转的亲历者,蔡隶对他们的关系一清二楚。但孟梁现在的行踪却是他无法掌握的。于是,他派人去中原散布风声,说在无虑山下找到了孟九转遗体。本拟这样,师徒情深的孟梁知道了一定会回来。但没想到的是,孟梁深居幽云谷,消息闭塞,反倒是圣教的探子先一步得知了此事。 而并不知道孟九转遗体于圣教有多重要的蔡隶,这一招可谓惹火上身,竟引来了沈雁回亲来查看。 沈雁回做事一向缜密低调,但这次情势危急,他竟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上山了。 搜遍了整个无虑山,又抓住了蔡隶逼问,并没见孟九转遗体。此时顾柔又召他随嵇无风去西域,便暂且算了。 回程路上,江朝欢一行与沈雁回在营州重逢。沈雁回屏退左右,自中秋后,是第一次与江朝欢单独相谈。 营州天气已比关内凄寒,沈雁回却仍阖目摇着折扇,一如平常。只是向来随和儒雅的他此刻面色似染上了一层薄霜。 肃杀的閴寂蔓延着……终于,他一收折扇,左手伸入袖中,掏出了一摞信笺,轻轻扔在了桌子上,却未说话。 于是,江朝欢很自然地拿起了信纸,一张张看去,神色并无波动--在他意料之内的,是黄鉴赐写给他和孟梁的信。 “孟梁……就是那个跟在二小姐身后的孩子。”沈雁回幽幽开口:“其实你隐瞒此事,带回孟梁,甚至与无虑派暗中联络,我都不意外,只是--” 他张开眼,目光拂过江朝欢:“二小姐为什么帮你一至于斯,她不会早就知道自己是孟九转的女儿?” “她不知道。”江朝欢断然答道:“当时确是我利用了二小姐心软,才瞒下了孟梁。” 以顾襄的性格,若真的知道了,是不可能毫无破绽得瞒了两年的。这点二人都心知肚明。沈雁回也只是微偏过头,目光虚虚落在那些他从无虑派里搜到的信笺上,随口问道:“你不为自己辩解两句?” 江朝欢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走在这条路上,半点疏忽,一刻松懈,都会成为刺向自己的最锋利的剑……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挽救的余地,更遑论苍白的解释。 他闭了闭眼,却只反问道:“沈师叔打算怎么办?” 沈雁回皱眉看向他:“这件事教主醒来自有定夺。但现在教中人心不稳,我相信就算大小姐也不会多说什么。你一直运气不错,包括君山那次。” 窗外传来几声悠远的鸦啼,叫人很难不想起君山之夜波折诡谲的阴翳。 “如果当时去勿吉的是沈师叔,”江朝欢放回信纸,突然抬头直视着沈雁回,没来由地说道:“说不定也会这么做……” 沈雁回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却道:“找到孟九转遗体多半是蔡隶编造的。这边你无需再管了,随我去拜火教找大傩十二仪的解法才是当下关键。至于孟梁,你也不要再接触。此事就当过去了。” “孟梁虽然年幼,但心性极坚。唯有他信任的人才可能让他说出实话。现在无虑派内乱正是一个时机,乘势而为能省去不少功夫。请沈师叔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从孟梁身上入手,若真能找到孟九转遗体,牵出玄隐剑踪迹,也算将功补过。” 没想到江朝欢竟回绝了,反而还想继续掺和。沈雁回挑了挑眉,有些玩味地问:“若没找到呢?” 江朝欢顿了顿,慢慢卷起了袖子,将右手手腕露了出来--那几近透明的皮肤下,与青色血管交织纠缠的,是无数细若蚕丝的青枝蔓芽。而枝叶中心的淡粉桃花尽管清透的若隐若现,却仍似蕴藉着极大的生命力,一如呼之欲出的待放苞蕾。 “我的命,就系在教主身上。”他自语般笑道。随即看到沈雁回目光凛然,神情莫名地一起身,越过他走到了窗前。 他放下手腕,左手轻轻摩挲着那微微跳动的红英血脉,不知是该庆幸那没有拔除干净的折红英恰在此时重新发作,还是该担心它下一次绽放之时,会不会就真的是自己的死期。 “无虑派的人被我关在营州渡口,一会儿我派人移交给你。还有,无虑山和长白山已被翻了个底,孟九转遗体定有蹊跷。你好好想想,孟九转临死前还做了什么,又有谁可能藏匿他的尸身。这一个月嵇无风还走不出中原,我不希望看到更坏的局面。” 身后,沈雁回的声音仍是那样随和亲切,仿佛儒雅书生的谆谆教诲。江朝欢应下了,正要出去,却听他轻轻嘘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虽然我看不懂你在做什么,但你现在可以收手了。”沈雁回侧过头,余光落在他的影子上,声音中落下了一分从未有过的凝重意味:“……趁还来得及。” 二六四.旧事 虽已阔别两年,但无虑山景致与旧日别无二致,甚至连无虑八险也没什么变化。站在望海寺悬崖边,远处天海一色,寥廓苍茫,江朝欢眼前浮起了那晚的仓皇突变。 俯身向下看去,绝壁古松仍傲然挺立,一如当时他跃下拉住顾襄之时…… 天色暗了下来,他屏绝浮思,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吩咐:“把蔡隶他们关在岩下的山洞里。” 只听身后“叶厌”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向南侧坡下走去。 没走几步,江朝欢缓缓叫道:“萧思退,” 萧思退顿住脚步,回过头,却见江朝欢仍是负手立在崖边,背对着他。他恭谨问道:“主上还有事?” “为什么往那边走?”江朝欢转过身,看向他身后,像是随口一问,但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此处悬台下有三处洞口,唯有那边的最远。” 高处倾压而来的威势下,萧思退面色波澜不惊,保持着“叶厌”的笑容,回道:“属下小时候就在荒山上长大,知道西北两侧阴坡必然阴冷,洞里恐会招来蚊蛇毒虫……属下怕是自作主张了,不知主上是否另有安排?” ……望着他的背影,江朝欢垂下眼眸,心中思量着,萧思退说他没来过勿吉,但却能准确地找到最开阔、适合关人的洞口,甚至,就是两年前他们一行选择安顿下的那个洞口--他身上的秘密,究竟还有多少? 朔风猎猎,这一夜江朝欢守在门口,没再发生那次的意外。第二日,传来消息,孟梁已动身前来。 --与沈雁回分开后,江朝欢顺势而为,并不澄清谣言,反而故意派人将找到孟九转遗体之事传到孟梁耳朵里。 孟九转身上的秘密是他们当下最紧要的突破口,而孟梁是解开这一谜题绕不开的关隘。 即使深知这一点,且上次见面时孟梁欲言又止,必定知道些什么,江朝欢还是不想从他身上入手,一直在尽力避免再次将他和顾襄牵扯进来。然而,沈雁回终究得知了孟梁身世,万万不可能放过他。 这是出生就注定的命运,孟梁无论如何躲不开这胶缠固结的秘辛之核。与其让教中其他人查,他宁愿自己再做一次坏人。 上山后,只见无虑派剩下的人还勉强各司其职,并没出什么大乱子。江朝欢再次提来蔡隶,见他经过沈雁回的手段,已被吓破了胆,着实不像敢撒谎的样子。而亲自搜了一遍无虑山,也确实没什么发现。看来,所谓找到遗体的确完全是胡编乱造。 无虑派是通往长白教的必经之路,若此处失去掌控,于日后行事也大有阻碍。现在无虑四老皆已去世,后辈之中还算出众的蔡隶也如此不堪,接下来该由何人接任掌门才能最好地稳定局面,亦是摆在眼前的一个问题。 这次江朝欢为示忠心无私,避免与无虑派的人单独见面,都会带着鹤松石一起。而这些天,他发现鹤松石总是不太自然,似有什么话想说。而这晚,没等他询问,鹤松石终于忍不住先来找他了。 鹤松石吞吞吐吐,半晌,才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其实……我总觉得蔡隶像我的一个旧识。” 看到江朝欢颇感兴趣的神色,鹤松石才继续道:“如果真的是他,我想或许接下来的事情会有一点转机……但若是我认错了,恐怕……” “鹤护法但说无妨。”江朝欢知道他是不想承担责任,便道:“若有不妥,我只当今晚的话没听过。” 鹤松石面色仍是犹豫,连连叹了几口气,才慢慢开口:“此事说来话长,怎么也有二十年了。您应该也知道,我……我过去出身淮水派,师从……江玄,还有个师兄梅溪桥。” 听到“淮水派”三个字,江朝欢呼吸凝滞了一下,随即鼓励似的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从不提起过往的鹤松石,现在竟主动说起淮水旧事,到底有何用意…… “那时师父正准备着手重勘修订定风波,但不久师娘就怀孕了,师父忙于照顾师娘,就把修订一事交给了师兄。”鹤松石顿了顿,又道:“而修订泰半之时,师父好友谢桓来信,说为他长女医治腿疾的大夫因为缺一味重要药材,前往西域寻找,但几个月后失去了音讯,恐怕是遇到了危急。谢桓夫人当时也怀孕了,他抽不开身去西域,派了数个弟子前往皆无功而返。这才来求师父也帮忙去寻。” 鹤松石所说的大夫,自然是孟九转。而孟九转以去西域寻药为名,故意拖延了两年时间,导致谢桓长女腿疾再无治愈可能一事,也是当时孟九转亲口对他们说的。两相印证,鹤松石现下所说,虽然江朝欢都不知道,但应该所言非虚。 只是,从背叛父亲的鹤松石口中听到这些,让江朝欢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甚至想要逃离……定了定神,他极力维持着一贯的神情,将自己抽离成一个毫无干系的旁观者。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那个大夫就是孟九转,只知道对谢桓来说很重要,我们也义不容辞。但此时师娘是临盆之际,师父亦是走不开,只好派了师兄去。师兄长途跋涉到了鄯善,却体质不调,又误入了瘴气之地,还没等找到孟九转就自己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发展极速。”鹤松石说起往事,渐渐入了神,面上也跟着现出忧虑之色。 “师兄一个人在大漠,最后一次昏过去时觉得自己就要命绝于此了。但醒来时,却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而眼前一个少年,正坐在他床边睡着--原来,是这个少年救了他。那少年是鄯善人,虽不是大夫,但知道治疗瘴气的土法子,正巧遇到了昏倒在砂岩间的师兄,就把他带回家照顾了两天,救回了他的性命。” “半个月下来,师兄渐渐好转,便想辞别那少年继续去找孟九转。而少年听说后,却提出要跟着他,帮他一起去寻。条件是找到人后,要跟师兄回中原,拜入淮水派……因为那少年是部落首领的私生子,自小被同父异母的兄弟欺负,早就想逃离那里了。而脱出部落是叛族大罪,整个鄯善都再容不下他,他必须远远逃开,寻求新的庇护。遇到师兄,他正好觉得是个难得的机遇。” 二六五.真假 鹤松石目光一亮,道:“正是,当时他不过十五六岁,名字还叫阿布贾。遇到师兄后,他衣不解带地精心照料,很快得到了师兄的信任。所以,他帮师兄找人的提议也得到了同意……”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鹤松石神色黯然下来。缓了缓,才继续说:“蔡隶毕竟是本土人,不像师兄语言都不通……他辗转打听了半月,还真的得到了孟九转的消息--原来孟九转也在鄯善,甚至就在蔡隶所在部落治下,不过是在另一个很远的村寨当游医。师兄立刻赶去,见到孟九转,却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儿。” “怎么?”江朝欢适时问道。 “孟九转失联的三个月里,大家都以为他定是遭遇不测,甚至凶多吉少了。但其实,他凭着高超的医术,在那里很受尊敬,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大巫医。大漠里缺水,村民们轮流每天给他送水,他在那里的威信比在中原都高,根本不可能有人限制他的行动和通信。那他为什么不联系谢桓呢?他找到那味药材了吗?” 与江朝欢目光相接,两人心领神会,均明白了这个当时梅溪桥定感困惑的内情--作为谢桓的座上宾,为谢酝医治腿疾的孟九转却是奉顾云天之命来到谢府。这次前往西域寻药,也不过是他拖延治疗时机的借口。那么,想必他的“失联”也是故意为之,只为名正言顺多拖一阵而已。 而当时不知孟九转真实身份的梅溪桥察觉有异后,选择了当面去询问孟九转。 面对质疑,孟九转解释道,这些村民看起来对他毕恭毕敬,但实则是将他软禁了起来,为了逼他去给部落首领的小儿子治病。 其实治病救人本就是孟九转的职责,他也并没有什么种族地域之分,但那个孩子患有罕见弱疾,能治好的概率万分无一,就算要治,也得花费至少十年。孟九转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不得已推辞了。之后,便被首领送去了那个村子,要他再考虑考虑,让村民好好照顾他,其实是不放他离开,逼他接下这个任务。 说到这里,鹤松石垂下目光,眉心紧锁,摇了摇头:“江护法应该明白这都是孟九转编造的谎言,但师兄一叶障目,当时全然信了。为了将这个弥天大谎圆下去,孟九转甚至引诱师兄做了一件一生追悔莫及之事……” 尽管此事发生之际,江朝欢刚刚出生,但即便是日后慢慢长大,几乎与梅、鹤二位师兄形影不离,直到六岁那年淮水派覆灭,他也未曾听说过梅溪桥有什么悔恨遗憾。 难道在一切颠倒之前,就已经有了什么窥不破的暗流汹涌? 难道他所拼命维持着的、珍藏着的、回视着的那段人生;那短短六年却是支撑他走到今日唯一理由的记忆,也只是被岁月和他的想象抚平美化过的一场幻境? 江朝欢亦深锁眉心,定定望着面前相见不识的师兄,眼前重叠着的影子,却恍若回到幼时相伴的日子。 “他做了什么?”江朝欢听到自己的嗓子里挤出这样一句话来,语气一如平常的淡漠冷静。 “虽然师兄语言不通,又病体难支,一时没办法亲自证实,信了他的说辞。但时间久了终究会有破绽,于是孟九转为了彻底取信师兄,也为了永绝后患,便设了一个局--本来那部落首领确实就有个幼子,但并没有患有弱疾,也更不可能召见过孟九转医治。而孟九转不知怎么勾搭上了那个首领的私生子--也就是陪在师兄身边的蔡隶。” 鹤松石神色间分明有些不忿:“在他的唆使下,蔡隶去给那个孩子下了毒,又引荐了他去医治。他拖了两天,故意把人治死了。这下那首领真的生气了,便要杀了他。于是,受他蒙蔽的师兄的为了救人,杀入帐中,一番激斗之下,将那首领一剑刺死。” “自此,师兄与那部落真的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师兄虽武功远超部族众人,但大病后身体尚未痊愈,又是在鄯善大漠中,地形不熟,天时不占。屡次被袭,苦苦支撑半月,他杀了不少人,自己却也受了很重的伤。他想,与当地部族纠缠越久,对他们越不利,便要护着孟九转逃离鄯善。” “可这时孟九转又说,他耗费半生心血写下的医书还在那个村子,他必须取回来。”鹤松石目光一凛,脸上那道伤疤隐隐发亮,森冷着面色继续说道: “师兄又信了他的话,乘着夜色单枪匹马闯入村子为他取书,却不知这也是孟九转的毒计--他早已暗中给部族通风报信,他们埋伏在村子里,就等着师兄自投罗网了。” 鹤松石的声音有些发涩:“孟九转借部族之手除掉师兄。只要他们两败俱伤,师兄也死在那里,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大漠风沙掩埋殆尽。届时孟九转回到中原,仍是正道拥趸的杏林圣手,谢家尊奉的座上之宾,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闻言,即使知道梅溪桥并未死在鄯善,此刻的江朝欢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却听鹤松石吐了口气,继续说道:“师兄一夜鏖战,直到天明,整个村子血流成河,尸陈遍野。他杀红了眼,最后已分不清是部族的兵士还是村民……天光大亮之际,村子里的鸡犬都无一存活,师兄也终于倒了下去。” “那梅溪桥,又是如何活下来的?”江朝欢抬眼看向他。 “……是蔡隶。”鹤松石慢慢咬着这几个字,像是搅动压抑着几天的情绪终于绽露:“蔡隶本已逃远,却又折返回去,从死人堆里背出了师兄。” “师兄那时已经没气了。蔡隶背着他在大漠中狂奔,追上了孟九转。看到整个人被血染红的师兄,孟九转吓了一跳。扒开他的衣服,只见他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惨不忍睹,混着砂石黑血凝固在衣料上,剪了半天才剪开。而这时,从师兄怀中掉出了一个包裹。” “那是孟九转故意遗落在村子,其实早已抄好副本的医书。”鹤松石紧紧皱着眉:“尽管师兄精心包了好几层,还是被血染透了。血干涸后,好几页纸粘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上面的字迹也花了。孟九转捧着那本书看了好久,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将自己和师兄关在了房间里。” “整整三天后,他才打开门。师兄是救活了,但情况时好时坏,偶尔醒过来,也不说话。” 江朝欢沉吟着:“恐怕那时,他已经猜到了。” “没错。”鹤松石点点头,说道:“师兄心里已有了几分成算,但他一则伤势太重无法起身,二则听够了谎言,索性不再追问。接下来的一年,孟九转和蔡隶尽力照料着他。三人都绝口不提鄯善之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直到师兄有了一点好转,能自己行走了,他辞别二人,想要独自离开。” “谁知蔡隶追了上来,说当初他们约好了,帮师兄找到孟九转,师兄就带他回中原。师兄没说什么,默认他跟着自己,一路同行,离开了大漠。” 鹤松石站起了身,极目远望,窗外月色西沉,点点星斑若隐若现,已经快到午夜了。 他侧过身子,看到江朝欢指尖轻点,仍在耐心倾听,便道:“而在这一年里,师兄音讯全无,师父也很担心。但见孟九转和师兄都接连折损,又不愿再派出弟子冒险深入西域寻找。所以,师父也只是命我在中土边界打探消息。” “辗转多地,其间的琐事不足为提,终于,在阔别两年之后,我找到了师兄。”鹤松石转过了身,有些激动,但又蕴了几分落寞: “只是,我不理解的是,见到我,师兄脸上毫无欣喜之色,也不告诉我这两年都发生了什么。而更奇怪的,是当时师兄明明已经回到中原半年之久了,却没有返回门中,甚至未曾与我们联络过一次。不管我怎么问,他只说还有事情没处理好,就是不肯跟我回去。” 二六六.觅影 鹤松石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无端的,数九寒冬里莫名泛起沉闷的气息。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当时任凭我怎么问,师兄也不肯多说半个字。没办法,我只能一面去信给师父,一面留下来守着。而这期间,我见到了蔡隶。” “自从我来后,蔡隶一直躲着我。我本来也没去管他,但那日却撞见了他在翻动师兄的药材。虽然并不是偷盗或下毒,但我逼问下他也不说是在干什么。于是我去找师兄说,就算你不回去,至少也不要和这种来路不明、怀有异心的人待在一起。” 见江朝欢“嗯”了一声,他接着说道:“师兄却不肯答应,但晚上,他终于来找我了。那天的夜色和今晚很像,明明闷得没有一丝风,却让人生不出烦躁的感觉,只是每次瞟过那黑洞洞的天空,就会从心底里战栗一下……那晚,师兄把在大漠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 “我一时还不敢相信这两年时间会发生这么多变故,直到天色微熹,听师兄讲完了,我才能有些设身处地理解他。”鹤松石顿了一顿,凝眸叹息: “让师兄放不下、回不去的,有三重理由:” “一则,他此去不仅杀了部族里的很多人,还屠灭了整个村子。男女老少,一个活口都没留……向来被师父教导不可滥杀无辜,更不可对不会武功之人下手……师兄无法原谅自己。此事成了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当时他只觉无颜面对师父,即便后来回去,也时常郁结悔恨,一直到最后也未曾放下。” “二则,他一开始答应了蔡隶,只要帮他找到孟九转就带蔡隶回淮水派,而孟九转也确实找到了。但经历了此后变故,师兄也猜到或许与蔡隶不无关系。至少从蔡隶助他而不顾自己族人就能看出,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师兄是极重诺之人,扔下蔡隶他良心不安,带他回去却又怕他所图更多,会害了师门。两难之下,他只能暂且不回淮水。” “而三则,也是最重要的。”鹤松石加重了声音,直视着江朝欢,只见他极黑的瞳孔微微放大,倒映出眼前的人:“……是定风波。” “是江玄……让梅溪桥重新修订的定风波?”江朝欢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样自然地问出。 “没错。”鹤松石一开始就说过这节:“孟九转失踪时,师兄已修订了大半,也无法换人接手。于是,师父命他去西域时带上了定风波。而在寻找孟九转的半年里,他已经完成了全本的整理修缮,只是一时无法交给师父罢了。 “可这一耽搁就出了事。后来在为救孟九转杀了首领后,师兄就预料到了会遭到部族猛烈的报复。他怕自己无法活着离开鄯善了,那师父交给他的任务该怎么办……于是,他决定让孟九转把定风波带出去。” 江朝欢一挑眉,按耐下惊异等他继续说下去。 “师兄知道孟九转作为杏林圣手,总会随身背着许多药材,便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在被部族追杀的那段时间,夜里总是悄悄的潜入孟九转房间,把定风波刻在他的药材上。就这样,在去村子里取书之前,刻完了一整本。最后,他还留了一封信。” “他没有告诉孟九转?”这种说法让江朝欢觉得更不可思议。梅溪桥在孟九转药材上刻字,早晚会被他发现。可却偷偷摸摸的,不想让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鹤松石点点头,解释起来:“师兄本来是这样想的:他所刻的,都是最珍稀的药材,孟九转不会轻易去用,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若最后他能活着离开大漠,那就再偷偷取出这些药材,此事便当没发生过;而若他真的死在那,孟九转得以生还,那么等孟九转发现字迹时,看到最后便会看到他留下的信,帮他把药材送还给师父。” “所以,梅溪桥是并不完全信孟九转,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江朝欢问。 “是的。师兄当时虽然还没怀疑孟九转,但定风波是我们淮水派至关重要的心法秘籍,甚至可以说是大本大宗、立派之本。就算在淮水派内,也只有师父认可的寥寥数人能学,当然更不容外人窥视。所以师兄肯定慎之又慎。” 听到鹤松石渐渐回忆的入神,竟说出“我们淮水派”,江朝欢强忍不适,转而垂眸问道:“这么说,他应该会在刻的时候考虑,让孟九转即使发现了药材上的字迹,也看不出内容;而只有你们淮水派的人才能看懂。” “江护法所言极是。”鹤松石有些激动地连连应声:“师兄正是做此打算,而定风波也恰巧很适合写做密文。因为定风波共八章,每章以一首五言绝句题起,合计四十字。而本章所有的文字都在这四十字范围内所取。这样,师兄便以这四十字的顺序为代号,只刻数字即可。” “至于这八章的顺序,则以整篇心法的内核【大乐必易,闻道思退】八字为纲,取同音字的药材分别大蕺、乐樨、必大、薏苡、土中闻、道生草、思仲、蛇退,依次刻在它们之上。这样,就算孟九转不巧早早发现了字迹,也无法识得其中内容。但只要他看到最后的信,按照师兄的托付将药材送给师父,其中关窍师父自然一看便知。” 定风波的这个特点江朝欢是知道的,所以他刚刚也立刻想到了这个办法,只是不能说出来。但“大乐必易,闻道思退”八个字却是他第一次听到……闻大道而思进退,倒是合乎正宗道家心法的根本。但闻道、思退,让他不免想到了那两个人…… 江朝欢细细端详鹤松石神情,见他双目黝深、似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并不像说谎。而且这样的八个字,也不是顺嘴就能编出来的。何况,在这个细节上骗他好像也没什么必要……那么,为什么他从未曾在父亲口中听过这八个字呢? 暂且按耐下疑惑,江朝欢沉吟道:“在那危急关头,梅溪桥还要耗费这么多精力刻字,这个修订本就那么重要吗?原本就在江玄手里,何必为一个修订本如此大费周章呢?” 鹤松石会意地慢慢摇头,向他解释道:“定风波是师父开天辟地首创的心法,他用了大半生心血钻研。一直到师父大婚那年,才算完全功成。后来随着他武功臻入大成,又将其屡次精进,改换、更新、删减的内容数不胜数,最后成文的,都是最菁华高妙之言。这期间留下的稿子太多太繁杂,唯有最早跟在他身边的师兄能弄清楚,所以师父才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师兄。” “当时,原版和累次修改的记录也被师兄一并带走了,若师兄拿不回修订版,便需要师父自己重新亲自整理。虽然也能完成,但没有原稿,师父要耗费至少三年,还得牵扯他不少精力。此时师父刚刚得子,内外交患,若为此太过操劳,有些得不偿失。所以师兄将此事看得极为重要,甚至将那修订本视若性命。” 二六七.因果 这个解释倒也说的通。江朝欢目光示意,鹤松石接着说道:“做完这些后,师兄抱着必死之志独自去村里拿医书,只望孟九转能逃出生天,回到中原。但此去见村中重重埋伏,回想过去种种巧合,再得救后,终不免对孟九转产生了怀疑。” “而他初醒时还行动不便,又不再信任旁人,一时半会儿竟无法取出刻有定风波的药材。他又不敢打草惊蛇,便闭口不言。直到两个月后,身体稍稍好转,才能再次潜入孟九转房间。” 听到这里,江朝欢已经能隐隐猜到,梅溪桥并不会那么顺利将其取回。果然,接下来鹤松石的话印证了他所思: “可是,让他大惊失色的是,那些刻了字的药材,竟全都不见了。” 二人相顾凛然,各有所思,鹤松石又道:“包括那封信在内,孟九转所珍藏的药材竟少了十之八九。零落剩下的,他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也看不到半点字迹。而这段时间,他们要么仓皇逃命、要么深居避世,根本没有外人来往。也就是说,唯有孟九转、蔡隶二人有机会接触罢了。” “江护法,”鹤松石神色一动,向江朝欢抛出一个问题:“若你设身处地,此时会如何做?” 江朝欢闻言目光一沉,随着指尖轻点、周身泛起迫人寒意,淡淡说道:“此二人心怀鬼胎,杀了便是。” 夜色森冷,鹤松石随之一笑,坐回座中。 先前起过纷争的部族连着村民都差不多死光了,再想回去验证孟九转之辞都无人可问。可若当面再质问孟九转,得到的也定是更多的谎言。以梅溪桥当时的处境来看,解决掉身边这两个隐患的确是最好的办法。至于药材,一边自己亲自查访,一边重新整理,也好过继续与二人纠缠,被他们蒙骗。 只是,向来所受的教导让梅溪桥做不出这样的选择。 他在养伤期间,只是默默观察孟、蔡动向,有一次状若无意提到药材时,孟九转神态自然的说到,那些药材在路上逃命时弄丢了一些,还有一些为救回他性命用掉了,不过最大一部分,还是用来换了九尺樨--给谢酝治腿的药材。 原来,在逃命路上,他们还极其巧合的遇到了有这味灵药的游医。而为了换取九尺樨,孟九转献上了他苦心搜罗的珍稀药材的一半。 去问蔡隶时,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蔡隶还说,这一路他们满心都是如何救回他的性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换九尺樨时也是任对方自己拿,没空讨价还价。也因此,对方没把包裹系好,后来一路颠簸又丢了不少。 ……明明如此完美,又如此通顺地解释了药材的去向,但为何偏偏又是这样完美,这样巧合? 梅溪桥不信,却并不声张,只是在那养伤的一年里一直自己暗暗寻访。但是,偌大的大漠,一个游医散入人海便如水滴入海,无影无踪;而偷偷找来药方,给他治伤的时候明明用过其中两味药。 作为一个大夫,药材上被刻了字,他取用之时怎么可能不发现? 于是他暗暗观察熬药的流程,发现有时孟九转开完方子,会叫蔡隶抓药熬制。闲下来时,孟九转甚至会教蔡隶些医术……是什么时候起,两个人关系这么密切了?也可能是蔡隶接触的这两种药材? 是他们中的一个,还是合作谋划,抑或是真的如他们所说,药材只是自然消耗掉了?若真的是注意到了信才扣下定风波药材,他们又看不懂内容,为什么不趁着自己病弱来逼问破解之法? 太多的可能性,可每个方向都是死路,荒漠和时间掩埋了查探真相的希望,一切都只凭孟九转和蔡隶述说。 一年后,梅溪桥养好了身体,辞别二人,带着追上来的蔡隶回到了中原。 回顾相识以来,其实他屡次性命垂危之际都仰赖二人相救,这次重伤也全靠他们衣不解带照料一载。若他们真的心怀不轨,那得到定风波后又何必救他?让他直接伤重死在大漠不是更好?而弄丢定风波,不也全因他自作主张。就像把钱偷偷放在别人包裹里,钱丢了还要怪别人吗? 各种矛盾的声音在他体内争执,他最终只能深深自责,尽数归咎于己身。也因此,他不敢、不能、不愿重回师门。 深知他性格有些优柔寡断的江朝欢也能理解。而当时听完梅溪桥视角讲述的鹤松石,却比当局者迷的本人察觉出更多疑点。 于是,鹤松石偷偷去逼问蔡隶,蔡隶不堪重压,说出了孟九转找他合作,让他去给首领幼子下毒。而报酬是,他一直深恨的那个偏心的父亲以及欺负他的族人,都会借由梅溪桥之手除掉,他也无需再担心自己逃走后会被族人追杀。 只是,他没想到后来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梅溪桥会差点死掉。至于定风波,他更是咬定了一无所知。 鹤松石没有赶尽杀绝,只是强硬地带梅溪桥回到了师门,此后他们再也没见过蔡隶。 后来,还是进入顾门,知道了孟九转其实是顾门舵主后,他才推断出鄯善之事更多的细节,之前的疑点也一一得解。他对江朝欢所讲,也是他从自己视角补充过的。只是,梅溪桥永远也不会知道,除了回村取书的埋伏,孟九转还是故意失联;是骗他去杀首领;是利用他除掉部族;是把他引入死地,想让他们两败俱伤,让他葬身在大漠孤村。 “那么,回去后怎么样了?” 听到江朝欢的追问,鹤松石思绪从回忆中挣动,答道:“回到淮水后,我们如实告诉了师父。师父没有责难师兄,也没有追究此事,对外只说没找到孟九转无功而返。此后一切如常,师父自己闭关重修定风波,派师兄和我处理帮务。” “又过了一年,孟九转才回到中原,但江湖上也并未出现定风波的消息。慢慢的,师兄才渐渐安下心来,我们觉得应该是多想了,定风波并没有落到他手里。最后直到淮水之役、师父师兄去世,甚至是我发现孟九转真实身份后,那一版定风波都没再出现。” 说到这里,鹤松石才恍然察觉,随着回忆的深入,自己讲述的立场竟是昔日江玄徒弟、淮水派弟子的视角,还称他们为师父师兄。他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背过手去。 所幸江朝欢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低声自语般沉吟:“江湖传言的孟九转与梅溪桥有故原来不是空穴来风……若孟九转真的得到了定风波,为何不曾献给教主……还是正因他私藏了起来,才被教主追杀?” 天色已渐渐明亮,二十多年前的变故因果也明晰起来,唯有关于定风波的去向,他们仍旧毫无头绪。 这时,突然响起的扣门声惊破了沉默。听完来人禀报,江朝欢神色凝重,转身对鹤松石道:“蔡隶,自尽了。” 二六八.印记 匆匆赶去关押蔡隶之处,只见一些无虑派门人听到消息也聚在门口。见到二人,众人神情恐惧中又掩藏不住几分怨怼,虽然更多的还是对门派以及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 江朝欢低声吩咐了一句,属下便领命将众人隔开,一一带走单独关押。众人心虽不满,但无人敢有异议。 他这才示意鹤松石入内。路上二人已经大概了解了情况,人还没死,是服毒,只是十分危险。待近前察看,见蔡隶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气息只余一缕。而萧思退正跪坐在床边,捻动指尖为其施针……这个“叶厌”的角色,他不免有些扮演地过于尽责了… 江朝欢没有出声,站在不远处,看他有条不紊地撤针、催吐、开好方子,直到蔡隶脉搏渐渐有力了一些,他才得空上前禀报: “蔡隶所服之毒极为罕见,应是出自西域。毒性猛烈,发作迅速,属下医术不精,只能勉强用针压制一时,但属下不知此毒解法,若无解药,只怕撑不过四日。”他用叶厌的声音恭谨地说道。 看守发现蔡隶服毒之时,他已陷入昏迷。整个无虑山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唯有萧思退还能暂时救回他性命。鹤松石有些焦急地盘算着:“叶宫主都没办法,还有谁能救他?这附近可还有什么名医?或是从教中找通毒经的高手过来?” 然而,几种方法都不可行,四天也不够从幽云谷赶到勿吉。萧思退冷眼看着焦急的鹤松石,未置一词,便见江朝欢冷静地吩咐他继续研制解药,也没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离开之后,鹤松石追上步履匆忙的江朝欢,问道:“蔡隶在这个节骨眼自尽是什么意思?他认出了我?他果然不是那么简单随便编造发现孟九转遗体是?” 江朝欢没有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有几分确定他就是阿布贾?” “九分。”鹤松石想了一下,补充着:“若说我冒昧找你之时,还只有五分把握,那现在便是九分了。本来只是因为记忆深刻所以有莫名的熟悉感,但此次他所服之毒出自西域。一个在极北之地的普通武者为何会有西域毒药?” 其实听鹤松石讲述时还将信将疑的江朝欢,也是在蔡隶自尽后才完全确信了他的话。甚至他对蔡隶服毒的理由也有了几分猜测。 见他神色凝重,鹤松石小心地问着:“那现在该怎么办?当年之事唯一的活口若就这么死了,我们……” “不必担心。”江朝欢看着他,语气坚定:“能救他的人,已经在路上了。现在我需要去验证另一件事。” 随他来到无虑派暗牢,见门中所有年纪稍长的门人已被分别单独关押。 “两个问题,” 江朝欢立在甬道尽头,目光逡巡着两侧上百个无虑派弟子,声音没有特意抬高,但如冰锥般扎入每个人耳朵里,叫他们不由瑟缩了一下。 “一:十四年前孟九转避难来到无虑山,一直到两年后他被梁鉴一暗算离开。这期间他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和哪些人接触过,一一写下来,越详细具体越好,要带时间地点。” “二:蔡隶进入无虑派的经过,以及他一直到今日的所作所为。要求一样,越详细越好,哪个方面都行。但是,与你们自己相关的不必写。” 听到这两个问题,众人皆面露难色,不知他是何意。 “无论你们写了什么内容,都无需担心。需要担心的,是写的少的人。还有,”江朝欢也不多解释,只是淡淡说道:“说谎的人。” 人群骚动起来,有些想要与同伴说话的,被看守呵斥后退回一边。一一分发纸笔后,只见多数人还是迟疑着不动,但也有几个很快动起了笔。 江朝欢就坐在一边亲自看着,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犹豫着也被其他人影响提笔写了起来,君山夜后再未曾有过的紧张感蚀咬着他的心脏,连手腕处的折红英也酥酥麻麻的疼痒着--他隐隐约约觉得,对那孜孜以求的真相终于初窥门径了。 蔡隶被抛下后辗转来到勿吉,孟九转被顾云天追杀也逃亡勿吉,他不相信这完全是巧合,也不相信在这时间重叠的两年内两人没有交集。 只要做过,就有痕迹,何况是这偌大门派。他想窥探后来孟九转与蔡隶的关系以及遭际,但若直接问,又怕有诱导之嫌惹他们胡编乱造。这样问起来,众人写的更详尽了,而且与自己无关的事也没必要乱写,只是届时他整理会多费些时间罢了。 确是内容过多,大家写写停停,一边回忆,一直到深夜所有人才写完。 江朝欢一张张看去,时而勾画几笔,有的看完会放到另一边,鹤松石则在一旁记录。他似不知疲惫,一个时辰过去,拿起这篇回忆,才终于顿了一顿……似乎,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孟九转初来时,梁掌门还待之为上宾,极尽奉养。”确实,这样一位神医不管到哪里,都没有被人敌对的理由。说梁鉴一因嫉妒他名气设局暗算,逼他离开也就罢了,还要置于死地,未免有些奇怪了。 “掌门设宴相迎,门中人尽列席,但宴后第二日孟即辞别,独自去西侧山间定居。我本觉奇怪,但这时想起宴中我离席去醒酒时,曾看到孟九转与一人似乎是起了争执,那人的面容隐在树后没有看清,我听到孟九转有些激动的说着“他死了与我何干,又不是我杀的。”,我再想仔细听时,两人却很警觉地离开了。” “蔡隶是西域人,具体来自哪里倒不知道,刚来时他口音还有些奇怪,头发也发黄,这事在教中也不算什么隐秘,但当时梁掌门只告诉了我们几个嫡系弟子,后来没人提,渐渐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对了,蔡隶在上山两年后,也差不多就是孟九转来的时候,突然头发就白了,我还好奇问过他一次,他一脸冷漠的说是他唯一的朋友死了。我觉得他是随口敷衍我,因为他素来独来独往,不像有什么朋友的样子。” “梁掌门用儿子为诱饵,骗孟九转过来医治,结果儿子被他抢走后,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师母梁夫人跟他哭诉,说了一句:当时就叫你不要听他的,你非要冒险,怎么样,这下儿子都赔进去了。梁掌门有些发怒地打断她,道:我怎么知道会这样!他说孟九转是关里邪教的人,来无虑山就是为了找机会篡权夺位,我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夫人在儿子被掳走后就缠绵病榻,我们去探病,夫人就不让蔡隶进去。后来仅仅一年,她就去世了。因没有子嗣,是梁掌门的亲传弟子守灵带孝,但唯独蔡隶没去。听说夫人一直很讨厌蔡隶,所以我们当时也没人多问。” “孟九转那两年间与我们互不来往,相安无事,梁掌门只是叫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但后来我母亲生了重病,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偷偷去找他,他虽然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救了我母亲。为了感谢他,我半个月后想给他送些山里的药材,但快到时却远远瞥见了蔡隶。当时他在上山,遮着面容,但我还是认出来了。那条路只通往孟九转的住所,我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但我想到掌门不让我们与孟九转来往,便闪身躲在了一旁树林里。” “结果我看他不是往山上走,却是钻进了林子里的泥泞小路,我有些好奇,偷偷跟了上去,但跟了一段他频频回头,我怕被发现,就放弃了。” …… 上百篇回忆,可取的信息不多,但廖廖几个有用的拼凑起来,就相互印证补全了那段过往。 终于看完了所有人的文字,江朝欢放下笔,与鹤松石相顾之下,一条深埋于孤山十几载的脉络逐渐清晰了起来…… 二六九.目的 那是随梅溪桥来到中原的第二百天。已经习惯了这个温厚兄长的陪伴,也幻想着日后能说开一切,得到他谅解,蔡隶却又变成了一个人。 他知道梅溪桥回到了淮水派,也知道那是一个叫淮州的地方。尽管他清楚没人期待自己的到来,但还是跋山涉水找了过去。 只是,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在淮扬河畔,沿河脉走遍,由春到夏,繁华落尽,他也没找到淮水派的位置,没见到淮水派的任何一个人。 也是,这么厉害的一个门派,怎么会让他一个外人轻易找到呢? 后来,就是听到孟九转回来的消息。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是。何必再去打扰别人?反正,自己也不是不能活。 离开淮州,他漫无目的地朝着反方向走,只是希望离西域越远越好,离淮州越远越好。 走了很久,从四季如春走到冰天雪地,便这么来到了勿吉。 阴差阳错,遇到了无虑派掌门梁鉴一。因为他跟孟九转学过些辨认药材的方法,也懂些制药之术,梁鉴一收他为徒,从此便在无虑派安定了下来。 本以为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可仅仅两年,顾门与淮水派三战,最后淮水派满门覆灭。 梅溪桥,也死在最后一役。 他不相信。分开后还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还不曾为自己做过的错事道歉,他怎么会死呢?鄯善那么多次危险至极,他都挺过来了,这次怎么会真的死了呢? 蔡隶一夜白头。只想立刻下山去亲眼看看,但却没想到,故人也恰在此时逃到了无虑山避难。 见到孟九转,他几乎是一刻也等不了的,质问他到底是谁? 其实蔡隶已有了猜测。在鄯善时,孟九转让他帮忙做局,安排出被部落首领囚禁的戏码骗梅溪桥。又拖延两三年才回中原,贻误为谢家治病的时机。还有那个……定风波。 什么人才会与江、谢二门如此敌对?什么人才能驱使孟九转这样一位神医做事?来中原后悉心探听武林局势的蔡隶知道,最大可能,就是中原魔教顾门。 他一问,孟九转就痛快的承认了。蔡隶当时升起恨意,忍不住迁怒于他,喝问他为何要害死梅溪桥? 孟九转却说,他只是听命办事,各为其主。何况梅溪桥虽是顾门所害,但又不是他亲手杀死的,他只是一个暗桩,一个大夫,与他何干? 二人争执不下,蔡隶冷笑一声,道要去兖州为梅溪桥报仇。却被孟九转嘲讽,他找顾云天报仇是痴人说梦,白白送死而已。 蔡隶非常清楚他说的一点没错,但满心怒火不知发往何处,又觉这辈子活到现在,也没什么意思了,失魂落魄之下,甚至想要自我了断。 孟九转为阻止他,一时又撒了个谎,说会帮他报仇,但需要时间。 蔡隶信了。可没几天孟九转就借故离开无虑派,去无虑山西侧独居,也不肯见他。渐渐,他也看出了孟九转根本没有一点报仇的意思,只是敷衍他而已。 是啊,孟九转是顾云天的人,在鄯善就意图置梅溪桥于死地,现在,怎么可能因为一次萍水相逢,就改变立场呢? 他终于忍不了了。不就是报仇吗,骗梅溪桥最多的,害他重伤的,还当属孟九转。反正他也是顾门的人,那先找他报仇也未尝不可。 于是蔡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学着孟九转借刀杀人的法子,鼓动梁鉴一对他下手。 梁鉴一本就耳根子软,蔡隶只说了孟九转是顾门的人,来无虑山是奉命要取他性命以掌控无虑派,梁便相信了。 后面便有了在为孟梁看病之时暗算之事。但出乎意料的,孟九转逃出生天,还掳走了孟梁。其后,无虑派纷争不断,蔡隶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只是,他从没忘过梅溪桥。 现实总是迫人清醒。十多年了,他武功进境一般,也难以利用无虑派为自己助力,更没机会接近顾门,复仇渐渐成了遥远的梦。若不是此次他大胆的举动,只怕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和顾门有什么瓜葛。 而他当年从中起到的作用,门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梁鉴一也一直自责罪己,并没有怪到他身上,更没有和别人说过。所以,直到这次用所有门人的回忆印证,江朝欢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段往事。 …… 看着躺在眼前头发苍白,未老先衰的蔡隶,江朝欢有些无法理解他的心理。 昨日,他根据一人回忆信中所说的,“遇到蔡隶从孟九转处返回,却见他往另一方向离去”,已在荒山深处找到了一处孤坟。 那是一个衣冠冢,上面只有一个牌位,刻着“梅”字,干干净净。 不知出身西域、与孤儿无异的蔡隶,学着用中土的礼仪,为梅溪桥祭奠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鹤松石长长吁了口气,轻声道:“十几年过去了,孟九转也死了,不知蔡隶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有没有变……还有他说找到孟九转遗体,到底是真是假?” “那只有等他醒来问他了。” “今天是第三天了,救他的人会来吗?” 江朝欢转过身,望向门口,微微屈起眼睛,只道:“快了。” ……孟梁到时,正是第三日晚。让江朝欢没想到的是,一起来的,还有顾襄。 原来顾柔找到了吐纳延息之法,以后每日为顾云天过气一次即可,不再需要几人轮流耗费真气了。 不必守在顾云天身边后,顾襄作为孟九转亲生女儿,这个消息又瞒不过她,她这次一并前来也很正常。只见被萧思退带进来后,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按了按孟梁肩膀,孟梁便一点头,径直走向蔡隶,探向他脉搏…… 随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蔡隶脸色逐渐好转。鹤松石也恍然大悟,明白了蔡隶举动的目的。 放出找到孟九转遗体的消息,是为了引来孟梁,但却不料将沈雁回和他们引了来。为了掩盖真实目的,他只能装疯卖傻,说是为了除掉孟梁斩草除根,自己才能坐稳无虑派掌门之位。 本来这一说辞沈雁回都信了,却又有个意外--鹤松石随江朝欢上了山。 他认得鹤松石,也相信鹤松石肯定认出了他,他不知道投入顾云天麾下的鹤松石会做什么,于是只能破釜沉舟,给自己下了不立刻致命却又极难救回的毒。 这样,当世之上能救他的,也只有孟九转唯一弟子孟梁。 只是他不知道,其实不用他多此一举,江朝欢早就透出风去给孟梁,引他前来了。他服毒时,孟梁已经在路上了。 那么,千方百计在这时候要见孟梁,甚至不惜以自己性命为筹码,蔡隶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他真的找到了孟九转遗体吗?这一切又与那消失的定风波有关吗? …… 尽管已经窥知了大部分真相,但最重要的定风波还只能等当年唯一的活口蔡隶醒来。所以孟梁解毒之时,二人一直守在床边。 然而,还没等救回蔡隶,却传来消息,有了个更紧急的事。 --已经失踪了一个月的嵇盈风,终于有消息了。 二七零.向前 深不见底的黑暗,嵇盈风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生性谨慎的她没有立刻出声呼喊,而是尽量轻地起身,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崎岖的石壁,仰头努力才能看到的一两点星光……似乎是个深洞之类的地方。奇怪的是,尽管现在是寒冬深夜,却不怎么冷,地下深处也不潮湿。 回想晕过去前最后的记忆,是和那个数度偶遇的坡足男子交谈,却被牛马帮帮主朱廷越找上麻烦。在他走近弯腰的一瞬间,自己便失去了知觉,而最后看到的画面便是他腰间红布随他弯腰一晃一晃。 嵇盈风怎么都想不通自己是怎么着了道,当下只能先想办法出去。她活动了下手脚,还好没有受伤,凭她的轻功,这样不算光滑的坡面爬上去也不是难事。 然而,就在她屏息运动的一瞬间,一丝极其微薄的呼吸声传入了她耳中。 内力流转下耳聪目明,她又渐渐适应了黑暗中视物。小心地朝声源处走去,扶着石壁,走出约莫两丈远,才看到不远处隐隐约约一个人影倒在地上。 见状,她有些防备地站住,听那人呼吸声虽浅但绵长,应的确是在昏睡中,才放心地继续靠近。走到跟前,她蹲下来,黑寂中却只能看到模糊一片。迟疑片刻,突然想到昏过去前的事,从怀中一摸,果然银粉还在,便有些欣喜地涂在手心,借着一点星光的反射看向那人。 一身黑色斗篷,帷帽遮着面容,却是那奇怪的人的打扮。 嵇盈风怔住了。 想了想,她还是伸出手去,慢慢掀开了那长长帷帽--尖瘦的下巴、苍白的皮肤……和那日未曾看全的一模一样。 她一鼓作气,一下子把帷帽彻底揭开,一双狭长的凤眼倏忽闯入她目中,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 尽管此刻那双凤眼紧闭着,但如银勾弦月般的线条从眼角起承,到眼尾收束,迂曲一线,比任何丹青圣手的妙笔都要神韵天成。 嵇盈风偏过头,才能不至于被这双眼睛搅动神思。她有些明白了此人一直戴着帷帽的原因--这样一双眼睛,实在太引人注意,太难以忘怀了。 她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何故意接近她。只是,当下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 要不要在他醒来前独自离开? 若是往日的她肯定会选择趁机瞥下他逃走,但这黝深的石洞、燥闷的气息,让她莫名想起聚义庄初遇时,与江朝欢一起被困在地下密室的经历。 嵇盈风定了定神,朝这人腕脉探去……他不仅屡屡接近自己,还拖着棺材出现在八月十五的君山,他的身上,绝对有更多的隐秘。嵇盈风凭这一点直觉很快做了决定。 好在,经过检查这人并没受什么伤,不会成为拖累,嵇盈风想了想,从裙子上撕下几个布条,将他双手背在后面绑住,又把他绑缚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 做完这些,她又想到以前看过江朝欢绑人,会把人双手相对背扣,绕过手指关节把每根手指交错绑住,这样便更安全许多。 等她都忙完,从那人身后又绕回来,再看去时却吓了一跳。 --幽暗之中,那人凤目半张,灰绿色的瞳仁在她手心银粉的照射下泛起青芒,只消微扫一眼,嵇盈风遽然被摄住心神,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你醒了?”半晌,嵇盈风才能勉强说出话。她有些尴尬地退后一步,不敢再看这人。毕竟,趁别人晕着把他绑了怎么都不算光明正大。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亦不挣扎,只是抬起眼,认真的望着嵇盈风。随着他瞳孔微微放大,眼底留白减少,整个人的气息也变得宁定了。 见他不说话,嵇盈风硬着头皮开口:“那天的事还没弄清,所以我……” 还没说完,却听远处传来脚步声,正是向此处靠近。嵇盈风当即收声,下意识地看向这人。 这个在她绑缚时就醒了,却纹丝不动地任由她施为的怪人此刻也出奇平静,只以目光示意她不必理会自己,也不需解开,却要她自己躲起来。 嵇盈风也只一个眼神就懂了。躲在转弯处的石壁后,听到来人越来越近,她紧张的屏住呼吸,直到那人停住脚步。 “你是谁?这是哪里?” 嵇盈风心里一惊,此人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她绝不会认错--牛马帮帮主朱廷越。 显然他现在没认出没戴帷帽的那人……至少这说明,这两个人不是一伙的?而且,当日在现场的人都被扔在这里,也都是很茫然的样子,难道说下手的人不在他们两个里? “不知道。” 那人简短地回答。嵇盈风心下一紧,却听到朱廷越只是冷哼一声,便没再理他,自行试着爬出去离开。 而他看样子轻功也不错,同样也没受什么伤,约莫半刻钟功夫,他便出奇顺利地爬了上去。 所以这个石洞这么容易就能离开的吗? 嵇盈风等了半晌,再无异声,便从转角处走出,在安安静静等着的那人身前停住。 就这样抛下他不是她的作风,何况还有很多事没弄明白。 嵇盈风俯下身,对他说道:“这个朱帮主也不是跟着我的人,对?那天你没说完的话,还愿意再说一次吗?” 那人本低垂着的头慢慢抬起,随着眸光流转,凤目倏忽射出妖异光彩,他终于开口:“萧望师……是我的名字……有人派我保护你……” “萧望师?”嵇盈风重复着他的名字,却觉得从未听过,更不可思议谁会派他来保护自己。便问:“是谁?” “比你注意到的更早,我就跟着你了。”萧望师没有回答,他的声音迂曲悠长,与他的目光一样。 “后来我大概猜到是拜火教,于是那天,我本也打算告诉你。只是牛马帮不巧闯来,拜火教应该是趁着人多混乱下手,连朱帮主一起都没放过。” 话音未落,耳边“扑通”一声把二人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人形摔落在地,一动不动,已经不成样子。 是朱廷越?嵇盈风不敢置信地靠近,用银粉反光仔细看去,他圆睁着眼,整张脸溃烂发黑,身上裸露出的皮肤也凹陷着或轻或紫,好像整个的血肉都软烂了,散发出腐败的味道……这不会是撞击的伤痕。 嵇盈风不由退后一步,不敢碰他,却又不知他是否还活着。正恐惧间,他口中溢出一滩黑血,随着血水流出的,还有努力辨别才听清楚的几个字: “别…上…去…,向…前走……” 二七一.验证 江朝欢再次见到嵇盈风时,是在一个故地--七杀殿。 这座仿照拜火教制式而成的神宫,自七杀苏长曦离开后就成了一片荒芜。不知为何,嵇盈风失踪后会被掳到这里,还会传来消息暗示,唯有他亲自来才能救出。 七杀殿七道关隘,当日他们只闯到四值功曹之处,但后也曾听苏长曦说到,六杀生死门,入者一念生、一念死,最是杀机难测。 可事实是,他千里迢迢赶来后,却发现嵇盈风好端端在生死门前,与一个身披帷帽的人并肩而立,举止熟稔,像在安然候他前来。虽看起来经历了一些风霜,却并无被胁迫的感觉。 “你是何人?” 江朝欢缓步轻声,一时并不打算动手,那人却将手轻轻按在死门,透过帷帽,江朝欢也能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 随之一道妖异声音萦迂着送入他耳中:“我来取回,一点代价……” 豁然门开,江朝欢抬手一拦,欲阻住那人去势,却被嵇盈风挡在中间: “等等……” 就这一个瞬间,那人消失在门后,帷帽随风飘起,只隐约看到苍白面容与一双见之难忘的狭长凤目,便在这倏忽间又入死门,消失不见。 江朝欢可以肯定,这是当日在崆峒山下救走他、又把他扔在牛棚中的人。 回程路上,一向对他知无不言的却嵇盈风不肯讲述这些时日的经历,提及那人,也只说他叫萧望师,余者一概闭口不言。 江朝欢便不多问,只将她失踪后,拜火教利用她的镯子给嵇无风种下催眠,使他神志动摇,只得前往西域求解一事告知。嵇盈风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件事。 君山会后,她离开丐帮前,嵇无风曾告知她,自己武功突进除了修习长白虎豹拳的缘故外,更主要的是在雪山下拾得孟九转遗书后,发现那书经过水渍火烤现出字来,他好奇下意念不自觉随着字迹而动,竟在短短时日内培植了深厚纯湛的内功。 而后他左思右想,知这是孟九转留给女儿顾襄之书,又藏有顾襄身世,不便明示于人。 一直等到八月十五,岳阳楼内将其交还顾襄。至于书中字迹,他猜孟九转既用此方法隐去,定有用意,于是交给顾襄时已恢复原样,又怕江朝欢责怪自己,也没告诉他。就不知嵇无风被拜火教下手,是否也有这一层原因。 听得此节,江朝欢神色少见的冷峻。他当日观嵇无风武功进境实在超出正常范围,便应该想到的--没有内功根基,外功也不可能一日千里;而最能修缮破损经脉、纯湛至极的内功,便当属他淮水派不传之秘定风波。 可惜各种意外应接不暇,他疏于查证,再想到蔡隶一事横生枝节,正在孟梁赶来,蔡隶将醒之际,他会被迫离开。 携嵇盈风星夜兼程,赶回无虑山时,还好蔡隶尚未醒转。他先召开萧思退。 望着这个叶厌打扮的人,他冷笑一声:“蔡隶未醒,你很是失望。” 萧思退滴水不漏:“主上失望,属下自然心随主上。” “萧思退。”江朝欢慢慢念着他的名字,语锋一转:“扣下嵇盈风,在这个时机用她引开我,怎么,你也对定风波有所觊觎?你和那个萧望师又是什么关系?” “属下听不懂。” 望着垂眸平静的萧思退,江朝欢淡然一笑:“我走之前,已经告诉了孟梁,蔡隶知道多少他师父的秘密,若他醒来随便说出一点,对他和顾襄都不好……在我身边都不安分,你看,你何苦费尽心机在我背后动作呢?” 只见萧思退面色一僵,显是明白了这么久蔡隶都没醒转的原因却是江朝欢早有准备,无奈咬牙道:“是我技不如人……嵇无风已快走到边境,你也不想看着他死?” 寒光一闪,萧思退下意识合上眼,只道我命休矣,却见江朝欢只是淡淡瞥过他,从他身旁越过。萧思退心惊不已,听到那人留下最后一句话,身形已然飘远: “想要脚踏两只船,凭的不是你手里多少筹码,也要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守卫森严的暗室,在江朝欢的授意下,孟梁彻底肃清了蔡隶身上的毒素,也让他在这日适时醒来。 此刻他身上再没有瑟缩畏惧的伪装,坦然回视屋内众人时,目光中甚至还带了些隐约的嘲弄。 “我只和孟梁说话。” 听他命令般的语气,鹤松石强压怒意,喝道:“你和孟梁,我们都要单独讯问,岂能让你们串供?你还是尽早交代,定风波现在何处?” “鹤大人,同样的问题,十八年前你已经问过我了呀。”蔡隶故作惊讶,难掩鄙薄之色:“是您忘了,还是说,作为淮水派弟子的那段过往您不敢回想?” 生平最怕人提到自己出身来历的鹤松石一噎,正待发作,却见江朝欢目光制止,示意他先出去,他只得惺惺而去。 “其实我倒不怎么着急找定风波。”江朝欢独自留下,似闲聊般道:“反正我也破解不开,得到也没用。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为何给梅溪桥立坟祭拜?” “你是顾云天的手下,怎么会懂?”蔡隶并不看他。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你服毒引来孟梁,无非是想从他口中得到定风波下落。其实,定风波并没在你手里,当年的确是被孟九转私藏了?但你得到又有何用,你能看懂吗?还是你以为有了它,你就能给梅溪桥报仇?” 蔡隶久久不曾出声,就在江朝欢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他却幽幽一笑,狠狠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破解不了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看不懂就罢了,难道你不认识汉字?你和我故弄玄虚,浪费时间又是何必呢?” 走出房间,江朝欢心中仍未平静:蔡隶这是什么意思?蔡隶明明知道定风波的存在,说明他至少是见过写在药材上的定风波。那为什么他会觉得无需破解?这其中,又有谁说谎了? 踱步半晌,他只想出三种可能: 一,蔡隶为了引他怀疑鹤松石故意这么说,想引起他们内斗。 二,梅溪桥刻在药材上的,是定风波原文,并非是数字代号。但他骗了鹤松石和父亲。 三,梅溪桥在药材上刻了原文,也如实告诉了鹤松石,是鹤松石骗了自己。 再一想到嵇无风所练,多半就是定风波。若真是数字代称,他都解不开,孟九转又如何能破解?如何能写在遗书上? 江朝欢心下一紧,知道验证到底谁说谎的方法就在眼前。但若这么做,又要利用于她,江朝欢挣扎半晌,终是目光一寒,下定了决心。 二七二.破绽 当晚孟梁收好白天晒的药材去找顾襄后,却见顾襄不在房中。孟梁正要走,余光一瞥间却见床脚掉了一本书。 他叹了口气,走了过去,一边老成地抱怨:“她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拾起书来,他的自语随着目光停住了。 那是孟九转留给顾襄的遗书《岐黄经》。 而眼下这书正翻开着摊在地面,张开的那页,用蝇头小楷记录着肺经,下面还有精细的配图,只是,每行医经下,却是另一种笔体写下的字迹“至道之宗,奉生之始。会启周天,微而不显……” 孟梁一目十行扫过,暗暗心惊,再看书上纸张湿润,又有火烤之像,转头见一旁水盆边淋淋漓漓滴落了些水渍,而那水渍却蜿蜒到了火烛旁。火烛上架着一个铜盘,也留下些水印,此刻正翻倒着。 ……还好,看这景象,孟梁猜测是顾襄看书时不小心把它掉落于水盆中,捞出后为快速烘干又置于火烛上炙烤。随后有事离开了,但那书却没摆正,从铜盘上翻落下来掉在地上。 如此说来,她应该没看到……孟梁情急之下,顾不得太多,只将书又用水打湿,见上面记录着内功的字迹渐渐消隐,才把书又放回原处。 随后,他站在一旁似乎还想做什么,却听外面隐约有声,怕是顾襄回来,忙夺门而去了。 听他离开,房中衣柜门被推开,江朝欢从柜中步出,拾起那本遗书,默然看了片刻,携着书亦走出了顾襄房门。 此刻,他已经验证了,定风波到底在谁手上。 真正的遗书在顾襄手里,他拿不到,也不想碰,这一本自是他伪造的。 那本遗书他曾在嵇无风君山会上翻开展示时见过一页,他便将这一页翻开,他相信孟梁紧急关头不会往后多看。而他儿时学到定风波第二章,所以写个开头不成问题。至于这种录字秘法,他早在慕容义留给慕容褒因的遗言上见过,根据嵇盈风所说,也让他确定这种西域秘术便是孟九转所用。 孟梁只通医术,不懂武功,若在医书上看到内功字迹,这种奇事他定会告知顾襄参详。 除非,他认得这是定风波,而且,他不能让顾襄知道遗书上有定风波。 为什么会认得,这说明不仅孟九转跟他讲过此事,还给他看过原文。这便排除了定风波是用数字代号刻在药材上的说法,也能佐证嵇无风所练,真的是定风波。梅溪桥和鹤松石,至少有一个人在说谎。 而为什么他不能告诉顾襄。也只有一个可能--孟九转的嘱托。 他把自己完全代入孟九转的视角,想象着他每一步会怎么做。电光石火间,对整件事的脉络终于有了完整的猜测。 这次,他不再虚与委蛇,没时间多加试探,而是蓦然抬头,望向孟梁离去的方向,径直掠步追了上去。 后山无人处,掏出那本《岐黄经》递给孟梁,孟梁迟疑着接过,随即作色怒道:“你偷来的?又要做什么?” 然而一瞬间他神色僵住,明白了过来。 也不是笨人,孟梁垂下手,任寒风吹皱书册,冷冷一笑,讥讽道:“顾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怎样,冲我来。” 江朝欢负手而立,冰冷的目光漠然扫过他:“我只想给你讲个故事而已,若有不对,烦请你指正。” 没等孟梁回答,他便自顾自讲述起来: “一个少年从小在荒山野岭长大,见过的人唯有师父一个。他们相依为命,师父教他医术,视他若亲子。” “直到十六岁那年,一伙不速之客闯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逼少年带他们去找师父,给几个人看病。少年没想到,其中一个,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他的父亲,在他襁褓之时利用他暗算师父,师父的眼睛因此被弄瞎,却掳走了他逃往冰天雪地的荒山,从此一个人抚养他长大。” 孟梁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却还是强忍住怒意,听他说下去。 “他的父亲没想到儿子还活着,一时愧疚、激动、感激交杂,当场自尽谢罪。而那少年接受不了这个变故,冲入林间逃开了。他父亲的师弟去追他,其他人则继续在此看病。” “在山林里游荡了三天,少年想通了,又担心那伙人对师父不利,遂主动回去了。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伙人已经离开,可师父却也服下了必死之毒,命在顷刻。” “师父弥留之际,见到少年,却给他留下了几个奇怪的嘱托。他让少年日后跟随那伙人中的一个女子顾襄,听从她、保护她。还让少年在自己死后,将自己身上纹绣的字迹背熟,再把自己全身涂抹上加速腐化的药物,然后马上离开。至于那些字迹,他要求少年不许和任何人提起,唯有当顾襄有生死劫难之时,才能告诉她。” “少年虽不解,但一一照做,并立刻离开了。之后,他故意被师叔找到,随之回去,发现了那伙人留给他的字条,便追了上去,直到长白山下雪崩后,与那伙人会合……” 江朝欢语调平静,孟梁的怒意也渐渐平息了下来,转为了超出他年纪的冷鸷怨怼,甚至隐隐流露出杀意。 “精彩。” 孟梁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江朝欢:“这么好的故事,也只有你能编的出来。所以下一步怎么办?要用你那些手段,逼我吐出定风波吗?” 见孟梁直接承认,江朝欢也不再绕弯子,却道:“我还有几处不解,望你指教。比如,孟九转应是在自己身上和给顾襄的遗书里留下了定风波,那么,遗书里有几章?你记下的有几章?” “各有一半。遗书里是前半部,我脑子里的是后半部。” 孟梁爽快的回答了,顿了顿,又转而问他:“该你了,你可否告诉我,是怎么发现我曾回去见到过临终前的师父?又背下过定风波?” “因为我被派去护送顾襄求医时,教主格外吩咐,必须将孟九转就地处死,并把其遗体原封不动带回教中。我对此一直有些疑惑,直到了解了当年西域孟九转与梅溪桥旧事,孟九转或许得到了定风波。” 江朝欢亦不着急,娓娓道来:“但教主定是没有定风波的。这说明,孟九转私藏了起来,而这,应该也是后来被教主追杀的原因。不过教主应该也仅仅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但依他对孟九转的了解,可能觉得这般神医若真有这绝世秘籍,会记录在自己身体上,才最为保险。所以教主才下此命令。” 孟梁阴沉沉的一笑:“然后呢?” “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定风波与孟九转的关联,没想到这。所以,后来在长白山下雪崩后,失落了遗体,我派人搜寻许久,教主的人也把山脚翻了个底朝天,却毫无踪迹。” “经历了两次春天雪化、甚至嵇无风连那遗书和药瓶都捡到了,那么大的棺材和遗体怎么会还找不到呢?”江朝欢顿了顿,道:“我终于想到,不是我们找不到遗体,而是那遗体已经没了,彻底消失在这世上了,就算把长白山翻过来,也没人能再见到了。” “从孟九转的立场看,也很好理解。他既然当初没把定风波上交给教主,现在肯定更加不想。而见到我们,他自然明白教主目的。再看女儿还活着,那这本绝世秘籍定会被他当作保护女儿的筹码。所以,他表面上自尽配合我们,暗地里却要保证,自己的遗体、也就是定风波,决不能被我们带回去交给教主。也就是说,他需要在遗体上动手脚。” “再回想这一路的经历,才发现,其实从我们离开又折回看到孟九转遗体,到把孟九转遗体带走,在长白山下发生雪崩,遗体脱离我们视线掌控的只有两段时间。” “只是我以前一直将注意放在了雪崩后,一味搜寻,但却忘了,从我们离开时他还活着,到第二日我们折返他已经自尽,这期间,只有他一个人,此时才是动手脚的最好时机。” 听到这里,孟梁目光一闪,却问道:“那你凭什么说是我回去动了手脚,师父自己临终前吃下什么药物不可以吗?” “你还记得雪崩后我们再次相见吗?” 江朝欢只问这一句,孟梁便恨恨地斜睨着他,立刻懂了。 “我们带走孟九转遗体前,给你留了个纸条,上面写着我们落下东西回去取,结果发现孟九转自尽了,还留下遗言想让我们把他遗体葬回故乡,并要你会合,与我们一道回中原。” “你不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更不是能轻易信任别人的人。从小到大只与孟九转相处过,你的性情十分古怪,对他的感情也非同寻常。”江朝欢客观地叙述着: “试问,面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你本就充满敌意。而我们这一来,你师父就自尽了,我们还要带走他的遗体,你怎么会那么容易相信?那么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孟梁恨的有些牙酸,却也无可奈何。 确实,他负气出走,到长白山再见,中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失去了师父,可他没有质问他们,没有过度悲伤,就那么轻易地信赖了他们,跟他们回了兖州。 得知死讯连黄鉴赐都着实惊讶了好一阵,还盘问了许久。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因为一封字条就认同了他们师父自杀的说辞?就任人摆布,追随顾襄奉其为主? 除非,是孟九转亲口和他解释过,告诉了他一切。 二七三.解决 没错,是孟九转,将定风波一分为二,前半部隐秘地藏在遗书中留给顾襄,后半部纹绣在自己身体上。 也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重见光明,看到了他养育成人的徒弟。他怀着无比复杂的感情,为徒弟和女儿铺好了后路。 ……曾经他告诉顾襄,不到万不得已、发生重大变故时,不要打开遗书。 同样的,在最后的嘱托里,他也叫孟梁把下半部定风波牢牢记下,若是顾襄一生顺遂,就让这半部定风波烂在自己肚子里;若顾襄有生死劫难,那么这部书,会成为换回她一命的筹码。 也是他,让孟梁在自己死后,给自己遗体涂抹药物。这样,半个月内,他们还没走回兖州幽云谷,定风波就会随着他的遗体彻底腐烂殆尽。 所以,即使没有那场雪崩,他们带回去的,也只会是一口空棺材。 这,也正是江朝欢拒婚后,孟梁跑去质问他时不小心说漏嘴、又堪堪停住的内容。 “……你知道师父为她留下了什么吗?” “你知道她为什么回来吗?” 诸般谜题,今天已见之答案。但为顾襄留下了这本无数人争来夺去、为之疯狂的秘籍,真的会对她有好处吗?她又为什么要去而复返,在一个月后重回幽云谷?未来的命运,又岂会皆如孟九转希冀的那样发展? 见江朝欢神色不豫,不知在想些什么,孟梁戒备地退后一步,冷冷盯着他:“你若想要我把定风波背给你,那是绝不可能的。就算你强逼于我,我有死而已,我也是用毒高手,你应该清楚。” 这声声威胁落在江朝欢耳朵里,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淡淡地说:“你尽可放心,我不要。” “为什么?”孟梁仍一脸防备,并不相信:“你不是最喜欢夺走别人的东西吗?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江朝欢歪过头:“是啊,但这是我的东西。” 他神情无比认真,语气却似开玩笑般,孟梁一时拿不准他是何意,只愤愤道:“你的东西?不要脸。” 逞口舌之快后随即惴惴,孟梁小心地偷眼看向他,却见他虽未发怒,但敛起了笑意,负手说道:“现在的形势,你应该有所耳闻。昨日教中刚传来信,教主伤势恶化,加之定风波旧伤催动,音伤发作之势更加难止。这定风波,我不拿,但我们这些人里,终需有人给教中一个交代。” “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竟这样忠心,这么怕你的教主死了?” 江朝欢未理会他的嘲讽,淡然道:“西域旧事一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孟九转、蔡隶与定风波干系极大。时到今日,就是你的嫌疑最深。我求沈雁回给了我一个月时间,拖了这么久,三天后也到了期限。若届时拿不出一点东西,我有死而已,你和蔡隶也不怕死,但你觉得,顾襄会逃得过吗?” 孟梁眼神闪烁,望着他身后某处,咬牙切齿。 他虽不情愿,却也知道这不是威胁。顾襄是孟九转女儿,他是孟九转徒弟,就算他说顾襄对定风波一无所知,别人会信吗? 现在大家还客客气气,无外是顾云天还没到最危急之时,且还有他在前面顶着。若这些人都交不出定风波,就该轮到顾襄了…… 可若现在就以书换命,却又分明没到孟九转所说的“生死关头”。这种局势下,不仅未必能保住顾襄,还怕会引发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孟梁沉思许久,终究抬头望向江朝欢:“你有什么办法?” 朔风冷冽,这会儿还下起了大雪,二人眉目霜雪凝结,寒意丝丝沁入。 “定风波,是一定要交的。但怎么交,交什么,还有余地。” 逆着风势,江朝欢忍不住咳了几声,调息片刻后,将鹤松石对西域鄯善之行的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 对于药材上的刻字是数字的说法,他尚无法确定是鹤松石还是梅溪桥说谎。但此刻他有些灰心,不愿求证,也不敢求证,怕连梅溪桥也与他的记忆相去甚远…… 那么,正好利用这一点浑水摸鱼,就算了。 “我会和蔡隶交代好,明日你们两个当场对峙。他会说当年梅溪桥刻字的药材孟九转的确注意到了,并私藏带走,但是没有每章前的引诗,数字代称他破解不开,至此,你承认即可。然后,你只需照实说出孟九转临终前对你的嘱托。他们逼问后,将全篇的数字代称背诵出来。” 孟梁听了,有些怀疑:“蔡隶凭什么说是数字?他应该是恨师父的,恨乌及屋,又怎么会帮我和顾襄作伪证?” “蔡隶最恨的人当属教主。他也怕定风波真的落到教主手中。”江朝欢显然不想说太多:“这个不用你操心。” 孟梁面色稍霁。江朝欢的能力,他还是相信的。但转而想到另一个人:“鹤松石会不会提出异议?万一梅溪桥和他说的是直接刻字,而是他对你说谎了呢?” “刻数字的说法是鹤松石嘴里说出来的,这个时候推翻,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何况若是他说谎,那便说明他有异心,也觊觎着定风波,我们顺着他的说法,应该正合他意,他绝不会多嘴的。” “好。” “还有,”江朝欢看向他:“鹤松石学到了定风波第二章。所以,你需要从孟九转的遗书中把前两章用数字转录出来,这样鹤松石那边才不会露馅。至于后面六章,你随便编就好。不过,你编完可别忘了,万一他们再问你,背的不一样就糟了。” “知道了知道了。但遗书又不在我手里。”孟梁嘟囔着。看到江朝欢冰冷的目光,才道:“好……” “这样还不足以把顾襄彻底摘出来。”江朝欢目光点了点那本他伪造的岐黄经:“孟九转遗书,你好好抄录一份,伪造的像一点。当然,用药水秘录的半部定风波不必复刻。” “干什么?” “由顾襄献给教主。就说里面孟九转留下的医术可能对教主伤势有用。” 孟梁转了转眼珠,明白他的意思是让顾襄脱去与定风波的联系,同时表现忠心。 虽然信不信,信几分是他们的事。但至少表面上都做到位了就找不出破绽。只是……孟梁迟疑着审视他:“这样,确实每个人都对顾云天有了交代。但是,你从中能获得什么好处?你图什么呢?可别跟我说仅仅为了自保。” 风雪呼啸着,盘旋着,勉强缓和了几分这压抑的沉默。 江朝欢面对他穷追不舍的目光,倏忽嘲弄一笑:“我也不希望教主得到定风波,但现在还拿你没办法。这句话,你可满意?” 已经到嘴边的一句“你是想利用我们谋划什么”硬是被孟梁噎了回去,望着江朝欢愈加森冷的面色,他心里一紧,转口问道: “你为什么不亲自找顾襄说?她可未必同意这个计策。” “她会的。”江朝欢笃定地说。 极低的温度下,二人呼出的气息转瞬变成森森白气,江朝欢最后看了他一眼: “路,已经给你指明了。明天怎么做,随你。”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孟梁久久未挪动身形。 适才见他抬手之时,手腕处又隐约现出花叶之形。再观他面色苍白,不胜风雪,果然是折红英发作之象……他难道是因此对顾云天生出二心?他真的不想得到这部近在眼前的秘籍吗? 到底,可以相信他吗? …… 夜色最深之际,蔡隶躺在床上,仍呆呆望着上方屋顶,毫无睡意。心中百转千回,尽是鄯善风沙掩不住的前尘。 突然,眼前投下一片黑影,四处守卫则皆缓缓倒下。肃寂之中,来人偕风雪趋近,声音中都带着寒意,幽幽开口: “你,还想为梅溪桥报仇吗?” 二七四.掣肘 次日,蔡隶被押往内堂,与孟梁当场对峙。 蔡隶力证当年孟九转私藏了定风波,还拿出了与孟九转往来信笺。 迫于压力,孟梁承认了孟九转将此秘籍传授于他,并默出了全篇内容。 不过,蔡、孟与鹤松石众口一词,说当年药材上的刻字是数字代称,所以,即便孟梁吐出全文,也无人可解。 急讯幽云谷后,圣教诏令回复,命鹤松石押蔡隶返回,研究定风波引诗,同时助顾柔稳定教主伤势。 顾襄偕孟梁亦一道回教,主动将孟九转遗书献给教主。顾柔大为赞赏,免去孟梁知情不报之罪,并允他戴罪立功,与鹤松石共同参详,以期尽早解开秘籍原文。 从孟九转这边入手的路就此打住,玄隐剑又毫无线索,一时如何找到定风波再次陷入僵局。 此时,嵇无风一行已走到中土边境,丐帮的人几次差点被甩开,拜火教也似有所谋算,通过沈雁回行踪逆推,把圣教在边关的联络网都拔了出来。 生恐情势有变,江朝欢请命赶往西域,与沈雁回共入拜火教,为顾云天寻音伤疗愈之术。 半月来星夜不停,连除夕之夜都在赶路,他终于将嵇盈风送回丐帮后,到了边境昌满苏。 照此速度,再过两日就能追上沈雁回了。教中却传来密信,顾云天不知何故醒了过来,左手已经完全麻痹,无法活动,同时头痛欲裂,耳鸣不止。自他左手指尖向上,沿着整条手臂到肩颈耳后为止,爬上了一条针尖粗细的黑线,这是音伤余韵将手少阳三焦经完全毁损的征兆。 只要再往上一分,绕耳终结,这条经脉就彻底废了。届时,他体内真气阻滞,情势只怕会急转直下,甚至随时有性命之危。 这个消息若放在往日,定能让江朝欢欣忭不已,但现在,他心中情绪却复杂难辨。 一直以来,他总以为自己是亲历者,当事人。但顾柔在连云峰顶的话和梅溪桥鄯善之行让他明白:其实年幼的他所见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那条他放弃一切走上的、认定的路,现在似乎就要走到尽头了,却不得不就此停住,甚至连方向都看不到了。 江朝欢纵马疾驰,眼前景色呼啸着被他甩在后面,在急速变幻中模糊成一片。 何为真,何为假,蒙在他眼前的阴翳越来越浓重,让他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昔日赌上性命也要复仇的对象,现在却不得不为延长其生命奔走西域。那种荒谬与挫败感,是即便在屡次谋策失手时都未尝体验过的。 亲非亲,仇非仇,再没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了。不是吗? 狂风呜咽,与他的大笑声一道化作尘烟……不知狂奔了多久,气力都已渐渐不支,却见远处倏忽烟火灿烂,在这荒漠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勒马疾停。 那是教中遇险求援的信号,是沈雁回怎么了吗? 江朝欢神色一凛,当即策马冲了过去。须臾,却见前方几个东倒西歪的人影拦住去路。抢过去看时,竟是几个熟面孔--丐帮派去护送嵇无风之人。 这几人身上并无伤痕,但无法视物,双眼都瞎了。 江朝欢扶起一个急切询问。那人眼球上蒙上了一层白膜,无神地看向声源处:“拜火教,是他们……本来没什么问题,直到我们到昌满苏后,分成了三组轮流跟着。他们却反而趁我们每次换班的间隙把我们隔开,上一组掉队后引诱到瘴气处,把我们眼睛毒瞎,现在我们已经追不上帮主了……” 在这大漠,本就难辨方向,又不识路途,全靠紧密跟随拜火教人马,所以也因此反被窥得行踪遭到暗算。而他们一旦失去视力,再想追回去就不可能了。 江朝欢心下一沉,他对拜火教,到底还是大意轻敌了。 好在拜火教法令森严,不得滥杀,这些人尚无性命之虞。只是,之后的路,丐帮是指望不上了。 不及细想,他凝目极望,辨听得一丝打斗声,吩咐萧思退善后便掠步而去,身形倏然飘远。 漫天黄沙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持扇而立,周遭尘烟飞旋,江朝欢在几丈外远仍感到磅礴真气倾压下的窒息。 是谁,能迫沈雁回使出全力? 只见一片沙石席卷,沈雁回手腕微动,折扇随之压下,但与之相抗的那股力量自下反推,扇面便如波浪般鼓荡,再难转动一分。 见状,他左手按上扇骨,急喝一声,折扇骤然一转,同时无数细针暴出,偕着无匹内力将面前黄沙豁出个口子,劈成了两半! 沙退针疾,一个白色身形蓦地冲天而起,一跃至极高处,俯冲而下,暴雨般的银针竟也随他双手一推激射而回,纷纷掠向沈雁回面门,且来势更疾了几分。 沈雁回反应极快,拧身而退,折扇在面前绕了一圈,收起时已将细针卷回。却不料白影亦后撤数步,随着他身形飘动,震天气脉擦着他袍袖逆流,卷着黄沙如飓风般扑向沈雁回,沈雁回持扇相迎,“砰”的一声,扇面当即被风冲破。 这人招式不显,却如此擅长借力打力,沈雁回攻势愈劲,他所凭依之反击就愈强,尽数回敬。 当此之际,江朝欢心下一紧,却见沈雁回目中精光大盛,周身真气一瞬间充盈至极,尖利扇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射出去,遽然把白影钉在了地上! 然而纯以正面相抗运力过耗,沈雁回亦被自身强大内力冲撞,脚步微踉着退后,右手按住了心口。 往来三招之间,沈雁回分明已用尽全力,却占不到半分便宜,江朝欢反应过来,这人当是拜火教神官桑哲! 果然,凝目看去,那人眉间一座双峰小山,黑雾缭绕,正是“岱舆”之形。此刻他正振袖一拔,鲜血随着扇骨喷薄而出,霎时把白衣染红,他也同时揉身而起,避开了沈雁回飞棋一击。 江朝欢微有惊异,适才沈雁回虽内伤吐血,但以他造诣,足以比肋下中箭的桑哲更快调息蓄力,却为何慢了一步,错失良机? 再观数个来回,二人身形纠缠、胶着不已,沈雁回竟隐隐落入下风,江朝欢有所明悟: 沈雁回胜在内力纯厚,但桑哲借力之法遇强更强;沈雁回虽招式全开,但不敢下死手,反之桑哲却无所顾虑,尽是杀招。此消彼长,有所掣肘,沈雁回自然难以抵挡。 而他不出杀招的原因,自然是桑哲种下的岱舆连箸。他若丧命,顾云天便必死无疑…… 风沙啸叫,昏黄冲天,逼得江朝欢退开数尺,难以加入战局。 这样的对决对沈雁回来说,可谓毫无胜算。那他何必与之动手?他又是早料到会落得这般局势,才放出烟火信号的吗? 压下满心疑惑,江朝欢无法再一味观望,当即瞅准时机欺身而上,一剑破空刺向那人。 二七五.平衡 他一招“响遏行云”,铮铮剑气堪比泰山之压,偕着凌厉至极的劲力拨开粘着的二人,反手一滑,斜刺入桑哲左臂! “慢着!” 就在剑尖要刺破袖袍之时,身后沈雁回急喝一声,江朝欢当即截断内力,遏住剑势。 只是,随他抽身提剑,桑哲袍袖亦猛然鼓荡,挨上锋锐剑刃时即破开一个小洞。只见桑哲暗绿双瞳一闪,无数幽蓝小虫自豁口爬上剑尖,随江朝欢提起剑身,攀着而上,转瞬间粘附住了长剑。 幽蓝自下而上,如水波逆流般涌出奥妙的曲线,顷刻便包裹了剑刃,又朝剑柄流动。 早听岳织罗讲过的江朝欢知道这是拜火教秘术巨灵,当日大耗顾云天内力、使他后面难抗大傩十二仪的缘由,亦是任瑶岸身故之元凶。 他一念间已运足内力,双手握紧剑柄,无形真气倾压而下,止住巨灵上爬。 以真气充盈周身,隔绝幽蓝不得靠近,似是抵挡巨灵的唯一办法,这也是当日顾云天所用招数。不过,此刻他除护体内力外,还贯注真气于长剑,不再避退,而是捻动剑身,直取桑哲颈窝。 剑刃裹满巨灵,散出幽蓝光晕,不仅再难上升半分,却反而随着真气压制缓缓蜕下,片刻剑刃又露出一截精钢本色。 然而,江朝欢需分出大半内力阻巨灵爬升,出剑自然势缓,一来一往间,碰不到桑哲分毫,反而累及自身。僵持之下,他剑招渐渐吃力,幽蓝又趁势流到剑柄之缘。 黄沙与巨灵一道被内力隔绝,在一片昏暗中泛起幽光,也映着他右腕上桃花淡淡--强运真气又引折红英发作,他双腕微颤,渐感不支,甚至心脏重重泛起麻痹。 突然,他只觉涌泉穴一暖,一股强劲内力倏忽注入他体内,是沈雁回相助。这股内力绵长纯湛至极,霎时把他周身经脉强化数倍,心悸亦随之而止。 从赶到此处,二人一直未得机会交谈,甚至未曾目光相接。但此刻,虽仍看不到身后沈雁回神色,他却相信沈雁回已明白了他的意图。只见他微一点头,手腕一翻,所执长剑遽然寒光闪逝,巨灵炸开,散成无数幽蓝光点,直冲沈雁回聚拢! 巨灵飞散,他趁这一瞬的空隙揉身而起,刺出锋芒无匹的一剑。 剑身极快抖动之下,击起呜咽般的风声,寒光冷冽,剑气长鸣,势不可挡! 只见剑芒倒映中,桑哲瞳孔缩紧,倾尽全力拧身而退,堪堪避开这一击。却不料江朝欢半途变招,就虚为实,剑气恶灵般紧紧不放,剑刃却绕体而过,笼住他身后两寸。 有形之剑与无形之气竟能同招异势、生生分离,沈雁回与桑哲均是不敢置信! 此刻摆在桑哲面前的是两难选择:若接下虚招,必被剑气所伤;但若避虚就实、后退躲过真气,则会被锋刃划过肩侧。 只见这电光石火一刻,桑哲身形巍然,硬接下了这道强劲剑气,面色登时一变,血色顿失。 而与此同时,被沈雁回引去的巨灵又重新散开,一大半冲向江朝欢执剑之手。 本又要陷入胶着的局势却随桑哲一声清啸终结。沙尘漫天搅动,桑哲振袖抽身,巨灵如闻召令般随之回转,在其身前筑下一道幽蓝墙壁。 江、沈二人运力防备,却并不追赶,任凭巨灵随着桑哲身影消失在黄沙之中,凝成一点。 才经恶战的大漠重归平静,风沙渐息,恍若向来如此安宁。沈雁回理理衣袖,抬眼间与江朝欢目光相触,随即点了点他那柄被巨灵附过的长剑,悠然叹道:“总不知你是太相信我了,还是太过自信……” “沈师叔不是一样吗?”江朝欢拿出水囊,认真清洗着长剑双刃,淡淡道:“教主都讨不到便宜的对手,沈师叔却敢孤身迎战。看来这边情势不太如愿。” 沈雁回默然片刻,脸色暗了下去。 “我想抢来嵇无风,与拜火教换取疗愈音伤之术。” 只这一句话,江朝欢便明白了他的谋算。 顾云天伤势突然恶化,时不我待,赶去拜火教再寻疗愈术只怕为时已晚,更何况远来闯入豢养无数杀手的西域魔教,胜算廖廖。 但嵇无风既然是拜火教花费很大代价要弄去的人,就定有价值。若他能在路上将其劫走,作为筹码,与拜火教谈一笔交易,便能多了一分拿到疗愈术的希望。 沈雁回甘冒奇险,就是想赌上一把。但却不料神官桑哲蛰伏暗处,亲自护送嵇无风。他不能杀桑哲,就处处掣肘;桑哲碍于教规,倒也不愿立刻取他性命。于是二人纠缠良久,直到沈雁回猜到自己会落入下风,放出求援信号。 江朝欢赶来后,桑哲以一敌二,瞬间陷入劣势。如何破开战局还是次要,江朝欢知道桑哲早晚必定使出保命绝招,故刺其袖袍,引他更早放出巨灵对战。 而他以一虚一实、形意分离之招试探,就是为了探求一个问题:巨灵到底有没有解药? 当此情形下,桑哲若后退就会被有形剑刃刺中,但若不动则会被无形剑气所伤。按照常理,蓄满内力的剑气迎面冲撞,所受内伤定然不轻,正常人应该会选择退后以避,宁被剑刃划过,反正伤处又不是要害。 但桑哲反其道而行之,硬受一道强劲剑气,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惧怕剑刃上的巨灵之毒。 此前已被沈雁回扇骨刺入肋腹,桑哲应该并非不敢受皮肉外伤。而江朝欢的剑刃被巨灵黏附,上面残留着的,尽是那触之即腐的剧毒,作为巨灵的主人,桑哲原来也不敢中这种毒,才会做此选择。 江朝欢被巨灵纠缠之际却大胆出招强攻,好在沈雁回无需言辞便能领会,将巨灵引开,二人配合无间才逆转了局势,并窥探出个中隐秘。 “看来桑哲应是服用或涂抹了什么药物,笼于袖中的巨灵才不接触他。”沈雁回有些安慰,至少这意味着巨灵也有弱点,并非无法抵挡。 “而他生怕被带巨灵之毒的剑刃刺中,说明即使是其主人,桑哲也没有巨灵的解药。一旦中毒,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试探出的答案还算满意,江朝欢仔细清洗过剑身,归入剑鞘,便与沈雁回追上了桑哲离去的方向。 所谓拜火教神官的三大秘术,皆是禁制之术,妖邪而吊诡,这种异术是投机取巧之法,往往能效越强,反噬越大,限制也越严苛。 正如岱舆连箸需要以命换命,巨灵之毒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桑哲用以攻击别人时,自己却也不敢被其沾染,所以带毒之剑成为反过来掣肘他的利器,这便找到了日后应对巨灵的新法子。 而那不死之民,今日桑哲宁可败绩而逃也未曾使出,想必也有着巨大的缺陷,一不小心就容易殃及自身。 如此,他们不敢伤桑哲性命的劣势终会找到弥补的办法,双方各有牵制,才算平衡。 沈雁回慢慢落后了江朝欢一步。望着他孤迥的背影,沈雁回心中半喜半忧,五味杂陈。 半晌,他还是提气追了上去,给江朝欢递过一物。 江朝欢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僵住在原地,一时甚至忘记了呼吸。 二七六.真相 风入松。 三个大字赫然闯入江朝欢眼底,随之涌上的是潮生崖下、孟昶墓中,那险象环生之夜的记忆。 因祸得福,顾襄默记下了广陵嵇氏早已失传的秘籍风入松,并造册成书,送给了他。也是因练成风入松,他体内定风波与朝中措两种真气才得以相融,旧日隐疾由此得解,后来还吸食了数人内力,功力大增。 这是顾襄与他关系转变的开始,也是第一次,顾襄为了他对教中瞒而不报。 可是,为什么风入松如今会在沈雁回手中?此时,他应该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这是何意?”他斟酌着词句。 沈雁回打量着他的神色,忽然问道: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二小姐为何去而复返。” 诚然,这是他一直百思不解的问题,但此刻,一句“为什么”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逃也似的挪开目光,咬牙半晌,再开口时,已找回了往日淡漠的语气: “与我无关。” “错了。” 沈雁回摇了摇头:“还真的和你关系不浅。”他顿了顿,慢慢说道:“二小姐,就是为了你才回来的,这风入松,也是为了救你才献给教主的。” 声声入耳,字字如刀。 分明是初春转暖的天气,江朝欢却如堕冰窖。他感受到心脏重重一跳,针刺般的麻痒便随之蔓延,把身体里流动着的血液寸寸冻结,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下。 “二小姐得知身世真相后,奔出岳阳楼,本欲一走了之。但却撞上了亲临君山的教主。” 沈雁回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自顾自地说着:“教主并不拦她,甚至允诺她若离开不会追杀,但,却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如果她能甘心回到教中、继续为教主效命,并能拿回足以换取你性命的东西,教主便会为你拔除折红英,让你活下去。” 真相,远比任何刀剑锋利。 一直以来的困惑解开,却是他想象不到、也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答案。 一切早有痕迹,他却从未做如此想。 太自以为是了,不是吗。能让她甘愿重返牢笼,能让她放弃最后一次选择权利的,还能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对她诸般利用、不断欺骗,她却如此待我? 为什么在她回来后,还要怪她没按自己的期待彻底离开? 为什么将放弃定风波视为给她的报偿,换来一个心安理得,甚至觉得可以弥补对她的亏欠? 遽然间,滔天巨浪般倾轧而来的恨意塞住了他体内所有空隙,将他淹没,让他窒息……他恨的是自己。 江朝欢恨自己,无能却自私,愚蠢又迟钝,更恨的,是这条用她的自由换来的命。 这样一条肮脏至极、卑劣不堪的命,怎值得她付出那样的代价? 他死死盯着那本风入松,目眦欲裂,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 君山之夜,不,或许更早,自己就该去死了…… 那噩梦般的声音紧紧不放,刺入他最深处:“二小姐许下承诺,求教主先保住你性命。在外云游一月,她果然带回了这嵇氏失传的秘籍。” 见他眼角猩红,气息散乱,微微发颤的双手已拿不住那本书册,沈雁回不由眉头一皱,但还是继续说道:“教主当时伤势已经恶化,不便修练,就把它给了我,让我找到定风波后,以风入松内力辅助,尽快练成道宗内功。” “只可惜玄隐剑踪迹难寻,此物白放着也是浪费。现在你我既已决定深入西域,前路危险重重,只一个桑哲就未必对付得了。我们不如先练成风入松,尽快提高内力修为,这样到拜火教后胜算才大一点。” 凝重的閴寂。 沈雁回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好似悲苦,又像是嘲笑,交织成把一切毁灭殆尽的沉沉厌倦。这样的神色,分明与那日谢酽得知自己身世后有些相似。 此时的他,才是真实的吗?到底哪个反应,是他的面具? 长久的沉默,反而渲染成一片绝望而真切的悲鸣,无声却鼎沸。 然而,其实也只过了几个呼吸,再抬眼时,江朝欢淡淡应了一句:“便听沈师叔吩咐。”一切又已恢复如常。 他又戴上了面具,还是,适才的短暂失态才是他刻意伪装的情绪?沈雁回目光灼灼,却终是看他不透。 再往后的几日,二人追踪步伐放得缓些,更多的时间合力参详,按照书册所言修练风入松心法。 风入松冲淡圆融,讲究大道归一,沈雁回摒弃杂念,不再被顾云天伤势搅乱心神,进境极快。江朝欢也紧随其后,短短时日就练到了带脉,可见他心绪平稳得一如既往,也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离开中土后,穿过了大片荒漠,到西域时二人已将风入松彻底练成。 而与桑哲短暂交手后,双方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般,一路相安无事,互不滋扰。桑哲倒是着意隐匿行踪,但萧思退知道拜火教方位,且熟悉他们的标记与联络方式,常常以他们的手法留下痕迹给沈雁回看到,便也能追得上,所以他们倒也不用跟得太紧。 直到元月一过,到了天鹫峰下拜火教的地盘,重重险阻、无数关隘,方再一次体会到这西域魔教、暗杀圣地的实力。江、沈二人力抗天鹫峰入教之路的天罗地网,这边嵇无风已被送上了山。 自楚山交接后,嵇无风便被拜火教控制。他多数时候神智仍是不清,但偶尔也有灵醒之时。 被数名神职司使挟着上到天鹫峰时,他以退化后童稚时期的眼光看来,还很是开心。 此处虽地处大漠,但有灵泉通过,整座山如同沙漠绿洲一般,遍植苍翠,生机勃勃。 那些中土从未见过的植物一股脑地闯入嵇无风眼中,叫他目不暇接,摸摸怪柳,又要去摘椰枣。一旁神职司使生怕桑哲发怒,不住催促他。但嵇无风此刻幼儿心性,只对一切好奇,仍是一步一停。 “这是什么?” 突然看到一株参天古树,上面花叶茂密,下面枝条粗壮,界限分明,就像一朵变异了的巨大的蘑菇,嵇无风大叫一声,奔了过去,仰头喜滋滋地看着。 一个神职司使拉了他几下,想把他拽走,他却把脸一扭,张开双臂抱住了树干,整个人挂在了树上,神职司使再扯一下,他就往上面爬去。 这时,前面的桑哲回头走近,叫神职司使皆心跳加快,战栗不已。不料他却一抬手,示意他们退到一边,并无发作的迹象。 “这叫龙血树。和人一样,它的血也是红色的。” 只听桑哲语气近乎和善,用汉语说道。 几个神职司使瞬间瞳孔放大,面面相觑:神官大人,竟然会汉语?当前的主教继任后,教中祭司多是汉人,而神官与祭司历来不和,桑哲便不学汉字,不说汉语,甚至不愿踏入中土。 为何他此番去了一趟,竟开始说汉语了?还有,一向不近人情的神官,怎会对嵇无风如此耐心? 却听嵇无风好奇地重复着:“龙血树?它会流血吗?” 桑哲不语,却突然扬起手,指尖划过树干,红色树汁随之淌了下来,还真的有些像伤口流血。 见嵇无风一脸惊讶中带着些恐惧,他朝嵇无风递去一把小刀:“你要不要试试?它的血是治伤神药,你可以舔一舔。” “我不要!”嵇无风不住摇头,吓得连连退后,也不接那小刀,只是连声叫着不要不要跑开了。 神职司使一急,正要追,却见桑哲制止的目光扫来。 “我先去面见主教大人。他就留在这里,你们不必守着。”桑哲恢复了素日的语气,用波斯话对属下吩咐:“你们的任务,是把那两个从中原一路跟来的人,引到衢尘关。” 二七七.极乐 偌大密林,嵇无风一口气跑出老远,终于停下来歇口气时才恍然察觉,一直紧盯着他不放的神职司使这次竟然没有追过来。 也是,既入天鹫峰,处处天罗地网,又何须担心他能逃出去? 正午有些燥热,听到溪水哗哗流经,他便循声走近。 蹲在溪边,嵇无风一点点俯下身,望着水面倒映出的那张脸,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天真笑意渐渐黯了下来,连嘴角的扬起都维持不住了。 他突然烦闷地一闭眼,猛地扎进水里,整张脸都被干净清凉的溪水浸过,又被流动着的溪水轻柔地抚摸,他繁杂的心绪也终于稍稍疏解。 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倒霉?或者说,倒霉的总是自己? 将脸猛然拔了出来,嵇无风一拳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喷出老高。他的胸口快速起伏着,半天才又喘匀了气。 其实,自从上天鹫峰后,他清醒的时候突然增多,甚至能模糊想起神智退化时发生的事。 但,时昏时醒还不如全然失去心智,至少那样,混沌却不自知,仍能自在。 而他在失神之时,记忆永远停留在那恐怖的一幕。在那个画面中,他看到父亲、姑父,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他们言笑晏晏,下一刻却尽皆倒地不起。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为什么他会在那里?嵇无风努力去看,却永远如隔薄雾,想逃开,却一步也退不得……更可怕的是,清醒过来后,这些碎片而朦胧的印象就扎在他心底,时不时刺他一下。 嵇无风茫然地在山间乱走,却又走回了那棵龙血树下。那道划痕已经凝结,鲜红树汁变得有些发褐,他凑过去,撕下了一条衣角,缠着树干一圈遮住了划痕。 随即,他靠着树干坐下,把整个身体都倚在了树上,缓缓合上眼睛。 疲惫至极的他竟就这样沉沉睡去。睡梦中,他终于摆脱了那惨烈的一幕,又回到了八岁前、那段最快乐的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时天已经黑透。梦里的一些片段还残留在他脑海,他蓦地起身,仰头望着北斗星,辨认出方位,朝北方走去。 走出两丈远,见到一株胡杨树,他学着梦境中、儿时自己的样子,把一片落叶埋到树下。 接着,他又找到一棵形如蘑菇的龙血树,在树干上划了几道,再用布条裹住。而走到此树正北方的第一棵树下,又埋了一片叶子。 就这样,他穿梭在林间,寻找着每一株龙血树。偶尔停下来,用龙血树汁在落叶上写些字,再去北侧埋好。 忙了一夜,也幸好龙血树应该是个稀有树种,隔了挺远才有一株,他把目之所及的所有龙血树都挂了布带。 ……江朝欢,应该来了?他应该,能看懂? 嵇无风精疲力尽得就地倒下休息,充满希冀地想着。但很快,他就懊恼地捶着地面,埋怨起了自己。 这幼稚滑稽的暗示,他怎么可能看懂呢?还不是白忙活? ……在路上,他偶有清醒时,曾见桑哲带伤而归,神职司使皆面目凝重。不知为何,他便有种感觉,是江朝欢来了。 但在桑哲手下,他是从来没妄想过逃跑的,哪怕有江朝欢在后面。毕竟君山之夜他是亲眼所见桑哲如何用三大秘术对付顾云天,路白羽、任瑶岸又是如何因巨灵而死。 到天鹫峰后,像是一层禁咒被解开,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自觉不能再这样毫无作为。于是,想到儿时在淮河畔与表弟、妹妹玩“捉鬼”时,他便常常把东xz在记号的北侧,同伙的人便能找到他留下的线索。 因为他名无风,风乃巽卦,无则退,无风便是巽之逆位,正是乾卦正北。而他妹妹盈风,盈乃满溢之意,满则进,所以顺位为下一个坎位,指向正东。 故而他在龙血树上留印,其实并无任何信息,而是在它正北方向的第一棵树下,把他一路见闻、尤其是上山后所见禁制留在落叶上,埋进土里。虽然现在还没什么太有用的东西,但至少也能避免一些危险。 他们儿时倒是这样玩的乐此不疲,但江朝欢怎么能从他的名字想到这些?他这一厢情愿的暗示有什么用? 嵇无风一脸懊丧,直到神职司的人又找来才立刻挂上天真的笑容。 “你这是做什么?”一名神职司使指着一株龙血树,用汉语问道。显然,他们肯定注意到了他系的布条。 嵇无风眨着眼睛,无辜地说:“它们受伤了,我给它们包扎呀。” 神职司使狠狠看了他一眼,去扯掉了几个树上的布条,发现上面是都有几个指甲的划痕,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原来他是学着神官大人的样子玩闹呢。神职司使没放在心上,又见嵇无风吵嚷着说树还没痊愈,不让他扯掉,便敷衍着答应了,哄着他走开。 大概是见桑哲对他很有些耐心,这些神职司使也对他客气了一点。嵇无风还是在前面东奔西窜,再没人来催促他,也没人管他看到一棵龙血树就去划上一道,包扎一次。但他明白,那些缠在树上的布条还是会被他们拿掉的。 不过没关系。 他故意系个布条就是为了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布上,而忽略那小小的划痕。当然,就算他们在意那划痕也没关系,毕竟怎么检查,那指甲划痕也没传递任何消息。而划痕的位置,也只是在这一带所有的龙血树上,并不能据此找到他们的行迹。 只要,他们没发现每棵龙血树北面的东西,就好。 见神职司使果然如他所料,嵇无风有些自得。他本就是乐天派,事情既然顺利,便不再患得患失,心中暗暗决定,无论江朝欢能否明白,就按当前的方法继续下去算了。 于是,他努力说着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话,想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神职司使也偶尔敷衍地回答他两句,好哄他快些。 然而,半天过去,走得腿都发酸了,也没问出拜火教将要怎么处置他。他心里暗暗着急,正寻思着会被带往何处,该怎么告诉江朝欢,却听一个神职司使突然“啊”了一声。 原来,那神职司使看到他不断撕下衣料绑住树干,整整一件外袍都撕没了,只剩一件中衣蔽体,不由有些好笑,对他道:“你这样,要没衣服穿了!” 嵇无风尴尬地看了看自己身上越来越少的布料,刚要开口,却听另一个神职司使笑道:“没事,这样才正好去极乐林嘛。” 嵇无风心下一凛,立刻记下了极乐林三个字,又听到一人说:“极乐林不远了,不能让他继续胡来了。若被那两个人找到,神官大人不会饶过我们的。” 此人说话间目光点在他身上,其余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都不甚在意:“别说谁都想不到他会在极乐林,就是知道了,外人也进不去极乐之境。” “就是,何况那两人能不能活着出衢尘关都难说呢。” 几个神职司使话虽这样说,但显然对桑哲敬畏至极,还是很快换过了波斯话交谈,不再搭理嵇无风。还催促他快些走,不允他再给龙血树系布条,开始谨慎得多了。 嵇无风听话地大步向前,同时,笼于袖中的手指轻轻动作,用指尖血在落叶上慢慢写下“极乐林”三字,便已经紧张得微微颤抖了。看到下一棵龙血树时,他鼓了鼓气,做好了准备。 “我要去给它包扎!” 只听他大喊一声,猛一抽身,飞快地朝那株蘑菇形状的大树奔去。 二七八.哨声 嵇无风内力充沛,奋力拔足一奔,等神职司使反应过来时已慢了一步。只见他径直跑到龙血树下重重划过,飞速缠上布条,转眼一看,神职司使已追至面前,满面怒气。 大概是被他们威势所慑,嵇无风慌了神,不由倒退着脚步躲避,直到撞到一棵树干上,一下子跌倒。与此同时,数道软索急急冲他飞来,卷住他腰腹,神职司使紧跟着飞身掠至,一把钳住他肩膀。 在那顷刻之间,他撑在身后的手掌已将写有提示的落叶埋进土里。而随着他撞动树干,一时树叶扑簌簌而下,落了满地,将他的动作一并掩盖。 他松了一口气。为了把这个角色扮演的更好,开始乱舞双臂,直到被制住后仍狠命挣扎,双足一通乱蹬。于是脚踝一紧,两脚亦被死死捆住。 这回,他开始不住大喊大叫,直接躺倒在地,像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撒起泼来。 “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你这叫不识抬举。” 他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随即整个人被拎了起来,脖颈被一双温凉的手扼住。他瞪大了眼睛,很快感觉到窒息。 ……不会,他们这就要杀了我吗?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很多迷惑未曾得解呢。 --嵇无风努力地喘息着,妄图从喉咙的最后一点缝隙中攫取微薄的空气,心头涌起沉沉的酸楚和悔意。 四肢针刺般麻木,肺里炸起剧痛,意识渐渐抽离,他已经感受不到颈上那只手的力度,整具身体变得陌生而遥远。 终于,眼前黑透,他彻底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坠入无尽深渊。 ———————————— 整整五个月,一百五十三天,三千六百七十二个时辰。谢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浑浑噩噩、行尸走肉、槁木死灰……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这段日子的他。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些整天汲汲营营,忙忙碌碌的“人”,又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反正他是搞不清的,他也不想去弄明白。毕竟,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是谢酽了。他过去的一切也都没了意义。 那么,他是谁呢? 他不知道。 为什么还要让这具名为谢酽的躯体存活下去呢? 他也不知道。 其实诸如他是作为谁继续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活着、接下来做什么,这些问题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都太过深奥了。 现在的他,连下一步迈向哪里,往嘴里塞什么食物,都没有一点思考的能力。 他只能下意识的往远离人群的方向前进,累了就休息,醒来接着走下去,饿了随便摘些野果野菜,胡乱填进肚子里。 人,是最可怕的东西,让他不自觉地想要逃离。逃离人,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非条件反射。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看不到那种站立行走的动物了。 他不知道自己正身处哪里,是否安全,但这也完全不重要。 日出、日落、下雨、放晴、花开、叶落……只剩下这些最本质的存在周而复始地在他眼前轮换。久而久之,他闭上眼睛,心里也只有这些印象了。 这样挺好的。他并不需要如此说服自己,因为他全部身心本就已经只有这些,再容纳不了任何别的事物了。 包括那被称为“恨”的、曾占据了他整个人的情绪。 在这灭绝人迹的地方,他把身体铺在草丛中,脸正对着天空,每一片云朵的变幻都切切实实地落在他眼里。忽而纤长,忽而叠聚,演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他似乎就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了。 直到一种熟悉的感觉截断了他的意识。 那是来自人的目光。 若是往日的他,定会如鹰隼般悍然跃起,揪出那个窥视他的人。但他此刻只是继续卧在草堆里,甚至没有转头去看一眼的欲望。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盯着他?要做什么?这些都没有眼前的云彩重要。 很久很久,最漂亮的那朵云彻底飘出他的视线,而那难忍的视线仍钉在他身上,他这才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迈向远离那道目光的方向。 倒不是厌恶,只是整个人生理性的抗拒。任何人的气息,都让他不适,只想逃得远远的,重新回到属于他的无人之境。 那道目光并没有追上来。他再次只剩下一个人,这才感觉能够正常呼吸了。 饥饿感传到了大脑,他就地拔了一把草,放进了嘴里。 他听到自己咀嚼的声音,吞咽的声音,还有……? 他的动作顿住了。 那是一句勉强成调的哨音。只有五个音节,节奏也不算美妙,像是用什么简陋的小玩意胡乱吹出来的。 不止如此,那声音还有些飘渺遥远,混在他舌尖牙齿的开合声里,并不真切,甚至更像是幻觉。 但他还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开始思考--这是什么声音?为什么会对这哨声如此熟稔? 其实这并不是需要思索的问题,只是,被他埋在了太深的地方,不敢触碰而已。 轻轻的,又是一声,还是这样的调子。 不是幻觉。 他束手站了很久,那哨声没再响起。他也没有找去,而是扭头往相反的方向一钻,大步逃开。 不过,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是,他的步子比平日快上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他仍旧漫无目的的乱走,可那哨声却再也没出现过。而落进他眼里的云朵、小虫、茅草、星星…却统统变了形,再也没有以前那么真实而纯粹了。 或许,是因为它们被掺杂了所谓“人”的意识。 他本不愿思考任何,宁愿放弃人所独有的这个能力。但人的本能却不会放过他。 自那天后,那杳远的哨声一直在他耳中回响,将他的思绪引往某处。他只能用尽全力对抗着自己不自觉、不听话的意识,才能勉强压抑住随之产生的联想、期待,以及 --那最是无用而害人的希冀。 不可能的……他反复告诫着自己。 已经太多次了,教训还不够吗? ……就在他终于要忘掉那段记忆、重新做回世间一块行尸走肉的时候。 哨声又一次响起。 他久久僵立在原地,不知何时,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动、朝那声源处移去。 头顶悬着的剑终于落下。原来那微不可察的一点希冀从未熄灭。 此刻的每一步,都像走过了作为“谢酽”的全部生命。 …… 是一个少年。 长长的影子、扎紧的裤脚、壮实的身体、比常人大一倍的耳垂、炯炯有神的眼睛、粗黑的眉毛、方正的脸型…… 随着他目光一点点移上去,这样一个少年闯入了他眼中。 他看到对方弯起了嘴角,满眼是笑,朝他招了招手,便转过身去。自然得像是刚在一起练完功准备回家,才发现他没跟上来一样。 他双腿不听使唤地追了过去,因为,他听到少年清亮的声音被风送过耳畔,在唤着他: “哥哥,快过来……” 二七九.非梦 恍然之间,谢酽只觉整个人飘起来了,连脚下的土都是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彩上,虚浮却美妙,引他无知无觉地踏入自己所描绘的幻境之中。 他连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下一秒就会再次从云端跌落。 即使是幻象,他也不愿打碎。 落落荒野只承得下这样两个身影。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走着、走着,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实,却一直落后一步。 然而,少年的影子分明随着轻快的脚步乱晃,每一片衣褶都迎着风尽情舒展。少年走过的土地留下浅浅的脚印,又时而会回头看看他跟没跟上来…… 这是真实世界啊。 可是为什么,明明只要快上一步就能追上,与之并肩,谢酽却迟迟迈不出……直到少年放缓了速度,把双手抬起,凑近唇边。 呜呜咽咽的哨声响起,少年侧过身,望着他的眼睛明亮而坚定。 谢酽一瞬间有些窒息,眼前模糊成一片。朦胧中,他看到少年一只手掌摊开,伸到他面前。上面躺着的,是一只绿油油的豌豆荚。 “野豌豆能吹出响,是你告诉我的。” 见他不动,少年扬了扬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句长恨歌,也是你教我的。哥哥,你不会忘了。” 绿色汹涌,余音无穷。 这一刻,他眼里的世界突然重新生动了起来。 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抬起,手指分明颤抖着,从少年手心中拿起了那颗豌豆荚。随之连带而起的,是被他深埋的、作为“谢酽”的记忆。 …… 儿时的他素无玩伴。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姐姐住进别苑,才收养了弟弟陪伴他。自此,二人同吃同睡,形影不离。 练功累了,他们就漫无方向地疯跑、闯祸、在一些幼稚的事情上打赌。比如,能把野豌豆吹出调子。 为了赢得这个赌注,谢酽每晚夜间偷偷爬出去,吹烂了几十个野豌豆,最后用内力精准控制吐息,才练成了长恨歌中的一句。 诸如此类的记忆实在太多,那都是他怎样努力也无法抹除的过去。谢酽茫然地把野豌豆凑到嘴边,真气下意识地拨动起豆荚,流转出了更为清脆准确的调来。 悠悠扬扬,散入风中…… 非梦非幻。豌豆荚倏忽滚到地上。 谢酽双手垂落,全身失了力气,心跳一下重过一下。他勉强维持住身形,嘴唇翕动,久不成言的喉咙干涩喑哑、半天只能凝成两字: “醇…弟…” —————— 荒野中,他们并肩而行。不约而同的,都不提那件事。沉默着,忽然,谢醇转头看了看他,道:“你瘦了很多。” 谢酽下意识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没落下去,最终攥成拳又负到背后。 “你长高了。”谢酽太久未说过话了,对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陌生,每次开口都要停顿一下:“小时候,你每天都念叨着要追上我。现在真的比我高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们脚下步子不停。能感觉出,谢醇在引导他去往某个目的地。 他只作未察,随谢醇渐渐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最终停在了村边一座院子外。 谢醇自然地放下虚挂的锁,推门而入,叫道:“姐姐”。而他落在后面,隔着半掩的门看到一个轮椅正碾过门槛、从屋中推出。 轮椅上坐着的,是谢酝。 —————— 谢酽笑了,他自嘲地大笑出声--这还是梦,是他虚构出的幻境。 若非是梦,姐姐怎么也会活着? 可是,谢酝唤他酽儿的声音、望着他的清亮的目光、推轮椅时眉间闪过的一丝不耐烦……都是那么真实,一如从前。 他一手撑着门框,身体像是被固定在了半开的门后,直到谢醇回头叫他,才蓦然惊醒。 若不是梦,一定是我疯了? 这样想着,谢酽迈进了门内,也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里,他还是谢酽,还有至亲至爱相伴,一切都未变质。他欺骗着自己,跟着谢酝走到屋子里,甚至开始期待着母亲也会出现、慕容褒因也能在等他……还有父亲,仍在擦拭着他的朴刀,摸着他的头叫他快点长大。 一时,他眼前真的出现了这些景象,但冲过去时,却又顷刻消散不见。 谢醇端着几只碗走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拧过头,坐在桌子旁的,仍旧只有姐弟二人。 为什么,连梦都不能悉数满足我呢? 他木然地顺从着谢醇的招呼坐下,久未使用过筷子的手僵硬地夹起一棵竹笋,送进了嘴里。 没有任何味道,只有塞满口腔的异物感,让他不适。和那些野草一样。 他很快吞咽了进去,一抬眼,看到谢酝期待的眼神。一句“好吃”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了,姐姐脾气大,父亲从小就教育他,姐姐是因腿疾郁结,所以一定要让着姐姐、哄姐姐开心。 谢酝面上浮起一点笑意,又看向谢醇。 筷中夹着一块竹笋的谢醇立马将其扔进了口中,大口咀嚼起来。然而,他却没能像谢酽那样咽下去称赞,而是紧闭双唇,面色变了又变。 “怎么了?”谢酝皱起了眉头。 见谢醇渐露痛苦之色,狠命一咽,然后立刻扒了口饭,谢酝冷着脸自己夹了一筷。 很快,她的表情凝住了,也不由做出和谢醇一样的反应。 看看那碟子菜,又看看谢酽,谢醇有些不可置信:“哥哥,你这么能忍?!” 被他们的反应惊到,谢酽又吃了一口,细细品尝,却并没觉得有何不妥。陡然间,谢酝的心重重一坠,眼角倏地红了。 ……谢酽,没有味觉了? 谢醇却还没反应过来,勉强笑着打圆场道:“姐姐苦练厨艺许久,已经能做的很好吃了。今天一定是知道你要回来心绪不定才放多了盐。等晚上,让我给你们露一手。” 入夜,挤在不大的床上,谢酽转头看了看说着梦话的谢醇,恍如隔世。 他很想努力去思索姐弟活着的原因,以及他们在此时出现的目的,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敢想。 任何的揣测都可能打破这场梦境。就当自己疯了,他翻过身,很快就沉沉睡去。 是自聚义庄以来几年,从未有过的好眠。 随后的日子,他便与谢酝、谢醇在这住下了。 他们都很少出门,交流也不多,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但谢酽莫名觉得心安。 每天,谢醇都会劈柴生火,与谢酝一起捣鼓着,做出一桌子菜来。可无论是成功还是失手、丰盛抑或简单,尝在谢酽口中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不知何时,嘴里填满食物时那种令人不快的异物感变成了能使他愉悦的碰触。 谢酝每天都会去院后看日落,谢醇偶尔出去采买。唯有他,从未踏出过这座院子一步。仿佛这是被施了禁制的应许之地。离开,便再也走不回来。 他贪恋地流连在这周而复始的时日中,把每一秒都烙在心底,用以驱逐那些破碎的思绪。他沉溺着、极力维持着这一方宁静,甚至期待着自己某一天突然死在这里。 这样,至少是作为“谢酽”死去。 只是,大梦终须醒。 这天漫无边际地闲聊时,谢醇偶然提到了岳阳楼,随即目光立刻闪躲开,生硬地把话题转到别处。 终于,还是来了啊…… 幻象俱灭,也不过是这般感觉。其实太多次后,他早已习惯了。 即使这回,是他甘愿入梦。 看着谢醇惊慌的表情,他久久不语。眼前景象蒙上薄雾,这具躯体又重新出现了无知无觉的背离感,他再一次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时,他的语气还算平稳。问出的,不是“你们早就知道了?”,而是不蕴任何感情的一句: --“是他,派你们来的……?” 二八零.恩人 所谓的“他”,谢酽无法启齿。因为仅仅想到那个名字就让他生理性不适。 诚然,这段时日他努力规避着思考。但本能把自然产生的念头汇聚,最终将那个推断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再也不能视而不见。 --如果不是我疯了,那就是顾云天控制了他们。 母亲和褒因的死是他亲眼所见。但谢酝和谢醇却死不见尸、从未证实。这样说来,他们没死也是有可能的,应该不至于是他精神错乱后出现幻觉。 那么,回想当年-- 他一直都认为是在婚宴前夕,江朝欢奉命劫走了姐弟二人,并故作姿态玩弄他一番后,再用他们交差,以至二人被顾云天杀害。 现在姐弟得以生还,却怎么想也不像是江朝欢做的手脚--他既没这么大的权力,也没有冒这么大风险的理由。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并且需要这样做。 顾云天。 只有顾云天,能在唯他独尊的魔教暗度陈仓。 至于为什么-- 想必顾云天早就料到或许有这样一天,局势不能悉数按他计划发展,自己也不肯顺从他的心意。所以他令二人假死,暗中豢养,对外却宣他们已经毙命。 而留下这步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用他们来威胁自己……或者说,将他们收买,让他们来劝说自己。 也确实,在自己舍弃一切离去之际,他们恰如其份地出现,把自己拉回了人间世界。那么,下一步就该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为顾云天当说客了? 谢酽不知道此刻该是什么心情--杀父之仇、弑母之恨怎可忘?家门竟可背弃?他们怎能为了活命,被顾云天辖制? 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二人?他算是谢家的什么人? 谢酽了无生意,心中已然做出决断: 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本就可笑至极。既然到这地步他还不肯放过我,那这条命不要了就是…… 眼前的世界渐渐抽离,他却恍然间看到谢醇面如寒霜,嘴唇微微发抖,显是怒到了极致。 “哥哥,在你眼里,我和姐姐就是惧死偷生,不忠不孝之人吗?” 谢酽一怔,被他灼灼的目光烫到,茫然侧过头去,却见门口端然停着轮椅,谢酝不知已来了多久。 此刻谢酝神情却平静地可怕,慢慢说道:“你心中疑惑很久了,我们确实该早些告诉你的。但在此之前,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她的面容在煊烂阳光下模糊,却也能感觉到她此刻的神情该有多么庄重。 “你,还愿意当谢酽、当谢玄的儿子吗?” 廖廖几字却如泰山压顶,使谢酽呼吸凝滞……他,还愿意当谢家人吗?在他心里,从未对此有过半分犹疑。 郁结难排的,唯有一事--他是顾云天血脉、生来罪孽深重,还怎么配、怎么敢、怎么能再做父亲的儿子? 何况,他还曾为顾柔所惑,为虎作伥,害过不少正道英杰,其中不乏谢家故旧。他还有什么资格再提谢玄? 见他魂魄尽失、说不出话来,谢醇一急,奔到他面前,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你怀疑我们投身魔教,但我和姐姐却从未对你如此揣测。我们,从未有一刻怀疑过你的心志。” “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但那所谓血脉就那么重要吗?父亲母亲对你的养育爱护还能不作数?我们从小相伴十多年的真真切切难道比不过虚妄的血缘?你作为谢酽活过的二十年能烟消云散?…君山之后,我们就在找你,就是怕你做出傻事…如今…” 他语渐哽咽,真情流露叫谢酽亦酸楚不已。恍然间,中秋夜泛舟洞庭湖时、嵇盈风同样的话回响在耳边……不知何时,泪水已蓄满二人双眼。 兄弟二人相拥而泣,尽皆释疑。困顿淤堵终于得解,谢酽宛若重获新生,但情绪过分激荡之下,一时阻塞难言。 转头见谢酝默默拭泪,他羞愧难当,跪在了谢酝面前。谢酝摸着他的头,语气坚定无比: “只要你想,你就是谢酽。永远都是。” 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谢酽心中大恸,像小孩子一样顿地嚎叫,尽情释放哭声,胸中块垒终于消散于天地之间。 他,终于又找回了自己。 痛哭半晌后情绪才稍稍平稳,他撑起身子,方能勉强说出话来:“这一年多,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可我该死,却从未想过去找你们……你们……这一年是如何过来的?” 见他提到此事,谢酝神色微动,扶着他的肩膀,正色道: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你婚宴前夕,我和醇儿在离家途中被人劫走。但劫走我们的并非魔教,而是两名年轻男子。他们兄弟俩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谢酽大为惊异,听她继续说:“他们说魔教已在路上埋伏,所以他们抢先一步将我们救下。本欲风平浪静后送我们回去,但婚宴那日……出了事……随后魔教开始大肆搜捕我们。” “为免于终日逃亡,不得安生,其中擅长易容之术的那名恩人另找了两个替身,给他们矫饰伪装成我们的样子后杀掉、再故意让魔教发现尸体。” 竟有这样的事?谢酽眼中满是震惊。 “后来,魔教果然停止了对我们的追杀。但我们名义上是已死之人,无法露面,所以暂住在恩人那里。恩人说若立刻去找你,容易给你惹麻烦,便叫我们先避避风头。于是一年多来,我们尽是仰赖恩人庇护……就这样,到了八月十五……” 谢酝怜惜地望着谢酽,想到他君山后彻底心死,以至丧失味觉、形如疯癫,过了三个月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语气中尽是自责,又落了泪: “我们知道后,你已经失去了踪迹。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找你……我们应该,早些去见你的,如果我们陪在你身边,可能就不会……” 谢酽拼命摇头,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姐弟两个第一次如此敞开心扉,懂得了对方疏离的外表下,是如此珍重这份手足之情,均觉畅快至极。 良久,三人才收拾好情绪,谢酽忽然想到一事,起身郑重问道: “那两位恩人,是谁?我一定要亲自向他们道谢。” 谢酝与谢醇对视一眼,道:“他们常有事外出。擅长易容的出了远门,另一位近日为了不打扰我们也回避在外。” “不过我们已经传讯给他,这时,他差不多该到了。”谢醇接口。 话音未落,谢酽便觉一道迫人的目光隔着半掩的院门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但并不令人不快。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他回头寻去,正与之径直相撞,叫他触电般一凛。 倏然间,他惊觉--这是在听到谢醇吹野豌豆前,于暗处窥视他的目光! 然而此刻,他并没有分出太多思绪回忆此事,因为,那道视线的主人实在太过摄人,让他一时神驰目眩、无暇他顾。 倒也不是说那人容貌有多出色,或是有超出常人的威势气魄。 攫去他全部注意的,只是一双有着灰绿色瞳仁的狭长凤目。 “萧大哥,您来了。” 谢酽听到谢酝语气敬重,如此唤他。 二八一.衢尘 天鹫峰。 江朝欢与沈雁回步入一片胡杨林,“叶厌”缀在后面。却不料进入的是埋伏下的杀阵。拜火教中确实有不小比例的汉人,所以在这西域看到奇门遁甲之术也不算离奇。 三人各使神通,一一应对,与这无人之阵苦战半天,终于破开迷局,走出幽都杀阵。 刚松了一口气,“叶厌”却神色微变,欲言又止。江朝欢本就时时留意着他,注意到后便脚步一停,问他:“怎么了?” “叶厌”却只是摇了摇头。 然而他目中却分明流露出惧意,这是他在身份被拆穿之时都未曾有过的神情。 江朝欢心下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是见到一条河源出幽都杀阵,流往极目所见的边际。 “此处,好像有些不对劲。”一旁沈雁回似是自语: “你从这繁茂昌荣的景象中能感受到什么? 人类五感便是感知周围的利器,习武之人却常常忽视了这最根本的能力。江朝欢心领神会,松弛下来,只用身体本能去感受…… 蓦地,他陡然明悟,与沈雁回相视一凛。 --什么都没有。 是的。没有生机。 河流发源之处、植物千奇百态,一切欣欣向荣,却怎么会丝毫感受不到生机? 或者更具体地说,怎么可能一点动物的气息都没有? 适才在杀机重重的胡杨林间都常见野兽出没,为何出了杀阵,却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了? 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但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三人只得沿着河水继续前行。 越走,越发现此处果然诡异。 那条清可见底的小河渐渐变黑,流动的活水也不知何时变成了静止的死潭。 而植物的颜色也随着生机逐渐消失,他们竟然看到了灰黑色的草木花朵。 这是踏入了什么阴间世界吗? 当眼前彻底只剩下黑白两色时,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做如此想。 除了纯白的天空,他们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只剩下了黑暗。 尤其是那条小河,黝深的水面看不出深浅,如一汪纯净的墨汁,隐隐散出死气。 饶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几人还是有些悲观--拜火教久负盛名,自然不可能轻易被人闯入,更难说,让他们活着离开…… “叶厌”叹了口气,慢慢吐出几字: “九衢尘外决生死,我们,走进衢尘关了。” 江、沈二人同时看向他,只听他继续道: “幽都杀阵,解法无穷,每次选择都会通往不同的终点。此河名为黑水,唯有其发源地所在的这个出口最为艰险。因为衢尘关,从没有人能走出生路。我们这次……好像有点倒霉。” “不是倒霉。”沈雁回转过头去:“有人想要我们来,那我们,闯一闯好了。” 他神色平和,径直走去,江朝欢正要跟上,前面却传来他似乎是随口感叹的声音: “叶堂主对拜火教,所知甚多啊。” “不久前他随我入七杀殿,其中就有一关生死门与之相似,是七杀仿照拜火教形制所创。我便留他在那里研究了一番。” 江朝欢替萧思退答道。 幸好与嵇盈风重遇时的记忆适时浮起,他才找到了一个借口。只是他不免产生怀疑:与嵇盈风共入生死门的那人,即在崆峒山底救走他的萧望师,亦对七杀殿如此熟稔。 还有,蔡隶将醒之际,萧望师故意用嵇盈风引他离开。而把无虑山上的消息传出去的,也必定是萧思退。 这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暗中引导萧思退对嵇无风下手,又给嵇无风种下禁制催眠的,有没有可能就是他? 还是,二人本就是合作关系,一起欺瞒于自己…… 江朝欢暂且按耐下这些无法求证的思绪,专注于眼前景象。 ……把萧思退放在身边,无异于养虎遗患。但无论如何,总好过放虎归山。他和他背后的人,早晚都要再次出手,那不如,让他们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作。 再走不远,黑水水域越来越宽,同时植被慢慢变少。除此之外,却没有什么其他异常,也没遇到半个人影。 萧思退说只闻其名,却不知衢尘关内到底有什么名堂,三人只能愈加小心。 然而很快,他们就明白了-- 在黑色树木彻底绝迹后,他们来到了一片荒芜之地,而横亘在眼前的,却是一望无际的漆黑河流。 黑水在此终结,却也拦住了去路。因为河水边际便是伸出去的陡峭崖壁。壁面光滑且深深凹了进去,拜火教定是处理过以避免人通行。若在远处来看,便像是一张巨大黑盘横插在山腰上。 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渡过黑水,方有可能离开此地。 只是,这黑色的河水光是看着就觉得不详,任谁在这,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幻想出无数种水面下潜藏的危险。 江朝欢几人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借助内力远远抛出石子,却除了激起一点水花外,并没有任何不妥。欲要真正碰触到水,却又不敢。 这风平浪静的水下到底有什么?衢尘关的生死之劫是在此处吗? 江、沈皆非畏手畏脚惧死之人,身为杀手又已历过无数险境,深知活着的每一天本就是如履薄冰,从不可能有万全之策。故当即决定渡河而去。 虽然肉眼可见的风险极大,但既无退路,唯有毅然向前,见招拆招。何况此处没有食物和水源,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也只能是被困死在这。 于是,三人折返回去破木造船,很快制成两张木筏,由水性更好的江朝欢和萧思退先入河试探,沈雁回留在岸边接应。 甫一离岸,便觉这黑水浮载之力比寻常河水更大,木筏行得很稳,一时倒不用担心身体沾到水。 江朝欢一直紧盯着水面,全神戒备。然而漂出老远,想象中的水下钻出什么人、或河下有什么机关埋伏俱未出现。极目已经看不到河水边际,江朝欢便放出烟火信号,以免再远不好联络沈雁回。 信弹绽出青紫赤三色光彩,在黑白世界中格外醒目。就在烟火窜出丈高、落回水面之时,江朝欢发现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扩大着、又消失。 --不对。轻如纸屑的烟火余烬不可能把水面搅动得如此厉害。江朝欢悚然一惊,低声提醒一句“小心。”便见那涟漪慢慢变深,逐渐涌动成深邃的漩涡,正在疾速旋动。 他撑动木桨,避开漩涡,却转瞬间被吸入了另一个快速成型的漩涡中。眼见漆黑河水就要溅到身上,他拧身一跃,同时手中银勾射出,将木筏拖出漩涡,重新落在筏上。 刚刚站定,他周围的河水却又接二连三旋转起来,就像被无形之手搅动。木筏在漆黑河水中不住摇曳,江朝欢稳住身形,勉强控制着木筏避过急流,还要分神不被黑水沾染,一时左支右绌。 余光瞥见萧思退亦是同样境地。好在虽然水下暗流涌动,但一时还未有畸变,二人适应后一时尚能应对。 只是--江朝欢再抬头时心下一沉……他们极力规避漩涡、控制木筏流向之下,却已被引导着、不知何时进入了黑水最中心处。 正要掉头闪躲,水流蓦地一震,整个河面都要倾覆过来一般迅速涌动,在中心遽然形成一个巨大豁口,所有小型漩涡都同时加快了流速,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小小木筏更是岌岌可危。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朝欢依此前计划将软索抛向萧思退,这样至少二人不至被彻底冲散。 水面倾斜到陡峭的程度,江朝欢急运内力护体,弹开溅过的水珠。 那些越来越快的漩涡令人晕眩,宛如河水中绽放出无数黑色莲花!而漩涡中心,深不可察的气流缭绕黑气,似在孕育着什么不详物事,妖异而诡谲。 须臾,那一叶扁舟就要倾覆,水流快到极致,而那些漩涡流溢出骇人薄雾,江朝欢视线受阻,身形一踉,向后跌去-- 与此同时,水花四溅,所有漩涡中心轰然炸起,竟从中直直窜出无数道漆黑人影,赫然盘坐于漩涡之上! 似人似偶,有眼无珠。 --是不死之民! 二八二.牵累 水浪汹涌,薄雾缭绕,江朝欢与萧思退手腕由绞丝索相连,被黑影团团围在中心。 原来,这黑水之下的埋伏、衢尘关内的杀机,竟是不死之民! 随漩涡涌出、在露出水面的瞬间,不死民齐齐睁眼,同时整齐而僵硬地朝他们的方向扭过头来…… 江朝欢全身血液凝固,难以置信地看到他们端坐浪中、身体保持不动,只有头在匀速扭转着。有些甚至以不可思议的幅度将一张脸彻底转过,身体却仍背对着他们,将脖颈上的皮挤得尽是褶皱。 顷刻,这些密密麻麻的面孔已尽数正对二人。 黑袍黑帽,似人似偶,露出的一张脸皮肤亦是黝黑。全身上下唯一的白色便是那双有眼无珠的眼睛! 二人呼吸一滞,均凝定当场,片刻后才能动作。 黑水仍在掀起巨浪,这些不死民却重新僵止不动,沐浴在黑雾之中。江朝欢脚下虚踩,施动“踏莎行”步法维持着身形,又将真气通过绞丝索渡到萧思退体内,助他控制木筏。 须臾,不死民又同时身体抖动,一点一点直起身子。 不似活人由坐姿站起时身体不免摇晃,他们上身巍然,唯有腿慢慢打直,身体无比垂直地升起。 ……如此僵直迟缓、不甚灵活,绝非能攻击顾云天的实力。江朝欢暗暗思索,猜到是他们在黑水之下处于类似“休眠”的状态,一旦被人催发,搅动漩涡便是漫长的准备。随后破水而出,仍需一段时间恢复身体条件,方能行动。 而这一段空隙,就是他们最佳的逃生时机! 江朝欢一手已握上剑柄,瞅准黑影中一处浪缓,遽然欺身而上,后手银勾直射两张木筏,竖直着从两个不死民间劈空划过。 他提气腾跃,双足轻点筏边,翻过了一圈黑影,同时拉动绞丝索,真气如蚕丝般卷过萧思退身体,拖着他一跃一避,紧随而至。 二人腾挪瞬间,便觉周身泛起麻痒不适,余光之中,只见不死民面孔随着他们动作移转,惨白瞳孔如附骨之疽、射出道道无形之线,交织成一张大网,将他们笼罩其中! 眼眶中空空荡荡,却分明能瞄准目标。二人心下凛然,只觉在这些“目光”下无处遁形。 即便听岳织罗讲过,此刻亲身面对,江朝欢仍不免阵阵恶寒。 两张木筏在黑水中心横冲直撞,已被浸没一半,江朝欢提起真气,再次如法炮制,又腾跃过一排黑影。 然而此时,不死民已经完全直立,开始转动身体,舒展手臂。 江朝欢将“踏莎行”施到极致,银勾控制木筏,一面竖劈开路,一面以做落足支点。萧思退则踏在他后足落点,亦步亦趋。 游弋在黑影间,终于脱出巨大漩涡中心。见不死民身体渐渐灵活,已能行走,江朝欢连连催动真气,加快速度,终于到得最外一圈! 内力大耗下,他心脏开始抽痛。强忍不适,在死白目光中骤然蓄力、纵身一跃,就要彻底离开之际,手腕软索却被一扯,他当即收住去势。 --这一次,萧思退没能跟上!? 此人武功不弱,何况有他在前开路,以内力相护,为何会突然失手? 江朝欢拧身回头,只见重重黑影之中,萧思退双手被不死民钳住。而他那张“叶厌”的面容,左脸竟突然变成了不认识的模样! 不及细想,他银勾抛出,勾着萧思退衣带一拉,将他拽过。 然而五六个不死民抓着萧思退、挂在他身上一道被提起。不知何故,他却失魂落魄般毫无动作,任他们攀附着自己。 江朝欢眉心一皱,见他们凌空冲来,去势极大,便侧身一躲,将木筏送到萧思退脚下。 电光石火一刻,萧思退却仍无知无觉,身子被不死民东拉西扯,错过了踩上木筏之机,身子直直坠落下去。 陡然间,不死民尽朝他涌动,牙齿啮合,用最原始的方式第一次展开攻势。 孰为轻重缓急,江朝欢震剑出鞘,下一刻,寒光急闪而逝,不死民纷纷脱落,扑入黑水。 然而,萧思退亦同时被带得坠落更快,便是江朝欢也来不及出手,他半个身子已然没入水中。 萧思退身形愈软,一只手撑着亦浸入黑潭,江朝欢驱策内力,把他拖出来时,黑水顺着他的手指淅淅沥沥流下,随之滴落的,还有一些灰白色的胶状物。 “你怎么了?” 江朝欢右手执剑,急出两招,剑气逼退一批扑来的黑影,才把萧思退拉到身边。 此时萧思退被黑水浸过的手完全变成了死白之色,与他那半边陌生的脸一样。 江朝欢倏然反应过来:是黑水,融掉了他容貌的矫视! 那半边与叶厌完全不同的脸,才是他的本来面貌!而那只他自己的眼中,此刻分明射出怨毒恨意,叫江朝欢一惊。 这时,黑影卷土重来,一只黑手就要扼住萧思退脖颈,他却仍浑浑噩噩不知闪躲。江朝欢快剑砍去,那手被剑气弹开。不过,吹发可断的锋刃却没有割破黑影半点毫毛--不死民确能刀枪不入,方得不死之身?! 眼见所有黑影已经彻底舒展筋骨,活动自如,开始自发地朝两人聚来。 他们不用任何兵刃,只用黝黑大手、牙齿、双足攻击。没什么精妙武功,力气却是极大。哪怕被剑气激翻、落入水里,也能毫发无损地再次爬出。 江朝欢长剑连砍,击退源源不断袭来的不死民,又要分神照料萎靡不振的萧思退,实难兼顾。既已错过离开时机,眼下面对着这无休无止的攻击,招式倒是其次,却早晚有力竭之时。若不尽快想出办法,他们便要就此葬身黑水。 黑浪翻覆,剑气啸叫、织成密实气网,勉强护住二人身形。江朝欢分身乏术之际已被黑水溅到,但除了冰凉外并无其他感觉,萧思退也并没有什么中毒受伤之兆。 见状,他不再顾忌河水,剑法更加大开大合,欲硬豁开一条路来。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不死民前赴后继、与他剑刃胶缠固结。内力急速消耗,他手下长剑滞涩起来。偏手腕桃花处又微微发热,搅得心脏急遽刺痛。 前面仍有漫天黑影,身后抓来的黑手数不胜数,他渐感不支。 ……这个速度可不行。绝境中,江朝欢左手抬起,握住右腕红英印,倏忽一瞬激起全部内力,剑势如虹,直把黑水破开一道真空之隙,如麻黑影纷纷朝两侧重重跌落! 水面轰然炸起无数黑色水花,直逼天际,他趁机回手一捞,提起萧思退一跃数丈,大步疾飞。 “你想死吗?”他声音极冷,深深看萧思退一眼,同时反手一剑,逼退追来的黑影。 见“叶厌”的那半张脸扬起笑容,萧思退却反而彻底放松身体,江朝欢做出决断,剑刃便要割断绞丝索,弃他于此。 手心一凉,江朝欢转头却见他正用墨色河水在自己手上描画,定睛看去,竟是“江玄”二字! 江朝欢目光如剑,左手已死死扼住他脖颈,瞬间激起慑人杀意。 却见他左右不同的面容诡异一笑,嘴唇翕动,并不出声,只以口型说道: “……你不会让我死的--江玄。” 二八三.沉没 比之“原来他一直是故意拖累”,此刻让江朝欢心神摇动的,是另一个更无法理解的问题: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此刻不容他细想,适才好不容易甩开的不死民这一会儿又追了上来。他拉起萧思退,提气而去。以他轻功之速,方又稍微甩脱了他们。 谁知,只行得片刻,四周黑水重新卷起漩涡,他心知不妙,果然下一瞬,那些漩涡中心又直直冲出无数黑影,黑袍黑帽淌下墨色水滴,空洞眼眶转向二人。 --整个黑水之中,不知潜藏着多少不死民! 仍看不到河岸边际,一味逃跑终不是办法。江朝欢兵行险招,趁他们“苏醒”之前银勾一抛,将一个不死民拉到身前。 既知刀剑无法伤他们,总要做更多尝试--他探向黑影脉搏,冰冷触感下,却没有一点脉息,口鼻亦无呼吸迹象。 ……这些不死民,总不会是已死之人?已死方能不死? 但是,死人又怎么能行动自如? 还有,他们是桑哲御下控制,现在桑哲不在,他们又是听谁的指令攻击自己? 他微一思索,开始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然而,这个不死民对他的攻势并未停止。 --看来,绝息遁形之法也是行不通的,他们自有别的方法感知活人,而发起攻击似乎是他们天然本能。 此刻黑影已彻底醒来,如蚂蝗般朝二人涌动。江朝欢急蓄内力,一掌击向此不死民胸口,黑影重重跌入水里,但随后水面荡漾,又钻出了他的身影! 挨上这样一掌,足以让所有肉体凡胎肋骨寸断、五内俱碎,但黑影重新站起后,连行动都没迟缓一点。 内伤、外伤皆对他们无效,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对付他们吗? 江朝欢忽然想到桑哲亦无法解开巨灵之毒,眸光凝肃……不可能,世间万物因果平衡,绝不可能有强大至斯、却毫无弱点的存在! 黑影极目无界,与黑水融为一体,凌厉攻来。解决这样数量的活人都足够耗尽任何一个高手全部内力,何况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不死之身! 江朝欢剑招迭出,不得半刻喘息,内力流水般倾泄。萧思退被网在剑气之下,却悠然自得。 他也不理会,只是分神一一攻向那名不死民周身各处,希冀找到破绽。 然而,他从未被命运眷顾,一如从前。 水浪不停炸起,连绵不断的招式渐渐让他麻木,穿云破繁杂往复几乎成了他下意识的动作。 这条命,大概就要丢在这里了,可是此生负她的,还没能偿还半分……无休止的攻势,强自维持的应击,只有愈发粘滞散乱的剑气昭示着他的日暮穷途。但他仍凭一股信念不断在那名不死民身上试验,不肯束手待毙。 突然,脊背一凉,他无力地转身。 --是真气渐衰后无力护体,终于被不死民寻到机会,抓破了背上皮肉。 伤处不深,却蓦地痛开,是从未有过的痛感。而此刻正试到那不死民右眼,江朝欢被皮肉剜开般的剧痛一激,真气登时散乱,指尖触到黑影眼眶之下,一股极为轻微的暖意顺着他手太阴三焦经流过。 他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缩回手,看着那名不死民竟慢慢合上了眼皮,整个身子一节节瘫软,滑落了下来! 再等片刻,这不死民也没重新站起……他,这是死了吗? 江朝欢心念电转,倏然明悟:适才他真气一乱,恰好手太阴三焦经气息逆行,风入松自然发动,将不死民内力尽数吸去! 这么说,不死民虽无脉息,但体内有股内力。若抽去这支撑他们身体的内力,他们便彻底成为尸体了…… 而眼下承泣穴,就是他们内息破绽之口! 江朝欢急运风入松,又以两个不死民试验,果见他们也同样“死去”。 他心内长松了口气,余光却见萧思退半张脸亦是无比震惊,盯着水面某处。 顺势望去,江朝欢看到,那被他“杀死”的不死民,此刻浸在黑水中,身体开始溶解,最先死的那个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躯干! 黑水还有腐蚀之效吗?可为何却对活人无用呢? 此刻背上伤处溅上水花,又泛起难忍疼痛。转眼瞥见萧思退半张“叶厌”面孔,他骤然猜到,是黑水只能腐蚀已无生命的东西,诸如尸体、用以矫视容貌的假皮、以及,活人身上的伤口。 细汗自他额角滴落,他咬牙定了定神,已近枯竭的真气最后蓄起,贯入长剑。 白光撕裂乌黑天地,硬是豁出一条路来。黑影翻落水中的瞬间,他勾起萧思退,极力一掷。 倏地泄力,他半跪在水面,长剑勉强倚住身形,一半浸在黑水的伤口正血肉消融。蚀心之痛甚至盖过了折红英的轻微发作,让他瞬间清醒。 看到萧思退脱出了黑影包围,他眼底寒光一闪,随意扔开长剑,屈指点向不死民下眼皮中心。 风入松念起,萤烛末光的一缕内力自不死民承泣穴转移到江朝欢体内。越来越多的黑影倒下,融化在黑水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已去了大半,剩下的那些攻势也开始减缓,甚至有的呆呆僵立,不再动作。 手腕一滞,江朝欢却身形摇动,按住了心口。随着他停手,那些不死民竟也尽皆停止了攻击,对着他垂下了头。 江朝欢不解地望去,眼前却越来越模糊,终于双膝一屈,坠落入漆黑河水。 ……尽管每一个不死民的内力都微不足道,但积少成多,他已吸去了几乎与自身同等规模的内力。 而短时间内内力急遽消耗和增加,都是折红英大忌,何况他是两者皆为。 手腕桃花被真气催发,一瞬间彻底绽放,也将他心脏惊悸催动到极致。 背上伤口腐蚀之痛已不能将他唤醒,经脉俱隳,他彻底失去了对这具身体,以及、意识的掌控。 黑水一点点没过他脖颈、口鼻,只留下一串气泡,很快,水面彻底恢复了平静。 黑影仍垂立不动。 远处,飘于水上观察这边形势的萧思退脸上浮起冷笑。 尽管眼中仍有困惑,他还是在手腕绞丝索扯动之时,慢慢将其解开。 细索很快沉入河水,一如那个让他讨厌的人。 萧思退正待畅快大笑,却突然注意到自己手背死白的皮肤--是了,此刻,他被黑水浸过,脸上矫饰尽去。现在的他,完全是本来面目了! 惊慌之下,他顾不得游到岸边,就开始在脸上描画。好像那张自己的脸暴露于空气中,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 然而,未等他重新扮完,便见一张木筏从黑雾中驶来,上面立着的两个人影,赫然是沈雁回,和本不应该在此处出现的、那个他心心念念,无日或忘的人-- 顾襄。 背插长剑,青衣飘摇。与他记忆中的毫无二致。 没变的还有,看向他时淡漠疏离的眼神。分明,从没把他看进眼里。 二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顷刻间便朝他划来。沈雁回见“叶厌”面容有些变化,却顾不得惊异,没到面前就急切地大声喝问:“江朝欢呢?” 萧思退张了张口,还是无法适应这个没完全变成别人的自己,发不出声来。 最终,他只是看向江朝欢沉下去的方向,久久凝定。 “什么意思?他掉进去了?” 沈雁回变了脸色,见那些不死民团团围绕着江朝欢沉没之处,仍无动作,又急问道:“这一路的不死民又不攻击人,他怎么会掉下去?他受伤了吗……还是死了?掉进去有多久了?” 连串的问题抛来,萧思退却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只是垂下头默然。 突然,一声冷笑将他惊醒,抬头只见顾襄神色怔忪,喃喃自语:“他这条命是我的,我不允许,他怎么敢死?!” “扑通”一声,他眼前一花,筏上只剩沈雁回虚悬着手臂,面上是从未见过的震惊。 “二小姐!”他听到沈雁回迟了一步的低呼。 薄浪翻滚,顾襄,已消失在幽黑之下。 二八四.夙愿 萧思退强按随之跃下的冲动,低头掩住了目中的失望。 而沈雁回急抛软勾探向河底,却忽觉异样--原本垂头静立的不死民倏然齐齐抬头,眼睛蓦地张开,露出比人偶还要诡异的空荡眼眶。 他目中一沉,正觉勾索扯动,忙拉起一看,却见并非顾襄,而是一个不成人形的不死民! 饶是他也不由骇了一跳--细细看去,黑色皮肤已经近乎溶解,流出的血也是黑色……这是死了吗?可为什么,它眼眶之下正中位置却有个隐隐发白的小点,周围血肉比别处消融更快。 此时满河不死民已能活动身躯,渐渐朝他和萧思退靠近。他却继续在黑水中打捞,很快就把小筏上堆满了不死民“尸体”。 这些被江朝欢吸去内力而“死”的不死民本一边下沉一边溶解,被他捞出后眼下皆有相同特征,沈雁回惊异不已,立刻想到江朝欢应是找到了“杀死”不死民的方法。 而这方法,恐怕正与眼下白点有关。 正思索着,一只黑手朝他抓来--不死民彻底“苏醒”,又开始自发地对人攻击。 沈雁回抬手一点,指尖触到那人眼皮正中,自然发动的是点绛唇打穴之法。 然而黑影来势毫无停滞,他腾空跃起避过,才想到点绛唇江朝欢只会一招,怎会是凭此方法呢? 旋即,回想江朝欢所会武功:穿云破是剑法,朝中措亦是无效,还有…… 陡然间,“风入松”三个字使他重重一凛! 他急变气门,逆行真气,手指触到黑影眼皮的瞬间,一股内息涌入他手太阴三焦经内。 竟是如此! 再试一人的同时,他已经明白了其中关窍。招式行云流水般使出,他内力本就纯湛至极,第一次用风入松吸人内力,两三招后便圆融老道。只见黑影旋踵而至,又一个接一个地快速塌陷、倒下、跌入水中。 很快,满河不死民已去其大半,余下的也渐渐停止攻击。但他却没打算放过,一直到整个水面重新空旷平静才停手。 不死民“尸体”成山成海,又重新消融、化归于这条滋育它们的河水。黑色皮肤、血肉、骨头仿佛是这河水的最好养料,一时间,黑水都更黑上了几分。 而沈雁回初用风入松,就得此机遇大展身手,内力几乎成倍而增。此刻,他只觉体内真气盈荡至极,目中精光大盛。抬手一试,真气到处,水面轰然炸起巨浪,几乎掀翻了整座深河。 黑影如死鱼般随着波浪翻滚,他勾索连抛,企图从中寻找顾襄踪迹。 突然,他于涛声中辨出了一句人声,原来内力大增后耳目也更敏锐了许多。他循声放勾,忽觉长线被人抓住,急急拉起,满河黑色中终于露出了一片绿色衣角。 在他欣喜的目光中,顾襄浮出水面,而她怀里,一人无力地搭着她的脖颈,被她死死环腰抱住,竟是江朝欢。 沈雁回见他还活着,不由大喜。顾不得说太多,他划木筏,顾襄为江朝欢逼出肺里积水,四人向岸边疾驶而去。 终于离开了这不详的黑水,黑白世界慢慢重新染上了色彩。 岸边,江朝欢俯卧着,还没醒来,脉息还越来越微弱。顾襄早注意到他背上有伤,此时割开本已破损的衣料,却仍被他伤处情状惊骇到呼吸一滞。 本是三道寸许长的浅层抓伤,被黑水泡了半天,连成了一块碗大伤口。只见伤处已半指深,血肉皆被腐蚀消融,隐隐露出骨头。 沈雁回知道黑水蚀骨,忙以清水洗净残留黑液,才渐渐露出血色。然而,伤处边缘仍是发黑、在逐渐溃烂。 ……这蚕食血肉的黑水,有解药吗? 只怕以拜火教风格多半不会。且就算有,也来不及去找。 想尽快阻止消融蔓延、伤口继续扩大直至死去,沈雁回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抬头撞上顾襄目光,见她神色冷峻,想来亦是此意。 “沈师叔,请您为他割去腐肉。”顾襄递去一把匕首。 沈雁回微一迟疑:“看他手腕桃花枝叶正在消退,想来折红英刚发作过。只怕他的心脉再承受不住割肉之痛……” “沈师叔。”顾襄语气轻淡却决绝,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不会死在这里的。” ……利刃刺入,沿着伤处边缘划动,一点点切开。那具身体即使在昏迷中还是微颤了一下。 随着鲜红血液流出,江朝欢面色愈加苍白,被顾襄双手包裹的掌心也维持不住温凉。 顾襄凝视着锋刃豁开皮肤的动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却忽觉手中他的指尖微动。 他醒了? --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像梦境。 与背上剧痛相比,意识渐归之际,让江朝欢不愿醒来的,是掌心熟悉的温度。 他怕,怕这温度会消失,怕那不敢触碰的气息消散,证实这不过是他臆造的一场幻象。 可是,那坚定的力度如此真实--他无意识地半启双目,模糊中,唯有一线如梦的绿色。 沈雁回注意到他醒来,手上动作不停,只对他道:“别动。” 其实不用他说,江朝欢也不会挣扎,因为此刻背上的划割还不比折红英发作和血肉被黑水灼烧难熬。 他更不敢动。那轻轻握住他右腕的双手,和那道凝在他背上的目光,都让他贪恋地剖开每一瞬时间,放大所有的微末感知,去留住这吉光片羽的一刻。 只是,割肉之痛激活了麻木的神经,渐渐苏醒的身体对疼痛倍加敏锐,如百刃加身、烈焰焚烤……他无声无息地忍耐着,直到意识又有些恍惚。 沈雁回精细而飞快地剔去腐肉,却觉刀下的人气息开始散乱。暗道不好,再见他唇色褪尽,手腕本快消退的桃花也开始重新生发,即使此刻匕首挖的更深身体也再无一丝反应。 忙以内力护住他心脉,沈雁回唤了他几声,却均无应答。 疲倦,他被无尽的疲倦吞噬着。 就在周围一切都在迅速离他远去,眼前绿意渐深、重陷黑寂之时,他好像听到了那个如梦的声音蕴着无数情绪,楔开了沉重的黑暗。 “江朝欢……” 分明有万语千言,顾襄却只能唤出这三个字。她没说的,要说的,不能说的,皆在混沌天地里显明。 顾襄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声又一声,唤出他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深深沁入肺腑,轻扣着他的心脏……他渐渐蹙起眉心,努力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只有一线黑血从唇角溢出。 终于,沈雁回此时处理好了伤口,敷上生肌药,渡去真气相助,直到那朵桃花又慢慢散去。 是生是死,罗生之门。 经此之后,他一直昏迷着,发起高热,但所幸脉搏渐渐有力,伤处也开始长好,暂解性命之危。 出了衢尘关后,四人便没再看见拜火教之人。因他时昏时醒,伤势尚重,便未急于下一步行动,只有沈雁回每日独自深入天鹫峰探查。 这日,江朝欢伤处见好,沈雁回便问起当日之事,见他对不死民的推测与自己一样,却仍有一处蹊跷未解--为何他和自己找到方法,用风入松吸去不死民内力后,他们反而渐渐主动停止攻击。 沈雁回沉吟道:“他们当时垂头而立,给我的感觉不是束手待毙,而是--认主。” “认主?” 几人回想着,亦有同感。 不死民是将死之际、不灭之身;肉身被黑水重塑、意识熔铸成一股内力,驱使着他们行为。可他们为何会停下攻击活人的本能行为,奉江、沈二人为主呢? 一直未作声的顾襄冷不丁开口:“或许死亡,才是他们的夙愿。” 她没说完的,几人当即领会--这非生非死、似人似偶的怪物,终年在黑水中浸泡、或被驱策杀人,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他们生前、抑或是那股内力所维持的最后一点意识,会不会反而希冀着一个“死亡”,期待着这具肉身陨灭,能从轮回中彻底解脱? 一股麻麻痒痒的凉意从几人心底蔓起--原来,多少人追求的、艳羡的永生,却让他们无比厌倦,连仅剩的本能都在渴求死去。 而因此,能助他们解脱的人,才会被他们奉为主人,听其调遣:比如会借力挪移之法的桑哲,和刚学会风入松的江、沈二人。 沈雁回有些后怕--若非恰巧学了风入松,他们岂不是都要葬身黑水?若非他因顾襄到来,听到信号后晚来了一会儿,又怎能恰好赶上不死民认主,一路不对他们发动攻击? 想到这里,他看向江朝欢,见他此番元气大伤,肃声道:“你身上折红英发作越来越频繁,总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恰好二小姐赶来支援,以我之见,你待再好一些还是速速离开,回兖州养伤。” 江朝欢仍旧虚靠树根坐着,淡淡道:“若找不到教主音伤解法,助教主复原,回去也是徒劳。此次因祸得福,破开不死民之秘,你我也内力大增,想必下一步会顺利些。” “好。我这几日大约打探出些眉目。届时我们小心行动,以尽快复命。” 余下三人垂头称是。沈雁回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半晌,他负手起身,慢慢说道:“不过没用的人,就不必留在身边了。” 一瞬沉默后,“叶厌”自觉地屈膝跪在了江朝欢面前。 “属下营救不力,害主上险些蒙难,请主上责罚。” 江朝欢深深看了他一眼,口中说道:“不关他事,是我让他避开。” 温煦阳光下,顾襄只远远躲着,剥着椰子壳,仿佛对这边的一切都毫不关心。 “既如此,我就不多事了。毕竟是你的人。”沈雁回声音渐冷,也不问那日“叶厌”面容变化及口不成言的原因,拂袖而去。 “叶厌”愈加驯顺,敛好了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情绪,垂头谢罪,余光却追寻着远处的顾襄。 蓦然,闯入视线中的一点异常让他动作微滞。 远处,有棵参天大树形如蘑菇,而它的树干上,几道痕迹颜色比别处更浅,像是, --愈合之痕。 二八五.终极 嵇无风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也只有死了,才会来到天堂-- 仙境都不足以形容此处。姑且,称作天堂好了。 在缭绕的“仙雾”中,他只觉一股甜香扑鼻,是从没见过的各种奇珍异草竞相争妍,却又交相辉映,配合有度,比任何丹青圣手绘出的图卷还要绚烂。 再往远处看去,堆山理水的景致让他目不暇接。他不由感叹,自然山水浑然天成,远胜任何人工雕琢。高低错落、水天一色,影影绰绰地笼于雾中,神秘而引人遐思。 身处其间,他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只是下意识地快步扑进“雾”中,探索那移步换景的美妙-- 无论是他儿时生活的质朴渔村,还是广陵嵇氏巧夺天工的雕梁画栋,抑或近年来走南闯北所见的名山大川,都不及此处万一。 他揉了揉眼,不敢相信人间竟有如此绮丽之处,尚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突然脚上传来轻轻一点痛感,他低下头,竟是一只梅花鹿幼崽踩着他的脚背路过。 他吓得猛一抬脚,小鹿便被他绊倒在地,嗷嗷叫了几声。 只见不远处一只半人高的成年梅花鹿站在树下,正回头看着那只小鹿在地上挣扎翻滚。小鹿的四肢还很软,使不上力,几番努力,也没能重新站起来。那成年鹿却并不过来帮忙。 嵇无风被这番景象吸引,突然想到小时候养母跟他讲过,野豹、野虎、野鹿等动物甫一出生便要学会走路。 它们的母亲生产后,只会等一刻钟,它们若跟不上来就会被丢弃。思及此,嵇无风怕那幼鹿四肢柔软,站不起来,不由心下一急,伸手扶起了它。 谁知,他自以为的好心这次却完全帮了倒忙--幼鹿虽被他扶着迈出两步,但一失去支撑,便又向旁一歪,倒地不起。那本驻足的母鹿见状低鸣一声,却转过了头,悠悠离去。 “等等,唉,你回来!” 他慌忙叫那母鹿,却见它毫不停留,身影消失在雾色之中。 而那幼崽,也在体会过别人的扶助后失去了自立的能力,不再努力挣扎爬起。任凭嵇无风怎么训育,都再无法站直……原来,这就是母鹿抛弃它的原因。 嵇无风懊丧不已,却只能伸手捞起小鹿,欲给它找些吃食。 见前面是一片芭蕉林,一串硕大黄蕉沉沉坠着枝叶,他欣喜地走了过去,扒开叶子…… 然而下一秒,他脚步一踉,又差点把小鹿摔了下去--那株巨大的芭蕉叶下,竟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以地为枕,以天为席,正酣然睡在草丛里。 他慌忙一闭眼,把小鹿死死抱在胸前,毛茸茸又湿漉漉的触感贴着皮肤,却让他悚然一惊。 他自己,竟然也是浑身赤裸的! “啊!” 他连连大叫着跑开,慌不择路中,后面分明有人追来,回头一看,竟然就是那裸身少女。 金发如瀑,肤色雪白,一股妖冶之美,是典型的波斯人长相。尽管已经努力回避,她的容貌还是清晰地烙在了嵇无风心上。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那少女在说什么,虽是波斯语听不懂,却也能猜到是叫他停下。他却反而更加快了脚步,同时极力寻找蔽体之处。 只是,事与愿违,转过这片芭蕉林,映入他眼中的,却是一幅更震撼的景象-- 男男女女,数十之众,皆是不着寸缕。或在一溏池水之中,或躺在树杈上,或席地而卧,三三两两,缠ian在一起。 来不及想“这个地方的人都不穿衣服吗?”,或者“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绝对是幻觉-- 他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时,却仍这幅画面。 而那些人对他的到来也是毫无反应,皆沉醉在自己的欲望中,痴缠缱绻,毫无顾忌。 “是梦,绝对是梦。”他满脸通红,咽着口水,喃喃自语。 突然,腰间一热,是一只手从身后摸上了他的腰腹。随即,另一只手伸来,将他紧紧环腰抱住,直把小鹿勒得不住啼叫。 燥热的皮肤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他瞬间全身汗毛炸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金发女子。 一把拉开那双手,他死死闭着眼睛,将小鹿往她怀里一扔,往反方向冲去。 然而,刚迈一步就被一物绊倒--适才还啼叫的那幼鹿颈子折断,毙命在他脚边。 “你干什么?”嵇无风怒喝着,却见那女子娇媚一笑,左足轻点,遽然间已欺身而至,扑进他怀中。 嵇无风大脑一片空白,随着她来势后仰,眼前景象模糊成影,直到“扑通”一声,二人一起跌入池水。 池水很快没过他口鼻,还好自幼在水上长大的本能让他不至于呛水,只是,那女子却仍不肯放过他,不仅攀附着他的身躯,还掰着他的头,深深吻上。 一串气泡浮起又消失,两人死死交织在一起,一点点坠入池底,同入极乐之地。 本还在挣扎的嵇无风渐渐停止了反抗,任凭她的手到处游走、炽热的呼吸交换,他的意识也随着身体陷入无尽深渊…… 就在将要共赴终极之乐时,透过澄明的池水,那张异域容貌却恍惚变成了范云迢的笑脸。 嵇无风猛一清醒,“不可以……”他死命挣动,身体却仍被死死箍住,逃脱不得。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嵇无风绝望地抬头,在这池水中,还有数对男女在探索秘境,甚至还有三人交缠着、互相轮换着、姿态各异,前所未见,皆是纵情至极。 这,就是终极之乐吗? 他分神间,不小心呛了一口水,却叫他一愣--这水的味道,甘甜清冽,分明是酒! 他自问也阅历无数,但在他此前的生命中,从未喝过如此美妙的琼浆玉液--就算这里面有必死毒药,也挡不住他继续喝下去的欲望。 甚至,为了喝这酒,他竟生出力气,把那女子推开了寸许,竭力探索着酒池深处。 不知喝了多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件事,他已经只是机械性地吞咽,贪婪地汲取每一口仙醪,直到身体变得麻木、神识也慢慢迟钝…… 这是喝醉了吗?他无力地维持着吞咽的动作,腹部已经胀起了老高,眼前透明的池水变得混沌朦胧,那些雪白的肉体都变成了一个个白点,又被一道刺眼的光淹没殆尽。 一个世界在那束光中消湮,将他带回了久违的秘地。 到拜火教后就没发作过的催眠再次攫去了他的神智,在这酒池中沉没的,一并还有他对现实的感知。 无数片段连结缀就,像要把他的脑子挤炸一般:广陵散、淮水派、叔父、表弟……还有-- 最后一战。 他彻底迷醉在自己的过去……不知道的是,被捞起到岸上后,一个正常穿着衣服的人朝他走来,将一把凉凉的匕首贴在他腕上,微一用力…… 二八六.昔日 即使被拽出了酒池,嵇无风仍不自觉地舔舐着唇角,企图汲取尽最后一丝琼浆仙露……他茫然地被拖行着,余光中,那金发少女随着追出老远,却最终止步。 一路上,凡所遇到的人都在纵情欲海,对他视而不见,反倒是各种游荡的珍禽异兽如时时驻足,好奇地看着他被那黑袍客拖到高台。 手腕被划开、温热的血慢慢淌下,尽数流入琉璃瓶中。他却无知无觉,任凭血色慢慢淹没透明琉璃。 黑袍客袍袖一卷,携瓶而去。一片混沌中,往事流连在嵇无风眼前,他头痛欲裂,却仍努力窥视,直到那最后定格的场景,一切又模糊、模糊、消散不见…… 此番之后,条件催眠再次让他心智退化。 重回八岁童稚的视角,那极乐之地落在他眼中又变成了另一种景象:奢靡不再惊心,y乐也变得单纯。 在这极尽自由放纵的秘境,酒池肉林滋养着无穷的欲望,每个人的生存仿佛只剩下了一件事。 无关感情,不顾伦理,他们就这样在最原始的本能驱动下日复一日沉溺yu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联系,唯有每隔一日过来的黑袍客打破这世外桃源的秩序。 每次,那人都只是接满一瓶他的血就离开,不惊扰任何人。 然而,这么频繁的取血终究损伤身体,嵇无风日渐憔悴下来。再加上催眠退化耗损的心神和时常纠结浮现的旧日场景,他在这极乐林耽得半月,已经比昔日大为清减。 好在这里食物充足,景色秀美,且无论人兽都毫无攻击性。他饿了就吃野果和挂在树枝上的野味,渴了就喝池中的美酒。每日悠哉悠哉,好不快活。 除此之外,他又发现了一个新乐趣--数人。 因为,他敏锐的发现,这个放逐般的极乐之地,其实每隔几日,就会少上一两个人。 而让他发现此事的,还是那个金发少女。 毕竟是来到这里接触的第一个人,他记得很深。后来在林间游荡时,落单的女子都会朝他凑过来,甚至有些男子也会靠近,可他却再也没见过那个金发少女。 她去哪了? 嵇无风以幼童心性好奇心起,开始在人群中着意寻找她的身影。遍寻不得后,又开始观察起了其他人。 他们在做的事,他看不懂。但他每天都会数一遍人数,记一遍脸,于是惊异地发现了人越来越少的事实。 他们,去哪了? 不容他探究,那黑袍客却来得更频繁了--从隔日一次到每日一次,取血之量也渐渐增加。 嵇无风再神志不清也懂得这对他不好,可稍有反抗就会被黑袍客扔在酒池中,过了半天再捞上来时他已经变得浑浑噩噩、迷醉不醒,只能任人宰割了。 何况,到这里后,他本来也觉内力大失,手脚发软,整个人变得迟钝慵懒,难以动武。 就在这次取血后,大量的缺血让他心口绞痛,呼吸不畅,几欲昏厥。躺在池边,取血的手腕还搭在水里,酒精刺激使伤口蛰痛不已,他却连抬起手挪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恍惚中,一张脸凑近,腹部一种熟悉的滑腻火re的触感使他全身一震--模糊的目光里,是一张与那金发少女相似的艳丽面容。 被毫无预兆地吻上、柔软却有力的身体环住他的腰身……见他没反应,又倏一翻身,抱着他滚入池水。 …… 亦是在这最后一刻,二人被粗暴地分开,他被揪着头发扔出了酒池。 眼前来人仍是黑袍黑帽,面容却与从前不同。 然而,这分明陌生的脸为何让他觉得如此熟悉?就像已经认识了十几年一般熟稔? 他是谁?嵇无风费力地睁大眼,看了又看,却始终想不出。 江朝欢紧蹙眉头,解下黑袍遮住他身体,才继续把他带离池边。 这y靡的景象任谁第一次见都不免大为震撼,江朝欢也不例外。 看到嵇无风茫然的神色,已明白他又心智退化,再见他双手手腕不下十道伤口,有的还未结痂就又重新划开,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红痕。 ……这里一定有问题。 如果萧思退没骗他,条件催眠的条件之一是来拜火教。他现在应该好一些了才对,怎么会情况反而恶化呢? 强忍着环顾四下,三三两两结对的少男少女赤身o体,眼神迷离,看样子问不出什么,何况他们语言不通。 “你还记得我吗?” 尽管不抱希望,他还是只能快声问着嵇无风。 然而,嵇无风一脸茫然,半晌,却支支吾吾吐出几个字,叫江朝欢猛得停下脚步:“淮水……爹爹……三个人……” 又来了……那郁结的块垒,把他困住、却又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清的场景,那个八岁的他看到的画面,那包括江玄和嵇闻道的三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朝欢握紧他双肩,强迫他抬起头,手中不自觉加大了力:“你要说什么?三个人怎么了?” “他们……淮水边,姑父,姑父死了……顾云天也倒下了,还有,还有……” 从未有过的痛苦神色出现在嵇无风脸上,他突然大哭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所有的悲伤。 江朝欢却心神巨震,双手微微发颤--顾柔说的是真的,最后一战,真的有蹊跷! “还有谁?”他死死按着嵇无风,努力发出声音:“是谁杀的……姑父?” “是…是…” “是你父亲吗?”江朝欢忍不住疾声问出。那日在场的,必有嵇闻道,否则,是谁会把嵇无风带去? “父亲……不……父亲最先倒下了,顾云天把父亲打倒了……啊,”嵇无风大叫:“四个人,原来那是四个人,是他,是他杀了姑父!” ……不是嵇闻道。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失望,江朝欢不由继续逼问是谁,尽管嵇无风错乱的语言已经让他不敢尽信。 而嵇无风时而紧紧皱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时而瞪到目眦欲裂,一张脸写尽了纠结痛苦,以及想要看清的努力。 然而,那层蒙翳在眼前的薄雾始终缭绕,遮住了最后一个人的面容。 就像卡在两块巨石之间一样,进退维谷,动弹不得,嵇无风情绪过激之下,大量失血的身体终究支撑不住,倏忽晕了过去。 七十三. 授道 “什么!”江,顾两人都大吃一惊。 “我虽不精于史道,也知后蜀被宋灭国后,孟昶被俘至宋朝京都汴梁,至死未归,怎么可能葬于此地?”顾襄问道。 三人边说边向前走,罗姑在一道门前机关拍打几下,门豁然旋开,眼前出现了一条狭长的甬道。 “不错,这里只是孟昶的衣冠冢,并未埋骨。”罗姑说道:“孟昶亡国之前,就给自己秘密修建陵寝,前面仿的是祭祀享殿,这里仿神道,通过神道就是地宫,那面巨大的石壁则是牌坊意象。” “这可不太符合陵寝规制。”江朝欢看着两侧神道果然雕刻着宫廷行宴,仕女嬉戏的图画,也不由信了。但这规格秩序处处漏洞,有违常理和风水之说。 罗姑冷笑道:“孟昶为君时残暴成性,荒淫无度,为防死后仇家打扰身后清净,特寻了这隐秘之地修建陵寝,放置珍宝收藏。只是陵寝该当建在山陵之上,他却修在悬崖之底,一朝气运被山丘压制,终遭亡国之祸。” 两人都觉这风水玄学甚为迂腐可笑,不足为信,但也不做反驳。 走过长长神道,又经几处机关,眼前豁然开朗,果然见地宫形制,两侧汉白玉石门雕有梵文经咒,正中一尊巨大的棺椁。 罗姑掀开棺椁盖,里面空空如也。她摸出火折,点燃烛台,放在棺内,叫来两人细看。 只见棺椁内壁密密麻麻地刻着无数小字,寻向起始标题,江朝欢目光一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赫然三个稍大篆体字,竟是《风入松》。 顾襄亦惊叫出声:“风入松,广陵嵇氏家传武学,怎么会在这里!” 罗姑亦不避两人,解释道:“风入松失传至今已有百年,其实是当时的嵇氏家主未能练成,秘籍为孟昶所获。孟昶此人亦深慕武学之道,只是他自己荒淫懒散,修习不成,却也不愿为世人得知,便将书上所载功法刻在自己棺椁内,毁掉秘籍,又设计害死嵇氏家主。” “所以嵇氏代代落寞,又惹上许多仇家,其实是以为风入松还在嵇氏手中,才想来夺?”江朝欢尽量平静地开口问道。 “不错。”罗姑微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我也是看了孟昶在这里留下的扎记才得知当日之事。” “那你们为何会寻到这里?发现这绝世秘籍又为何不自己修习,好报你们的仇?”顾襄不解。 罗姑重重哼了一声,道:“三十年前…我们箫…我们师兄妹几人被顾门围攻,他们都…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师兄,就是尧叟,亦身受重伤,一路逃到这里,却被他们逼得跳下悬崖。” “不料苍天有眼,我们坠崖竟然未死,反教我们寻到了这个山洞。只是我毁容,师兄重伤之下心智迷失,在这将养了五六年才恢复。这时我们复仇的心都淡了,只求一世安稳,相伴到老。想孟昶一国之君,何等风光权势,还不是一朝国破家亡,中年过世,身后不过一场空。” 江朝欢神色越发冷峻,眸光锐利,凝视着罗姑道:“所以你们缩在这里徒守着武功秘籍,苟且偷生?” “你…”罗姑气得瞠目欲裂,便要动手,顾襄忙上前推开江朝欢。 “好,好教你们得知。”罗姑怒指棺椁内右壁道:“风入松岂是人人能学会?我和尧叟都是别派出身,与嵇氏道家武学根基大有相违,加上我们筋脉受损,这几十年间也只练成了下部这一篇,能够短时间内增进内力,好为尧叟治伤方便。” “何况,即便我们练成了这风入松,难道就能杀得了顾云天,报此大仇了吗?”罗姑连连冷笑。 “别以为我不知道,十几年前,水龙吟谢桓,淮水派满门都死在顾云天手里,难道他们的武功弱于嵇氏了?顾门又非止顾云天一人,还有他手下无数鹰犬,凭我们两人之力,只怕近身都难。你们也不必试探,我们此生不会再出江湖,也无意去寻顾云天报仇。” 顾襄听了,颇觉与有荣焉,也信服地点头,却不见一旁江朝欢周身寒意更重。 罗姑看着更漏,急道:“已过子夜,今日就是尧叟五年病发之时。你现下知道了是风入松,学是不学?” 江朝欢阖上双眸,眼前仿佛出现了嵇闻道模糊的轮廓。 他夺去了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今日却教自己见到了他嵇氏的珍秘,难道这就是天意? 所谓天道好轮回,虽然他从不信这些,但此刻这一番奇事所遇,不管是天意也好,人力也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也一定要尽力一试。 见他坚定应声,罗姑喜形于色。 当下她将尧叟安置在一边,让顾襄在旁照料,便和江朝欢进入棺内,面对右壁,盘膝而坐。 只见右壁题目刻着《风入松下篇》,第一句“松声落日,万叶飕飕。援气弄形,声断魂续。风飘凤脊,搅松夜起。金徽更促,泱泱决意…” 江朝欢先是略略扫了一遍,洋洋洒洒几千字,果然气韵哀切,放旷通达,深表嵇康玄学遗风,又融道教无为之意,实是玄门正宗绝妙武学。 又从头细细研读,兼之依照罗姑在旁指点解说,沉敛内息,收束真气,只会精于任脉一道。 “聚气于顶,会脉从钟。”江朝欢依言凝神蓄气,气海中朝中措真气便自承浆,廉泉二穴而始,下行天突,璇玑,仿佛一团热气顺着心念游走。 这团热气行至华盖,紫宫二穴,江朝欢只觉肩肘内腑都霎时灼痛,又闭目行经,渐渐推动热气流动。他知朝中措本有疗伤之效,只是此前自己内力修为不够,不能随心所欲化用真气医治。而这时风入松便相助打通经脉,滋养内腑,所到之处,内伤得愈。 果然,一柱香时刻,这团热气冲过玉堂,汇入檀中气海。 而他此前被尧叟震伤的右肩胛骨和内腑都说不出的好受,虽然热气已流过,还是暖洋洋地。就连剑创外伤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七十四.入松 顾襄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江朝欢,只见他面色由苍白转为红润,吐纳也渐渐有致,心里又惊又喜。 江朝欢归脉于檀中气海,沉息凝思。 却突觉五内如火烧般灼热,另一股气息失控般四下窜行,他情知是旧疾发作,当下不敢随意压制。 罗姑也有所察觉,却并不说破,伸指点向他任脉穴位,以助疏导流通。同时开口嘱咐:“不要运功抵御,什么都不要想,只需顺其势,终其道,借其力,成其意。” 听得此言,江朝欢收敛心神,接着往下看去,“五内回潭,偕归虚府…”半柱香过去,终于沉敛气息,两股真气,尽归檀中,竟始有相容之意。 初窥门径,果然神清气爽,目为之炫,江朝欢又向下练去。 这一股热气出于檀中,又经过中庭,神阙等穴,在会阴而止。任脉二十五大穴通了一个周天,他身上的绡衣已经湿透,却觉身上清爽无比,困扰多年的内力相争也舒缓许多。 他继续依照经上所书,同理打通督脉三十大穴,此时这股热气已经能够随心所欲,游走周身。接着阴维脉,阳维脉,阴跷脉,阳跷脉,最后带脉一通,奇经八脉方始周行尽汇。 罗姑一直在旁指点帮扶,此刻也已累得满头大汗,面皮胀红,却显然极为高兴,叫道:“你用力朝这烛火发一掌。” 江朝欢闻言向烛火推出平平一掌,顿觉柔风掠过,只见那火苗丝毫未动,它后面的墙壁却霎时间凹陷了一个大洞。 顾襄不解其意,罗姑却拍手大笑:“成了,成了。” “这便练成了?”顾襄问道。 “你不懂,道家内功讲究大盈若冲,大实若虚。他若一掌拍熄烛火,倒没什么稀奇,但凡会武功的人都可做到。但要不损烛光,而力透其后,才是这风入松“风”字诀的关键。” 江朝欢适才一试,果然觉得内力不仅增强一倍有余,更是挥洒自如,得心应手,得用许多。 罗姑调息片刻,问顾襄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四更天了。” 罗姑点头,心中却也惊叹,以往捉来的人练习,往往到带脉而止,便不能再通。因其余七脉都是上下交流,唯有带脉是环身一周,络腰而过,是而需要转变修习之法,仓促之间难以得练。 且常人至少需要三日三夜,方有小成。看来此人资质奇佳,待他练成之后,必须立刻除掉,不可轻忽。 “这就可以了?”江朝欢问道,虽然这风入松的确令他短时间内内力大增,但恐怕还是及不上尧叟五六十年根基。 “别急,这且只是基础。”罗姑叫他转身面对棺椁后壁,只见上面百余篆体小字,却与右壁上面的行文不同。 “风入松者,归气于脉,引世人内力为我所有。疾风过松,行究纳入;百川汇海,端在聚积…”越往下看,越觉心惊。这分明是吸人内力,据为己有的法门。 罗姑更不多言,伸手按上江朝欢指端少商穴,暗暗发力,江朝欢便觉似有气浪冲破滞碍,流进体内。 “别做抵抗,将这一股内力收归气海。”罗姑说道,同时念着棺上经文,详加指点。 江朝欢依据经中所言,纳入那股气息,由手太阴肺经而始,流转一周,逆行途径奇经八脉,最后缓缓归于檀中气海。 这一过程却无比艰难滞涩,虽然刚刚打通了八脉,但逆行经脉,比之摧筋破骨尤甚。顾襄见他面色时而青白,时而潮红,紧皱眉头,咬牙不语,便知极为痛苦。 顾襄不忍再看,转过头去,却无意间瞥到了棺椁前壁的小字《风入松上篇》,后面亦是密密麻麻几千字。 她想道,这罗姑不让江朝欢练上篇,一则或许她果真自己也不会,又时间紧迫,二则难说是有什么隐秘之术,不想为他知晓。便从头看去,欲自己先背下,将来再慢慢讲给江朝欢修习。 罗姑不避她和江朝欢,尽给他们看这经文,也是算准几千字绝非几个时辰间可以背得。却不知顾襄极为好强,自小武功比不上姐姐,便苦练文识,练成一副本领,无论什么艰深晦涩的书文,只要看一遍,就能记得七七八八。虽不敢说过目不忘,也是十行俱下,耳闻则诵。 当下她敛神屏息,全神贯注于棺上经文,不再理会棺内罗姑和江朝欢练功。 她一字一句细细看去,直花了小半时辰才通读一遍,也不去推究含义,径自从头读上第二遍。 这一遍她看得更加精细,且不自觉地对其中深意有所了悟,仿佛水到渠成,归于自然。这边精读,内府仿佛有一团火焰烘烤,说不出什么滋味。 正想顺着经文剖析详解,她悚然一惊,想到当务之急是要背诵下来,而非修习。忙收敛心神,尽力不去思索其含义,只是边默边记。 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读完了第二遍,顾襄只觉心力大耗,眼前恍惚一团黑影,身上也被汗水浸湿。 偏头看江朝欢,他还是紧紧咬着下唇,颈间青筋显现,那股来自罗姑的内力正走到任脉关键位置。顾襄心下一惊,便要上去相助,却想到自己现在没有武功,也无计可施。只得不去看他,仍是专注于眼前经文。 这回她在心中默背,遇到忘记或拿不准的地方才抬头看一眼棺椁,通篇背下来,也只处忘记而已。 她仍不放心,又从头背一次,恍然抬眼之时,却与罗姑目光相触。 罗姑目光如电,冷冷凝视着她,显然发现她在偷背上篇,顾襄回以一笑,并不理她,继续背自己的。 到得这一遍背完,这风入松上篇已经完全背诵熟练,顾襄长吁一口气,只觉快意无比,中毒后身上的烦恶之感也消失殆尽。殊不知是她诵读中不自觉地一点内力随之流转,便舒缓了周身经脉。风入松自嵇康创立以来,能使嵇氏在武林屹立千百年,自然绝妙无伦,出神入化,远胜世上诸多内功。 顾襄再看江朝欢时,只见他双手平放膝上,神色平和,吐纳舒缓,罗姑也已经合目休息。看来他也正在收功之时。 七十五.疗伤 顾襄知道功成一刻最为艰险,绝不可有丝毫差错,当下屏息凝视,不敢打扰。 眼见江朝欢的神色越发和缓,面上渐渐现出健康的血色,最后慢慢抬手,这一股内力逆流奇经八脉,终于贮归檀中气海。 江朝欢张开眼睛,首先看到顾襄叉着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满含欣喜,也不由扬起嘴角回以一笑。 这风入松的练就实属凶险,他耗费整整半日方得功成,已是九死一生,实在难得。这边罗姑便去查看尧叟状况,顾襄则奔过去要扶起江朝欢步出棺椁,却不想他似乎不受昨日伤口影响,步履稳健,气息平静,没有萎顿痛苦的情状。 顾襄暗暗惊奇,江朝欢见她身法轻盈,面色红润也颇感诧异。 两人站在一旁看罗姑探向尧叟脉搏,只觉跳动快地可怕,皮肤更是热地烫手,掀开他前襟看那折红英的伤痕,竟由红转黑,下面皮肉砰砰直跳。罗姑吓地低呼一声,忙取出一颗药丸喂他吃了,又在他几处大穴旁揉捏了片刻。 半晌,尧叟喘息终于舒缓,罗姑回身对江朝欢说道:“你现在可以给他治伤了。” 顾襄好奇:“如何治法?”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风入松是逆练经脉吸人内力的武功。”罗姑也不讳言,望向远处,“这三十年间,我捉了五个人学习,学成后吸走尧叟一半内力,两人便可功力悉敌。再对掌行功,以朝中措为尧叟疗伤。” 顾襄听了,也觉这的确是唯一能奏效的方法了。 能与尧叟内力相近或超过他的人普天下间也没几个,就算学得风入松可以吸人内力,仓促之间,在这荒凉之处也找不到内力深厚的人来吸。这样吸走尧叟的内力也确乎简单可行。 只是她还有一事未明,便问罗姑道:“这法子好是好,但每五年尧叟便要折损一半内力,怎么到如今他的内力还是极为深厚?” 罗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犹豫一瞬,还是言明:“我也无须瞒你们,尧叟的内力确实并未折损。” “在治完伤后,你又逼迫那人将内力传回给尧叟?这内力还可以吸来吸去,几番轮回?”顾襄有些戒备地看着罗姑。 “风入松虽然高妙,但也不是神仙玄术,内力怎么可能来回折返,你吸我的,我又还给你?”罗姑说道,“但人临终散功之时,却可以引其内力化入己身,这时,就无论是谁都可乘便吸取了。” 江朝欢默默点头,顾襄也想到了门口那个骷髅头,惊呼:“所以用人疗伤后,你就趁机杀了他,令他散功内力归于尧叟?” 罗姑哼了一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放了他们吗?让他们回顾门报信?” “不错,换作是谁也会这么做。”顾襄虽不想承认,设身处地一想,却也只有如此。但她想到自己武功既失,无法相助江朝欢,到时他们更是绝不会放过他和自己,不由向江朝欢靠近,看他意思。 “怎么,现在反悔了?不愿给尧叟治了?”罗姑眼中泛起杀意,“别以为你学了风入松就功力大成了,别说还有这小姑娘累赘,便是单和我打,你也未必是我对手。你若想反悔,我就是拼死,也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江朝欢淡淡一笑,道:“前辈多虑了。我知道前辈还不至于在我为尧叟疗伤收功之时偷袭,毕竟摧眉钉的解药还需我去拿。上崖交了解药后,你我各走各路,我保证不会回门中禀报两位之事。” 罗姑点头道:“既然话已至此,我也明白说了。在拿到解药之前,你们本就无须担心。拿到解药,我自会放你们走,这里我们也不可能再住,以后山高水长,再有相见,不必客气。” 既然话已说开,江朝欢便开始给尧叟医治。 两人盘膝而坐,江朝欢两手少商穴与尧叟脉门相扣,默念风入松口诀,便觉尧叟身上内力源源不断流入体内。 他调息吐纳,引着这内力逆行经脉,贮归气海。初时还有些缓慢滞涩,可不一时便熟练自然,内力流入也越来越快,仿佛百川汇海,疾风过林。 罗姑不敢稍有疏忽,双手分别探在两人檀中穴,觉出两人内力已经相差无几,大喝一声:“收手。” 同时抓向江朝欢手腕,生怕他不肯放手,吸尽尧叟内力。 江朝欢闻言放手,并不迟疑,倒教罗姑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她又指点两人对掌而坐,开始疗伤。 得到尧叟近半内力,江朝欢其时内力已极为充沛,这时恣心所欲,汇聚朝中措真气,自掌心而发,舒缓尧叟心肺受损之处。罗姑在旁不住指点,倒是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大功告成。 两人回掌收功,顾襄一直紧张地盯着罗姑,生怕她这时趁机对江朝欢出手。 尧叟再醒转时,已经神志清明。见他胸口伤痕复转为鲜红,身上也不再发烫,罗姑喜极而泣,知道这是成功了。每五年的这一发作,着实是一道难挨的坎,这一次虽惊险曲折,终究还是得以医治,又可延寿五年,两人四目相对,都倍感欣慰。 只是尧叟失了不少内力,内府虚空,面色还有些苍白,脚步也比平常虚浮无力。 但摧眉钉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发作,也容不得他慢慢将养,罗姑扶起他,催促江朝欢和顾襄快些上崖拿解药。 四人出了墓穴,外面曜日当空,正是夏日午后沉闷炎热。 没走出几步,就看到那面巨大的石壁,顾襄方知昨夜罗姑覆上自己眼睛,不过是在周围环绕徘徊了几圈,就将两人带入洞中。 见那石壁上刻着“蜀国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一旁还有蝇头小字,正要细看,罗姑却催促快行,只得跟上。 这一路上,景色倒也不错。一条溪流绕山而过,淙淙有声。前面松林苍翠欲滴,遮阴蔽日。几株野花漫布岸边,竞相争艳。正是一幅静窈萦深,碧空如洗的夏日风景图。 见这崖底景致如此清新美妙,更难得的是幽深静谧,无人打扰,顾襄和江朝欢都惊羡不已,也理解了罗姑和尧叟甘愿在这里隐居三十年,而忘却世俗烦扰,渐熄复仇之心。 七十六.异变 顾襄望着溪流间自己和江朝欢的倒影,生了顽皮心思,手腕翻动曲起,做成鸟喙形状,向江朝欢头上啄去。在水面上果然是个小鸟啄人的影像。 见江朝欢毫无反应,顾襄玩了一会儿便放下了手。 细细赏看溪面波光粼粼,岸边葱茏有致,微风拂面,扫走夏日炎炎,一时心驰神往。想道,几十年之后,若不再有任务,纷争,自己也隐居此地终老,岂不比在外奔波杀人快哉百倍? 头顶飞鸟掠过,惊醒了顾襄的沉思,她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开始做这种无意义的幻想,便紧跟上几人的步伐,向前行去。 曲曲折折走了半晌,终于回到了当时落崖之地,这处崖壁之上布着二十四根铁黎,以助攀援。 四人之中,唯有顾襄失去武功,几人便计较先将她送上去。 罗姑把一条长长飘带缠在自己腰上,另一端则缠在顾襄腰间,首先施展轻功,一跃到第一根铁黎处,一手握住。 江朝欢则揽着顾襄的腰,向上跃去。待罗姑上到第二根铁黎,江朝欢两人正攀在第一根之上,这样依次跃进。 只因若用一人带顾襄上崖,几人都没有这般深厚的内力和体力。若两人并行,中间带着顾襄,却只有一排铁黎可供攀援。是而罗姑分担一半向上悬提之力先行,江朝欢则随后扶着顾襄跟上。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带着顾襄上得崖顶,尧叟随后也紧接而至。 罗姑四下顾盼,却不见人影,怒而问道:“叫你们传讯来送解药,人呢?” 话音未落,林间窸窸窣窣钻出十几个黑袍人,皆带着铁面具,当先一人走到几人跟前便突然跪下,其余人也跪在其后,罗姑和尧叟惊疑地退开两步,江,顾两人也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打头之人恭敬地向江朝欢和顾襄拜道:“参见掌御,离主。” 余者也齐声参拜,声势浩大。 顾襄又惊又怒,眼前这些人并非自己或江朝欢手下,眼生地很,忙厉声喝问:“你们是谁?” 那人似乎很是惊讶,答道:“二小姐,你不记得属下了吗?属下奉门主之命来接应二小姐和离主。” 罗姑闻言,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二小姐,掌御…”目光如刀,狠狠剜在顾襄脸上,同时闪身欺上,就向顾襄扑去。 江朝欢早觉不对,一把拉住顾襄手腕向后一带,避开罗姑。又掠步疾行,转眼欺身到那人面前,扼住他脖颈,冷冷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不防他突然袭来,只觉呼吸一滞,吓得身子瘫软,忙回答道:“离主大人…是门主啊…” 江朝欢手上微一用力,他便更觉上不来气,手脚乱挥,连叫饶命。 这边罗姑和尧叟已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双双扑来,喝道:“你们…原来你是顾云天的女儿,你是四主之一…哈,真教我瞎了眼了,还想放你们走?” 江朝欢只得一掌推开那人,提着顾襄向旁避开,其余黑衣人早就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罗姑本意的确是想拿到解药后放两人走,也是她知道江朝欢功力大进,不想两败俱伤,鱼死网破。但乍然得知这两人竟是顾云天的女儿和座下亲信,顿感被欺骗,又想到三十年前那场大仇,今生找顾云天得报希望渺茫,若能杀了他女儿和亲信,也不枉此生。 顾襄见这莫名其妙钻出来的几人一语道破了自己身份,也无法再辩解,当下决意不能堕了父亲威名,高声说道:“不错,你们现下知道了也还不晚,好教你们死个明白。” 她话虽说得响亮,其实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罗姑尧叟武功胜于江朝欢,自己又要牵累他保护,这番实在凶多吉少。江朝欢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道:“你们不想要他活命了吗?其实我身上就带着解药…” “我苟且偷生了三十年,今天若能除去顾云天的女儿,也算稍报大仇,死得其所。”尧叟厉声打断他,也不犹豫,右手斜飞,一掌便至。 江朝欢一惊,不想他竟真的不在乎生死,也要杀人报仇。他这掌来势凌厉,实是满含杀意。罗姑也紧随而至,从旁夹攻,盛怒之下,脸上纵横交错的几道伤疤都胀得紫红,几欲裂开。 右手一扬,江朝欢抽出墓中拾得的匕首,蕴力横划,抵住了两人攻势。 经过这一日一夜,江朝欢修习风入松,得到尧叟近半内力,已经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他一手护着顾襄,一手执匕首化用剑招,以一敌二,一时倒也不露败象。 然而,没有趁手兵刃,又要分神带护顾襄,江朝欢也只是仰仗步法退避抵御。 只听一声长啸,罗姑那根细短木棒猛然捣来,全不顾自己中盘大开,实是舍命的打法。江朝欢一招破云穿心,匕首从下划上,同时推开顾襄,俯低身子避过木棒,匕首便直取罗姑腰眼。 罗姑却不闪不避,木棒右移,点向顾襄。 “嗡”一声,匕首划过罗姑怀中铜器,一直挑到她颈下。江朝欢内力大增,纵然铜器阻了一些力道,还是划出浅浅一道血痕,盖因匕首刃短,才入肉不深。 尧叟一掌挥向刀刃,使其偏了几分,江朝欢趁势收手拉回顾襄,罗姑木棒激射之下,还是削去了顾襄一缕青丝。 “好啊,你吸了尧叟的内力,她还默记了风入松,这一回,说什么也要你们把命留下。”罗姑一手捂着伤口,突然想起墓中顾襄默背经文之事,更添怒气。 心道顾云天的女儿和属下得了风入松全篇,回去告知顾云天,他武功必将更进一步,世间便再也没有与之匹敌之人。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自怀中摸出那铜器,向尧叟叫道:“出手!” 尧叟大惊,尚有犹豫,不由出声阻止:“不可…” “还有什么不可?三十年了,我们处处躲避忍耐,姓名武功都不敢显露,到头来还不是被顾云天的后生耍弄。今日我们便死在这,好与师兄师姐们地下团圆。” 江朝欢定睛一看,罗姑手中提着的铜器竟是一面小锣,正诧异有人用小锣做武器,罗姑便挥起木棒,在锣心重重一击。 七十七.相救 “嗡”一声,小锣声音陡然炸起,随后几波余音又扩散而至,只听林中无数飞鸟悲鸣嘶叫,都从空中跌落而死。 这一声虽非极响,但蕴含内力,正是罗姑毕生所学。顾襄本就没有内力护体,不防这一声波相击,心口剧痛,扑倒在地。江朝欢亦觉心肺震痛,脉息打乱,血气翻腾。 罗姑一击之后,呆呆立在那里出神,似乎在聆听这睽违已久的金声。 江朝欢飞快地撕下衣角,揉成两个小团,塞在顾襄耳中。罗姑这时又清醒过来,手指一动,那木棒的圆头上就套了一个棉团。 她左手提锣,右手扬起,猛然挥下,同时偏头看着尧叟嫣然一笑。江朝欢横握匕首直取罗姑手腕,要阻她锣锤落下。 罗姑侧身避开,右手极快地挥落,裹挟风声就要碰到锣心,却倏然减缓速度,江朝欢掠身已至,匕首点向罗姑手腕。罗姑却仍不紧不慢地轻柔挥下,小锣低低震响。 这次的锣声浑厚绵长,与刚才那下的清脆刺耳不同,却如连绵波涛压在口鼻,让人喘不过气来。 罗姑手腕鲜血淋漓,却似浑然不知,凝视着尧叟柔声道:“师哥,你看我这招调笑令比当年如何?” 尧叟握住她的手,神思却已回到数十年前,慢慢地道:“当年…当年你学了这招调笑令,去找小师妹炫示,却把她养的小兔子震死了,小师妹气得紧了,还是我帮你道歉哄好她…” 两人陷入无尽回忆,旁若无人地执手低语,却不闻这锣声绵绵不绝,天上飞鸟固然已经绝迹,林中野兽也都吼叫狂奔,死有过半。 江朝欢半跪在地,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余音阵阵摧来,心口就像压着巨石喘不上气,气息不调,渐渐眼前都一片模糊。他越来越支撑不住,就要倒下,却知若是昏过去就只有一死,当下用最后一点力气握紧匕首,在自己左掌心狠划一刀。 掌心刺痛让他有了片刻清醒,他心中默念风入松口诀,调理内息吐纳,渐渐锣声不再入耳。 罗姑这第一下鸣锣,是木棒圆头硬击,这招名为捣练子。金木争鸣,狰然刺耳,足以震损五脏六腑,却对江朝欢这种内力较强的人冲击不大。 第二下调笑令是棉头击锣,更是无上绝学,先蕴满内力疾速挥锤,却在撞锣之前收力缓速,平稳落下。这一招蕴力藏拙,金奏泛音,余声久久不止,正如流水溢满心肺口鼻,阻住呼吸吐纳,越是内力深厚的人受创越重。 幸而罗姑两击之后沉溺于回忆当中,怔怔不动,江朝欢调息片刻,勉力起身,并不迟疑,掠步欺身,抢至罗姑身前。 他左手一个虚招劈向罗姑右腕,陡然回身,右手匕首就向罗姑提锣的五指砍去。 罗姑尚在神游天外,尧叟猛然惊醒,却抢救不及,一掌拍向江朝欢背心,要逼他撤招自救。江朝欢却不管不顾,匕首直落,这一下蓄满内力,待到罗姑吃痛缩手,已经倏然切下她第二,三两指。 剧痛之下,罗姑只得撒手,小锣“当”一声掉在地上。 尧叟同时一掌拍至,江朝欢硬受了这一击,身子飞出两三丈远。 “好小贼!”尧叟怒喝一声,见江朝欢呕出一口鲜血后,又挣扎爬起,他扶着罗姑欺身而至。 罗姑痛得不住喘息,叫道:“动手,别让他们逃了。” 尧叟又刷刷刷连挥三掌,江朝欢勉力避过前面两掌,却脚步一踉,第三掌眼见就要拍在他左肩,遽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柄刀锋切在中间,尧叟急忙撤掌后退。 来人一把扶住江朝欢,提刀挡在他身前。 “谢公子?”江朝欢凝神一看,眼前持刀而立的竟是谢酽,不由大吃一惊。 罗姑咬牙道:“好啊,你们果然叫来了帮手,我就不该信了你们的话。”说着,不顾手指重创,提掌攻来。 谢酽见江朝欢受伤,顾襄倒在一旁,心知情势不妙,需先立了威势。当下一招龙吟虎啸劈头砍来,气势磅礴,罗姑被逼退丈余,尧叟又扑上从旁夹击。 “好漂亮的刀法,可惜巴巴地赶来送死。”见谢酽一把朴刀舞得凛凛生风,罗姑也不由赞一句。 但谢酽终究年少,功力不足,在当世两大高手夹击下,不久便觉手腕隐隐发麻,握刀不住,他喊道:“江公子,你先走!” 江朝欢扶树站起,调息片刻,又提气掠来,觑着尧叟全神攻向谢酽,扬手射出一枚铁菱。尧叟纵身一跃,才堪堪避开,将落下时,痛骂道:“折腰菱,你…” “还不拿出兵刃,更待何时?”罗姑怒视尧叟。 “好,好,好…”尧叟纵声长啸,“拼得不顾誓言了,今日就教你们死个痛快。” 他解开腰间白布,从怀中摸去,谢酽被罗姑牵制住,江朝欢拼尽力气倒握匕首扑上去,阻止他拿出。 谁知尧叟的手猛然一颤,整个人便软软倒地。罗姑大惊失色,一掌格开谢酽,便去扶他,只见尧叟颈间两道黑线行至耳根,脸上隐隐布满黑气,才想起是摧眉钉的毒性发作。 尧叟本就失了近半内力,又刚刚治好旧伤,此刻毒性发作起来极为迅猛,转眼间已经气息奄奄。 谢酽见罗姑大放悲声,毫无防备,不知此刻是否该上前偷袭,转头想问江朝欢意思,却见他神色莫名地盯着两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天要亡我,哈哈,天要亡我…”罗姑纵声大笑,断指抚着尧叟的脸,沾染上骇人的血痕。 尧叟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罗姑,头微微摇动。 罗姑轻轻抱起尧叟,向悬崖边慢慢走去,目光经过谢酽和江朝欢时,恍若未见。她边走边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歌声悲凄哀绝,两人闻之欲泣。 只见罗姑已经走近崖边,却没有止步之意,谢酽不由低呼:“前辈,你…” 罗姑怒而转头,眼中恨意渗人,“怎么,叫我们死得全尸都不行吗?” 说罢,身子后仰,便抱着尧叟直直向崖底跌落。 七十八.假扮 大惊之下,江朝欢和谢酽连忙奔向崖边,眼前雾蒙蒙一片,两人身影早已不见,却还闻得罗姑惨笑声回荡山谷,久久不绝。 江朝欢看着手中瓷瓶,终究还是撒手扔下悬崖。若是两人万幸坠崖不死,或许能找到这解药,逃得一命。 默然半晌,谢酽扶起江朝欢问道:“江公子,你的伤如何?” 江朝欢摇头道:“我没事,慕容小姐呢?” “她在马车里,我将马车停在林子外。”谢酽说道:“快去看看林姑娘。” 两人去看顾襄时,却见她嘴角血迹殷然,气息微弱。江朝欢探她脉搏,只觉跳动微弱,看来是被罗姑那一声锣响震伤。他催动内力,缓缓点向顾襄大椎,玉枕几大要穴,良久,顾襄才呻吟一声,微微张眼。 见顾襄醒来,江朝欢又封住她心肺穴道护体,以朝中措真气舒缓瘀血滞气。确定顾襄虽伤势沉重,但性命无虞,江朝欢向谢酽说道:“劳烦谢公子把她送到马车上看顾,我随后便来。” 语毕,他走向另一边倒在树下的那名黑衣人首领。谢酽待要叫他同去,又挂念慕容褒因,不放心她自己在马车中许久,便抱起顾襄先行离去。 那人被江朝欢一掌推开已经肋骨齐断,五脏移位,又兼罗姑两声锣鸣,早已死透。江朝欢搜遍他尸身,却不见令牌信征,又见他袖口并无刺字,更加确定他是假冒顾门之人。 因摧眉钉解药就在他自己身上,他并没有叫人来送解药。又知这里山高水长,离顾门总舵太远,并无高手左近,他也就没有乘机报讯。 原以为或许是万不同拿了他的令牌调遣他的手下来援,可这十几人眼生的很。又上来就道破他们身份,惹怒罗姑尧叟,引两方搏命相斗,这做法分明是陷他们于死地,绝非门中人所为。 江朝欢查看他手掌,只见他指甲中泥垢污黑,手掌粗砺,掌上几颗茧子,看起来竟像是农具磨出。 看来这些人是周边村民所扮,目的就是置他们于死地。是谁派他们来的,是谁既知道他们身份,又有此动机? 江朝欢首先想到那引罗姑布局捉顾襄和自己的人,这神秘的幕后之人又设毒计,在这崖顶布下死局,想让两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若非谢酽来救,拖住时间,尧叟毒发,这计真要成功。这番心思手段,着实可怖… 想到这里,突然喉头腥甜,血气上涌,他知是适才恶斗伤重。他咳了几下,又俯身去掀那人衣襟查看,却眼前一黑,终于昏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周遭一片黑暗,自己正躺在床上。 脑子还昏昏沉沉,江朝欢的手不自觉向旁边探去,却摸到了一只冰凉滑腻的小手,“啊”他不由低叫一声,把手缩回。 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是谢酽被他这声惊醒,点了烛台。 谢酽轻声问道:“江公子,你醒了?”又道:“你和林姑娘都伤势颇重,我怕照顾不来,只好把你们都放在一个屋子里,还望你别介意。” “多谢。”江朝欢渐渐清醒,侧头果然看到顾襄睡在身边。待要起身,身上却一阵剧痛,谢酽忙上前相扶,道:“现下才两更天,不如你再睡一会儿。” 江朝欢头脑昏昏沉沉,也就依言复又躺下睡去。 待到天光大亮,他尚在梦中,却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张眼一看,只见顾襄怒视着自己。 顾襄刚刚醒来,就发现和江朝欢睡在一张床上,一掌便推了过去。幸而她失了武功,又在重伤之下,力道不大。 江朝欢笑道:“看你的样子,伤是好了?” 顾襄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要说话,却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谢酽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两碗药。 见两人醒了,谢酽大喜,喂两人喝了药,又道:“昨日你们伤重,来不及去武州,只得在附近镇中安置下,找了大夫来,还好你们性命无碍,只是需要将养几日。不知昨日那两个老人是谁,为何要与你们为难?” 江朝欢道:“他们多年前与家师有些误会,不巧撞上,就动了手。他们使一只小锣做兵刃,你可听说过?” 谢酽思索半晌,摇头不知。他父亲离世早,又十几年在临安府中长大,才刚出江湖,对这些事情向少了解。 江朝欢复又道谢,这次能死里逃生多亏谢酽相救,他也没想到谢酽能折回来救他们,心中感激倒是真情实意。 谢酽长吁一口气,道:“自雁门关聚义会相识,累蒙你救护,这番又是为护送嵇兄才出事。林姑娘若有事,我万死也难辞其咎。只是不知小缙兄弟现下怎样了。” 三人都黯然神伤,顾襄偷偷走后,小缙自然首先去找她,可至今未有消息。谢酽不放心,终究还是折回来寻这几人。 说到嵇无风,谢酽又想起一事,问江朝欢:“这几日听人说,凤血剑前辈仙逝了,可是真的?” 江朝欢便将去广陵一路之事讲了,说道最后嵇氏兄妹北上丐帮,寻父亲故旧照料,谢酽也便放了心。 只是并称双杰的南嵇北谢都驾鹤西去,留下尚未长成的几个子女,如今想来,也颇觉伤感。 几人正各怀心事,却听顾襄咳了几声,脸色惨白。谢酽忙起身道:“都怪我大意,我这便去请大夫再来看看。” 江朝欢探了顾襄脉搏,发现她内伤还是颇重,且悔相识的毒性被顾云天封住后,又有复发之象。看来就算内伤调养好,也难坚持三个月了。 然而小缙不在,他也不擅医术,正烦恼间,突然想到给尧叟疗伤之法,便决意一试。 他和顾襄盘膝对坐,四掌相对,调息吐纳,朝中措真气在体内流转一周,直驱顾襄内府经脉。时间稍长,江朝欢便觉心口沉滞,脉息不畅,知道是自己受尧叟那一掌也伤到心脉。却仍调息催力,直到真气在顾襄内府周游一刻,才回手收功。 顾襄五内稍得舒缓,面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却还是气息羸弱,且耳中常有锣声嗡鸣。看来罗姑的这一招伤害太深,没有内力护体,更是危险,还可能牵引毒性提前发作。 渡气疗伤虽能缓解一时之危,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眼下,也只能尽快去到玄天岭,找孟九转为之医治。 七十九.营州 此后几日,两人便在镇中客栈养伤,谢酽一面看顾慕容褒因,一面照料江,顾两人,虽然辛劳,却从不居功。终于两人能动身出发,首先折返云中郡,查看那十斗米铺。 盖因思索几日,江朝欢想到,那幕后之人捉走顾襄,想引来的,未必是自己,更可能是小缙。 因为自己从南方赶回,行踪难料,而小缙与顾襄一路同行,才是确定会及时找到那里的人。只是不知小缙有没有去十斗米铺,若是去了,是在自己之前,还是之后。不管怎样,还是要去那里,才最有可能找到线索。 四人这回云中郡,只见十斗米铺大门禁闭。翻墙进去后,发现里面还是那日的原样。 江朝欢走进内院,从树池土壤中翻出了两具尸体,看来是这联络点的两个线人,被罗姑所杀后,付大庆匆匆埋在这里。 找遍整个院子,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似乎小缙当真没来过。 三个月之期已经过了大半,而现在却还在山西境内,几人也不敢再耽搁,只得传讯回门中寻找小缙。他们则继续前往玄天岭。 行了半月,已过榆关,入了勿吉境内。其间虽途经临安府,谢酽却为了尽早赶去医治,过家门而不入。 夏日已到尾声,加之一路北行,燥热愈去。这日晚间,四人在营州歇下。 营州是东北重地,入关后第一要府,中原和东北的交通枢纽。南临渤海,北依山脉。渔业发达,虽在边远一隅,却还是红楼画阁,绣门朱户,繁华景象,不输中土。 几人寻了一家规制极大的酒楼,拣了个齐楚阁儿坐下,谢酽仍将慕容褒因安置在楼上客房。 点了酒菜,临窗赏景,谢酽先自长叹一声。 近日慕容褒因的脉象愈发虚弱,谢酽已经改为两日一次为她输送真气。顾襄的内伤将将痊愈,毒性却也越来越难压制。因而谢酽和江朝欢连日赶路,忧虑不已。 终于过了榆关,玄天岭指日可期,两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决意在营州休整一日。 谢酽叹道:“还有不到一月,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小缙兄弟在哪,总不会是回了丐帮?唉,江兄,你说这番去求医,能顺利否?” 经过谢酽相救一事,江朝欢心中感念,顾襄对他也少了许多敌意。两人不再客气地互叫“公子”,开始以兄弟相称。序齿同年,江朝欢大了半岁,谢酽便叫大哥。 江朝欢虽也觉前路难料,未必便能一帆风顺,却还是好言安慰,令他宽心。 他本来最为担心的,就是那幕后之人再次出手,可这半个月来出奇顺遂,那人如消失了一般。然而,越是这样,他越觉风平浪静之下暗潮涌动,万不可掉以轻心。 于是这一路以来,他白日赶路,夜间便钻研风入松,不过半月,就觉脉息沉厚,内力更进,伤势愈合也加快了不少。只是没有机会与人交手,还无法试验这拿穴吸人内力功夫练到什么程度。 顾襄也暗暗默出那风入松上篇,只是赶路紧急,每日只写得几百字。她暗想,待写成后再给江朝欢,到时,一定叫他好好求求自己。 正这样想着,顾襄忍不住笑出了声,见江朝欢奇怪地看过来,她忙敛住笑意。 这时伙计摆上菜来,热络地介绍:“这尾鲤鱼是今早的渔船刚打上来的,鲜地很,我瞧几位客官是汉人,必然喜欢。我们小店还有炙羊肉最为拿手,客官要不要尝尝,就是有些南人吃不惯。” 东北风土本来与中原大有不同,勿吉人素来被汉人称为鞑子,鞑虏。只是营州是交通要道,近些年又没有战事,汉人商贾往来也很常见,是而那伙计看几人装束也毫不见怪,热情接待。 那伙计正滔滔不绝地讲述,忽听楼下一阵喧哗。 几人看去,只见街上围满了人,中间一座圆台,上面插着一面锦旗,两个青年男子正赤膊相斗。 两人看起来有些拳脚功夫,缠斗片刻,一人发力打在另一个腰间,又一腿扫去,将他掀翻在地,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 “他们这是在比武?”顾襄好奇地问那伙计。 伙计说道:“这是营州道校尉陈大人家的公子选拔护卫呢。陈公子非要去无虑派拜师,但上无虑山有八道奇险,陈公子没有武功,可不容易上去。陈大人就摆擂台选拔护卫跟随,护送他上山求武。今日刚是第二天,几位可赶上热闹瞧了。” 勿吉人极为放旷好客,又都身材高壮,勇武好斗,曾有诗写书其豪犷:“营州少年厌原野,孤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此刻亲眼见到勿吉少年斗武,果然矫健悍勇,虽无高妙的武学招式,但比之汉人,更添豪气。 顾襄看得津津有味,江朝欢却想到无虑山正是他们北上玄天岭的必经之路,当下问道:“上无虑山八道奇险,都是什么?” 那伙计摆手道:“这小人可就不知了,我又没上去过。过了无虑山,就是长白余脉,人迹罕至,没有几个人没事过去的。” 又道:“且无虑派占山为王,除了本门弟子,更不让闲人上山。” 谢酽奇道:“无虑派为什么拦别人上山?” “几位客官不知,十年前神医孟九转在无虑山隐居,也为求医之人看病,因而这无虑山又得了个医山的名号。但无虑派觉得他抢了自己风头,几次使计害他,终于将他逼走。后来,无虑派便不再让无关人等上山了。”那伙计讲到兴头,手舞足蹈。 谢酽和江朝欢听到孟九转的名字,心里一紧,忙追问道:“那后来,孟九转就去了玄天岭?” “听说是这样。只是他走了之后,就再没人看到过他,更没人找到他治好病,他现在是死是活都难说呢。”那伙计摇头晃脑地叹气,说道:“而且过了无虑山当真是冰雪封路,罕有人烟。只有一些肃慎族人游猎为生,行踪飘忽不定。若是赶上冬天,还常常有雪崩,谁敢过去…” 谢酽听了这话,也跟着长长叹气,心中一阵烦闷。江朝欢拍拍他的肩,以做安慰。 八十.比武 顾襄临窗眺望,只见那人又打倒了一个对手,已经被选入护卫。接下来又上了两个赤膊大汉。 一个高壮汉子当先出手,一拳砸在另一个面门上,直打得他退到比武台边缘,四下人群纷纷叫好。另一个却又揉身而上,露出好大破绽,高壮汉子却浑然不知,勾腿踢去。顾襄忍不住“嗤”一声笑。 这时边上闲人正紧张地观看,一片紧张肃穆,顾襄这声轻笑惹来了不少人抬头一瞟。这时,另一个后仰回踢,避过他当心一脚,将那高壮汉子踢下台去。 高壮汉子面上无光,仰头看着适才发出讥笑的顾襄叱骂一句,顾襄回以一个白眼。 “这位姑娘无故发笑,恐怕不大得当。”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顾襄回头看去,只见隔壁桌刚刚上楼的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噙笑注视。 顾襄斜睨他一眼,冷哼道:“我自笑我的,你管的着?” 那公子也不恼,却道:“姑娘看来是早已看出胜败,可旁观者清,又有什么值得炫示表现的?” 冷笑一声,顾襄身子一倾,消失在窗口。江朝欢本来一直看两人热闹,不防她突然跃下,骤然起身抓去,却也来不及阻拦。他心口一紧,凝目看去,这二楼虽然不高,但这样跳下也必然受伤。 然而,只见顾襄一手抚在胸前,很快便平稳落地。看她轻功身法,倒比没中毒前都要轻盈敏捷。 江朝欢不敢相信,难道顾襄恢复了武功?当下和谢酽也冲下楼去。 见一个美貌的青衣少女飘然而下,眉目如画,肌肤莹白,高髻云鬓,背插长剑,人群中一阵惊呼,还以为是仙子降临。然而她并不看周围人,昂然步上圆台,高声说道:“我也来领教一二。” 说着,不等台上两人答应,便欺身至一人面前,扬手向他眼睛探去,那人事起突然,被吓得连连后退。 顾襄手指将要触到他面门,却不插他眼睛,转而绕过身后,一交绊去,那人仰面摔下圆台。台下闲人看客都惊异不已,议论纷纷。 顾襄走近几步,盈盈而立,向另一人说道:“还请这位大哥赐教。” 那人抱手应道:“好!请先出招。” 台下谢酽有些忧心,向江朝欢说道:“这人有些功夫,与刚才那个可不同。林姑娘会不会吃亏?” 江朝欢观顾襄适才两招,的确只凭招式,没有内力,正疑惑她如何可使轻功。听了谢酽的话,却不担心,只道:“且看就是。” 只见顾襄轻轻一笑,仍是抬手挖向他眼睛,那人心下不由大怒,想道,她用同一招起手,分明是看不起我,我可不像刚才那人那么没用。 倏然,那人一招擒拿手抓向顾襄手腕,同时扭胯拦住左侧,防她溜走。却见顾襄斜退半步,手腕一翻,滑过身前,直取他风池穴。那人一惊,风池是死穴,忙抬手相迎,却仍被点中。他心中叫苦,还以为不死必伤,没想到只是微微一点酸麻,不由怔住。 只听顾襄嗤笑一声,骤然出手,化剑招为掌,劈向那人,迫他追来。 之后却不再出招,只用千面阵法躲避。引逗半晌,将他引到圆台边界,卖一个破绽,那人被戏耍半晌,怒而挥拳打来。顾襄缩身一旋,半只脚踏在边缘不倒,那人却收力不住,直直跌下台去,拳头还狠狠砸在地上。 按规,打败两人就可入选护卫,一旁的侍官虽惊疑不定,却也照规程办事,上来请顾襄名字籍贯。 顾襄说道:“这就不必了,我不是来选护卫的。” 便施然下台而去,走向江朝欢两人。那侍官面上有些挂不住,连声喝问追来。 四下人群也蔚为奇观,他们见顾襄细手细脚,本以为是个弱不禁风的汉人女子,却不想出手诡异,几招之内就引两个勿吉大汉自己摔下台去。因他们从未见过高深的武功,乍见绝妙招式,有人竟还以为是什么妖术。 江朝欢三人自顾自离去,不屑理会身后那侍官追问。却不见酒肆二楼,那名锦衣公子凭栏而望,目光一直盯在顾襄身上。 许久未曾动武,顾襄显然很是兴奋。正自得意间,冷不防江朝欢在旁问道:“你内力尚未恢复,何以用得轻功?” “当然是风…”顾襄脱口而出,却反应过来,猛然住口。 她的确没有一点内力,仅凭招式取胜。但这段时间默出风入松,她也暗自解文断意,稍稍修习,虽然大半不解,也不强求。不过半月,她便觉气海桎梏化归虚府,内力虽未恢复,轻身功夫却日益渐长。今日一试,果然小成,倒也唬住了不少人。 但顾襄一心要写完再教江朝欢知道,好看他求自己的样子。适才差点说漏嘴,忙偷眼看去,见他没有怀疑才放下心。 当夜无事,各自休整过后,四人一早出发。 慕容褒因和顾襄坐在马车中,江朝欢和谢酽轮流驾车,依照酒楼伙计指点,拣了最缓的大路上山。 山路初时还算平稳,路边也有不少当地人背着藤筐,采拾野菌山菜。走了半日,大路到了尽头,前面一条蜿蜒小径,周边也没有了人声。 几人停下马车在路边休息。只见那路缘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无虑山”三个鲜红大字。右侧一联诗句“风生古峡双龙吼,径入层霄独鸟飞。”正自吟赏,秋风猎猎,飞鸟惊鸣,向下看去,一片云海,景色壮阔。几人已是到了山腰。 坐了半晌也不见人影,几人都猜测此处便是入山之口,常人不让上去了。 复行路时,便觉林子幽深,小路崎岖,马车有些颠簸,只得放缓速度,尽量维持稳定。 没走多远,眼前道路截断,石壁中斜出的一块屋檐形的巨石,横在路间。这巨石形成了一个天然石窟,里面空间极大,上面清泉垂落,有莲花状石盆承接,叮咚有声。 石壁正上方题字曰“道隐谷”,侧壁山石则雕刻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泠泠泉水,棚状山石,当属一胜景,让人忍不住喝一声彩。 八十一.遇狼 想到石窟巨大,洞内隐蔽,谷中和出口皆是埋伏偷袭的好去处,几人便商议先由一人去探路。 江朝欢走入洞内,光亮渐渐消失。谢酽守着两个病患等候,半柱香时候才见他回来。 却见江朝欢摇头道:“洞里走一走,路变得越来越狭窄。最窄处两侧石壁一线之距,仅仅能容一人通过,这马车是过不去了。” 谢酽虽无奈,却也只得接受这现实。好在两人早想到山路崎岖,未必便能允马车畅行。此刻解下两匹马,舍了马车,谢酽将慕容褒因横放在马背上,顾襄则骑着另一匹,四人进入石窟内。 走了几丈远,果然见石壁缩进,脚下流水湿滑,前面一条窄窄缝隙透出一线光亮。 四人依次通过,马匹也是将将能挤过去。一番塞挤,江,谢两人都是筋疲力尽。 又走了丈余,出了洞口,复又前行。两人正欣喜无人拦路,却突然听到数十声犬啸此起彼伏,四周猛兽奔跃扑近,倏然间路前便横着一排尖颚竖耳的畜生,夹尾龇牙,目光森森。 谢酽见这十几道目光射到自己身上,感到迫人寒意,向江朝欢道:“哪里来的野狗,看得人瘆得慌?” 江朝欢本和顾襄一骑,顾襄在前头,他忙让顾襄伏低身子,低声说道:“这不是狗,是狼。待会儿先杀头狼…” 话音未落,只听中间一只棕灰色狼长啸一声,猛然扑来,其余群狼环伺左右,夹路而上。 谢酽勒马转避,那棕灰头狼扑了个空,却立刻回身抓向马尾。江朝欢看准时机,遽然旋身踏在马背之上,一剑俯冲下去,直取头狼咽喉。 那头狼的嘴已经咬在马尾上,听得风声,极为矫健警惕,身子向左一扭。江朝欢左手一掌推去,剑尖一挑,转切向它下腹。剑没入三寸,那狼仍死死不松口,谢酽回头补了一刀,砍在狼头,它顿时松嘴久久悲鸣,倒地翻腾。其余狼群一同悲啸,又围攻而至。 谢酽也跳下马,一面护着慕容褒因,一面持刀挑抹,厮战半晌,地上已经倒下了七八只狼。余下群狼失了首领,又见势不对,终于慢慢后退,一齐掉头跑了。 顾襄手中一直紧握着她的灵钧剑,这时抬起头来,见谢酽那只马尾鲜血淋漓,怒道:“好端端的出来一群狼,就是那无虑派搞的把戏?” 江朝欢想到酒楼伙计所说的无虑山八险,回到适才的道隐谷中,见那石壁上在光线下有些发红。走到一线之距的两侧壁上一抹,手上有些腥气。 原来作为无虑山第一道关卡,无虑派在这石窟内壁上涂了猪血,再用水泼掉。 这样,人们很难注意到异样,却在通过石缝时,身上很容易蹭到血腥气。那群狼自然是无虑派养的,自小训练对猪血敏感,只要有外人从石窟中通过,走不出十丈远必然遇到狼群围攻。若是普通没有武功之人,只会成为狼群口中食物。 这也就是营州百姓只知无虑山有八险,而不知八险为何的原因。 谢酽亦抚掌怒道:“这无虑派拦人上山也就算了,却用狼群这么狠毒的法子,不知有多少百姓丧生于此,简直不可理喻。” 江朝欢望着前路,轻叹一声:“是我大意了。刚才只走出洞口,未曾走远,不知这里会有狼群。不过无虑派用这法子,不耗一点人力,就能拦住九成上山之人,也真是好手段。以后我们要加倍小心。” 谢酽也重重点头,四人催马上路。只是一马受伤,难免吃力,行路又减缓许多。谢酽为留惜马力,下马步行,只留慕容褒因伏在马上。 又走了一个时辰,才行出七八里。这时,只听后面一阵呼和吵嚷,马蹄踏踏。回头看去,数骑骏马疾驰而来,后面跟着一顶轿子,两侧又围满鞍马并辔而行。 “让开!”只听先头几人挥鞭高呼,谢酽和江朝欢牵马让在路边。 不料马队经过时,那轿帘掀起一点,接着一声青年男声响起:“停轿。” 四下急忙勒马停下,轿中钻出一人,施然走近,竟是昨日那酒楼中与顾襄拌嘴,引她下场比武的锦衣公子。 顾襄一怔之下,不由叫道:“是你?” 那公子今日换了一身烫金刺绣的紫色织锦长袍,头戴金冠,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年纪。 他向顾襄躬身致意,又对几人团团一揖,倒是颇为有礼,说道:“在下陈西华,此去无虑派拜师,没想到与几位如此有缘,竟在此得遇。请教几位高姓大名。” 谢酽与江朝欢对视一眼,想到原来他就是那个比武招护卫的陈公子。只是昨日才是他招护卫的第二天,今日就上山了。却不知今日这番相遇是真有缘,还是另有所谋。 当下几人通报了名字,客套了几句,便道告辞。 显见他们是无意深谈,陈西华却不识时务地又叫住几人,说道:“小可看几位的马受伤疲惫,又有两位女眷。在下斗胆,若几位不嫌弃,还请两位小姐乘轿,两位公子换上好马养力。” 说着,手下护卫果然让出了两匹马牵来。谢酽这才想到,他怎么就可以把轿子带到这里,难道那石壁还有其他路可走? 见他神色疑惑,陈西华温雅一笑,道:“在下带了几个工匠,在道隐谷前拆了轿子,出了谷后,又重新组装而成。” 谢酽和江朝欢都吃了一惊。谢酽亦是世家子弟,江朝欢也为一派令主,却都是勤简自奉,从未见过这般排场。本就不欲多惹是非,结交无关人等,又知与他不是一路之人,当下两人婉转拒绝。 陈西华脸色丝毫不变,复又欠身说道:“道隐谷前,在下发现了七八具狼的尸体,想来是两位所杀。若非两位在前除掉狼群,只怕我此刻已经葬身狼腹。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若两位实在不愿同行,在下略备薄酒,在此稍作奉养,万望勿辞。” 见他言辞谦卑,极尽恳切,两人也不好再拒绝,正好天也将晚,正该休息,也就同意了。 八十二.望海 只见陈西华一声吩咐下去,下人有条不紊地在路边石壁上铺了锦布,摆上各色食材。 两个厨子在一旁生火点炉,或烤或煮,不一会儿便端上了十几盘菜肴。又见慕容褒因一直昏迷不醒,陈西华叫厨子格外煮了羊骨汤和羊奶送上。 谢酽倒是真心感激,他虽照料慕容褒因极为小心体贴,但毕竟自身生活要求都不高,只是带了点干粮和肉糜,每顿煮汤给慕容褒因。这回见陈西华竟还带了厨子,精心烹调,食材新鲜,大感惊讶之余,也欣喜不已。 原来勿吉人豪放爽朗,常常出外郊游狩猎,围炉烧烤都是常事。陈西华这种官宦子弟,更是每逢出门,厨子食材,配置齐全。 谢酽先喂慕容褒因喝了汤,才开始自己用饭。对陈西华连连道谢,陈西华只是谦辞,又问道:“请恕在下冒昧,敢问几位上山所为何事?” 谢酽想道,去玄天岭求医也不算什么秘密,便实话说了。 那陈西华和他手下的护卫,厨子,工匠都瞪大了眼睛,停下手中动作,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觉得他是痴人说梦。 良久,陈西华终于缓过神来,迟疑道:“请恕在下多嘴,我自小在营州长大,二十五年间从未听说过有上玄天岭还得以生还的人。两位虽然武功高强,但恐怕不知其中艰难,远非人力可及。若是想给这两位小姐治病,在下尽可帮忙寻找最好的大夫,一定会治好两位。” 谢酽还没回答,顾襄却在那边哼了一声。 因昨日之事,她对陈西华本无好感,今日见他缠上,更是厌恶。一直远远坐在一边,不理会他的殷勤。 情知和他解释也是白费力气,谢酽也只是敷衍几句。众人收拾停当后,江,谢便道告辞。陈西华再三挽留,几人也坚决独行。 眼见天色将晚,又失去马车,几人着意找寻一个过夜之处。 再走不远,只见前面一道近乎竖直的岩石横在眼前。上面长满了苔藓,滑腻不已,足有十余丈高。侧壁“吕公岩”三个篆体大字映入眼中,便知这大概是第二道奇险了。 江朝欢和顾襄都能靠轻功轻松跃上,谢酽背着慕容褒因,也攀腾借力两下,到得岩顶。 几人早先在马身上缚了绳索,将两匹马拉上来。这一番动作,也耽搁到了天色黑沉。 幸而甫一上去,就见一座齐整寺庙立在南侧。门口举架上悬着一块匾额,题曰“望海寺”。 在寺前敲门,静候许久,也不见有人应声,几人只得推门而入。门口一片松林,其中唯有硬山顶游廊,沿着游廊拾级而上,竟一直是上坡之路,两侧林海蔚为壮观。 直走了百余级台阶,眼前几块巨大的花岗岩堆垒矗立,下有天然石穴,却是一处绝壁峰顶。岩上一座木构小屋,虽制式古朴,但吻兽狰狞,檐口起翘颇高,斜飞入天,平增豪气。 爬上岩后俯视,依稀涛声翻腾,月色掩映之下,海水汤汤,风击浪飞,绝峭海景,波澜壮阔。原来这处绝顶南望渤海,水天一色,正是“望海寺”名字由来。 秋风猎猎,海风袭人,谢酽怕慕容褒因着凉,只观了一会儿便抱她进屋。 那座小屋中积灰已厚,看来很久没有人来。正中一座观音像,下首几个蒲团脏得变色。看来无虑派驻守山上后,就连僧人都赶走了。 谢酽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铺上枕席,便把慕容褒因安置妥当,又唤顾襄来睡。 他和江朝欢则守在门口,轮流值夜。两人知道这也许就是第三道奇险,虽然现在还未出现异状,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正要睡着,顾襄突然呻吟一声,一手抚着下腹。江朝欢奔去查看,却见她面色苍白,眉头紧皱,疼得冷汗直流。忙一边切向她脉搏,一边问道:“怎么了?” 顾襄说道:“腹痛…”说着,紧握拳头,惊呼一声:“会不会是那个陈西华在饭菜中下毒?” 江朝欢一惊,却道:“每一样我都拿银针试过的,应该不会。何况我和谢酽没事。” 这时,只听门外轻轻一声扣门,“在下陈西华,冒昧打扰,可否进去一谈?” 谢酽开了门,只见陈西华孤身走入,门口依稀一堆仆从,他团团施礼,便向顾襄道:“在下用性命担保绝未下毒,林小姐身子不适,在下正好带了杏林圣手李大夫来,还请林小姐脉,再做医治。” 江朝欢知道他分明是听到了自己的话,却毫无尴尬神色,也不点破试毒这其实是甚为无礼的行为,不由有些钦佩他的城府。 适才为顾襄把脉,只能看出她没受什么内伤,但自己不通医术,也怕她是得了什么急病,江朝欢便答应了。 陈西华一拍手,门口走入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叟。为顾襄把脉半晌,才道她原来是吃坏了肚子。因为几人是汉人,不习惯烧烤之物。陈西华所做的炙烤食物还有些未全熟,顾襄失去武功本就体弱,又受了寒凉,才腹痛发作。 那李大夫开了药方,就用自带的药材熬了一碗药,顾襄喝下后,疼痛果然缓解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陈西华轻声问道:“在下可否也在这里过一夜?” 刚刚受人恩惠,自然不好拒绝,江朝欢只得答应了。陈西华的手下打扫出了另一个角落,他自觉地远远和衣而卧,面朝墙壁,一点多余声音也不发出。 前半夜是谢酽值夜,过了夜半,谢酽叫醒江朝欢,自去屋中休息。 江朝欢心中有事,本来也睡得不踏实,这时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有些烦闷之感。他轻声走出门,只见陈西华的仆从也只有一个在守夜,其余人都在巨岩下的山洞睡着。 他信步走到崖边,海面黑漆漆一片,涛声却在寂静中更加清晰。 这一路以来,虽然也有种种艰难,但近半月的平静实在是此前少见。早已习惯生死一线的日子,近日,却竟渐渐陷入这种原离喧嚣纷争的世界,甚至常常忘记自己所做这一切,真正的目的。 他紧握长剑,骤然抽出一点,寒光扑面,剑身血槽在月光下现出紫黑颜色。这把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鲜血,却终究没有饮过那个人的。 八十三.绝壁 习得风入松后,虽然内力大进,剑法也随之更上一步。但他心中有数,若要完成那个心愿,还远远不够,自己一步步做的,更是与之背道而驰… 正茫然出神时,耳中却辨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心中一紧,提剑而去。 走到屋前,眼前景象令他大惊失色。只见岩下密密麻麻一群长虫蠕动,紧接着,下面传来一阵阵惨叫。那些蛇蜿蜒而上,转眼间已爬到第二块岩间。陈西华带来的护卫中值夜的也奔过来,吓得说不出话来,两腿一软,就要跌在地上。 江朝欢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厉声说道:“快去屋中叫醒他们。” 那护卫跌跌撞撞地跑向小屋,大叫:“有蛇,快跑!” 下方岩洞中的惨叫声不一时就停下了,越来越多的蛇聚拢起来,顺势爬上。当先一条已经爬到岩顶,吐着信子雌伏片刻,猛然扑来,江朝欢侧身一躲,反手捏住其三寸,朝地上一摔,那蛇便不再扭动。 这群蛇都有碗口粗细,身上五彩斑斓,显然是有剧毒,虽见死了个同伴,还是前仆后继扑将上来。 江朝欢一手执剑挥砍,一手拿出毒药向蛇身上洒去,周围霎时死了一片。只是岩石下面又源源不断有蛇爬上。 这时,屋中众人早已醒了,谢酽奔出来相助,将房门和窗子紧紧关上。 两人挥舞刀剑砍去,又洒了随身所带的药粉,可蛇群成百上千,这批死了,又一批上来,两人渐渐被蛇阵逼退,越来越靠近木屋。 眼见药粉用尽,一条花斑大蛇高高窜起,跃向窗棂,谢酽侧身一刀将它砍成两截,向屋内喊道:“有没有酒?” 陈西华焦急的声音回道:“酒和药材都在下面岩洞里。” 说话间,已有几条蛇钻到后面,向屋里蜿蜒爬去,那木屋本就破败老朽,木门咯吱咯吱就要倒坍。嗤啦一声,一条蛇已经挤出个洞,江朝欢一剑把它半截身子留在外面,可又有许多向里爬去,那门破洞越来越大。 谢酽急道:“小心!” 只见火光一闪,原来是顾襄点了火把在洞口驱赶,江朝欢叫道:“你带他们到房顶上去。” 顾襄将火把交给陈西华,一手抱了慕容褒因,跃上天花,只是天花下封了檐檩,顾襄使不出内力,只得抽出剑一点一点磋磨。 她心中急切,顾不得许多,一边劈砍,一边徒手砸去,手背被木条刺得一道道血痕,终于破出一洞。将慕容褒因放在屋顶瓦片上,又下来接陈西华。 陈西华身子比慕容褒因重了许多,顾襄抱着他跃上极为艰难,屡次从空中掉落。陈西华见巨蛇游进屋中,道:“不要管我了,林小姐自己上去。” 顾襄不理,顺着柱子终于攀爬上去,又把那护卫也送了上去。 她站在屋顶上,只见群蛇围住了江,谢两人,忙叫他们也跃上屋顶。 这时,慕容褒因的身子突然向下滑落,谢酽纵身正要翻上接住,却觉后心一紧,原来一条蛇竟猛然跃起咬住他背心。他紧张慕容褒因中没有防备,带着那条蛇连跃数尺,甫一感觉疼痛,忙在空中回身一抓,双手紧紧捏住蛇腮。 江朝欢见状,掠身接住他,将那蛇向地上猛然一掷。顾襄也伸手去拉谢酽,然而那瓦片年久失修,却有些松动,她脚下一绊,身子朝下跌去。 江朝欢把谢酽抛上屋顶,又疾速回身接顾襄,只见青影一闪,却只抓住了她一片衣角。顾襄的身子竟朝岩顶绝壁下摔落。 绝顶之下是渤海巨浪,无论武功多高的人掉下去都只有一死,陈西华大叫:“林小姐…” 与此同时,只见一个黑影飞快掠过,江朝欢竟也随之跃下绝壁。 陈西华被这瞬间变故惊呆,无法相信两人就这样葬身海底。口中犹自叫着:“江公子,林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风声一紧,一道剑光凛然闪过,大片毒蛇断成几截,接着两个身影自绝壁下跃出,连纵几步,翻上屋顶。 陈西华又惊又喜,更是不敢置信:“你们…你们居然没死。” 江朝欢没有答话,抢上前去查看谢酽情况。 谢酽虽只被浅浅咬了一口,但那蛇毒性甚剧,他立时便感背上麻木,紧接着全身无力,失去意识。江朝欢见他背心上两个血洞,正咕咕冒出黑血。右手一番,用匕首在伤口处划了个十字,用力挤压,任黑血流出。 直到不再流血,江朝欢又俯身吮吸他伤口,唾在一旁,终于吸出的血转为鲜红,他在伤口处上了药,又喂谢酽吃了顾门的清解丸。 陈西华一直在旁看着,这时问道:“谢公子没有性命危险?” 江朝欢道:“说不好。尽人事,听天命。”他不通医术,也不知这蛇毒有没有救,陈西华带来的大夫又丧生在下方岩洞中,实在无法可想。 陈西华又问两人如何坠崖不死。 原来这绝壁之下数尺,有一颗参天古松,横插岩壁之上,枝繁叶茂,有如伞盖。江朝欢在绝壁旁沉吟之时就偶然注意到这株古松。顾襄摔落后,他紧随跃下,一把捞住顾襄身子,匕首向岩间插去,借力从旁一带,两人便落到松枝上,再跃上绝顶。 几人在屋顶坐了一夜,东方既白,在这绝壁之上看日出景致,晨光熹微,晕染一片,太阳朦胧中从海面升起,倒是颇为壮丽。 天色大亮,群蛇也退散不见。几人却没有心情赏看日出,去查看谢酽时,却见他呼吸平稳,脉搏有力,只是未醒,看来性命无虞。 江朝欢心下一松,与几人从屋顶跃下,只见地面犹自晶莹发亮,却是毒蛇爬过留下的粘液。陈西华感到一阵恶寒,忙道:“我们快走。” 下到岩洞之中,见里面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尸体,众人所乘的马匹也都被毒蛇咬死。 因尸体也带毒,不敢收敛归葬,江朝欢便燃了火把,扔向洞中,将尸身火化。 陈西华呆呆看着火光出神,却听江朝欢在旁说道:“陈公子,我们就此别过了。” 八十四.瑶池 陈西华默然片刻,仰头直视他道:“我也要与你们同去。” 顾襄冷笑一声:“你的护卫随从只剩下一个了,难道接下来想让我们保护你?” 谢酽醒来亦劝,说道无虑派未见其人,已经先伤无数,行事阴险,做派狠毒,不是名门正派的行径,又有何必要非去拜师不可? 然而陈西华坚决不回去,江朝欢等人也不管他,自行收拾停当便继续上山。陈西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好说赶他走。谢酽又想到他一饭之恩,一药之德,相识以来,他也并未做何出格举动,便劝几人勿再驱赶。 谢酽被毒蛇咬伤后及时医治,已渐渐好转,当下骑马慢慢赶路。他心下感激,知道是江朝欢吮吸毒液救了自己性命,又兼一路以来同舟共济,他早当江朝欢为过命兄弟,这回便提议与他结拜。 两人搓土为香,序齿交拜。江朝欢把潮生崖底孟昶陵寝中拾得的匕首送给谢酽,用剑尖在宝鞘上刻了“诛佞”二字,意在祝福他早日锄奸去邪,报父大仇。谢酽则以自小挂在刀鞘上的碧玉刀坠相赠。 两人执手而笑,都觉人生知己难逢,无论所遇因何,来路几多,这一刻都是真心实意的患难之情,扶持之意。顾襄虽面上冷然不屑,心中却第一次生出了莫名的感慨,暗道,若谢酽不是敌人才好。 这一日赶路,因谢酽伤后未愈,行路颇缓,直到日落,也才走到一处名为“桃花洞”的岩穴。 因而陈西华在后也尽跟得上。他并不上前来招人讨厌,顾襄屡次言语讥讽,也并不在意。若说得狠了,他那护卫便道:“这路是你们一家的吗?我家公子就走不得?”顾襄便也只得作罢,随他跟着。 桃花洞正如其名,洞口粉红灼灼,遍植桃树,落英缤纷,花光漫路。 东北苦寒之地居然有这样一片桃林,几人都觉不可思议,蔚为奇观。却又恐是什么埋伏,并不敢抚摸把玩,入林吟赏。 这回入洞之前,江,谢细细检查了好几次,确定没有异常才带慕容褒因进入。几人又在洞口洒了驱虫药粉,布置了警戒机关,直折腾了半晌才稍稍安心,躺下休息。陈西华自在洞中另一侧安置。 夜色渐晚,除了前半夜守夜的江朝欢,几人都渐入梦乡。桃花香气幽幽相伴,送入心间,美景之下亦生美梦。 陡然间,洞口却传来一声唱喏,众人都被惊醒,正各自警备中,又听到男声低诉:“在下无虑派吕逢春,奉敝派掌门之命请几位少侠光降贱地,敝派喜不自胜。” 这声音虽刻意压低,却仍浑厚绵长,显然来人武功不弱。江朝欢出去一看,只见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长身男子,穿着灰布长袍,模样素朴干练。 江朝欢依礼与他厮见,后面顾襄与谢酽也跟着走了出来,不住打量这吕逢春。他又躬身行礼,再次邀请几人去无虑派做客,神情真挚诚恳,言语恭敬客气,倒似与陈西华一脉相承。 顾襄讥讽了几句,谢酽也一再谢绝,那吕逢春却一意相邀,极尽阿谀。 几人虽知无虑派这个时候派人来邀请,未必怀了好意。但若要经过无虑山去玄天岭,必然要与无虑派照面。既然他们主动找上门,那也不妨顺水推舟,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于是一行人收拾行李,跟着吕逢春上了马。 走入洞口桃林,只见一块石碑矗立。吕逢春下马在石碑上拍了三下,又向震位踏出三步,眼前景象倏然变换,阡陌方位错动,右侧那棵极高的桃树也不见了。 看见几人惊异的神情,吕逢春指着前面桃林道:“不瞒几位说,这桃花洞是无虑山第四险。桃花林中桃花阵,是敝派黄长老所设,以天罡八卦图为基础,可以演变七十二阵法。若是外人踏入,只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顾襄闻言止步,怒道:“你把我们领来了这奇门八卦阵中,焉知是不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吕逢春赔笑道:“女侠说笑了。敝派一片赤诚,岂会有邪念歹意?若是各位不信,可以挟制住在下,绝无反抗。”说着,伸出两手来。 几人倒也不客气,江朝欢给了谢酽一个眼神后,便和顾襄一边一个,拿住吕逢春手腕脉门,分走在他两侧。 接着一路,谢酽暗暗记忆阵法变换和通过道路,江朝欢也分神留意,果见这桃花阵精妙无比,变化莫测。仓促之间无法理解的,都只能死记硬背,不求甚解。 吕逢春果然没做什么小动作,老老实实把众人带出了桃花阵。快马加鞭又经过了旷观亭,蝌蚪碑等四处奇险,终于上到峰顶,眼前便是一座巨大的琉璃牌楼。 只见这牌楼规制严整,五间六柱框景,采不出头式,明楼正脊高入云海,刻着“瑶池仙境”四个飘逸的大字。檐下雀替装饰繁复精美,门洞花板是松鹤延年的图像。 登临绝顶,山雾缭绕。牌楼写意,恍入仙境。 上山之路,前四险是仰仗山石地利,毒物凶兽布置。后四险则皆是无虑派弟子,长老把守,吕逢春交接令牌手信,一行人得以一路畅行。却也可见其层层遴选,守卫森严。 吕逢春道:“这就到敝派总舵了,敝派一向深慕长白山水,是以借瑶池仙境表向往之意。” 说着,引几人过牌楼,入了一间名为中兴堂的屋子。 屋中正位上坐了一人,瘦长身材,灰白胡须,面容清矍,隐含威仪。陈西华从未见过武学宗师,此刻见这人宝像庄严,便以为是无虑派掌门,不禁深感景仰之义。江,谢等也觉他见之忘俗,观之可慕。 那人起身走到堂下,听了吕逢春引见后,那吕逢春又介绍这人道:“这是敝派黄长老,是在下的师叔,中兴堂堂主。” 江朝欢见他步履稳健,毫无老态,知他武功内力不可小觑,暗暗生了戒备。顾襄已开口讽道:“原来是设置桃花阵的黄长老,奇门术算,阵法精妙,今日真叫晚辈大开眼界。” 黄长老似乎并没听出她口中的暗讽之意,微微笑道:“过奖。” 江朝欢忙拉住顾襄,上前客套:“冒昧打扰,贵派主人勿怪是幸。”黄长老亦客气地还长辈礼:“大贤光降,瑶池仙境蓬荜生辉。” 两人你来我往,套言不陈。 八十五.雪夜 黄长老又拿出一个碧玉小瓶,道:“这是望海寺蛇毒的解药。若是几位少侠有人失手中毒,三日内服下此解药则可保无虞。敝派不入流的把戏,只是为防歹人上山,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几位海涵。” 谢酽接过,黄长老又道:“今日天色已晚,还请几位早些休息。” 顾襄一听,怒道:“把我们请来,掌门的影子都不露就打发我们去睡觉,太也看不起我们了?” 黄长老不以为忤,只是一再解释赔礼,道明日掌门必亲自设宴相迎,便命吕逢春带几人去客房安置。 出中兴堂后,吕逢春引几人到了一座装饰气派的院子中,指了其中紧邻的五个房间住宿,打发了院中下人伺候,便自告辞离去。 谢酽问江朝欢:“这解药会不会有问题?可以吃吗?” 江朝欢道:“我们在无虑派总舵,他们若想下手不必用这解药,单能害你一个人,只会打草惊蛇。所以放心吃罢。” 两人嘱托余人夜里注意后,便各自回房。 顾襄折腾了这半夜却有些短眠,想到一路默出的风入松上篇还剩几百字收尾,这两日在山上风餐露宿一直没有机会写,不如趁今日写完。 桌上正好有笔墨,顾襄边忆边写,一柱香时分终于写成了。她装订齐整,又检查了一遍,心里雀跃无比。待要上床,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江朝欢求自己的样子,于是将书册放在怀中,蹑手蹑脚走出门。 一出门,朔风如刀,顾襄不禁有些瑟缩。抬头一看,竟看到天空中正洋洋洒洒飘落着雪花。 几人来时一路紧张防备,未曾注意,其实越往上走,天气便越是寒冷。此刻又是半夜最冷之际,虽才秋日,却已似中原数九寒冬之时。 顾襄见雪花晶莹可爱,甚是喜欢,地面上也已铺了薄薄一层。赏玩一阵,才走到隔壁江朝欢房间。她也不敲门,径自推门而入,却见里面烛火未灭,空无一人。 这人大半夜又去哪里了?顾襄恨恨想道,出门寻找。 走到客院中庭,只见其中雕栏玉砌一座嶙峋玉山,上面零零落落几株梅花红蕊轻绽。碧玉红梅,上覆白雪,别是一番韵致,却是此前从未见过的风景。 山前一人长身而立,背对着她,正是江朝欢。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眼前阙景人单,似有万千孤寂,直教顾襄想起了这一句词。 江朝欢并未转身,只接道:“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 “使君终日郁郁,独影相吊,可是有心事难排?”顾襄走上前,生了促狭心思,仿了戏文的话唱道。 江朝欢却不再做声,遥遥注视远处,半晌,偏头来看她,只是客气地问道:“二小姐有事?” 顾襄这才想到自己找他的目的,低头正要拿出书册,却见他垂落的左掌心一道长长的划痕,是前些时日在潮生崖所伤,还未长好,心里一动。迟疑片刻道:“多谢你去潮生崖救我,还有昨夜望海寺,我从绝顶坠下,你也跳下把我救上来…” “嗯,不必客气。”江朝欢面上没有一丝感动,转身便欲离开。 顾襄拦在他面前:“你不是总说别人的死活与你无关吗,怎么还几次三番不顾危险救我?” “门主的任务是带你去玄天岭医治,若你半途死了,任务自然完不成了。接连两次任务失败的下场是什么,顾掌御应该很清楚。”江朝欢又要解释,在望海寺绝顶他早先知道那里有孤松遮挡,否则,他应该不会跟着跳下去白白送死。 “你…”顾襄却捏紧拳头,咬牙问他:“如果我不是门主的女儿,你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这话我在聚义庄就说过了,二小姐记性这么差?”江朝欢上下打量顾襄,不明白她今夜纠缠不清,只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做什么。 顾襄气结,半晌说不出话来,狠狠回瞪了他一眼,一跺脚转身跑开。 谁知脚下不防,在雪地中打了个滑,眼见就要摔倒,却被一双手扶住。抬头一看,陈西华那张笑脸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顾襄一甩手推开他,径自奔向房中,陈西华高叫“林小姐…”,也拔脚追去。 江朝欢远远看了这一幕,若有所思。 顾襄摔门而入,将房门锁了,任凭陈西华在外连连敲打。她这才想起是为送书而去,掏出那本风入松上篇掷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仍不解气,又捡起来欲撕个粉碎。 真动起手来,却又有些舍不得,毕竟是无数习武之人垂涎的绝世秘籍,又费尽心机才得到。她将书册收好,暗道,回去交给父亲,也好过给那个不识抬举的人。 一夜疾风劲雪,第二日一早几人出门一看,地面已经铺了数尺厚的积雪,树枝上挂满白霜,满目纯白,银装素裹。数十名无虑派的弟子下人正拿了一人高的扫帚清扫。 那吕逢春已早早候在院子里,待几人装束完毕,引他们穿过几处楼阁亭台,直上无虑山巅。 只见那是一块极大的石壁倾斜伸出峰顶,有如华盖屋顶,在末端最高之处立着一座九重歇山顶的宝塔,宝顶圆珠矗立,与天相接。 一条鲜红色的玉阶直通塔底,与两旁白雪映衬,更显鲜亮。 玉阶共有九十九级,到得峰顶,俯临山下,云山雾绕,高不见低,恍然有登临仙境之感。 直上九层,堂中一形貌苍老的白须老人端坐正中,手扶椅背,略有咳疾。两侧椅子上坐着十几个中青年男子,以黄长老为首。几人便知,这白须老人必是无虑派掌门了。 众人依礼厮见后,那掌门便一挥手,下面一人捧着檀木托盘走到几人面前,盘上铺着红布,上面躺着一棵手掌大的人参。其后跟着数人,皆捧托盘,礼物流水似的端上来。红玉,灵芝,鹿茸,貂裘…直教人眼花缭乱。 这边奉上礼物,那厢专人介绍。 “珣玗琪是无虑山盛产的红玉,塔下玉阶便是它所打造。这一块通透剔亮,呈天然佛手形,是最难得的上乘之属。” “这块青狐皮是囫囵剥下的,是黄长老在长白山上徒手扼死的青狐,没一点损坏,做成大氅最是鲜亮暖和。” “……” 八十六.相求 贵重华美的礼物接连不断送上,令人目不暇接。即便几人都是世家大族,高门大派出身,远非没见过世面的村野之人,也着实眼花缭乱,目眩神摇。 江朝欢目光掠过面前礼物仆从,看向端坐正中的无虑派掌门。这掌门虽苍老枯槁,甚至远不及黄长老丰神俊朗,一双眼睛却如点漆般晶亮,回转之间极尽机巧。 无虑派仰仗无虑山天险,多年横行营州地界,无人敢惹。 此番先以几道奇险阻挠磋磨,待几人闯过四关,他们则恭而有礼地来延请上山。上山之后又将几人冷落一夜,掌门不当即相见。这一倨一恭,恩威并施,手段令人佩服。 今日却又以厚礼相赠,种种行为不但难以揣测其意,更是摆足了架势派头,彰显了财势人力。笼络与驱策间行,威慑与施恩并举,心机着实深沉。 座中喧喧嚷嚷,一派热闹,礼物阅毕,无虑派弟子复归两侧侍立,井然有序。 谢酽辞谢道:“晚辈几人无功不受禄,这些贵重礼物实不敢纳。还望贵派体宥不请自来之过,容晚辈过山,不再叨扰。” “谢少侠何必如此相急?”黄长老笑道:“这些礼物,一则是为冲撞了各位上山赔罪,二则其实是敝派有一事相求。” “唉”,只听座首掌门叹了一声,摆手道:“鉴赐,何必强求?我们守不住无虑山,最后大不了一死,莫要再连累了无关之人的性命。让他们回去罢。” 黄长老耸然动容,拍案道:“师兄,这几位少侠连过三险,必定武功不俗。我派危在旦夕,若有几位相助,定能化险为夷。” 座下有人愤然道:“黄长老,连掌门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几个毛头小子又能顶什么用了?” “就是,他们无端闯上山来捣乱,说不定与那些人是一伙的,还是立刻将他们驱逐下山为好。” 一时堂中议论如沸,群情激愤,掌门只是连连摆手,咳嗽不止,黄长老这边一伙人则奋力辩驳,各个面红耳赤。 江朝欢冷眼瞧着掌门和黄长老你一句我一句,无虑派的这一通乱像,心下已经明白,他们是在激自己应承相助。当下给谢酽使了眼色,便噙了一点笑默默看着。 半晌,见几人都毫无反应,事不关己的样子,无虑派众人停下了争执,黄长老则期待地望向谢酽。 因他早已看出,这几人中数谢酽最为端方侠义,古道热肠。熟料谢酽也道:“在下的确力有不逮,无能为力,还请贵派另寻高明。”实在是距离三月之期只剩十日,他人之事不愿沾染纠缠,何况无虑派行径也并非良善之辈。 一人叫道:“这里是你们想来则来,想走就走的吗?” 说着,座中诸人腾地站起,将几人围在中间,掌门也不做声,显是若不答应便不放人了。 正吵嚷地不可开交,只听楼外一声嘶鸣,嘹亮刺耳。无虑派诸人仿佛是听到了催命鬼叫般,个个捂耳四散,缩在墙角。那掌门亦是全神戒备,一双鹰眼定定凝视窗外。 倏然一团黑影掠过,一只巨大的秃鹫猛然扑进堂中,窗棂碎了一地。 “啊呀…”众人惊慌大叫,那秃鹫已在窗户最近的两人头上啄了几口,又向掌门飞去。 黄长老挺剑上前,那秃鹫跃起一避,从嘴里吐出什么东西,便振翅飞走。 一名弟子大着胆子捡起一看,竟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是巩长老!”那弟子惊呼道。 “巩师弟…”黄长老上前一看,不由一个踉跄,将长剑狠狠往地上一掼,怒道:“他们欺人太甚,鉴祯他…恐怕凶多吉少。” 割耳是上古刑法,残酷血腥,早已废止,又常用于战争时军功计数。巩长老被派出谈和,却惨遭杀害,甚至受到割耳之刑,实在是对无虑派的一大羞辱。不仅无虑派众人勃然变色,就连谢酽等旁观之人也觉对方做的太过。 这时,一个弟子看到那滩血中还有一张纸条,拾起道:“掌门,这里还有留字。” “念出来。”掌门沉声道。 那弟子满手巩长老的鲜血,强忍住不适,念道:“告梁…梁…”刚到开头,因是掌门名讳,便迟迟不敢念下去。 “念!”掌门一声喝道。 “告梁…梁鉴一吾儿…限你自废武功,自缚手脚,解散门派,于红玉阶前跪迎乃父。余者一日之内下山,否则,明日午时,血洗无虑山…” “啪”,木屑纷飞,那梁掌门瞠目欲裂,一掌击碎了座椅。 堂中一片哗然,对方自称梁掌门之父,更令其自缚跪迎,还扬言要血洗无虑派。这般羞辱,便是最没骨气的门人,也大感愤懑,恨不得生啖其肉。 江,谢等人也不由惊诧,问他们对方到底何人。 梁掌门一字一字地咬牙道:“长…白…教。” 长白教享誉武林,被称为东北第一派,是道教门派的翘楚。本是全真教的分支,由全真教门人北来长白山所创,近来声望日隆,甚至超过全真教。只是地处偏远,从不履中土,与中原武林素无来往,是以中原门派只闻其名,不晓其事。 本是玄门正宗,道教圣地,江朝欢几人都想不到长白教会做出这等事,不免相顾失色。 又想到前往玄天岭必然要经过长白山,无论如何,无虑派与长白教的这一战是难以置身事外了。谢酽心里不由烦闷,本来惟愿少惹事端,速去求医,谁知路上一波三折,麻烦不断,看向江朝欢,希望他能想办法赶快抽身而去。 江朝欢却问梁掌门道:“不知贵派与长白教如何结下梁子?在下不才,若是可解,愿意从中调和。” 顾襄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你好大面子吗,人家会听你的? 谁知梁掌门如抓住救命稻草般,见江朝欢相询,忙讲述道:“这事还从一年前说起。那日一名长白教的弟子要过山去营州,不巧落入敝派的陷阱,被…被当做歹人处死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余人却都明白,无虑派横行无忌,根本不是什么当做歹人,就是蓄意不法。 八十七.渊源 “后来长白教派人来讨说法,要杀人者偿命,可那是敝派四大长老中的孙长老,我们自然不同意。和长白教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梁掌门叹道。“转年春天,孙长老和黄长老去长白山采药狩猎,孙长老却被长白教害死。自此,两派仇恨越来越深,时时有所纠葛。长白教又觊觎我们无虑山物产丰富,常有侵扰,终致今日大祸…”陈西华接口道:“怪不得最近一年山上的防守越加严密。”原来他也曾时常派人上山打探查看,以做准备。“是啊,敝派自知敌不过长白教,十日前便派巩长老前去请罪说和,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谁知,他们竟然…”黄长老说道。谢酽紧皱眉头,无虑派有错在先,长白教睚眦必报,看来都非正派行径,本应两不相帮,却又不忍见两方火拼,伤及众多弟子。江朝欢心下却明白,这不过是江湖中常见的门派纠纷,是非对错不过是一个幌子,根本目的还是兼并邻派,抢占宝山。长白教偏居一隅,若想长足发展,必须与营州,中土往来。可无虑山横在中间,阻拦交通。啸聚山林,独霸一方的无虑派自然第一个要被铲除。陈西华犹自发问:“贵派倚仗天险,又有黄长老精通奇门八卦,想来阻拦长白教也不成问题。”黄长老踌躇道:“其实这山险,卦局,有一样办法便可轻易化解。”说着看到江朝欢了然的神情,有心试验,便道:“江少侠恐怕已经想到了这法子。”众人看向江朝欢,只听他缓缓开口:“放火。”陈西华瞠目半晌,也只能认同。放火烧毁山林,地面只剩光秃秃一片,那些阵法变换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事实上,长白教已经用此法闯到瑶池仙境一次。当日恰逢梁掌门并黄长老下山办事,唯有董长老镇守总舵,奋力抵抗却惨遭杀害,山上被洗劫一空。未能一举歼灭无虑派,长白教悻悻而返。但无虑派自此也元气大伤,四大长老只剩黄长老一人。堂中一片阴翳,众弟子虽嘴上叫着报仇拼命,心里却明白,明日多半只有一死,皆不免惴惴。江朝欢这时起身,朗声说道:“在下愿略尽绵薄之力,可确保此次化险为夷。只是有一个条件。”梁掌门闻言大喜,忙道:“请说。”“明日之事要全权听我安排,之后的处置也要由我决定。”无虑派众人一片哗然,有人质疑:“掌门,凭什么听他的?他有那么大本事?”梁掌门两眼紧紧盯着江朝欢,半晌,摆手一笑:“好,老夫及敝派上下听凭江少侠吩咐。”顾襄在一旁目光如炬,恨不得在江朝欢身上剜出两个洞来,待要说话,却听谢酽急道:“还有一件事,去玄天岭求医如何能成,各位可有高见?”座上诸人面上现出尴尬神色,都推诿不答,见谢酽问得紧了,黄长老才打躬道:“不瞒几位说,十年前敝派与孟神医有些误会,孟神医便远走玄天岭,放言自此不再行医。几位如果是为了求医,那…”“那孟神医是否还在人世?”谢酽只得问道。“这是在的,去年还有弟子在长白山脚见到他。”黄长老回答。谢酽有些无奈地看向江朝欢,却见他神思不属,不知在想些什么。夜里,瑶池仙境灯火通明,风雪飘摇,衬得阶上宝塔愈加玲珑有致。顾襄盯着眼前忙忙碌碌的无虑派弟子,终于还是把满腔疑惑问出口:“你干嘛多管闲事,这两派的纠葛与你何干?”本来因昨夜之事,她已经决定再不和他说话,可实在奇怪他的决定。“门主想要一统江湖,中原武林支持者寥寥,若能有东北这两大派臣服相助,那就是得了勿吉大块宝地助益。此次借说和调解之名,行笼络威慑之事,长远来看,对门主大业大有裨益。”江朝欢转头认真地看着她。顾襄惊地合不拢嘴,半晌也回不过神来,却又听他说道。“何况就算我们想两不相帮,袖手旁观,无虑派也不会放我们过无虑山。待到长白山,长白教估计也是占山为王,不让旁人通过。即便我们闯过了这两座山,回程时他们若设了毒计埋伏,我们应顾不暇,还是一个麻烦。唯有让他们心悦诚服,我们才能平安往返。”顾襄听到这里,已经完全信服,想到明日布置,又问道:“那你费这么大力气设这机关,又有什么必要?长白教再厉害,多半也不是你的对手。”“不成功只有死,所以我们没有失败的余地。与其赌长白教的武功,能力,不如做万全准备,确保出手必得。”长夜漫漫,无数身影奔波忙碌。日出其渊,无虑山顶复归宁静。已近午时,金辉漫路,无虑山山北大路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天空中赫然一只黑色秃鹫盘旋嘶叫,时时振翅俯冲,教人心惊胆战。北路牌楼下终于出现了两骑白衣道士。两人下马驻足,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长身男子快步迎上,正是无虑派的大弟子吕逢春。接着数十骑先后奔至,各个一身纯白道袍,头插白玉簪子,分列两旁。当中一人手执拂尘,骑着一物悠悠行来,竟是一只呲嘴獠牙的花斑老虎,嘶吼不止,震得山林轻颤。骑虎客人看面容已是中年,一头乌发锃黑却似少年。一身道袍纤尘不染,衣袂飘飘,举止潇洒,萧疏轩举,颇有道家宗师风采。吕逢春早早拜倒,待那人行近,连拜八下,极为恭敬地说道:“晚辈无虑派吕逢春,恭迎苁蓉上人大驾。”原来那人便是长白教掌教真人苁蓉上人,此番亲临无虑山,也是势在必得,其志可表。他尚未说话,右侧一名弟子已经傲然开口喝问:“掌教真人昨日叫你们全部下山,只留梁鉴一受死,怎么,你是听不懂吗?”吕逢春道:“在下承蒙师父教诲二十年,忝居敝派众徒之首,今日不敢弃之而去,愿意与师父同死。何况贵派也需要一个引路之人,来恭迎莅临。真人放心,其余师叔,师弟,皆已下山。” 八十八.机关 苁蓉上人微微点头,呼喝一声,骑虎越过牌楼,后面长白教道士随之尽入瑶池仙境。行到红玉阶前,再没见人影。之前北路所有机关布置也全被撤下,一路畅通无阻,苁蓉上人甚为满意,从虎背上跃下,张眼眺望。吕逢春道:“师父就在阶上恭候真人,还请真人移步。”苁蓉上人极目望去,似乎的确一个人影遥遥立在阶上。金光洒在皑皑白雪上,晃得他眼睛一痛。凝神一看,红玉阶就如一条孤索铺在绝壁之上,直通峰顶,与天相接,真走到脚下,却又突然生了一丝惧意,他心头莫名有些不安。收回目光,瞥见吕逢春正躬身指引,极尽谦卑。四下空旷,秃鹫盘旋也未发现异样。兼并无虑派,一统勿吉武林的多年心愿就要完成,还有什么犹豫的呢?他自嘲一笑,迈步而上。足下踏着殷红如血的珣玗琪玉,他不免惊羡无虑山的物产之富。想到这座宝山马上就要归于自己,又心中暗喜。拾级而上,那人影也越来越近,苁蓉上人问道:“梁鉴一就在那里罢?”吕逢春点头称是。其余长白教弟子跟在其后,继续逶迤而行。传说无虑山红玉阶有九十九级,苁蓉上人心中默数,恍然数到九十级时,抬头一看,尽头那人的身形清晰起来。那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一头灰白相间的发髻,微微佝偻。虽没他见过梁鉴一,但从传言描述中,正是梁鉴一无疑。他终于走到阶顶,看清那人站在倒数第二级,依旧不为所动。红玉阶直铺到一座宝塔门檐,两侧雪陈满山。他从旁越过,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吕逢春对那人说道:“掌门,苁蓉上人到了。”苁蓉上人不屑地扫了一眼面前之人,却见他花白胡须,眼角下垂,神色萎靡,也不答话。心里一阵得意,苁蓉上人拂尘垂地,道:“昨日我不是教你在红玉阶前跪迎吗?”梁掌门眉眼一抬,竟果真屈膝跪了下去。苁蓉上人心下大惊,他昨日那话本是威胁之辞,却知道梁鉴一到底一派宗主,可杀而不可辱,岂会真的跪拜平辈?只见梁掌门两手撑着上一级台阶,便俯身拜下。苁蓉上人怔在那里,猛然瞥见脚下玉阶似乎有道划痕,待要开口询问,突然一声击缶之音,足下红玉碎裂,他的身子直堕下去。陡然惊变,苁蓉上人心跳一滞,却到底是一代宗师,半生功力。机变之下,双手一扬,拂尘手柄磕在阶面上,借力纵跃,便使身形向上。谁知梁鉴一一掌从上拍下,就要落在他头顶。苁蓉上人回掌挡架,手腕一震,又朝下直落。半空之中,双足踏到一根绳子,他情知是碰到机关,忙借机翻身上冲。果然两侧骤然飞来铁菱,他拂尘舞动,卷起四周的铁菱,护住上盘。铁菱停下,苁蓉上人心中恨极,拂尘指向梁鉴一,却听下面传来一声狞笑:“下来罢!”风声骤紧,他忙缩身躲避,却觉头顶一股大力压上百汇穴,眼前一黑,便朝下跌落。同时左右两条铁链飞来,套住他双脚,两个人影飞快掠过,一边一个拿住他手腕脉门。苁蓉上人知道中计,强提着最后一口气,拂尘挥动,洞口上却射来三枚铁菱,来势凌厉。那两人也显然未曾料到,三人互相牵制,躲闪不及,腰眼同时中镖。“你干什么?”上面传来吕逢春的怒喝,下面三人却转瞬便昏过去了。再醒来时,三人却是置身宝塔顶层内堂,一如前日。苁蓉上人环顾两侧,见那两人竟是梁鉴一和黄鉴赐,他腾地站起,却觉腰间剧痛,又跌坐椅上。转头看到教中弟子和无虑派弟子挤满内堂,各个大眼瞪小眼,呆立在原地,气不打一处来。喝问道:“怎么回事?梁鉴一,你在红玉阶下暗施埋伏,意欲何为?”转眼看到他和黄长老腰间也是鲜红一片,怔忡半晌,又道:“你们…是阶下偷袭我的人,那上面的人是谁?”梁掌门同样满脸怒气,向人群中搜寻,果见江朝欢坐在西北角,正含笑打量着自己。“江少侠,我们不是说好合力擒贼吗,竟借机对我们暗下毒手,是不是有违道义?”黄长老见情势不对,给梁掌门使了个眼色,尽量和气地开口。江朝欢悠悠起身走到三人面前,道:“本来我是不必这么做的,可谁知你们竟要对两个女子下手,既然你们背弃在先,我也只能如此了。”“那几个人呢?”梁鉴一向旁边弟子喝问,那弟子战战兢兢不敢回答。江朝欢笑道:“他们已经由谢公子护送下山了,不劳梁掌门挂心。”原来梁鉴一到底不放心全听江朝欢指派,又不想事成后听凭他的处置,便派弟子趁今日大乱拿下慕容褒因和顾襄,以做要挟。谁知事情败露,被她们跑脱。三人都暗自运功,可提不起一点力,内府气海好像空了一般,心里惊慌,面上却强自镇定。江朝欢见几人折腾地面红耳赤,指尖滴汗,出声提醒道:“几位中了悔相识之毒,切莫强行运功,否则毒性行至心肺,便是神仙难救了。”“原来那人是你!”苁蓉上人闻言大怒,终于明白阶上立着那人并非梁鉴一,而是江朝欢假扮。真正的梁鉴一和黄鉴赐却候在阶下偷袭。只是最后,江朝欢在上面忽施毒手,把三人一并刺伤。那人的确是江朝欢戴了胡子和假发所扮,却因老年声音难以伪装,是以一直未曾说话。即便一个武功再强的人,能以一敌十,以一当百,却也难抵长白教和无虑派千百徒众,何况江朝欢一行人带着一个昏迷,一个没有武功的女子,几乎不可能逃出。只有擒贼先擒王,在红玉阶布机关设局。因为一夜之间不可能挖山造洞,所以只能抬高台阶。要在最高处抬高至少一人的高度,则需要九十九级台阶每级的平均高度增加半寸。幸好无虑山盛产珣玗琪玉,又有众多弟子人力,用了一夜,方从最低一级依次加高。在最上的一级台阶下,则是一寸厚的红玉为壁,下面用雪堆积填满。江朝欢俯身跪下时,双掌覆在阶上,蕴满内力瞬间化雪,加上红玉上本来留有刻痕,承受不住一人重量而碎裂,苁蓉上人便掉了下去。至于顶端高出的一人高差,两侧则用无虑山最不缺的雪堆积填埋,还将宝塔的门槛加高,门扉砍短,来掩盖玉阶抬高的事实。从外面看,峰顶当真没有一丝破绽。梁掌门和黄长老就藏两侧雪堆中埋伏,阶下雪化,水流向两侧,又有重重机关,便是阶上弟子也抢救不及。 八十九.争斗 玉阶破碎,苁蓉上人坠落后,上有江朝欢占据高处优势偷袭,两旁有梁,黄夹攻,自然无所遁形。待铁链困住他后,江朝欢再突施暗器,令三人中毒受胁。眼下三人暗暗运功,虽发现果然毒性强烈,内府虚沉,但堂中熙熙攘攘尽是无虑,长白弟子,对上江朝欢一人,也不是没有胜算。当下苁蓉上人调息片刻,扬声说道:“长白教弟子听令,活捉这小贼,逼问他解药。”梁掌门亦开口附和。谁知满堂弟子没一个动手,皆瑟缩一旁,不敢与之对视。梁掌门大怒,连连催促逼迫,吕逢春终于大着胆子上前,禀道:“师父,非是弟子怕死,只是师父和师叔身中悔相识,世上并没有解药。若不是他用内力压制,一日之内就要毒发身亡了。”苁蓉上人心下怀疑,说道:“什么悔相识?我活了七十年也没听说过这东西。不必理这小贼扯谎,捉到他要出解药的,我传他开山掌。”长白教弟子脸上都现出垂涎神色。开山掌是苁蓉上人在长白山巅潜心十年所创的武功,能一掌毙虎。凭借这一手掌法,长白教日益光大。然而,他向来只传嫡派弟子,教中其余真人的徒弟都无缘得学。苁蓉上人气定神闲地扫视教众,满以为他们会争先恐后出手拿人,谁知尽管一脸艳羡,众人也还是缩手缩脚,不敢上前。江朝欢稳坐三人对面,轻扣桌面,垂眸沉思,似乎浑不在意眼前形势。原来早在红玉阶上他出手偷袭三人之时,最近的吕逢春便挺剑刺来,却被他一招拿下。后面的长白教弟子也攻将上来,却被江朝欢顷刻打伤当先两人。江朝欢占据高处,众弟子散在阶下,本就难以冲上围攻,这时,藏在桃花洞中的无虑派弟子按时折回,见了这一幕,不知真相,被江朝欢稍加挑拨,便与长白教动了手。两派本就是世仇,这时都各以为是对方害了自己掌门,一时便在红玉阶上激斗,红玉染血,凭添狰狞。两派这一战皆损伤过半,待到众人醒悟,把苁蓉上人三人拉上来,几人已气息奄奄。这时众人都没有心情再缠斗,都各自围在自己掌门身边,用尽办法救治,却见几人伤口不断流出黑血,出气也越发微弱,皆急不可耐。吕逢春等人分明看见是江朝欢施加的毒手,虽知他武功极高,却也只能大着胆子上前逼问解药。谁知,江朝欢并不推脱,拿出几颗丸药给三人吃了,又为他们渡气疗伤,半晌,几人脉搏回力,果然有好转之象。三人醒来,再令弟子捉江朝欢时,两派弟子也早已失了先机,一番恶战各都或死或伤,士气大折。再者见掌门都身中剧毒,使不出武功,更是不愿当先出头送死。是而各自守在堂中,却并不敢听凭调遣,率先发难。苁蓉上人在三人之中年纪最老,也见识最深,当下审时度势,和缓开口道:“这位少侠既然救治老朽,看来是并不想要老夫性命。不知少侠所为何事,只要你肯拿出解药,长白山上所有物产,长白教所有武功,随你挑选。”江朝欢淡淡一笑,道:“可惜在下也没有解药。”吕逢春大叫:“刚才你给师父吃的不是解药是什么?”他本以为江朝欢给他们吃了解药,只是份量不足,才使几人毒性未能全解。“不过是我自制的清解丸罢了,配合在下的内功,可以暂时压制毒性。”黄长老心下不安,“江少侠莫开玩笑,毒是你下的,解药你怎么会没有?你放心,你若肯交出解药,我们一定不会与你为难。”江朝欢却道:“不知黄长老可还记得与在下同行的两位小姐?她们与两位所中的是同一种毒。这毒来自西域,世上只有一朵紫花可解,却早已失却。我们这次来勿吉,就是为了去玄天岭求医。”梁鉴一和黄鉴赐对视一眼,都心里一沉。他们早先便知几人是为求医而来,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却令他们难以分辨。待要不信,却又不敢拿自己性命开赌。苁蓉上人心机却比两人深得多,当下疾声厉色喝道:“既然如此,留你也没什么用了。我们几个联手,大不了与你拼个同归于尽,若是侥幸不死,再自去找孟九转解毒。”说着,两手一撑,竟腾地跃起,拂尘直取江朝欢心口。毒性虽使他武功全失,但他虚张声势,这一下用尽全力,也唬住了不少人。长白教弟子一看,也跟着一同围上。梁,黄两人当下明白了他的用意,也勉力纵起,从两侧挥掌夹击,引得堂中无虑派弟子亦壮胆跟上。堂中情势突变,江朝欢也不惊慌,右手横握剑鞘,格开两把拂尘,同时足下一点,旋身掠至梁鉴一身侧。梁鉴一仗剑刺来,江朝欢两指夹住剑身,用力一折,竟将长剑折断。梁鉴一忙缩手回身,江朝欢就势出手,拿住他腕上脉关,微一用力,梁鉴一便全身麻痒,大声叫嚷。江朝欢另一手剑鞘横拦,击在黄长老肩头,无虑派众人见势不对,纷纷停手。苁蓉上人心中大恨,他本意是试探江朝欢是否真的没有解药。作势出手,也是想引两派弟子冲锋打头,待到众人耗尽他的内力,总有机会抓住他。谁知梁,黄两个实心眼,自己先送了上去,被人拿住要挟,弟子自然不敢再动手。见大势已去,又兼一番动作,行毒加速,心口闷痛,苁蓉上人只得弃了拂尘,认输道:“今日老夫认栽了。”江朝欢也不伤众人性命,放下梁鉴一手腕,只道:“我虽没有解药,但凭我的内力可以压制几位的毒性。这也是那两位小姐直到今日未死的缘由。”梁鉴一终于忍不住大吼:“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地,先下毒再医治,装作好人。”江朝欢缓缓摇头,定定地看着苁蓉上人,道:“我只是想要几位知道,若想活命,只有随我们一道去玄天岭一条路。” 九十.长白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雪虐风饕,漫天皆白,长白山巅,千里冰封。秋日将尽,东北之地已如岁暮大寒。高峰绝顶,更是天寒地冻,大雪封山。长白山本遍布松柏灵杉,但眼下只有碎琼乱玉,残鳞败甲,寥落观感。一行人在雪中艰难上山,当中一人斜倚虎背,怀抱拂尘。旁边两只豹子拉着爬犁,缓缓行进。这一队人正是江朝欢,谢酽四个并苁蓉上人三个,一同前往玄天岭求医。陈西华则在那日被送下山回家。此番路过长白山,半山腰处便开始冰雪封路。马匹耐不得寒,又兼路滑,众人便舍了马,用长白教驯养的豹子拉了爬犁。从无虑山到长白山,用了五日方行到。其间果然罕有人烟,只遇到过一伙肃慎族人,游牧为生。谢酽看躺在爬犁上的慕容褒因面色如霜,招呼众人停下。他一摸慕容褒因双手冰凉,忙为她渡气暖身。“这么冷的地方,真不明白孟九转为什么要搬来?”顾襄在旁搓手取暖。因气候严寒,行路艰难,两人身体越发虚弱,毒性也有发作之象。离了无虑山后,谢酽时时要为慕容褒因渡气续命。幸而苁蓉上人和梁,黄几人久居勿吉苦地,准备齐全。预备下狐皮,紫貂等裘衣,又有爬犁,火石各种器具,这一路才顺利前行。苁蓉上人递来一只葫芦,道:“快给她喝一口。”谢酽道了谢,喂慕容褒因喝了,果见她脉搏渐渐有力。原来那是泡的人参汤。两山盛产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这一路两派给慕容褒因和顾襄日日服用,方能撑到今日。又见黄鉴赐,苁蓉上人虽年纪已高,却因人参等药材取之不尽,如家常便饭般进补,而须发乌黑,面容光净,身强体健,显得年轻许多。三人身子底好,中毒后除了使不出内力,身体却并不虚弱。谢酽几人也颇为感激,才知东北宝地,果然山川壮阔,物产丰饶。也是仰仗山水之利,长白教才得以发扬光大。夜里,七人行到长白山顶,在长白教的总舵安置。袭攻无虑山,长白教掌教苁蓉上人亲临统帅,长白七仙镇守教中。以灵芝上人为首,这便迎将出来。这一路,江朝欢用内力为苁蓉上人三人压制毒性,三人虽本恨他施加毒手,却又不得不听他指令。再见江,谢不舍内力,尽力为几人渡气疗伤,也有些感慨。本都是老道圆滑之人,为保性命,反而各个殷勤不已,也不露愤懑不满。是夜,在长白山巅俯瞰天池,顾襄问江朝欢道:“你到底哪里来的悔相识?”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多次,江朝欢总是不理,这次,他却瞥了顾襄一眼,笑道:“我又不是慕容义,自然没有悔相识。”顾襄惊地睁大了眼睛,却听江朝欢道:“不过是门中的折腰菱之毒,我骗他们的罢了。”“你为什么要骗他们?他们这么容易就相信了?”顾襄不禁佩服他张口骗人,面不改色的本领。江朝欢道:“这样才能挟制他们同去玄天岭。无虑,长白两派无人统领,也就没法对我们下手了。”悔相识是西域奇毒,世间罕有,中土都少有人知,江朝欢此前都从未听说过。东北偏远闭塞之地,更是从未听闻,自然也就不知道毒性症状。苁蓉上人三人尝试所有办法也无法解毒,只有选择与江朝欢一道求医。而他们路上还要依靠江朝欢朝中措真气维续,所以不能倒戈相向。挟制他们一道去玄天岭,既能凭借其经验物力行路顺遂,也可避免回程时他们报复设伏,更加保险。谢酽本对江朝欢的做法有些微辞,在江朝欢告知他所下的毒不过是自己的暗器,不会伤及性命后也理解了。顾襄又问道:“无虑派是只有梁,黄两个,没有别人可堪大用了。但长白教有长白七仙,除去苁蓉上人还有六人,焉知他们不会趁这段时间自己上位,取代苁蓉上人?”江朝欢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惊讶于她想的竟这么深,解释道:“从苁蓉上人的刚愎自用,气度心机就可看出,他对长白教的掌控就如门主对顾门一般,是绝对的控制,绝非梁鉴一之辈可比。”“而且长白教中,他的武功远高过其余六仙。赫赫有名的长白七仙阵少了一人,也不能成势。且其余六人互相牵制,没有出类拔萃的可以服众。所以苁蓉上人可以放心离开,征讨无虑派,全无后顾之忧。”顾襄咀嚼半晌,却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这都是你今日来长白教亲眼所见,才能确认。若是长白六仙与预判中不同,并非鼠辈,可堪一争呢?”江朝欢冷笑一声,望向天池深渊:“那不过杀了苁蓉上人,嫁祸给梁,黄两个,于我们也没什么损失。”顾襄顺着他的目光掠向绝高山底,突绝心头一寒。第二日一早,七人便出发下山。据梁鉴一说,此去到玄天岭还有两日路程,尽来得及。雪飘如絮,五日未停。下山路滑,本应缓行,顾襄却偶然发现爬犁滑雪,甚是有趣。于是她玩心大起,拣了空旷山坡便要江朝欢栓了绳子在树干上,放绳顺坡滑行。这样玩了半天,不知不觉便下了山。玄天岭是长白余脉,所去不远。沿着环山北上,再无人烟。苁蓉上人说,每到秋日以后,天寒地冻,时有暴雪,便是肃慎族人也不来长白山北面了。接下来所遇野兽猛禽倒是多了许多,江,谢两人有时依照苁蓉上人指点打了野兽,放了热血给慕容褒因和顾襄喝,既能暖身,又可大补。若非有他三人一路同行,慕容褒因便不毒发,也该冻死。到了夜间,已经走到玄天岭山脚。只见玄天岭一座皑皑雪山,远不如长白山剑峰千仞,甚至不如无虑山鬼斧神工,但却素白一片,别有韵致。在山下浇水做了冰洞安歇,梁鉴一仰卧席上,凝视山峦起伏,一动不动,仿佛入了定般。冷不防江朝欢在旁问道:“梁掌门来过玄天岭?” 九十一.少年 梁鉴一合眼翻身,只做未听见,江朝欢也不再追问。夜里温度骤然直降,暴雪纷飞,慕容褒因发起了高烧,呼吸急促,脉搏凌乱。江朝欢用朝中措真气疏导压制,也未见气色。谢酽用雪为她擦拭身子,又喂了多次参汤。直忙了一夜,她口中竟呕出一口黑血,气息越发微弱。谢酽左手一直搭在慕容褒因腕脉上渡气,就凭着这内力给她续命。真气不住损耗,到天亮时,他也身子虚浮,面色苍白。苁蓉上人在旁叹气,想劝他别再浪费内力,危损自身,又想到自己也中了这毒,不由心焦。谢酽却顾不得自己,两眼紧盯着慕容褒因,生怕一不留神她就离自己而去。脑中浮起聚义会入试初遇,红衣翩跹,惊鸿一眼。而如今却深陷昏迷,命在垂危,连痛都无法说出,更令他心疼。顾襄觑他神色,感他情深义重,也唏嘘不已。一只手搭上谢酽肩膀,却是江朝欢说道:“走。”谢酽心里一定,抱起慕容褒因,众人便出发上山。途中,江朝欢借口帮慕容褒因输送真气,将当日在云中郡给她下的长生劫解了。因她现在就算没有长生劫,也不会醒来。而长生劫会舒缓心血流转,不利于在低温中生存,恐怕会害了慕容褒因性命。玄天岭比之无虑,长白更为偏僻闭塞,几乎从未有人来,是以也没有开凿台阶,修建道路。茫茫一片白雪中,只有偶尔一串野兽脚印。七人驱策虎豹,拉着爬犁,从稍缓处上山。因慕容褒因情势紧急,几人冒着凛凛朔风寒雪尽力快行,半日间已走到半山腰处。右边豹子正奋力拉犁,忽然前蹄陷入雪中,爬犁收不住,也一大半倾翻埋进。原来那是一处山洼,目下填满了雪,足有一人厚。江,谢两个拽着绳子把爬犁拉了出来,再去拉豹子时,正奇怪怎么拉不出来,那豹子却连连吼叫。微一加力,却觉那边有反力扯着豹腿,黄长老已经明白,必是雪下有捕兽夹。于是几人将雪坑中的雪清尽,果然见底下五处放了手掌大的铁夹,一只正夹在豹子前腿上。江朝欢掰开夹子,放了豹子出来,又把五个捕兽夹扔了。那豹腿伤处好长两条口子,却因低温而并不流血。苁蓉上人拿出伤药给它救治。忙碌这一阵,正要坐下休息,忽听远处一声轻笑。江朝欢骤然望向声源处,喝道:“谁?”余人内力不及他深厚,还没有听到这声音,江朝欢已拔身追去。那边传来咯咯吱吱的踩雪声,天上一声嘶鸣,苁蓉上人的秃鹫也跟去盘旋。江朝欢施展轻功,掠向声处,便见一只通体亮紫的小貂上乘着一人,正驱赶疾驰。那人回头一望,打了个转,钻进林中。只见前面一条冰涧,足有一丈深,三丈宽。那人骑着紫貂猛然一跃,前足径直踏上对岸,那人顺势向前一滚,从貂背上翻到雪面。紫貂则后足踏上涧壁,直起身子,借力一点,跳上了岸。那人利落地重又翻上貂背,继续奔逃,一边回头对江朝欢做了个鬼脸,竟然是个少年面容。这一套动作人和貂配合无间,显然演练过多次。那少年正得意间,却见江朝欢纵身而起,空中一个回落,一把长剑抵在冰涧正中借力,足不点地,轻巧落在对面。那少年心里一慌,忙回头驱策紫貂狂奔,却突然颈后一凉,整个身子被提起。…“你是谁?这捕兽夹是你放了吗?”七人围住少年逼问,那紫貂被栓在旁边树干上。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一双眼睛点漆般明亮,眼珠转地飞快,四下寻找空隙想要逃出去。“这里是我家,倒要问你们是谁?还弄坏了我的捕兽夹,快赔给我。”少年叉腰站定,圆圆眼珠瞪着江朝欢。“我是长白教的人,小朋友,你姓什么,可认识住在这里的孟神医吗?”苁蓉上人上前拍拍他的肩,和蔼地问道。苁蓉上人仙风道骨,观之可亲,最受小孩子喜爱,当下眯眼一笑,首先亮出身份,自觉对付这小孩不在话下。谁知那小孩听了并不露钦羡之色,只是说道:“长白教么…”眼珠一转,嘻嘻笑道:“我姓孟,好了,我回答你的一个问题了,下面我问你,你们是来治病的吗?”苁蓉上人一怔,牵起那少年手腕,状若无意般拿住他腕脉,道:“不错。你是孟神医的徒弟,还是家人?”顾襄正不耐烦他们一问一答,侧头一瞥,却见梁鉴一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少年,整个身子似乎僵硬了一般,神情认真地可怕,不由有些奇怪,叫江朝欢看他。“我是…你瞧那是谁?”那少年看向远处大叫,苁蓉上人忙回过头看,手上劲力松懈,少年猛地挣脱出来,狠狠朝他颈中咬去。苁蓉上人中毒后身手迟缓,未及反应便颈上一痛,忙回肘挡架。江朝欢本立在他后面看着梁鉴一,立时纵身而起,一手拿住他下颌用力一捏,一手拍向他肩膀。那少年不得不松开嘴,却顺势向后一跌,倒在地上。“好痛啊…打人啦,救命啊…七个人欺侮一个小孩,好不要脸…”那少年在雪地中打着滚哭喊,直似泼皮无赖般作态。苁蓉上人一摸脖颈,只见一手鲜血,登时大怒。欲要教训那少年,却见他撒泼打滚,与他一般见识唯恐失了身份,便一甩拂尘忿忿退开。顾襄却忍耐不得,提剑上前,道:“别与这小子浪费口舌了,直接杀了便是。”那少年见一柄极亮的剑刃一闪,便往自己心口刺来,忙就地跃起,道:“这玩笑可开不得,我是他的徒弟,我带你们去找师父好了,你们哪个要看病的?”谢酽挨个指去,那少年惊地张大了嘴:“五个?”“怎么?”顾襄的长剑一晃,那少年忙连连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快走。”于是众人牵缰策虎,重新行路。那少年骑着紫貂与江朝欢并辔而行,时不时找话问他,江朝欢却并不回答。 九十二.连计 “大哥哥,你刚才使的轻功叫什么名字,教给我好不好?”那少年见江朝欢对自己的问题置之不理,转而去摇他的胳膊求道。他的手刚要触上,江朝欢遽然反手一击,拿住他手腕,只见他手指间夹着三枚极细的银针,在日光下一晃,闪着青色。那少年犹自挣扎,手指屈起,便要抛出银针,江朝欢狠捏他手腕,“咔擦”一声,他右手腕骨折断,手软软垂下,银针掉落在雪地中。这时旁边树上一只松鼠跃到两人面前玩耍,两爪刚触到银针就抽搐两下仰倒。顾襄上前一把将那少年从紫貂背上扯下,一脚踢在他肋下,怒道:“小贼,活够了吗?”那少年手腕剧痛,在雪地上打滚大哭:“痛死我了,你们两个好不要脸…”余人见他这变脸功夫,无赖做派都不屑一顾,但那三人碍于自己一派宗师身份,都不屑与一个孩子计较。谢酽则不喜他行事反复无常,暗算阴险,却又到底怜他年少,阻顾襄道:“林姑娘,算了。”顾襄不理,刚要伸掌拍下去,却被江朝欢一把推开。“林姑娘!”谢酽眼见一根绒毛般细的银针从顾襄侧脸前划过,只差一点便要蹭到,失声叫道。那银针却是在顾襄俯身时,从那少年口中发出。江朝欢推开顾襄,右手同时把那少年下颌卸下,这时那少年连哭喊也叫不出了,只有张大眼睛狠狠地瞪着江朝欢。见这少年小小年纪,暗器藏毒却如此厉害,屡次险些着了他的道,几人都有些懊恼。苁蓉上人喝道:“这样没家教的孩子,合该好好教训一顿。”话一出口,却又想到他是孟九转弟子,若是得罪的深了,孟九转必不能为自己医治。转而说道:“念你年纪小,我们也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若是保证不再胡闹就点点头,我们自当好好把你送回家。”那少年点了点头,江朝欢在他下巴上一按,又给他手腕接上。少年痛得大叫一声,跳起来道:“你们到底是谁?干嘛来与我过不去?”“这可奇了,我早说过我是长白教的人,这两位是无虑派的朋友。”苁蓉上人指着梁,黄二人道。那少年先前只听说过长白山,却没听过长白教。见这几人各个身披貂裘,气度不凡,却又男女老少参差不齐,不像是一路人,其中更是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不禁大感好奇。这回第一次仔细看了梁鉴一,发现他脸色灰白,间或咳嗽,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雪寒风冷,你要裹紧裘衣。”梁鉴一木然呆立,也不说话,不知是听没听见。少年又转而问谢酽:“那你们是谁?”他看出谢酽比江朝欢心慈手软地多,是而扑到他面前扯他胳膊。谢酽未及说话,苁蓉上人先道:“他们是我长白教的客人。好了,时候不早了,快些带我们去见孟神医。”少年翻了个白眼,道:“好。不过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师父是不可能救你们的。”“为什么?”谢酽止步。“我活了十四年,除了师父,一共只见过五个人,都是来找师父看病的。”少年吐了吐舌头,“他们呢,没一个能够活着回去。”“你…”苁蓉上人瞠目怒道:“若孟九转不给我们医治,哼哼,你也别想活。”少年对他做了个鬼脸,却不再答话。众人再走时,却谨慎得多了,各个盯紧那少年,生怕他再捣鬼。心中却也是惴惴不安,因从未听过孟九转有徒弟,还是个这样乖张顽劣的弟子,可别是肖其师,那他能否愿意帮自己解毒?几人却已都做好准备,若是他不愿,好在遇到这少年,挟以为质,总是一个办法。正想着,眼前乍然开阔。山脚山腰本是高枝林立,奇珍异树,越往上爬,则植株愈少,积雪愈厚。这一处平缓坡地更是一片苍茫,积雪深没膝盖,若非有爬犁虎豹,则极难前行。天地间只剩白色,大有“乃知天宇中,一气同苍凉”之意。少年一双眼滴溜溜直转,正偷偷瞥向旁边的江朝欢,就见江朝欢伸手过来,按在他头顶百汇穴上。他知这是威胁之意,却也不敢再反抗,只是冷哼一声,扭过头去。行得十几丈远,却又见一片松林,极为高大,上覆白雪,松塔裹在冰雪中甚是可爱,是中原从未见过的景观。入林后,江朝欢忽然止步,问那少年:“这若是你回家的路,怎会没有你的脚印?”少年一怔,又很快转寰过来,说道:“我出来的太久,雪把我的脚印盖住了。”众人正觉有理,待要迈步前行,这时,北面忽然卷来一阵狂风,裹起地面积雪,面前雪地上竟渐渐露出一些尖头。众人大奇,一齐取铲除雪,露出一个足有三丈深的大坑,上面密密麻麻插了数十根长长的竹签,签头极为尖利,直看得人头皮发麻。众人情知又是这少年搞的把戏,若非江朝欢突然觉得不对,又骤然刮起北风,恐怕众人已经踏入陷阱。雪地松软,若是毫无防备掉入,谢酽和江朝欢机变之下倒可凭轻功跃起,其余人皆中毒失力,却必难幸免。想到这里,就连谢酽也怒不可遏,喝问道:“你和我们究竟有何仇怨?即便不与我们医治,也不该用这么阴毒的法子对付我们罢?”“这是捕野兽的,被你们一吓,我刚才浑忘了。”少年见一计又不成,尽力描补,却没人再听他狡辩。顾襄终于忍耐不住,扬鞭向那少年劈头盖脸抽去,少年一面捂住头脸闪躲,一面大叫:“师父,快来救我…”江朝欢握住顾襄的手,示意她留神静听,只闻北面沙沙之声,一瞬之间闯来一人。那人须发皆白,两眼无神,看来颇有年纪,脚步却矫健异常,朝众人奔来。苁蓉上人面露喜色,心知这必是孟九转了。梁鉴一却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掩在黄鉴赐身后。少年拍手叫道:“师父,我在这里!”待要冲去,却被众人拦在最后。“前辈可是孟神医孟前辈?”谢酽当先一揖,有礼地问道。 九十三.诡变 那人略略颔首,头偏向声源处,眼神却黯然无光,也对不准谢酽脸庞。众人心道:“难道这闻名天下的孟神医竟是个瞎子?”“梁儿,是些什么人?”孟九转问那少年。原来这少年叫孟梁,江朝欢剑尖抵住他背心,轻轻一松,少年便打了个寒战,叫道:“师父,是长白教,无虑派和…”“无虑派?”孟九转打断他话,沉声一喝,孟梁称是。苁蓉上人心想,这里数自己身份最要,地位最显,需得出面明示,才能教他辨析厉害,当下上前打躬道:“贫道长白教苁蓉子,冒昧打扰,是为求孟老师解毒之法。途中偶遇令徒,当是一场缘分。”他一边脸对着孟九转客套自陈,身子却向右侧垂躬,然而孟九转却毫无反应,眼神并不跟着右移,方知这孟九转果然是目盲。“说得好听,你们挟持我的徒儿为质,岂是求人的姿态?”孟九转毫不客气。苁蓉上人波澜不惊,“实在是听闻孟老师洗手多年,不知如何能得赏光医治,令徒至今毫发无损,要挟一语不敢领受。”“既然如此,那把徒儿还给我。”“还请孟老师先行医治,这位姑娘已经危在旦夕。”苁蓉上人指着爬犁上卧着的慕容褒因说道。孟九转哼了一声:“我说过要给你们治病了吗?孟神医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老瞎子罢了。”苁蓉上人心里一沉,虽知他说的也未必是假,但性命相关,仍不肯放弃,当下扣住孟梁脉门道:“既然孟老师不肯见赐,那令徒也只好再多陪着我们一会儿了。”他本拟有孟梁在手,孟九转必然会碍于徒弟性命答应,谁知他闻言冷笑一声,颇有凄凉之意,却道:“随你们罢。”语毕转身就走,竟毫无犹豫留恋。众人相顾失色,谢酽在后面叫道:“前辈留步。”说着扯过孟梁,向前一推,道:“你走。”苁蓉上人和顾襄一边一个拉住孟梁阻拦,皆忿然道:“你疯了吗?”谢酽出身名门正派,自小承蒙父母教诲,立身为本,逐武为次。向来以行侠仗义自律,而绝不肯做恃武欺人之事。此次捉得孟梁要挟,实在是为慕容褒因命在垂危,别无他法。待遇到孟九转,却躬身自省,若是真的对一个冲龄稚子下手,与邪魔外道又有何异?“给不给我们治病是孟前辈的自由,若为一己之私,用无拳无勇的孩子要挟,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谢酽讲道,同时手腕斜劈,迫使两人放手,提起孟梁便要向孟九转抛去。苁蓉上人本自矜身份,也不欲与一个孩子为难,但性命攸关,怎肯放过这绝佳筹码,喝道:“不是你的命,你当然是不在意了!”拂尘一甩,便勾在孟梁胸前。这一手折花令是苁蓉上人拂尘最精妙的招法,以柔劲勾住敌人腰腹,敌人前冲见招,必然回躲,却还有后招拂尘尾倒甩,点至腰眼。苁蓉上人虽失内力,招式不忘,一手巧力逼迫孟梁后退,就要把他拉扯在手。谁知他倒转拂尘,右手一点,却与一只长杆相击横拦,他手上吃不住力,拂尘柄尾转向自己,忙纵身退开。趁这一瞬,谢酽已抓起孟梁掷到孟九转身边,稳稳落地。苁蓉上人定睛一看,竟是江朝欢出手阻拦,不由惊异。江朝欢本距稍远,救护不及,随手拿起身边爬犁的长杆化用点绛唇一挑,以挑制勾,这点绛唇正是化解折花令的最佳招式。谢酽向江朝欢微微一笑,感念他仁义出手。苁蓉上人心下怒极,转头待要梁,黄两个说句话,却见梁鉴一捂着胸口,两眼直直看向前方,黄鉴赐则紧紧盯着师兄,紧皱眉头。苁蓉上人这才发觉两人自遇到孟九转后就失魂落魄,没说过一句话,不知是怎么了。孟九转师徒却并不快步逃开,而是牵着手慢悠悠地离去。众人呆了片刻,终究快步跟上,心中都在盘算该当如何。转出松林,向北坡行去,至山阴之处,一座小小木屋出现在眼前,便是孟九转师徒所居之处。余人心道,一般山林帮派皆在峰顶修林造园,以示尊崇地位,他却在山腰阴面住这破烂小屋,不知为何自苦。在他们迈入屋中之前,谢酽抢上前道:“晚辈一行人身中悔相识之毒,实在无法才来打扰,孟前辈有何要求才能医治,晚辈自当尽力办到。”“好,把无虑派的人杀了。”孟九转说道。他已经听孟梁告知,其中有两位无虑派掌门长老。谢酽一怔,不知他是否是开玩笑,待要询问,却听梁鉴一惨然一笑,哑着嗓子开口:“孟大夫,让我来看看这孩子好么?”“不要。”孟梁大叫,孟九转却点头嘱咐了他一句,将他推了出来。江朝欢看看孟梁的粗眉大眼,再看看梁鉴一面庞,突然升起了一个奇异的想法。梁鉴一拉着孟梁的手,颤着声问道:“你今年十四?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孟梁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木然回答:“我不知道。”梁鉴一突然扯开他身上裘衣,向他颈下看去,仿佛瞬间被定住了一般,接着一把揽过孟梁,紧紧抱在怀里,又哭又笑。孟梁竟也不挣扎。“梁儿,回来。”孟九转突然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场面。孟梁挣脱了梁鉴一怀抱,迟疑了一下,还是跑回了孟九转身边。梁鉴一捶胸长啸,猛然跪在孟九转面前,表情说不出是喜是悲,只道:“我梁鉴一对你不起,只有下辈子偿还。多谢你…多谢你了。”说着,手腕一翻,一把匕首狠插自己心口。众人大惊,虽见他举止怪异,言语失谐,就觉不对,但没想到他竟突然横刀自尽。黄鉴赐离得最近,大叫“师哥!”便要拉他,江朝欢则击石阻拦,谢酽亦抢上前去。只是他态势坚决,毫不迟疑,石子击在他虎口,黄鉴赐也撞在他手肘上,只令匕首歪斜,仍旧刺入肉里。“梁掌门!”众人扑来相救,却见他心口插着匕首,直没至柄,仰天倒下。 九十四.旧事 梁鉴一死志坚决,用力极猛,余人又始料未及,回护已晚。这一陡然惊变令人咋舌。黄鉴赐见他脉搏微弱却还未立时毙命,便知幸未伤到心肺。原来那匕首虽尽没入他身体,却因偏了几分,而差一毫刺到心脏。只是刀锋入肉三寸,也着实危重。加之刺激之下,毒血四散窜行,转眼间,他已气息奄奄。“师哥,你何苦如此…”黄鉴赐抱住他身子哀哭。众人虽不知梁鉴一为何突然自刺,惶急之下只能去求孟九转救治。然而他站在原地,连连冷笑,眼中说不出的愤慨。谢酽急道:“医者救死扶伤,岂能见死不救?”然而,直说得他唇焦舌敝,孟九转也不为所动。梁鉴一所插匕首位置太过凶险,几人都不通医术,不敢擅自拔出,江朝欢封住他几处大穴,喂他吃了折腰菱的解药,却也无济于事。眼见他脸上渐失人色,黄鉴赐垂泪向孟梁招手,道:“孩子,你过来。”孟梁不知怎的,挣脱孟九转牵手奔来,只听黄鉴赐道:“快看看你爹爹最后一眼,给你爹磕个头。”此话一出,不仅孟梁舌桥不下,场中众人都瞠目结舌,唯有孟九转伏地大笑,状似疯癫。“十年前,孟大夫在无虑山行医,渐渐地,无虑山被人称作医山,我们无虑派有些嫉妒他的风头,与之有了一些嫌隙。”黄鉴赐拂拭眼泪,开口解释。孟九转不屑地哼了一声,打断他道:“仅是嫉妒吗?怕不是嗜欲太盛,勾连邪道罢?”“是,这其中是有顾门的挑拨和许利…”黄鉴赐也不否认。这里面苁蓉上人虽知道顾门名号,却因两派相去甚远,向无来往,而不晓其害,当下很感兴趣,凝神细听。江朝欢和顾襄却同时想到,来行之前,顾云天令杀孟九转,带其尸体回门中,不知这十数年纠葛到底有何隐情。孟梁则是一脸惘然,从未听说过顾门了。黄鉴赐又道:“只是孟大夫武功也极为高强,又向来警惕,不易得手。师哥想了一计,在他的孩儿,就是你…”他看了孟梁一眼,“那年你四岁,师哥忍痛在你颈下刺了一剑,送到孟大夫处求医。”众人相顾骇然,想到虎毒不食子,梁鉴一却为追名逐利,对自己亲生孩儿下手,其心思之狠,世所未见。这时,再看他伤重卧地,又觉得是自作自受了。“后来怎样?”顾襄问道。“在孟大夫专心缝合伤口之时,师哥骤然发难,一击得手,将孟大夫两眼刺瞎。可孟大夫手上一针,正戳在师哥合谷穴上,两人斗将开来,各有损伤。最后,师哥眼见得手,却没提防孟大夫袖袍中药粉,大意中毒,被孟大夫逃了去。”忆及当日情形,仍是历历在目。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皆是如处当场。“孟大夫走时,挟了师哥的孩儿。后来我们北来搜寻几次,皆无功而返。师哥以为他这般对不起孟大夫,他必然会杀了那孩子。渐渐地也就当那孩子死了…可是,今日竟…”讲到这里,黄鉴赐哽咽难言。梁鉴一喉咙中也发出吓吓之声,眼角流下泪来。众人听了,想埋怨梁鉴一时,却想到他贵为一派掌门,却形貌枯槁,终日郁郁不乐,武功神采反不及黄长老。原来是这十年来思念孩儿,愁苦难当,积郁成疾,加之当日被针刺合谷穴,引发咳喘,大损功力。想来他这十年也决不好过,今日又自裁谢罪,便不忍再苛责。孟梁捂住耳朵大叫:“我不信,我不信,你不是好人。”可事事对得上,心中情知他所言属实,但十年来承蒙师父养育,大恩又难忘。斗然间出来一个亲生父亲,还与师父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心里好像一团乱麻,不知该怎么办。梁鉴一艰难吐出几个字:“孩子,你肯不肯原谅爹爹…”他初时也曾来玄天岭搜寻过几次,可后来长白教兴盛起来,无虑派便难再过长白以北。他一直以为孟九转身受重伤,恐怕已经死在某处僻野。待得再听说孟九转未死,也不敢指望孩子活着,不曾去寻。这次被江朝欢胁迫来求医,他心中其实是有一丝期待的。初见孟梁,他便觉莫名熟悉,想到自己的孩子若是活着,也该这般大了。又想到这玄天岭僻处极北,不见人烟,那这孩子是哪里来的…他不敢再想。见到孟九转,梁鉴一和黄鉴赐往事浮上心头,不敢说话。知道这孩子叫孟梁,他的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待终于无法再忍,他在孟梁颈下看到了当年,自己亲手所刺的疤痕。独生爱子竟然还活在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一时之间,又是愧疚,又是狂喜,又是感激…种种情绪混杂在心头,他自觉此生不再有所求,也无颜再面对孟九转和孩子,决然自尽。…面对梁鉴一期待的目光,孟梁狠命摇头,面上不再是顽皮的稚气,只道:“你不是我爹爹,你是害我师父盲了的坏蛋…”这边孟九转一直静听黄鉴赐讲述,情知今日他要说出真相也无法阻拦,本以为孟梁会认父,谁知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心头一暖,多少仇怨尽皆忘了。当年掳走孟梁,本待杀了他报仇。可一时心软,不忍对一幼儿下手,竟养在身边,一转眼就是十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孟九转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十年来与孟梁朝夕相处,早将他看做亲生孩子。两人虽有师徒之分,实逾父子之义。他的一身医术尽皆传于孟梁,也从不提他的身世,只待两人相依为命,共了残生。此刻见孟梁不忘恩义,他也泪涌于睫,搂着孟梁道:“孩子,我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救一人,何况是害我到今日境地的大仇人。可是…可是你若开口,我就救活他。”孟梁呜呜哭着,心里千回百转,不知要不要开口求他救人。旁人也不再插口,一时都看着他,待他决定。 九十五.昔时 梁鉴一却温颜开口:“孩儿…我十年前做了这么一件大错事,现下居然…居然还能见到你…我…我已经死而无憾了…”他艰难抬起手来,抚上孟梁脸颊,“我不求你原谅我…只盼你长大后,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千万别像爹爹一样…”孟梁眼中滚下泪来,几乎就要开口求孟九转。“师哥…”黄鉴赐拍着梁鉴一胸膛,要他惜力别再开口。梁鉴一却不听,头偏向孟九转道:“孟大夫…我已经以死谢罪,求你不跟我一般计较,救了这几位朋友罢…他们…他们却跟无虑派没有关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余人心中感怀。他咳了两声,胸前,嘴角尽被鲜血浸湿,周身雪地上一片鲜红刺目。“孟大夫,赐弟…求你们把这孩子养大成人,我…”话未说完,梁鉴一的手终究垂了下来,断气而亡。黄鉴赐和孟梁放声恸哭,谢酽在旁看着,也不由想到了自己。同是幼年丧父,自己好歹还有与父亲共享天伦的七年时光。而孟梁却刚刚父子团聚,就失去家公。天下不幸,殊途同归,尽可一叹。孟九转则呆呆立在远处,目中一片茫然,心中复杂难辨。他一生辗转流离,双目皆盲,尽是为人所害,早就发誓一身医术再不救任何人,可十年离群索居,安详恣意的日子让他渐渐忘记了仇恨。抚养仇人之子,虽也常常矛盾苦痛,但其带来之乐,却也是此前从未体验过的。一大仇人已死,他心中怅然若失,也不再想顾门之事,向孟梁招招手,道:“梁儿,我们回去罢。”孟梁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原是他得知身世,心中既惭且悔,惭在生父作孽,害了师父,悔在适才没出口相求,让父亲死在面前。想到自己不忠不孝,再无面目侍奉师父身边。他心里悲惭交织,长啸一声,拔腿就朝反向跑去。孟九转还以为他是恨了自己没救梁鉴一,低低一叹,埋头步回屋中。众人惊异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黄长老去追孟梁。想到孟梁最为熟悉玄天岭,总不可能寻死,让黄长老去开解他一番也好。余人便没再追上去。这边顾襄见了这一出世间闹剧,感慨万千,转头欲和江朝欢说话,却见他也怔怔忡忡,伫立当地。却不知他也触景生情,伤及自身,颇有感怀。苁蓉上人修的是道家内功,讲究冲淡平和,向少为外物所动。即便亲眼目睹这一剧变,也很快收拾心情,跟了上去,在门口对孟九转道:“恩仇已泯,孟老师可否医疾了?”“你们速速下山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孟九转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他一意以为孟梁弃他而去,心中悲戚,迁怒于这些人,自然不肯出手治病。这时天已渐渐黑了,谢酽查看慕容褒因时,见她睫上莹然挂着雪珠,鼻翼凹陷处竟也堆积了雪,而不化水,心里一沉,知是她体温太低,已无生气。谢酽抱起慕容褒因,一边为她输送真气,一边快步走到屋前,再三恳求,极尽卑辞,孟九转只是不理。他心里微气,若是为他自己,遭到连番拒绝,他是宁死也不肯再求的了,只是事关慕容褒因性命,他却不能就此撒手。江朝欢在旁思索良久,心里一动,附在谢酽耳边道:“你且报出家门。”谢酽再道:“晚辈谢酽,容恳先生一见。”屋中果然有了回应:“你叫谢酽?你爹爹是谁?家在哪里?”“家父名讳为桓,晚辈住在临安府长恨阁。”良久,门口出现了孟九转的身影。他立在阴影里,目光落在谢酽面孔上,似乎已经神游天外,过了好长时间,才摆手招谢酽上前,道:“令姊的闺名是什么?水龙吟第七式如何演来?”谢酽知道他是在考较自己身份,不肯轻易便信。只是大庭广众之下,问自己姐姐闺名,未免有些无礼。但他为了救慕容褒因的命,不便计较,还是照实说道:“家姐单名一个酝字。水龙吟第七式是为虎踞龙盘。”说着,寒光一闪,他抽出了手中朴刀。长蹲起式,刀锋掩藏,正如猛虎蹲踞,蛟龙卧盘。众人旁观,皆心下一凛。只听谢酽大喝一声,长刀自下翻出,纵跃而起,跟着右手一递,倒劈向身侧树干。他出刀极快,众人只觉眼前一晃,那棵大树便应声而断,截面光滑,像是精心打磨而就。苁蓉上人猛喝了一声彩。此前谢酽未曾透漏身份,适才得知他竟是中原武林两大世家,南嵇北谢的后人,着实吃了一惊。临安谢氏的水龙吟驰名天下,即便苁蓉上人僻处东北,也早有耳闻,只是未得一见。待观那虽非参天古树,也有合抱之粗的松柏被谢酽一刀砍断,他心里实已对谢氏钦佩至极。想到这年轻人刀法精纯,只是内力尚不及自己浑厚,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代宗师,更是嗟叹不已。谢酽收刀抱手,道:“晚辈卖弄了。”又突然想到,孟九转双目已盲,如何能看到自己演习,抬头一看,孟九转合目而立,侧耳倾听,这才张开眼睛。孟九转缓缓点头,目光透过他看向远处,却问道:“令姊的身子可好?”谢酽一怔,心道“难道他认识我姊姊?”口中答着:“多谢垂询。家姐还是老样子,要靠轮椅行走。前辈可曾见过姐姐?”原来谢酽有一姊,生来双腿残疾,不良于行,是而鲜少出门,世人也多不知其家还有一女。便是江朝欢和顾襄也是第一次听说。“令姊三岁那年,我受令尊邀请,去府上为令姊看病。”孟九转回忆起多年前往事,目中一片萧索。谢酽心想,那也就是我刚刚出生那年。又听他说道:“令姊的腿疾是天生而成,极难医治,我治了一年,在极为要紧的时候却少了一味重要的药材。于是我前往西域寻找,路上几番凶险,又沿途看病耽搁,寻了三年才得。”“待我再回临安贵府时,已经是六年之后。我用那药材接着为令姊治疗,转眼过了一年,却遇上了顾门淮水之战,令尊…唉…” 九十六.难题 谢酽想到父亲逝世一节,心中一痛,却又疑惑,孟九转既来自己家中为姐姐治病,自己怎么全无印象。转念一想,姐姐因腿疾性子乖戾,自小不喜热闹,住在谢家别庄,唯有年节回府。想来孟九转是去别庄给她医治,自己小时候顽皮胡闹,不肯关心体贴姐姐,自然也就一无所知。孟九转续道:“令尊逝世不久,顾门就派了大批部署来围攻贵府,令堂携了家人出外躲避,辗转多地,没有半日安生。那时正是为令姊治腿的最后一关,却迫于无奈只得中断。”“我也为之牵连,被那沈雁回一路追杀过榆关,父母妻子皆被顾门害死,只剩我一人逃到无虑山上。谁知不到两年,因我改不了为人治病的习惯,还是走漏了风声。被梁鉴一偷袭,瞎了眼睛,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到这里,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一住十年。”他眼中绽出极强的恨意:“从此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治病救人。想我一生救死扶伤,却落得如此下场,哈哈…老天无眼…哈哈…”几人听了,都暗自嗟叹。江朝欢隐隐觉得触碰到了什么事情的关键,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他的思绪回到十二年前,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突然,他想到,当年淮水之役后,顾门派人斩草除根,怎却能容只剩孤儿寡母的谢家逃得不死?当时顾门还没有双姝四主,只有左右使者,即后来的乾主坤主。门主当时重伤回谷,派坤主去剿灭淮水派,乾主怎却去追击孟九转?难道孟九转比谢家还要重要?孟九转不过一个大夫,虽有神医之名,却并不参与门派纷争,何以远避勿吉,门主还是不肯放过?这次又为何要自己取他性命,带尸回谷?江朝欢心道,在杀他之前,必当找个时机问他个明白。这边谢酽感伤身世,又深愧自己家事拖累孟九转,说道:“前辈遭逢不幸,皆由敝家而起,晚辈心中实在惶恐。”孟九转喟然长叹,摇头道:“初时我怨天尤人,还常恨不该去尊府治病。可时日长了,一切也都淡了。何况令姊的腿疾过了十岁上就再不能好了,这其中也有我一份责任。若是我去西域早些回来,就不至于来不及医好令姊。这一切,总归是命数罢。”谢酽待要客套宽慰,孟九转却摆手道:“按理说我与令尊故交渊源,令尊还曾将水龙吟第七式虎踞龙盘传授于我,我不该拒却于你。但我早已立下重誓,此生再不治病救人,我不能再违背誓言。”几人一听,心中大急,谢酽道:“还请前辈念顾先父和梁掌门遗言三思。”“我可以为你一人破例,其他人和我没一点关系,死活我都管不着。”孟九转冷冷地道。余人都知他是屡遭大变,久居深山,性情乖僻之故,一齐劝恳。顾襄更是疾声厉色道:“我林襄若是死在这里,你和你那徒儿也别想有命在。”众人都想,以孟九转的身份性格,必是吃软不吃硬,这般威胁他肯定更是不肯治的了,于是暗暗拉顾襄衣袖,要她别再多言。谁知孟九转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急忙问道:“这位姑娘闺名叫襄,哪一个襄字?”顾襄怒道:“你休要为老不尊,专门问姑娘的闺名。”江朝欢见他行为反常,却存心试探,答道:“便是襄助的襄。”顾襄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怪他多口。“你姓林…姓林…襄者,助也…哈哈…襄者,助也…”孟九转听了,似乎极为紧张,一手死死抓着衣摆,不住重复这几句话,间杂着瘆人的干笑。谢酽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对顾襄的名字有这样的反应,顾襄和江朝欢也相顾惊奇。正要询问,孟九转却倏然拔脚转到屋后,口中说道:“跟我来。”几人跟上,重又进入适才的松林,过了那处陷阱,一座未建完的木屋映入眼中。这木构房屋比之孟九转所居的大了许多,制式也更为庄严。门前四根明柱巨龙缠绕,气势凛然。只是墙壁虽已砌筑,屋顶东面檐檩却有一处缺损,显得极为古怪。再看门口牌匾,却是题着“玄帝观”三字,看来是一处道观。几人正奇怪间,孟九转已踏入观中,指着那处缺口道:“这是我穷尽十年建造的道观,只等建好便舍身出家。现下剩了最后一步封檐,若是你们能把它补好,我便听凭你们吩咐。”苁蓉上人心道,自己在长白山也曾监督建造了数座道观,想来这一处缺损比照别处,也不难补全。当下应声:“那便一言为定。”“不过我不要寻常的制式,那里需得是悬梁吊柱,才算作数。”孟九转补充道。悬梁吊柱是极难的构造手法,找遍中原也没有几处,寻常匠人都绝然不会,苁蓉上人这下一怔,已要发怒。顾襄却欣喜地望了江朝欢一眼,原来顾门幽云谷的议事厅钧天殿就是采用悬梁吊柱的手法。是当年顾云天建造时,取其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之意,自省自谏,约束门人。不想孟九转一意出刁钻题目为难,却正好撞在了她手里。当下飞身跃起两丈半高,右手一勾,攀在梁上,查看那处。苁蓉上人乍见这一路中毒病弱的女子显露绝上轻功,再看那设计埋伏,让自己种中招的江朝欢,不由惊心,不知这两个年轻人到底什么来路。顾襄检视半晌,回想钧天殿构造,心中已有成算。落到地上,叫谢酽和江朝欢去砍伐树木,削成木方,榫卯,各种尺寸的木条,圆柱。顾襄先在梁下皮加构一根虚柱,再以此柱为连接构件把大角梁、角科斗拱和平身科里跳连为一体,接着去准备檩条。江朝欢则估量间距,回想钧天殿构样,取木条上托平槫,再承隐角梁,下搁置于抹角梁之上,在一角分角线上形成三角形构架。架构好悬梁之后,两人又钉了檐口檩条和封檐板,最后铺就瓦片,补全缺口。 九十七.解毒 这一程,顾襄指挥停当,安置吊柱,江朝欢和谢酽打磨木材,装设悬梁,终于完成。几人都不是构造匠人,木构房屋中又属檐檩铺作最为复杂,虽有钧天殿前例,却只见其外观,不知其内里,唯有凭记忆印象推理设计。好在三人皆智计绝伦,天资出众,在这生死关头更是激发潜力。若有错处便重新来过,遇到难关又有经验丰富,了解道观制式的苁蓉上人在旁参详琢磨,因而虽非轻松顺遂,却也终于成功。谢酽叫孟九转前来检视,只见他轻轻一跃,纵上房梁,右手便搭在那根与立柱脱离的悬梁之上。微一点头,翻身跳下,手掌抚摸吊柱下端和地面,约括比拟,合七寸之数。当下起身说道:“悬梁吊柱奇观,几位小友一夜之间设计停当,实是人中才杰,老夫也是惜才之士,怎能坐视几位不幸?”苁蓉上人大喜,心里一松,才感到全身疲倦不堪,走出门外,发现天已大亮。原来不知不觉间,几人已忙碌了整整一夜。他回头看谢酽和江朝欢时,却见两人呼吸平缓,神色自若,不禁感慨,少年人精神极佳,自己却是日薄西山,体力难支了。却不知两人经过一夜劳心劳智,其实也极为疲惫,只是勉力支撑罢了。又想到三人刀砍剑劈,皆招式精妙,削木成材,尽应付自如。两丈半高的房梁,攀缘纵跃,随意为之。这般丰神俊朗,文武兼备的三个青年挥洒转寰,实在是令人神驰目眩的盛景。这边谢酽也走出门来,向苁蓉上人一揖,道:“劳动真人一夜辛苦,待会儿还请真人首先医治。”苁蓉上人哈哈一笑,握住了他的手。几人一夜戮力同心,穷尽智计,配合无间,早将前嫌尽释,心里都当对方是过命之交。这时相视一笑,均感开怀。“真人的毒已经解了,还请运力试试。”两人大惊回头,只见江朝欢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负手说道。苁蓉上人忙调息吐纳,潜运内力,只觉丹田一股热气流向全身经脉,说不出的舒畅。他犹不敢信,请孟九转为他把脉,也道他康健地很。“这是怎么回事?”苁蓉上人问道。江朝欢道:“其实真人所中是敝派师传之毒,而非悔相识。昨夜,我已在真人的饮水中投放了解药,真人已经复原如初。此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苁蓉上人片刻间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一番波折,颇有死里逃生之感,最后好在结局完美,心中只有庆幸,而无责怪之意。几人相顾大笑,仇怨一泯。孟九转引众人回到木屋,先为慕容褒因把脉。“她这是过血中毒?”孟九转沉吟半晌,皱眉问道。谢酽称是,当下把她中毒的情形讲了,担心地问道:“可还有救?”“悔相识是西域奇毒,我虽没治过,却也有所研究,总有九成把握治好。但这姑娘是过血后二次中毒,血毒相融,毒性早已变化厉害,便是大罗神仙也不可能拔毒干净。唉,就算是最普通的毒,过血之后也凶险百倍,何况是悔相识了…”孟九转说道,谢酽面色一白,手中水囊掉落地上。孟九转续道:“不过我可尽力一试,保她几年无虞。但再次毒发之时,就是大限之日,这姑娘的寿算,总不会过五年之期了。”谢酽眼角一酸,虽然早就想到过血难救,但想到慕容褒因是为救自己才中毒,只剩五年可活,悲恸难耐,恨不得代她而死。江朝欢和苁蓉上人均在旁安慰他,却也知,如何宽慰也是徒然了。孟九转却突然抬头,又问顾襄:“这位姑娘不会也是过血中毒?”顾襄否认,他嘴角微扬点头。屏退闲人,开始为慕容褒因医治。谢酽在屋中照料,苁蓉上人则去林子里练功,江朝欢便和顾襄回到玄帝观等候。顾襄回思这一日遭际,愈觉孟九转行止怪异,问江朝欢:“孟九转难道从前认得我?为什么对我的名字这么敏感?还有他这道观里悬梁吊柱的位置和钧天殿一模一样,难道是巧合吗?”江朝欢也觉奇怪,在殿中检视许久,也无发现,却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幸运,也许从头都不是巧合。”“你是说以悬梁吊柱为题,就是孟九转有意为知?他故意让我们解对,好名正言顺地给我们治病?”顾襄沉吟道。江朝欢见她几个月来,谋算思虑大有进益,颇感欣慰,叹道:“很有可能。也或许更早,就开始在别人的计算之内。”…午时过后,谢酽便抱着慕容褒因来到道观,满脸喜色。孟九转已经为慕容褒因拔毒,只是她身子虚弱,尚未醒来。但观其面色,已经红润健康许多。江,顾二人奔去木屋,孟九转却把江朝欢拒之门外,不让他进屋照料。江朝欢放心不下,跃上屋顶偷窥。只见顾襄平躺在床上,孟九转先问她多大了,又问她中毒情形,才给她喝了麻沸散,令其昏睡。一旁的矮桌上置了一只铁盘,里面整齐地放着十二枚小铜片。孟九转拈起铜片,就火烤了,一一插在顾襄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隔断她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这样她五脏六腑中的毒质便不能相互为用流窜。孟九转嘘了一口气,又以陈艾炙她肩头云门,中府两穴,便有味道刺鼻的黑液流出。再依次往下,将她手太阴肺经,足阳明胃经等经脉一一炙烤,逼出毒素。这一过程手法奇快,精准无比,却仍耗费了整整一个时辰。固然顾襄身上胀红熏黑,孟九转也滴汗如雨。好在顾襄服药后昏迷,方不知疼痛。江朝欢在屋顶看着,也暗暗揪心。只见孟九转稍缓片刻,又取一株纯白的雪莲烘烤研磨,直至成粉,小心翼翼地敷在顾襄炙艾之处。皮上焦黑便立刻回复雪白。江朝欢明白,原来炙艾祛毒后,已经功成。他这一番动作却是为了顾襄身上不留疤痕,不由佩服他心思细密,医者仁心。 九十八.夜讯 见孟九转收起铜片火炉,铺陈纸笔写起方子,江朝欢也跃下了屋顶。门吱呀一声开了,孟九转扬起方子叫道:“梁儿,去抓药…”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孟梁已经离开了,黯然默立半晌,转身自行去配药。顾襄的症状轻得多,傍晚便醒了过来,喝了一副药后,已经能行动自如,武功也恢复了七八成。她心里高兴,一反常态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不管江朝欢在旁并不应和。突然,她想到了父亲的命令,有些为难地问道:“孟九转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杀他,是不是有点…”“什么时候二小姐也顾虑道义了?”江朝欢嘲讽一笑。“你是说我以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顾襄怒道。“看来二小姐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啪”顾襄气得把手中药碗狠狠往地上一掼,奋力推了他一把,江朝欢闪身一避,顾襄反从床上跌了下来。“哈哈,小两口闹别扭了,是不是江兄弟欺负你?”门口传来一声长笑,原来是苁蓉上人回来了。半月相处,他早看出顾襄虽凶狠霸道,但心机智计比之江朝欢却是云泥之别,一直不知两人身份,这回便随口问道:“两位小友是谢公子朋友,想必也是名门之后。不知两位师门何处?”“晚辈出身远不及谢公子,家师已经仙逝,不许我们在外说他的名字。”江朝欢答道。苁蓉上人虽不大信,却老道精明,极有眼色,当下也不再问。想起来此的目的,便道:“不知慕容姑娘和林姑娘身子如何了,何时能动身回去?”江朝欢正想去与之商量,当下说道:“慕容姑娘一时不得便醒,这里条件简陋,天气极冷,远不如贵教物产丰饶,方便滋养。我想不如明日真人和谢公子,慕容姑娘先回去,在长白山慢慢调养。我和林姑娘在此等黄长老几日,以便尽早为他解毒。”此言正合苁蓉上人之意,他既然已经无碍,便开始忧心教中之事,直想立刻回去。当下便道:“如此最好。我必当倾全教之力奉养谢公子和慕容姑娘,以待江兄弟来归。”苁蓉上人走后,顾襄斜睨着江朝欢冷笑道:“还说我无情无义,你支走他们还不是为了方便下手。”“不错。”江朝欢并不否认,“而且杀人之前还需好好盘问他一番,这些残酷景象就没必要叫他们见了。”顾襄听他语气,打了个冷战,咬牙哼了一声。这日夜里,众人早早安歇,因孟九转的木屋太小,只留了两个病人在屋中方便照看,其余人等皆去玄帝观中过夜。是夜天高云淡,连绵了四五日的大雪终于停下。江朝欢素来警觉,又担心孟九转对顾襄不利,这一夜频频惊醒。二更时分,江朝欢终究放心不下,悄悄出门去木屋查看。他依旧跃上屋顶,掀起一块瓦片,只见屋中昏黄一盏油灯,两张席上分别卧着慕容褒因和顾襄,却不见孟九转人影。这时,却见孟九转从后门走入,手中拿着一根长杆,点燃后凑近顾襄口鼻间片刻。江朝欢一惊,心知这想必是迷药,却不知孟九转要做什么。当下也不现身,暗暗观察。只见孟九转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轻轻抚摸上顾襄脸颊。江朝欢只看到他的后脑极为缓慢地摇动,一双手却又游到顾襄颈间。“难到他竟是要轻薄于顾襄?”江朝欢大惑不解,握紧手中长剑,只待他再做什么便立时解救。可等了半晌,孟九转也没再有过分的举动,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顾襄,好像成了一座雕像。便在此时,却见顾襄猛然张眼,右手一翻,一把匕首已经抵在孟九转喉间。“老东西,你竟敢…竟敢…”顾襄怒喝道。原来她早有戒备,适才屏住呼吸,也就没有吸入迷药。见孟九转抚摸自己脸颊,她强自忍耐,终于等到时机,孟九转呆怔之中,一击得手。若论起武功,顾襄却未必真的强过孟九转。孟九转惊道:“我…我不是…”顾襄怒不可遏,她平生从未受过这等轻侮,此时也顾不得问他话,只想立刻杀了他解恨,手里微一使力,匕首便陷入了几分。江朝欢急握碎瓦,正要击出,却见孟九转双手紧握住顾襄手腕力阻,叫道:“二小姐,你不能杀我!”顾襄动作一滞,厉声喝问:“你叫我什么?”“二小姐…你是顾门二小姐…顾襄…”孟九转在颈上重压之下,艰难吐出这几个字。顾襄见他道破自己身份,又惊又怒,眼前一花,却见一个人影掠来,在孟九转后背几处大穴拂过,道:“先别急着动手。”正是江朝欢。“你为何知道我的身份?”孟九转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顾襄抬手便要打他耳光。谁知孟九转脸上神色极为惊恐,狠命摇头闪避,不住叫着:“你不能打我,不能打我…”顾襄反被他逗笑了,啐了一口道:“这当儿求起饶来了,好不害臊。”原是武林中人往往宁死也不肯向敌人求饶,即便战死也被人敬佩。但孟九转一大把年纪做出不耻之事,被人打杀时却还连连讨饶,这般没有骨气直叫顾襄也瞧不起。这时江朝欢温颜道:“不想挨打,就好好答话。”孟九转对他却无求恳之色,反而傲然问道:“你在顾门领什么职位?左右使?不像,沈雁回的年纪要大得多,你的声音却年轻得很。你是个舵主?”江朝欢暗暗心惊,他竟知顾门舵主,甚至知道顾襄身份,可见与顾门颇有渊源,便也不隐瞒,说道:“左右使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叫做乾坤离巽四主,我正是离主,沈雁回是乾主。”孟九转点头叹道:“想不到十年来门主倒是栽培了不少人才。你和二小姐是什么关系?有婚姻之约?”顾襄脸一红,忙喝道:“别乱说!”又急忙偷眼去看江朝欢,幸而昏暗中他没看向自己。 九十九.惊闻 孟九转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过了半晌,突然慨声吟道:“凤阁龙楼道且阻,志搏青云御四路。踏奸荡寇我辈事,王霸雄图归尘土。”江,顾两人乍闻之下,心头大震,惊地一齐放开了手,肃身立定,问道:“你是七十二舵主之一?”这首诗却正是舵主的切口。顾门七十二舵主虽分散各地,处事隐秘,但都是慕容义那般的一方之霸或一派长老,地位尊崇,暗中为门中做事,极为得力。舵主皆直接听令于门主,在门中位次其实不下于四主十六杀。若无门主特殊宣召,则每月有一名舵主入幽云谷朝拜,一年十二位,以六年为一轮。固然舵主之间相互不识,便是江,顾等人也只认得共事协作过的寥寥数位。因而乍听舵主切口,两人均悚然怀疑。孟九转惨然一笑,转头看向床边矮桌,说道:“劳烦从那桌下暗格中取出一个木盒。”江朝欢依言打开暗格,将其中木盒取来,解了孟九转手上穴道,交付予他。孟九转冷哼道:“小子倒是警觉,不肯自己打开,怕我这盒中藏有暗器机关吗?”说着自己摸出钥匙打开,双手取出一物,郑重地捧在手心,高举过顶。顾襄一瞥之下,便知是舵主令牌。当下也双手取过,仔细检视。只见这令牌深绿木纹,光泽熠熠,清香扑鼻,镶银纹饰,中刻一个“孟”字。据守门内的双姝四主十六杀等人令牌以紫檀鎏金铸造,暗布门外的舵主,联络使等令牌则用绿檀漆银。这块令牌确是顾门舵主之信无疑。江,顾虽确信他身份,却仍怀疑他为何久僻深山,不与门中联络,出发前门主也未曾告知,因而只是扶他坐好,并不解开其大穴。“二十五年前,我初出师门,因医术有了点名气。后蒙门主赏识,收入门中为舵主,也为门里兄弟看病。二小姐,你三岁时着了天花,嘿嘿,还是我给你看好的呢。我当时生怕你脸上留疤,日日看着你,可还是不防你挠破了右臂上一处,做下了一个黄豆大小的疤痕。”孟九转开口解释,忽而看向顾襄。顾襄点头暗道不错,自己发过天花的事只有亲近之人才知,虽然三岁的事情早已不记得了,但他应也不至于撒谎。于是行礼道:“这么说孟前辈已经两次救了晚辈性命,适才冒犯,还请见谅。”江朝欢接口问道:“那谢府一事,是孟舵主编造的了?”孟九转哼道:“我为门主效力之时,门中还没你这号人物呢!我和二小姐说话,你总是插什么嘴?”江朝欢大为惊异,这孟九转语气间明明还是忠于顾门,也知道自己位列四主,与数十年来一人之下的沈雁回并称,绝非低阶之人,却分明感觉到他对己的敌意。江朝欢也不着恼,退后不言。顾襄却蹙眉道:“离主问你的话,你该当如实回答。”孟九转怔了一下,脸有哀伤之色,却仍恭敬说道:“是。我昨日所言没有一句是假,只是删删减减,未得全貌罢了。其实我去谢府医病也是奉了门主之命,一边监视,一边取信于谢桓。我去西域寻药耽搁,亦是门主授意,就是为了让谢家小姐终生残废,永不得好。减去了门主的一个心腹大患。”江,顾两人相顾失色,他们虽知门主手段残忍,自己也并非良善之辈,但这般对一个幼儿暗算下手,实在是骇人听闻。孟九转脸上也有愧意,说道:“我这辈子行医救人,治好的人虽多,但害死的人也不少。其中最对不起的,就是谢桓。”“当年我住在谢家别庄,虽然给谢小姐治了一年还未有成效,但谢桓待我仍奉如上宾。有一次,我无意中见到他练水龙吟,气势大开。我明知偷窥不好,却舍不得移开目光,到精彩处,忍不住叫一声好。谢桓见了我,也不责怪,反而将那一招教给我了我,说是谢我治病之德。那一招,正是虎踞龙盘。”顾襄也不由暗叹谢桓高义,却没注意到身后江朝欢神情僵硬,右手狠狠捏住剑柄。顾襄便问道:“水龙吟向来只传谢家嫡系,谢桓却竟授给了你这外姓之人。所以你感动之下,在淮水之役中背叛了爹爹,才被门中追杀吗?”“怎么可能,二小姐可别诬陷于我。我此生从未对顾门有过反心,便是今日,也仍自奉为顾门之人。区区恩惠,难道能动摇我心?”孟九转急忙否认。顾襄奇道:“那么爹爹为什么要杀你?”孟九转脸色变幻,却苦笑道:“我也不知。门主行事,怎会示知缘由?或许是我无意中做了错事,门主要罚我罢。”江朝欢见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便知他并非不知其中原因,只是无法见告。当下开口:“晚辈还有两件事不明。一则,孟舵主既然已经取信于谢桓,为何只是耽延谢小姐腿疾,而不对谢桓和谢酽下手?二则,淮水之役是不是有什么隐秘,被孟舵主窥见,才使门主想要灭口?”孟九转道:“第一个么,门主的命令自有道理,我总不能自作主张。至于第二个么…”他分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脸现迷惘之色,沉思良久,却还是缓缓摇头,呢喃着:“是这么吗…为什么…难道是这样…不对…”顾襄期待地看着他,却见孟九转沉吟半晌,还是迟疑未决,惨然一笑:“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敢反抗,只有逃命…便逃到这里来了…你们这回前来,是不是…也要取我性命?”顾襄正要答话,却听叩门之声,门口谢酽叫道:“孟前辈,您醒了吗?”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天已微亮。谢酽担心慕容褒因病势,又不见了江朝欢在身边,便来木屋探问。两人一惊,给孟九转使了个眼色,孟九转高声答道:“刚要起身,谢公子稍候。”江朝欢给他解了穴,扶起歪倒的椅子。孟九转又翻起衣领,掩盖颈中伤口,快速整理一番,前去开门。 一百.遗令 顾襄也快步跟上,谁知她病后刚愈便劳碌一夜,精元未复,脚步虚浮,在门口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江朝欢忙伸手扶住了她。孟九转却一把推开江朝欢,自己探向顾襄手腕把脉。将谢酽迎进屋中,原来谢酽是来辞行,好在他并非心细之人,又全神贯注都在慕容褒因身上,未曾发现异样。孟九转听明来意,却不顾江,顾两人眼色,说道:“慕容姑娘不能今日便走。她体内的余毒未清尽,今日还要施针。”顾襄大恨,却也无可奈何。见顾襄气地直瞪眼,江朝欢怕她露馅,拉她出去,走到个偏僻的所在。顾襄一路挣扎,终于甩开手,喝道:“你留那老匹夫和谢酽单独在一起,不怕他说出了我们的身份吗?”“他若敢说,我们自也可以揭露他的所为。到时谢酽不可能放过他,孟九转还没那么傻。”江朝欢说道。顾襄忿然:“他知道了我们是来杀他的,竟还留住谢酽,意欲阻拦,实在可恨。”“难道别人要杀你,你还引颈就戮不成?”江朝欢讥笑她道。“你…”顾襄气结。“其实,我觉得孟九转未必是想借谢酽自保,而且,他对你的关怀热切是真心实意的。”江朝欢转身走向一株断柏,手掌轻抚残痕。“孟九转得知谢酽身份,还是百般推脱,不愿治病。可是听到了你的名字,便如此敏感,同意解毒。后来治病时问你年纪,在你右臂上发现疤痕,更是确认了你的身份,尽心治疗。孟九转加意查察,固然是小心谨慎,也可见对你的敬穆。”顾襄跟上去,问道:“你是说,他这回交代的都是真的了?我瞧他谎话连篇,可不敢尽信。”“他的话大体来说通融合理,不似作伪。只是其中还有几处难明,却应是有难言之隐。”“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若是当年之事真有误会曲折,杀了他还有些可惜。不如我们把他抓回去,让爹爹问个明白再做处置。”顾襄转到江朝欢面前,仰头问道。江朝欢神情冷然:“二小姐可以自作主张,我却不能违抗门主命令。即便有再多理由,门主的任务也必须一字不差地完成。”这日白天,孟九转给慕容褒因和顾襄施针抓药,一番诊治。下午便把自己锁在屋中,不许旁人进去。直到晚间,他也不曾踏出门一步,顾襄守在他门前,心中纠结不已,想要下手杀他,心口却又烦闷堵滞,郁结难耐。想要放过他,又明知江朝欢不肯,也不敢违背父命。在门口不住踱步,时而扶额叹气,只觉平生从未有过这么难解之事。忽而一夜,天色大亮。木门开启,孟九转虽目不能视,还是准确地叫道:“二小姐安好。”将顾襄和江朝欢请入屋中,孟九转轻叹一声,“两位这次前来,门主到底有何指令,可能见示吗?”“爹爹要…要…”顾襄却说不下去。“门主令我护送二小姐来玄天岭求医。一旦治好,就地格杀孟九转,携其尸体回谷。”江朝欢替她答道。孟九转面上毫无惊恐之色,似乎早已料到了一般,只是点了点头。走到桌前,拾起昨日那木匣递给顾襄,说道:“我早先怠惰,未曾述做医理。这里是我昨夜整理写就的医书,汇集了我毕生心血,现在交给二小姐,还望二小姐妥为收藏。”顾襄踌躇片刻,还是伸手接过。孟九转神色郑重,开口补充:“我请二小姐答应一件事。此书只能给二小姐一人看,若非遇到重大变故或者灾殃,还请千万不要打开此书。”顾襄一怔,问道:“这是为什么?”孟九转不答,接着嘱咐:“我那徒儿孟梁,还请二小姐携回顾门。他深得我医术真传,可为门中治病立功。”“这…他该当回无虑派才对,而且我不通医理,这医书也应传给他罢。”顾襄大为疑惑。孟九转解释道:“梁儿心性刚硬,必不肯回无虑派。我死后,唯有托二小姐照料,亦可稍稍弥补我近年离开顾门,避走勿吉的遗憾。此书中的岐黄之术太过艰深,梁儿年幼,功法未成,学之反而有害。所以请二小姐代为保管,若是平安顺遂,梁儿的医术便已足够。若是遭逢大变,那么再拿出来参详。”见孟九转大有交代后事之意,顾襄不知怎地,心头一酸,说不出话来。孟九转肃身抚额,行顾门之礼,颤声说道:“二小姐,你能答应我吗?”顾襄怔怔问道:“可孟梁怎么便能听我的话?”“这匣子里还有我的舵主令牌。交给他看,他一定听凭二小姐吩咐。”孟九转又转身取出十几个玉瓶,上面红纸写着“玉露丸”、“生肌丸”、“接续膏”等等字样。交给顾襄,一一嘱咐其功效用法,皆是他十年来潜心调配,疗伤解毒,延年益寿的圣药。最后,孟九转突然挽起袖子,扬了胳膊给顾襄看,说道:“二小姐,你看我的曲池穴上是不是有一个红斑?”顾襄道:“是啊,怎么会这样?”“我已经服了毒。”孟九转嘿嘿一笑。顾襄却大惊失色,立时站起。“这毒叫做三日绝。我昨日开始服,曲池穴上始有红斑。今日再服一次,红斑转黑。待到明日,黑斑消失,我人已经死啦。嘿嘿,从尸体上却看不出任何痕迹,直与因病暴毙无异。”“为什么?”顾襄语见哽咽。“你们不是来杀我的吗?我现在自己死了,岂不是免去了许多麻烦?”孟九转微微一笑,扬手一抛,一颗药丸送入嘴里,顾襄大惊之下,立时切手点他颈下穴道,那药丸却已经入腹。只见他曲池穴上红斑随即转为黑色。孟九转脸色丝毫不变,说道:“明日一早,你们和谢酽,苁蓉上人一起回去。行到中午,只说落了东西在这里,再折返回来。大家一起看到我是自己病死,绝不会怀疑到你们身上。” 一零一.惜别 江朝欢蹙眉审视,怀疑不已,孟九转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笑了一下,道:“你们是担心我逃走吗?这里荒山僻野,极北之地,无路可逃,只有往长白山一条路可行。而且这三日绝服了两日,已经无药可救,就算第三次不服,也会在半月后暴毙,无药可医。”见孟九转不仅是引颈就戮,还不需两人动手,甚至为两人打算,设计停当,让他们不致引谢酽等人怀疑,顾襄又惊又愧,哽咽道:“为什么…你…”“我说过,我终生不敢背叛顾门…门主要取我性命,我已经多活了十二年,足够啦。现在二小姐来杀我,但我不能死在你手里…不能死在你面前…所以这样安排甚好…”孟九转眼中蒙上了一层薄雾,茫然摇头,口中只是重复着“不能…不能…”“二小姐为何就不能杀你?”江朝欢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孟九转打了个激灵,似乎清醒过来:“老夫僭越,可称作二小姐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不能让二小姐为难,不能陷二小姐于不义…”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原来是谢酽送了慕容褒因回来施针。江朝欢使了个眼色,孟九转便让谢酽出去等候。江朝欢看着慕容褒因,心生一念,迟疑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说道:“孟舵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慕容小姐醒来后,忘记她中毒昏迷那日发生的事情。”“怎么,她看穿了你们的身份?怕她告诉谢酽?”孟九转心思灵敏,立刻便猜到了原因。“不错。”孟九转嘿嘿一笑:“何必怎么麻烦,让她永远醒不过来不就好了?”“这样对谢酽未免太过残忍。”江朝欢道。“哼,假慈悲。”孟九转冷笑一声,“世上哪有那种神术,能准确地抹去人某一天的记忆?我只能施针,封起她近期的记忆,但到底是多久的,我也没法保证。而且记忆只能封制,不能消除。或许某一天,她受了什么刺激,又会想起来也说不定。”“那…她万一连谢酽也忘记了怎么办?岂不是对谢酽更加残忍?”顾襄突然想到。江朝欢却说:“慕容小姐曾受父命做出过许多对不起谢酽的事,她醒来必定愧疚自责,无法面对谢酽。若是能让她将这些一齐忘掉,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顾襄虽知他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但设身处地,觉得如果自己是慕容褒因,绝不愿意忘记曾经的种种记忆,尤其是自己最重要的爱人。然而,对于顾门大业来说,这样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她沉吟良久,终究点头道:“就这么办。”这一日匆匆过去,第二日一早,江朝欢等人便依言辞别。众人在玄帝观中整理出发,给黄长老留了信和解药。临行前,孟九转来回踱步,突然指着那悬梁吊柱,问道:“各位可知这悬梁吊柱有何深意?”“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顾襄虽不解他问这个做什么,还是依照父亲的教诲答道。“不错,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人生难求完满,有时追求太过,反而会害了自己。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希望各位日后,事事留得退路,不必勉强为之。做自己远比建功立业重要得多。”孟九转悠悠叹道,神色极为郑重。孟九转早年一意为门主赏识,为顾门权位,做了许多违背本心之事,其中一件更是让他抱憾终生。十年荒山隐居,他的心境早已不同,此时回想年少之事,嗟叹后悔不已。顾襄细细品味“追求太过,害了自己”这句话,悚然一惊,想到自己自小苦苦追求顾门光大,父亲看重,这一切难道是错的吗?她一时心绪杂乱,茫然失措。江朝欢则想到自己追求的那个目的,为了它,倒行逆施,穷尽心力,或许早已迷失本心。他心中苦笑,那执念是自己活着的唯一意义,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最后天地不容,有死而已,难道自己还妄求什么“长久”不成?谢酽和苁蓉上人亦心念拨动,各有感悟,众人一时默然沉思,寂静无言。孟九转依依不舍,直将众人送出了十里地远,才含泪分别。顾襄知道这一面便是永诀,心中不知怎地酸楚难受,一步三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孟九转的影子。几人骑虎牵豹,依旧乘着爬犁回程。想到去时老弱病缺,返后健壮如昔,只是少了无虑二老,也不免感慨。离开玄天岭,已至中午。谢酽提议休息片刻。顾襄从包袱中摸出干粮,给众人分食,却突然惊呼一声,“糟了!”“怎么了?”几人忙问。“孟大夫给我和慕容姐姐写的方子落下了。”顾襄苦着脸说道。谢酽一惊站起,那方子是祛除余毒,调养益寿所用,绝不可失落。便道:“林姑娘别着急,我们回去取。”苁蓉上人虽急于回教,但也不好差这半日,于是众人又原路折返。快到傍晚时,那座破落木屋映入眼中。然而,敲门半晌,也无人应答。谢酽只得叫道:“孟大夫,晚辈冒昧了。”推门而入,却见孟九转仰卧床上,双目闭目。抢上去查看,见孟九转竟已没了气息,身上热气都散了,看来已经咽气至少两个时辰了。众人尽皆失色,检查他尸身时,毫无伤痕,亦无中毒之象,看来却是暴病而亡。苁蓉上人叹道:“想不到医者不能自医,清早一别,便是天人永隔了。”谢酽,顾襄想到他医病之德,也均垂泪悲泣。这时,江朝欢突然指着床边墙壁叫道:“这是什么?”几人看去,只见孟九转手边墙上一行小字,似是金针刻上。只是劲力不足,刻痕太浅,笔迹潦草,似乎匆忙写就,几人努力辨别,是为“归葬齐州”。苁蓉上人道:“这字迹确是孟大夫所书,看来是孟大夫临终之时,已经无法动弹,只能用随身带着的金针写下遗愿。想必齐州是孟大夫家乡,落叶归根,也属自然。” 一零二. 生变 顾襄怔怔忡忡,脑中想到“他为了让我们名正言顺带走他的尸身,故意写了这一句话…齐州属山东境内,与兖州不远…那时候已经和谢酽分道而行,我们把他带到哪里,谢酽都无法知道了…”众人洒泪一番,拜别尸身。伐木做棺,将孟九转收殓了。又给孟梁留了信笺。乘着夜色下山,爬犁负着棺椁,倒也不多费力气。这一次归程心境又是不同,众人心里悲凉,也无心说笑,都默不作声赶路。即便是江,顾二人,因孟九转布置,任务完成地出奇顺遂,也并不觉得欢喜。下得山脚,浇雪为冰屋,草草宿了一夜,第二日醒来,眼前景象却大有睽违。只见北风肆虐,阴云蔽日,刚刚停了两日的雪又呼啸而至。冰屋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雪,看来若是再过得一会儿,冰屋也得被雪压塌。苁蓉上人凝望天象,紧皱眉头,突然说道:“不好,这次恐有雪灾。”几人都是中原人士,从未见过这种风雪,还不明暴雪之害,见他神色严重,便问:“什么是雪灾?”苁蓉上人环顾四周群山,却见山上扑簌簌倾泄积雪,随风势而落,心里一沉,道:“雪灾多见于深秋,特大暴雪不止,便能阻住人们行路,这严寒之地,若是耽个几天,嘿嘿,任你多高强的内功也要冻死。在这环山地带,若是再引发雪崩,那就…”他虽没说下去,余人也明白,雪崩便如山崩,一旦被掩埋,便是武功再强,肉体凡躯也敌不过天灾地变。几人忙问道:“那该怎么办?”“别无他法,尽快赶路,记得不要大声说话,以免引起雪崩。”苁蓉上人说道。“那梁长老他们怎么办?”谢酽突然想到梁长老三日未归,不免担心。苁蓉上人道:“梁长老和孟梁也是勿吉人士,懂得观雪看天,这当必定已经快速赶回了。”于是众人整顿装束,立刻出发。逆风行路,风雪扑面,几人的脸上,睫毛上,都是残雪,身上热气渐渐散了,每呼吸一下,冰雪激得肺子里刺痛难当。虎,豹每走一步,四足都要深陷几尺,越发艰难。雪势越来越大,众人却不敢停下休息。还好都是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又意志极坚,拼着命行了一日,长白山终于出现在眼前。众人松了一口气,待要加紧行去,那拉着棺椁的豹子却前蹄一屈,跪倒在雪地里。谢酽正要抢上去查看,却见几个人影冒雪迎了上来。看清来人,苁蓉上人又惊又喜,叫道:“师弟,师妹,你们来了!”原来来者六人,正是与苁蓉上人合称长白七仙的几位尊长。那六人中五个是神采奕奕的中年道士,分别叫做灵杉上人,灵参上人,五味上人等。一个却是目露慈光的道姑,道号瑶池散人。六人一齐拜了下去,道:“参见掌教真人。”苁蓉上人喜道:“何必多礼。多亏你们来接应,我们各个都累得走不动路了。”说着翻身下了虎背,去扶为首的灵杉上人。灵杉上人执着拂尘顺势起身,与苁蓉上人双手交握,突然,却见苁蓉上人暴喝一声,猛地跃开数尺,随即立足不住,跌在雪中。变起突然,几人还未反应过来,灵杉上人和五个师弟师妹又闪动身形,围了过去。江朝欢和顾襄立刻抽剑拦住他们,谢酽则抢到苁蓉上人身边察看。只见苁蓉上人面如金纸,腰腹之间血痕宛然。谢酽吓了一跳,忙为他传送内力,苁蓉上人随即醒转,呕出一大口黑血,勉力抬手指着灵杉上人,道:“师弟…你…你反了吗…”原来灵杉上人起身之时,趁机甩动拂尘,其中暗藏一枚蚀骨钉。苁蓉上人万万想不到同门几十载的师弟会出手偷袭,眼看暗器射来,已无可避,还是凭着无数的临敌经验和深湛的武功纵跃而起,避开心口要害,那枚蚀骨钉钉在了他腹部。余人雪中行路,精疲力竭,更是没注意到灵杉上人的动作。这当,六人已经把苁蓉上人等团团围住,各个拔剑蓄势。苁蓉上人伤处不住流出黑血,知道暗器上喂了毒。再看几人架势,心里早已明白教中生变,这几人都背叛了自己。大恨之下,咬牙问道:“为什么?是我哪里对不住你们吗?”灵杉上人嘿嘿一笑,道:“师兄,你做这掌教已有三十年了,难道还没做够吗?”几人一听,已经明白是这六人趁着苁蓉上人赴玄天岭求医之际,生出异志,图谋掌教之位,是而在长白山下埋伏。若是任凭他们害死苁蓉上人,他们势必也会杀余人灭口。顾襄仗剑立在他面前,严声喝道:“你们想趁机叛乱,拥立新主,还要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哈哈,林姑娘看来是大好了。”远远传来几声大笑,六人自动让开一条路。片刻之间,一人便欺身而来,顾襄只觉这声音有些熟悉,却实在不敢相信,直到来人走近,才不得不惊呼:“陈西华!”那人转瞬间便从远处掠来,可见轻功卓绝,绝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公子模样。可这人声音,面貌,却不是陈西华是谁?“林姑娘,江公子,谢公子,你们与长白教毫无干系,只要远远躲开,我们必不会伤几位一根毫毛,还要好好送几位回中土。”陈西华打着躬有礼地说道。顾襄生平最恨别人欺骗,更恨门徒叛主,又知他说得好听,却绝不可能放过自己,怒火中烧,道:“那你又和这几个叛贼有何关系?为何要助他们行不义之事?”“在下不过路见不平,不忍苁蓉子窃居掌教之位,却倒行逆施,作威作福罢了。”陈西华说道。“你…”苁蓉上人闻言大怒,一口气险些提不起来。江朝欢这边已经喂他服了药,点了他伤处穴位,站起身来,讥讽地看了陈西华一眼,道:“你不是长白教教徒,就算助他们杀了苁蓉上人,掌教之位也落不到你头上。那么你甘冒奇险,相助外人,是为了什么?你一早蓄意接近我们,难道却是利用长白教之力,其真正用意在我们这里?” 一零三.七仙 陈西华闻言面色微变,待要找话辩驳,却见江朝欢又环视长白六仙,冷笑道:“长白教逆众叛上作乱,不足为外人道。事成后,陈公子以为自己不会被灭口吗?”灵杉上人勃然变色,喝道:“胡说!”这话却也正中其打算,反驳时难免底气不足。一时两方都微生嫌隙,看向各自的眼神中多了分戒备。瑶池散人见江朝欢三言两语挑拨离间,给众师兄弟使了个眼色,道:“何必与他们废话。既然他们不识好歹,那就一齐除了干净。”说着,挺剑而出,向东游走。灵杉上人叫道:“结阵。”长白六仙各自移步相位,列成阵形。苁蓉上人难以置信,失声而道:“长白七仙阵!”只见六仙分别站定天枢、天璇、天玑、玉衡、开阳、摇光之位,而平日由苁蓉上人所据的天权之位则是陈西华补上。长白七仙阵乃是北斗七星阵型演化,以天权为阵眼,万般变化于此中来,向来由武功最高的人承担。是而此阵缺了苁蓉上人,绝难成势,苁蓉上人也放心离开。谁知陈西华胸有成竹,含笑站定天权之位,顾盼之间,似有睥睨众人之势。顾襄拔剑出鞘,点头道:“很好,你装得可真像,就让我来领教你的高招。”江朝欢按住她手腕,道:“你重病初愈,不宜过劳,且去照看慕容姑娘和苁蓉上人。”“没错,林姑娘,还是让我和江兄来罢。”谢酽提刀上前,向众人高声喝道:“还请赐教。”“哼,很快都要死在一起的,还谦让个什么劲。”五味上人讽刺道,余人哈哈大笑。七人剑尖上攒,一招“拜星月”似折腰下拜之姿,是长白教对敌时以示恭敬的起手势,倒颇顾武林规矩。江朝欢还了一招“千秋岁引”,长剑直插雪中,剑锋埋藏。暗运内力,积雪霎时绕剑飞扬,剑身顺势旋转,破雪而出,白光一凛,长剑已经回到江朝欢手中。飞雪直拂到七人面上,灵杉上人不由喝了声:“好剑法!”顿时心生敬畏,不敢再掉以轻心。陈西华剑尖一指,六人随他步伐掠到江朝欢右侧,避开谢酽。谢酽便明白他们是要分而化之,先解决江朝欢。横刀翻跃,谢酽跳入北斗斗柄圈里。他手上运力,朴刀直取陈西华而去,攻其首脑。谁知七人立刻手牵手站定,陈西华不闪不避,倒是两旁玉衡位灵芝上人,天玑位茯苓上人两把拂尘交错一挥,便化去了刀中内力。原来长白七仙阵的精妙之处便在于七人一体,配合无间,一人遭袭,两人救援。所有人执手相握,内力贯通,聚集应敌之人那处,便增加了七倍内力。且善用道家以柔克刚之训,不正面抵挡,而以巧力化解,内力更是开源节流,绵绵不止。过了几招,江朝欢和谢酽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江朝欢使个眼色,谢酽便将刀刃平推,取天玑位而去。天权,天璇格挡救护,在这当口,江朝欢一剑极快地刺出,逼得陈西华跃开数步,阵形变换。谢酽却猛地一击刀柄,朴刀改向玉衡飞去。阵型顷刻之间难以再变,开阳救其左,天权陈西华却在抢护天玑,措手不及,教那长刀直插进玉衡位灵芝上人右胸。灵芝上人身子随着刀势后冲,旁边两人忙伸手挽住,他却仍扑地吐血,伤处崩裂,眼见不活了。长白七仙阵已破,谢酽和江朝欢又趁势抢上去夹击。陈西华拿出一只玉哨,疾吹一声,六人撇下灵芝上人,重归阵位。只见四下平整的雪地里轰然炸开无数雪点,数十名道士道姑破雪飞起,直跃数尺之高,却似地降神兵。正是长白六仙埋伏在雪中的徒子徒孙,预备收网之时偷袭之用。此刻刚一交手,就迫不得已亮出绝招,几人都有些不安。这些人合围成一个大圈子,灵杉上人急道:“天麻子,补位!”一名青年道士应声而出,跃入七仙阵中,灵芝上人玉衡之位。他是灵芝上人座下首徒,此刻便接替师父位置,守住阵形。北斗之势重启,向江,谢二人攻来。那些年轻道士道姑则一半围住江朝欢这边,一半袭向顾襄三人。这边七仙阵因玉衡之位功力不足而势头大减。那厢顾襄一壁护着慕容,苁蓉两人,一壁抵挡二十余人围攻,却有些独力难支。江朝欢一瞥之下,便叫谢酽前去助顾襄,自己独战七仙阵。陈西华等人吃了个大亏,不敢再急躁冒进,当下稳住心神,不出攻招,力求自保。他们心知江朝欢一行冒雪前行一日,早已耗去大半力气,只要拖住他们,早晚能教他们精疲力竭,到时再倚多为胜,一举歼灭。是而长白众人将阵法变化一一使将开来,仿佛在演练行阵,江朝欢也展开千面阵法,间或挟剑刺敌。两方一时打了个难舍难分。顾襄那边也夹缠不清,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苁蓉上人倒在地上,看向七仙阵处,有心指点一二,却被内力激起的乱雪纷飞挡住视线。一时只见一片茫茫,雪舞如沙,这长白山脚雪虐风饕,激战正烈。从日落时分斗到半夜,顾襄果然力倦神疲,灵钧剑越发沉重,握将不住。她长途跋涉,耗尽心力,长白教众人却是以逸待劳,神采焕然。“呛啷”一声,三剑相击,顾襄灵钧剑便脱手,直冲上天去,谢酽忙回刀替她挡住一击。这一边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了下风。江朝欢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七仙阵变化,心中有了成算。他知道需得尽早结束,当下更不犹豫,穿云破中最狠厉的一招“破云穿心”使出,长剑贯满内力,自下而上穿出,径取摇光之位。摇光,天枢是北斗两端,势最薄弱,往往敌人攻时,都先取这两位。其实七仙阵恰恰以最聪敏机变,武功卓绝的两人瑶池散人,灵杉上人承当,又有北斗合犄,首尾相连的后招抢救,是七仙阵最隐秘精妙的所在。见江朝欢攻向瑶池散人,七人心头一喜,还道他终于中计,纷纷做出惊吓的表情。 一零四.雪崩 剑锋裹挟风雪直取摇光,开阳位五味上人拂尘一举,欲从旁化解。谁知江朝欢自习风入松,得尧叟内力后,内力之深厚冠绝众人,此刻全力之下,拂尘撼动不住,丝毛碰到剑刃,竟尔被斩断。瑶池散人并不惊慌,向兑位踏出三步,左手便与移步换位的天枢灵杉上人相握。北斗合犄,困尔室间。七人长剑同时脱手,刺向江朝欢,每人的劲力都七倍于平时,一时风雪改向,有必得之势。江朝欢却依照千面阵法,踏出诡异一步,绕到天枢,摇光之间,同时剑势不减,摇光不得不避其巽位。一招“破云穿心”未完,江朝欢自下一击剑身,长剑平举,“拨云见日”出击,抖动剑身,却是刺向天枢。摇光举剑从旁架隔,却因刚刚移步,迟缓一瞬。拨云见日正是解决阻滞的绝佳招数,以身饲敌,直捣黄龙。江朝欢揉身直进,天璇挺剑抢护,碰到江朝欢剑刃,却立时折断。江朝欢本拟甘受一剑,却也没料到这结果,原来却是内力悬殊之故。也是江朝欢选了天枢为敌,天璇内力尚远不及天枢。若易地而处,他就难免受伤了。天枢无可闪避,长剑透脑而出,其余六人却也一齐攻来。江朝欢趁势旋身,触到摇光,天璇手少商穴,风入松心法自觉发动,两人内力自然而然流向江朝欢。六人双手交握,内力一同倾泄而出。长白六仙中的首脑灵杉上人已死,其余人惊慌之下,都看向陈西华。陈西华只觉内力源源不断从体内流失,用力一甩,可双手却像被粘住了一般,无论如何挣脱不开。他急道:“瑶池散人,灵参上人,快放了他手。”两人何尝不想挣脱,可江朝欢只是轻轻触上,就将他们手太阴肺经打通,少商穴正如阀门,将内力流水般泄出,除非江朝欢收手,绝无可能停下。六人生生感受着内力从自己体内流失,且越来越快,不一时,已失去了一小半。大惊之下,瑶池散人瞥到外圈立着的数十徒弟,怒喝道:“你们是死的吗?还不过来帮忙!”那些年轻道士道姑看到六人扯住江朝欢,还以为江朝欢被师父们制服了。正要喝彩,听到瑶池散人怒斥,一齐涌上,有些挺剑去刺江朝欢,剑刃触到他身子,却似铜墙铁壁般刺不进去。原来江朝欢周身内力激荡之下,极为浑厚猛烈,那小道士些微内力,以卵击石,无可比拟。见无法伤到江朝欢,陈西华喝道:“快来拉我,他使邪术粘住了我们。”众人又纷纷去拉自己的师父,可手一触到师父身子,便也似被粘上了一般,再也挣脱不了。一时七仙阵外又似挂件一般挂住了数十弟子,众人都心慌意乱,可越是挣扎,内力流失越快。最开始还人人咒骂,慢慢地便转为求饶。外圈弟子内力低微,首先被吸干内力,手自然松开,一个接一个跌倒在地。六仙见状,惊骇不已,纷纷叫道:“我们认输了。”“求求少侠放了我们。”大雪之中,呼声震天,苁蓉上人不安地喊着:“别做大声,引来雪崩…”可人人只顾自己险状,哪里理会他言语。江朝欢闻言,默念口诀,加速催动内力流转,天麻子和五味上人内力首先枯竭。陈西华见之自危,心念一动,忙道:“我着意接近你们,鼓动长白教叛乱,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江朝欢刚要答话,突然檀中剧痛,周身内力喷薄欲出,不再受控制。他初次主动使用风入松,适才又失之急躁,内力流转岔了一点,便酿成大祸。加之他只习得下部吸人内力之法,却没有上部调理,化解,归为己用的根基。此刻骤然大量内力流入经脉,疏导不及,更是牵动了尧叟那未曾彻底化解的内力,顿时真气失措四散。江朝欢疾喝一声,粘着的几人飞出丈远,在气浪冲击之下,昏倒在地。顾襄见他不对,飞奔而来查看,却见他一掌掌挥击自己胸口,神情可怖,好像疯了一般。顾襄去拉他,只觉他身上火热,皮肉跳动,心中害怕,却不放手。谁知江朝欢失智之下,仍是全神戒备,反手握住顾襄双腕,狠狠一捏,顾襄痛的大叫,用力挣扎。“你是谁?”江朝欢两眼睁得通红,盯紧顾襄。“我是顾…”顾襄惊慌之下,竟忘了遮掩,可刚吐出一个字,就见江朝欢狂呼一声,右手死死扼住她的脖颈,口中只是重复着“杀了你…杀了你…”顾襄说不出话来,待要挣脱,江朝欢双手却如金箍般,无可撼动。眼见她就要窒息而死,谢酽猛地扑来,环抱住江朝欢身子,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两人分开。江朝欢全身内力无处倾泄,又开始攻向谢酽。他周身如火炙灼热,雪花落在身上,立刻化为水珠,顷刻间,已全身湿透。余下十数名长白教徒弟看到这一景象,无不吓得哇哇乱叫。苁蓉上人中毒后倒在地上,无力起身,心中暗暗叫苦,突然抬头看见长白山上扑簌簌落雪极快,心里猛地一沉,低声呼道:“别打了,雪崩来了!”顾襄急道:“那怎么办?”“快两两牵手,千万别散开,朝反向跑!”苁蓉上人喝道。长白教徒众亦久居东北,见暴雪扑落,争先恐后地都已跑开。顾襄和谢酽竭力拉着江朝欢,又携了苁蓉上人,慕容褒因,撒腿便跑。雪崩转瞬即至,大雪如山洪般骤然倾泄,很快追上几人步伐。眼见跑得慢的几个道士被埋在雪里,谢酽只怪自己没多生几条腿。暴雪似鬼魅,紧追众人步伐,几人都拼尽了全身力气,连呼吸都不敢稍耽。脚下积雪越来越厚,每次拔足都更费力气,转眼间雪已没腰,众人心中叫一声苦,运起内力欲施轻功加速奔逃,山上却轰隆一声,又一轮雪崩呼啸而来。飞雪疾扑,越过人前,几人眼前一黑,终于被掩埋雪中。 一零五.险斗 天地之威,人力难当。长白山脚霎时重归平静,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昼夜轮回,留不住筹谋机心。大雪还了人间一个干净,再也看不出一夜鏖战的痕迹。平整的雪地突然松动,坐起了一个少女,却是顾襄。她醒来后昏昏沉沉,全身冰冻般打颤,可脑中第一个想起的,竟是江朝欢。下意识抬起胳膊,却感到指尖握着一只手,顾襄勉力坐起,顾不得许多,两手拉拽,终于把那人拖出了雪中。一阵眩晕,顾襄定睛一看,这人正是江朝欢,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唤了几声,江朝欢却沉睡不醒,心里有些慌了,忙去雪中寻孟九转赠给的丹药,谁知丹药放在包袱中,随雪崩失落了。顾襄心里一沉,居然跌坐到了地上。她这才看到自己右腿上一片血红,竟划了极深一道口子。大概是雪崩中被乱石击中,只是冰雪低温,伤处血液凝结,才一直未曾注意。这时伤处骤然疼痛,再想起身,却也无力站起,看来多半骨头断了。她也顾不得自己,连声唤着:“你怎么了?快醒醒!”又见江朝欢面色青白,脉息细弱,似乎冻的僵了,顾襄忙输送真气给他,半晌,也不见他醒转,想到雪崩之前他的病状,心里急得发慌。只是后悔逼迫孟九转自杀,无人再为他医治。顾襄无法,只得双手护在江朝欢心口,给他取暖。又拖着他身子,在雪地中跪爬,希望寻到谢酽等人。良久,遥遥见一队人迎面而来,忙招手呼叫。不料来人走近,却是陈西华,瑶池散人,天麻子等几个长白教弟子。陈西华眼睛一亮,几声呼喝,将顾襄团团围住。“有缘何处不相逢,哈哈,林姑娘,别来无恙啊。”陈西华笑道。顾襄暗忖,陈西华和瑶池散人都失去大半内力,那几个小道士也武功低微,只恨自己伤了腿动弹不得,否则哪里将他们看在眼里。“确是有缘,待会儿谢公子回来,我们一起回营州,路上更是热闹。”顾襄无法,只得曲意周旋,想用谢酽吓走他们。谁知几人都是极为精明之人,瑶池散人哼了一声道:“谢酽多半已经葬身在雪里了,当我们很好骗吗?”顾襄紧紧抱着江朝欢,侧身挡在他身前,只想拿话拖延时间,却天生冷心直面,哪里会小意逢迎。陈西华不愿再多言,说道:“林姑娘,当日营州酒楼一面,虽是我故意安排,却也深烙心间,永难忘怀。我绝不会杀你,只要你亲手杀了江朝欢,我们就带你回营州。”顾襄闻言一怒,手激飞雪,扬到陈西华面上,喝道:“你尽管动手。今日或者你杀了我们,或者我杀了你们,绝没第三种可能。”瑶池散人正等这一句话,当下向左右弟子道:“还不快去!”四名弟子勾拳挺上,陈西华则随后扑来。顾襄以雪为器,朝众人眼上抛掷,因她内力招式都远强过这些人,雪团击在眼上,顿时倒下了两个弟子,余人也不敢再进,一时倒不落下风。陈西华绕到顾襄身后冷眼瞧着,骤然揉身而上,欺身到江朝欢身前,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刺进他腰间。顾襄凝神对付瑶池散人几个,分身乏术,待听到风声,回手招架,陈西华已经跃开数尺。顾襄知江朝欢本就发起怪病,生死难料,又被陈西华所伤,多半是活不成了,心里反而坦然了,只觉不过和他一起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当下她自怀中摸出孟九转的舵主令牌,那是她身边唯一坚硬之物,只想尽力杀了这伙人为江朝欢报仇,若是不成,就用令牌撞击穴道自杀。瑶池散人趁机迫近,施起长白虎豹拳,猛然拍击。顾襄身子不能移动,只有进招之利,而无防御之能,转眼间已中三拳。她着意卖个破绽,胸口又受一拳,敌人俯身勾拳,颈间门户大开,令牌斩到瑶池散人天突穴。瑶池散人内力失去大半,没有护体之力,立时毙命。顾襄也受创颇重,吐出几口鲜血。陈西华本一直不对顾襄出手,意欲生擒,但见己方落了下风,情势危急,不敢再顾虑,匕首直刺向顾襄心口。顾襄横起令牌一挡,陈西华却又倒转刀刃向江朝欢刺去,占着刀刃之利,狠厉无比。顾襄大急,扑到江朝欢身上抢护,锋刃逼近,眼见就要插入顾襄背心,她却突然被环抱住,就地滚开。紧接着,陈西华的匕首被猛然击飞,身子也直飞出去。雪地上又嫣红一片,顾襄张开眼,江朝欢正抱着她起身,轻轻一笑。顾襄心里填满了喜悦,眼角一酸,又怒道:“你原来装的,就会骗人。”“骗你很有成就感吗,又不是什么难事。”江朝欢说道,走向陈西华。陈西华被江朝欢一掌打中,肋骨齐断,倒在雪地中,只剩了一口气,这时两眼极尽怨毒地看着江朝欢,再没有了谦谦君子的儒雅和气。江朝欢蹲下问他:“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蓄意接近我们,又鼓动长白教叛乱?是谁指使你的?”“没人指使我。”陈西华痛得蜷起身子,嘴角却仍尽力上扬,说道:“只恨我对她…几次不忍下手,哈哈…”顾襄拾起匕首,再要逼问,陈西华只是闭口不语,半晌,便断气身亡。两人只得舍了他,继续去寻谢酽等人。顾襄走不得路,江朝欢便背着她前行。顾襄问他:“你之前是发了什么病?现在都好了吗?”江朝欢道:“想来是吸长白教叛众内力太多,一时化解不了,真气窜行。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了,不知道怎么,现在却好像自己痊愈了似的。”原来他在雪中埋了数个时辰,却是莫大的机缘。若非雪冷热血,舒缓真气,他自己没有引导之法,必将走火入魔而亡。然而,周身的烦乱真气都在雪中自行调和,渐渐引归气海,解了险境。没有醒来,也是因为真气行到带脉,难以自通。巧在陈西华匕首正刺在他带脉章门穴上,助他通了带脉一道,便即醒来。顾襄虽不懂其中关窍,却也隐约猜到是他的风入松没有上篇的根基,才会有此危险。心里极为愧疚,想到是自己赌气没把上篇给他,才害他差点丢了性命,忙从怀中拿出那本上篇,嗫嚅道:“这个给你,还好你这次没事,不然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江朝欢既惊她有风入松上部,又惊于她揽罪自责,把秘籍送给自己,只觉这人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顾襄,不由把手探到她额上,道:“你烧坏了脑子?不对,没发烧啊,难道是吓傻了?” 一零七.议事 这日,江朝欢三人行至泰山,依照脚程,明日就可回到兖州。顾襄离家已久,愈发思乡,又近岁暮,想到回谷后过年的热闹景象,无限憧憬。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却只有孟梁偶尔附和发问,江朝欢转动茶杯,一直出神。见江朝欢神思不属,顾襄拍了他一下:“就要回家了,你不开心吗?”“家?”江朝欢将茶杯一撂,不置可否。“我有什么开心的?任务没有完成,门主定会处置我,二小姐才会更开心。”他挑起一边嘴角,讥笑地看着顾襄。顾襄在长白教养伤的时日,江朝欢也曾数度下山寻孟九转棺椁。可天威难测,天意弄人,茫茫一片中总是找寻不到。想到这一节,顾襄也有些发愁。孟梁害怕地放下筷子,在旁问道:“门主很凶吗?他会不会打我?”“这…”想到门主似乎对孟九转成见极深,那孟梁做为其义子、徒弟,门主还真有可能恶其余胥,株连其罪。顾襄也不敢担保无事,凝眉问江朝欢道:“那怎么办?”“不如先把他安置在这里,待回去探探门主口风,再决定要不要把他带回谷中,免得平白害了他性命。”江朝欢道。顾襄初时还觉得隐瞒不报,是对爹爹不诚,但转念一想,爹爹的任务中并没有带回孟梁这一项,如何处置他,也是自己的权利。于是两人把孟梁留在石门乡下,委派亲信照看,第二日一早启程回兖州。阔别近半载,再回幽云谷时,一切却也一如往昔。除了小缙依旧下落不明,乾主坤主也都回到了门中。顾云天在连云峰闭关,顾柔主持大务,见了顾襄平安返回,重得康健,喜不自胜,连夜去顾襄房中探问。三日后,顾云天出关,召众人钧天殿议事。顾云天已得奏报,知顾襄身体痊愈,看到顾襄上前行礼后,也只是摆了摆手,微微点头,却紧接着问起孟九转情况。江朝欢将这一路,云中郡,广陵府,潮生崖,无虑山,长白教,玄天岭发生的种种事端简略禀报了,只是略去了罗姑尧叟的形貌武功和孟昶墓的际遇。顾襄微觉诧异,却想到他们曾答应两人不会回门中上报此事,又觉两人多半已经死了,也就没有多言。顾云天本来一直没做回应,神色淡漠,待听到长白山脚中了埋伏,孟九转尸身失落,却眼角微挑,左手食指扣在桌面上。江朝欢知道,这是他发怒时的动作,于是先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力,还请门主责罚。”顾云天抬眼看了他一下,说道:“聚义庄任务失败我没有怪你,是因为我最后也去了聚义会,成败责任都不在你。可玄天岭求医,你自作主张独去广陵,致使小缙失踪。长白山大意失察,令孟九转尸身不见。这次任务失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江朝欢还未回答,顾襄心里一急,先道:“父亲,小缙失踪我也有责任。至于孟九转尸体丢失,也是雪崩导致,不能全怪他。女儿身子能好,全是他一人之力护送照看,也算是功过相抵。”四下众人闻言,皆惊地合不拢嘴。顾门人人都知,二小姐最厌恶离主,两人见面不是相互挤兑就是拔剑相向,谁也想不到,顾襄竟会为江朝欢说话。顾云天也有些惊讶地看向她,眼中虽不蕴怒意,却还是让顾襄不敢直视。“何时我顾门也有功过相抵这个说法了?任务没有全部完成,就是大罪,不需找任何借口。你是监察司掌御,还要我告诉你吗?”顾云天平平开口,殿中众人却也明白其话中的严重,一时都垂头屏息,生怕受到牵连。江朝欢似乎对顾襄的求情置若未闻,跪下说道:“属下不敢开脱责任,请门主依律处置。”顾云天食指轻扣,沉吟不答,殿中沉寂下来。顾襄虽在顾云天积威之下,一向不敢反驳父亲,却还是心中不忍,正要大着胆子开口,一旁顾柔却拉着她的袖角,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两侧座位上,坤主岳织罗面无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路白羽则低头玩弄轻羽,亦不敢与门主目光相接。其余十六杀更是噤若寒蝉。这时,沈雁回却起身禀道:“门主,离主罪责无可辩驳。但年关将至,除夕大节,还请门主念在他十几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稍稍从轻处罚。”沈雁回作为顾门的开山首功,追随顾云天已有四十年,对顾云天的了解可谓深入骨髓。这话才终于有了一点效果,顾云天阖眼靠在椅背上,似有疲倦之感,却道:“襄儿,监查处置是你份内之事,你看着办。”众人散后,江朝欢自去监察司领罚。顾襄却心中发愁,这个难题抛给了她,想轻轻揭过,却怕别人议论她偏颇。依律重处,却又不愿。监察司分监督局和典刑司,在典刑司正厅,列使分读江朝欢所犯之过,请顾襄决断。顾襄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依照门规,两罪并罚,应是十二柄法刀之刑。但门主有言,年节推恩,便减半为六,今日执行。”司属得令,备下刑具,先告罪道:“离主得罪了。”语毕,在江朝欢檀中穴刺入银针,使他不能用内力抵御。两人扶住江朝欢胳膊,一人执起三寸长刃的匕首,一把插入他肩头。那人手法飞快,手腕翻飞,六柄法刀便自肩至腹,依次插下,深没至柄。江朝欢面向祭堂而跪,身子巍然不动,面色也丝毫不变,似乎那法刀不是刺在他身上。一旁监督官向顾襄躬身道:“禀报掌御,执刑已毕。”顾襄死死咬住下唇,两眼紧盯着江朝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人又抬手飞快拔出法刀,鲜血喷溅而出,他身上立刻被血浸透,紧接着有人在伤处上药。一人说道:“离主,银针逆血而行,将会游走周身,这期间不可运功抵御。明日这时卑职会去为您取出,到时才能运内力疗伤。”江朝欢拂手挣开两人钳制,顾襄忙上前搀扶,他却摇头推开顾襄,自己挣扎起身,扶着门檐离去。顾襄怔了一瞬,知道他此刻全无内力护体,只是凭着一口气撑着,还是追了上去,抓住他胳膊,问道:“你怪了我吗?我…我送你回去。”声音中已然带了哭腔。 一零八.除夕 “怪你什么?”江朝欢笑了一下,握住了顾襄的手,“受罚后依例要闭门思过半个月,你记得藏好孟梁。”顾襄还要再说,江朝欢却已放开她转身离开。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沾染的江朝欢的血,顾襄终于怔怔流下泪来。这日谷中上下议论纷纷,都奇怪于门主对离主处置之重。本来众人都以为去玄天岭的任务重在求医,带回孟九转尸体只是为了证明已经杀了他,不算什么大事。可没想到门主会因此发怒,都觉得是离主失去了门主欢心。而乾坤二主去扬州也是无功而返,却没什么惩罚,一时种种揣测,议论如沸。十日后便是除夕之夜,幽云谷也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人人都期盼新岁。夜间欢宴,通宵达旦,顾柔和沈雁回陪坐顾云天两侧,尽拣着好听的话讨他开心,顾云天吟赏歌舞,也终于展颜。酒过三巡,众人都兴味高涨,频频举杯。唯有顾襄意兴阑珊,只觉眼前一切都索然无味。她放下酒杯,借更衣退席,离开殿中,信步乱走。夜里风冷星寒,飘落飞雪。顾襄拣着僻静人少的小径闲逛,猛一抬头,却发现走到了江朝欢的洗萧楼外。这十日中,她碍于门规无法去探望江朝欢,却时时惦念,度日如年,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今日处处笙歌,人人欢愉,唯有洗萧楼冷清萧索,门可罗雀。连院外把守的侍卫都去前庭水榭凑热闹了。顾襄四下张望,见空无一人,终于下定决心,偷偷潜入楼中。楼顶挑台之上,一盏玉勾云纹灯弃在地上,江朝欢凭栏而立,眺望南方,飘雪已经染白了他的头发,他却似雕塑般浑然不觉。顾襄走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有一片昏黑沉寂,不禁问道:“你在看什么?”江朝欢侧头看到她,皱眉不语。顾襄忙道:“我悄悄来的,绝不会有人发现,你放心。”“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却不见紫塞故垒,星辰残影。”江朝欢指着北方大殿中的欢饮景象,玉宇琼楼说道。顾襄还以为他因近日遭际,心中忿忿不平,遂安慰道:“你权且再忍耐五日,这几日年后守卫松散,我天天来看你。”江朝欢摇头,待要说话,却见北面林中燃起烟花,嬉笑声随风远远送来,一朵朵烟花点亮天幕,在空中绽放。他冷笑一声,掉头走回屋中。顾襄追上,奇道:“你不喜欢看烟花?”“烟花转瞬即逝,不是长久之物。即便再辉煌绚烂,又有何用?”顾襄虽不认同,却也并不反驳。见江朝欢咳嗽了一声,立刻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有些担心:“你的伤还没好,外面还下着雪,不许再出去。”说着,黯然道:“我一直后悔那日…你千山万水送我求医,救我性命,我却为了名声,又怕爹爹生气,恩将仇报。你是不是很恨我?”“我送你是因门主命令,谈不上恩情。责罚也是咎由自取,甘愿领受,与你无关。二小姐还是回去。”江朝欢没有接过茶杯,只是冷冷地说道。“我还以为…我们总该有些不同了…”顾襄苦笑,却突然轻声回忆:“你还记得五年前的除夕,是我被爹爹责罚,闭门思过。但我羡慕外面烟火好看,偷跑出来,不料与你撞见。我怕你告诉爹爹,逼你发誓,可你不愿,我们就打了起来…”江朝欢也随之忆起旧事,只觉好笑。那年除夕夜宴,自己不喜热闹,早早退席。遇到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顾襄,她还以为自己一定要去告状,硬逼着自己发誓不说出去,结果自己最不喜欢受人逼迫,坚辞拒绝。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动静终于引来了旁人,教门主知道了。顾襄从此对他更是恨之入骨,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僵。再回想往事,顾襄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却道:“总是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再跟我计较了罢。”江朝欢有些惊讶她能说出这种话,只得回答:“这些事,我从来没放在心上过。”顾襄心头一热,扑进江朝欢怀中,红着脸说道:“从今以后,我…我加倍偿还你…”她本非忸怩胆怯的闺阁女子,性子耿直率真,发现自己对江朝欢的感觉日益变化,便辗转难断。这时听到江朝欢不怪她从前蛮横无理,便不禁吐露心迹。虽然如此,说完这一句话,她也紧张到极点,不敢张开眼睛。江朝欢不意她突然表露心意,怔了片刻,脑中首先浮想起来的,却是一幅支离破碎的,兵戈刀剑,横尸遍野的景象。遍地血肉中,只有一个孩子坐在其中哭嚎。他打了个寒噤,推开顾襄,转身走到门口,尽量平静地开口:“太晚了,你回去。”顾襄早就羞不自抑,掩面跑了出去。室中沉寂下来,良久,江朝欢抽出长剑,跃下院中。寂月皎皎,瑞雪纷飞,剑气泛着寒光纵横交错。不是锐意难挡,志取青云的穿云破,而是剑走四寰,恣肆写意的一曲凤吟。“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他剑上不蕴内力,只倾泄招式,剑光到处,雪避风散。终于,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长剑倚身,雪地中倒影生寒。十几年未曾使出这套剑法,终究生疏了许多。爆竹声中,前堂水榭欢宴散去,人们熙熙攘攘各归其处。天地之极,金光熹微,驱走了漫漫寒夜,初升旭日,却也带不来一个光明公道。无法再忽略顾襄的情意,但身负大仇,如天堑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又哪有第二条路可走?偷溜去席上的小童赶回,见江朝欢跪在雪中,双目腥红,嘴角、胸前血迹殷殷,吓了一跳,忙奔去相扶。他舞剑使力,伤处崩裂,染红了苍白雪地。鲜红刺目,似乎在提醒着他,十二年苦心孤诣,屈心抑志,到底为了什么?“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江朝欢推开小童,仗剑起身。纵声高唱,大笑而去,只留下小童在雪中错愕呆立。 一零九.密议 转眼到了正月初五,幽云谷中仍是彩灯高悬,锣鼓喧天。江朝欢思过之期结束,召来属下,却是查问潜龙堡情况。那人禀报道:“主上北上玄天岭的五月之中,属下去潜龙堡搜寻了两次,未获成效。门主共派人去潜龙堡五次,最后一次是上个月廿十,那些人离去之前将放火烧了潜龙堡,现在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灰烬。”江朝欢想到,门主派人烧了潜龙堡,多半是找不到那东西,才出此下策,一劳永逸。现在好不容易无事,合该亲自去查探一番,在余烬中或许还能有所发现。江朝欢整顿装束,正要去求见门主,借寻找小缙的理由去搜查潜龙堡。门外却来了使者,道门主宣召他去钧天殿。江朝欢到后,见顾襄,沈雁回,岳织罗已经在殿中稳坐。顾襄心跳地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这五日来,她每夜都悄悄跑到洗萧楼外,却不敢进去,只是仰望着楼上窗子的亮光,伫立许久。顾云天坐在上首,待江朝欢行礼后,平平开口:“正月年节之中,你的伤还没好,我本不该指派你出门。但形格势禁,有件事少不得你去做。”江朝欢道:“门主但有吩咐,属下必当全力以赴。”顾云天微微颔首,看了沈雁回一眼。沈雁回立刻起身讲道:“近日收到消息,临安谢氏长子谢酽将于一个月后完婚,已给少林,丐帮等各大门派发出请柬,届时武林硕德耆宿将齐聚临安。”顾襄连日来一副心思全在江朝欢身上,未曾探听外面消息,乍闻此事,不由吃了一惊,问他:“谢家行事一向低调,为何此次婚事大张旗鼓,邀请各派参加?”“年前谢酽将慕容小姐带回府上,就引来了无数流言。很多人想到聚义会谢酽杀少林弟子、蓝姑娘等事还未澄明,慕容小姐又是正道叛贼慕容义独女,不为武林所容。这两人成婚,反对,怀疑之声不绝。谢家言道,将会在婚礼之上澄清一切。”沈雁回说道。顾云天左手五指微屈,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朝欢,道:“你令慕容氏失忆,这事做得很好。我要你们立刻出发,前往谢府,参加婚宴。”“爹爹有何吩咐?”顾襄问道。“你要接近谢酽,取代慕容氏的位置,阻止他完婚。朝欢,令你取慕容氏和谢家除谢酽外所有人性命。”顾云天又看向沈雁回和岳织罗,“雁回,你们两个,找到谢府中淮水派所遗的武功秘籍和水龙吟刀谱,取回幽云谷。”沈雁回和岳织罗俯身听令,顾襄却回想着“取代慕容氏的位置”这句话,不敢想象是什么意思。她余光瞥向江朝欢,却见他脸色惨白,冷面含霜,不由担心他伤势。顾云天左手一抬,幽深的目光打量着江朝欢,微笑道:“这回不会再把我的任务打了折扣。若是再有差错,我必不轻饶。”“请门主放心,属下隳肝沥胆,不成不还。”江朝欢躬身领命,声音平静,毫无波澜。顾云天道:“我一向对你放心。只是听说你已经和谢酽称兄道弟,怕你到时候下不去手。”“属下只是为完成任务取信于谢酽,绝不会因私废公,心慈手软。”顾云天摆摆手,道:“好。你们出去。襄儿留下。”三人行礼退下,顾云天招手叫顾襄上前坐,温颜笑道:“你知道爹爹这次急令你们前往临安,是为了什么吗?”顾襄茫然摇头,顾云天娓娓说道:“当年淮水一役,南方武林龙头淮水派覆灭,其绝世武功定风波,凤箫吟,踏莎行就此失传。这些年来,我派人四处查探,有人说这几样武功秘籍在淮水派的姻亲广陵嵇氏手里,有人说孟九转当年与淮水派大弟子有过接触,亦有嫌疑。”说到这,他极深的目光触到顾襄眼底,见顾襄依旧一脸惘然,接着说道:“但我看来最可能的,却是在淮水派至交谢桓手中。借此时机,我让你沈师叔和岳师叔好好寻访一番,拿到秘籍。”“爹爹,那为什么要…要杀谢家所有人?为什么要我…”顾襄迟疑片刻,终究不敢问出来。“我的话,你只需要照办,不必问原因。”顾云天微眯眼睛,“你们四人各司其职,相互配合,务必完成各自的任务。其中,以你的最为关键。若是你能取代慕容氏的位置,谢家的一切还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爹爹…没必要一定这样,我…我定会助沈师叔夺得秘籍…”顾襄诧异至极,大着胆子问道。“不,我顾门想要一统江湖,总不可能真的除尽所有门派。谢酽是名门之后,却为正道菲薄,心中定会愤愤不平。你若能趁机接近他,与他结成秦晋之好,于我顾门大业有极大好处。”顾云天拉着女儿的手,语气慈祥和蔼,宛如在和女儿谈心的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推心置腹,直言相告,和顾襄商议大事。但顾襄却并没有惊喜荣幸,反而如堕冰窖,心寒刺骨。“怎么,有什么为难之处吗?”顾云天左手食指轻扣,噙笑而问。顾襄一惊,忙道:“没…没有,女儿一定遵照爹爹指令。”顾云天看着女儿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面色渐乎阴沉,抬起右手义肢,紧捏成拳,钢骨发出沉重的响声。殿外,碎琼乱玉,铺陈阶上,顾襄踢了一脚积雪,哭着跑回房中。江朝欢转过钧天殿外廊,见顾柔撑着纸伞,迎面走来。两人略略颔首致意,擦肩而过,却听身后顾柔唤道:“离主。”“大小姐有事?”江朝欢止步,转身问道。“多谢一路护送照料,救了舍妹性命。舍妹顽劣戆直,多有得罪之处,我代她赔礼了。”顾柔走近,斯斯文文地福了一礼。江朝欢微觉诧异,还礼道:“大小姐言重了。”顾柔客气地说道:“离主是爹爹倚重之人,从不会感情用事。若是这次妹妹行止有何偏颇,还望离主务必指教,不要误了爹爹的任务。” 一一零.长恨 “大小姐直言便是。”江朝欢自嘲一笑,“我无父无母,身份低微,若非门主垂爱收养,早已是一堆枯骨,自然不敢再有所觊觎,大小姐放心。”语毕,转身而去。顾柔倚着纸伞伫立凝视,却不防一旁顾襄奔来,满脸的不敢置信:“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声音发颤,泪痕犹在。“嗜欲既胜,悲欢纠纷。我不想见你徒增烦恼…”顾柔面色不变,缓缓说道。顾襄却不再听,掩面跑开。纸伞稳稳飘过游廊,顾柔神色坦然,心中却也复杂难辨。虽与江朝欢交集寥寥,但顾柔每每见他孑然一身,不争不怨,总有一些不安之感,更不愿爹爹,妹妹与他亲近。世上哪有无欲之人,他无牵无绊,喜怒不形于色,似乎心中只有任务,却为何而拼命?第二日一早,沈雁回四人自幽云谷出发,前往临安。顾襄辗转一夜,已经有了计较。既然父亲是为了谢府秘籍,那么拼却此身也要拿到就是。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总有办法。虽是新年期间,路上仍有许多江湖豪客,皆是南下赶赴谢府婚宴。听闻谢桓的生前好友因为谢酽执意要娶慕容褒因,已有几个与谢家闹翻,但其志弥坚,婚讯不改。四人行路颇缓,却因沈雁回顾念江朝欢伤势未愈,放慢速度。这日道经沂州,在客店过宿。几人商议去谢府事宜。江,顾两人自可进入谢府,顾襄想到聚义会笛声,道:“慕容褒因失去了一年多的记忆。不如岳师叔吹一曲酹江月,扮作她师父,便可名正言顺进入谢府。”沈雁回喜道:“好主意。”顾门虽不像普通武功门派一般师徒传承,只以职位论称。但沈,岳两人与顾云天平辈论交,功绩卓绝,在门中地位超然,就连顾襄姐妹也尊称一声师叔。而两人中,更以沈雁回为尊,既然他赞同,几人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他曾在聚义会无数人前露面,不好再伪装,只得在外协作了。夜里,巷中一阵呜呜咽咽的笛声萦然不绝,江朝欢下楼看时,却是岳织罗坐在溪边石级上,轻声吹奏。凝神细听时,凄婉低回,如泣如诉,是一曲风归云,令人与之同悲。“赀盈世逸,乐尠愁殷。古人诚不欺我。”顾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岳织罗在门中和江朝欢一样独来独往,寡言少语,却比他更为孤僻,没有好友,亦无仇雠。自顾襄出生以来的二十年中,从未见过她有过喜怒哀乐,脸上更是如覆面具,从来没有一丝表情。“难道她也有感情吗?”顾襄自言自语。“人若无感情,乐岂有悲欢?”本来,两人都对门主,顾柔的事避而不谈。秦越肥瘠,同席不语。这夜之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相处,似乎回到顾门的一切都未发生过。行路渐急,正巧在正月十五这日,四人赶到了临安府。沈雁回和岳织罗在郊边客栈暂时落脚,江朝欢和顾襄则给谢府递上名帖。两人在门外等候,不一时,就听到一人高声欢呼,一阵风似的奔到门外,扑到江朝欢身上,紧紧抱住了他。江朝欢无奈地推开那人,说道:“半年不见,你还是没有长进。”“半年不见,你居然第一句话就和我说这个!”那人正是阔别已久的嵇无风,他一脸惊喜,却又佯怒道。紧跟在嵇无风身后,嵇盈风也快步走来,与两人厮见。嵇无风兄妹北上丐帮后,投入嵇闻道生前故交,丐帮传功长老范行宜门下。此次听闻谢酽婚讯,等不得丐帮之人,两人自己便先行来到谢府。江朝欢来谢府之时,谢酽正在接待少林贵客,嵇无风听到消息,迫不及待先来门口迎接。四人入府,互诉别情,皆感慨良多。家仆将几人送进前堂,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迎了上来,向几人行礼道:“江公子,林小姐,家兄在后厅走不开,有失远迎,还请二位稍候,家兄待会儿亲自来谢罪。”那少年虽看起来不过与孟梁年岁相仿,但举手投足之间,仪态端方,不卑不亢,颇有正气,与谢酽相类。然而,他面方大耳,身形敦实,与谢酽相貌迥异,实在不像是亲兄弟。几人闲坐,那少年安排茶水,调度下人,井井有条。不一时,外面通传香山派驾临,那少年又告罪去接待。他走后,顾襄好奇地问道:“谢公子还有弟弟?”“这位小谢公子叫谢醇,是谢夫人收养的义子。别看他小,武功才干,皆不逊于大人。谢家平日的主事人就是他。”嵇无风说道。嵇盈风陪坐下首,这时柔声开口:“林姐姐的身子可大好了?这一路去玄天岭可凶险极了。”嵇无风也拍案附和道:“对,快给我讲讲去玄天岭有趣的事。”四人闲聊半晌,天色已晚,谢酽也没有出现。足足又等了一个时辰,才有家仆来告罪,邀请几人去长恨阁赴宴。长恨阁是一处制式恢宏的红楼画阁。外环流水,内植芭蕉,廊桥通达,香草幽幽,层台累榭,亭楼辉映。所谓“宫以整饬,园以萧散”,长恨阁庭院颇符江南园林的气度特征。即便谢家简朴低调,这座庭院也彰显了主人的名望地位。因而谢府又被武林中人以“长恨阁”代称。走近看时,丹楹刻桷,碧瓦朱颜,门外一副楹联刻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江朝欢心中掠过聚义庄不伦不类的设计,暗道,这才是江南园林阆苑琼楼的样子。几人步入阁中,上至二楼。只见通体一间,金柱分隔,是一个极大的宴厅。厅中熙熙攘攘已坐了不少宾客,上首座位空着,并不见谢酽。因四人都是后生晚辈,名声不显,仆从便将几人座位安排在下首。好在几人并不在意这些,依旧闲叙别情。江朝欢观察座中诸人,见到了聚义会上面熟的一些身影,如崆峒,峨嵋,五岳,昆仑等派的耆宿长老。这些人皆不饮酒,虽言笑晏晏,但神色戒备,衣摆下、行囊中鼓鼓囊囊,看来都带了武器赴会。许久不见主人出来,已有一些宾客吵嚷讥讽,不满其待客之道。更有人道:“谢大侠过世后,怪不得谢家一再没落,连个主持宴会的人都不见,这是什么道理?”嵇无风闻言大怒,待要回嘴,却见堂前转出一人,面色发青,隐隐含有怒气,正是谢酽,他身后跟着的是谢醇,柳眉倒竖,极有威势。身旁几个袈衣和尚,以聚义会上曾见的净空师父为首,也都个个横眉竖目,面红耳赤。看来两方这场持续半日的会谈是不欢而散。然则,谢醇还是根据武林规矩,将少林一行人安排在左手第一座。众人一番厮见,才重新落座。 一一一.质问 开席后,谢酽只是随意客套几句,便由谢醇主持局面。谢酽目光在席间逡巡,找到了江朝欢几人,立刻快步走来,喜道:“江兄,劳动你们正月里离家,真是叫我惭愧。”“酽弟,你和那些老和尚说什么,要那么久?”江朝欢还没说话,嵇无风抢先问道。谢酽叹了口气,道:“不瞒你们说,少林前辈们对我的婚事颇有微词…”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暴喝,满座皆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虬髯大汉将酒碗掼在地上,一把抓向面前的谢醇,怒道:“叫你家主人来说话!你个黄毛小儿,也配和我何少君喝酒?”原来谢醇去敬酒时,那何少君心存不满,借机发作。只见谢醇偏头躲过,何少君又探掌拍向谢醇后心,“咯啷”一声,谢醇就手取了桌上的筷子,化用一招刀法横劈,扫过何少君掌心,留下一道血痕。“你说我不配吗?我还要喂你吃肉呢!”谢醇冷笑一声,筷子杵向汤碗,用力一掀,一碗汤水直射向何少君脸颊。他立刻转头躲避,却还是半边脸被汤水浇湿,胡子上还挂着一块牛肉,厅上宾客见了,不由笑出声来。何少君满以为几招之内必能拿下这小儿,不想反被作弄,顿感大失脸面。他甩开包裹,右手一抄,一柄长剑抖了开来,划了个光圈。谢酽见他亮了兵刃,生恐谢醇受伤,立刻揉身而上,化掌为刀切向何少君手腕。何少君手腕一麻,长剑掉落,谢酽兜手接住,送还他手中。这一套动作极快,很多人还未看到他长剑被夺便已回到手中,其实是谢酽为他留了面子。谢酽立在案前,正气凛然,不怒自威,说了一句:“得罪了。”相形之下,何少君就如落汤鸡一般,先自怯了。但他余光瞥到周围人的哄笑,怒从心头起,阴阳怪气地叫道:“谢公子武艺精湛,可惜用错了地方。慕容义老贼害死我正道无数兄弟,怎么不见你去找他女儿报仇?”“就是,叫他女儿赔我师叔命来!”何少君左侧的一个青年男子也站起来附和。何少君是昆仑派长老,昆仑四雄之一,他的师弟,徒弟好几人都丧生在聚义会中,故而对慕容义恨之入骨。此次前来谢府,也并非怀着祝贺婚事的好意。谢酽沉声道:“慕容庄主已经偿命,事实真相再难明晰。即便真是慕容庄主设计,这一切又与慕容小姐有什么关系?”“好一个即便真是慕容庄主设计。哼,聚义会上,他亲口承认是顾门的卧底,又引泄湖水害死无数正道好汉,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做了人家女婿,自然要为他说话,只怕这一切与你也难逃干系!”对面席上崆峒派的人说道。“不错,少林两僧到底是何人害死,没有人亲眼看到。但蓝弦琴是死在你刀下,却是天下人有目共睹。若说你和慕容义的阴谋,和顾门没有关系,我是不信的!”又有人开口喝问。“你…”嵇无风气得连拍桌子,不住与周围人反驳,“这些都是慕容义做的,与谢酽有什么关系?”“好啊,既然都是慕容义做的,那么慕容义就是正道叛贼,顾门逆首。自古正邪不两立,谢公子身为谢大侠的儿子,却与邪道妖女成婚,这像话吗?”何少君冷笑道。谢酽环顾四周,开口说道:“慕容庄主固然恶行累累,但慕容家已经覆灭,慕容小姐不过是弱质女流,你们何必咄咄逼人,穷追不舍?”“焉知慕容氏有没有参与其父的罪行?若是谢公子还顾念乃父,自重身份,就应当交出妖女,让大家处置!”“就是,我爹爹就是死在慕容义手里,我要杀了妖女报仇。”众人声讨之音此起彼伏,将嵇无风的无力反驳淹没。江朝欢略略观察,发现这些人竟多半都是聚义会殒命之人的亲友师长,此行原来是报仇而来。谢酽心头涌上一股无力之感,不知该如何辩驳。眼见这些人各个横眉怒目,指手画脚,大厅几乎要被吵翻了天。他摆手团团行礼,止住如沸声讨,走向座首对少林众僧说道:“净空师父,佛家主张慈悲为怀,宽悯众生。慕容小姐失去父亲家人,如今孓然一身,中毒未愈,各位就算顾念人伦之情,不能放过她吗?”众人停下议论,纷纷看向净空,待他发话。净空念了一句法号,却反问道:“敢问谢公子,你要求我们饶恕慕容小姐,那么你是清白无罪的吗?”“我从始至终只有误杀了蓝姑娘。待我父仇得报,自会去找蓝姑娘家人请罪,要杀要剐,绝无怨言。”谢酽朗声说道。“好,那么敝派的两位师侄,不是谢公子杀的了?”净空问道。“不是。”“但长镜遇害时的刀坠是谢公子的无疑,却是如何失落在现场?客栈失火,谢公子却仿佛先得了信似的,先行离去,又作何解释?”谢酽心里一沉,这些事情若要解释开来,必然要牵扯出慕容褒因,到时这些人必然更不会放过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净空合掌道:“谢公子若是有难言之隐,不说便罢。敝派自然愿意相信谢桓大侠的后代绝非倒行逆施之人。但若谢公子执意包庇慕容小姐,甚至与她结成秦晋之好,就很难不引人多想了。”“就是,你口口声声说是慕容义陷害你,谁知道是不是你早就看上了她女儿,和他串通好了要害我们。如今慕容义死了,你自可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净空身后的少林弟子更加挑明。净空性烈如火,与慈眉善目的掌门净虚大为不同。此次少林派出净空参加婚宴,也算是表明了少林的态度。适才一个下午的争执,便是净空执意要求谢酽交出慕容褒因,两方说得唇焦舌敝,也没有个结果,反而闹得各自不快。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谢酽站在那里,百口莫辩,仿佛又回到了聚义会那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境地。无论如何,长镜长清之事难以分明,蓝弦琴之死无可推脱。这将成为他身上永远的污点,一旦背负,终难洗脱。但刀坠是慕容褒因所盗,客栈是慕容褒因叫他先行,甚至让他失狂杀了蓝弦琴的毒也是慕容褒因所下,即便身负骂名,这真相也无法宣之于口。谢酽立在那里,周遭质疑、揣测不绝于耳,心中只感到一阵悲凉。 一一二.恶斗 众人喧嚷不已,甚至许多亮出兵刃,叫嚣着若不交出慕容褒因,就要自行去谢府搜查,定要找出她来报仇。谢酽观察形势,厅中一百余人,尽是各派好手。而能相助自己的,仅仅江朝欢几人。寡难敌众,败多胜少。他苦笑一声,拉着谢醇退回席间,低声对江朝欢说道:“待会儿若真动起手来,请醇儿带着你们去找褒因,你们护着她远远逃开。”嵇无风一瞪眼,抢先回道:“那你呢?你叫我们扔下你先走?”“有什么好犹豫的?大丈夫何患无妻,区区一个女子怎么就不能交出来?”厅中已经有人等不及,高声叫道。“就是,除非是这姓慕容的知道什么他与其父勾结的秘密,怕这女子说了出来,名声不保。”“少跟他废话,我们自去搜府,早晚能找到她!净空大师,你说呢?”一人询问净空意见。净空随手拾起一根筷子,说道:“谢公子,我击碗三声,你若再不决定,老衲只好得罪了。”说着,手腕一沉,一声已出,回荡在大厅中,叫所有人心间一滞。江朝欢坐在案后,右手缩在衣袖中,就着茶水在桌上快速写了几个字:“我擒净空,酽拿少君,襄获普林,醇护二嵇。”这时第二声敲击已经落下,人人都屏息以待,厅中静得针落有声。谢酽几人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净空,何少君,郑普林分别是少林,昆仑,崆峒三派在此的首脑,也是厅中各大门派中隐隐发号施令的翘楚。擒贼先擒王,若能拿下这几人,三派必将投鼠忌器,不敢再轻举妄动,其余门派群龙无首,也多半不能成事。只是何少君素以昆仑剑圣着称,适才谢酽虽出其不意夺下其剑,但也是趁其不备,这回他必然更加警惕。郑普林没交过手,但能在崆峒派占据一席之地,也不可小觑。净空则更为难测,他是少林达摩堂首座,与掌门方丈净虚,戒律院首座净幻,罗汉堂首座净寂并称“少林四僧,空虚幻寂”,据说其武功更是四人之中第一。几人心中飞快盘算,均觉此举太过冒险,然而却也别无他法。正犹豫间,净空轻念了句佛号,微微躬身,筷子未落,那瓷碗便发出了与前两次不同的响声。却是贯以内力,引气息与碗沿相撞,众人都暗暗惊服。三声铮鸣,余音未散,便见江朝欢越众而出,向净空说道:“慕容小姐所在,晚辈恰巧知道,请跟我来。”净空刚刚迈出一步,江朝欢倏然左手指力点来,“点绛唇”疾风拂面,他急忙侧头,回掌相迎。江朝欢右手平推,与他对了一掌。两人内力相激,净空反而退了一步,他心头大骇,不敢相信眼前少年内力之强。趁这一瞬,江朝欢右掌陡变为抓,反手扣住净空脉门。净空微一使力,便觉内力自腕脉流出,忙收回内劲。江朝欢目的只是挟制住他,并不使风入松,若非净空主动运功,这一点内力也不会流泄。变起突然,少林众人固然抢救不及,其余人亦目瞪口呆。与此同时,谢酽几个旋身跃到何少君身旁,拔刀直刺。何少君慌忙之间挺剑相抵,刀剑一击,金声嗡鸣。谢酽变招向上疾挑,一鼓作气震飞他剑,横刀抵住他脖颈。这两下兔起鹘落,连两旁之人都不由叫了声好。只见顾襄也踏上案几,身形如电,向左侧席间崆峒派众人掠去。她以手为刃,直取其中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子。崆峒派距离最远,因而顾襄下手最晚,她居高临下,本拟一招翻腾云海逼郑普林仰身,再以指做锋取其檀中穴。谁知手刀刚触到郑普林额上,他便似早有准备一般,猿臂轻舒,夹击顾襄手腕。紧接着双足环踢,反将顾襄逼退。江朝欢这时已经得手,见顾襄危急,拿着净空手腕便要去援。净空却使反力,将身子扎在地上,宁可内力流失也不肯从。郑普林冷笑一声,抽出两根铁棍,相互一斫,非金非玉的响声震得顾襄心口烦恶。他两棍同挥,招法怪异,霎时间顾襄身上已中了三下。江朝欢拼尽力气拉净空,谢醇,嵇无风兄妹也都大为惶急。正欲上前相助,却突见楼梯口跌跌撞撞跑上来一个僮仆,结结巴巴地叫道:“丐…丐帮来了。”众人一惊,动作皆滞,转头看时,一个形貌潇洒的男子笑着转上楼来,身后跟着一个美貌少女和数十名老少乞儿。嵇无风见之大喜,忙叫道:“师父,快去救林姑娘!”这人正是丐帮的传功长老范行宜,只见他双目一扫,对郑普林躬身一揖,有礼地说道:“郑兄,还请看在弟弟薄面,暂且罢斗,待我们慢慢计议。”郑普林手上不停,叫道:“要那两个小子先放了净空师父和何长老。”谢酽微一迟疑,便即放手,江朝欢亦放开净空。郑普林也依言收招。江朝欢立刻奔过去查看顾襄伤势,只见她肩上,胸口四五处血洞,整个身子被血染红。虽不致命,但也颇重。忙唤道:“你怎么样?”一边给她输送真气,喂她吃药,叫大夫来。他本以为少林,丐帮,昆仑,五岳是为一流门派,难以对付。崆峒,峨嵋等却是二流门派,不会有绝世高手,谁知一个从未听闻的郑普林武功竟如此高强,害顾襄吃了一个大亏,心中愧疚不已。顾襄倒在他怀中,勉强提了一口气,道:“我没事,别浪费内力…”范行宜瞧着这边,摆手叫来丐帮中通医术的人为顾襄治伤。谢酽心中感激,上前抱手行礼:“范长老驾临陋室,实在是柴门有幸,蓬荜生辉。晚辈礼仪不周,未克远迎,还请恕罪。”范行宜携着身后少女的手,笑道:“小女顽皮,非要今日上门叨扰。主人不怪,才是我辈幸事。”又向座中团团行礼,与众人相见,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似乎没见适才厅中恶斗的场面。他身后的少女也咯咯娇笑,毫不胆怯,众豪杰莫不愕然失色。 一一三.突临 待范行宜走到首席与净空见礼,却见净空面色惨白,牙关紧闭,对他的客套充耳不闻。一旁的少林弟子拉了拉他衣袖,叫道:“师父。”净空似乎被惊醒,身子悚然一动,暴喝一声,一柄薄叶刀便向自己颈间抹去。“师父!”“净空大师!”厅中惊叫响起,却相救不及。这一下变故陡生,眼见那刀刃就要擦近他皮肉,却从旁伸过一只筷子点在他右手虎口。净空右手一麻,力道偏了,刀刃只在颈间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却并不深。那伸筷阻拦的正是范行宜,他老于世故,早看出净空不对,虽没想到他是要自杀,却也一直防备。待见突变,情急之下捞起桌上筷子点去,这却是丐帮打狗棒法中的一招,精妙无匹。若非净空死志坚决,手上剧痛仍递出刀刃,那点伤也不会受。“师父…你…你为什么…”一名弟子扶住净空,见他颈上伤口血流如注,还以为他要死了,哭道。座中年纪较长的豪杰却已经有所揣测,净空性情刚烈,自尊极强,在少林便是达摩堂首座之尊,在武林之中更是排得上号的英雄。这次却在众人面被一个无名小辈所擒,颜面尽失,更是丢了号称天下第一派少林的面子,顿感生之无味,只能自尽以谢。范行宜也猜到这一节,便道:“习武之人,胜败乃是常事。今日聚在此处的,都是正道侠士,一点摩擦龌蹉说开了就好,大师不必放在心上。”众人感佩他出言开导,给少林争足了脸面,也纷纷附和相劝。净空脸上沟壑峥嵘,直直瞪着江朝欢,瞠目欲裂,心里却知,虽然他是偷袭得手,但他内力之强,尤胜自己,招式之精,亦不输人。就算公平打斗,多半也是同样结果。更觉半生辛劳苦练比不得区区弱冠少年,活着也是索然无味,连连苦笑。少林弟子皆一同怒视江朝欢,一人道:“你便是曾在潞州青龙寺强闯少林伤人的那个,今日又不要脸地偷袭我师父,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还不快快来给我师父道歉!”江朝欢一副心思全在顾襄身上,未曾注意周围情形。这时才抬头起身,说道:“晚辈适才迫不得已贸然出手,只是运气罢了。还请贵派不要介怀。”谢酽也行了一礼道:“江兄是为我解围才出此下策,我向贵派赔礼了。”见两人语气真诚,少林也不好再说。净空一双眼睛含火般射向江朝欢,半晌,嘶哑着嗓音道:“我们走。”少林诸人转瞬间离去,余人面面相觑,只得看向何少君和郑普林。适才三对打斗中,唯有郑普林得胜,为来客挣回了一点面子,这时便有人朝他喊道:“郑大侠,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郑普林却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摇头摆手:“你们看着办。”“这…”一时厅中又一片混乱。范行宜高声说道:“各位,今日恰逢元宵佳节,何必非要动武?不如我们暂且释去前嫌,共饮一杯,明日再议。”“我是来为我师兄报仇的,不是来喝酒的。不交出姓慕容的,我今日誓不罢休!”“就是!范长老,你不会站在他们那边?据我所知,贵帮也有兄弟在聚义会丧生,难道不应该和我们同仇敌忾,找那慕容义女儿算账吗?”…座中响起一片反对之声。范行宜身后的少女抿嘴讥笑道:“各位都是成名英雄,欺侮一个女子算什么能耐?慕容小姐武功低微,深在闺阁,哪里知道其父所为?你们真那么有本事,倒去找顾云天报仇啊!”“说得好!你们只敢来长恨阁撒野,怎么不去幽云谷找正主呢?”嵇无风拍手附和。范行宜脸一沉,朝那少女喝道:“云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住口!”那少女正是范行宜的女儿范云迢。她回头朝嵇无风眨了眨眼,又对范行宜扮了个鬼脸,格格而笑,显然并不怕她父亲。座中诸人脸上却已挂不住,这话正戳到了他们的痛处。归根结底,慕容义是顾门的人,报仇也该去找顾云天。但又哪里有人敢去顾门送死?何少君刚刚也大失脸面,当下怒喝一声:“这么说,贵帮是执意倒行逆施,相助那妖女了?”范行宜这下也有些踌躇,丐帮百年来被誉为天下第一帮,总不能与诸门派为敌动手。何况丐帮现在没有帮主,范行宜也不能擅自表态,只得道:“我丐帮是来参加婚宴的,不是来闹事的,没有帮谁这一说。”“好,那贵帮是两不相帮了?还请待会儿不要食言。”何少君一剑插在地上,击碎了一块地砖。这次场中局势变化,宾客之中少了少林诸人,谢酽一行却也伤了顾襄。又多了袖手旁观的丐帮。众人各自揣摩,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江朝欢皱起眉头,这回虽有丐帮众人能保护嵇无风兄妹,无需分神护卫。但己方也只剩了谢酽兄弟和自己有一战之力,对抗厅中一百余高手,还是极为艰难。再想故技重施,偷袭敌首,他们也必定有了戒备,难以一击得手。场中气氛渐渐紧张,人人握紧了手中兵刃,只等有人发号施令,便即动手。江朝欢正要开口,与众人再辩一番,拖延一些时间,楼梯口却突然又闯上一个僮仆,叫道:“夫…夫人来了!”这回就连谢酽兄弟都大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转头相顾。不过片刻,便见一个中年美妇徐徐走近,身后跟着数名仆婢。排场不大,却气度高华,隐含威仪,莫名让人不敢逼视。谢酽兄弟抢上去拜倒,叫道:“母亲,您怎么来了?”“我再不来,长恨阁都要让人踏平了。”谢母阮氏悠悠开口。看着两个儿子,面上不带一点笑意。江朝欢自她走进,目光便钉在了她身上。只见阮氏发髻上丝毫不见装饰,一身粗布灰衣,没有一点花纹刺绣,可见她生活清苦,无意繁华。然而,她顾盼神采,极具威严,行走之间,也可知武功不俗。“孩儿不孝…”谢酽哽咽道。阮氏不答,明眸向席间一扫,众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与之目光相接。唯有江朝欢未避其注视,阮氏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一瞬,随即移开。嵇无风首先反应过来,亦上前拜道:“晚辈嵇无风拜见伯母。”阮氏是谢桓遗孀,辈分与各派耆宿长老相同,更是座中许多人的长辈。众位宾客即便再不愿意,也都顾全礼节,纷纷上前自报家门,行礼拜见。 一一四.剧饮 阮氏不着笑意,却也恪守礼数,一一回礼。一番折腾,她坐上适才谢酽不便去坐的主位,下面宾客也纷纷重新入座。谢酽和谢醇侍立在阮氏两侧,却见阮氏一声招呼,便自顾自地喝酒吃菜,既不再看座下众人,也不出一言。众位宾客中有些见识的,都知道阮成君出嫁前便是太行山紫荆剑仙阮斐之女,出嫁后更是与谢桓得号“刀剑合璧”。其武功深湛,性格刚强,是武林公认的巾帼英侠。谢桓去世后,阮氏更是携着几位子女举家避逃,背井离乡,终于躲过了顾门的追杀。谢醇的父亲本是谢家家仆,逃亡路上为护主而死,阮氏便收养其子为义儿。五年后,风头渐过,谢家回迁,慢慢重整旗鼓。谢家虽遭逢大变,但有阮氏主持,亦无人敢轻侮分毫。十几年艰难岁月,谢家孤儿寡母得以存续保全,全赖阮氏一人之力。因而,即便近些年阮氏不出江湖,深居简出,也没人敢小觑这位女中英豪。甫一相见,何少君等人在她注视之下,气势上就先软了下来。先前嚣张的气焰熄了大半,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再开口提要人。这时,众人陪坐在下饮宴,间或偷眼看阮氏,皆食不甘味,味同嚼蜡。终于,阮氏放下了筷子,目光一沉,掠向席间。何少君生怕她就此离席,再没机会说来此目的,暗暗给自己鼓了半天气,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他,何少君硬着头皮端起酒杯,走向主座,道:“晚辈昆仑派何少君拜见谢夫人。叨扰贵府,谨以此杯祝谢夫人福寿绵延,身体康健。”阮氏客套了一句,喝了酒,不再看他。明明谢府主事人就在面前,何少君讷讷地立在一旁,话到嘴边,可就是不敢开口提及。半晌,还是讪讪地回了自己座位。邻桌衡山派赵丹阳见状,也起身敬酒。行酒毕,同样不敢首先出言,退回己席。接下来,各派一个接一个地,纷纷上前敬酒。谢酽恐母亲饮多伤身,想要代劳,却被阮氏拒绝。一转眼,阮氏已经喝了几十杯酒,却神色如常,目光清湛,毫无醉意。本来宾客只是为了提出要人,但渐渐地,开始起了较量之心。暗想,这许多人和一个妇人喝酒,若是还不能将她喝倒,日后传出去,须眉群雄不及一妇道人家,还哪有颜面在?于是,各派来客一一敬酒,无论何人,阮氏总是不推不拒,一饮而尽。直到最后,厅中一百余人除了江朝欢一桌和丐帮众人,竟全部轮了个遍。阮氏面色终于微红,但环视席下,骤然起身。所有目光紧紧盯在她身上,只见她向江朝欢等人走去,步履稳健。群豪暗忖,若是换成自己,这时定已大醉不起。阮氏饮了一百余杯,不见醉态,足见内功之强,化解之快,前所未见,心中也终于彻底服气。谢酽强忍泪意,跟着阮氏走到席间。却见阮氏先对范行宜道:“范长老,一别十三年,贵体可好?”范行宜站起回礼,叹道:“十三年前淮水之战,谢大侠英姿仍历历在目。不想时移世易,昔人已矣,足可一叹。”两人仰头饮了一杯水酒,和着眼泪咽了下去。阮氏转而看向江朝欢,打量许久:“这位小友是哪派高足?”“晚辈门派不显,不值一提,请夫人见谅。”江朝欢答道。谢酽亦在后代为解释,阮氏不再追问,重回主位。众人心中都似崩了一根弦,为阮氏气势所慑,越来越不敢回想适才闹事之举,懊丧紧张不已。不想阮氏却主动开口:“各位惠临敝府,所为何事,我心中有数。但我谢家一早明言,二十天后婚宴之上,必给大家一个交代。今日元宵佳节,此前纠葛,既往不咎。如果有哪位还有异议,便请上来分说。”阮氏威名素着,这时昂然开口,众人心中一凛,还哪敢再多说半句。各个垂头丧气,散席而归。一场闹剧,就此收场。明月高悬,圆如玉盘。长恨阁外,枝影疏散。泠泠流觞之畔,萧萧亭榭之端,江朝欢,谢酽和嵇无风三人临水围坐。谢酽一杯杯地往喉咙里灌酒,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酒水还是泪水。嵇无风焦心苦劝,却只听谢酽不住呢喃:“是我不孝,是我无能…”“那你打算怎么办?婚宴之上又能解释什么?”嵇无风愁眉苦脸地问他。别人不知,但嵇无风和江朝欢却心知肚明,聚义会上慕容义的种种恶行,慕容褒因不仅不是一无所知,其实是元凶巨恶之一。就算是父命所授,也不能洗脱她对谢酽的构陷谮媚。谢酽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我本以为到时候赔个礼道个歉,大家也不会对一个遗孤弱女紧逼不放,可是…”“弱女?酽弟,慕容小姐做的那些事,你真的毫不介怀?伯母她…她难道也不在意?”嵇无风心直口快,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谢酽埋头抱手,肩头耸动。想起他带慕容褒因回家后,自然不敢欺瞒母亲,将这半年之事一五一十对阮氏说了。阮氏虽不置一词,但面色当场就变了。之后就去了别庄,过年都没有再回来。谁知今日家门危急,阮氏赶回,累得她半百之年剧饮解围,回护不孝之儿。“我…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娶褒因?”谢酽终于抬起头。“说实话,我的确不赞成。但你既然决定了,我肯定站在你这边。不管有多少人来和你为难,我都会帮你。”嵇无风直视着他,认真说道。“江兄…那你呢?”谢酽握住了嵇无风的手,又转头问江朝欢。江朝欢心中不知怎的,想起了顾襄。他踌躇半晌,心底不知埋藏了多久的话脱口而出:“慕容义是顾门洞主,顾云天的手下,说不定与令尊过世脱不了干系。就算不管慕容小姐自己做过什么,她也是仇人之女,你真的不介意吗?” 一一五.一误 “仇人之女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褒因只剩五年可活,如果现在我不娶她,保护她,日日夜夜陪伴她,五年之后我才一定会后悔…”谢酽坚定开口。谢酽的话不断在江朝欢脑中回荡,让他第一次对自己十数年无日或忘的坚持产生怀疑。几人枕曲藉糟,却没注意不远处顾襄躲在树后。听到谢酽的剖白,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和江朝欢。自古正邪不两立,谢酽和慕容褒因从根本上就是不容于世的结合。可谢酽还是义无反顾,矢志不渝。而自己和江朝欢师出同门,青梅竹马,本该水到渠成,却为何也重重阻滞…她心中黯然凄惶,只觉身上伤处也更加疼痛,却也为谢酽的话坚定了信念。嵇无风连连叹气,问道:“你既然一早打定主意,也该想到会有旁人阻折。为何还要大张旗鼓,遍邀观礼,你该偷偷地带慕容小姐回家,把婚事办了就是啊!”“我从未声张过,但不知消息为了传了出去。我回家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要我交出褒因。”谢酽摇头苦笑。江朝欢心中一凛,却明白,这多半是门主散布出去的消息。嵇无风又问:“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办?这些人今日虽碰了钉子,但不会就此罢手。若是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不会轻易离去的。”“我不知道…”谢酽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什么法子。“酽弟,恐怕你们只有离家远走,就此隐居,才能摆脱那些人的纠缠。”江朝欢拍了拍他的肩,说道。谢酽身子一颤,抱头摇首:“要我远避关外,退出江湖吗?不…我的父仇还未报…”几人再没了计较,只能长吁短叹,借酒浇愁,终于都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桌上。顾襄见夜深天寒,恐江朝欢着凉,正要去唤来下人,却见嵇盈风从后廊转了出来。嵇盈风走上前先扶起了嵇无风,又把谢酽交到了下人手中。再回去看江朝欢时,却踌躇了片刻。自广陵一别,嵇盈风不知为何,心头常常萦绕着与江朝欢相处的点滴。半年的分别,反而将这相思之意深深烙在心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一直模模糊糊的心意。然而,再见之时,嵇盈风愈发觉出江朝欢对顾襄的不同。她只能按下纷乱思绪,望迩却遐。当下,嵇盈风鼓足勇气去扶江朝欢。谁知,江朝欢时时警觉,大醉之后仍骤然惊醒,第一眼却看到了嵇盈风右手腕上的玉镯。他不由一怔,脱口而出:“盈妹?”嵇盈风的动作僵住了,不敢置信地开口:“你…你叫我什么…”江朝欢却仍昏昏沉沉,仿佛看到了幼时年岁,两手抚摸着嵇盈风的玉镯,呢喃道:“盈妹…盈妹…是你…”半晌,江朝欢终于重又跌回桌上,沉睡不醒。嵇盈风手足无措地立在旁边,先是暗暗苦笑:“不是他…我在想什么?他早就不在了…”却又想到,酒后吐真言,江朝欢这样叫着自己,难道他的心意也和自己一样?喜不自胜,她的心跳得飞快,面色潮红,突然扭头跑开了。朔风萧索,却不见看到了这一切的顾襄死死咬着嘴唇,一颗心像是被风雪冻成了冰,不再跳动。“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他喜欢的是嵇盈风…”顾襄心头涌起一幕幕往事。“如果你不是门主的女儿,我绝不会浪费力气救你。”“门主的任务是护送你求医。若你半途死了,任务自然完成不了。”…是啊,他早就说得明白,一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否则,为什么他对门主的任务,对姐姐的暗示毫不在意,对自己除夕那晚的表白毫无回应?原来两人之间最大的滞碍,从来都不是外界种种阻扰,而只是他从未有过相伴的念头。顾襄不知道在寒夜中立了多久,那晚之后,她的伤势未愈,病势又发。沉疴渐重,卧床不起,却闭门不让江朝欢探望。仿佛一切回到了原点,顾襄终于死心。…转眼五日过去,时机已到,江朝欢联络了沈雁回两人,计较定了,岳织罗便来谢府送上拜帖。岳织罗自称是个工于竹笛的女先生,去年曾去聚义庄,做了一阵慕容褒因的老师。她早根据江朝欢回忆,练成了改编过的酹江月。慕容褒因虽然失忆,但音乐不同于他物,此时一曲笛声,条件反射一般,唤起了她深入骨髓的印记。乐声做不了假,慕容褒因先入为主,便信服了岳织罗的说法。谢酽也颇感欣慰,慕容家全族覆灭,聚义庄付之一炬。这时旧日的师长寻来,有了故人陪伴,也可稍慰慕容褒因思乡之情。于是谢酽以重礼延请岳织罗入府,继续教习慕容褒因。岳织罗得以名正言顺进入谢家。她做事雷厉风行,从不瞻前顾后。一进谢府,就着手秘查水龙吟和淮水派武功秘籍。借助慕容褒因之手,岳织罗探知谢家水龙吟传男传女,不分彼此,但谢桓长女谢酝不良于行,未曾习武。谢酽已经将水龙吟全部领会,因而刀谱目前是在谢醇手中。近三年来,谢夫人阮氏常居别庄,长恨阁由谢醇打理。他忙于内务,自然疏于练武。此时阮氏已经重回别庄,正是最好时机。岳织罗心生一计,这日与江朝欢商议后,携了慕容褒因至长恨阁水榭,教习竹笛。不一时,顾襄路过,也在旁观赏。江朝欢找了借口,拖着谢酽出门。临出门前,托付谢醇照料好前庭客人之事后,来看顾慕容褒因。初时,岳织罗尚吹慕容褒因改编的祭月,顾襄起身道:“今日群贤毕至,雅乐徽猷,我当舞剑助兴。”寒光一闪,长剑出鞘,顾襄一招聘云闲起手,仗剑而舞。“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顾襄英姿飒飒,为祭月悲声平添豪气,慕容褒因不由叹服,击缶而歌。一曲未毕,顾襄收剑而止。对谢醇笑道:“谢二公子,水龙吟带了个吟字,想必是龙吟虎啸,意蕴绵长,也契合乐音金奏,何不叫我们开开眼界?” 一一六.计夺 谢醇早已看得心潮澎湃,跃跃欲试,当即起身拔刀而出,双手平推,正是一招“龙骧虎步”。几人喝了一声彩,只见谢醇长刀随乐声而动,比之适才剑舞的俊逸,气势更为磅礴。然而,岳织罗在一个转音之间,便将祭月换成了酹江月。笛声呜咽,暗蕴惑魅。坤主的成名绝技一显,非但谢醇分辨不出,就连慕容褒因也毫无察觉。谢醇专注于刀式,笛声渐渐充斥耳中,契着招法撩动心弦。他的水龙吟使得越来越快,顾襄见此时机,提剑上前,逐渐与谢醇交斗在一起。刀剑纠缠,虽是招法演练,不蕴内力比拼,但两人也都暗暗较劲,不愿输给对方。顾襄早早在耳中塞了棉团,谢醇心绪却随笛声拨动,刀法也渐渐凌乱。未走几招,“咣当”一声,顾襄长剑击在谢醇刀背上,朴刀脱手,直飞出几丈远。谢醇脸色通红,眼里直欲喷火来。顾襄趁势道:“这招不对!”“什么不对?”谢醇按住刀把,急忙问道。“我的剑递出去,直刺胸口,这时只要将刀锋倒转,从旁一拦就能化解,可你却把刀背送来。水龙吟是冠绝天下的刀法,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一招,定是你使错了。”谢醇努力回忆适才的景象,却只觉脑中一片混乱,见顾襄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先信了三分。待听到顾襄说水龙吟“愚蠢”,心里大怒,忍不住道:“我练了十年的刀法,怎么会使错?”“那可不对,若是没使错,水龙吟怎么能败在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剑法之下?”顾襄眉头一挑,似乎很是费解。这时岳织罗款款站起,柔声说道:“谢二公子,我是旁观者清,看起来你刚才那招的确不对劲。不如你拿来刀谱,我们一起参详参详。”谢醇一心要证明自己没使错,可若是自己没错,那就是承认了水龙吟不如顾襄的剑法,不免纠结已极。他再少年老成,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争强好胜之意,刨根问底之心,正是人一生中的顶点。听了岳织罗的话,当即起身道:“好!我这就去拿来!”当他拿回来时,却又到底生了一分警惕。可转念间,想到慕容褒因是未来嫂子,顾襄是哥哥好友,没什么信不过的。何况大家一起看一看,仓促之间,又不能将口诀记了去。一计得售,于是顾襄从头看起,慕容褒因在后面围着,一页一页翻过去,不过半个时辰,便翻到了最后。顾襄突然指着那页图画道:“你看,这一招是要将刀锋横拦,你怕是记岔了。”谢醇努力回想,却觉脑中笛声萦回,混乱不堪。见岳织罗也点头附和,只得道:“那也许是。”收起刀谱回去,一路上还是奇怪不已。待他走后,顾襄立刻回房默出适才速记的口诀,凝神回思大半天,八式水龙吟终于写成。两人检查了一遍,便联络沈雁回,将刀谱送了出去。傍晚,江朝欢和谢酽回府。顾门四人在外会面,见不过几日便拿到了水龙吟刀谱,岳织罗依旧是神情冰冷,殊无喜色。沈雁回却颇为畅快,赞道:“二小姐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我们的任务能顺利完成,皆仰仗二小姐苦功。”顾襄经过一个下午强记,心力大耗,只是谦辞了几句。江朝欢侧头一看,见她面色苍白,说话中气不足,想到她伤病未好,便将手探上她脉搏查看。这本是去玄天岭一路日日重复的举动,早已习以为常,江朝欢也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却不想顾襄如触电一般,立刻缩回了手,避开他目光垂头道:“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青衫飘过,转眼人影不见。沈雁回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若有所思。“水龙吟已拿到,淮水派秘籍却还没有着落。我想,这应该在阮氏那里下手。”岳织罗似乎没注意适才的场景,开口说道。“没错,阮氏常居别庄不归,难以查访。我们还是要先设计使她回来才是。”沈雁回也道。江朝欢蓦地想起孟梁,难道终究还是要把他牵扯到这朝不保夕的地方吗?沉吟良久,他还是不着感情地开口:“我认识一个杏林圣手。可以借为谢小姐医腿之名,令谢夫人回到谢府。”沈雁回大喜,立刻派人去接孟梁。江朝欢对谢酽一说,谢酽想起孟梁一身医术是孟九转亲传,虽然孟九转说过谢酝的腿疾难以痊愈,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却也想尽力一试。他亲自前去别庄,果然一提到此事,阮氏便急切询问,第二日便携谢酝回府。孟梁经过江朝欢嘱咐,将当年孟九转的诊断道来,至于治疗手段,则说得模棱两可,玄玄乎乎。阮氏记得曾经神医孟九转的断语,见他说得不差,心里已信了七分。“谢小姐天生顽疾,已经过了医治的最佳年龄。但我尽力一试,或许还能使小姐拄拐站起,不至于完全依靠轮椅。”孟梁话音刚落,便听“咣啷”一声,谢酝将茶杯狠狠朝地面一掼,喝道:“滚开!我不要你治!”阮氏忙去帘后安抚女儿。她知道谢酝自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药,腿疾未有好转不说,让她的性子也乖戾暴躁起来。但她愧疚女儿生来残疾,事事依顺女儿,这时也只是去柔声安慰,并不反驳。谢酽这边向孟梁赔着不是,却想到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只有对姐姐才有这般温柔的时刻,心下凄然。“姐姐,这位小大夫是神医孟九转的弟子,绝非以前那些庸医可比,你就试一试也无妨。”谢酽劝道。“孟九转?那个治了我七八年也没治好的废物?你还想我再被人戏耍一次是吗?”谢酝死死瞪着谢酽,又将手边玉枕向他扔去。谢酽侧身避开,锵然一声,那玉枕碎了一地。孟梁闻言大怒:“既然谢小姐辱及家师,那这病的确不必治了。”在他心中,师父是最亲近最尊敬之人,谢酝辱骂师父,他无论如何再忍受不了。捏紧拳头,立刻转身离开。谢酽和谢醇忙追上去道歉,阮氏则拍着女儿的背,连连抚慰。于是,一场诊治不欢而散。 一一七.试探 谢酝闹了几天脾气,诊治毫无进展,想要借此接近阮氏的目的自然就难以达成。这日,江朝欢便向谢酽建议,让嵇盈风,范云迢等同龄女孩去劝劝谢酝。谢酽想到几人来府相助,还一直未曾好好接待,禀明了阮氏,拟在正月二十这天开宴,酬谢丐帮,嵇氏等朋友,顺带给谢酝散散心。谢酝初时严词拒绝,但嵇盈风和范云迢常来陪伴劝告。嵇盈风恬淡大度,范云迢生性乐观,都不介意谢酝出言刻薄,反而一直真心相待,竟将谢酝渐渐感化。嵇,范两人在丐帮半年早已熟识,这回又齐心合力劝慰谢酝,三人几日间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谢酝自小孤僻乖戾,极少出门,家中又没有姐妹相伴,这时第一次交到好友,心中早已不胜欣忭,这几日连脾气都好了许多,阮氏看着极为欣慰。转眼到了正月二十,长恨阁倚楼设案,置酒高会。焚香列鼎,大排筵席。这日所宴请的,皆是谢家故交好友。虽高贤贵客不如正月十五之众,但人人只为欢宴,没有剑拔弩张,森严壁垒之势。一时席间飞觥献斝,一酬一酢,极尽欢愉。谢酝披着银狐皮短袄,腿上还盖了一张貂裘御寒,剑眉星目,颇肖其母。比之两侧年纪尚小,还未长成的范云迢和嵇盈风更有气势,若非行动不便,早该是谢家中流砥柱,武林后辈侠女。她晃动酒杯,对范云迢笑道:“云妹妹的名字起得这样好,还不知道其中含义呢?”“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范云迢还未答话,一旁的嵇无风抢先开口。“哼,你又知道了。”范云迢朝他瞪了一眼,语带薄嗔。嵇无风嘻嘻一笑:“我武功不行,自然要在文才上下功夫,总不能让令尊太丢脸,是不是小师姐?”两人都是顽皮心性,自嵇无风拜入范行宜门下,半年来早已和师父的女儿混得熟到称兄道弟,打打闹闹。虽然嵇无风年纪比范云迢还大个四五岁,但因入门晚,要叫范云迢师姐,可他总是在这个师姐前加个“小”字。谢酝噙笑注视两人吵闹拌嘴,可转念想到自己此生被困在轮椅上,永远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天真活泼,更无法见识外面广阔的天地,交到真心的朋友玩伴,心渐渐凉了下来。她一把拂落腿上的貂裘,怒向左右侍女道:“送我回去!”侍女一向惧怕她惯了,闻言立刻转动轮椅,推她离开。范云迢和嵇盈风还不知怎么回事,忙追上去询问。阮氏在主席上看到,默默摇头,早已心寒齿冷,愁眉不展。岳织罗冷眼旁观,突然心生一计。悄悄对孟梁附耳说了几句话,便见孟梁起了个话头,与谢酽兄弟说起谢酝的病来。只听孟梁说道:“师父生前曾说过,淮水派的内功定风波是疗伤治病的圣法,若是能有定风波相助,医好谢小姐的腿疾也会多五分把握。”孟梁的声音不大,却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阮氏的耳中。阮氏的目光深深刻在孟梁脸上,随即移开,恍若未闻。见阮氏没有反应,孟梁又朗声说了几句,引得谢酽急道:“可是什么定风波,我见所未见,又去哪里找会这内功的人?”“定风波在淮水派覆灭后就失传了,但总会有心法秘籍留下来,只是不知在哪里…”范行宜在旁接口道。这一话题显然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淮水派作为当年江南第一大派,其武功自然非同寻常。而自淮水派被顾门歼灭,武林之中,人人都在寻找其功法秘籍。然而,十数年来,众说纷纭,并没有人觅得只毫片语。人言籍籍中,唯有江朝欢低眉垂目,漠不关心,似乎已经神游天外。开席以来,嵇盈风本一直时不时偷看江朝欢,这时却也低头不语。见嵇无风兄妹神色有些异样,范云迢突然拍了嵇无风一下:“广陵嵇氏与淮水派是姻亲,渊源颇深,定风波是不是在你手里?”“额…怎么可能?”嵇无风跳了起来,大声反驳。顾襄早已将嵇盈风对江朝欢的关切看在眼里,这时有心与她为难,亦开口道:“可是人尽皆知,令尊的凤血剑脱胎于淮水派的凤箫吟,溯雪回风更是与淮水派的踏莎行相差无几。令尊怕是也早就得到了定风波?”“这…”嵇盈风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我疏于习武,也只是听家父说过,淮水派掌门过世前,将自己和妻子素日所用的剑熔铸成一柄,内置定风波和凤箫吟等秘籍,百斫不破,号称玄隐剑。这柄剑后来流落何处,却是家父遍寻不得的。”众人窥幽探秘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由大为震惊,将信将疑。“这么说令尊是没有得到秘籍了?那凤血剑和溯雪回风又怎么说?”一名丐帮弟子显然不信。“家父曾携我们在淮水派住了三年,想必是这期间耳濡目染,有所顿悟。”嵇盈风说道,“但内功心法不是观之可得的,若是家父真的有定风波,那也不会英年早逝了…”范云迢挑眉发问:“意思是,定风波真的有疗伤治病的功效?”“没错。即便全身经脉尽碎,筋骨寸断,若有定风波修为深湛之人舍去内力相救,也能起死回生。”嵇盈风微眯眼眸,目光飘向远处,似乎在回忆极远的过去。一片惊愕之声中,各种各样的眼神落在嵇氏兄妹左右,却见嵇无风脸色煞白,紧捂胸口,急促地呼吸起来:“你…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我?”…仿佛一根丝线拨起了一片帘幕,八岁之前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入脑海。太多不敢相信的事实,无法直视的过去,曾经苦苦追寻的记忆,如今像毒蛇一样啃噬他的心脏。嵇无风只觉头痛欲裂,大吼一声,推开桌椅,抱头跑开。嵇盈风,范云迢和谢酽等人慌忙追了出去,余人也被这变故惊地目瞪口呆,纷纷起身相顾。岳织罗也和顾襄对视一眼,纵身追去。只有江朝欢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席间,手里紧紧攥着的白玉酒杯已经碎裂成粉。 一一九.夜话 岳织罗再想探时,却因防备严密,举步维艰。想到嵇盈风所言,广陵嵇氏手里必定有部分淮水派秘籍,玄隐剑也可能还是在嵇氏手中。便想从这里入手一试。于是,沈雁回在外大肆散布玄隐剑之事,这一来,许多本不欲参加谢家婚宴的人也纷至沓来。众多宾客之中,除了要与慕容褒因为难的,倒有一大半是因垂涎淮水派武功。谢府一时更成众矢之的。这日,慕容褒因在园中闲逛,听得身后一阵沙沙声,两个虬髯大汉自院墙翻了进来。慕容褒因忙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只见那两个大汉缩腰拱首,四处望了半天,一个说道:“这就是长恨阁了,只是不知道姓慕容那个贱人在哪?”“这时候正好是守卫换班,我们一间间搜去,不愁揪不出来她。”另一个道。这两人却是昆仑四雄中的班寅卯和赵金鹏。他们本就是匪盗出身,尤擅破门入室,又见前几日师弟何少君吃亏,便欲偷偷抓了慕容褒因,给昆仑派争回个面子。两人武功冠绝昆仑,连日摸清了谢府的防卫,仗着艺高人胆大,逮了正午便翻进府中。慕容褒因吓了一跳,不知他们为何要捉自己,却听班寅卯哼了一声:“小峰师侄死在慕容义这个老东西手里,我们这回若不能抓了他女儿偿命,简直没脸再回去。”“就是。若是能捉了妖女,再得到淮水派秘籍,那更是一箭双雕,立一大功啊。”赵金鹏嘿嘿一笑。两人边说边走远了,慕容褒因僵立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去唤人捉贼。虽然这两人不曾得手便被捉住,但慕容褒因心里又惊又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父亲害死了人。她自失忆后,几乎只和谢酽接触,聚义会的一切都已忘掉,此刻自然不懂。但想到近日谢酽时常愁眉不展,谢家的人对她也都不冷不热。来谢家的宾客每多一个,谢醇的脸就要苦一分。府中浑没有即将大婚,高朋满座的欢欣喜悦,只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戒备。慕容褒因越来越觉得不对,立刻去找谢酽询问。谢酽自然不会说出实情,只搪塞几句,叫她不要多想。思前想后,慕容褒因明白谢家的人不会和她说实话,突然想到自己的老师岳织罗,忙命人请她前来。岳织罗听了,心头大喜。本来门主的任务便有阻止谢酽成婚,若能让慕容褒因愧疚拒婚,倒是省去了不少力气。何况淮水派武功尚无着落,唯有拖延婚期或生出些事端,才能借机行事。思虑停当,岳织罗先是做出为难的样子,在慕容褒因的百般请求,又保证不会说出是她告知下,才说:“令尊其实是顾门洞主,奉了顾门门主之命举办聚义会。先后害死了少林的两位师父和苗疆蓝姑娘,并推到了谢公子身上。聚义会那天,令尊又引湖水泄堤,害死了与会的不少豪杰。现在这些人来,其实是…”“啪”,慕容褒因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她呆滞地摇头:“不…不…不会的…”然而唯有这个解释能说通一切的异常,她的心里早已不得不信。心口一阵剧痛,慕容褒因艰难地开口:“那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酽哥为难…”“你有两条路:第一,离开谢家,远走高飞,永远不被世人找到。第二,找出淮水派秘籍,献给来宾,以此抵消罪过,或许他们便能放过你。”岳织罗走了好久,慕容褒因还在怔忡默立,想着她吐出的冰冷的建议。其实,无论她选哪条路都对任务有利。但这第一条还合乎情理,第二条却是天方夜谭了。就算谢家想用淮水派秘籍换来慕容褒因平安,来客又何止一方门派,一个豪杰?这秘籍给了一人,只会惹其他人更怒。若是公之于众,那来客也不会把它当做恩惠而让步了。只是慕容褒因长于深闺,未历江湖,哪里明白这些道理?泪光涟涟之中,含愁见露的眼眸沉沉阖上,号恸崩摧。…是夜,江朝欢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燥热难耐,他下床走出房门。自从来到谢府,久未光临的噩梦频频重现,他叹了口气,想到了还有十天就要到来的婚宴。十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尽力去完成门主的任务,反而在筹划着破坏任务…无论如何,他决不能杀谢家人。身后,顾襄轻轻地推开门,正要出来,看到江朝欢,一只脚又迈了回去。两人四目相对,半天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顾襄终于触到门扉,慌忙退回屋内。然而,一只手握住了门沿,门缝渐渐扩大,江朝欢站在了面前。“你的伤好全了吗?”自元宵夜宴被郑普林所伤后,顾襄伤病缠绵未愈。不知为何,每次听到顾襄咳嗽,看到她苍白的面色,江朝欢总是心里一紧,目光难以自抑地追随于她。顾襄低头答道:“我没事了,多谢关心。”近日感觉到顾襄对自己的回避和冷淡,江朝欢还以为她是怪自己的调度,让她和郑普林交手受伤。停了片刻,江朝欢并没有解释,只是转身而去。“如果…如果有一天爹爹让你杀了嵇闻道一家,你会怎么做?”身后顾襄的声音突然响起。“门主的命令,自然只有服从。我还能怎么做?”江朝欢有些奇怪地回头,却见顾襄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不信。那晚看到江朝欢对嵇盈风的亲昵,顾襄心中只有气怒痛苦。若是在从前,她必定会为抓到江朝欢的把柄欣喜若狂,立即禀报门主。可不知为何,这些天来,她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上报门中的想法,只恨他薄情寡义,负心薄幸。尽管急迫地想亲口问个明白,但她的骄傲使她无法再开口,终究还是选择缄默。沉浸在复杂难言的情绪中,江朝欢直直地盯着顾襄房间未熄的灯火。这时,身后一名玄衣男子走近下拜,恭恭敬敬地禀报:“主上,属下在赣州和平城死牢内找到了二十多岁的女囚和十几岁的男孩,两人相貌与谢酝,谢醇有些相似。但属下无能,内功深湛的四十岁女子还未寻到。” 一二零.利用 “扩大范围继续找。除了死囚,各大匪盗帮会,流徙刑犯,都在其内。”江朝欢转身看去,他这个最为亲信的手下柳营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是…可是…武功出众,相貌脱俗的中年女子实在难找…”江朝欢冷冷打断他:“传信叶厌,让他速从勿吉折返,沿路一同寻找。三日内把已经找到的那两个人送来,叫花荥一并回来复命。”“是。”柳营不敢再多言。行了一礼,正要退下,突然听到一声:“等等。”柳营忙回身:“主上还有何吩咐?”江朝欢走回屋内,不一时拿了两封信出来,嘱咐道:“立刻送到无虑派黄掌门和长白教苁蓉上人手中,这事不必让叶厌知道。”“属下遵命。”柳营俯身接过信。然而,他心中实在不明白,主上为何要为了谢家干冒大险。叶厌前去勿吉寻找孟九转尸体,花荥在潜龙堡附近搜寻王卫江所言的证物,皆是主上最重视的事情。却只为这一件事,停下了手上的一切,甚至动用了新近结识的,不甚稳固的别派力量,且连叶厌都瞒着,难道主上真的要背叛顾门…柳营不敢再想下去。脑海中浮现起幼时的一次次比试,遴选…若不是主上,自己绝不可能活到今日。就算主上真的想叛出顾门,自己也要拼命追随…柳营坚定地回头望了一眼,飞身而出。…十日之后,就是见分晓的时刻。沈雁回,岳织罗都老道精明,但愿不要被他们看出破绽。只是,这种事一旦做了,就是永远的祸患。想到顾襄刚刚问他的话,如果真的有一天,门主叫他取嵇无风兄妹性命,他也必定一样下不去手…早已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有些底线,终究无法越过…次日,当下人前来通报岳织罗,慕容褒因又请她去时,她明白,慕容褒因是选了第二条路了。本就性格软弱,没有主见,慕容褒因失忆后,更是前尘不再,无家可归。唯有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谢酽,一直陪伴、保护着她。若是让她离开谢酽,她无论如何不敢想象。但父亲做的错事,现在让谢家陷入无数麻烦。她问谢酽淮水派秘籍之事,谢酽却说从来没听说过家中有这东西。又不敢去问阮氏,无奈之下,只得又找来了岳织罗。岳织罗经过连日查探,已经想明白,若是广陵嵇氏手中真有玄隐剑,那嵇闻道也不至于弃之不用,却改编借鉴,形成自己的凤血剑和溯雪回风了。更不会让两个孩子都荏弱无能,投靠别派。看来门主说的没错,玄隐剑多半还是在谢家手里,只是谢家有家传神功水龙吟,所以阮氏还未曾教给儿女别派武功。“现今淮水派秘籍在谢夫人手中,但想要谢夫人拿出来换你的平安,恐怕很难。”岳织罗缓缓开口。“那…那怎么办?”慕容褒因也明白,阮氏并不喜欢自己。岳织罗把玩着手中竹笛,漫不经心地说着:“那就给她一个不得不拿出来的理由。你,她不在乎,她自己的儿女,还会袖手旁观吗?”听着她毫无波澜的话语,慕容褒因打了个寒战。岳织罗一瞥慕容褒因,继续说道:“久闻定风波疗伤治病的功效。若是让谢酝像嵇无风当年那样重伤濒死,谢夫人总不会还敝帚自珍,不肯用之救人。”“不…”慕容褒因无法相信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凄厉地叫了出声。然而,耳边响起了熟悉的笛声,她的心绪渐渐迷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河边堤岸,积雪渐消。岳织罗和沈雁回并肩而立,讨论近日进展。“我已经用蛊笛控制了慕容褒因的心神。这件事,她只能照我说的做。”岳织罗讲出了她的计划。慕容褒因武功不高,心志不坚,又有所挂碍。这样的人,最好控制。沈雁回轻摇折扇,笑道:“你若想用谢酝为饵,自己就可办到,又何必大费周章,假手于慕容褒因?”“我最看不得别人恩爱欢好,慕容褒因害了谢酽,还能大摇大摆嫁入谢府。我倒要看看,她一错再错,进而戕害谢酽亲人。两人,反目成仇的光景。”岳织罗依旧不假辞色,心中却跃跃欲试,“何况,我也是在帮二小姐。”“论起折磨人心,我的确不如坤主。”沈雁回收起折扇,侧头瞟了一眼身边的人,笑吟吟地离开。…长恨阁水榭,谢酝坐在太阳下,披着一条水貂皮毯子,正与嵇盈风和范云迢说笑。三人时不时抬头,看向不远处练剑的嵇无风。自从阮氏下令严查府邸,隔绝宾客,谢酝几日见不到新交的姐妹,烦闷不已。这日,她叫几人来陪伴,下人也不敢违抗。嵇无风穿着暗紫色短褂,头发束得好高。只见他手中长剑一抖,一式“凤泣血”使将出来,谁知剑锋偏了力道,反震脱手腕,直直插进土里。范云迢格格一笑,朝他扮了个鬼脸,叫道:“师弟,你内力不济,连剑都提不住,还是先去劈柴练练手劲。”嵇无风也不以为忤,甩开外袍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下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正要用手背抹嘴,眼前递来一块淡紫色的手帕,怔忡抬头,看到谢酝期待的眼神,他接了过来,嘻嘻一笑:“还是谢小姐好,你看看你,做为师姐,只知道嘲讽我。”谢酝脸上一红,瞥了范云迢一眼,却见范云迢浑不在意地还口:“谢姐姐人好,那我就当那个说实话的坏人。”从小到大,作为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人,谢酝无法继承家传武功,习武报仇,甚至不能像寻常女子一般,呼朋引伴,闲逛游玩。当看到风采卓绝,英姿照人的弟弟,朋友,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但嵇无风和她一样,一无是处,被人嘲笑,费尽力气也无法得到别人轻而易举,垂手可得的东西。与她不同的是,嵇无风身上有一种蓬勃的朝气和达观的心境。短短几次相见,她的目光就无法再离开嵇无风半寸。见嵇无风轻松回应,一如和旁人相处,并没有其他人对她异于常人的态度:下人的惧怕,母亲的偏爱,弟弟的忍让,外人的讥嘲…她忘却了自己的残疾,第一次敞开了紧闭多年的心扉。 一二一.计擒 范云迢挑眉发问:“在丐帮半年都没见你好好练武,现在突然这么努力,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我要杀了顾云天,为我姑父一家报仇。”嵇无风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祝你早日美梦成真。”范云迢翻了个白眼,却见一旁走来一个女子,纤纤柔柔地福了一礼,正是慕容褒因。谢酝对这个未来的弟媳向无好感,并不怎么搭理。嵇盈风却拉她坐下,好心解围。“今日临安开市,想必很是热闹。我想请几位一同前去赏玩,聊尽地主之谊。”慕容褒因说明来意。过年期间,很多商铺小贩都关门回家,二十六正是重新开张的日子。范云迢一听,连忙拍手叫道:“好啊好啊,自从来了临安,我还没出去逛过呢。”嵇盈风一向不会拒绝别人,也点头答应。谢酝正要出言拒却,突然想到和嵇无风作伴同游,又含羞点头。谁知,嵇无风却拿了剑起身:“你们几个小姐去玩,我就不去了。我还要练剑。”看到谢酝脸上失望的神色,嵇盈风善解人意地去拉嵇无风,劝道:“习武也不是一时之功,今天去散散心,说不定进境更快。”范云迢也道:“谢公子忙于接待来客,有你这个男子陪着我们,他也放心一点。”于是,几人改换便装,乘车出门。走到街市,前面已经被人群围地水泄不通,马车无法再进,几人便下车步行。虽然说是让嵇无风保护,其实谢府派出了数十名家丁跟随,丐帮也派了高手扮作商贩,游人,隐在暗中护卫。穿过一条成衣铺面巷子,范云迢看到个卖糖人的摊子,兴奋地叫了起来:“我要这个!”“呦,几位小姐公子生得这样俊,我照着几位捏成影像,肯定好看。”那摊主极会说话。嵇无风见那插着的糖人精致可爱,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余光撇到谢酝,却发现她紧蹙眉头。心念一动,想到她定是不愿捏出自己坐轮椅的样子,便道:“不必了。不如我们按照生肖买几个动物。”谢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头撞鹿,终于展颜。几人走走停停,买了一大包东西,都兴致勃勃,唯有慕容褒因兴味不高,似有心事。嵇盈风关切地问她:“慕容姐姐,你身子不舒服吗,不然我们回去。”话音刚落,五六个泼皮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就朝谢酝几人撞去。还未等他们出手,身后的护卫就围了过来,三两下打翻这些无赖。虽然有惊无险,但这一变故到底坏了几人兴致。范云迢也提议回府。这时,喧天锣鼓中夹杂了一阵尖锐的笛声。慕容褒因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开口:“前面有一家首饰店,我们去看看。”“也好。”谢酝想到回去后就要和嵇无风分开,便同意道。于是,一行人又迤迤逦逦走过一条街巷,便见一家金翠辉煌的店面,牌匾上题着“琼华斋”,门口熙熙攘攘,正是临安有名的妆饰店。店内进不得太多人,只有两名护卫跟了进去,其余的四面围住了这座小楼。几名少女见到金雕玉琢的各色钗环都爱不释手,一楼逛完,又上到二楼雅间继续挑选。却都没注意到,店中的客人越来越少,两名护卫已不在身后,身边殷勤介绍的伙计脸上露出狞笑…范云迢选中了一支步摇,回头要伙计包上,却正对上那人诡异的目光。她警觉起来,暗运内力,却发现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心知不好,她悄悄对嵇盈风说:“这里不对。一会儿你先走。”“来不及了。”伙计嘿嘿一笑。只见内力最弱的谢酝和慕容褒因软软倒地,范云迢握紧钗尾,猛然扑向伙计,同时大叫:“快走!”那伙计一把推开范云迢,就向嵇盈风抓去,眼见手就要触到裙角,嵇无风软倒之时勉力转了个方向,绊在伙计身前。瞬时之间,嵇盈风用尽全身力气奔到窗口,一跃而下…再次醒来时,身上被绳索绑缚,周遭依旧是锦绣辉煌,只是四壁光滑,仅有一面墙上有个小洞。看到有人进来,范云迢屏息阖眼,继续装睡。“主上,丐帮的人和谢府护卫已经清理干净了。”“嗯。”沈雁回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手下扮作泼皮欺侮几人,正是要引护卫和暗随现身,以便将其除尽。那人又忍不住开口,为兄弟求情:“主上,十一失手放走了嵇盈风,虽是大过。但可不可以念在他以往功劳,饶他一次。”“若是觉得六柄法刀刑罚太重,我可以把他送给坤主,或是路杀。”沈雁回笑道。想到坤主和路白羽的手段,那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出言恳求。隔绝了外面嘈杂的人声,房中只闻沈雁回摇着折扇的风声,那名下属退在一边,俯首待命。“是你!乾主!”不一会儿,嵇无风也醒了过来,看到眼前富商打扮的儒雅男子,心里一沉,奋力挣扎大叫,“你要做什么?”沈雁回转过身,对他一笑:“十二年前,哦不,是十三年前了。我对你做的事,今日手痒,想再做一次。”“那个人…是你?”嵇无风声音发颤,想到八岁那年,被顾门掳走,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不顾他的求饶哭喊,一寸一寸地打断他的筋脉骨头。全身打起冷战,他不敢再想下去。沈雁回一步步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别怕,这回,不是你。相反,我给你权力选择,是这位范小姐,还是那位谢小姐呢?”“你…你别做梦了!再不放我们回去,我爹爹不会饶了你!”绝望的声音,范云迢终于忍不住“醒来”叱骂。然而,久闻顾门乾主盛名,范云迢心中也明白,落到他手中,只有凶多吉少。就算是爹爹来了,也不会是其对手。左右顾盼,看到慕容褒因和嵇盈风不在,她松了口气,暗暗期待她们是逃了出去。沈雁回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轻摇折扇缓缓说道:“可惜缺了两位小姐,失色不少。嵇公子,这道题目简单了一半,你可想好了答案?”嵇无风怒目而视,并不答话。沈雁回手一抬,那名属下便在范云迢右腿上一捏,只听“咯吱”一声,混杂着凄厉的惨叫,她的小腿骨被生生捏断。“你到底想要什么?别伤害她们,我都可以给你…”嵇无风瞠目欲裂,大声狂叫。“我要你做选择啊,嵇公子记性这么差?”沈雁回淡淡一笑,悠闲地摇着折扇。 一二二.变数 “你杀了我!不要动她们!杀了我!”嵇无风浑身战栗怒吼着。沈雁回摇了摇头,叹道:“十三年前,我也没伤了你的脑子啊。嵇公子难道听不懂我的话吗?”“不要…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不要…求求你…”沈雁回直起身,收了笑意:“我的耐心有限。一柱香时间,你若选不出来,我只好两个都下手了。”室内静得可怕,嵇无风环顾左右,范云迢痛地晕了过去,那属下又以金针刺穴,迫她苏醒。另一边,谢酝也已经醒来,正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不敢出声。那柱香转瞬间便燃到了一半,嵇无风急促地喘息,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想办法,然而一切都表明着,挣扎拖延只是徒劳…一个是师父的女儿,相伴半年,天真活泼的师姐,一个是兄弟的姐姐,本就命途多舛,时乖运蹇…哪一个,能经受得起摧筋破骨之痛,海沸山崩之悲?“嵇公子,想好了吗?”清润温和的声音,仿佛是在问他晚饭吃哪一种。死死咬着下唇,拼命摇头,嵇无风喉咙里硬挤出几个字:“冲我来…”“好,看来嵇公子是想让两位小姐都尝一尝当年你的滋味了。”沈雁回沉吟片刻,目光停在了范云迢身上,“既然谢小姐已经腿脚不便,那我们先把范小姐弄成一样好了。”那名属下不等吩咐,已经上前按住了范云迢的左腿。还未用力,范云迢便发出了惨叫。她不过十六七年纪,初遭大难,腿上剧痛,心神早乱,这时拼命惊叫闪躲,哀求地看着嵇无风。“不要,不要!”嵇无风连连狂呼,涕泪交流。“不要?那么你是选谢小姐了?”沈雁回走到谢酝身边,作势欲抓。谢酝自始至终平静地看着嵇无风,没说一句话,这时却决然开口:“动手。”“哦?谢小姐大义凛然,舍身相代。不过你可没有权力做主,我要嵇公子亲口说出来。怎么样,嵇公子想好了吗?”嵇无风已经抽噎难抑,说不出话来。沈雁回却步步紧逼,一把握住嵇无风的手,悠悠说道:“如果你同意,只要点一下头…否则…”范云迢绝望的哭声充斥在耳边,嵇无风只觉头痛欲裂,再也不想思考…终于,他的头缓缓点了下去…“哈哈哈…”沈雁回纵声大笑,“看来嵇公子也不过是以貌取人,负心薄幸的凡夫俗子,身体残缺的便可以舍弃,只肯保全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他的右手五指箕张,凝聚内力,一寸一寸地抚上谢酝双腿。真气到处,筋骨寸断。尽管谢酝的双腿生来残疾,感觉不到疼痛,但骨头碎裂,筋脉折断的声音沉闷地击中几人心脏,心胆俱碎。然而,谢酝并不顾念那双狠辣的手,只是木然地盯着嵇无风,发出惨烈的笑声。原来,自己终究是被舍弃的那个。即便在他心里,也没有任何不同。生命中第一次燃起热忱,拾得希望,却碎裂地那么快,那么彻底。仿佛大梦一场,梦醒成空…而嵇无风在巨大的刺激下终于崩溃,半昏半醒之间,只剩下徒劳的呓语…不过几个眨眼间,沈雁回的手又一次摧毁了她早已残废的双腿,已经走到谢酝腰间。再使力时,她的上半身就要和腿一样,终身残疾,性命垂危了。谢酝终于无法再冷静,双目腥红,蓄满泪水,等待着末日的来临。范云迢也止住了哭叫,紧张地看着谢酝。沈雁回微微一笑,两指合拢,正要使出他平生最得意的绝学,点绛唇。突然,一个身披红袍,戴着玄铁面具的人闯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跪下禀报:“主上,外面被谢府的人围住了。”“没有一点规矩,这也值得如此惊慌吗?”沈雁回动作一顿,怫然不悦。“属下知罪。只是,不光谢府的人,还有丐帮,少林…谢府的好多宾客,大概有几百人,把这里四面都围上了。”沈雁回哼了一声,面不改色,昂然走了出去。透过邻室的窗子,只见楼下熙熙攘攘各派豪杰围在院外,有的手持火箭,有的拿着长矛,各个义愤填膺,呼喝叫骂。谢夫人站在最前面,正带领众人撞门。“就算嵇盈风逃了回去,也不该知道这处所在。难道是你设下的圈套?”尽管处境危急,沈雁回却仍淡然回头一望,墙边那透过小洞看到了全部过程的慕容褒因。被适才残忍的一幕所震慑,慕容褒因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目眐心骇,这时恍若未闻,无力对答。沈雁回本以为慕容褒因是假作被蛊笛摄魂,故布此局,引他出现,再派人围剿。可见她失魂落魄的神色不似作伪,又想到若是设局,他们不会来得这么晚。既然并非对方设下圈套,有备而来,沈雁回便放下了心。“主上,那些人已经撞开了门,闯进了院子里。我们的人抵不住了。”廿一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沈雁回这次行动只带了十个下属,绝难与数百名各派高手硬拼。只是这座小院前后院门皆被围住,想辟出生路逃走都不成。但他冷笑一声,步回邻室,毫不惊慌。就在众人拼杀硬闯之时,却见门口一个俊朗清逸的中年男子摇着折扇高视阔步,悠然走出。后面几个属下持刀架着谢酝和范云迢。很快有人认出他,怒喊:“乾主,是你!”谢夫人和范行宜看到自己的女儿,则惊叫出声:“酝儿,你这么样?”“云迢,你受伤了?”见两人张皇失措,就要冲上去,少林去而复返的净寂大师挡在前面,朗声说道:“沈施主,你劫持弱质少女,人神共弃,有违天和。若是你立刻放了三人,我们也可饶你一条性命。”“哈哈,正月十五长恨阁净空折戟,落荒而逃。没想到今日又来了个净寂,少林的脸皮之厚,才是人神共弃。”沈雁回纵声大笑,众人顿觉心口烦闷,忙运功抵挡。 一二三.激战 不想那日大失脸面的事竟真的传了出去,净寂羞愧难言,振袖退下。谢夫人却已经恢复了镇定,她从得知女儿被掳后,便立即召集府中宾客一齐来援,指挥若定,颇有巾帼女将风范。这时也不再看女儿,高声说道:“今日天幸,教我们遇到四主之首,顾门大恶。对他这种人,也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我们倚多为胜,各报仇怨!”众人多有亲友死在顾门手中,这时群情激愤,一同振臂高呼:“锄奸去恶,诛杀乾主!”“哈哈…”沈雁回缓摇折扇,竟似浑不将群雄放在眼里,“那我就来领教各位的高招。”谢夫人长剑一抖,率先发难。沈雁回不闪不避,待剑尖迫近心口,骤然回手一捞,将谢酝挡在身前。谢夫人大急之下回撤剑势,手臂一麻。这时,范行宜也从旁攻来,他外号金错刀,不仅一只金笔使得精湛无匹,书法亦是一绝。只见他金笔一点,直取沈雁回肋下穴道。沈雁回却依样施为,右手提起范云迢挡架。谢酽和嵇盈风从两侧夹击,一个喝道:“褒因在哪?”一个叫着:“你把哥哥怎么了?”群雄纷纷围上,各施绝招。沈雁回一手提着范云迢,一手提着谢酝,闲庭漫步一般。众人兵器贴近,谢酝两人便挡在前面,于是各个都只得临时撤力,不少反倒招呼到自己人身上。围斗半晌,群雄左支右绌,沈雁回反倒悠然自得,不见喘嘘。谢夫人眼见情势不利,碍于两女在手,远处的火箭也不敢放射。忽而扬声叫道:“不必理会我的女儿,大家攻他左边。”原来她见谢酝一直昏迷不醒,口角流血,还以为她已经被害。想到丈夫的大仇,便也顾不得女儿,惟愿杀了沈雁回,振奋正道精神。谁知,谢酝却只是心如死灰,不愿睁眼而已。听了母亲的话,她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所有人都只把我当做累赘,连母亲都不要我,我这个残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此心隳摧,再无生念,她索性闭气晕去,只求一死。谢夫人含泪刺出一剑,沈雁回左手一抬,用谢酝护在身前。风声骤紧,谢夫人一狠心,剑势不减,竟要贯穿谢酝右臂插入沈雁回身体。不料,见谢夫人果真不管女儿,沈雁回反倒将谢酝一抛,反手格开长剑。他左侧门户大开,却反而哈哈大笑,折扇一挥,逼退数名高手。谢醇接住谢酝,巨大力道之下,她已被震醒,饮泣一声,猛一使力,口中鲜血喷涌而出。谢醇慌忙看时,她竟咬舌自尽,急点她穴道抢救。谢夫人余光瞥到这边,心神一乱,方知沈雁回是故意作态,引她伤害自己女儿。诛心之举,莫过于此。心中大恨,谢夫人招招带了杀意,各派顶尖人物随之攻来。沈雁回不疾不徐地将范云迢也扔到一边,空手对数十高手围攻,一时竟也不露败相。斗到酣处,沈雁回叫了一声:“带出来!”只见他的手下又把慕容褒因和嵇无风押了过来。沈雁回折扇一扫,无数银针疾射而出,立刻便有数十人中招倒地,身前空了一大块。唯有谢夫人和范行宜紧逼而上,沈雁回接着收了折扇,将点绛唇化在扇骨之上,以纸扇接谢夫人长剑,右手则推出一掌,阻住范行宜金笔来势。三人皆用尽平生之力,所学之精。面现红光,袖袍鼓荡,实乃内力的对决。余人神驰目眩,不敢近前。只见白光闪逝,轰然一声,谢夫人长剑折断,点绛唇透过长剑打到她的穴脉之上,呕出一大口鲜血。范行宜的金笔也熔成金水,如雨点般射向四散众人,他抚着胸口连退三步。两人暗暗心惊,骇于沈雁回内力之强。却不知沈雁回虽神色自若,折扇却也寸寸断裂,两臂酸麻,内腑剧震,血气翻涌至喉头,和血吞落。这一时机若是有人来袭,哪怕如嵇无风般武功低微,也能将沈雁回打成重伤。可是,群雄皆慑于其势,无人敢上前。数息之间,沈雁回已经调好内息,环视一周,两手抓起嵇无风和慕容褒因,纵身而起,飞向院门。一时群雄围至,各种兵器挡在身前。然而,碍于嵇无风两人,又是无法施展。沈雁回寻瑕抵隙,分花拂柳,倏忽间便掠至门口。谢酽挺刀追来,沈雁回将嵇无风向前一送,递到刀刃上。右手凝气于掌,目光于惶惶众人之中一定,排山倒海的一掌推向置身群雄中的江朝欢。众人大惊,纷纷后退。江朝欢虽也始料未及,却本能地翻手一扬,持剑相抵,内力自然而然倾泄而出。沈雁回掌力与他剑气激荡之下,青光熠熠,飞沙走石,各自一凛。贴近江朝欢身边时,沈雁回极细微的声音钻入他耳中:“最好别是你。”心神一震,江朝欢与他目光相接,嘴角勾起冷笑,随即生生收回内力,硬受了他一掌。一片惊呼声中,只见江朝欢的身子飞出几丈远,狠狠摔落在地,连呕数口鲜血。“沈…你疯了!”顾襄救护不及,又惊又怒,指着沈雁回大喊。嵇盈风也勃然变色,奔去相扶。沈雁回缓缓摇头,一步迈出院门,最后将慕容褒因高高一抛,叫道:“这是慕容义的女儿,先到者得,哈哈…”眼见他的身形倏然飘远,无数暗器朝他背心发去,却被他袖袍一卷,一一振力射回。转眼间人影不见,只闻其笑声绵绵不绝。群雄当中却也有一半舍弃追逐,反而去抢慕容褒因。小小院落之中挤满了人,迈足不开,谢酽腾空而起,抄手去接,蓦里却伸出了十几双手,皆朝慕容褒因抓去。适才戮力同心,共御强敌的群雄转瞬间为了慕容褒因便同室操戈,反目成仇。最近的何少君首先一招“捞月手”便拉住她手臂,向下一拽。谢酽大急,以刀背拂穴,逼退何少君。另一边班寅卯一拉她裙角,又将她拉远了几寸,多了十数人去拦谢酽。形格势禁,谢夫人也放下谢酝跃起抢夺,高手一出,眼见就要触到,净寂大师身形暴起,朝慕容褒因发了一招“金刚般若掌”,止住她的下堕之势。只见慕容褒因的身子越过众人头顶,反向飞出。 一二四.威胁 谢酽用尽平生力气扑去相救,却终究晚了一步,慕容褒因重重摔落在地,立时昏了过去。谢家人抢上去查看时,只见慕容褒因后脑磕在地上,一滩血染红了地面,所幸尚有气在。谢酽凝泪怒视群雄,喝道:“若是褒因有事,我定不会放过你们所有人!”群雄瞠目,唯见谢酽小心地抱起慕容褒因,愤然离去。别院一战,正道数百人敌不过一个沈雁回,倒落得多人受伤,折戟而归,震惊江湖。谢家忙召大夫来看视,慕容褒因所伤甚重,且是伤在了头部,多日未醒。范云迢只是小腿骨断,将养几月便可痊愈。然而,谢酝双腿被废,永远失去了站起来的可能。又加上咬舌自尽,虽然未死,却也咬坏了舌根。但最骇人听闻的,是她能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要出家。谢夫人百般劝阻,谢酝却再无言语,自行断发,以表决心。宾客之中,除了中沈雁回银针的,又有范行宜等人受了内伤。众人中,却还属江朝欢内伤最重。顾襄也再顾不得赌气,日日去江朝欢房中照料。他以肉身相迎乾主凝满真气的一掌,若非内力深厚,遇敌时自然而然地充盈护体,早已心脉俱断而亡。饶是这样,也昏迷了两三日,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伏在案边的顾襄。他微一运力,立觉心肺剧痛,不由咳了两声。只是这一点声响,顾襄便醒了过来,惊喜地叫道:“你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我没事。”江朝欢对她一笑。顾襄心跳得飞快,扶他坐起后转身去温药,又叫孟梁来看诊,折腾半日,这才放心。她坐在床边,突然想起一事,恨恨地开口:“沈师叔,他为什么对你下手?是不是疯了?你醒来就好,我们这就上报爹爹,叫爹爹重重罚他。”说着,顾襄就起身要去准备笔墨。江朝欢忙拉住她的手,道:“等等…他为什么对我下手,你真的不知道吗?”顾襄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我怎么会知道,这几日他也没有来见我。”“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我吗?”“怀疑你?怀疑你什么?”顾襄摸不着头脑,凝眉半日,才想到:“你是说谢家能找到沈师叔,带众人围攻。沈师叔怀疑是你泄露了他的计划?”未等江朝欢回答,顾襄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他和岳师叔的计划又没告诉我们,凭什么怀疑到你头上?”“他怀疑我,也是情有可原。能知道那处别院的人,只有这么几个。你是门主的女儿,坤主与他一力同心,搭档数十年。也只有我,才有嫌疑。”江朝欢淡淡一笑。顾襄拂袖而起:“荒唐!我看多半是他自己的手下背叛,或者这许多宾客,总有消息灵通的。无缘无故怀疑自己人,不明情况就下死手,是谁给他的权力?我必要上报爹爹,为你报仇。”她竟如此信任自己?江朝欢心中一片茫然,沉吟半晌,终究还是问了出来:“难道你就丝毫也不怀疑我?”“当然。无论如何,我永远相信你,绝不会对你有半分疑心。”仿佛是天经地义般,顾襄脱口而出。随即触到江朝欢的目光,她脸一红,低下头去,才察觉到刚才说的话如此暧昧。“小江哥哥,顾姐姐,不好了,那个慕容褒因醒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孟梁推门而入。顾襄忙起身拉住他:“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她醒了就醒了,有什么不好?”“哎呀,她的失忆也好了,想起来了聚义会的所有事情,却反而忘了前几日被掳走发生的一切。”孟梁跌足急道。“什么?怎么会这样?”顾襄与江朝欢相顾失色。“记忆是不可能永远抹除的。师父暂时封住了她的一段记忆,可这回恐怕是摔到了脑袋,让她又想了起来。然而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痛苦,又是她想要忘掉的,是她自己选择遗忘…这可怎办啊…唉…你们干嘛去…”孟梁踱来踱去,一转头,却见两人已经跑出门外。“喂,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可以下床走动…”孟梁顿足一叹,追了出去。…“少爷,江公子和林小姐求见。”慕容褒因房内,匆匆走进一名婢女,向谢酽通传。谢酽一怔,便道请他们进来。慕容褒因却心里一震,想到聚义会那日所见,他们两个分明是…自从慕容褒因醒来,记起前尘往事,尚在纠结自己对谢酽的所做所为,还没来得及告知此事。这时乍然听到两人名字,又见下人态度,便知谢酽还被蒙在鼓里,忙道:“谢公子,他们是…”“是什么?”江朝欢沉稳有力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江兄,你身子好些了?这回教你被连累,是我们谢家亏欠了你。”谢酽起身相迎,抓住了他的手。江朝欢走到床前,又按谢酽坐回床沿,说道:“酽弟何必见外?听说慕容小姐醒了,师妹很是高兴,定要拉我来看视。只怕打扰慕容小姐休息了。”慕容褒因看到这一幕,急得挣扎坐起,叫道:“谢公子,你…你还不知道吗…他们其实…”“其实什么?”见慕容褒因突然不说了,谢酽追问。慕容褒因面色惨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头说道:“没什么,我想和江公子,林姑娘说几句话。”谢酽越发奇怪,回头看时,江朝欢一脸平静地站在身后,并无异样,也只得回答:“那好,我去给你温药了。”“你是什么意思?”待谢酽走远,慕容褒因才咬牙开口。谢酽没看到的是,在慕容褒因要说出他们身份之时,江朝欢手中把玩着那枚两人结拜时,他相赠的刀坠。在那个角度,慕容褒因看得分明,谢酽却一无所知。江朝欢状似若无其事,但他迸发出杀意和威胁的眼神,让慕容褒因不敢再说下去。“你认得这块刀坠,不是吗?”江朝欢冷冷地说着。手中用力,那块刀坠倏然间碎成粉末,从他指间流下。 一二五.致歉 慕容褒因看着江朝欢瞬间碾碎坚玉,不敢相信他内力有如此之强,震慑之下,张口结舌。顾襄在后,却见他后背微微发颤,分明是内伤未愈,却强用内力,更损心脉。忙暗暗将手放在他灵台穴上,渡气相助。“你是在用谢酽威胁我?可你别忘了,这是在谢府,只要我说出你们的身份,你们两个难道能敌过谢府众多高手?”慕容褒因强作镇定。“慕容小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江朝欢嘴角勾起冷笑,“谢酽能活到今日,全仰赖他的无知。你也应该能看出来,我的武功就远胜谢酽。你若执意教他知晓,我们虽不敢说全身而退,但杀一个谢酽还是绰绰有余的。”“没错,慕容小姐,令尊还是我爹爹的手下呢。你应当知道,顾门的实力,远非谢府可敌。我若出事,爹爹不会放过谢家满门。唯有维持现状,才能保他们平安。”顾襄走上前,展出令牌,上面一个“顾”字凌厉刺目。慕容褒因惊地缩起身子,叫道:“双姝?你是顾云天的女儿?从聚义会开始便是在骗我们?”“我们前去聚义会,便是奉命监视令尊。如今,爹爹是叫我们查探广陵嵇氏的武功。我们的目标从来都不在谢酽,你大可放心。”顾襄随意捏造了几句,将嫌疑撇清。“我不信…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瞒他…”慕容褒因捂住耳朵,连连摇头,泪盈于睫:“不可以,我害了谢酽那么多次…我不能再骗他…不能…”江朝欢温颜安抚:“别紧张。我们在谢酽身边埋伏已久,谢酽不是还好好的?只要你装作无事发生,这一切就会一如既往…”“不…不…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我怎么可能相信顾门…”“信不信由不得你。你若忘掉此事,谢酽还有一线生机。你若非要将我们的身份宣扬出去,那谢家就只有一起陪葬。”顾襄厉声喝道。慕容褒因拼命摇头大叫:“不…不…来人啊…来人…”“那好,让我们假设一下慕容小姐说出去的后果。”江朝欢冷冷地打断她,“谢家与顾门有生死大恨。谢酽得知我的身份,必然会来找我报仇。这样,本来我不必杀他的,却不能不下手自保。而谢家,本非顾门的目标,却也只能以卵击石,玉石俱焚。”江朝欢步步紧逼,拿住她的手腕狠狠开口:“你应该明白,你只有闭口不言一条路。这样,待我们得到嵇氏武功后,自然会离开,你的谢酽,谢家不会有一点危险。相反,你若是轻举妄动,徒生事端,则是在带累谢门走向死路,自取灭亡。”语毕,他摔开慕容褒因手臂,冷笑一声,拂袖而去。慕容褒因望着地上的碎玉粉末,泪水涟涟而下,不住呢喃:“酽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就好了?毕竟慕容义也是死在我们手里,仇人就在眼前,慕容褒因会不会还是要告诉谢酽?”走出门后,顾襄不放心地问江朝欢。“不会,在她心中,谢酽活着,比一切都重要。”适才强运真气,又耗费心力半晌,江朝欢声音发颤,脚步一踉,险些摔倒,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抬头一看,却是沈雁回。“我情急之下下手太重了。这次是我不对,还望你别和我计较。”沈雁回语气真诚,搭上他脉关,欲输内力疗伤。“无妨。”江朝欢推开他手,调息片刻,才吐出两字。顾襄怒视着沈雁回,正欲出言指责,却被江朝欢制止。顺从地住口,顾襄扶着他擦身而过,只留下一道恨恨的目光。望着两人相偕离去的背影,沈雁回驻足半晌,若有所思。这几日他震怒之下,严令手下调查何人泄密。然而,多番查探,却是嵇盈风在嵇无风身上放了广陵嵇氏密法沉水香,可引来流香萤,才能追踪到他们的位置。确实是他自己的疏忽,放跑了嵇盈风所致,与江朝欢没有半点干系。一经查证,他连忙来找江朝欢道歉。在顾门十数年,江朝欢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本不愿加以怀疑,但事情水落石出,他心中不安的感觉却分明越来越强…江朝欢虽未回头,却也感受到了那一道灼热的目光。此举,终究太过冒险,即便调查起来天衣无缝,但总归不免让人第一个怀疑上他…想起那日嵇盈风跌跌撞撞地跑回谢府,在门口撞上了他,慌慌张张地讲道,慕容褒因一行人皆被掳走。听到“琼华斋”这个顾门联络点,他已经知道必是沈雁回所为。他和嵇盈风说,自己有办法救几人,只是决不能说出去是他告知的地点。并教给了嵇盈风一套说辞,让嵇盈风速速入府禀报谢夫人。这几日嵇盈风未曾来看自己,想必就是她也在怀疑,自己为何会知道那处院落。只是,江朝欢相信,嵇盈风虽不解,却无论如何不会出卖他。不过,这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是为守着自己最后的那点良心吗,还是对所谓兄弟,情义尚抱有幻想…“主上,柳营、花荥前来复命。”夜间,身披玄衣的一男一女悄悄来到江朝欢房中。“人带来了?”“是,他们是等候秋决的死囚,这个少年本身习武,属下已经给他们灌了哑药。”柳营将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女和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推上前。江朝欢走近二人,细细观察,向花荥道:“这两人的骨相和谢酝谢醇相类,但皮肤,五官差别甚巨,这几日你要尽快照着谢酝姐弟的形貌,为他们易容改造。还要注意一些细节,谢醇使刀,右手当有茧子。谢酝常年坐轮椅,小腿必然萎缩。”花荥擅长毒经医理,当下躬身领命,道:“请主上放心。但是谢酝天生残疾,恐怕不好作伪。”江朝欢告诉了他们沈雁回又将谢酝双腿经脉筋骨折断之事,花荥喜道,这倒是掩盖了她原本的残疾,省去了一大麻烦。“给她服下止痛的药物。”江朝欢吩咐,同时点了那少女几处大穴。那女子虽口不能言,但满脸惊恐,连连摇头。花荥道:“让属下来就好,主上不需亲自动手。”“不。你的功力和乾主相去倍蓰,恐有破绽。”仿佛预感到大祸临头,那少女眼中蓄满泪水,乞求地望着江朝欢。明眸纯净,竟与顾襄有三分相似,江朝欢不忍再看,只得将她眼睛遮住。他从不以细枝蔓叶折磨人为乐,第一遭做这种事,踌躇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潜运内力,伸出手去… 一二六.相认 “主上,好像有人来了。”已近尾声,江朝欢震断她最后一道经脉,缓缓收手,嘱咐道:“你们退下,好好给她医治。”两人领命,迅速离去。只闻来人脚步声越来越近,江朝欢适才耗费太多内力,忙坐下调理内息,不敢轻忽。遽然一道剑光闪过,挟着洪流巨浪般的内力迫来。这霆不暇发,电不及飞的一刻,江朝欢本能地反手横握剑鞘,抵在胸前。锵然一声,内力相激,两人长剑双双脱手,各退三步。看清来人,江朝欢还以为是慕容褒因到底泄露了他的身份,沉声道:“谢夫人夤夜来犯,可是晚辈有所得罪?”谢夫人肃然走近,目光死死定在他身上。只见他虽面不改色,但嘴角一道血迹殷然,谢夫人叹了一声:“你重伤之下,我占了些便宜。但以你的年纪,内力已经无出其右。”江朝欢内府气血翻腾,强运内力,又激起旧伤,几乎支撑不住。但大敌当前,他毫不显露,身形巍然,全神戒备。谢夫人凝眉半晌,倏然挺剑揉身而上,江朝欢震剑出鞘,与之缠斗起来。初时谢夫人尚使阮家太行剑术,但数招之后,她横剑一挑,一声清啸,换了套丰神俊逸的剑法。剑锋游走,声若箫吟。剑气纵横,势如凤鸣。每一招,每一式都无比熟悉,镌刻在心底。却又那么陌生,遥远地仿佛前世的回忆。以“雏凤清声”起手,依次“鸿轩凤翥”、“景星麟凤”、“凤管鸾箫”、“山吟泽唱”…连自己都只会前三式,为什么全部七式她皆丝毫不差?为什么她要在自己面前使出这套剑法?心神剧震,剑影渐渐模糊,江朝欢的头脑中一片纷乱。恍惚之间,手中剑招已经散乱,再无招架之力。不知何时,右臂已中一剑,长剑脱手。谢夫人倒悬剑锋,纵跃而起,正是最后一式“世济其美”。清越的剑招化归沉寂,只剩一片肃杀,谢夫人的剑尖泛起杀意,抵在江朝欢心口。“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江隐,你可认得这凤箫吟?”十三年未曾听过的名字,陌生得仿佛不是自己。但谢夫人决绝的语气,分明不是在询问试探。“夫人认错人了。”江朝欢勉强吐出几个字,不敢触及她的目光,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为什么不敢承认?因为你不止是江隐,淮水派掌门江玄的儿子。还是顾门之人,对不对?”谢夫人厉声喝问。“世济其美,不陨其名。凤箫吟以此式而结,其意在何?便要后人继承前代的美德。武功荣耀,权势地位,皆在其次,但立身之本,为人之道,岂容有丝毫差错?”“你弃族叛门,委身事敌,可还记得你爹娘,你师兄师姐,淮水派满门,是如何死于顾门之手?”“你自甘堕落,陷入邪魔外道,可对得起你爹娘,对得起淮水派的一百三十三口?”“你认贼作父,残害正道,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死后更有什么资格见你江氏列祖列宗?”“你罔顾伦常,全无心肝,忠孝仁义弃如敝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句句诘问皆如利刃,狠狠剜在江朝欢心口,无从辩驳。他不顾谢夫人眼中冲冠眦裂的怒火:“既然夫人这样看我,我无话可说。”怒其不争,谢夫人全然不解:“为什么…就算淮水派覆灭,你爹生前也有很多至交好友,亲朋故旧。就算不来我谢家,你的母族广陵嵇氏,少林派,淮扬帮…,你去投奔哪里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投身顾门,堕入魔道?”“为什么?”江朝欢冷笑连连,“我爹死后,乾坤二主奉命剿灭余孽,誓约合盟的五大派作鸟兽散,徒留我淮水派孤身御敌。”“淮州死战半月,师兄师姐死伤大半。母亲向平日受爹爹恩惠的淮扬帮求救,却反被出卖,鹤师兄以下,全被害死。只有寥寥数人逃了出来。”“我们西行躲避,嵇闻道却趁夜盗走母亲的包裹,弃我们而去,又留下记号,引顾门追来。”“终于,坤主追上了我们,母亲为免被俘,在碧水峡抱我跳崖。摔落地面的前一刻,母亲向我击了一掌,减缓了下堕之势,可她自己,却受反力下行更快…”“自此以后我明白,无人可靠,朱紫难别,我发誓再不相信任何一人。”“既然天下人皆负我,那我就将这一世恩仇,独力终结!”心中郁结无数日夜的话,第一次宣之于口,江朝欢心情激荡之下,又呛出一口鲜血。谢夫人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可怪天道不公,人心叵测。但你真的想将淮水江玄的令名毁于一旦,让他身后蒙羞吗?我要你退出顾门,重归正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不会离开顾门,我也不会再做江隐。史书工笔,江玄的儿子早已死了,必不致牵连淮水派名声。”谢夫人满脸失望,摇头嗟叹:“这十三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寻你。因为未曾找到你娘和你的尸体,我总怀有一丝幻想,希望你们还活着,希望你和你爹一样,成为正道楷模,济世豪侠。”“昔日水龙吟与凤箫吟一见如故,八拜结义。北刀南剑,名动江湖。那年你爹游经临安,曾来我府中小住。两人日日切磋,我也醉心剑法,在旁看得心痒。但我非淮水派弟子,你爹便将凤箫吟从头到尾口述了一遍,又一连七日演示给我看。其胸襟之广,素所未见。”“我遵守江湖规矩,别派武功只述不作,虽已学会,口诀却渐渐忘了。”“然而,淮水一役,江氏满门覆灭。我便想着,若是你真的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你,教给你凤箫吟,决不能让这绝世剑法就此失传。我没日没夜地回忆,整理,连自己的孩子,府中之事都不管了。待我终于手录下凤箫吟全篇,十几年已经过去。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找到你了。”谢夫人苦笑一声。“夫人是如何认出我的?”隐姓埋名十三年,从未被人看破身份。江朝欢想不明白,为何谢夫人短短几日就认出了他。“直到那天别院之中,乾主向你偷袭,你本能之下,反手横握长剑相抵。这不是凤箫吟的起手式,却是你爹自行改动的进招习惯。他曾说过,是因为他内功渐臻大成,无需以剑刃回应,制敌先机。你爹早已不收亲传弟子,但你是你爹亲自教诲,普天之下,只有你和你爹的手法一模一样。”“看到那一招,我当场愣住。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活着,还长大成人,武功高强。苍天有眼,教我又遇到了你。”“可是我只惊喜了一瞬,就听到和你一起的女子对乾主叫着:“沈…你疯了。”或许别人没注意到这句话,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分明是相熟之人的语气。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我派人跟踪了你几日。直到你和慕容褒因说的话,我在隔间偷听到了…我还是不愿相信,你会是顾门的人…”“我不知该作何心情,一刻也再忍不了,我只想听到你亲口承认,又怕听到那个答案…”江朝欢生硬地打断她:“夫人心细如发,所言毫无偏差。”朔风如刀,透骨生寒。“但江隐已经死了,现在,世上只有顾门离主江朝欢。” 一二七.过招 “你是执意要在这条错路上走下去了?宁做世人唾骂的邪魔外道,也不肯回心向善,矫邪归正?”谢夫人含泪怒斥,长剑一扬,抵在江朝欢心口。寒月高悬,寂寂无声。手腕一抖,谢夫人连连点头:“好,那我今日就替江玄清理门户,保全淮水声誉!”今日毙命于此,或许好过死在旁人手中,江朝欢闭目以待,心中只剩一个念头,那便是穷其半生未竟的心愿,终究无法完成了。然而,预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默立许久,谢夫人却抛下了长剑,转过头道:“想来我就这样杀了你,你心中也无法服气。既然我是为淮水派肃清门户,那我们就用凤箫吟打一场,我定要让你心服口服。”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册,扔在江朝欢手中,道:“这是凤箫吟剑谱,我给你两个时辰,不管你能学会多少,天亮之前,我们公平地比一次,到时候你若敌不过,便无须再怨天尤人。”江朝欢微觉奇怪,谢夫人却不再理他,自行走到院子另一角坐下。翻开剑谱,果然是淮水派的立派之本,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凤箫吟。七岁之前,只曾学到第三式,就此再无缘得见。而那不甚纯熟的几招这十几年却也从未敢使出来过。江朝欢虔诚地捧着剑谱,透过那一字一句,一图一画,勾起了深入血脉的回忆。两个时辰过得飞快,晨光熹微,谢夫人持剑走来:“怎么样,凤箫吟比穿云破如何?”“穿云破强势霸道,凤箫吟绵长清越,乍看大异,其韵略同。穿云破的全部八式都以倒刺,反手为主,意在冲破窒碍,涅盘重生,与凤箫吟第六式化鸱为凤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想来是顾云天与我爹对战之时,我爹频频使出这一招,让他有所开悟,化出穿云破来。”谢夫人认同地点头:“没错,五年之前,我与顾门之人交手时就看了出来。由此可见,顾云天资质绝佳,实乃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顾门兴盛,也不无道理。只可惜,他倒行逆施,为祸武林,终究只是一代枭雄,无法为正道所容。”“何为正,何为邪?”江朝欢反问道。“少林是公认的武林魁首,但当年五大派与顾门作战,少林却第一个败退而逃。顾门屠戮淮水派时,受其荫庇的江南门派皆望风而靡,无一人施以援手。到了欺侮孤女幼子之时,却一呼百应,纷至沓来。这便是所谓正道的作为吗?”“看来你是执迷不悟了,好,今日或是我诛邪证道,或是你斩灭前尘。你不必有所顾忌,我也不会再手下容情!”锵然声落,谢夫人横挽剑身,攒成半圈,激起清灵风啸,正是凤箫吟第一式“雏凤清声”。适才所学的招招式式飞快地闪过脑海,江朝欢反手横握长剑,一招“化鸱为凤”自然而然地使将出来。两剑相抵,青光纵逝,瞬间带起雪土纷扬。未等谢夫人撤力,江朝欢首先变招为“山吟泽唱”,旋身而起,连抹复挑,剑锋殛划一十三下,将谢夫人逼退两步。“好!”不意他竟在两个时辰内练成这最繁杂的一招,谢夫人也不由喝彩。两人持三尺青锋,使同种剑法,皆穷尽平生之术。一时各擅胜场,难解难分。谢夫人十年功力,纯熟无比,本占了先机。但穿云破与凤箫吟源出一脉,江朝欢习来得心应手,另有所悟,在招数转寰之间,更是躬身践行,一日千里。几十招下来,已经褪去青涩,渐趋圆融。尽管内伤未愈,但江朝欢全然不顾,每每运力提气,经脉剧痛,反而使他更加清醒。左手在剑身上轻弹一下,他反退半步,“山吟泽唱”挑抹七次,光华未竟,转为“景星麟凤”。剑身轻颤,已经距谢夫人颈间不到半寸。这是他对招之时,灵光乍现所创。取穿云破中绝技“破云穿心”,以其凌厉之意,化在“山吟泽唱”与“景星麟凤”之间,便可惑诱敌人挺剑架护腰腹,却来不及再变招相救胸颈。江朝欢更是在其中糅合了千面阵法,这一招可谓是独辟蹊径,妙到巅毫,纵然顾云天在此,也难逃受伤。眼见谢夫人就要血溅当场,江朝欢却在最后一刻撤力回寰,收剑而退。然而,谢夫人只是一顿,却并未撤招,挺剑上前继续缠斗。天光大亮,两人身形幻化,已经不眠不休打了两个时辰。江朝欢以重伤之躯,内力不济,情势渐渐不利,仅以剑招之妙护住要害。谢夫人却穷追不舍,愈战愈勇。在第五次使出“鸿轩凤翥”之后,谢夫人倏然改换劲力,变为“凤管鸾箫”,剑刃平推,锋芒尽现,冰冷利器狠狠送入江朝欢前胸。这是她打了半天看出的破绽,那便是江朝欢从来不用第七式“世济其美”。是自觉不配,无颜使出吗?她冷笑一声,蓄满内力将那两招连使,这样,除非“世济其美”,绝无可能破解。剑锋入体两寸,只需再推进些许,便可将他诛于剑下。谢夫人却堪堪停住,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黯然开口:“罢了。江氏只有你这一个后人,我不杀你。你若但凡还存一丝是非之念,要么离开顾门,要么自裁谢罪。从此以后,我不再插手淮水派家事。”猛然抽出剑刃,谢夫人决然转身而去,再不看他一眼。喉中溢满血腥之气,内府气海灼烧翻腾,掩盖了心口的刺痛。江朝欢望着谢夫人渐远的背影,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长剑横在颈间。只需再使一点力,就可以解脱苦海,再不用做违心之事,受切肤痛楚,承世人唾骂。但极致的恨意让他存有一线清醒,使他终究无法摆脱这一切。良久,长剑脱手,他跪倒在地,雪地上殷红一片,那是他的心头热血。眼前渐渐模糊,倒下之前,一个青衣云鬓的少女身影最后浮上心间,点亮了无尽黑暗…世人怨我,世人惧我,是善是恶我不反驳。孤身而过,世间混浊,逃不过是业障因果… 一二八.难题 谢夫人疾步穿梭在府中,长剑饮血,化作泪痕。不顾下人惊诧的眼光,这个武学世家刚强的女主人终于支撑不住,伏倒在地,掩面而泣…这是自十三年前谢桓逝世以来,她第一次落泪。孩子,对不起…我知道你进入顾门是为了什么,我也能猜到顾云天要你来谢府目的何在。这条路太艰险,如果我不能拉你回头,至少不能做你的绊脚石,让你进退两难。凤箫吟只能以这种方式留给你了…我不想有恩于你,我只能让你恨我,才能够毫不犹豫地下手,继续取得顾云天的信任…你已经引来了乾主的猜忌,不能再为了谢家,将这十三年的筹谋毁于一旦…若这一身骨血,能换你一世平安,那我虽死无怨…“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阁前的楹联昭然刺目。世上万般的不得已,不止出于逝者的难追,多也源自生者的执念。求不得,怨憎会,人生实苦,只能盼你得偿所愿…这日云散天青,春意初萌。本是明朗清冽的好时节,谢府却行别离之事。却是谢酝三番五次以死相胁,执意出家。初时谢夫人还百般劝阻,但两日前,不知怎么,突然答应。还立时为她收拾行李,择定仆从,选了洛阳的般若寺,即刻命谢醇送她前去。谢府偏门外,唯有谢夫人和谢酽相送。几人皆强忍热泪,勉作笑颜。半晌,还是谢酽率先开口:“姐姐,你路上小心,待婚礼过后,我就去看你。”此时还有五日便是婚宴,但慕容褒因,范云迢等人受伤未愈,谢酽本想推迟婚期,谢夫人却不知为何,不再反对慕容褒因过门,坚决要按时完成婚礼。又急切地秘密遣送谢酝离家,甚至不顾两人来不及参加婚礼。匆匆作别,几人心中都阻塞难言。看到谢酝一直痴痴望着门口,谢酽心知她在期待着嵇无风来送行,只得安慰道:“此事未曾张扬,他也不知道,姐姐不要见怪。”“切,那这几日也没见他来看过姐姐。”谢醇到底年少,还不明白其中复杂的缘故,却也能看出来姐姐在等着的是嵇无风。谢酝偏过头去,熄灭了目中的光芒。初时的爱慕,后来的恨意,几日的期盼,最终的失望…拧做一团糅杂在心间,化成了一道悲凉。果然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天下之大,寻不到温存爱意,留不住骨肉亲情,那么不如归入空门,永远离开这痛苦之地。决然启程,谢酝再未回头。…谢府客院,沈雁回步入江朝欢房间,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几日不见,你的伤可好些了?”沈雁回坐到床边,便要探向他的腕脉。江朝欢侧身避开,答道:“已无大碍。”“那就好,否则我的心里如何过意得去。”沈雁回毫不介怀地收回手,执起折扇,轻轻摇动,“既然如此,我正好有个小忙要请你相帮。”江朝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待他开口。“谢夫人秘密地安排谢醇护送谢酝前往洛阳出家。在这个节点此举实在引人深思,我想多半是谢家对我们的行动已有所察觉,你说我们该当如何?”江朝欢反问道:“乾主既来吩咐,心中必有成算,何须问我?”“这次任务既是我们四人合作,岂能由我擅专?灭谢门,阻婚事,皆是轻而易举,唯有取秘籍颇为棘手。”沈雁回叹了一声,立起身来:“水龙吟已经拿到,但淮水派武功尚无着落。谢夫人心志极坚,威逼利诱都难让她乖乖交出,唯有用其子女相胁。”“上一次打草惊蛇,本以为再得手就难了。但谢醇谢酝现在离府,孤身在外,正是抓住他们的最好时机。我本想要你去拦住他们,扣在手中,但今日见你脸色似乎不好,你且安心养伤,还是我亲自前去。”沈雁回收起折扇,噙笑伫立。江朝欢暗暗咬牙半晌,方能挣扎起身下床:“我的伤没事,谢醇与我相熟,还是我去方便一些。”“那是最好。”沈雁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记得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来,这次任务的成败,可就在你身上了。”说着,他随意地拍了拍江朝欢,却暗蕴了内力,正碰到那胸前剑伤。将将结痂的伤口复又撕裂,江朝欢死死攥紧手心,用全部意志抵抗骤然的剧痛。所幸在鲜血透过衣襟之前,沈雁回便已离去。望着半掩的门扉,却又听到了顾襄的脚步声。两日来一直拒绝她再探望,却仍锲而不舍前来,江朝欢摇头苦笑,用最后的力气关上了门…一再的试探,屡屡的怀疑,每动作一步都暗藏万千风雨。偏偏谢夫人不知他的计划,真以为他会伤害谢家,竟要用这方式保全子女,反而使其陷入险地。是夜,江朝欢立刻传讯召来属下,柳营禀报道叶厌尚未寻得合适之人,花荥则已经将那少男少女改造妥当。他思索片刻,便吩咐柳营道:“你留在这里监视乾坤二主,若是他们要伤谢家人性命,你必须想办法通知谢夫人。”又对花荥道:“你带那两少年与我同行,以便相机行事。”两人听到任务,第一次面露迟疑,没有立刻俯首领命。“怎么,做不到吗?”江朝欢回头瞥了眼沉默的两人。“不…属下只是担心…”柳营忙跪下,为难地说道:“乾坤二主和二小姐都在这里,在他们眼皮底下偷梁换柱,只怕太过冒险。若是被他们察觉,门主…”看到江朝欢阴沉的脸色,他不敢再说下去,余光偷偷看向花荥。花荥一咬牙,也大着胆子开口:“主上,请恕属下僭越,请问谢家有何不同,为何一定要保全他们性命,甚至不惜违逆门主?”“理由,你们不必知晓。”出乎意料地,江朝欢并未发怒,“事若败露,只是我一人之罪,我已为你们安排好了退路,无需担心。”“主上,属下并非是贪生怕死,我们的命都是您救下的,理应为您赴汤蹈火。只是背叛门主,其后果…不敢想象,我们不想看着您以身犯险…”两人一齐恳求。“不必再说。”江朝欢打断二人,“时间不多,立刻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 一二九.屠戮 疾驰一夜,按照脚程,本该追上谢醇谢酝,但不知为何,却没见到分毫谢府人影。江朝欢内伤外伤皆沉重未愈,便骑马奔波许久,行到天明,已经面如金纸,冷汗浸湿衣襟。在花荥的一再苦劝下,才下马休息。他坐在一边调理内息,同时心内思索未见谢家人的原因。谢酝残疾之身,只能坐马车而行,必然走不快。自己快马加鞭,理应弥补了一日的差距,绝不致追赶不上。而这条路是临安到洛阳的唯一路径,又无别路可走。难道,他们是遭到了什么不测?已经有人先于他出手?除了顾门还有何人要不利于谢家?烦乱思绪充斥脑海,内息失了引导,窜行到四肢,渐渐麻木,竟是走火之兆。他悚然一惊,忙收起杂念,专心默念内功心法,调理内伤。一个时辰后,行功一周天毕,周身舒畅了许多。江朝欢张开眼,见天色已经大亮。花荥上前请脉,喜道:“乾主那一掌用了七八成力,主上五日就好了六七成,可见主上内功进益,远超往昔。假以时日,主上武功必能胜过乾主,成为门主倚重的第一人。”说着,却突然察觉到一股血腥之气。花荥精通药理毒经,对味道颇为敏感,她奇怪地一抬头,却见江朝欢玄衣前襟隐隐透着紫红色,怕是血迹沾染。心下踌躇着,知道他很少穿玄衣,恐怕这次就是为了掩盖受伤。但心中担忧盖过纠结,花荥还是斟酌开口:“主上,您似乎无意间受了外伤,还请让属下为您检查一二。”江朝欢未再隐瞒,反而一笑,指着心口说:“这里的伤,是谢夫人一剑刺下的。”“什么?她怎么敢…那您为什么不杀了她?”花荥大惊失色,无法理解。“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江朝欢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眼中:“天下人视我为大奸大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大道冥冥不知其处,我却总要守住最后的本心。你能明白吗?”“我…我不明白…”花荥茫然地垂下头,第一次觉得从未了解过她的主上。一恍神间,江朝欢已持剑上马,反向而行。“主上,这是来时的路。”花荥叫道。“以谢酝两人的速度,无论如何不可能走得更远了。还是回头找找线索。”花荥连忙拉过那两名少年,追了上去。心中却盘桓着一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虽然我不明白,但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拼却性命助你得偿所愿…复行半日,线索未曾找到,却迎面见到了顾襄,纵马疾驰而来。两人急忙勒马,顾襄扑上来拉着江朝欢的手,细细观察了半晌,才道:“沈师叔越发过分了,明知道你身子还没大好,还安排你来拿人。你的伤处还疼吗?”“没事了。”江朝欢狡黠地笑道,“若是从前的你,第一句话肯定是问人捉到了没有,二小姐怎么变了?”顾襄脸一红,紧张得移开了目光。良久,才突然想起一事:“刚刚我好像看到你身后还有几个人,怎么不见了?”适才远远见有人来,花荥立刻带那两少年避开,躲进一旁的林子里,却怕声音太大未敢纵马跑远。江朝欢微微挪了一步,遮住了顾襄的视线,拉着她回身:“定是你眼花了,难道会有人跟踪我不成?”两人上马继续折返寻人,踏上脚蹬之时,江朝欢身子一僵,一个念头掠上脑海。“明知道是仇人之女,为什么还与她亲昵?难道进入顾门的目的都忘了吗?”他狠狠地翻身上马,试图说服自己,“我是为了阻止她追问花荥几人。血海深仇,不同戴天,我怎么可能对她生出别样心思?”可是适才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就像多年的爱侣,全无芥蒂,难道自己不经意间已经习惯了她的关怀眷注…“你在想什么啊?”顾襄打断了他的思绪。江朝欢回过神来,随口问道:“我怀疑已经有人对谢酝谢醇下手了,你在来时的路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顾襄噎住了,“我担心你身子没好,再遇到危险,一路飞快地赶来追你,没注意别的…”“无妨,我也没指望你能帮上忙。”“你…”顾襄在马背上倾过身子,作势要打他,两人闹作一团…忽然前方一阵喧嚷,只见路旁林间熙熙攘攘围满了人。“去看看。”两人拨开人群,挤上前去。甫一着眼,均大惊失色。在那群人中心,横七竖八躺着的竟是谢府护卫。江朝欢数了数,是谢夫人精挑细选,护送谢酝的二十四高手,一个不少,皆是被利器刺中要害而死。看尸体情况,只怕死了已有大半天,只比江朝欢第一次经过早了一点。首先发现尸体的是一个瘦长老翁,他行路半天疲倦不已,本想去林中找个歇息之处,没想到看到了这般惨况。他吓得连连惊叫,引来了不少过路之人,都围在一边议论纷纷,不敢上前。江朝欢一一检查尸身,发现这些伤口齐整利落,皆是一击致命,从手法来看,却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些护卫虽算不上武林一流,但也个个武功不俗,不逊于寻常门派的高足。平时更是训练有素,配合无间,遇到敌人时能以一敌二。竟能有人以一人之力将其尽数屠戮,且毫不费力,一招毙命。两人的心不由沉了下去,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良久,顾襄终于颤着声问出口:“是…那个人吗?”“与上次潮生崖村民的伤口相比,兵刃虽异,劲力却同。只怕是他无疑了。”江朝欢沉吟道。“可是…为什么…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何又对谢家下手?他到底是谁?”想起同兴客栈,十斗米铺,潮生崖上,长白山下…那人屡屡隐在暗处算计布局的手段,顾襄不禁打了个冷战。江朝欢摇头不答,只道:“我们再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线索。” 一三零.会见 然而搜寻半晌一无所获,看热闹的人群也早已散开。顾襄叹道:“那人只怕也存了一样的心思,想利用谢酝姐弟要挟谢夫人,拿到玄隐剑。看来我们终归晚了一步,他是不会让我们找到的了。”“恐怕不只如此。”江朝欢的脸色阴沉下来,“此举更是陷我于不义,只怕乾主又要怀疑是我通敌叛门,自导自演了。”虽然他本就有此计划,迫不得已时便派人假作抢走谢酝姐弟,送往别处,但那总归是下下之策。现在是他自告奋勇来拿人,却甫一出手,就让两人被旁人掳走,任谁都会怀疑于他,有苦难言。顾襄的手狠狠拍在树干上,怒道:“你放心,这回我亲眼所见,绝不会容他诬陷你。若是想利用这事挑拨我顾门关系,那人定是痴心妄想。”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两人立刻躲到一旁。只见是谢酽率一队家丁护卫疾驰奔来,看来他们也得到了消息。谢酽亦是仔细地检查了那些尸体。待他抬起头来,两眼血红,一脸沉痛,怒道:“这必是那个沈雁回的诡计,顾门妖邪欺人太甚!即刻去追,必须把姐姐和弟弟找回来!”手下听令四散寻人,江朝欢和顾襄则趁机绕路离开。“果然,又赖到了我们头上。”顾襄烦躁地摔着马鞭,“任务没得手不说,还平白担了这些骂名。让我找到那人,必将他碎尸万段!”江朝欢翻了个白眼:“他的每一步都切中要害,可见他不止智谋武功绝伦,对我们的性格,情势,谋划都是了如指掌。有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在背后算计,别说将他碎尸万段,别被他害得死无全尸就不错了。”“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找他们?”“不找了,回谢府。”“什么?”顾襄惊得瞪大了眼睛。江朝欢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而去:“这浑水我不想趟了,回去好好养伤才是正事。”望着两人越来越远的背影,花荥自一棵树干中取出一个蜡丸。这时适才江朝欢封入的,花荥打开来看,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虽然不知何时二小姐和主上变得不再针锋相对,反而亲近无比。但真正隐秘重要的事情,主上还是交给我,这个他最信任的心腹,而不会叫二小姐知晓…按照蜡丸上所写的地点,东十里松林,花荥飞快地赶去。“我等的人,不是你。”身后突然响起低沉的声音,花荥忙转身四顾,只见一个单薄的少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细手细脚,似乎文弱怯懦,看面目却丑陋粗鄙,仿佛是个乡下农夫。“他是何时来这里的,我竟半点没有知觉。”花荥心中暗道,不敢以貌取人,立刻全神戒备起来。“我找的人,也不是你。”花荥回敬道,她听主上说过,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绝非少年模样。“不错,你倒也配和我说话。”那少年嘴唇不动,声音却沉稳地传了出来。花荥一惊,这大概就是腹语之术。腹语修习,不止要学艰涩的发声方法,更需要极深厚的内力。这少年到底是谁,为何会有这等武功?花荥敛定心神,有礼地相询:“若是诚心相邀,何不请贵上露面一见,也好叫我家主上放心。”“你家主上不亲自出面,我家主人也不会现身,这不是很公平吗?”那少年嘿嘿笑了一声,“不过,你不知我们的身份,我对你们却是了如指掌。花荥,顾门离主江朝欢座下,擅药理毒经,暗器轻功,入顾门前是云南苗家寨花二寨主的妹妹。我说的对是不对?”花荥见那少年虽发出笑声,但表情丝毫未变,面皮紧绷僵硬,方知他是戴了人皮面具。但更可畏的是,他不仅知悉自己的身份,连自己入门前的事都一清二楚…花荥手中暗挟毒针防备,屏息以待,口中却问:“你既已调查清楚,为何引我前来?”“合作。”那少年郑重地说出两个字,“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若是联手,岂不是事半功倍?”“共同的敌人?”花荥不解。“沈雁回。”“荒唐!主上对顾门忠心耿耿,岂会有此想法?”少年的声音转冷:“若是忠心耿耿,他又怎会派你前来?而不与顾二小姐一同来查探。”江朝欢在一个护卫的尸身上发现了纸团,随即偷偷藏了起来,未告诉顾襄。这自然是有无法见人的心思,花荥也不禁开始怀疑,主上到底在做什么?难道除了救谢家人,他还有别样筹谋?“你只需传话回去,若是有意合作,两日后这个时辰,我还在此地等候。”少年合上眼,显得不愿再多谈。“若要合作,至少要互通身份才是。贵上不仅不出面,连派出的人也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便是合作的诚意吗?”花荥边说边慢慢走近,倏然纵身而起,右手箕张伸向少年耳根,就要揭下他的面具。然而,手还未贴近,便觉一股强大的内力压来,剧痛之下,她的手腕竟尔折断。从始至终,花荥还未看清少年是如何出手。她骇然退后,见那少年仍稳稳地坐在石上,僵硬丑陋,紧闭双眸。“不自量力,愚蠢至极。”少年的声音自腹中传来。花荥不敢再多耽,恨恨一望,转身奔逃。…“哈哈,你做的不错。”虽然合着眼,少年仍能感觉到面前出现一片阴影,他来了。起身恭迎,少年毫无波澜地开口:“多谢主人夸奖。”来人缓缓抬起手,揭下少年脸上的面具,那张丑陋的人皮下一点一点地出现了一张未脱稚气的清秀面孔。“我要你为我做三件事,便放你离开。前两件都功败垂成,但我也不想追究。这第三件,你可别再让我失望啊。”来人笑吟吟地说着,一只手捻起一个瓷瓶。“啊…”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腐心蚀骨的疼痛骤然迸发,蔓行到周身每一处血肉。冷汗、口水、眼泪交融在脸上,原本清俊的面容变得青黑狰狞,他在地上哀嚎翻滚,拼命挤出声音:“我…一定…完成…求…求主人…赐予解药…” 一三一.再会 来人哈哈一笑,轻贱地将瓷瓶扔在地上,扬长而去。…“少年,腹语,面具…”江朝欢听花荥禀报后,沉吟良久。“主上,那人不肯出面,就连派出的手下也遮遮掩掩,这是什么道理?他们就这么见不得人吗?”花荥不解。江朝欢的心中掠过一个猜想:“声音,容貌种种矫饰,却反而反应出他所要掩盖的秘密。或许就是,那是我们的熟人。”“熟人?”花荥惊呼出声,“难怪那么了解我们。可是会是谁呢?”“时机若到,自会知晓。在这平白猜测也没有意义。”花荥答道:“是。那两天后到底去不去见他?”江朝欢转过身去,眼中闪过一道杀意。作为四主之首,还掌管着七十二洞主的调度,沈雁回追随顾云天最久,在顾门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仅武功卓绝,其智谋手段也是门中稽首。若是能除掉他,就是剪除了顾云天大半羽翼,必能大大削弱顾门势力。那人一定做同样想法,才欲和他联手除去沈雁回。只是,那人隐于暗处,屡次设计加害自己,绝非好相与之人。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就算是能成功除掉沈雁回,也是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麻烦。但无论如何,与他周旋,才有可能借机找出他的身份。江朝欢坐了下来,缓缓开口:“盛情之下,却之不恭。”…谢府早已乱了套,谢酽带人在外搜寻姐弟踪迹,临安周围百里都查了个遍,各派来客也有些帮忙寻找。更有许多人传言,说慕容褒因是丧门星,自她来了谢家后,谢家屡遭祸事,霉运连连。可见正邪相悖,非要结合只是逆天而行。然而谢夫人却并未因此为难慕容褒因,甚至对子女的失踪被掳没有太多惊慌焦急。这晚,顾襄来看江朝欢时,奇怪地说:“我来时,见谢夫人在你的门口徘徊,看到我,她反而走了。怎么回事?”江朝欢的笑容消失在脸上,看来谢夫人知道了那晚自己离开谢府,第二日才归。想必她定是以为谢酝姐弟在自己手里。越来越多的误会,怀疑滋生蔓行…但局面错综复杂,与其让她得知真相,对上沈雁回和那神秘人,徒增危险,还不如让她把自己当做凶手。江朝欢暗暗想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护谢家周全,那么,你就继续恨我怨我下去。两日后,花荥依言前往那处松林。又是那名端坐石上的少年,冷冷地瞥了一眼,腹语出声:“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家主上此番派我前来,有三个问题要问贵上,然后再谈合作之事。”花荥开门见山。“请说。”“第一,贵上几次加害,为何又转而寻求合作?”少年似乎早有准备,并没有离去请示主人,而是自行回答:“正是几次交手,让敝上欣赏了贵上的实力。敝上是惜才之人,愿意结交这个朋友。”“第二,贵上打算如何处置谢家姐弟?”“玄隐剑不在谢家,抓谢家姐弟只是为了促成我们的合作大计。事成之后,两人可交由贵上处置。”花荥最后问道:“第三,贵上最终的目标是什么?”“这个,还要请合作成功后,敝上亲自告知贵上。”“如若这样,那我们怕是无法合作了。”花荥作势转身欲走。少年绵长的声音自后传来:“敝上还为贵上准备了一份礼物,难道姑娘不看看吗?”风声骤紧,花荥护住后心回头,却见是一个被捆住手脚的女子猛然前扑。靠近花荥一尺之处,那女子的身子便停了下来,花荥正感慨少年功法之准,一抬头,却不由惊呼出声:“谢夫人?”然而,再仔细看时,却发现那女子相貌虽与谢夫人相差无几,但神态气度全然不同,定然不会是她。“这是何意?”花荥问道。“贵上不是在找替死鬼吗?这个女子是鄱阳帮水匪的三当家,叫做黄艳婷,不仅骨相身材与谢夫人相类,且惯常使剑,内力深厚。敝上为了她,把鄱阳帮灭门,又给她易容改造,培输内力,可谓大费苦心,这合作的诚意可还够?”想到主上暗中所行的隐秘之事,竟都被他知晓,花荥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但她仍强作镇定,冷淡地回应:“贵上可能是多虑了。我家主上虽与乾主有隙,但不会做背叛顾门之事。”“是吗?”少年皮肉不动地笑道:“那为什么柳营带回的一男一女,都被你弄成了谢酝谢醇的样子?难道是为了好玩?”“告辞。”花荥不敢再留,迫切地想回去告诉江朝欢,机密已泄,必须终止这危险的计划。少年安慰道:“别担心。对于顾云天和沈雁回来说,你们在暗,自有防备。但对于敝上,你们却是明了,难免有所疏漏。你们暗中的动作目前还只有敝上知道。”“那你想怎么样?告诉门主?”花荥声音沉了下来。“敝上既然现在就把这事说了出来,自然是不会再告诉旁人。若是贵上不放心,就此罢手,一切便如没发生过般毫无证据。但那自然是贵上与敝上都不愿看到的下策。”“是吗?”花荥问道:“那么,上策又是什么?”…谢家姐弟失踪之事被极力压了下去,三日后,这场武林人人瞩目的婚礼如期举行。就连谢酽也觉得母亲是疯了,先是别院多人受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姐弟又被人掳走未归,母亲竟还坚持要按期完成婚礼。但想到慕容褒因孤苦无依,早日嫁给自己,也能安心一分,谢酽还是接受了,认真准备着。各派来客也在等着这一天,得到谢家所谓的说法。只有沈雁回几人焦心不已,玄隐剑还没有眉目,谢家姐弟也落在了别人手里,眼看任务难以完成。又不能让他们顺利成婚,过了婚宴,就必须要动手。思来想去,左右为难。这日,沈雁回只得乔装打扮,混在宾客中先进入谢府,静观其变。 一三二.婚礼 一大清早,谢府便人声鼎沸,群雄济济。下人早就连夜挂好了灯笼彩带,自府中正门至长恨阁,着眼一片正红喜色,锦绣辉煌。就连楹联喜字,都是金错刀范行宜亲笔题就,羡煞了众人。慕容褒因在房中梳妆打扮,穿上了红罗蹙金刺五凤吉服。她近来伤病身量清减,谢酽特意为她设计了累珠叠纱羽缎披帛,以增体态气度。红绡羽衣,又与两人初见那日相类,暗表谢酽怀思感念之意,可见他用心之极。凤钗锦衣,无一不度身裁剪,精心打造,妥帖熨合。云鬓娇容,更是添柔媚颜色。慕容褒因生来眼角下弯,一张哭脸,常让人觉得柔弱愁苦。这日耳畔皆是道喜吉声,眼前尽是称贺笑颜,想到今日以后,就要和谢酽同度余生,也不由喜逐颜开,一扫郁郁之气。吉时已到,群豪分列长恨阁水榭,正中堂前则端坐着谢夫人阮成君。新人自屏风后转出,只见一身大红喜服,更显得谢酽玉树临风,慕容褒因身段曼妙。两人郎才女貌,正是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只是谢酽的脸红得可比他的吉服。他生平也遇到过不少风浪险境,但没有一次及得上此刻的紧张。小心翼翼地执起慕容褒因的手,谢酽感觉到面前的人也在微微颤抖,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的柔荑,低声宽慰道:“我在这,别担心。”本该焦虑任务的顾襄,看到两人亲昵幸福的细微动作,竟忘却了此来的目的。心中生出钦羡,暗想,虽然慕容褒因寿数将尽,命途多舛,但得一人如此相待,也不枉此生了。想着,顾襄不由侧头瞥向身旁的江朝欢。然而,江朝欢却极为严肃地紧盯着前方,无动于衷。随着司仪的声音,一对新人拜了天地,高堂,便转过身来,相对而立。群雄都颇为急切,既想得到谢家的说法,但这一重要时刻又不好破坏,没人敢率先发难,是而皆屏息以待。谢夫人的目光却一直飘忽在门口,随即面露失望。眼前儿子儿媳躬身交拜,正行人生中最重要的大礼,她却定定地看着置身众人中的江朝欢。脑海中浮现起三日前的一幕。江朝欢潜入内院站在自己面前,只说了一句:“令媛令郎,在我手里。”“你想怎么样?”她平静地回视。江朝欢移开目光:“让婚礼如期举行,礼成后两人自会完璧归赵。”“顾云天想要什么?水龙吟,还是我谢家的命?”没有得到回答,她看着江朝欢转身而去。她能感觉到,婚礼将是一切的终结。该来的,躲不掉。谢夫人攥紧了腰间长剑,沉蓄一口气,生硬地收回目光。“礼成。”司仪拖着长长的调子宣告着。“恭喜恭喜。”“恭贺新婚,白头偕老。”“这是我的贺礼,还请各位一同掌掌眼。”…范行宜等几位于谢家交好的人纷纷开口道贺,涌上前去,试图嬉闹着将新人送入洞房。然而,群雄再也等待不及,净寂师父首先出言:“等等。贵府与顾门洞主慕容义的女儿结成连理,还未给大家一个说法,还请夫人遵守诺言。”“就是,别想就这么混过去了。聚义庄欠我们的几百条命还没翻篇呢。”…谢酽握紧了慕容褒因的手,挡在她身前,朗声说道:“各位,慕容氏既然归于我谢门,那么慕容家的恩怨也自当由我谢家了断。还请各位容内人先回房休息,我立刻给大家一个交代。”群雄想道,若是众人苦苦相逼一个失祜女子,传了出去也有损脸面。既然谢酽做出承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也不怕他反悔耍赖,于是也便点头同意。谢酽细心地扶着慕容褒因,将她交到婢女手中。这时,慕容褒因顿住脚步,重新抓住谢酽衣袖:“还是让我说出真相,我担心他们为难你…”“你放心,我有办法。”谢酽俯身贴到她的耳边:“你在房里好好等我就是。”心跳飞快,慕容褒因的脸一红,幸而有盖头遮住,她含羞低头回房。“各位,聚义会上的事已成定局,再让谁偿命都是于事无补。何况究其罪首,还是顾门魔道。”谢酽回到堂前,环视群雄,拱手致礼:“聚义会上,我被下毒,命在垂危。是内人以过血之法相救,才换回了我的性命,然而,内人却只有五年寿数了。”此言一出,座中一片惊声。不少人点头叹惜,倒失了大半争执之心。谢酽欣慰地看了一眼江朝欢,这是他昨日教自己说的话,直承其过,说出寿算一事,引起众人同情,便可消弭大半恨意。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事,谢酽心中一痛,不敢再深想,这也是他一定要慕容褒因回避的原因。“但我既然说过要给大家交代,就定会信守承诺。”谢酽语调一转,郑重地开口:“风波起,凤笛声。武林至宝,铸玄隐中。我谢家,愿以玄隐剑,换取内人五年平安。这五年中,我临安谢氏甘愿退隐江湖,不再参与任何武林纷争。”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不仅顾襄,嵇无风瞪大了眼睛,就连谢夫人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谢酽,腾地站起。“什么?”“玄隐剑在谢家手里?”…谢酽余光看着江朝欢,心中也是惴惴,江朝欢回以坚定的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谢酽深吸了一口气,纵跃而起,一步攀上房梁,拿到一把玄铁重剑落地。横握剑鞘,抵在身前,谢酽向众人展示这把传说中内贮绝世神功的宝器。只见“玄隐”两字雕镂在剑鞘上,再无其他装饰。谢酽略微抽出剑身,群雄立觉寒气扑面,其势逼人,又惊又疑。“为什么不拔出来给我们看看?”“就是,谁都没见过玄隐剑,谁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是真的,这把剑又给谁好?若是想要我们大家分享,那我可不干。”…谢酽收剑归鞘,将它平平一推,就送入了面前最近之人的怀里。“这位朋友,请你试试拔出剑来。”谢酽微笑着说道。那人惊喜地抓紧了宝剑,用力一拔,却只抽出了一点。他心下奇怪,暗运内力,又一使力,却再也拔不动了。“这可奇了。”那人喃喃自语。 一三三.试验 “给我试试。”旁边的人不屑地抢过来,势在必得地一拔,然而,亦无法抽出剑身。不一会儿,这把宝剑已经在十数人手中传了一遍,竟没有一人能将它拔出,就连净寂大师这样内力深厚之人都办不到。有人怒道:“你这是在耍弄我们吗?拔不出来的剑要它有何用处?”“就是,你随便弄来一把打不开的破剑,就想冒充玄隐剑,引我们自相残杀,好深的算计!”谢酽收回宝剑,将它倒悬在身前,朗声开口:“几位多虑了。玄隐剑非以人力能开,唯有有缘之人才能拔出剑身,取得淮水派秘籍。”“有缘之人?什么叫有缘之人?”众人纷纷询问。谢酽将宝剑猛地抽出一点,右手食指放在其刃上一碰,尚未使力便立刻被划破了一道血口。在众人惊奇的注视下,他把伤口放在剑鞘刻着“玄隐”二字的凹槽上,鲜血流入槽中,片刻之间便从“隐”字的最后一笔流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这是什么把戏?”众人看呆了。顾襄也紧蹙眉头,看了看谢酽,又看了看毫无异色的江朝欢。“各位皆是有识之士,当知匠人铸造兵器之时,常以血为祭,方能淬炼成绝世的宝器。”谢酽解释道:“淮水派江前辈把玄隐剑交给我谢家时,亦说此剑是他用鲜血锻造,非有缘之人无法破开。唯有以血试验,若是像我这样,一路流下来,就是没有福分打开。”“只有有缘之人的血能透过剑鞘渗入剑身,破开其中机关,方可拔出剑身,得到秘籍。所以玄隐剑在我谢家十几年也是明珠蒙尘,还不如借此机会,交给各位英雄一试,若能有幸打开,自当交付与他,方不负江前辈苦心。”满堂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似信非信。“你当我们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吗?什么有缘之人,什么用血打开,一派胡言,我是一个字也不信。”何少君首先表明态度。“各位何妨一试?既然是剑寻良主,也不涉及引诸位相争之意。难道是连划破手指,放一点血都不敢?”谢酽出言相激。群雄听了,明知他这是激将法,却也不免反驳:“有何不敢?”生怕露怯,令人嘲笑。更有人心下想道:世上奇事听起来荒诞,却常常如此。若他说的是真的,万一我就是那有缘之人,岂不是白白得了件稀世珍宝,绝顶武功?若是骗人,或者这宝剑被别人得了,那我再发难,要慕容褒因也不迟。于是一个崆峒派汉子站出来道:“我来试试。”只见他依照谢酽的样子,在剑鞘刻痕上放血,却依旧没有使宝剑出鞘。有了他的样子,群雄纷纷上前,跃跃欲试,生怕自己就是那个有缘之人,却被之前的人抢了先机。谢酽吩咐家丁为众人排好顺序,便站在一旁监督。却见满怀信心的一个接一个上去,皆是失望而归。过了半个时辰,队伍才进行了一小半,尚有一百余人未试。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人人都翘首跂踵,全然忘记了此来原本的目的。谢夫人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终于忍受不住,拂袖离开。心下叫了声不好,谢酽忙追了出去,跪在母亲身前请罪:“孩儿自作主张,事前未与母亲商议,还望母亲体谅。”“你的确是成家立业了,这种大事都不知会我一声,你可还把我当做你的母亲?”谢夫人怒道:“我谢家屹立武林,凭的不仅是武功,更是信义。如今你却为了遁世避祸,撒出这种弥天大谎,置我谢家百年清誉于何地?”“母亲,孩儿有罪,但是的确是别无他法了。而且,此举不仅能平息群雄怒火,更有别种深意。”“什么深意?”谢夫人严声问道。谢酽左右环顾,确定无人,起身附在母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谢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冷,几乎能凝结成冰。她忍不住打断谢酽,喝道:“你从来戆直刚正,几无心机谋算,这个法子是谁教你的?”“这…”谢酽一惊,硬着头皮回答:“是孩儿自己想出来的,有什么不妥吗?”“本就危机重重,偏要更添变数。事已至此,谢家的存亡,就在今日了。”谢夫人面色惨然,不再苛责,幽幽长叹而去。谢酽望着母亲的背影,心如乱麻:难道我做错了吗…这样真的会引来祸事吗…眼前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影子,谢酽忙抬头看去,却是江朝欢。“多谢,没有说出是我。”“既然我答应了你,又怎么会不守信用?”谢酽直视着他,认真地问:“我的心里一直不安,沈雁回他…他真的会来吗?就算他来了,他一定会去试吗?我们又有几成把握抓到他?”江朝欢拍了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不如去看看慕容小姐,前面我帮你盯着。”“江兄,自从离开家去聚义会,我经历了不少构陷劫难,手上更是沾了人命官司。但能与你相识相知,就让我一点也不后悔。”谢酽感动地说,“人生苦短,能遇到你和无风这两个兄弟,是我的三生之幸。”江朝欢怔怔无言,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幸运,兄弟?只怕很快,你就要恨我入骨,悔不当初了…却说谢酽匆匆赶到新房,只见慕容褒因仍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沿等他,不由一阵心疼,上前执起她的手问道:“我把盖头掀开,你透透气先歇下好吗?”隔了半晌,慕容褒因才微微点头。谢酽拿了玉如意,虔诚又小心地挑开盖头,慕容褒因娇俏红晕的面容一点一点地出现在眼前。初遇时的惊鸿一面,同行的点点滴滴,四海居挡住巽主的一击,玄天岭的一路沉睡…那个相伴不久,却已经共历良多的身影与面前的佳人渐渐重合,似含秋水的眸光投来,谢酽的心神一荡,再也把持不住,俯身吻了上去…不知过了多久,慕容褒因才轻轻推开谢酽,两人的脸已经红透。 一三四.秘密 慕容褒因低眉垂目,娇羞万状,半晌,才想到一事,紧张地问:“他们有没有为难你?”“褒因,我会处理好一切的。”谢酽和她并排坐在床沿,沉稳的声音令人安心:“你不要再担心这件事,乖乖在这里等我就好。”“酽哥,我…聚义庄做了太多错事。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可是…你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我不能没有你,我做不到离开你…我…”“我知道,父命难违,那些事都不是出于你的本心。”谢酽轻声打断了她:”何况,你为我过血解毒,救了我的命,早就抵偿两清了。聚义会之事,你我都忘了,以后不要再提。”慕容褒因终于展颜一笑,靠在谢酽怀中,静静地听谢酽吐露心声。“你知道吗,当你中毒后昏迷不醒,我是如何日夜悬心,恨不得替你而死。你能醒过来,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算人人都说正邪对立,道不相谋,就算千夫所指,众叛亲离,我也要护你爱你,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我谢酽的妻子。”“此间事了,我就带你四海云游,看遍世间风景。从此以后,凡我在处,绝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每一字,每一句,都重重地击在慕容褒因心房,这是她此生最幸福的光景。她仰起头来,忘情地说:“只要在你身边,颓垣败壁于我亦是无边风月。从此天涯海角,你我永不分离。”“好。”谢酽紧紧地抱住慕容褒因,两人听着对方的心跳,感受着对方的呼吸,两心一体,化而归一…良久,下人的通禀打断了两人的拥抱。谢酽细细叮嘱她先行休息,不要久坐劳累,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褒因,虽然只有五年时光,但我会竭尽全力为你消弥灾厄,让你的每一天都冁然无悲,平安喜乐…谢酽最后望了一眼慕容褒因,在心中暗暗发誓…天色还早,慕容褒因坐在床边,静静回思适才谢酽的柔情蜜意,心下又羞又喜,时不时地展出笑颜。更漏流转,不知过了多久,她等得无聊,瞥到床边的嫁妆箱子,好奇地过去看视。因她家破人亡,没有娘家置办嫁妆,这些东西都是谢酽为她准备的。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她近些时日用的首饰衣物,还有不少价值非凡的珠宝器皿,看得出谢酽的用心珍重。慕容褒因随意地翻动着,突然瞥见其中一块碧玉刀坠,眼熟地很。她恍然一惊,想起这块刀坠正是聚义会时,父亲送给谢酽,又命自己盗走的。聚义会那日,父亲临终之时,一直握着这块刀坠,想必是谢酽醒来后从他身上取来。紧紧攥着这块刀坠,往事一幕幕涌上脑海。慕容褒因羞愧难当,猛地一把将它扔进了一旁的炉火中。然而,转念之间,又想到这是父亲、慕容氏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念想。慕容褒因一跺脚,又急忙拿火钳子将刀坠勾了出来。只见那刀坠虽还未损毁,但沾染了不少煤灰,情急之下,慕容褒因松手把它抛到了手边湃着果子的冰水之中。但听“嘶拉”一声,一阵黄绿色的烟气窜出,如烟花般直冲了两三尺高,惊地慕容褒因连连后退。倏忽之间,浓烟散尽,冰水面上咕咕冒出气泡,她走上前去看时,却发现刀坠竟消失了,只剩一个指甲大小的蜡丸躺在果子之间。原来这刀坠竟有此等玄机,要先经历火烤,再遭受冰淹,就会融化殆尽露出里面的蜡丸。只是不知父亲弄这个奇怪的设计有何深意,慕容褒因心下暗道。她抄手捞出水中蜡丸,用小刀切开,一张字条露了出来。正要展开字条看时,慕容褒因突然觉得心慌不已,两只手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她定了定神,还是从头读去:庚辰年九月初一,余携莫龙弟依例赴幽云谷朝见门主,次日…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全然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慕容褒因一遍遍地读着这张字条,恨不得将每一个字看出洞来。然而,这百余字被她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其中意思仍未如她期待般出现一丝变化。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慕容褒因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少夫人,您怎么了?”外面的婢女听到动静,欲进来查看。慕容褒因猛然惊醒,忙厉声大喊:“不要进来!”她最后看了一遍字条,惨然一笑,将纸凑在炉火上点燃,直到看着它一点点化作灰烬…原来这就是父亲反叛顾门,举办聚义会的倚仗…这就是父亲命自己做种种违心之事,构陷谢酽的原因…这就是顾云天退隐十二年后重出江湖的目的…这就是聚义会那天自己和谢酽竟能在顾云天手下生还的隐由…一切此前无法理解,难以解释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尽管她不想承认,但这个答案合情合理,天衣无缝。纵然让所有人料想不到,却也如一把钥匙,完美地打开了无数谜团的锁…看着火苗飞快地吞噬了单薄的纸条,再也没有一丝痕迹存留,慕容褒因惊觉一身冷汗已把嫁衣湿透,刺骨寒意直透心底。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赐我梦境,又让我很快就清醒。予我光明,却推我转瞬堕入渊渟…酽哥,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我不能再陪着你了,因为,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我的过失错事,更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无论天道抑或伦常,你我的身份注定无法结合…忠、孝、情、义,我只能选择放弃情字…慕容褒因自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弯弯的单刃小刀,凤穿牡丹的俗气图案,正是谢酽在晋阳城中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她摩挲着刀鞘纹样,泪水终于涟涟而下,不断地滴落在雕镂凹痕中…她缓缓抽出了匕首…父亲,不管你将这个秘密留下来是何用意,我都会把它终结,让它永远不为世人所知。血海之仇,就让我用一身骨血偿还与你,你可还满意… 一三五.噩耗 长恨阁中的试验已经进行了大半,很多没有成功的宾客都被引入水榭饮宴。谢酽渐渐坐不住了,低声问旁边的江朝欢道:“他会不会早有防范,根本不打算来试。”“不。他有在别院对上百余高手的实力和气魄,这次区区试剑,就算明知有诈,他也会不惧涉足的。”江朝欢回答。转眼快到正午,阁中只剩下几十个还没试过的和不肯走的宾客,其中高矮胖瘦各异,年纪兵刃多种,叫人眼花缭乱。这时,一个面色蜡黄,佝偻着背的汉子走上前去,将手指一划,放在剑鞘凹痕之上。看着那人的背影和姿态,江朝欢心下一动,打叠起全部精神凝视着他。谢酽也感受到了气氛的非比寻常,紧张地握住朴刀。只见那人的血亦是顺着字迹蜿蜒而下,最终尽数流出,由检视的家仆用小杯子收集处理掉。然而,家仆却飞快地给谢酽使了个眼色,接着递给了那人一块手帕止血。和此前给每个人的一样,这手帕也是纯白没有图案。那人随意地接过来,擦了擦伤口,转身坐回座位。就是他了,谢酽与江朝欢相视一眼,心中稍稍舒了一口气,却又更用力地抓住了刀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谢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手心已被汗浸湿。突然,他见那人咳嗽了一声,弓起的背更弯了,心下惊喜难抑,腾地站起。振臂一挥,就在他要发号施令,擒拿此人之时,一个婢女却飞快地冲了进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身前,哭叫道:“少…少夫人…”“少夫人怎么了?”看那婢女的神情,谢酽不由慌了,疾声喝问。“她…她…出事了…”“出什么事了?”谢酽一把抓起那婢女,眼里喷出火来。“刀…血…她…”谢酽心里一沉,一把推开那婢女,迈步奔去,家仆忙拦住他请示:“这边怎么办?”“江兄,这里请你看着办。”谢酽回头对江朝欢说了一句,纵身跃出大厅。江朝欢看着谢酽转眼不见,皱起了眉头,在这个时候慕容褒因却出了事,难道是岳织罗或者顾襄按耐不住,早早动手了?“江公子,还要不要拿人?”家仆为难地询问江朝欢。江朝欢瞥见适才试剑之人连连咳嗽,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说道:“不必。”当日花荥带回的消息中,神秘人以一肖似谢夫人的女子相赠,而作为回报,则要他给沈雁回下番木汁之毒。番木汁与当日十斗米铺米中所涂的毒理相似,但更为猛烈,寻常人触上一点顷刻毙命。纵然沈雁回内功高强,亦难逃重伤。江朝欢知道,沈雁回自疑心他后,必不会将婚礼这日的行踪计划透露与他。到时宾客济济一堂,难觅沈雁回踪迹,更别提下毒。因而他与谢酽设局以玄隐剑相诱,引出沈雁回。首先要谢府在三日前封府,不再放客人进门。而这三日给众宾的食物中,皆下了九益散。九益散无色无味五毒,反而是珍贵的补药,能够短时间内提高血液的活性。是而群雄的血流经凹痕落入杯中,还是鲜红。而未曾服过九益散的,婚礼当日偷偷潜入的人,血液流出稍久,就会变紫变黑。家仆看到血液有异的人,便会递给他涂了番木汁的手帕。毒液渗入血中,行毒更速。但江朝欢自不会全然依照神秘人的指示行事,帕上毒液他只放了三成。短时间内症状相差无多,却不会伤及性命。本来的计划是令沈雁回中毒后,谢酽携家丁围剿。沈雁回有岳织罗等人相护,不会有危险。再引几人出府相斗,自己在府中更可便宜行事。但这终归只算中策,引走沈雁回等人可保得谢夫人,相救谢酝谢醇却还要再想办法。现在谢酽离开,正可名正言顺地延迟捉人,或许还能有别种收获。江朝欢心下计较已定,低声嘱咐了家仆几句话,重新归座。却说那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谢酽冲到了新房中。只见屋门大开着,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叫人心慌。谢酽勉强稳住心神,迈步跨入房间,却首先见到一个人影从床边晃过,随即极快地破窗而出。那人轻功太好,顷刻间便消失在屋后,只依稀可见是个女子,背影还有些眼熟。谢酽追了两步,知道多半追不上,又挂念慕容褒因,便折返回来。帷幔,喜帕,被衾,吉服…入目皆是大红的喜色,然而,这些正红里,却混杂着一抹刺眼的紫红,是鲜血干涸的颜色。谢酽拼命摇头,想把这幅景象从眼前驱走。然而,无论怎么定睛再看,不变的依旧那可怖的血色,自床前流到他的脚边。他大喊一声,扑到床边。床上静静躺着的,正是他新婚的妻子慕容褒因。此刻,慕容褒因如往日一样,闭眸沉睡,面容柔美。然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插在她的胸口,却在宣告着她的死亡。“不…不…”谢酽喃喃自语,试图去拔那深没至柄的匕首,手刚触到,却不敢再动。因为他看清了,那晋阳城中自己送给慕容褒因的礼物,正精准地插在慕容褒因心脏的位置,没有一丝偏差。他将手掌按到慕容褒因心脉,努力驱动内力,要输送到慕容褒因体内。然而,怀中的人体温散尽,脉搏停动,无法再接受他的温养。“历历前欢,多多遗致。丝竹声悄,绮罗香杳…哈哈…哈哈…”窗外竟传来凄厉的女声吟唱。众人都勃然变色,追了出去,唯有谢酽沉浸在痛苦中,恍若未闻。“这一定不是真的,褒因,快醒来,你快醒来看看我啊…”谢酽拼命地摇动着慕容褒因,瞠目欲裂。没有拿到人,陆续赶回来的家仆婢女都瑟缩在一旁,不敢出声。谢酽猛地回头,指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没人应声。“大夫…大夫…”谢酽急促地喘息,猛地想到:“快去请大夫,把临安所有的大夫都给我请来!快去啊!”“少爷,少夫人她已经…”一个家仆大着胆子开口。谢酽一脚踢翻了那人,抱起慕容褒因冲出房门,不顾众人的阻拦,柔声对怀中的慕容褒因说着:“我带你去找大夫,褒因,你千万要撑住。我一定会治好你…” 一三六.玄隐 谢夫人接到消息赶来之时,谢酽已带着慕容褒因离府。她惊怒之下,仍然保持着沉着。速令封锁府中出口,排查每一个宾客。这边沈雁回只觉心肺刺痛,倏地站起,步出阁中。见谢府护卫都行色匆匆,沈雁回一路避开人群,拣了僻静的小路疾行。眼前一花,闪过了一个轻灵的身影。“慕容褒因是你杀的?”沈雁回抬手一拦,向那人发问。那人正是岳织罗,她本没在意这佝偻着身子的病鬼,听了熟悉的声音,才细细打量了一番,认出是谁来。她沉了脸色:“不是。”岳织罗潜入慕容褒因房中,的确是要告诉她,她曾做了些什么,让范云迢几人落入沈雁回手中,让谢酝落到现在的地步。她相信,慕容褒因一定会愧疚至极,无颜再面对谢酽,唯有以死谢罪一条路。到时候这乐极生悲的场景可着实有趣。谁知她刚进新房,就察觉不对。上前一看,慕容褒因竟已死去多时。正要进一步查看时,谢酽却回来了,她只得跳窗逃走。“那可奇了,除了你,谁还有这本事和闲心?”沈雁回似乎不信。“房中没有脚印和打斗痕迹,说明凶手武功极高。然而伤口虽精准却力道不足,又不像高手所为。这便自相矛盾了,所以我看,慕容褒因多半是自杀。”岳织罗分析道。“但无论如何,慕容褒因今日是必死之人。有人替我解决了她,倒省了我的力气。”沈雁回还要再说,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忙运功抵挡毒性发作。岳织罗瞥了他一眼:“你受伤了?”“我低估了谢酽的心机。”沈雁回踱步沉吟:“只是我还是没想明白,他们为何能认出我,单单给我下毒?还是干脆给所有人都下了毒?”沈雁回纵横江湖几十载,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自然不会轻易中计。那块手帕,他只是放在手边假作擦拭伤口,并没有碰到肌肤。不料毒性太强,只是靠近的一瞬,便散发出来,由他的血液带入体内。虽然这样使毒性又减轻了七八成,但依旧经血脉流入心肺,一时半刻难以用内力逼出。“谢酽若有此等心机,也不会让姐姐,妻子落到如此下场了。”岳织罗凉凉地开口。沈雁回看了她一眼,未再答话。岳织罗又道:“你现在应该立刻找个安全的所在,将毒逼出来。否则,时间长了恐怕药石无医。”谢府愈加人声鼎沸,沈雁回缓缓揭下人皮面具,取出背上垫着的假体,露出莫名的神色。…长恨阁中,群雄试剑终于快到尾声,队列中最后一位离开后,那家仆高声问道:“还有人要试吗?”他扯着嗓子喊了两遍,也没人应声,于是看向江朝欢,等他裁决。这时,一个高壮身材,花白须发的男子昂然阔步上前,随手取过桌上宣纸,将手指划破,说道:“我来试试。”家仆知道沈雁回已经找到,这时也只是按照流程,随意地拿杯子接血。然而,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这人的血也变成了紫黑之色。他慌张地偷看江朝欢,胡乱地递给那人一张手帕。那人却并不接,嘿嘿一笑,转身就走。你终于还是来了…江朝欢肃身而起,指着那人骤然喝道:“乾主在此,还不拿下!”“这…”四下家仆迷茫地看着他,心道乾主分明是刚才那人,却为江朝欢威势所迫,不由自主冲了上去。阁外水榭群雄听到动静,亦皆大吃一惊,提起兵刃围住门口。顾襄本守在侧门,忙奔到江朝欢身边,小声问道:“你搞什么鬼?这明明不是沈师叔。”“沈雁回要来,自然不会光明正大的来,肯定要乔装打扮一番。”江朝欢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顾襄勃然变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喝道:“什么?你…你这是要害死他?”“嘘。”江朝欢作了个手势,狡猾地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虽然沈雁回一定会改装而来,不过乔装打扮的可不一定就是沈雁回。”“你能不能说重点?”顾襄怒道。眼看群雄和谢家护卫已经把那人团团围住,却还没人敢率先动手。“他是…”江朝欢又长长地拖了个调子,才叫顾襄附耳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神…秘…人。”纵然神秘人说玄隐剑不在谢家手中,却也只是出于他自己的推断,必然不敢完全确信。江朝欢相信,武林至宝一出,就算知道九成是假,好武之人也定要来试他一试。神秘人与沈雁回一样,未曾服过九益散,又会乔装潜入。但他曾交给江朝欢番木汁之毒,肯定能猜到毒液多半在手帕上,所以他为防江朝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肯定不会接过手帕。又加上血色异相,这便是江朝欢确信是他的原因。顾襄听了他的话,早已按耐不住,遽然拔剑,欺身而去。江朝欢冷眼看着她率先发难,不为所动。和他猜的一样,顾襄最恨的,便是这个屡次把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神秘人。仇人相见,必然分外眼红,顾襄定会成为第一个出手之人。果然,顾襄一把长剑拨开众人,游走于阁中,与那人交斗在一起。其他各派豪杰也以为他是沈雁回改装,从旁夹击。然而,不出三招,高下立判,那人武功深湛,不在沈雁回之下,顾襄已然招架不住。只见他一双肉掌,竟似粘住了顾襄的长剑,逼得她连连后退。且他不顾别人,只专心对付顾襄,招招下了死手,似乎要立时取她性命。“锵”一声,那人右掌虚劈,反手夺过了顾襄的长剑,屈指一弹,便蓄满内力朝顾襄刺去。剑到他的手里气势立刻不同。只见他两袖高高鼓起,剑刃激起风声,摄人心魂。而顾襄失却兵刃,唯有缩身闪避,却在极强的内力压制下,内息运转不畅,再无法挪动半步,眼见顷刻就要命丧剑下。时机终于到了…江朝欢一把拿起玄隐剑,飞身而起,决然挡在顾襄身前。长剑破空,江朝欢抬手横握玄隐剑抵挡。这气贯长虹,势不可挡的一击之下,玄隐剑锋摧刃折,一分为二。接着余势不止,斜斜刺入江朝欢腰腹之间,贯穿而出。江朝欢不躲反迎,逆着剑势的力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抓住了从玄隐剑中掉落的飞扬的书册。那人大惊之下,亦是怔忡起来,心中无限迷茫:难道这玄隐剑竟是真的?玄隐剑怎么可能在谢家手中?趁这一瞬,江朝欢手握剑刃,猛然将其从身体中拔出,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顾襄早已扶住了他,急得不知所措,却见江朝欢把书册塞到她手里,低声道:“快离开这里,跑得越远越好…”那人已经反应过来,又上前欲夺。只是这回群雄亲眼看到玄隐剑里的秘籍,都切切实实地红了眼睛,拦在那人身前,生怕被他夺走。人人心下都想:秘籍在他们两个手里,一个重伤就要死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我慢慢谋夺也不迟。当下还是先抵挡住乾主,别被他得去了就好。顾襄哭着就要撕碎书册,道:“我要这东西做什么?你要是死了,我还管什么任务?”“你要是不走,我才是真要死了…”江朝欢喘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带它跑出去,那人就会追你,否则你我顷刻之间都要毙命。” 一三七.调虎 顾襄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可还是不放心:“那你呢?把你丢在这里,你怎么办…”“我真的没事,不信你看。”江朝欢握住顾襄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顾襄脸一红,随即感觉到他的心跳沉稳有力,的确不像重伤濒死。可看到他的伤处狰狞,正不断流出鲜血,又害怕起来。江朝欢见神秘人已经下了死手,群雄就要抵挡不住,急道:“你把他们引开了,自会有谢府的人救我。快去…”顾襄把他扶到屏风后,一跺脚道:“千万等我回来。”便抓紧了书册纵身跃起,从侧门奔出。有人看到她的身形一闪而过,忙叫道:“那小姑娘跑了!”群雄听了,纷纷撇下“乾主”,追了出去。神秘人亦哼了一声,抖动长剑,拨开众人,顷刻间便没了踪影。只听几声惨叫,四个人扑倒在地,立时毙命。却是神秘人临走时泄恨,随意杀了四名挡路之人。人声鼎沸,群雄济济的长恨阁转瞬间只剩寥寥数人,鸦雀无声。一名谢府家仆呆了半晌,才想起来江朝欢还在阁中,跌跌撞撞地绕到屏风后,却不见人影,只剩满地血迹尚未干涸。他吓得连连后退,拔足狂奔了出去。“事情办好了吗?”长恨阁水榭中,酒阑宾散,残席颓宴,唯有两个人影立在水边。“回主上,叶厌让两个假冒谢酝谢醇的人在谢夫人眼前一晃,谢夫人果然急了,立刻追了出去,现在已经离府。属下带来了假的谢夫人,随时待命。”后面的玄衣女子正是花荥,恭敬地禀报。“好。”江朝欢点了点头:“乾主现在何处?”“乾坤二主都在后院石桥边,乾主正在运功逼毒。柳营一直在盯着。”花荥答道。江朝欢左手搭上自己腕脉诊视,只觉脉搏虽稍滞涩,却依旧有力。他故意为顾襄挡剑,让长剑刺穿下腹,伤势看起来沉重,却非要害。而他内力今非昔比,深湛浑厚,体内自然而然流转真气御伤,这等外伤其实全无性命之危。他转过身,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的伤看起来更重些?”“这…可以金针刺穴,暂时封住经脉,您无法用内力抵御外伤,脉象自会虚弱。”花荥踌躇道:“可是…这个方法十分凶险,一旦施针,您便如没有内力的普通人一样…”“乾坤二主非同常人,要做戏,就不能有一丝破绽。”江朝欢打断了她。…石桥边沈雁回行功正到最后一刻,岳织罗守在一旁,防止有人趁机来加害。突然,察觉到有人靠近,岳织罗握紧竹笛,全神戒备。然而,过了半晌,才见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走来。岳织罗定睛一看,也不免大吃一惊,抢上去扶住那人,问道:“是谁伤你?发生了什么事?”那人正是江朝欢,他全身内力被封制,才显出伤势的严重,此刻果真气息凌乱,脉象虚浮,了无生气。“快…快去救二小姐…”江朝欢顾不得回答,喘嘘地说着。“二小姐怎么了?”沈雁回的声音响起。他行功一周天,已将毒质逼出大半,但想要尽数解毒,还需三日之功。沈雁回顾不得继续运功,连忙起身上前,查看江朝欢伤势。只见他下腹上一道剑伤,透身而出,两个血洞还在不停流血,染红了半边身子,而他脸上早失了血色,出气多进气少。即便沈雁回纵横江湖,见识非凡,也不由被唬住。从前的怀疑之心尽数消了,只剩急切和担忧。从后面抱住江朝欢,一手抵在他背心上,沈雁回不顾自己中毒未愈,为他渡气疗伤。半晌,江朝欢面上恢复了些血色,勉力开口:“二小姐被…被人追杀…逃了出去…”“是什么人?”沈雁回听到顾襄遇险,神色更加凝重。“是那个屡次暗中作祟…害二小姐,与顾门为敌的人…他…他说想与我合作…”江朝欢握住沈雁回的手,一脸惭色:“其实你…你的毒,是我下的…就是为了引…引出那人…不过…我只放了三成剂量…可我…我没想到我和二小姐合力…都打不过他…对不起…”沈雁回和岳织罗本就怀疑谢酽想不出这等计策,这时听到江朝欢自承其过,又半真半假地解释了一番,反而将最后那一点猜忌打消了,止住他再说:“我信你。只是你不该自作主张,陷二小姐于险境。”“我为了更为自然…才没有事先与你商议…是我失算了…眼下还是…还是先救二小姐…”“没错。”岳织罗眼底泛起杀意:“就让我去追那胆大包天的贼人。”“等等…”江朝欢忙叫住了她,咳了几声,才道:“二小姐在他手下走不了三招,那人的武功只怕…”他虽没说下去,两人却也明白,是想说岳织罗未必是那人对手。沈雁回沉吟片刻,吹起一声尖哨,四名紫衣人立刻出现,正是他最为得力的四个手下。他严声吩咐:“你们在这保护离主,看住谢府之人。”“是。”四人齐声领命。沈雁回和岳织罗相视一眼,立刻展开轻功,消失在桥边。眼见四人围在自己身边,既为保护,也是监视。江朝欢阖上眼假作运功,暗暗盘算:神秘人的武功与他所料不差,和沈雁回旗鼓相当。但沈雁回中毒,功力减了大半,却添岳织罗相助,两人应该能与他斗个不相上下,难解难分。加上那些碍手碍脚,欲夺秘籍的各派宾客,更能搅乱局面,拖延时间。最后两人虽能救出顾襄,却也抓神秘人不到。他已经自己先承认了下毒,博取了沈雁回的信任。神秘人若是再说什么,空口无凭,沈雁回也不会再信。终于将他们都引出了谢府,现在正是以假乱真,救谢夫人最好的时机。至于谢酝谢醇,他相信神秘人还要用之威胁自己,不会杀了他们。只要二人不死,日后总可想法救他们出来。 一三八.攀交 乾主的四个手下分占四角,各自向外而立,把江朝欢围在中心。心中计较已定,江朝欢突然开口,说道:“过了桥就是内院,烦请几位扶我到屋中休息可好?”其中一人廿三躬身答道:“自当听凭离主吩咐。”四人携江朝欢渡桥,转过牌楼从偏门而入。当先便看到一座小小木楼,构造简朴,外面却锁着,题为“追思楼”。廿三上前,一把劈开锁头,谨慎地迈了一步。半晌,既没有暗器飞来,亦无人声,几人才都进入。只见楼中桌椅家具一应俱全,干净整洁,却没有人气,似乎无人居住。再往里走,正中一张案几上盖着白布,墙上悬着一把生锈的长刀。江朝欢打量着猜测:“这里可能是谢桓生前所居。”“离主英明。”阿二最擅长阿谀奉承,立刻接口:“追思,怀人,想必正是谢桓故居。这里想必等闲不会有人来,最为安全。离主果然智慧非凡。”江朝欢拣了张椅子坐下,叫四人也坐。四人初时推辞不敢,禁不住江朝欢一再要求,只得也都落座。“还没请教几位高姓大名?”江朝欢率先起了个话头。“不敢。”四人都受宠若惊,起身答道:“小人贱名阿二,阿十,十五,廿三,都是主上所赐。”江朝欢点头道:“素闻乾主座下二十四雄智计无双,武功高强,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四位此次蒙乾主赏识随侍,想必更是其中佼佼。比如这位廿三兄弟,目光炯炯,臂力过人,想必是个箭术高手。”“还有阿十兄弟,三年前剿灭神龙门一役功劳极大,门主还曾对我夸奖过你。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幸得识荆,真是名不虚传。”…他依次将每个人平生最得意的事情都不着痕迹地赞颂了一番,直听得四人受用无比,舒服到了心坎里。江朝欢平日与门中之人交游甚少,与乾主座下更是从无来往。但他此刻说来,就像是几人的老朋友一般,不仅没有一点架子,反而亲切热络,让人如沐春风。四人纷纷谦辞:“离主过奖了。”“小人不敢当。”心中却都又骄傲又感动,骄傲在早就听说离主冷漠孤高,落落难合,今日却对自己如此礼遇,定是自己实力超群,在顾门已有一席之地。感动在他不吝溢辞,以四主之尊折节下交,春风和气,平易近人。江朝欢自门中之事说到武功,又说到兴趣癖好,没过多久,已经和几人称兄道弟,无话不谈。这时又说到此次任务,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门主要乾主取淮水派秘籍,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我们误打误撞到了这里,说不定反而是一场善缘。”“您说秘籍会在这里?”廿三忙问道。“这里既是谢桓故居,或许谢夫人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就算没有淮水派秘籍,也说不定有谢家的家传武功。”四人早已跃跃欲试,均想:主上为这个任务烦心许久,若是我能找到秘籍,那可是极大的功劳,定能得主上青眼,扶摇直上…但转念想到主上吩咐保护离主,若是擅离职守,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自己反而犯下大罪,于是各个垂头丧气,跌足长叹。“各位何妨上楼一寻?”江朝欢善解人意地开口:“我就坐在这里,想必也不会有人进来。若是有什么危险,我喊一声,几位立刻就能听到下楼相救。”“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有理,却还是有些不安。于是等着其中资历最老的阿二拿主意。阿二眼珠转了几转:“谢府的护卫走了一大半,宾客也都去追那人了,想必府中已经没有什么高手能来为难。十五,就留你自己在这护卫离主,你可能保证离主无恙?”十五是几人当中最软弱可欺之人,这时虽有些遗憾,却也不敢争辩。又想到自己最为忠心,留下相守,说不定离主能在主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便答应了。那三人行了一礼,即刻上楼而去。小楼只有三层,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搜完,不可耽搁。未几,江朝欢便开口道:“十五兄弟,我口渴得紧…”十五忙起身找了一圈,却发现这久无人居的小楼中一点杯碗茶水也无,不由为难起来。再看江朝欢嘴唇干得发裂,脸色苍白,想到他失血过多,的确急需补充水分。只得说道:“那小人去唤一个兄弟下来,为您找水去。”“无须麻烦他们。”江朝欢说道:“就劳烦你去寻一趟罢了,这里不会有事的。”十五一向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犹豫了片刻,便点点头拔脚跑了出去。听到他走远,江朝欢立刻传讯手下。过不多时,便见花荥押着假谢夫人而来。假谢夫人除了双腿的全身穴道都被点,既无法运功,亦说不了话。在此时呼喊,然后趁着三人下来之前一剑解决了她,同时让花荥放火烧楼。事后便称谢夫人不巧来到追思楼撞见了他,便要杀他,自己天幸之下刺了她一剑得以自保。到时假谢夫人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旁人难以辨认验证,唯有凭借这三人言语相信他的说法。这便是他的计划。因他不相信神秘人会不会在假谢夫人身上做手脚,是而不敢留下其尸身以验。他自信此计已经万无一失。这时,江朝欢三两下踢翻了屋中桌椅,紧接着大喊:“来人!”花荥将假谢夫人向前一推,自己便飞身而去,准备放火。更不犹豫,江朝欢一把抽出长剑,揉身直进,径取她心口。“谢夫人”要穴被制,无力反抗,唯有定定地立在那里受死,可她面上却毫无惊惧求恳之色。剑锋逼近,四目相对,她平静严穆的眼神之下竟隐隐含着坦然和从容。这绝不是一个替人受死的山寨当家应有的神色…电火石光间,一个可怕的念头猛然击来,江朝欢在最后一刻收势撤剑,颤声问道:“你是谁?”“谢夫人”一怔,再抬眼时,已经换了一副畏缩惶恐的表情,张着嘴咿咿呀呀地却说不出话来。难道刚才的一瞬是自己的错觉?她到底是谁?江朝欢犹疑地再度举起长剑,却心乱如麻,难以递进。片刻之间,就听楼上传来了迅疾的脚步声,是阿二三人飞奔下楼相救。“你不是要杀我吗?还不快动手?”极低的声音,却分明就是谢夫人。长剑脱手落地,江朝欢骇然失色,甚至几乎立足不住,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他的心沉到谷底,一如他最不愿见到的那样,这招釜底抽薪彻底粉碎了他的偷天换日之计。 一三九.决意 余光瞥见楼梯角的身影,谢夫人忙虚张声势地抬掌喝道:“今日我定以你这顾门逆贼鲜血为祭,告慰先夫在天之灵!”“住手!”“离主!”阿三几人才转过楼梯缓台,惊呼出声,纷纷发暗器相阻,以抢得一分半刻时机援救。谢夫人袖袍一挥,将暗器尽数卷落,同时一把抓住江朝欢肩头,挟着他奔将出去。“糟了,是谢夫人,这下离主凶多吉少了…”三人赶到门口,只见谢夫人提着江朝欢飘过院墙,身影已远。阿十不由大叫不好。“废话,还不快追!”阿二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三人飞身追去。然而,三人轻功如何能及谢夫人?但见谢夫人尽拣小路穿花拂柳,相距愈远,渐渐消失在林间。疾行良久,确认甩掉了三人,谢夫人才放下江朝欢。“为什么…为什么…”筹谋数度,千载难逢的时机就这样消逝,是哪里出了问题?假的谢夫人哪里去了?谢夫人又为何甘愿引颈就戮?江朝欢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却不敢再想。“我自己生养的儿女,就算相貌毫无差别,一个眼神,我也能认出来不同。”谢夫人盯着他的眼睛:“你千方百计诱我出府,就是为了偷梁换柱来保全我,对不对?”“顾云天派你和乾主来谢府,是要你们取我谢家人性命,对不对?”江朝欢苦笑一声,无法再否认。谢夫人娓娓说道:“我发现那两个人不是酝儿醇儿之后,就觉得不对。于是假作追了出去,半途却偷偷折回。看到你的手下带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我便猜到你要做什么。趁她不备,我换下了那女子,随她前去,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玄机。”树影森森,朔风刻在两人面上,生出刺骨寒意。原来和自己一意孤行,要保全谢家一样,谢夫人也舍出性命成全自己,那天夜里她的怒意,失望,鄙夷,唾骂,都是假的吗…“阿隐,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我从不怀疑,江玄的儿子绝不会是不忠不孝,背信弃义之人。那晚你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借口。”“我知道,你隐姓埋名进入顾门,只能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接近顾云天,报你淮水派的血海深仇。”“我帮不上你什么,但不能让你为谢家妄动涉险,引顾云天怀疑。”江朝欢急道:“可我设了万全之策,今日之后,只要你不再踏足江湖,事情就不会败露。”谢夫人摇头:“但凡作假,总有漏洞。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何况乾主,双姝环伺在侧,你若稍有行差踏错,只会陷入万劫不复。”“我已经引开了他们…”“你还是不明白。人的怀疑只是开始于不合常理,过于偶然的事实,而未必需要切实的证据。”谢夫人打断了他。“乾主等人离开,偏偏你身受重伤,留在谢府。又偏偏此时遇到我,杀了我后不巧失火焚尽一切。纵然处处说得通,却是一连串的巧合衔接。剥茧抽丝,逆推源头,其目的指向不难明确。就算找不到蛛丝马迹证实,顾云天也定会开始疑心于你。”虽知谢夫人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但只要还残存一丝人性,又怎能亲手把父亲的结义之交送入黄泉绝路?天色突然阴沉下来,江朝欢飞快地说道:“不…你现在速速离去,我回去用那替身继续完成此计…”谢夫人不听,反而问他:“你叫我独自逃走,苟且偷生,那如果我叫你离开顾门,放弃报仇,你会同意吗?”“此身不灭,我志不渝。”谢夫人露出苦涩的笑意,坚定的声音中带了慈爱:“好了,时间不多了。”“我得以寻到并将凤箫吟传于你,已经死而无憾。只是你虽伴在顾云天身侧,想杀了他还是千难万难。当年正道之中,唯有令尊可与顾云天一战。若非顾门利用嵇无风耗费令尊内力,只怕淮水一役的结局会有不同…”江朝欢握紧拳头,亦生起无数遗憾恨意。“除了凤箫吟,能与顾云天有一较之力的是定风波。“雨骤风狂且徐行,云散天青风波定。定风波是至正至纯的内功心法,冠于诸派内功,也最为顾云天所忌惮。你记着,在找到定风波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是。定风波被父亲铸藏在玄隐剑中,可惜当年仓皇逃命,竟不知失落在何处。这些年也是遍寻不得。”江朝欢黯然答道。阴云密布,风起林间,将几声呼喊远远送入耳中,两人心中一凛,均知是他们找来了。谢夫人突然递出适才江朝欢遗落的佩剑,交到他手中。压低声音,却不容抗拒:“待会你在他们面前杀了我。”“我岂能如此?”江朝欢极力拉谢夫人离去暂避。“我心意已决,唯有三个孩儿放心不下。我不求你留他们性命,但愿我一死能为他们争得片刻机会,逃出生天。还不快动手?”谢夫人握住江朝欢的手,用力一转,将剑锋指向自己。她早已看出江朝欢受伤后使不出内力,这时只是轻轻一送,长剑便破体而入。“不…”剑刃一顿,熟悉的感觉让他彻底慌乱,江朝欢拼命挣扎抽离长剑,可他的手被谢夫人死死按着,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离主,你在这里吗?”“好像是他的声音…”阿二几人惊喜地喊着,掠身奔来。谢夫人欣慰地侧头看向声源,释然一笑:“记住,我是自尽,与你没有一点干系。”她突然松开了江朝欢的手,迎着剑刃向前一撞,陡然瞬间,剑刃透体穿出,啸风饮血。“娘!”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两人都悚然一惊。转头看时,竟是谢酽抱着慕容褒因的尸身飞奔而来,后面跟着阿二,花荥等数名顾门下属。眼前一幕太过骇人,谢酽心神隳摧,将慕容褒因抛下,远远一掌便击向江朝欢。江朝欢呆怔之间,右手仍握着剑柄。巨大的冲力下,长剑被他后扑的势道拔出,谢夫人的心头热血随之喷涌,直溅到谢酽身上。利器穿过心脏,寻常人顷刻毙命,谢夫人全因内功深厚一息尚存。谢酽抱住谢夫人跪倒在地,又一剧变反而让他从慕容褒因的死中清醒:“是孩儿不孝,晚来了一步…”谢夫人口角不住流血,眼见不活。谢酽双眼瞪得血红,死死地看了一眼江朝欢,咬牙说道:“娘,你放心,孩儿定会为你报仇。”心知误会铸成,顾门众人却又围在身侧,谢夫人总不能说不是江朝欢所为。她勉力提了一口气,急道:“不…不要…报仇…你…”一语未完,她的头软软垂下,已然气绝。 一四零.仇雠 这时,空中突然一道闷雷炸起,暴雨随即倾盆而下,伴随着一道道狰狞的闪电,砸落在几人身上。冬日下雨,天象大异,却无人顾得上关心这阴雨的怪诡。一日之间丧妻丧母,谢酽反而冷静地可怕。他保持着跪抱母亲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江朝欢受谢酽一掌,因无内力护体,所伤甚重,内府气血翻腾,呕出数口鲜血。加上此前的剑伤,复又撕裂,更是全身浴血。但他无知无觉,一点点爬起,甚至毫无顾忌地走近谢酽。寸心如割,每一步都似踏在业火之上,他只想也走到自己的终点。不知过了多久,谢酽将谢夫人轻轻放在地上,与慕容褒因并排躺在一起。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缓缓站了起来。谢酽似乎没看到周围数人,目光直直定在江朝欢身上,花荥忙挡在江朝欢前面,既怕他露出伤心神色让阿二等人生疑,又怕谢酽伤他。“退下。”江朝欢低沉的声音,花荥恳求地望着他,却不敢违抗。她手中攥紧暗器,退开了一丈远。同时紧张地思量,自己与阿二三人对谢酽的胜算。谢酽的大红吉服染上了斑驳血迹,慕容褒因的,谢夫人的。狂风骤雨之下,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江朝欢。他不死心地带慕容褒因离府寻大夫,接连打砸了十余家医馆,终于认清了慕容褒因已死的现实。回府路上,却遇到阿二和花荥等人。他偷听到几人谈话,说着“离主被谢夫人带走”之类的,又惊又疑,担心母亲安危,于是一路暗中跟随几人,直到亲眼看到母亲被江朝欢所杀的一幕。他不是傻子,稍微思考,便能明白几人口中的“离主”,只能是江朝欢。因而,无须问他对母亲下手的原因,谢酽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自己像小丑一样耍弄,从聚义会到玄天岭,自己将他看做兄弟,他却从一开始就是欺骗。“哈哈…哈哈…”谢酽突然笑了起来,笑自己像个傻子,和仇深似海的顾门之人推心置腹,倾心结交,甚至还曾救了他的性命…更笑自己引狼入室,听信他的计划设下今日之局,却将母亲,妻子葬送其中…“江朝欢,你从聚义会开始蓄意接近我,甚至不惜与我同上玄天岭历险,就是为了今日。”谢酽一字一字地咬牙说道:“顾门离主,哈哈…你杀了我娘,掳走我姐弟,彻底毁了我谢家,是不是立下了极大的功劳?用我谢家换你青云直上,就要成为顾云天手下的第一走狗,是不是?”“放肆!”花荥怒喝一声,扬手朝谢酽疾射三根毒针。她知谢酽今日必不会放过江朝欢,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占得先机。同时给阿二使了个眼色,四人陡然纵身扑向谢酽。谢酽躲过毒针,一把拉过江朝欢,震刀出鞘,横划一十三式,织成一张刀网。所谓哀兵必胜,遭逢剧变,反而激起谢酽巨大潜力。若在平时,阿二等人都是四主座下好手,谢酽以一敌四,就算能胜,也要在百招之外。但此刻迸发出极致的恨意,他招招下了死手,顷刻间便将阿十拦腰劈成两半。阿二和廿三本就被谢酽的杀意吓得全身发软,全因主上命令保护离主才硬着头皮迎上,这时心里一慌,更是泄了力气,无从招架。只见谢酽的刀势由怒火催发,锐不可当,激起凄厉风声。雨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在一道道闪电照映下,惨如炼狱。水龙吟下,屠龙斩虎,化作修罗之刀…父母妻子,胞姐幼弟,新仇旧恨,一并清算。顷刻之间,三人或死或伤,尽皆倒地。谢酽不再理会他们,一步步走近江朝欢,掷下手中朴刀,从怀中摸出一把镶着五色宝石的鎏金匕首。“你还记得这个吗?”谢酽一把抽出锋刃,抵在江朝欢心口。江朝欢恍若未闻,闭目以待。谢夫人为他而死,无可复生,永无回寰。他早无生念,情愿死在谢酽手中,了断此生恩怨。谢酽揪起他的衣襟,强迫他抬眼相视,厉声喝道:“你我在无虑山顶结义之时,你赠我这把“诛邪”。可惜当日我不知朱紫一道,实难分别,以至铸成如此大错。今日我就用它,亲手诛杀了你这邪佞狡诈之徒,报我谢家满门大仇!”翻手一扬,锋刃就要落下,却突然听到一声急叱:“等等!”谢酽动作一凝,就见两个人影飞奔而来,挡在两人之间。定睛一看,竟是嵇无风与嵇盈风兄妹。谢酽压下怒意,尽量平静地开口:“你们让开,不要管这事。”“酽弟,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可别真动手啊…”嵇无风来时已经听到了只言片语,却还没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误会?”谢酽冷笑一声,回手指着地上谢夫人和慕容褒因的尸体,声音已见颤抖:“他…弑我母亲,掳我姐弟,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嵇无风兄妹这才看到谢夫人已死,大惊之下心乱如麻,一时不敢相信:“这…这怎么可能?小江为什么要害伯母,你一定是搞错了…”“我亲眼所见,还不够吗?”谢酽厉声打断了他:“你们处处维护于他,你们可知他到底是谁?”两人茫然地看着谢酽,却听到了绝不敢相信的答案:“他,是顾云天的手下,位列顾门四主的离主。”“什么?”嵇无风瞪圆了眼睛,拼命摇头,拉着江朝欢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你怎么会是顾门…不可能的,是吗?”江朝欢环视诸人,神色惨然。“我曾无数次想过这一天,薰莸泾渭,白璧青蝇,你我以本来面目相见。”“天理昭然,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就连我的下场也不难逆料。本是罪有应得,今日一死以偿,无须多言。”列风淫雨之中,江朝欢仰头望着碧落苍天,但见云迷雾锁,日月无光。恶紫夺朱,邪已压正。大道冥冥,何时才能还这世间一个湛湛青天…自己终究等不到那一日了… 一四一.亲临 嵇无风抱着头踉跄退后,拼命嘶吼:“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是骗我…晋阳城四海客栈火中相救,千里奔波送我回广陵,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你说,都是假的吗?”筵席忆起幼年之事,别院乾主催逼,谢酝因他出家失踪…连番打击之下,嵇无风终日郁郁,再不复往日乐观。此时又乍闻这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心中痛苦实不下于谢酽。又一道闷雷炸起,谢酽不再多言,遽然扬起匕首。然而,他的胳膊却被嵇盈风抱住,狠命阻止他刺下。“谢公子,求求你,别杀他。”嵇盈风哀求地看着谢酽,语无伦次地求恳:“江公子绝不会是顾门之人,更不会是杀害伯母的凶手,他一定有难言之隐的。你今日如果错杀了他,日后定会后悔。对了,别院还是他…”嵇盈风刚想说出别院是江朝欢告诉她解救之法,才能救出谢酝几人,可突然想到,若非他是顾门之人,又怎会知道别院位置…她终于说不下去,泪如泉涌,可手还死死攥着谢酽的胳膊。谢酽不再管什么礼节大防,用力一甩,将她拨开。嵇盈风却又挡到江朝欢身前,连连哀告:“所有罪责,我都替他承担,你杀了我…”“嵇姑娘,还请你站远一点,不要插手我们的事。”江朝欢无力推开她,只有低声相告。嵇盈风摇头痛哭,寸步不让。嵇无风心下挣扎半晌,亦扑来劝阻:“酽弟,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这一次…如果真的是他,日后我定帮你报仇…”“滚开!”谢酽再也忍受不住,双掌贯满内力挥向两人:“这就是我视为兄弟之人吗?一个弑我母亲,一个阻我报仇,你们一意阻拦,难道你们也是他的同伙,和顾门有所牵连?”谢酽肝胆俱碎的怒吼与雷雨交织在一起,闻者心颤。只见他双目血红,几乎丧失了理智。不再管被他一掌击出几丈远的嵇无风兄妹,谢酽用尽平生之力挥刃刺下,直取江朝欢心口。然而,匕首就要插入身体的一瞬,一枚石子飞来,撞开了锋刃。巨大的力道之下,谢酽的身子也不由被带倒。手腕剧痛,他抬掌一看,右手虎口已被震裂,鲜血如注。一股熟悉的气息迫面而来,江朝欢不敢相信地张开眼睛。眉飞入鬓,眸深似渊,群属簇拥之中,紫缎大旗之下,赫然立着顾门门主顾云天。这一次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没有歌功颂德的赞声,却只是巍然一立,就如磅礴高山,凛然难犯。谢酽盛怒之下,恨意再度点燃,拾起朴刀慨然站起,沉沉迈步走向顾云天。嵇无风这时已经挣扎爬起,忙拦在他身前叫道:“别…别争一时长短…”似乎全没注意到眼前两人,顾云天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向江朝欢招手道:“今日天象有异,紫薇星合垣太微,指向兖州幽云。你说,是不是天佑我顾门?”在谢酽和嵇无风兄妹的目光中,江朝欢抬起头,努力发出声音:“天象垂荫,门主福庇,皆是顾门之幸。”“好。那么我交代你做的,今日可都顺利完成?”顾云天的语调转冷。江朝欢缓缓跪下,咬牙半晌,却再说不出话来。顾门部属早已去查看了林中情况,这时回来禀报道:“门主,谢门阮氏已中剑身亡。”又呈上了把柄刺死谢夫人的,江朝欢的佩剑。顾云天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摆手道:“罢了,你的事回去再慢慢清算。”说着,他径直从江朝欢身边越过,携属下离去。“站住!”谢酽怒喝道:“你们就想这么走了吗?”“哦?那么谢公子想怎样?”顾云天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谢酽紧按刀柄,上前说道:“我父母妻子皆被顾门所害,你我之仇不共戴天。虽然顾门不是名门正派,但总要讲点江湖规矩。你敢不敢摒退手下,与我单独较量一场?”他情知自己远非顾云天对手,但剧变之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知若是顾门众人围攻而上,更没有胜算,还不如出言相激,逼顾云天自己出手。这样,用舍出性命,只攻不守的打法,或许还能重伤他,甚至与他同归于尽。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侧目。敢这样向顾云天发出挑战的,十余年唯此一人。还没等顾云天开口,江朝欢忙道:“门主何等身份,岂能和小辈动手?”谢酽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他,顾云天亦眯起眼睛,噙笑开口:“那么,你来替我会会谢公子。”顾门众人闻言变色,谁都看得出来,江朝欢身受重伤,要不是适才门主相救,早就死在谢酽手下。门主却又派他迎战,分明是怪罪他办事不力,让他送死。然而,却没人敢随意置喙。只见江朝欢面不改色,俯首领命道:“是。”他艰难地起身,接过门人递来的长剑,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只有这样,谢酽才最有机会活命。当他勉力提起长剑,要率先出招之时,却听一个女声叫道:“门主,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何须四主出手?属下虽位卑言轻,也愿尽力一试,叫那小子输得心服口服。”众人错愕地看向那人,竟是十六杀之首的路白羽。出人意料地,顾云天满意地点了点头,允了她的请求。只见路白羽执起双刀,轻纱飞羽转眼飘落谢酽身前,急叱一声:“进招。”两人即刻缠斗起来,单刀势劲,双刀蕴柔,刀影翻飞,杀意凛凛,令人观之色变。无论是临敌经验,还是招法内力,谢酽都较路白羽逊了一筹。水龙吟虽磅礴宏大,但谢酽到底失之年轻气燥,未能领会其更高境界。加上大变之后,悲痛欲绝,急于取胜,反而落了下乘,不一时就露了破绽。这回“轻羽飞髻,插标卖首”的十六杀竟不斩尽杀绝,只是轻轻一刀划破谢酽右腕,破了他的招式,便跃开退下,静候门主发落。 一四二.惩戒 谢酽面色惨然,万念俱灰。一败于沈雁回,二败于路白羽,越来越鲜明的事实证明着他与仇人的差距,告诉了他报仇微乎其微的可能…“我已经放了你两次,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破例。”顾云天冷冷地开口。“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谢酽突然叫道,飞身扑向顾云天,手中朴刀贯满内力直劈下去,全不顾自己门户大开,破绽百出。然而,未等顾门众人抢上阻拦,顾云天便抬手箕张,一招折红英将朴刀夺过,随即调转刀背用刀柄点了他五处大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恍若天成,实乃武功臻入化境之象。谢酽闷哼一声,摔落在地,全身都再也动弹不得。“顾云天,你等着,只要我谢酽不死,总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你…”谢酽在积雨污泥中挣扎,翻滚,终究无力站起,眼中却绽出慑人的杀意。“好啊。”顾云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中的怜悯像在抚慰乞食的狗儿:“不过我希望你的实力配得上你的野心。而不只是凭着一张嘴和一条命死缠烂打,猪突豨勇。”顾门众人哄然大笑,纷纷指着谢酽讥刺嘲讽。“连和门主动手都不配,也只能说些狠话骗骗自己了。”“门主英明,不和这跳梁小丑一般见识。”“留着这傻子性命取乐,门主果然有气魄。”…谢酽的手死死抠着地面,虎口和腕上的伤口揉进污泥,反复撕裂,灼痛入骨。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极度的屈辱和恨恚让他说不出话来,唯有用疼痛让自己永远记住这一刻…“你记着,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正邪黑白,只有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你以为你占了个理字,就可以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了吗?”顾云天敛起嘲弄的笑,语气中带了不同寻常的郑重意味。“你错了,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你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当你的实力凌驾于芸芸众生,就可以决断他人性命,掌控世间规则,是佛是魔无人敢说。否则,别说为家人报仇,就连你的性命,也是我施舍与你的。哈哈哈…”…千古绝唱长恨歌,刻骨憎怨难解脱…同样了无生念,心如死灰,江朝欢无以名状的目光一直凝在淤泥中压抑悲声的谢酽身上。直到顾门所有人喧嚣远去,终于转身,一步一步归向来处。兖州幽云谷,钧天殿中。双姝四主,顾门众属俱列其位,评述功劳。在这震惊江湖的谢府婚宴之上,谢桓遗孀阮氏和谢酽新妇慕容氏皆遇刺身亡。更有人人垂涎的武林至宝玄隐剑重出江湖,引来群雄争夺。一时众说纷纭,议论如沸。顾云天高坐主位,顾柔在下首相陪。此次谢府任务,共派四人,由沈雁回一并代为禀报。待说到淮水派武功并未拿到,谢酝谢醇也下落不明,顾云天的脸色阴沉地可怕。众人皆噤声垂首,生怕受到牵连。只听沈雁回恭谨地说道:“属下与坤主连日明查暗访,也未曾找到淮水派武功,那日的玄隐剑亦是赝品。是而属下猜想,谢府恐怕并没有淮水派秘籍。”“嗯。玄隐剑是不世出的宝物,我原也没指望轻易拿到。”顾云天摆手叫他退下,目光掠向江朝欢。“只是,取谢家人性命不算难事,为何却连一个残废弱女和冲龄稚子都解决不了?”江朝欢恍若未察顾云天语气中的凌厉,平静地跪下请罪:“属下无能,请门主责罚。”“是无能,还是有意?”顾云天左手屈起二指,轻扣桌面,平平开口:“自你七年前第一次出谷,所有任务,无往不克,为何最近却频频失手?你可还记得临行前我说过什么话?”“门主说,若是再有差错,决不轻饶。”江朝欢话音未落,顾襄已经离座求恳道:“爹爹,他已经亲手杀了谢夫人,可见绝无异心。至于谢家姐弟被神秘人掳走,原是意料之外,措手不及。他本已尽力弥补,在婚宴之日引神秘人前来,虽然未曾将其抓获,但也是女儿的责任…”“我只看结果,不听任何多余的解释、理由。”顾云天打断顾襄,挥袖起身,缓缓走下高台,步到江朝欢面前。“接连三次任务失败,依例当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顾云天极黑的眼眸沉似深渊,让殿中所有人凝息屏气,不敢抬头。唯有江朝欢坦然回视,就要俯首领罪。顾襄心中大急,正要开口哀求,却见沈雁回出列禀道:“门主,此次任务的确意外连连,非离主一人之罪。还请门主网开一面,允他戴罪立功,活捉谢家姐弟回谷。”顾云天沉吟半晌,未置可否,突然伸出左手,屈张三指,虚按江朝欢左肩。须臾之间,顾云天头顶便冒出丝丝白气,众人都知这是他全力运转内息的征兆。只见霎时间,江朝欢面上血色褪尽,额间不断流下冷汗,紧咬牙关,似乎在极力忍受痛苦。沈雁回等人都大惊失色,难道门主一怒至此,竟要亲手取江朝欢性命?此时求饶阻止早已来不及,顾襄肝胆俱碎,只剩一个念头,若是爹爹真的杀了他,自己便立刻自尽随他而去。五内如沸,强大的内力侵噬下,新伤旧伤一并发作,却都抵不过肩头处传来的,逆行经脉的蚀骨之痛。然而,疼痛愈是剧烈,神志却愈为清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细致又敏锐地体味深入骨髓的痛楚,他只恨不得立刻死去。良久,顾云天头顶白气散尽,终于收手。全身散乱的真气陡然冲汇心脉,江朝欢呕出一大口鲜血,以手撑地,才不致软倒。顾襄强忍泪水扶住了他,只觉他心跳飞快,肌肤滚烫,稍感欣慰的,是尚还未死,看来爹爹还是饶了他的性命。“这是我给你的宽限。”顾云天一把扯开江朝欢左肩的衣服,众人只见他肩头上印着一块殷红如血的记号,形状恰似一株桃花。周围遍布暗青脉络,与他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交织缠结,却如茎叶蔓生,深植入体,看起来着实可怖。“折红英!”众人心中大骇。顾襄更不由想到了潮生崖的尧叟。“桃花暖,离肠乱。花谢春归,黄泉命断。”顾云天退隐幽云谷十二年,折红英却依旧令江湖闻风丧胆,不战而靡。“云门穴上种的折红英,主咳喘、胸背疼痛。三日后,当这里由红转黑,就会肺腑气滞,经脉寸断而死。”顾云天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若你能在三日内带回谢酝两人尸体,我自会替你拔除,此事既往不咎。否则…”他虽没再说下去,但人人都明白,桃花败,茎叶残,红消青褪之时,药石不灵,乏可回天。 一四三.告白 钧天殿之事转瞬传遍了幽云谷,人们私下议论中都觉得,乾坤二主同样任务未竟,门主却单单罚了离主一人,实在不合情理。又想起过年前后门主的态度,不免猜测是他年前就不知因什么事失了门主欢心。想到自十三年前江朝欢被门主带回顾门,门主就一直对他青睐有加。不仅亲自教他武功,更是擢拔他年纪轻轻就位列四主。这回他失手获罪,巽主又失踪近半年,四主之位已空其二,均觉此时正是自己上位的好时机。江朝欢也一如旁人期望的那样,自离开钧天殿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并未有去寻谢家姐弟的动作,似乎已放弃生机。风潇雨晦,暗牖空梁。当顾襄赶到洗萧楼,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烈的酒气。昏暗的房间里,地面滚落着数只酒杯,依稀可见一个人影斜倚着桌子坐在地上。顾襄抢上去,却见江朝欢目光散乱,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泪水瞬间溢满眼眶,顾襄忙捂上嘴止住哽咽。只见江朝欢漫不经心地执着酒壶往喉咙里倒酒,酒呛了出来,剧烈地咳嗽,直到呕出血来。又拼命灌酒,和血吞落,衣服上早已浸透了酒水和血迹,整个人充斥着颓靡的气息。这种气息,她此前从未在江朝欢身上感受到过,让她心慌无比。顾襄劈手夺过酒壶:“你不要命了?重伤未愈,却饮酒无度,这样身体如何能好?”“三天后总归要死,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江朝欢又咳嗽起来。“谢家姐弟就在那神秘人手里,你却在这里酗酒等死,为什么?”江朝欢讥嘲地笑了起来:“死在那人手里,和死在门主手里,有区别吗?”“我怎么可能叫你自己去送死?”顾襄急道:“我刚刚去求了沈师叔,岳师叔,路杀,我们定会帮你夺回谢家姐弟。但你总要做个样子去一下,否则爹爹…”“不必了。我累了。”顾襄无法相信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掀开他的衣襟。只见半日不到,他肩头上的桃花印记已经不再鲜红,青黑脉络则渐渐消隐,发出暗沉的死气。“你看到了吗?三天弹指一瞬,爹爹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真的想被折红英折磨死吗?”“如果二小姐怕我死得太痛苦,可以现在给我个痛快。”江朝欢嘲弄地看着顾襄,随手捡起一块碎瓷片,递向了她。顾襄又惊又气,完全无法理解,抱紧了他的肩膀尽量平静地开口:“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不是最怕死吗?”“可我现在害怕活着。”江朝欢的眼神终于清明起来,极为认真地回视着她:“我真的累了,清醒着的每一刻都让我痛苦。我拼命去想,可我找不到哪怕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父母赐予我们生命,我们理应好好活着,不能轻贱性命,这不是世上最基本的道理吗?”“父母?”江朝欢生硬地回答:“我没有父母。”“但你有我啊。”脱口而出,顾襄再也顾不得害羞:“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我吗?你可以救我护我,送我到玄天岭,为我挡剑,让我一点一点沉沦…现在却想撇下我,那我该怎么办?”顾襄忘情地凝视着他,潮红的脸颊划过泪水:“你因谢酽的怨恨,爹爹的失察就自暴自弃,糟蹋身体。可是你知道吗,就算所有人都怨你,怪你,怀疑你,都有一个人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你,无须条件地和你站在一起…悲你之悲,喜你所喜,生也相依,死也追随…”……当柳营得知主上终于不再闭门饮酒,准备动身前往临安后,几乎喜极而泣。但下一刻,江朝欢的话又让他绝望。“花荥的伤如何了,能起身了吗?”“她今日已经好多了,还想来给主上看病呢…”柳营答道。“叫花荥来…不…来不及了,告诉花荥,即刻去临安松林找神秘人。你和她一起去,务必要赶在我们前面到。”江朝欢快速地吩咐着:“只需对他说一句话:放了谢家姐弟,我愿意以凤箫吟交换。”“这…凤…凤箫吟?”柳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主上不容抗拒的命令让他只得飞快地动身前去。复归寂静,江朝欢缓缓踱步到挑台,凭栏眺望着烟笼雾锁的南方,秦淮河畔,那是他深埋心底的家乡。他阖上眼睛,努力地想要理清心绪…为什么顾襄的目光,话语,让他本已如槁木死灰的心重新跳动,甚至让他忘记了这是仇人之女…既然还活着,那么就尽力去做最后能做的事。他相信,比之已没什么利用价值的谢家姐弟,神秘人定会选择那素称“天下第一剑”的凤箫吟。只是顾襄恐怕要失望了,她自以为的救护,挡剑…都不过是蓄意利用。她费尽心力要救的人,却在做着背叛她的事…果然如顾襄所说,沈雁回等人都和他们一道,疾速赶去临安。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寻找,挑衅,神秘人都未再出现。顾襄急得两日两夜不曾合眼,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他挖出来。他们不知道的是,神秘人已然同意江朝欢的条件,约定第三日松林交换。江朝欢暗中准备着人手,到时立刻将谢家姐弟送到谢酽处。他想着,自己总归要死了,凤箫吟落在何处也不再重要。若是谢夫人有知,她的儿女能因此得以保全,也会稍感欣慰。第三天很快就到了,江朝欢肩上的桃花印记已近凋败,枝蔓更是消断了多半,可谢家姐弟还是毫无着落。顾襄终于等待不得,求沈雁回几人继续在此寻找,要带江朝欢回幽云谷。江朝欢知道,以自己的身体,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于是将松林会面交付柳营和花荥,随顾襄离去。只剩两个时辰…江朝欢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左肩云门穴蔓延至全身的剧痛。越来越频繁的咳喘让他透不过气,咳出的血不断溢出嘴角。想抬手去擦,却没有一点力气,任凭鲜血流到肩头,重新染红了衰败黑化的桃花…花谢春归,黄泉命断。期待地望着门口,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想和顾襄待在一起。可顾襄自回谷后就不见人影,想必是去求门主了…他心中苦笑,看来多行不义,报应不爽,自己只配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一四四.终结 正如江朝欢所料,顾襄匆匆而去,的确是去求父亲开恩,饶他一命。可顾云天见都不见她,眼看只剩最后一个时辰,顾襄哭着奔向柔仪殿,怀着最后的希望去求顾柔。自小到大,嫉妒与不甘让她与顾柔关系疏离,她从不会主动和顾柔说上一句话。因而就连寻神秘人,她也宁愿去求一向看不顺眼的路白羽,而不会找到顾柔头上。但这回,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救江朝欢。因为世上会折红英的,除了顾云天,只有顾柔一人。然而,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顾柔都只是拒绝。她一抹眼泪,竟屈膝跪在顾柔面前,恳求道:“你放心,爹爹怪罪下来,我绝不会连累于你。都是我一人的主意,是我求你救他,所有责罚我自己承担…”顾柔不敢相信地皱紧眉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硬下心肠:“爹爹要他死,就算我救了他一次,难道爹爹不会再度动手吗?何况我的功力和爹爹相去倍蓰,我也没有能力拔除爹爹所种的折红英。你回去。”“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求你至少去试一试,如果真的救不了他,我也不怪你…”“你执掌门规,总该明白事理。父亲已经破例给了他机会,他把握不住,就只有死。”顾柔心如刀绞,却甩开她的手,转过身不再看她。“你为什么这么无情?”顾襄露出极度失望的神色:“从小到大,我只求过你这一件事。就算从前我们有再多龌蹉,我也以为你会顾念血脉亲情,遇到事情总会站在我这边。原来,你根本没把我当做妹妹…”“与你无关。法不容情,只能怪他自己。”顾襄绝望地起身,只留下一句话:“好,既然你不救他,那我就和他死在一起。”“你回来!”顾柔终于不再冷静,慌忙转身追了出去。她知道顾襄说得出做得到,当即几招制住了她,下重手点了她全身大穴,把她锁在屋中,不顾其声嘶力竭的喊叫。“你放开我…顾柔,我恨你…放开我…”“只剩一刻钟了…我要陪着他…”“我错了…我求你放我去看看他…我保证不会自杀…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越来越凄厉的叫声传到顾柔耳中,她在门口驻足半晌,终究狠心离去。……洗萧楼依旧门可罗雀,连平日伺候江朝欢的小童都远远躲开,生怕门主迁怒,将他身边的人一并发落。其余门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灯昏茶凉,几点微光。咳出的血浸满衣料,濡湿头发,粘粘得极不好受。但只别扭了一瞬,就被胸口骤然袭来的剧痛打断思绪。疼痛和咳嗽愈加频繁的发作宣告着他生命的终点。肺腑更像压着千钧重担,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下唇早被他咬得血肉模糊,仅能活动的几根手指抓紧了被子,他只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自尽,免于受这惨酷折磨。然而,疼痛稍有间隙,他便努力聚起涣散的意识望向门口。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后,痛楚也渐渐模糊,呼吸幽微至几不可闻…顾襄,你还不来吗,我可再等不下去了…就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终于,门被推开,一丝光亮照入眼中,他安心地阖上眼睛………临安谢府,长恨阁中。喜事成丧事,红纸变白幡。“诡梦高唐,诞夸洛浦,构屈平虚,亦悯终古。况我心摧,兴哀有地。苍苍何辜,歼予伉俪?”谢酽醉眼迷离,一手执着酒壶,一手龙飞凤舞地挥笔如狂…杂乱的墨点飞溅在宣纸上,渐渐氲开,将字迹模糊成一片。他却浑然不觉,边吟边写,时而纵声大笑。嵇无风又一次伸手去夺他的笔,却被谢酽狠狠推开。“谢酽,你就算写一万幅字,慕容小姐也活不回来了,你能不能振作一点?”“振作?”谢酽又喝干了一壶酒,随手将酒壶摔在地上。“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呜呼哀哉!你看,这一幅写的是不是更好?”嵇无风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所有字幅夺过,撕得粉碎。无法理解地看着他:“你的姐姐弟弟还生死未卜,难道你就不管他们了吗?”“管啊。”谢酽笑了起来:“等顾门传来消息,我会给他们收尸,把他们和娘,褒因葬在一起,然后我再自尽去陪他们…哈哈…”“你是不是疯了?”嵇无风害怕地看着眼前大笑不止的人,不由踉跄退后。“不然呢?”谢酽一步步逼近,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叫我去顾门把他们抢回来?还是去求顾云天放了他们?我这条命他们都不屑于要,难道还要送上门去给人羞辱吗?”“可是他们未必在顾门手里。”嵇无风急道:“师父手下的小乞丐昨日去寻找时,在两人失踪处的松林里碰见了顾门的人,偷听到他们说话,发现顾门也在找两人。”谢酽的手僵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猛推嵇无风一把:“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昨天我都找不到你,喂,等等我…”看到谢酽眨眼间窜了出去,嵇无风揉了揉衣领,也跟着追上。城外松林,谢酽辗转半日,终于发现了些踪迹,在一片空地处,一男一女两人围着块石头肃然立着。周围还有不少人潜藏在树后,看来是这两人布下的人手。谢酽已经不再如往日般莽撞,这时悄悄隐在不远处盯着两人。“时候到了…主上这时已经…”只听那女子突然哽咽起来,跪倒在地。“明明约好在辰时交换,他却迟迟不来。”旁边男子一拳砸在石头上,声音已经发颤:“定是走漏了消息,他故意要等主上…才放人…”这两人正是柳营和花荥。花荥缓缓站起,满面泪痕:“我要回去见主上最后一面…”“你回来!”柳营叫道:“既然已经无可挽回,我们至少要完成主上交代的最后一件事…”谢酽疑惑地听着两人争执,虽然不懂他们所说的什么“交换”,但还是猜到所谓放人,应该就是谢酝和谢醇。然而,一直到金乌坠地,百鸟归林,也没有什么人出现。看着两人心如死灰地离开,谢酽的心里也开始慌乱,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已经发生,无可逆转。 一四五.生死 “手指动了,主上,您醒了!您醒了!”江朝欢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再无纷杂熙攘,怨恨嗔痴,唯有温香软玉顾盼,是顾襄决绝又温柔的声音“悲你之悲,喜你所喜,生也相依,死也追随。”这一切让他沉湎贪恋,不愿醒来。然而,身子却被一个人狠狠摇动,迫使他不得不张开眼睛。“叶厌?你怎么在这?我为什么没死?”看清眼前的人,他惊了半晌。才想起去看自己肩头,然而除了一些旧日的伤疤,没有半分桃花枝蔓的痕迹。难道钧天殿,折红英,剧痛及至濒死都是做梦?“太好了,主上您还记得我。”叶厌又惊又喜,几乎要落下泪来:“孟梁那个小子说你发了两天高烧,恐怕醒来也会烧成傻子,我就说他胡说八道…”“我问你是谁救了我?难道是大小姐?”叶厌在顾门,是与小缙齐名的话唠,江朝欢不得不打断了他。“额…是门主…”叶厌的声音小了下来。“你说什么?”江朝欢悚然一惊,抓住叶厌的肩膀问道:“谢家姐弟怎么了?”他不会天真的以为门主能轻易放过他,难道谢家姐弟真的…“这…他们不让我告诉您…”“柳营,花荥呢?叫他们过来!”江朝欢厉声喝道。“他们跪在外面,不敢进来,不敢见主上…”江朝欢的眼底骤然泛起杀意,声音却反而低沉下来:“是他们为了救我,自作主张,杀了谢家姐弟献给门主?”“不不…这倒不是…”叶厌吓得打了个寒战,连忙否认。却还有一句没敢说出来,虽然他们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但不知为何,神秘人没有按时出现做交换,才只得作罢。江朝欢不再看他,掀开被子便欲下床,但起得太急,眼前一花,差点摔倒。叶厌慌忙扶住他,急道:“您别乱动,我说就是了。”迎着江朝欢冷冽的目光,叶厌一咬牙,脱口而出:“是巽主。”“巽主回来了,而且带回了谢家姐弟的…的…尸体,让我去禀报门主,说是你将功补过,诛杀了二人。其实门主哪能不知道,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救了你,说明门主还是舍不得杀主上的。”“还好那天是我留在这里,而不是柳营和花荥。要不是我轻功好,在最后一刻把你背去,主上你真的就没命了。”“您都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你连气都没了,吓得我是魂飞魄散。没想到门主真能起死回生,对了,门主还顺便治好了您的内伤,赏给了您好多补药呢…”见预想中的暴风骤雨没有来临,叶厌松了一口气,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其实这个结果很好了,不是吗?谢家姐弟不是您杀的,您就不必为此愧疚。又能捡回性命,重得门主欢心,多亏了巽主,这简直就是两全其美啊…”“还有,门主验过尸体后,派人把尸体送到了谢府。还让人告诉谢酽,是您斩草除根,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谢酽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这个交给使者,让他带给您。”叶厌从怀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呈上,刀鞘镶嵌的五色宝石历久弥新,光彩熠熠。只是物是人非,兄弟情断。他终于一吐为快,这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去看江朝欢脸色。谁知江朝欢看他不说了,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顾襄呢?”“要说这件事啊,二小姐去求大小姐救您,却被大小姐点了穴道关了起来。结果她强行冲破穴道受了内伤,现在还没醒来呢。不过还好巽主当时在旁边,及时施救,方不致有性命之危。”叶厌兴奋地讲了起来:“现在这件事整个幽云谷都传遍了,他们都说,二小姐对您情根深种,您这是因祸得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面前的人安静得可怕,不仅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叶厌反而有些惶恐,小心地说道:“主上,您的伤还没有好全,可别动气啊…”“出去,让柳营和花荥也回去。”“啊?”叶厌愣住了:“您一定要生气的话,还是罚我。”“你看我像生气吗?”“不像…不像…”叶厌连忙摆手,倒退向门口:“那属下去外面候着了。”他一面推门出去,一面还在奇怪地自语:“柳营他们两个害怕得差点自尽谢罪,可主上明明一点也没动怒。嘿嘿,一定是因为主上对我另眼相看…”……谢家祠堂,在“先考谢公桓之神位”之侧,摆上了一块“先妣谢门阮氏之神位”,再次“谢门慕容氏之神位”…嵇无风在门口探头探脑,紧张地盯着三日未离的谢酽。终于,就在他困倦不已,几乎要站着睡着时,谢酽走了出来。他连忙整肃衣袍,迎了上去:“伯母已经入土为安,不如接下来你陪我们回丐帮。正好我们可以做伴,一同练功,报仇。”谢酽看了他一眼,眼中是他从没见过的神色,陌生得仿佛从不认识。相视一瞬,却一言未发,从他身边越过。那天松林中所见,柳营两人并没有等来所谓交换,他本以为姐弟尚有生还之望,彻夜带人搜寻,然而第二日顾门便将其尸体送来。他终于明白,江朝欢直到此刻还在戏耍于他。惺惺作态地寻找姐弟,故意让他得知此事,重新燃起希望,却又在背后下手,以自己的姐弟之命换来功劳荣宠,彻底摧毁他最后的一切。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入骨的悲痛本已几乎侵蚀了他的神志和生念,但正是这极致的恨意又打消了他自尽的想法。“你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吗?你不是先害褒因,再杀我娘,又把我的所有至亲斩草除根吗?你不是谋算着用一次次的打击,希望与绝望,消磨殆尽我的意志吗?”“那我偏不如你所愿。”谢酽的眼里绽出可怕的光:“或许顾云天说的没错,唯有当我的实力凌驾于芸芸众生,才可以决断他人性命,掌控世间规则,随心所欲生杀予夺。”欠我的,负我的,我无日或忘。那么,你且在顾门好好享受用我谢家换来的平步青云。”“江朝欢,我今日所受,来日必将百倍偿还。至亲,所爱,一一殒命的滋味,被人恣意羞辱玩弄的滋味,我要你以彰报施,尽数备尝…” 一四六.探因 转眼两日,江朝欢闭门不见任何人。叶厌几个日夜悬心,生怕他因谢家的事想不开,甚至趁着夜间爬上屋顶偷看。然而,却见他情绪平稳,只是一如既往地睡觉,养伤,呆坐。待他的伤势稍有好转,能够出门,立刻便去求见门主。据说连云峰底,离主恭敬地拜谢门主不杀之恩,没有一丝芥蒂怨愤。门主感念其忠心,对他极为和蔼,全无当日厌弃苛责之态,更是令人啧啧称奇。幽云谷一时风向大变,甚至传出门主就要将二小姐嫁给他的消息。连巽主重回门中的风头都被盖过。离开连云峰,江朝欢随即去看顾襄。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顾襄的院子,顾襄正睡着,在房中照料的是内伤圣手小缙。两人阔别重逢,只对视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在自幼时起,每日大半时间浸染其中的校武场相见。“不谢谢我吗?”小缙背着手伫立。不过短短几月,他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稚气褪尽,从前常常挂着的笑容也不复存在,就连嗓音都低沉沙哑了许多,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面具,腹语,那个和花荥见面的少年是你。”“以你的心机,当时就猜到了,不是吗?”“的确有些预感,虽然我不敢信你会害二小姐。”江朝欢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事:“不过,那个神秘人是谁?你为何会甘心受他驱使?”小缙转过身,挑衅地看着他:“那么你又为何甘心受门主驱使?还是说你并非心甘情愿。卑躬屈膝,低头折节,还有今日连云峰谄媚地表露忠心,都只是表面的矫饰敷衍?”“从前的你不会这样说话,小缙,你在怪我?”江朝欢并未被他激怒。“是我自己大意失手,才被那人擒住,不会迁怒任何人。”小缙反唇相讥:“但我不明白,阳奉阴违,暗生异心,从前的你也不会做这种事,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如果好奇,你可以去上报门主。”“我没有禀报门主,不是怕你说出我曾被那人利用,做了一些违心之事。这些你都能看出来,门主会不知道吗?”小缙有些发怒地打断他。“虽然我不明白,半年,为何能让二小姐对你如此沉溺,但我宁愿养虎遗患,也不愿看到二小姐因你伤心。这才是我用谢酝谢醇救你,替你隐瞒一切的原因。”江朝欢沉默下来,归根结底,谢家姐弟还是因他而死,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将仇算到小缙身上。除了满门血债,又肩负上了谢家的三条人命,当日的无力感再次涌了上来。他努力告诉自己,颓靡自弃,盘水加剑,一次足矣,绝不可以重蹈覆辙。小缙没有察觉他的不对,苦笑了一声,低低自语:“你知道吗?那天我回到门中,在钧天殿外等候门主宣见。二小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抓住叶厌只是问你,待听到门主正在里面给你拔除折红英,她又哭又笑,登时便昏了过去。整个过程,她都没有看到站在旁边的我。”声音更低了下去:“或许看到了,但没落在心里。从小,明明是我先靠近她的…”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注意对方说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小缙突然仰起头,神色似覆上面具般冷硬,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不管你护着谢家是为了什么,但从此以后,如果你再有背叛顾门,辜负二小姐的举动,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倔强的背影却掩不住落寞,小缙还是向来路走去。“想杀我的人越来越多了。”江朝欢心中自嘲:“而我想杀的那个人…”当江朝欢终于传召柳营时,柳营激动得无以复加。他还以为自己办砸了那件事,主上就算不要他偿命,也不会再信任于他。没想到江朝欢没有追究责任,甚至只字未提,只是问了谢酽的近况。柳营飞快地答道:“谢酽先前两日酗酒如狂,在谢家人下葬后反而平静下来,没日没夜地练武。”“嵇无风呢?”江朝欢又问。“听说丐帮帮中有大事,范行宜携嵇无风兄妹速速赶回,与谢酽分手了。”江朝欢沉吟片刻,说道:“我要你潜入谢府,做一件事。”“还请主上吩咐。”柳营惊喜万分。“我这些天细细回想了婚宴那日的过程,总觉得慕容褒因的死,太过突然,毫无道理,与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不相干,似乎是一件意外促成的结果。”柳营迷茫地看着他,又听他继续分析。“不是坤主动的手,旁人更没有理由和能力在守卫森严的谢府内院对她下手。坤主也说,她的死状像是自杀。那么,是什么让她在新婚大喜之日,不顾山盟海誓的谢酽,选择自杀离世呢?”“是什么?”柳营不由好奇起来。江朝欢站起来走到桌边,说道:“应有两个可能。”“其一,她想起了别院之事,无颜面对谢酽,只能自尽谢罪。但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不至于选在婚礼当日自尽,让谢酽终生痛苦抱恨。”“所以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她有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且她不能和谢酽完成婚礼。这个理由或许涉及到伦常天道,是人力所无法扭转违背的天堑。”柳营信服地点点头,当即请缨:“那属下即刻去查。自婚礼那日,谢酽就没让人进过新房,想必那里还会有线索留下。”第二日柳营便传回了消息。据他发现,新房中湃着果子的水中,有些黄绿色的沉渣,是硫硝石。硫硝石是西域珍稀的物产,外观肖似碧玉,却可在火炙接连冰浸后熔化挥发。而房中的剪刀上,附着一些蜡痕。至于炭盆中,还有焚烧流荧纸的灰烬。种种迹象推测,应该是慕容褒因无意中熔化了硫硝石,露出了其中的蜡丸。而蜡丸里流荧纸上的内容,或许正是让她不得不选择在新婚之日,做出惨烈举动的原因。然而这纸上的秘密随着她的离世再也无法重现人间。该如何查到这离奇的隐秘呢?陡然间,江朝欢又想到了那日顾云天对谢酽说的话。尽管门主心机难以揣度,但他从前分明不屑于对无关之人多置一辞,就连对门人也是惜字如金,喜怒不形于色。何况那些话,撇去讥讽嘲弄,更像是…教导? 一四七.改制 思绪变得混乱,许多无法解释的事情似乎都可以联系在一起,却又无法抓住其中的玄机。江朝欢从头理顺,提笔写下了第一桩谜团:慕容义在二十年前发现的秘密是什么。接着一件一件写下去:顾云天亲临聚义会,却又不杀谢酽和慕容褒因。王卫江所说的潜龙堡主将秘密藏在哪里。嵇闻道离奇暴毙,将儿女托付丐帮。罗姑,尧叟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与顾门有何种纠缠。孟九转甘心自尽,顾云天极为重视他的尸体。神秘人混水摸鱼,动作连连,连小缙都不知他的真面目。慕容褒因自尽,顾云天要灭谢家满门,却留谢酽不死。……这些疑团多数都与谢酽有关,甚至,他隐隐约约觉得,促使慕容褒因自尽的,正是慕容义和潜龙堡发现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与谢酽、神秘人、顾云天又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庚辰年九月,那个秘密和一切疑团的源头,或许该从这里入手,江朝欢心中暗道。又想到顾门七十二洞主,每月一位入谷朝见门主,六年一个轮次。或许慕容义正是因为轮值朝拜,才会在庚辰年九月携潜龙堡主来到幽云谷,从而发现了那个秘密。如果是这样,洞主朝拜该当有记载归档,那么去查阅庚辰年九月的记录,或许能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知道,金曜宫是寓意长庚启明的顾门重地,存放着本门武功典籍,门徒名录信息,门中要事记录等,想必洞主朝见的记载也在其中。只是,金曜宫正是在连云峰脚下,若非门主宣召,任何人都不可踏足。一时还未等到机会,江朝欢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些时日,他便安静地待在屋中养伤,只有偶尔去看顾襄才出门。这样清闲而安谧的日子,已经不知多久没享受过了。转眼到了五月,雪消冰融,春暖花开,幽云谷也传出了一件大事。因覆灭临安谢氏,顾门震慑江湖,又迎回失踪已久的巽主小缙,双喜临门,顾云天心情极好,决定论功行赏,改制顾门,徙称圣教。门主顾云天改称教主,其下有副教主一,正是最早追随顾云天,四主之首的沈雁回。教主以下设钧天二使,总理教务,监察刑狱。分别为左使顾柔,右使顾襄。与钧天二使并列,另设四大护教法王。乾坤离巽四主以方位而论西北,西南,正南,东南,分别对应环绕中央钧天的幽天,朱天,炎天,阳天四野星象,取之为名。其下又各领三宫,如幽天之下壁宿、奎宿、娄宿;朱天之下觜宿、参宿、井宿…只是出人意料的是,除去沈雁回,四主无论功劳还是资历都本应以岳织罗为尊,顾云天却破格擢拔江朝欢为幽天护法,一跃而成四大护法之首。十六杀和洞主则改为内十六堂,外七十二坛。内十六堂驻守幽云,由路白羽统领,外七十二坛则遍布各地,归沈雁回管辖。分坛,联络点又设香主等等。改门为教,规制更为完善,各人也都得到了相应的奖赏。这一消息令门中人人激动雀跃,在江湖上也成为了所有人最大的谈资。顾门本一向深居幽谷,在江湖上走动也多矫饰遮掩。曾经的双姝四主十六杀,更是人们揣度而不得,好奇却难见的传说。这次顾云天却令广散消息,将改制为教之事知会各大门派,光明正大地公告江湖。人们不免暗暗心惊,均觉此举背后,代表着顾门更深的野心,顾门必将有一番大动作。更令人好奇的,却是空出来的炎天护法,据说是一位武功、智谋都非同凡响之人,将在典仪之日,由顾云天引荐给大家。六月初九,顾门改制大典,成为了万众瞩目的议论中心。这日一早,江朝欢的部属便来道喜。柳营,花荥,叶厌三人更是分别被任命为幽天护法座下壁宿宫、奎宿宫、娄宿宫宫主,亦能出席大典,只觉是无上荣耀,皆喜气洋洋,感念不已。看到江朝欢兴致不高,也习以为常,并不介意。顾襄也跑来,拉他同去钧天殿。幽云谷中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一向深自内敛的顾门众人都不免昂然得意。顾襄兴奋地扯着江朝欢早早出门,说道:“今天就能知道是谁能顶替你的位置呢。爹爹真会吊人胃口。”见江朝欢沉默不语,顾襄晃了晃他,刚要说话,却见顾柔迎面而来。笑容立刻凝滞,顾襄别过了脸。顾柔却面不改色地和江朝欢点头致意,错身而过。“你还理她?要不是她不肯救你,你也不会差一点就…”“没有谁是应当帮你的。”江朝欢看着她:“你记着,人生八苦,世间万难,全靠自己渡。无人可信,无人可倚,指望旁人帮扶相助,唯有失望而已。”“可我偏要信任你,倚靠你,难道你会让我失望吗?”顾襄不以为然,还开着玩笑抱住他。江朝欢摇头推开顾襄。海誓山盟,言犹在耳。但终有一日,你我会站在对立两面,今日的柔情蜜意,都会化成悔恨苦果。与其让你来日失望,不如唤你早些清醒。何况你我之间还横亘着生死大仇,岂能违逆天道,罔顾伦常?谢酽与慕容褒因的强行结合终以悲剧收场,殷鉴不远,覆辙在前。既然注定无法给你任何承诺,那么,就不该予你半点希望。看着江朝欢沉下脸色,独自离去,顾襄也见怪不怪,只是恨恨地自语:“喜怒无常,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钧天殿中,翠葆霓旌。改制大典依礼而成,副教主沈雁回肃立阶下,率众而拜。“日出幽云,唯我是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呼声震天。顾云天摆手起身,环视诸人:“我圣教有沈教主处议,钧天左右使治事,还有四位法王护教,内十六堂,外七十二洞辅佐,何愁不兴旺?”“教主英明,圣教必将长久兴盛。”“一统江湖,指日可待。”……“各位想必都很好奇,那位我新提拔的炎天护法究竟是谁。”顾云天止住呼声,说道:“他的出身来历,与你们不同。既非我豢养的孤儿,又不是早早追随我的故交亲友。但论起忠心和才具,他绝不会在座中任何人之下。”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疑难信,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恨不得立刻知道那位蒙门主如此抬爱,赞赏有加的炎天护法到底是谁,又有何本事。只见顾云天微眯起眼眸,轻嘘了一口气,扣节而歌曰:“梅风鹤骨今犹在,锦绣江南大道长。试论天下英雄冢,埋骨难遗淮水旁。” 一四八.故人 随着吟咏之声,殿门大开,众目汇聚之处巍然立着一人,面带风霜,眉目浓烈,腰带上系着一柄青钢长剑,肃然有不可侵之像。众人之中,有一些年长的恍然发现此人似曾相识,多数却还是一脸迷茫。唯有座中右首的江朝欢,早在听到顾云天吟歌就心下凛然,此时见到这人面目,更是极力抑制惊疑,方不致露出异常神色。只见那人快步走近,俯身下拜,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鹤松石拜见教主,愿教主心想事成,绥靖天下,圣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好好,梅风鹤骨,意气不改,我圣教得此人才,幸何如之!”顾云天亲自扶起鹤松石,连连激叹。迎着照进殿中的熹光,鹤松石神色崇敬虔诚,模糊了面上棱角:“属下得遇良主,才是三生之幸。能为圣教效劳,属下纵九死而不悔。”“断金一剑”鹤松石,尽管难以置信,多数人还是反应了过来。当年淮水派的第二大弟子,与淮水首徒梅溪桥并称“梅风鹤骨”,鹤松石是当年武林中英名素着的青年才俊,正道后继。人尽皆知,淮水一役,全派覆灭。可他居然还活着?甚至还投靠了本教?只见顾云天大笑着携起他的手,将他送到江朝欢下首之位,为鹤松石介绍道:“江护法是我教中流砥柱,也算我半个义子。年轻有为,近日更立下了剿灭临安谢氏的大功。日后的任务,还需你们通力合作,共扬我教之威。”鹤松石亦恭谨有礼地拱手:“早就听闻江护法盛名,一直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教我辈自惭形秽。在下才疏质陋,日后还仰赖江护法包容指教。”“不敢。”江朝欢起身回礼,面上是无可挑剔的客气笑容,却似随口寒暄发问:“我在外从不显露行迹,不知鹤兄何以早知贱名?”顾云天替他说道:“本还想卖个关子,你倒是心细如发。其实鹤护法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归降我教,说起来还和你入教的时候相差不多。”殿中众人闻言大惊,又听顾云天继续讲道:“十三年前淮水一战后,鹤护法便弃暗投明,假死脱身,暗中为我教报告淮水余孽踪迹,终于尽数肃清残党。”“此后鹤护法便作为我教洞主在东南一带追踪玄隐剑下落。十三年来兢兢业业,克勤克让,这个护教法王之位,他是当之无愧,实至名归。”殿中早已响起一片惊叹之声,渐渐夹杂着赞扬称颂。顾云天又命沈雁回继续为他引见诸位同侪。鹤松石谦谨有礼,对敬酒,寒暄来者不拒,众人皆生出好感,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梅风鹤骨今犹在,锦绣江南大道长。”幼时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那是父亲亲笔题写,悬在淮水派正堂上的楹联。江朝欢眼底泛起冷光,握着酒杯的手用力收紧。梅溪桥,鹤松石是最早被父亲收入门下的徒弟,亦是淮水派第二代弟子中的翘楚。父亲三十岁后潜心闭关,门中唯有这两人由他亲自传授武功。后面的弟子很多都是他们代为教导,长兄如父,在门中威望极高。“腾云一霄”梅溪桥放旷通达,有魏晋遗风,“断金一剑”鹤松石,坚韧拙朴,继秦汉侠道。父亲对两人赞许有加,称两人是“梅风鹤骨,淮水双杰”。不想十三年前,父亲过世后,逃亡路上,两人也先后身死。偌大淮水派,终于只剩他一人。当年两人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常常抱着他出门,哄他玩耍。他心中最为亲近,敬爱的师兄,如今再见,已是年过四旬,风雨侵淫,两鬓如霜,相见不识。只有腰间悬着的青钢剑依稀可追旧日光景。人心易变,就连血缘至亲的嵇闻道都能过河拆桥,恩将仇报,那么鹤松石在生死面前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似乎也无可厚非。江朝欢努力地劝说自己,但莫名的愤懑终究难以排解,他无法再忍受耳畔喧嚷,借口离席。出去才发现天已黑透。但凡有些地位的门人,都在钧天殿与会观礼,下人僮仆也围在门口凑热闹,外面反而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或许今日正是去探金曜宫的好时机,江朝欢心下暗道。他掠步绕至殿后,从僻静的小路行到连云峰底。这里的守卫果然比平日松散了许多。江朝欢静静观察了一会儿,便飞身上了金曜宫西侧庑房房顶,籍此潜入宫中。只见宫中整齐地列着数十排典籍,有些已经积了灰尘,看来平日并无人前来打扫。他略微放下了心,却还是不敢耽搁,快速查看,不一时,就见一排书橱上刻着“洞主入谷朝见纪录”。找到庚辰年九月,他紧张地翻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慕容义”。“慕容义,雁门关聚义庄庄主,西北豪绅,于九月初一携义弟莫龙首次入谷,承见于沈左使,令辟居无易台。次日,门主因事未依例宣召,至初九方得觐见,置席以迎…”短短两页字,所记载的不过是一些门主传召之类的惯例,却未见什么不同寻常之事。江朝欢又向后翻去,却见下一页竟又写了“孟九转”。“孟九转,九月初二,门主特召,经连云峰入谷,未承见于沈左使,是日上峰,门主秘而不宣,未知归期。”如此简略的记载,却隐含了无数秘辛。洞主朝见,依照惯例是每月初一入谷,由沈雁回接见。初二门主宣召,在钧天殿觐见,初三出谷,绝不可多耽半日。但庚辰年九月,为何有两位洞主入谷?慕容义又为何待到初九才被传召?想必慕容义是本应在那个月入谷的洞主,但什么突发之事,让顾云天破例又传来了孟九转。此事一定隐秘至极,竟让孟九转从连云峰入谷,不经沈雁回接见直上峰顶。难道慕容义发现的那个秘密,竟和孟九转也有关?这几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突然联系到了一起,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四九.暗护 江朝欢首先想到,既然孟九转号称“天下第一神医”,那么,或许当时是顾云天或者谁突发疾病,召他来看病?只是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如此隐秘?二十年前,自己尚未进入顾门,自然不知当年有谁生了病。他正要去寻庚辰年纪事,却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一些喧嚣说笑之声。因他的内功深湛,耳力自然也比常人灵敏许多。这时听着声音,虽然相距甚远,但也知是钧天殿席散,恐怕顾云天就快回来了。他只得先放弃寻找,立刻离开。第二日一早,顾云天便派人传召他入觐。殿外,一个宽袍背影面对大门垂手而立,姿态恭谨。看了鹤松石一眼,江朝欢没有说话,径自入殿。九级玉阶之上,只见顾柔怀中抱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顾云天正用左手逗弄着,脸上是少见的慈祥笑意。江朝欢坐下不久,才见鹤松石通传而入。“这阿乖真是可爱,鹤护法有心了。”顾柔仰起头,面上也是从未见过的少女的可爱神色。“能博大小姐一笑,就是这狗儿的福气,也是我的荣幸。”顾云天摆摆手,坐正了身子,随口说道:“你早就到了,为何不进来?”“属下位卑,不敢在江护法和岳护法前入觐。”鹤松石拱手回答。“你倒是懂得进退,我没看错人。”顾云天略点了点头,叫顾柔上前。只听顾柔缓缓开口:“今日召各位前来,是有一事。近两月来丐帮秘调各地六袋以上弟子回总舵,其用心不难揣测。现已得到消息,丐帮将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于洞庭湖君山举行大会,选奉新任帮主。”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丐帮已经四年群龙无首。经过几年争斗,现今帮中九袋长老四存其二,八袋舵主六余其四。这六人无疑是帮主最有力的竞争者。但据说丐帮此次选奉新主,将不止从这六人中选择,甚至不要求是丐帮弟子,而只要满足一个条件。”“什么?那岂不是随便一个人都有资格去争了?”小缙不相信地摇头。“没错。”顾柔眼中散出冷意:“唯一的条件是,取暗杀上任帮主的路白羽性命者,无论他用什么法子,无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即被丐帮奉为第十二代帮主。如果中秋节前无人做到,那么将由六大长老抽签而定。”“丐帮这是在挑衅我教?谁给他们的胆子?”有人已经拍案而起。岳织罗却幽幽开口:“其实,这对丐帮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众人凝神一想,也便明白了其用意。这四年来,丐帮为争帮主之位,已经斗得头破血流,七零八落。比功劳资历,四大九袋长老和六个八袋舵主不相上下,各不相服。比武功智计,动起手来又你死我活,掌棒龙头,掌钵龙头,和两位舵主先后身亡。如今丐帮江河日下,各自为政,已经不能更坏了。那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用给上任帮主报仇,诛杀路白羽的条件,反而既能重扬帮威,振奋精神,又能让人心服口服,无可非议。且圣教刚刚大张旗鼓改制,震慑武林。若能翦除其一大羽翼,自然大挫邪道风头。丐帮一雪前耻,除魔卫道,在武林中的地位声望自将更胜往昔。若是无法得手,和圣教的梁子也早已结下,不在这一桩。到时再抽签决定帮主,帮众也只能认可。只是,众人不免想到路白羽的处境,生出些担忧。她一向行事高调,不掩行踪,江湖上本就仇家甚巨,如此一来,更是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她武功再高,也敌不过百倍千倍的围攻,防不住明枪暗箭的偷袭。内十六堂堂主之一的宋芷茵起身呈禀:“八月十五之前,不知有多少人想取路堂主性命,她只有待在幽云谷,寸步不出才最为安全。”“三日前我刚刚派她去汴梁,若在此时召她回谷,岂不是向天下之人宣示,我圣教怕了丐帮,缩回老家连门都不敢出?”顾云天瞥了她一眼,她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出言。“八月十五之前,路白羽不仅不能回谷,还要一如既往地完成任务。”顾云天抬袖站起:“而且,洞庭湖君山之约,她必须在天下人面前现身,参加大会,昭告我教威仪。”“是。”“门主英明。”…众人虽惊疑交加,却也都立刻肃身而拜,连连附和。顾云天满意地点点头:“此次暗中保护路白羽的任务,就交给钧天二使和四位护法了。”被点到的六人当即躬身领命,齐道:“属下必当竭尽全力,护路堂主平安。”“只是,我教六大高手同出,若只是保护一人,未免大材小用。时机未到,其他任务也不便言明,在外你们俱听钧天左使调遣即可。”语毕,顾云天拿起一块漆黑的牌子,递向顾柔,顾柔双手接过,捧至胸前。“见圣教令,有如见我。”顾云天的目光沉沉一扫,说道:“此次任务在外历久,若有生出异心,行止失度,不服调令者,钧天左使可持圣教令就地斩杀,无须禀报于我。”六人心中一凛,忙齐道不敢。摒退众人后,顾云天只留了顾柔和顾襄两个,携二人上连云峰。这是顾襄第一次有此殊荣,得以上峰,但她走在顾柔身侧,总觉得不自在,心中暗暗较劲。直到顾云天和她说话才回过神来。“这半年多以来,你一直和江朝欢朝夕相对,他私下可对我有什么怨言?或者有什么反常的举止?”“没有。”顾襄连忙矢口否认,正要替他辩解几句,却被顾云天打断。“嗯。你还记得上次我交代你的任务吗?”“阻止谢酽完婚,并且…”顾襄心下一颤,说不下去了。顾云天也不强迫,接着问道:“那么谢酽现在和你的关系如何?”“这…他大概已经猜到我的身份,定然会恨我入骨。”“那么这一次,我要你继续接近他,直到完成上次未竟的任务。”顾襄觉得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他本就和我教有杀父之仇,如今更添妻,母,姐,弟满门之怨,他绝不可能对我产生半分情意。”“人心远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多变。”顾云天临峰而立,俯瞰层层云海,“爱,恨,得失,变故,都可以改变一个人。现在正是他的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能不能把握住,彻底摧毁他坚持二十年的所谓本心,就看你怎么做了。”当顾襄失魂落魄地下了连云峰,天色仍正当亮。她心中有事,又加上是第一次来到这禁地,竟走岔了路。七拐八拐绕了半天,眼前出现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不远处开始有守卫的身影。正要去问问路,阳光一晃,一抹红色刺进眼中,她好奇地走近宫殿边墙… 一五零.密谈 “你有话要说。”直拔云霄的峰顶,只剩顾云天和顾柔两人,加上顾柔怀中抱着的小白狗。顾柔一顿,还是答道:“没有。”“忍了一路,现在没有外人,为何又不说了?”顾云天侧头看了她一眼。“我…父亲,小缙曾被敌人所获,您难道不怀疑那人怎会轻易放他回来?又会不会反将他安插在我教,对我们不利?您为何还要接纳他?”顾云天轻轻抚摸着那小狗的后颈,露出慈祥的笑意:“你辛苦教养十几年的狗儿,会因为被别人抱走过一段时间,就不要它了吗?”顾柔一噎,心中升起复杂的感觉,一时接不下口。“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顾云天将手指放入小狗口中逗弄,那小狗温顺地伸出舌头舔舐着,却丝毫不会用牙咬,顾云天赞着“真乖”,连眼角都弯了起来。“是…不瞒父亲说,我此前以为您眼里容不得丝毫差错,却不明白,江朝欢数度失手被罚,您却为何又重新重用他?”“你可曾听过一句话?”顾云天收回手,赞许地看向顾柔。“使功不如使过。他曾立下无数功劳,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难保不会生出别样心思。借谢府一事给他些教训,才能磨灭他的心气,明白卑顺服从。之后再推恩提拔,加以抚慰,让他尝到一点甜头,才更知登高履危,唯有驯顺忠诚一条路走。”顾云天谆谆教诲:“所谓恩威并施,就是要让人无从琢磨猜度,唯有战战兢兢不敢逾矩,方是御下之术。这些道理,你日后会慢慢明白的。”“什么…之前…爹爹难道不是因为他办事不力而怀疑?只是御下的手段?”震惊、迷茫混杂交织,顾柔蹙紧了眉头。“任何人,我都不会全然相信,包括你。”顾云天振臂转身:“所以无所谓怀疑与否,只要他还能为我所用,还不得不为我所用,就尽在我掌握之中…”纵声狂笑,响彻山巅,吓得怀中小狗缩进了衣襟里。顾柔犹豫了一会儿,悄悄退下。能让妹妹如此痴迷回护,能滴水不漏,却又让她莫名不安,他的恭顺服从之下到底有没有所隐藏…这个人,真的能在我们掌控之中吗…顾柔袖中的手握紧了圣教令,倏然回头。幽云谷,次日清晨,六人便拜别教主,取道汴梁。这是近两年来,顾柔第一次出谷,论行走江湖的经验资历,她都逊于其他人。但教主授予她圣教令,已经足以她在教主眼中的位置,甚至她几乎从不显露的武功,也让几人不敢小觑。在外的一切行程,自然也都以她为首,由她决断。但顾柔仍保持着向来的端方温和,从不擅专,总是与几人相商决定,展现了不凡的气度。然而,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却有些微妙的诡异。顾襄记恨上了顾柔,讨论任务时总是与她唱反调,处处针锋相对,平日则不与她同桌吃饭,住同一个客栈,碰见只有白眼相向。不知为何,她也不再时刻跟着江朝欢,反而客气疏远了许多。岳织罗和江朝欢本就寡言少语,惯于独来独往。就连从前话痨的小缙,也总是一个人默默走在最后,心事重重。唯有鹤松石尽力地周旋于几人之间。行路时,作为顾柔与顾襄的传话筒。在气氛紧张时,充当和事佬,不停说小话调处。小缙落后独行,他也不近不远地等候。也幸好有他,让这貌合神离的六人一路相安无事地到达汴梁。几人未立即进城,在郊外的一座破庙先安顿下来,商议下一步的行动。顾柔首先提议:“我们或许不必过早联系路堂主。伺机围候在侧,待第一批胆大包天的人现身动手,正好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你这是用路堂主的性命做诱饵,换自己的功劳,简直不择手段。”顾襄翻了个白眼,反驳道:“难道你能保证她安然无恙?还是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生死?”“我只是说无须叫路堂主知晓,还可以暗中保护,出现意外,亦足以相救。”顾柔并未生气,仍是平和地解释。“是啊,论起武功,智谋,德行,口才,全天下谁能比得上你掌令左使?既然你如此有信心,等出现危险,就全仰赖你的大驾救护了。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必要在这了。”眼见气氛又僵持起来,唯有小缙拉了拉顾襄,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鹤松石堆起笑脸,将两人隔开,说道:“左使是胆大心细,指挥若定。右使是虚怀仁心,推己及人。两位各有侧重,所以难免有一点分歧。但今日天晚,无论如何来不及进城了,不如我们明日再商量此事。”几番苦口婆心的劝说,顾襄终于停下了不依不饶的故意作对,独自走到角落休息。顾柔感激地向鹤松石一笑,邀他出去说话。江朝欢暗暗摇头,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被门中人说“硬得像块石头”的鹤松石。当年以耿介朴拙,直言直语着称的“断金一剑”,变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十三年风霜,到底有多少未知、难明的事情在悄悄改变?到底有多少初心、本性于宿命洪流中颠灭沉沦?江朝欢自嘲地一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违心之言张口可说,无义之事信手便做,自己也早已不是十三年前的那个人了。他独自坐在窗下,思绪正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感觉到一束目光时断时续地射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顾襄。这一路上,顾襄似乎都在避着他,却又常常偷偷打量他,而眼神相接时,又会紧张地移开。难道是教主给了她一个监视自己的任务?还是她发现了什么?江朝欢状若无事地站起,几度左顾右盼后闪身出门,转入庙后杏子林。他尽拣着偏僻的小路,时而回头张望,似乎害怕有人跟踪。一直绕出了杏林,走到了一座水田蔬圃连绵不断的村头拱桥之上。借着月色,他俯身寻找,半晌,终于满意地挪开桥上一块红砖,往里面塞了张纸,又将砖块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一五零.密谈 “你有话要说。”直拔云霄的峰顶,只剩顾云天和顾柔两人,加上顾柔怀中抱着的小白狗。顾柔一顿,还是答道:“没有。”“忍了一路,现在没有外人,为何又不说了?”顾云天侧头看了她一眼。“我…父亲,小缙曾被敌人所获,您难道不怀疑那人怎会轻易放他回来?又会不会反将他安插在我教,对我们不利?您为何还要接纳他?”顾云天轻轻抚摸着那小狗的后颈,露出慈祥的笑意:“你辛苦教养十几年的狗儿,会因为被别人抱走过一段时间,就不要它了吗?”顾柔一噎,心中升起复杂的感觉,一时接不下口。“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顾云天将手指放入小狗口中逗弄,那小狗温顺地伸出舌头舔舐着,却丝毫不会用牙咬,顾云天赞着“真乖”,连眼角都弯了起来。“是…不瞒父亲说,我此前以为您眼里容不得丝毫差错,却不明白,江朝欢数度失手被罚,您却为何又重新重用他?”“你可曾听过一句话?”顾云天收回手,赞许地看向顾柔。“使功不如使过。他曾立下无数功劳,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难保不会生出别样心思。借谢府一事给他些教训,才能磨灭他的心气,明白卑顺服从。之后再推恩提拔,加以抚慰,让他尝到一点甜头,才更知登高履危,唯有驯顺忠诚一条路走。”顾云天谆谆教诲:“所谓恩威并施,就是要让人无从琢磨猜度,唯有战战兢兢不敢逾矩,方是御下之术。这些道理,你日后会慢慢明白的。”“什么…之前…爹爹难道不是因为他办事不力而怀疑?只是御下的手段?”震惊、迷茫混杂交织,顾柔蹙紧了眉头。“任何人,我都不会全然相信,包括你。”顾云天振臂转身:“所以无所谓怀疑与否,只要他还能为我所用,还不得不为我所用,就尽在我掌握之中…”纵声狂笑,响彻山巅,吓得怀中小狗缩进了衣襟里。顾柔犹豫了一会儿,悄悄退下。能让妹妹如此痴迷回护,能滴水不漏,却又让她莫名不安,他的恭顺服从之下到底有没有所隐藏…这个人,真的能在我们掌控之中吗…顾柔袖中的手握紧了圣教令,倏然回头。幽云谷,次日清晨,六人便拜别教主,取道汴梁。这是近两年来,顾柔第一次出谷,论行走江湖的经验资历,她都逊于其他人。但教主授予她圣教令,已经足以她在教主眼中的位置,甚至她几乎从不显露的武功,也让几人不敢小觑。在外的一切行程,自然也都以她为首,由她决断。但顾柔仍保持着向来的端方温和,从不擅专,总是与几人相商决定,展现了不凡的气度。然而,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却有些微妙的诡异。顾襄记恨上了顾柔,讨论任务时总是与她唱反调,处处针锋相对,平日则不与她同桌吃饭,住同一个客栈,碰见只有白眼相向。不知为何,她也不再时刻跟着江朝欢,反而客气疏远了许多。岳织罗和江朝欢本就寡言少语,惯于独来独往。就连从前话痨的小缙,也总是一个人默默走在最后,心事重重。唯有鹤松石尽力地周旋于几人之间。行路时,作为顾柔与顾襄的传话筒。在气氛紧张时,充当和事佬,不停说小话调处。小缙落后独行,他也不近不远地等候。也幸好有他,让这貌合神离的六人一路相安无事地到达汴梁。几人未立即进城,在郊外的一座破庙先安顿下来,商议下一步的行动。顾柔首先提议:“我们或许不必过早联系路堂主。伺机围候在侧,待第一批胆大包天的人现身动手,正好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你这是用路堂主的性命做诱饵,换自己的功劳,简直不择手段。”顾襄翻了个白眼,反驳道:“难道你能保证她安然无恙?还是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生死?”“我只是说无须叫路堂主知晓,还可以暗中保护,出现意外,亦足以相救。”顾柔并未生气,仍是平和地解释。“是啊,论起武功,智谋,德行,口才,全天下谁能比得上你掌令左使?既然你如此有信心,等出现危险,就全仰赖你的大驾救护了。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必要在这了。”眼见气氛又僵持起来,唯有小缙拉了拉顾襄,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鹤松石堆起笑脸,将两人隔开,说道:“左使是胆大心细,指挥若定。右使是虚怀仁心,推己及人。两位各有侧重,所以难免有一点分歧。但今日天晚,无论如何来不及进城了,不如我们明日再商量此事。”几番苦口婆心的劝说,顾襄终于停下了不依不饶的故意作对,独自走到角落休息。顾柔感激地向鹤松石一笑,邀他出去说话。江朝欢暗暗摇头,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被门中人说“硬得像块石头”的鹤松石。当年以耿介朴拙,直言直语着称的“断金一剑”,变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十三年风霜,到底有多少未知、难明的事情在悄悄改变?到底有多少初心、本性于宿命洪流中颠灭沉沦?江朝欢自嘲地一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违心之言张口可说,无义之事信手便做,自己也早已不是十三年前的那个人了。他独自坐在窗下,思绪正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感觉到一束目光时断时续地射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顾襄。这一路上,顾襄似乎都在避着他,却又常常偷偷打量他,而眼神相接时,又会紧张地移开。难道是教主给了她一个监视自己的任务?还是她发现了什么?江朝欢状若无事地站起,几度左顾右盼后闪身出门,转入庙后杏子林。他尽拣着偏僻的小路,时而回头张望,似乎害怕有人跟踪。一直绕出了杏林,走到了一座水田蔬圃连绵不断的村头拱桥之上。借着月色,他俯身寻找,半晌,终于满意地挪开桥上一块红砖,往里面塞了张纸,又将砖块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一五一. 质询 做完这一切后,江朝欢立刻原路返回。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影掠上拱桥,正是一路跟着他的顾襄。只见顾襄找到那块红砖,紧张地抽出纸条。静夜,繁星,她的心跳地飞快,手忙脚乱地展开,却发现这纸竟是空白一片。正惊疑不定时,身后传来一句幽幽的叹息:“二小姐的智商如果能和嘴皮子功夫一样长进就好了。”顾襄吓得手一抖,纸条掉在地上。回头一看,却是本应早已离开的江朝欢。她做贼心虚地退后一步,踩住那张纸,试图掩盖过去:“…怎…怎么是你?”“二小姐希望是谁?丐帮的人?谢酽?还是神秘人?”江朝欢背着手逼近两步,露出冷笑:“离开幽云谷后,这是你第五次跟踪我。怎么,教主给你的任务就是监视我?”“没有。”顾襄急忙否认:“是我自己想要跟…那个…跟你开个玩笑。”“玩笑?”江朝欢收起笑意,森然开口:“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早已死了不知几次了。”顾襄气结,终于想起自己的筹码,硬气起来:“你…你…我怀疑你,当然有我自己的原因。何况我掌纠察之责,教中上下,我都有资格监督过问。”“好像有个人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会永远相信我,站在我这边。”“我确实希望我没发现过那东西,我不愿意怀疑你,但我有我的底线,我不允许任何人背叛父亲。不能因为是你,就尸位素餐,徇私枉法。”顾襄皱紧眉头看着他。“你经常叫我不要相信你,你有时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从前我觉得是因为你是个怪人,但至少你的忠心无须怀疑。可你为什么要私闯禁地,偷上连云峰?”憋了一路的疑惑终于问了出来,顾襄长舒了一口气。抬眼望着眼前的人,却又害怕听到他承认的答案。“我偷上连云峰?这是你亲眼所见?”江朝欢心下一惊,面上却毫无波澜。顾襄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一丝不苟地打开,执起里面一块拇指大的红玉,一字一字地说:“这是你的,你不会否认?”疏朗的月色下,这块莹然剔透的红玉棱角分明,折射出粲然的光彩。江朝欢的目光冷了下去,却没有回答。“你无话可说了,是吗?”顾襄心中慢慢填满失望。“珣玗琪玉,无虑山特产,中原极少出现,至少我从未在教中其他人处见过。但它却出现在了金曜宫的侧墙角落。”“当然你可以说是你赏给了手下,或者别人也碰巧会有。但这块玉的形状,尺寸,与我剑鞘上缺损的宝石一模一样。云中郡,我剑鞘上原本镶着的雀翎东珠掉落,自此以后那里一直空着。这块珣玗琪玉,是你给我打磨的,对不对?”“看来二小姐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尽管事实确凿,江朝欢却并没有半分惊慌,亦没有一句辩解。顾襄的心沉了下去,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你为什么不骗我?你可以说是那次父亲在连云峰底宣召你,你走错了路,才会把它遗落在金曜宫。为什么,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你。你为什么要让我失望?”没有回应。她终于彻底心寒,攥紧了那块红玉,锋利的边角压在手上,刺痛心底:“也许这个还证明不了什么,但从此以后,我会认真履行我的职责。江朝欢,如果你真的有叛教通敌的举动,我绝不会包庇你。”良久,顾襄的身影早已远去,她失望的眼神和话语依然萦绕在心头。江朝欢默然伫立,眼底倒映出小桥明月的影子。曾在短暂的纵溺自己,接受顾襄后,为她的灵钧剑雕刻的佩饰,终究没有送出去。却遗失在金曜宫,被她捡到,这就是宿命的安排吗?他自嘲地一笑。如果我想,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来解释,可我不想欺骗你,哪怕默认你的怀疑。如果借此一事,让你不再对我心存幻想,尽早抽身,回到原点。如果今日的失望和清醒能免去来日的痛苦悔恨。如果你从此没有软肋,我也不必再羁绊郁结。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次日,汴梁郊外。“丐帮前日已经在洛阳总舵召开大会,公布了继任帮主的条件,与我们此前所探相差无几。同样,他们也知道了路堂主的行踪。现在,帮中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已经率先出发,赶赴汴梁。估计有意争夺帮主之位的其他门派之人和江湖散人也快动身了。”顾柔简单地介绍了近日的情况,接着提议道:“我和炎天护法极少在江湖走动,尚有在暗的优势,不宜过早显露身份。”“江护法身份已经明示于天下,且和路堂主自来交好,不如先由江护法随护在路堂主身侧,以谋后动。”江朝欢淡然地应承下来,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反对。顾柔余光瞥向顾襄时,却疑惑地发现她毫无妒色。自己故意说江朝欢与路白羽交好,竟没有激起她的醋意,难道父亲的任务,真的令她对江朝欢死心了?有些意外,却又回思一路以来两人关系的冷淡,顾柔欣慰地展颜说道:“据探,谢酽日前也离开了临安,想必他对这丐帮帮主之位也动心了。那就由钧天右使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引他前来。”“…好。”出乎意料地,顾襄也未反对,当即领命,转身离去。江朝欢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襄,引来谢酽,是教主的任务,还是顾柔的主意?为何自聚义会开始,一切事情都与谢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他独自入城,期间先见了一早被他派去汴梁的花荥。汴梁是两朝旧都,现下早已没落,当地亦没有什么名门大派。教主派路白羽去那里,他唯一能想到的目的,就是潜龙堡主莫龙的秘密。是而他早已暗中派花荥前去调查。建堡于汴梁,即便已经被教主焚毁,但还是放心不下,可见此物的重要。他突然想到,路白羽曾半路被教主派去聚义庄,又在慕容义的房间相遇,那时她的任务,或许就是寻找这个秘密。但最终聚义会那天,路白羽也未曾寻到,反而被慕容义传给了慕容褒因。这一次,恐怕同样极难得手。想到王卫江所说,那东西“一式两份”。既然聚义庄的那份藏在硫硝石中,会不会潜龙堡的也贮存在同样的东西里面? 一五一. 质询 做完这一切后,江朝欢立刻原路返回。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影掠上拱桥,正是一路跟着他的顾襄。只见顾襄找到那块红砖,紧张地抽出纸条。静夜,繁星,她的心跳地飞快,手忙脚乱地展开,却发现这纸竟是空白一片。正惊疑不定时,身后传来一句幽幽的叹息:“二小姐的智商如果能和嘴皮子功夫一样长进就好了。”顾襄吓得手一抖,纸条掉在地上。回头一看,却是本应早已离开的江朝欢。她做贼心虚地退后一步,踩住那张纸,试图掩盖过去:“…怎…怎么是你?”“二小姐希望是谁?丐帮的人?谢酽?还是神秘人?”江朝欢背着手逼近两步,露出冷笑:“离开幽云谷后,这是你第五次跟踪我。怎么,教主给你的任务就是监视我?”“没有。”顾襄急忙否认:“是我自己想要跟…那个…跟你开个玩笑。”“玩笑?”江朝欢收起笑意,森然开口:“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早已死了不知几次了。”顾襄气结,终于想起自己的筹码,硬气起来:“你…你…我怀疑你,当然有我自己的原因。何况我掌纠察之责,教中上下,我都有资格监督过问。”“好像有个人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会永远相信我,站在我这边。”“我确实希望我没发现过那东西,我不愿意怀疑你,但我有我的底线,我不允许任何人背叛父亲。不能因为是你,就尸位素餐,徇私枉法。”顾襄皱紧眉头看着他。“你经常叫我不要相信你,你有时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从前我觉得是因为你是个怪人,但至少你的忠心无须怀疑。可你为什么要私闯禁地,偷上连云峰?”憋了一路的疑惑终于问了出来,顾襄长舒了一口气。抬眼望着眼前的人,却又害怕听到他承认的答案。“我偷上连云峰?这是你亲眼所见?”江朝欢心下一惊,面上却毫无波澜。顾襄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一丝不苟地打开,执起里面一块拇指大的红玉,一字一字地说:“这是你的,你不会否认?”疏朗的月色下,这块莹然剔透的红玉棱角分明,折射出粲然的光彩。江朝欢的目光冷了下去,却没有回答。“你无话可说了,是吗?”顾襄心中慢慢填满失望。“珣玗琪玉,无虑山特产,中原极少出现,至少我从未在教中其他人处见过。但它却出现在了金曜宫的侧墙角落。”“当然你可以说是你赏给了手下,或者别人也碰巧会有。但这块玉的形状,尺寸,与我剑鞘上缺损的宝石一模一样。云中郡,我剑鞘上原本镶着的雀翎东珠掉落,自此以后那里一直空着。这块珣玗琪玉,是你给我打磨的,对不对?”“看来二小姐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尽管事实确凿,江朝欢却并没有半分惊慌,亦没有一句辩解。顾襄的心沉了下去,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你为什么不骗我?你可以说是那次父亲在连云峰底宣召你,你走错了路,才会把它遗落在金曜宫。为什么,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你。你为什么要让我失望?”没有回应。她终于彻底心寒,攥紧了那块红玉,锋利的边角压在手上,刺痛心底:“也许这个还证明不了什么,但从此以后,我会认真履行我的职责。江朝欢,如果你真的有叛教通敌的举动,我绝不会包庇你。”良久,顾襄的身影早已远去,她失望的眼神和话语依然萦绕在心头。江朝欢默然伫立,眼底倒映出小桥明月的影子。曾在短暂的纵溺自己,接受顾襄后,为她的灵钧剑雕刻的佩饰,终究没有送出去。却遗失在金曜宫,被她捡到,这就是宿命的安排吗?他自嘲地一笑。如果我想,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来解释,可我不想欺骗你,哪怕默认你的怀疑。如果借此一事,让你不再对我心存幻想,尽早抽身,回到原点。如果今日的失望和清醒能免去来日的痛苦悔恨。如果你从此没有软肋,我也不必再羁绊郁结。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次日,汴梁郊外。“丐帮前日已经在洛阳总舵召开大会,公布了继任帮主的条件,与我们此前所探相差无几。同样,他们也知道了路堂主的行踪。现在,帮中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已经率先出发,赶赴汴梁。估计有意争夺帮主之位的其他门派之人和江湖散人也快动身了。”顾柔简单地介绍了近日的情况,接着提议道:“我和炎天护法极少在江湖走动,尚有在暗的优势,不宜过早显露身份。”“江护法身份已经明示于天下,且和路堂主自来交好,不如先由江护法随护在路堂主身侧,以谋后动。”江朝欢淡然地应承下来,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反对。顾柔余光瞥向顾襄时,却疑惑地发现她毫无妒色。自己故意说江朝欢与路白羽交好,竟没有激起她的醋意,难道父亲的任务,真的令她对江朝欢死心了?有些意外,却又回思一路以来两人关系的冷淡,顾柔欣慰地展颜说道:“据探,谢酽日前也离开了临安,想必他对这丐帮帮主之位也动心了。那就由钧天右使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引他前来。”“…好。”出乎意料地,顾襄也未反对,当即领命,转身离去。江朝欢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襄,引来谢酽,是教主的任务,还是顾柔的主意?为何自聚义会开始,一切事情都与谢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他独自入城,期间先见了一早被他派去汴梁的花荥。汴梁是两朝旧都,现下早已没落,当地亦没有什么名门大派。教主派路白羽去那里,他唯一能想到的目的,就是潜龙堡主莫龙的秘密。是而他早已暗中派花荥前去调查。建堡于汴梁,即便已经被教主焚毁,但还是放心不下,可见此物的重要。他突然想到,路白羽曾半路被教主派去聚义庄,又在慕容义的房间相遇,那时她的任务,或许就是寻找这个秘密。但最终聚义会那天,路白羽也未曾寻到,反而被慕容义传给了慕容褒因。这一次,恐怕同样极难得手。想到王卫江所说,那东西“一式两份”。既然聚义庄的那份藏在硫硝石中,会不会潜龙堡的也贮存在同样的东西里面? 一五二.惊讯 花荥回禀,路白羽这几日果然在潜龙堡遗址附近徘徊,但似乎并无所获。经历了大火焚烧,又度过几月的寒冬冰雪,如果真的是硫硝石,只怕也荡然无存了。江朝欢心内叹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他信步入城,来到汴梁运河畔的会漕渡口,潜龙堡正是兴建于这繁华中心。尽管数度遣手下来寻,这却是江朝欢第一次亲临于此。只见漕运有条不紊地运转,号子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在这朴实安定的古城,被一朝焚毁的潜龙堡实在打眼。断瓦颓桓,一片焦黑,唯有正门处竖着的一面紫旗显出些生机。这是圣教的令旗,也因为它,几个月来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片废墟。只是今日,因为丐帮的告示,汴梁城中的一些闲人混混凑近了潜龙堡,却又只敢在门口打量。想到昨日踏入,而立刻成为被抬出的尸体的伙伴,还躺在不远处,他们尚没有胆量以身相试。江朝欢走进烧断了一半的正门,门厅照壁边角亦数处破损。但依稀能看出其上福禄寿的纹样,看来莫龙还是仿照了聚义庄建造的潜龙堡。“小江弟弟,果然你最有良心,这个时候第一个来看我。”一个字能打三个转,听了直叫人心里发颤,自然是十六堂主之首路白羽。“轻羽飞髻,插标卖首。”她的流云髻上轻羽招摇,别无装饰。衣带飘动,唯有白纱帔帛下若隐若现的,插在腰间的两柄短刀,平添了冷冽,肃杀。尽管处在漩涡中心,即将成为不知多少人下手的靶子,路白羽仍状若无闻地露出惯常的娇笑,轻佻地凑近江朝欢,与往日无异。江朝欢的目光向后一扫,只见四名白衣男女分散在侧,吐息周文,目光警觉,正是十六堂主之中的好手。“我倒是觉得我来得多余了。”江朝欢回以一笑:“以内十六堂为屏障,可谓是高枕无忧,固若金汤了。”“想要我命的人数以千百,而内十六堂除去教主调走之人,我能动用的只有他们四个。我这心里,可日夜怕得睡不着呢。是不是啊,芷茵?”身侧一名白衣女子应声称是,正是当日钧天殿替路白羽说话的宋堂主。江朝欢心下沉吟,十六堂一向由路白羽掌管,这个迫在眉睫的时刻,顾云天却架空了她的势力,反而派来了二使和护法,这是一种保护?还是另有目的?路白羽却浑不在意地继续调笑:“还好有小江弟弟,能和你死在一处,做鬼也风流…”“现在人人都知你身在汴梁,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法子,尽快完成任务离开此地,说不定还能活到八月十五。”江朝欢不愿再听她挑弄,径直走过照壁,要进入堡中查探。路白羽却快步追上,拔下发间羽毛,插在石缝之间。她身后四名堂主立刻闪身挡在江朝欢面前,亮出兵刃严阵以待。“白羽令所在之处,任何人不得擅入,包括你。”江朝欢挑眉笑道:“路堂主曾帮我寻谢家姐弟,怎么,现在连一个报恩的机会都不给我?”“你乖乖待在这里就好。如果你掺和到我的任务里,于你,于我,都没有一点好处。”路白羽却反而敛起笑意,少见的认真说道。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快步携手下入内。看她紧张的样子,难道顾云天把那个秘密告诉了她?江朝欢沉下目光…顾云天应该也不知道慕容义和莫龙把秘密藏在什么东西里,若是连那秘密都不告知,又如何叫路白羽寻找?自己早该想到这个的…临安府,河洛官道。嵇无风兄妹随师父范行宜歇在路边。丐帮自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掌棒,掌钵四位九袋长老辅佐帮务。再次,则以仁义礼智信勇六大舵主为首,掌管各地分舵,是为八袋长老。掌棒,掌钵两位龙头丧身于内斗,帮中自然奉传功,长老两位长老为尊。但传功长老“金错刀”范行宜,执法长老“玉面佛”冯延康近些年嫌隙弥深,已然失和,素来各自为政,水火不容。此次前往汴梁,两人也是分头而行,甚至故意不走同一条官路。嵇无风担心谢酽,便求了师父绕路经临安,这日一行人到了城外,碰见了昆仑派的弟子。昆仑山距中原千里之遥,往来不易,因而参加谢府婚礼后,昆仑四雄又在附近寻找玄隐剑,未立即动身返回。待听到丐帮的消息,也决定去汴梁一试。两派厮见后,昆仑的人知道曾在谢府惹来不快,自行坐到不远处。“四师弟早早去了汴梁相国寺朝拜,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何少君洋洋得意地大声说道。昆仑四雄中最晚入门的苍鹰子是出家之人,是而早先前往中土名寺相国寺游览,却正巧赶上了丐帮求获路白羽。“师弟传信说,魔教的幽天护法刚刚被派去保护那姓路的,就出了事,魔教十六堂主死了一个。他大肆排查异几,将汴梁搜了个滴水不漏。师弟还是藏身佛寺才得以侥幸逃脱。”改制以后,江湖正道均称圣教为魔教。班寅卯也附和道:“听说他就是曾经的离主,因为诛灭临安谢氏的功劳升为四大护法之首。这位护法手段狠辣,风头正盛,不仅汴梁大小门派都退辟三舍,近日赶到的正道兄弟也不敢进城。只是不知道是哪个英雄好汉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那堂主…”“就是,论起暗杀这种宵小手段,人人都想到魔教十六堂,中原武林无出其右,何况还有那个什么护法,怎么这么快反而被人得手了?”“他们说的是江…”嵇盈风一直留神听着昆仑四雄的对话,这时心里隐隐担忧江朝欢也被牵连害死,不由自语道。“别提他!”嵇无风愤然站起,背过了身:“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可是他绝非魔教之流,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你还在自欺欺人?”嵇无风怒不可遏:“那天他口呼顾云天门主,他卑躬屈膝的样子,难道不是你亲眼所见吗?”“各为其主,世道如此。听说他是顾云天收养的孤儿,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但聚义庄屡屡救我们,千里送我们回广陵,就说明他良心未泯,必有苦衷,说不定可以趁这次机会,劝他脱离魔教,重回正道…”“你简直是异想天开,不可理喻。我只后悔那日没有帮谢酽杀了他,魔教已犯众怒,汴梁,他不会再有好运逃脱了。”嵇无风拂袖上马,纵驰而去。 一五二.惊讯 花荥回禀,路白羽这几日果然在潜龙堡遗址附近徘徊,但似乎并无所获。经历了大火焚烧,又度过几月的寒冬冰雪,如果真的是硫硝石,只怕也荡然无存了。江朝欢心内叹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他信步入城,来到汴梁运河畔的会漕渡口,潜龙堡正是兴建于这繁华中心。尽管数度遣手下来寻,这却是江朝欢第一次亲临于此。只见漕运有条不紊地运转,号子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在这朴实安定的古城,被一朝焚毁的潜龙堡实在打眼。断瓦颓桓,一片焦黑,唯有正门处竖着的一面紫旗显出些生机。这是圣教的令旗,也因为它,几个月来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片废墟。只是今日,因为丐帮的告示,汴梁城中的一些闲人混混凑近了潜龙堡,却又只敢在门口打量。想到昨日踏入,而立刻成为被抬出的尸体的伙伴,还躺在不远处,他们尚没有胆量以身相试。江朝欢走进烧断了一半的正门,门厅照壁边角亦数处破损。但依稀能看出其上福禄寿的纹样,看来莫龙还是仿照了聚义庄建造的潜龙堡。“小江弟弟,果然你最有良心,这个时候第一个来看我。”一个字能打三个转,听了直叫人心里发颤,自然是十六堂主之首路白羽。“轻羽飞髻,插标卖首。”她的流云髻上轻羽招摇,别无装饰。衣带飘动,唯有白纱帔帛下若隐若现的,插在腰间的两柄短刀,平添了冷冽,肃杀。尽管处在漩涡中心,即将成为不知多少人下手的靶子,路白羽仍状若无闻地露出惯常的娇笑,轻佻地凑近江朝欢,与往日无异。江朝欢的目光向后一扫,只见四名白衣男女分散在侧,吐息周文,目光警觉,正是十六堂主之中的好手。“我倒是觉得我来得多余了。”江朝欢回以一笑:“以内十六堂为屏障,可谓是高枕无忧,固若金汤了。”“想要我命的人数以千百,而内十六堂除去教主调走之人,我能动用的只有他们四个。我这心里,可日夜怕得睡不着呢。是不是啊,芷茵?”身侧一名白衣女子应声称是,正是当日钧天殿替路白羽说话的宋堂主。江朝欢心下沉吟,十六堂一向由路白羽掌管,这个迫在眉睫的时刻,顾云天却架空了她的势力,反而派来了二使和护法,这是一种保护?还是另有目的?路白羽却浑不在意地继续调笑:“还好有小江弟弟,能和你死在一处,做鬼也风流…”“现在人人都知你身在汴梁,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法子,尽快完成任务离开此地,说不定还能活到八月十五。”江朝欢不愿再听她挑弄,径直走过照壁,要进入堡中查探。路白羽却快步追上,拔下发间羽毛,插在石缝之间。她身后四名堂主立刻闪身挡在江朝欢面前,亮出兵刃严阵以待。“白羽令所在之处,任何人不得擅入,包括你。”江朝欢挑眉笑道:“路堂主曾帮我寻谢家姐弟,怎么,现在连一个报恩的机会都不给我?”“你乖乖待在这里就好。如果你掺和到我的任务里,于你,于我,都没有一点好处。”路白羽却反而敛起笑意,少见的认真说道。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快步携手下入内。看她紧张的样子,难道顾云天把那个秘密告诉了她?江朝欢沉下目光…顾云天应该也不知道慕容义和莫龙把秘密藏在什么东西里,若是连那秘密都不告知,又如何叫路白羽寻找?自己早该想到这个的…临安府,河洛官道。嵇无风兄妹随师父范行宜歇在路边。丐帮自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掌棒,掌钵四位九袋长老辅佐帮务。再次,则以仁义礼智信勇六大舵主为首,掌管各地分舵,是为八袋长老。掌棒,掌钵两位龙头丧身于内斗,帮中自然奉传功,长老两位长老为尊。但传功长老“金错刀”范行宜,执法长老“玉面佛”冯延康近些年嫌隙弥深,已然失和,素来各自为政,水火不容。此次前往汴梁,两人也是分头而行,甚至故意不走同一条官路。嵇无风担心谢酽,便求了师父绕路经临安,这日一行人到了城外,碰见了昆仑派的弟子。昆仑山距中原千里之遥,往来不易,因而参加谢府婚礼后,昆仑四雄又在附近寻找玄隐剑,未立即动身返回。待听到丐帮的消息,也决定去汴梁一试。两派厮见后,昆仑的人知道曾在谢府惹来不快,自行坐到不远处。“四师弟早早去了汴梁相国寺朝拜,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何少君洋洋得意地大声说道。昆仑四雄中最晚入门的苍鹰子是出家之人,是而早先前往中土名寺相国寺游览,却正巧赶上了丐帮求获路白羽。“师弟传信说,魔教的幽天护法刚刚被派去保护那姓路的,就出了事,魔教十六堂主死了一个。他大肆排查异几,将汴梁搜了个滴水不漏。师弟还是藏身佛寺才得以侥幸逃脱。”改制以后,江湖正道均称圣教为魔教。班寅卯也附和道:“听说他就是曾经的离主,因为诛灭临安谢氏的功劳升为四大护法之首。这位护法手段狠辣,风头正盛,不仅汴梁大小门派都退辟三舍,近日赶到的正道兄弟也不敢进城。只是不知道是哪个英雄好汉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那堂主…”“就是,论起暗杀这种宵小手段,人人都想到魔教十六堂,中原武林无出其右,何况还有那个什么护法,怎么这么快反而被人得手了?”“他们说的是江…”嵇盈风一直留神听着昆仑四雄的对话,这时心里隐隐担忧江朝欢也被牵连害死,不由自语道。“别提他!”嵇无风愤然站起,背过了身:“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可是他绝非魔教之流,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你还在自欺欺人?”嵇无风怒不可遏:“那天他口呼顾云天门主,他卑躬屈膝的样子,难道不是你亲眼所见吗?”“各为其主,世道如此。听说他是顾云天收养的孤儿,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但聚义庄屡屡救我们,千里送我们回广陵,就说明他良心未泯,必有苦衷,说不定可以趁这次机会,劝他脱离魔教,重回正道…”“你简直是异想天开,不可理喻。我只后悔那日没有帮谢酽杀了他,魔教已犯众怒,汴梁,他不会再有好运逃脱了。”嵇无风拂袖上马,纵驰而去。 一五三.计诱 策马入城,嵇无风赶到谢府,却见人去楼空,唯有些老仆守着宅院。一问时,原来谢酽两日前已经离家。这个时候出门,想来多半也是要去汴梁。但嵇无风还是有些不放心,与师父相商,快马加鞭去追谢酽。疾行到第二日午后,河洛官道旁遇到一队马商,打听出谢酽刚刚路过,还从这些人手中买了换乘的马。嵇无风惊喜地想,很快就可以追上谢酽了。然而,转身回去,却突然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他放缓了脚步,回头不住打量着那队马商。“喂,你被他们点了穴吗?”范云迢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问道。“好像有点不对…”嵇无风皱眉自语。“什么不对?”“刚才他们翻身上马时,我看到一个人露出了里衣内襟,上面好像绣了一只老鹰,又不是老鹰…”范云迢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看你是眼花了,他们穿的衣料不过是粗布棉麻,哪里像是会在上面刺绣的人?何况谁会把图案绣在里衣,绣给自己看吗?快走。”见丐帮众人调马回头,踏上来时的方向,嵇无风忙问范云迢:“怎么往回走?我们不是要去汴梁吗?”“适才帮中传来消息,任帮主的女儿回来了,要与我们同去汴梁,所以我们现在要回去接她。”“什么任帮主的女儿?可我要去找谢酽啊…”“嘘…”范云迢拉了一把他的缰绳,阻止他掉头:“任姑娘在帮中深得人心,她选择和我们一道,是我们传功一门的荣幸。你就算去求爹爹也没用,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可我还是觉得刚才那队人不对,我得去告诉谢酽。”“论起武功,江湖经验,谢公子比你高出不知多少倍,还用得着你去提醒?快走,听说冯师叔他们也改道回去迎接任姑娘了,千万别被他们抢了先机。”……却说谢酽离家后,信马由缰地朝汴梁方向赶去。连日在府中不眠不休地练武,虽然刀法并未进展多少,但他逐渐地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武林世家“南嵇北谢”,都在家主过世后渐渐没落,甚至如嵇无风兄妹还要仰赖别派庇佑。究其原因,还是一家之传承,远远不足以绵延百代。一旦家主早逝,儿女平庸,纵有绝世武功也无以为继,只能任人践踏。能在武林中屹立不倒的,少林,丐帮,峨嵋,武当…都是广收弟子,帮众甚巨。少林甚至五六代僧人同堂,即便近来没出能够服众的奇才统领,也无人敢小觑。而丐帮就算帮主遇刺,内斗四年之久,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第一帮”的名号无可旁夺。就连天下武功稽首的顾云天,也培养了左右使,护法,堂主,坛主等无数部属。纵使他十二年不出幽云谷,也凭借手下势力兼并侵扰,为所欲为,让武林正道闻风丧胆。如今谢家凋零,身边可用之人寥寥无几,靠着一腔孤勇,就连顾云天手下那关都闯不过去。唯有发展,培养自己的势力,直到足以和魔教抗衡,才有机会谈报仇。然而,开宗立派岂是一日之功?若能坐上丐帮的帮主之位,得到天下第一帮的襄助,才真正是事半功倍的终南捷径。只是他明白,想要争这位置的人数以千计,率先出手只会与魔教两败俱伤,让别人渔翁得利。故而他走走停停,闲时便下马,拿出母亲生前的佩剑和送给慕容褒因的小刀,有时看着它们能坐上半天。“这就是谢酽?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远处,顾柔已经偷偷观察了他两个时辰,却见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两把兵刃,时而面上浮起柔光,时而怒目而视。“要是把你的父母兄弟妻子全杀了,你不会比他强。”顾襄讥讽道。顾襄受命引来谢酽,可顾柔到底不放心,追上了她同去,这日刚刚迎面碰见谢酽,两人在暗处埋伏起来。尽管顾襄句句带刺,顾柔却从不动怒,反而关切地询问:“父亲要你接近谢酽,你想好法子了吗?”“想好了啊,就这样每天跟踪,直到中秋节。”顾襄懒懒地靠在树上,把玩着一颗红玉。“父亲真正的目的,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把谢酽招揽入教。但他考虑错了,想要我借情事招纳谢酽,绝不可能。但我或催逼或利诱,总会完成任务就是。”顾柔有些惊奇地回过头,没想到这个妹妹看似有勇无谋,城府不深,却能想到这一层。“你还是为了江朝欢?”“与你无关。”顾襄冷冷地回答,合上手心作势欲走。“如果我可以替你接近谢酽呢?”顾柔拦住她:“不瞒你说,父亲对谢酽的所图,远远超过你我想象,决不容一丝怠慢。他还没见过我,我相信我会更容易得手。”……这日谢酽走到安阳郡,太行山脚下。谢夫人阮氏正是出身太行剑派,因是母亲的家乡,外公的故居,他决意上山祭奠先人,慰望祖辈,也算聊偿心愿。然而,一条绊马索拦住了他,他微觉诧异,牵马过去,却听前面传来阵阵呼喝。“还不速速投降,你跑不掉了!”“负隅顽抗只会死得更难看!”…走近看时,是一群戴着玄铁面具的紫衣人围住一个女子,而那领头之人却是一直同江朝欢欺骗他的顾襄。若是此前的他,秉持侠义之道,遇见不平之事必然会拔刀相助。但数度变故,已经渐渐磨去了他坚持二十年的信念。魔教固然可恨,但那些所谓正道也不过是道貌岸然,假仁假义。慕容褒因的死,谢家的灾祸,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谢酽冷眼看了片刻,便驱马绕路,不想平白卷入是非。但从旁经过时,一抹大红色刺入眼中,他不由自主地勒马凝视着被围攻的那人。只见她手持九节鞭,鞭身挥舞,织成了个半径四五尺的圈子,将诸般兵刃挡在圈外。数名紫衣人已经被鞭尾扫中,肋骨断裂倒地而死。看来她的武功不错。但时候一长,被围攻的女子便现出弱势。九节鞭极为耗费内力,她苦战半天,内力不继,鞭圈也越来越小,魔教之人渐渐得以近身。 一五三.计诱 策马入城,嵇无风赶到谢府,却见人去楼空,唯有些老仆守着宅院。一问时,原来谢酽两日前已经离家。这个时候出门,想来多半也是要去汴梁。但嵇无风还是有些不放心,与师父相商,快马加鞭去追谢酽。疾行到第二日午后,河洛官道旁遇到一队马商,打听出谢酽刚刚路过,还从这些人手中买了换乘的马。嵇无风惊喜地想,很快就可以追上谢酽了。然而,转身回去,却突然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他放缓了脚步,回头不住打量着那队马商。“喂,你被他们点了穴吗?”范云迢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问道。“好像有点不对…”嵇无风皱眉自语。“什么不对?”“刚才他们翻身上马时,我看到一个人露出了里衣内襟,上面好像绣了一只老鹰,又不是老鹰…”范云迢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看你是眼花了,他们穿的衣料不过是粗布棉麻,哪里像是会在上面刺绣的人?何况谁会把图案绣在里衣,绣给自己看吗?快走。”见丐帮众人调马回头,踏上来时的方向,嵇无风忙问范云迢:“怎么往回走?我们不是要去汴梁吗?”“适才帮中传来消息,任帮主的女儿回来了,要与我们同去汴梁,所以我们现在要回去接她。”“什么任帮主的女儿?可我要去找谢酽啊…”“嘘…”范云迢拉了一把他的缰绳,阻止他掉头:“任姑娘在帮中深得人心,她选择和我们一道,是我们传功一门的荣幸。你就算去求爹爹也没用,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可我还是觉得刚才那队人不对,我得去告诉谢酽。”“论起武功,江湖经验,谢公子比你高出不知多少倍,还用得着你去提醒?快走,听说冯师叔他们也改道回去迎接任姑娘了,千万别被他们抢了先机。”……却说谢酽离家后,信马由缰地朝汴梁方向赶去。连日在府中不眠不休地练武,虽然刀法并未进展多少,但他逐渐地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武林世家“南嵇北谢”,都在家主过世后渐渐没落,甚至如嵇无风兄妹还要仰赖别派庇佑。究其原因,还是一家之传承,远远不足以绵延百代。一旦家主早逝,儿女平庸,纵有绝世武功也无以为继,只能任人践踏。能在武林中屹立不倒的,少林,丐帮,峨嵋,武当…都是广收弟子,帮众甚巨。少林甚至五六代僧人同堂,即便近来没出能够服众的奇才统领,也无人敢小觑。而丐帮就算帮主遇刺,内斗四年之久,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第一帮”的名号无可旁夺。就连天下武功稽首的顾云天,也培养了左右使,护法,堂主,坛主等无数部属。纵使他十二年不出幽云谷,也凭借手下势力兼并侵扰,为所欲为,让武林正道闻风丧胆。如今谢家凋零,身边可用之人寥寥无几,靠着一腔孤勇,就连顾云天手下那关都闯不过去。唯有发展,培养自己的势力,直到足以和魔教抗衡,才有机会谈报仇。然而,开宗立派岂是一日之功?若能坐上丐帮的帮主之位,得到天下第一帮的襄助,才真正是事半功倍的终南捷径。只是他明白,想要争这位置的人数以千计,率先出手只会与魔教两败俱伤,让别人渔翁得利。故而他走走停停,闲时便下马,拿出母亲生前的佩剑和送给慕容褒因的小刀,有时看着它们能坐上半天。“这就是谢酽?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远处,顾柔已经偷偷观察了他两个时辰,却见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两把兵刃,时而面上浮起柔光,时而怒目而视。“要是把你的父母兄弟妻子全杀了,你不会比他强。”顾襄讥讽道。顾襄受命引来谢酽,可顾柔到底不放心,追上了她同去,这日刚刚迎面碰见谢酽,两人在暗处埋伏起来。尽管顾襄句句带刺,顾柔却从不动怒,反而关切地询问:“父亲要你接近谢酽,你想好法子了吗?”“想好了啊,就这样每天跟踪,直到中秋节。”顾襄懒懒地靠在树上,把玩着一颗红玉。“父亲真正的目的,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把谢酽招揽入教。但他考虑错了,想要我借情事招纳谢酽,绝不可能。但我或催逼或利诱,总会完成任务就是。”顾柔有些惊奇地回过头,没想到这个妹妹看似有勇无谋,城府不深,却能想到这一层。“你还是为了江朝欢?”“与你无关。”顾襄冷冷地回答,合上手心作势欲走。“如果我可以替你接近谢酽呢?”顾柔拦住她:“不瞒你说,父亲对谢酽的所图,远远超过你我想象,决不容一丝怠慢。他还没见过我,我相信我会更容易得手。”……这日谢酽走到安阳郡,太行山脚下。谢夫人阮氏正是出身太行剑派,因是母亲的家乡,外公的故居,他决意上山祭奠先人,慰望祖辈,也算聊偿心愿。然而,一条绊马索拦住了他,他微觉诧异,牵马过去,却听前面传来阵阵呼喝。“还不速速投降,你跑不掉了!”“负隅顽抗只会死得更难看!”…走近看时,是一群戴着玄铁面具的紫衣人围住一个女子,而那领头之人却是一直同江朝欢欺骗他的顾襄。若是此前的他,秉持侠义之道,遇见不平之事必然会拔刀相助。但数度变故,已经渐渐磨去了他坚持二十年的信念。魔教固然可恨,但那些所谓正道也不过是道貌岸然,假仁假义。慕容褒因的死,谢家的灾祸,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谢酽冷眼看了片刻,便驱马绕路,不想平白卷入是非。但从旁经过时,一抹大红色刺入眼中,他不由自主地勒马凝视着被围攻的那人。只见她手持九节鞭,鞭身挥舞,织成了个半径四五尺的圈子,将诸般兵刃挡在圈外。数名紫衣人已经被鞭尾扫中,肋骨断裂倒地而死。看来她的武功不错。但时候一长,被围攻的女子便现出弱势。九节鞭极为耗费内力,她苦战半天,内力不继,鞭圈也越来越小,魔教之人渐渐得以近身。 一五四.陷计 只见魔教之人寻到破绽,顷刻间欺身而上,那女子身上便添了几道血口。一直站在圈外的顾襄骤然出手,横剑缠上鞭身,暗运内力,九节鞭霎时断成两半。顾襄趁机挺身而上,划破那女子手腕,鞭子落地。她未立刻下杀手,反而玩弄地牵引着那女子出招,肉掌相利剑,频频遇险。直到那女子脱力,彻底招架不住。顾襄一扬手,众人撤下兵刃,退开半步团团围住那女子:“安阳帮已经被我教歼灭了,你再枉自挣扎也是徒劳。”“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那女子仰天笑道:“安阳帮纵使剩最后一人,也是战死以殉。”谢酽闻言,心头一震,握紧了朴刀盯着那女子。金光曜日之下,只见她红衣似火,浴血如焚。回头一顾,纵然发鬓散乱,血色殷殷,也难掩凌厉颜色。然而那微微下勾的眼尾和眼角那颗泪痣,又让他恍然觉得看到了慕容褒因。拔刀出鞘,谢酽挑开两个紫衣人,冲进圈内,与顾襄交上了手。刀剑相斫,锵然争鸣。尽管对顾襄恨之入骨,但谢酽这回不再莽撞拼命,且打且退,渐渐靠近那红衣女子。一招“龙骧虎步”,刀背一沉压下顾襄剑势,随即左手一捞,抓住红衣女子的袖口,跃开半尺。顾襄一声令下,紫衣人围拥而上,同时抛出铁钩交织在树干。那女子急道:“你快走!”谢酽却抄手抱住她的腰身,纵跃而起,堪堪避开六道铁钩。手心温热,侧颜清逸,又似乎带着莫名的熟悉,那女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酽,心跳瞬间变得飞快,面上凌厉的神色渐渐柔和。这时,顾襄反手一扬,三枚折腰菱分取谢酽双目,心脏和下腹。谢酽一招只能拨开两枚暗器。怀中抱着一人,又难以再向上腾跃,四周被铁钩交错围住,他唯有俯身落地,才能避开最后那颗,顾襄这招可谓毒辣。只见他旋身挡在那女子身前,猛然伏低,将她压倒在地的一瞬,最下面那枚折腰菱贴着谢酽后颈擦过。紫衣人趁势缩紧铁钩,将两人禁锢在内。“原来是谢公子,久违了。”顾襄收起剑,缓缓走近。“那你呢?我又该叫你什么?”谢酽面色不改:“是某位护法?还是什么堂主?”“不劳垂询,谢公子还是这么爱管闲事。”顾襄冷笑道:“我教内务,容不得旁人插手。带走。”“等等。”谢酽扣住铁索,不肯随紫衣人迈步:“魔教想为世人承认,总也要讲些江湖规矩,潮生崖我救了你们,这个人情,你认不认?”他多日来思虑良多,想到江朝欢二人处心积虑跟着他上玄天岭,固然是有所目的,但潮生崖一事定不在计划内。两人那次都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罗姑尧叟也是他亲眼看着跳下悬崖,可见绝非演戏,何况也没有理由演这样一场戏给他看。顾襄有些诧异地回头:“谢公子也学会谈条件了?没错,这个情分,是我欠你的。”“好,那你放了她。从此你我恩怨,一笔勾销。”顾襄沉吟片刻,点头道:“她不过是安阳帮一个小喽啰,放了她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教主的命令不可违背,这次我可以放你们走,下一次遇到,我可不会再留情。”一招手,紫衣人立刻收回铁钩,让出条路来。顾襄看了一眼那红衣女子,转身离开。谢酽松开了捏紧的拳头,压下满心的恨意,侧头客气地问那女子:“姑娘是安阳帮的人?敢问姑娘贵姓?”“我姓顾,回望之顾。单名柔,温煦之柔。”“顾?”谢酽有些惊异地重复,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转而问道:“贵帮为何会被魔教盯上?帮中还有些什么人?我好送姑娘回去。”“安阳帮临近兖州,自来就为魔教侵扰。这回丐帮放出选奉新主的消息后,帮主率领大家前往汴梁,以助正道一臂之力。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反而被魔教截杀,帮中只有我逃了出来…”顾柔说着,不由哽咽起来。下勾的眼角,点漆的泪痣,愈发幽婉动人。这是她按照顾襄的描述,特意改画的妆容。果然,谢酽失神地凝视她,目光透过她的脸,似乎望向了遥遥的天尽…良久,谢酽才回过神来,连忙赔罪道:“在下失礼了。姑娘还请节哀顺变,那姑娘可有什么家人故交,我会护送姑娘前去。”“没有…我是师父收养的孤儿,除了帮中的人,谁都不认识…”顾柔垂泪道。谢酽踌躇起来,觉得此事着实难办。若是撇下她离开,只怕她没个落脚之处,又要被魔教所害。不想顾柔主动开口:“我想去汴梁。帮主,师父,师兄们拼死就是为了除掉魔教妖女,我纵使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去亲眼看着魔教付出代价,教他们地下安心。”“可魔教的人也很快就要齐聚汴梁,你去那里只会更危险。”“魔教想要我的命,我躲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还不如做我该做的事,换一个问心无愧。”顾柔眼里的坚毅全不似弱质女流,谢酽心里一动,仿佛看到了聚义庄少林出事后,决然前去晋阳的慕容褒因。“好,我正巧也要去汴梁。那我们先找个客栈将养几日,避过风头再上路。”……金乌坠地,风卷逆日狂沙,顾襄摒退手下,漫无目的地单骑独行。适才的一切出奇顺利,但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随即,她努力说服自己,何必为顾柔担心,世上除了父亲,不会有任何人算计得过她…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顾襄猛地抬头,竟发现是鹤松石。拱手行礼,鹤松石道:“鹤某拜见右使。”“鹤护法来做什么?你不应该在汴梁吗?”“右使可能还不知道,三日前潜龙堡遗址,杨蓁堂主被人杀害,至今未曾找到凶手。鹤某怀疑是有人要率先对我教下手,担心右使安危,特意前来迎接。”“此事我早已知晓。”顾襄微觉奇怪:“有劳鹤护法了。但我不能现在回去。” 一五四.陷计 只见魔教之人寻到破绽,顷刻间欺身而上,那女子身上便添了几道血口。一直站在圈外的顾襄骤然出手,横剑缠上鞭身,暗运内力,九节鞭霎时断成两半。顾襄趁机挺身而上,划破那女子手腕,鞭子落地。她未立刻下杀手,反而玩弄地牵引着那女子出招,肉掌相利剑,频频遇险。直到那女子脱力,彻底招架不住。顾襄一扬手,众人撤下兵刃,退开半步团团围住那女子:“安阳帮已经被我教歼灭了,你再枉自挣扎也是徒劳。”“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那女子仰天笑道:“安阳帮纵使剩最后一人,也是战死以殉。”谢酽闻言,心头一震,握紧了朴刀盯着那女子。金光曜日之下,只见她红衣似火,浴血如焚。回头一顾,纵然发鬓散乱,血色殷殷,也难掩凌厉颜色。然而那微微下勾的眼尾和眼角那颗泪痣,又让他恍然觉得看到了慕容褒因。拔刀出鞘,谢酽挑开两个紫衣人,冲进圈内,与顾襄交上了手。刀剑相斫,锵然争鸣。尽管对顾襄恨之入骨,但谢酽这回不再莽撞拼命,且打且退,渐渐靠近那红衣女子。一招“龙骧虎步”,刀背一沉压下顾襄剑势,随即左手一捞,抓住红衣女子的袖口,跃开半尺。顾襄一声令下,紫衣人围拥而上,同时抛出铁钩交织在树干。那女子急道:“你快走!”谢酽却抄手抱住她的腰身,纵跃而起,堪堪避开六道铁钩。手心温热,侧颜清逸,又似乎带着莫名的熟悉,那女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酽,心跳瞬间变得飞快,面上凌厉的神色渐渐柔和。这时,顾襄反手一扬,三枚折腰菱分取谢酽双目,心脏和下腹。谢酽一招只能拨开两枚暗器。怀中抱着一人,又难以再向上腾跃,四周被铁钩交错围住,他唯有俯身落地,才能避开最后那颗,顾襄这招可谓毒辣。只见他旋身挡在那女子身前,猛然伏低,将她压倒在地的一瞬,最下面那枚折腰菱贴着谢酽后颈擦过。紫衣人趁势缩紧铁钩,将两人禁锢在内。“原来是谢公子,久违了。”顾襄收起剑,缓缓走近。“那你呢?我又该叫你什么?”谢酽面色不改:“是某位护法?还是什么堂主?”“不劳垂询,谢公子还是这么爱管闲事。”顾襄冷笑道:“我教内务,容不得旁人插手。带走。”“等等。”谢酽扣住铁索,不肯随紫衣人迈步:“魔教想为世人承认,总也要讲些江湖规矩,潮生崖我救了你们,这个人情,你认不认?”他多日来思虑良多,想到江朝欢二人处心积虑跟着他上玄天岭,固然是有所目的,但潮生崖一事定不在计划内。两人那次都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罗姑尧叟也是他亲眼看着跳下悬崖,可见绝非演戏,何况也没有理由演这样一场戏给他看。顾襄有些诧异地回头:“谢公子也学会谈条件了?没错,这个情分,是我欠你的。”“好,那你放了她。从此你我恩怨,一笔勾销。”顾襄沉吟片刻,点头道:“她不过是安阳帮一个小喽啰,放了她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教主的命令不可违背,这次我可以放你们走,下一次遇到,我可不会再留情。”一招手,紫衣人立刻收回铁钩,让出条路来。顾襄看了一眼那红衣女子,转身离开。谢酽松开了捏紧的拳头,压下满心的恨意,侧头客气地问那女子:“姑娘是安阳帮的人?敢问姑娘贵姓?”“我姓顾,回望之顾。单名柔,温煦之柔。”“顾?”谢酽有些惊异地重复,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转而问道:“贵帮为何会被魔教盯上?帮中还有些什么人?我好送姑娘回去。”“安阳帮临近兖州,自来就为魔教侵扰。这回丐帮放出选奉新主的消息后,帮主率领大家前往汴梁,以助正道一臂之力。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反而被魔教截杀,帮中只有我逃了出来…”顾柔说着,不由哽咽起来。下勾的眼角,点漆的泪痣,愈发幽婉动人。这是她按照顾襄的描述,特意改画的妆容。果然,谢酽失神地凝视她,目光透过她的脸,似乎望向了遥遥的天尽…良久,谢酽才回过神来,连忙赔罪道:“在下失礼了。姑娘还请节哀顺变,那姑娘可有什么家人故交,我会护送姑娘前去。”“没有…我是师父收养的孤儿,除了帮中的人,谁都不认识…”顾柔垂泪道。谢酽踌躇起来,觉得此事着实难办。若是撇下她离开,只怕她没个落脚之处,又要被魔教所害。不想顾柔主动开口:“我想去汴梁。帮主,师父,师兄们拼死就是为了除掉魔教妖女,我纵使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去亲眼看着魔教付出代价,教他们地下安心。”“可魔教的人也很快就要齐聚汴梁,你去那里只会更危险。”“魔教想要我的命,我躲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还不如做我该做的事,换一个问心无愧。”顾柔眼里的坚毅全不似弱质女流,谢酽心里一动,仿佛看到了聚义庄少林出事后,决然前去晋阳的慕容褒因。“好,我正巧也要去汴梁。那我们先找个客栈将养几日,避过风头再上路。”……金乌坠地,风卷逆日狂沙,顾襄摒退手下,漫无目的地单骑独行。适才的一切出奇顺利,但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随即,她努力说服自己,何必为顾柔担心,世上除了父亲,不会有任何人算计得过她…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顾襄猛地抬头,竟发现是鹤松石。拱手行礼,鹤松石道:“鹤某拜见右使。”“鹤护法来做什么?你不应该在汴梁吗?”“右使可能还不知道,三日前潜龙堡遗址,杨蓁堂主被人杀害,至今未曾找到凶手。鹤某怀疑是有人要率先对我教下手,担心右使安危,特意前来迎接。”“此事我早已知晓。”顾襄微觉奇怪:“有劳鹤护法了。但我不能现在回去。” 一五五.连计 鹤松石也不追问原因,只道:“那鹤某就斗胆随侍在右使身边。”“随便你。”顾襄一甩马鞭,翻身上马。安阳郡的客栈里,顾襄偷偷在顾柔邻屋住下,发现谢酽每日都来顾柔房间,却是与她探讨武功。顾柔承继了顾家一脉独传的折红英,除此之外,九节鞭也使得出神入化。九节鞭号称兵中之龙,富于阳刚之气,又极耗体力,初学时容易误伤自己,向来没有女子修练。但其软硬结合,攻守兼具,若能练至大成,威力与其他兵器不可同日而语。顾柔心性坚韧,意志远超寻常女子,自小练习,又加之朝中措无匹内力,武功成就早已擢拔众人。尽管她平日专注于教中内务,甚少出谷,但教中人人相信,她的武功甚至或可与沈雁回一较高下。折红英在外不宜显露,因此,顾柔选择以九节鞭见长的安阳帮下手,侵覆其帮后伪做其帮中之人。谢酽习的是百兵之帅的刀法,纯粹的硬兵器与软鞭本大不相同。但九节鞭乃精钢铸成,每节都是硬身,用柔韧内劲掌控刚硬兵刃的道理异曲同工。谢家家传水龙吟,所长皆是外家功夫,于内功一道失之精深,历代全赖经年修习,至中年方可有所成就。顾柔将调养内息,善运内力的诀窍托于九节鞭法一一讲授,引得谢酽心驰神往。“剑以轻灵变化为高,刀以厚实纯粹为尚。但两者都是至刚至硬的兵器,常人往往一意追求坚实的内力以求驾驭得当,却不知以柔克刚,以巧胜蛮,一两拨千斤,招式不为内力所限,方可达到至高的境界。”“姑娘一席话,胜过我闭门造车十年苦功。”谢酽由衷叹道。不过短短两日,他依照顾柔的点拨改换运刀的法门,水龙吟已经更上一层楼。从前将水龙吟从头到尾练一遍就会筋疲力竭,现在却觉内力绵长不绝,如活水流觞,生生不息,厚重的朴刀轻若无物,纵使练上一天也不知疲惫。谢酽肃身拜谢,却不免疑惑:“姑娘于武学的见地实在非凡,怎会落于魔教之手?”“我这点微末见识岂敢谈“非凡”二字,不过是从小喜欢看书胜过习武,常常胡思乱想,动起手来却贻笑大方。看到谢公子的刀法,偶然觉得这其中的道理与九节鞭有所相通,误打误撞罢了。”顾襄在邻室听得牙痒,只觉顾柔撒起谎来毫无愧疚的功力,也只有江朝欢可以媲美。然而,她又不得不佩服顾柔的天分,不但自己武功深湛,且是个深入浅出的良师,她偷听了几天,都有不小体悟进益。正在暗暗思考时,墙上突然传来了两声轻扣,顾柔说道:“妹妹,过来。”顾襄一怔,原来她早已发现了自己,只得前去。“你偷偷住在这里,徒增危险。谢酽也非愚蠢之人,早晚会被他发现,不如去替我做一件事。”顾柔开门见山。“三日后,邺城汉江渡噙光亭,我要见到昆仑四雄。”顾襄不解:“为什么?”“我可是在帮你,快去。”“等等,我觉得你不是帮我,倒像是在帮谢酽。他羽翼未丰,才好掌控,你助他提升功力却是为何?”顾柔少见地没有巧舌解释,背过身道:“临行前父亲说过,在外一应事务由我决断,你无须多言。”“遵命。”顾襄特意扯出长长的调子,冷笑着转头而去。……洛阳,丐帮总舵。一个绿衫女子肃立在案前,缓缓伸出手,抚摸着悬于壁上的绿竹杖,简单的动作一丝不苟,无比虔诚。丐帮历代的帮主信物,打狗棒,空置四年,积灰指厚。女子的眼中毫无波澜,只有指尖微微颤抖。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是谁。“大小姐,你…你回来了。”传功长老范行宜语见哽咽,携座下弟子匆匆迈进屋中,拱手拜见这前任帮主任天命的女儿,任瑶岸。只见绿衫裙摆波动,任瑶岸转身扶住范行宜,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开口却道:“范师叔,你的头发白了。”“是啊,自从大小姐失踪,帮中长老接二连三出事,丐帮分崩离析,正如一盘散沙难以复聚,我…我对不起任帮主…”任瑶岸轻叹一声:“今日局面,非范师叔一人之过。虽然当日我负气出走,但这三年来,我日思夜想,终究难以忘怀。听到你们广散消息,选奉新主,还是决定回来,与你们一道拥立继任,重振帮威。”当日任天命被路白羽暗杀后,丐帮为继任帮主的人选吵闹不休,任天命停灵半月,不得安葬,引得江湖侧目。任瑶岸本是帮主独女,自小在丐帮长大,武功见识都远超同龄须眉,且忠孝仁爱,对上对下眷注颇深,极得人心。只因避嫌,才未出任帮中职务,但帮中人看来,她也是下任帮主的人选之一。看到父亲死后,各大长老,舵主明争暗斗,互相猜忌,她深恐丐帮基业无以为继,屡次站出来斡旋调解,却被有些人误以为是要争夺帮主之位,数度遭到排挤,暗袭,险些丧命。终于,在掌棒龙头暴毙后,她愤而出走,远避江湖,从此三年音信全无。范行宜一向爱憎分明,心直口快,当日受人挑拨,也是误会、排挤任瑶岸的人之一。待她离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悔不当初。然而,任瑶岸却毫无嫌隙,第一个面见于他。范行宜心情激荡之下,交口难言。只见任瑶岸拍了拍他的手,向他身后看去,看到了一脸茫然的嵇无风兄妹。“这是你新收的徒儿吗?”“他们二人是故友嵇公闻道的孩儿,嵇公过世前将他们托付于我。但他们只是我外家弟子,并未加入丐帮。”嵇无风兄妹正要上前厮见,却听门口传来一阵绵长的笑声。范行宜面色一沉,拂袖退离门口,他座下的弟子也都远远避开,唯有嵇无风好奇地伸长了脖子。须臾,一个短胖身材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眼前。没有一点脚步声,笑声似乎还在远处,人却如鬼魅般降临。只见这人慈眉善目,一张笑面,眉垂至颈,须发皆白,笑吟吟地却似一尊佛像,观之可亲。他环视一周,团团作揖,道:“冯某见过大小姐,范兄。大小姐回来,可真是我帮之福啊,只是怎么也不知会师叔一声,好叫师叔置筵恭迎。”范行宜哼了一声,勉强回了一礼,侧过头去。任瑶岸却仍是一贯的淡笑:“冯师叔言重了。我不过一个晚辈,哪敢劳动师叔迎接?” 一五五.连计 鹤松石也不追问原因,只道:“那鹤某就斗胆随侍在右使身边。”“随便你。”顾襄一甩马鞭,翻身上马。安阳郡的客栈里,顾襄偷偷在顾柔邻屋住下,发现谢酽每日都来顾柔房间,却是与她探讨武功。顾柔承继了顾家一脉独传的折红英,除此之外,九节鞭也使得出神入化。九节鞭号称兵中之龙,富于阳刚之气,又极耗体力,初学时容易误伤自己,向来没有女子修练。但其软硬结合,攻守兼具,若能练至大成,威力与其他兵器不可同日而语。顾柔心性坚韧,意志远超寻常女子,自小练习,又加之朝中措无匹内力,武功成就早已擢拔众人。尽管她平日专注于教中内务,甚少出谷,但教中人人相信,她的武功甚至或可与沈雁回一较高下。折红英在外不宜显露,因此,顾柔选择以九节鞭见长的安阳帮下手,侵覆其帮后伪做其帮中之人。谢酽习的是百兵之帅的刀法,纯粹的硬兵器与软鞭本大不相同。但九节鞭乃精钢铸成,每节都是硬身,用柔韧内劲掌控刚硬兵刃的道理异曲同工。谢家家传水龙吟,所长皆是外家功夫,于内功一道失之精深,历代全赖经年修习,至中年方可有所成就。顾柔将调养内息,善运内力的诀窍托于九节鞭法一一讲授,引得谢酽心驰神往。“剑以轻灵变化为高,刀以厚实纯粹为尚。但两者都是至刚至硬的兵器,常人往往一意追求坚实的内力以求驾驭得当,却不知以柔克刚,以巧胜蛮,一两拨千斤,招式不为内力所限,方可达到至高的境界。”“姑娘一席话,胜过我闭门造车十年苦功。”谢酽由衷叹道。不过短短两日,他依照顾柔的点拨改换运刀的法门,水龙吟已经更上一层楼。从前将水龙吟从头到尾练一遍就会筋疲力竭,现在却觉内力绵长不绝,如活水流觞,生生不息,厚重的朴刀轻若无物,纵使练上一天也不知疲惫。谢酽肃身拜谢,却不免疑惑:“姑娘于武学的见地实在非凡,怎会落于魔教之手?”“我这点微末见识岂敢谈“非凡”二字,不过是从小喜欢看书胜过习武,常常胡思乱想,动起手来却贻笑大方。看到谢公子的刀法,偶然觉得这其中的道理与九节鞭有所相通,误打误撞罢了。”顾襄在邻室听得牙痒,只觉顾柔撒起谎来毫无愧疚的功力,也只有江朝欢可以媲美。然而,她又不得不佩服顾柔的天分,不但自己武功深湛,且是个深入浅出的良师,她偷听了几天,都有不小体悟进益。正在暗暗思考时,墙上突然传来了两声轻扣,顾柔说道:“妹妹,过来。”顾襄一怔,原来她早已发现了自己,只得前去。“你偷偷住在这里,徒增危险。谢酽也非愚蠢之人,早晚会被他发现,不如去替我做一件事。”顾柔开门见山。“三日后,邺城汉江渡噙光亭,我要见到昆仑四雄。”顾襄不解:“为什么?”“我可是在帮你,快去。”“等等,我觉得你不是帮我,倒像是在帮谢酽。他羽翼未丰,才好掌控,你助他提升功力却是为何?”顾柔少见地没有巧舌解释,背过身道:“临行前父亲说过,在外一应事务由我决断,你无须多言。”“遵命。”顾襄特意扯出长长的调子,冷笑着转头而去。……洛阳,丐帮总舵。一个绿衫女子肃立在案前,缓缓伸出手,抚摸着悬于壁上的绿竹杖,简单的动作一丝不苟,无比虔诚。丐帮历代的帮主信物,打狗棒,空置四年,积灰指厚。女子的眼中毫无波澜,只有指尖微微颤抖。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是谁。“大小姐,你…你回来了。”传功长老范行宜语见哽咽,携座下弟子匆匆迈进屋中,拱手拜见这前任帮主任天命的女儿,任瑶岸。只见绿衫裙摆波动,任瑶岸转身扶住范行宜,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开口却道:“范师叔,你的头发白了。”“是啊,自从大小姐失踪,帮中长老接二连三出事,丐帮分崩离析,正如一盘散沙难以复聚,我…我对不起任帮主…”任瑶岸轻叹一声:“今日局面,非范师叔一人之过。虽然当日我负气出走,但这三年来,我日思夜想,终究难以忘怀。听到你们广散消息,选奉新主,还是决定回来,与你们一道拥立继任,重振帮威。”当日任天命被路白羽暗杀后,丐帮为继任帮主的人选吵闹不休,任天命停灵半月,不得安葬,引得江湖侧目。任瑶岸本是帮主独女,自小在丐帮长大,武功见识都远超同龄须眉,且忠孝仁爱,对上对下眷注颇深,极得人心。只因避嫌,才未出任帮中职务,但帮中人看来,她也是下任帮主的人选之一。看到父亲死后,各大长老,舵主明争暗斗,互相猜忌,她深恐丐帮基业无以为继,屡次站出来斡旋调解,却被有些人误以为是要争夺帮主之位,数度遭到排挤,暗袭,险些丧命。终于,在掌棒龙头暴毙后,她愤而出走,远避江湖,从此三年音信全无。范行宜一向爱憎分明,心直口快,当日受人挑拨,也是误会、排挤任瑶岸的人之一。待她离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悔不当初。然而,任瑶岸却毫无嫌隙,第一个面见于他。范行宜心情激荡之下,交口难言。只见任瑶岸拍了拍他的手,向他身后看去,看到了一脸茫然的嵇无风兄妹。“这是你新收的徒儿吗?”“他们二人是故友嵇公闻道的孩儿,嵇公过世前将他们托付于我。但他们只是我外家弟子,并未加入丐帮。”嵇无风兄妹正要上前厮见,却听门口传来一阵绵长的笑声。范行宜面色一沉,拂袖退离门口,他座下的弟子也都远远避开,唯有嵇无风好奇地伸长了脖子。须臾,一个短胖身材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眼前。没有一点脚步声,笑声似乎还在远处,人却如鬼魅般降临。只见这人慈眉善目,一张笑面,眉垂至颈,须发皆白,笑吟吟地却似一尊佛像,观之可亲。他环视一周,团团作揖,道:“冯某见过大小姐,范兄。大小姐回来,可真是我帮之福啊,只是怎么也不知会师叔一声,好叫师叔置筵恭迎。”范行宜哼了一声,勉强回了一礼,侧过头去。任瑶岸却仍是一贯的淡笑:“冯师叔言重了。我不过一个晚辈,哪敢劳动师叔迎接?” 一五六.内斗 范行宜不愿再听下去,沉声道:“范某告退。” “你我一年未见,大姐也是刚刚回来,范兄何必急于离开?”那笑面人正是丐帮的执法长老冯延康。 执法长老执掌帮规,总揽帮众刑杀赏罚,历代都是严苛冷酷之龋任。唯有冯延康敦厚温吞,一团和气,舛误留三分情面,刑罚也总是从轻而量,在帮中颇得人心,为此江湖上给了他个“玉面佛”的浑号。 相反,范行宜行事却一丝不苟,法不留情。 “金错刀”之名,既指他的兵刃是一支判官笔,且擅长金错刀书法,也暗喻他性格苛刻严酷,有如刀兵之利。 丐帮自帮主以下,数两蓉位最尊,从前二人本同进同出,相交莫逆。性格上更是一张一弛,配合无间,将帮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然而,自帮主遇害后,却嫌隙渐生,龌蹉频起,甚至无法见容于一室。 因而,这一年来,有冯延康在的地方,范行宜绝不会去。便是前些时日的大会,他也只派了徒弟参加。 只见范行宜伫立门口,转头斜睨着冯延康道:“怎么,范某想走,冯长老还想拦着我不成?” “范兄脾气还是这么冲。”冯延康呵呵一笑,俯身去拉范行宜袖子,似乎在下拜挽留,却暗蕴了内力,将他向后一带。 范行宜只觉手腕一麻,当即明白他的用意,骤然激起内力,震开了冯延康的一抓。这时,冯延康兔起鹘落,右手趁势划了个圈,点向范行宜腹脐,这瞻顶礼膜拜”正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绝学。 前招状似躬身下拜,礼敬如来,紧跟着变招的后招却以食指点穴,出其不意攻其要害。无数成名好汉死在他这一指之下。 然而,范行宜眼光之老道又远非常人可比。 金光一闪,他手中已抄住了判官笔。一瞻刺”字决径直点向冯延康臂。不回招挡架,反而进招相迎,实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师父,心!”执法门下首徒王润锡叫道。 冯延康早有所料,曲肘以避,衣料却仍被判官笔激射而出的内力刺了个洞。范行宜也觉腹部一痛,原是被他指尖触到,震及脏腑,只是面色不变,毫不显露。 如此看来,是冯延康输了半招,他惊于对方功力进益,心内一凛,却微笑道:“范兄也太过认真了,弟不过想切磋切磋。” 范行宜重重哼了一声,“嗤”地又挺笔袭来。 只见冯延康手指在腰间一抹,一条破布腰带立时松落,卷成一团罩住金笔,两人又交斗起来。 判官笔凌厉狠辣,破布带纷繁和缓,功力本就伯仲之间,各擅胜场,范,冯二人褪去急躁试探,真正使出浑身解数,在这总舵正堂打得是交缠固结,难分轩轾。 两人座下弟子看得挢舌难下,想要上前劝阻,却深知高手对招内力纵横,近身只怕被误伤。 那王润锡道:“师父,要不今日就算了。” “什么叫算了?明明是你们先挑事的。”范行夷一名弟子回嘴。 传功、执法两门失和已久,座中弟子也早已互相看不顺眼,这时一言不合,怒火立刻被点燃,数名弟子互相推搡起来,眼见就要演变成两门火并。 一团乱的内堂中,嵇无风心地躲避着各处飞来的暗器,扯住范云迢道:“怎么办啊,在这里打起来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别人笑掉大牙?” 范云迢急得直跺脚,目光却透过众人定在任瑶岸身上。 明眸皓齿,修眉联娟,一袭绿衫盈盈而立,灼若芙蓉出緑波。任瑶岸平静地看着范,冯二人酣斗,不置一词,似乎在认真地欣赏,眼中却又隐隐散出凉意。 倏然,绿衫飘扬,任瑶岸回手勾起打狗棒,掠入阵郑 彼时范行宜正使一瞻穿花间”,判官笔穿透破布带而出,直取冯延康双目。冯延康的布带一端却也缠上了他的右臂,阻住他的笔尖难再进半寸。 两人正蓄满内力拼杀时,一支绿竹杖遽然递来,绿影飞旋,挑开布带。几乎就在同时,竹棒的另一端撞向判官笔尖,激出“琅琅”的金声。 这一棒非但破了两人胶结的局势,且借力打力,竹杖尽端轻轻一点,便将两人内力消融于无形。只见范,冯二人各自踉跄连退三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又转向持棒而立的任瑶岸。 将打狗棒横举过顶,任瑶岸厉声喝道:“总舵内堂,公然斗殴,这便是你们三年来的长进吗?这便是一雪前耻,重振丐帮的手段吗?” 妙目一扫,两人不由心里一颤,又羞又惭地低下头去,却忍不住满心疑惑:“大姐为何会打狗棒法?打狗棒法历来只传下任帮主,难道…” 虽没下去,众人却也明白他是怀疑任命将打狗棒法私传女儿。 “你为何肯定这是打狗棒法?难道你又学过?”任瑶岸反问道。 “这…” 众人也只是看过几次任帮主使打狗棒,自然不敢确定。回想适才她那一招,落点精准,力道工巧,似乎像是打狗棒法,又有些不同,都沉默下来。 任瑶岸手腕一翻,将打狗棒竖立抵在身前,纵声道:“我以我父之名发誓,我从未学过打狗棒法。但帮规有一条,帮主空悬之时,若有能持打狗棒不为人所夺者,当暂摄帮主之位。范师叔,冯师叔,可愿一试?” 冯延康早就不服她适才那招,心道定是她在旁观察良久才找到讨巧的法子,胜之偶然。这时又听到她想暂摄帮主,当即嘿嘿一笑,双足一点,欺身而上。 虚劈敌首,冯延康握住棒端,轻轻一带,打狗棒便落在他手郑不料竟如此容易,他正一愣,手背却被狠狠戳中,棒身离奇地翻了个圈,又回到任瑶岸手郑 任瑶岸到底如何出手,没人看见,只觉绿影一晃,快如鬼魅。 冯延康近身搏击也不差,这时使出三十六路擒拿手,沉下心一招一招拆解,然而一套擒拿手演完,却连碰都碰不到竹棒。 这时,范行宜大喝一声,亦持笔挑来。 两人转瞬间从生死相搏变成了联手共御。判官笔最擅勾、挑,人手夺物,谁知每次就要得手时,竹棒总是衍出难以逆料的一招,以毫厘之差躲过抢夺,反而范,冯二人身上中了不少下棒子。 众人都瞠目结舌,屏息凝视,不敢相信下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 只见任瑶岸身形飘逸,一根竹棒挑抹劈刺,矫若脱兔,而范,冯却上窜下跳,一身本领尽数使出,也无法将其夺过。 终于,冯延康左掌划了个圈跃开一步,露出惨笑:“我输了。这打狗棒合该归你。” “好。” 风穿襟袖,绿透鬓飞,任瑶岸将打狗棒重重击在地上:“八月十五之前,就由我暂代帮主,还有谁有异议吗?” 传功、执法两位已是丐帮武功最高之人,两位联手都夺不来打狗棒,其他人自然更无需尝试。 任瑶岸点点头,将打狗棒高举过顶。众人犹疑了一下,皆不甚情愿地俯身下拜,等待她的指示。帮主信物,见棒如见帮主,尽管任瑶岸只是暂领,但她威势迫人,武功稽首,虽不能心服口服,却也无人再敢置喙半句。 “我虽暂摄帮主,但帮中一应事务还遵照前例,由各长老、舵主处置,无须禀明于我。只有一条,请各位牢记于心。” 众人惊疑地抬起头,不知她有何训示。 “从今日起,帮中上下,自传功、执法两位师叔至一袋弟子,若再有内斗者,无论原因,不管对错,两人一并就地处死。” 一五六.内斗 范行宜不愿再听下去,沉声道:“范某告退。” “你我一年未见,大姐也是刚刚回来,范兄何必急于离开?”那笑面人正是丐帮的执法长老冯延康。 执法长老执掌帮规,总揽帮众刑杀赏罚,历代都是严苛冷酷之龋任。唯有冯延康敦厚温吞,一团和气,舛误留三分情面,刑罚也总是从轻而量,在帮中颇得人心,为此江湖上给了他个“玉面佛”的浑号。 相反,范行宜行事却一丝不苟,法不留情。 “金错刀”之名,既指他的兵刃是一支判官笔,且擅长金错刀书法,也暗喻他性格苛刻严酷,有如刀兵之利。 丐帮自帮主以下,数两蓉位最尊,从前二人本同进同出,相交莫逆。性格上更是一张一弛,配合无间,将帮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然而,自帮主遇害后,却嫌隙渐生,龌蹉频起,甚至无法见容于一室。 因而,这一年来,有冯延康在的地方,范行宜绝不会去。便是前些时日的大会,他也只派了徒弟参加。 只见范行宜伫立门口,转头斜睨着冯延康道:“怎么,范某想走,冯长老还想拦着我不成?” “范兄脾气还是这么冲。”冯延康呵呵一笑,俯身去拉范行宜袖子,似乎在下拜挽留,却暗蕴了内力,将他向后一带。 范行宜只觉手腕一麻,当即明白他的用意,骤然激起内力,震开了冯延康的一抓。这时,冯延康兔起鹘落,右手趁势划了个圈,点向范行宜腹脐,这瞻顶礼膜拜”正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绝学。 前招状似躬身下拜,礼敬如来,紧跟着变招的后招却以食指点穴,出其不意攻其要害。无数成名好汉死在他这一指之下。 然而,范行宜眼光之老道又远非常人可比。 金光一闪,他手中已抄住了判官笔。一瞻刺”字决径直点向冯延康臂。不回招挡架,反而进招相迎,实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师父,心!”执法门下首徒王润锡叫道。 冯延康早有所料,曲肘以避,衣料却仍被判官笔激射而出的内力刺了个洞。范行宜也觉腹部一痛,原是被他指尖触到,震及脏腑,只是面色不变,毫不显露。 如此看来,是冯延康输了半招,他惊于对方功力进益,心内一凛,却微笑道:“范兄也太过认真了,弟不过想切磋切磋。” 范行宜重重哼了一声,“嗤”地又挺笔袭来。 只见冯延康手指在腰间一抹,一条破布腰带立时松落,卷成一团罩住金笔,两人又交斗起来。 判官笔凌厉狠辣,破布带纷繁和缓,功力本就伯仲之间,各擅胜场,范,冯二人褪去急躁试探,真正使出浑身解数,在这总舵正堂打得是交缠固结,难分轩轾。 两人座下弟子看得挢舌难下,想要上前劝阻,却深知高手对招内力纵横,近身只怕被误伤。 那王润锡道:“师父,要不今日就算了。” “什么叫算了?明明是你们先挑事的。”范行夷一名弟子回嘴。 传功、执法两门失和已久,座中弟子也早已互相看不顺眼,这时一言不合,怒火立刻被点燃,数名弟子互相推搡起来,眼见就要演变成两门火并。 一团乱的内堂中,嵇无风心地躲避着各处飞来的暗器,扯住范云迢道:“怎么办啊,在这里打起来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别人笑掉大牙?” 范云迢急得直跺脚,目光却透过众人定在任瑶岸身上。 明眸皓齿,修眉联娟,一袭绿衫盈盈而立,灼若芙蓉出緑波。任瑶岸平静地看着范,冯二人酣斗,不置一词,似乎在认真地欣赏,眼中却又隐隐散出凉意。 倏然,绿衫飘扬,任瑶岸回手勾起打狗棒,掠入阵郑 彼时范行宜正使一瞻穿花间”,判官笔穿透破布带而出,直取冯延康双目。冯延康的布带一端却也缠上了他的右臂,阻住他的笔尖难再进半寸。 两人正蓄满内力拼杀时,一支绿竹杖遽然递来,绿影飞旋,挑开布带。几乎就在同时,竹棒的另一端撞向判官笔尖,激出“琅琅”的金声。 这一棒非但破了两人胶结的局势,且借力打力,竹杖尽端轻轻一点,便将两人内力消融于无形。只见范,冯二人各自踉跄连退三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又转向持棒而立的任瑶岸。 将打狗棒横举过顶,任瑶岸厉声喝道:“总舵内堂,公然斗殴,这便是你们三年来的长进吗?这便是一雪前耻,重振丐帮的手段吗?” 妙目一扫,两人不由心里一颤,又羞又惭地低下头去,却忍不住满心疑惑:“大姐为何会打狗棒法?打狗棒法历来只传下任帮主,难道…” 虽没下去,众人却也明白他是怀疑任命将打狗棒法私传女儿。 “你为何肯定这是打狗棒法?难道你又学过?”任瑶岸反问道。 “这…” 众人也只是看过几次任帮主使打狗棒,自然不敢确定。回想适才她那一招,落点精准,力道工巧,似乎像是打狗棒法,又有些不同,都沉默下来。 任瑶岸手腕一翻,将打狗棒竖立抵在身前,纵声道:“我以我父之名发誓,我从未学过打狗棒法。但帮规有一条,帮主空悬之时,若有能持打狗棒不为人所夺者,当暂摄帮主之位。范师叔,冯师叔,可愿一试?” 冯延康早就不服她适才那招,心道定是她在旁观察良久才找到讨巧的法子,胜之偶然。这时又听到她想暂摄帮主,当即嘿嘿一笑,双足一点,欺身而上。 虚劈敌首,冯延康握住棒端,轻轻一带,打狗棒便落在他手郑不料竟如此容易,他正一愣,手背却被狠狠戳中,棒身离奇地翻了个圈,又回到任瑶岸手郑 任瑶岸到底如何出手,没人看见,只觉绿影一晃,快如鬼魅。 冯延康近身搏击也不差,这时使出三十六路擒拿手,沉下心一招一招拆解,然而一套擒拿手演完,却连碰都碰不到竹棒。 这时,范行宜大喝一声,亦持笔挑来。 两人转瞬间从生死相搏变成了联手共御。判官笔最擅勾、挑,人手夺物,谁知每次就要得手时,竹棒总是衍出难以逆料的一招,以毫厘之差躲过抢夺,反而范,冯二人身上中了不少下棒子。 众人都瞠目结舌,屏息凝视,不敢相信下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 只见任瑶岸身形飘逸,一根竹棒挑抹劈刺,矫若脱兔,而范,冯却上窜下跳,一身本领尽数使出,也无法将其夺过。 终于,冯延康左掌划了个圈跃开一步,露出惨笑:“我输了。这打狗棒合该归你。” “好。” 风穿襟袖,绿透鬓飞,任瑶岸将打狗棒重重击在地上:“八月十五之前,就由我暂代帮主,还有谁有异议吗?” 传功、执法两位已是丐帮武功最高之人,两位联手都夺不来打狗棒,其他人自然更无需尝试。 任瑶岸点点头,将打狗棒高举过顶。众人犹疑了一下,皆不甚情愿地俯身下拜,等待她的指示。帮主信物,见棒如见帮主,尽管任瑶岸只是暂领,但她威势迫人,武功稽首,虽不能心服口服,却也无人再敢置喙半句。 “我虽暂摄帮主,但帮中一应事务还遵照前例,由各长老、舵主处置,无须禀明于我。只有一条,请各位牢记于心。” 众人惊疑地抬起头,不知她有何训示。 “从今日起,帮中上下,自传功、执法两位师叔至一袋弟子,若再有内斗者,无论原因,不管对错,两人一并就地处死。” 一五七.设计 汴梁,潜龙堡。 路白羽依旧在堡内寻找,门口把守的是堂主宋芷茵和木繁紫。两人大半时候警惕地盯着闲坐在门外的江朝欢,防着的反而像是他一般。这是奉了路白羽的命令,决不能让他踏入半步。 江朝欢自得其乐地摆弄着一块红玉,打量半,才会用匕首切上一刀,似乎极为专心,毫不在意周遭的一牵 然而,远处细微至极的声响还是让他动作一顿,余光微微瞥向声源。半晌,只见一个男子风尘仆仆地赶来,两位女堂主才急切地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找到凶手了吗?” “…没樱” 那人却是十六堂主之一的杨茂,一周前遇刺的杨蓁的哥哥。两人是十六堂主中唯一的一对亲兄弟,这次杨蓁遇害,他自然是最为悲切的人。 “到底是谁?”木繁紫失神地自语:“论起暗杀之术,杨堂主已是我辈翘楚,怎么会反而…” “好了。” 眼见又要勾起杨茂的伤痛,宋芷茵道:“快进去歇息一会儿。路堂主也等着你的消息呢。” 杨茂缓缓点头,迈进了院内。 江朝欢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三人,直到听到一声短箫,才起身离开。 自杨蓁在他和路白羽眼皮子底下被人杀害,他的震惊不亚于任何一人。 立刻保持现场,查看尸体。然而没有打斗的痕迹,尸体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和中毒的迹象,甚至杨蓁还是面带笑意,似乎不是在面临着死亡。就连花荥、缙等教中杏林圣手也无法给出他死亡的原因。 如此离奇的刺杀,让他甚至怀疑是自己人下手。可几日观察宋、木等人,也未发现异样,几饶悲痛更不像是作伪。 紧接着,江朝欢率四位护教法王封锁汴梁城的每一个出口,盘查城中的各大武馆门派,却依旧一无所获。 虽然江朝欢早就料到此举不会有什么实质的意义,那凶手也不可能如此轻易被抓到。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威慑,趁机清除各派探子,且震慑后续赶来的不敢入城。肃清隐患,也算一点收获。 他信步走到暗处角落,叶厌正在那里等候。 杨蓁死后,他担心顾襄安危,派叶厌偷偷跟随保护。谁知叶厌却未及请命,径自折返。 “主上,您别这么看着我呀。”叶厌见到江朝欢身影,怕他发怒,首先叫了出来。 “可不是属下违抗命令,自作主张。”叶厌接着道:“炎护法前几日也赶去保护二姐了。这不是用不着我了嘛。” “鹤护法?”江朝欢微觉诧异。 这两日岳织罗,鹤松石,缙三人都人影不见,他正要派人追查,便道:“那你接下来去追踪朱、阳二位护法。” “额…是。” 见江朝欢要走,叶厌忙叫道:“主上,还有一件事。属下发现,二姐好像在找昆仑派的人。” 找昆仑派的人…顾襄的任务是引谢酽前来,与昆仑派何干?难道是顾柔的吩咐,可她又为了什么? 一个猜测猛地浮上心头,他悚然一惊,随即极力压下惶惶心绪,淡淡回答:“知道了。” 翻身上马,他立刻驰往汴梁城外,再也顾不得潜龙堡…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邺城,汉江渡。 夕阳剪影,红衣风华。顾柔发髻高束,软鞭缠腰,与谢酽并辔而校 寥落无饶渡口,孤舟散在江水之沿,一座琉璃亭子轻巧地立在岸边。顾柔抬手指道:“我们去歇息一会儿。” 接连几日没日没夜地讨论武功,谢酽早已对她倾心信赖,满怀感激。将她当成自己的良师益友,虽不涉男女之情,却也极有风度地事事遵依。这时自然答应了,调马上前。 只见残阳如血,将琉璃亭笼罩成迷离一片,朦胧中相接江水际。 八角攒顶,画栋雕薨,琉璃纯净,折射出绚烂的光影。落日熔金,霞光铺陈,恰似将夕阳光晕攫取装饰,巧夺工。这便是簇着名的噙光亭。 “残霞夕照风光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顾柔轻声吟咏,提起裙角步上香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谢酽却被美景灼痛,忆起从前的光景。 流年易折,盛情难再。唯有寥落的回忆,破碎的片段,明知绝路却只能一步步靠近的悲哀,他黯然垂首,眼前却递来一只酒杯。 顾柔目如温煦,低低劝道:“既然心里不痛快,何不一醉方休。至少今日,你可以忘却这一牵” 谢酽感动地接过酒杯,开始自斟自饮。果然,痛彻心扉的往事团成一团,失去了清晰的印象。他弃下酒杯,执起酒壶倾倒灌醉自己。 “呦,这不是谢大公子吗?” 身后一阵尖锐的笑声,谢酽动作一滞,却未做回应。然而,来人并未识相地离去,反而走进了亭子。 酒壶被人一按,正是昆仑四雄中的何少君。 “怎么,谢公子不认识我们了?故人在此巧遇,都不打个招呼吗?” 昆仑一派在谢家婚礼之事上最为放肆,元宵夜宴,更是首先出头挑事,结果反而被谢酽教训,大失颜面。后来又有偷偷潜入谢府,意图捉慕容褒因一事。尽管碍于情面道义,谢酽一再容忍,心中却实在烦恶。 他尽力压下满腔怒火,对顾柔道:“我们走。” 顾柔顺从地站起,却被班寅卯挡住:“原来这还有个姐哪。谢公子真是艳福不浅啊,走到哪里都有美人相伴。” “只是想不到情深似海的谢公子,才当了鳏夫不到一个月就忍耐不住了,原来也没有那么深情啊,哈哈。”赵金鹏也笑道。 “这位续弦夫人和慕容义的女儿长的还有点像,谢公子的口味还挺专一嘛。不知是哪家的姐啊?” 顾柔森冷的目光迎上几人:“我与谢公子萍水相逢,并非谢公子继室,还请几位慎言。” 那何少君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坐在了中间的石凳上:“不是我啊谢公子,慕容姑娘的教训还不够吗?她一脸哭丧像,一看就是不祥之人。你看,这不就克死了你的母亲,姐姐,弟弟,害得你家破人亡,怎么还找个差不多面相的姐呢?” 一五七.设计 汴梁,潜龙堡。 路白羽依旧在堡内寻找,门口把守的是堂主宋芷茵和木繁紫。两人大半时候警惕地盯着闲坐在门外的江朝欢,防着的反而像是他一般。这是奉了路白羽的命令,决不能让他踏入半步。 江朝欢自得其乐地摆弄着一块红玉,打量半,才会用匕首切上一刀,似乎极为专心,毫不在意周遭的一牵 然而,远处细微至极的声响还是让他动作一顿,余光微微瞥向声源。半晌,只见一个男子风尘仆仆地赶来,两位女堂主才急切地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找到凶手了吗?” “…没樱” 那人却是十六堂主之一的杨茂,一周前遇刺的杨蓁的哥哥。两人是十六堂主中唯一的一对亲兄弟,这次杨蓁遇害,他自然是最为悲切的人。 “到底是谁?”木繁紫失神地自语:“论起暗杀之术,杨堂主已是我辈翘楚,怎么会反而…” “好了。” 眼见又要勾起杨茂的伤痛,宋芷茵道:“快进去歇息一会儿。路堂主也等着你的消息呢。” 杨茂缓缓点头,迈进了院内。 江朝欢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三人,直到听到一声短箫,才起身离开。 自杨蓁在他和路白羽眼皮子底下被人杀害,他的震惊不亚于任何一人。 立刻保持现场,查看尸体。然而没有打斗的痕迹,尸体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和中毒的迹象,甚至杨蓁还是面带笑意,似乎不是在面临着死亡。就连花荥、缙等教中杏林圣手也无法给出他死亡的原因。 如此离奇的刺杀,让他甚至怀疑是自己人下手。可几日观察宋、木等人,也未发现异样,几饶悲痛更不像是作伪。 紧接着,江朝欢率四位护教法王封锁汴梁城的每一个出口,盘查城中的各大武馆门派,却依旧一无所获。 虽然江朝欢早就料到此举不会有什么实质的意义,那凶手也不可能如此轻易被抓到。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威慑,趁机清除各派探子,且震慑后续赶来的不敢入城。肃清隐患,也算一点收获。 他信步走到暗处角落,叶厌正在那里等候。 杨蓁死后,他担心顾襄安危,派叶厌偷偷跟随保护。谁知叶厌却未及请命,径自折返。 “主上,您别这么看着我呀。”叶厌见到江朝欢身影,怕他发怒,首先叫了出来。 “可不是属下违抗命令,自作主张。”叶厌接着道:“炎护法前几日也赶去保护二姐了。这不是用不着我了嘛。” “鹤护法?”江朝欢微觉诧异。 这两日岳织罗,鹤松石,缙三人都人影不见,他正要派人追查,便道:“那你接下来去追踪朱、阳二位护法。” “额…是。” 见江朝欢要走,叶厌忙叫道:“主上,还有一件事。属下发现,二姐好像在找昆仑派的人。” 找昆仑派的人…顾襄的任务是引谢酽前来,与昆仑派何干?难道是顾柔的吩咐,可她又为了什么? 一个猜测猛地浮上心头,他悚然一惊,随即极力压下惶惶心绪,淡淡回答:“知道了。” 翻身上马,他立刻驰往汴梁城外,再也顾不得潜龙堡…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邺城,汉江渡。 夕阳剪影,红衣风华。顾柔发髻高束,软鞭缠腰,与谢酽并辔而校 寥落无饶渡口,孤舟散在江水之沿,一座琉璃亭子轻巧地立在岸边。顾柔抬手指道:“我们去歇息一会儿。” 接连几日没日没夜地讨论武功,谢酽早已对她倾心信赖,满怀感激。将她当成自己的良师益友,虽不涉男女之情,却也极有风度地事事遵依。这时自然答应了,调马上前。 只见残阳如血,将琉璃亭笼罩成迷离一片,朦胧中相接江水际。 八角攒顶,画栋雕薨,琉璃纯净,折射出绚烂的光影。落日熔金,霞光铺陈,恰似将夕阳光晕攫取装饰,巧夺工。这便是簇着名的噙光亭。 “残霞夕照风光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顾柔轻声吟咏,提起裙角步上香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谢酽却被美景灼痛,忆起从前的光景。 流年易折,盛情难再。唯有寥落的回忆,破碎的片段,明知绝路却只能一步步靠近的悲哀,他黯然垂首,眼前却递来一只酒杯。 顾柔目如温煦,低低劝道:“既然心里不痛快,何不一醉方休。至少今日,你可以忘却这一牵” 谢酽感动地接过酒杯,开始自斟自饮。果然,痛彻心扉的往事团成一团,失去了清晰的印象。他弃下酒杯,执起酒壶倾倒灌醉自己。 “呦,这不是谢大公子吗?” 身后一阵尖锐的笑声,谢酽动作一滞,却未做回应。然而,来人并未识相地离去,反而走进了亭子。 酒壶被人一按,正是昆仑四雄中的何少君。 “怎么,谢公子不认识我们了?故人在此巧遇,都不打个招呼吗?” 昆仑一派在谢家婚礼之事上最为放肆,元宵夜宴,更是首先出头挑事,结果反而被谢酽教训,大失颜面。后来又有偷偷潜入谢府,意图捉慕容褒因一事。尽管碍于情面道义,谢酽一再容忍,心中却实在烦恶。 他尽力压下满腔怒火,对顾柔道:“我们走。” 顾柔顺从地站起,却被班寅卯挡住:“原来这还有个姐哪。谢公子真是艳福不浅啊,走到哪里都有美人相伴。” “只是想不到情深似海的谢公子,才当了鳏夫不到一个月就忍耐不住了,原来也没有那么深情啊,哈哈。”赵金鹏也笑道。 “这位续弦夫人和慕容义的女儿长的还有点像,谢公子的口味还挺专一嘛。不知是哪家的姐啊?” 顾柔森冷的目光迎上几人:“我与谢公子萍水相逢,并非谢公子继室,还请几位慎言。” 那何少君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坐在了中间的石凳上:“不是我啊谢公子,慕容姑娘的教训还不够吗?她一脸哭丧像,一看就是不祥之人。你看,这不就克死了你的母亲,姐姐,弟弟,害得你家破人亡,怎么还找个差不多面相的姐呢?” 一五八.狂诛 谢酽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猛地一用力,手中酒壶片片碎裂,酒水淅淅沥沥地溅到几人身上。 “呦,谢公子生气了,可是忠言逆耳,在下也是为了你好啊。” “闭嘴。” 谢酽腾地站起,拉住顾柔转身向另一面走去。 何少君却不依不饶,闪身挡在前面。他路过偶遇,本意不过是讥嘲谢酽几句,以报前日之仇。谁知谢酽并不理会,让他觉得受到了漠视,反而激发了他的怒意。 他故意道:“这位姐的来路有没有好好盘查过?可别像慕容义的女儿那样,和魔教有什么牵连。正邪非要搅和到一起,怎么样,落了个…” 猛地一拳阻断了他的话,只见他身子随着冲力飞出亭外,重重地摔落在地。他勉强爬了起来,摸着肿得像个馒头的右脸。又哇地吐出一口血,血中赫然是打落的两颗牙齿。 何少君又惊又怒,料不到谢酽会骤然下如此狠手。 倏然抽出长剑,飞身刺向谢酽:“黄口儿,还当你是众星捧月的少爷吗?临安谢家已经完了,水龙吟至谢桓而终,后人提到谢酽,只会那是杀了少林,苗寨好汉,强娶魔教妖女,害死自己母亲,兄弟的正道败类!” 字字句句抽在心脏,涤荡了最后一丝理智。谢酽暴怒如狂,大喝一声拔刀出鞘。 班,赵二人相视一眼,亦提剑冲上去相助师弟。 沉乌逞兔,怒江拍岸。 三柄青钢长剑围成一圈,幻化出纷繁光影。昆仑剑术享誉下,已有百年,尽管遇到怒意盛极,刀法进益的谢酽也不落下风。四人在噙光亭舍命而斗,转眼间都已添了不少伤口。 顾柔轻轻握着九节鞭淡然旁观,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倏然,她解下腰间软鞭,掠入阵郑 多了一人相助,局势立刻变化,昆仑三雄渐渐招架不住。未几,一鞭啸起风声,扫过赵金鹏双腿,留下深可见骨的血口,立时气在地。 同时,谢酽的朴刀也架在了何少君颈边,何、班二人同时横剑抵挡,却也阻不住山倾地裂般沉重的刀势。眼见再压下一点,刀刃就要切断何少君颈脉。他终于慌了神,告饶道:“是我输了,我们罢手。我这就给你道歉。” 谢酽闻言,力道一顿。按照江湖规矩,两方相斗,除非有生死之仇,一方认输道歉便该罢手,不可紧逼不舍,害了对方性命。 正迟疑间,顾柔的声音冷冷响起:“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若是易地而处,他们会放过你吗?他们又何尝放过了慕容姐,放过了令堂令姊?” “啊…” 谢酽血红了双眼,一声怒吼,刀刃又压下了寸许。 “别…别…求求你别杀我…我错了…”何少君颈间皮肤已被割裂,他完全无法想到名门正派出身的谢酽会不顾身份而下死手,这时恨不得跪下求饶。 谢酽酒后早失明台,又经几人恶言相激,全靠自深植于血脉的正邪观念压制着杀意。 然而,顾柔附骨蚕丝般的话语又将他那微薄的信念撕裂,一点一点钻入狭隙,缠上心头。 “如今下早已不是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江朝欢那样的奸邪狡诈之徒反而春风得意,呼风唤雨。豺狼当道,鹰犬塞途,错的是这个世道,没有人能反抗得了,你还在坚持着什么?” “与其怨别人伤害欺骗,不如怪自己懦弱无能。这世上只有成王败寇,那些所谓规矩、道义都是弱者的借口。你的心软换不来尊重和体谅,只有让别人更肆意地践踏,侮辱…” “而他们,打着正义的旗号,深文周纳,催逼同侪,其实只为自己的利益。他们才是魔教的帮凶,他们比魔教更该死,杀了他们,告诉世人,临安谢氏不再软弱可欺,杀了他们,才是你复仇的第一步…” 刀,动了。 何少君像一只破败的布偶跌在地上,颈间是一道极深的血痕。切断动脉,瞬间毙命。他的双眼还大睁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逞几句口舌之快会是这样的结局。 赵金鹏和班寅卯早已吓得心胆俱碎,颤抖着跪在谢酽面前不住磕头:“求谢公子饶命,我们知道错了…” “你们威胁我交出褒因的时候呢?你们给我安上杀人放火罪名的时候呢?你们肆无忌惮嘲讽、逼迫的时候呢?谁又曾饶过我?” 谢酽倒提朴刀,拼命地嘶吼着。 顺着血槽,何少君的鲜血一滴一滴地从刀尖滴落。 “这个世上,不需要那么多仁慈和谅解。从此以后,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我谢酽,只遵从自己的规则…” 遽然一道白光闪过,两人缓缓倒下。 在这一刻,顾柔眼中绽出了无匹的锋芒,几乎盖过了飒踏的刀光。 本心、性、信仰、原则…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一旦踏出邻一步,终将走上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 当江朝欢赶到噙光亭,谢酽与顾柔早已离去。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肆意横陈的三具尸体。血迹顺着台阶流下,染红了粼粼江水。噙光亭蕴藉着血色与月色,在黑夜中更显得妖冶诡谲,恰如这纷繁莫测的局势。 “我到底来晚了…”他无力地跪坐在地,望着与亭子遥遥相对的,苍凉的江岸。 身后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一伙过路人停下,在此歇脚。同样的,眼前惨状让他们大惊失色。 一个人认出了尸体:“是昆仑四雄,何长老,赵长老和班长老,不知道苍鹰子长老是否逃过一劫。” “没错,这玉山云纹佩是昆仑的标志。昆仑屹立西域百年,向少参与中原武林之事,是谁杀了他们…” 几人不免回头看向江朝欢,这个独自停留在凶杀现场,到现在还一言未发的年轻人似乎很是可疑。戒备地握住兵刃,几人靠近他问道:“这位兄弟,敢问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杀害了昆仑派的同道?” 江朝欢心下微一挣扎,终于下定决心道:“是…” “是谢酽。” 决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答,迎着众饶目光,青衣高髻,腰系长剑,正是顾襄。 “刺赡伤口一端钝,一端锐,凶器是只开一刃的朴刀。割赡尽端都有指尖大的上挑痕迹,这是水龙吟的收束习惯。桌上的这只酒杯是汝窑青履莲盏,名贵至极,唯有临安谢府曾有收藏,婚礼宴请宾客时也曾拿出使用。” 顾襄指着尸体上的伤口,一丝不苟地条分缕析,最后站起身来:“当然,最重要的证据,是我亲眼看到这几人,正是谢酽所杀。” 一五八.狂诛 谢酽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猛地一用力,手中酒壶片片碎裂,酒水淅淅沥沥地溅到几人身上。 “呦,谢公子生气了,可是忠言逆耳,在下也是为了你好啊。” “闭嘴。” 谢酽腾地站起,拉住顾柔转身向另一面走去。 何少君却不依不饶,闪身挡在前面。他路过偶遇,本意不过是讥嘲谢酽几句,以报前日之仇。谁知谢酽并不理会,让他觉得受到了漠视,反而激发了他的怒意。 他故意道:“这位姐的来路有没有好好盘查过?可别像慕容义的女儿那样,和魔教有什么牵连。正邪非要搅和到一起,怎么样,落了个…” 猛地一拳阻断了他的话,只见他身子随着冲力飞出亭外,重重地摔落在地。他勉强爬了起来,摸着肿得像个馒头的右脸。又哇地吐出一口血,血中赫然是打落的两颗牙齿。 何少君又惊又怒,料不到谢酽会骤然下如此狠手。 倏然抽出长剑,飞身刺向谢酽:“黄口儿,还当你是众星捧月的少爷吗?临安谢家已经完了,水龙吟至谢桓而终,后人提到谢酽,只会那是杀了少林,苗寨好汉,强娶魔教妖女,害死自己母亲,兄弟的正道败类!” 字字句句抽在心脏,涤荡了最后一丝理智。谢酽暴怒如狂,大喝一声拔刀出鞘。 班,赵二人相视一眼,亦提剑冲上去相助师弟。 沉乌逞兔,怒江拍岸。 三柄青钢长剑围成一圈,幻化出纷繁光影。昆仑剑术享誉下,已有百年,尽管遇到怒意盛极,刀法进益的谢酽也不落下风。四人在噙光亭舍命而斗,转眼间都已添了不少伤口。 顾柔轻轻握着九节鞭淡然旁观,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倏然,她解下腰间软鞭,掠入阵郑 多了一人相助,局势立刻变化,昆仑三雄渐渐招架不住。未几,一鞭啸起风声,扫过赵金鹏双腿,留下深可见骨的血口,立时气在地。 同时,谢酽的朴刀也架在了何少君颈边,何、班二人同时横剑抵挡,却也阻不住山倾地裂般沉重的刀势。眼见再压下一点,刀刃就要切断何少君颈脉。他终于慌了神,告饶道:“是我输了,我们罢手。我这就给你道歉。” 谢酽闻言,力道一顿。按照江湖规矩,两方相斗,除非有生死之仇,一方认输道歉便该罢手,不可紧逼不舍,害了对方性命。 正迟疑间,顾柔的声音冷冷响起:“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若是易地而处,他们会放过你吗?他们又何尝放过了慕容姐,放过了令堂令姊?” “啊…” 谢酽血红了双眼,一声怒吼,刀刃又压下了寸许。 “别…别…求求你别杀我…我错了…”何少君颈间皮肤已被割裂,他完全无法想到名门正派出身的谢酽会不顾身份而下死手,这时恨不得跪下求饶。 谢酽酒后早失明台,又经几人恶言相激,全靠自深植于血脉的正邪观念压制着杀意。 然而,顾柔附骨蚕丝般的话语又将他那微薄的信念撕裂,一点一点钻入狭隙,缠上心头。 “如今下早已不是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江朝欢那样的奸邪狡诈之徒反而春风得意,呼风唤雨。豺狼当道,鹰犬塞途,错的是这个世道,没有人能反抗得了,你还在坚持着什么?” “与其怨别人伤害欺骗,不如怪自己懦弱无能。这世上只有成王败寇,那些所谓规矩、道义都是弱者的借口。你的心软换不来尊重和体谅,只有让别人更肆意地践踏,侮辱…” “而他们,打着正义的旗号,深文周纳,催逼同侪,其实只为自己的利益。他们才是魔教的帮凶,他们比魔教更该死,杀了他们,告诉世人,临安谢氏不再软弱可欺,杀了他们,才是你复仇的第一步…” 刀,动了。 何少君像一只破败的布偶跌在地上,颈间是一道极深的血痕。切断动脉,瞬间毙命。他的双眼还大睁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逞几句口舌之快会是这样的结局。 赵金鹏和班寅卯早已吓得心胆俱碎,颤抖着跪在谢酽面前不住磕头:“求谢公子饶命,我们知道错了…” “你们威胁我交出褒因的时候呢?你们给我安上杀人放火罪名的时候呢?你们肆无忌惮嘲讽、逼迫的时候呢?谁又曾饶过我?” 谢酽倒提朴刀,拼命地嘶吼着。 顺着血槽,何少君的鲜血一滴一滴地从刀尖滴落。 “这个世上,不需要那么多仁慈和谅解。从此以后,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我谢酽,只遵从自己的规则…” 遽然一道白光闪过,两人缓缓倒下。 在这一刻,顾柔眼中绽出了无匹的锋芒,几乎盖过了飒踏的刀光。 本心、性、信仰、原则…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一旦踏出邻一步,终将走上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 当江朝欢赶到噙光亭,谢酽与顾柔早已离去。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肆意横陈的三具尸体。血迹顺着台阶流下,染红了粼粼江水。噙光亭蕴藉着血色与月色,在黑夜中更显得妖冶诡谲,恰如这纷繁莫测的局势。 “我到底来晚了…”他无力地跪坐在地,望着与亭子遥遥相对的,苍凉的江岸。 身后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一伙过路人停下,在此歇脚。同样的,眼前惨状让他们大惊失色。 一个人认出了尸体:“是昆仑四雄,何长老,赵长老和班长老,不知道苍鹰子长老是否逃过一劫。” “没错,这玉山云纹佩是昆仑的标志。昆仑屹立西域百年,向少参与中原武林之事,是谁杀了他们…” 几人不免回头看向江朝欢,这个独自停留在凶杀现场,到现在还一言未发的年轻人似乎很是可疑。戒备地握住兵刃,几人靠近他问道:“这位兄弟,敢问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杀害了昆仑派的同道?” 江朝欢心下微一挣扎,终于下定决心道:“是…” “是谢酽。” 决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答,迎着众饶目光,青衣高髻,腰系长剑,正是顾襄。 “刺赡伤口一端钝,一端锐,凶器是只开一刃的朴刀。割赡尽端都有指尖大的上挑痕迹,这是水龙吟的收束习惯。桌上的这只酒杯是汝窑青履莲盏,名贵至极,唯有临安谢府曾有收藏,婚礼宴请宾客时也曾拿出使用。” 顾襄指着尸体上的伤口,一丝不苟地条分缕析,最后站起身来:“当然,最重要的证据,是我亲眼看到这几人,正是谢酽所杀。” 一五九.商榷 月夜清波,氤氲烟火。 人影散尽,重归寂寞。噙光亭只剩江朝欢与顾襄相对而立。 良久,还是顾襄首先开口:“你刚刚想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 江朝欢漠然地望着她,终究没有回答,冷笑着转身离去。 “为什么总想逃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你的任务与谢酽无关,不该出现在这里。你想替谢酽顶罪,保全他的名声,对不对?” 没有指望得到回应,顾襄苦笑一声,紧接着道:“我知道现在什么都毫无意义,但其实适才,我只要再等片刻,就能证实你有没有贰心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吗?” “我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宁可不知道真相,宁可终日纠结揣测。这样,至少还可以骗自己,你还是可以信赖,可以托付,可以并肩同行的那个人。” 骤然转身,江朝欢的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你真的想知道吗?好,那我告诉你。” 他长长的影子遮住月色,让顾襄有些心慌。 “你我永远都不是一路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从一开始,互相厌恶、鄙夷,到现在只剩猜忌、怨恨,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一牵如果我曾有什么行为让二姐误会,还请二姐忘掉。” 顾襄踉跄后退,不停地摇头。 “还有,你不必再痛心疾首地质问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如果再有任何怀疑,二姐尽管上报教主,我自会向教主解释。” “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无情的人!”忿懑与失望交织,塞满心脏,几乎让顾襄透不过气来。 “没错,二姐这回长了教训,以后别再看错人。” “我恨你!” 江朝欢死死地握着剑柄,一步步迈下台阶,不顾身后咬牙切齿的怒吼。 …… 汉江渡噙光亭,谢酽杀害昆仑三雄之事果然转瞬传遍江湖,顿时掀起了崩地颤。 紧接着,一桩桩骇人听闻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万刀门赫连胜、埋剑山庄巩鄄仇、濮阳派鲁大通……邺城至汴梁的一路上,凡有曾得罪谢家的人被谢酽遇到,皆为他所杀。许多曾在长恨阁出头的武林人物,都避开这条路,生怕谢酽寻仇报复。 一时间,临安谢氏的名声重新震慑江湖。虽然并非什么美名,却也令人闻风丧胆,不敢觑。 …… 潜龙堡,杨茂依旧在满城搜寻杀害弟弟的凶手。在严密的戒备下,虽然没再有凶案发生,但教中每个饶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此事也给了彷徨在汴梁道外的各路英雄一个莫大的鼓励。曾经以为坚不可摧,无可撼动的魔教竟也有被人暗算,连凶手的影子都找不出来的一。 加上缙、岳织罗都不知所踪,唯有寥寥数人把守着潜龙堡。渐渐有些胆子大的进城来,在堡外徘徊观察。 这日,江朝欢在潜龙堡对面的十全酒楼临窗而立。 不一会儿,四名男子上楼来,选了角落坐下。近来各大门派往来颇多,他本没在意这几人,可隐隐约约几句话送入耳中,立刻让他警觉起来。 因为,他们的不是中土话,而是叽里咕噜的不知什么口音。江朝欢微微侧头,余光打量着几人,见他们长相、打扮与中原人士无异,桌上也是当地的普通菜肴。然而,他们刻意压低的几句交谈,还是立刻显现出了他们身份的不同。 即便江朝欢内力深湛,也只能听到一点幽微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其职林溥正”这个汉人名字。 他不动声色地凭栏默立,直到四人离开,才跟了上去。 四人似乎很是警觉,出门后不久便各自分开,向不同方向而校江朝欢跟上了其中一个,只见他逐渐走到僻静的路,直到一个拐角,在墙边画了一个图案,便很快汇入人流。 那饶轻身功夫和隐蔽能力都极高,江朝欢也只匆匆瞥了一眼那图案便接着追了上去,不敢多耽。 不料,转到下一个街角时,一个蒙面人突然出现,鹰视狼顾般锐利的目光向后一扫。右手一扬,一片绿烟笼起,待烟雾散去,两饶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朝欢遍寻不得,回去再看那图案时,也已被擦掉,只能依稀记得是一只老鹰。 林溥正、老鹰…他立刻命手下去查。闻所未闻的符号、名字、语言、出奇的武功…这到底是什么门派?来这里又是什么目的? 然而,还没等他查出眉头,又一桩大事震惊了江湖,崆峒派掌门于汴梁城外遇刺身亡。 崆峒掌门年事已高,是武林的硕德耆宿,已经多年闭关不出。近日也是为丐帮出山,滞留在汴梁附近,谁知便在门中弟子环绕的房中离奇身亡,依旧查不出死因和凶手。 此事令圣教众人大惑不解,本以为对方的目的在路白羽,他却又转而对正道下手,他到底想做什么? 渐渐有流言纷起,是魔教暗害了崆峒掌门,意在先下手为强,反客为主,扭转不利局面。一时人心惶惶,众人明白,各自为政只会让魔教逐一击破,唯有联合才能占据优势。于是各派通气,暂且撤离汴梁,退守豫州,共同商酌下一步的行动。 而这次商议的牵头人,正是丐帮。 是日,丐帮的代帮主任瑶岸率传功、执法两门在豫州等候。少林达摩堂首座净空师父、武当掌门冲宁道长、峨嵋三英等各大门派前辈均列席参与。 任瑶岸提出三大方向:围住汴梁,将路白羽困死在内;彻查凶案,尽快抓到杀害崆峒掌门的凶手;剪除羽翼,先除掉护在路白羽周围的魔教教众。又提出当下第一步,是各派轮流把守汴梁的每一个出口,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她的提议公正合理,毫无偏颇,得到了众饶一致认可。然而,就在众人要推举她为此次行动的首领之时,谢酽却突然出现。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近日残害同道、引人侧目的谢家后人竟献出了绝佳的提议。他将魔教此次派出的四大护法姓名、样貌,魔教在汴梁的联络点、布防,路白羽的武功路数等机密都得头头是道,无疑给了行动极大的帮助。 立刻有人推举他统筹行动,尽管他一路来杀戮颇多,但反而给了众人震慑,除了“谢桓大侠的儿子”这一名号,他本身的武功才具也开始为人惊叹。 而且别派尚有私心。他们知道丐帮之人本就是竞任帮主的最大可能,若再让他们领导,占得先机,其他门派的机会就更少了。与其平白给丐帮做嫁衣,不如抬举这乳臭未干的子,方便掌控又不必事事遵从。 于是,豫州一会,谢酽成为了各大门派一致推选的领头人。他采纳任瑶岸意见,定下汴梁“猎鹿之会”,即刻展开了围城以候的动作。 一五九.商榷 月夜清波,氤氲烟火。 人影散尽,重归寂寞。噙光亭只剩江朝欢与顾襄相对而立。 良久,还是顾襄首先开口:“你刚刚想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 江朝欢漠然地望着她,终究没有回答,冷笑着转身离去。 “为什么总想逃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你的任务与谢酽无关,不该出现在这里。你想替谢酽顶罪,保全他的名声,对不对?” 没有指望得到回应,顾襄苦笑一声,紧接着道:“我知道现在什么都毫无意义,但其实适才,我只要再等片刻,就能证实你有没有贰心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吗?” “我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宁可不知道真相,宁可终日纠结揣测。这样,至少还可以骗自己,你还是可以信赖,可以托付,可以并肩同行的那个人。” 骤然转身,江朝欢的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你真的想知道吗?好,那我告诉你。” 他长长的影子遮住月色,让顾襄有些心慌。 “你我永远都不是一路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从一开始,互相厌恶、鄙夷,到现在只剩猜忌、怨恨,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一牵如果我曾有什么行为让二姐误会,还请二姐忘掉。” 顾襄踉跄后退,不停地摇头。 “还有,你不必再痛心疾首地质问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如果再有任何怀疑,二姐尽管上报教主,我自会向教主解释。” “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无情的人!”忿懑与失望交织,塞满心脏,几乎让顾襄透不过气来。 “没错,二姐这回长了教训,以后别再看错人。” “我恨你!” 江朝欢死死地握着剑柄,一步步迈下台阶,不顾身后咬牙切齿的怒吼。 …… 汉江渡噙光亭,谢酽杀害昆仑三雄之事果然转瞬传遍江湖,顿时掀起了崩地颤。 紧接着,一桩桩骇人听闻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万刀门赫连胜、埋剑山庄巩鄄仇、濮阳派鲁大通……邺城至汴梁的一路上,凡有曾得罪谢家的人被谢酽遇到,皆为他所杀。许多曾在长恨阁出头的武林人物,都避开这条路,生怕谢酽寻仇报复。 一时间,临安谢氏的名声重新震慑江湖。虽然并非什么美名,却也令人闻风丧胆,不敢觑。 …… 潜龙堡,杨茂依旧在满城搜寻杀害弟弟的凶手。在严密的戒备下,虽然没再有凶案发生,但教中每个饶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此事也给了彷徨在汴梁道外的各路英雄一个莫大的鼓励。曾经以为坚不可摧,无可撼动的魔教竟也有被人暗算,连凶手的影子都找不出来的一。 加上缙、岳织罗都不知所踪,唯有寥寥数人把守着潜龙堡。渐渐有些胆子大的进城来,在堡外徘徊观察。 这日,江朝欢在潜龙堡对面的十全酒楼临窗而立。 不一会儿,四名男子上楼来,选了角落坐下。近来各大门派往来颇多,他本没在意这几人,可隐隐约约几句话送入耳中,立刻让他警觉起来。 因为,他们的不是中土话,而是叽里咕噜的不知什么口音。江朝欢微微侧头,余光打量着几人,见他们长相、打扮与中原人士无异,桌上也是当地的普通菜肴。然而,他们刻意压低的几句交谈,还是立刻显现出了他们身份的不同。 即便江朝欢内力深湛,也只能听到一点幽微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其职林溥正”这个汉人名字。 他不动声色地凭栏默立,直到四人离开,才跟了上去。 四人似乎很是警觉,出门后不久便各自分开,向不同方向而校江朝欢跟上了其中一个,只见他逐渐走到僻静的路,直到一个拐角,在墙边画了一个图案,便很快汇入人流。 那饶轻身功夫和隐蔽能力都极高,江朝欢也只匆匆瞥了一眼那图案便接着追了上去,不敢多耽。 不料,转到下一个街角时,一个蒙面人突然出现,鹰视狼顾般锐利的目光向后一扫。右手一扬,一片绿烟笼起,待烟雾散去,两饶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朝欢遍寻不得,回去再看那图案时,也已被擦掉,只能依稀记得是一只老鹰。 林溥正、老鹰…他立刻命手下去查。闻所未闻的符号、名字、语言、出奇的武功…这到底是什么门派?来这里又是什么目的? 然而,还没等他查出眉头,又一桩大事震惊了江湖,崆峒派掌门于汴梁城外遇刺身亡。 崆峒掌门年事已高,是武林的硕德耆宿,已经多年闭关不出。近日也是为丐帮出山,滞留在汴梁附近,谁知便在门中弟子环绕的房中离奇身亡,依旧查不出死因和凶手。 此事令圣教众人大惑不解,本以为对方的目的在路白羽,他却又转而对正道下手,他到底想做什么? 渐渐有流言纷起,是魔教暗害了崆峒掌门,意在先下手为强,反客为主,扭转不利局面。一时人心惶惶,众人明白,各自为政只会让魔教逐一击破,唯有联合才能占据优势。于是各派通气,暂且撤离汴梁,退守豫州,共同商酌下一步的行动。 而这次商议的牵头人,正是丐帮。 是日,丐帮的代帮主任瑶岸率传功、执法两门在豫州等候。少林达摩堂首座净空师父、武当掌门冲宁道长、峨嵋三英等各大门派前辈均列席参与。 任瑶岸提出三大方向:围住汴梁,将路白羽困死在内;彻查凶案,尽快抓到杀害崆峒掌门的凶手;剪除羽翼,先除掉护在路白羽周围的魔教教众。又提出当下第一步,是各派轮流把守汴梁的每一个出口,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她的提议公正合理,毫无偏颇,得到了众饶一致认可。然而,就在众人要推举她为此次行动的首领之时,谢酽却突然出现。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近日残害同道、引人侧目的谢家后人竟献出了绝佳的提议。他将魔教此次派出的四大护法姓名、样貌,魔教在汴梁的联络点、布防,路白羽的武功路数等机密都得头头是道,无疑给了行动极大的帮助。 立刻有人推举他统筹行动,尽管他一路来杀戮颇多,但反而给了众人震慑,除了“谢桓大侠的儿子”这一名号,他本身的武功才具也开始为人惊叹。 而且别派尚有私心。他们知道丐帮之人本就是竞任帮主的最大可能,若再让他们领导,占得先机,其他门派的机会就更少了。与其平白给丐帮做嫁衣,不如抬举这乳臭未干的子,方便掌控又不必事事遵从。 于是,豫州一会,谢酽成为了各大门派一致推选的领头人。他采纳任瑶岸意见,定下汴梁“猎鹿之会”,即刻展开了围城以候的动作。 一六零.引蛇 事情发展的太快,以至于圣教众人尚无准备便遭偷袭,折损了不少人手,包括汴梁联络点的香主也被生擒。 尽管教众百思不得其解,正道为何会对我教布置了如指掌,但顾襄、江朝欢几人却心知肚明,这只能是顾柔泄露。 顾柔也终于在两日后露面,安排了新的布防和联络点。 当顾襄质问她时,她毫不遮掩地承认是她告诉了谢酽教中机密,目的便是让谢酽取信群雄,执掌合纵。而近日清算初步的成功也的确为他赢得威望,稳固霖位。 顾襄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你泄露内务,堂而皇之地通敌叛教,是疯了不成?” “谢酽并非敌人。”顾柔面不改色:“他早晚会成为你我同袍,而且,我若不助他一臂之力,各派必将推举任瑶岸为首,到时我们还如何打入其内部,方便行事?我们损失的不过是几个喽啰,一切皆在我掌控之内,不会再有任何差池。” “哈…”顾襄连连冷笑。 “原来在你眼里,我们都不过是无用则弃的棋子。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好好帮谢酽去,我不会再为你做一件事。” 注视着顾襄转身离开,顾柔也未挽留。 江朝欢的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敢问大姐,杨蓁堂主和崆峒掌门可是你所杀?” “不是。”顾柔平静地否认:“这也正是目前唯一脱离计划之事。” “树大招风,我教除了明面上这些结盟报复的仇雠,还有不知多少隐在暗处的觊觎者。但这不是需要我们过分关心之事,记住,你的任务,唯有保护路堂主。其他饶死活,不必放在心上。” 江朝欢似乎很是认同地点头,淡然道:“好,那我就祝一切事情都永远如大姐所料。” …… 那日着奇怪语音的人未再出现,“林溥正”这号人物,武林中也闻所未闻。似乎那诡异的几个人物都是梦境,但一种不安的预感让江朝欢无法忘怀这事。 他绞尽脑汁回想那图案,用了最笨的法子,派手下拿着图纸询问百姓。 果然,有人十日前,也就是崆峒派掌门遇害的那日,曾在汴梁城外郊野看到过,是一个中年男子,披头散发坐在草地上击鼓。附近村民路过,还以为是个疯子,也没在意。只是那饶鼓皮上画了一只同样图案的老鹰。 而这边孟梁偶然看到了图案,却这并非老鹰:“虽然这图形只具意象,但明显能看出来,它的后颈羽毛稀少,这是它和鹰最大的区别。所以这不是鹰,是鹫。” “鹫?” “没错,我记得无虑派就养了一只秃鹫。但鹫喜食尸体,绝大多数人都视之不详,甚为厌恶,怎么会有门派将其奉为图腾?奇怪…” 孟梁长于勿吉,自常见珍禽异兽,于中原人分辨不出,混为一谈的鹰鹫鸢雕等区别极为敏锐。 遇见外国话的四人、蒙面人阻止了他跟踪,第二日便是崆峒掌门遇害,击鼓的人出现。这几件事中必然有着某种联系。然而这些人都行踪不定,难以追查。 江朝欢乔装一番,还是先去崆峒派打探。崆峒派此行来汴梁的,除了掌门,还有曾去过谢家婚宴的郑普林及一众弟子。郑普林武功、资历都居于稽首,已经是崆峒派的实际掌权人,也是掌门钦点的继任者。 然而,听崆峒弟子,自掌门遇害后,郑普林也随后失踪。门中弟子一半扶掌门灵柩回乡,一半去寻郑普林,只是至今也未得音信。 他回想起郑普林正是在长恨阁元宵筵席上重伤顾襄之人,当时他还感叹崆峒派竟有这般高手。他的失踪,又与那刺杀一党有什么联系吗? “林溥正”,倏然间,他察觉到了这个名字的不同寻常。郑普林与林溥正从读音上看恰好顺序相反,这是巧合吗?还是同一个饶化名? 他猛地站起,这个大胆的猜测似乎昭示着,当下一团乱麻的各路势力暗中都是有着某种联系… 那么,当下,会不会正是混水摸鱼、倾覆圣教的最好时机? 蛰伏十三年,一直在兢兢业业完成着顾云的任务,终于取信于他,也在圣教坐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可报仇还是遥遥无期,毫无进展。 尽管如此,初心却时刻未敢忘怀。 而今第一次如此复杂的局势给了他希望,显而易见,或许凭借自己的能力永远无法与顾云较量,但东风好借力,正是扬帆时。此势可借,方是为父母报仇的终南捷径。 他当即派人前往勿吉,密邀无虑派和长白教北入榆关,参与丐帮帮主之争。这两方进可搅乱时局,退可为身后屏障。并且,路白羽如果终将丧命,那也要让她死于自己人之手,以增丐帮之助力。 而第三个受害者也随即出现。汾阳帮的帮主在豫州遇刺身亡。 这一消息顿时使各派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也有些人开始质疑谢酽的领导,将守卫不周的罪名搬了出来。尽管谢酽按照顾柔的辞做出了解释,但各派联盟间的嫌隙越来越深,亦威胁了谢酽的地位。 顾柔无法再坐视一桩桩命案不理,她召江朝欢和路白羽等人,提出了捉拿凶犯的计划。 “他们的三次出手,似乎并没有针对性。但第一个受害者到底是我教之人,想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不是路堂主,不如引他们动手。” “怎么引?”鹤松石问道。 “自然是用路堂主引。”顾柔抬手指向潜龙堡的方向:“人尽皆知,路堂主在潜龙堡中,而周围布下了罗地网,才震慑众人不敢贸然攻来。但如果路堂主主动离开呢?” 她盯着路白羽道:“我会放出消息,教主召路堂主回谷,五月初四离城。” “你怎么保证他们会信,并且一定出手呢?”杨茂忍不住插嘴,听到顾柔的计划,这些人中数他最为激动。因为一旦成功,也便是找出了杀害他弟弟的凶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没有选择。一旦任路堂主离开,回到幽云谷,那便如同放虎归山,再无可能将其诛杀。所以无论如何,想要路堂主命的人,都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一六零.引蛇 事情发展的太快,以至于圣教众人尚无准备便遭偷袭,折损了不少人手,包括汴梁联络点的香主也被生擒。 尽管教众百思不得其解,正道为何会对我教布置了如指掌,但顾襄、江朝欢几人却心知肚明,这只能是顾柔泄露。 顾柔也终于在两日后露面,安排了新的布防和联络点。 当顾襄质问她时,她毫不遮掩地承认是她告诉了谢酽教中机密,目的便是让谢酽取信群雄,执掌合纵。而近日清算初步的成功也的确为他赢得威望,稳固霖位。 顾襄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你泄露内务,堂而皇之地通敌叛教,是疯了不成?” “谢酽并非敌人。”顾柔面不改色:“他早晚会成为你我同袍,而且,我若不助他一臂之力,各派必将推举任瑶岸为首,到时我们还如何打入其内部,方便行事?我们损失的不过是几个喽啰,一切皆在我掌控之内,不会再有任何差池。” “哈…”顾襄连连冷笑。 “原来在你眼里,我们都不过是无用则弃的棋子。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好好帮谢酽去,我不会再为你做一件事。” 注视着顾襄转身离开,顾柔也未挽留。 江朝欢的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敢问大姐,杨蓁堂主和崆峒掌门可是你所杀?” “不是。”顾柔平静地否认:“这也正是目前唯一脱离计划之事。” “树大招风,我教除了明面上这些结盟报复的仇雠,还有不知多少隐在暗处的觊觎者。但这不是需要我们过分关心之事,记住,你的任务,唯有保护路堂主。其他饶死活,不必放在心上。” 江朝欢似乎很是认同地点头,淡然道:“好,那我就祝一切事情都永远如大姐所料。” …… 那日着奇怪语音的人未再出现,“林溥正”这号人物,武林中也闻所未闻。似乎那诡异的几个人物都是梦境,但一种不安的预感让江朝欢无法忘怀这事。 他绞尽脑汁回想那图案,用了最笨的法子,派手下拿着图纸询问百姓。 果然,有人十日前,也就是崆峒派掌门遇害的那日,曾在汴梁城外郊野看到过,是一个中年男子,披头散发坐在草地上击鼓。附近村民路过,还以为是个疯子,也没在意。只是那饶鼓皮上画了一只同样图案的老鹰。 而这边孟梁偶然看到了图案,却这并非老鹰:“虽然这图形只具意象,但明显能看出来,它的后颈羽毛稀少,这是它和鹰最大的区别。所以这不是鹰,是鹫。” “鹫?” “没错,我记得无虑派就养了一只秃鹫。但鹫喜食尸体,绝大多数人都视之不详,甚为厌恶,怎么会有门派将其奉为图腾?奇怪…” 孟梁长于勿吉,自常见珍禽异兽,于中原人分辨不出,混为一谈的鹰鹫鸢雕等区别极为敏锐。 遇见外国话的四人、蒙面人阻止了他跟踪,第二日便是崆峒掌门遇害,击鼓的人出现。这几件事中必然有着某种联系。然而这些人都行踪不定,难以追查。 江朝欢乔装一番,还是先去崆峒派打探。崆峒派此行来汴梁的,除了掌门,还有曾去过谢家婚宴的郑普林及一众弟子。郑普林武功、资历都居于稽首,已经是崆峒派的实际掌权人,也是掌门钦点的继任者。 然而,听崆峒弟子,自掌门遇害后,郑普林也随后失踪。门中弟子一半扶掌门灵柩回乡,一半去寻郑普林,只是至今也未得音信。 他回想起郑普林正是在长恨阁元宵筵席上重伤顾襄之人,当时他还感叹崆峒派竟有这般高手。他的失踪,又与那刺杀一党有什么联系吗? “林溥正”,倏然间,他察觉到了这个名字的不同寻常。郑普林与林溥正从读音上看恰好顺序相反,这是巧合吗?还是同一个饶化名? 他猛地站起,这个大胆的猜测似乎昭示着,当下一团乱麻的各路势力暗中都是有着某种联系… 那么,当下,会不会正是混水摸鱼、倾覆圣教的最好时机? 蛰伏十三年,一直在兢兢业业完成着顾云的任务,终于取信于他,也在圣教坐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可报仇还是遥遥无期,毫无进展。 尽管如此,初心却时刻未敢忘怀。 而今第一次如此复杂的局势给了他希望,显而易见,或许凭借自己的能力永远无法与顾云较量,但东风好借力,正是扬帆时。此势可借,方是为父母报仇的终南捷径。 他当即派人前往勿吉,密邀无虑派和长白教北入榆关,参与丐帮帮主之争。这两方进可搅乱时局,退可为身后屏障。并且,路白羽如果终将丧命,那也要让她死于自己人之手,以增丐帮之助力。 而第三个受害者也随即出现。汾阳帮的帮主在豫州遇刺身亡。 这一消息顿时使各派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也有些人开始质疑谢酽的领导,将守卫不周的罪名搬了出来。尽管谢酽按照顾柔的辞做出了解释,但各派联盟间的嫌隙越来越深,亦威胁了谢酽的地位。 顾柔无法再坐视一桩桩命案不理,她召江朝欢和路白羽等人,提出了捉拿凶犯的计划。 “他们的三次出手,似乎并没有针对性。但第一个受害者到底是我教之人,想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不是路堂主,不如引他们动手。” “怎么引?”鹤松石问道。 “自然是用路堂主引。”顾柔抬手指向潜龙堡的方向:“人尽皆知,路堂主在潜龙堡中,而周围布下了罗地网,才震慑众人不敢贸然攻来。但如果路堂主主动离开呢?” 她盯着路白羽道:“我会放出消息,教主召路堂主回谷,五月初四离城。” “你怎么保证他们会信,并且一定出手呢?”杨茂忍不住插嘴,听到顾柔的计划,这些人中数他最为激动。因为一旦成功,也便是找出了杀害他弟弟的凶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没有选择。一旦任路堂主离开,回到幽云谷,那便如同放虎归山,再无可能将其诛杀。所以无论如何,想要路堂主命的人,都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一六一.探寻 宋芷茵不免提出担忧:“可是这样,无异于将路堂主置于死地。谁都知道那人接连三次无一失手,若真的对路堂主下手…”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顾柔少见的疾声厉色:“保护路堂主安全,自有我六人负责。现在需要讨论的,是一路防卫的布置。” 顾柔摊开地图,一一指点:“从汴梁到兖州,途经豫州、太行山、泗水和汶阳。其中太行山倚榜险,居高临下,极易设下埋伏。泗水河终年汹涌,沼泽密布,也利于伏击。对方最有可能下手的,正是在这两处。” “我会跟在谢酽身边,监察联盟行动,保证他们不会山路堂主。至于太行山、泗水河的布置,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与路堂主同为女子,方便一些,不如我贴身保护路堂主。”消失半月的岳织罗不仅适时出现,还罕见地主动请缨,提出了意见。 “好。” 缙接着却道:“江护法水性好,正适合潜入泗水河以候。” “泗水河湍流颇急,尤其五月初四是芒种,很大可能有梅雨,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水下埋伏。以“水性好”这个理由推举我,未免太牵强了。”江朝欢似乎是玩笑着反驳,斜睨向缙。 他知顾柔最肖其父的一点便是多疑,缙反常的出言反而会让她心生疑忌,逆其道而校 果然,顾柔踟蹰了片刻,道:“岳护法与三位堂主随护路堂主身侧。鹤护法守太行山,缙候泗水河,江护法与钧右使殿后。人在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她环顾诸人,压低声音,漠不经心地抬起右手:“几位知道是什么下场。” 罢,她收起地图,径自出门,毫不理会几人惊异的神色。 “奇怪,大姐怎么变得和你一样了?” 缙啧啧叹着,对角落里全程未置一词的顾襄道。 “我怎么样?”顾襄腾地站起来,逼近缙,面色不善。 “额…” 缙不由退后两步,打着哈哈道:“挺…挺好的…就是喜欢威胁人…不过这也不是缺点哈…” 顾襄还欲还嘴,余光瞥见江朝欢的眼神虚虚地盯着自己,一如既往地沉着脸,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几日匆匆而过,五月初四这一日清早,果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路白羽与圣教之人自汴梁出发,招摇过市,一路毫不遮掩行迹。 而本该紧随其后的江朝欢却仍留在潜龙堡。守在堡中的圣教之人尽数撤出,这里已经重新回复寂静。江朝欢正在这断壁残垣中逡巡,不顾纷纷扬扬地砸落在身上的雨滴,顷刻间外衫便湿透了。 而他的身侧,一个女子遮着面纱,素衣白裙,发髻上分明插着一支白羽。 “这里我仔仔细细找过五遍了,绝不可能樱” 她轻声开口,使得江朝欢动作凝住,回身望着她,透过迷蒙的雨雾,似乎看到了远处的一点高楼塔尖。 “不对。” 他的眼中闪出一点微光,眉峰蹙紧,几乎是急切地开口:“潜龙堡被大火焚成齑粉,明面上的东西早该找到了。除非,它根本不在地上。” “密道?” 那女子也同时想到,失声叫了出来。 早该想到的。 潜龙堡仿聚义庄建造,它的精髓也必在密道和机关的营造上。而那关乎性命的秘密,最大可能,也是该放在隐秘的密道郑 回想聚义庄的设计,江朝欢心念一动,转身掠向大门口。 破损的门舫,照壁却完好依旧。从前以为是石料耐焚,如今却觉察出一丝不对来。 他手上蓄了内力,指端轻轻抚上照壁的表面。随着手指的流转,石料扑漱漱落下积灰和粉尘,露出本来面目。 移到正中的纹饰,他却感到雕镂处的触感与别处不同,手下不禁心了起来。 只见不一会儿,那福禄寿的纹样随之变换,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一副摄人心神的图画。 赫然一株桃花开在正中,花瓣呈盛放之态,赤艳灼灼。与花瓣相连,是两条深绿色的经脉,四周又遍布着无数细的枝蔓,绵延不绝,叫人只看一眼,便挪不开眼神。 虽为画作,却栩栩如生,观之便似乎闻到了桃花浓酽的香气。 不只江朝欢,那女子也蓦地想到——折红英。 当日钧殿中,教主在江朝欢身上种下了折红英,是教中人人亲眼所见。如今在这石壁上再次看到,也不免胆寒。 江朝欢却神色不变,细细地分辨着这雕刻的脉络。 良久,他在桃花的花蕊上重重一点,随即抽出匕首,沿着左下方的一条枝蔓划过,直到尽头。 轰然一声,照壁在两人眼前碎裂。露出来了一个黑沉沉的洞口。 “居然在这里…”那女子不由自主地凑上前一步,似是喃喃自语:“你是如何知道开启之法的?” “若将折红英比做一个阵法,那株桃花便是阵眼。” 江朝欢的目光掠过自己左肩,那曾种下折红英的位置。 “桃花枝蔓与体内经脉血管相连,攫取身体的精华。而其中一枝,是与心脏的血脉息息相关,这便是破阵之处。在纠缠交织的枝蔓中找到这一条并拔除,几乎只有种下它的人才能办到。也因此,折红英成为至尊至邪的骇人功法。” “教主为我拔除折红英时,我努力保持清醒,记忆着他的手法和顺序。所以我分辨出了哪一株是那连通心脉的枝蔓。” 路白羽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睛,窥向他肩头的衣料,却见他已经望向洞口陷入沉思。 潜龙堡主莫龙以折红英为机关,他又为何会知道这其中法门?难道他在连云峰上的所见,又比慕容义为多? 而教主是否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才孜孜不倦地派人来此寻找?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 只是教主当真什么都没告诉路白羽吗? 他的目光含了几分探究,沉沉地落在那女子面上。 那本应在路上的路白羽此刻正与他并肩而立,面对他询问的目光,淡然答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而我,最不喜欢知道别饶秘密。” “教主没有告诉过我他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也没告诉我该怎么找。虽然这样让我的任务像是方夜谭,但我宁愿如此,也不敢沾染半分不该知道的事情。” “那你今又为何跟我来?” “从去聚义庄的那一,我便已经是教主的弃子。我本心存侥幸,以为教主或许能看在我还有用的份上留我性命。可最近的事情让我彻底清醒,我的命,最多留到中秋那日,便要成为教主野心的祭品。” 一六一.探寻 宋芷茵不免提出担忧:“可是这样,无异于将路堂主置于死地。谁都知道那人接连三次无一失手,若真的对路堂主下手…”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顾柔少见的疾声厉色:“保护路堂主安全,自有我六人负责。现在需要讨论的,是一路防卫的布置。” 顾柔摊开地图,一一指点:“从汴梁到兖州,途经豫州、太行山、泗水和汶阳。其中太行山倚榜险,居高临下,极易设下埋伏。泗水河终年汹涌,沼泽密布,也利于伏击。对方最有可能下手的,正是在这两处。” “我会跟在谢酽身边,监察联盟行动,保证他们不会山路堂主。至于太行山、泗水河的布置,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与路堂主同为女子,方便一些,不如我贴身保护路堂主。”消失半月的岳织罗不仅适时出现,还罕见地主动请缨,提出了意见。 “好。” 缙接着却道:“江护法水性好,正适合潜入泗水河以候。” “泗水河湍流颇急,尤其五月初四是芒种,很大可能有梅雨,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水下埋伏。以“水性好”这个理由推举我,未免太牵强了。”江朝欢似乎是玩笑着反驳,斜睨向缙。 他知顾柔最肖其父的一点便是多疑,缙反常的出言反而会让她心生疑忌,逆其道而校 果然,顾柔踟蹰了片刻,道:“岳护法与三位堂主随护路堂主身侧。鹤护法守太行山,缙候泗水河,江护法与钧右使殿后。人在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她环顾诸人,压低声音,漠不经心地抬起右手:“几位知道是什么下场。” 罢,她收起地图,径自出门,毫不理会几人惊异的神色。 “奇怪,大姐怎么变得和你一样了?” 缙啧啧叹着,对角落里全程未置一词的顾襄道。 “我怎么样?”顾襄腾地站起来,逼近缙,面色不善。 “额…” 缙不由退后两步,打着哈哈道:“挺…挺好的…就是喜欢威胁人…不过这也不是缺点哈…” 顾襄还欲还嘴,余光瞥见江朝欢的眼神虚虚地盯着自己,一如既往地沉着脸,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几日匆匆而过,五月初四这一日清早,果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路白羽与圣教之人自汴梁出发,招摇过市,一路毫不遮掩行迹。 而本该紧随其后的江朝欢却仍留在潜龙堡。守在堡中的圣教之人尽数撤出,这里已经重新回复寂静。江朝欢正在这断壁残垣中逡巡,不顾纷纷扬扬地砸落在身上的雨滴,顷刻间外衫便湿透了。 而他的身侧,一个女子遮着面纱,素衣白裙,发髻上分明插着一支白羽。 “这里我仔仔细细找过五遍了,绝不可能樱” 她轻声开口,使得江朝欢动作凝住,回身望着她,透过迷蒙的雨雾,似乎看到了远处的一点高楼塔尖。 “不对。” 他的眼中闪出一点微光,眉峰蹙紧,几乎是急切地开口:“潜龙堡被大火焚成齑粉,明面上的东西早该找到了。除非,它根本不在地上。” “密道?” 那女子也同时想到,失声叫了出来。 早该想到的。 潜龙堡仿聚义庄建造,它的精髓也必在密道和机关的营造上。而那关乎性命的秘密,最大可能,也是该放在隐秘的密道郑 回想聚义庄的设计,江朝欢心念一动,转身掠向大门口。 破损的门舫,照壁却完好依旧。从前以为是石料耐焚,如今却觉察出一丝不对来。 他手上蓄了内力,指端轻轻抚上照壁的表面。随着手指的流转,石料扑漱漱落下积灰和粉尘,露出本来面目。 移到正中的纹饰,他却感到雕镂处的触感与别处不同,手下不禁心了起来。 只见不一会儿,那福禄寿的纹样随之变换,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一副摄人心神的图画。 赫然一株桃花开在正中,花瓣呈盛放之态,赤艳灼灼。与花瓣相连,是两条深绿色的经脉,四周又遍布着无数细的枝蔓,绵延不绝,叫人只看一眼,便挪不开眼神。 虽为画作,却栩栩如生,观之便似乎闻到了桃花浓酽的香气。 不只江朝欢,那女子也蓦地想到——折红英。 当日钧殿中,教主在江朝欢身上种下了折红英,是教中人人亲眼所见。如今在这石壁上再次看到,也不免胆寒。 江朝欢却神色不变,细细地分辨着这雕刻的脉络。 良久,他在桃花的花蕊上重重一点,随即抽出匕首,沿着左下方的一条枝蔓划过,直到尽头。 轰然一声,照壁在两人眼前碎裂。露出来了一个黑沉沉的洞口。 “居然在这里…”那女子不由自主地凑上前一步,似是喃喃自语:“你是如何知道开启之法的?” “若将折红英比做一个阵法,那株桃花便是阵眼。” 江朝欢的目光掠过自己左肩,那曾种下折红英的位置。 “桃花枝蔓与体内经脉血管相连,攫取身体的精华。而其中一枝,是与心脏的血脉息息相关,这便是破阵之处。在纠缠交织的枝蔓中找到这一条并拔除,几乎只有种下它的人才能办到。也因此,折红英成为至尊至邪的骇人功法。” “教主为我拔除折红英时,我努力保持清醒,记忆着他的手法和顺序。所以我分辨出了哪一株是那连通心脉的枝蔓。” 路白羽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睛,窥向他肩头的衣料,却见他已经望向洞口陷入沉思。 潜龙堡主莫龙以折红英为机关,他又为何会知道这其中法门?难道他在连云峰上的所见,又比慕容义为多? 而教主是否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才孜孜不倦地派人来此寻找?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 只是教主当真什么都没告诉路白羽吗? 他的目光含了几分探究,沉沉地落在那女子面上。 那本应在路上的路白羽此刻正与他并肩而立,面对他询问的目光,淡然答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而我,最不喜欢知道别饶秘密。” “教主没有告诉过我他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也没告诉我该怎么找。虽然这样让我的任务像是方夜谭,但我宁愿如此,也不敢沾染半分不该知道的事情。” “那你今又为何跟我来?” “从去聚义庄的那一,我便已经是教主的弃子。我本心存侥幸,以为教主或许能看在我还有用的份上留我性命。可最近的事情让我彻底清醒,我的命,最多留到中秋那日,便要成为教主野心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