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钓千疆月》 楔子 大汉统一中原四十年间,北方匈奴屡破众多边夷部落,完全控制了漠北与西域,势力得到空前扩张;打着百蛮大国的旗号,它更将虎狼之足踏向汉地,屡屡侵袭边境大肆杀掠,已成汉之大患。 但汉帝刘恒继位于刘氏皇族与吕氏外戚恶斗之后,一直禀承高祖安国立本、修生养息的宽民之政,在国之元气尚未恢复前,不可能选择两败俱伤的困战。 中大夫晁错提出守边实边之策,却也需时日韬光养晦,并不能缓解当下日益惨重的边民哀苦。 忧灼之下,汉帝重提和亲。 此议一出,自然引起预料中的反对,主战的汉将认为匈奴人从不信守承诺,一边接受示好一边仍侵扰不断,大汉的委曲求全只落得懦弱可欺之态;而主战的匈奴人则认为汉人所给予的利益远不及随时可以抢得的财物,既然自己动动手就能解决,何必乞要他人施舍。 众多意见纷纷嚷嚷,两国的博弈往来也相持不下,正在此时,匈奴传出左贤王的提议,说是可以由单于一直视为男儿培养的幺公主担任议亲使臣。 虽然明知此举不会怀有好意,而且寄予一个小女子达成己愿的期待也不光彩,但小公主身上所流淌的半躯汉家血脉,却足以让大汉君臣深切地希望她能为两国关系带来与往不同的改变。 大汉正式提出议亲,老上单于虽有犹豫,但最终首肯下旨。 地点选在汉北代国之平城,时日定于三月丁酉日,也就是四日前。 但是,本应依约抵达的浩浩荡荡百人团却突然踪迹全无,既定路线上汉境内的各关各塞接连报告,近日并没有发现任何疑似使团规模的行队! 汉使惊恐,即刻向匈奴发信询问缘故,但此信尚未达匈奴王庭,老上单于的信简却已先至,即是昨日。 匈奴方确证,使团发出最后信报之地就在雁门山外,单于以盛怒之辞质问大汉使团行踪。 汉使只能以两国共查真相之措暂稳匈奴,但却得到探卒呈报,对方已集结重兵向雁门山进发,代王与云中、上郡两地太守急忙调配兵马暗中增布边境。 又一封加急奏报飞传长安…… 第一章 天鹿山 三月的代国虽已无雪,却依然冷峭,尤其是这黎明前的重山峻岭,笼罩着沁入肌骨的森寒,难得几声清亮的鸟鸣划过,回荡在山谷的也只是更深更远的幽沉。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隐约间,却从山坳一侧传来一阵阵不和谐的摩挲声,好像是有早起觅食的山兽在枝叶间蹿动。 循声而去,纵横交错的树桠掩映之中,只见一个圆形的黑影正在陡峭的山林断崖上攀行。 当它越来越接近山腰土路,渐渐昏朦可辨,却不是什么山兽,而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背上背负着沉甸甸的重物。 她的腿好像不能吃力,只凭着手臂的攀附在不断纵跃,但片刻间便来到林尽处的路边凹地。 女子戛然止住,跪俯在斜坡上,紧|咬着牙关却仍难以抑制浑身战栗,额上的汗珠顺着凌|乱的散发颤颤抖落。 与狼狈不堪的样子截然相反的,是她那双机警的眼睛,两道眸光凌厉如箭,急速射向蜿蜒的山路上下扫视—— 这里正是昨夜探查的最佳伏击地点,几个急弯完全挡住了前后的视线,一侧是茂密山林遮掩的深崖,另一侧怪石嶙峋险峭不移。 只待时机! 聆听片刻,断定并无异常,女子伸出手臂扫向旁边的草丛,一边筛拣硬|物一边仔细地让自己的衣袖吸收草叶上的露珠。 身体牵动,草梗时时戳碰到夹绑着右腿的木棍,痛得她不断抽|搐。 但她咬着牙根,手上的利落没有丝毫停滞,待清理出满意的半方之地,才慢慢侧背将重物解落其上。 转过身,看着包裹严实的布袋,女子的神情变得虔诚而热切,动作却更加轻柔。 缓缓掀开覆盖于顶的软布,霎时,这荫蔽之地竟泛起柔亮,清晰地露出一个小少女冰玉色的脸庞。 宛如塞上寒夜初升的皎月,那光芒清澈且肃穆,甚至透射|出一种令人生畏的气韵,在驱散着周遭一切的尘霾与阴寒。 如果能配上一双灵动的双眸,更不知这少女将是怎样的魄势逼人,但此时的她却长目紧阖呼吸短促,而双|唇明显渗着与肌肤截然相反的乌色,似乎正是她一直毫无声响,也不曾流露任何反应的原因。 提起的一丝期待在喉间化为哽咽,女子无意识地咬住唇,解开手上已经被粗枝硬石磨破的布带,轻轻抚向女孩儿玉润的额头,手心立时被灼热,她红肿的眼睛再也无法控制地泛起泪光。 “公主……” 连日的巨变与奔逃让这忠勇的护卫一心只想救命,无暇顾及的身心之痛仿佛已经麻木,但此时空留的这片刻静待,却让她清楚地感知心头上的寸寸刀割。 十四年,来到世上仅仅十四年的小女孩儿,承载着多少人的渴求与希望,承载了多少重负与坚忍,但这一切煎熬的结局,竟是眼前这场绝境处的绝望之赌…… 还有仍在王庭夜夜枯等的……阏氏…… 心痛,哀恨,愤怒,焦灼……剧烈地激荡在胸口化成一股汹涌的浪潮冲出眼眶。 山风划过黑眸,一丝冰凉,但她硬生生瞪起双眼,一把抹去掉落的泪。 多年的磨炼就是为了让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能坚铸如铁化为利刃吧! 为小女孩儿轻轻拉上布角,女子的面孔重新变冷,她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双臂,“忽”地一震,周围的林丛就像突然遭遇了一股由下而上的湍急气流,浮叶被纷纷冲离原地又随着她收拢的手臂颤巍巍地飞旋而下。 顷刻间两人便被完全覆盖,与黯青的林地融为一体…… 连绵的山峰所阻挡的阳光终于慢慢地破茧而出,但那混沌的光芒并没有带来久盼的清朗,天空好似正被水墨般的青雾云霭湮没,看起来今日不会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 但山脚处却有了喧闹声,而且不时还有高亮之音穿越山谷,不过,不是平日里常听到的樵人山歌,而是提醒着走马时节已经到来的阵阵嘶鸣。 写着“天鹿山”三个大字的界碑立于一片平缓的绿草坡旁,坡下停靠着几十辆大大小小的车马,众多素衣婢女散落在坡上,三三两两地攒动着说笑着。 不时穿梭在她们中间的,是三、四十骑健硕的骏马,其上的骑手皆是劲装打扮的年少女郎,她们或是整装待发,或是策马轻逐,目之所及,云衫翩翩英姿绰绰,好似一幅舒展在边城风沙下绝美又壮丽的画卷。 大汉尚武之风传袭已久,尤其在常年遭受侵扰的边域封国,百姓们强武健体的意识更为强烈,而且自从刘瑞公主和亲成为瑞宁阏氏,汉匈开市,匈奴马的涌|入极大改善了汉界军队与民间对马匹的需求,尤其靠近榷场的代国这里,女子们走马没有阻碍,反而倍受推崇与赞和。 不过,与每每必成|人山人海之势的男子赛事不同,毕竟为女子,尤其都是出自养得起马匹的高门贵户,所以无论有多少更加趋之若鹜的热切观者,也都只能在官禁之外等待传报的消息了。 缓坡前两个小婢女拉开一条长长的红绳,女郎们一见便纷纷从各处聚集过来。 小婢的人群也随之热烈地围上前,为自家少主人做最后的准备,但也有婢子仍在张望。 一骑从稍远处的山坳里冲了上来,劲骏的红鬃马之上是一位红衣少女,傲然飞扬的身姿在跃动的众骑中异常醒目。 她本想直接踏到红绳处,却扭头见到自家两个小婢脸上紧张又担心的表情,不禁轻声一笑,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拉着马头便向她们奔来:“玉华,青眉,来喽!” 小婢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飞骑已围着她们漂亮地绕了一圈,又猛地被拉起缰绳,“儿——儿——”骏马昂首直立,两个前蹄竟然像被凝住一般停在空中。 青眉跟着转过身连连拍手,睁大的眼睛闪烁着惊喜:“少主人,好厉害,这么短的时间‘雷骥’已经全听您的了!” 玉华比青眉年长一些,要稳重得多,她知道少主人从六岁开始就由主人亲自教导骑射,与这一班女郎相比,技艺从来不是问题……她抬起头,在少女的阴影中低声道:“少主人,当心……” 马上骑手稳稳地让马儿回落,笑着挑起眉,灵动的双眸刚要说什么,身后却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阿妟,这一次你抽中了最好的马,输了可别不认账!” 看到这位身着貂襟黛蓝袍的女郎,青眉不禁怒目一瞪。 比不过少主人便在背后算计,就欺负我们抓不到证据,这一次让少主人抽到最烈的“雷骥”竟还反咬一口!你抽到的“宛皇”才是最好的马! 但她冲动的挺身却被玉华飞快地拉住,不用再看那暗暗示意的目光,青眉也知道玉华的意思。 这捷少主毕竟是钟丞相的女儿,就算仗着主人中尉的身份不用怕她,但小婢子以下犯上,在外人的评论中只会道李家家风败坏;再说,以少主人直来直去的性情还用帮腔?劝和还来不及呢…… 果然,不等两个婢子再露出更明显的表情,李妟已摆正马头,高傲地挺直身背,像是宣战一般清脆响亮地道:“不耍手段的输赢,我都认!” “嗤——”旁边响起一片讥笑。 李妟的眼神在一瞬间有些受伤,但她很快扬了扬眉,脸上已是一副满不在乎又威风凛凛的笑颜,而眸中闪亮,绽放的是蓄势待发的灼灼锋芒—— 有本事赛道上见! 随之跨下用力,策马向前。 “踏线喽——”众人右后方不远处传来一个仿佛带有平息之意的高声。 听到她的声音,原本已是强弩之末的笑声借机收势,众人附和地连连道:“踏线,踏线……阿秀,你也来呀!” 那是一位骑着白马的少女,着一身玫紫色绣纹锦衣,温文雅致的姿态与嬉闹的众人相比,就好似一枝迎接早春而恬然静放的紫玉兰。 其实,虽然说有人群之处必有纷争,但是绝大多数人并不愿意让自己陷入其中。 尤其这一班女郎,作为代国最尊贵的小女子,她们在外界一直以淑雅慧质着称,举办“群燕飞马”这类竞技更是为了让自己的形象能多加上一份巾帼英姿的赞誉,如果自己在这里羞恼吵闹的模样流传出去,不但之前所有的努力将付之东流,甚至还可能会影响到家中长辈在朝野上下的威严与地位,所以若有人能在一片祥和之下解决她们的分歧,自然会受到大家的欢迎。 而靳秀在这一方面就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她的父亲信武侯靳亭,是大汉赐封的彻侯,封地位于代国境内却并不隶属于代,所以她与代国这一众高官贵爵之女便没有承继于父辈的明争暗斗。 再加上娇养的小女子们常常随性而为,但靳秀却呈现出谦和又稳重的性情,从来不争不抢又凡事主张商议,在众人的心目中已是最适合的调和之人。 比如有人提出各家马匹优劣不等导致赛技不公,正是她首先冷静下来压住大家的怒火,最后又共同决定采用抽签的折衷法子得以解决。 不过,很显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她予以相同的认可——此时这边的缓和气氛已经逐渐热闹起来,李妟那边不可能没有听到,但是她却丝毫没有参与的意思。 而靳秀,也没有立即融入队伍,只是扬着下颌微微前望。 对于众人的招呼她并不在意,因为这种不露痕迹地抓|住时机涨威信的事,她早已驾轻就熟。 本来她对李妟的冷对也总能不在意地笑笑,但是今日,她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任由它追随着那个倔强的身影,仔细又绵长,仿佛那是极为珍稀而值得刻画下来的一幕。 直到钟捷向她飘来一瞥。 一个不经意的扫视,来得迅速收得也及时,但靳秀却接收到了。 “雷骥”的主人是内史府的卓枫,平日对这宝马很是爱惜,想要说服她让马儿受些委屈并不容易。 不过钟捷的眼神已然表明,一切顺利…… 所有的女郎都已聚齐,长绳一侧整齐划一,走马的气氛陡然升起,众人纷纷收起心神,紧拉马缰调整马步,脸上的神情随之绷紧。 婢女们纷纷为主人加油助威。 “咚咚咚咚咚——”两名小婢敲起急促的鼓点,叫喊声戛止,鼓声也渐击渐慢、渐击渐弱,直至停息,“——当!”一声锣响。 “啪!啪……” 闪电般的鞭声惊彻山谷,群姿英发齐齐冲向起伏的山路,犹如一支支离弦的羽箭,不可能再回头…… 第二章 离别 听到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山上藏身女子顿时惊觉,她绷起身背稍抬起头,草叶下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之前因为一直没有见到应按距到位的护卫而疑虑不安,现在可以彻底消除了。 看来这班汉家女子并没有改变地点,只是仗着山路宽阔又对这里非常熟悉,想要肆意纵马。 如此甚好,省了些麻烦。 女子右手握起两粒石子,又从腰间拿出一柄坚硬的钩爪,只是上面密实地缠绕着厚厚的布带,掩住了所有锋利。 她扫了一眼钩爪,全身戒备地紧盯那弯山路。 此般环境下,取人性命容易,但是要在对方发出声响之前生擒,且要避开目标人物出现同时可能会并入的其他人,却有些难度。 眼前的这个急弯,外弯路极长且临近险崖,骑手们通常不可能选择在此超越,只会贴着内|壁顺次而行。 如此,在前骑转过弯头,而后骑未赶上之前,便会有那么一瞬时机…… 嗬哒!嗬哒!嗬哒——第一个转过下弯的,是一道紫色身影。 女子凝睛望去,一动未动。 但她丝毫没有放松,因为第二骑的声响随即便到。 一抹浓重的焰红追在紫色身影之后已然出现。 藏身女子的眼神突然凝聚,一丝夹杂着温暖的叹息在她的心头油然而生,那赫然是一张和公主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 一切为了公主……不得不让这无辜的女孩儿受些惊吓……这是下策,却是公主唯一的求生路……阏氏,您会原谅吧?! 右手夹石即成弹射之势,微颤的深眸紧随红色飞骑的马蹄起落,后面的众骑似乎尚有一段距离,只待第一骑过弯…… 忽然,她在余光中惊异地发现,前面紫衣少女的眸中骤然闪出一道异样。 只见那少女手中缰绳稍一松缓,女子刚想细看,后面的红衣少女一声轻笑顺势而过,挡住了女子视线。 二马错身,红衣少女的马头突然惊恐地摆向深崖—— “啊——” 只一瞬间,连人带马凌空跌了下去。 藏身女子大惊,却看到紫衣少女的鞋侧竟寒光一闪,她怒血上涌眼中喷火,忽地挺身…… 心头却如电如闪般地划过一击,待她钝涩地微微转过头看向身侧,眼神中的暴戾已痛苦地化成更深的守护,手上的移山之力紧紧贴着地面,只能无用地狠狠碾压。 “踏哒——踏哒——”马蹄声接踵而来。 紫衣少女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眉稍眼角明显挂着轻松和满足。 听到身后的响声,她的眼神快速收紧,口中大叫一声:“阿妟——”随即翻身下马。 “吁……” “吁……” “阿秀!怎么了?”后面接连几骑纷纷停下,众人惊慌地边下马边嚷道。 “怎么了!” “我……我一回头,”靳秀紧握着拳,双|唇发抖,颤颤地吐着气道,“阿妟……阿妟……摔了下去……” 啊?! 怎么会这样!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严重的事! 除非李妟想弯道超越,而雷骥又恰巧突然发狂无法控制! 不可能啊! 大家惊恐得乱作一团,随后的女郎接连而至,但都颤颤巍巍地向马群中间拥挤,好像要远离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卓枫心中更是惊惧,但她没有办法接受是自己的缘故导致了这样的灾难,竟颤抖着往前探了探身,当看到黝|黑不见底的密林,眼前一阵昏眩,立时退了回来,浑身抖得更加剧烈。 “怎……怎么办?”钟捷的妹妹,娇小的钟敏抽泣起来。 钟捷已经完全呆滞。 之前李妟超过她的时候,她知道,正如靳秀所言,就算雷骥“有恙”,但凭自己的实力也斗不过从小受训的李妟。 把靳秀作为最后一道防线是对的,她可以压制李妟拖延时间,自己便能渔人得利。 但是,竟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意外! 难道靳秀选择在这里和李妟纠缠? “阿捷,”靳秀轻扫了一眼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的钟捷,深吸一口气,仿佛克制着起伏不定的心绪,“我们……我们马上派人快去李家报信,再派个人通知山下的婢子们,一起在最矮的那道缓坡集合。” 钟捷根本没有思绪,顺从地点点头。 靳秀又转向众人:“大家有愿意的,跟我去山谷找找。” 其他人听到这有条不紊的安排,知道有了主事之人,倒稍稍稳了稳心神。 不过,要去山谷底? 虽然是常来游玩的山岭,也从未见过什么野兽大虫,但那黑黝黝的暗谷,尤其今日阴云绵绵,崖底一定更可怕…… 可是,毕竟是她们的同伴,而且李妟是“抽中”那匹雷骥才…… “好……” “好吧……” 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反对,既然靳秀这么说了,她们跟随便是。 大家战战兢兢地纷纷拉着马向山下走去,却没有人再敢率先提出上马。 “……谁带了雄黄酒?” “我有……” “……我的婢子那儿也有……” “去山谷的人带上……” 终于,山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空旷,隐隐起的冽风划过空谷,此刻听着却仿佛是刀锋割裂的声音。 藏身女子的心腑也好似被割裂切碎。 她的眸光寒厉凝绝,但是,眼底的凄怆与哀伤却无法隐藏。 又是一场横祸…… 又是血淋淋的生命…… 为什么他们这群人的命运要如此多舛,苍苍青天到底是有眼还是无眼?! 她跪起身,僵硬地移动手臂,拾起之前的布带重新缠绕在手上。 将少女再次背上缚好,她踉跄地站起…… “嗯!” 右腿的伤骨好像重新错裂传来剧痛,她不得不用咬碎牙齿般的力量封住那声叫喊。 但她没有时间停顿,顺势憋住一口气,拖着步子来到李妟坠马的地方。 毫无犹豫地,“嗖——”她看准一枝劲韧的树桠纵身跃下。 坚硬的短枝穿透已经破烂的缠布划过她的掌心,她狠咬着牙闷声低吼,更快地荡向下一条枝桠……再下一条…… 终于近了崖底,她握紧树枝艰难稳住,回身扑向一处好似茂密草丛的平地。 这里比她上山时所选的位置要深陷得多。 但是,毕竟现在太阳已经升高,多少透入一些朦胧的光线,待她慢慢适应,隐约可以看到四处的厚草丛丛。 她一边调整着颤抖的气息,一边很快发现了目标。 李妟跌落的并不远,而且,那匹红鬃马摔在一片突起的硬土石块上,皮骨支离破碎,地上血溅一片,十分显眼。 女子匍匐着上前几步,来到距离土块几步远的李妟身旁。 纵使她见过惨烈的杀戮与尸体,她的心也被重重地一击——刚刚那个生动的小女孩儿现在却被枝条刮划得血痕无数,更有一个树枝插入她的身体却又折断,血淋淋地立在她的胸口,凌|乱的暗红浸满衣裳。 之前,女子还一度心存侥幸,希望这孩子能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她也会拼尽气力护住她的性命,她会告诉她全部的真|相,会把她当成第二个小公主那般照顾与爱护…… 李妟,妟少主,原本只想借用你的身份,却不料你的性命竟终结在此时此地! 满心充斥着撕裂的剧痛,但是女子的眼中此刻却是陡然而升的惶惶惧意。 现在这种情况,还怎么把公主换成李妟?难道要在公主的身上刺出相同的伤口? 否则,只换上李妟的衣服却没有创伤,如何掩饰前襟上的血洞,如何解释这满身鲜血? 装扮有差,如何骗过李家人,又如何骗过以后来探查的官吏? 那么…… 女子的额头渗出层层汗珠,心中却冷得瑟瑟发抖…… 靳秀已经和五六个胆大的女郎带着婢子们,顺着山谷的缓坡一直向下进入崖底。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但是渐渐的,小路淹没在茂密的荒草之中,她们的步子越来越艰难。 玉华和青眉心痛如绞却又焦急无措,一路呜呜哭着,手上不断拉扯着身前野草拼命地向后猛甩。 但是,她们的衣着宽赘,磕磕绊绊地,竟没有身着骑马衫的女郎走得快。 尤其靳秀,一手洒酒,一手持长鞭,劈斩着草丛,很快将众人落在了身后…… 大滩的马血不再像之前那般快速漫延,女子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敲击着胸膛,发出的“咚咚”声响仿佛可以传到山谷之外。 她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只能让目光急切地四处扫动。 突然,她看到李妟腰间系着一根皮绳,另一端压在了身下。 女子急忙上前拉出来,原来是一块方形玉佩,细一看,是一只阴刻镂空透雕的飞鹰。 一道亮光在女子脑中飞速闪过。 她立即放下背上的公主,迅速交换两名少女的衣衫。 整理妥当,女子抱起公主,把她放在血马坡下厚厚的草丛上,还在滴淌的马血落下来,很快与公主衣衫上的血迹融成一片。 她又将悬挂玉佩的绳子扯断,摆在公主的胸前,让玉上飞鹰正好垂到上衣血洞的位置,再绕过公主的颈项系上一个不精致的绳结。 然后拾起一个树枝,运气于上,用它的断茬在玉佩面上拉刻出几条深深的直线划痕。 远处已经隐隐约约响起嘈杂的呼唤和甩鞭之声。 女子急忙将玉佩收入公主衣襟,再将衣洞撕开半分,挂上手中断枝。 “公主……”她焦急地低声轻唤,双手颤抖地按|压下少女的虎口。 “公主!”已是最后一刻! 但是,少女仍毫无反应。 女子浓眉紧蹙,目光微滞地转过少女脂玉般的肌肤,又转到那镂空玉牌的位置,咬了咬唇,最终,却捡起一节树枝,沾上血迹,在少女裙摆上挑了一处不明显的边缘飞快划下几笔。 乍一看就是不经意刮蹭的血痕,可细观之下却好似几片花瓣在空中飞舞。 “公主,”她扶住少女肩膀,眼中哀切,“既使没有这些讯息,您也一定了解婢子用意……” 突然,手中少女竟皱了皱眉。 女子惊喜地凑近她的耳畔:“公主!公主——”没有回应,她的唤声更加竭力,低哑得近乎撕裂,“公主!挣扎!不要放弃!我们所有人……绝不放弃!” 此次,少女好似听到了她的呼唤,手指动了动,却只是一声嘤咛。 “公主,”雷厉的女子瞬间变成了哭泣的孩子,“小公主……你是顽强不屈的沙棘,你是让他们闻风丧胆的红枭……只要你醒来……” “啪!” 一声清脆的鞭声让她惊觉,空气中竟然已经弥漫着浓重的草汁青气。 她迅速抱起李妟的尸体,躲在了最暗的草丛深处。 靳秀劈开一堆长草,一片突兀赫然呈现在眼前。 她马上跑过去,正是“李妟”和那匹雷骥。 探了探“李妟”的鼻息,她吃惊得愣了一下,不由地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陡峭的山崖。 藏在草丛中的女子惊惧得心跳到喉间,瞪大的眼中无法控制地渗出泪珠。 公主在乱战之中都不曾刀箭沾身,现在竟会落到这种不入流的小女子手里——敢再下手,我要你的命! “阿妟——” “少主人——” 唤声已近在几步之遥,靳秀迅速地向后扫过一眼,藏身女子大惊,只在刹那间,两个人几乎同时出手! 颤抖的双手猛烈推出掌风,急速射向那准备加害的女子,但是拟风的力量与速度,虽然夹带着可以变成利器的草叶,却终究不可能是十足十的杀招。 靳秀已将握在手中的半截树枝,毫不犹豫地扎向“李妟”的额头,狠狠地拖曳斜划下来,殷|红的鲜血瞬间冲涌而出,挂着冷笑的薄唇竟挤出狠戾的气息—— 李家,都去死! 突然背后有些刺痛,靳秀才发觉阴风四起,心中惶惶,而恰在此时,可能由于剧痛,手中之人竟猛地睁开眼,两道锐利直刺过来。 靳秀大惊,手下一松,扔了人,也甩了树枝。 再见“李妟”,却又是死迹般一动不动。 身后响起划草而来的声音。 “在这里!找到了!”靳秀慌忙地喊出一声。 李妟的眼神从来都是炽盛如火,但刚才那眸光却似两叶冰制的寒刃,穿透之时又封冻了一切。 虽然冷风已停,靳秀却感到腹背仍在烈寒疼痛之中,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 但是,这并不会引起同伴们的怀疑,因为当众女子看到血泊中的“李妟”,也都吓得脸色惨白,哭了起来。 青眉和玉华更是失声痛哭,她们慌乱地冲上前,发现“少主人”还有呼吸,忙不停地包扎着血流之处,不管双手如何剧烈地颤抖不听使唤。 靳秀沉下心中惧意,颤颤地深吐一口气,又抹了抹眼睛,关切备至地焦急安排道:“还需要两个人,一起抬起来,我在前面开路……” 内外重创的少女被他们抬起,抬向昏暗不明的出山口。 藏身女子刹那间感到胸中脏腑好像全部被绞起揉碎,令人窒息的钝痛让她无法动弹。 但这痛却让她脑海中清晰地一幕幕回闪,自从公主出生,她们就没有分开过,她们一起习武击射,一起驰骋疆野,一起铁骑踏破焰城…… 眼泪如泉|涌不止,喉中似要开裂,她不得不狠狠地捂住自己…… 前方一众女子却比任何时候都听命令,大家的行动竟然非常迅速,尤其当她们听到草丛中仿佛有呜咽的声音,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第三章 李宅 代国都城的东北部,是百姓聚居地之一,繁簇的里巷规模不小却井井有条。 沿着正中的兴安街西行,进入胜沙里,深巷中有一处庄重而朴实的宅子。 四周的围墙是最普通的灰白色,门口所占的地方也不大,正门上方的匾额朴素地写着“李宅”二字,在左右高门大户中十分不起眼。 一般高官贵爵的宅院都会冠以“第”之称,所以凭这宅子的名字,再看它透出的气息,绝不会想到,这便是执掌代国军政大权的中尉——李遵诚的住所。 其实先代王刘参赐给他的另一处宅院更符合中尉身份,只是位于边境置所附近,考虑到那里并不是接收南北传报做战略决策的最佳之地,李遵诚便没有移居。 但此处却仿佛已被访客遗忘,常年冷清的门媚在这万物复苏春气正袭的时节也似秋意萧索,而这门上衔环所熟悉的,只有那些时常禀报军政事务的兵将和家中奴仆。 何管家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检查前院的排水沟渠,他已随着主人家经历了半辈子的风浪,震惊之下异常忧急却未慌乱。 “阿牛,带两队人去天鹿山,小丁去医署请医工——都骑快马,快!”他直接向正在院中忙活的奴仆下令。 “诺!”几个壮仆飞奔而出。 侧门处正拐进一个担水的小僮,何管家不等他上前,迎头便问:“可见到主人?”刚刚李遵诚下朝回来便进了书房,不知此时是否还在。 小僮愣了一下,又忙喏喏地回道:“主人……好像去了内室方向。” 内室?! 何管家一怔,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急步而起。 他是自李遵诚出生就一直贴身服侍的老仆,也许就连几年前过世的老主人也不及他更深知这位小主人的性情。 可以说,在周围所有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能做到李遵诚这般的勤勉。 寅时则起亥时方息,除了必要外出,所有的闲暇时间不是在书房便是去练武场,默诵的兵法军要有一处错误就用十遍来订正,演练的招式一步不到位就用百种方法加番强训……三十余年来几乎日日如此。 若说到破例,的确有一次,便是他与女主人芸琬成亲的那一日。 不过,那时家宅上下都以为新婚燕尔中,他的习惯会就此稍作改变,但是让所有人惊讶又赞叹的是,竟是女主人顺应而变,让主人在勤苦与严苛的路上从此毫无顾虑。 也许,正是一人的坚持又以夫妻二人的坚持延续,一名普通武教才会一路攀行至今日地位。 而此时,并不是主人去内室的时辰…… 想到近日边境发生的大事,沉重感猛压在头顶,何管家的脚步愈发急促…… 当李遵诚走进寝居,芸琬同样吃了一惊,慌忙迎上前。 李遵诚虽是武人,却喜好书文崇尚礼教,所以他的行为举止不像一般武将那样粗犷率性,在他的身上自然地融合着刚劲的英姿与谦雅的风度,而且从来保持得很好。 “夫君?”芸琬担心地打量着他,但并未看出任何异常。 李遵诚应了一声,也习惯性地看了看她,却见她双眼泛红,当下心中一惊,之前努力如常的心绪一下子有些颤动。 虽然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军务,但是,十五年的共同生活,他对这么亲密的身边人是熟知的,芸琬出身书吏之家,虽称不上名门大族,但可能深受家训教导,是一个典型的温柔而明理的女子,多年来她独自打理着家事从无怨言,也从不会随心情而将悲喜轻易流露于人前。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今日之事?但是,刚刚散朝,消息不可能传得这么快…… 李遵诚稳了稳心神,没有显出特别在意的样子,直接迈步上前,提襟落座。 环顾了一下室内,似随口一问:“孩子们呢?” “妟儿和钟相靳侯的女儿们走马去了,”芸琬一同坐下,声音如平日一样柔和,一边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姿儿去了内史府上,说是描个图样,片刻即回。” 走马的事上个月即已定下,李遵诚是知道的,而匈奴使团事发之后,朝廷为免百姓恐慌尚未执行道禁,因此可以如期举行。 李遵诚“嗯”了一声:“一直忙公务,女儿的事倒忘了……”似并非刻意地又看了看芸琬,平静地道,“前方的事没有那么严重,你不要过于担心……” 芸琬向他露出温和的宽慰神情,不过又微微叹了一下:“也没有担心什么,只是刚才跟婢子们闲谈,聊起匈奴那位小公主,还是闺中数绢花的年纪却披袍上了战场,现在竟下落不明……让人有些难过。”说着眼圈儿又有些泛红。 若谈及的是那位公主,李遵诚相信芸琬此时当是真情,甚至,她内心的思虑有可能比表面上所显露的还要更深一层。 一直以来,芸琬对两个女儿的教导与其他人家并不相同,她从不专门教授孩子们闺阁技艺,却支持她们早早学了骑射。 虽然那位匈奴公主的名声并不好,但每次提起她,芸琬总是一脸对别人家孩子的向往,一个小女孩儿小小年纪就和男孩子一样抓雪狼射金雕的形象,早已被她深深根植在女儿们的脑海中。 也许,因为没有为自己诞下可以继承父业的子嗣,她一直都无法释怀,便把这当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补偿。 但眼下出了这等祸事,她的心里一定或多或少会有些动摇和不安,尤其对于在她鼓励之下已经酷爱此技的妟儿,不知道还应不应该让孩子在这条路上继续刻苦下去。 这应该是为人父母者都会有的舐护之虑吧。 见她确实不像还有其他原因,李遵诚暗暗松了口气,但他并没有劝慰,反而语气有些低沉地道:“恐怕——很可能正是她的原因出了事。” “怎么?”芸琬一惊,脱口而出,却又马上微微收回姿势。 李遵诚知道她是怕这件事涉及到朝堂军中的隐秘,身为宅中妇人不应该探问,在这方面她一直很懂分寸。 但这并没有让李遵诚感到欣慰,反而有些心痛。 他平和地看了看她,仿佛并没有什么顾虑地道:“今日大王已经收到云中上郡军报,他们自查的结果与分析都和我们代国一致。” 芸琬认真地看着他。 “使团一行九十三人全部消失,如果是对战歼灭,没有大批训练有素的将兵是做不到的;而如果是毒杀,就必须事先派出暗探打入其内部,但是出使之人行|事素来谨慎,甚至干粮都是个人自备,不是长期潜伏的亲信不可能成事。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哪种情况,都非我们汉境一线将兵所为。 “而匈奴那边大军集结却一直按兵未动……或许,他们已经清楚问题所在……”李遵诚的语气更加笃定,“你知道,那位匈奴公主身份复杂……” 芸琬的目光微微一凝。 父亲是匈奴单于,母亲为汉家公主,在王庭之中她就是一个不寻常的存在,但是,何止身份复杂,被汉匈两界传得更为沸沸扬扬的是那位匈奴小公主不同寻常的行径。 原以为她只是天生勇猛擅骑射,但第一次随军西征,她便主动请命挑战久攻不下的城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从宁死不屈的俘虏口中问出阵法,让所在一军未伤一兵一卒直取敌巢。 而讳莫如深的传言中,并未提及她的手段,只说那些俘虏临死之际都在撕心裂肺地“啊啊”大叫,让听者与听闻者皆不寒而栗。 因为此功绩,单于特为这个小女儿设了匈奴一族史无前例的巡边都尉一职,专门探查边陲的不法晦迹。 没想到,上任后的她越发彰显匈奴人的凶性,神出鬼没又出手狠辣,杀向本族人也不留情,所到之处击则必中,无不血迹成荫。 她的母亲瑞宁阏氏曾出言让她收敛,结果却被单于斥责干预政事,从此,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更加肆无忌惮地横行四方。 因为她总喜欢着一袭红衣,有人便当面盛赞这是草原上的一只红色枭鹰,“红枭”之名很快便被流传开来,不过并非善意。 枭鹰,是匈奴特有的一种善于夜行的猛禽,虽有鸷勇强悍之喻,但一直被胡人视为六亲不认的恶鸟。 这一次议亲,本就有强烈的不同意见,如果有人想要挑起两国战事拿她开刀或者单纯地只是向她复仇,想来并不奇怪。 “……总之,迄今为止的情况都表明,与我大汉无关。” 芸琬坐直的身背微微回落,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情绪,但原本柔和的目光却变得晦黯。 李遵诚饮了一口茶,稍稍扬了扬声又道:“有一件紧急事……”话中说着紧急,他的语调却轻快了不少,好像是个好消息。 芸琬似被牵引般看向他。 “现在两国的搜查都无进展,所以大王特命我速速前往边境,配合使臣查办此案。” 芸琬睁大了柔美的双眼。 代王竟然批准李遵诚赴边查案?可是真的? 一向温婉如兰的她,这次却无法掩饰眸中锐利的惊疑。 出事之后,李遵诚几次申请参与此案都未被准允,说是此事不必他亲力亲为。 如今突然这般急转,是局势发生恶化,朝廷已无力安抚物价上涨之下的百姓恐慌?还是代国君臣另生了一种算计……亦或,真的是一个好消息,他们终于愿意从大局着想,愿意相信李遵诚有能力查明军务事为大汉洗清嫌疑? 李遵诚已站起身。 芸琬随之而起,忙问:“何时出发,是现在吗?” “不,明日……”李遵诚顿了顿,“只不过,我此去时日非短,你们母女住在这儿,恐怕……过于孤单……” 芸琬一时错愕,这是……是要她们回娘家? 李遵诚竟做如此安排?!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 芸琬倒吸一口气,想要开口却又戛然沉默。 原来他刚刚之所以那么细致地分析局势,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带着女儿们远避……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这番费心,恐怕不是追问可以如实相告的…… 她的沉默让李遵诚心中阵阵作痛,面上还有些泛红。 他不适合说谎话,哪怕是出于爱护之意,但他咬了咬牙根,终未出言解释,他怎么忍心告诉她,自己能去边境的代价,是以上交李家田宅契券由丞相府代管作为交换。 钟丞相给出的理由是,此案目的为何尚不可知,但关系利害非同寻常,申请查案者应主动留有质押,保证自己不会收受贿赂枉法坏事,方可委以重任。 虽然明知这种关联极其牵强,明知这是钟崐专为自己设下的羞辱与欺凌,但他却只能接下。 匈奴此次所集重兵是平日偷袭兵力的几倍之众,如果不查清案情,尽快把主动权掌握在己方手里,到时大汉只能在巨额岁遗和随时到来的战祸连连中做选择。 钟崐没有更恶毒的刁难,已应庆幸,这是能让自己最快赶赴边境接触案件的通路……只要走得通……他责无旁贷。 只不过,之后每一次的银契往来相府属官都会上门核实并监办,那种难堪对于他虽然司空见惯,但决不能让芸琬和女儿们承受…… 待他一时踌躇,芸琬却已收起最初的怔忡,竟露出安然之态,上前一步柔声道:“夫君尽管一心处理军务,我会打理好家事,不让你烦心。” 李遵诚心中一酸,眉间微蹙:“好了……” 决意的后半句还未出口,门外突然传来何管家克制地禀报声:“主人,有人送信来,妟少主坠下山崖,同行的女郎正在山下寻找!” “当——”李遵诚猛地拉开门,眼睛瞪得像要喷出火来:“什么?!” 不等何管家回答,他马上下令:“多派几个人一起去找!” “是,小人已经派了十几个人去!” 芸琬冲出门来,却一步踏空失了重心。 李遵诚一把扶住,把她交给身旁的婢子,自己奔出门冲下台阶…… 夕阳昏黄,透进屋内的光线更显朦胧,极其温柔地轻抚过来。 床榻上的“李妟”安静而整洁。 但她的内心却正迎击着一阵阵透入骨髓深刺脏腑的痛楚,似战火烧身,似万箭穿心。 她拼命寻找痛的根源,脑中却混乱地冲进黑的灰的迷雾一般的怪影。 一阵阵狰狞的狂笑,一声声重物的击打。 “哈哈哈,装什么装?你不是会武吗,动手呀!” 一群粗|壮的人影推搡着一个小团子滚来滚去,所有影像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唯有中间带着貂尾帽的那一脸骄横狠戾却异常清晰。 他用脚把那缩得更小的汉奴固定住:“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你吧,耿小子!敢查我?!不是要查私贩吗,我特意给她一批天宛马,让她去查个够,查到克鲁伦河干了就回来了……”得意地大笑声,“她查我,我还查她呢……说,你们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查到我的货?威逼了谁利诱了谁?说——” “不,小王爷……并,并没有……” “还嘴硬?往死里打!” 风暴似的拳脚袭来。 “啊——饶……饶了……”被打的小奴一双手颤颤地捂着右眼,鲜血从指缝中溢流出来,已说不出完整的哀求。 那血红让她获得的声影越来越清晰,也让她恨怒的痛楚越来越剧烈,但她克制着,稳健地驱动全身之力。 马蹄狂奔,画面在疾风中拉近放大。 高高摇动的貂尾帽猛地回过头:“你!你怎么回来了……别过来!别过来!你敢动我?!左贤王的厉害你还不……啊——” 一道黑光劈开人群,她没有感知到自己张弓射箭,却看到自己的愤怒在小王爷的右耳上爆裂,瞬间化成一片鲜红。 但那本应清晰的色泽在她的眼前却模糊而凌|乱,甚至那乱作一团中的尖锐嚎叫也扬散得模模糊糊:“你——乌勒辰!你死定了!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所有秘密——” 她运足劲力挽弓策马,冲向那声音……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 她挣扎,挣扎,拼命挣扎,但越挣扎却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竟不在马背上……好像……是一铺床榻…… 一个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飘忽声音:“李公,夫人,女公子的病,有些奇怪……” 女子的哭声、男子的沉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可能落地之前有树枝阻拦,又有厚草为垫,摔伤并不严重…… “额头伤口太深……不可能痊愈,但……并非致命处……” “致命?摔伤不重,何谈致命?”一个低沉而温厚的男声格外清晰,却有些发颤。 “是……烈毒……” 惊诧之声瞬间将痛哭吞没…… “……更……更奇怪的是,中毒之际可能又沾上解毒之物,两股力量相绞……血气阻滞内腑剧痛,心脏随时可能痛衰而竭……” 额头上有些冰凉,让她开始感到真实的疼痛从胸口漫及全身,不得不微张开口急促呼吸。 “……请夫人查看是否有毒草汁|液侵入之伤……” …… “不过,老仆无能,还请李公及早另寻良医……” “……京都可来得及?”急切之声。 “老仆……尽力配上一付温良药,权且试试能否延缓毒侵……京都名医荟萃,也许……”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恍恍惚惚中有个身影走来。 她拼力睁开眼睛,却只露出一丝缝隙,透过朦胧交织的眼睫,她诧异地看到一张模糊却熟悉的面庞—— 遏迄! 但是,这张面庞却奇怪地急唤她:“妟儿?妟儿!” 她连连喘息,挣扎着想要完全睁开眼睛辨认来人,胸口却涌起一个热浪直冲头顶,不再有知觉。 第四章 大王令 堆积了一日一夜的阴云漫天翻涌,白天仿佛变成了黑夜。 一队披盔戴甲的兵士飞踏着土砖路井然迅行,尤如破风之箭,直奔兴安街深巷。 “哟,这是怎么了?好像是冲着李中尉宅第去的……” 这一带虽有其他富户,但远达不到与朝廷军队有关联的地位。 “听说,前几日和匈奴议亲的事可没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说不准这战事随时即起……” “哼,”一声轻慢,“有战事咱们这个中尉也是稳当得很咧……” “是哟,要不是他穷得叮当响啊,我还真以为他收了匈奴人的好处呢……” 这几年匈奴的侵扰时时不断,但代国军队在李遵诚的指挥下却从未出关追击,深受惊乱之苦的百姓自是不满。 周围跟着响起一片附和的讥讽,大家仿佛一下子熟络了,声音也越来越大。 “可是,”有人起疑,“这看着,不像是前线急报呀!” “咳,我是听到另一个信儿……昨日这李家女郎走马坠了崖,请了廖医工长也没得治,怕是不行了,说是要去京都呢……” “出门?” “恐怕不对吧,”衣着有些正统的一人道,“王旗开道将兵负甲,这可是动武的架式,还治什么病……” 对李中尉动武?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却忽然不再出声,因为那队急行人马在注目中已戛然止于李宅门前。 当先一骑原地踱了几步,马上官员望向门头匾额,迟迟没有下令。 旁侧一名下属提马靠近,在官员耳边低语道:“邢卫尉,现在这种情形,您就不用讲什么情面了……再说,当初您在他手下当了三年都尉,处处受责难,还是钟丞相看不过去举荐了您,才得见天日……” 邢卫尉面无表情,但已收回目光,缓缓抬起手,重重一放。 兵士们迅速向两侧散开,霎时,数十面辟邪旗呼啸着包围了宅院,下一个瞬间则戛然肃立,只剩旗尾的九旒飘带在烈风中挥舞,似在驱赶一切。 但周遭观望者不仅没有退避,反而愈发聚集,更是议论纷纷。 而其中一个不起眼儿的婢子,身着束得整齐利索的油脏单衣,手提竹篮,深深凑在人群中却一言未发。 她全身冰凉,竭力压制着不由自主的颤抖,更将极度惊恐的眼神隐藏在蒙头巾下…… 屋内的灯烛似乎燃了一夜,疲惫地垂着芯蕊。 “少主人——您醒了!” 一张单薄俏|丽的小|脸清晰地映入“李妟”眼中,那脸上虽然残留着一层倦容,却满是惊喜与关切。 听到青眉的声音,玉华也忙围到榻前:“少主人……”随手轻抚上她的鬓边,缓了一口气,“病温真的退了许多,您感觉好些了吗?” “李妟”仿佛还未完全清醒,没有回应,只是勉强地要支撑起身。 玉华忙在一旁搀扶。 “李妟”心中紧绞,额头抽痛,却在起身的一瞬环视了室内一眼。 汉婢,汉人宅第内室。 看她起了身却并不言语,青眉似感受到她身心内外所承受的多重痛楚,眼中晶莹,轻声道:“少主人,您一直昏迷着,只进了些温水和汤药,您饿了吧,青眉给您拿粥来……” “李妟”闭了闭眼睛,剧痛让她不得不紧压胸口,另一只手扶向额头,那里被层层包裹。 再睁开眼,目光仍有些凝滞,口中却问道:“现下什么时日?”声音虚弱而暗哑。 青眉怔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想是少主人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回……少主人,昨日庚子,今日辛丑。少主人昨日走马受了伤,您还记得吗?” 竟已过了约期! “李妟”眼帘微颤,神色沉凝。 玉华看了看窗外,以为青眉回禀得不完全,又补充道:“少主人,现下辰时,外面是要有场大雨了,才会这么昏暗。” “李妟”淡淡地扫了一下两个婢子—— 皆是自然的回话表情。 涩滞地拉回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衫上,亵|衣雪白,她微颤地轻轻抚过,光滑细腻……包括衣下的肌肤。 “我的旧服呢?” 婢子们又是一怔:“衣服……已经脏了,当然……当然扔了……”玉华道。 青眉抿了抿唇:“只留了……那个玉佩,是它救了少主人……”说着,圆圆的眼睛一眨,一大颗眼泪落了下来。 “李妟”看向她:“取来。” 青眉的眼睛大睁,不明所以却急忙跑去梳妆几案取了玉佩递给“李妟”。 “李妟”接在手里凝目而视,眉峰稍动,又翻过一面。 青眉见她看得仔细,知道她是在想着受伤的过程,轻声道:“幸亏有它,少主人之前不小心掉了吧,婢子们都不知道,幸好您拾起来挂在了颈上,否则……”说着又有些哽咽。 “李妟”暗暗咬着牙根。 身上没有刻下暗文印记,是那人不想伤了自己;玉佩上没有,是那人担心多余的异样划痕会引起追查;想必是留在了衣衫上,那人也一定知道自己未必能看到,但是情势危急再无他法…… 她习惯性地将衣襟后甩,却不禁喘息,稳了稳,简短地吩咐道:“准备出门。” 两个婢子惊得一跳,玉华正犹豫应该劝阻还是假装顺意才不会让少主人激动起来,“少主人,”青眉已急声道,“您现在正生着病,千万不能出去呀!” “李妟”直视青眉,清晰地看到这婢子满眼的关心与担忧,并无其他。 虽然此时心中急切,但她却判断出一件事——自己这样的举动竟也没有引起怀疑。 那么,这原本的女郎如果醒了,也一定有急于出门的理由,而且,重病在身风雨在即却仍要我行我素,这样的小女子定然性情直率甚至可能脾气有些火烈。 她继续往榻下移动。 “少主人,”青眉忙迎面跪下,“婢子知道您这次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果不是那烈马,您不会……这样……但是……但是,您要和她们理论,也要等您病好了之后再去呀!” 玉华也跪到榻前一起恳求道:“少主人,您的病……一动气力便会昏倒,到时侯不能做任何事啊……” 无视眼前的阻拦,“李妟”愈加冷肃,浅弱的气息虽然在颤抖,眸中却露出凌厉:“一旁侍候!” 青眉惊惧,少主人这次不像是委屈着要去争辩,却好似临战俯视的将军准备誓死一搏—— 她一定气疯了! 青眉急得眼泪止不住地流,看向玉华,正看到同样的焦急无措。 无奈,玉华向她使了个向外的眼色,青眉领会,又看了看“李妟”,抑制着抽泣,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却没有止住脚步,直到退出门边,马上改为急步跑了出去。 “李妟”眸光微动—— 竟然有主人家正在宅中。 仍然撑持着她的玉华突然心惊地发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万一拦不住少主人怎么办?! “少……少主人,玉华给您取些米粥来吧?” “嗯……” 竟是与刚才气势截然相反的应声,玉华愣了愣,却转瞬也即明白,少主人知道主人在家,这出门的事就不是她们这些小婢能做主的了……这一病竟让少主人多多少少学会了思虑和克制…… 发觉手臂中刚刚的抵挡力量早已经减弱,玉华大着胆子慢慢放开,将“李妟”扶靠在被褥之中。 取来米粥,“李妟”接受着玉华递到唇边的饭匙,果真只是安安静静地进食。 玉华不敢出声,偌大的寝居有些空旷,只有偶尔匙碗相碰的声音。 粥已过半,“李妟”终于撑不住地停下歇了歇,玉华以为小主人会为即将到来的痛诉积蓄力量,却不想她缓缓开口道:“其他人呢?” 虽似随意问的一句,玉华却一震,少主人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清冷的口气,平日里阿翁阿母总是甜甜地挂在嘴上,甚至对她们这些奴婢都是热络的,现在却仿佛不满似地什么人也不提……不过,也许正是一直深受宠爱,看到自己这般情形下亲人们在家却不近身边,就算不是小孩子的脾性,也肯定会感到难过又委屈吧。 “回少主人,”她连忙解释,“女主人是昨晚一直陪在这儿的,主人和姿少主也一早便来看您,但是刚刚外间突然报信让主人们全去正堂迎接大王令,这才离开。” 大王令! “李妟”眸中一闪,但锐利的光芒瞬间被压下的眼帘挡住。 大汉诸侯王向臣属下达重要或是紧急的命令才会采用这种方式。 外面发生了什么?多么严重的事才需要下达大王令?与自己有关吗?又与这宅子主人有何关联? 虽然此处屋内陈设简单朴实,但能接领大王令者不会是普通百姓,甚至不会是普通官员……再算算时日,自己不可能被移动得更远,一定仍在边境沿线的代国或是云中、上郡……而代国是三地中唯一能发出大王令的政权属地…… 根据往日对汉官员的情报,代国的文臣武将中为官不奢,家里至少有两个孩子,其中之一与自己相仿是个十四、五岁女儿的…… “李妟”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何人宅邸了! 但是,难道自己和他的女儿不仅年纪相仿,长得也一模一样? 安排这一切的那人,原本就知道两人样貌吗?那原本的女郎呢? 但这些事她无暇顾及…… 眼下的所有意外皆指向一个崩溃中心——情报! 出使途中遭到毒害,事发前没有任何情报捕捉到端倪;事发后又被置于陌生之地,身边全无暗探声息…… 专司情报的人马却情报尽断,此次所受重创究竟有多严重?!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妟”头疼欲裂,却习惯地暗暗抵抗,表面看来只是沉默不语。 少顷,她抬起眼:“更衣。” 玉华刚想劝阻,但一碰到她的眼神,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好克制着焦急,战战兢兢地扶着她向妆案前挪动。 踉踉跄跄的几步,只有玉华清楚这是怎样依赖于臂中人自己的倔强。 “开始……”虚软得已无力动弹的样子,却发出清晰的命令。 玉华一颤,缓慢又缓慢地动起手…… 直到门外有了声响,她才如释重负地暗暗松了口气,一改刚才的速度结好衣襟上最后一个绳结。 “吱——咣当!” “妟儿——”推门而入的不是青眉,而是抢在前面的芸琬,一声急切又哀恸的颤颤轻唤。 头上缠绕的厚厚布带让“李妟”难以支撑,但她仍扶着妆台棱边缓缓站起缓缓转身,衣袂在空中不住地战抖。 门角露出云中几道忽闪的电光,束束寒风已随行而入,牵引着案上灯烛无规则地狂摆,每个人的脸庞都被扫上了晃动不停的暗影。 但芸琬的影像依然清晰地映入眼眸,“李妟”整个人瞬间凝滞。 原以为那仿佛在梦境中|出现的面庞只是自己的渴望所生成的幻像,此时却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向她传递着最真实的惊喜同时又给了她最真实的幻灭。 她清楚,无论这清雅绝尘的容颜她是多么熟悉,“人”却不可能是她所熟悉的人,单单这份温婉与柔美就不会融入那张时刻散发着冷峻的面孔之上。 但是,“李妟”深邃如潭的双眸却仍不由控制地涌|出似潭水般的莹莹光泽,只是当它们即将溢出的瞬间又立即化成变幻莫测的暗流潜入潭底。 她这般眸光虽未被芸琬悉数看清,但那神情却似有阻力,让这位母亲的脚步变得小心翼翼,而紧缩的心腑却在狂乱地颤抖不已。 “咔——轰隆隆——隆——” 芸琬一惊,急奔上前,将她抱在怀中,轻拍着抚|慰道:“不怕,不怕,妟儿不怕,阿母在这儿……” “阿姊——”随在芸琬身后的李姿哭着拥上前。 她知道,阿姊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雷声,只要一打雷,她就会和自己一起嚷着寻阿母,抢着那个怀抱……不过,自己后来才明白,这是一个母女三人才能玩的撒娇游戏。 可是,以后再不会有了,阿姊再也不会开心,而他们李家更要没了…… “呜呜……呜呜……”她的哭声带起一众女子的眼泪。 但“李妟”却没有被哭声惊动,在芸琬的怀中,她是怔忡的。 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拥抱…… 她也怕过,她也痛过,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拥抱…… 烈风中的坚石,激水中的劲草,不能有任何温暖的希望…… 没有温暖、没有希望,却要练就刻入骨髓的坚韧,顽强地存活,顽强地执行属于它们的使命…… 芸琬怀抱着战栗却又僵硬的身躯,眼泪止不住地流,拥抱的手臂不知该松还是该紧。 但当那泪珠落入“李妟”的颈窝,芸琬感到怀中人儿一颤,随后竟有坠落之势。 芸琬急忙扶着她坐下,见她只是无力支撑并未昏倒,即刻转向婢子:“可进了米粥?” “是……少主人刚进了多半碗。”玉华急回。 “汤药呢?下一剂可准备了?” “是,正在炉上煎煮。” 芸琬有些心慌意乱,正不知还要问些什么,却听到“李妟”一声低唤:“阿母——” 第五章 将军(1) 所有人立时紧张起来。 芸琬轻|颤了一下转向她,满眼哀切。 “李妟”却略过这种神情,不再刻意压制心头上的疼痛,任由双眉自然深蹙,但控制着气息清晰地道:“阿母,喝了这汤药,女儿仍然昏沉气短,好像并不对症……是否需要另寻外埠医者?” 玉华和青眉先愣了。 少主人竟然会拐着弯提出请求,没有像以前那样激动地诉说,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执拗地行动,只是冷静地为出门找了一个正当理由,这是真的吗? 不过,这样一来倒与主人的打算不谋而合,大家不必再心痛地劝阻了。 芸琬的眼神难以察觉地闪动了一下,只是待几番关切地巡视后,缓缓的声音仍然极其柔和:“妟……儿,你不要担心,这是廖医工长亲自开的方子,阿翁阿母……一定全力治好你。” “李妟”眼神迷离。 这委婉的拒绝,与刚才婢子的阻拦明显不是出于相同的原因。 她知道代国廖枢平,虽然他不可能是唯一的在世神医,但汉匈两界的确再也找不到另一位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岐黄高手,否则昏迷多日的自己也不会经他诊治之后竟然能这么快苏醒。 只不过,他已断言不可能治愈自己的病症,而这位母亲明明清楚却在安慰之语中只字不提赴京求医的安排,反而仍以廖医工长来措辞…… 还有眼角之下的小女孩儿,听到自己的话明显颤了一下,哭得也更加厉害,而且可以看得出来,这止不住的眼泪还是她努力抑制的结果。 她们都在回避,回避即是有所隐瞒,而隐瞒的往往只会比现在更为糟糕。 她想到了大王令,正待推测其中关联,一个中年男子在她的余光中匆匆走进室内。 “李妟”眸色微沉。 果然是——代国中尉李遵诚,那位在匈奴被称作“坷路”的将军,意指碍眼的石头。 不过她发现,此时的他却不是传言中喜怒无形毫无感情的样子,而且不仅如此,与这一众悲痛的女子相比,他的脸上甚至还更多出一份沉重的愧疚。 于是她微微转过头,把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加深了几分…… 此时此刻,李遵诚心中的痛苦已不是一种,他刚刚听到了屋内的对话,但无论女儿是不是真的要医治,作为父亲的自己却办不到了…… 当女儿询问的目光投射过来,他被深深刺痛,再也无法上前,咬了咬牙根,一个转身又返向门口。 芸琬听到声音大吃一惊,忽地站起:“夫君——” 因为李妟受伤,母女三人不可能归宁,李遵诚昨日即不得不以实相告。 而在今晨送别之际,却接到了这份置李家于绝地的大王令,这难道不是钟崐见李遵诚宁舍家财也要赴边,所以一计不成又生出的二计吗! 夫君怎么可能还想去恳求他网开一面?! 但是,在芸琬的急唤声中,李遵诚只是回眸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只这一瞬,芸琬的眼神黯然而变。 不再有惊乱,不再有疑惑,只剩下哀婉与悲伤。 知道妻子与自己达成了共识,李遵诚毅然决然…… “阿翁——”“李妟”已看出夫妇二人眼中的艰难,她脱离开婢子的撑扶倾身向前。 李遵诚慌忙转向她。 “我们……”“李妟”有些喘息,却已开口,“出门求医……有难处?” 一阵默然。 算算时辰,现下的李遵诚无论是在朝堂还是赴边,都绝不应该是在家中。 “难道……”“李妟”眸色加深,“我们所有人不能出门,难道……李家被禁?” 仿佛是同样内容的大王令又被宣读了一遍,经历过的人再一次遭遇了当初的震惊与深痛。 而李遵诚,面对宣令的邢卫尉也不曾减弱半分战将威仪,但此时却不知如何面对女儿。 原本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孩子,却在连连打击之下不得不敏感地体察家中变故,而之后,更要承受他这位父亲所带来的雪上加霜的绝望…… 他只感到哀痛与内疚齐齐哽在喉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凄黯的脸庞只能避开那锐利的眸光。 婢子们从中看出答案,惊恐得不知所措。 青眉当时去报信,只看到有官员在场,断然想不到竟然发生了这样天大的事! “李妟”用力屏住气息,抑制着全身的颤抖,转向芸琬:“阿母……” 芸琬泪眼戚戚地看着她,担心实情只会让她更激动,却知道这么大的事不可能隐瞒下去,只得试探地回道:“这是……诬陷……”“李妟”等待着下文,“……前几日,匈奴使团失踪——” 使团失踪?! 一股热血直冲而上,“李妟”忙按住妆台,但又生硬地挤出几个字:“全部——失踪?” 没想到她会这样追问,大家都有些吃惊,芸琬也不知应不应该再说下去,但看着她黑黝黝的眼珠好似燃着烈火,不得答案就要吞噬一切的样子,便不知不觉地哀声诉道:“是……是呀……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也不会诬陷你阿翁。” 额头上的伤口剧烈抽痛,胸中灼热似要炸裂,“李妟”拼命克制,却“扑——”的一声,眼中烈光骤然敛退,一口黑红色的浓血喷溅在室中央的凭几上。 “妟儿!” “阿姊!” 唤声遥远且混沌,疼痛让眼中不断涌|出泪水,仿佛蒙住了她所能感知的全部世界,旋转,旋转…… 咬着牙,挣扎,沉落,挣扎,沉落,却只有再拼命挣扎,意识却越来越薄弱…… 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支持已经昏了过去,却听到一声模糊的急切吩咐:“快扶到榻上!” “李妟”竭尽全力,微抬起那只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手,摆了摆。 “妟儿,听话啊……”芸琬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 但“李妟”眉头蹙动,无力的手臂落下时“无意”地触碰到额头伤口的位置:“呲——”她颤抖着睁开眼,拼命挣扎起身。 倒没有人在意这一触碰是无意还是有意,只看着她的执拗,芸琬的泪又不由自主地落下,忙扶起她靠在妆台边,哽咽地吩咐婢女:“拿两杯温水来……” “李妟”模糊地感到一个宽口杯已在唇边,漱了一下,另一杯又送上前,她喝下两三口。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身心俱痛,她不由自主地紧缩发颤,却气若游丝地缓缓开口:“阿翁……阿母……不必担心,吐了一下好多了,胸口的两股冲力相绞已不是那么强烈……” 众人怔怔地看着她,不敢反应却都禁不住地慌张,她的表述与廖医工长诊断时所用之词如此相似,难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症? 可这哪是好多了,分明是动了气力让她的情况变得更糟! 李姿哭出了声。 “李妟”知道,自己此言一出,无论之后她与原本女郎的性情有多么大的差异,也不必担心被怀疑了,因为这是一个濒死之人的悲痛与绝望。 虽然不知道还要与这家人相处多久,不过从此,她便是“她”了…… 全身疼痛得有些麻木,但眼前的人影已不再凌|乱地重重叠叠,她略过众人的表情,星眸微动向室中扫视,最后定睛在李遵诚的身后:“阿翁……那是大王令?” 李遵诚深锁的浓眉一怔,转过身,才发现一直拿在手中的帛书竟在慌乱中被甩开,滚落在刚刚喷溅的血渍之外。 玉华忙上前拾起,呈给李遵诚。 李遵诚看了看,帛书完好未有污损,轻叹了一声,挥手让玉华送去。 大王令铺展开来,李妟一目数行:“近日匈奴来函,督问公主乌勒辰所率议亲使团行踪,孤本以为与代国无关,但昨夜却有密报称,六日前亲见一队兵马私自出入雁门之地。君为中尉,统领王国军队,虽忠孝率百官之先无可怀疑,但因干系甚切,不得不致君及亲眷暂禁宅第,待密查真|相,还君可昭日月之清白。” 朦胧的目光在浏览中慢慢凝结变得幽沉。 竟然发现了私自出入的兵马…… 雁门以山为险,汉又设置各关各塞数量众多,要想串通所有守关兵将私自出入一队人马几乎没有可能,但对于手握军政大权者来说却又并非绝对。 不过此事敏感,不能将所有守边将士皆拘捕逐一拷问,只能暗中调查,并向可能的主将问责,所以不能说钟崐禁了李遵诚毫无道理,但是,他也的确是在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五年前,为防范匈奴侵扰,强固代国戍边力量,汉帝特派李遵诚任代国中尉,执掌一国军权。 但是,汉承秦制,设各路诸侯郡县分地而治,诸侯王被赋予充分的自主权,除了丞相由中央指派,其他官员皆可自设。 虽然汉帝为了安抚与平衡,准允代国自立丞相,但是,诸侯国的丞相历来只承担监察之责少有实权,治兵重权旁落,代国君臣的不满可想而知,其后同殿共事,官面之下的手段也就难免无所不用其极。 而今年年初,先代王薨逝,九岁的刘登继位,丞相钟崐对权势的抢夺似乎更加顺利。 邻国使团失踪于两国边界之事原本就可以问责掌权中尉,而今又跳出人证直指操纵嫌疑,这就不是失察那么简单了……及时扣住李遵诚,不仅可以让他承担所有可能无法查实的罪责,更重要的是,万一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可以把他作为一种交待,无论是送给汉室还是送给匈奴…… 但是,李遵诚到底是不是幕后真凶,他是否具有筹划一场泼天阴谋的深晦目的和必要准备,就算钟崐不可能像自己的人马那样获得诸多情报,但作为共事五年的一殿之臣,他也应该非常清楚。 李妟的心中眼底皆是幽深而复杂的思虑,但放下大王令,已换上了一副普通的小女儿家姿态。 第六章 将军(2) “阿翁……” 李遵诚看向她,既担心又疑惑。 “……您不必去求钟丞相。” 李遵诚一怔,女儿竟猜出自己是打算去向钟崐求情,她果然变得敏锐又懂事,但那虚弱无力的样子看在眼里更让人感到酸楚,他不置可否,只是语气更加凝重地道:“妟儿,好好修养……” 见李遵诚并无放弃之意,李妟知道,此时的雷霆将军只是一位父亲,为了女儿,他可以舍弃尊严,舍弃性命,就算舍弃之后的结果是一无所有,他也要拼上一拼。 但是,这不是他应该舍命相拼的战斗。 虽然在代国这几年他的表现差强人意,但遏迄与朋舅舅曾经调查过,这与他之前的行|事风格是截然相反的,入代之后的所作所为很有可能是他出于某种考量而有意为之。 朋舅舅分析,匈奴侵扰若以攻战歼敌论,大汉绝不是胜方,但是若以守战相论,却似乎蕴含|着“道天地将法”的战略,这从匈奴每次向代国一线出兵之前往往需要花费更长的推演时间也可以窥见一二。 被动的守战从来不会象攻战一般惊艳,但更考验将领深藏未露的谋略与韧性。 而且,从大汉当世皇帝足够聪明睿达这方面推想,他不惜违制也要特派到这易承风雷之地的将军,岂能是无能之辈…… 虽然现下|身处封困几近无解,但以李遵诚的意志与心智,他绝不会无斗志无头绪地只是坐以待毙……代国的军务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只要他对眼前家人的忧痛稍有缓冲,便会马上看清自己在全局中的作用…… “阿翁,”李妟微微喘息,看向他缓言道,“现在这种情形,钟丞相只会以为您在想方设法要把家人一个一个送走,之后自己再武力逃脱,他怎么可能……帮这种忙?” 李遵诚有些动容,除去那人的品性与敌对关系,妟儿所说的正是公事公办之下钟崐也不可能放行的原因,连小女孩儿都能想到,看来不是自己用牺牲可以争取的了……可是,难道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因为自己而无法求医吗?! 一时之间室内沉寂。 李妟身旁抬起一个圆圆的小|脸,挂满了泪痕。 听到“帮忙”,李姿有一个想法,只是觉得自己能想到,大人们也一定会想到,但大家仿佛都已陷入绝望却并未提及。 “阿翁……”她哽咽着道,“外祖父、舅舅,还有烺兄长,他们一定会来帮我们的吧……” 感觉到气氛没有什么改变,她眨眨眼,眼泪汪汪地又转向李妟:“阿姊,你一直跟着舅舅们学剑,他们的武艺很厉害的,对不对?” 李姿的意思很明显,明着来不了,可以暗地里…… 其实大汉对武者需求甚多,富贵人家需要保镖护院,诸侯国各自谋求壮大更需要大肆招兵买马,所以时下游侠剑客盛行,但凡身怀武艺之人,便会在江湖上有些名气。 李遵诚的夫人名唤芸琬,但在之前的情报中却从未出现过芸氏高手。 所以,虽然李姿求证的目光急切,但李妟却像李遵诚夫妇一般,默然未应。 李姿感觉到自己所提的不是一个好办法,这时才想到找人帮忙便是连累他人,不好意思地缩回母亲的身边嘤嘤地哭起来。 她的哭声让所有人的沉痛阵阵加剧。 “妟儿,姿儿,”芸琬深吸一口气,扶起李姿,轻轻抚过她的眼泪,又看看李妟,脸上的表情极其哀婉,“这场灾祸来临,你们仿佛都长大了,更懂事了……整件事你们都清楚,如果找不到乌勒辰公主,便无法查明你们阿翁的清白,此难我们恐怕是逃不过。” 她的神情忽然又变得庄肃:“但是孩子们,无论结果如何,无论后世人如何评说,你们的阿翁问心无愧,我们李家问心无愧……虽然你们是女子,但是李家女儿有尊严有骨气,流沛也罢,赴死也罢……我们一家人坦然接受。” 转过头,看向怔怔无语的李遵诚,芸琬眼角的泪顺着姣好的脸颊滑落,温婉而凄美:“夫君,你从来都只想以一己之力扛下所有,所有的责任,所有的委屈,无论是对国还是对家……这一次,我们一家人一起,一起‘责无旁贷’!” 李遵诚深深地震撼了,一向温柔的妻子,在这灭顶之灾下,竟显露出镇定与刚毅的大将之风,甚至比自己还要强烈……而且,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从未跟她说过“责无旁贷”,只是一味固执地在做自己想做必做之事,从未顾忌会带给自己和家人多大伤害,但是,她竟一直理解其中之意…… 当年初见她时的那一幕仿佛又重现在眼前…… 他伸出手握向芸琬的柔荑,眼中深锁着大丈夫的泪。 李姿虽然不能全然了解,但在母亲的话中已听出了毫无办法的意味,再也控制不住,投入她的怀中呜呜大哭。 李妟黯然。 芸琬是聪明的,之前一直受着代国君臣的欺侮,所以刚刚一开始,她以为这一次的封禁又是钟崐的手笔,才会惊讶李遵诚怎么可能还去求情,但是丈夫的坚持却让她马上明白,李遵诚是早已判断出,诬陷一国中尉截杀百人使团,直接触动两国危局,这么大的事决不可能出自私利之心,谋权非谋国,决不可能是那个弄权者所能为之。 整个事件的严重与险峻指向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阴谋及其狠毒佞邪的幕后操纵者,查清的可能十分渺然,而她的夫君,已做好用他一人换取大汉和平、换取家人平安的准备。 不过,也正是因为她这种迟延一步的反应,表明她平日对朝堂政事知之甚少,而李遵诚与她所谈不多,更不会告诉她那些自己所从事的机密事了,所以此境地芸琬是不可能想到还会出现什么转机的。 但李遵诚应该知道…… 李妟眉头微蹙,直了直身背,却引起一阵轻咳。 众人惊觉地转向她连连轻抚,待稍稍平息,她轻声道:“阿翁,听有人说,我们李家……百年不会倾覆?” 李姿抹着眼泪看向她。 这是什么意思?是占卜吗?她和阿姊所认识的人都差不多,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芸琬却一脸凄然,凝滞的呼吸仿佛是在压制着心中不平。 这是十足十的嘲讽,明明是箝制打压之下的默默承受与坚忍,却被暗指是在倚仗背后的靠山。 因为李遵诚不仅为陛下亲派,而且他还曾作为门客教*****武艺,更是经太子举荐入朝为官。 两代帝王齐做倚仗,岂不是百年不倒?! 但是,如果这些京都至尊真的护佑无边,李遵诚又岂会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这一次,就算皇帝陛下不会坐视不理,但京中官员到了此地人事不熟,这么大的案子,他们又能查出什么? 而太子尚未执政并没有实权,只怕更是有心无力了…… 看芸琬的表情便知她的想法,而钟崐一直胆敢妄为,也是同样因为不知其中隐秘,如果他知道李遵诚在太子那里时的真正任务,恐怕连睡觉也要睁着眼了。 一支伏行九地敢动九天的暗剑,它的锻造师怎么可能懦弱可欺呢…… 也许李遵诚并不确定太子会为自己出手,因为入代这几年,他为了避嫌,与太子并无暗中往来,而且,以他的品性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功绩作为计算自己份量的筹码。 但是,只要他利用已知的情报盘点一下现如今天下的风云动向便知道,这一场解救,太子势在必行。 只不过,这其中的确还有一个变数。 虽然皇帝不会怀疑李遵诚,更不会舍得置之死地,但是,所派臣下却不可能与君主的思虑完全一致,当需要增加风险为李遵诚洗冤时,他们都会考量自己的能力与安危,甚至为“大局”着想,还有可能在澄清与死无对证之间犹豫。 而这种犹豫完全与太子对查案之人坚持到最后一刻的要求背道而驰,也正是他必然想要替换掉父亲人选的原因。 但是,刘氏此辈是帝王之家有史以来难得的父慈子孝,尤其辅政后的太子,表现出出人意料的温和与孝顺,那么他要如何达成自己这般强烈的意愿,而更关键的是,他手中是否握有足以碾压其他所有人选,让两宫都满意的奇兵呢? 因为关于汉宫的资料从来不多,所以一时也无法定论,不过,无论最终何人会担下如此重任,皇帝和太子都不会让李宅内外对攸关生死的翘首以盼等得太久。 李遵诚沉思半刻,再转眸看向妻女时,眼中有了些许亮光,他用不高的声调平稳地道:“李家存亡事小,但此案关系到大汉声誉,各路官员定会详查,尽管我身在囹圄,但从军务中寻找蛛丝马迹配合调查,仍是我职责所在……”他的表述中并没有清晰地提及原委,也没有必然脱险的承诺,但经他之口而出却足以给仰视他的人带来希望,当看到妻女脸上的信任与期待,他深有所动,眼圈儿微红,“……届时,还请夫人帮我执笔,姿儿制简。” 这些工作从不用主人家自己来做,但是此时此境地一家人齐心努力,会驱散悲伤,会倍感力量与温暖。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一幕,谁会相信,情报中严苛到近乎冷血的大将军竟是如此细腻的懂情之人。 芸琬的眼中含|着泪花,目光又变得无比温婉柔和。 李姿乖巧地频频点头。 窗外,狂风挟卷着骤雨不知何时已至,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排山倒海般地袭来,但屋内一家人的温情脉脉似乎将其全部抵挡在了门外,没有受到丝毫侵扰。 李妟缓缓合上双眼,她必须掩住隐痛之下不知不觉溢出的泪水,这么温暖不可及的画面是她不敢奢望的,她只希望封禁之门所隔绝的那边,自己的所有亲人们——都活着。 第七章 人选(1) 与代都不同,王气蒸腾的长安城正是晴日当空,居于地势最高处的未央宫披着金丝般的阳光更显巍然壮观,一展无余的是其统驭天下、主宰苍生的威仪与庄严。 宣室殿书案主位上,汉帝刘恒却面色沉重,额间原本若隐若现的横纹已被紧蹙的“川”字所取代,连同颌下平日柔顺的胡须也好似承载了主人过多的情绪,变得又干又硬而微微上|翘。 他手中紫毫笔最终落下“权宜处理”四个字,每一个字仿佛都穿透了锦绢之背。 身旁的内侍近前一步想要呈上玉玺,却惊讶地发现文中竟明显地留有一处空白,不敢细看又恭敬地退回原位。 一位年轻儒雅的男子立于龙案下首,仿佛对此并无觉察,只专注着手中的竹简,这是刚刚内侍拿给他的代国密报。 一番阅看,不禁眉宇渐敛,轻轻叹了口气。 天子面前胆敢如此流露情绪的没有几人,但他便是例外之一,更何况,这一声叹息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一个默契。 之前,高祖刘邦还在世时,刘恒的母亲薄姬察觉吕后阴毒,便早早带着儿子远走代国。 而吕乱平定之后,皇亲重臣一致推举品性良善、与世无争的代王刘恒成为新帝。 无关争储,无关党争,此位只缘于众人的认可与信任,所以刘恒与薄太后一直对厚德之道极为信奉,对天下臣民心怀感激。 尤其是代国那一方恩养护佑他们母子十五年的故土,刘恒更是念乡情念旧人,多方加以照顾,甚至不辞劳苦时常巡视亲自指点。 所以,现下代国君臣如此作为,皇帝内心的矛盾与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而作为帝业的继任者,对于这一点比任何人都理解得更加深刻。 因为很久以来他就知道,自己所要承接的不仅是掌管天下的重责大任,还有这些祖父辈历经的沧桑与沉淀下来的重重情义。 “父皇,”太子刘启缓缓道,“虽然代国明里禁了李中尉,但是从近几日各方奏报来看,其中的罪因却没有丝毫外泄,这份谨慎足以表明他们并没有阴谋乱局之心,只是急于推责罢了。” “不可能设计祸国殃民的阴谋就是忠臣良将吗?”皇帝紧握书案的雕花边棱,语气极其严厉,“他的推责便是‘急请陛下定夺’——查不查案与他无关,李遵诚清不清白与他无关,两国战不战与他无关!” 太子眼睫一动,以往父皇问责国事,无论多么恼怒都不忍直接指明某个人,此次却句句点中“他”,显然是被气得不再顾惜。 只是,不知道如此怒火,盛载在最仁慈的帝王之心还会剩下几成…… “还请父皇息怒,代王尚且年幼,边陲之事又繁杂棘手,钟丞相纵是——老臣,着实也会压力剧增。” 太子的语气温和缓缓,皇帝知道他是宽慰之语,但一听“老臣”二字,还未平复的气息越发浓重,恼怒中更有心痛难抑:“钟家世代忠谨,治政老练……没想到艰难之际竟出了这么一个胆小浅狭之辈,他对得起祖上的盛誉荣宠吗?!”皇帝的重拳击在案上,太子屏息凝听,“如果查明他私心怠政,就算被所有诸侯王指责朕霸权,我也要把他一撤到底!” 一声叹息,在太子心中暗暗长落。 “查明再撤”,想必这是父皇所能说出的最狠心的话了。 钟崐的私心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无视大局自栽赃,让大汉猝然陷入被动,这样的人还不立时惩办,难道还指望他会幡然醒悟,一改自私趋利的本性?难道还指望他以后不再搅局而是尽心尽力地帮着破案吗?! 盛怒之下父皇尚且对代国君臣仍抱有幻想,看来在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办案方阵仍是依赖诸侯本国,而非汉朝廷主控。 震憾的危机却未让父皇觉察到同样震憾的隐患,如此预判,父皇根本不可能接受自己颠覆寻常的安排了…… 遍数历朝历代的帝王君主,父皇的仁慈是无人能及的,重民生重安定,罢田租,废肉刑,放权列侯安享封邑,诸侯王僭越竟反躬安抚…… 仁君为父,自己应是天下最幸运最幸福之人,可是常久以往的仁政所积聚的弊端逐渐膨|胀,父皇正在承担,而在未来,也许将承担得更多。 孔子曾说,事父母可以微谏,但是帝王为父,虽为父,更是君,自己不能如普通孩子一般无所顾忌地直抒己见;而虽为君,但更是最亲的父亲,所以自己又不能一边怀着最深重的感情,一边又如他人一般暗自揣测动用心机……帝王为父,不知孔子他老人家会如何建议。 情绪上的无奈却让心中思虑越来越沉重,但是太子知道,每每此时自己最需要的只有冷静。 看着一时语塞的太子,皇帝有些不忍,放缓了语气:“父皇知道你一直是个良善的孩子,这几年涉政更是禀承仁义行|事,连说话都不愿伤人……不过,身为太子,贤德恤顾诚然重要,但还要学习在明判之下应有的决断。” 太子微微一怔,心中不禁一丝苦笑,“诺。”面上谦恭地应道。 皇帝又略加思忖,问道:“依你所知,李遵诚为人如何?” 太子回了回神,不查问证据,而是问及为人,这并不是常规审酌案情的做法。 他清楚,这是父皇已有论断,只是想再听听以自己的角度所见,便不加论证地闲谈一般答道:“父皇您知道,李中尉曾在儿臣门下数年,但之后不便再与儿臣来往,所以,关于他的情况儿臣知之不详,只是与朝廷对他的评价大抵相同,实为守城之将……敦厚有余而魄力不足。” 皇帝微微点头,但似有些失望:“你是看到,这几年北境虽无大战,但时有匈奴进犯也算战事频发,而戍边之将受赏不断,他却很少位列其中?” “是,这……当是性情所致吧。” 皇帝摇摇头:“不是性情……而是忠君。” 太子不明所以地望向皇帝。 “你知道父皇想通过移民屯田之策增强边地的防御力量,代国之地最适合不过了,所以在攻防战略上,克敌为辅,力保边民边地并隐瞒此策才是首要,任命李遵诚为代国中尉时,朕便清楚他的重任艰巨,他的处境更是艰难,但却让他记住最重要的两点——”皇帝语气沉凝,“——内斗误政,战苦伤民。” “噢……”太子似有所悟。 李遵诚护边攻守中不退缩不冒进,朝堂上不争权不抢功,为此一直身受代国君臣欺侮,甚至百姓误解,而皇帝远隔万里根本无法管制于他,但他仍坚守着自己的拳拳之心,履行着当初君主的嘱托。 太子知道在父皇的点拨下此时应对这忠耿之将重新评价一番,但是,他却评赞了另一处:“……看来,父皇是选对了人。” 皇帝颇有感触地点点头,忠君爱国是臣子本份,而知人善用更是为君者的职责,他点了点书案上的锦绢,眉头又皱起,眼前这也是一个关于选人的棘手之事:“此事你有何想法?” “回父皇,”太子追随着皇帝的指尖,言辞缓缓而动,“儿臣以为,使团一案到目前为止匈奴还未借题发难,您派上官恂为监御史尚有查案的余地;而父皇之前的军力部署,既考虑到匈奴突变,也能防范其他外藩趁势生乱,战事应在掌控之中。 “只是,现在李遵诚被诬陷却让大汉背负嫌疑,不宜明查……” 本来任何案件查清之前都不能先下定论,但这样的道理放在汉匈两国之间却行不通,现在的证据若被匈奴掌握,已经足够他们挑起战事并占有话语主动权。 所以此案在探明之前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显然不得不依靠更多的暗中行动。 见父皇面露赞同之意,太子继续道:“而两件事尚不能确定是否同一伙人所为,但是却都很棘手,一边是以失踪这种隐晦方式犯案,即谋划之时便已考虑到不留一丝痕迹;而这一边所谓的人证,审理中若没有实据,口供可能随时反复,根本无法用来脱嫌或是辟谣……” 皇帝一声重重的叹息,太子垂下眼帘,声调也随之压低:“……所以,办案之人若心无奇谋,恐怕很难从这么阴诡的算计中有所收获……虽然上官大人是刑狱熟手,那些军中将领也多有战事谋略,但这次的查探却并非他们所擅长……” 父子二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书案上。 锦绢空白之处,正缺少的是一个名字,一个暗使之名。 “父皇……已有人选?”若是没有人选,谨慎又稳重的父皇不会先写下密令,而未落姓名想必是他对择定之人也并非完全满意。 第八章 人选(2) 皇帝抚上书案:“肖缜,如何?” 肖缜,内史府一级暗探,任总探尉之职六年。 嗯……一时无声,太子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立即应答。 肖缜正在胶东侦办走私案,但北境之事危急,临时调派过去也未尝不可。 皇帝知道太子并不是在考虑这方面问题。 对于八岁便被自己立为储君的嫡长子刘启,皇帝心中是非常满意的。 近几年他参与朝政,不仅博文广识且谦逊谨慎,对他人主张从不擅断地反对或赞成,只会提出相关消息或依据,供众臣商讨、供自己最后定夺,有时竟真能跳出固有思路,改变某些重大决策,确实起到了辅政之助力。 这也是事态紧急之下无需再与近臣商议,反而找他前来的原因。 此时的犹豫即是有不同想法,不过,肖缜这个人选是自己筛选了几遍的最终结果,太子是有所担心还是有颠覆性提议? 皇帝有些疑虑又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父皇,”太子并没有让皇帝等得太久,略略沉吟之后道,“儿臣愚见,前方事有代国君臣,大汉驻将、使臣、特使多方并进……此案的主事之人必定要有统御各方的将帅之才,才能发挥运筹调配、当机立断的担当与智慧……肖缜在暗查方面无疑是最强者,不过……” 皇帝的目光有些沉凝。 “……呃……父皇,江湖上有这样的说法,顶尖的武功高手并不一定能布下顶尖的阵法,儿臣不知道这是否适用今日的遣派。” 皇帝心中暗暗长叹。 太子的类比是非常贴切的,暗探们早已习惯了相对独立的行动,就算与其他府衙有合作,也是查探为主而非指挥调遣,受格局所限,让肖缜领导全局着实勉为其难。 但是,有暗查之术又有统驭之能者本就少有,难道还有比肖缜更适合的吗? 皇帝一时之间再次陷入搜寻,太子却慢吞吞地又道:“此外,父皇,此次案件的侦办结果,如果不能如我们所愿……” 失败的预测从来不会好听,但父子二人都清楚,战略中客观分析尤为重要,当前的情势已然让他们不得不为最坏的可能做准备。 “……这就需要办案人心中丝毫没有得失杂念,敢于事无巨细完全呈报,父皇才好根据实情定夺对匈外事……”太子微微抬首,“我们汉内官员,不能再有任何差池……” 皇帝深吸一口气,眉头深蹙,他知道太子在这里省略了一个人的名字。 战局之中从来谬之一毫箭失千里,此事更为敏感,一点私心便足以造成局势恶变……钟崐就是明显一例。 作为一个已在位近二十年的皇帝,他知道自己平日对堂下百官管治宽仁,因为他们是维系君民之间上通下达的关键,他只想以心度心,让他们能够将自己所倡导的仁政带到百姓身边。 不过,这番心意却容易被利用。 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迟迟无法下笔落名。 自己是宽仁,并不是糊涂。 原本还因为正在度量对臣子可以信任到什么程度而心中不安,但太子的重视却将对人选的要求推向更极致的高度。 可是,能达到这种高度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 他看向太子,却惊讶地发现,提出难题的人竟没有丝毫为难之色,仍是一脸的平和。 “哦?你有人选?” “是,儿臣倒有一人,不过……”太子面上浮现出半分无奈,“只怕父皇动用不得。” 皇帝眉峰一抬,先不知太子是否夸张,此人能否胜任,倒想知道是什么人让他动用不得。 太子慢悠悠地道:“四年前……” 皇帝怔了一下,旋即有些失望:“唔……” 太子立刻停了口,无奈地笑笑。 四年前那位的“丰功伟绩”可是给父皇母后留下了惊心动魄的记忆。 他知道父皇从未想到过那一位,一方面,让一位诸侯王进入另一诸侯领地,还带着秘密任务,这样不合体制的做法,对于一直以宽施仁政着称的皇帝来说是不可能的。 但是,父皇此刻却是沉默的,并未立即否决,即表示为了大汉的安宁,违制之事可酌情考虑。 那么此时的犹豫便是另一方面原因——慈父之心。 父皇已经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代国仿佛是在一柄刀斧之下,而牵住刀斧的绳索就在父皇手中,只要他的意志稍有松缓,便会有无数生命被斩落,血溅一方疆野…… 他只能将重任托付给最具所需能力、最值得信赖之人。 除了那人,已别无选择。 父皇正在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深重考验,作为一位仁君,作为一位慈父,他要权衡的是,为了一方百姓他是否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冒这种风险。 “父皇,”太子又微微抬起头,迎上皇帝暂无焦点的目光,轻声道,“如果您担心事情复杂,阿武的责任过重,仍可派肖缜协助。” 皇帝紧蹙的眉头微微攒动。 武儿和肖缜……一个坐镇指挥,一个暗中行动,似乎是最佳组合…… 他抬眼看了看刘启,那清朗的脸庞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但作为一个非常了解儿子的父亲,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在那谦和的神态之下隐隐跳动着一丝期待。 皇帝暗暗叹了叹,这一丝期待足以让他想到了另一种方案。 看着已经长得英俊挺拔的太子,父亲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他小时候的可爱模样。 孩子终归是孩子,小时候年节时问他们喜欢什么礼物,他们总是懂事地口里说着小的一个,其实心里却看着大的一个,他们期待着父亲母亲能够睿智地发现这一点,并且到最后能给予他们双重的赞许和疼爱作为奖赏。 “肖缜就不必再派了……”皇帝沉重地缓缓道,“父皇相信,你们兄弟联手才是最稳妥的……” 看到父亲虽然无比担忧,但是眼中却满是信任与慈爱,太子不禁动容,郑重地道一声:“诺……” 果然,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推脱。 皇帝倚回座背。 虽然儿子的反应在预料之中,但他仍然颇为震动。 太子是在一见密报之初便拟好了这般阵容啊…… 他那一段段言辞诚诚恳恳地分析,竟是对自己的步步引导,暗暗劝谏,这孝顺孩子一直在多么委婉地做着努力。 主动地挑起如此危重的担子,主动地选择兄弟并肩作战,他做了多么充足的准备,又是多么地充满自信。 一直还在担心孩子那么年轻,无法决断主事,可是转折的一天终会来临。 心中不由感慨地深叹了一声。 孩子们终究会长大,他们会选择好自己愿意承担的未来…… 再看向太子,他知道自己此时更应该感到欣慰,因为皇室家族之中能有如此亲密无间的兄弟情是多么难能可贵。 皇帝长吁一声。 “不过……”太子还有些顾虑,面露难色,“父皇,母后那边……” 皇帝一皱眉:“难道她想让武儿一辈子玩鹰斗鸟吗?” 太子默默笑了笑,看来在政事面前,父皇还是自认可以把握局面的。 “他现在在哪儿?又去猎场了?” 一般皇子被封为诸侯王之后不会留在京城,而是前往分封地居住并执掌一国之政,称为“就国”,然后再每隔三或五年回京朝请一次。 但是,这一位却很特殊,皇后三天两头召他回来,而且一来就是一年半载地不走了,天下人也都知道,对于梁王刘武,根本就没有什么就不就国之说。 而所谓的皇后让他陪在身边,其实只是想让他过得惬意一些、舒适一些,他留在京城的时日,或者在自己的府邸或者留宿宫中,或者走马狩猎或者欢宴斗兽,随其所愿从无限制。 如果盘点当今天下哪一位诸侯王最有权势,可能不一定得到答案,但若是问起哪位诸侯王最得宠爱最逍遥自在,那又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回父皇,”太子知道父亲着急召见,好在阿武正在宫中,“今日……母后好像请了冯将军的女儿进宫赏花,让他陪同。” 皇帝紧皱的眉头一挑,一脸的乌云中竟流露出一丝佯怒:“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母后还搞这些小儿女事……而且还总是屡战屡败……” 太子以无奈地一笑回应,如果不是情势危急,父皇的脸色可能会更加柔和,就如今日的好天气。 今天的天气的确不错,是适合狩猎的好天气,也是适合赏花的好天气。 第九章 小鹰 绕过皇宫后园的几个长廊,一名身姿袅袅的女子走在奴婢侍卫之间,在煦风吹送下,她的衣袂欢快地扬起,一路轻|盈。 身后的婢女阿慧见她这种步伐,顿时忧心重重——少主人这是把主人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贴近少女:“少主人……” 冯雁来心中正是雀跃又害羞,虽然皇后只是说让她来采几株鲜花为椒房殿添点儿春意,但是她早被告知,会在后园“偶遇”梁王。 本来她也不好意思,想让进宫向皇后请安的馆陶公主一同前来,但公主却因府内有事,不得不先行离开。 没有人陪伴,她的心中倍加忐忑,但同时也生出更强烈的憧憬。 这个时候阿慧要说的话一定是她不爱听的,但是少女的娇羞却让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与前面带路的宫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少主人,”阿慧低声道:“梁王殿下集天家宠爱于一身,骄贵率性,虽然皇后让您不必拘谨,但是,您一定要谨慎啊……” 冯雁来嘴角挑出一个微笑,也低声道:“如果梁王那么喜欢谨慎的女子,就不会把畏首畏尾的赵琳引到水塘里了。” 想起探望赵琳时她那受惊的样子,冯雁来的笑意不由加深。 “少主人!” 少女收敛了一下笑纹,安抚的语气道:“我不会那么无能的——梁王这种天之骄子,一定要有人制服他!” “这!”阿慧大吃一惊,“您这样不听主人的话,我回去怎么交代呀!” “你没听皇后对公主说,她就希望有人替她管管这个小儿子,如果这是客套话,她自会为梁王选一个老实的女子,怎么还会选中我这种胆大妄为名声在外的呢。”冯雁来斜目看着满脸担忧的阿慧笑了笑,眼中闪闪发亮,“到时候我会让阿翁阿母知道,我可不是徒有其表,我是遇强则强!” 说着,她昂首挺胸端正双臂,随前面的宫人轻步前行。 阿慧焦急地跺了一下脚,跟上前去不死心地又道:“少主人,听说梁王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招数,不用亲自动手便能让人吓得魂飞魄散,您可要小心!” “哼,当然,他又不是傻|子,才不会直接对人动手呢。”她目不斜视——那,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阿慧手脚冰凉,心肝儿发颤。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内侍姚安和侍卫展肃两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是奉命前来“护卫”冯家女郎游园的。 虽然与她们主仆之间隔得挺远,但是,展肃是个练武之人,听觉自然不在话下,而姚安本身干的就是耳聪目明的活儿,两人早已把她们的对话听得八|九不离十。 没错,梁王殿下可从来不会对人动手,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啊,世上一切美好已经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只能是先贤的逍遥向往中的那位神人,他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他形仪高贵俊逸翩翩,他轻轻一笑便能解人间疵疠,他挥挥衣袖便会拂来万千温情,每每望之令人不由神往……但是,他不喜欢的人可不会有这种荣幸,只怕再想起梁王都是恶梦。 赵氏那一次,只是让她听了一个精彩的动物故事,又让她看到一根蠕动的绳子,她就掉到了水里。 不知道她怕绳子的病会不会落下十年,但是那响彻云霄的尖叫声在宫里可是传了许久。 这一次,对于性情蛮悍的冯氏,梁王当然不会只让她游离在故事之外了。 而且,馆陶公主哪里是府中有事,她的离开可是对同胞亲弟非常了解的最好证明,这一点深意,想必冯女郎日后多回忆回忆才能明白吧。 姚安和展肃对视的目光中道出了同样一句话——冯家女郎,自求多福吧。 大家都自求多福吧,姚安向展肃暗送了一个拱揖。 要说这汉宫后园,果真是美轮美奂,庄严的亭阁雕画精妙、雍雅大气,奇石、流水、苍树、梅枝灵动地穿梭点缀在古韵回廊之间,一眼望去美不胜收。 但冯雁来的心思并不在这园中景致,她微微扫目望去,却未见一个人影。 难道这就是梁王给她的下马威?太小看她了吧。 心中一声轻笑,面上露出高傲的冷视。 婢女侍卫一言不发,恭敬地分立在青石小路两边。 冯雁来走近石山下的几案,大方地坐下,淡定地随手拿起果盘中的大荔枣送到唇边——只等一刻,不来的是胆小鬼。 突然,山上传来一阵异响,是一连串似有似无的轻脆脚步声。 冯雁来猛的一抬头,却看见在山上亭栏处,有一只健硕的小鹰正踱来踱去,它锋利的硬爪击打着木板发出“哒哒”的声响。 冯雁来有些奇怪地盯着它。 那小鹰见冯雁来看过来,钩嘴一张一合,竟然说了话:“见到本王,怎么不懂得谦卑呢?”声音干哑聒噪。 冯雁来先是一愣,难道鹰也能像鹦鹉一样学说人话? 但她再仔细看去,只见那小鹰的嘴还是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而且两只脚上各有一条丝绳。 原来是有人在亭中牵引…… 她顿时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气不打一处来,梁王不见她也就罢了,却放了这么一个小东西在这装神弄鬼耀武扬威地羞辱人—— 当我是傻|子还是憨子?! 顺势将手中的半个枣向小鹰扔了出去,更厉声吩咐道:“来人,把它给我打下来!” 阿慧还没来得及劝阻…… “使不得,使不得!”姚安已慌忙上前阻拦,“冯女郎,这是梁王殿下最喜爱的宝贝儿——华犀,它与殿下朝夕相处,学了殿下的脾气,您可千万别跟它一般见识啊。” 冯雁来蔑睨地扫了一下姚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是吗?这学的可真像呀,都说人话了,我倒要看看它还学了什么!”想骗我?!她不再看姚安,怒喝道,“来呀,给我打!” 说着,她自己又拿起一个果子扔了过去,眼睛直盯向小鹰。 姚安显然吓坏了,不知所措地抖动着嘴唇,原本就白净的脸几乎已经没了血色。 展肃等侍卫却一动不动,警戒着全场。 阿慧不想让动静闹大,也不敢激烈阻拦,贴着冯雁来的身边急切地连连道:“少主人,小心,小心哪……” 冯雁来带来的其他小婢不得不听命,她们拿起盘中果子纷纷向亭子投去,但是她们听了姚安的话哪还敢真的打中,各色红红绿绿的果子在空中乱飞,却都砸不到亭中。 那小鹰在木板上甚是悠闲,踱来踱去的,偶尔跳跃一下,嘴里居然还欢快地冒着:“打不着!打不着!”竟像游戏一般。 冯雁来听在耳中,只当作挑衅,气愤飙升:“上去把它抓下来!” 几个婢子畏畏缩缩地攀向假山,相携而上。 小鹰一见,眼神变得有些精神,“呼”地展开翅膀,先是一个高飞接着便向他们冲下来。 冯雁来吃了一惊,不是拴的绳子吗? 再见那丝绳,竟是装饰的缎带! 她心中又一惊,难道这是诱自己出手的设计?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有些害怕了,就算她再怎么生气,也不敢真的伤了这只鹰,最多只是吓唬吓唬它;但是这只鹰生起气来,可不会懂得分寸不伤害她。 而且,若理论起来,梁王会说是她肆无忌惮的行为激怒了这只小鹰,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这便是梁王的打算! 此时,那小鹰已经俯冲下来,长翅带起劲风猛然一个拂掠,已经登上石阶的奴婢纷纷跌落,哀叫不断。 小鹰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低旋半周,又直冲向冯雁来。 阿慧拦在冯雁来的身前,大叫着:“保护少主人!” 但是鹰翅斜扫而来,阿慧的眼前突然一黑,“啊”,捂着眼睛直接摔倒在地。 阿慧不再是她的屏障,冯雁来不由自主地和小鹰对视了一眼,当场愣得说不出话,那尖利的钩嘴、炯冷的眼睛,一副恶狠狠的嘴脸,和刚才的嬉戏之态完全不一样! 难道这小鹰会做表情,还是她吓出了错觉? 冯雁来有些恍惚,竟愿意相信之前的人话真的是它说的,以期它能守一点儿人的规矩。 但是鹰头却逼视着她越来越近,她连连后退,手上慌乱地舞起学过的招式,却发现毫无用处,不由得颤声大叫:“快来人!快来人!” 一直静立一侧的展肃飞速迎上前来,跳起的肩膀正迎上钩嘴。 “嘶——” “啊!”冯雁来大叫起来,那大鹰竟然硬生生撕掉了展肃肩上的肉,叼向远方。 “啊。”展肃一声痛叫跌在地上。 冯雁来的心卡在了嗓子眼儿,手足不知何处,眼里也不知不觉蒙上了泪水,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待大鹰两三口吞了那块肉,在空中伸展了一圈又飞下来,飞速不快却直奔冯雁来。 冯雁来大叫着转头就跑。 “咚——” 她不知道自己早已退到了长廊边,转过头正中梁柱,晕了。 奴婢们趔趄着拥上前:“少主人,少主人!” …… 展肃悄然站起身,扶起一直坐在地上的姚安。 姚安看着他叹口气:“唉,我也五十多了,不能总这么折腾。” 展肃没有说话,扶他站稳,眼睛眨了眨——也没见你反对呀…… 姚安看看展肃的肩膀,有些惊讶:“没有注血?” “殿下说不能让血花四溅,脏了还要擦拭花园……”展肃低声道。 …… 万里晴空,一声长啸 胜利完成任务的小鹰在天空中快乐的翱翔,似邀功般向主人展示。 一个傲逸的身影看到它的样子,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翩然迈上宣室殿门前的台阶。 “父皇,他来了——”听到门外迎接的声音,太子看了看皇帝。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千秋长安。” “参见太子。” “平身。” 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太子知道他又顺利摆平了一次。 不过就算是往常,在父皇的威仪前也不能随意打趣,何况今日,所以太子没说什么,只是与弟弟对视一笑,然后将他引向他们父皇的方向。 刘武已感受到皇帝这边完全不同的气氛,笑意未变,但眸中却一闪。 看来刚刚在这里皇兄是为他铺好了上半场,这下半场是要看他自己的了…… 心中一动,他再次跪拜,向皇帝正色道:“父皇,儿臣领旨。” 皇帝本是忧心忡忡,看着他不知愁的样子心中正多了几分担心几分犹豫,但他突然的一拜,不由吃了一惊:“领什么旨?” 刘武扬起笑脸,眨眨眼柔声道:“父皇,您平日见到儿臣就头疼——” 听他说了这么一句,皇帝紧紧皱起眉头,声音不大地道:“夸张……” 这个小儿子,小时候是聪明又温顺的,皇后初患眼疾的时候甚为慌恐,就是他一直贴心地守在身边,不到十岁的孩童竟能体察患痛之苦,用他无微不至的照顾给了皇后莫大的安慰。 但可能是溺爱的结果,这几年他在外面却变得骄横狂纵,一开始皇帝认为,作为皇子有些威势也好,所以并没有严厉苛责他,但是,太后宠爱、皇后宠爱、太子宠爱,没有人对他加以指正,也没有人再能对他有所节制,所以这个重任便由皇帝自己担了下来,虽然他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走上仗势渐恶之途,但他发现了苗头必须及时规正,于是,他对刘武的脸色就越来越严肃。 “父皇可是甚少在这个时辰召见儿臣的……”刘武笑了笑继续道,“边境出了大事,而您与皇兄详谈后命儿臣过来,想必父皇担心朝中官员墨守成规,特命跳脱的儿臣来破这个困局。” 被刘武猜中了原委,皇帝却正色道:“你这是小聪明,案件侦办需要的可是深谋远虑,此事尚有多重未知隐情,非同小可。” 刘武目光闪动:“父皇是担心局面对大汉越来越不利?” “不只是担心,”太子向他说明,“父皇已接到代国密奏,有人看到私出兵马,怀疑中尉李遵诚便是致匈奴使团失踪的幕后真凶。” 刘武初次听到此消息,沉静下来,眼中眸色渐渐变深,宛如墨玉。 半晌,他恢复如常,抬起头:“父皇,使团失踪固然惊天动地,但是,对于我们大汉来说,并不一定必须先破此案……李遵诚是父皇亲派,必不会行径脱轨,只要证实他被冤枉不让匈奴握有口实便是……”说到这里,他又微微一笑,“其实退一步来讲,这些年匈奴一族没有借口也时常会侵扰掠夺,只是我们大汉无心吞没他们那些荒蛮之地,所以才容忍它的小动作,如果真正打起来还不一定谁赢谁输呢。” 皇帝看着他轻抚胡须:“你倒是看得通透……”这算是肯定了。 “呵呵,这些都是皇兄所言。” 听到这一句“皇兄所言”,皇帝的心立刻被融得软软的,同时又涌起一种难以言明的心疼。 虽然他知道这个小儿子所展示的聪明才智超过常人,但可能是一直成长在宠爱之中,这样的孩子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从来不需要防范什么,也从来不需要考虑取舍和争夺,自然无法练就生存于世所需的任何城府和心机。 像这种在皇帝面前得宠的好机会,他却轻易地送给了兄长…… 他知道担下这个任务的意义吗,他知道他将要迎战怎样复杂的诡谲之局吗…… 太子这边轻声笑道:“我的语气可没有你那么大胆。” “上有父兄,小儿子的胆子自然可以大一些。” 皇帝不能再看他,担心自己流露过多的情绪,转向太子:“你们主战?” 太子恭谨地回道:“不,我们当然尊崇父皇的治邦之策——不想战,但不怕战。” 皇帝点点头,又转过头正色问刘武:“如果派你去代国密查,知道最需要注意什么吗?” 太子听到皇帝的问题,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这是一道难题,如果说需要注意之事、需要谋划之事,实在繁多且件件严峻,但是,哪一件是其中重中之重,就要看答题者的思路了,而这思路代表着答题者的深度,更关系到会不会影响父皇的决定。 还未起身的刘武却不假思索地脆声回道:“知道——”然后,他瞬间一脸深沉,学着父亲的语气,“——切莫张扬。” 旋即又笑着轻声道:“如果被发现了,我便说自己是偷偷跑去打猎的,再回来接受父皇的责罚。” 看着他的花式变脸,皇帝凝着的气息没有放松丝毫,眼中忧虑轻转,不知这决定会不会让自己后悔。 太子在一边却微微笑着,这一点回答的确是重中之重,不过,是他刘武的重中之重。 皇帝又认真地看了看两个儿子,最终缓缓叹了口气。 如果别人看到这一幕,也许会产生误会,把弟弟送上了前线,兄长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皇帝知道自己的两个孩子,刘启正是把刘武的安危扛在了肩上,并决定全力负责到底。 那个笑容里有支持,有赞许,更有并肩战斗的决心。 赴险攻坚在即,兄弟二人的笑容正组成了一幅意气风发,跃跃欲试的画面。 老父亲的心中虽然一直会这样忐忑下去,但是君主的明睿与期待让他的双手已慎重地合起案上锦布。 若是遣派刘武作为暗使,便不可能使用这种写有姓名的密旨了。 第十章 东直令(1) 出了未央宫沿着华阳街一直向北,大约五里之处便是太子|宫。 单独面对刘武,太子一贯的温然微笑不复存在,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着他此时最真实的忧虑与凝重。 但刘武却没有受到多少感染,依然笑颜灿烂,言谈更是不加多思的轻松,仿佛他所要去的地方就是兄长新送给他的一片猎场。 刘启知道多半出征人对送行者的安慰也是如此模样,不是没有叮嘱的话,只是其中之意已在兄弟二人的眼里转了几个来回,最终太子缓下表情,拍了拍刘武的肩膀,似果断地告别,目光中的意味却有些深长…… “殿下,晁大人求见。”门外一声禀报。 本来沉重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晁错原是太子家令,因多次上诉治边之策深受皇帝赞许,已升任中大夫,但作为太子曾经的心腹家臣,仍时常会在太子|宫中走动,刘启曾对他说来访不必通报,但他一直循规蹈矩、克己自律,甚至对宫|内侍从也是一如既往的客气,不过,这种治世大家所持的风度好像在某个人面前却会例外…… 太子看了刘武一眼,脸上已是一个柔和又无奈的笑容,抬手向屏风一侧指了指,示意他可以从后殿先走。 如果是平时,观赏一下他们二人斗上一斗倒是乐趣,可是现在刘武需要的是心无旁鹜。 但是很显然,刘武并不这么想,只见他的眼中已露出好像发现猎物一般的光芒,嘴角的笑容也不掩饰地漾出狡黠,双手轻抬理了理衣襟,随即潇洒一背,迎向门外。 太子哑然,转身笑着吩咐道:“有请。” 一直立于不远处的内侍翟奉昱听令而动。 晁错进入书房,扫了一眼,除了迎在门口的太子内侍,再无其他奴婢,想必该安排的事都已经安排完毕,他眸色一沉,倒没了进门之前的急切,端肃地上前见礼:“参见太子殿下、梁王殿下。” “先生免礼。”太子温和地道。 晁错起身,却正对上腰背拔得笔直的刘武,不禁一愣。 上一次见到梁王,因为不满他的举止,委婉地劝他多读些经史书文,以修身慎行,但看他现在的样子,却是“慎重”地要蓄势待发了。 虽然奴仆们准备远赴千里的行装需要些时间,可是,他此时身负何等急难重责,难道这一点点间隙他还要来一场孩子气的挑战?! 晁错压住气息,余光看了看太子。 而太子此时就像明知孩子在淘气,却根本没觉得有何不妥的家中长者,不仅毫无阻拦之意,更是一副等着看孩子表演的忍俊模样。 “先生——”刘武上前,虽是笑着,却无比正式。 晁错压下眼底滑过的一丝黯沉,转向梁王,似应战一般沉稳地答一声:“殿下——” 梁王一笑,朗声道:“本王听闻先生年少时师从法家先者,造诣非浅……”这并不是新闻,晁错不置可否,“还听说,先生奉皇命跟随伏先生学习《尚书》,已是儒门嫡传大家……” “不敢。” 儒家、法家是诸子百家中影响频深的两大学派,而二者的本质与方略截然不同,也为此相争了数百年,能深谙两学并将其融会贯通于治世之道者,当今天下,除了晁错恐怕还没有第二人。 “所以本王最近常看的都是……鬼谷的纵横捭阖,想请教先生一二。” 晁错差点儿被自己提起的一口气噎住,暗暗咬了咬牙才保持住仪态:“殿下客气,某不敢当,若有疑难,可相谈相长。” 太子在一边却呵呵笑着摇了摇头:“阿武,看来你对先生的了解还不够深刻啊……” 梁王倒仍是信心满满,仿佛能掌控全局一般挑着眉道:“我当然知道先生可不仅仅是两学大家,先生的文章承继的正是鬼谷弟子,众战国策士的纵横之气,力道遒劲、气势磅礴,不过……”他转向晁错,面露明显的难色,“……正是拜读了先生的大作,才有些疑虑。” “哦?”晁错长须微动。 “先生文中引用鬼谷所言,说是审查一个人的虚实,一个人的意志,要‘随其嗜欲’……” “如何?”晁错一身学者风骨,对确实的学术探讨从来都十分在意。 “应为……‘随其不欲’。”梁王轻描淡写地道。 不可能——晁错的第一反应是反驳,这种说法他从未听过见过,但是转念再一细思,却有些吃惊。 没错,如果要考察判断一个人的有无与虚实,仅从他所表现出来的嗜好入手怎能确定即是其真实意图?而如果从他绝对不可能做的事进行推测,倒有可能探得一二。 这样截然不同的一字之差,表明的观人之术可是不一样的境界,而后者使用的反证,更象鬼谷的手法与深度。 他有些犹豫了,是自己记错了,还是考据之本并非正宗? 梁王压住嘴角的笑意,眼睛看着晁错一眨一眨,等了半天,见先生一直语塞:“奉昱——”召唤内侍,“有空把太子的《鬼谷子》拿来给晁先生品鉴一下。” “诺。”翟奉昱应下。 转回身,语气深沉:“一直承蒙先生赐教,本王受益匪浅。” “这……” 看到晁错的脸上有些发红,好像认了真,梁王有些想跑。 如果让老人家知道只要有胆,敢把太子古简上的字划掉重刻就能赢一局,以他肝火旺|盛的体质,只怕会气得吐血。 梁王转向太子:“皇兄,小弟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太子的笑意有些加深,目送他飞出的身影。 回头看向晁错,发现他仍在不适当中,太子笑言:“先生,阿武的问题一定是在学识之外,您莫当真。” 不过太子也知道,刘武与晁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晁错因为家境原因,幼年时便刻苦务实,形成了刚直端谨的性情,所以不会理解刘武这般贵公子的少年心性,也就不可能释怀地欣赏他的玩笑了。 而晁错也的确想以后查遍简籍来印证这一个字,但此时他却只是随口应了一下,即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卷递给太子。 太子接在手里,展开之后极快地上下扫视一眼,其实不用再细看,已知其上内容。 他折起布帛,放在几案上。 晁错面有愧色地道:“殿下,是臣等失职,送来晚了。” “不怪他们,”太子仍是一脸平和,“一定是钟崐写下封禁令的同时便送信至京,我们的人还要辨清查实,所以消息自然会慢一步……他别的不行,坑害他人不留口实这种事是极为擅长的。” 晁错面色微沉:“刚刚……陛下已同殿下商定,派了梁王去代国密查此案?” “是……”刘启的声音不大,他知道,晁错此言并不是真的提问,只是一种委婉的表达。 刘武这个人选不可能是父皇主动提出,只能是自己的全力说服,这一点晁错一定已经猜到。 虽然是因为没有来得及与他商议,但是独自做了这么重大的决定,太子仍有些歉意,看向他温和地道:“先生应知我意。” “是……”晁错叹了叹,“这几年诸侯王肆意壮大,偏偏陛下仁慈,对王侯的管制并不严苛,所以殿下只能暗中蓄势以待。而李遵诚被禁,仅凭他被安置在代国便能实现必要的牵制与震慑,您就不会放弃他;更何况虽然他与您没有往来,也不自认属于太子一脉,但别人不会这么看,全力救助这位旧属,才不会寒了天下英雄对太子贤德的景仰之心……所以,您势必会向陛下争取遣派之人。可是……” 晁错有些犹豫。 太子知道,这位自己一直视为老师的臣属从来都是直爽之人,尤其在自己面前,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诚,此时不是不说,只是他想说的话需要斟酌。 “殿下,梁王四年前去吴国能组织人马,施巧计探得吴王装病不朝,其机智与谋略已经超过我们当时所派之人,相信他此次也会竭心尽智,可是……”晁错的目光深邃,语气压沉,“代地的复杂远超吴国,除去毗邻匈奴,单境内就有诸多势力,封地交错的王国侯国、汇集各地的商团巨贾,还有各国隐藏的暗探人马,更有意图不明的偏隅组织……我们探查这么多年也未得其全貌,实在深不可测……” 刘启点点头。 虽有认同之意,但晁错知道,太子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有所指。 太子在其他所有事务上一直持高世之智,只有关系到这位弟弟的时候却有些含糊。 看着年轻的储君,晁错又道:“臣当然担心梁王的安危,但两位上殿既能决定让梁王前往,必定会护他万全。所以臣更担心的是——梁王会被利用……” 太子看向晁错,眸色微微加深,但面容上却更有暖意,语气极其柔和:“我知道先生从来都是棋落一子预看三步,您的这份担心是为我着想,不过,我们同父同母的兄弟,相互之间的感情您还不清楚吗?!” 晁错眉头蹙紧:“绒羽少年生性未定,家人的宠溺并不能笃定他一定会回馈对等的忠诚……这一次得到皇帝重用,为了探明他的心志、衡量他的价值,多少路人马又会用上多少种方法?殿下心中的至亲至信,在别人眼中却只会被视为未来无限的出山猛虎啊……” 听了这番语重心长,太子并没有露出晁错所期待的深思,而且,可能觉得这样的比喻很是可爱,他反而呵呵地笑了笑:“我还送给这只小老虎一双翅膀呢……” 晁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太子笑而不答,身后的翟奉昱一脸无奈地将几案上玄黑的檀木盒捧起,上前两三步,打开盒盖递进晁错的视线。 第十一章 东直令(2) 晁错一眼扫过,只见盒中五块令牌的位置,只剩下两块。 他大吃一惊:“殿下,您把东直令给了梁王!” 太子点点头,柔声道:“这么危险又无功的事,如果没有东直班为阿武保驾护航,父皇最终怎么会同意选派他去呢……” 晁错可没有太子那么气定神闲,他急道:“东直班是您的底牌,就这么向梁王和盘托出,毫不设防吗?”他极力克制住心中焦急,语气拉长,“殿下,您可记得我们曾深谈过,人之本性中哪一点最容易被利用?” 答案很简单,只在太子的唇边,但是,他知道晁错并不是想要一个直白的答案,而是想让自己因这个答案能重新思考与弟弟的相处方式。 “其实,那时我便是在提醒殿下……”见太子仍犹豫,晁错又道,“在您和陛下眼中,梁王只是有些淘气得可爱吧,殿下可知,多一份宠溺就会少发现九分不当,这几年东直班呈到殿下眼前的梁王越矩之事还少吗?姑且不论他的任性与张狂,只说他在梁国营建梁园,集结之人已达上万之众,表面上都是些写文章评时政的文人,可实际上这些人有的武艺不凡、有的精通谋策,甚至其中还有人涉及地下买卖……平日帝后对他的赏赐已是举国之多,他还做这些,何为?” 若大书房静寂了半刻。 一直默无声息的翟奉昱深揖上前,轻声道:“刚刚梁王借查案之名,还要走了太子殿下的楼兰玉腰带。” 很多人都知道,刘武贪财,刘启这个兄长却异常节俭。 翟奉昱一直主管太子财物最为清楚,他常为太子委屈却不得申诉之机。 这一丝一毫的物件梁王都在掠夺,这一丝一毫的机会梁王都不放过! 晁错眼中有些深痛地看向太子:“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他的贪婪之性吗……梁王殿下已集天下之盛,只差权力……东直班可是殿下您多年的心血啊……” 刘启看了看深陷痛惜而不能自拔的二人,叹了一声,淡淡地对晁错道:“先生不必深忧,其实凡事也都有两面……阿武可以调用东直班,但反过来,却因为与东直班共同行|事,也会一直在我们的监控之下,不是吗?” 晁错一怔,脸上的激动突然有些凝滞。 他知道这是太子为了宽慰身边人而找出的理由,并非他的真心意思,但这个理由竟是成立的! 见老师并没有反对,刘启又轻松地道:“东直班是暗探,不是兵马,所行|事项皆可控,我对先生主管的东直班可是十分有信心的,阿武的东直令总敌不过先生的总令牌吧。” “是……”晁错的神情已缓和下来。 “而且……”刘启又缓缓道,“先生不觉得,此次安排对东直班也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吗?” 晁错不明。 “当初因为太后感念臣民,碍于救济民间疾苦却无衙属专用,父皇建立东直班,本来直接受命于太后东宫,但皇祖母渐渐年迈,便交予我打理,父皇也予以支持且从不过问,这是长辈们对我的信任。 “这几年在先生帮助下,东直班发展壮大得极快,他们也不再主司赈济之事……父皇这次让我们兄弟联手查案,而且不再调回肖缜帮忙,很明显,父皇非常清楚,东直班已不再是他配备时的规模与职能……父皇这一次如此安排是间接承认了东直班的暗探之职,岂不是在为东直班正名?!” 晁错震惊,确是如此,从此东直班行暗事便名正言顺了! 这是他一直想做却未敢做的事,毕竟被授予最高探查权限会分走不少监察讯狱之权,而且管控不当还有可能被滥用,他拿捏不准陛下治掌天下的布局中是否会准允这样的组织存在。 眼前的年轻人,多年前还在自己的膝前诵读,几经历练成长,现在思虑之广之深,切入之及时之准确,竟连自己都只能自叹不如。 自己一直在想如何措辞谏言才能达成此事,但从未想过,太子以儿子的立场在危急关头分担父亲的重任,竟是最为恰当的处理。 世人只道太子温和又孝顺,只有如他一般深知太子的人才知道,那是年轻储君身上难得的谨慎与智慧。 此际太子却向他欠身一礼:“我还要感谢先生的谋划和部署……东直班能在父王的默许下成长至今,皆是因为先生把东直班的战略位置确定得宜,能够成为官衙的有力补充却从未越矩。” 晁错忙恭肃相回:“殿下谬赞了……少府探查应令而动,内史立案只在京畿重地,这是旧行机构之漏,很多官员已有认识,再加上李遵诚当初组建强武人马,为东直班打下坚实基础……而陛下的认可,关键之处还是殿下的温厚心性,陛下相信殿下绝不会任用权势做出失德害公之事。” 想起刚才在宣室殿父皇让自己不要过分仁慈,刘启不禁又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着叹道:“如果父皇知道我这般暗自绸缪,会不会伤心难过呢?” “陛下维护的是当世太平,而殿下您谋求的是江山永固,殿下一心为大汉天下,筹谋深远、韬略在胸,陛下若知晓,也一定以有太子如斯而自豪。”晁错诚恳地宽慰。 “其实位极于我,为臣为子,还能有什么所求,只要不落埋怨,心愿足亦。” 晁错眼帘微垂了一下,想到除皇帝之外,还有另一位太子所在意的上殿至亲,道:“刚刚,梁王是去向皇后辞行吧……皇后虽然清恙在身久居后宫,但对政事颇具锐察,一定知道此行利害,殿下是担心娘娘对此事会有滞碍?” 太子笑笑:“也许今日母后已经阻拦过了,不过,阿武也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母后,其实……无论阿武请求什么,母后到最后都会应允,”说到此处,太子一声苦笑,“只不过,我又要挨骂了……” 以刘武为暗使,皇后一定也猜得出普天之下唯一可能的提议者。 看到刘启脸上仍带着笑意,晁错知道太子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不过他却没有附和,只希望太子所相信的亲情一直都能安守它的本份,不会跳出圈外。 第十二章 三只飞虫(1) 从长安到代都,既有山路又有水路,尤其在黄河口横渡还需要配合天气,无论梁王一行多么马快鞭急,这样漫长又艰难的行程也不可能随心意一蹴而就。 但有些事情却正是要在他到达之前进行…… 几日风雨留下了难得的清爽,于是,钟崐送来了一个寂静的夜晚。 一般这样夜深的时候,李遵诚会遣走奴仆,芸琬也会安排好女儿然后回到他的身边帮忙,他们静静地做着手上的事,就算外面的守卫和喧嚣时刻在提醒着现在的境况,以夫妇二人的性情,也营造出了岁月静好的样子。 忽然,李遵诚停下手中的笔,一动不动。 芸琬看向他,不禁眸光流转,也放开指间韦绳,让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太安静了…… 屋内屋外同样的悄无声息。 半晌,芸琬微颤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夫君不必太担心,阿翁知道分寸,他和兄长们不会贸然行|事。” 一句安慰,却让两个人更加心沉重重。 本来宵禁后出现之人就是犯科,更何况擅入禁地,更何况私通嫌犯。 自封禁以来,钟崐从未派人进行讯问,而李遵诚也从未就此提出过任何诉求,尽管双方不能完全猜中彼此的打算,但他们都相当清楚,这场以明面案件为导火索的二人暗战已进入交锋状态。 这几日,一到夜里李宅周围便会灯火通明,巡查人马的声音是一批接着一批,严密布控会让外面的某些人心中焦急,而钟崐知道越焦急就越容易犯错、越容易铤而走险。 而今日的改变恰似为已经积满的等待开了一道口子,明显是个陷阱,却也是在公告——这是难得的机会,敢不敢一试,就要看你们的胆量与情份了。 突然安静的夜晚,几乎是钟崐送给李遵诚的一步明棋,但李遵诚此刻却没有招架之力。 他收回倾听,沉凝片刻稳了稳心绪,低声道:“我这一生虽尽了力却亏欠了很多人,亏欠最多的当然是你……但是现在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却仍然是你……如果我有不测,你可以一切用我作借口,极尽所能为这次受了牵连的人澄清……”他没有抬头,言辞虽然像平日下达军令一般清晰,但语气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哀伤,“不要让我这一世无以复加的愧疚更深重……” 凝望着他,芸琬的眸光蒙上一层湿|润。 一生追求尽忠职守、一生从不会让自己责内之事半途而废的将军此时准备接受了这满是苍夷的结局,而且,用他最珍视、也是唯一留存的名声去为他人脱罪,这是他最后的“责无旁贷”吧。 其实,这么多天芸琬无论手上有多么忙碌,却也无法阻止脑海中的纷乱,她曾想过,人生终点将至的时刻,相伴了十五年的人会和自己谈些什么,是前情往事,还是今生抱憾?而现下李遵诚的这番话,却让她带着汗颜感到最深切的心痛。 不过,她又能如何回应呢? 兵临城下,此时的将军所需要的不会是安慰与共殇,他需要的是一个死能相伴、生能忠事的坚强战友。 他把她当作这样的战友,她也必将成为他这样的战友,只是,她此刻却无法坚强,无法控制眼泪不让它涌落…… 二人都没有再言语,只是百种思绪和千般情感拉回到现实,最终都变成期盼着这个夜晚的过去,仿佛只要过去,就可以躲过什么。 院落之外,夜色静谧如江中秋水,连日的北风也停了招摇,躲进道间树丛,好似想偷听这黑夜中的隐秘。 远处一声野猫闲叫,划破墨空,更为这夜幕添加了一丝诡异。 守在李宅四周的兵将今日接到了新的命令,定岗警戒与巡逻监查都进行了重新部署,火把也严格由领队负责,这与前几日非常不同,暗夜之中,他们的紧张感也莫名加剧。 不过,却果然有了异响。 与李宅相邻的院落围墙上,一个柔软的身影轻轻地飘落而下,又蹑手蹑脚的冲着兵将慢慢行来,两只暗蓝色的眼睛发出幽冷的光芒。 守在后门的兵将同时看清,原来是一只不知死活暗夜游走的小野猫。 可能对静止的事物不太敏感,虽然已近在侍卫咫尺,但它狭长的猫身仍步步前驱,越来越近时才发现它的小鼻子正在不断地耸动,好像是嗅到了什么对它胃口的食物。 猫爪即将落在一个守卫的脚前,那守卫将手中刀戟一动,“喝!”小猫立马惊跳着转身就跑。 守夜无聊,这一幕倒还挺有趣。 猫儿跑了几步没有听到接续的响动,又停了下来转回小脑袋看向兵将的位置,刚刚的兵将又拉动刀戟,做出一个凶猛的恶扑架式,“嗖——”这一次小猫一下子窜到了夜幕深处,再也看不到它的踪影。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权且借机缓缓心神,继续警戒周遭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尽管兵将们收回了全部注意力,但他们仍然没有发觉此时与之前已经有了稍许不同。 刚刚小猫驻足的地方,多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硬块儿,此时它正静静地、慢慢地吐出一团团的轻雾,就如同无人在意却自行绽放着美丽的花朵。 只在一个片刻,这暗夜的黑在兵将眼前便成了灰蒙一片,其中一人伸出手想辨别一下是不是起了薄雾,一道人影却杳无声息地从对面房檐下蹿出,只一个闪跃便划过暗空飞入李宅后院。 刚越过围墙,这身影便突然一个转身攀住瓦片,直挂在墙头上。 黑影侧目扫视着院内,看准一块矮树丛边的空地,“呼”地反扑降落,但却因单腿落地失去了平衡,而它的反应也相当快速,马上用背部滚向草地,可即便如此,在这静夜之中还是留下了窸窣的声响。 外面的兵将虽然没有明确的判断,但是发现这般异常,又想到新命令的深意,便马上惊叫:“有人!” “有人进宅!” 两队人马——就像一直潜藏着专待这声惊报——突然出现。 领队是一个国字脸的大汉,一双黑亮的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骤燃的火把把他眼中的精芒隐藏了起来,但却没有藏住他嘴角的一勾冷笑。 在他的带领下,几十人纷纷点起火把,看着李宅后院的大门毫不迟疑地直接撞开闯入。 沉重的脚步声,搜查的喝令声,翻撞东西的破碎声……这夜,不再寂静。 李妟缓缓坐起身,眉头微蹙,眼中流光暗暗闪动。 计算时间,不可能是太子派遣的人已经抵达,而且,东直班暗探的行动不会引发如此响动,他们皆携有御赐腰牌,不管他们的行动目的为何,地方官属从不会探问,只会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钟崐想有小动作,也不敢在表面上如此阻挠。 那么来人便是为了李遵诚……或是自己……就要看此人的行进方向了…… 她的心中有些起伏,不由咳声骤起。 玉华和青眉挑开帷帐,又惊又怕地看着她:“少主人,您还好吧?有没有被吓到?”连连安抚顺气,其实她们自己被吓得更厉害。 院落间的小路上,李遵诚夫妇燃着灯烛,急忙向后院赶来,心中的酸楚早已被震动和忧惧所取代。 “阿翁!”迎面,在婢女陪伴下的李姿满脸泪痕,直扑向芸琬,“阿母……我怕……” 芸琬抱着她忍下眼泪,轻柔地抚着她的背:“莫怕莫怕,阿翁阿母在……”又有些急切地扶住她,“我们一起去看看你阿姊……” 汉家的院落规模上有大小之分,但格局布置大致差不多,主人起居之所一般都位于中后部,而子女的活动位置则集中在最深的后院。 闹声越来越嘈杂,闯进来的人一定自知已被发现但却没想离开,而且一直在向宅内纵深,不过引起的追兵喧闹却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好像是被逼|迫得乱了阵脚,没有办法靠近想要到达的目的地,但是,李妟却听得清楚,那乱声的中心已经慢慢兜过主人寝居转回后院…… 李妟的心绪翻滚如潮,她要知道对方是谁,要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明确现在的情势如何……一切紧迫的问题充斥在脑海之中。 想着自己正在恢复当中的体力,想着慌乱的婢子们无法阻拦成功只会出门禀报,想着闯入的守卫只管搜查还不敢对人动武……她拉住被角的手已经暗中用力,只待一个深吸便可冲出门去。 但是,她却一动未动,从床榻越过屏风看向门口的方向,悠远深邃的目光与急切的心好像并不属于一个人。 那是鏖战中一名主帅的目光,那是在纷嚣下也要判断出最佳前进之路的刀锋。 她知道,当她几经挣扎出现在门口,那狼狈的样子将给予那人多么强烈地震憾,可是,然后呢?誓死效忠的战友一定披荆斩棘地护己,再也不愿离开左右。 可是,现在最紧迫的却是——火速通知那些苦苦等待消息的人,尤其是远在千里王庭,身边已毫无帮手的那个最孤立无援的人。 深凝地眸光渐渐漫上点点晶莹,眼前的人与物已经无法分辨,拉回目光合上双眼,她卸下所有力气,软落在床榻之中。 两个婢子吓坏了,这几日少主人的病情好不容易在不断好转,不会突然间又起了变化吧?! “我去请主人来……”青眉带着哭腔哀声道。 “不用紧张……”李妟忽然睁开眼睛,拉住她的手臂,双眸之中是一片与虚弱相配的哀郁之色,“你们也知道,我的病痛现下根本无法|医治……而且,外面出了事,不要再给阿翁阿母添乱了……” “少主人……”此时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解救之法了,无论是病痛,还是封禁,李家已经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少主人也只能被任由自生自灭! “呜呜……” “我有一个办法,”在她们的哭声中,李妟稍稍提了些音调,但仍是缓言道,“你们帮我去做……” 第十三章 三只飞虫(2) “我有一个办法,”在她们的哭声中,李妟稍稍提了些音调,但仍是缓言道,“你们帮我去做……” 两个婢子抬起头,眼泪未干,却面露疑惑,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现下这个时节,院中一定有了飞虫……” 嗯?婢子们的眼睛睁得更大。 “你们去捉三只来……越大越好……”看到她们因为不明所以而不知所措,她沉下气息,叹了一声又道,“我在旧简上看过,这是一种祈命的方法,三只飞虫代表天地人三界神灵……把它们放在一个透明一些的布袋里,挂在院内的高处,如果明早它们仍然活着,便是三界神灵愿意让我活下去,愿意让我们李家安然无事;否则……” “呜呜……少主人,少主人……” 这是什么办法,这是主人曾严厉地告诫他们不能相信的鬼神之说呀,少主人怎么会把它当作救命稻草呢?! “去吧,照我说的做……” 李妟的语气虽和缓,但是眼神却露出执意,青眉看看玉华,玉华眼泪汪汪地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青眉咬咬牙转向李妟,泣道:“少主人,我去,我去……玉华陪着您。” 转身之际她抽咽着又问了一句:“少主人,是什么飞虫都行吗?” “是,什么都行,只要三只……三只飞虫,一个布袋。” “诺……” 青眉飞快地冲了出去,她也不确定到底有没有鬼神,但是,她却想尽快地抓到那些飞虫,至少它们是少主人此时的寄慰和希望。 她前脚刚离开,芸琬等人便至。 而闯入的兵将追随着黑衣人的踪迹已进了内院,他们不管方向、不管是否搜寻得到,四处乱闯乱翻,想激起黑衣人没错,但也是对李遵诚一家的肆无忌惮。 从来雪中送炭少、落井下石多,而且,在原本让他们畏惧的中尉宅第内肆虐,让他们充满了快意。 不过,这也果真让他们跟上了黑衣人的行踪,而这黑衣人也好似不简单,借着火光与黑夜交织的暗影,双手攀着高处,在栏杆、树枝间飞速纵跃,总让他们连衣角也摸不到。 兵将们也逐渐发现,有火把但不够多反而对黑衣人是一种掩护,于是,他们在宅中各处插上火把,照得院内红火冲天。 领队却在众人点火、四处搜捕之际,扫视着院内,突然嘴角一撇,擒贼先擒王,只要扣住李遵诚,在已经围得像铁桶似的宅子里再找黑衣人就是藏猫猫一样的游戏了。 他指着两名近处的兵士:“你们两个——”手指成剑,直指寝居门。 两个兵士心领神会,直接踢开主室的房门,一见没有任何人影,有些吃惊地回头看了看领队。 领队也吃了一惊,又一抬下巴指向下一间…… “咣当!” “咣当!” 加入踢房门的兵士越来越多,也很快推进至后院,终于,在李妟寝居的房门被踢开后,兵将们正看到主人一家。 李遵诚缓缓站起,正面迎视着为首的领队,仿佛这里是他最后的一块阵地,眼中露出誓死地扞卫。 两名兵士看着李遵诚的气势,退了出来,看向身后的领队。 领队却上前一步,直接用挑衅的目光迎向李遵诚。 你李遵诚已是阶下囚,还有什么威风可言? 但是,李遵诚的眼神仿佛有着一种力量,那般正肃与坚定,瞬间,领队一下子惊醒过来,他可没有得到随意处置李遵诚的命令,万一万一李遵诚被证无罪,自己岂不…… 他眸中的光泽一下子发生了变化,不再犀利,但也并非软和,而是替换成了一种问询,表现出打算从李遵诚的眼中审明夜探者何人的意思,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出于公务,毫无欺侮之念。 而他的步子终未进入室内。 院内的青眉已经与几个小奴一起捉了三只大大的、健壮的飞虫。 兵士们虽然看见了却并未阻拦,因为领队都不敢随意逼近,他们更没有必要挑起事端,只是有精明者,想要看看这些小奴婢会不会和闯入者接上头,如果发现了可是大功一件,于是目光追逐着他们的行动。 青眉把飞虫放进准备好的布袋,怕它们受锢,还特意选了大大的一个。 而此时,在李妟寝居左侧杂房的瓦檐下,一道暗影向前探了两寸。 一见主人家奔向的寝居已被围个水泄不通,而院落四处都是扫动的兵士,那双黑亮的眼睛泛起焦灼的眸光。 但是,突然有一个小身影逆向而行,急步地跑到靠近院门的大树,在树枝的暗影下,她踮起脚,小心地找到她能触到的最高枝桠,挂上手中物件。 之后,她跪了下来,仰望着树梢,双手合十,口中哭着念道:“保佑少主人,保佑主人,保佑大家平安无事……” 追踪的守卫看清,原来是在祈祷,轻蔑地“呲”了一声,便不再重视。 但黑衣人的目光却突地落在已经完全显露出样子的布袋上。 一只、两只、三只……布袋很大,里面挣扎蹿动的飞虫一目了然。 黑衣人的眼珠无法转动,像被魔力凝住一般,盯着那布袋内的小小身影,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不相见吗?难道不见自己就不清楚那曾昏迷不醒的病症有多严重?难道不见自己就不清楚李家遭禁所带来的是何种绝境…… 自己怎能就此离开?那孤单的病弱之躯该怎样脱身,之后又怎么可能有力量去寻找解毒之法? 但是,三只飞虫,似铁一般的命令,又似饱含情切的嘱托,是让自己放心离开,是让自己马上离开,去做她那最牵挂的事,去见她那最牵挂的人…… 缓缓转过头,遥看着近在咫尺的寝居,暗黑的身影久久未动,泪珠眨落,最后深深地看了几眼,毫无征兆地“嗖”一声,向来路直接飞去。 “在那儿!”一个眼尖的兵士大叫一声。 “呼啦啦”,火把和人群随之转向,但是他们的速度哪里跟得上,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距离却越来越远,最后只看到那身影一个纵身跃出高墙,激起外面的守卫接续追赶。 领队赶到墙边冲出后门,气极败坏地看了看,突然心中一凛,对着正在拼命前奔的兵士大呵一声:“穷寇莫追,回防!” 一众人马又“呼啦啦”地聚了回来,领队忿忿地看了一眼院门,向内又一声嘶喊:“所有人归队,加强警戒——呸!”咳出一口老痰,似泄|出愤意。 青眉跑回室内,看到围在榻前的主人们,担心是李妟的病情有所加重,直接跪到她的身前哭着禀道:“少主人,我挂好了,您一定平安无事,主人们也会平安无事!” 李妟抬起眼看着她点点头,从守卫的撤退中她已知道了结果,本以为达成目的心里可以稍微平复,但没想到压制在胸中翻滚的痛楚却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汹涌。 第十四章 感激(1) 翌日一早,青眉取下布袋,发现小飞虫还很有精神地在振动,她兴奋地跑向寝居:“少主人,活着!小飞虫都活着!少主人,您一定长命百岁!主人们也会平安无事!” 她平时声音就清脆,此时更是高亮,但绕过屏风一看到刚刚起身的李妟,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般惊扰,马上不好意思地收了声。 玉华看着她的孩子气有些无奈。 青眉的年纪比少主人还要小一些,总是毛毛躁躁的,在少主人身边已经三年还不能独当一面,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做些像是小飞虫这类无足轻重的小事。 不过,青眉的言听计从却深投少主人所好,当两个人一起冲动的时候几乎什么都会忘掉…… 幸好自己在一旁的提醒还能发挥些作用,想必女主人特意加派自己来服侍的这番苦心,少主人也是知道的。 这时青眉悄悄地吐了吐舌头,知错认罚般地上前接过她手中正在浄洗的巾帕,玉华才一扫眼中嗔怪,轻叹了一声。 不过李妟并没有像一般有威严的主人家那样露出不快,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大致了解了主仆三人的关系,看到青眉拿着巾帕上前准备为自己洗漱,满面仍是歉意,她偷偷向这小婢宽慰地笑了笑。 这个不甚灿烂的笑容却让青眉的眼神一下子闪亮起来,虽然感受到李妟的支撑还有些勉强,但昨夜那几近昏厥的疼痛却好似已不复存在——果真应了虫神的灵验——她几乎相信她的少主人一定会好起来! 其实自苏醒以来,李妟已经逐渐了解了体内的毒症,她只要保持自己的心绪不会激烈起伏,便能压制住时时的剧痛不至昏倒,而且体力的恢复并没有受到阻碍;再加上廖医工长留下的汤药,虽不能根除却可能真有些效用,让相绞的两力尚未分出胜负,自己好象还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本来她想去院中查探一下昨夜来人是否留下了线索,但是可能以为她的病情加重,芸琬早已吩咐两个婢子这几日一定要让她卧榻安养,不能随意活动。 接下来的日子,在玉华和青眉小心翼翼地侍奉下,她也果然没有再发热、再出现剧痛的模样。 而且她还另有收获,在这少女的寝居内她竟然看到了论语、兵法等书简,之前只能在暗道里偷偷阅读,现在却不需要有任何顾忌,着实让她淋漓尽致地畅读了好几番。 当然,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了真正李妟的全部知识储备。 而芸琬见她一日日好起来,在房内的一应起居活动不再虚乏气喘,也知道不能为养病而走向另一个极端,所以便准允她走出房门四处散散心,不过,此时距离那次夜探已是六日之后。 从寝居出来,通过环绕的回廊出了后院,是连着青石子路的一片园林。 顺着对那一晚喧闹声远近变换的记忆,李妟慢慢地沿途查看。 玉华和青眉曾无意间说起过,李家外庄的奴仆也皆被抓来禁在宅中,但一路走来,人数倍增的院落却未听到任何嘈杂、未见到任何混乱,看来李家虽然遭逢危难,但是奴仆的劳作与规矩却没有半点懈怠。 果然,那些可能压陷的草痕明显已经被理平,那些可能蹭落树叶的枝干也随着修整一并被剪掉,就像风暴涤荡后的峦丘沙棱,又变得井井有序而安然恬静,只是,那些可以探究的细节也同时被湮没,无法再证明有人曾经艰难地来过。 李妟缓步慢行,直到触上后院的墙壁。 她抬起双眸,柔光凝望,仿佛想从中看到那人的影像。 舍命相救,赴险而来,最后清楚地接收到自己的意思,不得不选择听令离开,这是多少年共历甘苦相携相依的默契与深情…… 眼中泛起晶莹的光泽,心中热潮不知不觉涌|向喉间堵得有些窒息,抚在墙上的手不得不握力成拳。 青眉以为她无力支撑上前搀抚,她收回手,一腔郁结难抑,不由得颤颤轻吐,惹得小婢连忙轻抚顺气。 玉华从内院寻了过来,见此情景,也急忙上前相扶:“少主人,我们回吧……” 李妟看了玉华一眼。 自成为“李妟”以来,她强烈地感受到两种身份两种生活的差异,而这些差异是她不习惯的,饮食起居不习惯,养尊处优不习惯……家人无微不致地呵护也不习惯。 但她正在改变自己隐入这种生活,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自从有记忆开始,她就被训练在不同的场合要有怎样不同的表现。 只是,有些习惯却是无法改变的。 刚刚玉华的一声请行,如果只是担心主人家的身体而劝说,她的语气未免重了一些,而她眉头的凝蹙也并非是迈进院中见到自己之后方起。 捕捉这些一般人不会在意的微小细节,她已不用刻意为之,因为为了把这种本领深刻在骨子里成为习惯,她经历了同样刻骨铭心的种种磨炼,记得仅仅观察这一项,就让她在匈奴上万匹战马中混缠了三个月。 而朋舅舅一开始并不愿意倾囊相授,他说,生活里不需要这样的本领,学得越多,学得越精,对人的思绪和内心便会了解得更多,而最后只会感到越来越多的失望,只会承载越来越深的痛苦,学会了这些,再也无法获得平凡的幸福。 她笑着回道,怎么会呢,能够得到坏人更多的内情,无论防范还是出击都能多一分胜算,而身边的亲人们,无论自己静观动观统观逆观,只会看到深深的情义与高贵的心地,看得多又学得多,自己获得的将是更多超越平凡的温暖和幸福。 她还调皮地道,朋舅舅,在您的身边,我不正是如此吗? 朋舅舅叹了口气,没有再坚持,并不是他认可了她说的话,只是因为他也知道,一个小女孩儿想要在单于父亲面前脱颖而出,必须依靠一些奇技立下奇功,这是他们长计远虑中不可或缺的关键一步。 朋舅舅…… 李妟闭了闭眼,将注意力拉回到正搀扶着自己的玉华身上。 很多时候,一个人表现异常的背后都有着强烈的原因,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微不可察。 从玉华的情绪中她已足够得出结论,一件不让李宅平静的事即将发生。 之前看到大王令她便发觉,虽然使团失踪自己还没有头绪,但是对于这场针对李遵诚的封禁,她却很可能机缘巧合地得到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不过,她并不急于验证,一方面是因为帝都人马不会那么快到达,另一方面,就是李家人,缘于爱护之心悲切之痛,还没有人向她提起与坠崖相关的任何问题。 今天的事倒是非常适合闲聊一番。 “玉华,出了什么事?”李妟淡淡一问。 玉华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之后以为是自己搀扶的手在发抖,让少主人感觉到了,旋即惊了一下:“没……没什么……” 可是她此时的不安,连青眉也看了出来,知道她刚刚是去例行禀报,怕是从前院得到了什么消息,虽然不应该徒增紧张,但青眉仍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大王又有旨令……” 帝都多路探使即将到来,钟崐怎么可能直接下达明令呢?他的手段只会更加隐蔽,之前引人入宅没有抓到什么把柄,现在若还想对宅内造成影响、可以用来诬陷勾结的,也只有另一种方法了。 “如果大王有新的旨令,家里不会这么平静,至少还要命我一起去接令,”李妟缓步前行,“现在被禁还能有什么事……不是传令……从外而入,难道是有人来看我们?” 玉华顿时怔住——少主人想得简单又天真,却是真的! 刚刚自己是从备膳间婢子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起初她并没有重视,但从同伴的议论中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如此重大的案件,钟相不查也就罢了,却竟然还能允许外人进入宅内与主人相谈,这哪里是想严谨办案,哪里还有大王令上所说的“密查”的样子?! 主人那边已经一筹莫展,恐怕正在想办法如何避开钟相的圈套,或者如此境地之下也会想一想,可以做些什么能有所转圜。 闺中的小女郎不谙时政,少主人一定想不到其中利害,但她既已猜中,再加上青眉一直求证地看着自己,玉华知道,越掩饰只会越糟糕,只希望少主人知道来者之后,不要破坏了主人的安排…… “回……回少主人,”玉华一边看着李妟的脸色一边吞吞吐吐地道,“是……靳侯夫人与秀女郎……明日要来拜访。” 青眉在玉华没有立即否认的时候,便惊讶地知道少主人的猜测是对了,而听到来人是靳家母女,她有些意外却也马上明白了玉华犹豫的原因。 当初少主人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便急着出门,想必就是要去钟家或靳家找女郎们理论,那时没有办法成行,但现在若是见了面有了机会,只怕少主人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绪又会被搅得激动不已。 她紧张地抿住双|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出乎两个婢子的意料,李妟并没有出现她们所担心的任何情绪波动,看着仍然平静,在她们的搀扶下回到寝居缓缓坐定。 她似乎一直在沉吟,半晌之后才轻轻地道:“其实这几日我便想了很多……平日的吵吵闹闹算什么呢,关键时刻才足以见真心,这个时候来访,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啊,就这一份难得的情谊也值得我和阿翁阿母一样,对他们永怀感激,不是吗?!” 婢子们难以置信地愣了。 青眉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但瞬间感受到她的心境,不禁一阵阵地涌上难过。 曾经的少主人总是轻扬着欢快的笑声,曾经的少主人总是犀利地表示爱憎分明,可现在她却消沉地说,可以对那讨厌至极的人放下过往心生感激! 这不是少主人却又是少主人,连连的打击与折磨已经让她多么绝望…… 青眉的眼中泛起泪光。 而玉华的脸上更多的是忧虑,一直以来她都在劝说少主人要与其他女郎和睦相处,如果现在少主人能够主动和解,那是最明智的做法了,只不过,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少主人真心的意思,而且,少主人自从醒来以后,说话行|事不再那么直接明快了……无论如何,只希望不要再起事端才好。 李妟已将两个婢子的神情尽收眼底,而她们的思虑也不难猜测。 不同的神情源自不同的思虑,而最根本的原因则是她们所持的立场和情感截然不同,如果创造条件让它们产生碰撞,便会倾泄|出它们强烈对立的那些部分。 第十五章 感激(2) 李妟已将两个婢子的神情尽收眼底,而她们的思虑也不难猜测。 不同的神情源自不同的思虑,而最根本的原因则是她们所持的立场和情感截然不同,如果创造条件让它们产生碰撞,便会倾泄|出它们强烈对立的那些部分。 李妟转过头看向几案,仿佛想要避开那些她已无能为力的悲与痛,最后,凝眸望着几上的一个锦盒,稳了稳情绪,道:“我坠崖之后,大家一定都指挥着仆从救助吧,虽然没有办法一一谢过,但是我可以请阿秀帮忙向第一个找到我的人送份礼物,表示一下我的谢意。” 青眉还没有反应过来,玉华的眸中闪动了些许亮光:“是呀,忘了告诉少主人,正是秀女郎在紧急之下让人通报了主人,在下山寻找的时候,因为没有男仆,我们婢子们的衣衫又累赘跑不快,也是秀女郎冲在了最前面呢。” “冲在了最前面”的是——靳……秀,靳侯……信武侯靳亭的女儿。 李妟眸色沉凝,脑海中不由闪出两道灼烈的光芒,让她额上的伤突然倍感刺痛。 “那也是与她争路才……”青眉却哀愤地小声道,“她说只是回头看少主人,谁信呢!” 玉华皱着眉看了看她。 平时也就罢了,可到了现如今这样的关头,青眉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万一李家家破人亡,奴婢们只会被贱卖被发配,后果都不敢想,难得少主人有了些许转变,这孩子怎么就不能尽力让少主人多想想办法,反而还在这儿猜忌挑事儿呢?! 而争路一事若属实,少主人早就向主人们述苦了,怎么会一直闭口不谈?! 不过这是少主人一切苦痛的根由,她也不敢提起,只能看少主人会不会主动谈及。 于是她也并没有反驳青眉,只抬起眼看着李妟。 但李妟双眸黑幽幽的有些迷蒙,仿佛仍然沉浸在倍感意外之中,半晌,才缓缓叹了一声:“我摔成重伤,又伤了额头,原来是她首当其冲,又不嫌弃地帮我包扎救治……看来,什么旧仇都解了……” “不是,”一听李妟有误会,青眉连忙打断,也不理会玉华再次向她暗暗递来的眼色,“少主人,秀女郎只是第一个找到了您,我们上前时,只见血流如注,是我和玉华撕了内衫帮您擦拭包扎的!她可没有!” 血流如注……刚刚划开的伤口当然会血流如注……看来当时的惨状让两个婢子仍然是记忆深刻的。 但见青眉如此犀利,玉华心中忧急,连忙半责备半劝慰地道:“这一点小事,是或不是又有什么打紧,少主人都说了,以前只是女郎们之间的玩闹,这一次患难才见真情……你可别再那么小心眼儿了……” 青眉一听这话,立时气不过:“怎么是我小心眼儿?!”飞快地看了李妟一眼,只看到她的少主人一脸凄怨,青眉的眼中闪出泪光,再开口时字字如蹦豆,“秀女郎背地里与少主人亲近,但是大家欺负少主人的时候她却从不表态,还和那些女郎们一起算计——少主人连胜三场之后,她们就耍诈让少主人抽中最劣的马,这是玩闹?!上次登山野炊,有人放了山蘑菇害得姿少主肚子疼,却栽赃少主人,少主人反驳,她们就反咬少主人心地狠毒、有错不认、偏激强辩,这是玩闹?!” 青眉的委屈已在眼中盛载不下:“这一次,如果不是她们让少主人抽中那匹烈马,也不会……也不会……”说着,哭出了声,“少主人当初就不应该赞同抽签!” 李妟转过眸光认真地看了看她。 小女子间如此微妙的相处,这小小婢子表达得却非常清晰,而且丰富的事例、多层的分证,她竟能思路流畅地一气呵成。 就算不是为了刺激两个婢子多言,青眉这番言辞也值得赞赏。 玉华有些懊恼,其实青眉对自己一直是有些崇敬的,没想到遇事为了较真儿会这么激烈地辩驳,而且看李妟的眼神,分明已经开始重视起青眉,她急忙软下语气:“好了,好了,知道你是为少主人报不平,但这些事都只是我们的猜测,更不能确定就与秀女郎有关,咱们别无凭无据便恨上了谁……再说,当初抽到雷骥,你也是兴高采烈的……” 青眉还想反驳,玉华担心她再多说就会影响了李妟,马上截住,似姊姊一般语重心长地道:“现在这般处境,少主人若能与秀女郎冰释前嫌,说不定还能对主人的事有所帮助,少主人正急着想办法呢,你就别再让少主人烦心了……” 青眉噙着泪抿住嘴角,让玉华说得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不对,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看向李妟。 李妟垂下眼帘,似是听出了玉华其实是在劝说自己,但是,她又抬头看了看仍然意难平的青眉,仿佛于心不忍,柔声道:“我对她也进行过反击,不是吗?” 青眉一怔,想想少主人的那些反击,只是唇枪舌战而已,根本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还会遭到女郎们的奚落…… 玉华却眨了眨眼,突然想到:“是呀,平日的争斗只是些许小事,少主人可办了大事……如果不是少主人向主人陈情,极力阻止两家婚事,那秀女郎现在就是咱们的烺少主夫人了,那才可怕呢……” “她又不知道。”青眉低了低头,小声嘟囔。 “幸好她不知道,否则心里该有多恼恨,岂会只想赢几场走马……也许秀女郎正是念着与烺少主的情谊,才这么积极地救助咱们少主人呢……” 李妟脑中想起一个名字。 李烺,李遵诚的堂侄,因为父母早逝,而李遵诚又膝下无子,便由宗氏做主,八岁的时候过继到了李遵诚的名下。 靳侯与李家还有这般姻缘事……原来如此。 只不过,靳秀可以因为亲事被阻而出手,但靳亭…… 李妟看着两个婢子轻叹了一声,似乎有些内疚:“也许当初是我对阿秀和靳侯都不甚了解……现在应该请阿翁阿母多多感谢人家才是……不过,靳侯府堆金积玉,什么也不会短缺,怎么让阿翁感谢靳侯才好呢……” “少主人,您不必多想,”玉华见李妟仍然保持着和好的想法已实属不易,便宽慰地道,“只要主人愿意与侯府结善,自会有交好的办法……您要不先歇下……” 青眉却一时没有出声,少主人正是这般心实才让人心酸又心痛,竞赛的时候只会实实在在地比拼技艺,从未投机取巧;看清别人的算计,就明明白白地直接论理,而从不会生出暗中手段;除去那些坏人,她平日待人热情又真诚,甚至对她们这些只是花钱买来的婢子也是一样……到哪里找这样的小主人! 可是,现在她却要对那些虚情假意的人以诚相待,甚至连她的父亲也要讨好…… 一想到见了靳秀,病弱的少主人将是怎样俯首的模样,她无法克制,有些哽咽地道:“少主人,您不用委屈自己,您现在……病着……不见秀女郎也没有关系。” 李妟看了看她们,看来两个婢子所知已仅限于此,那么她势必要与靳秀见上一面,这一点必须让她们清楚。 微微抬起眼眸,李妟颇有些感慨地道:“玉华说的有些道理,我应该借这次机会与阿秀冰释前嫌……这种情况下前来,她们一定思量再三,如此有心,很可能会帮上忙的……” 尽管青眉和玉华的想法不同,但两人此刻却都有些疑惑。 看来少主人是真心要与靳秀和解了,但是怎么会对她抱有这么大的希望?难道是少主人已经想好如何去请求她了吗?可是,又如何笃定她一定会帮得上忙呢? 也许少主人指的是靳夫人或者靳侯吧,毕竟这么大的事件中,一个小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而玉华此时心里还另有些不安,刚才自己所言只是劝慰之语,只是不希望少主人闹脾气把事情变得更糟,而且这里还有一点点她暗自的抱怨,如果少主人早点听自己的劝说学会圆滑处世,早点与女郎们交好,也不至于急时无措。 只是她没有想到以李妟的脾气竟真地会向靳秀低头求助……但既便如此,之前两人水火不融,以靳秀的心性又怎么可能真心帮忙? 少主人不会是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吧…… 她侧过身,从旁边的几案上倒了杯热茶,递向李妟。 李妟接在手里,热气迎上额面,她又感受到额头上那道伤口剧烈的疼痛—— 冲在最前面的是靳秀,而她竟然要来拜访,是自己的运气吗……不,不是,恐怕这只是施害者想要上演一场策无遗算的收尾…… 灼烈的光芒再次浮现……届时,那光芒的主人一定会带着十足的戒心十足的伪装而来……想让她呈现出精妙的表演,还是需要事先准备一番的…… 李妟又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婢子。 第十六章 准备(1) 此时,那双灼烈的眼睛正不情愿地嗔视一旁,根本不看手中挑起的一件件衣衫。 身边的靳夫人坐在席边,她衣着华贵,高鬓绮美,毕竟年长,因身份而保持着优雅雍容的姿态,没有像靳秀那么随意在自家人面前就完全放下端庄的模样。 “阿母也不想去,”她安慰道,“只是,他们既已落难,我们照理应当向上请求前去拜访的……一般被禁之地,怎么可能允许外人进入,但没想到钟相竟然应允了……也许碍着你父亲的面子,也许他断定李遵诚绝无翻案的可能,想借最后机会再捞一个宽仁的好名声,谁知道呢……但既然已经准允,我们就只能前去了。” 靳秀冷蔑地一瞥:“那会不会赖上我们?” “这一点倒不用担心,有证据吗?只要李遵诚不出言诬陷,我们爵位在身又不受代国管制,敢把我们怎么样呢,大不了……多一条对李遵诚刑审的理由,他不是武将吗,一定扛得住。” 靳秀“呲”了一声:“反正他们李家就要灭门了,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装着示好?” “你这孩子……真以为这是向他们李家示好吗?这是向观视的旁人有个交待。按阿母的心思,原本走马都不想来,但是你阿翁做事多小心,他说,每年这个时节都来山庄走马游玩,今年突然不来却出了事,岂不反常?来的时候,他再三叮嘱我,让我与你一切如常,我们就按原来的关系想,现在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再说……”她压低了声音,“你阿翁刚刚送信来,让我们借机看看,不知道帝都会派什么人来查案,李家会不会与他们有暗底的联系。” “可是……他们有秘密也不会告诉我们呀。”话虽如此,但涉及到父亲的事,靳秀别扭的脸上还是稍微正了正。 “那也不一定,我们可以察言观色呀,她们是气愤的还是绝望的,信心是否足备,凡此这些细微处都能泄露实情一二……你应该是知道的……” 靳秀嘟了嘟嘴:“女儿明白。” 靳夫人看着女儿可爱的样子,嘴角微微上|翘:“不用再去恨那个李妟了……如果这次事成,便没有人再能阻止你和阿烺的婚事……” “阿母……您说什么呢……”靳秀小声嘟囔着,脸上飞红,哪怕心中再狠毒的女子,这婚配的话题仍是桩羞涩事。 “咦?”靳夫人笑着,却突然想到什么,“走马前你不是还积极地和大家聚谈吗,叮嘱这样那样,对李妟也处处关心,现在这是怎么了……总不是她落了难,你怕自己绷不住笑出来吧?” “在阿母心里,我就是那般无智吗?”靳秀甩出一个轻蔑的眼神。 靳夫人“呵呵”两声:“是啊,我的秀儿一直聪慧,处事通透行|事果敢,拿捏那些小女娃易如反掌,那么……” 靳秀“哼”了一声。 靳夫人看着她的神情,心里想着女儿的脾性,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但是又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有些担心地收起了笑容,哑声惊问道:“怎么?这,难道……难道她坠崖……与你有关?” “哼。”靳秀又是一声轻哼。 “真的和你有关!”靳夫人一时惊忧不已,“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那李家早晚败灭,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多此一举呢!” 靳秀面有嗔色,愤然地道:“之前您说李家马上遭难,李中尉会被治罪,但是我以为怎么治也治不到那李妟的头上,难道还让她到处捏造我的不是……李烺是她的堂兄,怎么会不受她的影响?!” 靳夫人有些焦急,刚想责备,靳秀却又道:“您也没说阿翁这么厉害,能让李中尉做了谋害匈奴使团的幕后真凶……”她看出母亲紧张,也有些心怯,“阿母,阿翁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靳夫人懊恼地叹了一声:“都怪我不应该为了让你一时高兴,那么早告诉你……” 见母亲又恢复了宠惯的语气,知道她也只是因为事情重要而一时担忧,并不是真的认为有何危险,靳秀松缓了下来露出娇|态:“阿母,不用担心,正是他们家要了结了,我才敢下这个手……” “唉,难怪你回来什么详情也没有细说……”靳夫人看向她低声问道,“那,李妟到底怎么样了?” “不知道,”靳秀含嗔答道,“不是没死吗,马都死了,她却死不了,您不是还从钟相府听说她都醒了,算她命大。” “嗯……”靳夫人仍担心地看着她,“你都干了什么?会不会有人看出是你做的手脚?” “怎么会?!”靳秀冷笑一声,“当时走马跑在最前面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在并驾之际趁她不备刺伤了她的马;之后,在崖底也是我第一个找到她,见她没死……就……”她划向自己的额头,“……在这里,划了一下。” “啊?毁了容貌?” “嗯,如果不是其他人即到,我担心弄死她不够时间,才不会留她一口气呢。” 靳夫人心中惊跳不已,女儿倒是时常与她的父兄一起围场猎杀,在管教奴婢上也早已展现出杀伐果断的能力,只是这次关系重大,怕的是有什么遗漏而招致后患…… 不过,她也非常理解女儿,品貌绝佳技艺超群,却总被李妟抢风头,本来为了婚事已万般隐忍与她亲睦,竟然又被她破坏了婚事! 而李遵诚夫妇更是无脑,不全面考虑秀儿的家世和条件,只去听那些小女子之间斗嘴的片面之词。 这口气哪能咽得下! 但事情既已至此,也不必再计较什么对与不对了。 而使团一案到目前为止完全控制在夫君计划之内,关键是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现在只是零碎的收尾。 想到此,靳夫人的紧张感马上减了大半,理了理思绪,轻吐一口气:“毁了也好,再也不会有人夸奖她芸氏的女儿美得天下第一了……” 又上下看了看靳秀:“秀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有,出发前我提醒所有人多带了雄黄酒,没有遇到大虫,草也不硬……”靳秀又似自语地喃喃道,“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摔死吧……” “原来你早已提前筹划得这么仔细……”靳夫人想了想有些惊悟,“呵,同龄的小女儿之中,哪有人能比得上我家秀儿的心思……”她的语气很是欣慰。 但忽然又眉头微蹙:“不过……你不想去见李妟,是怕她看出了什么端倪,或者想起什么?” 靳秀心中一紧。 其实回来后她也反复思量过,虽然所有环节她都自认没有问题,但是一想到那刹那间的扫视,那两道寒冷而锐利的冰芒,她仍然不寒而栗。 “难道李妟有发现?”她迟疑的一瞬,已让靳夫人大惊,“可按照你以前的描述,她头脑简单又性情鲁莽,若是有什么想法早已上报,现在却一点风声都没有……难道……” 她睁大了双眼看向靳秀:“难道她想私下威胁你,让你听她的调遣?” “她的调遣?”靳秀好象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般呵呵地笑了起来,“阿母您对她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刻……能让她想到私下威胁这么智慧的做法实在太难了,就算有所发现,她也只会选择肝胆相见的当面对质……” “那……” “阿母不必担心,现场没有他人,无论李妟看到什么说出什么,都是不可能被证实的单方之词……这种场面又不是没有过,阿母,到时候您就会知道女儿是如何优雅地碾压十个李妟的。” 女儿的“实力”做母亲的是知道的,听她这么一说,靳夫人放心地笑了笑:“不过,不要过于镇定,免得让人看出你气势凌人,毕竟她现在受了伤是弱者。” “所以我才不愿见她,”经过与母亲这么一番梳理,靳秀也放了心,娇嗔地一撇嘴,“哼,我可不愿意再和她虚以委蛇,为她再多费一点心思都不值得。” “唉,阿母不也是一样,那个芸氏只会扮老实博名声,我和她根本聊不到一处,却要一直违心地亲近……算了,已经到了最后,就算送她们一程……”说着,抬手抚了抚鬓边,恢复了无可挑剔的雍容气度。 靳秀轻快地扬扬眉,母亲这种说法,倒让她可以愉快地接受走这一趟了。 但靳夫人看着她的神情,突然发觉母女俩人是不是有些过于松懈,想了想又叮嘱道:“秀儿,这个时候我们自己可不容大意……如果她根本没有发现,你就和她随便聊聊家常问问病情,千万不能放松警惕,别无意间说漏了嘴……” “当然了,还能说什么……”靳秀嘟了嘟嘴,“再说,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呀,您也不说……” “唉,我就是太宠你了……” “呵呵,是阿母最好——” 是夜,有微风抚过,还算寂静。 代都的宵禁比京城来得早些,一阵阵悠慢的梆锣交击引得关门闭户之声不断地响起,但对于某些个别人来说,这却是开场的信号。 一座不知何处的阁楼,与毗邻的众多屋宅连成一片,印在夜幕之中看不清颜色,只让人觉得静穆而森然。 突然,阁楼第二层靠近北窗的屋脊竟奇异地动了一下。 浮云掠过清月,刹那间又一切如常。 没有人发现,只这一瞬的微动,竟让那扇窗户变成了内外两层,新覆上的外层“窗户”与原窗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甚至逼真的窗棂上还反射着些许月光,而在其后——两层之间——一个黑影,正慢慢撬起里面的窗框。 悄无声息地,一道半尺见方的缝隙打开,黑影滑了进去。 但它并没有直接落地,而是翻腾了几个转身,有时足尖轻点,有时掌风掠壁……最后勉强寻得一个位置才收势站稳。 暗中松了口气——室内的杂乱无章的确比进入之前所察看到的还要繁复,所幸避开了所有物件。 “锵!”一道冰冷的剑气贴面而来又重重地压在黑影的肩头。 但黑影并没有慌张,反而一只手拉下面巾,另一只手从下衣襟处拿出一个见方之物,稳稳擎上,口中低声道:“东直班雷镔拜见班尉大人。” “咻!”黑影身侧的持剑人|弹出一声,黑暗中划过一粒暗红色的小丸,旋即灯烛缓亮。 都是练武之人,知道这是悬气控物,武艺修习至少十年才能如此游刃有余,而展示此艺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黑影的样子被显露出来,原来是一个全身裹着精致夜行衣的年轻人,容貌寻常,但经过这番折腾面上却仍带着异常的冷静。 持剑者接了他的手中物,辨证地看了看又放回,长剑划过一个漂亮的圆弧,随即被收回鞘中。 他心中有些无奈,堂堂一个诸侯王的近身侍卫却被要求做这么夸张地表演,跟在这样的殿下|身边,不知道还有什么新鲜事。 难道这样就能予以威慑,而这样的威慑又适宜吗? 雷镔心中也的确并没有被震慑到,反而有些沉重,这一位如此重视威势,希望他不会以为权力仅仅是用来压制他人的才好。 微弱的烛光之下,隔在两室之间的半屏那边仍然是昏暗一片,隐约可以看到案前有个修长的身影。 一个声音响起,有些冷傲:“李遵诚私出兵马一案可有线索?” “回班尉大人,人证无假,但没有李遵诚指使的确证。” “可有被人诬陷的迹象?” “呃……至今为止并未发现任何幕后指使人证。” 那边清声沉默一刻,又悠然响起:“明月之夜如何入室?” “回班尉,其一观之,其二蔽之。” “噢?何为蔽之?” “室外使用仿制门窗的布帛予以遮蔽,再行进入。” “若是有暗室暗道又如何发现?” “暗室复壁可由内外长宽尺寸差异所得;寻找暗道复杂一些,需定穴高手使用探条辨析不同位置的声音传射。” “唔,”那声音似乎感到满意,轻轻一挑,“东直班果然训练有素。” 这几个问题倒是中规中矩,至少说明这位班尉对暗查之事并非一窍不通。 “属下已按大人之命编制十队人马,但凭大人差遣。” “李遵诚、钟崐宅第各派一队,其余八队以不同方位负责代国其余高官和豪富之家,”班尉的身影动了动,“我要隐藏之物,越深越好。” “属下谨记。”班尉的安排与自己所想一致,此案毫无线索之下,唯一之法只能是大海捞针,幸好已吩咐手下人为应对繁重的暗夜行动做了准备。 “你执令与上官恂会合,督办他的差事及时回报。” 什么?与明使会合? “诺。” 第十七章 准备(2) 好像只是个寻常的夜晚,尤其随着目睹一切的云月默默退场,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夹杂着草木清香的晨曦透进屋内,两扇木窗向外推开,天空果然十分晴朗,甚至露出异常清丽的颜色。 门外小奴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劳作,整理着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院落。 虽然李宅内不可能查出任何隐秘,来人必定空手而回,但是终归是所盼望之人已经到来…… 李妟站在窗前,适应着亮眼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昨晚为了不让入内的暗探发觉,自己极力保持呼吸平稳均匀,现在胸口还有些压制的感觉,但刚深吸一口气,便引起连连轻咳。 “阿姊——”李姿端着汤药走了进来,这是从青眉那里抢来的,但刚推开门,她便听到了李妟的咳声,正好玉华在门内迎上来,李姿便将食盘递了过去,自己则飞快来到窗边扶着李妟落座,还学着大人的口吻劝道,“阿姊,晨间气寒,莫再受了凉”。 李妟笑了笑:“我的温热已经全好了,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无碍的。” 李姿娇嗔道:“哪有,前几日昏睡阿姊还一直打啊欠呢……”说着,一歪头,“呵欠,呵欠,遏迄?我才发现,阿姊的喷嚏就像匈奴人在喊他们的母亲。” 两国相交之界,一般人也都略懂得一些常用的外族词语。 李妟的眸中有些黯然,语气却仍然平和:“小姿现在会了多少匈奴语?” “也就是怎么称呼家里的人,说着好玩儿。” 李妟看了看她:“这几天阿姊好多了吧?” “嗯,温热全退了,人也清醒多了,身体也……”上一瞬还笑眯眯地,忽然她惊觉,今天自己是带着任务的,不应该说到阿姊身体无碍。 李妟见她突然住了口,又没想好怎么说,便喝了玉华递上的汤药,又漱了漱口。 李姿这时只是坐近她的身边,还不开口,她便和蔼地问道:“小姿近日如何?帮着阿翁赶做书简,辛苦吗?” “还……好吧,平日从来不知道阿翁原来有那么多的事要考虑,我也听不懂,但是总之很多很复杂……不过,终于要完成了……” 说着,李姿又轻叹一声:“唉,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这实在不是一个十二岁小女孩儿的语气,李妟微笑着道:“李家姿少主好像长大了……” 这么一说,又让李姿想起了她的任务,她咬咬唇,下了决心:“阿姊,”有些忸怩地道,“阿母让我给你送些沐浴用的草药,趁天气好,一会儿就用上试试,说是能舒缓淤血,对你的病症很有好处。” 如果真有好处早就用上了…… 青眉和玉华也看了看李妟,这是主人担心妟少主与秀女郎见面,所以想个法子来劝阻。 “小姿,”李妟看向李姿,温和地道,“其实阿母并不是真地想阻拦我去见靳家母女……她既然让你一个人前来只是知会一声,便是想让我自己决定这件事。” “不是不是,”李姿听了,连忙摇头,“阿母只想让你好好养病,千万……千万不能再动怒……” 见李姿不能理解,李妟暗暗叹了口气,跟小孩子也没办法讲什么道理,再看向李姿,她柔声道:“姿儿……如果你拦不住我呢?” 虽然李妟的语气并不严厉,但用的称呼却有些居高临下,小姿这次听懂了,若她再阻拦,阿姊肯定会象以前一样用激烈的方式了! 她马上眼泪夺眶,看着李妟,大粒大粒的泪珠随着哭声就掉了下来。 李妟愣了…… 可能因为李遵诚习惯了言出必行,所以李姿这么多天,果真一直在帮父母的忙,到李妟这里来也只是短暂的问候,几乎没有闲畅地聊过天。 不过,通过婢子们李妟已从侧面了解到,李姿的性情有其母亲的温婉,也有幺女的娇宠,特别一点的可能就是胆子好像要比常人小,有些爱哭。 但……这是什么速度? “阿姊是知道的,我不是爱哭,只有特别难过的时候我才会哭……”李姿已经在为自己的眼泪做解释了,她抽泣地道,“阿姊,你不要生气了,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出去跟她们吵架……以前阿姊为保护我总是一个人应对,以后我不会只躲在阿姊身后,我会和阿姊一起斗坏人……” 玉华和青眉连忙为李姿擦拭眼泪,软语安抚,一边还向李妟递上无奈的眼神。 在青眉和玉华对坠崖的表述中,李姿并没有出现,而且她们两姊妹性情爱好似乎完全不同,再加上还有他人的陷害挑拨,之前并不能看出她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亲厚。 但现在看来,李姿没有参加赛马,未必是她一点儿不会,很可能是李妟为了保护她,而不想让她参与到这么激烈的争斗之中,估计李妟也知道,如果李姿上场,会更容易受欺负更容易受伤,而李妟自己有了牵绊,也更容易受制。 姊妹两人虽然很多地方不相似,但是对于事非曲直的判断还是相同的。 而李姿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一直有家人的保护和宠爱,却并没有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她并不知道李妟与他人相处的细节,但她却完全知道阿姊的心意并一直感激着。 而且当她无力承担这种惨痛与后悔,她宁愿毫无形象地大哭,也没有鬼崇地逃避,这一点性情也是可爱的。 看着已成泪人的李姿,李妟的心底只有沉重的痛……那个竭力保护她的阿姊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她这个阿姊却又无力给予保护…… “小姿不哭,”李妟叹了一声,安慰着道,“小姿不哭……经历了生死,阿姊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莽撞,你不觉得阿姊与以往不同了吗?” 李姿停了停,眨眨眼看向李妟,阿姊的确和以前有所不同,但那是因为她身上的病痛,看着她头上包裹着棉布,仍是有气无力的模样,李姿更大声地哭起来。 李妟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打断她:“小姿,还记得三只飞虫吗?” 还好李姿虽然大哭着,耳朵却没有对外屏蔽,听到问题,睁开眼睛,抽泣着点了点头。 兵将夜闯的第二日早上,她来看李妟,青眉就把这神奇的事告诉了她,她不知道阿姊怎么会有这样的本领,但是阿姊的气喘果真在减少了。 可是,三只飞虫和见靳秀有什么关系呢? 李妟道:“我不记得是从什么书上看到过,说是动物们对灾难的预感比人要灵敏——风雨即来,蚂蚁会上树鸟儿会低飞,而家中祸事即起,老鼠和蜜蜂便会搬家……” “我知道,我知道,”李姿兴起,“我亲眼见过的,就是咱们家后院的那棵大树下,好多蚂蚁在跑,然后不久就下了大雨。” “是的,”李妟笑笑,“上次飞虫告诉我会不会有危险,而这一次外人入宅带来外面的气息,这些飞虫一定会被触动,它们就会用它们的方式告诉我重要的情况了。” 玉华轻轻摇了摇头,一边感慨着少主人竟会哄孩子,一边无奈地低着头为李姿递上茶盏。 李姿接过,有些被说动,但她也担心阿姊是在哄骗自己,咬了咬唇,娇嗔着道:“那……阿姊等靳家母女走了再去看飞虫,行吗?” “可能就晚了……飞虫当场的反应是最宝贵的,如果不能抓|住它们的提示……唉,它们本想在十天就帮我们李家解禁的……” 什么?十天解禁? 李姿睁大了眼,青眉和玉华也突然被吓了一跳,少主人这样说谎欺骗好吗? 看着李妟笃定的样子,李姿犹豫了。 “小姿,”李妟眨眨眼,问道,“你是想做个听话的乖宝宝一定拦着我,还是冒一次被阿母责备的小危险,让我与靳秀见上一见聊聊天,然后,十天后我们就得救呢?” 这个诱|惑太大了,而且现在的阿姊好像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气,还会说这么多有道理的话,李姿眨着大眼睛沉思良久,小声道:“不过……阿姊要答应我一定不生气。” “当然,阿姊也长大了,不会是总爱斗气的孩子了……” 李姿歪着头,眼睛微弯,眸中闪动着期待:“真的是十天吗?” “十天。”李妟点点头,十天应该足够了…… 青眉在一边已经饶有兴趣地忘了自己手中的活计。 玉华的心中当然也期盼着少主人的话真能实现,但她知道这又怎么可能。 李妟深眸微微转动:“玉华,青眉——” “少主人——”两个婢子上前。 李妟看着她们,坐直了身背,收敛了些许柔和,但缓缓道:“这件事需要特别谨慎,飞虫能不能带来消息,李宅会不会解禁——你们是关键。” 啊? 两个婢子吃了一惊,不是在哄姿少主吗?怎么当真了? 李姿也吃了一惊,怎么两个婢子成了关键? “一会儿我与靳秀一谈,不能被|干扰,否则就会破坏飞虫的触机了……你们两个不能擅自妄动,只能听我的吩咐,不过平日里你们已经习惯了对我百般照顾,到时候不言不行会很奇怪,如果觉得忍不住,便不要一同前去了。” 两个婢子对视着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李姿,都没有明白是真是假是怎么回事。 虽然一直被要求不能相信鬼神传言,但许多事无法解释之下,让人不得不一边猜疑一边还带着多多少少的敬畏。 尤其青眉,见识过飞虫神奇后,她宁愿相信其有,而能帮上主人家的忙。 “少主人,婢子肯定听少主人的话。”青眉一脸诚恳地道。 玉华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少主人原来就是倔犟脾气,现在相信起神示来,也是一条心地认到底。 不过,也许这件事真的人力不可为,只能祈求神灵了。 “少主人,只要您心平气和的,婢子一定听您的。” “嗯,”李妟看看她们,“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多余的言语,也不要露出任何表情……还有眼神,”她转向青眉,“尤其青眉,你的眼神灵活,要克制着不要乱动才行,能做到吗?” 青眉懵懂地点了点头,待整理清思路,马上定住头颈定住眼珠。 李姿听了,眯着眼,拿过身边盘中的果子,向青眉抛了过去:“青眉你不要动哦,如果你坏了提示,我一定拿你是问的。” 青眉不想动,但眼睛还是不由自主的扫了过来,却马上回到正位,任由果子打在了衣襟上。 “阿姊,是这样吗?” 李妟看着已经雨过天晴的李姿,笑了笑:“没错,”她又转向青眉,“也不用这么僵硬,自然眨眼是可以的,只要无论发生什么事,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就好。” 虽然说得好像闲玩,但是两个婢子却清晰的知道如何执行。 李姿听着越来越觉得很有趣,她挺直腰身,向李妟眼前又凑近半分。 李妟却道:“小姿不要出面了,你那么活泼可爱……也许小飞虫只记得跟你玩忘了提示呢,到时你还是陪在阿母身边吧。” 李姿开始听着夸奖正高兴,后面却知道是阿姊不想带自己玩的托词,嘟起嘴,夸张地表现着不满。 李妟笑笑,摆出姊姊的恣态问道:“小姿,《论语》中有一句是,小不忍……” 李姿听着,眼中一亮:“小不忍——则乱大谋!”继而,闪动的大眼睛露出满满的期待。 第十八章 小塘垂钓(1) “李夫人。” “李伯母。” “靳夫人……秀儿……” 靳夫人面沉如水,带着几抹恰当的哀愁,身侧是略显沉静的靳秀,而芸琬美|目中流露着感激,但神情如往日一般娴静,并无半点欲诉哀苦之意。 双方落座,靳夫人悯然轻叹:“谁能想到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芸琬凄然一笑:“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前来探望,我和夫君都很感激呢。” “我当然要来,咱们两家素来义气相投,一听到消息,我便急着提请,想来看看能否帮上忙……”靳夫人满怀感情地道,“还好,既然我能进来,说明问题并不严重,钟相也没有为难之意。你暂且放心,稍待几日风声一过,自然便没事了。” 芸琬知道她是安慰之语,但心中更加凄然,痛的人与不痛的人想法是不可能相同的。 “此事实不想牵连靳侯府,我们只望你们夫妇无妨,如果连累了你们,我们的罪责便更重了。” “咱们这些人向来身正行端,光明磊落,怕什么……”靳夫人的声调底气十足,转而,又轻叹一声,“我还想向李夫人请罪,因为这班小孩子不懂事又没有深浅,女孩子走马做什么呢,阿秀这么大了,也跟着起哄,才让妟儿遭此意外……我和秀儿非常内疚,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看看靳秀,靳秀微低下头。 “靳夫人客气了……发生这样的意外,谁都不想。孩子们走马都是为了强身健体,唉,我们一直是支持的,尤其是我……这里还要当面谢谢秀儿,是她处事果断遇事不慌,又不怕辛苦,才能那么快地找到妟儿。廖医工长说了,幸亏发现得及时,否则……”说着,有些哽咽。 “这妟儿现在怎么样了?我带了一些补血舒筋的草药,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当然,李府有更名贵的,权当我一点心意吧。” 原本李家的一应物用就比不上他们侯府,现在又在被禁当中,更不可能寻得上好的药材。 靳夫人赠送礼物又用心措辞,而且更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姿态,芸琬真有些觉得,也许之前对她有些误解。 人与人之间能用真心相处的,难寻难觅犹如千金之宝,但无论多么稀少,世上也一定是有的,只是需要更多更深地了解吧。 “让靳夫人多费心了。妟儿正在休息,她……还需要好好调养。” “是呀,受了这么重的伤……” 门外响起脚步声,李姿扶着李妟出现在会客厅门口。 靳夫人和靳秀转头一看,大吃一惊——这么几天就能出房门了? 但再看向她头上的包扎,真有些触目惊心。 靳夫人忙起身上前:“妟儿这……要好好休息,我也不是外人,可不要劳累了……” 李妟与李姿轻轻施礼,李妟虚软地道:“妟儿多谢靳伯母和阿秀前来探望,我即可走动,理应拜见才是。” “阿妟,还好吗?我刚想着去看你……”靳秀的面上尽显哀然。 但是心里却有些不敢相信,死里逃生一回竟然让这暴脾气学会了知书达理?! 对上李妟的眼睛,那深黯的眸中没有冰凌,没有刀锋,甚至比平日还要柔和,就像一只只是想晒晒太阳的小猫,带着昏蒙的慵懒,让人无法想象当初它竟能爆发出穿透击毁对手的力量。 也许那只是她疼痛之下的反应…… “我还好……”李妟微弱地笑着应道。 轻轻落在靳秀脸上的目光已将这小女子看得清楚。 她的脸庞艳|丽又不乏干练,眼睛也毫无造作的炯炯有神,但是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却可以看到更多。 也许平日|她只需伪装一种端庄的表情即可,但这一次她既要看清对手,又要忍住成功加害之后的喜悦,而且关键是所有的真实反应必须暗藏起来,最后在保持常态的基础上自然流露出恰当的关心与难过。 结果当然有些扭曲,因为过度调整脸上的皮肉,肌肤之下还遗留着因力而起的横丝,在微微地颤抖。 毕竟是小女子,复杂情况之下,也并不能游刃有余地完美处理。 也许别人不会如此接近如此细致地观察过她,不过,在李烺的位置上,他会获得多少对她的了解呢…… “阿姊伤得没有那么严重,可以随便走动的。”李姿鼓着勇气补充道。 “那便太好了,不幸中的万幸,我还一直担心呢。”靳秀轻轻一笑。 李妟神色温和,拍了拍臂中李姿的手,示意她进客厅陪着母亲。 李姿缓下情绪走了过去。 李妟转向靳秀笑笑:“阿秀,我们去塘边走走吧,这里让母亲们叙谈。” 靳秀愣了一下,这是要单独出去?学乖了,不当着他人的面吵架了?还是发现了什么想要与自己对质? 不敢当面对质,不就是拿不出实证? 难道……这一次她也知道无论当面背后吵闹都无用,想要套出一些证据来,是在暗中做了安排准备偷听吗? 不过,就算她长了心机有这般算计,也已经被自己全部猜到,还能再翻出什么花样?! 想到这,靳秀稳了稳心神:“好啊,你累了我再陪你回房……”回过身转向两位长辈,“阿母,李伯母,那我们便去了。” “你好好照顾妟儿。”靳夫人叮嘱一声。 “诺。” 芸琬一直未言语,望着她们离去的目光,满载了忧心忡忡。 这是位于李家东后院的一片小鱼塘。 两人在几个婢子的陪同下慢慢地沿着岸边花径步向塘中小亭。 塘水不深,却看不到有鱼儿游动的样子,一个小仆正摆|弄着几副钓杆,但是半天也没有动静。 靳秀一双眼睛暗暗地四处查看。 没想到李妟选的这个地方竟然如此敞亮,亭子被围在水中央,塘水清澈见底,连每叶水草的摇动也看得十分清楚,四面根本无法设任何埋伏。 靳秀放下心,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感受着这么美好的风景。 “阿妟,”嘴角翘了翘,无话找话地道,“你看这小奴的技术也不好,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钓到什么,还是换个人吧。” 因为要圆了飞虫的说辞,所以李妟只能为她与靳秀的闲谈选个室外的地方,她寻了半天,李家用于休闲的场所不多,只有这个凉亭最为适合,但是没有想到,竟是一个如此应景之处。 李妟淡淡道:“钓鱼需要的是技能和耐心,现在家中反正闲来无事,这么好的天气垂钓一番也是乐趣。” 靳秀暗笑,李家已被封禁半月有余,恐怕这塘中早已空空如也,还说什么垂钓有趣,有鱼才行吧。 不过,李妟的态度倒不似从前那般刚硬,且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于是靳秀没有再开口,随着李妟缓步走进小亭,接受着阳光的暖意,倒真的很舒服。 回过头,靳秀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李妟,却发现她正拳握胸口,暗中用力,仿佛在压制着疼痛。 “胸口不适?”靳秀疑惑地问。 “是……有内伤……” 当然,从那么高的山崖坠下,怎么可能伤势不重?这才正常吗。 靳秀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李妟,看着她顶着厚布带,眉头紧蹙摇摇欲坠,几经收敛却还是笑着道:“呵,你这一受伤,倒象是病西施了。” 李妟惨然一笑:“病西施多好呀,那么多人疼爱。我这一病……”说着说着,竟要落下泪来。 这番情景完全出乎靳秀所料,这哪是那个嚣张的李妟?难道真的是一场灾难让她性情大变?这不是已经渐渐好转,都能走动了吗? 她看着李妟,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儿:“咦,你的嘴唇怎么是乌黑色?难道——”她不由一惊,“你中了毒?” 因为之前根本没想过除了摔伤划伤还能有别的可能,所以这么明显的异常竟然现在才发觉。 “嗯,”李妟没有底气地低声道,“廖医工长猜测是在摔伤的时候伤口沾染到了毒草,现在已是毒邪攻心。” 原来如此!真是天大的…… “那可服了解药?” “廖医工长开了方子,但是并不能根治……你回去可要告诉小姊妹们,不要再去那里,现在还没有查出是哪一种毒草,如果不小心沾染上会很难医治。” 自从发生坠崖事件,谁还敢再去天鹿山呢。 “噢,难怪你一直虚弱无力的……”靳秀看着她,表情变得有些沉凝,这般示弱,是想拜托自己寻药吗? 连忙道:“今日我和阿母来访,正好带了些药材,不知是否对症,你可以先试一试。” 当然不能对症,都是外伤用药,怎么可能医治毒侵…… 但李妟却道:“多谢阿秀了……”又轻轻一叹,“还有……听我家婢子们说,为了寻找我,阿秀抢在最前面,这让我更应该多谢你啊……” 靳秀心中一怔,不由警觉,听不出她的话是真是假,但见青眉和玉华已拿着两个托盘徐徐走来,她轻蔑一笑,提高了一些音调:“你以为我像你那么小气没有风度吗?” 青眉低着头,摆好果品茶点,伺立一侧,玉华上前开始斟茶。 “嗯,”李妟竟应了一声,“这次受伤,我的想法与以前不同了……现在,我想敬你一杯茶,不管是赔罪也好,感谢也罢,我们……讲和吧。” 李妟说得情真意切,凄戚婉婉,但是靳秀听了却提高了警惕,这是李妟吗?这是那个和所有人针锋相对,盛气凌人的李妟吗?还是……她自觉时日无多,想要拉上一个死对头,对自己施什么诡计? 靳秀眸中转动,看向正在倒茶的玉华,那茶水缓缓注入杯中。 第十九章 小塘垂钓(2) 靳秀眸中转动,看向正在倒茶的玉华,那茶水缓缓注入杯中。 汤色红黄,散发着独特的菌花香气。 茶饮在寻常百姓家是喝不到的,而按照李家的物用水平也不可能自行购进这么难得的茶中上品,大概这便是代王每年例行下赐的那二两益阳黑茶,看来李妟这一次倒真是在款待自己。 不过,一般医者会叮嘱病患,服药期间不能饮茶,以免药效有所相抵。 但李妟看似并没有另备饮品,难道她所用的药剂不受这黑茶影响? 或者……她自知已无法治愈,便将自身所中之毒放在了这茶中? 以她的烈性想要和自己同归于尽,的确有这种可能! 靳秀的内心跌宕起伏地跳个不停,当玉华将茶盏送至她的面前,她勉强镇定了一些,装作并未在意。 而李妟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靳秀的异样,正接过玉华递上前来的茶盏……不料,就在玉华离手之际,杯子却贴着玉华的手翻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全都撒在李妟的裙摆上。 玉华有些慌了,但李妟比她更加慌张,忙把水掸掉,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小心,我自己来,自己来……” 玉华一直在担心着李妟对靳秀的态度,已忘了之前被吩咐的事,此时即想请罪,手上却早一步被李妟按了一下,她陡然惊觉,把刚要脱口而出的言语又吞了回去。 难道这就是少主人所说的不要妄言妄行? 一侧的青眉已惊得迈出了半步,但发觉玉华竟奇怪地没有出声,眼睛不由自主的闪了一下,之前的特别训练起了作用,她马上控制住眼神,控制住身姿,不再动作。 不过,她的心中却朝着李妟的方向暗暗着急。 少主人被烫伤了吗? 发生这种意外情况,自己和玉华也不能动吗? 这样不照顾少主人,是对的吗? 两个婢子的反应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然,但靳秀却未在意,她在意的只有李妟。 “再斟一杯来吧……”李妟柔柔地吩咐道,声音还有些发颤。 “呵!”靳秀似看到了奇景,“真是怪哉呀,之前你在女郎们面前有多威风,我们都满心佩服呢,现在怎么对着小婢却是唯唯诺诺的……今日真让我大开眼界啊。” 李妟没有反驳,反而声音更低地道:“没有办法,平日的起居饮食都是她们在照料,而我又多了重病在身,更要仰仗着她们……现在家中的情形你也见到了我们是相依为命,怎么敢责怪她们呢。” 不可置信地看着如此软弱的李妟,靳秀腹内升起一股笑意,想到自己之前还把她想得那般复杂,强忍着笑意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哼,善心养出贼,平时看你和她们尊卑不分地嬉闹,我就担心你有今日,什么相依为命,奴婢们懂得什么情分,她们真正放在眼里的只有主人的威势……”她对着从不在意的婢子们瞥了一眼,“烫伤了主人竟然能无动于衷,这样的婢子你怎么还会留着?不都是卖|身奴婢吗,犯了如此重罪打死都不为过。”靳秀说着狠话,语气却不重,尽力控制着自己不会显得多么张狂。 被指责的两个婢子没有任何波澜,玉华稳稳地又斟上一杯茶,便退至和青眉并肩,两人齐齐垂首静立。 少主人之前说会很“奇怪”,当时没想到,竟会是这种奇怪,心里当然十分委屈,但是因为已经早早被提前告之,不适感还是有所缓释的。 而且,既然当时信誓旦旦地答应过少主人,现在无论有多么困难也一定要做到。 李妟自然地向靳秀做了一个请茶的手势,继续闲聊着:“我们宅里不比侯府,父亲忙于国事,兄长又一直在外领职,家中只是女眷操持……不像你的兄长们,杀伐果断,一定对手底下的仆从调|教得甚好。” “那是自然,”靳秀看了一眼茶盏,并未动作,“我们府内几百奴仆,从没有一个敢如此怠放,如果有,也早就不能活命了……” “不过,”李妟自行轻啜了一口,也并没有再向靳秀劝饮,放下杯子道,“侯府门庭虽大,卖|身的奴仆毕竟每一个都是钱帛,哪能随意要了性命呢。” 李妟仍是那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李妟。 “哼,”靳秀亲近感十足地蔑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在我们侯府,治死个把奴仆算什么?上个月一下子处置了二十多个,阿翁阿兄没皱一下眉头……呵,我问为什么?兄长说,只因为他们没有低头走路,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 李妟吃了一惊:“那要多少钱帛?” “小家子气,”靳秀的轻蔑更多了一些,“张口闭口钱帛,如果不是你阿翁想不通,怎么会让你这么俗气!” 李遵诚想不通? 是呀,边国之中尉,如果他“想通”了,与其他地域的高官相比有更多的门路可以不为钱财发愁,可李遵诚偏偏不,这让某些人怎么能不恨意丛生呢。 李妟眉头微微皱起,语调有些委屈:“你……什么意思呢?这与我阿翁何干?” 靳秀想顶回去,却想到了什么,收了气势,只道:“没有什么相干,只是想让你和我们大家多相交多融合……现在你最重要的就是保重好身体,其他的事都不用理会。” 李妟好像明白这是靳秀在虚言应对,委屈又倔强地抿了抿唇。 靳秀看着她的表情,并未感到奇怪,反而觉得这才是外强中干的李妟应有的样子。 争强好胜最后落得一败涂地,不甘认输却再无力反击,落难之中想要委曲求全却改不了原本的性情,一遇到奚落便要争辩,可是又想要达到自己的意图……其实这样直|肠子的人从一开始忍到现在已经够久了。 终究是伪装,快了,快露出原形了! 靳秀又想笑,但宁折不弯的李妟都学会了隐忍,她可要向强者好好学习。 李妟终于抑制不住气动,轻咳起来。 靳秀原想看戏一般再欣赏一会儿,但害怕真把她惹严重了自己还要背责,忙站起身,冲着青眉和玉华呵道:“你们两个婢子怎么服侍主人的?!还不快扶阿妟回房休息!” 两个婢子仍不敢有什么动作,她们不知道会不会破坏了少主人的事。 但听李妟微喘着道:“是啊,我的确有些支持不住了……玉华替我送客,青眉扶我回房……阿秀,就恕我不能远送了……” 靳秀却不由愣了愣,只是如此? 真地只是想表示感激而已?没有其他目的? 一开始的柔弱肯定是伪装,后面的不甘才是真实的情绪,但伪装的目的是什么呢? 求药?求助? 还是……下毒? 好像都没有实现……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看来最有可能的还是想寻求帮助,以希解决自家的困局,伪装和好却未能坚持住,最后也不敢翻脸,只能草草收场。 呲,还是这般无用! 不过,无论如何自己的拜访任务是顺利完成了,而且,坠崖这件事随着与李妟的一番闲谈,也就此彻底结束——就像第一个冲过终点得了头名,还需要官方最终认证一般——被害者的无知无觉便是对自己谋划的最完美认证。 想必今后也再不会相见了! 靳秀走在回客厅的路上,心情舒畅脚步轻快。 而此时玉华的情绪有些低落,秀女郎的态度并不强硬,但少主人却没有坚持到底请求帮忙,当然因为提到了主人,少主人没有忍住也情有可原。 可是,如此一来,少主人之前所说的解禁之类的话还有效吗?难道还真地要依靠小飞虫不成? 想一想,好像自己当初明知少主人是哄骗之辞却不由自主地抱有了些许期待才是错的,其实,至少两位女郎的关系没有变得更坏,也应安心了。 另一边,青眉一路搀扶着李妟,仍不敢言语不敢有异动。 但见李妟的气喘好似已经平复了不少,心中稍稍放了心。 即到寝居门前,李妟忽然停下,略沉思片刻转身看向院中,眸光轻轻扫动,道:“青眉,帮我去摘些花来吧。” “诺。”青眉有些憋坏了,飞快地跑向院边。 虽然还不是繁花盛开的季节,但是已经有几种耐寒的花卉迎春而开。 不过,青眉只挑选了其中一种——巾帼红。 一串红铃铛模样的小花紧簇地排列在一起,正是怒放的时候,红彤彤的颜色艳|丽鲜明,没有一丝模糊,因为中间有的花蕊伸出好长,整束花朵就像身着红色铠甲挥出长枪的女战士,故而得名。 想必那是原本李妟最喜爱的花儿了…… 如果她还在人世,如果她能够茁壮成长,那将是怎样一个如花般怒放的可爱|女孩…… 李妟将眸光转向别处,巾帼红虽然美丽,但是毕竟花瓣太小用不上:“青眉,一起摘些别的花吧。” 青眉一怔,随即想到少主人这是自知时日不多,想看看世上更多的美好,心中疼痛眼里蒙上一层湿|润,但她仍微微抬起头,追随着李妟的目光,采摘她心怡的花朵。 李妟眸色柔和而沉凝。 对待将死之人仍能如此尽心如此体贴,这不仅是忠诚,更是本性里面固有的善良。 多久之前,自己身边就有许多这样的人…… 她暗暗叹了叹。 现在已经获取了证据,但是放在自己手里是无用的,要确保送给调查之人,届时这忠心的婢子一定会是个好帮手。 第二十章 监御使(1) 亭中的不欢而散,没有影响大厅内宾主双方说着温暖的话依依惜别。 靳家的马车离开李府不远,靳秀在车内转了两转,最终转向靳夫人:“嗯,阿母,”她微低着头,扭捏地道,“您先回山庄吧,我……还有些事要办。” “什么事?”靳夫人一愣。 靳秀讪笑不语,脸上有些红|润。 看着她羞涩的样子,靳夫人心中明了。 这孩子,什么时候暗通的消息呢?! 她看看左右,又嗔怪地看着靳秀,笑着拍拍她的手:“快去快回。” 相约的地方是一间裘皮店,开设在代都最繁盛的锦隆街,门庭极其气派,任谁看了都知道这幕后东家一定非富则贵。 这个时候无论哪里都不如自家的店铺最安全。 靳秀带着奴婢赶到的时候,已有一位老仆等在门口相迎。 拉着马车直接进入驻车院,刚刚停稳,靳秀已足落车凳,不再让婢子跟随,独自顺着回廊来到后院。 嵌着新绿的桃树下,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已等在那里。 见到那英俊的身影靳秀反而放慢了脚步,脸上是难掩的喜悦和羞涩。 那身影听到声音转过身,上前几步,落在阳光里,露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难得的是这刚毅的脸上竟挂着优雅的微笑,让他那剑眉下的眼睛也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想见你一次太难了……”他的声音浑厚,语气却极其轻柔。 靳秀微微垂首,娇羞含笑:“我这不是来了……”忽然又想到什么,抬起头看了看他,“你这样从军营跑回来不会犯纪吗?” “我大小也是一名骑将,这一点权限还是有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美艳楚楚的娇颜,那人帮她抚走脸上的秀发。 靳秀更深地低下头,也更近地向他倾斜。 那人仍轻柔地道:“这种情况下拜托你做这样的事,难为你了……” 靳秀也轻柔地回道:“这是我应该的……”本是一句客气的话,说完却让她意识到另有他意,有些不妥,脸上不禁越发飞红。 “如何?可见到父亲母亲?他们有没有说需要我在外面帮什么忙?” 来人正是李遵诚的继子李烺。 靳秀双眸一闪,抬起头咬咬嘴唇,露出遗憾的表情:“没有……没有见到李中尉……阿母向李夫人委婉的提了,但李夫人的意思是李家清白,正大光明,不需要做无谓的事。” “唉,”李烺有些失望,哀叹了一声,“只怕,这一次……” “不会,”靳秀感同身受地看着他,“阿烺,这半年来,你一直在冀北征粮,与此事牵扯不上关系。而且,你是李氏唯一血脉,李中尉也一定会尽力把你摘除在外,就算稍有牵连,大不了还可以用军功、粮帛换罚……你不会有事!” 这一番分析条理清晰,考量周全,可不是闺阁小女子的思路…… 李烺笑笑,双目流光熠熠,更加深情地道:“在这种时候你还能不离不弃,让我更清楚你的心意……我李烺,会用后半生报答你。” “说什么报答……”靳秀扭捏着,“我只希望你平安。” 李烺又长叹一声:“也希望父亲母亲此次能平安无事!” “一定可以,李家世代忠良,一定会平安无事,阿烺,你要有信心。”靳秀的眼中满是关心与忧然。 李烺点点头:“是,我应有信心……”看了看左右,他低声道,“这次出来,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 “相托的朋友告诉我,陛下派了上官恂任监御使,专门来处理此案——他与父亲曾同殿共事,关系还不错——这已来了两三日,却没有见他先到李家审问,只是让大王配合召集人马,对证人进行了几次询问——看来,他来到这里之前就相信父亲清白,是被冤枉的……听说他在审稽案件方面颇有建树,只要能证明证人是诬告,就可以解了叔叔的困禁…… “希望这能是一线生机……” 靳秀一惊,却急忙掩住眸中异色,口中道:“那……太好了!我也相信李中尉是被人冤枉的,李家一定能够沉冤得雪!” 靳秀说话时眼神闪烁,激动得也有些过分。 “唉,但愿吧……”李烺眼睑微动,“等事情尘埃落定,到时我报与父母亲,你的大度与真诚一定会得到他们的首肯,他们一定会同意我们……” “同意……同意什么呢……”靳秀囫囵地轻轻道。 李烺会心一笑:“相信我,经过这一次大劫,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我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入李家。” “我一直相信你……”靳秀脸红心跳,只恨这阳光太盛,无法隐藏更旖旎的温柔…… 代都的城北军营中,有代国最大的一处校场。 校场正中心的广阔场地常被留作高级将领和官员巡查检阅之用。 整场被木栅栏所围,间或地插着旌旗,北侧是二层的观阵台,东西两侧各开出一个进出的简门,中间则是平整的沙地。 远远望去,不会让人感到简陋,只会让人从骏骑纵驰豪情万丈的想象中回到现实,那些抵御外敌浴血奋战的将士,正是出自于这样的训练场,从枯燥而严苛的锻铸地走向残酷的战场……没有身在其中的人观之,心中只能生起无奈的悲凉与难安的敬畏。 此时,训练场内外布列着不同的人等。 而观阵台四边兵士林立,成护卫之势。 正中央的主位上站着一人,高冠素衣,腰间只佩戴着代表身份与地位的青鞶囊青绶带,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脸上神情端肃,不见一丝宽和,虽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但整个人威严的气势却足以镇慑全场。 在他的身旁,邢卫尉挺拔而立,似在听命。 男子看着眼前的布置,面上有些阴沉,开口问道:“本官向钟相调用仆从,他回复我需要三日,怎么你半日便已集齐?”声音冰冷。 邢卫尉恭谨答道:“回监御使,下官恰好知道有一批人符合大人要求,因此组织起来比较迅速。” 上官恂扫向训练场外围,沉思一瞬:“都是些什么人?” “修缉府衙的工匠与石匠。” 这些人倒是比一般的奴仆更适合这次的实验。 上官恂眉头微蹙,看来邢卫尉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但监御使对邢卫尉的积极配合并未称赞,沉默了良久,转向他又问道:“你是邢固川,代国人?” “是。” 打量了一番,上官恂道:“你与李遵诚曾是上下属,却未听说你们有任何私交。” “是,下官只是尽本分遵规制执行公务。” “你现如今的位置是钟丞相所推荐?” “是。” “可是你现在所作所为,却是在竭力帮助李遵诚……不担心钟丞相责怪?” 邢卫尉没有犹豫,道:“当年钟丞相之所以推荐下官,是因为李中尉对我无故挑剔,处处为难,给我设置超高的要求,而恰恰又是我能力所及,结果便是让下官屡次显功。” 监御使抬眼正色看了看邢卫尉。 如果他说为了大汉为了正义为了查清案情,都不一定能让自己有所震动,但他立即回答的却是如此深邃之事,想来平日是思量过的,再看到他一脸真诚,没有违心的复杂表情,也并不是故意讨好,上官恂略略颔首,眼中有了些许柔和,语气带着诚恳:“若你知道他的深意,应与他厚交。” “升任卫尉之后,下官曾拜访过李中尉,但被他拒绝,只收到传话——克尽本份,便没有再登门。” 上官恂又点点头,叹了一声,这很符合李遵诚的性情。 转向场中,他下令道:“开始吧。”声调已十分和蔼。 第二十一章 监御使(2) 转向场中,上官恂下令道:“开始吧。”声调已十分和蔼。 邢固山退后几步,向他们的两侧大手一挥。 在观阵台的侧廊上,由薄木板分别围设着三个矮矮的没有门的小间,位置相隔较远,每个小间里面坐着一人,都被蒙着眼睛,间外各有两名兵士看守。 当兵士们看到邢卫尉挥了手,他们相继举起一面红色的旗帜。 收到他们已准备无误的信号,邢卫尉向身边的号手朗声吩咐道:“吹号!” “呜——呜——” 号声低吼,守卫解开小间里各人的蒙眼布。 三人动了动眼珠,适应着突现的光亮,但只一瞬间,他们便不得不被前面的动静所吸引。 只见在校场西侧,已有一百人队列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向中场走来,没有指令,没有口号,但是所有人整齐划一,丝毫不乱。 而在这时,校场入口处的守卫迎进两人,也紧盯着场中。 走在前面的一位体态微胖,穿着更显宽袍大袖的官服,眼睛不大,却总偏向一侧带着审视,看不到多少黑色的瞳仁。 他问道:“这上官恂是在做什么?” 另一个明显是位属官,看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他恭敬地回道:“回丞相,属下看得不甚明了……他把举告的三个走商分别隔开,是怕他们串供,但是为什么让他们看队列的操练呢?震慑吗?又不像……而且,还集合了一些匠人,也许是要做些费力气的事?” “哼,让他折腾吧……”钟崐眼白一翻,“还以为本相冤枉了李遵诚,这三个人我问了、诈了、打了,一会儿说看见一会儿说没看见,哪还有什么真话……他昨日交叉盘问的结果还不是也一样一无所获?!” “丞相受委屈了……嗯,不过他具体查了什么咱们并不清楚,您知道,明面上他是来查李遵诚失职一案的,但结果来了之后只是盯着私出之事……有没有可能,这查来查去只是做做样子,然后就说是丞相您失职,再放了李遵诚,也就解了大汉危机?” “他敢!”钟崐不大的眼睛瞪得像石弹一样,“他不查个水落石出便敢冤枉我,我就让各诸侯、各藩国,甚至全匈奴、全天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属官连连称是,自是一种安慰。 突然,钟崐凝住眼珠盯着属官:“你说——会不会真是李遵诚?” 属官没有明白。 “也许李遵诚本来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他场面上同意将契券交给我,但之后反应过来即想反悔,于是转身就弄出这么一场密告把自己保护起来,查不清辨不明,却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做的手脚!” “呃……”属官一时语塞,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丞相八弯九曲的思绪,但是他仍然找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能缓解一下这种时候的尴尬。 钟崐倒没有真地期待他的应答,而是又将自己的想法回溯了一遍,也发现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对劲儿,眼神又飘到了场中。 不多时,那一队列走过中场,从东侧而出,场上已空无一人。 钟崐迈步走向主位,上官恂不得不起身相迎:“拜见钟丞相。” 虽然从官制上讲,诸侯国丞相与汉朝廷所派监御史的品秩相差无几,但钟崐因承继了祖荫,爵?高于上官恂。 邢卫尉一同施礼,钟崐只斜目看了他一眼,再未理会。 不仅是因为这一次他的处理让钟崐心生恨意,就在封禁李宅的时候,他也违逆钟崐的部署,竭尽所能将李家初期日常生活所受的影响降到了最低,直到钟崐借换防之名把他的人马全部撤换。 “免了免了,”钟崐对上官恂和蔼地道,“烈日当空,监御使辛苦啊……我是来向监御使通报,两国暗查团已经逐线排查了一遍,但仍是毫无所得……不过可以让人放心的是,匈奴人还没有兵戎相见的动向。” “多谢钟丞相,我也从使臣陆锴处得到了此消息。” “噢,那好……那监御使便继续审案对证吧……我这,是否打扰?” “无干……钟丞相请坐,正好可以请丞相一并审视。” “好。” 待二人面向场中都正肃以待,邢卫尉又一声:“吹号!” 从西侧门又行出第二队列。 这一队列可没有刚才那一队的精神,还没走到中央,就已经有人迈错了步伐,依靠其中部分兵士顽强地坚持步调,在不断调整中勉强保持队形走完了全程。 在场的无论是治军熟手还是普通人,都看得清楚,这明显是疏于训练的结果。 钟崐心中冷笑——这就是李遵诚带的兵——但面上摆出不满的愤恼。 第二队列过后,在第三次号声命令下,第三队列接续而出。 可是,这一队列更加离谱,从一出场就没有一刻的整齐,每名士兵强装着遵守纪律,却显不出一点经过刻苦训练的团队默契,而那小心翼翼的步伐不仅混乱不堪,更是完全丧失了大汉将士应有的英气。 钟崐大怒:“这是哪一营的?军纪如此涣散,练的什么兵?!” 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扫过上官恂的脸上,他是想看看这位包庇李遵诚的监御使看到此情景有没有失望,还对李遵诚信心十足吗? 上官恂未动声色。 而钟崐这些气话中是有提问的,本应由邢卫尉回答,但他并没有转向邢卫尉,也便没有人回应。 待队列结束,三个小间各跑来一名兵士,手中各拿着一个帛卷齐齐交给邢卫尉,邢卫尉看了看,整理好,转递给上官恂:“监御使,三名证人均勾选了第三队列。” 上官恂眉间一聚,接过帛卷。 钟丞相发觉,这好像不是在简单地列兵,而是另有文章,转向邢卫尉问道:“什么意思?” 邢卫尉答道:“回丞相,第一队列是我们的兵士,第二队列是一半兵士一半石匠的杂队,第三队列则全为石匠装扮。” 啊…… 钟丞相一惊,眼珠不禁微微晃动起来。 “现在三名证人均已证实,当日见到的私出将兵正如第三队列之态。” 意思就是…… 上官恂收起帛卷:“意思就是,证人不假,假的是队列,当日|他们所见队列,并非训练有素的建制之兵,乃是普通民奴假扮。” 钟丞相全身一震,这也就是说,当初自己指控李遵诚可能暗中遣兵夷灭使团的理由不成立了! 继而,他又是一阵恐慌。 这百人一定不敢身着军装明日张胆地出入关塞,而人马过关容易,只要取得通关用的私传再分批而行即可。 但是,关键是军服装备呢?不混在商队中与走私物品一起暗渡,绝对无法通行。 上官恂接下来会不会查走私之事? 想到自己的买卖,他的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但是迅速地转念又一想,指使奴仆假扮兵士出关,李遵诚也有条件为之,他仍脱不了嫌疑。 心中稍稍安稳了一些。 “薛璐——”上官恂已开始下令。 “属下在。” “随邢卫尉彻查军备。” “诺。” “诺。” 邢固山也一并施礼接令。 “其他人——随我一同到李宅勘查。” “诺。” 钟崐没有反应,仍望着场中央一动不动。 “钟丞相愿意一同前往吗?”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钟崐回过神,知道也再无法探听到什么,眼神一转:“这是监御使大人的职责了,我参与的话,会有不避之嫌,相信监御使大人一定明察秋毫,早日查明真|相,为李中尉洗脱冤屈。” 两人拜别。 另一方向上,靳秀急急忙忙返回山庄。 “阿母……”见了靳夫人,她来不及解下外衫便拉着母亲进了内室,“阿母,李烺告诉我,陛下派了上官恂来彻查此案,他与李中尉关系甚好,刚来几日便已明显偏袒于他!” 靳夫人一时有些怔忡,凝眉一思:“难怪芸琬看起来并无焦烦之态……” 靳秀更急切地道:“阿母,阿翁是怎么做的?李中尉到底出兵了没有?” “要先稳住……”靳夫人并没有过于慌乱,“这件事的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有幕后高人为你父亲谋划,这么重大之事,一定不会出错……” 略略沉吟,她又道:“你父亲器重李烺众所周知,我们这次又冒险拜访,大家都绝对相信我们两家私交甚笃,不会那么轻易地怀疑到我们头上……”她看向靳秀,“所以,稍安勿躁,你先收拾行装,我向钟夫人辞别……回府后再与你父亲从长计议。” “诺。” 第二十二章 查访 上官恂率队正式查访李中尉宅第。 不过,他并未直接进入,而是经通报后在何管家的引领下来到正厅。 “监御使——”等候在厅内的李遵诚上前抱拳施礼。 “李中尉,莫客气。”上官恂和蔼地回礼。 “请——” 上官恂迈步进入厅中客位,而他让出的空间,让李遵诚的视线扫到了他身后的雷镔。 李遵诚没有任何停留,而雷镔也丝毫未动,一直恭肃地垂首静立。 雷镔是太子亲自挑选的第一批东直班班士,也是李遵诚认为的最强一批。 自从他们通过考核被外派,十多年来这还是李遵诚第一次再见雷镔。 虽然仍能一眼就认出来,但是岁月与经历为每个人都刻下了独特的痕迹——当年的义气少年现在散发着沉稳而自然的气息,站在队列中十分不起眼,只是李遵诚知道,他正在执行任务且游刃有余。 而雷镔自李遵诚来代国覆职,已明里暗里多次见过他,只是从未接到他的传信,便不敢擅自上门。 训教官还是当年严苛缜密的作风,成为掌军大将便藏起了探者的锐利,而且在军中所设的军探,也只追踪探查叛间与私运者,其他事仿佛不在意。 而“其他事”恰在东直班受命暗查之内。 此时相见无法问候,但雷镔相信,训教官也会认为,认真执行当务胜过最热切地一句安好。 宾主落座。 上官恂换了称呼:“李贤弟,这些日子多受煎熬了。” “哪里……上官兄,没有想到,陛下派了你来。” “陛下接到密奏并没有怀疑贤弟,知道我与你共事三年配合无间,派我前来,正是怕贤弟受了不必要的委屈。” “末将感铭陛下圣恩。” 无须过多的安慰之辞,上官恂转入正题:“这件案子毕竟关系重大,所以,未查清始末之前,还要委屈贤弟。” “是,我清楚。” “虽然卷宗看了又看,但有些详情还想和贤弟研判一二——” 李遵诚郑重点头。 “贤弟认为,此案幕后谋家是匈奴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老上单于曾对是否派遣乌勒辰公主为使臣有过犹豫,”李遵诚思忖道,“据我所知,单于一直把公主当作一柄利剑,对匈奴权贵势力施以震慑与打击,所以单于一系至少可以排除,而匈人私仇的可能性更大。” 上官恂颔首,有些沉重地道:“既无法完全排除汉人所为……” 李遵诚没有否定。 略一思忖,上官恂又问道:“使团一行方向无误,有过往商旅为证,是否可能有不实之词?” “无可能,”李遵诚没有含糊,“所涉汉商已一一盘查,仍驻留在匈奴的汉人也追查了他们的亲眷,证人众多,口径一致,他们又来自四面八方,没有窜供的可能。” 上官恂又点点头,看向李遵诚:“不知贤弟是否还有……未上报但关系重大的猜测之事?” 李遵诚一愣,的确有一些军中秘议,因为尚需证实而没有上报,但上官恂是如何得知? “噢,我们一位办案人在查阅不同来源的情报进行对比后发现,乌勒辰公主处理的不法者有些也是汉军暗中追查之人,而这些人在汉境内作案之后即在匈奴边境被她斩杀,她的反应既迅速又准确,且相同情况的发生也不是仅仅一两件,这未免过于巧合……” 李遵诚不由吃惊又有些赞叹,办案人中竟有如此细心又精通案情推演之人! 他诚恳地道:“没错,能够这么快得到汉界内的情报,并不是一两个探子所能达到的效果,我们猜测,她在汉境内有周密且庞大的组织在做支撑。” 上官恂吃了一惊,果真如此,原以为那位班尉大人只是纸上所得,没想到却与李遵诚等军中的猜测互相印证了。 “嗯……那么便可以往这个方向查一查,寻找新的线索,不管这个组织的立场是什么,在不希望公主出事这件事上至少它和我们是一致的。”上官恂看了看李遵诚,“不过……这样的查访在短期内不一定能有结果。” 李遵诚点头相应。 “所以……”上官恂面上有些难色,“所以,还是要先尽快排查我们自己的人马……” 对公主下手之人可能性太多,现在最关键是要摘除李遵诚。 “末将明白,”李遵诚感激而坦然,“上官兄不必为难,自可公事公办……封禁当天,李家所有内外奴仆也一并被带入宅中,上官兄可以随意查问。” 上官恂赞赏地看了看他。 “请——”李遵诚已经起身。 唤来何管家,李遵诚吩咐一句“配合调查,不得迟疑”便立在一旁。 上官恂走到门前,属官递上一张李宅地图,他看了看,下令道:“让全部家奴集中到西院校场。” 李遵诚有些疑惑,不是单独审问,而是聚在一起? “诺。”何管家应声退下。 上官恂手一挥,静立在门前两边的队列齐并于院中,他吩咐道:“雷镔,带上一队逐一搜查院室……后院慎行,莫惊扰女眷。”一边将地图递给雷镔。 “诺。”雷镔带上一队人马井然离开。 另一队则跟随上官恂,由小奴指引走向校场。 因何管家早早派人来通知,李宅各室房门已大开,雷镔等人无碍地逐一翻查。 当他来到李妟的院落,李妟已起了身,穿戴整齐遮着纱帽,坐在几旁的席中,门窗同样大开。 雷镔知道这里住着李遵诚病重的长女,再加上昨夜已经暗查过,本想只派一人搜一搜即可,但见这门窗已开,也便没有言语,队中人正常而入。 但见奴婢们陪伴着一位女眷,雷镔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李妟看到他,极为震惊。 雷镔,东直班在代国的班令,统领代暗探七百余人。 出事前她得到过消息,说这位班令已接到调回京城的命令,一定是东直班的壮大让晁错分身乏术,所以选中了这位资历最老功绩最突出的班令升任他的副手,但是今天在这里又见到了他,看来是因为使团一事让他耽搁了。 东直班会派一名精英强将,她不奇怪;昨夜暗查与今日明查多方印证,她也不奇怪;出乎她意料的是,这监御使竟然与雷镔同时出现在一路! 原以为无论传递情报还是补救危机,太子只会让东直班在暗中行动,但是雷镔却站在了阳光下! 以身份不再保密为代价站在这里,这说明,他不可能仅仅是负责明使与暗使的联络,他更是在与上官恂协同办案,甚至更可能是在监督和布令! 这说明这位暗使不仅拿到了太子的东直令,他还拿到了陛下的密令,这次办案,不仅是东直班,监御使上官恂,甚至其他相关将领和官员都要以这位暗使为号令! 集两宫信任,持审探之能,大汉竟有此等人物?! 不过无论是何人,根据明使暗探这几天的行动来看,这位安排一切却仍在幕后的暗使确有一些雷厉风行之势。 而且,雷镔的立场与能力是信得过的,之前还在想,不知监御使是何人,是否能善用她的线索,现在见到雷镔,倒可以完全放心,这消息直接送给东直班,一定会发挥它的作用。 再看向那些雷镔带来的暗探,虽然昨夜已经寻探周详,但今天仍然认真仔细地扫着每一个角落,而且,他们丝毫不客气,昨天夜间寻找暗道不适用的手法现在都用上了。 东直班有帝王的财帛做支持,他们的查探有更多的工具相辅,而他们的训练中也包括着使用这些巧器与奇技,据朋舅舅所说,他们左右手的手茧都与寻常侍卫完全不同。 这一次能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也是难得的机会。 雷镔注意到这位女郎有些奇怪,她的姿态并非小女子的柔婉或者病患的虚弱,她的坐姿与肩背的绷紧程度都透出一种果敢与坚韧之势。 而且,虽然纱帽之下看不到她的眼睛,却总感觉她注视的角度和微动并不是随意的。 同样一件事,水平不同的人所观察的焦点与深度不会相同,而所得也必不相同。 雷镔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同道高手? 不过,他也突然想到,也许是训教官以相同的方式训练了女儿。 疑惑渐消,只为这小女子可能吃到的苦头而有些慨叹。 第二十三章 神谕(1) 没有任何收获之下,雷镔带队迅速退了出去。 看着暗探们离去的背影,李妟的眼神随之变得深沉。 两个婢子帮她除下纱帽,想扶她休息,她却阻拦道:“玉华,青眉,你们有没有看到随着他们进来了什么?” “什么?”婢子们一惊,只觉得后背突然发凉。 最近少主人总是提神鬼之事,让她们也不时地感到莫名的悚然。 “我也没有看清,不过,你们找一找,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示意?” 青眉快速看了玉华一眼,虽有疑虑,但马上道:“好,少主人,您坐着,我们来找。” 其实,无论是否透露具体的分析和推测,能将这么至关重要的线索呈交出来,最难以瞒过的是这些朝夕相处的婢子。 父母亲常常因为不可能全天候陪伴而不会对子女生活的所有细节都了如指掌,而且当子女身受痛苦时,他们只会考虑如何减弱痛苦,如何给予最好的照顾,既使子女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改变,父母也都不会做他想。 但是这些婢子们,无论年龄大小,无论想法是否灵活,对贴身服侍的主人事无巨细几乎全部熟悉,在她们的头脑中,她们对主人固有印象的建立,不仅是记住一种特征,而且还有相互印证的细微事。 性情的变化尚且在她们的接受范围之内,但是,心机与思绪深浅的不同,却是绝对会让她们因与以往事相对照而产生怪异的感觉。 借用小飞虫的说辞,让推理的过程变得模糊不清,又富有神秘色彩,无论是增加了她们思考的难度,还是增加了她们的恐惧,都会减弱对自己变得异常的猜测。 玉华没有像青眉那样在寝居内飞转,她无奈地起身,只顺着屋子里的陈设慢慢前行,随意地向四周看看,并不是那么当真。 也根本没看到有什么飞动的影子…… 忽然,在妆台几案前她停下了脚步,那一瓶尚在盛开的鲜花好像有些异样,她凑上前,“呀”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青眉听到声音急忙跑了过去,一看之下也是一惊,“哎呀!” 看了看玉华,她从花瓶中即拿出那一枝桃花跑向李妟:“少主人,有字!花瓣上面有字!” 她拉起一片花瓣,急道:“少主人,你快看,你快看,就在这里这里……” 李妟当然知道有什么,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 玉华也拥上前来。 淡粉色的花瓣上落着一个个小孔,孔的边缘有些发黑,像是粘上了飞虫身上的绒毛细粉,而这些小孔歪斜地组成了一个字,一边的“斤”字十分清晰,另一边虽然不太明确,但是却可以猜测出是个“革”字。 “是……是个靳字!”玉华吸了一口凉气。 入了李宅,她们这些婢子随主人家学了些文字,虽不多,但是这些各宅各府的名字她们是能认全的。 她其实早就看清了这个字,只是此时不由自主地又确定一遍。 “难道是小飞虫留下的吗?”青眉叫着,但是小飞虫会刺字吗?她又动了动脑筋,急切地道,“也许是蜜蜂,少主人,您说对不对?” 蜜蜂刺字?怎么可能? 玉华有些蒙了。 虽然这束花不是她采摘,但是午间的时候她还整理过,那时一切如常,怎么这转眼的功夫就出现了刺字? 不可能是蜜蜂,若是人为……但是,青眉刚刚一直在小东厨煎药,而少主人虽然在妆案前梳理过,自己却一直近身服侍,只有换水的片刻,根本不可能有时间一针一针地刺出这个字。 也许,也许不是故意刺的字,也许只是什么不小心碰到花瓣留下了痕迹,但是巧合到能组成这么复杂的文字,怎么能让人相信呢?! 李妟看到玉华的神情,知道她在左右想不通的时候,不得不又回到鬼神之说上。 之前也有很多奇事怪事因为找不到原因,在百姓间便以神鬼附于灵物之上报恩或是报仇的故事流传开来。 其实,想要瞬间完成针孔组字很简单,在小块面饼上排针即可,她在昨夜就已制成一个独一无二,也仅会使用一次的排针,趁玉华不备印了上去,至于针,也很简单,是零食当中的瓜子皮,剖细即可。 如果学习过多箭排发,也就很容易想到排针这样的方法了。 玉华咬咬嘴唇,如果这是神谕,给出一个“靳”字,什么意思?是靳秀害了少主人吗? 之前自己一直在劝和,但出了这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怪事,自己应该继续相劝还是应该与少主人同仇敌忾?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青眉已经急得要哭了,“是秀女郎趁着无人对少主人下手的,她一直对少主人虚情假意,一直害少主人的就是她,她是最坏最狠心的女郎!少主人,这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李妟的面色越来越沉重:“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靳……靳秀?靳侯?” 玉华和青眉大吃一惊,难道还与靳侯有关? 李妟却仍喃喃道:“该怎么办?怎么办?监御使在此,既现出提示,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青眉一怔,马上急道:“少主人,我们马上告诉主人和大人吧,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他们可以查啊,正好上官大人在此,如果上报晚了就没有人听了!” 李妟眼前一亮,看向青眉。 虽然是自己一直在步步推动着婢子做出反应,而青眉也没有辜负自己对她的认识,但青眉完全说出了最恰当的表达,心中不由感激。 “可是……”玉华非常担心,“可是主人们怎么可能相信飞虫刺字呢?上官大人更不会相信了,只怕会说我们妖言乱语……少主人,还是与主人商议后再定夺吧。” “确实不能提飞虫之事,”李妟点点头,似也有犹豫,但沉思片刻后道,“我们只能换一种说法……”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两个婢子,“事关李家生死,你们可愿意前去?” “我愿意去!”青眉同样坚定地道,“不管真假,为了李家一线生机,少主人让婢子拼命,婢子也愿意!” 玉华有些讪讪地解释道:“那当然,不过我们的性命事小,只要不辱没了主人的名声,婢子当然愿意听从少主人吩咐……” 第二十四章 神谕(2) 上官恂已完成查验,返回正厅与李遵诚又重新落座。 李遵诚当然不可能询问他所查验之事,但上官恂却自己坦言道:“其实……来访之前我已通过验证得知,是有人派出百名奴仆伪装成士兵出入边境,让你来承担罪名。” 李遵诚有些吃惊。 他当然一直知道自己是被诬陷,但思量再三却无法确定是发生在哪一环节,没想到上官恂竟这么快即查清。 而再略一思索,李遵诚也旋即明白了上官恂这一步步的安排。 虽然可以确定是诬陷,但是也不能排除自己出于某种目的而诬陷自己的可能。 所以上官恂刚才所查验的,一定是自己宅内奴仆与假扮兵士者在列队行进的姿态上有多大程度的相似。 而上官恂虽与自己关系亲厚,但在验证之前并未透露半分,足见他办案的严谨,他的不徇私情……也有对自己的尊重。 李遵诚心中敬佩又感激,不禁由然感叹道:“上官兄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切入点查出如此重要的细节,末将佩服。” 上官恂一时有些语塞,面上红了红才道:“贤弟过誉了,这也是多位办案人商议的对策……” 他的心里也在感叹,这样的鬼主意自己怎么可能想得出来,还要向某人多多学习啊。 而看到李遵诚真诚无二的神情,上官恂又有些无奈的笑意:“贤弟难道不想知道我刚才在贵校场验证的结果吗?” 李遵诚一愣,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倒把这一点给忘了。 上官恂不无赞叹地道:“无论治军还是治家都会融入指挥者的特征……刚才我观看了李家奴仆的列队,果然如我所料,不愧是大将军之家,同样是身份卑微的奴仆,李家奴仆却与纪律严明的将兵气势相仿,动作干练,训练有素,想必是贤弟长久以来以军规治家,仿军武调训的结果。” “上官兄过奖了,我只是闲时会让他们操练一二……若能证明非伪装之奴,实属碰巧了。” “呵呵,也许是天道有意为之,也未可知啊。”上官恂为能一步一步澄清李遵诚的嫌疑感到由衷地高兴,而且,李遵诚在得知自己所验之事后,并无任何慌乱与紧张,足见其磊落之至。 这时,雷镔带着另一队前来报告,并没有搜查出任何可疑物品或隐秘暗室。 上官恂感慨地点点头,又转向李遵诚:“确定了伪装这一细节,贤弟即也能猜到,这些奴仆一定先乔装成商旅分散过关,然后再在指定地点集结,换上走私过境的装备,幕后之人设计的证人一到,他们便摆出行进的样子,之后再恢复原貌,分散回境。” “嗯,”李遵诚点点头,顺着上官恂的思路自然地道,“这其中,虽然奴仆人数众多,但散落到代国高官贵爵的内院,便如入海之水,直接搜寻他们比找到驱使他们的人还要困难……那么,剩下的突破口只有——军服装备。” “这一点,我已通过交叉询问,从三个证人口中证实了一个细节,”上官恂眼中闪亮,“贤弟可否猜到,是什么?” 李遵诚双目微抬,沉凝的眸光微微一动:“……旧服?” “贤弟果然思维敏捷……正是!”上官恂不禁大赞,“从匈奴决定议亲到事发只有十几日,兵器可以木制刷漆伪造,但缝制军服并做旧却来不及,那谋划之人不得不使用了货真价实的旧军服!” “如此一来,”李遵诚的眸色更深,“他便在军营之中留下了一处破绽。” “没错,军服的管运从新装、旧装到浣洗、修补,这处处细节贤弟最为熟悉,还请贤弟全盘思索,他们若想从其中某一环节下手,会如何从事?” “上官兄,如此恰好……” 李遵诚一抬头正想回答,突然意识到,刚刚与上官恂的分析与研判让他竟忘了此时并非是在军衙,而是正被困禁之中…… 他压下苦笑,语调也压低了一些:“近几日,我闲来无事,已将军中诸事务的各环节进行了详细分析,记在简上,其中数字可能有错漏,上官兄可以再与廷尉记录核对。” 上官恂不由惊讶又欣慰:“好啊,如此一来便可事半功倍了……有贤弟这样的将领,囹囵之中志毅弥坚不忘职守,大汉之幸焉!” “惭愧惭愧!”想起此事只是为安慰家人而临时起意,李遵诚的心中是真地有些惭愧之感。 随即,他命人将书房中竹简取来。 “不过……”上官恂看着李遵诚,踌躇间脸色有些转暗,“贤弟从政多年一定知道,能够驱使百名奴役这样的豪门大户,仅代国便有成百上千,在没有其他证据之下,我能查验被怀疑的贤弟,却不能一家一家地去盘查他们……而且,还有可能存在其他暗中组织的人马……” 他担心既使查清作案手法,但如果无法锁定嫌犯,仍缺乏李遵诚完全脱罪的有力证据。 “贤弟可否想一下,身边是否有仇家?或曾与何人结怨?” “这……”李遵诚的眉峰微微凝聚又复平,冷静地道,“这几年,代国在陛下关爱之下,风调雨顺没有灾祸;匈奴几次侵扰,也未陷入损失严重的困战;朝堂上同僚之间虽有些政见纷争,但都不可能是致灭门的深仇大恨……” 上官恂略略思忖了一番他所言,他的意思是无民怨无倾轧。 他在代国的处境,上官恂是有所了解的,虽然没有他说的这么风平浪静,但是大势上他是处于被压制的一方,而并没有让他人感到致命的威胁和攻击。 便又问道:“那尊夫人……” 李遵诚侧过身向屏风处看了一下。 芸琬一直在屏风的另一侧侯命,若监御使有传唤便可直接应答。 上官恂了然。 “内人与闺阁命妇虽然时有走动,但是,内人性情温顺,不会与任何人有冲突,而且她外出最多的仅是回安阳岳丈家,我岳父与两位舅兄都是读书人,从不参与朝政。” 上官恂点点头,但仍等了片刻。 屏风内有婢子来禀告李遵诚并无可报之事。 上官恂知道在这一方面便无线索了,稍有些沉重地叹了一声:“那好,今日打扰贤弟与家人了。”起身便要告辞。 突然,从后门跑进来两个身影。 青眉是看准监御使起身这个时机,拉着玉华双双跪倒在李遵诚的脚前。 “主人,请为少主人做主——”不待李遵诚反应,青眉继续哭诉道,“少主人不小心听到靳侯母女谈话,说是要陷害主人,结果被秀女郎发觉,她就将少主人撞下了山崖。” 李遵诚大惊,腾地站起:“你们在胡说什么?”他直接想到的是,如果妟儿早知道这些事,这么多日以来怎么会一直不提? 青眉看向玉华,两个人的说服力要更大一些,而且在主人眼里玉华性情稳重,不是会做出莽撞事的婢子。 玉华还有些迷迷蒙蒙的,自己竟随着青眉来到了这样的场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竟越来越听从少主人的安排,无论这些安排有多么不可思议。 但既已来之,就只能硬着头皮完成安排给自己的那一部分任务了。 “是……是真的!”玉华咬了咬嘴唇,最终下定决心和盘托出,“靳侯动用多名奴仆一起陷害主人,但是,其中有二十多人没有听从命令,便被靳侯处死了。” 这…… 上官恂大吃一惊,李遵诚大吃一惊。 她们所报之事竟与上官恂已查实部分衔接得如此紧密,并提出了证据! 李遵诚原想责令她们住口,一时却忘了反应。 待稍稍缓过神,他想到刚才玉华的神情是有些犹豫的,不禁忧心重重——如果这是妟儿的谎言,将会给靳亭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看着驻足的上官恂,李遵诚不无愧疚地解释道:“上官兄,也许……是小女子之间斗气争吵,我与靳侯平日并无任何私怨……”他郑重地一抱拳,“待我问明情况,再向上官兄做一番交待。” 上官恂这时却不由地看了看雷镔,无论真假,在查案人眼中,任何线索都珍贵无比,何况现在茫茫之中,竟然出现指向,竟然出现具体的数目——暗查一个府第二十名家仆的消失可比没有目标地逐门逐户监看要简单得多…… “贤弟不必担心,”上官恂扶住李遵诚,“我的调查不会随意展开,也不会随意诬赖任何人,不会让贤弟难堪。” 接着,他又看了一眼两名婢子,便在李遵诚的无语中告辞了。 两个婢子吓得不敢喘气,她们都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办成了这么大的事,竟然向监御使上报了消息,而更想不到的是,大人竟如此平易近人,没有责罚她们,也没有怪罪主人。 只是主人的盛怒…… 李遵诚回过头,两眼凝重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玉华和青眉。 他并不是气愤得要惩罚她们二人,他也知道这一切都只能是妟儿的主意。 虽然他同样希望能早点找出幕后谋划之人,但是,怎么可能是靳亭? 自己与靳亭没有过多往来,他多爱谈论从商之道,而自己并无兴趣;他也曾提过儿女亲事,自己虽拒却非常委婉,之后两家仍友善相处并无嫌隙,这些都是在寻常人家也会发生的寻常事,怎样都不会生出关乎性命的算计。 妟儿怎么会想到把他牵扯到此事当中? 李遵诚看看从屏风后走出来的芸琬,芸琬也仍在震惊之中,但她深锁眉头,似并不完全否定这番控告。 李遵诚转身大步向后院走去,众人急忙跟上。 第二十五章 责备(1) 到了李妟寝居门外,玉华跑上前,为李遵诚推开房门。 门内,李妟坐在席中,李姿正端来汤药。 之前芸琬担心李姿会害怕,便命人将她带到晒场,帮忙照看那里正在晾晒的草药。 “阿翁……”看着面色十分凝重的父亲,她吃惊地唤了一声。 李妟却面无波澜,扶着跑过来的青眉缓缓站起:“阿翁……” 李遵诚一见那汤药,一见那孱弱的病体,满腔郁结之气瞬间被压制下来,他顿了顿,心绪几番起伏最终爆出一句:“胡闹!” 除了李妟,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李遵诚好像还从未对妻女如此动怒过。 “青眉,”芸琬却上前吩咐道,“先服侍妟儿把汤药喝了……” “诺……” 李遵诚等李妟喝完药,方沉着脸开口,但气息好似已无冲击之力,只剩下凌厉的声音:“胡闹!你用这样的谎言骗别人,也要骗家里人吗?你身体虚弱,可是脑筋何曾不清楚,如果你早就听说了他们的谋害,为何今日才提起?” 玉华和青眉心虚得很,她们最清楚那一番上报的言辞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为了不提小飞虫,也别无他法。 她们双双低着头,只等着李妟定夺如何解释。 但李妟只是沉静地看着李遵诚,待他把所有责问和盘托出。 芸琬看看李遵诚,又看看李妟,担心父女俩就僵持在这儿,忙轻声道:“妟儿,你阿翁不是在责备,只是有疑虑……我们都知道你阿翁的为人,最在乎的就是忠义,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别人不会认为是小孩子在随便说说,只会以为是大人授意,这让你阿翁还如何安心自处……” “阿翁阿母,阿姊没做什么呀,”所有人中只有李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在喝药啊……” 李遵诚不语,芸琬轻叹一声。 青眉贴近李姿,战兢兢地低声道:“妟少主推测诬陷主人的幕后之人是……靳侯,让我们上报给了主人和来办案的监御使大人……”青眉的声音越来越低。 李姿大吃一惊:“靳侯?”她想到,“晨间阿姊说,不出十日我们李家就会解禁,是因为可以抓到幕后之人吗?是靳侯?” 芸琬愣住了。 原来如此……李遵诚无比痛心地道:“监御使现在不知道详情,但他查证之后呢?你认为无凭无据就会把靳侯府封禁起来吗?你认为再抓一个嫌疑人把局面搅浑就能解了李家的围吗?” 李姿惊得睁大了眼睛,原来……原来这就是阿姊所说的解困之法?! “家训为诚,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失了气节……”以为志在必得,已经到处放言了……明白她想为家人解困的急切心情,李遵诚不由叹了一声,“我会写个请罪书,你……不要再多想了。” “阿翁,”李妟轻声道,“如果这是真的呢?” 李遵诚看向她,有些吃惊地问:“你果真听到靳侯母女说了谋害的话?” 李妟微垂下头:“并没有。” 李遵诚刚减弱的气息又提了起来,咬了咬牙—— “可是——”李妟却道,“阿翁,同时处置二十余家仆……除非暴动,否则什么情况下才能引发这样激烈的做法?” 李遵诚的眼中露出惊诧之色。 原以为所有的事都是她编造出来的,但是她现在却单单提出这二十余家仆。 而且,自己是在上官恂相告之后才知道奴仆与本案如此密切相关,她一定不知道也无法估量此时出现这样一个证据有多么及时多么重要…… “你如何得知?” 李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婢子。 青眉接触到李妟的目光,不由一愣—— 是要她们婢子来说吗?不过……是答真的还是假的呢? 但见李妟并没有任何暗示,青眉小心翼翼地转向李遵诚,施礼道:“回主人……今日,少主人与秀女郎闲聊,秀女郎亲口说,她兄长因为看不顺眼,一下子处置了二十几个家奴,我和玉华都听见了。” 玉华虽未言,却为表示可以同证,也一并上前施礼。 但是她的心中有些诧异,一次随意的闲谈怎么就会涉及到这么重要的证据之事呢?不过,这一点是秀女郎当时无心地随口一说,似乎的确就是实情。 室中一片寂静。 芸琬见还有待议之事,担心李妟久立会乏累,便示意大家坐下,也缓一缓心中的情绪。 李遵诚的思绪一直未停。 如果这个证据被上官恂证实,并据此探得靳侯的确驱使奴仆伪装,那么案件即破,只是—— “目前仅凭这一点便做结论,未免过于武断,”李遵诚语气沉凝,“毕竟靳侯富甲一方,也有可能出于其他原因对奴仆进行了处置。” “那么,”李妟不疾不徐地道,“靳秀呢?” 李遵诚侧过身,疑惑地看着她。 李妟以几案为支撑搭上手臂,又向两个婢子问道:“我坠崖之后,大家进入山谷寻找,第一个冲到前面的是何人?” 芸琬吃了一惊,她知道众人积极救助,但并不知晓这些细节……而何人冲在最前与案件有何关系? “第一个冲到前面找到少主人的是秀女郎。”有了前面答话的经验,青眉直接答道。 李妟继续发问:“当时你们为我包扎,我额头上的伤口血流如何?其他部位的血流又如何?” 两个婢子吃了一惊却努力回忆。 青眉有些哽咽:“少主人的额头血流如注,身上衣襟……衣襟……” “衣襟上沾染的马血已经半干,我们便没用擦拭。”玉华哀声补充道。 芸琬全身一震,眸中已满含盈盈泪光,她怔怔地看向李妟,看着她额上层层缠绕的棉布带。 李姿大哭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连问之下自己却明白了。 众人一路寻找李妟,从山腰到谷底,再到坠落位置这么长的时间,如果额上伤口是坠崖时受创,那么应该和马血一样多少凝固一些,怎么还会如注地流淌?! 只有最新的伤口才会如此,而下手者只能是第一个到达的人! 李姿宣泄的哭声却让每个人都似被重物压制一般沉痛难舒。 但李妟的问题并没有结束,她看着两个婢子,清晰地又问道:“为何不是男仆冲在最前?” “因为之前少主人指责护路男仆抛洒石块干扰走马,与捷女郎理论过,秀女郎便提议此次走马不带男仆。”青眉边抹着泪边回答。 “深山危险,你们几个小女子为何敢下山崖?” 玉华抽泣应道:“天鹿山没有猛兽,我们又都带了不少雄黄酒……”突然,她想起来,“啊……是秀女郎在前一天说,那几天天气不好也许毒虫会时有出没,要多带一些雄黄酒!” 芸琬狠狠捂住自己口中的呜咽……忽然,她抬起泪眼,惊痛地问道:“那么,坠崖……也是她?” 第二十六章 责备(2) 芸琬狠狠捂住自己口中的呜咽……忽然,她抬起泪眼,惊痛地问道:“那么,坠崖……也是她?” 李妟目光微黯:“未看清她的手段,但确是在与她两骑相错时我的马失了控。” 事先做了这么多准备,如果说不是她害了李妟都不可能。 “阿母,阿母……”李姿抱住芸琬呜呜地哭道,“原来不是我们家祸不单行……是靳秀这个坏人……” 芸琬在李姿的臂中几乎要昏了过去,继而竟和她一样控制不住地呜呜哭起来…… 李遵诚“咣”地一声将拳头锤在几案上,牙齿仿佛要被咬碎,泪水让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都是小孩子,为何心肠会歹毒至此!” 李妟将目光移向旁侧,虽然结局没有改变,但是非天灾而是人福的揭示,却更让人难以接受,爆发在这些亲人心中的,不仅是惨痛,更有懊悔与愤怒。 这忠善的夫妇培养了一个多么难得的好孩子。 她开朗热情,善良仁义,婢子在她面前心无惧意畅所欲言,这是权势执道下多么难得的情义之心。 她心思单纯,直面不公,不施威慑手段,不用阴暗伎俩,这源于强大的自信,也源于家中长辈言传身教所给予的强烈的事非之辨。 而在她身上,还有更让人心疼的品质。 面对可以让家族和自己大获名利的走马竞技,她竟放弃了自己的优势同意用抽签决胜负。 其实,所有学习骑术的人都知道,走马相竞的不仅是骑手的技艺,更有他们长期倾注的辛苦、耐心和驯驭能力,以及由此而培养的一对组合中任何一方都不能被轻易替代的默契。 抽签看似公平,但是在走马上却不适用,也从来没有走马竞技使用过这种方式。 更何况她们的抽签也根本不是由天意决定。 如若反对,只要将这件事宣扬出去,自然会让所有人都会指责提出此法之人。 但是,女孩儿对此不仅没有争论对错反而赞成,她是考虑到那些马匹资源不如她的同伴们——虽然她自己身受不公,但是她却在尽力给予他人公平。 李遵诚夫妇也一定知道,这样的孩子行于世一定会经历比常人要辛苦的人生,她不仅要有得胜的实力,还要有防备之心,能洞察他人从非正途袭来的各种各样的招式。 不过孩子还小,他们一定打算在未来的日子再慢慢培养。 只是,谁也想不到,险恶却来得如此让人猝不及防。 靳秀致李妟坠崖,之后在崖下划伤的却是自己,两人被交换的时机只能是在坠崖之后,李妟遇险已是无疑,恐怕只会凶多吉少…… 今日,用靳秀之言指证靳亭,最终能让他们一家受到应得的罪罚,也算为小女孩儿报了仇。 李遵诚此时仿佛已过了最痛的时刻,虽然无力,头脑中的思绪却渐渐清晰,他也想报仇,想让有罪的人伏法,想让那孩子和她的父母一起承受这剜心之痛……但是,他却痛苦地告诉自己,不能因迁怒而谎告。 他克制着浑身的颤抖,缓缓抬起头转向李妟:“虽然有女如此,但是她的罪过还不能直接推定就是靳亭设了局……” 李妟见他仍没有怀疑靳亭,眸色变得有些深黯。 虽然李遵诚没有对军政之外的民间事进行过暗查,但是他的军探对异动仍持有极高的敏锐戒备。 原以为明确了靳秀的罪行,李遵诚可以因此想起在以往情报中能关联上靳亭的异常之处,但现在看来,靳亭的所行竟是滴水未露。 军备的偷用,奴仆的输送,证人的选择,时机的控制……这每一处的谋策都无不透着精深微妙的思虑。 一个重利乏武、贪图享受之人,怎么可能突然就变得如此缜密? 更何况,与此同时另一边还正在对匈使百人团出手,那更是一个非常人可想的庞大而历久的局…… 如果说靳亭便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不仅李遵诚不会相信,自己也不会相信。 谋局与战场一样,全面铺开的队伍一定有一个俯瞰全局的指挥官。 那一定是个隐于深暗处的阴诡者,他不仅精于谋篇布局,也擅长选用棋子,素手轻抬,缓缓落子,震动汉匈两界朝野内外…… 至于靳亭这枚棋子,虽然没有在军方那里留下蛛丝马迹,但是他却有一位专门送情报的好女儿…… “阿翁,您不觉得奇怪吗?”李妟轻声道。 李遵诚疑惑地看着她。 “靳秀如此有心机,事前又周密安排甚多,但是……为什么会留下这么重的痕迹,她不考虑善后吗?” 李遵诚神色震动。 刚才两个婢子的所言便能揭露她的安排,而若查问起来,其他同行之人也均能予以证实,她为什么不在意这些漏洞? 难道她不怕之后官衙会派人侦办勘验? 还是她料定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追查,料定既使存在漏洞也根本没有机会被翻出,也不会牵扯到任何人?! 是啊,李家即将遭遇灾祸,怎么会有“之后”…… “可是,”芸琬抬起头,长吸一口气,好似积攒了足够的力气才哀声问道,“如果她知道靳侯谋事,又为何还要对……对你下手呢?” 李妟轻声道:“她一定要对我下手,便是不知道靳侯所谋的细节,不知道会严重到满门之难……也正因为如此,她今日才敢前来,更会在无意间透露了奴仆之事。” 李遵诚目色哀然,怔怔地看着她:“因为这点无意,你竟想到了这么多……” 现在这一切虽然还不能算是确凿的证据,但已是案件刑侦中合情合理地推定。 靳亭施计诬陷的事实几乎可以确定,只要上官恂设计好查探的方法,破案指日可待。 十天…… 李遵诚再想到“十天”,已不是气恼,而是泪光闪动。 也许是绝望,也许是痛恨,也许是濒死之难激发了女儿潜在的智慧,但这样缜密的思维却非常人所拥有。 自己从来不知道女儿在讯案方面是一个天才。 看她与两个婢子刚刚的配合,她们一定早做过深入的探讨,而婢子们早已信服妟儿的洞察之力,所以今日才会这般默契。 而她们之前真真假假地上报消息,是怕自己不会重视她们所言…… 一个父亲竟然不及婢子那么了解自己的女儿,是多么失职! 现在的她虽然表面上平静,但是隐隐透出的沉凝与冷酷却在告诉自己,孩子此时内心压抑着多么强烈的焦灼、无望与愤怒,却不想倾诉。 李遵诚只感到揪心地痛。 而全程参与的两个婢子见李妟最终竟说服了主人,无不感到震惊。 不过,因为她们对来龙去脉全部知晓,知道小飞虫在这里面所起到的作用,所以并没有像李遵诚那样发觉李妟与之前相比在智谋上的巨大差异。 青眉只在为少主人被谋害而悲痛,一直哭泣不止。 而玉华当是所有人中持有怀疑之感最多的人。 但她却也很迷惑。 少主人的判断来自于神谕,但只字未提却怎么成了让主人都相信的铁证呢? 而少主人仿佛也没做什么,只是让自己和青眉配合着她把一些事实说了出来,而她之所以能想到这么多,全是出于平日对靳秀的恨意,就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只是,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好像所有事情之中最重要的都是那些不可思议的部分…… 不过,她也有自己需要忧虑的事。 没想到竟然真的是靳亭和靳秀,之前青眉对他们厌恶至极,自己却在一味劝和,少主人虽然没有责备,但是以后会不会更倚重青眉呢? 现在的少主人好像不再那么轻易地将情绪流于面上,想要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那么容易了。 玉华的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第二十七章 下令(1) 黄昏时分,是代都西市盛丹街最热闹的时候,闲暇的人群在市廛中穿梭往来,酒楼肆店也是吆喝声不断,但这一切喧嚣都传不到隔山而设的梓香山庄。 整个山庄没有高耸的围墙,但是入庄之前数十丈的繁密梅林,却让外面的人丝毫看不清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辆马车从林外驶来,缓缓过了护庄河上的木桥,驶入已大敞开的庄门。 庄内苍树虬枝掩映,薄雾淡香索绕,时时传出仙乐般的溪水潺|潺,能让沉醉其景意的人不再以为自己还在凡俗人间。 马车最终停在丝萝藤蔓之路的尽头,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下了马车。 “宽总管。”一个小僮将他迎下。 他“嗯”了一声,径自走上溪流上的回廊,转过通幽曲径,眼前豁然一片苍茫的竹海。 竹子在北方很少见到,但这里的竹却被养得很好,青碧挺拔郁郁葱葱。 而在这竹海之中是一个庞大的楼台,每一处都由竹木建制,散发着自然而庄重的气息,但最外层却装饰着层层薄纱,隔阻着隐隐竹风的摇曳。 天上云动,地上轻纱慢舞,映衬着竹楼好似一叶飘逸仙舟,在森绿的涓波中遨游。 宽总管抬阶而上,来到竹楼二层,在门口便停了脚步。 屋内只有宽大的一间,他向里面寻找,左侧一幅硕大的画作似壁画一般铺满了整个墙面,暗蓝色的背景反映着幽幽的光芒。 几个小仆静侍在那里,而他们的中心是一个宽大而厚重的椅子,椅子中的人只露出一个背影。 宽总管上前几步,停了一瞬,让自己的气息稳了稳,恭敬地禀报:“主人,靳侯传信来,说是想要面谈一次。” 上官恂的出现让靳亭感到压力倍增,以他的智慧,的确需要更多的指导。 椅中背影前倾着上身,手中持着画笔,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仍在画面上微微点动。 “他的事和我们还有关系吗?”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好似一汪秋水中滑落一枚冰凌又缓缓沉入,初时清灵而干脆,但回音却沉绵而悠长。 宽总管从谦卑的姿势中抬起头看了看主人的背影,又垂首,释然地道:“……诺,小人这就给他回信,告诉他我们已经离开代国。” “不行,”干脆的否定,背影收回手臂,向后靠了靠,抬眼看着刚才点画的部分,口中道,“应该让他安心,安心了他才有信心对余下的事全力以赴……”声音苍白而干冷,毫无感情。 主人这是要物尽其用…… “诺,小人明白了,即刻去办。” “不行,”背影停住正打算醮色的画笔,“接下来你分身乏术——东直班和上官恂的速度超出预计,如果你和彭狩昌慢一步,就无法和梁王相约了。” “梁王已经决定出手总攻了?”宽总管一惊。 背影没有出声,轻轻挥了挥没有持笔的左手。 身旁的一个小奴小步跑到室中央的几案边,拿起案上的一个锦囊,又跑向宽管家,递给了他。 原来主人早已经准备通知自己了,只是自己比预计回来得快一些,不必再用奴仆传出此信。 宽总管急忙打开。 只见上面只有寥寥几字:“移交梁王,震慑彭狩昌。” 言简意赅。 梁王的人一定改变了他们的活动范围,表明梁王即将出动,自己一方的探子毕竟不如彭狩昌的人更熟悉代国地面,不得不需要向他下令全面部署。 但是,彭狩昌不是靳亭,他在代国暗场混迹多年,此时又刚刚打了大胜仗,一举铲除掉十余年的老对手,情绪必然极度高涨,但新的任务却需要他谨小慎微地对待。 主人的意思宽总管已了然于心。 再看背影又伏在壁上,好像已经与画作相融,纤长有力的手指正潇洒地运笔,尤如一只峻立在山石上轻点的雀鸟。 宽总管恭敬又郑重地一礼后自行退下。 宝津楼是代都最大的酒楼,不仅如此,其主人在建造时还为它设计了一个独到的好处,这让许多有此需求的客人都把这里作为商谈交易的绝佳之选。 楼上三层最尽头是这宝津楼最大的宴厅,此时厅内坐满了代国的豪商巨贾,议货的高声叠起,但特制的木板把所有声音都包裹在内里,没有资格的人候在外间,是什么也听不到的。 但是,此时有资格的彭狩昌却没有加入他们之中,而正在宝津楼对面的海丰阁二楼一间小雅室静坐,这雅室临着街,他没有关窗,任其敞开着,楼下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如果落在人群之中,他只是一个不会起眼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过一个真正不起眼的普通人如果到了他这个年纪,神情之中必定透出经历着世间苦痛而油然呈现的疲累与颓老,但是他的眉眼之间却带着少年人才有的自信和斗志。 门外奴仆恭迎之声响起,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人,彭狩昌忙起身抬手一揖:“宽老板,大驾光临,久违了!” 此时宽总管不再是竹楼中的谦卑老仆,而是一副面上自带和气生财的老板模样。 “彭老板,客气客气。” 二人刚落座,几个店内小仆就像算好了时间一样,将菜肴果品一一奉上,彭狩昌一挥手,他们又瞬间全部退了出去,房门紧闭。 彭狩昌恭敬地为宽老板斟上一杯茶,但好像是怕袖子沾上茶水,卷得很高。 而宽老板礼尚往来,也以同样的方式为他斟上一杯。 彭狩昌坐定:“宽老板,我一直不会点菜招待人,只人云亦云地点了这儿的招牌菜,希望能合您的口味啊。” “哪里哪里,彭老板过谦了,你坐镇代国驵侩行,保万家商户平安,一定是被他们的珍馐美馔养得品味太高了。” “宽老板过誉了,哈哈哈……” “我们边吃边谈?” “请……请……”说着,彭狩昌却拿出一份竹简,“宽老板过目,这是我们的帐册。” 宽老板慢慢展开,逐一看着上面一家一家商户所上交的费用,他轻轻地点着头:“收益不错……” 彭狩昌面有喜色,稍微压低了一些声音:“因为李遵诚被禁,走货的数量大增,又有新的商号加入……我稍稍提高了一些安全费用……不过,商户们为了趁此良机多些买卖也是愿意的。” 宽老板又点了点头。 彭狩昌的语气变得更加热络:“还要多谢宽老板体恤,这一次大战损失的人不少,幸有宽老板的顶力支持才让属下及时补充人手,现在小的们都忙翻了……” 宽老板知道彭狩昌所说的并不是客气话,这次给他们的补给的确不是小数目,再贪心的人也不可能不动心。 不过,懂得感恩,这样的心态才是人与人之间长久相处的王道。 “嗯,不错,”宽老板一边继续读着简上的数字,一边雍容大气地道,“这样多好,天下太平,物阜民丰……” 但是突然间,他的目光却停在书简的最后一页,手指划过最后一项的名字,脸上的松缓有些变得凝肃。 第二十八章 下令(2) 彭狩昌上前一看,只见宽老板手指点触的位置是“月明楼”三个字。 这个名字现在见了仍让他有些震撼。 没有想到,一直在暗中阻碍破坏自己的死对头,竟是那样一个斯文之地,他们的头目竟然是那样一个清雅书生! 好在上面一声令下,一场大战让那曾经的暗探大本营彻底覆灭。 虽然对方的抵抗也让己方受损严重,但是他却明确地知道,从今以后,代国暗场之上他再无敌手。 而此时,宽老板的担忧他也是清楚的,毕竟那书生有些清誉,猝然易主之后如此快速地开张,客人云集难免会多番猜疑,搞不好容易引发对此事的调查,把这场暗战翻到明面上来。 “宽老板不必过虑,”他小心地道,“此处现在已由黄会长完全接手,他不是我们舫中之人,却更适合善后——延用‘月明’二字,保持它的号召力,酒楼之中也没有过多装改,仍是原来雅居的陈设,这些都正是体现了东家争取及早开张及早收益的逐利之心。 “而且,酒肆茶楼更换老板也实属平常事,而它原来的客人又以学子居多,文人吗,在他们之间所能带动的话题,大多也只是风花雪月的空幻之谈,不会引起真正的怀疑。” 分析得有些道理,那么繁华的地段,如果迟迟不开张才会让人感到异常。 宽老板略一思忖,合上账册:“很好,”展颜道,“辛苦彭老板了……”说着拿起酒壶为彭狩昌斟了一杯。 彭狩昌心中欣喜,口中道:“不敢不敢……”手上已接下这赞赏。 二人悦颜碰杯,各自饮下杯中美酒。 “其他事呢?”宽老板又淡然一问。 彭狩昌拿起酒壶凑近他,一边斟着一边道:“再有便是这几日对李宅的监视——李宅先后有两批人夜探,第一批只有一人,被发现后不得不退出,没有与李家任何人见上面。” “能惊动守卫,看来武艺再高也有限,”宽老板沉吟了一下,“有可能是李芸两家的亲戚,之后有时间试探一下芸家两个儿子的情况。” “只是……试探吗?”彭狩昌自斟一杯,语气轻松地一问。 宽老板呵呵一笑:“怎么,觉得试探、监视这样的任务简单了?” 彭狩昌放下酒壶,自然地笑了笑。 其实,此时不仅是他有些得意,宽老板不也是一身轻松,而且,新的任务本身也不会有多么严重,否则,以宽老板谨慎的行|事风格,怎么会选择戒备完全不能与宝津楼相比的这里。 只不过这样的推想不适合说出来。 宽老板看了看他,像一位老朋友一般道:“想当年,彭老板独掌代国暗事,意气风发逍遥自在……不过,你却独具慧眼,在我们初相识之际,便执意要加入本舫。” 彭狩昌又附和地笑笑,不过这次的笑容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他明白宽老板是指他当年为求利而放弃了头领之尊,甘居他人之下听令调遣的选择。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代国这里什么都好,毗邻匈奴,百姓勤勉,国策法度也不甚严明,只有一件,便是货品极其匮乏。 自己也不想只是盘剥那些商户,见汉匈和亲之后走商暴增,虽然也有风险,但是大部分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他当然也想分一杯羹。 他倒不怕风险,但缺少的正是源源不断的货品。 一次有人偷运了足足十斤茶叶被他发现并扣下,而暗查之后他得到了更隐秘之事,便约人家来谈判。 对方想要回此货,作为交换,可以由他任选一种物品为他供货。 他哈哈大笑,一种物品岂能对得起“蜀中双龙”的名号。 从茶叶的出货人顺藤摸瓜,他查出此事的东家正是名满汉匈两界的蜀中双龙。 兄长龙禹坐镇川蜀,弟弟龙骞游走八方,天下货品没有他们弄不到手的,只要价钱谈得拢,不论购入售出,数量无限,在大商家口中,已被神化成一条畅游大江南北、吞吐自如,但又难见首尾的巨龙。 没想到名头这么响亮的豪富之家竟也要行这暗路买卖,不过,他也并不觉得稀奇,正途之下哪能那么容易暴富兴家。 此次被他抓|住把柄,他怎能不大敲一笔?! 可是对方并没有多么在意,反而温和地提出建议,如果彭老板想要更多更长久的获利,何不加入他们一路? 笑话,他是谁?他是代国的地头蛇,只有路过之人乖乖孝敬自己,怎么可能让自己屈为隶属! 但是,等到对方开出可以提供的货单和数量,他动摇了。 而再看让他其后所行配合之事,又完全是自己的看家本领。 这种对自己只有好处的事,怎能拒绝? 他当时就签了投名状,正式成为紫元舫在代国的令主。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所纳之人已遍布多地,为便于陌生者之间联系或行动时接头,取名曰“紫元舫”,喻为“舫行八方聚紫金”之意。 但是此时,他不知道宽老板旧事重提有何用意? “不过,”宽老板有些惆怅地道,“可能正是大家都看中了本舫的优势,所以,彭老板也知道,入舫者皆是同道之人,人人聪明绝顶又各有本领,能将这样的人汇聚在一起共同协作发力,实在不易……我一度十分担忧,但是旗君却不这样认为。” “旗君大人一定有高明之见……”彭狩昌眸光微动,奉和道。 “他说,其实调度舫中各方,只要安排好三件事即可……其一,什么人该做什么事,其二,每件事该做到什么程度……其三吗,便是针对每个入舫之人都能想办法让其遵守以上两点……”没有在意彭狩昌的神情有变,宽老板又语重心长地道,“旗君之言也很简单,只要我们各司其职,上下通力合作,便没有不成的大事。” 彭狩昌刚想称是,宽老板却又举杯相邀一饮,彭狩昌跟随。 酒还未入喉,却听宽老板又呵呵道:“听说有属下问过彭老板,我们的身份现在是属于黑道还是白道……” 彭老板的酒差一点喷出来,这是他们酒席上的闲谈,宽老板竟然知道! 第二十九章 下令(3) 酒还未入喉,却听宽老板又呵呵道:“听说有属下问过彭老板,我们的身份现在是属于黑道还是白道……” 彭老板的酒差一点喷出来,这是他和小的们在酒席上的闲谈,宽老板竟然知道! “彭老板下次可以告诉他,我们不属于黑道,也不属于白道,我们是——无影道,在白道上让他人见不到我们的踪迹,在黑道上,让我们见不到——异类之人。” 彭狩昌完全明白了宽老板的意思,看来是自己的态度招来了这样一个教训。 只是,这个例子却让人后背发凉。 一直以来,他不是没有察觉紫元舫的规模可能远超自己所知,但是,他也仍认为在代国这一地界上,自己还是可以完全做主的。 没有想到,他们竟在自己的身边…… 再看宽老板那温厚的神情有增无减,他知道这是对方给足了自己面子。 想到自己平日对舫内之事的盘算…… 不过,他也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震动之色一瞬即逝,脸上已现出恰到好处的谦逊与真诚:“宽老板说的是,属下要向旗君和宽老板多多学习,还请您多多指点啊。” 宽老板亲切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是啊,我们都要共同勉励小心从事,毕竟这样的买卖不能干一辈子,到时功成身退,我们都还要做有身份有地位的好人。” 被震慑自己的人怀柔以对,彭狩昌差一点儿就要感动了。 宽老板又与他共饮一杯,浅尝了一口菜肴:“这京江醋鱼配上春熙酒真是人间美味啊……”。 “正是,我特意让后厨选了一条刚刚打捞上来的江鱼烹制而成。”彭狩昌缓缓跟随。 “彭老板有心了……”宽老板又起一筷,似随口一问,“那第二拔人呢?”语气如原来一般谦和,就像刚才从来没有说过那些离题的话。 彭狩昌压下心头的颤动,语气不由自主地恭谨了不少:“第二拔人完全不一样,他们向守卫亮了腰牌,没有受到阻拦,悄无声息地进了宅子,近一个时辰后方出……根据行|事风格判断,很可能是东直班的人。” 宽老板微微颔首,语气悠闲:“嗯,那是因为他们牵头的人来了。” 彭狩昌吃了一惊,东直班的代国班令不是雷镔吗? 宽老板也不解释,容他推测了一两个瞬间。 室内无声,街上传来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喧闹声有些扰心,好像其中又有车马驶来,带着由远及近的响铃。 “今日天气不错,”宽老板转向窗外,“此处望去,心旷神怡啊。” 彭狩昌眨眨眼,马上起身走到窗前。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各式各样的楼宇林立。 他看了看自己的探子所在位置,没有异常。 但是他突然想到,宽老板如此放心地敞窗畅谈,怎么可能不事先安排妥当? 蛇目扫视,在他视线范围内,却未发现其他异样之人。 他不禁心中又是一凛。 这样的结果只告诉自己一个道理——在不知真正实力的人面前,最明智的做法便是老老实实。 不过,他也有些疑惑,宽老板为什么选中这里? 面上却真似心旷神怡地道:“今日天气果然不错……” 旋即,一辆华丽的二马骈车已映入他的眼帘,停在了对面宝津楼的门口。 车上首先下来一位一身劲装的年轻人,不是特别魁武,但是举手投足间可以清晰地看出衣着之下健硕的身材。 宽老板的声音响起,徐徐入耳:“侍卫名叫展肃,是个话不多的耿直忠厚之人,因为主人的喜好,他平时做得最多的就是在主人打猎的时候帮着捡一捡猎物,贵公子圈儿里总爱叫他‘阿黄’。” 彭狩昌思量了一下,他不知道展肃是谁,但是代国贵公子身边的侍卫他没有不识得的……原来是从代地之外而来。 宽老板如此着重介绍,看来今日的主角,也即是现在指挥东直班的头儿便在这车上了。 “那个老仆,名叫姚安。”宽老板的声音又响起,车上已颤巍巍的走下来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头儿。 彭狩昌一眼看出这是一名内侍。 难道来人是大汉皇族? “他负责来人的饮食起居,除了贪吃贪睡又好酒,没有其他特点,但是他却曾是大汉皇后身边的人。” 皇后身边的人派到这位身边,彭狩昌不禁轻声一语:“负责监视?” “不……恰恰相反,恐怕是任何人都无法相比的宠爱。” 彭狩昌大吃一惊,这个提示比任何明示都直接——梁王刘武! 车上最后下来的年轻人已经映入他的眼帘。 彭狩昌虽未看清他的五官,但只觉得他的样貌异常俊美,像阳光一样明亮刺眼。 待他们一行人进入酒楼,他坐回原位,仍无法确信,不由得向宽老板求证一遍:“梁王来此办案?难道此次我们的任务是——监视梁王刘武?!” 宽老板温和地点点头。 彭狩昌思忖了一下:“那……这是他的真面目吗?他来到代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吧?” 如果他现在是乔装,那么追踪的时候就要特别小心地加以识别了。 宽老板悠悠地道:“几年以前,他从楼兰商人处购得一个西域面具,桃花胶所制,贴在脸上不会损伤肌肤,世上独一无二,出门时总是带在身边……不过,此时却真是他原本的面目,只有与他相识的诸侯和官员,才有资格见到他戴上面具的模样。” 这么做也没有错,毕竟在这偏远之地,连他彭狩昌都不认识,那么在普通人面前他更不用刻意掩饰了。 “不过,戴上面具又能有何用呢?他的身材与声音在相识之人面前一样会让他被认出来,如果有些不识实务之人……” “天下人都知道,这梁王虽没有太子地位,却比太子更得宠爱,就算被发现违制入境又如何?皇帝会重罚他吗?而梁王的面具已经是与人方便,替他人找好了借口,若有人明知如此,还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摆上台面说清楚,那便不是不识时务,而是直接表明另有所图了。” “嗯,是啊,梁王……谁没有事会招惹他呢……”说完,彭狩昌又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正在招惹他吗,“不过,并没有听说梁王有何查案的才能……” 宽老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办不办案不要紧,只是他若一句话放了李遵诚,对我们的影响就大了……别看我们布下这么大的财货暗网,李遵诚若是得到这么一位可以翻云覆雨的大人物支持,他的一个行动,就足以撼动我们全盘……到时,彭老板力争的这一方买卖就不会再有顺意的日子了。” 彭狩昌信服地点点头:“嗯……” 但他的思绪却未停。 如果只是影响了财货之事,宽老板怎么会如此大费口舌地提前敲打自己呢? 大战之前,他都没有做过这么谨警细致之事。 是怕自己得意忘形?还是怕这一监视任务自己不够上心,漏掉重要信息? 感觉宽老板并没有说实话,但彭狩昌知道这并不是自己能深究的事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凝思。 一个小奴走进来在宽老板耳边一阵低语。 宽老板笑着看向彭狩昌道:“雷镔从宝津楼内窗进了梁王雅室……接下来,便要看彭老板你如何尽这地主之仪了。” “诺。” 第三十章 下令(4) 宝津楼内这一间雅室非常宽敞,而且没有屏风相隔,梁王刘武正戴着他那桃花胶面具,站在躬身而立的雷镔面前。 雷镔一如既往地沉静,如无波之水,毫无多余的反应。 这一点,让刘武很满意。 他们这些暗探当年在帝都训练的时间都超过两年之久,对京中贵胄是非常熟悉的,而专门练就的洞察之力已成本能,尤其雷镔,根本不可能认不出自己,但是他现在却能完美地把这份敏锐的反应掩藏起来,假装什么也看不出什么也听不明,足见其心思通透,控力自如。 “禀报班尉大人,监御使上官大人已查清出入兵士为民奴所扮,李中尉家中奴仆训练有素,并非伪扮者;而李中尉已写好军务简册交于上官大人配合详查军备事;此外,他也猜测乌勒辰公主在汉境内应有支援组织。” “嗯……”如此干脆利索,刘武对此也很满意,“李中尉可有怀疑对象?”他也同样干脆利索地提问。 “中尉对身边接触的众人并无怀疑,但其长女李妟状告信武侯靳亭为元凶,她听到靳侯母女谋害之言,又知其府内同时处置过多名奴仆……” “噢?” “上官大人已初步验证,使团失踪案发之前,靳侯的确私下处死了府中二十三名奴仆……上官大人担心打草惊蛇,其他事尚未深查。” 班尉有些兴致地看了看雷镔。 雷镔这一番所报不再是结论,而是线索,其中未夹杂他自己的任何分析。 事无巨细如实上报是真,但是想让他这位班尉大人展示一下抽丝剥茧的能力也是真的。 “是那位在李府被禁之前坠崖的李家女郎吗?” “正是。” “她所听之言,是在坠崖之前还是坠崖之后?” “……听她的婢子所言,应是坠崖之前。” 班尉挑起嘴角:“听到这样的惊骇之言,她怎么可能仍去走马?” 雷镔未动。 刘武又略一思索,即道:“此女所言不能尽信,但是的确证明靳亭有疑……没有时间再查验,让上官恂仍按原计划行动,只不过……另派一队人马在靳侯府周围暗中布控。” “诺。” 街上又一阵响铃轻快地临近,随之驶来的马车倒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这拉车的两匹白马清朗骏逸,让整座车驾显得格外轻|盈而高贵。 “梁王今日邀请的客人到了……”宽老板放下手中酒杯,向彭狩昌和蔼地道,“……这一位,恐怕彭老板也不认得。” 彭狩昌眼眸微动,讪讪地笑着应下,又来到窗前。 没想到这一时之间,代都竟同时来了这么多人物,而他却一无所知。 如果在刚才进门之前遇到这种情况,他一定会雷霆大怒地训斥手下无能,但是现在他却只有一些失落和隐隐的不安。 铃声渐缓,马车停住,车上下来一位锦衣玉袍的年轻郎君,他抬头看向两边的楼宇,好似辨了一下方向。 彭狩昌果然不识,但是他却一下子被那郎君所惊艳,人间哪里见过如此清雅绝致的美少年! 这让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关于梁王为什么不成亲不生子的谣言。 待他回到原位坐定,宽老板猜到他所想,但此事无关当下,便未做解释,而是宽慰道:“这一位郎君你不认识情有可原,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出门……” 他给彭狩昌斟上一杯酒,又点了点:“不过,他的人你不认得,可他的酒,你却一定识得。” 彭狩昌看着杯中的酒,吃了一惊:“楚国列家?” 宽老板点点头。 “‘酒皇当属清汾王,点水成仙却是列琼香’……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还不是因为代国有特殊的水香。” “噢……”彭狩昌点点头。 汾河的大部分水脉都在代都境内,都城之北更有众多清泉,长年涓流不息,甘冽清甜,列家竟不远千里从江南寻到这里,也真是煞费苦心。 “那么,他与梁王又有何关系呢?” “列氏家族是楚国人,但是他们却把最大的酿酒山庄设在了梁国,和梁王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原来如此,还是宽老板见多识广啊。” “梁王府的酒自然少不了列家的琼浆,何况还有好酒的姚安。不过,这位列郎君可能年纪尚轻,一直只是在家中专心制酒,从不过问家族生意,与梁王也并未谋过面……只是近几年,不同的酒家新品纷纷兴起,列家酒的地位已有动摇之势,所以很可能他这是趁此机会,想借助梁王之力拓展家业。 “而梁王在自己国内建造了方圆百余里的梁园,专门招揽天下才士汇聚于此畅舒风云志,他也一定愿意将列家引入园中。” “噢,一个家族求利,一个当国求贤,看来他们是各有所需,合而双赢呢……”彭狩昌了然,但他突然谦恭地看向宽老板,“只凭着马车的声音就能辨出来人,宽老板惊人神技啊!” 宽老板轻轻一笑:“干|我们这一行,不是本该如此吗。” “诺,属下受教……”彭狩昌叹服之意甚为真诚,“那么,此人是否也需要……” “是啊,一并人等均要探明,他们合或不合,或者梁王有什么决定,都会左右商路之局,影响到我们的生意……只有辛苦彭老板了。” “哪里哪里,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宝津楼内的下令之人便不是这般随和了。 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下薄唇轻启:“为免不知情的官员和百姓恐慌,这一役定要速战速决。” “诺。”雷镔应声。 “告诉上官恂,不要以为匈奴未动便有时间,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他对李遵诚客气了,我便对他不客气!” “诺。”雷镔再次应声。 刘武却发觉他这一次的响应比之前稍有延慢。 他疑惑地看向雷镔。 “有难处?” “回大人……代国的富室豪家大多都养着不少武艺超群之人。” 班尉大人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现下代国竟有东直班无法对抗的剑客武士?” 雷镔躬身稍低:“回大人……其他的剑客都可阻御,只是汉胡比武大赛连夺三年头名的‘断刀剑’樊锋一直在此地,不知为谁所用,他的剑法……属下等恐怕无人能及。” 其实这也并不能怪东直班,他们被训练成为暗探,是为了完成艰难的探查任务,而并非专攻武术之斗。 而且,他们毕竟隶属朝廷,武艺又传承自李遵诚,有些致敌却不正当的招术是不可能使用的。 但是民间斗士却完全不同。 雷镔曾扮作平民参加比赛,与樊锋交过手,他非常清楚樊锋的屡屡夺魁并非侥幸,其招术灵活且狠毒,这是专为搏杀而长年训练方成的功夫,自己输的不是一招两招。 所以在班尉大人想一击即中的部署下,他担心会有差池。 但是班尉并未顾念这些原由,神情更显冷酷,只是其果断地道:“不是大事,无论他是否参与其中,此事我来解决。” “谢班尉大人。” 不过,一直波澜不惊的雷镔心中却有些吃惊,而且还有些不安,班尉不问樊锋的武力如何即应,会不会过于自信过于轻敌? 而且,从未听说梁王身边有何不凡的高手,既使此时站在他身侧的展肃有悬气控物的本领,但是他的吐纳与绝顶修习者的气息仍相差甚远。 门外响起姚安的声音:“主人,列郎君到了……正在备酒。” 雷镔告退,翻出窗外。 第三十一章 初见之欢 门外响起姚安的声音:“主人,列郎君到了……正在备酒。” 雷镔告退,翻出窗外。 展肃看向梁王,但见梁王摘下面具,松缓了一下脸上的肌肤,露出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暖意。 展肃双手呈递上巾帕,忧愁地看着他。 展肃的年纪与刘武相仿,一般很少开口说话,旁人会以为他是沉默寡言的性情,但是刘武知道,其实并非如此,他只是不习惯用语言这种表达方式而已。 不过,在自己的影响下,他与人正常沟通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仍惜字如金。 刘武笑笑:“怎么?” “殿下,是否过于冒险?” 刘武知道他所指并非刚才向雷镔下达的命令,那些部署他们之前已经推演过多次,他指的是,在不知道这位列郎君品性如何之下,自己现在以真面目示之是否妥当。 刘武潇洒地转身落座,傲然一笑:“如果说,本王就是任性,只想痛快地喝酒,可不可以?” 展肃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这说明他已经做了决定。 殿下虽然随和,但是他的决定却从来不容质疑。 展肃又请示道:“殿下,是否派人跟踪?” “不必了,认出我的人又不只他一个……再说,认出了又如何?有人来查,我就漫山遍野地飞跑,顺便打打猎,这才符合本王桀骜不羁的性情,不是吗……”说着哈哈笑了笑。 “您向陛下保证过……” “不是大事……” 门外响起脚步声。 展肃恢复成原来静默的样子,退立一旁。 姚安为来人推开房门,一个淡青色的身影缓然而至。 当主宾二人四目相对,都吃了一惊。 梁王首先朗声一笑:“真没想到,名震汉匈的列酒仙竟如此云貌风姿神逸飘然!” 列中林的脸色立时微红,他没想到梁王竟是如此直接之人。 虽然两人信中畅谈过数次,但是这毕竟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刚刚还在想应该如何称呼梁王向其施礼,未曾想他却以这种方式先打了招呼。 但列中林却很快被他的熟络所感染,温雅地道:“殿下您这位整日在猎场指点江山的飞鹰神,何尝不是骄阳当空绮粲万里,胜却无数人间好风景。” 两人笑起来,初次见面的陌生感荡然无存。 展肃眸中微动,抑制着一身的鸡皮疙瘩。 列中林受邀落座,客气地道:“早应该前来拜访殿下。” “我常年在外游玩,在梁国你还真未必能找得到我……倒是列家酒名扬遐迩,能够选中我梁国为驻地,确是一种荣幸啊。” “殿下客气了,梁国地理位置绝佳,殿下又慷慨,提供了最惠的条件,作为逐利的商人,自然要选择最利于长足发展的地方。” 梁王摇了摇头:“你把自己形容的太俗气,在我眼里,你可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品得酒中醇香,无视世上一切凡俗的妙人。” 列中林逐渐大胆了一些,也笑道:“殿下是在委婉地说,我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傻儿吗?” “怎么会!” 二人又是大笑一番。 早已立于一侧地姚安找到这个空隙,缓缓上前轻声道:“郎君,酒菜已备好。”他没有称梁王为殿下,而是用了出门在外时的称呼。 “好,备上!”梁王一挥手,姚安把已经一一尝过的美酒佳肴摆了上来,并拿起第一壶酒为二人各斟上了一杯。 “请——” “殿……公子,请——”列中林听到姚安对梁王的称呼,也做了改变,只是用了一个更为尊贵的词。 二人举杯共饮。 “这是……春熙,”杯中酒干,但梁王没有放下酒杯,仍在品味着酒中的回甘,“喝着你的酒,百变的味道让我难以想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日一见,曾经的酒仿佛又有了新的味道。” “不过,”列中林慢吞吞地道,“我却一直不想见公子。” “哦?” “以文简传信,字里行间可以百般斟酌,”列中林笑笑,“但是若当面对谈,我只担心,万一自己缺乏思量,鲁莽一些,便会冲撞了公子。” 梁王哈哈大笑:“今日一见如何?” 他既然这么说出来,便是有了不同的认知。 列中林缓缓道:“与公子相比,在下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稳重之人……” “哈哈!你才发觉呀——你常年被困在酒庄调酒,甘愿做个列家的乖宝宝,我却是哪里有趣哪里闯的淘气包,我们真应该常来往,互相多多影响。” “承蒙公子不弃,列某不胜感激。” “这是客套之辞,中林,我和你的友情,可是灌满了三百亩酒窖,你可不要让这美酒沾染上了尘气呀。” “好,”列中林学得很快,“那让我敬酒中知己!” 姚安已为二人斟好第二种酒,梁王先端起:“先干为敬。” 美酒入喉徐徐而下。 梁王的笑意有些收了收:“你知道我是秘密来代,还敢承担泄密风险和我相见?” 列中林依然温雅:“这何尝不是殿下对我这个素未谋面的酒友以诚相待的信任……” 他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是梁王感受到他的真挚与深沉,不过,初次见面之下,这个话题不适合再继续。 梁王的目光落到酒杯上,突然回想起还在口中留有余香的这杯酒的味道,眸中露出惊讶之色:“这是什么酒?好像玉露甘泉一样!” “这便是我在神池寻得的泉水新调制而成,还没有取名,特请公子来尝这第一杯,与原来的酿品做个比较,顺便取一个名字。” 梁王抿抿嘴,点了点头:“冰玉!这两个字甚是贴切。” “冰泉生玉珠,好名!”列中林不由欣喜地赞叹。 梁王却赞赏地看向他,道:“你的酒名才是文雅脱俗,春熙、夏煌、秋醉、冬醺……哇,名好酒香意境深,让人只闻其名便熏然陶醉。” 列中林这一次并未过多客套,浅浅一笑:“那么,公子最喜欢哪一种呢?” 梁王眨眨眼,笑呵呵的道:“你猜?” “我猜……”列中林微笑着,“应是夏煌……清澈莹亮的酒色,瞬间爆发的酒味,尤如阳光繁射,万丈光芒,照耀着世间芸芸,那热力与魅力让人心中震动,不禁从内而外地怒放着灿烂与欢腾……”他露出些许揶揄,“正是公子……” 梁王却摇摇头:“我喜欢的是……春熙,”微微陶醉般地道,“乍冷还寒时分,万物复苏,一切蒸蒸日上,斗志最强劲力最盛,在无尽的希望和期盼中,送给人间一个绝景盛世……” “唉……”列中林却慨叹一声。 梁王惊奇。 “一听便知,这位公子一直养尊处优,衣食不必计虑,万事不必躬亲,却无事中想要寻求些刺激,唉……” “哈哈哈……”梁王仰面大笑,“不管怎样,你没有猜中,需罚酒一杯……”还未等列中林反应,他接着道,“在下也陪上一杯……” 列中林莞然而笑,与他又一起举杯欢饮。 酒香缭绕,梁王望向列中林端详着,道:“而中林你,最喜欢的应该是……秋醉。” “噢?”列中林抬起眼,一脸惊喜。 梁王知道自己猜对了,高兴地道:“那种秋日满溢的醇香,带着出尘的清彻与赏望,带着入世的安然与温柔,正是你呀……” 虽然不知道梁王此言此意有几分真,但是这种赞誉与相知让列中林心中融暖,他笑着端起酒杯:“公子睿识,我自罚一杯,公子……陪一杯?” “陪一杯!” 两人大笑着尽饮。 “那么……冬醺呢?”列中林看向梁王。 两人一对视,又齐齐看向一直服侍在侧的姚安,然后大笑。 姚安愣了一下,之后却笑眯眯地晃了晃脑袋,仿佛醉眼朦胧的样子,表示他们安给自己的名字一点都没错。 欢笑盈满于室,只有展肃仍冷静如常。 “今日|你的酒让人如此高兴,带上几壶,改日我请你狩猎!” 列中林微笑着应道:“这是绝配的妙事……只要公子有雅兴,我随时听令!” 第三十二章 谋计多端 五十里之外,一座容纳着五、六千户的城镇便是代中侯国,信武之地。 因为与代都相隔并不太远,靳氏母女昨日便已返回家中,只是靳侯却外出访客,说是今日会回府,她们便一早在书房中焦急地等待。 靳秀在房中踱来踱去,靳夫人虽坐在榻上,却也不时向外张望。 忽然,庭中有了声响。 “高人!高人啊!”靳侯朗笑着穿过庭院,随之走进书房。 靳夫人与靳秀面带忧虑地迎向他。 “夫君——” “阿翁——” “你们回来了,代都一行如何?”靳侯难掩面上喜色,顺口问着她们。 “夫君何事如此高兴?可是上次入京的时候遇到的那位高人?”靳夫人随着他坐入榻中,靳秀也凑上前来。 靳亭看了看靳秀,这是还不能过多透露的机密事,他不置可否,但脸上仍然洋溢着喜悦。 靳夫人却不敢同样高兴,她忧心不已地问道:“夫君可知,上官恂被派来负责查办李遵诚案?” “知道——”他志得意满地看看她们,“难道,你们是因为这个而担心?” “是啊……” “哈哈,所以我才说是高人,使团失踪的大案踪迹全无,私出边关的人马也无懈可击……你们以为只有上官恂来查吗?前前后后明使暗探查了多少遍,如何?还不是一无所获!” 母女俩睁大了眼睛,让他说得不由心中安稳了一些。 靳亭也不急,喝了一口茶,又道:“就是现在,你们以为上官恂是一个人来吗?”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书案,“这背后还有未露面的暗使呢。” 看着她们母女的紧张又被提了上来,他才道:“又如何呢?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怎么说?” 靳亭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绵长的微笑,似吐露出一个大秘密:“——他令上官恂抓了李遵诚!” “啊?李遵诚被抓了?”靳夫人吃惊地问。 靳亭却抿着嘴,摇了摇头:“想必这位暗使大人也是急于求成,他要求上官恂严审李遵诚……你们猜,就在押送途中发生了什么事?”他难掩得意,享受地看着瞪大眼睛等着下文的妻女。 “什么事?”靳夫人猜不出,不由焦急地催促着。 靳亭缓缓道:“李遵诚——逃了!” “什么?怎么可能逃跑?押送犯人不都是重枷在身,周围还有一大群侍卫看守,李遵诚怎么可能逃跑?” 靳秀眉头一拧,道:“一定是上官恂故意把他放了!李烺说过他们的关系非浅,他不会看着李遵诚受苦受难!” “不管是不是故意,反正现在李遵诚是在逃嫌犯,正秘密抓捕呢。”靳亭轻松地道。 “这是好事啊……”靳夫人反应了过来,眼中闪亮,“李遵诚跑了,可罪名没跑啊!他这一逃,岂不正好坐实了他的罪行!” 靳亭呵呵笑了笑:“是啊……李遵诚的事现在是小事了,只要让樊锋找到他,让他永远消失就行了……” “可是,”靳夫人又有些担心,“他这一逃,谁知道他能跑到哪儿去,还能找到他吗?” “李遵诚是什么人?”靳亭看着她撇了撇嘴,又点了点书案,“他做事从来一根筋,只要经他之手必会负责到底,其他的事尚且如此,何况这是他自己的案子……他不会跑远,一定是藏在附近的某个暗处打算伺机查探。” “嗯,”靳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思忖着又道,“不过……李遵诚毕竟也是一国中尉,之前还是太子的武教,樊锋会不会是他的对手?” “呵呵,”靳亭又不由地笑了,“这次我去拜访,有人告诉了我一件非常好笑的隐密事……” 母女俩惊奇地看着他。 “驻守在代国的暗探头领也参加了去年的比武大赛……” 母女二人互相看看,去年的比武大赛樊锋得了三连冠,也就是说—— “他早已是樊锋的手下败将!”靳亭撑着书案敲了敲,“我就不信这一次李遵诚能逃得了……” 如此一来,让人放心多了…… 靳夫人微笑着轻吐一口气。 不过,靳秀却暗暗转着双眸。 正说着,门外闯进一人,他的身材并不健硕,但因急促的步伐却让他的身姿显得刚劲有力。 “父亲……母亲——”他的脸上略带慌乱之色。 “长宇?正有事要安排于你……” “父亲,出了大事!” “噢?你也知道李遵诚逃了?” “是,父亲,但是不仅如此……”他看了看母亲和妹妹,欲言又止。 “说吧。”眼下这件事即要结束,而妻女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父亲,上官恂一定接到了上面的指示,一改之前作风,一连下了几道密令,提审李遵诚是其一,与此同时,他在军中已经开始暗暗监视所有军备官……” “军备官?!”靳亭顿时瞪大了眼睛。 靳夫人母女不明所以。 “军备官和此事有什么关系?”看到靳亭神色大变,靳夫人急问道。 靳长宇见父亲没有再隐瞒母亲和妹妹的意思,便向她回道:“因为父亲考虑到,案发后一定有多方办案官员轮番审问,不经过训练的证人必会露出马脚,所以父亲设计了真实的证人,假的将兵人马……我们给了一个军备官好处,让他偷偷挪用了军服。” 靳亭看向他:“难道上官恂已经知道,是有人用军中装备假扮将兵?” “看来不错。” “他是怎么知道的?”靳亭一怒,但随即又道,“如果是我们府中人透露了风声,他就会直奔我们侯府了……” “是啊,父亲,不可能是我们的人,很可能是他自己查出了线索。” “这个上官恂还真有些本事……”靳亭的面色阴沉,“你的消息确切吗?” “是,父亲您知道,我们府内的人决不会出面主动打听,这些事都是那些兵将为了多讨一些押运酬劳,主动向我们的私商透露的。” “这么多的大动作,不寻常啊……”靳亭沉凝了一瞬,突然一抬头问道,“最近可发现从长安来了什么特别的人?” “这个……不清楚,底下人……还没有查到。” 靳夫人此时明白了几分,担心地问道:“这个暗使会不会让上官恂严刑拷问那些军备官?” “这件事一直是在秘密调查,上官恂还不敢大动干戈,让整个军营人心惶惶……”回答了母亲,靳长宇焦急地又转向靳亭,“但是,父亲,还有一件事……” “嗯?”靳亭眉头深蹙。 “我们埋伏在那个军备官私宅附近的探子来报,发现有人送了一封信,不知道什么内容,但是他的家人收到后甚是慌张,宅院的大门再未随意敞开过。” 靳亭眼中瞳仁剧烈地晃动。 “啊?一定是那人在军中得到了什么风声!”靳夫人惊慌地道。 “父亲,怎么办?!” 靳亭凝眉不语。 “夫君,问问那位高人吧!” “哎呀,鞭长不及……”靳亭手握成拳砸着书案,“你让我想想!” 突然,他停了手,眼中闪过一道冷冽:“那位暗使不是急着想要一个幕后吗,我们可以好好地为他谋划谋划……” 他看向靳长宇:“准备两队人马,当那个军备官一出营,我们便在两地把他和他的家人同时灭掉!” “但是……这种杀人灭口会不会不打自招?”靳长宇有些担心。 靳亭缓缓道:“李遵诚不是逃了吗?”他冷笑一声,“不打自招的可不是我们……” 靳长宇一愣。 靳亭已经胸有成竹,沉稳地道:“这件事是这样的——一切的谋划皆是李遵诚所为,而他现在逃了出来,却发现自己当初指使的军备官很有可能暴露,于是他不得不痛下杀手……” 靳长宇了悟,裂嘴一笑:“孩儿明白,”但他又转念一想,“不过,父亲,还有一点违背常理……” “什么?” “李遵诚为什么大费周章派人私出边境诬陷自己呢?” 靳亭冷冷一笑:“这怎么是诬陷呢?他派出私兵灭了匈奴使团,这是立功……” 靳长宇又怔了怔,旋即惊叹道:“父亲好智谋!一切顺理成章,完全合理!”脸上闪过一丝狞笑,“李遵诚这黑锅背定了!” 父子两人旁若无人的谋划,靳秀却听得分明,她一脸忧虑地插言问道:“阿翁,李遵诚逃脱在外,但是,但是……李烺也在外面,会不会同受牵连,说是他筹划的刺杀?” 靳亭面无表情地看看她:“这种时候,不能计较了,如果那个军备官不灭,我们侯府则危矣!” 靳秀不敢再看父亲,委屈又忧闷地看向母亲,小声嘟囔道:“阿母说过,不会连累李烺的……” 靳夫人也担忧地看看靳侯,又看看靳长宇。 “妹妹,”靳长宇替父亲解释道,“父亲之前没有用这样的方法,就是在保护阿烺,但是这一次行势所迫……侯府和李烺,小妹要有所取舍呀……” 靳秀微低下头:“我没说不在意我们侯府,孰轻孰重,我拎得清的……”但说着,眼泪就要掉了下来。 靳长宇见此笑道:“小妹还是有大局有双亲的,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上官恂也不是愚蠢之徒,他放跑了李遵诚,为了表示自己在严谨办案,也许会把李烺抓回李宅的。” 但是这一番安慰并没有解了靳秀的忧虑。 第三十三章 抓捕(1) 上官恂没有辜负靳长宇的猜测,李烺被他一简调令押回了李宅。 一家人齐聚在偏厅看了公文之后,便是一阵静默。 芸琬神情哀然,此时已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不过亲人之间商议商议,哪怕互相劝慰一番也好。 这是出事之后第一次见到李烺,不知他现在可有什么想法。 她看向李烺。 但李烺却目不旁视,面沉似水。 李姿一开始咬着唇,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地哭了出来:“兄长,我们……该怎么办?” 可能是这哭声让李烺感到心烦意乱,他懊恼地道:“还能怎么办?!这下李氏全完了……” 李姿抽泣着看向母亲和阿姊,不敢再问。 芸琬眸中露出惊讶之色。 这些年,李烺先入经馆修习,后来从伍任职,都是李遵诚在亲自教导与安排,虽然与家中女眷相处时间不多,但平日见到的他一直都是严肃谦逊的样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李烺发觉芸琬的目光异样,似解释地道:“父亲这次太不明智了,已经查到了军备官为何还要逃走?”他两手一摊,“这算什么,畏罪潜逃吗?” 芸琬的神色渐渐沉静,没有任何表情。 “本来我在外面还可以接应,”李烺仍似痛心地继续道,“现在倒好,我也被抓了回来,什么事也做不了了!” 李妟看了看芸琬。 李遵诚从来没有因为无子嗣而对芸琬表示出任何不满,甚至没有纳妾,所以,芸琬无论出于性情还是出于夫妻的感情,对于这位继子的表现,她都不会说什么。 李妟的眸光一转,看向李烺,清声问道:“兄长原来打算做什么?” 李烺对李妟一直是厌恶的,以前压抑着这种情绪,刚才初见到她包扎的样子故意不予理会,没想到她现在竟然主动相问。 还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李烺已经打算发火了,但是等她说完,他却怔了怔,迅速回过神来不禁怒气更盛,厉声道:“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质问吗?你懂什么!我做什么凭什么告诉你!”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如果不是你这个灾星,李家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烺儿!”芸琬凄厉的一声。 李烺停了口,嘴角动了动,但是想到现在已不同往日,便悻悻地又道:“先管好您的女儿吧!”然后,竟拂袖而去。 李姿才从惊呆中放声哭起来。 芸琬看着李妟,本想出言安慰,却见她的神情仍与这几日一样安静中略带沉凝,反而从中镇定了几分…… 代国的军备库根据作战与训练的不同需要,分别设在不同的军队补给营地。 本来负责军需储备、调配、发放是军队中最闲适的任务,但是代都北部旄马营里的兵士,近几日却怨声载道。 陈队长来到五十人的大帐内下了新令:“从即日起,核查军备账薄期间,所有军备官负责事务一律暂停,改为驼道岭夜间执勤!” 军备官们一阵哗然。 能来此营任职的兵士都是有些门路有些功绩者,最近这种非常规核查帐薄之事已经让他们不满,本来还想趁乱从中弄些好处,但是一封账便无法再动作。 他们也猜到是军中丢了什么东西,上面要仔细查找。 一个高个儿大块头的兵士,平日与这陈队长有些亲近,他壮着胆子闷声道:“队长,到底丢了什么,为什么怀疑我们军服一队,兵器不是更值钱?是不是只针对我们?” “一定是针对我们的——”陈队长还没有回答,另一个士兵,依靠着墙,撇了撇嘴,“驼道岭是什么地方,把我们派到那儿,是吓唬盗匪,还是吓唬我们呀?!” 附近的治安环境,大家都清楚,陈队长没有反驳,只是平息地道:“没有什么针对,只是在查账,最近不能让我们接触。” 另一个削瘦的兵士看着有些胆小,见大家都出了声队长没有责备,也小声抱怨道:“查账查账,账上少了一套军服吗?一查便知,为什么还要罚我们巡夜?” “嗤——”靠着墙的兵士一脸鄙夷地又道,“就算偷拿了一百套军服,还不够赌一宿的,谁缺那点儿钱呢……” 陈队长扫了扫这个家伙,知道他的来头,只轻斥道:“行了,聂三儿,这个时候就别招摇了!” “还是兵器那队好啊,最受重视了,怎么不这样对他们呢……” “我们队哪有那种待遇啊——” “我们队长老好人,好说话儿呗……” 大家听着陈队长的语气,知道他与众人的想法并不相左,便开始纷纷嚷嚷起来。 陈队长扫向全队人等,正色厉声道:“好了,你们不用激我!”又转低声,“那边也一样执勤,只是他们负责营北,不让我们互相干扰……还有,现在虽然明面上是让我们暂离原岗,但是实际上会不会是在考察我们?你们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一点苦也吃不得吗?如果不听命令有违规异动,到时候被误抓误打误认了,可没人能保得了你们!” “小谭……”他扫向一个站在最外一侧的兵士,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一会儿葛营长就会来巡查……” 接到命令的小谭会意,立即翻开帐帘,向外探了探。 但他马上又缩回身,焦急地向大家挥了挥手。 身后的帐帘一动,两名将领带着侍卫径直而入。 进来的葛营长大家都认识,只是葛营长身边的人众人却不识得。 不过葛营长知道自己足够震慑这些人,没有必要再向他们介绍薛璐的身份。 陈队长紧急整队。 聂三儿一开始还不想有什么动作,但是一见这架式,不由暗暗站直,慢慢向队伍中靠拢。 薛璐双目炯炯直视,一言不发。 葛营长向陈队长使了个眼色。 陈队长看了看聂三儿,皱着眉向来人施礼道:“两位大人,一会儿还要巡夜,可否让他戴罪立功?” 葛营长咳了一声:“带伤都能打仗,巡夜有何不可?” “诺!”陈队长咬了咬牙,转过身下令道,“聂参出列!” “诺!” “聂参藐视军纪,杖责二十,以正军规!” “是……小人知错……”聂参喉间打着颤应声,侍卫将他拉出营帐直接开始执刑。 “啪……啊……啪……”一声声传来,刚才发过言的士兵,个个紧张得冒出冷汗。 葛营长冷肃地道:“执勤怠慢者,杖责三十,即日生效。” “诺!”众人异口同声。 夜幕降临,慢慢变得漆黑,黑得让人明明知道会有天亮的时刻也仍然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与城镇的里巷不同,乡间的聚落里,各家各户居住得都比较分散,有的甚至会相隔好几亩地的距离。 一般只有富庶的聚落才会设置更夫,但在麻井沟这里,是没有人敢于承担这种夜间职责的。 三四个人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陇间,寻找着最黑暗的阴影,迅速摸进了这小小的聚落…… 而在灯烛通明的靳侯府,“少主人,”一个奴仆向靳长宇躬身禀报,“麻井沟那边还没有传回消息,樊侠士……还在休息。” “嗯,”靳长宇一脸凝重,“他已经习惯了在任务之前保证自己最好的状态……你们探明路线后,小心配合他即是。” “诺。” “再有,”靳长宇眯着眼睛,神色阴鸷,“把这几天的人靶子都销毁了,特别要注意伤口,先捣碎,不要留下可以推测出剑手的痕迹。” “诺……” 第三十四章 抓捕(2) 巡夜的队伍已经远离了营地,正走在通往驼道岭的林荫小道上,分成两纵队的军士手拿火把簇簇前行,就像一条缓慢游动的火龙。 排在队列中间的聂参有些支撑不住了,频繁地迈步震动了他的痛处,脚下发软,眼中发颤,深吸了一口气却忍不住咳出一声。 “嘘——”后面马上有人制止,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跟上他人。 静夜之中,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扑扑——扑扑——” 突然,只听一声风响,队列右侧的树上飞出一个黑影,俯冲之际,一道乍现的亮光即时划向所有人的颈项…… “啊——” “突——扑!当啷!”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持剑黑影竟被一道旋风袭翻,连人带剑跌落在地。 “啊——啊啊——” 军士们躲闪着,惊叫着,相撞着,纷纷倒下…… 他们的火把在凌|乱中忽明忽暗,周围却骤然亮起更明灿的火光,将这一干人等团团围在当中。 樊锋想要撑起身体,但是却发觉同时被袭的手腕和膝盖竟不能动弹,而让他更无法动弹的是已架在颈上的两柄刀刃。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死,而是不能相信,竟然有人在一招之内就将自己击败! 他忿恨地瞪视着刚刚那道“旋风”,额上青筋暴起。 那是一个削瘦刚直的年轻人,自己并不相识,此时他一脸平静,并没有打斗后的喘息,火苗摇曳中更显得他岿然不动。 樊锋感觉到他的呼吸深浅和节奏与常人无异,不禁眉头拧紧,怎么可能有人练就了超绝武艺却不改变脏腑肌体,还是寻常人的气息?难道他是玩儿着练的?这究竟是什么人?! 几个侍卫跑上前来,擎着火把逐一照向地上的军士,最终将找到的一人拉到了前面。 密集的一圈火光敞开一个口子,几人走了进来,停在正中。 被拖出来的军士颤巍巍地不知所措,却已恢复了神智,他辨认出,这些人当中没有葛营长,却有下午来巡查的那位不相识的大人,而这位大人此时却恭敬地站在为首官员的身侧。 他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慌忙上前连连叩首。 而为首官员正是上官恂,他扫视了一眼全场,然后看向押在刀下的刺客,见他已无力遁逃,不禁又暗暗看了看那位一招制敌的年轻人,心中不免慨叹了一下。 以前只以为他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侍卫,还和别人一起笑过他“阿黄”的绰号…… 唉,以后对这位不声不响的展侍卫,还应多几分敬重才是…… 最后,上官恂把目光转移到眼前的军士身上,眸色有些冰冷。 那军士见他看向自己,急急道:“大人,大人,小的们奉命在此执行巡查任务,没有任何行差踏错啊……” “巡查无错……”上官恂冷冷地道,“也就是你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杀你?” 军士连连摇头:“大……大人,他,他是要杀所有人,不是小人一人哪……” “那你倒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有没有犯过什么错呢?” “大人,小人自认恪尽职守,自看管军备以来,从未遗失一物……请大人详查!”一想到自己没有过失,他的声音大了一些。 “近日军中查账,的确没有缺失任何物品,但是……辛丑日,由你监送至营外浣洗坊的军服中却有百件新装。” “什……么?” “装糊涂?辛丑日送去八百五十套旧军服浣洗,九日后收回八百五十套,账薄数字没有任何错误……”上官恂眼中露着锐利的光芒,直射向他,“但是,有一点奇怪却让浣女们记忆犹新,她们发现这一批军服中有一部分似乎全新,甚至折痕都尚未打开,她们只以为拿错了,有的浸了水,有的便没有浣洗,只是按原样放回。” “只是拿错了……拿错了,我记不清了……” “拿错了?旧服新装分别存放于不同仓库,可能拿错?而且经点验,现在库中新军装一件不少——”上官恂盯着他,半晌,冷冷一笑,缓缓道,“——拿错了,又放了回去?” 兵士惊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上官恂挺直身背,“那日|你拿了待浣洗的旧衣与百件新衣一并运出军营,半途使了遮掩手段,让勾结之人拿走百件旧衣;待浣洗完毕,你再用同样的方法送回,一切复原……为了能让那些人穿用旧军服,你好一番折腾啊……” 军士蜷缩着,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却又惊觉不应该表示出自己听明白了这位大人所言,没想到已经碰到了身后侍卫的脚,惊得一震。 “你自认为天衣无缝不留痕吧,”上官恂继续道,“可不巧,你们的李中尉这几日闲来无事,不经意就发现了这样的细节,从新装中找到被浣洗晾晒的痕迹,询问浣女,再经细辨确认了你……你们一直以为我们在查数量,在猜测军备中的哪些人,其实,我们一早便已经锁定了你!” 军士惊惧得直发抖,眼珠颤动不停。 上官恂叹了一声:“事已至此,我知道你现在不是不想招,而是不敢招。” 军士的头蜷得更深。 “只怕……” 军士猛的抬起头。 上官恂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刺客:“你认为,那么多班的军备官,他们为什么会只挑中你来行|事?” 那是因为他的家人居住于代都城郊,他不敢背信…… “他来灭你的口,会放过你的家人吗?” 军士瞪着眼,眼中含|着泪,不知所措却只能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而樊锋听到此处,也狠狠咬着牙关。 这时,远处奔来两骑。 上官恂望了过去:“刚刚好……” 马上两人翻身下马,来到上官恂面前,迅速呈上一卷帛布:“监御使大人,麻井沟有人纵火,雷侍卫已抓|住所有人等,正在善后。” 军士看着他们,眼中是满满的恐慌。 樊锋也向这边看来,他隐约感到,一切原本万无一失的事,好似在这一夜都不同了……他微低下头,眼珠却在左右扫视,但当他感到那“旋风”之目从未离开自己,只能咬咬牙,一动不动。 上官恂打开帛布看了看,眼睛扫向那军士,缓缓道:“谭继,你应该庆幸办案的主事人并未轻视你家人的性命!”他把帛布扔在地上。 谭继不解地看了看上官恂,腿下颤颤地向前跪行了几步,拾起帛布,他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 上面是他父亲的字迹:“儿,一家平安。” 樊锋却狠狠地盯着那帛书。 谭继擦擦眼泪,直起身,竟有了几分骨气:“监御使大人,小人认罪——小人贪财,听从他人摆布,偷偷挪用了军服。”他俯身狠狠一叩。 “何人与你接头,你可识得?” “是……是他!”谭继手指樊锋。 “你血口喷人!我从未见过你!”樊锋扶着手臂恨恨道。 “是他!”谭继更加笃定地道,“军库重地,我在明他在暗一起配合行|事,将新军服换了仓库……虽然他当时蒙着面,但我记得他的轮廓,更听得出他的声音!” 上官恂点了点头,缓缓转向樊锋:“好,这一环节我们连上了……” 侍卫们将谭继带到一旁,又将樊锋拖了上来,拽起他的头,让已除了面巾的脸庞冲向上官恂。 上官恂冷冷一问:“谁是主使?” 樊锋冷哼了一声:“凭在下的名号,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在下自幼习武,怎么会耐不住疼?你们少费口舌吧!” “啊——” 展肃象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直接上前将他的肩膀卸脱了臼。 他疼得满头汗珠,生梗着脖子看向出手之人,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是谁?” 你不配知道。 但是因为展肃话少,所以这一句他也没有听到。 上官恂又问一遍:“谁是主使?” 樊锋侧目看看展肃,眼睛一闭,咬紧牙关。 展肃拎起他的一只脚—— “啊——”只听“咔”折断之声,他大叫,“——李中尉!是他是他——” “李遵诚?”上官恂寻味地缓缓问道,“你是说,他大费周章地偷了军备,然后诬陷自己?” “不,不是……”樊锋冒着冷汗,喘着粗气,“他是在立功!” “立功?如何立功?” “李中尉早就对匈奴强虏忿意难平,想对他们长期以来的欺侮施以回击——这一次,他清楚匈奴使团行踪,将我们这一般江湖人士扮作兵士,利用自己的职务取得官符印信,以官兵身份骗取使团信任,趁其不备,灭了他们……本来一切都好,却没想到竟有人看见。” 上官恂仍冷静地问道:“噢,‘我们’……看来行|事之人还有很多,只是他们都是江湖人,现在已散在人群之中不知所踪了吧……” 樊锋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们这些江湖人士这样帮他,他给你们什么好处呢?我去过他的宅邸,他可并不富裕呀。” “我们帮他不是为钱帛……匈奴扰我大汉,我们却只防不攻,心中愤慨,大家皆是因义而盟。” “这样的初衷让人敬重啊……不过,是李遵诚下令要杀了谭继?” “是……” “噢?他义薄云天,正气凛然,现在却因为不想让自己暴露而杀人灭口?” “谭继给家人送信说了我们的事,已是背叛者!” “什……什么……信?”谭继有些怔忡,大喊着道。 樊锋见他不承认,身躯一震。 “信……是我们派人送的。”上官恂淡谈地道,“当我们发现你们的人在监视他的家,便在你们的监视下送了这封信。我们甚至怕有所遗漏,给可达范围内的每一位军备官家中都送了信……如果没有这封信,你们怎么会要杀人灭口呢……想必,李遵诚就是这么想的吧?” “呃……是,正是。” “嗯……你们如何联系?” “西郊有个老庄子,我们在那儿等命令。” “他什么时候给你下的令?” “在……在他逃出之后,昨日酉时我们碰了头……” “他现下在哪儿?”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嗯,我相信你不知道,因为,我知道……” 上官恂缓缓侧过身,一个身影被侍卫带到火把之下—— 李遵诚! 而且,他正被锁在全副枷镣之中! 樊锋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景象,似被震惊夺走了一切神智。 “看到这把锁了吗?”上官恂手持着木枷上的铁锁,“这锁上打了封印,时间正是他被抓走的那一日那一时辰……你不会说,你所见到的李中尉就是这副模样吧?” 这是——阴谋,引蛇出洞的阴谋! “如何?”上官恂语气平淡,“现在你应该清楚了,我们既然早已盯上你们,便是早已知道幕后是何人,你不招也自有别人会招,知道你是位不怕疼痛的硬汉,但是为了这种交易关系,毁了自己的身体值得吗?” 樊锋愣了愣,但他没有再看上官恂,却咬着牙直直瞪向“旋风”。 “旋风”第一次开口:“断成两截与断成三截,哪一个更疼?” 说着,他靠近一步,樊锋猛地一瑟缩,极度惊恐的大喊:“靳侯,是靳侯——” 上官恂大手一抬,夜空之中穿出一箭,发出尖锐的鸣叫之声。 第三十五章 断线 靳秀整夜未安眠,天刚刚放亮便起了身,信步踱到后院,毫无意识地在院子里的秋千周围转来转去,却并没有坐在其上。 现在她哪有那份闲情意趣,甚至连片刻沉静都做不到,满脑子想的是千百种为李烺脱罪的理由,但是,却又不时叹息,不知道哪些能真正起到作用。 突然,前院有些骚乱,她只觉得烦上加烦,不想理睬,但一个婢子却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道:“少……少主人,大事……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她秀目一瞪。 “廷尉府……来人,抓走了主人和两位少主人,说是还要封府呢!” “啊?!”靳秀不相信,怎么可能! 她急忙甩下秋千就往前跑。 秋千颤悠悠地摆动着……突然,“啪”地一声绳索断裂,木板极速飞起,冲着还没有离开几步的靳秀直接袭来。 靳秀感到异样,刚稍稍转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木板便狠狠地扫过她的脸颊…… “啊!” 靳秀当即昏了过去…… 抓捕、封禁、押送……各路人马一直忙碌不停,而最后得知消息的,竟是始作之人。 时间刚刚好,当展肃与雷镔快马加鞭回来禀报之时,正赶上班尉大人起床,他的好觉一点都没有被打扰。 两位得力干将恭立在东厅,寝居门那一侧终于有了响声,一通的洗漱声音过后,姚安打开房门,刘武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见过班尉大人!” “如何?”其实从他们镇定自若的神情中,刘武已猜到结果的成败。 “回禀大人,”展肃道,“刺客樊锋,供认受靳亭指使,意图杀害军备官谭继灭口,上官大人已封禁靳侯宅第,靳家父子正押往代都廷尉府。” 果然是靳亭,刘武扬了扬眉,没想到那小女子因为个人仇怨所诉,竟成了最后最关键的神来一笔…… 他点点头,又看向雷镔。 “回禀大人,军中兵士、军备官家眷与村人,以及靳府内外,因事先周密布控,又神速解决,所以影响甚少,更没有外人知道详情…… “此外,已经按照班尉大人的吩咐,在押送靳亭的途中,让侍卫们故意放他逃遁,但是,他凫水横渡郝阳河时,直至快被淹没也无人来救,侍卫们便把他捞了上来重新押进囚车。” 其实此时的雷镔,除了对展肃的“神功”仍觉得是个谜之外,他整个人是有些轻松的,对班尉的一切安排也是有些佩服的,本来这是一个沉重得让他无法承担的任务,他甚至已做好必死的决心,但是没有想到现在竟在未伤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完全解决了危机! 再看班尉大人那高高在上的神态,他也不觉得是令人担忧的了。 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心绪是不可能随意外露的,只是此时比平常的话要多了一些,回禀得也更为详尽了一些。 班尉仍然语气冷傲:“之后要对靳亭严加看守,仔细盘问,但要注意轻重,毕竟他有爵位在身,不善待他,也要善待他祖上的军功荫德……你和上官恂一起研审,要拿出些本事来。” “诺。”雷镔应下,一旁的展肃却眸中一凝。 “李遵诚既已无嫌疑,让他尽快复职,整顿军纪肃清弊漏,另外……再派军中暗探查一查匈奴营至今仍无反应的原因。” “诺。” “东直班——”班尉大人的眸色变得有些深远,“其后配合上官恂暗查代境内三个月以来无故失踪死亡者,以及暗行组织、商队、金银庄、柜坊,查清是否存在异常。” “诺……”雷镔一时没有明白,不得不思忖了一下。 经过前面一番共事,他知道这位班尉大人不会做无谓的事,这样的安排一定与查案有必然联系……汉匈两国已查无可查,现场无痕,幕后无踪,这是…… 忽然他想到了前几日提到的乌勒辰公主在大汉界内必有支持的猜测。 “大人……是想以代境内组织为线索追查使团案吗?” “是啊,”刘武愿意与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无论是境外还是境内,匈奴公主的人马所遭遇的一定是对等的打击,少不了人手派遣与钱帛往来……境外查不了,我们大汉境内还怕无从查起吗?” “诺……属下遵令!” 雷镔随后离开。 展肃却一脸疑惑地道:“殿下,靳亭是线索,明显有幕后,不用刑他不可能招。” 虽然案件侦破到现在,还没有证据能把靳亭驱奴伪装与使团案联系在一起,但它们在时间上的配合决不可能是巧合,同一幕后谋划的可能性极大。 刘武摘下面具,笑着摇摇头道:“你以为用了刑他就能招吗?” “我可以帮助上官大人。” “这一次恐怕不同,幕后操纵者出手诡秘阴狠,靳亭没有被灭口,也没有被劫救,明显是个弃子,你认为从他的口中还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供词吗?” “而且……”刘武渐渐沉静,“刚刚的收尾一战,整体的水准看起来只能是靳亭的拼力一搏,根本看不到任何幕后者的身影。” 展肃有些忧虑:“线断了?” 线断了吗? 似乎是断了,筹谋数载,布下搅动汉匈两界之局,怎么可能轻易留下线索?! 但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吗?自己的表现如何,是否让他们满意呢…… 刘武的神色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凝重…… 忽然,他发觉姚安正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是大事!”他眸光微转,笑着拍了拍展肃,“倒是咱们的展侍卫,不要一提到审嫌犯就想到你的专长……知道你厉害,从小跟着那个哑老道玩游戏,一不小心就学到了他人狠话不多的精髓。” 展肃是齐国人,出生地是有名的温泉之乡,小时候到村后山去玩儿,在附近的山洞里发现了一个哑老道,可能是他天生性情使然,一群孩童之中只有他愿意跟这个老道玩儿。 而两个人玩儿的也不稀奇,就是老道展拳伸腿地比划,展肃跟着学,但一老一少却时常玩儿得兴高采烈,玩儿得忘了时日……就这样轻轻松松地玩着学着,展肃却发现自己好像不能跟别人轻易动手,否则对方会很惨。 后来老道在一次玩闹中去世了,展肃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一块用陈旧的锻锦包裹的玉牌,锻锦上的字迹有些不清,只能隐约看出是某次比武大会的证明,而那玉牌上仅有两个字——武圣。 提起这哑老道,展肃没有说话,但是这铮铮勇士竟眼眶发红。 刘武忙收起笑意,语气轻柔地劝慰道:“这么多年了还伤心呢?照历史记载,他老人家也有一百二十多岁了,最后的时光都是你在精心照顾,他是老怀安慰的。” 展肃点了点头,抹了一下眼睛。 “不过——我们也真要想一想审问的方法,”刘武转回话题,看了看展肃和姚安两人,“昨夜情急,重创的又是确实的杀手,而且已有预设的主使人选,我们用些硬招可以成事;但是当我们一无所知,又无证据的情况下,怎么能得到他人心中隐秘,这还需要另一种大智慧去洞察……” 展肃诚恳地点了点头,但是这对于他来说却是无从解决的问题。 而姚安本就不了解查案审案之事,只是面色稍缓地向刘武微微躬了躬身,以做回应。 第三十六章 漏点(1) 但无论如何,李宅得以解禁。 李遵诚一进正堂,便迎上了雀跃的李姿。 她兴高采烈地向李遵诚施了施礼:“阿翁——”如果不是礼教相隔,她一定会围着自己的阿翁打转儿。 李遵诚露出温和的笑容,但这笑容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别有一番感慨万千的意味。 芸琬看到他的样子,眼中含泪。 “无碍了……”李遵诚看向她,声音柔和地劝慰道。 芸琬点点头,眼泪却流了出来。 李烺见此情景,满面笑容地上前施礼:“父亲母亲,这次万幸脱了险,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李遵诚的神情有所松缓,看了看他:“这段时间让你们担忧了……” “父亲见外了……烺儿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父亲如此忠义竟险被阴狠之人所害,烺儿是又后怕又惭愧。” 李妟在婢子的陪伴下步入厅中,正好听到李烺这番言辞。 李遵诚叹了叹:“烺儿不必自责,连我都没有想到,更何况你……” 他没有说下去,但李烺明白,他是指自己与靳秀的关系。 提到靳秀,李烺其实是有些为难,他现在应该对靳家表现出什么情绪呢…… “不过,”李遵诚的眼中流露着欣慰,“有烺儿在府中,父亲是放心的。” “父亲谬赞了……”李烺笑着回应,眼角却看向芸琬和李妟。 芸琬正低头擦拭着泪珠,好像并未留意到他们的谈话。 李妟上前施礼:“阿翁……” 李遵诚见到她由衷地暗暗慨叹,一切果然如她所测……但这番线索却是她的灾难所交换…… “坐吧……” 李烺看出李遵诚是在心疼李妟,朝她的的方向蔑睨了一眼,随众人坐下,又展开笑颜看向李姿:“听说,姿儿这一次竟帮着父亲写了军务记录,了不起呀!” 李姿突然被提及,面上现出微红,而又发觉兄长的态度完全不同,有些愣住,没有说话。 李遵诚看向芸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即刻安排妟儿去帝都医治。” “嗯,”芸琬眸中带着忧虑,轻声道,“刚刚又请了廖医工长过来,他仍是此意……我已派人去药房,照着之前的方子多抓了几副药,给妟儿路上服用……另外,之后夫君与烺儿一定公务繁聚,所以我给两位兄长送了信,请他们护送妟儿赴京……” 李遵诚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感慨而深沉,半日的时间,芸琬已着手安排得清清楚楚。 “这几日与京中同僚闲坐,他们怕我无聊常与我谈天,说起了解毒之方,他们提到,世间有一奇药可解百毒,名曰辟毒丹,只是百年来才炼制了五颗,现在不知在何处可以寻到……” “有这般奇药那一定要四处打听打听……”芸琬看了看李妟,又看向李遵诚,轻声道,“夫君,倾尽所有,我们也要将妟儿治好……” 李遵诚又点点头,他也正是此意。 李烺微微垂下毫无表情的脸庞,暗咬着牙根,这是要倾家荡产了! “阿翁——”李妟道,“去帝都之前,女儿有一个请求……” 众人看向她。 “……我想去靳府拜访。” 李遵诚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可能是女儿心中的怨怒一直未发,想向靳秀宣泄一番。 “没有必要去靳府……”他沉重地道,“靳亭伏法,他的家人也必将受到惩罚,靳秀对你的所作所为,我会再报给廷尉府,让他们另案调查……你不必再为她做任何奔波。” 李遵诚很少说这样负气的话,但女儿所受之苦让他实在愤恨难平。 “阿翁,靳秀所为只是我们的推定,找到实证并不容易,而且,连罪之惨已经足够让她承受了,阿翁不用再为此筹虑……我想去靳府,不是想再和她理论,而是想从她那里知道女儿以后应该如何谨言慎行……” 李遵诚一听这是什么理由,刚想再次阻拦,李妟却稍微提高了一些音调又道:“……到时还要请兄长同行。” 李遵诚马上不再出声。 她这是在给李烺见靳秀最后一面的机会吗? 这孩子……心思怎么变得如此细腻…… 李遵诚看了看李烺,见他不是拒绝,而是痛思的样子,倒不知应该如何决定了。 其实李烺一听提到自己,当时愣了,他根本不相信李妟是好心为己,思忖了一下,心头不由生出一些愤恨——难道这小女子狠毒到这种地步,为了让他陷入尴尬的境地宁愿拖着病体劳累一番? “这一去要花上两三日,会不会耽误了你的行程?”芸琬担忧地看着李妟。 李遵诚却感到奇怪地看了看芸琬,她这样相问,便是表示不拒绝女儿的请求了,她没有任何顾虑吗? 李妟神色淡然,轻轻道:“这几日,阿翁阿母正好可以在代国替我寻访偏方,如果能在这里治好,也就不必去帝都了……” 也许真有这种可能…… 李妟虽然在回答芸琬,最后却看向李遵诚。 李遵诚明白女儿的意思,又看了看李烺,凝重地道:“好吧……不过,现在靳府的情况特殊,还要看监御使是否批准。” 李烺心中一沉,到现在他仍无法决定如何面对靳家和靳秀,但是,他清楚的知道,这个难题、一切的难题都是李妟给他带来的! “诺。”李妟应下,从头至尾没有看李烺一眼…… 正是春意最浓的日子,梓香山庄除了迎来最繁盛的花季,也迎来了众多不速之客。 当宽总管的马车回庄之时,他看到的是簇拥在庄门前的大批车马和人群。 维持秩序的奴仆看到他的车来,迅速整理出一条窄路,让其通行。 宽总管尽力保持镇定地稳坐车内,但是,面上却是无法掩饰的焦急和沉重。 他知道,主人“蜀中双龙”的身份暴露了! 那些马车都有商贾标志,他们一定慕名而来待商谈合作事宜。 车停驻马院,已有十几辆马车停在这里,他在其中看到了黄会长的车,想必这些豪商巨贾是有资格被主人邀请入内者。 他知道以主人的性情,应是与他们见过一面之后,便会把应酬之事交给家中的几个管事,不会久留在客厅。 于是他没有直奔厅堂,而是奔向后院的竹楼。 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几个小奴推着行椅的身影便出现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 宽总管疾步上前,躬身一礼:“主人——” 第三十七章 漏点(2) 阳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龙骞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让他比原本二十多岁的年纪要显得成熟许多。 他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抬手微微示意了一下。 宽总管从小奴手中接过行椅,亲自将他推进竹楼的二层画室。 进入室内,小奴像往常一样帮着龙骞更换上舒适的便服。 宽总管却感到气氛有些压抑,他紧张得心跳加速,一遍遍地思虑着自己在任务中是否有什么纰漏…… 当他不安的目光扫到画室角落,看到那个接近填满的废料盒,他突然心中一动。 龙骞的山水画作以青蓝色为主调,而他使用的是色彩极为强烈的一种颜料——金螭,这种颜料由青金石研磨而成,极其珍贵,制作也非常复杂,寻常画者很少用得到。 因此,为了隐藏这种极具个人特征的事物,小奴会将作画废弃物上的这种颜料析出,专门收集在盒子内,每日夜间再从这里取走混入盛丹街染铺的垃圾堆里。 他向身边的小奴道:“这废料应该清理一次了……” “慢,”龙骞整理着衣襟,已稳稳坐定,道,“这几日有官吏在清查商铺,染铺的废料骤减,再等两日。” “属下知错,”宽总管连忙借机领罪,“皆是属下办事有疏忽,才让主人提前暴露,请主人责罚!” “不是你的原因,”龙骞随手拿起案上的一个刻刀,看着它的锋刃,仍是冰冷的声音,“李遵诚复职,上官恂与东直班正式联手,明查暗访商旅与暗势力……我们一个普通行商的身份如果一直不暴露,那才叫过犹不及,让人起疑呢。” “啊!”宽总管惊讶地感叹了一声,心里的紧张随之释缓。 看来主人是故意让那些暗探查了出来,又故意让他们不小心把消息露了出去,像黄钦等人那么精明的商贾发现龙骞居然来到了代都,自然会送上拜帖。 “主人您的身份神秘却非诡秘,让东直班查出来,更能彰显‘蜀中双龙’的地位……主人,高明啊!” “不仅如此,今日这此商贾见到我的样子便会知道,我一直保持神秘的原因是如此合情合理。”龙骞的声音仍是如常地冷静。 宽总管不敢再看向他,还有他那把行椅。 行椅宽大而厚重,专为推动行走而设计,龙骞入场与离开的时候,那些商人不可能看不明白。 蜀中双龙中的游龙,竟是不良于行之人。 从神秘而高冷的传说跌落到凡尘之底,那帮市侩的商人表面上仍会继续洽谈合作,暗中却不知要有多少鄙夷与嘲讽。 主人聪明绝顶、才智过人,自己来到他身边的时候,说是辅佐于他,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有他们俩人完全清楚各自在合作中的具体作用,其实事无巨细,一直都在依靠龙骞的部署龙骞的指挥,依靠他在这一方围室中左右千里之局,自己只能一边遵令执行一边奉上震惊与敬佩。 而他身上这一点废疾,听他的兄长龙禹说过,并不是小儿时的疾患,而是因为反抗欺行霸市者惨遭毒打所致。 看着身貌绝佳的主人,可以想象,那曾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年轻人,心中又有过多么完美的向往。 他只作山水画,来到一处便留下一处的壮阔之景,这画作何尝不是他一颗时时想要高飞,时时想要追游千山万水的心。 正因为对他如此深知,所以无论他表现得多么冷酷,自己的心中也从未对他生出半点怨怼,而只有深深的悯惜。 但如此心境却不敢表露,宽总管此时只能垂首而立。 龙骞似乎并未在意,神情依然清清冷冷:“查得如何?” “回主人,”宽总管整理了一下情绪,恭肃地道,“整个侦办过程是这样——上官恂发现民奴扮作兵士的端倪,李遵诚在军备中找出线索,梁王只用了寻常的引蛇出洞之计,让李遵诚诈逃便钓出了樊锋,抓捕现场展肃一击即中,樊锋供出靳亭……” 见龙骞微有思忖,他又低声补充道:“案件被破造成的损失不大,与我们也全无关系……” “这一点不必说,我们所要探知的结果呢?” “回……回主人,此案侦办之中,参与人员较多,每个人都发挥了作用,且均处于重要环节不可或缺——而梁王在东直班关注下,所作所为算不上过度上心,也并非不用心,实难看出他到底有多少真心和诚意……” 没有探得想要的结果,宽总管知道己方之局并没有成功。 龙骞面无波澜,他单手摆|弄着刀具,将其拆解之后又逐一拼上,再拆解…… 宽总管躬身而立不敢动作。 半晌,一声清冽:“靳亭为何不逃?” 宽总管愣了愣,旋即答道:“回主人,他没有逃走的时间,樊锋招供之后,上官恂马上发出鸣镝,事先布控的侍卫即刻封了靳府。” “事先布控?独在靳府周围,还是所有贵邸皆设?” “这……从事后他们撤退的人马来看,好像只有靳府周围设有大量伏兵。” “哼哼,”清冽之声发出冷笑,“鸣镝响箭当然比驿马飞鸽传信快得多,但是,它却有一大缺点。” 宽总管吃了一惊——一声响箭传信根本无法指明方向!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上官恂的这一声鸣镝,只为靳亭而放!他在设局抓捕之前已经将靳亭确定为目标?!” “梁王如何探得靳亭?又是在何时探得?” 宽总管急速思忆急速分析:“梁王初到之时,暗查高官贵爵之家无一例外,并没有特别针对……查探之后,上官恂即入李宅查证,再之后雷镔向梁王禀报进展,梁王马上定计诱捕。” “也就是……上官恂进入李宅,发现了什么,才让梁王的计划中锁定靳亭……”龙骞凝目思忖着,“这一过程之中,彭狩昌查到什么?” “回……回主人,彭狩昌的人没来得及打入上官恂的队伍,而且他不知道我们要查探的真正目的,所以……在东直班眼下没敢靠近……” “叮……当……叮……当……”龙骞没有说话,房中只有那刀具在他手中被不断装卸的声音。 宽总管暗暗吁了一口气。 其实彭狩昌这也是权衡之举,毕竟“露者必死”,在探子的守则中隐形比探查更重要。 想必主人也知此情,所以未想迁怒任何人,更何况他好像已经有了弥补的方案。 “传令彭狩昌,李家既已解禁,跟踪所有出入者,探明点中靳亭之人!” 到底是封禁中的李家人提议,还是梁王自己的推断……也许查清了这么重要的一点,就可以衡量梁王的用心程度,就可以辨明梁王的忠心程度,就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诺!” 第三十八章 拜访(1) 一夜的审讯,结果正如刘武所料。 “班尉大人,”雷镔及时前来呈报,“靳侯已招认,他确实计划诬陷李遵诚,但他只是想利用私出兵马诬告李遵诚保护私商出入,遇上使团失踪大案纯属巧合。” 尽管雷镔没有详报其中细节,比如家奴供词的印证,靳亭是否准备了相关私商的伪证,妻女知之不详无需审问,等等,但是刘武知道,这个结论即是他和上官恂经过多番审问后的最终结果。 刘武面无表情地负手而立。 得到这个结果,东直班没有任何过失,实际上,他们在此次办案过程中,不仅没有过失,而且还显示出他们令行禁止术业精熟,又尽忠职守毫无怨言的特质。 不过,没有办法,他却需要琢磨出一个他们的错处…… 这时雷镔又道:“还有一事,上官大人请班尉大人定夺,李中尉之女李妟请求拜访靳秀母女,由其兄长李烺陪同,不知是否应当准允?” “噢?”梁王不禁挑起眉,眸中闪亮,“李妟?是当初指认靳家的小女子?” “正是。” “她坠崖受伤已经痊愈了?” “……应该并没有。” 刘武凝眸一思:“李烺和靳家有什么关系?” “靳亭曾向李中尉提议靳秀与李烺的婚事,但李中尉并未同意。”此事在靳亭供述之所以诬陷李遵诚时曾经提及。 “之前是因为误打误撞,无意间勘破罪首……而这一次则是善解人意,为圆兄长情谊负伤奔波,她的理由……倒总是在正常与不正常之间……”刘武的面具下浮起浅浅的笑意,“告诉上官恂,准……不过,找一个细心善记之人跟着她,记下她的所有言行。” 雷镔知道,梁王是因为不了解这个小女子,仅从她的举动判断而有了一些特别的关注。 其实上一次发现她认真观察东直班行|事,自己也在审问时稍微留意了一下靳家人对她的表述。 她为人特点还是比较简单鲜明的,性情直率,骑射技艺超群,很可能正因如此而对武艺之事特别热衷,仅此而已。 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必报于班尉,而查不查她的所言所行,其实也无关紧要,只是…… “回大人,东直班虽有善记者,不过皆是男子,只怕陪同女子相谈,显得有些……不当。” 刘武回过身,向他投来犀利的目光:“难道东直班没有这些应急的准备吗?如果确实束手无策,那就男扮女装好了……” 雷镔语塞,知道这是班尉大人成心戏谑,暗暗叹了叹,看来自己要在属下各家中征集具备此技能的婢子了。 “诺……” 原以为事毕可以告退,却不想班尉冷哼一声,又道:“东直班按部就班之事尚能周全,但是遇到急难却力有不逮,看来人员配备与账目支出都要好好检查整顿一番……”他的声音极其傲然,“先将所有人员俸禄削减一成,待我查验账薄名录之后再做论处。” “……诺。” 雷镔冷静地应下,心中却非常吃惊,梁王刘武只是为办案暂时接管了东直班,他这般找借口欲深查东直班,想做什么呢? 但是手握东直令,一应事务全权处理,自己丝毫不能违背其意。 待雷镔离开之后,展肃惊虑地看向姚安。 因为问题过于严重,他想知道姚安是否与自己的判断相同。 而姚安看了看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只是躬了躬身。 展肃忍不住回身向梁王深施一礼,低沉地道:“殿下,行为张扬,结识巨商,可以为性情之故,但触及东直班账薄名录,却是僭越之举,纵使太子不在意,知情者皆会误会殿下贪权擅权。” 刘武看着他满面的诚恳与焦虑,眼中露出暖暖的温柔。 从小到大,身为皇子的他一直被无数侍者所围绕,但是只有展肃成为他毫无限制的贴身侍卫,不仅因为展肃那奇绝的武艺和坚诚的忠心,更难得的是,在职责之外,他对自己从来都是素心以待。 如果不是出于纯净而真挚的感情,一般侍卫绝不敢说出这样一番带有教训意味的话。 不过,此事在此时却不能解释…… “不是大事……”刘武冲着他宽慰地一笑,又看了看姚安。 展肃的一脸愁容不知如何去解。 “殿下,”姚安缓缓请示道,“那我们回京之事……” 因为匈奴使团案非短日可破,而险急之危既已解除,以梁王的身份应尽快回京。 “推迟两日,正好约上列中林,来到代国不射猎一番,岂不未尽梁王之责?” “诺……” 和熙的清晨,李姿欢快地跑进李妟的寝居,见到她便簇拥上前。 “阿姊——” “还是阿姊说对了,全说对了,阿姊好厉害,还不到十天哩,靳侯、靳秀、靳家人全都倒了大霉!呵呵呵呵!” 李姿毫无顾忌地笑着,却仍觉得还没有完全表达心中的兴奋。 经历了连日的跌宕起伏,这孩子昨晚早早就睡下了,可能一夜安眠之后才找到真实的感觉,曾经紧聚在心中的惊恐与悲痛到现在才真正地得以释放。 婢子们也跟着兴高采烈地笑着,忙着。 李妟温和地看着她:“这几天让小姿受惊了……” “没有——”李姿眨着大眼睛,煞有介事地道,“我相信阿翁阿母和阿姊呀,我们一家人什么时候都团结一心——”说着她凑上前拉住李妟的手,压低了声音,“对了阿姊,这一次我陪你去靳府!” 看着她的架式,李妟不禁莞尔一笑,温和地道:“其实,小姿也能看出来,这次去靳府只是为了兄长……如果我们姊妹俩人同时都去,别人见了还以为是要找靳秀吵架呢,那样我们不就成了落井下石之人?!” 李姿看着李妟眨眨眼,原本她真是这么想的,让阿姊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她满心不甘地嘟起嘴:“阿姊,她这么害你,我们不用对她那么好吧……” 李妟轻舒一口气:“人活一世是否会感到幸福,取决于差距,有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有自己现在与过去的差距……无论她心肠歹毒也罢,手段狠辣也罢,原本高高在上的气焰将被碾压成尘,对靳秀而言,这种差距将是最痛苦的惩罚。” 李姿听着这番话,虽然能懂但还需要时间细细体会其中的深刻,她看着李妟半晌没有说话,抿着嘴眨着眼睛,突然认真地道:“阿姊,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不那么……那么剑拔弩张……但是却非常厉害!” 她说不出具体的哪一方面,只是一种感觉。 李妟微微一笑:“小姿这么夸奖阿姊,看来阿姊必须要送些礼物才行啊。” “嗯?”李姿睁大了眼睛。 李妟让青眉把几案上的妆匣拿过来,在李姿面前一一展开。 虽然样数林林总总,不过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并不是多么名贵的首饰。 但李姿却完全被吸引了,惊呼着道:“阿姊,你不嫌我笨手笨脚的,会把你的宝贝给碰坏了?”她撑着手臂向前探着,却没有动手。 首饰被摆放得整齐,看来主人是个讲究规矩的人,而李姿则是调皮的那一个,姊妹之间一定因为这个没少有甜蜜的磨擦。 李妟一件件地拿起,一件件地送到李姿的手上,李姿的眼眸随着这些闪亮的小玩意儿轻转,也闪闪发亮。 虽然她年龄小,所收到的礼物自然比李妟少,但是主要是因为她不太上心保管,坏的坏丢的丢,没有这么积少成多后的壮观。 只听她兴致勃勃地数念着:“这是阿姊十岁生日阿母送的金桃坠;这是阿翁送的玉章……” 李妟的手又拾起一件金连环。 “这是祖母送给阿姊的……” 李妟拿着金连环,冲着阳光细看了看:“噢,这里有一根环丝断了。” “不是我弄的!”李姿马上道,“我每次拿起来玩儿的时候,阿姊可都是看着的。” “不是姿儿弄的,可能是时间久了连接的地方断开了……”李妟笑了笑,她把金连环拿在手里,然后把整个匣子一推,送到李姿跟前,“这支环我拿去修理一下,应是最好的纪念……这些,全送给你了!” 李姿愣了,突然明白了李妟的意思,她马上大哭了起来:“不,我不要,不要!”她扑向李妟,“我要阿姊,我不要这些!我要阿姊!” 李妟拥着她,轻叹了一声,柔和地道:“阿姊不是不回来了,是阿姊长大了,不喜欢了……” “不,阿姊喜欢,阿姊会喜欢很久很久,永远都喜欢!” “好,”李妟闭上眼,轻轻拍着她,“我们都喜欢,永远都喜欢……等阿姊从帝都回来,再给你带好多好多新奇的玩意儿,我们一起玩儿,好吗……小姿喜欢什么呢?” “我……我喜欢阿姊回来……呜呜呜呜……” 本来想转移话题,但没想到李姿却更加伤心。 李妟心中长叹。 自己是出于一定的目的需要借用一件首饰,但是李姿却是真情实感,自己无法同样真诚地相待,只能愧对了。 而且,现在的她,越是面对这样真挚的感情,越想远远地逃开…… 第三十九章 拜访(2) 李妟终于坐上了出门的马车。 她的心情却不再是之前的焦急,而是复杂又沉重。 李宅已经解禁数日,但是自己的身边却仍然悄无声息,没有任何暗探出现…… 马车晃悠悠地前行,而前方的路也让人忧虑重重。 现在幕后谋划之人与案件的唯一联系,只有靳亭这一条线。 自己无法接触到靳亭,只能去探一探靳氏母女。 但是上官恂一直没有把她们也押入廷尉府严审,说明他已查实女眷们没有直接参与谋划,在当前审问手段下再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自己所抱有的一线希望细若游丝…… 马车之外,李烺骑马随行,出了家门之后,他不必再用心掩饰,比在家中时更加冷漠,除了有时吩咐一下奴仆,几乎不作一声。 好在奴仆们一路精心照顾,道路又平坦通畅,在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一行人顺利到达了靳府门前。 真是风水轮流转,才几日功夫,曾经的显赫门庭已是一片颓败之相。 高阔的台阶上下到处是废弃之物,看起来象是平日心有积愤的百姓所为,而围禁在四周的守卫对此并未加以管治。 李妟戴好纱帽,下了马车,刚刚站定,李烺便来到跟前,冷冷的道:“靳府男丁俱被提审,家中都是女眷,我不便相见,就在刚才的茶寮等你了。” 说完,不待李妟回应,他已径自上马离开。 虽然一直对李烺印象很差,但是,他这个决定还是让李妟感到有些意外。 毕竟靳秀能为他下手害人,说明他们俩人之间的感情非浅,而李烺若是表现出惋惜、痛恨、惊惧、难过……都是正常的。 但是此时他却选择绝决地离开,从此永不相见。 看来,当初他在李遵诚面前所表现的犹豫,考虑的不是靳秀,而是李遵诚。 他既不想直接拒绝,让李遵诚以为他绝情,又不想真地见上面,让李遵诚以为他毫无立场,仍对靳秀余情未了。 他的思虑里没有情义,而皆是以后如何在李家立足,如何继续获得李遵诚信任的盘算。 现在他来到门前却不入,回去便可以告诉李遵诚,自己思量再三,无论是对靳家还是靳秀,他与父亲一样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已无话可说。 这样一来,他就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情理兼备又是非分明。 而他早已决定不见靳秀,本来在出发前有得是时间可以回绝,却又偏偏跑这一趟,恐怕是为她这位病弱的妹妹着想了…… 难怪刚才上马之际,看到他面上带着冷笑,冷笑之中还透出得意。 想必他得意的就是自己竟然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 李妟的目光转向侯府大门,李烺只是一个借口,他的去留对此次拜访并无影响。 她和玉华青眉迈上台阶,除此之外,后面还跟着另外一个婢子,是监御使派来为保护李家人而随侍左右的。 这个女子其貌不扬,但是李妟知道,她所具备的技能却不一般。 虽然她微垂着头,看似没有任何异动,但是当有人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不寻常地快速眨动,这是擅长速记的特征。 刚才李烺说话之际,她的眼睛就不停眨动,似已记下了这一细节。 侍卫们验了上官恂特别签批的证明,其中一位上前帮她们推开府邸侧门,并为她们带路。 进入院内,四处仍设有守卫,李妟知道,这是因为靳府的封禁与李宅那次不同,现在已查有实据,其女眷并非软禁于此,而是因涉案人数众多,一时无法全部转移,所以属于暂时关押。 虽然她们前来不需要靳夫人同意,但是,一定有侍卫早就通告过,行至前后院交界处,带路的侍卫停了脚步,让其主仆自行前往。 李妟等人进入待客的东厅。 “玉华,”李妟吩咐道,“你去请靳夫人母女……注意态度要谦和,我们是前来探望和帮忙的,并非奚落。” “诺。” 青眉看着李妟动了动嘴角,但没有出声。 玉华在与外人打交道上是不用叮嘱的,她一直圆滑又有眼力,从不会像自己一般莽撞。 只是青眉不明白少主人为什么还对靳家人这般友善?! 不过,现在自己对少主人的很多想法都不懂,不应该再多言。 玉华走进后院,整个院落空无一人,她本想一间间寻过去,却听到一阵阵嘤嘤的哭泣声。 “阿秀啊,你再不吃饭,阿母也不活了……呃呃……” 是靳夫人的声音,玉华抬步而上,正遇到一个从寝居内走出来的婢子。 “啊,你!”婢子被她吓了一跳。 “我家少主人前来探望靳夫人和秀女郎,烦请通报一声。”玉华面无表情,声音倒是温和。 那婢子却是一副仿佛没有听到的样子,仍是一脸忿恨,甚至啐了一声,扭头就走。 玉华看了看她的背影,心中一动,迈步走进敞开的房门,一个扫视已将内里的情形看了个清楚。 靳夫人听到声音,一回头吓了一跳。 靳秀急忙用被子把头蒙住,却掩不住呜呜地哭声。 靳夫人想要安抚却知无用,气极败坏地猛然转向玉华,狠厉地道:“出去!谁想见你们?!竟敢登堂入室了,欺负侯府没人了吗?” 玉华微微躬身施礼:“靳夫人莫怪,我家少主人念着往日的情分,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现在正在东厅等候。” 靳夫人还想骂她,却突然一愣。 李妟竟然是这样的态度! 怎么?难道她还不知道自己是靳秀所伤? 难道李遵诚也还没有确定是靳亭设了局? 是啊,既然他允许李妟前来,一定是不知实情的。 这就说明,监御使那里根本没有十足的证据还未定案,或许案情还能有转机…… 她再一转念,就算这李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从她口中探一探外面的消息也好…… 靳夫人咬咬牙,挺直身背,冷冷的道:“好,让你家少主人稍待片刻。” 厅中,李妟已除去纱帽,因为没有婢子前来侍奉,只是静静地坐着。 玉华快步来到她的身边,直接贴近她,低语道:“少主人,秀女郎好像受伤了……伤在了面颊。” 李妟眉睫一颤。 面颊受伤,岂不与自己的额头之伤很相似,这是意外吗?! 她的心跳不由加快。 一抬头,靳夫人已步入厅中,在玉华的搀扶下李妟起身施礼:“靳伯母——” “坐吧。”靳夫人摆摆手,满面的阴郁。 “靳伯母,”李妟温和地道,“家父家母听到这个消息也大为震惊,以我们两家的关系实在难以相信此案与靳侯有关,所以借我前来拜访的机会,想问问靳伯母,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靳夫人叹了一声:“谁知道呢……清者自清,等着监御使查证吧……”她眼中的眸光微动,“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嗯……我们现在也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 靳夫人的脸色微霁,却很快隐藏了起来。 李妟似在沉吟,之后稍有些认真地道:“伯母,家父是一名武将,终日忙于军务,可能朝堂之上深交者不多,不过,尊府乃贤豪之第常常冠盖云集,这个时候,可以……托人帮帮忙……” 靳夫人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这么懂人情世故。 但是这些事哪还用她提醒,自己已经不知搜寻了多少遍,如果能想到什么人可以扭转此案乾坤,她早就想办法送信了。 所以眼中有些不耐烦。 李妟却仿佛不知,仍在思索,片刻又道:“伯母,靳侯有相识的诸侯王吗?他们都是刘氏子孙,若能帮衬说情,一定比元勋世臣还有力量呢。” 此番话有些情理,似用了心思,只是依然无用。 不过,见她果真未以己为敌,反而在帮忙想办法,靳夫人倒有些警觉,不能因为自己现在情绪难控而让她发现什么,便叹了一口气,随口回道:“这些场面上的人只是泛泛之交,哪有真正肯雪中送炭的呢?” “唉,”李妟也有些气馁:“朝堂之内无人能帮,朝堂之外无权无势之人,更难以相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看着靳夫人。 第四十章 拜访(3) “唉,”李妟也有些气馁:“朝堂之内无人能帮,朝堂之外无权无势之人,更难以相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看着靳夫人。 靳夫人心中微微一凝,一股莫名的心烦气燥涌起,却又被她压了下来。 “此事并非权势所能左右……”她微垂着眼帘,“这办案之人素来不讲道理,无凭无据之下便能随意抓人随意监押……就像当初你们李家不也是如此……而现在,他们又有什么证据呢?” “嗯,”李妟颇有同感地点点头,“是呢,听说又抓了一大批匈奴人……” 靳夫人一听,心中不禁大喜,不过面上控制得却很好,没有流露出任何笑意,只是神情高傲了一些,冷蔑了一些:“这倒是合乎一些常理,毕竟是涉匈大案,如果与匈奴人有关也是不稀奇的。” 说着,她的眸光又动了动。 靳侯被押走之后,她什么消息也不知道,没想到今日李妟竟然透露了这么多。 她正想着还怎样不动声色地再问些什么,却听李妟问道:“伯母,阿秀呢,方便我去看看她吗?” 靳夫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看向玉华。 虽然就算玉华不说,李妟也会猜到靳秀不出来见面一定另有原因,但是玉华向自己主人报告的肯定是详详细细的情形。 玉华微低下头,靳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必了……”她拉回视线,在李妟的额上扫了一眼,冷冷地道,“你们还是各自祈求多福吧!”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阿秀的伤也在脸上吗?”无视这送客的动作,李妟追问道。 “好哇,”靳夫人的怒火压不住了,“说了半天,原来你还是来看笑话的!是啊,秀儿是伤了脸,毁了容,怎么样?你以为你能好到哪儿去?” 李妟却未恼,皱了皱眉头,扶着玉华的手臂缓缓起身,一边关切地问道:“怎么伤的呢?” 靳夫人瞪大了眼咬牙看着她,不想再开口,却听李妟道:“伯母以为是阿秀自己不小心吗?” 什么意思? 靳夫人吃了一惊,大为疑惑的看着她。 难道这是人为?难道这是有人对阿秀暗下黑手? 她瞬间转为怒恨:“是你们李家人所为?” 一旁的青眉猛地看向她,脸上毫不掩饰地满是气愤。 李妟却有些无奈地叹了叹:“如果是我们李家所为,我会拖着将死之身跑来几十里,只为了奚落一番然后回去送命吗?” 从青眉的表情中,靳夫人也知道是冤枉了他们,再一听李妟说的这番道理,脸上露出些许尴尬。 不过,如果不是李家,还有什么人会对秀儿下手呢? “伯母,”李妟的问题却更多,“是什么人在针对阿秀、针对靳府呢?这样的事情还会不会接连|发生……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呢?” 靳夫人顿时惊惧,想到以后若不断发生这样的事,而家中却没有任何依靠,只感到背后直发凉,不由自主向李妟坦白地道:“其实……就是在封禁那一日,后园只有秀儿一个人,突然刮来一阵怪风,好好的秋千绳子说断就断了,结果,木板甩在了秀儿的脸上……” “我们两家从未与他人结怨,为何前后遭难呢?会不会是同一伙人所为……”李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忽转向靳夫人,柔声道,“伯母,我可以去后园看看吗?” 靳夫人满腹狐疑。 难道她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坠崖之事?难道她真的想帮自己查出凶手?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不过,她今日来访一直所做的,都是对靳家只有帮助的事。 虽然想不出她的真心来源于何处,但自己现在举目无亲,想找个人商量一下都不成,让她看看也无关紧要,如果能碰巧察出一点蛛丝马迹也是好事。 “好吧,跟我来……” 从东厅到后园一路走来,虽然只经过了一少部分院落,却也看到了错落有致的阔屋连阁、巧夺天工的山水亭台,可想而知,这靳府是怎样一个豪富之家。 “伯母,”李妟似无话找话地道,“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农人正在春耕,而商户顺势会抬高米价……府中储备可充足?” “哟,你这小小年纪,还懂得这些……”靳夫人也知道她这只是闲聊,也就随意地回应,“府内一直养着这么多人,不备足了怎么行……” 又经过一道回廊,她们到了后园的入口处,李妟停下脚步,向园内看了看,发现此处山石林立、果木成荫,四边的围墙被遮映着望不到边。 “伯母,”李妟转向靳夫人,“想必此园还有多处可以出入的便门吧?” “那是自然……”靳夫人不明白她的意思。 “打理这样一处园林,需要的工匠、花匠、果农一定不少,他们之中……是否会有可疑?” 靳夫人倒真地思索起来,然后缓缓摇了摇头:“平素府里的每一处都日夜有人巡视,工匠们进到这里需要报备并且有管事监看,不可能藏匿……” 李妟点点头,随着靳夫人来到秋千所在之地。 绑缚秋千木板的两根绳索已经断了一根,木板被悬挂着,在空中悠荡。 她靠近木板,直接坐在草地上,拿起断绳垂在地上的一端。 初看之下,这绳端并不整齐,似并非为利器割断,但是,当她将绳索捻开又聚起,却发现,这绳端是多次钝割不同之处才出现的参差不齐,而且,在最边上的一缕现出被锋利刀尖外挑的痕迹。 她又看向这明显使用多年的秋千木板,它原本应四边平滑、转角圆润,但是它的其中一角却缺失了一块,露出凹凸不平又锐利多刺的木茬。 如果不细看,可能会以为这缺口是打在坚硬|物体上磕掉的,但是,李妟却看出,裂面顶端的边棱有一处并不是板木裂开的纹理,而是刀锋撬起才会留下的痕迹。 整个断面还残留着大|片渗入的血迹,可以推断它所造成的创伤会比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还要更严重。 所有这一切皆表明——这不是意外,是人为,而且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所伪装而成。 看着这种种痕迹,李妟的心中不知不觉翻涌起剧烈的热潮,让她还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是你回来了吗?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相见呢? 眼中禁不住有些湿|润。 “怎么?你看出是有人故意为之?”靳夫人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是见她握着绳索久久未放,察觉出有些异样,急切地问道。 “没有,”她放下绳端,有些虚弱地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也许真是天意……之前我也是遭遇了这般祸不单行……” 没有看出什么就早点儿说呀,还在那儿故弄玄虚。 靳夫人的语气有些不悦:“我就说嘛,侯府森严怎么可能有肖小擅入……”又居高临下地垂目看了看她,“你一个小孩子,身体又不好,还是早些回去休养吧!” 李妟心中有些焦急,刚才自己已经提到了武将、官吏、诸侯王、匈奴,甚至农商工,涉及了众多不同的人群,但是靳夫人却都没有表现出反常,难道她对幕后之人的身份真的一无所知? 不过,刚刚说到朝廷外无权无势之人的时候,她倒似有所动。 李妟知道自己只有最后这一点时间了。 扶着婢子她缓缓站起身,却体力有些不支,又重重落在草地上。 “少主人!”玉华和青眉惊叫着把她搀扶起来。 她好不容易站稳,看向靳夫人:“唉,伯母有可能不知,我的病恐怕养不好了……但是阿秀却可以,她只是外伤,还是要找一个好医工看看,才不会留下疤痕。” 靳夫人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一丝愤然,但她又旋即抹掉,快速地道:“那是自然,一旦可以出府,我会马上请人给她医治。” 李妟心头一震。 本来靳秀受伤,身为母亲气愤发怒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她却下意识地隐藏了! “为我诊治的廖医工长说,”与靳夫人并行在返回的路上,李妟仍似话家常一般淡淡地道,“我的病若想痊愈,还需到名医云集之地碰碰运气。” 见靳夫人未想应话,她又像晚辈表示尊重一般,侧过身看向靳夫人,道:“家父家母近日会安排我出行,途经安国……颍川……直至帝都……” 靳夫人眼帘一颤。 捕捉到这一瞬间,李妟仍继续道,“如果不行,只能再一路向南……伯母觉得,哪里的名医会更可靠一些呢?” 靳夫人此时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沉稳,语气中也习惯性地带着冷蔑:“哪里的医者都差不多,诊治这种事对症才行……”说着,她戛然停了脚步,目光中已尽是冷漠。 李妟转向她,仍温和地道:“伯母,那小女便告辞了……” “慢走,不送。”说完,不等李妟离开,她自己已转身返回,脸上的愤恨再难以遮掩。 李妟看着她的背影,有片刻沉思,待转过身看了看跟来的那位奴婢,见她一直谦卑的低着头,想必只是记住了他们的话,顾及不到其他。 “少主人,”青眉一边为李妟戴上纱帽,一边疑惑地问道,“哪里的名医更好,当然是帝都那里名医荟萃,这还用问靳夫人吗?” 李妟轻轻一叹:“可能是靳夫人不想让我去医治吧……”说着,她转向两个婢子,“玉华、青眉,回去之后,靳秀的伤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包括阿翁阿母,我不想为了笑话别人而损败了自己的尊严。” 玉华青眉相视看看:“诺……” 那个婢子也一并低头应下。 来到茶寮,李烺远远见到她们的马车却没有立即与她们汇合,因为前面有一队将兵正向侯府的方向行进。 茶寮的人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把靳侯的判决发布了出来——信武侯靳亭违律驱役奴仆,除爵。 李妟从青眉揭开的帘布角看到了李烺毫无波澜的冷漠面庞。 待队列行过,李妟的马车重新启动,街上其他的人和车马也慢慢恢复了各自原来的行程,但是其中几处,却总有隐蔽的眼睛在不时地暗暗扫向李妟一行。 第四十一章 三月繁花 因为在靳家耽搁的时间并不久,而监御使所派的几人有公务要处理,还需留在当地,因此回程便只有自家人。 李烺觉得没有必要在外歇息一晚,所以一路快马加鞭。 但是刚过了晋源城门,李妟突然让马车夫停下。 李烺本来骑马跑在前面,见马车未跟上,皱着眉头又转了回来。 青眉下了马车,对李烺微一施礼:“烺少主,妟少主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有一件坏了的首饰想要修补一下,请烺少主……转向泊云街。” 李烺高坐在马背上俯视而下。 本来他对李妟的自作主张气不打一处来,更烦不可耐,但是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他稳了稳心神,正色地道:“告诉妟妹,女儿家要懂得轻重缓急的分寸,不要只在乎外表,一件首饰而已别看得太重,赶紧回家向父母亲报平安才是。” 说完,他却没有急着催促车夫启程。 按照往常的情况,如果李妟坚持的事遭到拒绝,她会不分场合地点,亲自上前力陈她的道理。 而别人谁会在意一个小女子说了什么说得有没有道理,只会看到她的咄咄逼人。 这时他便可以扮演气度宽厚的兄长,教导一番她的言行,然后再笑着向周围赔礼即可。 青眉不知所措地转过身,看见玉华在车窗边向她招手,她急忙跑回来,李妟贴近窗边对她耳语一番,青眉连连点头。 其实,李烺这种外强中干又道貌岸然的人是容易应付的,李妟并不担心。 李烺看着,怔了怔,李妟这一次不打算自己前来? 青眉又来到李烺的马前,玉华虽然没有听到李妟对青眉吩咐了什么,但是担心青眉莽撞,便也下了车,站在青眉身边,准备随时劝说一二。 “烺少主,”青眉清晰地道,“妟少主说是祖母留下的金连环,想要留做纪念……还望烺少主多多体念。” “你这婢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李烺紧皱眉头,没有理会青眉说什么,只道,“妟少主有些脾气,你应该劝着才对,怎么能和她一起胡闹呢……今日必须回到宅邸,晚一刻我拿你是问!” 玉华一听,急忙拉着青眉往回走,却没有拉动,不禁暗叹,青眉这是为了成全少主人而不遗余力啊…… “烺少主,”青眉提高了声调,语气却十分诚恳,“妟少主的祖母也是您的祖母啊,思念祖母不应该吗?修复祖母的纪念之物不应该吗?烺少主您可曾时常想念祖母的疼爱呢?” 她不断地提到祖母,让周围的人既使听不清什么意思,也大致能猜到他们争议的方向。 李烺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想念什么,被一个小婢子这般质问,他想动手! 但是突然一转念他发觉,以前都是李妟被气得直吵,这一次怎么变成他想破口大骂了……也许是因为她身体不好,没有直接参与? 不过,难道自己真要当街训斥家婢吗? 见他哑口无言,青眉极快地一施礼,竟拉起玉华回了马车。 “走吧……”车夫还来不及再看看李烺的意思,李妟一声吩咐,马车东转,驶向泊云街方向。 李烺咬着牙关,车行数丈才恨恨地驱马跟上。 此时,街边停靠着一驾马车,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整理其上的马具。 只见他用手中的白色巾帕掸了三下车厢,不远处一个担柴的小仆便走了过来,中年男子接过他的柴担,极低的声音说了些什么,那小奴快速跑开。 转过两个小巷,小奴推开一个很小的院落后门,见到里面有一个人正在打扫,直接上前耳语道:“李家马车转向泊云街。” “啊?”那人一惊,“知道为什么吗?” “好像是要修理什么首饰,那个方向一定是去了萧家银庄。” “那我们之前的准备就全都没用了……”那人沉吟了片刻,“这条路上只有一个地方能行|事……你速去通知大郎,所有人转移至碧河湾。” “诺。” 李妟一行进了泊云街,又顺着主路行出几里,渐渐听到了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不多时便看到了在此地已设立多年的市廛。 十字通道的两侧井然有序地排满了陈列各种商品的商铺和摊位,间或还有占地更广的高楼重宇。 正值未申之时,许多摊贩仆从站在道边大声吆喝,招揽着一边闲逛一边寻找餐食之地的客人。 马车缓然前行,玉华和青眉一左一右地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寻找着非常有名的萧家银庄。 李妟却一直注视着右侧的景物,袖中的手已不知不觉紧握成拳。 那应该是一栋独立的二层楼阁,轮廓古朴线条简练,每层都配以实用的飞檐掾角和精致雕刻的灵禽,再以褐色与红棕搭配的彩绘让其浑然一体,无处不彰显出其主人的沉稳与超尘。 也许唯一让观者奇怪的就是楼顶并没有加上一只常见的凤鸟或者代表生意红火的火焰珠,而是立着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瑞兽。 其实那是一只头顶独角背有双翅的飞马,遥遥向着北方凝望…… 突然,在玉华抬手处的上方空隙,正看到这样色彩的楼角! 马车缓动,二楼正中间的匾额渐显……“月”……“明”…… 马车突地一颠,李妟的心跳骤然停止——月明楼! 不是月明居,而是月明楼! 再看那些出入的客人,也不再是以文人雅士居多,不同打扮不同身份的人纷份杂杂,冲淡了这楼宇原有的气息。 李妟的眼中已经浮起一层蒙蒙的水气。 但是朦胧中闪出的影像却异常清晰,那清雅沉静的男子仿佛就在眼前。 “朋舅舅,你会来接我吗?” 他宠溺地微微一笑:“过了雁门山,每一个落脚之地我都会让你看到不同颜色的锦簇繁花。”这个常年孤寂落寞的男子,面对自己却总能露出温润的笑容。 三月的时节怎么会有似锦的繁花? 但她知道,朋舅舅一定会有办法。 “呵呵,那朋舅舅会不会亲自变成迎春花呢?” “喜欢迎春花?” “喜欢,草原上可看不到。” “好吧,”男子眼角的笑纹更深,“当你看到迎春花的时候,我便会在最灿烂的花丛中迎接你……” 她笑了,笑得像个顽童一样,因为眼中的男子似乎已经映成了花朵模样。 自从她可以单独行动,一直都是朋舅舅远赴匈奴与她会合,这一次她竟可以正大光明地来到代国,来到朋舅舅的地方,她一心只想着在朋舅舅的陪伴下该如何畅游一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该如何呼吸一下不用提心吊胆的气息…… 但是,没有繁花似锦,没有迎春之花,更没有最灿烂的花丛中的迎接……当她醒来,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见到那些美好…… “少主人,少主人——” 连连唤声让她怔怔地回过神来。 另一边车窗旁的青眉叫道:“萧家银庄,找到了!” 看到她有些异样,青眉又焦急地问道:“少主人,您又心痛了吗?” “还好……”李妟虚弱地吩咐道,“玉华去修复金连环,青眉——” “在……” “这一路辛苦,你去对面的月明楼买些酒菜送与众家仆吧。” “诺。” 马车就停在月明楼单设的客道上,客人们推杯换盏举箸闲谈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月明居士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前些日子不是说还要搞一个聚文大会吗?怎么突然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是啊,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居士改做酒菜生意了,还想尝尝大学问者烹制的菜肴呢……” “我可是第一天就知道,只是借用原来的招牌,因为开张当日黄老板满面春风地亲自答谢了宾客呢……” “噢,那会不会是经营不善才把这茶楼兑了出去,要说这香茶果品的确单调了一些,真比不上开一个各色佳肴俱备的酒楼啊。” “不可能,不可能,这位顾居士的头脑可不一般,别看只是清汤净水,但是他总搞一些什么大会啊大赛啊,引得文士学子常常来此切磋聚谈……” “还有,看到对面了吗?他把茶楼开在金银店附近,让陪着女眷逛店的男子闲得无聊了就过来坐坐,而这么一个雅致之所,女眷们自然放心,我就常来呢……” “嘿嘿,我早就想问,这么妙的主意是不是居士陪着夫人的时候想出来的?” “不是,虽然他也有三四十岁的年纪了,可一直没听说他成了亲有位夫人……” “哦?这样的佳郎君可不应该呀。” “嗯,我是听说,他这次是与人远游去了,说不定就是找到了心上人,两个人不恋凡尘去做神仙了……” “哈哈,那也不错……不管怎样,那样清雅之人所往也一定是个清雅之处……” 车内的李妟已是泪流满面,心腔中的剧痛好似随时都会爆裂。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除了救助之人以外,再也不见其他人前来,她就猜到这样的可能,但是不亲眼看一看这面目全非的事实,她绝不相信,她那无所不能的朋舅舅在代国经营数年的营地竟然已经全部倾覆! 虽然她一直被训练的是为了信念流血不流泪,但是坚守的信念中难道没有刻骨的深情吗?当这样的情义再难圆,铁铸般的信念也会痛出眼泪。 朋舅舅,您在哪儿?您在哪儿? 难道,只有自己和救助者幸存吗? 那人也一定来探过,所以明知靳秀有害死李妟之心,却仍将自己换入李家,这是绝境之下多么绝望的一赌! 可那人现在又在何处呢? 遏迄,您收到消息了吗? 遏迄,您能来看看我吗? 在即将离开人世之前,让我再见您一面,再见亲人一面啊! 玉华和青眉回来的时候,见到李妟戴着纱帽,好似已经睡了过去,只是苍白的手却紧握于心口之上。 青眉原想叫醒她进一些饭菜,但玉华摇了摇头,两人便没有再打扰。 离开市廛,都是平坦的街道,马车一路轻驶,虽然在车内,但两个婢子也感到空气越来越清新,这是离流碧河越来越近了。 两个婢子挑起一点车帘向外张望。 流碧河有一处平缓宽阔的流经地,名曰碧河湾,是代都境内最有名的观景地之一,两岸种着数排的桃花,有河水滋养,总能在花开之际盛若云锦,只要是好天气,都会吸引大批的游人前来观赏垂钓。 今日的天气就很好,阳光普照了大半日,让这近黄昏之时异常和暖。 岸边的空地上十分热闹,有人野炊,有人放纸鸢,有人带来丝竹载歌载舞,还有人为河面上划船撒网的收获鼓掌喝彩。 两个婢子正看得应接不暇,却不料,突然感觉座下马车好像受了惊吓似的“轰轱辘轰轱辘”剧烈地左右晃动,然后“砰——砰——”地接连几声…… 第四十二章 聪明鱼(1) 沿岸围坐的人纷纷惊叫着跳起来。 他们只见一辆由南向北驶来的马车不知道什么原因失去了重心,左右摇晃着却停不下来地乱冲。 旁边的行人吓得四处躲避,但迎面却前后驶来两驾华美的车马。 它们本来带着几分慵懒悠然前行,当车夫见到异状慌忙旁带,但是却因怕跌下河沿没敢过猛用力,一个躲闪不及,接连与乱冲马车连连相撞。 “砰——砰——咣当!咣当!咣当!咔嚓——” 失控的马车擦过第一车,与正摆回马头的第二驾车狠狠撞在一处,竟倾斜着戛然而止,一刹那之后当即散裂。 第一驾华车受损并不严重,破裂的左前轮缓缓沉落,带着马车急速倾塌,但因为车内已冲出一个侍卫,旋落在头马背上,全力提着马缰,直至马儿稳住,车子缓缓停落。 他飞速翻身下马,打开车门:“郎君受惊了。” “无妨,有趣!”梁王刘武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英勇的展肃的肩膀。 然后一边抖了抖衣裳,一边挺拔地走下马车,向后面看去。 后车的撞损非常严重,车子左侧完全崩碎陷落,奴仆正费力地清理着已成碎木条的车门。 当列中林狼狈地从中走出来,见他无事,刘武笑着向他大声道:“列郎君如何?需要更换衣衫吗?” 刚刚的一场狩猎让二人彼此之间更加熟稔了。 初到猎场做准备的时候他们便惊异地发现,之前两人说的“打猎”虽然是同一个词,但却不是一个意思,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两种游戏。 梁王带的弓皆是力五石以上的战弓,那是要射猎到猛兽的真正杀器。 而列中林的柘木弓虽然也是力弓,但其最大的特点不是弓力而是名贵,因为现在这种木质稀缺,一般都被好弓的富贵公子收藏在家中。 当梁王从猎山深处回来,却看到列中林早已回到营地,正吃着自带的蜜饯果品,惬意地观风望景呢。 他虽然也是猎装在身,但是未沾泥尘毫无破损,硬让他穿出了飘逸的味道。 梁王又把他比作林中仙子,已成为猎场最亮美景的话说了一遍。 不过,列中林已经完全了解了刘武爱逗趣的性情,知道这一次他可不是称赞,而是十足十的戏谑。 此时,列中林听到梁王的“问候”,咧嘴一笑,整了整了衣冠道:“梁兄,在下还是干爽的,让梁兄您担心了。”然后故意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下车, 这一次的相处,让他们又换了不同的称呼。 梁王又是一阵大笑。 此时造事马车中的人已经纷纷跌落在破碎的车体棱木之中。 李妟艰难地抬起头,正看到笑声的来源地,隔着震颤的纱帽,她顿时惊愕——梁王刘武! 李烺绕过现场,来到梁王和列中林面前,因为一直骑着马驶在前面,所以刚才他没有被碰到半分。 看到二人超凡绝俗的样子,知道必是贵人,心中不禁有些慌张,忙稳了稳气息,谦和地道:“实在抱歉,家中这马儿受了惊,连累了两位公子。” 梁王扫了一眼狼藉的事故现场,又扫了他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不屑,直接转过身听取展肃的报告去了。 而列中林则平淡地应了一下,然后走向跌落的三名女子身旁,她们看起来摔得不清,两名婢子勉强从碎木中挣脱,急忙和家仆搬抬木架,解救中间的少女。 列中林卸下|身上佩剑,向中间戴着纱帽的少女递了过去。 李妟抬起头,伸手搭在佩剑上,感到一股稳定的力量,配合着婢子们的搀扶,缓缓站起。 李烺受了冷遇,有些难堪,但他马上判断出问题所在,迅速转向李妟问道:“妟儿可好?” “兄长不必担忧,我无碍。”李妟一边调整着气息一边回道。 李烺点点头,马上又转向家仆大声命令道:“阿旭,联系最近的车马行,租借三驾鼓车;阿升,安排河边休息地,要宽大一些。” “诺。” “这位公子,”他又迎上列中林,“在下李中尉之子李烺,想必这一时半刻马车不能修好,只能委屈公子们暂且停留,河边临时休息一下,如何?” “原来是李烺李公子,久仰……”听到李烺自报的家门,列中林有些注目,“在下列中林,与好友梁公子狩猎回来,既然车坏了……”他看向刘武。 梁王听到是李烺,也愣了一下,但并未回头,展肃早就报告马车车轮有损,短时内无法修好。 他一挥衣袖,已向河岸边拾阶而下,表示原本就有此打算,并不是听了李烺的安排。 列中林笑了笑,转回头向李烺道:“那就有劳李公子了。” 听对方一直称自己为公子,李烺心中欣喜,但面上仍谦和地笑笑:“请——” “请——” 这片刻的功夫,河面已经变幻了另一副美景,初升的晚霞映在碧波粼粼的水面,绚丽的嫣红与湛清的金碧交相辉映,华美而壮观,让身在其中的人们不知不觉间就醺然迷醉了。 最近匈奴没有动作,百姓们的生活似乎稳定了许多,这一时分来观览的游人只增未减。 好不容易找到一方空地,众人在仆从铺好的席面上坐下。 梁王也受邀坐入其中,只是,他眺望着河面,似被河上情景吸引,与席中之人没有任何关联的样子。 而李妟被安排在李烺的后侧,在婢女的搀扶下,她安静地坐定,如一颗蒲公英一般毫不起眼。 暗使竟然是梁王,这让她怎么也没有猜到。 因为一方面有诸侯王分封制的约束,而另一方面则是太子刘启肯定会有身为皇储的筹幄,虽然他特别宠爱这个弟弟,但也不会毫无戒备。 但是现在看来,刘启对刘武不仅心中无间,反而极其信任。 是刘启过于愚信,还是刘武足够聪明,亦或还有其他原因…… 不过,统驭各方军政官吏明使暗探,也的确只有刘武的身份最为适合。 而且从他抓捕靳亭的布局来看,他也的确有侦办本领。 但是他为什么会选择入局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之前,朋舅舅传来梁王的资料,初见他的画像,只觉得这是一位玉|面清辉英朗俊逸的皇子,但再看详报,却反差极大,其傲逸贪婪的行|事之下似乎隐藏着不易觉察的冷酷与阴沉。 可是今日一见真人,似乎又让原来的感觉有了变化,不过,却不知道用什么词能准确描述这样的他。 只是,但凡入局就必有关联,何况他还是霸居最富饶的中州之地的梁王,何况他正以手持东直令这种最好的方式正式登场…… 虽然她从未踏足过汉地,但是对这些重要的人物和事势却了如指掌,这皆是因为这些年月明居广集的众多资料,一直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匈奴,包括朝堂军政,包括暗探私卒;包括摧坏邦交,包括图利贩国;近至两界边陲,深入汉中腹地…… 她知道,是因为自己慢慢长大,是因为自己在遏迄与朋舅舅眼中渐渐可以倚重,所以他们正在将月明居之事一步一步移交到她的手中…… 思及此处,她的心腑又止不住地绞痛,眸中水气渐凝成珠。 但是这样的场合,众人的面前,无论如何她都要克制住自己,而且,作为无懈可击的暗探,就算有纱帽遮掩,也应该让自己的脸上呈现出最适当的表情。 于是,她拉动嘴角,微微展开一个平和的微笑,将注意力移到场中。 李烺正热情地命两个婢子为众人倒酒。 “二位郎君,”他擎起杯,“这一杯算是李某向二位正式致歉。” “李公子莫客气,”列中林也举杯相应,“虽说碰撞不是喜事,但能因此而结识公子当是在下荣幸。” 两人一饮而尽。 列中林刚想让身边奴仆也斟上自己所带的酒,却听李烺道:“这是刚刚命人在前边迎泽楼新沽的春熙酒,乃列家香中的第一香,配上这美景,当是极大的悦心之事啊。” 列中林放下抬起的手臂,知道他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自己饮下这美酒却并未夸赞,怕自己没有品尝出这是什么酒,更没有注意到这酒的价格,于是谦和地道:“李兄盛情,其实我这也有自备水酒,只是与李兄的酒无法相比,实是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李烺舒阔地一挥手:“既然是在下失礼,当饮我的酒啊!” 梁王对敬到手边的酒没有任何在意,远眺片刻,突然对展肃低语一番,展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向后面的侍从做了吩咐,马上有人飞跃着几步,奔向河中渔船。 李烺看得一愣。 列中林知道梁王的饮食必经姚安试过,否则不会入口,不想让李烺觉得太尴尬,便淡笑着道:“李公子莫见怪,今日狩猎的时候,梁兄原本想打到一只火狐,但最后功亏一篑,所以,梁兄心情不畅啊……”他转身看了看刚才听令跑去的侍从,好像正在与船家商议着什么,于是呵呵一笑,“他这是打猎不成要打鱼了……” “无妨无妨,”其实李烺见这位列郎君已是华贵无比,却对梁公子恭敬之至,知道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心中只有敬畏,当下郑重其事地道,“这火狐当真不是那么容易猎到的。” 他们所谈梁王充耳不闻,只是悠闲地饮了一杯自己的酒。 列中林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看了看李妟,向李烺谦和地问道:“这位女公子是……” 第四十三章 聪明鱼(2) 列中林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看了看李妟,向李烺谦和地问道:“这位女公子是……” “这是在下的妹妹,李妟。” 列中林和李妟相互微微颔首。 “看起来令妹……身体不太好。” “是……半个月前在郊外走马的时候,不慎跌下山崖受了伤,现在正在四处求医。” “噢……”列中林沉静了许多,“前几日因为李中尉需要查案,想必有所耽搁了吧?”他的话说得极其委婉。 虽然朝廷的罪诏没有写出靳亭案的详情,但是这么重大的事件早在街头巷尾被议论得淋漓尽致,尽管其中一些隐晦的细节不可能被寻常百姓所知,但至少没有人会不知道靳亭诬陷李遵诚而获罪的事实。 而李遵诚被禁家中不是查案需要,而是被迫需要。 “是呀,现在家中最重要的事便是……”李烺的语气也沉重了一些,但是却戛然而止。 “诸位,打扰了……”一位身着蓝衫的年轻人走上前来躬身一礼,然后转向李烺恭敬地问道,“李公子,还认得在下吗?” “你是……”李烺不识,但是对方既然这样说,一定是曾有过相识的,于是站起身回了礼。 “在下少府令丞之子郑钦,”见李烺仍未认出,年轻人没有在意,反而更热络地提醒道,“当初李公子从项先生的经馆学成,我刚刚入门。” “噢,”原来是同馆修习的师弟,只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可能是因为少府令丞的职位过低,他平日没有在意过,“好久不见了!” “是啊,师兄,”郑钦见李烺认出自己开心地笑了,但也不无遗憾地道,“您一直在军中历练,公务繁忙,很难有闲暇与我等相聚了……” “唉,一直也都是碌碌而为。”李烺笑了笑。 “师兄太谦虚了,”郑钦脸上露出认真又崇敬的神情,“这一次的大案已经在馆中轰动了……众位师兄弟皆盛赞李师兄洞察细微处理果断,他日定是将帅之才,实为我等进学的榜样呢。” “嗯……”李烺心中纳闷,此案中自己处理了什么?面上只能随口相应,“郑师弟谬赞了,谬赞了……” “家父也一直敬慕李中尉,听到案件审结的消息,既为中尉完全洗清嫌疑而高兴,又有些替忠义之将感到后怕,真想不到堂堂一位彻侯竟然是这样的人。” “多谢令尊与师弟的关心……是啊,这种包藏祸心的人,谁又能看得出来呢。” “咦?”郑钦眼中露出惊奇,“不正是李师兄看出了端倪,才能将靳亭抓捕归案的吗……父亲还不无感慨地对我说,生子当若李郎君啊。” 噢?自己看出来的?难道外间对自己是这样的评价? “哪里,哪里……我也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异常提了一下而己……”李烺囫囵地说了一句。 因为他不懂断案,所以他从未想过,也从未问过案件细节,对靳亭如何被抓他还真的一无所知,不知外界怎么会传出这样的流言。 不过,他知道家里人是十分清楚自己所为的,所以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了瞥李妟这一边。 李妟并无任何异样,但站在她身侧正在倒茶的青眉,听了这话立刻抬头看了过去。 是少主人有飞虫助力,冥思苦想才想到的罪魁祸首,怎么竟成了烺少主的功劳?! 突然,她感到手中茶壶有些变轻了,低头一看,才发现杯中的茶水差一点儿就要溢了出来,是少主人暗暗托了一下壶底。 她抱歉地看看李妟,又不甘地抿紧嘴唇。 李妟强忍着剧痛向她安慰地一笑。 玉华见少主人都在阻止青眉,忙上前一步,拿走青眉的茶壶,小声道:“小心点儿。” 她的移步也正好挡在了青眉与李烺之间。 李烺心中有些不安,脸上有些微红,但仍笑容不改地接受着郑钦的夸赞。 列中林在对面清楚地也看出了异样,但可能觉得这是人家家内之事,正待转过头…… 一阵轻风袭来,李妟的面纱随之盈盈摆起,那还未收回的温和笑意投映在列中林的眼眸之中,他一时怔住。 似有还无的一抹微笑,恬静、淡然,但是那隐藏其中的痛楚却让这笑容画出如雕刻一般的线条,再配上乌红的唇色,毫不见少女的天真,却似盛载着千年思绪的深秋潭水漾起了一丝瑰丽的涟漪。 列中林感受到一段沧桑,一份悲凉,一股力量,一种坚强……待他不禁随之浮沉,想要探究得更深,那面纱重覆又将其掩在朦胧之下。 李烺已经结束了与郑钦的寒暄,又回到席间,为弥补这短时的空场,又向客人敬上一杯,列中林将心中激荡一饮而尽。 李妟没有在意列中林的凝视,却捕捉到一个不那么怀有好意的表情。 侍卫返回,带来的消息似乎让梁王非常满意,而他又有所吩咐,侍卫再次听令而动。 看似梁王根本无暇注意到这一边的情景,但是侍卫走后,他却嘴角微微翘|起,目光轻飘飘地滑过她的面纱。 的确,现在在场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他最清楚案件的全部细节,也最清楚自己的所有举动。 他知道自己指定了靳亭,所以布控靳府;他知道自己在控诉中有虚假成份,所以他仍执行原来的引蛇出洞;他知道自己此次拜访并非表面原因,所以他派了速记专人。 这一个表情即表明他的聪明,表明他对全局的掌控,但是也正是这样一个表情,带着得意,傲慢,甚至挑衅,足以让自己怀疑他怎么可能是一个擅动心机,城府深沉,在此案之中游刃运谋之人。 难道他的身边另有高明的谋士? 但是,根据资料,他的亲信之人只有三个,一个是现在正站在他身侧的展肃,另外还有内侍姚安和替他管控梁园的苍遒,而这三位都并无谋策的表现…… 侍卫们拿着弓箭返回,打断了李妟的思绪。 展肃向大家一施礼:“我家主人请大家射鱼。” “射鱼?”列中林知道这一定是刘武的新点子,好奇地看着他。 刘武已经起身:“中林,猎场之上你怕破坏了你那飘逸的风姿,现在迎着夕阳落霞展弓长射,应该是会让你满意的雅兴吧?” “呵……”列中林哭笑不得,无奈得直摇头,却随着刘武起身,又转向李烺道,“李公子,可有兴趣?” “好啊……”李烺回应得有些勉强。 河面上,几艘渔船连网成栏,赶着鱼群向河岸靠近,一下子吸引了众多游人纷纷上前围观。 刘武毫不谦让,干脆利索地中了第一箭,众人鼓掌欢呼,他又志得意满地朗声道:“北有嘉鱼,宴之——” 改动之后的《诗经》名句宜情宜景,又铿锵有力,又得到一片喝彩。 然后他收势,看向列中林。 列中林也起手一箭,他的箭风稍慢,不是标准的姿势,却果真透出飘逸之感,见中了一尾鱼,他也悠然念道:“东流之水必有西上之鱼。” 列中林口中的《楚辞》,带上了他特有的雅致之气。 围观众人连连叫好,也对这如此高雅的竞技跃跃欲试,刘武豪爽地发出邀请,众人纷纷顺次下场,渔船上的老翁乐呵呵地抖着网,恨不得这些贵人公子们天天能让他们这样赚钱,河边一片热闹非凡。 李烺终于找好弓箭,却并未上前,而是站到了李妟身边。 虽然水中射鱼看起来也是简单的射技比拼,但是飞箭入水与平时在风中的控制不同,不仅要计算好力量和速度,还要考虑水波阻力的影响,他本来就箭术平平,这种新的射场就更没有信心了。 而且,看两位公子的展艺,射中之后还要找一条典籍之句,不仅比武还要斗文,他到现在还没有思路。 可是,作为一名众人眼中的将门子弟青年才俊,这一战他又必须迎头而上。 “妟儿,”他笑着问道,“你喜欢哪一种鱼,兄长给你射来!” 他知道,一般小女子为了表示善良又柔弱,都会说不要杀生,一会儿他便可以因为不想让妹妹难过而表现不佳了。 李妟看出他的意图,不想让他丢李家的脸,但也不想矫揉造作地回答,似思忖一番,道:“我喜欢……最聪明的鱼。” 不是自己所想的答案,李烺皱了一下眉,但却马上顿悟——最聪明的鱼——如果被他射中,便不是聪明的鱼;如果它是最聪明的鱼,便不会被射中! “好!”李烺哈哈笑着,“我便给妹妹射来一条最聪明的鱼!”声音大得好像想让河中的鱼都能听见。 这时,已经多人有了收获,引起一阵阵的大呼小叫,刘武却突然把手中弓箭抛给展肃,转身回到席中。 “少主人,怎么了?”展肃忙问。 刘武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都是笨鱼,煮了!” 展肃一脸无奈地看看静坐在一旁的李妟。 而李妟表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心中却无奈地一叹,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形容刘武的词——幼稚! 不多时,有小奴跑来向李烺禀报,租借的车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梁王不经意地扫了李妟一眼,径直离去。 而列中林仍风度翩翩又礼貌周道地与李氏兄妹告辞。 客人离去,家仆们开始收拾席位搬放东西,也正待出发,一直喧闹的人群却突然安静了一些。 一个奴仆骑着快马飞奔而来,找到自家主人,立即翻身下马,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这主人身边的朋友已经听了个大概,大声道:“这么大的事有什么可隐瞒的,直接说吧——不就是匈奴新单于登基了吗!” 那主人道:“还不知真假呢,只怕传了谣言。” 众人却不听,直嚷嚷。 “谁登基了?” “老上单于薨逝了吗?” “难怪这仗打不起来了呢!” 李妟的心跳骤停,脑海中一片空白。 终于有人问起:“我们汉家的阏氏如何了?” “听说是不想再嫁新单于,已经殉葬了!” “哪个阏氏啊?” “瑞宁阏氏,就是刘瑞公主呀……” 这些话没有听完,她早已晕倒在前面的玉华身上。 第四十四章 辟毒丹(1) 刘武返回客馆的时候,雷镔早已等在厅中,他正是来急报这一重大事件。 其实老上单于已于半月前薨逝,但皇权更迭历来多波折,新单于军臣可能出于某种目的而在一开始秘不发丧,直至近日才正式宣布。 而且看得出来,他的初立之位仍需整固,现在已将集结于边境的兵马陆续召回,只是所派使臣表示还会继续勘查使团一案。 “他们这是打算将此案暂时搁置了……”梁王面色冷肃,“但此案不破,却永远是他们随时触发战事的借口——告诉上官恂仍然按照原来的安排追查。” “诺。” 梁王这一次狩猎一路由东直班暗中保护,因此在雷镔面前也没有必要再用面具,而雷镔如常应命。 “另外,”刘武的语气更加沉重,“陛下会亲派典客处理刘瑞公主的丧仪悼颂之事,到时候东直班派人一起赴匈配合暗查。” “诺。” 对于这位刘瑞公主,刘武从来没有见过,但此时被触动的情感却是强烈的。 当年为了让和亲者不至于对匈奴的生活太过陌生,便从一直生长在代国的宗室女中选择了一位赐封为公主,送于匈奴。 她以一个女子的弱质之躯承担了力促汉匈和平的重任,平日生活的艰辛自不必说,而现在却是母女先后罹难,结局之凄惨让他这个安享者听闻,心中既有悲怆,又有敬重,还有因为只有看到今日生死才被触动的惭愧…… 按下不平静的情绪,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眸,刘武看向雷镔一直拿在手上的竹简,雷镔连忙呈上:“禀报班尉大人,这是李家妟女郎此次拜访的言录,速记者留在当地及时整理完毕,快马送来。” “嗯。”刘武接过。 自上次责罚之后,雷镔和东直班并没有出现预期的不满或懈怠,反而越发勤勉,这让他不忍心再为难这队忠心耿耿的人马。 而且,亲临了这次案件,让他有时不由得暗自思虑,面对这样的对手,一直以来的筹谋是否还应该继续…… 目光落在展开的竹简上,从里面的一句句对白可以看出,李妟所谈皆是简单的日常闲聊话题,但是,熟知案件的人会发现,这其中多处夹杂着她所编造的信息,虽然看不出这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如此动用心机,却绝不可能毫无目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小女孩儿为什么会这么做?是李遵诚授意吗?如果是,那么李遵诚为什么要训练自己的女儿学习这种暗探技能,他们所处的环境并不需要…… 刘武收起竹简,并没有还给雷镔,却道:“派人协助李遵诚,将他对案件的所有关注都记录下来。” “诺。”雷镔知道这是梁王对李氏父女的重视,便又道,“还有一事要向班尉大人禀报——今日班尉大人离开碧河湾之后,李女郎便昏倒了,其家人现在正四处寻求救命之方。” “噢?”刘武心中一惊,之前以为她只是坠崖摔伤,但回想着她的样子,又想到刚刚言录中她谈到要去帝都医治,似乎并不简单,“她究竟所患何病症?” “回大人,李中尉曾说起,是坠崖过程中被毒物所侵,廖医工长也无法辨识。” 刘武点点头,只沉吟了一下,之后便看向展肃:“通知苍遒把辟毒丹送到此地。” “郎君……”姚安一听,焦急地上前深躬一礼。 刘武知道他的意思,这是父皇和母后对自己的极至宠爱,不过—— “当年皇后将一颗辟毒丹亲赐给即将和亲的刘瑞公主,让她以防万一,”刘武温和地低声道,“现在,我为什么不能救他人于危急呢?何况留在我这里也是无用,因为有你们呀……”他轻轻扶起姚安。 姚安也明白他所讲的道理,但是却控制不了担忧的心,而梁王已向雷镔下令:“让上官恂以他的名义送给李遵诚,就说是对小女子协助破案的奖赏。”又转向展肃,“以最快速度,飞鹰送达。” “诺。”二人各自领命。 夜幕降临,如果不点燃火烛已看不清任何事物。 一间宽敞的暗室中,两盏硕大的圆灯高挂在东西两壁,灯中没有火烛,却是两颗浑圆的大珠,柔和的光线照得室内清亮而温暖。 室中央是一张长长的金丝楠木制成的几案,上面摆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金玉器皿。 屋中弥漫的酒味不同寻常,似乎混合了淡淡的药香。 列中林站在桌边,正在用不大的玉碾轻压研磨。 “吱——”房门几乎无声地打开,走进一个老仆,身材干干瘦瘦,却每一处都显得利索而有力,连驼着的背部也分外坚毅。 “少主人,听阿榆说,您要用辟毒丹?”他的声音沉稳中透出些威严。 “是啊,”列中林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笑笑,“师父会不会不舍得?” 老仆看着他,目光锐利如能直击心腑,缓缓道:“少主人是见到了她的样貌?” “没有,”列中林呵呵一笑,“师父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单纯地想顺手救她一命而已。” 顺手? 救一个陌生人?这么费心思地送上这世人趋之若鹜的灵丹妙药? “少主人,据老奴打探,这李府妟女郎未坠崖之前,的确容貌惊艳……但是,她这一次伤势严重,很可能额面已毁。” 列中林仍含笑以对。 “老奴还听到传言,这小女子的性情……不甚受喜。”老仆的脸色更加严肃。 “性情……如何不受喜?”列中林提起了一些兴趣。 “说是刚直鲁莽,不像是个女孩子。” 列中林眼眸微动,日间的情景在眼前闪过:“呵呵,有意思……” “少主人……” “那么,师父,”列中林笑眼正视老仆,“我们老规矩吧……” “好,”老仆的眸中亮光闪动,“若我赢了,少主人便不能再为此女费心思。” “一言为定……请徐先生出题……” “就请少主人猜一猜我刚刚放入腰带中的是何物?” “原来师父已是有备而来呀……”列中林抿嘴一笑。 “少主人可还有胆量?” “当然,师父您一直说博赌要靠运气,可我却一直想向您证明,万事靠筹计,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过谁,那么今天就再次证明一下吧。” “好,老仆洗耳恭听。” 第四十五章 辟毒丹(2) 列中林的眼眸轻轻抬起,还未开口眼角却已流露出笑意。 老仆的眼中闪出一丝警觉,在他那严肃的脸上显得格外犀利。 “师父想要阻止我,这样的想法是从我命阿榆拿来丹药开始……”列中林娓娓道来,“从那时到现在,您可以通过七条路来到这间酒室,但是,路径虽多,留给您的时间却不多,每段路上您来得及顺取的东西非常有限……而从您腰带并没有凸起的样子来判断,这便不是一件坚硬之物……” 老仆突然开口道:“此物少主人曾经极力夸赞过!” “呵呵,”列中林摇了摇头,“师父,您现在有些心虚了……您是想误导我是灯穗吧,廊上灯笼的灯穗被设计成孔雀羽毛模样,简直巧夺天工……但是,我也曾盛赞过另外的事物,比如说……我们这满园的花景。” “这样看来范围可不小啊。”老仆有些稳握胜券地道。 列中林抿嘴笑笑:“可是您老人家已经帮我排除掉了其中一大部分。” “噢?” “你我之间的距离……师父,从我出生您就看着我一点点长大,就算您近到可以抱着我,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可是您现在却离我这么远,从入室便未近一步,您不是在告诉我,但凡再近一点儿,我这灵敏的鼻子就能嗅出此物了,不是吗?” 老仆绷住面孔。 “柔软又有味道,在这一路之上……不是花便是叶啊……”列中林低笑着喃喃道。 “那是花还是叶呢?”老仆仍然不放弃,生冷地挤出几个字,“少主人可不许走过来。” 列中林笑眯眯地看着他:“当年名振江淮的‘裂天鲲’今日会摘花?灌醉我我也不信……” 老仆手探腰带,一片绿叶飞向列中林。 列中林却优雅地一转身闪过:“我现在的一双手可不能沾染任何气味,那会破坏这美酒的最佳味道……”他眨了眨眼睛,“徐先生,愿赌服输呀。” “少主人,”徐先生的语气深沉,“是因为你对我太了解了才会赢,天下没有策无遗算,万事要小心……” “师父放心,”列中林乖巧地看着他,“赌运气的事情我不会做,如果不了解,去了解就好了……” 徐先生面露无奈,但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打开室门,一个小奴捧进一个小锦盒急跑几步走了进来。 列中林将案上玉碾中的灰色细粉倾倒在金碗中,再倒入一杯酒搅拌均匀,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的黑丸将其投入,又倒了一杯酒,不一会儿,那最终的混合液竟然成了透明色。 酒液导入瓶中盖上木塞,列中林轻吐一口气,看向小奴。 小奴躬身道:“禀少主人,玉泉酒已经送到酒令赵大人府上,赵大人甚是高兴,称,代国终于有了名酒。” “是啊,身为制酒官吏,现在能卖水换酒又显姓扬名,这无本而万利的买卖他应该志得意满了。” “嗯……”小奴有些不安。 “噢?他还有要求?”列中林面上冷淡了一些。 “是,少主人,他……想用往来护送换取参与经营。” “呵呵,真是贪心啊,明白了……”列中林哼笑了一下,“明日我会写封信回绝,你送去便是。” “诺。” 列中林将刚才兑好的酒放在食盘中:“吩咐一下,将列家药酒祛毒消肿有奇效的消息宣扬出去,其他人来沽则售出灵雪香,而李家人来,就将这瓶酒售于他们。” “诺。”小奴上前接过,退出酒室。 “少主人,列家与这位赵大人一直相处融洽,这样直接拒绝是否妥当?”徐先生冷静地问道。 “呵,”列中林语气悠然,“师父您也能看出来,他是见我年轻,有所轻视才会这般步步加码,我查过母亲在七百多地的处事方法,发现这种情况发生后大多数都要用上手段,我只是比母亲快了一些,”他又温柔地一笑,“我要让他认清我是男子才行呀……” 徐先生点了点头。 一片暗墨般的深黑,好像无边无际,却又好像到处都是阻障。 一个女子的声音—— 挣扎! 我们所有人绝不放弃! 挣扎! 我们生来的使命便是挣扎! 烈风中的坚石,激水中的劲草,不能有任何温暖的希望! 没有温暖、没有希望,却要练就刻入骨髓的坚韧,顽强地存活,顽强地执行属于它们的使命! 人生只有顽强! 人生只有挣扎! 我们所有人,绝不放弃! 绝不放弃! 声音来回地激荡,四处地撞击,渐渐破碎成千百个同样的声音,重重叠叠,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突然,一束白光轰然炸开,震耳的声音消失,却听到:“少主人!少主人——” 李妟再次醒来,满口的药味酒味,有些发苦发臭,胸口是撕心裂肺后的阵阵钝痛,逼|迫着她不得大口喘息。 她昏沉沉的,有种梦幻的感觉,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太清楚,一切并不是真的,使团失踪不是真的,她落在代国不是真的,月明居已覆灭不是真的,那什么薨逝什么殉葬的消息更不是真的…… “少主人,您可醒了!吓坏了我们!”青眉的声音,随之是她和玉华探过来的焦灼脸庞。 看到她们,李妟看到了真实,她对着她们一阵笑,笑着又仰回了软被中,满脸的泪水四溢滚落,笑声压在喉间就像在嘶吼。 挣扎,我们所有人都不放弃! 所有人?还有什么所有人!哪还有什么所有人!朋舅舅,遏迄,靖芳,信儿…… 所有人?! 这天天默念的一句话,根本不是力量,而是一个巫咒! 这巫咒只是为了让自己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一个个离去,然后再活生生地承受这永无休止的痛苦! 多么狠心!多么残忍! 遏迄! 遏迄—— 苦难中磨练的坚强,从来不是活下去的支撑,苦难中和身边的亲人们互相支持互相关爱互相照顾,才是战胜一切苦难的力量,才是明知未来更加艰难却能顽强活下去的力量! 没有了这份力量,还活着干什么! 不活了,这一生的痛,痛痛快快地发泄吧,唯一的、最后的放纵吧! 第四十六章 辟毒丹(3) 婢子们吓坏了,都哭得泣不成声。 “这怎么好,少主人,您……别灰心,主人已经找到了药,这一次您醒了过来,下一次也一定可以,您试一试啊……呜呜……”玉华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回头,看看青眉,又看看门口,但是却没有人来的迹象。 “少主人,女主人看到您昏迷不醒,也病倒了,已经两日滴水未进了……您不能这样放弃呀!您再这样,女主人可能……可能会先去了呀……呜呜……” 芸琬吗?想到芸琬那张脸,李妟合上了双眼,呜咽的声音闷在颚间,变成了呼吸急促的咳喘。 玉华与青眉急忙扶起她,连连轻拍顺气。 猛咳过后,好似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思绪都被抽走,只剩下一个毫无生气的躯体,但这躯体却虚弱地道:“扶我去见阿母。” “阿母”的称呼一出口,她又是两行热泪,但让她冰冷的脸上感受到了一丝温度。 玉华与青眉见她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的对话,不敢劝阻,忙帮她穿戴起来。 李遵诚坐在芸琬的榻边,好像说了很多话。 铁骨铮铮的将军面对着妻女接连倒下,他一下子苍老憔悴了许多。 “妟儿会好起来,我们马上送她去医治,你这样折磨自己也无济于事啊!” 芸琬两眼毫无生气,仿佛两潭幽沉的死水,但是泪水却似从潭中不断涌|出,无穷无尽。 她怔怔地道:“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为什么总要责备自己呢?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让妟儿学骑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是我,是我看出妟儿有习武之质才对她严加训练,如果说错,是我的错啊,是我教了她骑术却没有教她防人之心,更没有保护好她……” “是我的错……”芸琬似充耳不闻,仍自顾自地喃喃道,“如果不是我疏于管教女儿练习女红,妟儿不会有时间去骑马,也就不会遭此劫难……还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嫁给夫君,夫君不会过得如此清苦,如此……如果不是我,夫君会很幸福……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所有人……” “你在说什么!能……能娶到你,能和你相守,既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幸福……” 芸琬哀泣着闭上眼:“让我自生自灭吧,让我解脱吧……” “阿琬……”李遵诚眼泪纵横。 如此绝决的芸琬,让他不确定,这是因为女儿,还是因为自己。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旋转,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但是,那是她心中一直的牵挂,只要能让她振作,无论怎样都可以。 他咬了咬牙根:“阿琬,我带你回娘家,可好……”声音有些发颤。 “不……不用了……再也不用了……”泪水从芸琬紧闭的双眼四溢出来,她扭过头去。 李遵诚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握住芸琬的手臂…… 门外传来蹒跚的脚步声,李遵诚惊讶地发现,竟是李妟在婢子的搀扶下缓慢走了进来,她面色惨白,好似随时都可能会离开。 满腔的痛楚梗在喉间,让李遵诚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家人共同赴死固然悲痛,但是当只有一个人离开时,却会带来更多更难以承受的痛苦。 李遵诚把榻边让给李妟,本来他想留下,一家人在一起渡过这痛苦的时刻,但是他想到,也许她们母女单独在一起更容易释放心中的情绪,于是,他用手拂了一把脸,离开了房间。 李妟抚向芸琬的臂弯。 芸琬缓缓转过头看向她,两人对视间,眼泪如奔泄一般。 李妟没有言语,只是用力地扶起芸琬,而芸琬竟随着她的力气坐了起来。 李妟缓缓地抱住她:“阿母——” 芸琬回抱着她,用力地回抱:“孩子……都是我的错……离开的应该是我……那样,一切都会好!” “阿母,”李妟反而已经平静了许多,她靠近芸琬的颈窝,轻柔地道,“我们每一个人,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很多时候,尽管我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实现什么……生而为人修渡从善,我们尽心尽力做了就好……” “不,我应该做的没有做,应该做好的也没有做好!我……原来我还心存希望,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希望了……”芸琬呜呜地哭起来,“我,要离开了,这样的痛苦我再也无法承受……” “有些人生于险境长于磨难,从来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但是,他们选择了什么呢——”李妟仍不急不徐,语气柔和而坚定,“——挣扎,绝不放弃地挣扎,不为希望不为未来,只为了完成来到人世间被需要的使命,就像迎着烈风的石头,为了高山的巍然屹立,就像被激流摇荡的蒲草,为了两岸的川土不失,尽管悲伤着、痛苦着,但是却挣扎着存活,哪怕只剩一人,哪怕已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绝不放弃……” “孩子,苦命的孩子……”芸琬呜咽着,更紧地抱着她。 “阿母,我会努力治病,不浪费活着的每一天,我会走好自己一生中的每一步……虽然有些人不在了,但是他们的爱,他们的信赖与期许还在……您也会如此,是吗?”她的语气没有波澜,但是奔涌的泪水浸透了芸琬的衣衫。 芸琬放声大哭。 李遵诚停在院中,听到这声音,一直绷紧的情绪稍稍松缓,但同样的悲痛随之占满心腑…… 因为之前的动荡,李烺这几日被特别批准留在代都帮助李遵诚处理后续事务,在为李妟寻药上他可谓十分上心,整日出出进进,显得焦虑而忙碌。 这一次让李妟能够苏醒的列家灵雪香便是由他寻来。 当知道列中林便是列家的少主人,李烺有些不敢相信,那日在河边与自己闲谈的谦和郎君竟是这样一位豪富公子。 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今日列中林竟要亲自登门拜访。 他不禁暗暗思量,他所为何来呢?难道是因为那日相谈甚欢,而让这位涉世不深的公子殷切地想要结交自己这样一位朋友吗? 第四十七章 辟毒丹(4) “列公子,欢迎,欢迎大驾光临!”当列中林步入中院,李烺便兴高采烈地迎上前去,并没有因为当初不识而感到尴尬。 “李公子,客气了,冒昧前来,还请李公子不要见怪。” “怎么会,我与列公子一见如故,恨不得常来常往多多相谈,却唯恐会因此打扰了公子的清静啊。” “呵呵,我们倒是颇有同感呢。” “哈哈……请……” “请……” 今日随侍在列中林身侧的是一位驼背老仆,李烺将他们一并让入客厅,双方入座,婢子奉上香茶。 “相识之初,不知列公子竟是楚国列家的少当家人,真是失敬失敬!”李烺举杯相敬。 “哪里,”列中林回敬同饮,放下杯子微笑着道,“家里的生意一直都是长辈在打理,这一次我本来是想出门游逛一番,但长辈不准,没有办法,我只好乖巧地讨了一份任务,这才勉强被放了出来。” 李烺大笑:“列公子雍容尔雅,在下初见便景仰万分,不想,心中竟也有如此孩童性情的一面。” “每个男子心中皆愿做少年呢……” “哈哈,是啊是啊……” 果然是涉世未深的小公子。 “对了,梁公子可好,怎么没有一同前来?” 能与这位列中林相交之人,一定非富则贵,李烺倒很有兴趣知道那又是何许人也。 列中林笑着回道:“他也不是代国人,只是来此打猎游玩,现在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 “噢,也是一个富贵闲人呀。” “呵呵……”见李烺只有闲聊之意,并没有想问自己的来访原因,列中林沉静了一些,主动道,“李公子,此次前来,是因为在下听闻府上这几日正在寻访列家的灵雪香?” “啊,”李烺有些吃惊,“这岂敢有劳列公子亲自前来过问呢。” “既然与李公子相识,理当如此啊。” 李烺又谢了一番,也收敛了笑意,道:“是这样,那日两位公子离开碧河湾不久,舍妹便突然昏厥不醒,多位医者诊治、多家药方试过都毫无效果……正举家绝望之际,家里有位厨娘说,坊间传言列家有一种药酒祛毒之用卓有奇效,便派人买了一小瓶,谁知还真是神了,阿妟喝下之后便苏醒了……但是,再去沽酒,却被告之此酒已经售罄,只好留下地址,请店家备制好新酒时务必先行通知李家。” “噢,我是这几日到店中巡视,偶然见到了客人单据……怎么,饮下这药酒,令妹仍未痊愈?” 李烺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痊愈了还用得着再寻药吗?这列公子看着聪明,怎么会问出这么笨的问题。 “是啊,药酒只是暂时有些效果,尚未根治……”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婢急步来到厅中,向李烺低语禀报了一句。 李烺有些意外,但是马上转向列中林:“列公子,舍妹病重,最忧心的便是家母,可否让她与你亲自相谈呢?” “当然,令尊令堂贤德之名远播,列某能够得见,实是在下的荣幸。”列中林与李烺随之起身。 片刻,芸琬在婢子的陪同下从外面走进来。 列中林谦恭施礼:“李夫人千秋。” “列公子有礼了,”芸琬脸上尽是憔悴,但温和地点点头,“公子不会怪妇人来的唐突吧?” “李夫人客气了,我是晚辈,早应拜见夫人。” “列公子请坐。” 大家坐入席中,芸琬又打量了一下列中林,之前只知道列家药方神奇,今日一见,却觉得这位公子并非凡俗之士。 “公子,妇人有话就直说了……” “夫人但讲无妨。” “想必公子已经知道小女身患重病,请来的医工们也未断定到底是毒素还是淤毒,所以一直无法对症下|药,而贵庄的灵雪香对小女之症虽也不是专治,但已大有裨益,医工在尝试之后,说是有独特的药理配合,如果可以看到此药酒之方,也许能从中学得一二……” 列中林默默听着,的确,辟毒丹能解天下所有奇毒,但是并不治脏器淤毒,也许便是不能对症而未治愈,没想到这小女子所患竟是一种奇症。 “列公子,”李烺以为列中林甚感为难,恳切地道,“你来代国即有任务,一定是列家想要在此地大展宏图,如果有不便之处,在下愿为公子全力效劳,”他又看了看芸琬,“比如说,我们李家可以为公子提供庄园或林地建办酒庄酒窖,还可以更多更深入地合作……” “请列公子切莫见怪,”还未等列中林有所反应,芸琬急忙道,“烺儿的意思并不是要与列公子交换什么,公子一定听得出来,这只是作为母亲和兄长的殷切之心。” “夫人无须拘束,”列中林轻轻慨叹一声,“亲人的此番心情我感同身受……其实,为救人在下自当奉上药方,只是灵雪香并非列家使用药方所制,而是将药师直接提供的药汁与列家的清酒进行了调和,只是,这位药师已经故去……” 芸琬的眼中刚刚还有光亮,此时瞬间变得灰暗。 “不过,夫人,”列中林柔和地看向她,“虽然方子未得,但是家中也有医者,对药汁进行过多番研究,若方便可以与医工一起为女公子斟酌斟酌药方。” 芸琬虽然十分感激,但是神情却显出有些为难。 “若是有不便之处……” “公子有所不知,这几日,我们已经遍访代国医者,仍无法寻得医治之方,正准备送小女去往帝都,看看能不能找到名医相救,只怕来不及……” “噢,当然,帝都名医荟萃,一定比家中医者要高明数倍,”列中林没有不适,反而微笑着道,“不过,说来也巧,在下也即将与酒使赵大人护送一批酒料前往帝都,如果同行,家医便可以顺便加以照顾,而且,家中帝都商铺的管事对在京医者也都熟知,正可以推荐一二。” 他身后老仆的眸光猛然闪烁了一下。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多谢列公子!”芸琬的感激表露无遗,求医问药之事最容易惹上麻烦,但这列公子与李烺只有一见之交竟能这么做,实是难得的热心。 “哪里,这也是我们彼此的缘份……请问夫人定于何日启程?” “即是后日……烺儿早应回营,我请了家中兄长护送,他们明日便到。” “好,夫人,那我去问问郑大人的启程时间,如果能来得及,便一起上路,夫人与李公当更加放心。” “列公子考虑周道,妇人感激莫名……” 两人对谈之间,李烺惊得一直没有说话。 他哪里想得到,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自己的诚心,自己的亲情,只是将各种方子随便试一试,竟然意外地让列家酒救醒了李妟,现在还让列中林这么一位富可敌国之人和她结伴同行! 李妟被靳秀所伤,她一定把账算到了自己的头上,如果她被治愈…… 李烺的牙根暗暗咬紧。 第四十八章 辞行(1) 与此同时,李遵诚收到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喜讯。 上官恂前来拜访,告诉李遵诚,自己之前派人四处打探辟毒丹的下落,竟然就在京中御史兰台的旧阁中寻到了一颗,现在颁赠给李家,既是对忠固之将的抚|慰,也是对线索提供者的奖赏,三日后即会派人送到家中。 李遵诚听后喜不自禁,虽然感到有些诧异,这奇药怎么会放在官署,而且上官恂明明是在对自己施恩救命却面有愧意,再有,他也想到自己受此重赏是否适当,但是为了救女儿的命,他没有任何推辞,只是心中感慨着这世间温暖,向上官恂谢了又谢这无以言表的万千感激。 其后,两人共同商定,因为这辟毒丹是否能够治愈妟儿病症尚不可知,所以仍然按照原来的行程计划出发,而上官恂会指示送丹者迎上行队,让李妟在途中接收丹药并服用,若痊愈则返回,否则继续南行。 李妟即将远行的消息已在代都传开,昔日的同伴们提出前来看望并送行,因为李妟现在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芸琬便让她自己决定。 于是当日走马的女郎们齐聚一堂,只是少了靳秀。 对于这些女郎,李妟对她们并没有深恶痛绝。 因为人最根本的需求是生存,所以趋利避害是绝大多数人必然的选择,而当局势发生变化,他们的选择也随之会发生改变。 虽然众人并不知道靳秀残害了李妟,但是靳亭所为以及李妟坠崖之际只有靳秀在侧,她们也感觉到靳秀其人并不是像表面显得那样温和无害,曾经对她的欢迎与推崇一下子全变成了自己无智的证明。 钟捷还想保持自己在众人之中原来的威信和地位,但是似乎她自己的信心不足,完全提不起来之前的气势。 很可能是因为上官恂一直没有离开的迹象,而钟崐受到这种震慑,在家中将自己的情绪表现了出来。 而其他人,虽然没有表现出对靳秀有多么落井下石,也没有表现出对李妟有多么抱歉,但是所言所行都带着非常微妙的别有深意。 她们对钟捷少了敬畏多了亲近,以表示自己一直是喜欢钟捷此人,而与她父亲的权势无关。 她们彼此间也不再是沆瀣一气,多了许多开着玩笑的反对,以表示自己一直持有公道判断,并没有强烈的立场之分。 还有的特意分享了自己在一件小事上的糊涂,让大家公开认定了她的单纯与可爱。 而卓枫在众人提到小心喂马的时候,一直不吭声突然插了一句,因为自己有一次给马儿多喂了盐让它咳嗽很久,所以其后会刻意少喂一些。 众所周知,马匹喂盐不足就会容易暴躁,尤其是雷骥这样的烈马。 但是,大家却纷纷附和,说都会根据不同的情况而稍微调整的。 总之,所有人都分别表示了一下,自己从无偏颇从无过错,一直所做之事皆出于最正常最自然的心思。 李妟对此一直平淡相对,她并不是天真地想让她们自认有错,只是这样聚在一起确是一个能让她们有所触动的好机会。 无论她们表面承不承认,无论她们多么想要抹平以前的痕迹,今日大家面对面的费心琢磨与尴尬掩饰都会让她们彼此记忆深刻,在以后遇到同样需要在良|知和利益之间做选择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变得睿智一些,为了不让自己日后显得愚蠢而不会再那么明显。 次日傍晚,李遵诚与芸琬一起来到李妟的寝居。 “阿翁阿母,可是出了什么事?”李妟但见夫妻二人一脸愁容。 “这件事为什么总是一波三折呢……”芸琬哀叹了一声,“你两位舅父……一直与世无争地在经管教书,却被一群恶少年欺负到受了伤。” 李妟眸中精芒一闪,轻声问道:“舅父们伤的严重吗?” “报信的人虽然没说,但是竟无法前来,一定是伤的不轻。” 李妟垂下眼帘。 这是巧合吗? 暗探所为之事,可以说很简单,什么也查不出来便是,但是很多时候却是致命攸关,仅仅一丝线索或迹象,就有可能改变全局。 对方之所以能不留痕迹地毁掉使团和月明居,利用靳亭也毫无后患之虞,那是他们一丝一毫都算计到、都预测到的结果。 芸氏兄弟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对方在试探他们是否是当初入李宅之人! 李遵诚语气沉凝地道:“妟儿去帝都不能再拖延,我来安排……” “阿翁,”李妟比在场的任何人都平静,“无论徇私请调还是枉法私调人马,都有悖阿翁之心,阿翁从来光明磊落,不应为任何事破例……阿翁也不必为此烦心,此次有赵大人车队同行,去程无虞,回程……待我即将回来之际,会给阿翁阿母报信再做安排。” 家人的眼中皆有些黯淡,都知道这回程不一定还会不会有。 芸琬沉吟了一瞬,看向她…… “阿母,”李妟却先她一步言道,“您身体尚未恢复,一路跋涉,万一不适会增加奴仆负担,若为我治病不成却又连累阿母,让我于心何安?” 冷静又直接的言辞让芸琬看着她无法再开口,眸中不由泪水盈盈。 李遵诚望着她们母女,眉间深锁忧虑却面露无奈:“现在的两个婢子可当用?” “是,她们都很尽心。” “让何管家一同前往,他办事一向沉稳。” “多谢阿翁。” 芸琬微微垂首,抹去眼中的泪,拉过李妟的手臂:“妟儿,诊金的事你不用担心,先给你带上的只是一部分,阿翁阿母之后会陆继派人再给你送去,无论看多少医生,一定要将病治好。” 李妟抚上她的手:“阿母,不必再去筹钱……” “只要活着就会努力……还记得吗?”芸琬深切地看着她。 李妟点了点头。 “阿姊,我陪你去帝都……”李姿靠过来轻轻道。 李妟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父兄公务在身,阿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怎么行?小姿乖,和阿母一起,等阿姊回来。” 李姿看着李妟眨了眨满含泪花的眼睛:“阿姊,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李妟又拍了拍她。 李遵诚心中深叹了一声,将一直拿在手中的书简缓缓放在几案上:“妟儿,这是你想要的靳亭求医记录。” 李妟看了过来。 “不过,他在京中所求医者,你也不必尽信,据他的管家说,那人祖孙三代避世而居,脾气异常古怪,病患在他手里经常……经常不治……。” “多谢阿翁。” 李妟抚上竹简,又看看李遵诚。 “妟儿,”芸琬的目光一直未离李妟,“是否还有事要说?” 李妟向李遵诚和芸琬深施一礼:“妟儿谢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 芸琬掩面而泣,李遵诚背过身去。 但是当李妟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向李遵诚:“阿翁——” 第四十九章 辞行(2) 当李妟抬起头的时候,她转向李遵诚:“阿翁——” 李遵诚回过头来,深痛地凝望着她。 李妟的眸中却是如秋日潭水般地冷静,声音缓缓而动:“阿翁,不随意怀疑他人实是美德,不过,明知有德行之失却宽容处之,也不可谓是一种明智。” 李遵诚,甚至芸琬和李姿都瞪大了眼睛看向她。 李妟继续道:“还请父亲今后多多照顾母亲和妹妹……兄长,不是一个可以继承李氏家族的人。” 李遵诚看了她半晌,叹了一口气,将头转向一侧:“你对他一直有偏见,所以必然不能中肯评之。” 李妟本来也犹豫过是否应该向李遵诚做这样的建议,这件事毕竟是李家的家事,但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对这忠诚有爱的一家人不免担心。 李遵诚虽然处事严谨明锐威厉,但实则心地善良本分厚道,遇到李烺这种以亲情为遮蔽的豺狼,只怕很难是对手。 而芸琬有刚毅的一面,却一直敬重且无条件地遵从夫君,甚至把自己的才能与见识掩藏起来,成就夫君一家之主的威严。 芸琬知道李烺为继承人是李遵诚的无二选择,而李遵诚则认为芸琬对李烺本人毫无异议。 李妟不知道还能不能与这对夫妻再见面,自己能为他们做的事,只有这一份提醒吧。 “阿翁,”她柔声道,“这一次拜访靳家,兄长未与靳秀见面……” 李遵诚眉头一蹙,刚想反驳…… “他在靳家门前,不是同仇敌忾,不是痛心彻骨,而是冷漠地无视;”她没有停顿地又道,“那日阿翁诈逃,他被禁府内,对女眷的蔑视与无礼,阿母与妹妹也必然都有感受。” 李遵诚看了看芸琬和李姿,她们不置可否。 他深吸一口气:“那样的境况,那样的心情,谁的语气都不会好……” 李妟低沉地道:“那么,阿翁有没有想过,靳秀为何会对我有如此深刻的仇恨?她怎么会知道是因为我的竭力反对而使她与兄长的婚事未成?而且,虽然我们谁都没有告诉兄长我是靳秀所伤,但是,兄长自己是否有所猜测,是否想过自己向靳秀透露过消息,这在此事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李遵诚愣住,一时语塞。 “阿翁,我知道,兄长是李家唯一子嗣,舍弃他,对于阿翁对于李氏家族来说着实困难,但是,观人观心,品人品德,兄长对至亲至爱之人尚且无情无义,请您思量,兄长真的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托起您苦心经营的李家之风吗?后继有人真的比践踏了李家门楣还要重要吗?” “怎么,你以为我是那种迂腐之人吗?只因为他是儿子,便会是非不分地偏袒于他?难道应如你所说,捕风捉影地抓到他一点错误,就小题大做一番把他逐出家门吗?”李遵诚一时有些气结,语气颇重。 “夫君,莫动气,”芸琬连忙起身劝阻,“妟儿只是即将远行,担心着我们……”她又转向李妟,“妟儿,这件事关系到李家祚胤,还需从长计议,放心,你阿翁自有他的考量。” 李妟暗暗叹了叹,想到李遵诚被拿来替罪,却仍在意脱手的大王令是否受污,想到他被靳亭诬陷,却仍未想过对身边的人加以设防,这是本性,对待情义中的一点动摇与防备,对他来说都尤如让他放弃情义一样痛苦,更别说现在让他下定决心割舍掉一份亲情。 也许,李遵诚的真心要被更深更痛地伤害之后才会觉醒。 “阿翁,”李妟平缓了一下语气,“道不同者越在关键时刻越会让他人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还请阿翁在重托之时再三思量……” “当然,他还这么年轻,还要多多历练,我会加紧对他的训导……” 李妟起身:“阿翁阿母,请多多保重……”深深一礼。 李遵诚眼中的隐虑被涌现的悲哀深深淹过。 李家东后院,玉华和青眉正疾步走在去往宅库的小路上。 李烺和两个小奴迎面走来。 “烺少主——”婢子们低下头行了礼。 “在准备明天的行装?” “是……” “嗯,我也给阿妟准备了一些用得上的物什,青眉,你和阿升取来。” “诺。”青眉虽有些犹豫,但是也不得不从命。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玉华有些拘谨。 只听李烺叹了一声:“我这个妹妹,如果不是因为这股倔强的脾气,也不至于受这样的伤。” 玉华没有应声,但是也没有离开。 李烺是李家未来的主人,所有奴婢未来的命运很可能都会落入他的手中。 “大家只看到我有的时候责怪阿妟的性情,其实我就是在担心她会有这么一天……”李烺微低下头转向玉华,“我的好意有谁看到了呢……就像现在也一样,我极力为她四处寻药,大家却只看到列家酒的作用,却完全忽略了是因为我的缘故……” 玉华杏目微动,忙道:“玉华一直想替少主人谢过烺少主。” 李烺点点头,感叹地道:“我知道你在她身边一直在劝导,是个识大体懂分寸的体贴女子……这是阿妟的幸运哪。” 玉华心中一暖。 这烺少主虽然平日傲慢,很少与奴婢说话,但是,原来他一直都关注着周围的人与事,也看得甚是清楚明白,尤其,他竟然称自己为女子,怎能让人不感动?! 不由得,她的语气轻柔:“烺少主,我定当尽好自己的本分,劝慰少主人,也保护好她的安全。” “好,我知道你会这样做,但是……”李烺凝眸看向她,“你这样尽心尽力,应该有所回报……” 玉华一听,惊了一下:“婢子不敢。” 李烺笑了笑:“赏罚分明,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你不用不安。” 玉华不再说话,嘴角露出隐隐的笑意。 “这样吧,如果直接给你钱帛,可能还会让你陷入麻烦,我手里有一些朋友送的玉犀粉,你这次去帝都总会与医工、药铺打交道,就找个机会把它卖了,我收一些成本,剩下的你便添些胭脂水粉……”说着,他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你这样的容貌不要埋没才好。” 玉华听了,脸上霎时绯红。 唔,不管烺少主是有心还是无意,权当一句玩笑话吧…… 稳了稳心绪,再一细想,这方法倒是甚好,正大光明地帮主人办事,别人不会有任何微词。 “诺。”她轻声应道。 李烺向身后的小奴吩咐了一声,那小奴便应令离开。 转回头又看了看玉华,李烺蹙紧眉头:“不过……” 玉华微微抬头看向他。 “如果不是我自己分身乏术,这一次我是一定陪阿妟去帝都的……你知道,阿妟还是小女孩儿的心性,好奇心重,去了帝都那样繁华的地方,一定会四处游逛,父母亲操持家事不易,几乎将所有的家当都带在了她的身上,这些她是不懂的……”他低下头,加重了语气,“你可不能任由着她胡闹啊。” 这是……是什么意思?看好钱帛吗? 玉华眸中星辉微颤:“这……婢子,婢子怕不能阻止少主人行|事。” “怎么不能呢?她有病在身,对外一应事项一定都交由你们这些贴身婢子来处理,你只要会帮她筛选即可……” 这时,小奴返回,将玉犀粉交与李烺,又退了下去。 李烺将其拿在手中,玉华微抬眼望去,是一个尺寸不小的木盒,她又垂下眼睑,手中的手指不停地交叠紧握。 李烺看着她,又叹一声:“此次列公子约定与你们同行,我本想阻止,但又怕家人误会……其实,大家只看到阿妟身患重症,却忘了她毕竟是女儿身,性命固然要紧,但李家的名声更要紧啊……” 这是……是不让列公子相帮? 玉华咬咬嘴唇,低下头。 李烺轻声问了一句:“你说,我这番道理对吗?” 玉华的头低得更深。 但李烺不语,只是俯视着她,待她回话。 玉华最终微微抬了抬头:“烺少主……所言甚是……”这样的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所以,”李烺嘴角露出笑容,“你作为她的贴身侍婢责任重大,如果有什么差池,我可要拿你是问的……” “这……”玉华的心跳砰砰地加速。 李烺轻轻抬了抬手:“噢,这玉犀粉已经拿了来,差一点忘了。” 他递到玉华的眼前。 玉华犹豫着,但最终还是咬了咬唇,伸手接了过来。 李烺微动一下目光,见周围并无他人,他便伸手替玉华打开了盒盖,但是,他的左手却托在了玉华捧盒的手上。 盒盖打开,他的手也即离开。 玉华心中一颤,脸上的绯红变得滚烫,只能更深的低着头。 但见手上是满满一盒的上等玉犀粉。 只听李烺道:“卖了这一盒粉,我只取一千石,和朋友们应酬一下,剩下卖多卖少,全归你了。” 玉华一听有些不敢相信,惊惶地抬眼看向李烺,她知道这一盒玉犀粉的价格。 “烺少主,这……奴婢担当不起。” 李烺豪爽地笑道:“我对人就是这般,认准的人,可以为她赴汤蹈火,这一点点身外物算什么?”他微低下|身,倾向玉华,“你不要辜负我的好意就是了。” 玉华有些惊惧,有些无力…… “好,你忙吧。”李烺和蔼地低语一句,随即,转身离开,留下一个让玉华浮想联翩的英俊背影。 第五十章 机会(1) 夜晚中的竹林又是另一番景致,看不出竹茎上的青翠光泽,只有它们互相倒映的暗影,好像一个个暗卫,随时变幻随时移形。 苍白的手指拿下火坛盖,又将拉展开的薄锦凑近里面的点点火苗,“腾”地一下燃起一团烈焰,又瞬间化为烟尘。 那手指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因为灼热而退缩,只是若有所思地缓缓放下。 宽总管注视着龙骞的每一个动作,因为看了这信报,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毫无喜怒的情绪。 “主人,是坏消息吗?”宽总管终于忍不住,担心地问。 龙骞回靠到椅背上:“什么是坏消息呢?是我们无能查不出来,还是查出来之后却证实事情结果背离我们所愿?” 宽总管有些被惊吓到,无论哪一种结果,对于之前所花费那么多心思布下的局,都是坏透了的消息。 而且,到底是什么结果,让龙骞如此意难平,对自己说了这么多无谓的话。 “是一个巧合,”龙骞没有让他猜测更久,“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巧合,靳家小女子提前出手,李家小女子告状,就这样巧合地扰了局……” 宽总管刚想松一口气,却转而惊觉,这样的结果所带来的问题岂不更严峻。 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如果再设局接近梁王对他进行测试,惊醒他的危险将数倍增长。 但是如果不试,通过此案能够看到的只是太子极其信任梁王,而梁王对兄长也是极其尽心尽力,那么,据此判断而能得出的结论即是,梁王不可能成为朋友,只能成为敌人…… 宽总管突然有一种要被从暗处揪出,然后直接送到阳光下的恐惧。 “不过,”龙骞已经恢复了常态,冷冷地道,“不用我们多费心思琢磨,东直班已经送来了一份答案。” 宽总管抬起头,但目光仍在凝思之中。 东直班? 这些日子对他们所搜集的资料有什么特别吗? 他们暴露了什么吗? 宽总管扫了扫龙骞宽大的书案,上面正展开着半卷不太厚重的竹简,那是他上午刚刚送来,关于他们发现的几名东直班班士近日的活动和开销记录。 开销? 宽总管一凛。 东直班班士近日的开销普遍缩紧! “主人,您的意思是,梁王插手了东直班的账簿和俸禄?”宽总管一下子豁然抖擞起来,不禁自问自答道,“太好了,虽然他在主线案件上中规中矩,但是他竟不经意间暴露了这样的本性……贪权贪势,是无论多么深厚的情感都化解不了的结症!仅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向龙骞一辑:“主人睿智,属下佩服啊!” 这是梁王的机会,何尝不是自己和龙骞的机会呢。 “只不过再次设局的风险……” “这一次一定要设一个死局,让梁王避无可避。”龙骞眸中沉凝,语气阴冷。 “请主人吩咐,属下即刻安排启程赴京。” “嗯,不过,先让彭狩昌做一件事。” “他?”宽总管不禁有些惊讶,“梁王已经回京,他还能做什么?而且,暗探之事也实非他所长……” “没关系,这一次让他完成的任务非常简单。” 宽总管看着龙骞,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主人所谓的简单事。 “还是他的老本行,”龙骞扫了他一眼,“杀一个人就行了……” 幽冷的话音隐在旋即而起的竹风之中。 三队人马不约而同的赶往大汉帝都长安,因为各自的目的不同,速度也就不尽相同。 梁王刘武所带领的劲骑之队,当然最快抵达;李妟与赵大人力求稳妥,走的是官道;而龙骞一路上尽显大商作风,洽谈生意收卖财货,行进得最为缓慢。 当刘武来到太子|宫,他最先看到的是奇怪的翟奉昱。 “恭喜梁王殿下,贺喜梁王殿下……”翟奉昱远远便上前迎接,但却是一副悲戚的苦脸模样。 刘武还来不及相问,已经看到了笑容满面的太子刘启。 刘启欣然赞道:“收到你的信报我高兴得一夜未眠,无惊无险,行动果断又周密,圆满之极,不愧是大汉皇子啊!” “哪里哪里,皇兄,在小弟我面前根本不会有什么困难的案子!”刘武神采飞扬。 “呵,倒不谦虚,不过……也的确如此!”兄弟两人哈哈大笑。 进了厅内,刘启又道:“父皇也一直非常担心,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南郡几个县遭受蝗灾,按照父皇惯例的做法,一定会及早去巡视一番,这一次他是一直等到你传来消息,说顺利解决,自己也平安无事,这才放心出发。” “呵呵,这次父皇总算没有小看我。” “你呀,父皇从来没有小看你,就是你太淘气了,从来没有稳重的时候!” “乖孩子才让父母担心呢……” “呵呵……歪理……” 这时,翟奉昱奉上酒盏,之前的表情已经收敛了许多,只是仍有些无精打采的模样。 “噢?”刘武看着他问道,“看来小昱是闯了祸?” 翟奉昱微微摇了摇头,看了看刘启又垂首静默了。 “呵呵……”刘启笑而不语地拿起酒杯,递给刘武一盏。 “告诉本王,”刘武接过酒杯却凑近翟奉昱,越是这样他越想知道,“什么事?” 翟奉昱见刘启正举杯慢饮,急忙借此空档小声道:“回禀梁王殿下,小人与太子殿下打赌输了,太子罚小的顶着瓷瓶跳舞,结果瓷瓶碎成了八瓣,太子让小的赔钱一百石……”说着,夸张地含泪欲泣。 刘武听了“嘿嘿”一笑,然后也小声地道:“皇兄这种节俭高手,不敲你一千石已经是对你的恩典了……不是大事,这钱——” “唉,”美酒入喉,刘启慨叹地道,“阿武,有人认为你最终无法破案,不会这么早回来,还和我打了赌,结果……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梁王睁大了眼睛瞪向翟奉昱,翟奉昱缩起身骨变得越来越矮越来越小。 “居然敢不信本王?!太子殿下罚得太轻了,本王再加一条,就罚你——给本王剥一百粒蒲陶,立刻,马上!” “诺——”翟奉昱带着绝望的哀怨迅速退了出去。 笑声被关在门内,外面渐渐无声,兄弟俩人默契地收敛了表情。 刘启为自己又续了一杯酒,轻轻碰了碰刘武手中的酒杯。 第五十一章 机会(2) 笑声被关在门内,外面渐渐无声,兄弟俩人默契地收敛了表情。 刘启为自己又续了一杯酒,轻轻碰了碰刘武手中的酒杯。 共饮之后,刘武平和地道:“其实,这一次李中尉之女的助力是关键,速破之下并没有需要我过多安排。” “嗯,我研读了你的密信,看出你们众多人之间的配合,不过,她是无意之举,最关键的还是你指挥若定、临机谋划,才能将这几乎无解的危局完全翻盘。” 刘武想到纱帽下之人那狡黠的一句“聪明鱼”,没有言语。 “再有,”刘启欣慰地一笑,“你顺便从钟崐宅邸查到的走私物也起到了重大作用,父皇对诸侯国的想法有了一些改变,他一直没有把上官恂调回来,正是在为下一步安排做准备。” 刘武笑笑:“父皇与皇兄之间所或缺的,恐怕就是这一类的证据,小弟我可以逐一去取来。” 刘启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不无感慨地道:“虽然你还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这一出手却惊艳连连,晁先生都赞叹地道,这梁王让人惊讶啊!” “哈哈,老先生一直见到我就气逆,这一次终于可以顺过来一些了吧?!” “阿武,”刘启却没有了笑意,反而有些愧疚,“这四年来,辛苦你了……” “皇兄,一直以来倒没有什么难度,”刘武也沉静下来,“只是这次交手,却发现事情极不简单,可以肯定确实有这么一伙人,既阴狠缜密又势力庞大,我们只是向外示假四年,但是他们却有可能已经深谋多年……这一次无论作案还是利用他人,明明知道应该有线索,却好像都被准确地斩断在一个界线之外,而界线之内的他们却再无痕迹可查。” “嗯,不过,你没有发现他们,他们却也没有识破你……而且,”刘启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刘武,“你处处埋设的铺垫,又向他们赢得了一次机会……” 刘武抬了抬两道浓眉,不明所以。 “靳亭死了,死在牢房之中。”刘启缓缓道。 靳亭虽然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但是因为要配合案件调查,所以仍一直被关押在代国廷尉府。 “死因是什么?”刘武大吃一惊。 “当然是自杀。” 刘武看着刘启微转星眸,兄弟俩人已得出了同样的判断。 审讯时无事,而尘埃落定,科罚又不严重,怎么可能自杀? 但是,如果是纯粹的灭口,又怎么可能不在审讯之前,却在审讯之后? 这一非常不合理的时机,只说明—— “阿武,你看,对于他们来说,你是多么重要啊,为了你,他们不惜冒着越来越暴露的风险也要一试再试……梁国的战略位置,你的身份地位,必是他们布局中绝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刘武的神情却是平静中带着异常的深沉。 如果说对方用诬陷李遵诚来诱自己出场的意图并不明显,但是这一步却是在明知自己接办此案的情况下,用杀人牵引追查,这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而所有这些设计都没有证据,都只是他和皇兄凭直觉的臆断,查与不查看似可以选择,但这一局若是没有试验成功,难道他们没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可是,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呢? 为了达到目的,他们毫无情感,杀人如麻,无论公主将军太子皇子,无论使团人马暗队组织,他们只视为局中一物,随意设计随意倾覆。 现在是为了试出自己能不能成为他们的同盟而杀人,那么,之后呢?为了逼|迫自己为他们所用他们又会做出什么事? 到时候自己又该如何选择? 不过,自己好像也一直在朝着他们那个方向靠近——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让那么多疼爱自己的人担心焦虑,不惜让那么多护守大汉的忠士气馁失望…… 他抬起头看向皇兄刘启—— “阿武,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们既已露出首尾,说明一直以来你的计划非常有效,不需改变,这样难得的机会我们一定要牢牢抓|住!”刘启眼中烁烁星芒,似已经盯住猎物一般兴奋而坚定,“雷镔正在加快查验,我已命他结束后即带上所有相关之物来京任职,到时仍为你调用。” “诺。”刘武自己的忧虑已经完全不见,只露出浅浅笑意,郑重地应下。 “阿武,”刘启扶住刘武的臂膀,“他们下的赌注越大,你所面对的局面越艰难,但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为兄都全力支持,只要你安全,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皇兄,这一点你放心,”刘武呵呵一笑,“我的安全绝不会有问题,他们是想让我为他们趟出一马平川,所以,无论什么情况,他们都需要一只活着的兔子!” “嗯……” 门外忽然传来细琐的脚步声。 “嗯,噢,越是活泼的兔子呀,越是肥|美,你总在猎场上乱逛,一定深有体会。” 兄弟二人眼神交汇,笑意漾在彼此的脸上。 “启禀太子殿下,皇后已回宫,有请梁王殿下……” “母后回宫了?这么快吗?”刘武有些惊喜地道。 “一定是因为想念你呀,本来已经定了陪着皇祖母明日从金仙观返回,可能是听说你已经提前到达,便等不及了。” 刘武灿然一笑,刚想迈步前往,却又退了回来,向刘启眨眨眼:“皇兄,离开的时候,因为母后正在安抚孙家,我没敢上前就偷偷跑了,母后没有恼怒吧?” “唉,”刘启一脸无奈,“母后怎么可能对你恼怒,担心还来不及呢,她只是见到我就训责一番,见不到我就召了去再训责一番。” “哈哈哈,皇兄受苦了……不过,知道我案破有功,皇兄的安排得宜,兄长的日子好过一些了吧?” “嗯,好像是,”刘启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仍有些奇怪……” “噢?如何奇怪?” “开始我也不知道,还是君萍,她常年随侍在母后身边,一语中的,她大赞母后——训教出如此英明神武卓越非凡的两个儿子,实为天下母亲之楷模!母后方欣慰地道,着实不易啊……” “哈哈哈,皇兄,其实这已是母后在夸奖你了!” “呵呵,也是在夸奖你呀!” 两个儿子还颇有兴致地在逗趣,不知他们的母亲此时正一脸怒气。 第五十二章 鹰翅小羊 中宫殿,女史邵君萍的柔声响起:“皇后,梁王殿下一定是想先办妥正务,然后便可以完全放松地来陪您了……您哪,也别急,正好歇息一下。” 被扶坐在主位上的皇后一身锦衣,气度雍容,一双原本黑亮的眼眸好似蒙着一层灰色的雾气,看不出它聚焦在哪里,让初见者会莫名生出些畏惧之感。 一路的喜悦与焦急让她忽略了传报的时间,也忽略了从中宫到太子|宫的距离,只知道,自己进门时却未见到儿子等在殿内,一心的忿忿不平。 “不管正务还是游猎,他只想着怎么如意怎么欢脱,从来不想有人总为他心悬半空……”越想气息越重,“哼,明年就到了行冠礼的年纪,一定让他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地成了亲!” 君萍一脸无奈的笑意,看到几案上如常地冰镇着一只玉壶,马上自然地拿起来斟了一杯,轻轻地放到皇后的手边:“皇后,您一直说这琼米酒又消暑又清肺火,这样的盛夏饮上一杯最舒服了。” 虽说是酒,但其实琼米浆是一种来自南越的精制饮品,经医工验证对皇后的眼疾有些益处,于是刘武便定期地找来送进宫,让皇后随时可以饮用。 闻到淡淡的清香,皇后没有拒绝,端起玉杯缓缓啜饮,清冽纯香的味道立即沁入心脾…… 这功夫,梁王已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殿外,后面是手捧托盘的姚安。 “嗖——”一只大鹰飞落到刘武的肩上,扑愣了一下。 门口内侍低首默拜,刚想通报,梁王一个眼神便禁了他们的声,而他自己则慢慢地踱进殿来。 君萍见他冲自己慢慢地摇着手,也忍俊无声。 皇后已听到异响,生气的架势还在保持着,但脸上的怒气早已冰雪消融,倒呈现出一种戏谑的表情:“来呀——” “小奴在。”门口内侍躲着梁王,快步小跑进来。 “夏天到了,把那只到处闯祸的鸟带来,我要做一把羽毛扇子。” “皇后,您……说的是——梁王殿下的华犀?”内侍一边回答一边看向梁王,正对上梁王肩上大鹰那双闪烁的黑眼,一个机灵。 华犀最喜欢中宫殿,因为每次来都有人喂给它可口的美食,它看向内侍,可能只是单纯地在问,好吃的呢? “小奴……小奴哪能抓|住它呀!” 梁王笑着向他点点头。 “那就射了来——”皇后拉起长声。 梁王见母后已经知道自己到了,手一挥,大鹰飞离他的身边,向主位的皇后飞去。 “我来了——我来了——”刘武压着嗓子,手上在不停地左右指引,那大鹰便在皇后案前左右飞翔,真的刮起了一阵阵风声。 “皇后,”梁王还在压着嗓子道,“活扇子更好、更听话,往东——往西——往……”他的声音有些撕裂。 皇后的脸上、心上早已没了怒气,只剩下强忍的笑容,她大声道:“好了!又是手舞足蹈、又是声嘶力竭的,别卖乖了,消停下来吧!” 梁王哈哈大笑着清了清嗓子,手一挥,大鹰飞离主位,落在内侍已为它准备好的美餐之上。 君萍叹了口气,自己的劝说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人家母子一见面便笑逐颜开了。 “母后——”刘武大步来到皇后案前,见皇后的杯中仍有酒,便点了几滴,自己又斟上一杯,“儿臣祝母后千秋无极。” 皇后无奈地随他喝了一口,但是并没有妨碍她对儿子的识察:“你的脚步声轻了一些,人一定是又黑又瘦了……” “没有,”刘武笑着坐到母亲下首,“您的儿子我一直英俊潇洒,天下无人能敌。” 皇后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唉,你这样天天东奔西跑,皆是因为不安心,必须找一个人了……” “母后可是答应过我的,我的王后自己选。” “自己选?一直任由你的结果就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毫无结果……所以,我决定,以后便按照原本的作法来,由我为我英俊的儿子挑选一位相配的女郎,无论他本人同不同意,年底直接成婚。” “母后——”梁王见皇后此时脸上露出的坚决不像是在开玩笑,当即惊呼,“母后,请您收回成命啊,儿臣宁愿受罚……”说着,他凑近皇后,咬着牙道,“母后,儿臣这就把那坏鹰的毛拔光,给您做把扇子!” 皇后好不容易绷紧的面容瞬间崩塌,一脸的哭笑不得:“你呀!” 那小鹰是刘武的宝贝,他怎么舍得,而既使他舍得,自己又怎么舍得让他舍得。 “武儿,”皇后不禁叹道,“你向母后说句实话,为什么不想成亲呢?温柔的不行,刚武的也不行,这前前后后多少人都被你吓跑了,孙氏女这一次你更是见都不见一面就把人家撞昏了,你这是撞她还是撞母后呢?” “呵呵,母后,我既不是撞她也不是撞您,我是在——撞运气。”刘武的语气正常了一些。 “嗯?” “其实,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我,我会对什么样的人心动,只是想,碰碰运气吧,到时候再说……不过,”刘武有些扬扬自得,“这一次出门惊险又刺激,倒让我生出一种感觉……” “噢?” 梁王斟满玉杯,擎在手里,站起身:“我的王后,那将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 皇后虽然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到他俊逸自若的身影。 “她,”梁王举起杯,“要像雄鹰一样,面对苍山瀚海,能与我并肩探险,面对一切艰难,能与我携手穿过雷电风雨,傲然而立在云端之上——但是,当她面对着我,她心爱的我……” 内侍不小心笑出了声,君萍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连忙退到一旁,君萍却低着头紧抿住笑意。 梁王并不介意,回到皇后身旁,嬉笑地道:“当她面对着我,要像小羊一样,乖巧地把它的柔情送到我的手心,贴心地温暖我男子汉的胸膛。” 听到最后,皇后对他的描述已不是最初只觉得好笑了,虽然平时听惯了他的玩笑,现在终于得到了他正面给出的一个理由,但是如此怪诞奇异的回答,让她这位母亲,更有一种怕自己孩子不正常的担心。 她试图对他半真半假的说辞讲讲道理:“儿啊,但凡顽强又刚硬的人,怎么可能温顺……你是认真的,还是仅仅在应付母后?” 第五十三章 礼物 皇后试图对梁王半真半假的说辞讲讲道理:“儿啊,但凡顽强又刚硬的人,怎么可能温顺……你是认真的,还是仅仅在应付母后?” 听到皇后连“儿啊”这样的称呼都用上了,刘武忍不住呵呵地笑出了声,但面对母后真挚的提问他还是收了收嬉闹之态,柔和地回道:“母后,其实您所说的是性情,儿臣认为并不重要,儿臣只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交与相知最重要的是志趣,只要志趣相投,那将是世上最坚固的温柔。” 皇后想了想,竟似有些赞同,但又抚案道:“不过,总要见面方能互相多了解,不是吗?” “见得了面也见不了心,母后,我只知道围猎之时,我们许多人为了共同的目标凝神贯注戮力同心,那种惊心动魄扣人心弦之下才能爆发出真心一二。”提起狩猎,刘武是很有经验的。 “还要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皇后有些负气,“这怎么可能,别忘了,你要找的可是女子啊,世上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小女子存在呢?!” “所以呀,我才要撞运气,让运气帮我寻得心上人,哈哈哈。” “武儿,你知不知道,”皇后叹了叹气,“因为你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一定要在成亲之前先了解,我忍了你父皇多少嘲笑,一次次地为你安排……” “儿臣谢过母后——”梁王长揖,笑脸迎上,“母后,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意,我的事以后您就不必再操心,我自会快快乐乐地寻寻觅觅……嗯,孙子的事呢,您还是寄托在皇兄身上吧,不同的孩子会走不同的路,他是听话的那一个,呵呵。” 皇后怔了怔,无奈地又叹了一声:“武儿,你的身份地位非寻常人可比,想要什么都可以唾手可得,何须如此劳心费力呢?” 梁王随意地微微一笑:“母后,我的地位非比寻常,而我的所求又岂是寻常,不对等地付出一些真心怎么能行呢?” 皇后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再说话,不知是被气得怔了还是被说服了,面色深沉而凝重。 梁王朗笑一声:“不是大事——” 吃得正欢的小鹰一听,马上抖擞地看向梁王这边,见梁王没有再下指示,又低下头继续大快朵颐。 “母后,”梁王柔声道,“等我找到一只长着鹰翅的小羊,一定带她来见您。” 皇后没有再回应他,却忽然坐直身背,让自己面向得远了一些:“姚安——” “老奴在。” “你天天在梁王的身边,怎么不知道劝说一下呢?” 姚安被惊了一下,刘武偷偷地笑着,这是管不了老虎就来管猴子了。 “回禀皇后,梁王殿下并非只有玩心,他一向甚是懂事,对至亲之人关心又体贴,”姚安稳稳当当地道,“刚刚殿下还因为太子殿下碎了一只瓷瓶而替兄长心疼呢,老奴正想着可以去找一找有没有一模一样的,替梁王殿下送给太子。” 刘武惊讶地看向他,想问一问,真的确定自己刚才说皇兄一定心疼坏了的时候不是幸灾乐祸? 皇后却缓缓点了点头:“启儿一向俭朴,你就用心帮忙寻找一下吧。” “诺……”姚安将手中托盘向上擎起,“梁王殿下也为皇后准备了礼物呢。” 没有等君萍动作,刘武已大步上前拿到皇后的案上:“母后,这可是一件稀奇的东西——” 蒙在上面的锦布被掀开。 刘武的礼物从来都有新意,这一次是用代国的鳌花鱼皮制成的双歧履。 他一边帮着母后试穿,一边柔声讲着它如何如何舒适又透气,如何如何不怕冷热不怕打湿…… 皇后安享着他的服侍,脸上温暖而感动…… 此时,仍有队伍还在路上。 李妟一行从代都出发一路行来,因为有将兵护送,沿途各郡县都积极帮忙安排,让这千余里的漫漫长路顺畅了不少。 不过,最颠簸的天险之地——风陵渡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代国接壤河东郡,而河东郡则以黄河为界,与大汉都城所在的内史郡分列河岸东西两侧,风陵渡便是黄河上最大的渡口,而且,其南部还连系着河南郡,地处三郡交界,交通四通八达,让它自然成为战时的兵家必争之地。 现在天下一统,这里便成了南北往来的交通要道,很多谋生的百姓就吹起了羊皮筏子,载着不同的物品穿梭其上。 这给久居北境的人带来了一种惊奇。 一开始众人还在为黄河的壮阔和繁忙而感叹,也期待着感受一番漂渡的滋味。 而真正坐上了船,尽管他们乘坐的是比羊皮筏子安稳得多的豪华官船,却在滔滔激流中起伏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人祈求:“快到岸边吧,否则黄胆就要吐出来了……” 重症在身的李妟反而还好,竟然和那些训练的男子一样,没有过度的反应,玉华和青眉仍然担心地询问她,她只说,可能是因为体内的绞力一直都在这么颠荡,所以外界的冲击好像没有多大的影响。 婢子们听了,很是难过。 其实在出发后的三日,他们便和上官恂的下属相遇了,只是服用了他送来的辟毒丹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因为上官恂叮嘱过不必张扬,李妟几人也没有说明这是谁送来的什么丹药,而列家的医者来诊治了几次,并没有判断出这到底是内伤还是内毒,只得出受损过重尚未治愈的结论。 玉华和青眉不禁大失所望,这所谓的传说中的神药也不过如此。 因此,一行人只能一路向着帝都的方向继续行进,但这求医的希望却更加渺茫…… 过了黄河到处可以看到茂盛的林木,在微风中反射着明亮亮的阳光,好象所有的风沙全被截阻在了黄河的那一侧。 又行了两三日,已离大汉的中心——长安城不远了,车队缓行在夕阳下,最终停在了一处林边旷地。 李妟的车内,青眉睁开眼,伸展了一下手臂,感受到放置在车厢中间的冰盘还有丝丝凉气,她不无感慨地道:“少主人,这一路上护卫们竟然安排得如此细心,样样事情都想到了呢。” 第五十四章 一片晴天(1) 李妟的车内,青眉睁开眼,伸展了一下手臂,感受到放置在车厢中间的冰盘还有丝丝凉气,她不无感慨地道:“少主人,这一路上护卫们竟然安排得如此细心,样样事情都想到了呢。” 玉华也在车停的时候转醒过来。 难熬的漫漫长途,总让人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不过,她每次醒来的时候看到李妟却多是清醒的,而且她的一双手总是在袖中不断地动作。 这是因为廖医工长曾经提过这么一句,说是按|压手上的穴位可以促进脏腑经络的疏通。 李妟表面看似镇静,其实内心一定非常焦急,毕竟没有人不想活下去,也许她已经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办法可以医治自己的病症了,所以竟对这么一个不知有没有用的消息如获至宝。 自从出发以来,她就拿着几块薄石片,没日没夜地在自己的手上不停地又按又磨,而且下手极重,有的时候甚至会破了皮出了血,弄得一双小女孩儿的手上到处都是茧子和伤痕。 知道她这是为了治病,所以她们两个婢子就算时时不忍,也无法开口劝说什么。 此时见她的额上又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疼痛冒出了层层汗珠,青眉伸手为她擦了擦。 李妟有些虚弱地笑笑。 青眉也裂开嘴,露出哭和笑的混合表情。 玉华在一边拿起扇子,将冰盘的凉气向她扇了扇。 这冰盘并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消耗的珍稀之物,更何况这还是在供给困难的旅途之中。 虽然一直以来都是何管家上前嘘寒问暖,又送来这些一应用品,但是两个婢子知道自己家中所备,而且进进出出地也听到看到,明白是自家受到了列家周道又细致的照顾。 青眉以为李妟不清楚,便常常说些暗示的话,把得到富有又温雅的公子的帮助,当作安慰李妟的一种方式。 也许,这是此行中唯一可以让人感到安慰的事了。 而玉华记得李烺的吩咐,只不过不用她过多担心,因为这位列公子有礼有节,从未直接表示关心,甚至很少露面,一路上,李妟和他只是远远的见过几次,两人连说话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而且,玉华更清楚的是,就算他们能够近一步接触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因为李妟现在的伤口已经不用包扎,凹凸不平的疤痕只会让见到它的人触目惊心,想必既使没有礼教约束,李妟也一定会带上纱帽,不敢让任何人见到,尤其是这位如此俊美的列公子。 其实作为一直贴身服侍李妟的人,现在这样冷酷地想,玉华的心情还是非常复杂的,而不需要特意做些什么阻碍的事,还是让她的心里有一些轻松之感的。 而李妟当然感受到这一路上非比寻常的照顾,不仅如此,她还想过为什么会和赵大人的车队一起上路,但是她不认为这是一面之缘下与列中林的交情,更多的可能恐怕是因为他的成长与性情。 因为李妟之前的情报中没有列中林的画像,所以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认出他是谁。 但后来知道他是楚国列家独子,她的脑海中便闪现出许多的信报,不过不是关于他,而是关于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列秦氏还在孕期便痛失了夫君,但却独自强撑起列家酒铺,这一撑持便是近二十年。 更为传奇的是,这个女人眼光独到,懂经营善管理更谙制酒,竟将列家酒肆从楚国一地扩张至汉内各诸侯国,甚至远销匈奴和外藩。 一个女子能如此生存,当拥有多么高深的智慧与才能,而她能选择如此生存,当拥有多么强大的坚韧与刚烈。 再观列中林,这些年他从未涉足家族事,一直被她保护在生意之外,原以为这样被宠溺的少年只会是个纨绔子弟,但是,没想到他毫无骄奢之态,待人接物尽显优雅而悠然的处世之风。 如此的性情与气质,培养者仅仅依靠悉心的照顾是不可能塑形的,更多的当是言传身教。 这样一位母亲…… 马车外面渐渐传来喧闹的声音。 青眉探出头听了听,又转回来试探地向李妟问道:“少主人,大家好像发现这片林子里有一个湖,您想去看看吗?” “好啊……”在车厢里闷了许久,她们都需要活动活动。 玉华也没有出言阻拦,取了纱帽,为她装扮停当。 下了车,李妟深吸一口气,自然的空气中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果然带来一些神清气爽。 有些兵士和仆从已经汲了水回来,主仆三人顺着他们的方向缓步进入林中,并没有走出多远,便来到了湖边。 李妟展目望去,果然是一大|片清澈的、碧绿的湖水,微风下摆起层层涟漪,摇曳在眼中,荡漾在心底,让整个人飘然欲醉。 岸边都是车队中的人,难得近了帝都,难得有这一刻地放松,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戏水欢笑…… 攒动中,独有一个锦衣之人风姿卓然,屹立眺望,似心怀出尘之思游离在外,却又好像与这天然姿色已融在一起,成为美不胜收的景致中最点睛的一笔。 李妟凝视着那个身影,一下子有些恍惚。 曾经也有一个人,总是纤尘不染一般在风中眺望,等待着自己的出现。 他笑意盈盈,目光温柔,却带着淡淡的忧伤,带着无尽的苍凉。 那静立的身影仿佛毫无波澜,但隐藏在其内的却是最浓烈的深情…… 既已见面,本来应该上前表示一番谢意,但是李妟此时的心情却宁愿失礼,正待转身离开…… 列中林已看到了她们主仆三人,眸中没有了别的神情,只是和煦一片。 他微笑着,向她们这边走来。 “李女郎,”列中林带着恰当的礼貌微微施礼,“初出车厢,可觉得还适应?” 李妟回礼:“是啊,天气不错,黄昏时分也没有那么酷热了。”这些只是随意的寒暄,李妟又向他郑重地道,“我们萍水相逢,列公子一路上如此照顾,小女感铭在心。” 被她这么当面直接道谢,列中林竟有些害羞,脸上淡淡地泛起一层红晕:“李女郎不必挂怀,有缘能同行,我也只是举手之劳……嗯,”他顿了顿,又略有些感慨地道,“……而且,我对李中尉十分敬重,李女郎身负伤痛仍不失将门风骨,也让在下敬重。” 第五十五章 一片晴天(2) 被她这么当面直接道谢,列中林竟有些害羞,脸上淡淡地泛起一层红晕:“李女郎不必挂怀,有缘能同行,我也只是举手之劳……嗯,”他顿了顿,又略有些感慨地道,“……而且,我对李中尉十分敬重,李女郎身负伤痛仍不失将门风骨,也让在下敬重。” “列公子言重了……”李妟轻缓地道。 尽管李妟的态度非常诚恳,但仍是客套的话,列中林微微笑着,声音有些犹豫:“可能……李女郎认为我出身商贾,不会真的有那么多深刻的感触,所言也仅是虚饰之词吧。” 初见之时,自己在众人间圆滑周旋,也的确会让人产生如此误会。 李妟怔了一下:“不是这样的,”她温言道,“楚国列家的传奇早有所闻……当至亲至重之人离去,一家人能从毁灭与绝望中振作并开创出一番名业,这种非寻常人可有的能力与韧力,何人不会为之赞叹呢?!” 感受到她话语中的真挚,列中林感激地看了看她,又解释道:“当时……我只是个不懂事的襁褓婴儿,其实家中一直是母亲在苦苦操持。” “令堂当是女中英杰……辉煌的背后一定皆是常人不可能经历的艰辛……” 列中林轻轻叹息一声:“母亲在她最灿烂的年华遭逢人生绝境,从此为了我,更为了父亲……在悲伤中学会了永不放弃的坚强。” 李妟心头一震,“永不放弃的坚强”,一时之间,她的悲伤与凄楚几乎一涌而发,难以抑制。 再看向这位几乎陌生的人,仅寥寥数语,却让她觉得仿佛遇到了相识多年的至交故友。 “安享着母亲的成果,我倒不必学什么坚强,只是……”列中林的声音轻柔无比,透出一种无尽的感伤,“小的时候看到母亲在笑,总以为她是开心的,但是长大后慢慢知道,她是永远不会开心的,永远不会真正地笑一次……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只是不想放弃……让母亲能找回真正的笑容。” “一定可以的,”李妟看向他,“至少有你在她的身边,体察她的痛苦,安慰她的心伤,让她未来的时光里充满温暖……” 列中林温和地浅浅一笑,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可能代替父亲在母亲心中的位置,父亲,是母亲的刻骨之痛……我们从不能提起……” “也许,恰恰相反……”李妟的声音有些哀婉,“轻揉伤口会缓解疼痛,心中之伤也可能因抚|慰而缓释……共同追忆,共同怀念,共同去完成他未竞的心愿,哀痛的人便不会觉得至爱之人已被世间遗忘,不会觉得心中只有悲凉与绝望,只会感到他的意志、他的感情仍在跳动,永远不会消逝,永远美好地留存于人世间。” 列中林看着她有些愣住了。 李妟把目光转向湖面,低声道:“这一次家中遇到危难,家人们一开始都不敢提起,但是当父母亲共同面对,共同想办法去解决的时候,我和妹妹都振奋而感动,也在不知不觉间想了许多……也许,经过苦难的人就会这般多思多虑吧。” 列中林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眼中更有一些深?得无法说清的东西……但他慢慢地压抑下来,半晌,他微笑着道:“本想安慰你,没想到你却帮了我一个大忙……” 李妟不明所以地看看他。 虽然看不清她在轻纱下的双眼,却感到那眸中的清灵之气,列中林的声音更加柔和:“家母的寿诞即到,要谢谢你让我有了灵感,想到了送给母亲什么礼物。” “祝令堂福寿千秋……”之后,李妟又轻声补充道,“如果能帮上公子的忙,我会安心一些。” 列中林笑了笑,觉得他们之间已不必再说客气,另想了一个新的话题,笑意更深地道:“对了,你真的……喜欢最聪明的鱼?” 李妟没想到他还记得这样一句随意的话,微微一笑。 那日的情况又浮现在两人眼前…… “少主人,”玉华上前一步,轻声道,“现在有些起风了,是否要回到车里了呢?” “少主人,”这时列家的老仆也从远处赶来,“少主人,带队的几匹马突然无法进食,请您去查看一下吧。” 列中林看看他,又转回身看向李妟,依然温和地笑笑:“现在路途中多有不便,改日我再正式谢你……”他又微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湖水,“嗯……今日,我先送你……一片晴天,接下来的路程一定都是好天气。” “少主人……”老仆又唤了一声。 列中林又看了看李妟,缓缓道:“告辞。” “告辞。” 李妟目送着他的离去。 尽管之后不会再见,但希望这位多愁善感又心思细腻的翩翩少年郎无论如何经营自己的人生,都能似画卷中的仙士一般远离凡俗…… 玉华的眸光微微闪动。 如果两个人再继续接触下去,也许只能想办法让列公子看到少主人的脸了…… 果然一路顺遂,列中林似未卜先知一般,次日过了正午,一行人终于看到了长安城。 气势雄伟的城墙望不到尽头,据说全长有六十五里,四面共开列了十二个城门,而他们所来到的是位于东北角上的洛城门。 远远眺望,城墙虽高却掩不住城内巍峨的宫阙与重楼,那些错落舒展的华盖屋顶鳞次节比,可想而之,城门之内应是多么繁华的帝都景貌。 过了城门,护卫将兵自然去交接公务,列家一行由家人接回了城内的宅邸庄园,而李妟等人则选择了一间客舍。 玉华有些忧虑地问道:“少主人,这间客舍是不是贵了一些?” 青眉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列公子想要将自己在京中的宅子借给我们,其实……也挺好。”她看着李妟。 李妟未语,玉华却看了青眉一眼:“那是多大的情份呀,这要让少主人怎么偿还?” “这一路上相助的情份还少吗……”青眉嘟囔着,“是你嫌这儿贵的。” “那……我的意思是,可以找一间便宜点儿的客栈……” “咳!”何管家咳了一声,因为是少主人的贴身侍婢,也不好多说什么。 “何阿伯——”李妟停下脚步。 “老奴在。” “我们先暂且住下,如果钱帛不够,就把奴婢中最闹的人卖了吧。” 青眉一听吓得直眨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李妟;而玉华闪动着双眼,心中惊跳。 “诺。”何管家配合地应了一声。 第五十六章 牡丹溪(1) 安顿下来之后,李妟正想派人打听帝都的医者和医馆,列中林的一个小奴便送来一份竹简。 李妟展开一看,正是一份医者薄,上面列着十几位医者的姓名、主治之症、医馆的位置以及与当前客舍之间的距离。 “李女郎,”小奴禀报,“这上面的医者颇具盛名,大多只在馆内行医,所以只能上门求诊,嗯……我家少主人也有些旧疾,想请问李女郎何时寻医,愿一同前往。” “少主人……”玉华轻唤一声,刚想劝阻…… “多谢你家公子,”李妟已开口道,“这份医者薄非常珍贵,我即可按需寻找,不过不再适宜打扰列公子,就不必同往了,请你转达,列公子的心意小女拜领。” “诺。”小奴见她如此干脆果断,便没有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玉华暗暗松了一口气。 青眉看到这医者薄甚为惊喜,知道它大有可用:“一定要先去找最好的医者。”她坚定地道。 “可是,”玉华扫到名册上有位医者的诊费竟标着十金,“少主人的病症拖延不得,应该从最近的医馆开始才好。” “正是拖延不得,才不能一家一家地试呀。”青眉反驳着。 何管家看了看李妟,这种事情其实并无章法可言,虽然少主人年纪小,但是毕竟是主人家,而且这关系到她自身的病况,还是需要她自己拿定主意。 “玉华——” “少主人——” “去请位店仆来问话。”李妟吩咐道。 “诺。”玉华领命,知道这是要向本地人询问消息,这样的事正好交给了自己,心里不由暗暗高兴。 何管家愣了一下,这种跑腿的活儿不应派个小奴去吗,怎么会让这贴身婢子亲自前去,是怕小奴办不好吗…… 玉华来到客舍的居中大堂,扫视着迎来送往的店仆,见一个机伶的小仆看向自己,她向他点了点头,然后找了找大堂后门,推门而出。 小仆跟了过去。 直接推开门没有看见人,去见眼前的地上放着一串铢钱。 小仆赶紧拾了起来。 “嗯。”玉华压了一下嗓子,从门后站出来。 小仆吓了一跳。 玉华压低声音道:“不该看见的我不会看见,只要你说了应该说的话……” 小仆明白,忙凑上前。 “我家主人重病,远一些的地方已经去不了了,只能在近处找个价格公道的医馆,请推荐一二……” 小仆转了转眼珠:“请问贵主所患何疾……” 玉华向他靠近,声音越来越低,近于耳语…… 何总管看了看门口,玉华还没有回来。 “何阿伯,”李妟平和地道,“一会儿店仆所言是不是由心而荐,我们初来乍道的,也无法识判,阿伯广有见识,还请您查问一二。” “诺,”何管家明白,这是少主人担心店仆与医者可能有私下收受之事,推荐了庸医,而真正有本领的医者却不提,“少主人放心,老奴不会听他一人之言,会再多询问几人。” “其实也不必,我这是疑难杂症,只要能问出最能医治怪病的怪医即可。” 何管家怔了怔,不由叹了一声,也的确如此。 他又看了看门外,玉华去的时间有些过久了…… “少主人——”玉华终于来报。 青眉扶着李妟进了屏风那一边的内居室。 玉华一进门,也没有向谁禀报,只直接道:“店家都在忙,才找到一位店仆过来。” 何管家看着玉华的神情,心中一动。 随即刚才那位小仆进了门来:“客官们好……小的名唤小伍,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何管家端详了小仆片刻,问道:“我家主人患病,不知京中有哪位名医圣手可推荐一二?” “噢,客官若是问京中名医和医馆,那可多了,不过,小的听人说起的医者中,却属兰宏街的张氏医馆最有名,坐堂的张神医一直是远近弛名啊。” 何管家看着他,平静地问道:“你收了他多少钱帛呢?” 小仆的笑脸一下子僵了,随即又勉强推开更深的笑容:“客官这是说的哪里话,怎么可能呢,客官怕是从远处来,受了不少骗吧……” 何管家没有理会他的话,仍平静地道:“这么有名的医者,我若向他人求证,一定会和你说的一样了?” “这……”小仆变了变脸色,“每个人认识的医者都不一样,怎么……怎么敢保同一见识呢。” 何管家冷笑一声:“可是,你不问问我家主人身患何疾就敢直接推荐医者,见识果真不浅哪。” 小仆还没有急着反应,一旁的玉华却心下一惊,她不禁有些懊恼,少主人的病情刚才这小仆已经全都听自己说了一遍,现在竟忘了假装不知道…… 不过,看这小仆可能应付这样的事已经非常娴熟,并没有看向自己。 她稳了稳心神。 “客官,”小仆一脸委屈,“其实总有人问小的这类求医之事,可是,所荐医者若治好了病,小的听不到一声谢,而一旦所荐者未能对症治愈,轻的是对小的一顿骂,严重的时候还会有客官打上小的……小的也是怕了,所以举荐之人是最温平的良医,能否治愈与否,小的并不知,但至少不会伤了客官。” 何管家垂下眼帘,知道这番话中可能有些实情,不过还需要想办法让他实话说出自己想知道的事,等了片刻,见李妟在内室并没有任何指示,便又向小仆道:“其实此事也好办,只要让你与病患同症,以你在京中的熟识关系,自会去找最适当的医者,那时我们便跟着前往便是。” “啊?客官饶了小的吧!”小仆惊呼,“这本是份外之事,小的何来必须担此重责啊?” “既是份外之事,让你有一份份外收益就是了。” “不必不必,”小仆马上转了话题,“客官您别再吓唬小的了,您想寻问哪类医者,小的一定如实相告!” 何管家点了点头:“京中可有对疑难杂症最有办法的名医?” 小仆一下子犹豫了,但看着何管家的脸色严厉了一些,忙道:“这个……小的是真不敢说了。” “但说无妨。” “是这样,这一位医者,客官可以随意打听,他的神妙医术在京中是无人不知呀,但是,他的……奇怪,也无人不知。” “噢?如何奇怪?” “是……是这样,在他手下的病人只有……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治愈,要么……没了……” “嗯?如果在他那里没有治愈,可以转去其他地方医治呀。” “是呀,怪就怪在这儿了……他不允许自己的病人再去找别的医者诊治,这是事先签了生死状的。” “生死状?治病还要签生死状?” “正是呢,这位文神医深居在骊山的牡丹溪,收治病人是要先收诊金,签下生死状,此后,病患要么痊愈走出骊山,要么……一定会在他的馆中病故,但这已经与他毫无干系了。” 何管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仆是不是在暗示,这位医者为了表示自己治不好的病天下无人再能医治,于是会把不治病患……杀死? 如此,在他那里没有治愈,岂不再也没有机会了?! 正犹豫间,从内室传来李妟的声音:“何阿伯,做好准备,未时出发去牡丹溪。” 何管家深皱着眉头应下:“诺。” 玉华在一旁也极其忧虑,因为她记得,正是一位文姓医者诊费十金,这样一来,她必须想想办法才行…… 第五十七章 牡丹溪(2) 梁王府邸,刘武一身劲装归来,进了富丽堂皇的寝居。 “启禀殿下,”姚安躬身相迎,“雷镔已经到达京都,将一应物证放在大理寺之后,便会即刻来府中报告。” 刘武进了屏风内,姚安继续道:“原来他将靳亭的尸体也一并带回了京,所以慢了几日。” “难道他觉得尸身还有未验明之证?”展肃问道。 “也许正是因为毫无可疑证……”梁王换了便服走了出来。 姚安又奉上托盘:“殿下,另外,列郎君有信。” “噢,什么内容?” 姚安将托盘交于身后的小内侍,拿起竹简,展开浏览了一番:“回殿下,列郎君也已经来到京城,因家中俗事需要赶回楚国,便不来打扰殿下了,送酒致礼……此外,”姚安又看了看随简附上的一片锦绢,“上一次殿下狩猎时提到炎夏如何为鹰降热,这是他寻得的一副喷用药剂的方子。” “噢?这种结交的方式倒很别致,”刘武拿过姚安手中的药方看了看,“不急不躁,不求财不求庇护,进退有度,有礼有节,如此用心又有格调的人……恐怕他并不是想进入梁园,那就先当作一个朋友吧。”他看向展肃。 因为接近梁王的人,展肃等侍卫都会用不同的方法对其进行考察,如果是朋友级别,则需要更慎重地对待。 “诺。” 说话间,雷镔已到。 梁王步入东厅的主位。 “参见梁王殿下。” 梁王看向他:“我们又见面了?” “是,太子命属下听从殿下差遣。” 雷镔的承认与殿下称呼的更换,已经表明之前的洞察。 “聪明、稳重、果断,好……”刘武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又问道,“靳亭一事查得如何?” “回禀殿下,属下与上官大人经过多番查验,未见靳亭的自缢有任何伪装痕迹,唯有一处异常——在他的舌下压着一小片衣衫布帛,上面是一朵小小的用白丝绣的牡丹花。” 一朵牡丹花? 雷镔没有对靳亭之死做出他杀的猜测,足见现有的证据并无此可疑。 难道靳亭真的是自杀?还是对手做得缜密之极,连身俱多年办案经验的雷镔和上官恂都能瞒得过? 而一朵牡丹花又是什么意思呢? “你们查到了什么?” “属下等查问了靳氏,但是她神智恍惚,有些疯疯颠颠的,已无法正常回答问题;属下等还翻查了靳家所有与牡丹花有关的事物和书简,拷问了所有家仆,但直至赴京……仍一无所获。” 不可能,这么隐秘地出现在这桩异常身亡事件中,无论是靳亭留下,还是他人让靳亭留下,这朵牡丹一定有其用意。 “调动代都的东直班人马,扩大查找范围,包括靳亭结交者的名字、他所到之处的地名、发生的事件、以及传说奇闻……一一深查。” “诺。” “慢!”突然,梁王想到了什么,看向雷镔,“之前曾让你留意李遵诚对此案的关注,后来他可审问过靳亭?” “并没有……”雷镔回忆了一下,道,“李中尉先是翻阅了案件中所有人的口供,然后单独提审了靳家几位管事。” “噢?问了什么事?” “他只是问了他们靳亭生病看过哪些大夫?” “大夫?”刘武有些疑惑,是为自己的女儿而寻医吗?这么简单?靳亭所见医者又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他刻意询问?“靳亭生过重病?” “并没有,其管家说,靳亭身体康健,多次问诊只是寻常养生而已,只有一回稍有不同,是去年他奉旨来京城朝请时访得一位名医,经诊治之后,他的心情特别舒畅,仿佛解决了所有烦恼……” 说到此处,雷镔突然怔住。 “怎么?”梁王从未见过雷镔如此。 “回……殿下,那位京中医者名曰文篱,如果十年前属下掌握的信息还有效,他……他所住之地是——骊山牡丹溪。” 牡丹溪——牡丹! 梁王的神色一沉,难道文篱便是他们要抛出的线索吗? “关于这个人你还知道什么?” 雷镔从惊叹中反应过来,梁王这一点点的探微之思竟胜过他们几日的大肆搜查。 他恭谨地回道:“殿下一定知道十三年前轰动一时的缇萦救父之事,这缇萦之父淳于意便是文篱的师兄。 之前师兄弟两人悬壶济世,施惠百姓,在民间颇受尊敬,但淳于意因为不肯依附权贵,遭人陷害入罪当刑,他的女儿缇萦向陛下面呈冤情,愿代父刑,陛下下令彻查后免其罪,还因此废除了肉刑。 不过,淳于意从此四处云游,隐名行医,在京中的老店极世堂则交由师弟文篱打理。 而文篱一改之前作风,不再随随便便给人治病,不仅诊金昂贵,而且还事先与病患签下生死契约,不允许带病离开牡丹溪。 如此一来,自然有人怀疑,在他那里身故的病人到底是医治无效还是被害而亡,但因他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根本无从查证。 而他并不在意任何外界的评议,似乎正是要向世人表示,他可以将他人生死操控于自己股掌之中而他人却拿他毫无办法。 所以,非必死之症不会求上他的门前,但他也因此名声大噪,神医与煞医之名齐俱一身。” 刘武眸色沉凝,点了点头:“李遵诚查出此人之后,是否告诉了其他人?” “没有……不过,李家女郎赴京治病,近日应该已至京城。” 刘武愣了一下,上官恂已将辟毒丹交给了李家,难道她服用后没有效果还需要医治?这是什么奇怪的病症? 突然,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李妟是否去找了文篱医治?” “这……属下不知,不过可以询问京中东直班士后,再向殿下报告。” “不必,已来不及多次信息往返,”刘武负手而立,“一朵牡丹不能成为证据,不可明拘,只能暗捕,你立刻调集一队东直班人马随我夜探牡丹溪……另外,派两个人寻找李妟下落,阻止其去找文篱,如果,已经到了医馆……令所有人不能打草惊蛇,保证馆内人员安全,听令行动。” “诺。” 骊山位于长安城南,是秦岭山脉的一个分支,山势逶迤,树木葱茏,远远望去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因此而得名。 牡丹溪依傍其峡谷蜿蜒而下,正如其名,溪边到处是野生的牡丹花,此时仍在繁簇地怒放,花瓣随风起舞,扑扑簌簌地落在水面,与潺|潺溪流合奏出了悦耳的天籁之音。 不过,繁花锦盛的原因是没有人胆敢随便采摘,因为极世堂已对外公告过,擅动溪中草木者,将获得终生不离不弃的病痛,足以让其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第五十八章 问诊 车上的人没有心思在意路边的景致,大家都知道,此行已是最后的希望。 可能李妟知道自己一会儿需要应对医者,所以这一路上她没有再按|压双手,而是一直在闭目养神。 越接近溪谷让人心中越慌乱,青眉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少主人……”声音极轻。 李妟微微抬起头,睁开眼睛。 青眉不安地眨动着双眼:“少主人,您真的相信这位文医工吗?他对人会不会很凶?” 李妟看着她似乎想了想,道:“我们尽可能礼貌恭谨一些,这样总是没错的,有机会你也可以告诉他,我们来帝都后第一个便寻到他这里……通常受到他人重视心情自然会好一些。” “嗯嗯,诺。” “你也别太担心了,”玉华安慰道,“少主人毕竟是代国中尉之女,身份如此贵重,他一介医工总会有轻重之分的。”语气中的确有一种轻松之感。 但是青眉却对她的道理持有怀疑,而且经她一说不禁想到,对于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人,这位医工岂不是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下手? 越想越害怕,她不禁拉住了李妟的手,低着头要哭了出来。 李妟拍了拍她。 玉华让自己的脸色黯淡了一些。 极世医堂坐落在牡丹溪上游的一处空阔之地,被堂后林立的山峰半环其中,远远望去,宅院古朴宏雅,在清雾飘渺暗香流|溢之中更显安宁,如果没有生病,而只是来这里静养,定然是一个绝好的去处。 驶近正门,李妟等人下了马车。 右侧的山崖离房舍非常近,让人无法忽略,但更为醒目的是,其上凹刻着两列斗大的字:“丹鼎炼化千里雪,青囊复苏一番春”,逸峭的笔体刀刀见锋。 镌刻在石崖上的字不容易历久磨逝,所以时下有些人便将一些意义深远的经文、画像、诗赋等刻在其上,而此处的两句话似乎彰显了主人深刻的心思和情绪。 一位奴仆上前来引领客人,何管家递上名帖。 众人进入正堂,果然是医药之家,屋内散发着淡淡的药香,里面的陈设不仅更显谨质考究,而且,东西墙面上也刻满了似是医训和家训的长文。 一个穿着护袖短裾的奴仆从后面走进来,恭敬地一施礼:“请问,哪一位是病患?” 青眉将其引至李妟面前。 “女公子有礼……若能行动,可否移步诊室?” “好。”李妟点了点头。 “少主人——”众人纷纷看向她。 她回身道:“这里是医馆,你们放心……青眉随我一起进去吧。” 随即,两人便在奴仆带领下来到诊室。 当小奴推开门,李妟随手将衣襟向后一甩,迈步而入。 室中央是一张宽大的几案,两个奴仆静侍左右,主位上坐着一位清瘦的老者,手执书简,整个脸庞平和中略有些严肃,而垂至胸前的灰色胡须则呈现出飘然的姿态,看起来并没有传说中的任何怪异,倒像是一位在深山修炼的闲逸仙人。 看到李妟等人进来,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放下书简。 领路的奴仆请李妟坐在老者对面。 李妟微微施礼坐下,取了纱帽交给一旁的青眉。 老者的目光凝聚在李妟的脸上。 青眉抿了抿嘴唇,鼓足勇气,轻声道:“文医工,我家少主人从代国慕名而来,一到帝都就到您这儿来问诊了。” 文篱的眉头微微动了动。 “在外面等候吧。”李妟轻声吩咐了一句,青眉默默退出门去。 奴仆摆好脉枕,李妟自然地把手腕放在上面,手掌微张。 文篱仍没有说话,搭上三指。 此时一般医者会闭上双目,以让触感更加专注,但文篱的目光却全神贯注。 半晌,文篱抬起手,好像诊毕,奴仆递上巾帕,但他没有接下,示意李妟换上另一只手,奴仆有眼力地帮忙移了一下脉枕。 手指又在腕脉上探了良久,室内悄然无声。 忽然,李妟只感到医工的手指一沉,旋即消失,还未来得及收回手臂,一根银针扎在了李妟的腕处。 李妟只觉得胸中好像突然被一只船桨翻旋着搅动了一下,她拼命压了下来。 但接着,第二针,第三针,文篱又连下两针落在她手上不同的位置。 “什么感觉?”文篱的声音非常沉稳,而且不算过于冰冷。 “想……吐……”李妟有些吃力地抵着胸口的不适,刚侧转过身,“扑……”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几个奴仆见了没有丝毫惊慌,有的向李妟递来绢帕,有的拿着抹布有条不紊地擦拭起来。 “少主人!”青眉已经推门而入。 李妟摆摆手,接过绢帕擦了擦嘴唇。 文篱似无视一般,向身边奴仆抬起手展开五指。 “诺。”奴仆领命,转身向李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李妟在青眉的搀扶下,随着奴仆出了诊室。 “少主人!”玉华、何管家和其他仆从一起围了上来。 “我没事……” 婢子们将她安顿在席中。 只听身后的馆内仆道:“诸位,师父已同意诊治女公子,病患需留宿馆内五日,随侍一人,诊费十金,签署免责契约一份。” 众奴仆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 而玉华的眼中更多的却是焦躁。 何管家皱着眉头看向李妟。 “谨遵医工安排……”李妟正在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虚弱地做了简短的回应,再无力气吩咐其他事。 何管家凝重地看着她,犹豫了再三,低沉地吩咐道:“玉华,付诊金。” “少主人……”玉华竟吞吞吐吐地没有动作。 众人看着她,有些奇怪。 “婢子……婢子怕山中不安全,以为只会付定金,所以……所以,未带在身上……仍,仍存在客舍……” 这是什么话! 何管家怒目瞪着她,明明知道来看病,明明知道这里诊金昂贵,怎么能这么办事!这种婢子怎么会被赋予重任! 青眉也疑惑地看着玉华,只觉得她有些越来越让人搞不懂,自己保管的药材那么多的盒子也都带了来,她的诊金怎么可能不随身携带?! 医馆奴仆可能见怪不怪,平静地道:“明日辰时师父会开始诊治,可在此之前准备妥当……”又看向李妟,“签约之前,女公子尽可考虑清楚,签约之后,是无法反悔的。” 原来他以为这是病人家在合演的一出戏,这番言辞透出一种冷傲之态。 “青眉同我留下,玉华随何阿伯回去取诊金,明日再送来。”李妟吩咐道。 “诺。” “诺……” 玉华内疚地垂下头,但谁也不知道她的内心有多么欢快,独自回客舍,便可以随意出门寻找医馆谈些买卖了…… 众人离开后,主仆二人被带到医馆后院,这里设置着一间间连排的病舍,每间房子比寻常居室小一些,但布置得非常精心,看起来雅致且舒适,只是房门都敞开着,一个人都没有。 恰逢此时薄薄的夜幕徐徐降临,青眉不由感到毛骨悚然。 选了一间进了内室,青眉战战兢兢地服侍好李妟,门都不敢出便钻入被子,也许是一路疲惫又紧张,不多久便传来她熟睡的声音。 李妟悄悄起了身,握了握拳,手上的力气明显比之前多了一些。 走到青眉的榻边,她毫无声息的把拇指贴近青眉的颈后,用力一按,青眉似乎睡得更沉了。 李妟并不担心青眉的安全,明日的情况不定,青眉是唯一可以作为契约的证人,她会被保护得很好,而自己……是否能走出医馆,只在今夜一役了。 第五十九章 摊牌(1) 月朗风稀,没有任何声音。 偌大的院落空荡荡的,日间的奴仆,夜晚应有的巡视者,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李妟没有刻意地放轻脚步,她从容的走进白天来过的诊室。 屋内的陈设还是之前的样子,甚至几案上的竹简和用具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她走到几案前,将上面的竹简一一翻动着查看了一遍,最后拿起其中最重的一卷,缓缓展开,借着明亮的月光细细浏览起来。 突然,诊室右边的墙壁“咔”地一声响,竟然动了一下,一条缝隙透出柔和的亮光。 李妟拿着竹简走了过去,轻轻推开这面墙壁,顿时眼前亮了起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夹室,室内摆设也极其简单,一个几案,一张小榻,几架古朴的木柜,而文篱正在点燃案上的蜡烛。 李妟悠然地上前坐下,就像一位预先约好的访客。 文篱放下手中的火镰,看了看她:“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语气与问诊时不同,异常温和,就像在接待一位老友。 “谢谢文医工等我。”李妟客气的道。 文篱看着这个小女子,额上带创,病体殚弱,但一派松柏之姿呈现出非凡的气魄与风度。 他叹了一声:“你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病患。” 李妟带着淡淡的笑意回应:“您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医者。” 文篱又拿出脉枕,李妟抬手放了上去。 两人就像是约好来二次诊脉一般。 这一回,文篱的神色没有那么严肃,也没有再探得那么久。 他抬起手,点了点头:“恢复得不错,毒性已经去了一半,现在只差一副汤药了。” “文医工果然医术高超,”李妟收回手臂,“为了练习武艺,小女对腧穴也曾记识一二,但是文医工今日所下之位,我却从来不知。” 文篱微微笑了笑:“其实,但凡学问,道理都差不多,你只要寻得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便会技高一筹。”文篱一脸温和地看着她,“修习武艺者相互比斗,其实不就是一直在找他人的漏洞吗?” “嗯,正是这样……那么,毒理也是如此吧?” “当然,比如辟毒丹,这百年神药能解天下百毒,但是,它也有相生相克而不能庇护的脏器,只要找到这个位置,再制上一味专门针对的毒,即能破了它的百年神奇。” “嗯,其实,多位医者诊治之后都无法识得此症,我心里便清楚,此毒一定非自然生成,而是专为对抗辟毒丹所制,而制毒者也一定是集医术与毒术于一身的绝世奇才。” “哪里,惭愧啊,因为时间仓促,而辟毒丹也着实厉害,又要做到无色无味,我费尽心血,此毒还是有些瑕疵,你应该感觉到,它是在一点一点冲击中精之腑,不能当场气绝,只会剧痛而亡……所以,我就给它起了‘碎龙散’这个名字,应该是比较贴切的。” 李妟笑了一声:“文医工文采斐然,又如此有雅兴,实是难得……没错,一次次剧痛让我的心跳几经骤停,每次我都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不过,”李妟笑意加深,“当我发现整盘局中有一位神医,我即知道还是有希望的。” 文篱微微抬了抬下颌看着她,无论是谁面对这样一个毫不谦恭,甚至姿态逼人的晚辈,尤其还是个小女子,都会不由升起一股无名的火气。 不过,只停顿了片刻,文篱敛了敛气息,眉目又变得柔和起来:“你怎么找到我的呢?” 李妟知道他的意思,却淡淡地道:“我既然身患绝症,当然四处寻访世间妙医圣手,来到贵馆门前,岂不十分正常?” 文篱笑着摇摇头:“治病不假,但是能找到我,是因为……靳亭吧?” 见他自己说出关联,李妟的神色倒没有什么改变:“文医工的消息非常灵通啊。” “靳亭案影响恶劣,传播极广,虽然我偏居一隅也略有耳闻……怎么,因为他曾是我的病患,便找上门?还是想无凭无证之下拷问出你们想象的东西?” “文医工心中好像对我们有诸多不满呢……”李妟以宽慰地语气道,“其实想要得到情报的方法很多,我们一般会根据情况选用,比如,这一次,我本人不是亲自来了吗……” 天下无人识得此毒,而识毒之人定是制毒之人。 文篱眸中闪动了一下,点了点头:“身为小女子,你的确不是一般的胆大。” 李妟笑了笑:“既然知道此毒任何他人都无法解,反正结果大不了只是一死,何不到您这儿来碰碰运气。” “不会吧,”文篱缓慢地摇了摇头,“能吃下我这天下独一份的碎龙散,又被三颗辟毒丹续力延喘至今,你的身份可不一般,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 三颗辟毒丹? 李妟心中吃了一惊。 母亲的辟毒丹是在临行时交给自己带在了身上,自己中毒之后,一定是救助的人寻到此药喂给了自己;上官恂的辟毒丹是第二颗;还有第三颗? 廖医工长的汤药均为寻常之方,不可能……那么,自己食用有效的……列家药酒! 列中林说自家药酒中有传家之方,但是,丹怎么可能成为他们家的传家方,就算是巧合,两方相同,但,丹的治药材可遇不可求,就算富可敌国也不可能有能力量产,各国售卖。 除非,只有自己喝的是含有丹的酒。 列中林,为什么这样救自己呢?而救自己又这么默默? 这般用心…… 她无暇多想,又看向文篱。 生老病死无常 想必,今天您初次为我诊脉良久,不是就在盘算着自己暴露的可能?盘算自己的后路了吧 是,原本我宁愿相信,你只是误打误撞而来,只要置之不理,你便必死无疑 但是,那名小婢却不经意地说你直奔我而来,一开始我还怀疑,一个中尉之女能深入此事多深?但是,你一定有一种身份恐怕连你最亲近的家人都不知晓,而这个身份,才让你足以有备而来 你来之前已经锁定我这个目标,但是身边人却并不知(她们不知问题严重程度,竟已舍不得付金,忘金) 你的身份不是家人并不知,并不是公开的 所以我判断,你是有任务而来的暗探 也足以与你谋个交易 如果我告诉他们,你的毒只要解了,因为相生相克的原因,还会从此百毒不侵,我猜,他们更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你了 现在好似我的命越贵对您越有利 文篱眯着眼睛,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你是病患,我是医者,我们只是寻常问诊,若我直接回答无法医治,你又能试出什么呢?”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置之不理便死 第六十章 摊牌(2) 李妟看着文篱胜券在握的样子,没有说什么,而是笑了笑,半晌才道:“文医工,我怎么觉得,现在好像是我的命越金贵对您越有利呢?” 文篱眯着眼睛,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天下已再无辟毒丹,你的病症只要我置之不理,便无力回天,当然你越金贵,我便越安稳了。” “是啊,对于我现在的情况,置我于死地的最简单方法就是置之不理,都不需要医工您出手……可是……在我登门之初,尚未露出迹象表明您已暴露,那时您为什么没有对我——置之不理呢?” 文篱一怔,竟一时语塞。 “文医工,您是神医,又是制毒之人,想必在见到我的第一眼便已经看出我所中何毒,但是您却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诊脉…… “怎么可能呢……您,不是在诊脉,您是在观察我,而观察之下即是痛苦的揣测和艰难的抉择,您一定在想,苦主找上门来,却又未公然拘捕,自己到底暴露到什么程度,如果假装不识能否蒙混过关,但若已被列入嫌疑,又是否还有通过全力施救换取宽赦的机会…… “最后,经过全面判断,您决定赌一赌,所以您没有置之不理,反而在未付任何诊金的情况下为我施了针半解了毒——您是要留下我的命,让我可以在您的掌控之内活着,然后,作为您的筹码。” 文篱面容紧绷地看着她,好似在尽力把眼前这个小女子与如此细致的洞察能力连系在起来,而口中却无意识地道:“我为什么需要筹码?” “为了……”李妟也同样看着他,“……您的家人。” 文篱全身凝住。 李妟的声音悠悠传来:“虽然您暴戾且滥杀的名声在外,好像整个人已经怪异无常,根本不会有任何顾忌,但是对您调查的资料里显示,六年前,您关闭了长安的四个分馆,只保留了山中这一处总堂,恶煞的行径骤然减少,为什么呢?六年前发生了什么呢?”李妟看到文篱在自己的连问中瞳仁发颤,“您一定非常疼爱那个六岁的孙辈吧……” 没有在意文篱更激动的神情,李妟继续道:“我既然这么轻易地得到您的信息,也就知道您已经是贵门的弃子,这一点,您也非常清楚,而今无论敌对双方的哪一方,都不会让您逃脱,想必这个结局您自己早有预见,也能接受…… “所以,此刻您只希望保全您的家人,不过,您背后的组织只要不灭口就已经不错了,根本不可能还指望它为你们与朝廷公然抗争,因此如何让家人在官吏办案时不受牵连,只能靠您自己的力量来博弈了。” 文篱紧|咬着牙关,吃力地转动了一下眼眸:“两方对峙,力量一定可以匹敌,所以我相信你和你背后的势力……” “我们不得不彼此信任。”李妟清晰地道。 “你要保命,而我是唯一可以救你的人。” “只有我需要在您手下保命,所以也是您唯一可以谈条件的人。” 文篱的神情突然变得悲怆,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开口道:“除了我以外,家里一共七口人,上至五十九岁老妻,下至六岁孙儿,”他定定地看向李妟,“无论我生死,你将倾力保全我的家人!” “无论您生死,我倾力保全您的家人!” “一个不能少!” “一个不少!” “好,”文篱咬着牙道,“只要我的家人一个不少,我保证,你必得到解药之方!” 一身神技的世家名医落得这样的下场,不免看着有些可怜,李妟神色沉静,缓缓道:“文医工,您睿智又重情,为何明知道这样的结局,还会与那些人为伍呢?” 文篱看了看她,已经不把她当作小孩子了,低叹道:“有的人有的时候会遇到特殊的事,情绪积满而无法处理,这时候如果有人相帮,当然是要表示感谢的。” 李妟想到医堂崖壁上的两句话,“千里雪”,“一番春”,恐怕就是文篱的积愤与期盼吧。 但是她淡淡地道:“所谓的感谢,就是可以违逆道德与律法,背弃生为人行于世之准则,不计后果地听从他人摆布吗?” “哼,”文篱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年纪尚轻,庇护你的人又有很多,从没有遇到过无处申明的冤屈吧。” “小女接受的教育一直都很简单,坏人是敌人,自己内心的失望与怨恨也是敌人,训练自己去对抗就好。” 文篱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 什么人会教一个小孩子这么艰深的道理,又是什么环境需要这种教育?难怪她会与寻常小女子如此不同。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真的能打败外敌又战胜自己,谁都是圣人了…… 文篱叹了一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只想接下来如何确保两人约定的实现。 而李妟看了他一眼,又微垂下眼帘,道:“文医工既然心中仍有是非对错之分,又力求我们的保全,何不把所知悉数告之,无论生与死,也让身上的重负减轻一些?” 文篱眯起眼睛看向李妟,他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气愤李妟竟然对他施行诱导想让他招供,难道她不知道,如此一来他们全家还可能有活路吗?! 李妟也知道他所想,平静地道:“文医工,有些事您可能还是要现实一些,贵门擅于灭口,不留痕迹的作风您定然清楚——吴国聂家,楚国王家,一夜之间的满门被杀案至今未破,外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你们内部的人应该由此早被警告过了吧……您认为您的忠诚会换来同样高尚的善待吗?” “你想让我自断一路,只能依附于你们?”文篱愤愤地道,“组织的惩治又不是随意施行的,只要我不开口,自然有人会确查明断。” “好……”李妟的语气柔和下来,“这也是您保护家人的另一种方法,我的承诺与此一致并不冲突,您愿意相信,我当然配合……不过,”她扫了一眼书案,“您可以不开口,但这屋内的东西应该由我随意翻查吧?” “请便,”文篱又恢复了一些安然,“我的家人和医馆中的任何物品都没有任何秘密,秘密只在我的心底。” “虽说人心叵测,”李妟缓缓道,“但很多时候却都是有迹可循……”说着,她也并没有起身,只是将先前拿来的竹简缓缓展开。 第六十一章 谈判(1) “虽说人心叵测,”李妟缓缓道,“但很多时候却都是有迹可循……”说着,她也并没有起身,只是将先前拿来的竹简缓缓展开。 文篱没有特别在意她的动作,但是却知道她正在继续刚才没有读完的那一部分。 “靳亭远在边关犯案,您大不了只是一个他与操纵者之间的介绍人,想必这也是您在组织中大抵的作用,所以您的秘密便是您的访客之中有一部分是组织里的人,而要将这类特别之人藏而不露,在医馆中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把他们作为普通的病患,”李妟扫完竹简上的最后一个字,抬起头看向文篱,“这卷记录着病人详情的诊籍不会少了他们的名字。” 文篱没有任何反应,不肯定也不否定。 “您如此泰然,想必是知道如果我按照这些奇奇怪怪的患者名字去查,一定一无所获……不过,文医工您别忘了,我是拿到了靳亭的口供而来,将他来此的日期与这诊籍一比对……”李妟的手指滑向一片竹简,“还好,文医工的诊费如此高昂,让这一日只有一位客人——‘佟越’,这便是靳亭吧,原来您使用了切音换字的方法。” 李妟将手臂收回身前。 “这种方法在暗探中也常常用到,我们一般就是选择一段足够长的熟悉文字充当密码,然后按照一定规律用它改变原字的读音,再以新字代替,这只是寻常的文字注音游戏,非常简单,困难的是这一段密码文字是什么,天下文章何止千万,如果一段一段地去试,恐怕要以年计。” 文篱的眼睑微动了一下,面上飘浮着虚无的笑意:“那便来不及了,你还有时间费尽心思地解密吗?” “解密是必须的,但不一定费尽心思……” 如果眼前之人只是初见时以为的普通小女孩儿,文篱一定会露出慈爱的笑容,甚至就算她是一名普通的官差,文篱也会不屑一顾。 但是,经过刚才一番攸关生死的博弈,可见其思虑缜密,洞察致微,无不让人惊叹。 而此际仍在生死一线之中,她竟能镇定地还去想什么密码,这份定力,这份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心志,怎能不让人震撼。 与这样的人对峙,知道她即将出招,文篱的神情不知不觉间僵硬|起来。 “通常,猜测一位医工可能设置的密码文,一般多会联想到《难经》、《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一类医者必学的名着名篇,”李妟平静地道,“可是我不这么想,过于简单的密码会使秘密不能成之为秘密,我会替文医工想一想,如果发生意外危急,应该把这份秘密名单交给谁,才能让它发挥最大的价值——当然不是组织,不是同行,而只能是家人,拿到它相当于多了一份护身符——所以,您选择的密码文绝非外人知晓,而只能是家人所熟悉又不会忘记的内容。” 文篱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却因用力过猛,脖颈上青筋隐现。 “也许您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把家训正大光明地刻在正堂墙面上,便没有人会想到它还能有那么隐秘的作用……不过,我来此便带着寻秘的目的,所以对文字一类特别留意,刚刚用此文试了试……现在整本加密的诊籍在我眼中已经全是明文了……” 没有理会文篱濒临爆发的情绪,李妟抚上竹简,道:“……只是这几百人当中,哪些是特殊的人呢……嗯,文医工按时间给他们编了号,那么只需要猜测一下文医工藏在心中的号码是什么了……” “噌——” 一丝细小的摩擦声几无可闻地从房顶上传来。 但室内的两人都听到了,也都被惊动了,但旋即的反应二人却迥异。 文篱闭了闭眼睛,不仅暗叹,该来的终会来到。 但是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看到李妟的脸上并不是同伴前来会和的安然,却是未达目的的失望,他几乎瞬间震惊了。 外面已经渐渐响起了打斗之声,却没有任何喊叫,表明双方人马均训练有素。 文篱定定地瞪着李妟,头脑中根本无暇顾及外面的情况,几经回思才颤声问道:“你不是东直班的人?” “抱歉,”李妟诚实地道,“我不是。” “怎么可能?!”文篱不是不相信李妟,而是更相信自己,他看着李妟的手大声道,“我不会认错,你的手上是只有长期训练的东直班士才会留下的茧!” “医工的专长是注重人的体肤,而小女的专长可能是时常会对别人的这类事揣测一二。” 年逾花甲的老者竟然眼中泪珠打转:“你的意思是说,从一开始你就设计了我?刻意做出这些茧,让我相信你是东直班的人,让我相信你带着庞大的势力而来,让我不敢对你下手?!”心中激愤难抑,他突然一顿,眸光变得极其狠厉,“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又如何?!” “无论我是什么人,却仍是唯一可以和您互利的人,”李妟的神情并无波澜,“文医工,虽然我不是你所希望的人,但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仍然有效,答应你的事我会全力做到。” 其实现在的确只需一针就可以结束她的性命,但是文篱却没有动手。 想到外面的东直班士找上自己,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想到这个线索很可能是组织故意放出,想到两边人马都不会在乎自己家人的死活,想到李妟——这个小女子说的没错,的确,只有她为了保命才会和自己互换条件,才会全力完成这个约定…… 至于她有没有能力完成,好像并不重要,因为自己根本已经别无选择。 文篱颓然地瘫坐在席上。 外面的战斗似乎已经到了白热化,只有痛苦死亡之时才能发出的惨烈叫声不绝于耳,而且,越来越近…… “咣当!”诊室的门被踢开。 “文医工,一会儿您不得不吃些苦头……不过,为了您的家人,请与我配合。”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文篱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妟已经极快地绕到了他的身后。 而当雷镔进入暗室看到的情景便是,一个小女子挟持着文篱,手上似乎拿着什么细小的利器抵在了文篱的喉间。 这位久经探侦之事的东直班班令也大吃一惊。 第六十二章 谈判(2) 两旁的侍卫不敢上前,但是利剑封路,让暗室里的两人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李妟挟着文篱站了起来,她的个子没有文篱高,只从他的肩膀后露出一双极美的冷目。 雷镔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戴着纱帽,所以从样貌上并认不出她,不过,之前派去暗助她的两名探子根据得到的消息一路追踪到牡丹溪,与埋伏的人马会和到了一处,而且,刚才在外面从抓到的奴仆口中得知,近几日只接待了一位病患——代国李中尉之女李妟。 “李女郎,”他大声道,“请放下利器,我们因办案需要,只是来捉拿文篱,与你无关。” “没错,文医工是你们所要的人,所以,现在请你们不要擅动,否则我会立即让他毙命。”李妟清晰地道。 雷镔吃了一惊,有些疑惑:“难道……你们是同党?” “你竟然做出这么奇妙的判断,看来你们所查的案件一定深不可测,不是你一个人在负责吧。” 雷镔的面上微微泛红,有些愠怒地看着她:“上官大人没有前来,这里一切由我做主。” “上官恂远在代国,如果你不提他,我倒可能会相信是你在指挥今日的行动。”李妟的力气明显变弱开始发抖,还好文篱十分配合,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任何挣扎。 “李妟,”雷镔压制着恼怒,粗声道,“我警告你,立即放人!否则我不会顾及李中尉!” “我却不需要顾及任何人……一定说到做到!”说着,她搭在文篱肩上的手一动,文篱脖颈随之冒出一滴血,让他不禁颤了一下。 雷镔这时看清,原来李妟的手中是一根医者用来针炙的银针,刚刚她是扎了文篱一下,虽然血量不大,但是血珠逐渐膨|胀的样子却让雷镔的担心也同样放大,文篱有任何闪失,都是他所承担不起的。 “住手!你想要什么?” “你做不了主。” 雷镔语塞,正不知所措…… “哈哈哈……”门外未见人影却先闻其声,随着爽朗的一声大笑,迈步走进一个俊逸的身影:“你想见的是我吗?” 李妟一见,正是梁王刘武。 其实之前知道已经来不及阻止李妟进入医堂,刘武的心中焦急又担心,但是刚才医馆内的围捕已全部处理妥当,他前来检视,正好听到李妟铿锵有力又咄咄逼人的声音,不禁一下子豁然开朗,心情大好。 此时见她正古灵精怪地藏在文篱身后,虽然案件如此残酷且恼人,但他的笑意却未减。 只是,当李妟露出半面查看自己的到来时,他却一下子惊了。 李妟额上凸起又泛红的疤痕,就像是一条鲜活的百足虫。 一直知道她受了伤,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伤成什么样子,此时见到这深深的伤痕,才能想象她所受的重创,才能对她一直承受的痛苦感知一二。 心头一下子涌上一种疼痛感,刘武非常不适,但觉得这种感觉很可能是一种自责,一直在与她开玩笑,自己的确有些后悔。 收了收笑容,他降低了音调,道:“既然做主的人已经来了,说说你的诉求?” “十分抱歉,”李妟却神色严肃地道,“梁公子的身份做不了主。” 梁王眉目一动,微微一笑,竟径直找了一个位置在诊室中坐下,正好可能通过打开的墙壁看到暗室里面的他们。 身后的展肃上前一步向李妟道:“这是梁王殿下,因梁国案件需要秘密查访极山医堂,前来拘捕文篱。” 李妟仍未动,但声音温婉了许多:“小女不知梁王殿下到此,现在不便行礼,还请恕罪。” 梁王不禁抿嘴笑了笑,上一次见面,他就一直觉得这个小女子的性情不可能是表面上的这种温雅大方,但又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因为越知道她的秘密,便越有机会猜到她的真面目。 “不必拘礼,你想让本王做主的事是什么?” 刘武这样一句,先让展肃的眸光动了一动,不是“见到本王怎么不懂得谦卑”吗,为什么此刻变成“不必拘礼”了? “不知梁王殿下因何捉拿文医工?” 梁王皱了皱眉头,此事并不是能与她解释的,看着她眨了眨眼,直接挑明道:“你无非是想让文医工帮你治病,难道你的病症全天下只有文篱可以医治?” “没错。” 李妟答得干脆且坦诚,但是这样的说辞并不能让人相信,毕竟文篱不是天下第一的神医。 只不过,李妟吃了辟毒丹仍然无法痊愈,也的确是一种疑难杂症,也许,文篱诊治过她,已经确定可以将她治愈。 “我捉拿了他,你的病便无人医治……”刘武有些傲然,“但是你拿他的命来威胁我,你认为我可能相信你真的会动手吗?” “我的病只是一人之事,而殿下所虑定是天下之事……殿下捉走文医工,和他在我手中送命,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对于殿下呢?想必您心中的天下让您不得不比小女更在意文医工的性命。” 两人都需要文篱,但是李妟现在竟然用谁更不愿让他死来抢人。 刁钻的思虑…… 刘武看着她略一思忖,问道:“就算本王答应你可以先留下文篱的性命为你看病,难道你确定他明知自己即将被捕,还会为你一个陌生人诊治吗?” “我与文医工已有约定,我保全他的家人,他会给我医治之方。” “所以,你可以把他交给我,但是却要我保证不伤害他的家人?” “不仅如此……”李妟的语气悠长,“请问殿下,您认为捕到了文医工,您就一定会有所得吗?” 刘武挑了挑眉,但仍是不以为然的表情。 “通过这一次的案件,殿下定然知道,他们的组织管理严密,行|事谨慎,而文医工一直以为,自己与家人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便是因为他从未泄密的缘故。殿下认为,如果您用了狠毒的手段,他会怎么做呢?作为一个大夫,他可以随时结束自己的性命,殿下您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梁王盯着她,面有愠色:“看来为了活命,你倒是皆尽所能地帮他想办法逃脱呀。” 李妟冷冷一笑:“他们指使靳亭诬陷家父,我怎么可能帮他逃脱?!” “所以呢?” “所以,我想与殿下做一个交易。” “噢?说来听听。” “既使梁王殿下您不伤害他的家人,但也难保没有其他人会出手,”李妟的目光清澈且坚定,“所以要保全他的家人,请殿下您负责善后,安排他们离开京都并且从此隐匿……” “你的意思是,对待一个只会自保的嫌犯,不一定拿到他的口供,我还要调动多方人马为他一家服务?”梁王不禁笑了。 李妟直视着他:“我负责从文医工的口中探得消息送给殿下。” “噢?”梁王稍稍睁大了漂亮的眼睛,想了想道,“也就是说,我安顿好他的家人,他给你救命的药方,你问出情报给我?” “正是。” “嗯,听起来好像非常顺心非常完美……”梁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过,你有没有感觉到这里面有什么问题,我做了我的事、他做了他的事,这些都是我们各自能力所及,都不是难事,而你——你从他口中探得消息?他誓死都不敢说的秘密会告诉你?” “这一点,我自有我的办法,殿下勿用担心,我们三人的交易,只要自己负责好自己的那一部分即可……如果殿下对小女有所怀疑,可以先得消息再行安置之事。” 噢?梁王有些疑惑了,看她信誓旦旦的样子,竟像是真地要实现这么一场交易。 “你要自己审问他?” “是。” “需要什么人或用具,怎么帮忙?” “不需要。” 噢?梁王心中又加上一个疑惑。 他的神情沉静了一些:“你知道我想得到什么?” “是的……一份名单,几个名字。” 刘武不由暗暗一惊,看着李妟的目光变得幽深。 半晌,他道:“好,我答应了!不过,再加一条,无论你要如何审问他,不允许离开我的视线。” “成交!” 第六十三章 一个不少(1) “成交!” 说完这两个字,李妟缓缓放下手臂,扶住身后的墙壁释放着压抑许久的喘息。 梁王不禁皱了皱眉头。 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地想要架走文篱。 “请等一下……”李妟的气息稍稳了一些,振作起精神,站到文篱的面前,似乎是不想有任何差池,以现在的状态便要开始审问。 文篱一脸死灰。 原来这就是她所说的保全,请梁王来实施,但最终却还是要求自己吐露秘密。 “没有用的,”他冷冰冰地道,“你们都太年轻太天真了,人世间,往往邪恶的东西才更容易获得忠诚……你们听说过清门令吗?你们认为有梁王的保护我就敢背叛吗?”眸中积聚的愤懑,似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向李妟,“女公子的完美交易我是无法帮忙实现的,不过你只要记住,一个不少就有药方,少一个,你就活不了!” 李妟的目光沉静而深邃,看着文篱缓缓道:“文医工,尽管守住您的忠诚,守住您的秘密……我自己来找就好。” 文篱瞪大了眼睛,紧盯着她的双眼,想到她猜中了自己的密码文,想到她说过自己的专长是擅于揣测别人的事,难道她现在还想用同样的方法猜到自己心中的号码? 那是不可能的,号码随机排列,与相关人和事没有任何关联。 但是文篱仍带着十足的戒备,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不敢有丝毫移动。 “贵门组织庞大,行|事牵连甚广,所需成员必定藏于三教九流之中无所不在……但是能访到文医工门前,值得一位神医专门联络者,一定非富则贵……是富商……将相……彻侯……诸侯王?” 李妟的语气平和而缓慢,眸中光芒看不出一丝锐利。 文篱知道这是最普通的审问方式,她提出不同的人,是要观察自己是否会相应地做出异常反应,从而推测出答案。 但自己是什么人?说起对表情、气息、眼神的观察,什么人能比医者更细微?什么人能比医者更懂得控制? 他一动未动。 “噢,”但是却听到李妟平静地道,“原来……仍是一位彻侯,不过,文医工,其他身份您都无所在意,难道您所联络的人均是彻侯?还是您的秘密中就只有这一位?” 文篱的脑中空白了许久,惊恐才随之而来。 自己确信毫无异动,怎么可能透露出在意或是不在意,她依凭什么竟然猜中?! 难道她可以直接读取人的内心?! 难道这小女子会妖术?! 他想退后几步逃开李妟的面前,却被身边的侍卫狠狠按住。 梁王看得一脸惊讶,开始还有些失望,以为不会有结果。 一般心志坚定的人尚且能够控制自己的神色,何况文篱这位医中圣手。 但是,她竟然得到了这第一个重要信息! 这是什么方法?! 他的脑海中突然回忆起李妟与靳氏那段被速记下来的对话。 看来当时她便是用这种方法得到了靳亭所联络是医者的信息。 连文篱都防不胜防,靳氏那种妇儒更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了。 而速记中没有这方面的记录,也并不是速记者疏漏,现在自己亲眼所见之下,她说出了答案,自己才知道有这么神奇的作用,但是却仍不明白她是如何判断出这样的结果。 这是技能吗? 是天赋还是后天训练? 与李遵诚有关吗?而他要做什么呢…… 李妟的审问还在继续,文篱的脸上因过度紧张已经开始出现痉|挛。 “这位彻侯的编号是一百多……还是三百多……” 文篱想要闭上眼睛,却又怕闭上了眼睛更加敏感,让身体其他部位反应得更多,一双恐惧而哀伤的眼睛仿佛着了魔一样盯着李妟。 “噢,是三百多,三百五十之下……还是三百五十之上……” “不——” 文篱大喊一声,身体软了下去,两边的侍卫忙提起他的手臂,却只见他顺势在自己的头顶上一拍,顿时竟没了气息,当他的手掌离开,头顶露出一根银针的尾部。 李妟没有感到太多意外,她叹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在她眼前这样选择自裁的人并不少,足以让她对这种结局早有准备。 只是这一次,死去的人却带着她求生的希望一起离开了。 其实从一开始知道解药在毒害者手中,她就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自己的生死便只掌握在他人手中,无论自己多么竭尽全力,也无法保证会得到解药,或者会得到真正的解药,她只能赌一赌这医者的良心未泯。 而文篱也是同样,此时他的死去,何尝不是一次拿性命作赌注的豪赌,他也一定早就预料过这样的结局,赌的便是在他死后,自己这个唯一有顾虑之人还会不会有心继续履行承诺。 她没有痛苦与不甘,只有些悲哀,还有一些……欣慰,因为早一些终结,她便可以早一些和母亲团聚了…… 梁王站起身,面色凝重。 “殿下,”李妟已经恢复了平静,转向梁王施礼道,“几案上的诊籍便是包括这位彻侯在内的病患记录,他的编号很可能是在三百到三百五十之间。” 梁王点了点头,有侍卫已将诊籍卷好,交给了展肃。 既然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查下去,所有得到的信息都应交出去,李妟刚想再告诉梁王密码文的事,却见梁王转向雷镔,下令道:“将文篱尸身与文家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廷尉府。” “殿下!”李妟吃了一惊,轻扶着墙壁走出暗室,“殿下答应过,交给您名单,便安顿好文家人,不是吗?” “关连者皆有线索可探寻,你深谙审讯之法,这么简单的道理应是知道的。” “殿下……敢问您是如何得到指向文医工的线索的呢?从您得到线索到现在,极山医堂可有异常?您难道不怀疑文医工很可能已被舍弃?他所掌握的秘密已无足轻重?” “这仅仅只是一种可能。”刘武缓言道。 “但是,殿下,如果他的家人知道任何利害相关的秘密,一家人只能共进退,文医工怎么还会大费周章地保全他们,又怎么能够安心地自我了断?” 李妟的分析无法反驳,但梁王感到疑惑的是,既然她知道文篱与靳亭的关连,为何对这样的罪者还极力相帮。 他负手而立,正色道:“虽然古有圣贤皆道言必诚信,但是对作奸犯科者仍讲诚信,岂不迂腐?你与文篱的约定当是权宜之计,难道真要兑现不成?” 梁王此时的态度在展肃等熟悉的人眼中,已是极为诚恳,但是李妟凭着对他的第一印象听来,却只感受到高高在上的教训。 “回殿下,”她谨肃而冷漠地道,“我遵守的不是与罪者的约定,而是不伤无辜者的信念……嫌犯之罪尚且需要费心查证,如果依靠推理便可免去无辜者的苦楚,何而不为呢?” 第六十四章 一个不少(2) 她谨肃而冷漠地道:“回殿下,我遵守的不是与罪者的约定,而是不伤无辜者的信念……嫌犯之罪尚且需要费心查证,如果依靠推理便可免去无辜者的苦楚,何而不为呢?” 她的话听在梁王耳中,确是实实在在的教训。 按照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并没有她说的那种信念,就是梁王刘武一直糊涂之极,会不分清红皂白,直接将涉案人等随意拉进衙门拷打一顿! 难道这些人没有案件线索,就不能问些其他的事? 文篱已死,药方之事只有他们可能知道,不应该询问一番吗? 她不想伤他们,但她自己接下来打算如何,不需要安排一下吗? 梁王盯着她,憋着一口气正想理论,却发觉她在微微战栗,可能这么长时间的斗智斗勇已让她消耗了大量的体力,他的心中莫名地随之震动,突然侧过身,清晰地命令道:“雷镔——” “属下在!” “即时笔录,勘验无误后安排七人善后事宜!” “诺。” “展肃——” “属下在!” “备马!” “诺……” 展肃随口应下后却有些愣了。 备马?备什么马? 来的时候因为是暗中围捕,所以所有的马匹都停在了溪谷外的小镇里。 如果现在去牵马,至少要等上一个时辰。 命令是要离开,不过一时半会儿却离开不了。 殿下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事情已经处于收尾阶段,并不需要殿下再留下来,而且现在气氛这么尴尬…… 展肃看着李妟,突然想到,文篱的家人有了安排,殿下也得到了线索,但是,唯有一人——李妟,却未达心愿。 她的病情即将恶化,该怎么办? 难道殿下是想对她也做一番安排?之前将辟毒丹都送给了她,这一次或者会为她再想想办法。 思及此,他遵令而动。 诊室的房门打开,但见文家七口人被齐齐押在台阶下,每个人都被负手捆绑,包括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 雷镔上前令道:“松绑!” 没有了束缚,一家人簇拥在一起,悲悲切切地泣不成声,他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刚刚室内的争辩他们听得分明,知道是在决定着他们的生死,心绪一直跟随着不停地起起伏伏。 待哭声降低了一些,一位老妇在身边女子的搀扶下,走上前来几步,深施一礼:“多谢梁王殿下,饶文家众人性命……”又转向李妟的方向,“多谢女公子仗义执言,老妇人感激涕零,此恩德文家人没齿不忘。” 此情境下并不需要什么回应。 这时展肃已经向手下侍卫布置好了任务,正往室内返回,看着即将离去的这一家人,他抬头看了看梁王,见他仍是气呼呼地没有开口的打算,自己便停在台阶上,转过身向文家人道:“李家女公子力保你们一家人,她身有重疾,你们可知医治之方?” 一家人互相看看,摇了摇头。 看来他们是毫不知情了。 展肃以及听到答案的梁王、李妟都不由心中一沉。 雷镔向两侧的侍卫下令道:“一队,两人一组对七人单独录供,之后护送他们先去城西景宅;二队打扫医馆,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诺!”众侍卫接令。 “女公子,”刚刚的老妇却又上前一步,抬起满面泪痕的脸庞,“老妇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女公子应允……” “请讲……”李妟也上前一步。 “其实,老妇夫君早有预感,所以他在晚间叮嘱老妇人,若有不测,让我务必请女公子帮忙料理安葬之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他想将这两钱四分的红参与他同葬……这是他的心愿,还请女公子成全……” 文篱的尸身要交给廷尉府查验,什么时候可以安葬无法确定,他的家人的确不可能有亲自安葬的机会了。 “好,我答应您。” 老妇人又一遍深谢,将锦袋交与身边的侍卫。 但是,身后一名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有些犹豫地道:“女公子……父亲,父亲也向我叮嘱了同样的事,只是……”他也从身上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锦袋,“他请女公子为他放入这两钱四分的灵芝……” 怎么回事? 众人愣了。 又一男子道:“父亲告诉我的是……两钱四分的重楼。” 两钱的青木香…… 两钱的全蝎…… …… 众人纷纷交上锦袋。 这是…… 七个人,七味药,一剂药方! 独为全力善后者配制的药方! 独为李妟配制的药方! 一个不少便有药方,少一个便活不了! 文篱竟然如此用心良苦。 而且,老妇一干人等对此并不知情,也就是既使李妟没有救下他们,他们也会在临死之前为完成文篱遗愿而请李妟帮忙,将这药方送给她! 文篱虽然被制,但心中却仍怀有善念,一直想救治李妟。 一个都不能少…… 不是文篱的威胁,其实是文篱的恳求。 而李妟也没有辜负他的托付,竭力完成了他的心中挂念。 不过,与其说他们二人是巧合地成就了彼此,不如说人世间很多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这样的人有幸聚到了一起…… 梁王的神情随着这一幕变得惊喜而感动。 “大父说,”一个清脆的男童声音响起,“要放进去四钱的冰血龙。” 这是最后一味药,梁王听到之后有些吃惊,然后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而此时李妟却不可能如梁王一般轻松,她的心绪复杂而深刻,生死的跌宕,人性的揉杂,仿佛在一瞬间便让她阅尽尘事。 她想表达谢意,但清楚他们不知内情,所以只是深切地道:“众位嘱托之事,小女记下了,请大家放心……” 众人仍表达了千恩万谢,之后方才离开。 待李妟稍微平复了情绪,转向梁王想要就此告辞,却惊讶地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脸上竟又是一副初见他时的那种得意洋洋。 难道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她预先推测到的结果吗?她刚刚的大义凛然其实只是为了算计着得到药方? 像他那般高高在上的心怎么能够懂得普通百姓对世间真善美的苦苦渴望…… 李妟迎视着他的眸光中不禁带了几分气势。 但是几乎同时,她的余光却看到展肃正在向她微微地摇着头。 李妟不明,但刚刚展肃为自己询问药方,她已然心存感激,知其别有用意的提示一定出于善念,便收回目光,向梁王微微施礼准备告辞。 而梁王似乎也没有过多在意,只是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然后便阔步离开诊室,也不管侍卫们是否备好了马。 第六十五章 距离 所有的纷乱都留给了深夜,天慢慢亮起来,一切恢复了平静。 青眉醒来,看到榻上熟睡的李妟,心中稍安。 她拿起铜盆,轻轻拉开房门,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本应是忙碌的早晨,但和昨天晚间一样,空荡荡的院落中没有见到任何奴仆的身影。 青眉前后院地找了找,有些奇怪,更有些害怕,看到有一口井便先打了一些水,只是望着那黑黝黝的井内,突然一下子毛骨悚然起来——会不会是住在这里面的妖怪把医馆的人都吃了?! 端着半盆水慌忙跑了回来,直到看到屋内已经起身的李妟,她的一路惊魂才定了定。 “少主人,这医馆也太奇怪了,这个时辰了还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她一边服侍李妟洗漱一边道。 “嗯……他们昨晚有些急事要办。” “什么……” “咚咚……”门外响起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 青眉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才转身打开门,只见一个穿着医馆衣着的奴仆恭敬地站在门外。 “打扰了,请通报女公子,李家奴婢已经到了正堂。” “嗯,好,我们这就过去。”青眉未来得及应声,李妟已穿戴着全部装束来到了门前。 奴仆退到一旁等着引路,并没有离开。 李妟让青眉带齐物品,青眉有些疑惑,但是还有更让她疑惑的事。 “少主人,”青眉一边整理着李妟的纱帽一边低声道,“这个奴仆昨天咱们可没有见到过呢。” “噢,”李妟未在意地随口道,“我见过的,昨天来通知我们的就是他。” “嗯?我怎么不知道呢?” “是你睡着之后的时候了。” “噢,”青眉尽力地回忆了一下,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怎么睡得这么沉呢?!”有一些懊恼,有一些抱歉。 “这些天一直在路上颠簸,辛苦你们了。”李妟安慰地道。 青眉不好意思的笑笑,又道:“对了,少主人,他们有什么事?” “也没有明说,只是好像有一位特殊的病患需要文医工亲自出诊……” “什么?!”青眉马上停住脚步,“那……少主人您的病怎么办?!” “文医工已经做好了安排……” 说着她们二人已进入了正堂。 “少主人,您还好吧?”玉华和何管家迎上前来。 李妟宽慰地回应着,但她却在微微扫视之际,看到了站在后排的列中林和他的老仆。 此时再见他,李妟心中的触动更加深刻更加复杂。 “李女郎,”列中林还是带着那温和的笑意,微微施了一礼,道,“本来只是想找听一下消息,但是听你的奴婢说,昨夜你们只有两人留在了医馆,便想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玉华暗暗看了看他。 其实,这一路同行她最清楚,在李妟未出现之前,这位列公子的神情一直是沉静的,而且路上带领着一行人更是马不停蹄。 “有劳列公子挂念了。” “哪里……现在诊治得如何了?” “此间医堂的文医工经过几次研判,发现我本来服用的药剂便有治愈之效,只是因为多种其他药物的干扰,才压制了它的作用,所以只要用上一些疏通的汤药,即可发挥其功效。”她缓缓道来,双眸看着列中林。 “这样太好了!”笑容在列中林的脸上漾开,“那……在下可否帮忙配药,也许会加快一些……” “都是一些寻常药材,小女自己处理就好……而且,令堂的寿诞在即,列公子一定欣喜而忙碌,不便再叨扰公子……您的帮助小女感铭在心,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正好我这里带着一株上好的人参,现在已不再必需,请代我向令堂送上这份礼物,祝福她老人家福寿安康,长乐千秋。” 说着便吩咐青眉取来。 “这……”列中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过分推辞,只笑着道,“送给老人家的诚挚心意,我却之不恭,只是……也祝你很快康复,到时请李女郎来楚国列家做客,列某一定让你看到一个与北方完全不同的世界。” 列中林的笑容让李妟的表情无法变冷,只能任由潺|潺的暖意在两人之间流淌,直到最后说出“告辞”二字。 玉华不禁暗暗有些气恼又焦虑,如果少主人能够治愈,而之后她和列公子就此你来我往,烺少主那一关自己一定过不了,但是,她又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李妟回转过身,正看到她凝眉沉思,不过并未在意,只是吩咐她将诊金交给刚刚引路的奴仆。 而这奴仆却没有接下,他知道,梁王殿下只是让他假扮医馆仆从应对李女郎家中不知情的人,可没有让他收钱。 他的脑筋也转得快,躬身一礼:“女公子,既然本馆开出的只是疏导之方,而非针对病灶之药,到底能否根治,与本馆当是无关,所以诊金请收回,也请女公子等人不要对外宣称是在本馆所医。” 何管家和婢子们都愣了,也就是说这种医治的方法有没有效果,他们医馆是概不负责的,那……这药还敢不敢吃? 玉华忙低声道:“会不会是遇上了骗子?” 何管家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虽然他也同样担心,但是这个玉华,需要诊金的时候不准备好,不要诊金的时候又往最坏处想,这种心地的人在身边实在应该多多注意,不知道少主人有没有觉察。 “我见过文医工,他的判断还是值得信赖的……”李妟和蔼地道,“现在我们就先启程回去吧。” 已经在去往楚国路上的马车内,列中林打开手中的盒子,看着里面这支几乎近百年的人参,嘴角漾着笑意。 “少主人,文医工一定告诉了李女郎,她服用的药物中有辟毒丹,而她猜到是您的灵雪香,才送给您这份礼……”身旁的徐先生冷冷地道,“知道你隐晦地送药,便也隐晦地回礼,不仅处事老道,而且还颇有心机呀。” “不错,”列中林夸张地赞叹道,“人参壮心腑健脾肺,绝对是延年益寿的佳品啊。” 徐先生不知他的玩笑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微微斜视了一眼,道:“少主人,您可知道,一般女子赠与男子这么贵重之物,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呢?” “是距离,是彼此之间不可能再拉近的距离。” 列中林轻笑了一声:“既是不可能拉近的距离,那么我应该懂得礼尚往来才对……唉,”他又夸张地叹了一声,“回送一个什么礼物好呢,既高雅不俗,又能彰显本公子的不同?”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徐先生,只觉得让徐先生担心自己动了儿女之情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第六十六章 属下(1) 此时,属于梁王的快乐可能会更直接一些。 一支飞箭仰空而出,带着轻快带着得意,还带着一块血淋淋的鲜肉。 “嗖——”一个黑火球般的身影疾掠而过叼|住了箭簇。 不过看它振翅飞去竟是有目标的,原来展肃正从训练场外骑马奔来,那肉上血滴似暗器一般向他甩去。 “呼——”展肃腾空而起,踏着马背,几个飞跃避开血滴,又凌空一翻,落在梁王身边。 “好险!”不是展肃的声音,而是姚安的惊呼,展肃如剑锋一般的衣袂让他晃了一下,差一点跌进旁边的肉桶里。 梁王仰首大笑道:“这才是真正的一箭三雕呢!” 肉桶旁的侍卫也看热闹似地咧嘴笑着。 姚安和展肃却齐齐看向他,因为他可不是一般的侍卫,正是他帮着梁王把那小鹰训练得极其顽皮。 训鹰人忙收回视线,更加卖力地切割着肉料。 “启禀殿下,”展肃正正经经地整了整行装,躬身一礼,“雷镔正在破译,但尚需时日。” “好啊,那就加紧吧。”梁王的脸上并无愠色,而且眉头一挑,笑着接过训鹰人已经挂好肉料的又一箭。 姚安向展肃凑近一步,耳朵更凑近了一些:“什么情况?” 虽然常看到笑逐颜开的殿下,但是这一次站在这里看了半天,却见他是一会儿歪着头想一想,一会儿又没有来由地笑一笑,这样的场面可从来没有见过……而且如此大好天气不去猎场,却只在府内训练场做些小的动作,与往常的习惯可是非常不同呢。 展肃倒知道个中原委,只是要说清这样的事,以他的口才实在有些为难,但看着姚安兴致盎然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正待回答,却迎来了梁王已搭在弦上的冷箭。 眼见挑在箭尖上的生肉块儿离自己越来越近,展肃急忙送给姚安四个字:“不是大事!”声音洪亮。 这四个字是梁王的专属,现在用在此处非常恰当,成功地让眼前的危机满意地转回了安全的位置,不过,展肃却微微地转动眼珠,寻找着那只小鹰。 听到这四个字,它不是应该有所表示的吗? 却见它仿佛没有听见,正站在树叉上高傲地享用着它的战利品,把肉块儿啄食得滋滋作响。 展肃有些气结。 平时吃了自己那么多的肉干,现在却好意思置若罔闻?! 他正待上前…… “不是大事!”一旁的训鹰人却喊了同样一声,嘶哑的声音正是当日戏弄孙雁来的那个嗓音,像是在将一条毒蛇从耳朵塞到人的心里。 而小鹰听了,却仿佛接到了信号,一转头竟放下美食,飞上天空翻转又邀翔,好似舒展着高昂的心情,畅快地表演了一番“不是大事”。 展肃的眸色变得冷酷。 梁王却似喝彩一般又射|出一只“荤箭”…… 这时有侍卫送上一个盖着锦布的托盘。 姚安接过来看了一眼,又细细看了一眼,脸上的轻松与微笑慢慢收敛起来,将托盘呈给梁王。 “这是什么?”梁王问道。 姚安揭开锦布,缓缓道:“这是老奴前几日派人收集到的太子瓷瓶的碎片,让他们尽可能粘起来,好依样寻来……” “噢?” 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梁王本来并不在意,但看到姚安突然神色微谨,他认真地扫了一眼。 盘上的瓷瓶并没有拼成完整的一个,只是粘好的部分一一摆开,各部分都有一些看不出原貌的花纹,只有其中的瓶底,上面印着清晰的蓝色款识——“卿城小筑”四个字。 “怎么?” “是……”姚安凑近一些低声道,“‘卿城小筑’是位于殿下梁国的一间小有名气的作坊。” 刘武怔了一怔,随即淡淡地笑了笑:“既然不是什么传世珍品,就不用给皇兄补回去了。” “诺。” 梁王拉弓引箭,向远处的箭靶频频射击,箭箭命中,在旁边内侍护卫的鼓掌赞喝中他笑声连连。 而此时的李妟,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因为她已经知道昨晚梁王得意、展肃暗示的原因。 当时七人提出七味药,但她注意到,交给她的锦袋却只有六个,缺少的是最后一味,文篱小孙子所说的冰血龙。 本来也知道医堂没有的药一定珍贵无比,但是,回到客舍派人一打听,却知道此药不是珍贵,而是天下独一无二。 一个药铺的老店主讲述了此药的来历,说是几年前,有一位洛域人从雪峰带来这一味奇药,但是没有人知道它的功效,于是皇帝便将它一分为二,一份送至医署,召集天下名医一起进行研究,但是到最后药材耗尽也没有研究出什么结果,皇帝就将剩下的一半赐与他人保管,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梁王,因为天下的奇珍异宝大多都会送给他。 很可能是文篱当时参与了研究并发现它的奇妙用途,但是未与他人分享,而梁王听到这个药名的得意神情表明,他记得此药,并且尚存于手中,正等待着耀武扬威的时刻。 李妟没有告诉任何奴婢真实情况,她先让何管家在酒馆备好了酒席犒赏一众奴仆,而在途中佯装休息,独自一人乘坐上事先让酒馆老板租赁好的记里鼓车,来到梁王府邸。 原本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曾经面对过那么多的困难与艰辛她也没有退缩,但是现在却不想面对这样一个人,因为在他面前,她感到得最多的是——无奈。 自己假借李妟之名一直在他人面前隐藏的很好,但为了追踪线索,却次次机缘巧合地让他见到了自己真实的一面,虽然依现在的情形,他只会怀疑到李遵诚,但是这在暗探的行|事中已属犯了大忌。 而这位天潢贵胄又是怎样的人呢? 从深一层面上来讲,尚不能看出他入局的深浅和处于局中的立场,而在浅层上却可以明显看出这是一个典型的宠爱与富贵教育下的孩子。 也许他的本质也有善的一面,从他最终能听取自己的建议保护文家人,便可看出,他并不是不可理喻不可沟通之人,但是,他的成长环境即已决定了他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 张扬的性格,不可一世的态度,无需顾忌也毫无顾忌,一切财富、一切所愿唾手可得…… 别人拼了命想要获得的,想要维护的,在他眼里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玩笑罢了。 就比如这一次,为了争取活下去的机会自己即将面对的却是他的戏弄。 李妟下了马车,向这华丽的门庭走来…… 而当姚安接到禀报,说是一位女子前来求见梁王,他便睁开了一直迷迷糊糊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着热切的眼神。 终于等到梁王迈步走向厅堂,“梁王驾到——”姚安振奋地高喊一声。 “参见梁王殿下。”李妟在阶下施礼相迎。 第六十七章 属下(2) 姚安柔和地看着李妟。 她刚才经过前院回廊来到东厅,虽然所见只是梁王府邸的一个角落,但她一定看到了雕梁画栋的精致华美,一定看到了那条被称为“赐玉河”的溪流,一定看到了溪中美玉铺置的河底…… 而作为一个来自边域封国,又出身简朴人家的小女子来说,现在仍能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实是难得,或者是因为她眼中的兴致点与旁人不同,或者是性情中自带着一种倔强,也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梁王的态度也非常适宜,他径直坐入席中主位,一脸随和,就像要与邻人话些家常一般:“自己一个人前来?” “回殿下,是的。” “噢,做这种暗行之事,你是很在行的。”梁王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温暖。 “小女是为殿下着想,您的身份与所行,小女不敢让其他人知道。”李妟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真诚。 梁王努力敛住笑意,她是直指梁王你的所行也是暗事……无论表面的态度如何,一出手仍是快速而有力的反击。 一旁的姚安听着却愣了,原来两人之间竟是这样的情形,原来两个人已经熟悉到了这种程度! “来找本王何事呢?”转到关键问题,刘武的姿态不免多了一些傲气。 “殿下已知文医工的药方,所以小女想请殿下赐药。” “噢……可是这味药材功效奇绝,天下独一无二,想必你也知道吧?” “小女清楚,此药非钱帛可换。” “换?你的意思是,想与本王交换?” “是的,殿下,小女愿竭尽所能达成殿下所需。” “那……”刘武呵呵笑道,“你看本王缺少什么?” “殿下人中龙凤,集天赐与帝宠于一身,不可能有缺少之事物,不过……”李妟看向他,“殿下肯赐见于我,便是心中已有了方向。” 哼,以为是蹴鞠吗,又把鞠传了回来…… “嗯,”刘武却点了点头,收起所有笑意,皱着眉头道,“世间所求无外乎人与物,之于物我已应有尽有,不过人吗,本王倒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得天英才而助其建功立业……”他看向李妟,“以令尊的品德与才能侍于代国岂不可惜,成为我梁国中尉大展一番宏图可好?” 李妟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展肃在一旁却吃了一惊,殿下怎么竟提出如此违制之事?! 他看向姚安——是否应该劝阻一下呢? 而姚安却只回看了展肃一眼,然后便若有所思地看向李妟。 李妟的心中当然只有气结,额上许久不疼的伤口“突突”地直跳,可能是因为过分地忍耐让它承受不住,无法再静养下去了。 但正是它的提醒,李妟展露出标准的笑容:“殿下,其实既使没有殿下救治小女的恩德,家父也一定会愿意为殿下鞠躬尽瘁,但是……小女却不忍害了殿下。” “噢?怎么说?” “回殿下,现如今各诸侯王为尽一方尊主之责,都在全力招揽人才,若从他国中直接抢夺,皇子兄弟间难免会为此反目……这是其一。” “其二呢?”梁王饶有兴趣地问道。 “其二,梁国地处中原,无外疆侵扰之忧,与周边诸侯国也多是互为谦让,殿下若在如此逍遥之态下做出反常之举,百姓们便会徒生猜疑,不知殿下卷入了何种明争暗斗,势必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其三,早就听闻殿下惜才之名,宾主风云际会,为天下之安殚精竭虑,但若违背这般初衷,恐怕……再也无法招聚贤达与智者。”李妟未等梁王再问,一并述之。 姚安不加掩饰地把惊叹写在了脸上,这小女子的胸襟与见识怎会如此非同凡响! “噢!”梁王也仿佛恍然大悟,但却又皱起眉头,“这样倒难办了……本王似乎也别无所求……” 看着他装腔作势,存心戏弄的样子,李妟暗暗咬了咬牙根,恭敬地道:“殿下,还有一人,可以代替家父,成为您忠实的属下,而且与政局毫不相关。” “噢?在哪儿?”梁王抬起头,嘴角的笑意想藏却没藏住。 李妟的伤口又在一跳一跳地隐痛,她迎向梁王的视线:“正在殿下的眼前。” “噢?”梁王咧开嘴笑了起来,“我这里侍从门客如云,又个个都怀有绝世奇才,怎么会需要一个弱质小女子呢?” “殿下无所不有、无所不能,但殿下却有一处去不了的地方。” “我去不了的地方?各诸侯国的猎场我都想去就去,”梁王哈哈笑起来,“天下还能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请问殿下,”李妟仍平和应对,“此次靳侯案件,我与您都找到极山医堂,但是,为什么殿下飞骑,又比我先行回京,却在我之后方到馆中拿人呢?” 梁王凝眸看着她。 她说得不错,对于查到文篱一事,是他慢了,而且还是对手故意透露,而他又是根据她的线索才得以发现。 “你是想说,你有做一名暗探的高超本领?” “不,我是想说,殿下之所以延迟的原因,是因为殿下的暗探部署尚有一处欠缺。” “噢?何处?” “闺阁女眷之中……我之所以得知医工所在,正是与靳氏闲聊所得,而这些,是殿下连审靳亭几日也未得之事。” “唔……闲聊所得……” “暗探的本领小女不敢自诩,但小女的女子身份,却可以成为殿下军羽中的补充之力。” 梁王点点头:“此处倒的确是一处空白,”但他很快又道,“不过呢,你这‘聊天’的能力实难称为一门绝技……只是本王一直慈悲为怀,救人一命吗,就勉为其难地将你收入麾下吧。” “多谢殿下。” “从此,你便是我梁王刘武的属下,以后无论训练或是执行命令,要随传随到,可记下了?” “诺,”李妟又微微一欠身,“殿下,成为您的从属,小女无比荣幸,不过,小女与殿下的身份悬殊,不可能与殿下处处直接通信,在与其他侍卫们联络交接的时候还是有所凭证才好。” 第六十八章 高景 难为她如此认真地想得仔细,这一点当然会有所安排,既使她不提出来,稍后也自有侍卫会上前录入她的信息,发放东直班班士的令牌。 “展肃,一并将冰血龙取来。”梁王吩咐道。 “诺。”展肃应声退下。 梁王转回头又看向李妟。 现在他们的关系可与之前不同…… “李侍卫,可曾师从何人呀?” 其实,梁王倨傲的态度遮掩的还确是真正的疑问。 “回禀殿下,属下幼时曾受一位游侠点拨,已有多年未见师父他老人家。” 这明显的回避之辞让刘武心气不顺,既已成为一名属下,却不见该有的样子,看来需要让她明白明白…… “好,李侍卫,如果没有其他可回禀之事,你如此闲暇,便给本王斟一杯茶来吧。” “属下斗胆回禀殿下,”面对这样的梁王,李妟的气息却控制得很好,她眸中光芒微动,继而和气地微微一笑,“为殿下您斟茶的属下一定比比皆是,并不会缺少我一人,但是能够为殿下解决当下疑难之人,却恐怕不容易找到,如果殿下把属下当成线索提供者而非奴婢,可能会更有价值。” “当下疑难?”刘武愣了一下,这回是真实的表情,“难道你可以破解文篱的诊籍名单?” “这……其实,属下有一些不成熟的猜测,担心殿下责怪,所以,能否让属下告之侍卫,待大家研判之后,再呈献给殿下。” 刘武又愣了愣,然后瞬间气结。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不想直接告诉我,而是要告诉侍卫,再让侍卫来做转告?! 她是想就此离开,却怕被我扣押不放吗?!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此时,展肃从后门走了进来,将药材与东直班令牌一起交给了李妟。 李妟接了下来,心中却百感交集。 当初,朋舅舅说过,手持东直班令牌,所到之处皆积极配合,在偏隅之地有时竟可以胜过圣旨诏令,多么难得,多么让人羡慕……如果月明居的人也有同样的信物,会增加多少可成就之事,又会减少多少不必要的牺牲…… “李侍卫可以退下了,展肃引路,别丢在了我梁王府里。”梁王的语气有些慵懒。 “诺。”展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疑惑,怎么这一会儿功夫殿下的情绪就变化得这么大? 他看了姚安一眼,姚安却眯着眼好像要睡着了。 当李妟与展肃按原路出了府门,她才真正放松了一些。 “李女郎不要介意,殿下平日喜欢开玩笑,但并无恶意。”展肃并不是看出李妟的情绪,而是知道梁王不定的性情会带给他人十足的压力。 李妟温和地一笑:“对梁王殿下认识尚浅,不过,他能任用展侍士这样的忠勇之人,确有识人的慧眼……”说着向展肃微微一施礼,“还要谢过展待卫的相助。” “哪里,哪里……”展肃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之间竟忘了应该客套地回一句不用多礼。 李妟接下来却清晰地告诉了他文篱的密码文。 展肃大吃一惊。 而正在厅中踱来踱去的梁王一直思绪未停,也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住身形惊讶地道:“当时她套问号码时,只问了一百,三百……难道她早知道只有这两个区间段才存在彻侯身份的人?难道她早知道整本诊籍的病患实名?” 看着空空如也的大厅,想着刚才的过程,他转向姚安似疑惑地提问,又似喃喃自语:“刚才我送了药材又送了令牌,她应允随传随到,这样的承诺听起来好像我有无限的威权,但是现在想一想怎么觉得很虚无……”他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我是不是赔了?” 对的,而且还少算了一个,之前还有一枚辟毒丹…… 姚安的脸上堆着笑容,就像神庙里的土地公公,无论求诉之人在说什么,他却一直是笑眯眯的。 有了密码文,破解诊籍简直易如翻掌,雷镔直接把最终查到的三百五十号以下唯一一位彻侯的名字报给了刘武。 刘武见到这个名字,马上意识到事情非同一般,让雷镔即刻报与太子,而当他沉思后,又急速让展肃派人暗中保护李妟,如果在回代国的向北之路上没有找到她,便从鼎路门出京一路向南搜寻。 当晁错把雷镔带到太子面前,让他详细禀报梁王所查获事,太子一开始只是沉静地聆听,但之后却令雷镔告诉梁王——启程就国,拜访周盛。 晁错在雷镔面前并没有提出质疑,但待侍卫离开只剩他与太子后,他的焦急表露无遗。 “殿下,从代国靳亭到京郊文篱,再到这一次的高景侯周盛,虽然看似是梁王逐一查出,但是您不觉得这一次一次的线索更像是那幕后的组织故意为之?” 太子的目光深邃,神色却沉凝未动。 “对方布局的目的不明,但是却已昭示其庞大且阴狠……”晁错更加忧心重重,“从几次奏请中,我们都清楚地看出周盛为人,居功自傲,脾气暴烈,与郡守不睦,对百姓苛厉,连番请求陛下加封却未能如愿,心中一定早生怨怼,与靳亭只有贪财之心不同,他所求更多,更易震动国之法度,如果被对方利用,能做出什么悖逆之事根本无法估量!” “所以这一次,没有让阿武暗查,”太子缓缓道,“他可以皇子的身份拜访并疏解。” “殿下还是要三思啊,万一情况失控,万一您派出梁王正中对方之意,万一梁王身临险境陷入两难……” “那么阿武就不得不有所取舍……”太子的语气透出一些果断,转而,他看了看只差一点就会全明白的老先生,语气诚恳又有些感叹地道,“四年多来,阿武一直做得很好,此事诚然有危险,却也是获取机遇的关键时刻……” 晁错仍有疑惑,但没有再出言相劝。 太子对梁王的深厚感情绝对没有虚假,但他此次却放任梁王涉险,而且,听他之言,这正是他的目的,似乎他正在等待着一个重大的事件,等待着梁王的选择,等待着他能牢牢抓|住这一机会…… 第六十九章 盘中餐 繁华的长安城之中最繁华最热闹之地当属被合称为“长安九市”的九处闾里市集,其中四市在城中心,五市位于城郊。 而万荣阁便位于中心南市的东南角,高达四层的楼宇可以俯看半片帝都之景。 虽然这座酒楼的生意非常红火,但是它的老板孟雄却不常来,因为这只是他众多产业之一,不会总是分心在意这一处。 但是今日,他不仅亲自到来,而且还坐在了最好的雅室中备了一壶顶级的茶,好像会逗留很久,要与什么人相谈。 因为楼宇比较高,所以除了正门,万荣阁为尊贵的客人还设置了一个特殊的进出方式——在左侧林荫道下,另开了一个门——这里时常看到几名轿夫抬着一顶轿子,慢悠悠走进一个小单间,不多时空轿抬出,再迎送下一位贵客。 而这个小单间竟被设计着由众多绳索牵引控制,可以自由地上下升降。 此时,小单间升至顶层,缓缓停下。 孟雄在雅室中听到外面响起了“轱辘辘”的声音,可能来者坐着带轮子的行椅,但他没有觉得奇怪,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见的人一定非同一般。 但是,当房门打开,他看到出现的竟是龙骞,不由惊讶得张大了嘴,然后是由衷的欣喜。 龙骞,他是早就认识的,只是并不知道他竟是今日赴约之人。 “龙老板!” “孟老板!” 两人简单的打了一声招呼,没有更多地客套,然后竟然都高高的卷起袖子,为对方斟了一杯茶。 与此同时,双方也都盯着对方露出的手臂看了看,茶盏水满,两人互相微微点头。 送龙骞进来的宽总管退了出去,室中只留下二人。 孟雄的惊喜依然没有消退:“没想到舫中的游龙旗君竟是鼎鼎大名的‘蜀中双龙’,难怪我们的货源一向都是滚滚而来……”他举起茶盏相敬,又不无感慨地道,“因为从没有和自己人有过接触,在下心中非常忐忑,但如今知道原来是龙老板一直在各处为我们周旋经营,一下子就安定了!” “孟旗君过谦了,”龙骞端茶慢饮了一口,他的情绪倒是正常的,只是比平时冷酷的样子多了一丝平和,“孟老板在京畿之地有呼风唤雨之能,作为中旗君在此坐镇,在下也心安得很……其实只要我们各司其责发挥各自优势,便既能通力合作又能尽保安全。” 虽然都是旗君的职位,但孟雄知道,未见面之前,自己不知对方身份,而对方能将见面之地约在自己的酒楼,并且见面后毫无惊讶之态,一定是对自己的身份完全知晓,所以二人的地位高低还是有差别的。 而听到龙骞的意思好像是说不见面更安全,便解释道:“这一次在下是担心事情紧急而有些消息传递不详,所以只能请龙旗君移驾面谈。” “嗯,也无妨,”龙骞并无见责,随着任务配合的需要,他知道自己早晚会和孟雄见面,“都是商者,有些往来也不会被视为异常……怎么,梁王那边的行动查有结果了?” “是啊……”孟雄又为龙骞斟上一杯茶,接着,便将接到任务开始监视梁王,再到极山医堂中安插的奴仆传递出那晚被拘捕过程,一直到雷镔向太子传信后梁王现在已经整装准备就国,全部过程向龙骞讲述了一遍。 最终的结论就是:“原本的任务中是要再通过奴仆向他透露高景线索,但是——他竟然在无提示之下自己发现了!” 龙骞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文篱是不敢透出半分痕迹的,而且,梁王是在回府后才有所发现……孟旗君可知道他身边有什么高人?” “梁王身边的高人……除了晁错与雷镔,之前对他身边的贴近之人我们是了解清楚的,可从未发现精通探案者……”之所以能对梁王展开这样的试探,正是因为舫内各路人马对他进行过周密调查,而孟雄是其中之一,现在出现的结果与之前的调查并不一致,孟雄难免有些紧张。 “刚刚你是说,在破解高景之前,有一个不知名的女子拜访过梁王,并由展肃亲自送出府门?” “正是。” “可继续追查过?” “是的,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她出了梁王府邸便去了闾市随意地闲逛,我的人也就没有再跟下去。” 龙骞的深眸微微动了动:“那么你们可识得,她是否是当日在医堂治病的李中尉之女李妟?” “这……一方面,她在府外一直带着纱帽,没有办法看清,另一方面,医堂中识得李妟的奴仆都还扣押在廷尉府,因为那晚他们做了抵抗,从他们的身手中,梁王可能判断出他们并非普通的医馆仆从。” 龙骞点了点头:“看来,这一次随梁王入高景的人中,要好好探查一番……” “龙旗君是要亲自去高景吗?”孟雄惊了一下。 “是啊,”龙骞看了看孟雄,却只是淡淡地道,“南郡乃药材圣地,现在各地有些疫症的苗头,我去做些商谈之事。” 孟雄知道龙骞没有说实话,这种解释是在给自己一个面子。 可是,他真的想不通,这种情况下,龙骞有什么冒着风险也要接近梁王的理由呢? 虽然他知道自己并不应该有所干涉,但想了想最后还是言道:“龙旗君,你我都知道,现在周盛与郡守宋钧泽之间已经是死结,梁王去拜会周盛,只会成为他盛宴中的大餐,我们舫中人……不应相陪。” 龙骞知道孟雄之所以如此在意,是因为两人已经相识,他不希望龙骞有任何危险,以免会波及到他自己安定而富贵的生活。 “放心,高景倾覆之前,我会将舫内所有人全部撤离,只在周盛身边留一人监督他不会生变。” “啊,龙旗君当然早有安排,如此辛苦龙旗君了……” “哪里,”龙骞嘴角挂了一个不甚热情的笑容,“此次结果尚不可知,孟旗君还要继续做好长久准备,你的辛苦一点也不少……” “在下愿为舫中尽效拳拳之力……” 奔赴的人马正在路上,李遵诚夫妇收到了南下的李妟的家信,而此时正是就寝时分。 因为之前芸琬吩咐过奴仆,只要是妟少主的消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最快报送,第一封李妟报平安的信笺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到达。 李遵诚接到手里,马上凑到烛光下展开,刚看了两列:“太好了!太好了!原来并不是严重的病症,有医工开了药方,妟儿服用后毒素已经尽除,正在恢复当中!” 芸琬不禁一下子泪眼朦胧,扶着李遵诚想一同细看,却没有办法看清楚了。 不过,与惊喜一起而来的还有意外。 “但是妟儿没有回代国来……”李遵诚的语速变慢,“因为在京中听说神农架出百草,有治愈疤痕的偏方,所以现在正去往南郡……让我们不要担心。” “什么?”芸琬接过竹简,擦了擦眼泪,目光落在其上,一字一字地重新阅看。 李遵诚看着她仿佛要从中看出花儿来一样,不禁皱着眉头笑道:“这还有什么可看的呢?妟儿痊愈了,但是已经在去南郡的路上了……你再看也阻止不了啊……这孩子,怎么会这么自作主张,莽撞胆大的毛病一点儿也没改,回来之后……唉……”要责备一番的话还是不忍说出口。 但是见芸琬仍没有放下,而且甚至两竹片之间的缝隙,她也仔细的上下扫视一番,可能是不放心或是怕有什么意外,李遵诚又道:“这是老何代笔的,从运笔可以看出,写的时候不疾不徐,应该是他们商量过的,你也暂且放宽心,至少老何是非常有分寸的。” “唉……”芸琬终于放下了竹简,但仍抚摸着它,叹息地道,“这一路上不知她经历了多少波折多少磨难……” 见她更多的却是感慨,李遵诚有些疑惑。 “噢,是这样,”觉察到李遵诚异样的目光,芸琬回过神儿,淡淡的笑了笑,“我是在想,列中林当时与妟儿一同上路,这其中会不会有许多地方是依靠了他的帮助呢……” 李遵诚停顿了一下,点点头:“嗯,当初只重视着妟儿的病情,倒没有顾及这些,现在的确应该想想……既然这样,我派人去楚国打听打听……” “嗯,不过……”芸琬若有所思地道,“妟儿的事还是让她自己做主吧……” 但是当她回过头看到李遵诚一时无法掩饰的尴尬,她立刻惊觉地局促不安起来,侧过脸庞道:“我……我的意思是,妟儿越来越有主见,个人的大事还要她自己拿主意才好。” 李遵诚没有再言语。 第七十章 牵念 楚国列家庄不是一处村庄,而只是一户人家,是一处依山傍水而建,占地极广,包括园林庭院、琼楼玉阁、通幽曲径、回廊亭榭、小桥流水……宏伟而秀逸的庄园。 列中林回到家里,在和熙欢愉的晚宴上,向母亲描述了一路的趣闻,以及此次出行任务的圆满完成。 之后,一位管事前来禀报,为女主人贺寿的商户已安排妥当,想要齐来拜见一下主人家,列中林便让母亲不必出面,自己接待即可。 他离开之后,秦嫣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了徐先生一人。 “禀主人,”徐先生知道女主人的意思,直接报道,“少主人此次出行沉稳得体,基本上与刚才所述无异。” 轻纱柔光掩映下,一位盛装打扮的美妇坐在席中,暗蓝的云纹华衣让她显得十分庄重,但润玉般的指尖拂了拂额前碎发,却似浮出一朵轻舞的莲花,莲花慢落,露出的是一张绝美的面庞,带着浅浅的微笑,精致如画如描,生动得让人望之刻骨蚀心。 “徐先生一路辛苦了……”声音柔婉,娓娓动听。 “主人言重了,看着少主人成长至今日模样,老奴心中安慰……” “这么多年来是先生一直教导有方,我深知,但是却只能把感激放在心里。”秦嫣的眼中带着一抹痛楚。 徐先生虽没有抬头,但是听到她真挚的语气,也不无感慨地道:“实是主人多年来的培养和坚忍……”这是个令人悲伤的话题,他叹了叹没有再继续,转而道,“主人,这一次少主人也同样备好您的寿诞礼物,不过……您要有所准备,不能太激动。” 秦嫣笑着叹了一口气:“林儿每年都如此用心,准备的礼物都非常别致,唉,懂事得让人心疼啊。” “这一次的礼物……”徐先生语气有些沉凝,“之前写信时跟主人提过代国李中尉之女李妟……” “怎么?” “这礼物是少主人因她的提议而成。” “这样吗?”凤目微转,秦嫣的笑意轻漾,“林儿还十分在意那孩子?” “是,虽然少主人一直表示出开玩笑的样子,但是少年人的情愫往往只在这一分玩笑又一分在意间开始。” “林儿聪明睿智却带着不涉世事的单纯,无欲无求却偏偏最是重情……我既担心他无人相配只能一生孤独,却又担心他用情至深,到头来痴心错付……”秦嫣的神情有些悲悯,“缘份之事有成长的因,有选择的果,不过更多的却还是只能依靠运气……”她看向徐先生,“如果告诉他不必太认真吧,恐怕他又会说自己不会做赌运气之事,他不会看错选错。” “一定是这样的……”徐先生皱了一下眉,“这一次正是因为老奴输了,所以无法阻止少主人拿辟毒丹救了那女郎。” “呵,”秦嫣苦笑一声,“那小女子……一定经历苦难,坚强不屈,又思虑深邃吧……” “主人锐利,正是如此。” “中林太寂寞了……本是完美无暇的孩子却不得不背负着遗腹子的屈辱而生活,他内心积压了过于沉重的情感,他所需要的,是一个不仅能看到他一切美好,还必须能看到他的隐忍与牺牲的女子。” “主人,依老奴观察,那李女郎的见识与风度倒是尚可,从她为您送上礼物一事即可知其一二,不过……只怕坠崖时伤了面容,好像恢复不了了。” “林儿还没有见过她的相貌?” “是,他们两人一直都非常懂得礼数,见面的时候也都在外面,李女郎总是戴着纱帽的。” 秦嫣一时沉默了。 半晌,她喃喃低语道:“我的林儿聪明、善良、孝顺、重情、谦和、细腻、俊逸、超俗……人世间的女子,哪一个能来相配呢?”她抬起头凄然一笑,“我是不是应该变成一个阻止儿子思恋的坏婆婆,做些什么?” “主人,您最是通情达理的人,这件事您若阻止是有充分理由的。” 秦嫣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那种爱而不得的刻骨铭心之痛,我不想让林儿也经历一遭,如果他情有独钟地认定了,我不会阻拦……而且,以他的智慧,他与生俱来的高贵,我相信他所看中的女子注定不会是个平凡人……只希望这个世间最幸运的女子,不要辜负了林儿至深至信的情谊。” “诺。”徐先生知道这是一种决定,而且有些艰难。 “既然送了礼物表示保持距离,那么林儿……打算之后还怎样与她联系呢?”这是一个带着点儿好奇的提问。 而徐先生是知道的:“回主人,少主人认为这是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想要回赠一份礼物。” “嗯,一定是林儿的所长……他调制过那么多种味道的酒,也许加上这一种味道就会圆满了……”忽然,她转向徐先生,饶有兴致地道,“那么徐先生,林儿送我的礼物是什么呢?” 徐先生有些感到为难,因为列中林再三叮嘱过所有参与者要事先保密。 秦嫣却仍不放弃:“徐先生,也许这是我和林儿最后一次单独庆祝生日了呢,”说着,她的脸上现出小女孩儿一般兴奋的红晕,“我们不告诉他。” 徐先生铁铮铮的心中涌上一层难过,他仿佛看到与主人初见到秦嫣时,她那明媚灿烂的样子…… 来到临水阁内,徐先生指示众仆按照彩排时的情形演练一遍。 秦嫣看到的是利用各种巧妙道具依次呈现在山石上的四季之景…… 嫣儿,春天我带你去云龙山,那里九节山峰高低起伏,谷雨时节云雾缭绕,如龙起舞…… 嫣儿,夏天我带你去临沂水洞,那里是成千上万萤火虫的世界,让我们乘一叶小舟去触碰如晴朗夜空中荧荧闪烁、熠熠生辉的星光…… 嫣儿,秋天我带你去百果林…… 嫣儿…… “殿下……”秦嫣已经泣不成声,“殿下,您答应过我,要带我看遍楚国的锦绣河山,要带我寻遍楚国的奇美与繁华……” 她再也支撑不住,跌落在廊椅之上。 此时酒室中的列中林并不知道自己的礼物的确起到了效果,让母亲宣泄|了这么多年也未曾宣泄的情感。 他正在精心地挑选着一颗颗的青果,新制的酒需要这清新的味道,一种只有特殊的人才会品出的特殊味道。 第七十一章 消息(1) 列中林的新酒将要赠送之人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不过不是代国,而是大汉南郡。 何管家正在客舍内一间客房门外静待。 因为来到高景侯国,妟少主便向他们这些奴仆一一安排了任务,吩咐办好之后在申时返回,可能是他早回了一步,少主人的房内没有任何声音,于是便在此等候。 虽然少主人说是为了伤药而来,但是从长安到南郡几乎是在纵线上历经了半个大汉的疆土,如果没有更强烈的理由似乎并不足以为此千里奔波。 自从妟少主生病以来,尤其这一路同行,他明显感觉到少主人与以往的不同,虽然遇事也多有坚持,但这种坚持并不是以前性情上的倔强,而是带着思虑,带着抉择,甚至超出问题的对错,带着一些似乎有深远影响的预见。 而在她温和的一步步安排下,也切切实实地医好了病症,这其中的很多过程自己和其他奴婢们并不知晓,但却似乎尽在少主人的掌握之中。 既然自己不是最清楚的人便不可能阻止或决定什么,而且就算他去阻止或决定好像也不会成功。 主人家有清晰且坚定的主意是再好不过了,遇到这样的主人一切听从即可…… 而此时,此间客房靠窗一侧的墙内,正有一个身影静观着四周的情况,只在下一个瞬间,它便穿进虚掩的窗户,落入了室内。 虽然没有夜色掩护,但她的飞跃如一束疾风,本无人在意,更无人发觉。 落地之后,她有些气喘,不是因为毒素初解,而是因为好久没有动武,而今日的行动有些过多了。 应该每日找些机会拾起训练才对…… 玉华与青眉这时也回到了客舍,见到何管家问候一番后便道:“何管家,少主人只安排了我们出门,她是一直在房中的呀。” “可能是在小憩吧……”玉华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敲了敲门。 房门打开,李妟神态安然,只是脸上有些微红。 “少主人是刚刚睡醒吗?” “是啊,有些乏累了。” “已经入秋了,虽然这里是南郡,少主人也要注意别着了凉。”婢子们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坐下。 虽然知道少主人的病症已愈,但好似习惯了,她们对她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尤其玉华。 李妟随口应着,眼睛看向了何管家。 “禀少主人,这里是药材之乡,其实随处都有售卖药料和药剂的,不过老奴等只照着舆图四处打听着可靠的地方,只是并没有找到少主人所说的成药。” 李妟点了点头,看向他手中的薄绢:“这是南郡舆图?” “是。”见李妟有兴趣,何管家将图递了上来。 “嗯,”李妟展开看了看,“有很多有趣的地方,看着名字就觉得很有意思……”然后又还了回去,“这里管制如何?” “很是严谨,老奴这一去几个地方,接连遇到了两次盘查的将兵,一次是查看药铺制售的真假,一次是查行人的身份。” “嗯,还有什么特殊的事吗?”李妟随口又问了一句。 “也没有什么与我们相关的了……”何管家想了想又道,“只是有一点奇怪的,就是这里原本有一些正兴旺的药铺竟然在转让,不知道什么原因。” 竟然得到了这么重要的异常消息,李妟的目光一惊后瞬间转为沉凝。 这是有人在准备撤离了?! 梁王一步一步查来,隐于暗处者却做出离场的行动,是将此地全权交给了周盛?是已经笃定周盛会完全按照他们的计划行|事?他们的计划是想拉开一场波及甚广的战事?难道是明战?! 一时之间,她有些自责,为了自己的目的,把这些忠厚的家仆带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但是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一丝线索,又不得不来…… “何阿伯,”转瞬看向老管家,“明日请您带着男仆们再去神农架周边的山中查问一下……因为路途稍远,要注意给大家在衣食上准备得充裕一些。” “诺。” 何管家退了出去,两个婢子开始禀报她们听到的消息,不过神情上也是失落的:“少主人,没有听说侯府有什么医药偏方,这里的人-提起侯府倒是聊得畅快,只不过全是些他们府内的琐碎事。” “噢,说来听听?”李妟没有不悦,反倒带着一丝闲趣。 两个婢子眼睛一亮,便轮番表达着,互相补充着,把听来的高京侯的家事说了一个透彻。 其实此一辈的高景侯周盛,家中成员比较简单,只有一妻一妾,正妻出身南郡世家但没有为侯爷生育任何子女,而妾室则育有唯一的世子。 这里面就一定有些寻常的宅内争斗了,据传,除了儿子,这妾室还有一手绝妙的厨艺,常见她亲自出门寻些稀奇古怪的食材为侯爷烹制佳肴,应该是甚得宠爱的,但是,在外界看来似乎占上风的却是周夫人,她华贵的气势在官眷之间是出了名的,而且侯府从来没有传出过家眷相争的场面,这样的结果必然是身为女主人的她管治内宅手段得当。 “还有,今日临回来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一件怪事呢,”青眉睁着大眼睛道,“之前都说侯府如何森严,治下如何严苛,这个消息简直尤如爆炸一般了……” “……青天白日的,竟然有小偷闯入了侯府……”见她还在卖关子,玉华笑着抢先说了出来。 青眉向她皱了一下鼻子,然后又转向李妟道:“……而且,这小偷很特别,别的不偷,却去了厨房,闹得侯府备膳间鸡飞狗跳的……少主人,您猜是怎么回事?” 李妟笑了笑,两个婢子因为她捡回了性命,情绪都有所放松,见青眉想要逗自己,她也便配合着:“怎么回事呢?” “侯府侍卫无数,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偷偷进入的……”青眉故作紧张地道,“而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了,你说他是小贼吧,他能翻进侯府;你说他是大盗吧,他却只去厨房翻吃食,还胡闹……” “因为它就是一只大野猫……”玉华已道出她们听到的答案。 青眉跳起来笑着打她,她轻快地转身跑开,两人嬉闹在了一起。 看着她们,李妟的笑容是浅淡的,看来侯府的人并没有因为突然的打扰而产生怀疑,也许这么一件小事的目的,也只有她这个始作俑者才会知道吧——对于一个料理高手来说,如果没有了食材,她一定会重新购买,而今日已落市,她便只能明天及早出门…… “少主人……”玉华已转到李妟的身边,似在求救,也是停战,不过,当她的手触碰到李妟的衣裳,马上惊讶地道,“少主人,您的衣衫怎么都湿透了?是刚才休息的时候发汗了吗?” “也许吧,可能还是有些虚弱。” “那我们马上给您准备沐浴,要赶快换上干衣才好!” “好,”看着两个婢子开始忙活起来,李妟又道,“明日|你们继续这样打听着,还是这个时辰回来即可。” “少主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其他事吗?”玉华转回身问道,因为已经闲逛了一整日,她的心里有些不安稳。 却听李妟温和地道:“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了……这么大半年来,你们一直跟着我担惊受怕又不辞劳苦,借此机会散散心,打听消息之余玩儿得开心一些……只是要注意安全。” “多谢少主人!”青眉感动着应下。 “多谢少主人!”玉华除了感动,心中的情绪还有些复杂…… 第七十二章 消息(2) 大汉直辖的二十四郡之中,南郡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神农架的存在。 也许神农架的传说并非皆是虚构,也许真的有神仙驻足过,在这里撒下了济救苍生的药种,让居于此地的人既极具养生之道且富足有余。 当年周盛的父亲追随高祖战死沙场,高祖平定天下后即将南郡中距离神农架最近的一块肥沃之地分封给其子,足见汉皇帝对功勋之臣的厚念。 梁王的拜访队伍已经到达南郡,但他没有直接进入高景侯国,而是驻扎在它的城郊。 “启禀殿下,”雷镔前来回报打探之事,“高景侯国并无异常,当下民生尚安乐,也未见民不聊生之状。” “百姓的言谈如何?可否随意谈起高景侯?”言论是否自由也是一项可以拿来评价一域执掌者是否苛政的参考。 “是,百姓们闲谈起来侯府琐事并无讳莫如深模样。” “与郡守宋钧泽在水闸事件上的争执呢?” “经属下实地走访与勘察得知,兴河上的两道水闸一道在高景之外,属宋郡守管辖,一道在高景之内,周侯可以自主控制,但是去年旱情严重时,两闸最初都没有开启,外人只知二人经多次商谈后才最终开闸放水,下游百姓勉强保住了秋收作物。” 因为来到此地意味着正一步步走近多么严峻的危险,现在在场的人皆一清二楚,所以梁王与雷镔的语速都比平时快,也没有多余的任何表情。 “可否证实宋钧泽所奏,是周盛为了压榨更多的赋税而大力阻挠?” “回殿下……无法证实,因为派来此处的东直班士人数不多,在没有特别任务的时候,他们……并不会事事详查,所以宋郡守与周侯的谈话无从知晓。” “也就是说,二人相争是事实,但是除了他们自己,并无其他人知道到底他们为何相争,而又是谁在急灾中作梗?” “正是。” 梁王看了看雷镔。 来此之前,雷镔与自己翻看了全部与高景相关的奏折与信报,皆对周盛不利,但雷镔并没有先存成见而在调查中有所倾向,这难得的睿智与中正实应赞赏,不过此时更需要的是下令。 “雷镔——” “属下在!” “将你所带来的人与本地东直班士编在一起,再深入调查,首先,查明周盛严处过什么人,是否明断;其次,打探宋周二人会谈详情,当时阻挠放水一事这么严重怎么可能密不透风?一定要查出二人孰是孰非的事实。” “诺。” “展肃——” “属下在!”一直护在梁王身边的展侍卫应道。 “派人报于周盛,明日即登门拜访。” “诺。” 但本应接令离开的雷镔却未动,在梁王疑惑的目光下他又道:“殿下,暗中追踪保护李女郎的班士回报,李女郎到达高景后,即派家奴四处打听伤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梁王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让暗探明日现身,陪同她去买药,无论是否有结果,通知她后日启程返回代国。” “诺。” 不过,虽然他的命令如此,但是那小女子是否会遵从却不一定。 刘武的心里有些不安。 李妟是一早便知道高景侯这一答案的,那么她所谓的来买药就只不过是一种掩饰了。 只是,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 而这个目的似乎从代国查出靳亭就已然开始,再追查到文篱,又到周盛……她这么一个闺阁小女子所走的路线竟与自己一模一样,难道她也想要查出什么?但这么深隐又庞大的局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翌日一早,两名暗探便身着普通家仆的装束,来到李妟的客房门前。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房内只有李妟的两个婢子,而李妟的去向,她们竟然也不知道,只是说少主人留下便笺告之,按昨日吩咐办好各自的差事。 他们一开始并不相信,因为他们一直守在附近,并没有发现李妟离开。 其实两个婢子也有些不相信,于是四个人一起找了半天,才发现李妟不在房内、客舍以及这儿附近的地方,果真是不知去向了。 两名暗探不敢懈怠,只能回到客房守着她们不动,一起等着李妟。 玉华和青眉一开始十分诧异,虽然二人刚进门时就已拿出本地郡尉的信函,说是因与李中尉旧日相识,即知家眷到此,便予以照顾,但是也不能因主人家不在便一直死守,也不让人家婢子出门的呀。 不过,两个婢子也是聪明的,转念一想,也许他们是有要事来找少主人,只是不便明说,而且她们也担心着少主人,所以便与他们一起静候。 而现在的李妟,既使他们寻到,恐怕也认不出来。 此时街上的人还不是很多,只见一个小乞丐似的孩子,一身破衣不甚整洁,头上蒙着头巾,也分不清男女,背上背着一个与身材极不相衬的大褡裢,正吃力地前行。 “嗬哒——嗬哒——”一辆轻便的马车从后面驶来。 有的路人怕碰到忙躲到路旁,而负重的小乞丐也听到了声音,刚想回过头看看,却不仅没有避开,反而因为一时失了重心,重重地跌倒在道路中间,褡裢里的东西洒落得满地都是。 “儿——儿——” 车夫赶紧拉住缰绳停了马车。 “怎么走路的?”一声怒斥。 “抱歉,抱歉,”小乞丐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散落之物,“小的这就走,收拾了就走,还请贵人等一等。” 听这小乞丐的声音是个小女子,但车夫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的乞丐而等待,正想扬鞭。 “阿庆——”车上一个温和的女子声音响起。 “小夫人。”车夫毕恭毕敬地应道。 “把她叫过来。” “诺。” 其实不仅是车上的人,几个行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一边看着还一边嗅着。 原来,地上散落的东西竟发出了各种各样奇异的气味,一时芳香四溢。 小女子见车上贵人这是有话要问,也来不及再收拾,立即躬身上前:“请问贵人有何吩咐?” “你这都是带了什么香料?” “噢,”提起香料,小女子放松了下来,竟笑着道,“回贵人,我这香料可不一般,只要您听说过的,我这儿都有。” “嗯……”车上女子竟没有因为她的大话而不悦,反而有些肯定之意,似乎是嗅到的味道让她有了这种判断,“那么你可知它们的效用?” “当然了,这么少有的稀罕物,如果不告诉买家怎么用,万一吃坏了,岂不要找到我的头上?” “好,”妇人似乎也很高兴,“你的香料既然是要售卖的,那随我来吧,我全部买下。” “那……太好了!多谢贵人!”小女子高兴得连连作揖。 第七十三章 故人 马车调转方向,向来时路返回。 贩香的小女子被安排坐在马车车板的另一边,不到一刻的时间,她便看到华丽壮观的高景侯府即在眼前,马车直接穿过已经打开的侧门驶入其内。 这已经是她二入侯府了,不过,上一次是直接奔着备膳间,而这一次,她需要来这里聊一聊天。 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贵妇人和她的两个奴婢,贩香小女子——李妟,一直微低着头静立在一旁,之后,带着褡裢跟随他们进入内院,等了一会儿,被带到贵妇人面前。 此时,贵妇人已换了一身橘色的雅致便服,也除去了纱帽,淡施粉黛的容貌并不十分艳|丽,但是清晰的眉眼在如雪的肌肤映衬下透出一股英气。 “来呀,先绑了。”朱|唇轻启。 两旁的婢子丝毫不犹豫地立刻将李妟负手绑住,拉住她的头发,让她仰面朝向贵妇人。 李妟没有挣扎,只是非常平静地任由她们处置。 而贵妇人并没有对她这种异常的神情感到惊讶,因为她看到头巾半脱落之下,那张灰一块黑一块的小|脸上竟在额头处有一道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疤。 心中不免有些怜悯,贵妇人微垂下眼帘,但马上又抬起直视李妟,厉声道:“大胆小贼,还不从实招来,这些香料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 “回夫人,”李妟平和地道,“既然夫人是个中高手,一闻到香料的味道就知其非凡,不是小的这样的人能够拥有的,小的就不隐瞒了……这些香料是在聚香园仓库中的废料堆中寻得的,小的取了一部分,留了铢钱,也留言说明了各料品的用途。” “满口胡言,这些香料的用途既然连聚香园的老板都未识得,你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知道?” 虽然是真实情况,但这样的事实的确不可能被人相信。 而李妟看着贵妇人缓缓道:“那是因为……我来自一个蒲公英花开,会向四方送信的地方……” 贵妇人被这意外的一句话一下子惊呆了。 半晌,她颤抖地扶住身前几案想要站起来,却又马上收回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似稳了稳心神,语气平缓地道:“原来我们竟是同乡……”又看向左右,“你们下去吧,我来问问她家乡的事……对了,先松绑……” 所有婢子退了出去,房门被关上。 贵妇人马上扶起李妟,眸中已泛起点点晶莹:“你是信儿?蒲信儿?”声音极低。 “是的,英岚阿姊,我是信儿。”李妟也极其动情。 “信儿,信儿,我竟见到了亲人!”贵妇人抱住她就沉沉地痛哭起来。 李妟一边落泪一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英岚阿姊,你还好吗?” “我还好……”贵妇人放开手臂,又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你竟长这么大了,离开你们的时候,你才五岁……你还记得我?”说着,又涌|出了两行热泪。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英岚阿姊一手好厨艺,大家常常夸奖你呢。” 想起过去想起众人,英岚的泪无法停歇。 “那……阏氏……阏氏真的去了?” 李妟没有说话,侧过了脸,她知道此时她不能有任何思虑,不能让这个问题入了耳再入心,否则一直压抑的剜心之痛会爆发得让她完全失去控制,无法再继续今日之事。 但是,凄然的眼泪仍顺着眼角不住地流淌下来。 英岚掩住口鼻,掩住呜呜的痛哭之声。 半响,直到快要窒息,她才直起身,长吸一口气,似没了魂魄般喃喃地道:“我们初到匈奴,那个恶内侍中行说即刻变节,专挑我们这些汉婢欺负,阏氏人生地不熟地护不住我们,我们……我们就一个个不断地或死或失踪…… “我是被他找理由毒打了一顿后断了气,抛在野地里,之后有人救了我,一直把我送到了安全的地方,醒来的时候包袱里有进出汉境的文书,我便一路逃回了大汉,之后想远离边地,就流浪到了这里。 “再之后作了一名厨娘,偶尔侯爷吃了一次我制作的食物,便被他带回府中,成为他的妾氏,有了方便机会,我偷偷给你们送过信,是送给靖芳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收到,只是后来有人前来,别的没有说,只说一切安好,不必再联络……我想告罪,我做了逃兵,我对不起阏氏……” 说着,刚停下的泪又成珠涌落。 “不,英岚阿姊,你不是逃兵,”李妟抚住她的手臂,“收到你的信,阏氏知道你平安,十分欣慰,当时那种情况,能逃走一个是一个,总不能大家以毫无意义的身死为最终目的。” “我知道,我知道救我的人也是阏氏安排的吧,阏氏她无能为力,却在尽全力保全我们……”突然她道,“那么小公主呢?辰公主呢?我听说使团全部失踪,有没有找到她呢?” “没有,她……一直下落不明。” “那么信儿你不在使团之中是吗?信儿,到底怎么回事?谁害的使团?谁害的小公主?”英岚急切地道,“我离开的时候小公主才几个月大,我抱过她的,那么漂亮可爱的小公主……阏氏的心一定碎了……” “现在汉匈两方面都还在查……不是我们可以知道的了……” “信儿,那现在我们需要做什么呢?”英岚拉住李妟的手,满眼凄然,“无论找人还是报仇,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英岚阿姊,阏氏只需要我们平安地活着,很多事有更适合的人在做……”英岚看着李妟,在想着她的话,李妟擦了擦英岚的眼泪,也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转移了话题,“英岚阿姊,侯爷待你好吗?我来高景的这段时间听人说起……侯爷的脾气好像……不太好……” 英岚的眼睛睁大了一些:“那些都是谣言,你可不要相信,侯爷性直心善,在外面总是为百姓着想,在家里也甚是体贴,只是……”她的眸光变得有些黯淡,“侯爷当然……当然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但那是因为受到了欺侮,郁结难舒啊。” “侯爷的委屈也让你跟着受苦了吧?”李妟轻轻地问道。 “那倒没有,我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妾……有委屈也轮不上我,倒是夫人……”英岚叹了一声,“唉,这些事不提也罢……” “那……她受了气会不会拿你出气?” “夫人也不易……她……” “大胆!”一声呵斥,房门突然被打开。 第七十四章 传家之宝 “大胆!”房门突然被打开。 里面的两人一惊,英岚立时起身:“妾恭迎夫人。” 李妟随之一并施礼。 这位高景侯夫人与传言中的气势果真|相像,虽然椭圆的脸庞轮廓十分姣好柔和,但是拧紧的眉头却让她带着凝重而犀利的神情。 其实,这是英岚的疏乎,她应该十分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夫人的监视当中,今日这么异常的带回一人并单独密谈,一定会招致她前来查看。 不过,这么多年,见到亲人一般的旧日同伴,她也无法顾忌那么多,而且,她们也并没有什么怕见人的事……除了逃婢的身份以外。 “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敢带外人入府欲图不轨?”周夫人坐到席中主位,手上拍响了几案,头上的步摇摆动大了些,她缓手扶了扶,“来人,将这外来之人送到侯爷的训室,严加拷问,看看她到底意欲何为?” “请夫人明鉴!”英岚跪倒在周夫人脚下,哀声道,“夫人,妾绝对不敢有违事之举,只是偶然发现这贩香小女子对香料颇有见识,所以请她入府来探讨一二,并无任何其他意图呀。” “香料!又是香料!你不就是仗着这些所谓的外番香料蛊魅侯爷吗?什么西域,什么匈奴,谎话连篇,撒谎成性!你以为本夫人也会和侯爷一样上你的当吗——如果说到香料,为何会提到本夫人我?!” 这…… 看来,她与信儿二人相谈到后面的话是让夫人听见了一些。 英岚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的斗胆,”李妟躬身一礼,“夫人,相谈的原话小夫人自己是无法说出口的,只能由小的来替她回答了。” 刚才英岚阿姊身边的婢子没有发出声音,即都是臣服于这位周夫人的,不过,看她此时的行|事作风,也并不是非常高明或是阴险的。 其实虽然没有见过英岚阿姊,但是她的品性和能力早在匈奴就听身边的人说起过,若她与人争锋不会落败,如今的情形一定是她的退让成全,不过,这也一定是这位正妻夫人懂得分寸,才有侯府在外界相安无事的体面。 英岚阿姊心地朴实,刚才问到周夫人的时候,她并不想再深聊这位家中女主人的难堪,既然现在她亲自来了,倒可以让她自己说一说。 而女子心中最重要的事常常就是夫君,父母子女,与妆饰,可以难堪的地方…… 再扫看一眼这位周夫人,身着深棕色加暗纹的曲裾锦衣,头上梳着最正统的后挽髻,发间精致的饰物……崭新灿然。 “你?!”周夫人原本不屑与一个贩者对话,但是,一听她说英岚无法说出口,倒也不阻止,“如实报来!” “谢夫人……”李妟又是一礼,“小夫人在询问小的香料之时,不经意有些慨叹,说,自己只能在厨事上为主分忧了,因为夫人才是真正能为侯爷政事分忧的人,常常需要不辞劳苦出面周旋,还要刻意注重形象,时时变换新饰,以显侯府威势,实在不易。” 本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恭维话,但是,周夫人听了马上瞪着英岚,眸中似冒出火来:“你竟敢跟外人嘲讽我!” “没有没有,妾不敢,妾不是那个意思,妾没有那个意思……” 在李妟说的时候,英岚便觉得不好,她知道信儿不是故意说出让夫人觉得刺耳的事,但她不能说这贩香女子没有说真话,也不能承认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只能连连摇头,焦急地胡乱辩解着。 可是夫人心中的这根刺扎得那么深那么久,一直没有地方发泄,她一字一顿地道:“外人说我年老还爱戴新饰也就罢了,你难道不知是什么原因吗?”她甩过脸,不再看她,“来人,给我掌嘴!” “夫人息怒,请您息怒,”已有两个婢子上前拉住了英岚,英岚急求道,“夫人,夫人您为救旱灾被郡守夫人夺了传家之宝,妾替夫人委屈还来不及,实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这个意思,请夫人宽宥!” 救旱灾?郡守夫人? 李妟心中一动。 自己一直在想高景侯的郁结在哪儿,他会因何事而不忿,似乎这传家之宝给出了答案…… “啊?”她惊讶地出了一声,“小夫人,原来您刚才问我是否进得了郡守府邸,就是为了夫人的家传之宝啊……” “什么?!”夫人厉声一问。 什么?!英岚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李妟,不知她在说什么。 但这样一打断,本来婢子们的动作就不快,现在也就顺势停了下来。 见众人的目光投来,这贩香小女子反倒有些怕了,看了英岚一眼,忙低垂下头掩住了口。 “说!”周夫人知道她是怕英岚怪她多嘴不敢再说,马上一拍几案瞪着她,“不说的话不用送训室了,直接在这里给我打死!” 英岚看着李妟,张了张嘴想要求情,都不知怎么说。 “回禀夫人,”李妟却似被这一呵吓了一跳,忙躬身道,“是……是这样,小夫人也实是善意,只是她的想法有些登不了大雅之堂,因此无法报与夫人……小夫人知道小的对侯爷受欺不忿,而为她提供的香料又货真价实,是个可以吩咐的人,便随口问小的是否可混入郡守府,取回一个物件……” “取回”一个物件? 周夫人睁大了眼看了看英岚,她这是想为自己去把那饰物偷回来? 这么多年,她是知道英岚性情的,也知道她一直不愿与己为敌,总是处处退让,但是她真的默默地想为自己做这么大胆的事吗? 不过若不是她的想法,这贩香小女子怎么知道这些细微的内情,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擅自乱说。 虽然心中还是恼怒的,但这一用心却无法再让周夫人厉色相对,她皱了皱眉头:“擅取回来有什么用,我可能再佩戴出去吗,她不会再找我讨要其他吗……竟然还跟外人商谈,头脑简单又愚蠢,不要给侯爷和我找麻烦了!”虽是责备的口气,但颇有些自家人的意思。 “是,谨遵夫人教诲,妾决不敢再擅自想这样的歪主意了。” “好了……”震慑的效果已经足够,周夫人语气有所缓和,“今日有重要的贵客要来,你准备一下,这个贩香小女子……”她看向李妟。 “小的一切生计仰仗侯府,出去之后绝不会乱说,还请夫人开恩。”李妟低头道。 “是啊,夫人,她想把香料一直送到侯府来。”英岚又补充了一句。 “嗯,”其实今日之事让百姓知道了也无妨,侯府威严可能会受损,但是百姓们也会更体谅侯爷,这些年她也受够了,周夫人暗叹了一声,“速速离开吧!” “谢夫人!” 目送着周夫人携众婢出了房门,英岚长舒了一口气。 “抱歉,”李妟有些内疚地看着她,“想圆了今日相见的谎,差一点为你惹了大麻烦。” “没有,”英岚摇了摇头,欣慰地道,“今日听你一个外人这么说,夫人对我的芥蒂只会减了不少呢。” “对了,”李妟眸中微微动了一下,似十分好奇地问道,“夫人这么在意那个郡守夫人夺去的传家之宝,到底是什么?” “唉,是一支玉钗,是秦时宫中赏赐给夫人家族,作为嫁妆传到她手中的……郡守夫人这一夺,害得夫人连其他的嫁妆首饰也都不敢戴了,而她又不愿用别人的古物,所以只能重新打制……” 李妟缓缓点了点头。 所以一提“新饰”她便气极,不过,这么重要的传家之宝怎么能让它埋没呢…… 第七十五章 相逢(1) 今日的贵客是哪一位,李妟是猜得出来的。 之前将密码文告诉了展肃,梁王一定会解出高景侯,而这一路上也听到梁王就国的传闻,她便已经知道梁王这一次是要“明访”,因为高景侯国地处汉郡之内,梁王以私人身份来此游玩,只要不受陛下与太子的猜忌,就没有任何限制。 不过,她看了看英岚。 之所以使用信儿身份,并且未告之内情,就是因为高景侯牵扯在其中,自己都曾顾虑过,何况英岚阿姊,若她知道真|相,一定会在极度矛盾中难以抉择。 高景侯与幕后组织一定有关联,就像靳亭、文篱一样,他也一定因为自身所求而被这组织利用,只不过,他们被利用的特点各不相同。 靳亭是奴仆众多,文篱是医者之术与名,而周盛,他的特点是——将门之后。 现在看来,很可能是这样一位高傲且自负的侯爷因为受了欺侮,想要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 只希望,他还没有陷落至深,还有可以回头的机会。 “英岚阿姊,”李妟温和地道,“其实食肉过多者容易脾胃升火,而这些异域香料更会增加不适,还需要多问问医工,别积下了什么病症。” 英岚也是聪明的人,她知道这位“信儿”刚刚与夫人的对谈能够过关,绝对不是巧合,她所说的话似乎只是为了眼前圆谎,但实则涉及甚广,微妙又复杂,不过,她对自己是善意的,这一点可以非常清楚地感受到。 “嗯,”虽然不知其还有何他意,但英岚点了点头,“侯爷有一段时间的确有些不适,不过去京城经名医诊治之后就好多了。” “噢,神农架即在近前,还会介绍京中医者给侯爷,一定是侯爷的知心朋友吧?” “也许……吧,侯爷的朋友我认识不多……” 见她对医者十分在意,英岚看了看李妟额头的伤痕,不用问,这孩子也一定历尽了凄苦,自己身上的伤到现在也还留有痕迹,只是,她的所作所为却不像是为了医伤这么简单。 “英岚阿姊,”李妟不便再作停留,分别的时候总会来到,“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信儿,”英岚深切地看着她,“你……留在侯府可好?” 李妟还未说话,英岚见她露出柔和的安慰表情,便知道她的答案,叹了一声,道:“你一定有自己想做的事,只是,若需要我帮忙,请一定来找我。” 李妟点了点头,心中哀伤,不禁诚恳地道:“英岚阿姊,有时间可以宽慰一下侯爷,一家人平平安安即是幸福,无论因为什么,都不值得肆险行|事。” 英岚愣了一下,但点头应下,眼中不由泪光盈盈。 李妟被从侯府后门送出,她没有返回客舍,而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侯府一行让她有一种强烈地感觉,恐怕这里有人在欺上瞒下,如此一来,郡守府内的那件宝贝便有可能成为一个有力的证物,她必须“取回”。 缓缓走在路上,当身影落在最浓重的树荫之下,她提起气息,“忽”地一闪便不见了。 与此同时,侯府正门贵客已到。 虽然梁王与高景侯在京中见过,但是二人没有交谈过,并不熟悉,根本不是提前知会一声便可以来访的关系。 梁王不仅突如其来,而且还说是为行猎游乐而来,这般蔑视之态不言而喻。 而周盛对他的真实目的也有所猜测,只是不能肯定是否是自己的所行有外露之迹。 远出府门热情相迎,两人一阵寒暄,周盛豪爽地大手一挥“请”,将刘武让进府内。 周盛扫了一眼梁王所带的贴身随从,一个侍卫,一个内侍,再有一位持鹰的训鹰人,那只鹰可能便是传闻中的“华犀”,似果真只是来打猎的。 梁王也看了看周盛身边的侍从,只有一位侍卫长,一脸的严酷,与迎客的场面并不太相配。 “周侯这里物阜民丰,可真是好地方,周侯一向可好?” 周盛哈哈一笑,刚想说话,谁知身边的侍卫长却先开口道:“如果没有那么多贵人打扰,侯爷一直很好。” “严桀!”周盛转向梁王,“哈哈哈,这侍卫一直跟随在我身边,因为对他苛刻,要求做的护卫职责也多了一些,所以难堪重负之下才有此怨言,还请殿下莫要怪罪啊!” “哪里,本来我们这些贵人来此就是打扰了侯爷,到时我便四处逛逛,便不需侯爷相陪了。”梁王的态度与其说是一种大度,不如说是一种傲慢。 “怎么会打扰呢,梁王来此,是本侯莫大的荣幸,一定要让在下好好款待一番,一定要大宴三天哪!” “哈哈哈!”两人都笑起来。 侯府大门关闭…… 郡守府的防卫还没有高景侯府一半的严密,李妟从那里顺利“取”了东西,回到客舍已是酉时。 当她缓步走到房门前,辨听到屋内的呼吸声可不止两人。 而屋内一直守候的两个暗探也发现来到门前的脚步声。 房门打开,两个暗探立即迈步走了出来,一左一右的站在李妟两侧。 “李女郎,”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令牌亮在李妟面前,“我们是郡尉大人家奴,特奉命前来保护李中尉家眷一行返程。” 李妟看得清楚,那是与自己手中一样的东直班班士令牌。 她明白他们的意思。 “辛苦两位了……”李妟温和地回道。 “少主人……”玉华和青眉齐齐上前,有担心也有疑惑。 “不用担心,我是在客舍久了有些闷,出去走了走……何阿伯可回来了?” “没有,他还没有来禀报过。” “既然这样,等明天他们回来之后休整一下,我们便准备回家。” “诺。”两个婢子应下。 其实这话不仅是吩咐她们两个婢子,也是说给那两个暗探听了。 暗探知道她是遵从了梁王之意,便住进隔壁的客房,安心地等待明天一起出发…… 高景侯果然没有食言,对梁王是盛情款待,虽然是仓促之下,但迎客之宴隆重之极,佳肴美馔让人眼花缭乱。 宴后,客人们皆被安排在豪华的寝居。 “周盛一定有秘密,”梁王的眸色深深,向展肃低声道,“你有没有发现,只要我一提到想要随意打猎之事,他便岔开话题,他一定在某地潜藏了不想让我们发现的东西。” “殿下,您想怎么查?” “今夜,我主内——你主外——” “不行,殿下,侯府巡查森严,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防卫部署,在这里查探太危险,殿下不能出面,属下前去。” “呵呵,不是大事,”梁王露出一抹微笑,“我一个人更容易随机应变,你以为你在外查探会轻松吗?雷镔的人手不足,你和东直班的人要在一夜之内查遍他们探得的所有隐蔽点,我还要叮嘱你们注意安全呢。” “可是……” “想想本王的师父是谁?!” “可是……” “要不我们交换?”梁王甩来一个挑战似的蔑视。 展肃语塞,只得拱手道:“属下遵令……殿下小心……” 刘武拍了拍他的肩膀…… 盈盈月光下,一只素手在书案上放了一片布条,将它压在砚台之下。 又是一次留书出走,李妟知道婢子们一定多感疑惑,不过她与她们相处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回到代国之后,她会为她们分别找到适合的归宿。 一袭夜行衣,背上一个紧实的包袱,李妟慢慢打开窗户,无声地翻了出去,但是撑在窗边她却停了下来,然后“啪”地一声合上了窗户,声音不大,但若是夜间有警觉的人却足以听见。 果然,隔壁的两个暗探一听到这异响,马上翻身下榻,打开窗户见一个黑影正站在李妟房间的窗户之外,两人“嗖”地蹿了出来,黑影看向他们,明月之下,两名暗探看到这夜行人竟没有面罩,清清楚楚地露出面庞——李妟! 二人几个凌空之步想要予以拦截,李妟却一个闪身已跃上檐楣。 瞬间,三道黑影在高楼重宇的屋顶展开竞逐。 第七十六章 相逢(2) 两个暗探没有想到,李妟,这个看似端庄又温厚的小女子,竟然受到李中尉的训练,在轻功上让他们两人怎么追也追不上。 而在他们发觉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已随着她来到了一座偌大府邸的后门,两人都恍然一愣,在高景的地界,这样一座建筑是哪儿,还需要问吗! 刹那间,李妟已跃出掩身的树丛,飞上高景侯府后院的高墙。 随后而至的二人却戛然收住脚步,心中的震惊要比眼里的焦急更加强烈。 夜探侯府,这样要命的事,他们的任务中可没有这一项,也正因为没有这样的任务,才派了在武艺上不是甚强的他们二人。 想要丝毫不惊动地入府追踪,他们根本保证不了,而且,更关键的是,既使他们有那个本事,也不敢擅入,因为梁王殿下正在与侯府联系,处于什么环节,他们并不清楚,如果破坏了殿下的安排,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于是,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轻|盈地身影翻了过去,消失无踪。 但是两人又不敢离开,无论如何是他们跟丢了目标,只能在这里等待,之后李妟是被抓了还是逃跑了,总要得到一个可以向殿下交待的结果。 而进入后的李妟从高处俯瞰着整个侯府,寻找着类似府库的地方。 若想要探知高景侯的谋划,就要找到他做了什么储备。 虽然并不清楚侯府防卫的部署,但是侍卫巡逻交接总有盲点,只要判断够准,速度够快,必定可以毫无声息地潜入,白天尚且可以进来,更何况现在还有黑夜这么好的掩护。 从高处一跃而下,她直奔守卫最多的一处占地几亩的高房。 果然,这里正是一处府库,只是等到真正进入之后,她却发现,这里只有普通盗贼会感兴趣的普通的财帛藏物。 而用同样的方法,她又进了其他三处规模较小一些的府库,其中倒发现了若干兵器,但是数量与制式并不违律。 李妟迅速撤出,奔向下一个待查之地——书房。 看似这里的防卫比府库要少,但是,却也是一个可能发现重要线索的地方,比如往来账目,往来书信,奏本原件或是拟稿……只是要从字里行间看出问题需要更仔细地查对。 而此时,书房内的暗室之门却已经是半打开的状态,一人正在翻查着里面的竹简和绢帛。 他手持一颗微微发亮的夜明珠,正全神贯注地寻看,直到惊觉窗外好像有临近的呼吸声,急忙将挑拣出的几卷竹简收入身旁的袋中,掩上暗室之门。 几乎同时李妟由窗跃入,而在朦朦月光之下,暗门关合之际激起的轻尘飞扬,映入她的眼帘。 李妟一惊,马上躲在窗下暗处,一动不动。 良久,再无任何声息。 暗室之外的李妟却知道,此处正有人与自己一样,并不是正大光明的主人家,而能注重书房这种地方的偷入者,很有可能便是侯府今日之贵客所派的暗探。 不过暗室内的人却有些纳闷了。 难道是展肃不放心,或是府内有异心者?怎么可能这么巧还有另外的人马前来探查侯府? 但不管如何,既然此人不敢公开身份便是有隐情,那么自己就不必顾忌什么,正好探一探这多冒出来的异常状况。 李妟并不想干扰梁王暗探行|事,正想离开,却见暗门缓缓打开,只在一个瞬间,“嗖”,里面蹿出的人直接向她的位置袭来。 李妟早已戒备,连忙接招。 之前,为了引出两个暗探,所以没有戴面罩,但是现在的她却是全副武装,而这袭来之人似乎也并不是要伤害她,却正是要揭开她脸上的面罩。 李妟一边躲闪,一边寻找出路。 可对方似乎知道她的意图,偏偏切断她的退路,将她围在室中。 李妟有些惊怒——这种状况下此人竟在故意拖延! 原不想展露自己武艺的特征,但是对方却不留余地势在必得,她不得不在这迅猛的招式中预判其空位,并急速反击。 这样对方虽占据了封锁路线的有利位置,却无法掌控相互攻守的主动权。 好在为免让外面的巡卫察觉,双方都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 李妟心中有些焦急,此人的出现已经打断了今夜的查探,但若再继续纠缠下去势必会有暴露的危险。 恰好,此时来了一个转机——门外一支巡查队列即将到来。 两人都听到了这声响,只在一瞬间便都停了手,各自隐在就近的角落。 而李妟听着声音判断出他们的人数、位置和方向,知道他们的盲点之位。 “嗖!”毫无犹豫地从窗口蹿了出去。 这让留在室内的人倒吃了一惊,如此果断是纯粹的胆大还是艺高而为? 但他拉下面巾,脸上是难以至信的惊喜,深吸一口气,嗅着室内的味道,露出笑意的刘武又挑了挑眉。 服了冰血龙的效果,难道会变得这么活跃吗?! 李妟一路急奔,直到又见到侯府后院的高墙,才躲在树丛中停歇下来喘了喘气。 她心中气恼。 普通东直班班士或侍卫,绝不敢如此冒险地拖延自己,此人极大可能便是那个会把一切事都当儿戏的梁王殿下本人。 只是,有一点令人费解,他的武艺为什么如此高超,竟能困住自己? 若论武艺之道,没有超常的毅力和悟性是不可能达到这种修为。 以他随性的行|事风格,怎么可能在某一件事上如此刻苦认真? 难道不是他,难道另有其人? 李妟皱了皱眉。 好像除了他,也没有谁会有这份胆量和闲心做这样的事了…… 夜静风轻,李妟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略带苦味的清甘之气。 额上的痛处不由一跳,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是冰血龙的味道,煎药的时候将它投入,整副汤药都变成了它的气味,没想到在自己剧烈动作之后这气味还会随着汗液一起散发出来,可能之前的行动都在白天,所以不容易注意到,而这静夜之中却嗅了出来。 不知道梁王对冰血龙的这个特点是否知晓,是否凭此认出了自己? 不会偏偏又是这样一个人对自己知晓了更多吧…… 摇了摇头,李妟一个纵身,还是从来时的位置飞出了院墙。 墙外的两个暗探还在苦苦等待,正是双眼欲穿之际,他们忽然感受到一阵强风吹过,李妟稍一驻足的身影便闪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毫不犹豫,立刻直追。 其实他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人最后没有跟丢,他们就没有失职,然后护送回代国就可以了。 一路追踪,但见李妟竟到了一间车马行,翻墙入内,寻到一排排停靠的马车,跃进其中一辆的车厢,便不再出来。 两个暗探一前一后围上来,前者待伸手拉开车帘查看…… “天已放亮,还请两位同僚整理好行装,一同返回客舍。”李妟温和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来。 同僚? 两名暗探心中燃起无名的怒火。 的确是同僚,她这是办完了事,现在要让他们两个同僚充当车夫,送她回去了。 而且所谓整理好行装,便是不要再现出夜行的样子,装得像寻常车夫一些吧。 但是,他们却无法反驳或拒绝,这便是技不如人的无奈。 只好从前门与这车马行的奴仆交涉了一番,租下这辆车,然后二人便老老实实地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 “多谢二位夙夜辛苦,还请慢行……”马车顺利驶出车行,李妟又温言提醒道。 哼,是果真觉得我们辛苦,还是怀疑我们的驾车技术,怕车行不稳? 现在无论这女郎说什么,两名暗探心中都有些发酸。 不过,不知是出于任务职责还是出于真心佩服,马车果然行驶得并不快…… 第七十七章 盘鼓舞 “殿下,”展肃风尘仆仆地回到侯府寝居之内,“所有可疑之处均已查探,但是并无所获。” 看着他发白的嘴唇,梁王示意他先饮下姚安准备的茶水。 展肃与雷镔联手查探,肯定不会有任何遗漏,若周盛果真有所藏匿,那必然是藏得极为隐秘。 对方是要利用他行大动干戈之事,不是藏起一包毒药那么简单,一定涉及到数量庞大的或兵或器,但是所藏之地无论是大是小,因为在人家的地盘上,想要找到它无疑是个难题。 夜间拿到的账册和奏折底稿,已经让自己基本清楚了周盛与宋钧泽之间的纠葛,只是确定双方责任尚缺实证,这些回京之后即会得到更详尽的资料,倒不必继续留在府内再向周盛取证。 今日,自己当然是一定要出府打猎的,只不过,这会不会是一场硬仗,那还要看周盛准备得如何了。 见展肃放下杯子,刘武突然向他出手。 这样的偷袭对于展肃来说并无任何稀奇,他们平时总会这样切磋,他自然接招,但一交上手,却发觉这一次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两人闪电般地过了十几招,刘武停手。 “殿下,”还没等刘武开口,展肃便惊讶地问道,“这是哪一门派的功夫?” “噢?”梁王挑了挑眉,“展大侠学尽武圣百种功夫,竟不能将这些招式归类吗?” “殿下,武艺之道既求力也求术,现下修习者以训练劲力居多,而殿下所用之招却偏向行术,它专挑常规招势之空位予以反击,有时还带着预判,而且,在后面几招里,甚至还有诱敌露出薄弱位的虚式,看似刚才我们两人攻防相当,但是如果殿下之后一直招招如此算计,恐怕我即会落败。” 刘武的眸色有些沉凝:“据你观察,雷镔的武艺如何?可与此相仿?” “不是,完全不同,他的招式以快、准、猛为特点,绝没有这么机巧。” 刘武点了点头。 武艺是独门奇法,探案带着强烈的目的,行|事又完全特立独行…… 并非李遵诚所教导,其所行李遵诚似乎也并不知晓内情…… 她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会是来自哪一股力量…… 侯府主人寝居内,周盛正在奴仆服侍下整装,因为昨夜招待梁王之后,他并没有让妻妾伴寝。 严桀通报后走了进来,用目光让其他奴仆全退了下去。 “侯爷,”一身劲装的严桀,一举一动也同样劲挺,“虽然昨夜未见到任何人影,可是府库和书房的物品都有被动过的痕迹,而且,丢失了几份旧时资料……虽然没有什么要紧,但这一定是梁王对侯爷的查探。” “他到底查出了什么,就看看他今日的态度吧。”周盛一脸凝重,对着镜子最后理了理衣襟。 “侯爷,”严桀有些焦急,“如果等到梁王查清我们的事,那就一切都晚了!” “在高景地界藏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随便查出来。”周盛仍神色镇定。 “可是……您迟早都要对宋钧泽动手,现在万事俱备,这梁王前来岂不是天赐良机?若他能加入,便让他成为主帅;若他不会加入,岂不是一个比宋钧泽家人还要有用百倍的人质?!” 周盛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言语。 “侯爷,您还在犹豫吗?”严桀沉沉地又道,“您还在顾念高祖对老侯爷的君恩吗?可是您想一想当今陛下对毫无功绩的宋钧泽又是如何对待的呢? “宋钧泽蔑视周家的荣耀,践踏您的尊严,不仅对您呼来喝去,竟然还利用您不忍百姓受苦行勒索之事!今年的煌灾他已经放出风要火烧三百里…… “而陛下呢?陛下对他这一切作为不仅纵容不理,事后得到警告的却竟然是您!汉室的昏庸还值得您体恤他的子孙吗?” “既然做了准备,我自然不会手软,只是一旦动手,一定要万无一失,”周盛的眸中是逐渐狠厉的目光,“虽然我这里府兵上千,但是梁王既然胆敢前来,他的近卫一定可以保他杀出重围,到时候恐怕会功亏一篑。” “侯爷,这一点您放心,属下早已查明,梁王身边只有一名叫做展肃的侍卫武艺还算不错,但属下的江湖朋友已经做好准备,对付他没有问题。” “若发生激战……” “若发生激战,属下即刻送信,就算宋钧泽有探子禀报,我们的暗藏兵马距离更近,也一定会比他们郡府兵将先行到达。” 周盛转过身,看着严桀的眼睛,严桀越发坚定:“只要侯爷下定决心,属下保证此事必成!” 周盛点了点头,挺直背脊目视前方:“准备盘鼓舞。” “遵命!” 两队人在昨日的宴客厅再次会面。 周盛见梁王的原班人马俱齐,明显是要全体出去,没有表露出任何在意。 “殿下在敝处休息得可好?” “侯爷安排周到,本王甚感舒适啊。” “请殿下上座,”周盛一脸诚挚的笑容,“看殿下容光焕发,正好适合欣赏一下这场为您特意准备的盘鼓舞。” “噢?一早便呈现这么振奋的表演,侯爷的兴致很高啊。” 盘鼓舞多在庆典或军队凯旋时表演,一般由数十名舞伎组成,她们足踏鼓盘又不断飞腾变换,舞姿豪迈,声如霹雳,节奏激越而气势宏大,会带给观者强烈的感染与震撼。 “一会儿等殿下看到此舞,相信殿下也会兴致十足!” “好啊,那本王就拭目以待了!” “请!” “请!” 首先呈上的是美酒佳肴,宾主吃得高兴之时,厅中已备好舞蹈用具,一队舞伎鱼贯而入。 “咚咚——咚——咚咚——咚——” 起步的鼓声开始,周盛又敬了梁王一杯,自然地请梁王观赏。 不料所有人的目光刚刚被吸引到场中,本应节奏分明的鼓点却有些杂乱,舞者的脚步也凌|乱起来,而且越来越无序。 如此正式的场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 “来人,”周盛的脸色一沉,“将所有舞伎拉下去杖杀!” 第七十八章 郡守小婢(1) “来人,”周盛的脸色一沉,“将所有舞伎拉下去杖杀!” 梁王没有阻止,而是若有所思…… “侯爷,”严桀已拱手道,“请息怒,这些舞伎并没有踏错,只是今日准备匆忙,舞队中尚缺少一位施令鼓手。” 盘鼓舞之所以可以演绎出豪迈气势,皆是因为众舞者能够整齐划一地踩踏节点爆发鼓响,而之所以整齐则是因为舞队中设有一面“令鼓”,舞者全部依令鼓的起止、强弱、速度而动,实际上,正是这位令鼓鼓手全盘掌控着舞蹈的行进。 为梁王呈现的盘鼓舞竟然缺少了这样一位令鼓鼓手…… “殿下,”周盛转向刘武,“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还请殿下莫怪啊。”不过,他的脸上却未看出有抱歉之意。 “无妨,只是别扫了侯爷的兴致呀。”刘武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呵呵,殿下,本侯倒有一个不扫兴的玩法……” “噢?” “这舞台、舞者、器具已经一应齐备,独独缺少了一位鼓手,只要这位鼓手到位,奏响令鼓,必定可以唤出千军万马之势……”周盛停顿了一下,面带笑容地看着刘武,“既然如此,殿下可有兴趣一试?” 说着,手上一挥,一名侍卫将一个木盘呈到梁王眼前,里面赫然是一柄鼓槌。 “噢?”梁王笑盈盈地缓言道,“侯爷的意思是让本王执掌令鼓,做这场雷霆之舞的主导?” “正是,殿下可否愿意?”周盛也缓缓道。 “没有事先排演,没有周详商议,彼此毫不熟悉,直接可以天衣无缝地倾力协作?” “殿下|身份尊贵,若殿下执鼓,我这些舞者必定唯殿下马首是瞻,全力配合。” “当然若舞步乱了,本王也必是全责喽?” “哈哈哈,”周盛朗声一笑,“殿下过虑了,您可别小看我们这偏于一隅的伎人,她们来自四面八方,皆训练有素,”他看着刘武,神情稍微谨肃了一些,“无论殿下的鼓声想要如何开场,如何推进,如何收尾,她们都能为殿下一一呈现。” “看来侯爷已经为本王都考虑好了?” 刘武甩出的尾音中听不出他的喜怒,但周盛又近前一些,语气诚挚地道:“鼓是好鼓,舞者是优异的舞者,现在只在于殿下的一个决定,是想扫兴而归还是想见一番群英齐舞带来的千秋盛世?” 这句话的暗示实在太明显了,虽然刘武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两人身后的侍从却都紧绷着脸,似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异动。 与周盛默然对视了片刻,刘武呵呵一笑,摇了摇头:“本王不通音律,附庸风雅还可充充数,如果乱入侯爷的舞队,一定会搅了这么精彩的表演。” 周盛坐直了身子,缓缓道:“只怕令鼓在别人手中,击出的鼓点不会为殿下所喜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长,”刘武站起身,伸出手握了握拳,“本王这一双手恐怕还是适合挽弓……今日到猎场让侯爷观赏一番,如何?” 周盛也随之站起来:“殿下英武,我一直想一睹殿下猎场风采……可惜,近几个月来,高景又遇灾害,恐怕府外不算太平,殿下既为府上贵客,本侯便要保障殿下的安全,还请殿下安心在敝舍小住几日,待风平浪静后再与殿下同游猎山。”柔和的语调却说着坚定的拒绝之辞。 此时,宴厅之外,前后的府门已经严闭,门内布下了一层又一层的侍卫。 府外只会看到如常的守门侍卫,而对内里一触即发之势一点也不会知晓。 不过,与此相距不远,只隔两条里巷的街道上,李妟的马车正在缓缓而行。 马车内毫无声息,两名暗探以为闹腾了一夜,李妟应该是正在车中休息了,而一路平坦,马车也就稳稳地行进着。 突然,毫无征兆地,“驾!”一声清喝,刚才还悠闲的白马似瞬间被刺痛,竟狂奔起来。 车板上的两个暗探一个猝不及防,差一点要掉下马车,勉强稳住,再想抓着缰绳左右马的行动,却发现马辔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拴上了两条长绳,正被里面的李妟紧紧控制着。 右缰绳又被猛地一拉,马车迅速向右急转弯,两个暗探只能紧紧抓|住缰绳不敢放松,一边稳住自己,一边平衡着马车。 飞奔的马车激起一路尘烟。 终于,李妟的绳索慢慢松缓,马车慢慢停下。 待暗探拉好缰绳,正想向李妟兴师问罪,其中一位暗探挥去眼前飞尘,辨了辨方向,却大吃一惊——他们赫然又回到了侯府,而且这一次竟是府邸正门之前! “谁敢在侯府门前如此放肆?!”已经有门前侍卫上前斥责。 暗探下车,稳住脸上的表情,正想道歉后离开…… “打扰府上了……” 李妟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两个暗探侧身一看,她竟是一身婢女装扮! “请通报侯爷,”修长的身姿亭亭玉立,李妟微笑着道,“就说郡守家中奴婢求见,我家主人有要事与侯爷商议。” 两探是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只能由着她随便去说,一并恭立在她的两侧,这样一来,在外人眼中看到的,却是他们三人均是来者。 侯府侍卫僵硬地动了动嘴角,没有说什么,转身进了府门。 宴厅之中,对谈的两人脸上还都带着笑意,只是所谈话题却已针锋相对得避无可避。 “侯爷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刘武转回身傲然地笑道,“本王任性惯了,如果今日一定要随心所欲地游猎一番呢?” 他身后的展肃等人随其动作向前了一步。 严桀见此情况,目露凶光,也上前一步…… “报,禀侯爷,郡守府派来一位小婢求见侯爷——” 屏息之气被打断,周盛不无恼怒地道:“婢子的事应该向夫人禀报,怎么来求见本侯?” 言下之意,一个小婢子是不配见到他的。 “不过……”报信的侍卫有些犹豫,“那婢子道,她家主人有要事与侯爷商议。” 周盛咬了咬牙根,郡守竟派了一个小婢来与自己对话,他是越来越过分了。 让梁王见到这种场面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与宋钧泽的关系他又不是不知道。 只是,现在是关键时刻,绝不能惊动郡府的人,让他有所准备。 “让她进来吧。” 转过身,他恢复了笑容:“殿下,宋郡守时常与我有些往来,正好他的婢子到此,殿下是否想通知他前来拜会呢?” “好啊,你们比邻而居,能和睦相处,本王正好想与你们欢聚一番。” 说话间,郡守的小婢进入厅内。 梁王坐定,回头一看,惊讶得差一点没有掩饰住。 第七十九章 郡守小婢(2) 梁王坐定,回头一看,惊讶得差一点儿没有掩饰住。 但见这位小婢女身穿粗布素衣,头裹拢发巾遮着前额,露出的面庞毫不起眼儿,眉眼下拉,面色微黄,正像是一个出门办差的普通小婢。 但是梁王却认得出,她正是李妟! 当然,此小婢是不可能认识梁王的,她端肃地面向高景侯微微行礼:“宋郡守宅第,婢子欣兰拜见侯爷。” “先来拜见这位梁王殿下。” “欣兰”略略吃了一惊:“婢子拜见梁王殿下——” 梁王没有过多理会,转而拿起案上的杯子,饮起酒来。 本来以王侯的身份不理会一个婢子是无可厚非的,不过梁王却是为了避免露出他感到惊喜又莫名兴奋的丰富表情。 而在目光无意识地划过李妟的脸庞瞬间,他又细致地注意到,她的眼圈儿有些黯淡,那是昨夜未眠一直行动的结果,这让他立即想到了她今日来此的目的。 想必她是要像对付文篱一样得到高景侯的信息…… 刚刚周盛的暗示已经表明,他已经做好大举攻伐宋钧泽的打算,无论自己这个梁王是否参与,他都安排好了善后之路。 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最有可能的,是他私建了一支队伍,不在兵册之上,到时会以匪徒的名义出手。 事后,只要没有证据,任谁来查都不敢把他这样一位彻侯绳之于法。 所以他并不怕惊动自己,但此时他却怕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下早早惊动了宋钧泽,包括郡守府的任何人。 而在这么不寻常的敏感时刻,一个郡守家的小小婢子的确是可以胜过一个梁王,暂时压制高景侯让他不敢动作。 她之所以胆敢前来,看来是在外面得到了类似的消息,经过一番周密的思谋,算计到了这样的局面。 只不过她想利用这一点限制交换出周盛藏兵之处的信息是不可能的,而如果她想像审视文篱一般审视周盛,恐怕也无法实现。 当初她和文篱彼此的立场与目的已经挑明,对他的试探,对他的观察,可以在二人的对视之中实现。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一方面她与周盛此时的站位距离比较远,另一方面,周盛也不可能像文篱那样带着惊恐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时周盛是受她所限,但防范的却是自己这位梁王,想必他只会收起所有可能的异常反应,展现出一派轻松不屑的姿态。 这样一来,她的审视之法不会发挥作用。 而且,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她应该知道,此地不是极山医堂,占主导之位的并不是他梁王,而是高景侯,就算她得到了信息,若周盛有所察觉,她与他都无法带着这信息走出侯府,只会将周盛逼到冒险行动的地步。 不过,虽然明知没有什么希望,但她来到这里想做什么,会怎么做,对此还是有些期待的。 “宋郡守让你来见本侯有何要事呢?”周盛开口相问,果然态度十分正常。 “回禀侯爷,是我家夫人的亲朋来访,见今日风和日丽,想到侯爷的高景境内游览一番山水美景……”小婢也十分自然,说得就像隔壁邻居要来串门儿一样,“夫人一行二十六人已在路上,现在估计已经过了水月亭。” 听到这么嚣张的自作主张,严桀咬着牙根,脸侧的青筋隐隐暴起,而眸光灼灼发亮。 李妟的余光注意到了他。 要么这是一位忠心耿耿的侍卫,要么,便是他与这件事有更紧密的关联…… “噢,原来是这样,”周盛的表情倒没有什么变化,平和地应了下来,“想必宋郡守家眷上次来此游玩甚感怡悦,这一次本侯也一定略尽地主之谊,为各位做好准备……宋夫人想到什么地方观游呢?”这是一种虚怀若谷,敞开大门随意点选的意思。 “侯爷对高景最为熟悉,也知道在这个季节每一处的特点,如果能推荐一处既适合公子们狩猎,又适合女眷观赏之地,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高景侯知道,其实在什么地方游玩他们并无所谓,只要能占到自己一次便宜就行了。 可是,身边的梁王却正等待着自己的一个地点。 这样一个地点,自己怎么敢说出口?! 首先,临近藏兵处的地点绝对不能说,高景的全域能有多大,根本没有所谓的“最危险便是最安全”之地;而若说出远离之地,这也是一种提示,只要梁王画一条最长的直线,就能锁定目的地的方向;再有其他地方,也不敢提及,每一处到那里都只有全长一半的距离,似乎只要向四周扫上一圈儿,就会把那里包围在其内。 其实,将高景全部搜查一遍也就是时间的问题,现在关键是要在被查探出来之前完成计划之事。 所以自己决对不能透露出任何一个地点,以免让梁王据此推测出方向,从而极大缩短了搜查时间。 他哈哈大笑一声:“我高景之地,到处都是可以游玩的美景啊,如果宋夫人愿意,在我们侯府之内游览一番雕梁画栋,本侯也没有意见。” “这也正是我家主人羡慕侯爷的地方,”这样的话小婢竟也能搭得上,见他不愿选定,便自己道来,一边说着,手上还一边优雅地指示了一下方向,“此时入秋,高景的十三岭一定是枫叶正茂,最值得观赏……但是因为到那儿要赶一天的路程,恐怕主人们吃不消……” 见这个小婢开始说出具体的地点,高景侯的心中还是非常紧张的,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露出了痕迹。 他极力放松自己,双手随意的搭在食案的棱边,脸上也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位于东北部的青峰山倒也是一个好去处,”小婢又指向斜上方,“不过,这一次的亲眷中正有一对叔父母来自青峰山下,若去了那里,多有不敬。” “呵呵,这小婢倒玲珑剔透,为主人办事是尽心尽力啊。”周盛看了看梁王。 梁王表面上只是不在意地附和了一声,但是心中正为她着急,周盛的反应毫无可察之处。 “那么你们想选定什么地方呢?”周盛问道。 “最近的应是北部的灵龙峡,或是西南方向上的清江,都是不错的可选之处……” 无论她提到什么地方,周盛都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那么侯爷,清江如何?清江的天龙湾要比灵龙峡更宽阔,更适合一家人尽兴游览。” “好啊,你们选定了地方,本侯也好马上命人准备,到时一定恭候宋夫人等大驾光临。”周盛显出一些不耐烦,好似不管她定了哪里,都一样会答应下来。 “多谢侯爷,那小婢就告辞了……”李妟说着躬身施礼。 梁王见她这就要离开,惊诧之余心中更有些焦急…… 但李妟转向梁王,本应也同样说一句告退之辞,却停顿了一下,开口道:“殿下,侯爷这样费心准备迎宾之事,可能无法周全地招待殿下,婢子唐突,特替主人邀请殿下同游,殿下可否赏光呢?” 第八十章 离奇消失(1) 李妟转向梁王开口道:“殿下,侯爷这样费心准备迎宾之事,可能无法周全地招待殿下,婢子唐突,特替主人邀请殿下同游,殿下可否赏光呢?” 不可否认,刘武的心中是极度震惊的。 几次交道,他已经发现李妟的一言一行都带有目的,只是这一次的邀请,难道她是专门为自己脱困而设计吗? “好啊!”梁王爽朗地大笑道,“正合本王心意!”说着,站了起来。 周盛与严桀也同样吃惊。 没想到一个小婢子竟然会这么大胆地擅做主张邀请一位王侯。 若在平时,她的罪过一定逃不掉,只是现在让她碰上了极其特殊的情形,此时此刻的梁王正急着走出府门。 周盛知道,按照严桀激进的想法,他一定更倾向把梁王与这小婢一同扣下。 只是留下梁王尚且成理,而这小婢是要回去报信的,若强留下来,只怕事后无法再自圆其说。 可此时也不能将他们两人一个留下一个放出去,小婢邀请、梁王应允,他们二人已经成了一体。 自己只能在全放与全不放两种作法中选择。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多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又毫无关系的小婢子,事情竟不得不改变一些策略。 不过,还好,她刚才不是说,宋钧泽家人已经过了水月亭吗,那也就即将进入高景辖内,这可是送来了一个大大的利好消息…… 想必,严桀也一定想到这一点,所以并没有暗示自己现在动手。 “侯爷,”严桀躬身施礼道,“属下立即去通知梁王殿下的其他部属做好准备与殿下一同出发。” “好,去吧。”周盛的应答毫无间隙。 梁王入驻侯府还带着十几个侍卫,一直在外间侯命,根本不用刻意通知,只要梁王出了宴厅他们会自然随行。 他去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而李妟更注意到严桀在提出这个主意时,与周盛并无暗中互动,也就是说,他此举并不是遵从了高景侯的意思,而是他自己独立的思虑结果。 这对于判断他这个人的身份,又可以进了一步。 “殿下,”一个声音从梁王背后悠悠响起,几个随身侍从一直默默无声,此时说话的是姚安,“既然殿下要在天龙湾游玩,老奴就先留在此地与侯府一起准备好膳食,再与殿下会合。” 一旁的展肃有些紧张,微微皱了一下眉。 “好啊,”梁王并不是太在意地笑笑,“本王打回的野味一定少不了你那一份!”整理了一下衣襟即迈步前行。 周盛却愣了,怎么回事?他已经不打算把梁王扣下了,这个内侍为什么还要主动留下呢?难道想做一个人质,以免自己后悔? 不过,那当然好了,一会儿只要严桀派出的人抓|住了宋家家眷,再“请”回梁王时也就少了一个人的麻烦…… 一行人走出了府门。 门外的两名暗探终于等到了消息,但一见出现的竟是梁王,忙低下头,一种全身被狠狠绑缚,脏腑都被勒到喉间的感觉油然而生。 其实,他们在心中正拼命地呐喊——殿下,属下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属下只是尽职地追踪至此,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婢子的跟班,请殿下一定要明察呀! 梁王却无视他们,径直登上了马车。 梁王及侍从,郡守的小婢等三人,一共三辆马车,数十骑,还有一只鹰,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周盛与姚安躬身相送。 假意安排好了姚安,周盛急忙赶到书房,严桀已等在那里。 “侯爷放心,”严桀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属下已经命人扮作匪徒迎向水月亭,不用多久,便会有消息。” “哼,”周盛倒不着急了,“宋钧泽这个时候把家眷送过来,太及时了,我正想如何邀请呢……”他又看了看严桀,“梁王这边怎么安排的?” “这一边属下是派了两队人马,一队江湖高手已经跟在梁王车马之后,另一队大批人马我让他们埋伏在了松林坡,只要宋家那边得手,我就发信号让他们请回梁王。” “嗯,”周盛缓缓点了点头,“如果梁王与他的外围人马会合了,那我们可能就要拼一下硬功夫了……” “侯爷不用过于担心,”严桀的眼中却有些深沉,“梁王的侍卫和东直班加起来一共有多少人,我们是大概知道的。 “刚刚若不是婢子擅入,梁王就已经决定硬拼了,这种姿态他是肯定会做一做的,只是等到生死边缘,他自然就会做出真正的选择了。 “一个身处皇室中心的皇子,平时邀功争宠都丝毫不会放过,怎么可能不想夺得天下,我们这支力量已经摆明要支持他,且不为他也会铤而走险,这样的天赐良机他还不愿抓|住?!” 周盛的眼中闪动着颇具振奋的光芒,当然他看到的是他们所支持的人成为皇帝之后,自己地位的变更。 “不过,”他踌躇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这梁王是个聪明的还是个笨的……本来我没有要求,但他那个颤巍巍的老奴却主动留了下来,说什么要做膳食……” 老奴?聪明的还是笨的? 这个时候双方的任何举动好像都应该非同小可,一个老奴是否留下来完全没有意义,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完全让人猜不出,难道只是想在危难之际向主人表表忠心? “报——”一个侍从急速地冲了进来,书房内的二人马上站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严桀一见是派去跟踪梁王的江湖之人,没等周盛反应过来,他便厉声问道。 “梁王……不见了……” “怎么可能?!那么多车马,怎么会不见了?”周盛瞪大了眼睛。 “车,车马还在,但是人,不见了……” “具体怎么回事?”严桀凌厉的一声。 “当他们一行人转到一条小路的时候,梁王的那只鹰在车队上空盘旋,变着花样地上下翻飞,然后车上的人都探出头来观看,我们……我们都是很小心的,一直专注地盯着这些状况,只是,又转过了几个弯,只听那老鹰一声长啸,所有的马都发疯地飞跑,跑着跑着……就只见车马,不见人了……” “他们一定用轻功逃了!你们的武艺也不弱,看清他们逃跑的方向了吗?” 报信人低下头,不敢言语。 “怎么可能都跑了?”严桀有些气极败坏地道,“不是还有一个小婢吗?至少她不可能身怀绝技吧?!” “没……没有人,一个都不见了……”报信人低声道。 严桀涩滞地转回头,迎上周盛恨怒的目光。 现在只能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宋家人握在手中了…… “报——”又一个侍卫跑了进来,“侯……侯爷,不好了——” “说!”周盛咬着牙狠狠地道。 第八十一章 离奇消失(2) “报——”又一个侍卫跑了进来,“侯……侯爷,不好了——”“说!”周盛咬着牙狠狠地道。 “侯爷,拦劫宋家人的暗队一路查看,没有找到人!” “什么?!” “从水月亭进入高景只有一条路,怎么可能找不到?”严桀怒道。 “是……他们反复找了几次,没见到人,也没见到车马,问了周围的路人,都说今日没有见过几辆车的车队!” 周盛双手握着拳拼命压住书案,严桀在震怒中飞快地转动思绪。 宋家人的消失不可能是像梁王人马那样逃遁,也不可能有其他什么离奇的异象,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来高景! 这么严重得要命的事,本来最应该担心,但是他和高景侯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 严桀狠狠咬着牙根,咯咯作响。 因为——那个小婢! 在这么微妙的形势下走进来的郡守私婢,他们怎么可能怀疑?他们怎么可能会想到有人竟敢伪装身份,堂而皇之地走进高景侯府行骗! 而且,她的一骗,竟骗走了梁王! “来人!”严桀转身喝道。 “属下在!”门外两名侍卫急忙应道。 “传令各城边即时封锁,城内派三百侍卫搜查所有民居客舍——就说,发现残暴匪徒袭扰乡民,窝藏陌生人者同罪不赦!”他的眸中闪动着狠绝的寒芒,“包括女子!” 侍卫迅速行动。 严桀回过头看看周盛,侯爷对他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也没有任何不满。 “难道她与梁王本就是同伙人?”周盛仍在深深思虑,“她来此便是为了救梁王出去?” “不可能,”严桀的语调低沉了一些,“如果梁王早安排了她这一出,不会显露出要与我们硬拼的架势。” “不过,他们也一定早就认识,否则她怎么敢提出邀请?” “是……对了!还有那个老内侍!难怪他要留下来,他一定早就知道那个小婢是什么人,早就知道她在说谎,早就知道他们走出侯府是要用轻功逃跑,不想成为拖累!”严桀气得一顿足,“我去收拾了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周盛皱着眉头喝住他,“你怎么莽撞起来了?我们敢动他吗?找不到梁王,梁王随时可能带齐兵马回来要人,如果害了他,我们还要不要退路?” “那等找到了梁王,有梁王在手,他又一点儿用都没有了……”严桀憋着气咬着牙道,“原以为是个傻|瓜,没想到是个老成了精的滑头!” “现在最紧急的还是要想想那个婢子到底是为何而来?”周盛的语气露出少有的无奈与焦急。 严桀沉下一口气:“现在想想她的话……提出了几个地方……应该不是随便问的……” “你当时可曾留意到我的反应?”手握雄兵准备行大举之事的一域之侯竟然反思起自己的行为细节,“有没有发现我是否会透露出什么指向?” “侯爷所答没有一处涉及到位置或方向,”严桀略略沉思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您当时全身都非常放松,露在外面的只有面部和双手,目光和蔼自然,手连抬都没有抬起过……我知道内情都看不出您在关键的地方有何反应。” 周盛舒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也许她根本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就是来行个诈术,只想让我们挪动人马换个位置……” “从最安全的地方调出来……嗯,侯爷,没错,现在看来,他们一直用的都是这些如同小孩子游戏一般的诈术,”严桀冷冷地道,“想这样就找到我们的底牌,怎么可能!” 周盛也忿然地咬了咬牙。 高景之地的确风景怡人,更有一些山林的深处很少有人烟,保持着最原始的茂盛之态。 梁王等人就寻到了这样一个地方,齐聚在参天大树遮蔽的一处密林。 “殿下,所有人都已到齐。”展肃向梁王禀报道。 之前为了避免被追踪,他们当然是从不同方向逃离,现在会和到一处,所有侍卫并未整齐列队,而是已分成内外三层守护在梁王所在地的周围。 “嗯,”此时的梁王很有威严,“这一次华犀做得不错,为所有人做了掩护并发了暗号,”他转向扛着鹰的训鹰人,“接着还要随东直班一起执行紧要的任务,好好喂喂它。” 高景侯那边一定在四处搜查他们,他们则仍要偷偷逐一排查高景的藏兵之地,谁先能找到,谁就在这次战斗中握有了绝对的主动权,大家相争的就是一个速度。 而他们此时并不占优势,藏起的强兵一定扮作普通百姓,昨夜已经查找了多处众人聚集之地,但是并没有找到,而接下来的查找,只能探向人数递减的人群,难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变得如大海捞针一般。 此次让华犀出马,是将山林中的查找任务交与了他们。 “诺。”训鹰人沙哑的声音回道。 梁王又抬起头,看了看站在稍远处的李妟,因为在她与高景侯的对话中,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不必再向她寻问结果。 这么重的担子可不需要让一个小女子来承担。 但他的目光刚刚想要离开…… “殿下,”李妟上前几步,微微躬身一礼,“属下有消息上报。” “噢?”刘武看向她,愣了一下,此时困难重重,无论她的消息是什么,都让他突然有了一种暖意,“李侍卫查出了什么?” “回殿下,”李妟的语气平和,“高景侯的秘密应该藏在了西北偏北方向的神农架南侧山脉。” 不仅梁王,展肃和训鹰人都难掩震惊地看向她。 刚刚她与高景侯的对谈,他们都在场,但谁也没有任何发现,她是发现了什么才敢如此断定? “高景侯的目光并没有一直看向你。”刘武沉静地道。 “是的,殿下。” “所以你的判断并不是因为他的目光。” “是的,殿下。” “那是……”刘武想着当时周盛所能表现出来的可动之处,“你是看到了他的双手?” “是的……殿下。” 第八十二章 安适之所 虽然李妟并不想揭示详情,以免让梁王对自己的隐秘知道得更多,但是梁王这么细致地询问已经表明,他作为此时的全局主导者,必须要亲自判定这么重要的结论是否可信,才能据此展开接下来的部署。 “他的双手并没有动作。”梁王继续问道。 “回殿下,”李妟知道自己不得不一一阐明,便不再犹豫,“高景侯知道殿下就在旁侧,他所有的语言、表情和动作一定会刻意控制,但是他想要极力隐藏的关键信息却不是密不透风的,泄密的是他自己无法控制,也无法察觉的微动。” “微动?刚才在你们对谈之中,他有什么微动竟能透露方向?” “是他的手指——当时我每提一处便抬手向外侧指示一番,这种手势对于他想开放的地方并无影响,但是对于他想要隐藏的地方却会让他的眼睛直接感受到危险,此信号还来不及传送到大脑,他的手指已经迫不及待地做出防守,表现出来就是无意识之下的,几乎微不可察的——向内收拢。 “当我提及北部灵龙峡的时候,他的反应最强烈,而再问到西南方向的清江时,他的手指已经完全松缓下来。” 原来是这样!竟然还有这种方法! 现在在场的几人都是观察至微至快的习武高手,但是却也没有精致到这种地步。 而梁王的震惊比其他人更强烈更深刻。 这可不仅仅是观察的本领。 通过不受控制的微动竟然可以探查人的心思,这是刑侦领域石破天惊的发现,要经过多少人多么长期的试验才能证实,而李妟从文篱眼中问出周盛的编号,从周盛的手上看出藏兵位置,表明她对此技的应用已经非常娴熟。 不仅如此,她所得到的方向并不精准,但她之所以会做出西北偏北的最终判断,是因为神农架那里药农药商众多,暗兵伪装成这类人在此无论隐藏还是训练,都最适宜,所以便最有可能。 这是多么机巧、清晰而又细腻的思谋! 到底是什么人教了她这些异术与奇能? 她果真是一个小女子吗? 这果真只是她一个人思虑的结果吗? 刘武知道自己对这个小女子一直都持有不同的态度,不过那只是对她常常展现的神奇感到惊讶和有趣,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正一步步真正地为这样一个人和她的本领所震撼。 可是,这也让他多了一层顾虑。 自己查案的多个场合都让她遇见,她是否也通过这一类的反应探到了自己的内心? 刚才她闯入的是高景侯对自己的逼|迫现场,她看到了多少呢? 她对自己的事又有多少察觉和推测呢? “不错,”梁王颇有一些领将风范地看向李妟,“不过,你一定知道这些事关系重大,不适宜一个人孤军而行,比如,刚才本王到底想如何应对高景侯,你并不清楚,如此贸然邀请本王同游,万一破坏了全盘的布局呢?” 此话听起来好像是责备,但是李妟却知道这里还有梁王对自己的试探。 “回殿下,其实这个判断要简单一些,属下有幸多次见到殿下神采飞扬睥睨天下的气度,而这一次,殿下在侯府极尽亲和,因此属下斗胆擅断您在侯府必有不适。” 什么意思?极尽亲和?必有不适?这是奚落吗? 梁王眯了眯眼睛,知道想从她这样的人口中套出什么是不可能的,可是,避重就轻地带过问题也就罢了,还敢借机奚落本王?! 哼! 不过,梁王的风度没有让他即时反击,而他的骄气却让他心里有了主意。 转过身,梁王一脸严肃地下令道:“展肃、华犀与东直班会合,从神农架南侧山脉开始搜查,注意只查不捕,查证后展肃即刻报信至谷城。” “诺。”训鹰人应道。 “诺……”展肃有些犹豫,“但殿下,属下与姚总管都不在您身边……” 之前出了侯府展肃即已经想明白了姚安的作法,对他不再担心,但是此时,检查饮食的姚安不在梁王身边,自己这个最贴身的护卫也不留在梁王身边,如何保障梁王的安全呢? “不是大事,本王自会找到一个又安全又舒适的地方。”梁王傲然身姿笔直挺拔,又露出了睥睨天下的样子。 虽然他没有看向李妟一眼,但李妟的额头又有些疼痛地跳了跳。 如果这个安排只涉及到李妟一个人,倒好解决,她全然知道内情,又不是那么世俗的人,自然不会容不下梁王藏身。 可是这还涉及到她的两个婢子,要向她们下令容易,但让她们不觉得惊骇是不可能的了。 李妟先回到了客舍,两个婢子的焦急和担心已经无以复加。 但见到少主人平安归来,心情和思绪也都平静下来,慢慢接受着她的古怪行径,只是疑惑却越来越强烈。 尤其,李妟接下来安排的事,更让她们觉得不可思议。 她先让两个婢子在寝居内煎煮上了不知医治什么病症的汤药。 之后,让她们收拾出里间的床榻,说是有位故人因为避免麻烦需要暂时借住一下,其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开口询问,平日自然照顾即可,一切等到回到代国再说。 可是,当入夜之后,梁王进入,玉华和青眉还是大吃一惊。 的确是一位故人,是他们在碧河湾见到过的梁公子,但却是一位男子呀! 只是少主人的安排已无法改变,她们只好硬着头皮权且把梁公子当成另一位主人。 而梁王见一应事宜已安排齐备,心情愉快又舒畅。 不过,正待就寝之时,店主便带着两名侯府侍卫前来搜查。 正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他们竟敢在这么晚的时间来打扰女客人有些意外。 进来之后,侍卫们首先闻到了满屋子的药气,查验身份之后,也知其是前来治病的代国中尉之女,再加上两个婢子对主人的照顾,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不过,这侯府侍卫应该是拿到了李妟和梁王的画像,对室内的三位女子仍挨个儿地查看了样貌。 当然没有什么用,李妟之前是做了伪装的,所以并没有对应上。 至于梁王,他们根本没有看见。 客舍窗外的屋檐之下可以藏身的位置非常宽敞。 因为之前的准备充分,所以这样的搜查并没有危险,唯一有些危险的,可能还是来自于玉华。 玉华看到室内藏着一个人,又马上就有人来搜,便猜到有可能这些人想找的就是梁公子,其实她想过举报,只是举报之后自己也会有危险,便暂时压下了这个念头,只是少主人留宿男子的事她是记下了。 夜已经更深了,一切安静得毫无声息,包括现在正安睡在里间的梁王。 李妟静静地起了身。 为了防止半夜再有人突然搜查,内外室之间的房门并未完全关闭,而是留了一人可通过的位置。 李妟来到门口,看向梁王。 第八十三章 传信 李妟来到门口,看向梁王。 安安稳稳没有异动本身就是异常的。 他气息不重,那是为了防止外面听到声音所做的必要收敛,可是他真的如看起来这般稳稳当当地在熟睡吗? 她知道他是带来了一些侍卫的,只是被他安排在了周边,没有留下任何人近身守护,他这是真的把一切安全交给了自己?对自己这样一个只见过几面,甚至底细尚待深查的女子如此放心? 也许几次交道之下,他确定自己之前几乎被害失去性命是真的,确定自己与他一样要追查幕后凶首,确定自己对他只会救援而无加害之意……不过,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背叛,哪怕是推心置腹者之间,也同样会因为根本目的的差异而背叛,他现在的这样安排未免过于草率了…… 而他自己呢,他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一桩桩表面案件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这些案件似乎带着案情之外的目的而设,从封禁李中尉,到查出文篱,再到周盛,对手的目的越来越明显,似乎是一步步故意诱引着作为侦办者的梁王追踪至高景,对方如此设局是希望得到什么? 而由诸侯王负责案件的侦破本身不仅违律,而且不合常理,太子却派遣梁王踏进了此局,他们是被迫应战?还是顺水推舟? 不过,真正亲临局中,涉案之人的狂悖与带来的危险,两兄弟是否想到过呢? 而梁王是否又有自己个人的思虑?或者,他在危难之际会做出什么反应? 之前高景侯府内的对峙气氛已经十分明显,如果自己没有出现,没有邀请梁王出府,面对周盛的危迫利诱,梁王会做出什么决定?顺向还是相向? 虽然已经无从验证,但是此时此刻仍有一处存疑。 如今事实清楚,处理也简单,只要查实高景侯暗藏人马,即可派兵抓捕,可是今日梁王的命令却并无此意。 刚刚他也看到高景侯对几人的搜查已经开始,而且这样的搜查绝对不会只有一次,不捉到他们对方不可能收手,而两方正在比拼的就是谁的速度更快。 可梁王为什么好像要多给对方一些时间?他是在为了什么而徒增危险? 或者他是另有所图?所以才调走身边所有亲随,而来到不会对他起任何监视作用的这里? 这样的解释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是,此时的他却又完全没有额外的行动,自己时时查看,而他时时都在这一方寝居之中…… “呼!” 突然,安静的梁王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臂,在屋内昏朦的月光下可以看清这只手臂的大半部分未着衣衫。 李妟惊了一下,“嗖”地闪开,回到自己的床榻半晌气息未平,脸上却开始有些发烫。 梁王并没有睡熟,他也一直是时刻警醒的! 虽然这几次再见,也发现他的行为举止多显威仪,很难再与那个词相连,但是,他真的是无法摆脱——幼稚! 让自己不得不怀疑刚才对他的猜测是不是想多了…… 其实,既使李妟想得再多,她也无法猜到梁王之所以拖延的原因,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包括刘启本人。 当晁错得到展肃从谷城传来的消息,急切又高兴地即刻报与刘启。 但太子殿下并没有露出晁错以为的欣然,他沉静地思忖了片刻,然后命人写了一封密信。 皇帝陛下在南下途中得知南郡之邻巴郡的灾情更为严重,所以先转去了那里,本来也打算回程时再去南郡督导赈灾事宜。 太子在密信中将高景之案详细地向皇帝陛下做了阐述,因为此案若能由皇帝陛下亲自审理应最为适当,一来皇帝的护卫军队人数众多,可以绝对压制高景侯的人马;二来皇帝、宋郡守、高景侯三方当面对质更直接,可以当即找到出问题的环节。 密信传出,见太子仍在沉思,脸色并未松缓,晁错上前一步:“殿下,高景侯的匪兵即已找到,现在只要梁王殿下在陛下的军队到达之前不暴露,即是兵不血刃地完胜了!” 太子抬起头看了看晁错。 可能,在晁先生眼里,阿武只要破了案,又没有被他人诱导做出不利于自己的事就是完胜吧。 他不加掩饰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是在担心梁王殿下吗?”晁错有些吃惊,略略思忖了一下,道,“当然,如果梁王殿下能直接将信报送给陛下,这等待的时间便会大大缩短,但他如今先将信息送给殿下您,再由您请示陛下,这是让陛下知道,太子殿下您才是此事的主导者,一切都是您的部署与定夺才能如此顺利地解决此悖乱之事——他是以增加一定危险为代价换取了您的功绩。” 刘启微微点了点头,情绪上却没有太大的改变。 他一直知道晁先生直率,只是,这一次的直率之言听在耳中,他却有一些异样的感觉。 “阿武的心意我明白,他在前方为此案所付出的辛苦我也想象得到,可是……”他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声,“先生您不知道他这样的决定代表他放弃了什么……” 这样的决定便是放弃? 晁错一时错愕。 难道梁王不应该这样吗? 难道他不应该为太子着想?不应该查清此案? 但是,若他发现了高景侯的异动不继续追查,那要做什么?难道看着高景侯动手而不理? 难道…… 晁错看向太子,突然觉得全身发凉。 难道太子的意思是,梁王应该加入高景侯一起作乱?! 这样的想法一入脑,晁错的思绪便复杂起来,但他很快从中找到了一个关键点——幕后。 豁然之间他想通了很多事。 幕后之人为什么一定要诬陷李遵诚让太子不得不派出梁王?那是因为他们要试探梁王对太子是否忠心。 幕后之人为什么要将梁王引至高景?那是因为他们要将梁王逼入他们的阵营。 而太子又为什么希望梁王加入高景侯?那是因为太子派出梁王正是想让他打入他们内部钓出幕后! 难怪当初自己担心梁王意志不坚,太子却毫不在意,原来他们兄弟早谋定了默契的攻守同盟! 可是,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晁错的眼眸不停地晃动,但是目光却无法从刘启的脸上移开。 第八十四章 行动(1) 晁错的眼眸不停地晃动,但是目光却无法从刘启的脸上移开。 时间不断地往前追溯,晁错隐约想到,大概在四、五年前,原本乖巧可爱的梁王刘武好像突然就变得越来越骄横,越来越贪婪…… 难道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谋划?那个时候梁王就开始刻意营造自己可以被对方利用的样子? 是啊,四、五年前,太子的危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惭愧的是,自己手握东直班,又时常陪在太子身边,竟未曾发觉两个少年人的心思…… “不是信不过先生才瞒着您,”刘启有些抱歉地温言道,“一来是要让对方相信就要让所有人相信,包括父皇母后我们也未曾透露;二来是因为知道先生是爽直之人,若了解实情,您可能就无法表演出对阿武的训教了。” “殿下,”晁错长长叹了一口气,“臣愧对殿下,愧对梁王殿下,如果臣可以探得更多消息,就不至于让两位殿下如此坚忍。” “其实我还好,是阿武这些年默默地担负更多,只是……如今他还是放弃了……”刘启的神情有些欣慰,有些感慨,但最终有些失落。 晁错想了想道:“这是因为真正的幕后并未露面,却想让梁王先变成乱臣贼子,想必这越过了梁王殿下可以承受的底线。” “是啊……”刘启幽幽地道…… 消息在三地传送了一圈,而客舍中的人已经足足等了五天,最初的不便与尴尬有所缓释,何管家也一直按照李妟的安排四处寻药并未有所觉察,不过,却有新的问题出现了。 为了不让客舍之人起疑,李妟没有改变原来的食物定量,虽然梁王未表现出多大的胃口,但他毕竟是个男子,本来三个人的饮食四个人分就不够,在充分保障他的份量之后,李妟及两个婢子的食物就越发不足了。 青眉抚了抚肚子,玉华无奈地看了看李妟。 其实李妟吃得并不比她们多,只是她知道只能忍耐。 不过越是忍耐,对梁王的安排越持有怀疑,他到底在等待什么呢? 所以眼下应该想办法吃饱才行,否则万一有什么变故,就无力抵挡了。 “玉华,青眉,”李妟的语气温和,但略微正式了一些,明显是要让梁王也听到,“闲在客舍也无趣,你们出去转转吧,喜欢这里什么特色美食就买些回来。” “嗖!” 婢子们“诺”的声音还没有发出,便被不知是什么的飞来之物打中了肩膀,虽然不是特别痛,但是都不觉惊得一跳,随之见到地上落下了两颗花生粒。 三人一抬头,正看到刘武站在内室的门口,神色狠厉,目光如箭。 “少……少主人,”玉华尽力保持平稳的声音,“婢子们也不需要买什么,还是留在这儿陪着少主人吧。” 青眉看向李妟,也点了点头。 这几日里多次躲避搜查,婢子们见识到了梁王的武艺,所以颇有一些忌惮,而她们还并不了解梁王的性情,所以不知道梁王这般神情中除了警告还有玩笑。 而李妟知道,梁王凶狠的样子虽然是假的,但是他不允许她们出门却是真的。 “好吧……”李妟忍下一口气,但余光中却发觉梁王向自己发来一个命令。 一直以来,梁王的一应起居都由两个婢子来照顾,唯有饮食一事则是李妟亲自动手,除了送入送出食盘以外,她还要负责品尝食物。 刚刚梁王用手势让她进入内室,看来,他是用完了早膳,让她撤走一应餐具。 因为室内不应出现男子声音,所以一直以来主仆三人与梁王的交流只能依靠手势。 来到内室,看到摆在席中的几案上,木盘中的食物并没有减少多少,李妟心中一动,也许梁王也一直在节省食物,但是这一次他吃得太少了。 她没有动手,向梁王微微一施礼,然后退到一旁,表示请梁王再进一些。 梁王走了过去,拿起托盘中的一碗丸子汤,送到李妟面前。 李妟一愣,没有接下,只是躬身相让。 梁王面色一沉,拿起碗中木匙,舀了一个丸子,直接送到李妟唇边。 李妟吃了一惊,脸上因此变得极其严肃,脚下也随之后退了一步。 见自己的好意没有被受领,梁王瞪着眼睛,猛地把尴尬的丸子扔进了自己的口里,但却发现吃进了丸子,自己尴尬了。 直接嚼动的话有些不雅,但是如果不动的话又吃不下…… “咚咚咚……”门外响起沉稳的敲门声,“少主人,主人到了!”是展肃的声音。 “咕咚”一声,刘武嘴里的丸子被整个儿吞咽了下去,让他一时定在当场。 李妟看到他的样子来不及笑起来,而是吃了一惊。 主人? 难道是皇帝陛下?! “殿下,”她上前一步,低声道,“您若想审理案件,请将双方女眷也一并带到当场。” 刘武怔了怔。 难道她认为女眷们可以证明什么要紧的事? 虽然不明,但是因为父皇亲临,一定会让两家人聚齐,梁王点了点头。 不料却突然打了一个嗝,他面色红了红,迈步走了出去。 待他们一行离开之后,李妟转回身对两个还在发愣的婢子进行了安排,让她们自由出入,真的可以随便去买买东西了。 不过两个婢子想了想却未动,她们是怕一旦她们离开,李妟又会不见了。 而李妟这一次也不隐瞒,神情十分郑重地告诉她们自己有事要办,要求她们听从吩咐。 两个婢子见少主人坚决,无奈地领命出了门。 而她们的出门没有任何问题,但李妟走出房门,却被先前的那两个侍卫拦了下来。 他们接到的是继续之前的任务,安全护送李妟等人回代国。 “两位,”李妟在他们面前不用掩饰,一脸英飒之气,“现在没有了危险,我们的确可以打斗一场。” 两个暗探听了,心中明白,她这是又要出门,不允许他们阻拦,否则就会硬拼:“李女郎,我们的任务只是保护,并不是为难你。” “如此甚好,那么请随我来。”言辞客气,但这却是一种命令。 两人想了想,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怕真动起手来不是她的对手,一方面丢脸,另一方面也同样没办法完成任务。 跟随着她的主意好像也不错,反正上一次跟她到侯府,梁王似乎也没有责罚的意思。 于是,两人一拱手,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只是,他们根本想不到,李妟将把他们带到何处…… 第八十五章 行动(2) 眼前的场景让两个暗探目瞪口呆,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声迭起的吆喝,这里竟是一处热闹的廛市。 李妟带着他们缓步前行,没有在任何一个铺位之前停下,却停在了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 这里正蜷缩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大概有六七十岁,满头的银发纠结得打着绺儿,脚前放着一个破木碗。 见几人靠近,连忙躬着背频频作揖:“好心的人,帮帮忙吧,帮帮忙吧……” 两个暗探并没有在意,正警戒地看着四周有没有异常。 “叮叮当当,”李妟却蹲下|身,向老妪的碗里投下几枚铢钱,“老人家,三十铢半天工,您愿意吗?” 老妪抬起头看着李妟,好像眼中昏花,也好像脑中迷糊,但是只听到三十铢,她就开心地裂开了嘴,连连点头。 两个暗探的惊讶就没有停止过,她这是要做什么? 但却随着李妟把老妪带到临近的一处客栈,让店家服侍她沐浴更衣,而他们则等在客堂。 待老妪光鲜亮丽地重新站在他们面前,两名暗探心中郁闷,因为李妟又不见了,只有老妪满面笑容地向他们递上来一份留言。 原来李妟让他们租一辆华车将这老妪送到距离侯府后门尽可能近的地方。 她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两名暗探的无奈已经习惯了,那就照办吧。 而李妟已经轻车熟路地先行到达即将掀起风暴的中心圈。 果然不出所料,这里已经被暗探团团围住。 虽然李妟也有东直班的身份令牌,但是并不代表可以擅闯任何部署,所以她只能以轻功穿越包围。 而在府内的人也发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 不知从什么时刻开始,出府的人,无论所办差事是大是小,是急是缓,却无一例外地没有一人返回。 不用有太多的疑惑,周盛知道,在与梁王速度的比拼上,他很可能已经输了,外面出现了梁王暗派的兵马。 他负手而立,沉重地凝视着庭院。 “侯爷,”严桀的声音仍很沉稳,“是最后一战的时候了!我亲自去召集所有人!” 周盛没有回头。 从一开始的时候,严桀的情绪就要比自己强烈,面对宋钧泽的欺侮和朝廷的不公,他义愤填膺,直言根本没有必要再理诉,只有消灭宋钧泽,换了郡守才会改变处境。 而面临战事,他的信心也要比自己更为坚定,也许他在外面所结交的江湖朋友给了他除却侯府兵力之外的另一个强大后盾。 只是,在一次次的交手中,自己却隐隐感到,好像每次出手的只有自己,他的那些所谓的朋友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威力。 “侯爷,”严桀更加坚定,“请您相信,只要我们全力抓|住梁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是啊,自己违制养兵,这一重罪若罪成,必将满门罹祸,也只有抓|住梁王,才能有谈判的筹码。 思及此,周盛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 如果说这几日周盛的异常,作为枕边人的英岚没有察觉,那是不可能的,甚至连夫人自梁王来访之后也再未前来寻衅。 此时闲来无事,英岚却更加觉得心神不宁,不由在寝居里踱来踱去。 不料待她再一转身,却看到寝居内的窗边竟突然出现一个人。 “信儿!”英岚惊了一下,却并没有被吓到,她急步跑上前。 “英岚阿姊,”李妟的面色有些凝重,“请记好我说的话……” 但是此时,从后院到中庭,还是有侍卫们发现了一些异常。 “报——侯爷,侍卫长,好像有人擅入侯府。” “什么地方?”周盛凝眉一问。 “有一个侍卫在后院的林中发现了人影,之后就不见了。” “一间一间地搜!”严桀的命令刚出口,又一个侍卫前来:“侯爷,小夫人的寝居有外人闯入,又逃走了!” 周盛和严桀急步奔出。 但是,当他们来到英岚的房间,只有满院的侍卫,早已没有了闯入者的身影。 “侯爷!”英岚从房内跑着迎出来,“不用再搜了,这里面有误会!侯爷,妾有要事跟您说。” 周盛顿了顿,但是略一思忖,迈步走进室内,英岚跟随其后。 严桀盯着关上的房门露出阴鸷的目光,侍卫们来到他的面前,他低声道:“所有人全副武装,等待命令!” 而他则向后院奔去。 此时的李妟正寻路逃出侯府,因为她要避开追踪的人,所以飞跃的路线有些曲折,不久,便感到后面有人行进的速度超过其他人,并非是在搜查,而是直奔后院的大门。 这种速度与决断,想必是那位侍卫长严桀了。 她随即以最快的速度跃出围墙,奔向远处一辆早早停靠在那儿的马车。 车上正是那两个暗探和老妪。 两个侍卫下了马车,正想解释,虽然他们与围守的东直班班士相识,但是仍被阻拦不准再靠前,却马上有人从旁边的树上纵身而下。 李妟立即拿出身上的令牌,道:“请几位速速前去侯府后门,帮忙擒住即将逃出的人。” “我们原本就是要擒住所有出府的人……”树上下来的班士一双细眼狐疑地看着她,“包括你。” “此人与其他人不同,”李妟急速而清晰地道,“他对梁王至关重要,还请几位在抓捕与看守时特别注意。” 话音未落,远处侯府后门正有一人偷偷从墙内翻出。 他没有从院门走出,想必正是要避开可能的监视。 熟悉李妟的原来两个暗探二话没说,马上冲了过去。 细眼班士却抬头看了看另一棵树上的同伴,点了一下头,又看向李妟:“你先不要离开,待查实后再放你出去。” 说着,不等李妟回答,便也奔了过去。 而李妟当然不是那么听话的人,她坐上车板,向车内的老妪打了一声招呼,便驱赶着马车尾随其后。 树上的其他人看到她的行动,但是注意到她刚才与自己人的交涉,知道她是从府内出来,又同是东直班班士,想必有她自己的任务,所以只要她不离开包围圈,便没有再阻止。 李妟的马车行驶得并不快,她也没想离开马车去帮忙抓人,而是绕着侯府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拐过弯之后便是侯府正门的沿街大道,才停了下来。 这一路上,除了暗处监视的探子,已经没有了任何人,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 不过,等了一会儿,却有一大队人马的声音慢慢传了过来。 第八十六章 告罪(1) 李妟驱动马车。 转过弯,与行来的队伍正面迎上。 十几骑谨护着中间一辆马车,黑色的盖顶,红色的两分帷幛,正是地方郡守才有资格使用的乘舆。 看他所带人马并不算多,想必这位宋郡守一定以为此次只是陛下寻常视查而己。 一行人在侯府门前停了下来,奴婢两旁侍候着。 首先下来的是宋郡守,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抚了抚唇上微卷的胡须,仰头垂目看着侯府的大门。 随后一位华贵衣着的妇人扶住婢子的手,从车上向下迈步。 李妟的马车让出主道,偏向一旁,与他们缓缓擦肩而过…… “嗖!”一只细钉微不可察地从李妟的手中发出,直接钉住下车妇人落在车板上的衣襟。 “嘶!”宋夫人下了车,衣襟的一半也留在了车板上。 “哎呀!”她回头看了一眼,“啪”地反手就打了扶住自己的婢子一巴掌,“你眼睛瞎了,怎么不吱一声!”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那婢子慌忙跪下,不停地认错。 宋夫人又回身看了看破损的衣裳,愤恨难消地又踢了那婢子一脚:“这还怎么见人?还怎么面圣?!” “好了,”宋郡守有些不耐烦地道,“大庭广众地注意一下仪形,抓紧时间吧!” “我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仪形?”宋夫人虽然还是一脸盛怒,但是已经压低了声音,“你说怎么办?” “要不……借周夫人……”宋郡守也知道她们二人的关系,这么扫面子的办法说得也不干脆。 “咦?”宋夫人根本不理会他的建议,只急得四处瞧着,却一眼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缓行马车。 “你!”宋夫人踢了一下还跪在地上的婢子,“快去看看那辆马车上的人穿戴如何?” 小婢子马上应着,跑向李妟那边。 “停车!”待她上前,也没有打招呼,直接拉住李妟的手臂。 李妟吃惊地看着她,手下已“听话地”收紧了缰绳。 小婢一把拉下李妟,挑开车帘,看到里面正坐着一个笑呵呵的老妪,身着衣裳非常华丽,她回过头,向宋夫人点了点头。 宋夫人带着另外的小婢急步走了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李妟匆忙伸臂阻拦。 “这是南郡宋郡守夫人,”小婢端好架势,盛气凌人地道,“前来借用你家主人的衣裳。” 宋夫人没等她说完,已经登上马车。 “夫人,宋夫人!”李妟似急了,也马上登上车,“我家老夫人年迈,请您小心,婢子来帮忙!” 换衣裳之事的确需要下人来帮忙,只是车厢内狭小,李妟上去之后,其他的婢子再想上来地方就不够用了,所以她们只在车下等待。 还好,也没有什么不顺利的,宋夫人换上新装,穿戴整齐地下了车。 小婢们一起上前检查着夫人的衣着是否得体,有没有什么疏漏,不过任谁也不会注意到此时宋夫人的发髻中竟多了什么。 “夫人,这钱……”李妟小心翼翼地问道。 宋夫人转回身一个冷视,李妟退后了一步,不敢再吱声。 “快,快着点吧!”宋郡守在那边又催促了一声,他想在陛下到来之前,还是要与高景侯应酬一番。 夫妇二人进到侯府正堂,高景侯一家已等在里面。 现在的周盛本应对宋钧泽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一切的悖乱之举皆是源于他却已拿他无能为力,但周盛此时的神情却是有些呆滞和哀戚的,而英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她转述信儿的叮嘱之后,侯爷就是这样的反应,但是,她也明白侯爷可能做了无法挽回的事,站在他的身后,低垂着头,掩住了可能更加悲切的表情。 不过周夫人却是一脸暴怒,因为她见到了宋夫人发髻之中那熟悉的饰物。 可是郡守夫人自己并不知道,她还以为周夫人是在嫉妒自己的妆扮胜过她一筹,不免有些得意。 这种无法和谐的气氛下,大约又等了半个时辰,皇帝的仪仗终于到了。 众人连忙出府迎接,齐齐恭行最隆重的稽首之礼:“陛下千秋万岁,万万岁!” “平身。” 众人站起身,才惊讶的发现,说话的并非是皇帝,而是随侍在侧的梁王殿下。 来到正堂,梁王扶着皇帝坐下,带刀侍卫也分列两边鱼贯而入,众人皆悚然肃立。 大汉皇帝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巡历奔波,脸上的皱纹仿佛多了一些,两鬓也略见斑白,但威势仍在,只不过现在面上的神色却非常凝重。 梁王看向皇帝,皇帝点了点头。 “周景侯——”梁王转向堂中,冷肃地一声。 “臣在。” “你私置兵马,意图不轨,现在相关人等已查获招供,你是否认罪?” “臣……”周盛缓缓跪下。 果然是这样,梁王已先他一步找到了神农架的藏兵,他们当中有几人自己与严桀召集过,亲自向他们下达了部署和安排。 “……认罪。” 他这一跪,却把宋钧泽吓了一跳。 周盛私置兵马,欲图不轨,什么不轨? 自己在他的高景之地设有暗探,竟全然不知! “陛下,”周盛抬头看向皇帝,他的眼中没有求饶,而是恨意与悲愤的混合,“臣所犯之罪,是不赦的死罪,但臣死之前,最后一次状告南郡郡守宋钧泽!” “你!”宋钧泽瞪着他,忽然想起这是御审,忙把一副发狠的架式收了收。 “讲。”皇帝皱着眉头,带着一抹痛苦,低沉地道。 “宋郡守依仗地势之利,对高景多番要挟,去年旱灾,令臣送上巨额钱帛才肯开闸放水,今年又放言要借灭蝗灾烧毁农田……” “你血口喷人!”宋钧泽近前一步,咬牙切齿的反驳道,转身又躬身向皇帝一礼,“陛下,您可千万不要听高景侯的一面之词,一直是他以此胁迫农户多交税粮,让一方百姓怨声载道,是臣一直在请求他放过百姓们啊!” “你……”高景侯瞪着他大声怒道,“你简直颠倒黑白!” “你是死到临头栽赃嫁祸!你有什么证据?” 其实这一点梁王已经查探过,但事情的交涉只在他们两人之间,得到的一些百姓证词都只是传言或评价,并不能成为有力的呈堂证供。 “启禀陛下,我有证据!”一个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女子声音响起。 周夫人走到堂中,躬身一礼。 第八十七章 告罪(2) “启禀陛下,我有证据!”一个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女子声音响起。 周夫人走到堂中,躬身一礼。 “讲来。”皇帝看着自己治理之下竟出现如此相争的一幕,眼中早已满是深痛。 “陛下,”听到皇帝准允,周夫人稳了稳心绪,“臣妾有一支家传玉钗,乃先秦古物,宫中典籍或是府衙文书均有记录,但这玉钗被宋夫人因开闸一事而夺走……”她猛地看向宋夫人,“此时正戴在她的发髻之上!” 啊? 大家齐齐看向宋夫人。 怎么可能? 这种场合,明知道皇帝陛下亲临,宋夫人怎么可能挑选这支钗来佩戴? 宋钧泽大吃一惊地看着自己的夫人,她再怎么愚蠢,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呀! 而宋夫人刚想反驳周夫人关于夺钗的说辞,但是一听她说自己戴了这支钗,怎么可能,她非常确定自己佩戴的是什么:“你胡说!” 但是见周夫人投射过来的愤恨目光丝毫未动,她急忙抬手在头上摸查。 突然,她感觉到了那绝无仅有的细腻质地与拙朴样式。 飞速地拔下来,一看,可不正是那支玉钗! 但这简直是见鬼了,这支钗已不见了多日,今日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种要命的场合! 她甩手就要将它狠狠摔在地上,却被身后的侍卫夺下,呈给了皇帝。 梁王心中吃了一惊,看宋夫人的反应,她应是不知情的,而且按照常理推想,这也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他想到了一个人。 “您若想审理案件,请将双方女眷也一并带到当场。” 李妟,那小女子的这一句话,又是关联甚重,这一次她是送来了证明宋钧泽与周盛到底是谁威胁谁、谁请求谁的证据,最直接的证据! “还给周夫人。”皇帝当即做出了裁决。 宋夫人惊恐地张了张嘴,这么清楚的事实,她无论如何辩解也不可能再挽回。 宋钧泽低垂下头,狠咬着牙,眼珠在眶中不停地转动。 “高景侯继续说下去——”虽然查明了一个关键结症,但皇帝的气息没有缓和,反而更加沉重。 “陛下,本来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想惊动陛下,所以臣在奏折中只是说高景的管治需要多方配合,想请陛下来此巡视再做定夺,但是……” “但是,我却对你的奏折次次驳回,并且言辞多为训勉之意。”皇帝无比地慨叹与愧痛。 “父皇,”梁王躬身相禀,“已经得到高景侯奏折底稿,与向京中屡请封赏的内容完全不同,儿臣原想回京后再予以对证。” “不用对证了,我认罪……”周盛转眸看向梁王,最初的愤恨表情已不在,却是泪水盈眶,“罪臣今日才得到一个提点,说有可能是我身边的人用我的印章报送了假的奏折,臣和陛下的相互消息并不一致,啊——”他悔恨地喊出一声,“罪臣一直心中不服,父亲说陛下仁慈,但是为什么我感到的却是昏庸?!” 梁王凝重地瞪着他,向前了一步。 但高景侯已全然不在乎,继续道:“我认罪,因一时置气,受他人蛊惑与蒙蔽掉进了陷阱,想要私下解决,做出如此祸事,无论陛下如何判罚我和我的家人,臣都认!臣罪该万死!” 说着,他重重地叩在地上一个响头,转即飞身撞向身后的柱子。 “咚!咔咔!啪!” 厅堂都跟着晃了晃,周盛仿佛是先折断了颈骨才落地,鲜血从他的身底漫溢出来。 “夫君!”周夫人扑了上去,扑在血迹之上的尸体呜呜痛哭。 皇帝不忍地闭上眼睛,梁王又上前一步,绷紧了面庞。 虽然知道他的结果不会善终,但是如此惨烈却没有想到,选择这样的结束不乏将门的血性,也不乏让皇帝不必因如何处治他而为难的体念。 另一边的宋氏夫妇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他们也只不过是作威作福,压榨了他一下,谁想到这个人这么死脑筋,竟然计划举兵害自己的性命,想想就是后怕。 但是,他现在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对自己一样不利,自己的罪过会怎么算? “陛下,”宋钧泽拉着夫人一起跪倒在地,“陛下明查,微臣只是见周侯无所事事又富庶无比,所以气不过才会与他商议要些钱财,但是,报送陛下的折子,微臣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父皇,”梁王冷冷地道,“高景侯的侍卫长已被抓获,他是高景侯最信任之人,待审问之后便能知道,是何人盗用印章,宋郡守又为何明知高景侯有权直接上书却有恃无恐。” “啊……”宋钧泽夫妇一下子瘫倒在地。 “免去宋钧泽南郡郡守之职,由郡尉暂代其责,梁王就地审理宋钧泽一应不法之事。”皇帝的语气比刚刚任何时候都要果断坚定。 “诺。”梁王领命。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宋钧泽用最后的力气低低哭喊着。 皇帝没有理会他,而是看着凄惨的宋氏一家人,刚想下旨…… 一直在最不起眼位置静立的英岚缓缓走到堂中,跪了下来:“陛下,罪妇人是侯爷的妾室,已决心与侯爷一起领罪赴死,不过罪妇对陛下有一谏言,不知陛下是否准允禀报?” 远处的周夫人抽咽着看向她,原来亲眼见到侯爷身死她没有伤心,没有痛哭,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已经泪痕满面的周夫人又覆上了新的泪水。 “朕准……”皇帝的语气低沉而哀婉,“你说吧……” “谢陛下,”英岚神情平静,甚至有些凝滞,“其实,罪妇还身负另一重罪——婢曾是随刘瑞公主和亲的婢子,几年前逃回了大汉。” 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揭示,不过,只有皇帝立即想到了这一揭示所引发的深意。 英岚继续道:“和亲之人到了匈奴,人生地不熟,受匈人欺负也就罢了,还受着叛汉者的欺负,内侍中行说的行径,想必陛下也知晓一二,所有在汉时的忠义,在匈奴皆成逆行,我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已所剩无几——这就是瑞公主和亲的真实境况,陛下每年所派使臣都将这些情况如实转告京中了吗?” 皇帝被她不甚清厉的声音问得心痛如绞。 “罪妇逃到这里,因为厨艺被侯爷赏识,但是能成为他的妾室,却是因为我们都有同样的遭遇——侯爷父辈立下战功,他自己也日夜习武,以备战时所需,这些忠与义没有得到宋郡守之流的敬慕,却反而成为他打击的根由,陛下也派了几次御使前来,但是这些京中权贵,本就信奉权力与威势,他们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眼中怎么可能看到微不足道的事非曲直,怎么可能感受到被践踏者所承受的苦楚?!” 英岚抬起双眸,看向皇帝,最后道:“陛下,您心怀天下,心怀臣民,但是请您多用一分心,请您任命与您有同样心意的官吏吧!”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朕……记下了!”皇帝紧握着拳,低沉的声音更显苍老,“朕保证从宋钧泽之案开始,一定严查到底,为你们,为守护大汉江山的奉献者找回世间公道!” “谢陛下!”英岚又一叩首,旋即站起身…… “英岚!”周夫人跪行过来,拼命拉住她,“不!英岚!” “周氏!”梁王急行几步上前,“你既然与高景侯如此相知有素,便应为他承继忠义,抚养幼子导入正途。” 想到孩子,英岚泪如泉|涌,与周夫人相拥而泣。 第八十八章 教导 厅堂之中,所有人都已退下,该收监的收监,该暂禁的暂禁,侍卫们也退至厅外值守。 “武儿,你看高景侯的家眷如何处治?”皇帝沉沉地问道,好似有些疲累,更有些低落。 “父皇,”刘武坐到皇帝的下首,“儿臣以为,他的妻妾与幼子并不知情,应该予以赦免……不过其他诸侯若知道囤兵叛乱竟如此轻判,难免会以此为例而有恃无恐,所以,在宣告其罪行时,还应斟酌,或者以私仇相斗为罪因更适当。” “嗯,”皇帝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却不禁又叹了一声,“你也有一颗所谓的仁慈之心啊,而且你的智慧能让这份仁慈不至于不周全……” “父皇,儿臣……汗颜。”想到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刘武知道自己并配不上父皇的夸赞。 皇帝深深地看着刘武:“武儿……为父知道,把自己作为诱饵钓取反叛势力,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长期的筹谋……这几年你辛苦了……” “父皇!”刘武大吃一惊,父皇已经全知道了! “其实父皇也一直在想,我的武儿怎么会一时之间变得如此骄横,如此不再通情达理,听到你所报的高景之事,为父前后串联在一起终于想明白了……”皇帝长长叹了一声,“不过,武儿,人心皆是肉长的,它不会一成不变,它只会随着外界的规则不断调整,每个人从小都会被教导忠义,没有人愿意不仁不义,但是真正利益场中却不乏此类之人、此类之举,为什么呢,正是因为当不仁不义者可以通行无阻的时候,不能扭转乾坤的普通人自然会选择趋利避害。 “父皇一心宽仁待臣下,却仍有误会造成糟糕的局面,若是频频引起误会,这会寒了多少人的心,会让多少忠义之人的心志产生疑惑而有所动摇…… “父皇,儿臣知错!”刘武已是一脸的深切愧疚,“与多人协同办案以来,儿臣感受到自己的行为给他人所造成的伤害,但是总想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而行一时权宜,可是在这里受高景侯胁迫的时候,儿臣看清,叛者需要的是绝对叛戾的同盟,伪装不可能取信于他们,只能反噬自己和信任自己的人。” “当收到你皇兄的信报之时,我便知道了你的选择……”皇帝点点头,宽慰地道,“唉,虽说我们是手握乾坤的人,但是,其实我们所能做的选择少之又少,想要营造一个和谐而强大的国家和民族,只能竭尽全力地不断修正自身、修正维护忠义畅行于这个世界的规则…… “孩子,办案之人虽然不应诱钓未发生之事,但是钓取已发生之罪行却是最上乘之法,但这需要具备远高于罪犯的智慧与技能,其实自你处理相关案件以来,这一点做得非常不错。” 刘武不禁有些难堪,回想起钓出靳秀,钓出文篱,钓出高景藏兵,甚至利用玉钗这等小事,好像都与自己无关。 “呃……父皇,这些都是得力暗探所为,儿臣实不敢居功。” “你能善用足见你的心正,你能这么说足见你的气度……”皇帝慨叹道,“武儿,父皇一直担心你没有心机,但是,现在知道你既有思谋又能保持厚道的品性,父皇甚是欣慰啊。” “父皇,儿臣不会再让父皇担心又难过。” “真的?”皇帝看着他这么真诚地抱歉,反而希望他能顽皮一下。 “是啊,”刘武有些湿|润的眼睛挤出一丝笑意,“父皇的聪明天下第一,有父皇划定界限,儿臣怎么可能出格呢。” “唉,武儿,父皇对你的要求呢,首要的是‘正’,其次便是‘安’,然后一切顺其自然……世上许多所求之事有时不得不依靠机缘,你是聪明的孩子,懂得的……”皇帝拍了拍刘武的手臂,极其慨叹,“包括婚姻大事,也是如此,要顺其自然啊。” “儿臣……明白。”刘武的脸上绽开了让皇帝安心的笑容。 接下来,皇帝并没有休息,而是直接去了郡守府巡视灾情,而刘武则留下来处理高景案的善后。 因为涉案之人已经全部抓获,所以,刘武下令将侯府附近暂扣的人员一并放行,只是他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李妟,直到侍卫进来禀报详情,他才知晓,李妟竟在皇帝陛下亲临之前来到侯府,私自做了那么多的事。 刘武不禁细细回想。 他想到宋夫人发髻间的玉钗…… 他想到高景侯曾言今日被提点…… 她这一切都是在帮自己审清此案…… 想到这里,刘武一改刚才的沉静,突然有了生气,站起身下令道:“来人,备马!” 李妟与婢子们正在收拾行装,她们已定于午后仍便出发返代。 “呵呵,这几日少主人总让我们玩好吃好,玉华这都长胖了呢。”青眉见所有人都平安,心情轻快,看着玉华开起了玩笑。 李妟看了看玉华,那腰身的确厚实了不少,不过略显异常,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也是呀,就这半日不知吃了多少顿,好像半辈子……” 玉华正笑着反击,“咚咚咚!”有人敲门,而且还有明显的脚步声。 青眉打开门,门外竟是一队侍卫。 他们恭候静立,随后梁王和展肃走了进来。 李妟默默躬身施礼,婢子们惊疑,却也依主人之举照做。 “请两位随我来。”展肃看向玉华和青眉道。 两个婢子不明所以,但见李妟向她们点了点头,惴惴不安地随展肃离开。 房门即被关上。 房内只有他们两人,梁王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是夸奖她或是感谢她吗? 如果从之前的相处方式一下子转变成这样,好像有些太突兀了,而且,看她现在严肃的样子,完全是充满戒备的架式。 刘武心中不由暗叹一声,自己原来的行|事风格的确容易让一般人有如此反应。 不过…… 他倏地转念一想,面前的小女子可不是一般人,她不是可以洞察秋毫吗?她不是可以探知人心吗?自己到底是真是假她难道不知道吗? 突然他又想到那位妾室的慷慨之辞。 李妟进入侯府是先见了这位妾室,难道她所言也受到李妟的指点? 那妾室对高高在上者的质疑与愤恨,怎么与李妟一直面对自己时的表情有些相似,难道是李妟在借她之口指责自己吗? 想到此,刘武的神色也沉静下来。 第八十九章 怒气 想到此,刘武的神色也沉静下来。 “殿下,案子可有了结果?”没想到李妟先开了口。 “高景侯已经认罪自尽,他的家眷暂禁府邸……不过他的妾室愿意与他一同赴死,在堂上道尽自己与周盛所受的不公。” “那她现在如何?”李妟急切地问道。 “噢?你对她倒非常关心,”梁王面色变冷,“你们关系非浅?她所说的话可是由你授意?” 李妟并不知道英岚说了什么,她当时预想到高景侯的结局,但事件未完结之前她不能说明,包括对英岚还有一份歉疚,所以她只告诉英岚,他们是在痛苦中磨练成长的一群人,任何时候都要坚强。 不过看梁王的样子,好像是被刺到了,可能英岚在绝决之下吐露了对掌权者的愤愤不平,虽然这并不是自己的意思,或许英岚也不是刻意针对他,但难得梁王能够自省,也是好事。 “殿下责罚她了?”其实李妟只是担心英岚现在的状况。 不料梁王却怒目一瞪:“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和宋钧泽一样谄上欺下,毫无事非黑白,毫无德度底线?”收起委屈,他的眸光又冷又狠,“看来本王做错了,就不应该劝说她为了孩子要继续活下去,不应该对这种临阵叛逃的婢子宽施恩典!你倒让本王明白应该如何处治了!” “殿下,”知道英岚应无碍,李妟稍稍放心,但又有些真地担心梁王会情绪用事,且听到“叛逃”二字心中不免悲愤,语气有些激昂地道,“她不是叛逃者,她只是历经险恶的幸存者,当不能再发挥任何襄助之力,当只剩被折磨至死的结局,难道还要坚持到最后一口气才算忠心吗?逃离并不是背叛,真正的叛徒所造成的伤害根本无法估量!”她暗暗压制了一下心里的情绪,“殿下,黎民百姓为国出生入死,而手握威权者明察与贤德并济,这不正是江山社稷所需要的上下和合之道!” 刘武心中一怔。 一方面是因为她竟然对这妾室的身世内情如此了解,难道又是用了她的洞察之法? 另一方面,她的安邦治国之思竟然与父皇相同。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愈加气愤。 对这样一个逃婢她都能同仇敌忾,怀有恻隐之心,对待国事案件她也都能细察深思……虽然自己之前所行的确不妥,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改变了策略,连并没有事事参与的父皇都已经洞悉,她与自己全程探案,怎么仍会不明白不理解,对自己的言辞与态度还是充满了谴责之意? “你劝谏本王上下和合?!”他厉声道,“从来都是一意孤行,自作主张,你懂得什么是配合?”他上前一步,“仗着打探的一点消息就敢擅断,难道本王所为不是你所想就是错的吗?”他又上前一步,“仗着一点功夫就敢四处横闯,难道他人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高大的身影逼近,已退至墙壁的李妟不由出手阻在两人之间。 却马上被梁王挥手压制在墙上。 李妟另一只手似招架一般再次阻隔,梁王的手臂也似还招一般将其紧压在身前。 这样的情况想要挣脱,只能动手! “动手啊,”梁王怒气冲冲,“你不是武艺超绝吗?动手啊!” 李妟却凝住一般看着梁王。 脑海中浮现出那惨痛的记忆。 “哈哈哈,装什么装?你不是会武吗,动手呀!” 那一次是左贤王之子罕胥比的声音,他酷刑拷打小耿,向他逼问自己查探私贩的秘密手段。 他刺瞎了小耿的一只眼睛,自己射穿了他一只耳朵。 可是,那是残暴的敌人啊,他的狠毒只会激起自己熊熊的复仇之火,只会让自己更明白敌人越凶残,自己越要坚强,越不屈服! 而现在,说出这样话的人,做出这种逼|迫姿态的人,是大汉皇子,梁王刘武。 母亲说,大汉送公主和亲匈奴,是无奈之举,是在蛮邻的铁骑之下保护一方百姓的权宜之策。 母亲说,汉帝对和亲者心怀愧疚与悲悯,无时无刻不在竭力周旋与护佑。 母亲说,身为大汉的和亲者,不是寻一方栖身之所,而是站在一个得天独厚的位置,担负起守护两国太平的职责。 自己虽然流淌着两族血脉,却早已清楚两国之间的是与非、欺凌与忍耐,与其说是在守护两国,不如说更是在守护大汉,母亲是一名大汉派遣的战士,自己必然继承这种心志;汉室皇族是母亲的亲人,也必然是自己的亲人。 刘武是亲人。 不仅如此,与他怀着共同的目的,几次无意的联手却异常默契,他在明自己在暗,无论他桀骜也好,无论他纨绔也罢,竟从未出现任何纰漏,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所得,成为真|相浮出|水面的最有力推动者。 可是,难道这是人的本性吗?持强必然凌弱? 当自己如履薄冰地在匈奴王庭谋求父亲的一丝青睐,当自己面对母亲只能听到严厉地敦促与训教,想必梁王那个时候却是在父母的呵护与宠溺中随意淘气,他怎么能够理解一个孩童对温暖的渴求! 当自己在大汉清醒过来,身边无一亲人,又不断地听到那些失踪和逝去的消息,而梁王背靠强大的亲情和势力,簇拥在侍卫亲随之中浩浩荡荡,他怎么可能理解一只无家孤鹰的悲凄! 也许,在他的认知中,欺侮他人只是一个游戏,他的快乐转瞬即逝,别人的痛苦也会转瞬即逝,根本不会划过心腑留下深痛的伤痕。 或者,他只是感到自己的快乐已经无以复加,只能在自己的快乐与别人的痛苦之间的差距中找到那么一点点刺激,以填满他无聊的记忆。 也有可能,他的内心与罕胥比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在她复杂的目光中,刘武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只能越来越靠近……再靠近…… “啪——” 窗外,有一株茂盛的银杏树,原本翠绿的扇形叶片正慢慢变黄,好似一支支小巧可爱的、渐渐润染的裙摆,一滴晶莹的水珠从承载不了的一叶小裙上滑下来,落在下面的小裙上,不知是昨夜的沉露,还是刚刚新起的微雨…… 第九十章 自省 刘武回到侯府,坐在空荡荡的厅堂之中,脑海里满满地全是刚才的画面。 他见过不同的李妟,温婉大方的,冷酷凌厉的,咄咄逼人的,洞察秋毫的,武艺奇绝的,甚至带有狡黠心思的李妟,他也感受到过……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流泪的李妟。 刚才那一滴泪从她一眨不眨的眼睛中流下来,仿佛直接滴到了他的心头,让他的心瞬间炸裂。 他震惊,慌张,心痛,而又懊悔。 自己是去做什么的?当初不是想要称赞并感谢她吗?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难道是因为自己伪装得太久,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真的横恶之徒? 刘武仰面闭了闭眼睛,又重重地叹了一声。 而她的泪,像她的人一样,不是那么浅显直接,似乎承载着深深的痛苦,承载着久远的回忆,是什么呢?是否与她常年刻苦训练武艺与心志的原因相同,是否与她一直拼命追查幕后真凶的原因相同…… 一旁的姚安默默地摆上了晚膳。 训鹰人带着小鹰大步走了进来,但看到鸦雀无声的场面便改成蹑手蹑脚的慢步,靠近了展肃,在他的耳边低语了一番。 “殿下,”展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禀报道,“狱卒发现严桀自尽,华犀检查了他和周盛两人的尸体,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痕迹。” 这是对手知道再也不需试探,所以杀了人灭了口,并且不留任何破绽了。 刘武听得清楚,想得清楚,只是提不起任何精神回应展肃他们。 “怎么回事?”训鹰人低哑着嗓子偷偷问展肃。 展肃摇了摇头,他的心中也是疑惑不已,去时意气风发,客舍中更是精神百倍,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姚安却带着颇有深意的笑容凑了过来。 “刚刚殿下是去探访李女郎了?”他低声问道。 “是。”展肃低声回答。 “可有听到他们的对谈?” “没有,我们都在门外,只听到殿下他们二人你来我往,谈得甚是热烈。” “嗯,”姚安眯着眼睛点点头,“你们太年轻了,猜不出什么情况也实属正常……” 咦?他的意思好像是他猜出了内情? 展肃和训鹰人的头向他靠拢得更近。 难得两位英明神武的侍卫现在以他马首是瞻,姚安嘿嘿一笑:“注意看好啊——”他先转头看向梁王,配合着梁王丰富的表情道,“叹息一声,表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凝眉沉思,表示——当时我都说了什么?嘴角下弯——委屈啊委屈,我又不是那个意思;重重地吐气——她为什么不理解本王呢?眉眼低垂——怎么办呢?看看……又来一遍……” “噢……”展肃与训鹰人了悟,纷纷点头,“真的好像是这么回事啊!” 展肃直接给了姚安一个大赞的手势。 训鹰人见气氛并不是那么低沉了,转了转眼珠,突然叫了一声:“不是大事!” 听令的小鹰“呼”地展翅飞起,在不甚宽阔的屋内便要翱翔起舞。 不得不说,这一声还真起了作用。 梁王瞬间有了生气,猛地抬眼看向小鹰。 一见这架势,训鹰人却有些慌了,忙道:“不是……大事不妙——快跑!” 案上的一只鸡腿被梁王随手拿起“嗖”地袭来。 毕竟训练有素,小鹰即随着训鹰人飞出了厅外,只不过几根没有反应过来的软|毛留在了空中,悠悠轻舞…… 坐在马车中的李妟,同样心绪不那么平静。 一路追查至此,每个案件必然都与使团案的幕后相关,只是,现在可以看出这些出面犯律之人皆是被利用,无论案件破与不破,似乎都无法触及稳居幕后的那个中心。 这一次周盛的那个侍卫长是否能成为线索让梁王继续追查下去,主动权可能仍在对方手里…… 梁王…… 想到那个倨傲无礼的家伙,李妟就感到额头疼。 难道自己的一点劝谏就值得他如此激动地反击吗? 而他那么气势汹汹,那么声色俱厉,可是…… 最后,他又为什么会突然仓皇无措,甚至有些狼狈地离开? 难道是因为……自己落了泪? 李妟只感到懊恼与羞愤,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幸好两个婢子正透过窗帘的小|缝儿向外张望,没有察觉到她这难得的表情。 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残酷的灾难和痛失,自己不会再轻易流出眼泪,但是没想到仅仅一个责难就让自己的坚强瞬间溃散。 是自己变|软弱了还是面对权贵而怯懦了? 无论如何,之后必须时时刻刻检讨,必须时时刻刻重新磨练自己才好…… 马车轻驶,离高景越来越远。 路旁的村落小路上,正停泊着几辆满载着货物的马车。 “主人,”一身粗布衣衫,车夫模样的宽总管走到中间马车的车窗下,低声道,“梁王拒不与周盛合作,多藏的这几日是为了让太子立功。” 车厢中没有回应。 “唉,”宽总管叹了一声,“看来是他们兄弟齐心,伪装了这么久,”他看了看车窗,“主人,那么接下来……” “通知孟雄做准备吧……” 车厢内传出的声音虽然与往日一般清冷,但是宽总管却感觉到,主人竟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沮丧情绪。 也的确令人忧虑重重,梁王的选择让双方都不得不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 京城,接到皇帝御令的刘启也在轻叹。 “先生,父皇竟然对周盛的家眷没有任何责罚,且为他的儿子保留了爵位,待成年后承袭。” “殿下,功臣之后这般逆举一定让陛下心中难安,依陛下的仁义,他一定不会借此敲打,反而会厚待有加。” “是啊,父皇命我再次对大陵芸氏寻个理由予以厚赏。” “这……”晁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应该如此。” “嗯,厚赏那些为大汉舍命的家族,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只是,父皇越仁慈,大汉……”刘启又叹了一声,“按照那些人的部署,阿武如此重要,他们一定不会放弃对他的谋划。” “是啊,殿下,那些人现在应该完全明白了梁王殿下对您的忠心,诱降不成,有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属下会令东直班加大力度探查与防卫。” 刘启点了点头,又看向晁错缓缓道:“不过……阿武行|事还是欠缺了一些格局,以后遇到的事只会越来越凶险,应该有人在他身边予以提醒才好……” 晁错一愣,太子的意思是,有些话他不适合提醒梁王,需要另找他人? 是自己吗?可是以自己与梁王的关系,应该更加不适合…… 再看太子却是一副早有打算的神情,晁错的心中隐隐有些莫名的惊慌。 “青鸟……如何?” 虽然东直班内皆是暗探,但是随着在各地活动的时间久了,暗探的身份并不能做到绝对保密,所以,东直班内还有一小部分人并不在册,也不与其他人有任何联系,只接受太子和晁错的直接命令。 青鸟便是其中之一。 太子要将青鸟派到梁王身边……晁错不可能反对,但也没有表示出赞成,而是毫不掩饰的深深忧虑。 第九十一章 梁国庆典 梁王回程的脚步非常紧急,因为距离正旦之日已为期不远。 大汉的正旦定于十月初一,是一年岁首,举国上下都会隆重庆贺。 京中,包括各诸侯国,届时将举行大型的朝会,接受宗室、百官、使节等的觐见,朝贺之人有时甚至可达万人。 其后是奢华盛大的宴会,其间会安排诸如灵猫化龙、悬绳之舞、移形藏身等变化莫测且惊险刺激的百戏表演,将庆典的欢腾气氛推至顶峰。 而普通百姓也会大置飨宴、祭祀祖先,或者相互拜访恭贺新喜,只是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到皇室庆典。 不过今年,梁王还在途中便派人先行下达了旨令,要在梁园大宴五日,每日将与不同的臣民一同庆贺。 梁国的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一时之间便沸腾了。 梁王是什么人呢?那是他们的君王,是他们平时无法触及只能遥遥仰望的天之骄子啊…… 据说梁王姿貌若仙…… 据说梁园汇集天下宝物…… 据说庆典赏设美食与游艺…… 虽然不可能人人都参加,但是采用层层抽签的方式,每位老百姓都有机会,能够见到传说中的梁王,见到传说中的梁园,参加这么一次盛典,那将是一生之中多么值得夸赞和回忆的荣耀! 不过,在距离梁王之位更近一些的人群中所掀起的议论则会更深一层。 梁王从来都高不可攀,今年怎么会愿意与民同乐? 难道今年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的内情? 若说能值得集天家宠爱于一身的梁王这么高兴一次的,得到他尚未得到的,天下间也就只有一样——太子之位了。 但是梁王与太子亲密无间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不可能直接夺走兄长的位置,而且也不见陛下或皇后有改立他为太子的意向。 难道是帝后与太子给了梁王某种与此相关的承诺?比如兄终弟及…… 这样思虑之下,赶赴梁王庆典的各界名士更加趋之若鹜。 十月初五,梁王宴请的是商贾、市贩与店主。 有机会入殿的人早早便起身做着准备。 晨曦透过窗户,照在菱花镜前的美人脸上,虽然她的妆容已经足够精致,但美人仿佛仍觉得尚有修描之处,纤纤玉|指捏着眉笔蘸了蘸白瓷盒中的黛粉。 几案上满是诸如此类,盛着各色脂泽粉黛的瓷盒,与她一样精致。 一般人家的妆奁用的是漆制木盒,富贵人家则多为金玉所制,而这里的瓷器用具实是当下奇品。 多个盒盖翻开,盖里皆露出了彰显它奇特身份的印记——卿城小筑。 美人似有还无地点黛于眉稍,终于妆成,放下笔,她微转头颈,试了试在行动之下妆容是否还会保持最佳的效果。 她所用脂粉未着重色,粉|白淡淡渐变,媚而不俗,尽显动人与端庄两相和融的姿容。 “咣当”一声,房门被推开。 一个摇摇晃晃的男子手拿着酒囊,出现在她的身后。 “呵呵,”来人两臂交叠于胸前靠在墙上,从旁侧看着她,“这么朴素可不妙,怎么能让那阅尽天下美色之人眼中惊艳呢?” 美人不为所动,最后看了看妆容,站起了身。 “好……让我来帮帮你吧。”男子自说自话地拿起旁边书案上的毛笔蘸上墨,随手就甩了过来。 美人如浮叶一般,轻|盈地划过一道弧线,躲开了全部墨点。 站定之后,她脸色未变,却幽幽望着远处,平和地道:“蔺蛮,当初带你回来是为了救你,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已经让你感到不适,那么便离开吧,外面的世界才有你想要的自由。” 蔺蛮斜扫了她一眼,没有出声,拔掉酒囊塞子,仰头饮了一大口,待他放下酒囊,屋内已经没有了美人的身影。 他看着留在窗纱上的墨点,又饮一口,随即,飞快地蘸了两支笔的颜色,一跃而上,在窗上挥笔生风。 黑色勾出枝干,红色点出花瓣,刹那间即成一幅冬雪傲梅的画作。 两笔一扔,“扑——”口中酒如游雾一般喷洒于画作之上,点点红梅似在含情脉脉地绽放…… 梁园的主殿之内,展肃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殿下,各区域已准备完毕,苍遒正在主厅静侯。” “嗯,”看着忠心的侍卫连续数日都保持着高度的机警,梁王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 展肃有一些汗颜。 他知道梁王把坐贾行商放在最后一天,就是为了给侍卫和暗探们充分的调查时间,因为之前殿下判断,无论是使团案的策划者,还是乌勒辰公主组织的人马都应该有便于游行各地的掩护身份,而商人最为适合。 只是自己与苍遒所调查的结果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异常。 “回殿下……属下等调查了三月份出现在代国、此时出现在梁国的大商贾,没有发现他们与往常不同之处,有的人仍极其愿意参加这类聚会,也有的人仍不愿露出,比如蜀商龙骞,他虽然与梁园的买卖来往频繁,但也许因不良于行,这一次仍没有提出前来赴会的请求。” 梁王点点头,经营之道不尽相同,这一点并不可疑:“不过,继续注意这些行商动向。”案件未查清之前,所有的可能都是探查方向。 “诺……”展肃又抬起头道,“殿下,此外列公子已经到了,苍遒为他安排了客房……不过,他自己带了许多东西,侍卫们一一进行了检查,倒不是别的,多是他自己的寝具。” 梁王“扑哧”一声笑出来:“这真是一个妙人,原来他的弱点在这儿……好,他说他新调制了一种特殊的酒,一会儿宴会之后一定和他好好品尝一番。” 钟声鸣起,事先已确定好的臣子与商贾们鱼贯而行进入主厅,平时看起来十分宽阔的地方倒显得有些拥挤了。 众人向梁王肃恭祝贺,梁王回赐安康福愿,宴会正式开始。 席间,各人按序一一向梁王敬酒,梁王谦和回应,间或对相识之人还会询问一二。 “卿城小筑之坊主英水卿,上前敬酒——”执掌膳食的太官又唱道。 众人纷纷投来关注的眼神,因为她不仅是场中独一无二的女子,而且当她摘下纱帽的一瞬间,那楚楚动人的姿容一展无遗。 梁王的目光也凝聚在她的身上,随着她飘然的身影行至殿中,梁王的嘴角含笑,眼里却带着无人能察觉到的点点泪光。 准备了这样的美人,皇兄待我真的是情义深厚啊…… 手上的杯中酒被他一饮而尽。 第九十二章 向往 宴会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后面还有精彩纷呈的游园和游戏等互动活动,会让客人更投入更欢喜。 梁王的兴致看起来一直很高,一路谈笑风生,甚至还和一位投壶高手比拼了一下技艺。 直到酉时,游戏摊位依次停歇,宾客们知道欢乐的盛典时光即将结束,逐渐三五成群地徐徐离场。 梁王与列中林结伴而行,把他带到了梁园中一处叫做栖龙岫的地方,因为这里被湖山环绕,层台累榭错落有致,可以居高临下的观赏园林夜景,而且不远处上百亩的香冬青时时传来清新的气味,实乃品酒欢谈的绝佳雅地。 不过来的路上,列中林发现侍卫们比之前增加了数倍,而且行进的脚步非常急促,可能是园内突发了什么异常情况。 但见梁王完全不受影响,列中林也就不在意地笑笑,仍然饶有趣味地拿出了自己的特制酒。 “殿下,”姚安品尝完毕,列中林指向摆好的酒,一脸好整以暇地道,“这一味酒,无论您想出什么词藻,都不可能成为它的名字。” “噢?”梁王挑了一下眉,目露怀疑地缓举杯,邀同饮,慢入喉…… 倏地一下子,梁王有些震惊的看向列中林。 列中林脸上露出有些得意又有些深意的笑容。 “殿下品出了什么感觉?” “呵,”梁王轻吐了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激战才松缓下来,“你这不会是一剂毒药吧,为什么我的心腑会突然痛一下?” “哈哈哈,”列中林难得地大笑了几声,“然后呢?” “现在……”梁王手抚胸前,“现在还有一些酥|麻……不过,我却想抓|住这种感觉,因为它让我的脑海里如沐初春之风,甚至还带来一种奇妙的甘冽味道,似在不停跳跃又弥久不散……” “呵呵,殿下这是沉醉其中了呢。” 听出他戏谑之意,梁王提起精神:“为什么找不出适合它的词呢,这很简单哪,我就叫它——欢雷。” 列中林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姚安,”梁王转向刚刚也尝过此酒的第三人,“你觉得呢?” “嗯……”姚安显然有一些犹豫,但最后仍选择了实话实说,“回殿下,老奴只尝到醇正的酒香,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嗯?怎么会这样?这么强烈的触动姚安怎么会感觉不到? 梁王一脸疑惑地看向列中林:“中林,那你的感觉是什么?” “回殿下,”列中林微微笑着,而脸上竟隐约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这酒在蒸制之时,闻着它的香气,我便犹如漫步在暖暖的阳光里,闭上眼睛,感受着它的祥和、温柔、安然……” “然后睡着了?”梁王戏弄地一问。 “呵呵,是啊,”列中林的脸上又是一红,“从来没有过的香甜酣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梁王更加好奇了,“你这酒总不会叫做变幻莫测吧?” 列中林摇了摇头,看着梁王缓缓吐出一句:“它的名字叫做——情窦,不同的人饮用会因——所思之人而异。” 这一次轮到梁王的脸红了红。 《礼记》中曾有“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的表述,所谓“大窦”指的是人身体中最紧要的命门,有些学子便开玩笑地摘出“情窦”二字,用它来表示男女爱悦之情的萌动。 原来列中林的酒竟然有这种作用! “殿下,”列中林忍不住地笑着,“外界传闻梁王殿下选后的眼光高到了天界之外,看来……传言不可信,殿下似已经有了心动之人,而且性格还颇有些凌厉呢,呵呵呵。” “哼!” 梁王知道,外界说他眼光高的还是善言,早有一些恶意揣测者,说他的偏好取向不同寻常——好男风。 但是,他可没有什么心动之人,什么人可能动到他的心……刚这么一想,他的心却突地跳了一下。 “根本猜错了——”他连忙稳了稳心神,“这是本王对叱咤人生的一种向往,根本与任何人都无关!” 列中林没有反驳,而是又为二人各斟满了一杯,笑道:“殿下,可敢再饮一杯?” 这有何不敢,大不了不承认就是了…… 梁王抬手就拿起了酒杯,却突然停住:“咦?刚才听列公子所述,应该是已心有所属呀!” “我……也是向往惬意人生之感而已啊!” 两人不禁相互对视一眼,都哈哈笑起来:“祝我们彼此都能得偿所愿,干!” 庆贺正旦的欢乐气氛还在继续,梁王已经启程赶赴京城,因为皇后的思念已经转换成无数的唠叨,灌满了皇帝的耳朵,还溢了出来。 不过,另一方向上,龙骞的指令早先于梁王到达了京城。 孟雄夫妇正在对弈。 “让我们做准备……”看完信上的内容,孟雄皱着眉头道。 “夫君不用担心,我们这只是举手之劳,”孟乔氏细长的眉眼带着一丝轻慢,手上还在摆|弄着几枚青玉棋子,“你们那个紫元舫从来没有让你做过什么棘手之事,看来也不是可能惊天动地的所在。” “嘘——”孟雄惊恐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停下来,让屋内寂静无声。 半晌,没有什么异常,孟乔氏忍俊不语,而孟雄认真思忖了一下,道:“正旦之后,会举行大型集会的日子还有冬至和腊日,到时候根据梁王的行程再做具体安排……”他近前一步,“你那边可否确定人选?” “早定好了呢,”孟乔氏轻笑一声,“这么长时间的训练,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么出类拔萃!” “嗯,”妻子的能力孟雄是知道的,不过他又叮嘱一句,“这个人出场之后,其他人可都要处理干净了。” “没问题……这点小事还用你操心吗……” 代国,李中尉宅邸。 从高景回到代国,几乎是赴京时两倍的路程,李妟一行日夜兼程地终于回到了家中。 虽然没有赶上正旦,但是家人团聚在一起便是节日。 李遵诚和芸琬看到她健健康康的站在眼前,确定她果真已经痊愈,激动的热泪盈眶。 表现得最高兴最直接的还是李姿,她围着李妟转来转去,李妟倒没怎么样,芸琬却受不住地直说“已经头晕了,头晕了”。 大家纷纷坐了下来。 仍有抑制不住的欣喜,但也都情不自禁的感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李妟变得成熟稳重了,与生病之前大不相同。 甚至李遵诚在谈起高景侯国之时,大家看得出,她也听得十分认真。 第九十三章 亲人(1) 李遵诚初接到公文时不禁大吃一惊,他非常担心这种事又让妟儿碰到,但一算时日,一行人应该已经出了南郡,才稍稍放下了心。 其后详看公文内容,原来太子所派官员发现周盛有私斗计划,告之临近的皇帝陛下,最后御驾亲临,在未发生任何暴行之下已完满解决此事。 李遵诚的心就更安了一些。 这也让李妟明白了梁王延后处理的原因。 他将信息送给太子再传至皇帝手中,一方面可以掩盖他这位诸侯王参与大汉直辖郡国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将功绩让渡给太子。 此时,李遵诚正在大赞太子英明,其实高景现场之外的所有人也都会如此反应。 而梁王所展现的,不仅是两种性情,更是两种品质,就算现在有人明言此案中最关键的人物是梁王,恐怕也无人相信。 李妟的表情有些沉凝,芸琬一直不住地看向她,她虽然察觉到了,却并未回应。 没有想到还能与这家人继续相处下去,为了减少麻烦,只能是尽可能避免彼此更深的接触了。 闲聊着,李遵诚与芸琬已经谈起了归宁之事。 “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们都还没有回去过,这一次要尽可能多带些物品。”李遵诚认真地道。 “不用了,”芸琬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兄长来信说他们的收入已经改善许多,让我无需再操心。” 李遵诚愣了一下,见芸琬言辞中并不似有他意,便点了点头。 李妟不清楚他们之前的相处方式,但这简单的对话之中却让她觉得不寻常的信息颇多,一是自从出事以来,芸琬就一直未回过娘家;二是李遵诚并非因公务原因,而是惯例如此,他并不会一同前去;三是芸家长期受到李遵诚的帮助,而此次却开始与以往不同…… 傍晚,洗去一路的风尘,李妟来到院中,地上的积雪散发着北方独有的冰凉之气,她好久没有感受到了。 李姿轻快地跑了来,见李妟身体已经不怕寒,便提议在这里围炉小酌,李妟欣然赞同。 婢子们便忙活起来,准备了满满一个小桌的瓜果糕点,其中就有李妟从南郡带给大家的麻糖和烘糕。 李姿一边说着好吃,一边急切地让李妟讲讲一路的趣闻。 如果是以前,李妟觉得那时的自己虽然也是身负重任,但是心情却是激昂热烈的,也仍有少年之心,一定能讲出李姿所感兴趣的新奇事。 但是经历了这许多,她现在所注意的东西绝对不是李姿想听的,而李姿想听的,她也从没有兴趣注意过。 不过,好在有青眉,她活灵活现地讲了神农传说、讲了烧制药果、讲了醉兽角抵…… 玉华一开始的时候还在配合着说了几句,后来向李妟请示,要去配合宅库整理带回来的物品。 李妟应允,但是没有忽略她仍有些圆|鼓|鼓的腰身。 青眉的精彩仍在继续。 而李妟则在一旁展开一封信。 这是李姿转给她的,一封来自于列中林的信。 信中无他,只道新酿了一种美酒,请好友细细品尝,说是如果侥幸还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李妟看向李姿拿来放在自己手边的那坛酒,不由叹了一声,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想见的人太多了…… 李姿正夸赞着青眉有趣,看到李妟凝视着酒坛,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又弯了起来,凑近了李妟一些,小声道:“阿姊,我偷偷听到阿翁阿母提过一次这位列公子,嘻嘻,他们替阿姊打听过了,说他家世好,人也温润谦和,那……他的样貌如何?” 李妟此时并不想谈及儿女之情,她知道自己之后要走的路,虽然线索断了,但是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再寻找契机,查清最深的那份真|相。 “每个人对样貌的评断不同吧,”面对李姿这个还不太知道羞涩的小家伙,李妟笑着问道,“那么小姿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嗯……”李姿一下子忘了自己是要探听阿姊心事的,歪了歪头道,“我喜欢高大的,帅气的,开朗的,幽默的,聪明的……” 青眉止不住地笑起来。 “最好……”李妟微笑着道,“还能带小姿吃好吃的,玩好玩儿的。” “哼!”李姿本来是非常认真地在想,却被她们不认真地打断了,立时嘟起嘴,“哼哼!我生气了,还是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种!” “好好,不笑小姿了,”李妟倒好了三杯酒,“来,我们共饮一杯!”递向李姿和青眉。 李姿马上笑咪|咪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看着没怎么哄却立刻好了的小姿,李妟和青眉还是逗趣地笑了笑。 “哇,好好喝呀,这是酒吗?怎么像夏天的冰果酿一样好喝!”李姿惊喜得连连向李妟点头。 李妟也饮下一杯,的确尝到了李姿所感受到的清凉,但是更多的却是让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浓重的酸楚。 她想抓|住这种感觉,不禁又慢慢饮下一杯,目光望向远方,望向天空,望向那一轮明月。 不知道为什么月亮竟有这么神奇的力量,无论在何地,让人看着它都不觉渐起思念,在匈奴的时候看着它,她想着大汉想着大汉的朋舅舅,现在在大汉看着它,她却又想到匈奴,想到那些曾经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亲人们…… “塔柯热乌泽思格楞撒日……”李妟不禁轻轻脱口而出一句匈奴语。 “塔柯热乌泽思格楞撒日……”李姿凑得更近,跟学了一句。 李妟惊奇地看着李姿,她的发音可以说一点儿都没有错:“小姿练习过这句话?” 李姿眯着眼摇摇头。 看着她可爱的样子,李妟忍俊不止,而还想继续考察她一下:“那小姿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今晚的月亮真亮呀!”李姿张口就来,只不过表情仍是夸张的沉醉。 “噢?小姿竟知道!” “我是知道里面有明亮一词,以前听过,”李姿得意地道,“再加上阿姊那么感慨地看着月亮,当然是这样一句话了。” “嗯,聪明!那还能再说一遍刚才那句匈奴语吗?” “塔柯热乌泽思格楞撒日……”一个音不差。 李妟不禁慨叹了一声,道:“原来小姿是个语声天才呢! 李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得到阿姊的夸奖让她高兴得跳来跳去…… “烺少主,”玉华偷偷来到李烺的寝居,“这是……”她递上三块金饼,一一展开。 李烺让身边的小奴收了起来。 今日申时日暮才从军营回到家,所以李烺没有赶上迎接李妟,不过刚才见到李妟也只是惯例地打声招呼,询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回了房,临走时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玉华一眼。 “烺少主……”因为李妟平安地回来了,李烺一定不悦,玉华禀报时格外小心翼翼,“妟少主在京中几乎没用怎么医治,随便找了一个医工,只是除去了原来药物的影响,疏通一下即治愈了。” “嗯……” “还有……妟少主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不当的行为,当时列公子早早就离开京城回了楚国,而妟少主带着我们这些奴婢则去了高景侯国。” 提起高景,玉华的目光有些闪烁,但最后还是稳了稳心神,没有再开口。 李烺看出她有所隐瞒,心中本就恼火,此时更怒,他咬了咬牙根,突然发出“呲”的一声。 玉华不禁颤了一下。 “也好,既然阿妟已无性命之忧,你们这些婢子可要好好服侍她,当然也包括她出嫁之后……”李烺扫了一眼玉华,“不过以她现在的相貌,能嫁到什么门户还真不好说,像你这么聪明贤惠的婢子,我一定让父母亲把你陪嫁过去。” “烺,烺少主……”玉华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还请烺少主为婢子谋个好出路。” 其实李烺说得没错,李妟的婚配已经明显不可能有多好,而她们这些婢子便更不可能好过,只怕再也过不上在李家这样富足又悠闲的日子。 “嗯……我也想啊,只不过我想留下的可必须是忠心不二之人。” “是,玉华保证,从此以后,只听烺少主吩咐!”她可不想落到小门小户受苦。 “嗯……”李烺看着玉华,等着她再开口。 玉华明白,看了李烺一眼,又微垂下头道:“是……是妟少主在高景客舍,我们三人的房内留宿了一名男子……” 什么?! 哈!没想到那么正经的李妟,竟能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李烺的脸上绽放出了惊喜:“知道是何人吗?” “是之前和列公子在一起的梁公子。” “梁公子?哈!好妹妹,倒真有本事,左右逢源呀……” 不过,想到那个梁公子的身份一定贵重无比,他又有些忧虑,只是再一想到正是这样的贵人怎么可能看中李妟这样毁了容貌的小女子,他的心中豁然开朗,眸中露出随时可以让李妟毁灭的得意。 第九十四章 亲人(2) 当玉华回来的时候,李妟发觉她又恢复了原来纤细苗条的身材,而且要比之前沉静得多。 也许人随着成长渐渐失去了单纯的表情,就是因为遇到了越来越多不是仅凭简单的对错判断就能够解决的问题…… 翌日,天空微霁,正是走亲访友的好天气。 芸琬带着两个女儿向大陵娘家出发。 这一条路以及要见的人,都是普通的人与事,与那些高官贵爵或者隐秘组织不同,对于李妟来说是没有任何资料的,因此她不得不尽可能表现得沉静一些。 不过,也不用她太过担心,亲人们相见所迸发出的热烈情感让她很快对这些陌生的人熟悉起来。 当他们到达的时候,一大群人等在门外翘首以盼。 为首的老人想必就是她们的外祖父芸戍疆,他的样貌比芸琬口中所说的年纪要老得多,深刻的皱纹似乎每一道都记录着一段深刻的经历,不过看起来身体还很硬朗,精神抖擞,也自带着一种坚韧不拔的威严。 “外祖父!”在芸琬问候之后,李妟和李姿纷纷上前施礼。 然后是两位舅母,以及三位表兄。 一家人衣着朴素,粗制的布衣有些地方已经磨白,但是越是如此越可以看出浣洗得非常干净。 将客人让入屋内,寒喧之中知道两位舅舅在学馆的教学不能随意调换,而大表兄这段时间一直是在准备策论考试,另两位表兄是专门跟学馆告了假,齐齐在这里等待着他们。 见面的欣喜和慨叹让大家有聊不完的话题,不过长辈和小辈们各自所聊却不同。 因为之前李妟的性情爽直,又好骑射,所以不容多说,让大人们聊着他们的家常,表兄们便带着李妟和李姿来到后院,要切蹉一番了。 不过,在他们刚离开不久,两位舅母就以准备膳食为由离开了东厅。 芸琬知道,这是嫂嫂们在给自己与父亲创造单独的谈话机会。 其实当自己看到父亲的满面皱纹,心中的悲痛就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她低垂着头,呜呜的哭起来。 芸戍疆并没有劝慰,几经克制却也落了泪。 “都是我的错,”芸琬哽咽着低语道,“阿翁,如果当初我坚持要求去就好了……” 芸戍疆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毅,只有老父亲的哀伤:“有什么分别呢,难道你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吗?两个里面选一个,我谁也不想选啊!” “阿姊的志向是要做女将军的……”说了这一句,芸琬更加泣不成声。 “琰儿……”芸戍疆闭了闭眼睛,“无论怎样,她终是为国为民献出了一生,”他吸了一口气,“好了,琬儿,我们每个人都以她为荣,这种尽忠与尽责是刻在芸家骨子里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出了力促成了这份光荣。” 听到这句话,芸琬抬起泪眼看向父亲:“阿翁,两位兄长为了避免在战场上可能与亲人兵戎相见,一直都拒绝入朝为官,现在没有了顾忌,他们可以参加地方上的察举吧?” 芸戍疆摇了摇头:“其实陛下几次赏赐,除了钱帛,也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他们知道这是妹妹用性命换来的,所以只想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活了,不过会让你的几个侄儿依靠自己的能力去拼一拼。” 芸琬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 “不过,”芸戍疆有些愧疚地看了看芸琬,“你和遵诚被禁的时候,为父也曾想过用这样的功绩向陛下讨一回恩赦,但为父……” “女儿知道,父亲怎么可能是那种挟恩求报之人……阿翁,陛下与太子是英明而仁慈的,他们派来的也是最有能力的人,父亲不用为我们担心,您……”芸琬泪眼婆娑,“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嗯,”芸戍疆连连点头,“你们是行得端走得正的好孩子,只要明君执政,你们必会无恙……” 他又长叹一声,“唉,命运虽然夺走了芸家一个女儿,却仍待我们不薄,它送来了遵诚,直接帮了芸家、间接帮了月明居,这么多年是我们多么强大的依靠啊……”他看向芸琬,语调有些低沉,“他现在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提到这一点,芸琬低了低头,“只是对于我不再需要资助有一些疑惑。” “唉,也苦了你,一直被他误会着,从来没有安稳的过日子。” “没关系的,阿翁,这只是小事,夫君是忠耿之人,对我,对芸家都不是表面上敷衍,都是真正的尊重和爱护。” “是啊,都是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还有千衢……” “他……是最苦的一个了,”芸琬心中又掀起一番痛,“当初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习武,他和阿姊是兴趣相投,没想到他竟然对阿姊的感情至深如此……”她不禁又难过地自责道,“如果去匈奴的是我,而阿姊留在这里,那他们一定会成为沙场上举世无双的将帅夫妻。” “真希望他只是失踪了……年纪轻轻便学会了他父亲的所有秘书,那可是鬼谷子的未外传之法……究竟是什么人布了这么大的局,竟然能让他和整个月明居,还有辰儿都音讯全无?” “嗯……现在是还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芸琬的眸光微微闪动。 “这么长时间悬而未决,连匈奴人都撤了,恐怕这些案子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 很多时候,一个老人的失望几乎就是绝望。 “不会,阿翁,”芸琬却加重语气地道,“绝对不会,有人一定会追查到底。” 看到女儿如此笃定,老人点点头,也许她通过李遵诚知道一些内情吧。 “妟儿还好吗……今日看她比以前沉静了许多。” 因为涉及到李宅被禁,涉及到靳亭与靳秀,所以在之前的书信中,芸琬把李妟的事简略地告诉过父亲。 “嗯,其他病症已经无碍,只是额上的伤痕……很难去除了。”芸琬不知不觉又流出了眼泪。 “唉,多么完美无瑕的孩子……我们还是要一起尽可能找些偏方来试一试。” “好……” 正说着,李姿从厅外跑进来:“外祖父,”但见母亲满面泪痕,不由降低了音调小声唤了一声,“阿母。” 芸琬擦了擦眼泪,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娘家就是怕自己和父亲在一起提起阿姊,无法控制情绪,虽然现在的样子也很失态,但至少不会让嫂嫂和孩子们有所怀疑。 “怎么了,姿儿不是和表兄们去玩了吗?” “嗯,表兄和阿姊只在那儿津津有味地比划剑法,太无聊了,我就回来了……”她转向芸戍疆,乖巧地道,“来陪陪外祖父!” “好,来到外祖父这儿,我们就吃一些在家里不让吃的。”芸戍疆努力转换情绪,温和地道,一边拿起一盒麦糖放在了李姿手里。 “谢谢外祖父!”李姿马上接了过来,还看了看母亲。 芸琬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此时在后院练剑的李妟,看起来何止是津津有味,简直已是全神沉浸其中。 表兄们正在教她最难驾驭的一招“移山回海”,需要在身前挥出剑气屏障之后迅速回臂将气流引至后翼,再飞剑易手转攻前方。 当李妟挥剑驭气,虽还有些拖延,但最终回转成攻,三位表兄都惊呆了,好久才鼓掌欢呼,直道:“妟儿简直是个天才!” 李妟却不得不极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 “妟儿简直是个天才!” 那时朋舅舅看到自己将这一招一气呵成,也说过同样的话。 其实哪有什么天才,这一招在匈奴的暗道中无法施展,一直练不成,她耿耿于怀,就不断地琢磨具体的招式和步伐,直到和朋舅舅见面,在他的指导下一次成功。 朋舅舅,芸家,一样的招式,一样的“移山回海”之名! 刚刚她还问过几位表兄,这些武艺都是何人所授,表兄们却知之不详,只说家中原来请过一位武教,姓高,祖父让父亲与姑母们和他的儿子一起学习武艺。 什么名字呢? 不清楚了…… 顾朋,并不是朋舅舅的真姓名,原来他本姓高…… 她曾问过他,为什么化名“顾朋”二字呢? 他笑了笑,目光悠远地道,这只是个简单的拆字游戏,取“汉胡共月明”之意。 汉胡——沽,共月明——双月。 朋舅舅将这句话与自己融为了一体,是盼望,更是心志…… 朋舅舅…… 李妟双眸含泪,几乎已控制不住。 好在表兄们都在让她再演练一遍,她连忙稳了稳心神,专注在一招一式之上。 第九十五章 见面 逢年过节之际,街上到处是访亲探友的行人。 只是,李家迎来的这位客人却与他人不同,他来到此地的路途有些遥远。 列中林前一天递了拜帖,第二日便准时依约前来。 “李公子,新的一年安康吉祥!” “列公子,新的一年如意千秋,欢迎大驾光临啊!”李烺将列中林迎入厅中,以及上次就一起同来的老仆。 “列公子这是从楚国而来吗?”一番庆贺新喜的寒暄过后,李烺问道。 “是啊,这里的新水源还有些后续的事要确定下来,打扰李公子了。” “哪里,我正要当面谢谢你对小妹一路上的照顾呢。” “只是举手之劳,李公子言重了。” “你的举手之劳对我们李家却是帮助良多啊……之前不是问过列公子,是否需要租赁酒铺用地吗,如何?有这方面的打算吗?我们李家可以与你通力合作。” “嗯……”列中林微笑着,却是犹豫的反应,停顿了半刻后,温和地道,“在下的确是有扩大酒肆的想法,之前有幸与令妹同行,发现她对酒的品识不同凡俗,所以想征询一下她的意见。” “哈,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见识,列公子对她过誉了!”李烺脱口而出,但见到列中林的笑意收了收,却没有说什么,突然想到他的母亲,那位列家真正的掌舵人也是女子,自知失言,忙讪讪地笑道,“不过,列公子也可以多方考查一下,毕竟这么大的买卖还是要谨慎。” 列中林点了点头。 “阿姊,”藏在屏风后的李姿悄悄跑出厅,正见到李妟在婢女陪伴下前来,她马上凑上去,惊喜地眨着大眼睛却压低声音道,“我见到列公子了!真是一位如玉的盈盈公子呢!” 不过,她看到李妟额上的伤,眼中有了一丝着急:“青眉,阿姊的纱帽呢?” “不用了,”李妟微笑着道,“毕竟是相熟之人了,无碍的。” 李姿怔了一下,阿姊这是想让列公子见到她真实的受伤样子吗? 心中有些不安地陪着李妟走到厅门口,然后她又躲回了刚才的位置上,未出阁的小女子是不宜随便与陌生人见面的。 当李妟出现在来客视线之中,反应最大的当是那位老仆,但他急忙低下头,掩住震动甚至有些惊惧的眸光。 而当列中林看到李妟的面庞,他的反应虽然不强烈,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一旁的李烺见此情景,得意的样子已经掩饰不住。 “原来李女郎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当时一定极痛吧。”片刻之后,列中林语气柔和地道。 “还好,慢慢调理到现在已经好多了。”李妟毫无波澜地淡淡笑着。 其后,三人围绕着列家酒相谈了一番,但列中林却多是沉默的。 屏风后的李姿对列中林原本是有满满期待的,此时却不由叹了一口气。 在送客的时候,李烺见列中林还处于犹豫的样子,便似不经意地道:“列公子,舍妹也的确有些经商的本领,她非常乐意助人,而且不会像寻常女子那样顾忌许多繁文缛节……” 见列中林有些在意地看过来,他凑近一步,有些亲近之意地低声道:“闲谈的时候她说起过,在高景的时候为了帮助朋友,她曾与男子共居一室。” 他并未向列中林透露那人是梁公子,因为他不知道列梁二人的关系和彼此间的熟识程度,他怕他们谈起此事却发现原来只是误会。 “噢……”列中林缓缓地应了一句,告辞与来时的神情几乎判若两人…… 幽幽的酒室外间,是一个环形的室内园圃,种植着整齐却品类繁多的各式花草与果树,如果不是看到了头上三丈高的穹顶,一定以为此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果园林。 列中林背对着微弱的烛光,不知在展目看着什么。 “少主人——”徐先生脚步急促地从门外走进来,将手上拿着的几张锦帛呈上。 但列中林没有动作,徐先生收回手臂,声音低沉的道:“少主人,已经确定了——李妟与乌勒辰的长相的确一模一样,根据见过乌勒辰的走商描述,所得画像与今日所见的李妟分毫不差。” 他将手中画像摆放在列中林旁边的几案上,特意一一展开,每一张上面都赫然是身着不同匈奴装扮的李妟模样。 “徐先生,不用费心了……” “少主人!”熟悉他的徐先生知道,虽然这位小主人的言辞温和,但是他的决定却不容反对。 但是这么事关严重的决定,他不会放任不管,稳了稳情绪,凝重地道:“少主人,无论是她的相貌还是她的真实身份,都不是我们可以接受的人,恕老奴斗胆,请少主人速速启程回国。” “徐先生认为这样的人我无法把握吗?” “少主人,”徐先生的语气更加阴沉,“女主人平日对您无限宠爱和信任,却绝不会允许您无底线地自负和任性!” 感受到徐先生真的动了怒,列中林转回身,面上仍带着笑意,但是眸中却坚定又冷静:“徐先生,再打一次赌如何?” “少主人,”徐先生凝住双眉,未理他的提议,冷冷地道,“您认为,她经历了这么多惨痛的事件,有可能会轻易相信他人吗,有可能会接受一桩正常的婚事吗?” “我认为,越是这样受伤的心,就越需要温情的呵护。”列中林字字清晰。 徐先生咬了咬牙,直视着他,目光如刀锋一般透出冰寒:“少主人,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在意她的人终会发觉,少主人认为您一定可以护她周全吗?” 列中林沉静地看了看他,片刻,缓缓道:“只要他们出手,就会知道草原红枭的实力……”他唇角微微一挑,“徐先生有没有赌这一次的胆量?” 徐先生迎着他的视线有些负气,也不再说什么,直接从几案上的匣中取出几个金饼郑重地放在他的面前。 两人的目光再一对视,都感受到彼此绝对不会让步的压迫之力…… 昏暗的烛光底下,一个健壮的身影在不停地走来走去。 “主人,您就别急了,刘西他们已经去了一个时辰,马上就回来了。”旁边的奴仆在不停地劝慰。 身影停在火烛旁边,清晰地照出彭狩昌的面庞。 “你就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他的声音有些恼怒。 “主人,”那奴仆有些不安,“不是翻找月明居存留的资料吗?当时紧要的已经交给了旗君,这剩下来的说是也没什么用处的。” “哎呀,就是因为没用了,我让你们扔在了旧仓库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受潮损坏……”彭狩昌一想到这儿,又转来转去,“怎么会突然命我去找那样一卷册子?有什么重要的干系?何人竟记得有这样的册子?”他转到刚刚那名奴仆身前,手搭上他的肩,“阿晋,你去,你亲自去……” “主人,刘西回来了!”门外一个小仆前来禀报。 “快让他进来!”彭狩昌马上转向门口。 “回禀主人,”刘西躬身呈上一卷竹简,“找到了,这就是《钓语录》!” 彭狩昌急忙接在手里,一看外观完好无损,不禁大喜,又展开细细看起来,一边向刘西问道:“你打开查看了吗?里面有什么重要内容?” “嗯,”刘西想了想,“回主人,没有看出任何情报,也许小的看得并不仔细,只看到满篇的先生、学子、还有小僮的日常对话。” “嗯,是对话,”彭狩昌点了点头,“不过其后也有笔者的分析,好像是其中的小僮所写,说是从对话中能发现什么情报,得出什么结论。” “呵呵,”阿晋在一旁笑着低声道,“主人,聊天就能得到情报,怎么可能呢,如果那样也行还要您和我们干嘛?!” 刘西也附和地笑了笑。 彭狩昌没有理会他们,皱着眉头继续翻看,突然睁大了眼睛:“原来前言里已经写得清楚——这是鬼谷子考察他学生品性的方法!这聊天竟是一种钓语术!” 什么? 两个奴仆也略略惊讶了一下,鬼谷子的名头还是足够响亮的,这种方法还有正式的名称?! “难怪顾朋这么厉害,原来不仅是武功莫测,他还会这种探秘的诡术!”彭狩昌不由自言自语地道。 “主人,怎么,是……是需要作法吗?”阿晋有些疑惑地问。 “哼,”彭狩昌收起竹简,这种非同一般的探案技术跟他们说也说不明白,也没有必要说,“刘西——” “小的在。” “将这竹简伪装一下,马上送到十七号店铺。” “诺。”刘西接令而出。 “阿晋——” “小的在。” “今夜你亲自去调来二十个武艺最强的影子手,告诉他们,这次对付的人有些特殊,如果成功了,一定会遭来李遵诚亲自追查,让他们事先准备好躲藏的地方。” “诺……”不过他没有动,因为突然听到这样的命令还有些没转过来弯儿,“主人,这件事和钓语术有关连吗?” “哪儿那么多废话,快去!”彭狩昌狠厉地瞪了一眼。 “诺!”他跑了出去。 第九十六章 合作 出乎李妟的意料,没有听到列中林回楚国的消息,却接到他的邀请。 其实李妟并没有打算再与他相见,但是他信中一句“商议之后便可确定留驻代国事宜”,让李妟不得不想和他最后说清楚,以免耽误了他的经营。 于是李妟应邀来到了他在代国的暂住庄园。 虽是暂住,可列家的庄园不用观看也知道一定华贵无比。 但列中林没有把宴请地点设在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也没有设在水天相接的湖畔水榭,而是把客人带到了一处极具自然气息的花果园圃。 不过与天然的森林原野不同,这园圃种植着各种奇异的果树,其中又布满了难以在一个季节同时观赏到的各色鲜花,就好像是把神话传说中的梦幻山谷安置在了人间。 两个婢子连连称奇,李妟却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越感受到主人的用心,她越清楚自己与他的想法是相反的。 而性情温和的列中林,做起事来却非常明快果断。 在宾主双方略略谈了谈这里的景致之后,他便带着李妟来到早已铺设好的席间,一起落座。 婢子们也被他细心地安排在不远的另一处加以款待,因为他与李妟所谈商务事还是需要一定保密的。 “早早就说要感谢你,今天才有机会请你吃上一餐。”列中林温和地笑了笑。 “列公子太客气了,如果说要感谢,应该是我要多谢列公子才对。”李妟的态度一直未变。 列中林听了摇摇头,呵呵地笑了:“如果是令兄长知道我对李女郎心怀感激,一定会非常开心,因为那样他就可以对合作之事怀有更美好的憧憬了。” 李妟知道列中林是指他并不放心与李烺合作,也猜测到他下面要说的话,神情更加沉静。 “所以李女郎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和你商谈,”面对未动声色的李妟,列中林微微笑着,“不过我相信你的诚信,也当然愿意接受你来考察我的诚信……李女郎可以先详查一番酿酒作坊,看一看我们列家在制酒时付出的诚意,再做定论不迟。” “列公子,”李妟缓言道,“其实一直打扰你,我感到非常抱歉呢。” 这是委婉拒绝的开场。 看着眼前如此温婉的女子,列中林脑海里想到的却是那个驰骋于疆场,手握生杀大权的草原红枭。 “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不疾不徐地道,“对李女郎的行|事作风是感受得到的,你与寻常女子不同,从来独立不想依靠别人,当然……也不愿意受任何限制……所以如果你与我合作,便可以不被困在代国一隅,列家的酒铺遍布汉匈两地,你随时到访任意调用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听了这话,李妟倒有所震动,列中林竟如此用心地为自己安排,而这种安排对于自己来说又是多么迫切。 敌对方所谋划的是一个大局,不会就此停止,自己之后要进行的探查也很有可能不在代国,没有理由地远行的确是一个难题。 如果可以借用经商之名,无论对父母还是对外人就都有了交代。 但是这对列中林却是不公平的。 虽然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意愿,但是两个人都知道那是什么,自己不可能装作不知道而利用他。 不过他的提议却也让自己有了灵感。 对于他,自己仍可按原先所想不再联系,而对父母却可以谎称与他建立了合作。 只是需要他帮自己一个小忙,到时不拆穿自己即可。 不过尽管是个小忙,这样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心中却已经有了愧疚。 奴仆们看到这个时机鱼贯而入,摆上了美食佳肴。 今日列中林准备的是古董羹,这是一种需要食用者自己动手将食物投入沸水的饮食,因为食材入锅会发出“咕咚”的声音,所以得名。 而食材丰富,数量任取,这种食法无论在宫廷、民间甚至军队,都倍受喜爱。 面前的杯盘越摆越多,从山珍海味到寻常素菜应有尽有,虽然每一样都取量适中,但李妟已感受到列中林似乎要将天下所有的菜品都一一呈上。 她自知愧对这样的款待,正待开口……突然最后一个小奴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跤,而他手上拿的正是古董羹所需要的火炭! 已经被煨好的火炭冒着星星点点的红光,倾盆而出向李妟飞来。 “嗖”的一声,李妟抓着身旁的列中林腾空而起,落在离席位不远的桃树丛之中。 整个过程李妟没有一丝犹豫。 粉色白色的花瓣被震落下来,飘落在她和列中林的身上,她看向列中林,只想询问安危,而列中林却深深地凝视着她,眼中是无法掩饰的脉脉之情。 “少主人,少主人,您伤到了没有,是老奴的错,老奴一定严惩这些办事不力的小的们!”驼背老仆焦急地上前查看。 “我很好,多亏了李女郎反应极快。”列中林温和的语气中有些欢喜。 “多谢李女郎,”老仆转向李妟,“李女郎可有受伤?老奴之过,还请李女郎海涵。” “无碍,没有什么关系……”她转过身看了一下列中林,“今日谢谢列公子的款待,不过现在我的样子有些狼狈,就先告辞了。” “好,我送你。”仿佛无论她说什么,列中林都会答应,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无限的宠溺。 待送走客人,列中林又返回园圃,徐先生还等在这里,一改之前的神情和语气:“少主人,是老奴一时失察,让少主人受惊了。” “徐先生怎么可能一时失察呢,”列中林呵呵一笑,“这火炭投置的力度和方向设计得恰到好处,我的位置在她之后,如果她直接自己躲开,一定会让我受险,先生是想用这样一招试出她第一反应会不会救我吧……还有,后来你大惊失色的表演也非常不错。” 徐先生没有否认,但沉凝地道:“少主人现在应是非常开心吧?” “呵呵,这个结果出乎先生的意料,于我却是可遇不可求,”列中林的神情有些慨然,“还没有一个我们之外的人会这样救我,这一瞬间会让我永远放在心里。” “不过,”徐先生冷酷地道,“我不得不提醒少主人,我们还有赌约呢……”他看向列中林,“胜负如何今日就会见分晓。” 列中林缓然一笑:“可是你怎么知道,这次的结果不是仍然让我开心呢?” 徐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神情笃定…… 李妟的马车缓缓前行,街道上的人还比较多,直到近了饮马河,见行人稀少,车夫正想加速…… “卖花儿,卖花儿,腊梅,金菊,素馨,茉莉……请看一看,嗅一嗅……” 卖花女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车中。 第九十七章 重逢 “停车!”李妟急切地高声道,把旁边的两个婢子吓了一跳。 少主人似乎已经很久不会这么毛躁了! 李妟暗暗平定了一下情绪,让车夫把那卖花女叫过来。 “贵人,有何吩咐?”卖花女将手中花担放在一旁,上前躬身施礼,并未抬头。 李妟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你的花一共有多少担?”语调还算平静。 “嗯……”卖花女顿了顿,可能知道遇上了大主顾,有些激动,声音颤抖地道,“回女郎,除了这里的两担,还有五六担在家中。” “我全部要了,今日送来胜沙里李中尉宅邸。” “多谢!多谢女郎!”卖花女感激得连连道谢,连连鞠躬。 马车重新启动。 “少主人,您为什么买这么多花?”青眉问道,玉华也疑惑地看着李妟。 李妟闭了闭眼睛,控制着气息轻声道:“庆祝我们劫后余生吧……”眼泪被她强忍着压了下来。 青眉和玉华对视了一眼。 离少主人治好病症已经很久了,当时少主人还宴请了所有奴仆,现在怎么又想起庆祝了呢? 但是她们见李妟的情绪有些低落,便没有再出声。 而在马车离去之后,卖花女缓缓抬起头,一张明艳的脸庞满是泪痕,神色沉凝,仍在目送着李妟的马车。 天空无云,大道左侧的饮马河清澈无比,河面呈现出一片亮眼的碧蓝。 微不可察的寒风轻轻抚过,本不足以吹动任何波澜,但几道鬼魅般的暗影掠过,似惊起碧波荡漾,泛着粼粼光泽。 卖花女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暗暗扫向河岸上密密的枯树林。 依据他们的动向可以判断,这些人的目标正是刚才的李妟马车,估计大约有二十余人,分前锋与监探两批,如果一起歼灭的确有些困难,但他们行|事谨慎,不想轻易露迹,一直在借用地形、树木、光照阴影、水流波动进行追踪与藏身,战线有些过长,这便成了于己有利之处。 思及此,卖花女没有理会放在路旁的花担,而是缓缓走向饮马河,待到坡岸之下,“嗖——” 林中暗藏者突然惊了,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竟能出现武艺如此高强之人。 就近的几道灰白身影成扇形冲围上来,但是卖花女却没有与他们正面交锋,她突然转向,飞上斜上方的树桠,手中甩出一枚暗器,最远处一道正向来路飞奔的暗影应声倒下。 卖花女却同一时间已足踏树干,俯冲向围攻者,只是她并未接近,离他们还有半丈之时,凌空飞旋,暗器连|发,众人应声倒下,最近一人倒地之前,长剑脱手向她劈来,她飞脚踢中剑柄,利器带着新增的劲力猛刺向又冲上来的一人。 所剩之人大惊失色,知道这是难以拿下的劲敌,于是按照之前对发生这种可能的预演,前沿部分留下与她缠斗,后方之人已转向撤退。 但是卖花女却足下更加迅疾,一边击中最外沿之人,一边赶到他们前面,让后方顿时成为前沿。 对方中已经有人开始胆怯,也不分辨方向,只想躲开她,向四处各自逃散。 但这卖花女似乎打定了主意定要全歼,跑得越快越早早领到她例不虚发的暗器。 而其中也有具备反击能力之人,他精准打掉卖花女向他发来的利器,利用她分身乏术的间隙,瞬间临近。 可这时卖花女却动作慢了一些,而且借用枝干不断纵跃,似乎在避免与他短兵相接,他顿时信心大增,虽然发觉自己可能已是最后一人,但是却也可能成为取得胜利的最后一人。 他稳持利剑,以最快的速度向她击去。 而卖花女突然顿住,冲上来的暗影一惊:“啊!” 还没有看清卖花女如何出手,他已被一把短刃利器挑起下颌飞了起来,再落地之时,声息全无。 卖花女缓缓走在一具具尸体中间,刚刚她露出败势,却无人上来支援,看来所有的人已的确都躺在了这里,她逐一在他们每人的致命之处又补上一刀…… 黄昏时分,卖花女推着一辆独轮小车,车上满载鲜花,来到了中尉家。 奴仆将她领到李妟的住处。 “女郎,小的多谢您!”她又是恭敬一礼。 “玉华、青眉,”李妟向自己的两个婢子道,“把那些花儿仔细收拾一下,分到各房中去吧。” “诺。”玉华和青眉看了看卖花女,退了出去。 房门被随手关上。 卖花女急步走到门前将门栓好,转回身冲到李妟的面前:“公主!”俯在李妟的裙下呜呜大哭。 李妟以为在等待她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自己平静了,但是现在仍然难以抑制地热泪盈眶。 “信儿!”她终于叫出了这心心念念的名字。 “公主!”信儿抬起头,“是婢子护主不利,让您受苦了!” “怎么会,是你克服重重险阻才让我死里逃生,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她擦了擦两人的眼泪,凝重地道,“信儿,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信儿却仍噙着泪摇了摇头:“出事的时候,我正返回咱们的帐中,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当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我们两人倒在一片空无一人的沙丘上,而公主您的昏迷似中了剧毒。” “嗯……”乌勒辰叹了一声,思绪被拉到出事之前。 “当时近芳在您身边,看来是她发觉您中了毒便马上喂下辟毒丹,也一定是她想办法把我们转移到那片安全的地方!”说到此处,信儿低下头哽咽起来,“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近芳,那个年长自己十二岁,总像姊姊一样呵护照顾自己的近芳,总在母亲严厉教训后劝解宽慰自己的近芳,总是对敌人嫉恶如仇对自己人和蔼憨厚的近芳…… 不知道她的遭遇又是如何了! 乌勒辰咬着牙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之后……”信儿沉沉地继续道。 “之后你带着我来到大汉,找到月明居却发现他们所有人也踪迹全无,不得已,只能想出与李妟交换的主意,让李家想办法为我医毒……”乌勒辰吸了一口气,“至于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与李妟长得一模一样,这恐怕是你一直好奇母亲那些连我都不让看的秘密,最终还是偷偷翻看过了。” “是……”信儿微垂下头,“因为这件事很奇怪,我怕真的关系重大,所以看了之后也没敢告诉您。” “没想到,你的一时好奇却救了我一命,这也许是我们的运气吧……那李妟呢?” “她……被靳秀害得坠崖,当时就……” 乌勒辰脸色黯然:“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还在坠崖的那个地方,没有移动……” “嗯,你当时受了伤,带着我已经是拼尽了全力……” “公主怎么知道我受了伤?”信儿吃惊地看着她。 “以你的身手来探李宅,如果没有受伤,怎么可能会被人发现呢?!”乌勒辰哀伤地看着她。 二人都想起了那一晚的艰难情形——三只飞虫,咫尺未见,速向阏氏报平安…… “公主,”信儿猛然连连叩头,“我对不起阏氏,对不起您!” 乌勒辰连忙扶住她,她抬起头痛不欲生地道:“当我返回匈奴的时候,没来得及!没来得及!” 眼泪夺眶而出,乌勒辰瞬间倍感无力。 “三只飞虫报平安……如果我再早一点,再早一点,也许就不会……”信儿狠狠地砸着地面。 三只飞虫报平安,五束青稞调兵马,只用单数不用双数,免得因失误而错传情报……母亲的智慧天下无双,却最终救不了自己! 乌勒辰紧紧握住信儿的双手,却不再控制自己,任由泪水如泉如雨地涌流。 第九十八章 旧事 翌日一早,李妟还没有起身,玉华把青眉拉到门外,低声道:“青眉,你知道吗,少主人极看重昨日那个卖花女,不仅留宿,还把自己的衣裳也给了她呢。”“呵呵,那个小姊姊一个人就能推动那么一大车花,一看就比咱们两个加起来还有力气……少主人也许是想雇用她了吧。” 在照顾李妟这一路,她们两个婢子本应是最亲近的,但青眉在发现玉华有些做法自己不太理解之后,便在言行上不知不觉不再跟随她,而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判断。 玉华皱了一下眉头:“她本是自由身,不大可能会愿意受雇于他人吧?” “也说不准,我看她和少主人很投契,对少主人是极崇敬的,你有没有发现她看少主人的眼神……” “那是媚眼!”玉华冷冷地道。 “嘘——”青眉眨眨眼看着她,“你怎么了?她也没得罪你呀!” “哼,”青眉从来都是没有长远打算的,玉华也不想再与她多说,“先去忙吧。” 两个婢子便各自散了。 无人注意到厢房外侧有一个静静的身影,正是更早起身在练习武艺的信儿…… 待晨间一应事完毕,李妟让玉华和青眉留在院中,自己带着信儿去向前院。 玉华看着她们的背影心绪难平。 她希望在少主人的眼中能看到自己仍然是受重用的,所以刚刚几次看向李妟,但没有得到她任何的目光回应,虽然还不知道这卖花女的到来会不会影响到自己,心中却已生出一种不安与忿然。 “少主人——”虽然回廊中没有什么人,但信儿已经改变了称呼,她在李妟的耳边低声道,“玉华这个婢子心性不善,需要小心。” 虽然李家的一个小婢不会与她们的案件相关,但是公主之后一定会有暗中行动,必须对这种可能被利用的身边人提前防范。 “嗯,”李妟也以极低的声音回她,“对她我早有安排。” 信儿微躬身,继续跟随。 “一会儿,”李妟又道,“你要控制好表情——李夫人与遏迄的相貌一模一样。” “啊?!”果然,信儿大吃了一惊。 公主与李妟相貌一样,芸琬与阏氏相貌一样。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难道…… “阿母,”问安之后,李妟向芸琬道,“昨日我遇到一位卖花的女子,和她聊了聊,知道她现在独自一人生活甚是凄苦,想问问母亲,可否雇佣她来家中帮忙?” 玉华她们在昨日晚间来送花的时候,芸琬便知道有这么一个卖花女,李妟包下了她所有鲜花。 “嗯,”现在听到她的请求,倒没有觉得意外,芸琬温和地道,“那你把她带来吧,让阿母见见。” “好。”随即便让小婢将等在门外的信儿叫了进来。 “小的参见李夫人,祝夫人安乐千秋。”信儿躬身一礼,未完全抬起头,却也见到了芸琬的样貌。 虽然公主早早告之,但是,看着自己伴侍了十多年的样貌,信儿的心中仍然百感交集,只是面上在她努力掩饰之下平静无异。 而芸琬也正在打量着她,目光中有些欣慰有些哀怜,还有些莫名的意味深长。 “不错,是见过世面的孩子,”芸琬点了点头,“可有了名字?” “阿母,”李妟回道,“就像玉华和青眉一样,我们叫她明秋,如何?” “明秋这个名字好,”芸琬一边颔首,一边又打量了一番信儿,“这孩子正有一双盈盈秋水一般的眼睛呢……”接着向她道,“明秋,李家的家务事并不繁多,你不用照料其他,只帮着妟儿打理就好。” “诺。”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随即,主仆二人便退出了芸琬的寝居。 芸琬望着门外迟迟没有动作,虽然只是沉静地坐着,却脸上一片哀凄,脑海中响起震耳欲聋的电闪雷鸣。 那是一个雨夜…… “阿琬!阿琬!帮帮我,把她带走吧,否则我一定会疯了,带她走吧……” 那么凄惨的声音萦绕着,让芸琬的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李妟和信儿两人没有回自己的院中,而是行到后院,好像是李妟领着新婢在熟悉李家,其实她们二人有很多事要交流。 可是,当信儿刚刚告诉李妟昨日有人要暗杀她之事,便有人打断了她们。 “阿姊!”李姿兴奋的声音从回廊上传来,一见到李妟忙奔了过来,“阿姊!阿姊!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事这么高兴?”看着李姿的样子,李妟不得不收起之前的凝重,露出温和的微笑。 “你猜?”她歪了歪头,却不等李妟回答,又马上道,“关于靳秀的!” “她随父被贬到凉城,那么偏远你还有她的消息?” “还不是很多人都关心她……今日和女郎们描图样,卓枫说的。” “噢?什么事?” “她成亲了!”见阿姊怎样也猜不到,李姿拉住李妟的手跳了一下,“可阿姊你猜她嫁给了什么人? “嗯……”李妟摇了摇头。 其实看李姿的样子也知道靳秀所嫁一定不堪,而具体是什么人其实也无所谓。 “她嫁了当地的一个小痞呢!” “噢。” 见李妟对这样的结果反应并不强烈,李姿瞪大了眼睛:“怎么,阿姊,你不开心吗?” “开心,”李妟笑了笑,不过又叹了一声,“只是越是看到别人因为做了坏事而倒霉,我越想审视自身,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能像他们那样。” 靳秀这样的对头倒了霉的确会让人开心,但打败她的不是自己人的攻击,而是她行差踏错。 李妟是希望李姿能在开心之余看到这其中的关键,无论多么憎恨他人,无论多么想让对方落败,也一定要走正途。 很多时候,阿兄阿姊就是弟弟妹妹的榜样,尤其在这种容易迷失的时候更需要稍稍引导一下。 “噢……”李姿脸上的神情端正了一些,但只过了一瞬,她又抬起头,“不过,我们可不会有她那样狠毒的心思,阿姊,还是非常非常开心的吧?” “呵呵,当然。” 听到劝导之言并未心生逆反,且不失少年的天真,皆是因为李姿心中纯洁无暇,李妟越来越喜欢她了。 李姿欢快地一跳:“那我再去告诉阿母,还有靳夫人正在卖饭团呢!”说着,就跑开了。 李妟的笑容还未散去,看着李姿的背影她的眼中却突然微微闪动了一下,转瞬,沉沉地慨叹道:“不过,以靳秀的容貎,如果能改一改之前的脾气,也许她往后的生活并不会太坏……”她的语气淡然,但似仍有不甘。 “少主人想如何做?”信儿近前一步,冷冷地道。 李妟的心口骤然一紧,马上咬紧牙根,片刻才缓缓道:“不用再做什么,性情高傲之人沉入泥底,这样的惩罚比死亡更让她难受……” “是……”信儿却满面仍挂着忿恨。 “少主人!”这时玉华跑了过来。 信儿的表情马上恢复了平和,退后一步恭立在李妟身后。 玉华看了看她,向李妟施礼道:“少主人,列公子派人来说,今日天气甚好,正适合查看酒窖作坊,不知少主人可否愿意前往?” 这么简单的一个邀请,但是半晌,玉华都没有听到李妟的回应,她奇怪地抬头看了看李妟。 仿佛刚刚从深忧中回过神来,李妟眸光沉沉:“列公子是大商,若与他合作的确对李家有益……”她微微侧过头,“明秋——” “婢子在。” “听你说曾在酒庄做过事,那便替我去查看一下列家的作坊吧,如果的确是诚信之品,我们便与他合作。” “婢子遵命。” 信儿知道李妟此命令中的意思,与这位列公子合作只是表面,而实际上,大商有便利雇佣和调动暗探人马,这类商家必是她们日后的查探对象。 不过,此时的李妟却面色惨白,信儿倒有些奇怪,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情绪控制自如的公主有这么大的触动?! 而待信儿离开之后,李妟没有理会玉华,而是独自向后院更深的一处回廊走去。 玉华立在原地。 不理会自己也就罢了,但是这样的重要之事却交给了新婢! 心中有委屈,有埋怨,有忿恨,唯独没有愧疚,虽然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却下定了某种决心。 可是,其实现在的李妟根本无暇顾及她,心头上的剧痛让她无法喘息,就像当初中了毒一般,她只能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按住心口,狠狠压住…… 而等在酿酒作坊门口的列中林,当见到派去的马车上下来的是另外的女子,他的错愕与失望不禁全都显露在了脸上。 但是尽管如此,他也很快恢复了温和的样子,按照之前安排的参观路线,向来人一一介绍。 可是,这样的温柔对于信儿,现在的明秋来说,简直如梦幻一般,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正暖语地在与自己交谈,这是她从来没有感受到的美好与奇妙,她几乎要忘了来此的目的,与列中林并肩走着,两侧的脸颊越来越莫名地发红。 第九十九章 调令(1) 此时,皇后终于盼回了梁王,她已经在既想让孩子长大有担当,又想让孩子陪在自己身边的矛盾中做了适当妥协,只要孩子能时常回来看看她就好了。 这一次梁王坐在她的面前,感到儿子不仅仍然神清气爽而且好像多了一些难得的稳重,她不由如释重负,没有再提任何别的话题,只是听着刘武的趣谈笑得更多了一些,更纯粹了一些。 分别见过父皇母后,刘武当然最急切地便是想见到兄长刘启。 一进门,他便向刘启道歉,因为他的选择,他们五年前开始的谋划彻底无用了。 虽然刘武的表情仍极其自然,但比之前与兄长相处时要正式了许多。 太子刘启看着刘武,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大半年未见,刘武清瘦了,却也长高了,脸上倒没有多少变化,但感觉其眉宇间的棱角略略显露了一些。 不用再扮演纨绔之流,他的脸上英朗俊逸,再无半点骄横之态。 想到五年前,他从吴国暗查回来,也是如此神采:“兄长,您有危险了!吴王称病不朝俱是伪装,而且他已暗行不轨,我们必须想办法在他举事之前揭穿他!” 但如今他的神采依旧,行动上却退缩了,从来谋取军政目标没有狠心都是无法达成的,这是他在最初就应该想到的。 想当初,因为吴王之子刘贤来京中朝请,却侮蔑父皇,甚至口出悖言,自己一气之下用棋盘打了他一顿,没想到他如此孱弱,竟断了气息。 尸体送回吴国,吴王刘濞却拒收,只说“天下一家,死于何处便葬于何处”。 但从此他不再来京朝见。 这样的杀子之仇怎么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轻易化解? 就算父皇宽仁让他现在无理由动手,但是等到自己登基,想必他定叛无疑。 而拦在长安与吴国之间最坚固最强大的屏障就是梁国。 争取梁国的倒戈是他唯一的上策。 因此阿武自污狂傲横蛮,正是想让吴王看到与梁国结盟的可能。 只要他派人来联系阿武,他们兄弟俩就一定会顺藤摸瓜找到他谋叛的证据。 但是,没想到吴国一派竟有如此擅长机谋之人,竟用几个毫无关联的局外人试出了阿武的底! 而如今,阿武也并不是要完全放弃对吴的探查,只不过以他的性情与智慧,一定是想故伎重施,直接到吴国暗中查访,毕竟当初他还小的时候就成功过,但今时不同往日,一方面吴国的军力一定更加强大,另一方面,现在他们已知阿武完全站在自己一边,恐怕招呼阿武的只会是最强烈的防范和报复。 “阿武,兄长知道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此事我们再从长计议,”刘启深深地看着刘武,“你要答应兄长一件事——绝对不会私自踏入吴国。” 刘武眼中流光微转,这样一个要求既是兄长对他的了解,也是对他的关心,脸上不由露出笑意,却也诚挚地道:“皇兄,之前窦婴、袁盎任吴国丞相,他们报与朝廷的奏折很少提及吴国实情,反而多是为吴王说情;而现任丞相董誉则是传不出任何消息……吴国的战备与联盟情况现在朝廷一无所知,一旦有战我们势必会陷入被动。” “嗯,”刘启轻叹一声,“现在我先增派入吴的东直班人马……也让他们多冒一些风险。” 刘武点点头,又一思忖道:“皇兄,这一次李中尉的女儿在高景案中应为首功,还请皇兄予以恩赏。” “噢?又是她?那个摔下山崖的小女子?”刘启看看刘武。 “正是。” “嗯……”刘启沉吟片刻,道,“这恩赏一定是有的,不仅是她还有你,但你们的身份都不便暴露,只能暗赏了……”他又看看刘武,“其实,父皇对于李中尉早有安排,调令即刻便会发出吧。” 刘启心中暗想,芸戍疆又推辞了两个儿子的殊恩任命,父皇已决定将这份追赏转赐给李遵诚,以回馈芸家的付出,何况李遵诚本就应加以重用。 只是,关于芸家之事实属皇室秘密,愧对天下公开,刘武也是不知道的。 此时,刘武欣然谢过。 汉帝的旨意传达,要比代国的大王令隆重得多,不仅有宣旨使臣,还有代国丞相相陪。 当钟丞相知道李遵诚要就任大汉御史大夫,且典掌刑狱,负责收捕、审讯有罪官吏之任,他的嘴角一直在发抖,就没有停过。 一方面,李遵诚被调走,中尉的空缺便可由代国自定,而相应的,丞相一职便必将由汉朝廷派遣人选了。靳亭案早已审结,上官恂也不是对匈使臣,他却一直没有离开代国,是在等什么? 另一方面,自己在代国的所行,李遵诚是最了解的,开始以为他只懂些军务,不可能有本事发现什么证据,但是通过他在案件中的表现以及这一年没有自己掣肘之后的雷厉风行,钟崐发觉自己想错了,而此次任命也完全表明皇帝更看重李遵诚哪一方面的本领,那么自己的未来…… 事实证明,这一次钟崐的确想对了。 不久,代王与使臣深谈一次,代国中尉之位马上由邢固山接任,而钟崐试探地询问代王丞相人选时,代王源于之前与他的情谊,几乎已经向他明示,皇帝早已选定上官恂,只等军务事稳妥交接后即宣布,至于对他的安排,代王也无法猜测了。 而邢固山一边,以平常与李遵诚交往不多为由,恳请他多留些时日对自己多多指导。 李遵诚考虑到要独自对付钟崐和他的家族势力对于初任重职的邢固山来说可能真的会有些棘手,便应了下来。 二人一同请示使臣,得到了一个月的交接时间。 不过,京城那边却需要提前一些时日去办理宅院事宜,于时,李遵诚夫妇就决定分别进京。 当告诉孩子们只要尽快启程,便会赶在十二月下旬的腊日之前入京,观赏到一年中最热闹的京中大傩仪式,李姿的欢呼一下子迸发出来。 而李妟则微笑着向芸琬请求了一件事。 大家都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 第一百章 调令(2) “阿母,”李妟平和地言道,“兄长身边一直只有男仆,照料得未必周道,而我身边的婢子现在又有余……玉华是个细心体贴之人,我想把她调给兄长,不知阿母觉得如何?” “玉华?”芸琬正疑虑,李遵诚看了看妻子,又转向李妟问道,“烺儿与婢子们平时很少接触,这样会不会有些突然?” “玉华在去京城的时候帮着兄长处理了一些涉及钱帛的私人事……把她调过去,应该是一件两全齐美的事。”李妟缓言答道。 李遵诚一怔,随即皱了一下眉头,芸琬则看了看他,然后点了点头:“好吧,那就照妟儿的意思办。” 玉华被通知更换院落服侍的时候,立刻呆住了,继而感到从头到脚的羞辱和胆颤。 她是想离开李妟,但是并不想这么早离开,也不想这样由其他人调离,只有李烺亲自将她接过去,这才算是个安稳的、可靠的归处。 而若想让李烺能对她这样安排,一定是她对李烺有极大助力才行,可现在这样似被驱逐一般地调过去,恐怕有用没用分得极清楚的李烺不会善待于她。 青眉帮她收拾了一下东西,心中有些不舍,虽然也知道她处事有不当的时候,但是应该还不至于这样被少主人处置,本想为她求求情或安慰一番,但见她沉默得有些可怕,便没有吱声。 玉华对她并未理会,给李妟施了一礼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之后,青眉被派去帮着何管家整理去京城的一应物品,室中便只剩下了李妟和明秋两人。 “少主人,您为什么对玉华这么处理呢?这是在养狼为患呀!”在匈奴的时候,只要公主可以解决的敌人,一定会让他们无翻身可能,明秋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么一个小小的婢子,李妟却选择了这么柔和的处置方式。 “李家人虽然不多,但是也有虎狼之辈,”李妟淡淡地道,“玉华心术不正却无任何起风浪的力量,我曾经提醒过李遵诚让他防备李烺,但是一手带大的继子在毫无大错的情况下,他怎么会痛下决心……把他们二人凑在一起,一方面是告诉李遵诚他们早有串通,另一方面也是让他们有机会把动静闹得再大一些,逐渐能踩到李遵诚的底线。” 明秋点了点头,虽然此举有些危险,但是无足轻重的李烺加上一个婢子,别说公主了,就是自己也完全可以应付:“少主人放心,我会时刻提防着他们。” “嗯,希望李遵诚这一次能进一步看清李烺,把他留在代国最好……之后到了京城,我们要查探的事太多了。” “怎么?”明秋凝重地看着李妟,“少主人已经确定幕后可能来自京城?” 李妟摇摇头:“匈奴使团出事,汉将未动,可以确定是匈人所为,但月明居同时出事,又必然是境内汉人暗中行事,再到后来,线索引出京城的汉医、南郡的彻侯,这都表明,一定是幕后在汉匈之间有勾连……能在大江南北设下这么大规模的布局,其目的、其实力都不可能是一城一侯所为。” “那如此一来,反而容易猜测了……必然是诸侯王无疑!” “是啊……再结合他们在汉匈两地同时毁灭我们的人马之举,应该是我们之前的情报触及到了他们的致命之处。” 明秋点点头,一边思忆一边缓缓道:“吴国,私募兵马,私筹铢钱,且就在出事之前刚刚发现了一座金矿山,隐匿未报;梁国,修建梁园,豢养奇侠异士,所耗巨资多来源于地下买卖;楚国,多年来楚王一直滥情,气死王后,气走太子,月明居发现了他与情人私通的暗道;齐鲁,已被分割为几个小国,他们最大的可疑便是必然有海外走私的行径——少主人,您最怀疑哪个诸侯国?” “齐鲁力量不足可以先排除;楚王刘戊私德败坏并非伪装,且与太子刘启交好,也可以暂时排除,”李妟目光明锐,“有实力且有动机的,只有吴国与梁国。” “嗯,吴王刘濞与太子的杀子之仇,一定让他势必破坏刘启君临天下;而梁王,作为最受宠的皇子,他不可能没有帝王之想,只是我们的情报中,他与太子关系甚厚,所用方法……应有两种,一种是挑起战乱逼刘启让出储君之位,另一种就是兄终弟及。”明秋抬头看向李妟,“少主人,您说已与梁王有过接触,据您观察,他现在用的是哪一种方法?” “对他的了解还不足以下定论,”李妟冷冷地道,“表面上看,刘武为了刘启做出一定牺牲,但是同时,他挑起现在的乱局也不无可能,会不会他就是在双管齐下,这也是日后查探的重点之一。” “是,婢子一切听从少主人命令。” 京城之行带给李妟主仆一个虽浩瀚却可期的前景,但芸琬却对此地表现出无限的留恋。 在离开李宅的时候,她拉着李妟的手,看着李宅不甚鲜亮的大门,久久不肯离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明秋见到此情景,惊吓得不敢喘气,因为芸琬抚上的是公主的右手,而公主的右手自出生就有一个奇异的特征——虎口之内长着一颗红痣,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大,越来越呈突起状。 当初公主有一次射猎病在了山郊,被当地一位老巫女所救,她见到之后曾断言,此女手握智珠,定能助益天下。 回来告诉阏氏,阏氏却告诫她们,这样的神鬼之说不可信,也不可当作趣闻四处传散。 此时,芸琬叹了一声,终于放开李妟,明秋见李妟自然地扶着芸琬把她送上马车,再垂下手臂,双手已在袖中。 看来,公主一定早探知李妟并无此痣,已有防备了。 明秋搀扶她坐入第二辆车中,见青眉还没有上来,小声道:“李家在这里遭逢劫难死里逃生,夫人怎么看起来还对此事似乎有难以割舍的感情呢?” “李夫人性情本身温婉善感,”李妟不在意地答着,“再说,据我所知,她的父族仍在代国,她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再与娘家的亲人们相见。” “嗯……”明秋点了点头,顿了顿又叹了一声,“如果她知道……不知会如何伤心呢……少主人,那山坳里的……我们该如何处理?” 李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能在离别之际想到李妟的尸体,足见明秋的仁善,但李妟也无奈地叹道:“只能等待时机了,或者是我们分身有术之时,或者是真|相……” 车外有人靠近,李妟没有继续说下去,不一会儿,青眉掀开车帘进来,笑呵呵地将燃好炭火的暖炉放在了李妟脚下。 不过,李妟和明秋对青眉的回应却是和善而勉强的。 其实,对于变换了身份的乌勒辰与信儿,离开代国,既离开匈奴,此时她们的感情更复杂更强烈。 这里葬着她们至爱的亲人,这里悬有未解的惨案,这里也是她们旧身份的终结,离开这里,以后远隔千里迢迢,也许真的便是一种割舍,与这里的一切诀别…… 不过,明秋心里还有一丝安慰。 之前,她从列中林的作坊回来,曾告诉李妟从表面看列家的确是踏踏实实的制酒之家,但他们的家奴众多,远胜过普通商户,的确应该再查,但李妟还未做出决定,便接到了圣旨。 李妟便派她向列中林传信,解释说因父亲调动,代国的合作无法再继续,这也是向列中林作一告别,但列中林却也派人回信,告诉李妟合作可以在任何之地任何之时展开,而且列家的生意需要他四处趋行,大家也许会在京城再相逢。 虽然除了第一面,后面传信之时再未见到列中林,但是,明秋知道自己永远忘不了那翩然君子如玉如琢的模样,如果能与他再见,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了。 第一百零一章 大傩驱鬼(1) 一卷竹简被轻轻放在案上,孟乔氏的神色有一些沉凝。 孟雄见此心中的慌张不由加剧。 妻子是茶商大族之女,很少见她有如此表情。 “夫君也不必太担心,”孟乔氏轻脆地道,“之前的谋划完全没有问题,梁王想和太子亲密无间,哼,哪有那么简单,咱们这一招定让他们兄弟俩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我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要额外对付一个人,而且她还身负百年前的鬼谷之技。” “是啊,”孟雄稳了稳心神,“我们要极小心才行,搞不好会让这些年的准备前功尽弃。” “嗯,看了这卷钓语录,记录得相当详尽呢——调查目标,找其弱点,幻化身份,营造情境,设计问题,观察微异——这一番操作,环环相扣步步微妙,非深久研究与训练是无法施行的。” “夫人厉害,这么短时间尽掌握其精髓呀!”孟雄频频点头,“依夫人所见,我们现在虽还不能像她一样施用,但是既已知这方法,防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当然了,一方面我们派人盯着她,看她前期如何设计伪装,另一方面,我再用反钓语术来训练咱们的人,只要让那人利用我们的情报对梁王了如指掌,任凭她如何钓取又能起什么作用?!” “嗯嗯,夫人真可谓是女中豪杰,为夫佩服,训练之事最为紧要,还好,幸亏发现得早,距离大傩还有一段时日,就全仰仗夫人了!”知夫人能解决这一难题,孟雄如释重负。 “呵呵,”孟乔氏微微抬起下颌,“不是我说,如果我是个男儿啊,在你的位置上才不会让那个跛子压过一头呢……”她细长的眼睛弯了弯,似笑非笑地道,“怎么,这一次找到这份笔录立了功的又是那个龙骞?” 孟雄知道,妻子是因为自己与龙骞同为舫中旗君,却要常常听从他的号令,心中有些不甘,所以一提到龙骞,便会一脸的轻蔑。 但是他也曾对她说过,权力越大承担责任越重,自己宁愿这样只做些不轻不重的边缘事,而那些有功却也需要极隐秘手段完成的事都是龙骞的功劳也无所谓。 不过,这一次却是与龙骞无关,孟雄摇了摇头,低声道:“龙骞一直行在高景到梁国再回到京城的路上,而这钓语录却来自于代国,月明居书文一类的东西早被检查处理,这一次定是另有重大发现才把这卷奇书翻了出来——如果不是对全局和细节完全掌握之人,恐怕做不出如此决断。” “啊?你是猜测——君上?!是你们的君上亲自出马了?”孟乔氏凑近了一些问道。 “有可能,”孟雄煞有介事地看着她,“但也不能确定。”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清楚,从来没见过……”见孟乔氏有些不屑,孟雄皱起眉头,补了一句,“见到的那一天可能就是活着的最后一天了……” 腊日,从秦时便是百姓们极其看重的一个节日,这一天以及其后的数日,人们都将沉浸在欢乐的庆祝之中,冬酒脯腊,丰盛馔食,鲜亮的华服,繁多的的相互拜贺与宴饮……大家会以最热烈的气氛迎接新一春的到来。 不过,在腊日的前一天,却会由朝廷举办一场极大规模的“除旧岁”仪式——大傩。 届时,百余名小内侍会扮作逐疫驱鬼之神以及童子,手持火把从宫中|出发,一边舞蹈击鼓,一边高呼驱鬼的口号,围着宫殿连绕三圈,象征着四处驱逐藏在隐暗角落的各种疫鬼蛊魅,然后再由端门外的骑兵、司马门外王营骑士,逐次将火把传出宫,直至扔到洛水之中。 宫外的一路,便会有一直等待的百姓加入,同样戴着驱鬼神的面具,举着火把,有的还会拿上小弓和桃核枣核到处射击,无弓者则会直接播洒药丸和五谷。 场面壮观而欢腾。 有的人家则会早早租下洛水河畔的楼阁回廊,从高处俯看这万众一心齐驱疫鬼最后将其消灭的盛大仪典。 而李家一行人赶到京城的时候,距离腊日已没有几天,本来早没有了洛河畔租位,但是,上官恂的家仆前来拜贺,并称因为主人早将家眷接入代国,之前租好的大傩观赏位置便空闲下来,正好可供李家使用。 虽然芸琬一番推辞,但来人似乎是带着必达的使命,最终盛情难却,芸琬便应下,请来人谢过上官大人。 李妟却抱有一丝疑惑,家眷既已赴代,为何还要租订观赏之位? 不过,她也没有再多思,也许是商家为京中的达官显贵所预留的吧。 正日子到来之时,李家一起出门观赏的人有了一些变化。 本来芸琬对这种热闹的兴趣就不大,而当日|她接到了一封旧日小姊妹的信,想阅后即回,便不加入孩子们了。 而代替她照看大家的,竟是后面追赶来到京城的李烺。 不知道是李遵诚的决定,还是李烺请求李遵诚后做的决定,总之结果就是,李烺随父一同调入了京中。 芸琬和李姿仍带着家人的温暖迎接了他,而李妟和明秋则保持着平淡的表情。 青眉见到玉华还是有一些旧日情谊的,一直想和她打招呼,但玉华却没有朝李妟和她的方向看过来。 街道上已经到处人头攒动,有的正往未央宫方向去迎接驱逐队伍,有的已在道两边准备,李家一行人也被这热闹的气氛所感梁,互相谈笑着,来到上官家租好的观赏位。 两旁位置的租者可能算好时间才会来,现在还是空的,李姿高兴地在上面跑来跑去,李烺看了看她,但是看到下面的人跑得更欢,也就没有说什么。 等了半个时辰,好像有更喧闹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远处慢慢传来,看来,宫中的队伍正在路上了。 但是,此时,身边却传来真切的响动,一行劲衣打扮的壮士来到楼上,列好队伍,李家人纷纷看过去,看来是今日的邻居到了。 下一瞬间,一个身着华服的俊逸男子在侍从簇拥下走上楼梯。 认识他的几人都满面惊讶。 梁王! 梁公子! 第一百零二章 大傩驱鬼(2) 在场的李家人除了李妟和明秋以外,其他人都不清楚梁王的身份,但是却已经被他此时的气场所震惊。 展肃、姚安、训鹰人恭立在他的周围,包括那只鹰都要比往常挺拔,正规规矩矩地站在训鹰人肩上。 虽然他们是微服出现,但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无论是当场或日后被人认出,在人们的议论中不能失了皇家威仪。 李烺心想既然相识一场,应该上前打番招呼,但是他还未来得及动作,跟随在梁王之后,又涌上来一群人。 这些人衣着华丽,但气势却随意了一些,谈笑着纷纷上了楼,后面还有抬着一担担不同漆盒的小仆。 从漆盒上的标记,李妟认出这是梁国的各大商家,不一会儿,商贾们几乎已占满了整个长廊,有的已打开漆盒,开始向下抛洒着各色的五谷和药丸。 李妟此时想到了许多,虽然最深刻的还是在高景时与梁王最后那一幕的尴尬,但是,她也想到这一处楼宇原来一定是梁王及其国内商家所租,而所谓上官家闲置便是一个借口。 更重要的是,梁王既然这一次能假借上官恂名义,那么上一次上官恂所赠予的辟毒丹,说是御史兰台旧阁中寻得,怎么可能?! 梁王……他表面那么做,背后却这么做…… 纱帽之下,李妟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攒动的人群,却不知眼中何景何物。 “李女郎——”忽然背后响起一声温和的唤声。 李妟回头一看:“列公子!” “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列中林欣然又感慨地道。 “你也来了京城?” “是啊,家人让我赶制一批驱寒防疫的药酒,借年节之机在京中分发,”列中林看了看梁王,“正好梁王殿下每年都会让在京的梁国商贾齐聚大傩驱疫祈福,便一同前来了。” 列中林说的轻描淡写,其实李妟知道,每到逢年过节,就有一些像列家这样的商贾会赠衣施药,尽己所能救济贫苦之人。 “商者仁心,实为侠义。”李妟中肯地评价道。 列中林不由心中一暖…… “列公子——”李烺笑着从前排走过来。 他早早听到了列中林的声音,但是对他与妹妹的谈话反应了一会儿,半天才感觉有可能原来所谓的梁公子竟是梁王,不禁一时大惊,待一转念马上又有些后怕。 幸好当初没有告诉列中林留宿在李妟处的就是梁公子,否则这样的事被宣扬出去,梁王身边又一直没听说有什么女子,他和李妟在人言之下也许就不得不凑成一对了,有这样一个威权至极的妹|夫当然好,但是李妟这个妹妹却未必会让自己好过。 看来,这件事不能再提起,希望列中林也最好不再记得,而现在看他待李妟的态度,倒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李公子,”列中林十分自然地礼貌相迎,“久违了。” “一直想找机会和列公子把酒言欢呢,这一次同在京中重逢真是有缘,到时候还请列公子赏光啊。” “李公子客气,列某今日就备有美酒,还请李公子多喝几杯。” “好,好,不胜荣幸啊……” 这一边表面上看起来的相谈甚欢,却让另一边的梁王感到震惊。 列中林与李妟…… 想起列中林同自己一起在碧河湾与李妟初相识;想起雷镔曾提过李妟赴京求医是与列中林同行;想起列中林面带红晕地述说情窦酒带给他的祥和、温柔与安然…… 梁王负手而立,面对着眼前的一派喧嚣仿若无闻,只听到那边格外刺耳的谈笑之声,不知不觉胸中沉郁,牙根咬得有些发紧。 而他在廊前玉姿临风肃立了这么久,渐渐吸引了楼下不少的议论纷纷,其中不乏一些头戴面纱的青青少女。 “参见殿下——”一个婉转的声音在梁王的侍卫圈之外响起。 梁王回过身,见是英水卿正拿着一杯酒盈盈施礼。 “不必多礼,”他抬了抬眼,“近前回话。”余光扫向李家那一边。 “谢殿下,”展肃让开一个位置,英水卿小步迈入,擎起手中杯,“恭祝殿下新春吉祥,福泰千秋。” 梁王抬手,姚安举起早已备好的托盘,梁王拿起其上的杯盏:“英老板新春顺遂。” “谢殿下。” 二人一同饮尽。 在梁王的目光里,李妟那边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宽大的屋檐下,本应稳贴的深黑暗影却突然反常地动了一下。 梁王心中微动:“英老板,”他放下酒杯,和蔼地问道,“常来京城吗?”似要与英水卿长谈。 深黑暗影又是一动。 “回殿下,草民并不常来,这是第一次到京城,是……”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见英水卿已开启拜贺之仪,其他商贾也不断加入。 梁王与他们一一贺问,但并没有过多表示,只是一直把英水卿留在身边。 “参见殿下——”列中林与李家人一同前来,齐齐向梁王施礼。 “不必多礼——”梁王一脸温和,看不出任何异常,甚至礼貌周道地一一看过眼前的几人,“我们大家都相识已久,这又是宫外,就免去繁文缛节,在此一同观赏仪式吧!” “谢殿下。” 众人无一不感到惊奇。 最为惊奇的是梁王身边的三位贴身侍从,什么情况?梁王竟要与众人站在一起观赏,而且还有几名女子?不用看下面了,这上面才是奇景呢! 列中林仍然微笑着,李妟因为见识过梁王跨度比较大的情绪,虽知他此时怪异却见怪不怪,而李烺则有些怀疑这位梁王与当初碧河湾的梁公子是否是同一人呢? 这其中,李姿对梁王的惊奇却最为悠长,她只觉得这传闻中最傲慢的诸侯王竟如此平易近人,而且还是高大的,帅气的,开朗的…… 既然梁王邀请,大家也不好回到原位了,便都随梁王其后,移到廊前,各自找了找位置举目远眺。 一时之间,倒没有人提出什么可以闲聊的话题。 李姿站在最边上,身后正好对着训鹰人和他的鹰。 虽然在代国也见过老鹰,但是李姿却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瞧过。 她不禁眨着活泼的大眼睛看了又看。 注意到她的眼神,训鹰人怕这个小女子不懂礼数会情不自禁地动起手,就退了一步。 梁王听到声音向这边看了看。 虽然随后他便转回了身,但是,训鹰人却看到梁王背在后面的手做了一个示意动作。 训鹰人两眼一翻,真想当作自己完全没有看见,但是梁王的手势已经变成了一个拳头。 没有办法…… 训鹰人面露悲苦,口中却突然叫道:“有趣……有趣……”沙哑的嗓音响起。 众人都吓了一跳,扭回头齐齐看着小鹰,训鹰人把自己的脸躲向小鹰的背面。 李姿刚刚已经看到是训鹰人在说话,欢快地笑出声来。 在这热闹的气氛下,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李姿向小鹰摆了摆手,小鹰转着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有趣……有趣……”相同的沙哑嗓音,与之前的声音太像了,但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大家这一次看得清楚,是李姿发出的声音,连那只小鹰都似惊讶地凝视着她。 梁王兴致盎然,竟缓缓抬起双手鼓起掌来,众人纷纷跟随,掌声、笑声、赞声一大|片。 “殿下,”李姿笑眯眯地向梁王一礼,“我可以和这小鹰玩吗?” “噢?”梁王凝眸看着她,“你不怕吗?” “呵呵,不怕。”欢快地答完,但看着梁王墨玉般的双眸,李姿的脸庞却一下子变得红扑扑的,不好意思地微垂下头。 “好啊,”梁王看了看训鹰人又看了看李姿,最后关心地叮嘱了一句,“小心一些,它可是非常厉害的,不要让它伤了你。” 训鹰人睁大了眼睛看着梁王,简直难以置信,殿下竟然允许别人动这小鹰?! “谢谢殿下!”李姿已转过身来接小鹰了。 李妟本想阻止,但是一方面已经来不及,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这只鹰训练有素,梁王既然能让李姿接近,一定确信会保证其安全。 此时,梁王和善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李妟的面纱。 自己如此委曲求全地厚待她的家人,应该不生气了吧…… 训鹰人快速地喂了小鹰一片肉干,然后把它稳稳地放在李姿手臂上,李姿颤颤接住,然后在小鹰耳边又低声道:“有趣,有趣!换一个,跟我说——漂亮,漂亮!” 小鹰正大块朵颐,嘴巴一张一合,就好像真地在配合着李姿,李姿玩得不亦乐乎了,胆子也大了一些,便伸手抚了抚小鹰的翅膀。 小鹰却猛地一转头,眼神似乎突然变得灼亮,但后面的训鹰人马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嘘声,小鹰便不再动弹,只是眼睛盯着前方,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唳,就像是在预警。 与此同时,大家都听到了奇怪的反常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纷纷望去,拥挤的人群之中果然出了事。 第一百零三章 私生子 “拦住——拦住她们!抢孩子啦——”本来人群都在往洛水河畔簇拥,但其中却有数十名壮汉正向外冲,一边冲还一边不住地高声喊叫。 大家往回看,在他们前面,还真有一前一后两个妇人,抱着一个孩童在逃跑似地往前奔。 她们两人都很狼狈,一个是身着奴婢装束的高大妇人,看着象是匈奴人,拼命在前面挤过人群,后面的妇人却是一位汉家女子,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童,勉强跟随,已被追逐得披头散发,却露出姣好的面容。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该不该让路,只是在他们这一众人贴近的时候稍微侧了侧身。 越往前跑人群越松散,两名妇人的脚步能越快一些,但是身后壮汉却更猛更快,不断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妇人们再想继续寻路跑下去只怕迟早会被抓|住。 当她们冲到梁王所在的楼宇之下,匈奴妇人抬起头往上看了一眼,当即大吃一惊。 “站住!把孩子留下!” 后面壮汉的叫嚣声越发逼近,匈奴妇人回过神,皱着眉头看看身后的汉妇。 汉妇也看到楼上的人,面露无奈,又有些悲哀,咬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匈奴妇人一咬牙,从汉妇怀中抱过孩子,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再转过身,猛地,孩子被抛向二楼…… 楼上众人正看着热闹,却见孩子直奔他们中的梁王而去,但梁王见此情形却眉头一扬,“嗖”地闪到了一旁。 而他的身后,李姿正被小鹰逗得咯咯笑,还没看清飞来的是什么,却下意识地张开双臂一抱…… 同一瞬间,展肃但见有投向梁王之物,已不加思索,从梁王身侧一跃而来,挡在梁王之前,伸手拦截紧紧抱住。 当众人目光落定,发现,小鹰飞回了训鹰人肩上,李姿抱住了孩子,展肃则抱住了抱着孩子的李姿。 “哇……” 哭的不是孩子,而是李姿。 展肃急忙将孩子抱在手里,心跳加速地看着李姿,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阿翁!”这时,怀中的孩子却大叫一声。 展肃看看他,但见他张着小手伸向身旁的梁王! “阿翁!”孩子又欢快地叫了一声。 众人脸上嬉闹的笑容有些僵住了。 但梁王却微微笑着,伸出手好像在向孩子打招呼,却无人察觉在他抬手之际已将一个弹丸射|出,目标正是屋檐下刚才有异动的那片黑影。 “嗖!”黑影蹿了出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梁王纵身追了过去,展肃一把将孩子交给姚安,也随后而出。 姚安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众人,看来这一堆善后事要由他来负责了…… 此时已是傍晚,没有驱疫的火把照耀,这洛水畔的密林之中显得有些阴森。 梁王的脚步渐缓,在细细听辨之下,他发现已经没有了异动,那人此时一定是息止的状态。 “时风日下,小辈见到长辈都不懂得礼数了吗?”梁王环视一周,却在话音未落之时夹住一片树叶“嗖”地向更暗处的一个树桠飞去。 “啪!”一个重物迎击树叶,直奔梁王飞来。 梁王飞旋而上将重物接在手中,拔掉上面的塞子,仰头一饮,品了品:“你的口味变差了!”说着,就将这酒囊抛到空中,好像要扔掉一般。 一道黑影纵身飞来,梁王迎了上去,两人在空中绕着这个酒囊交上了手,电光火石之间,已拆解了十几招。 二人落地,各握半边酒囊。 梁王看清了黑影的模样,当年那么清俊的脸庞现在却被掩盖在乱糟糟的胡须之下,一阵心酸,他松了手。 随后而来的展肃也认出来人,便没有靠近,而是在丈外守候。 “就算你不愿意回家,也不至于让自己如此落魄吧?”二人并肩坐在树下,梁王不无关心地道。 “何为落魄?”黑影饮了一口酒,“难道你看不出我正逍遥快活吗?” 梁王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好,每个人在别人眼中的异常之举,都有自己强烈的理由……就像师父,教了我们两个,后半生本应荣华富贵作威作福,却一声不响地溜了……他是躲你还是躲我?” “那个老头儿,他是怕我们揭穿他的老底!” “狡猾的老头儿,武艺平平,手段却不少,就欺负我们年少无知又互不知情,骗我说同时收了两个徒弟,谁先谁后他忘了,五年后比一场,谁赢谁是师兄。” “呵呵,也是跟我这么说的。” “你当然能笑得出来,我可是你的长辈,长辈!早知道那个徒弟是你,我才不认他做师父!”梁王说着,气愤地挺起身背。 “生而志达非满,但求赤子之心长行——这是师父常说的一句话,”黑影拍了拍梁王,“不要那么重视结果,本心不变才是真理——师弟!” “你才是师弟!上次明明是我赢了!”梁王反手压制黑影的动作。 “你超时了!”黑影反制。 二人钳掣在一起,又大笑着分开。 黑影稳了稳气息,慨叹着道:“师父可能就是不需要任何功名利禄,但求他的赤子之心去了。” 梁王看向黑影:“敬赤子之心。” 两人轮流饮了一番酒。 “你呢?”梁王又道,“逃避不是办法,你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做的不是有意义的事呢?”黑影淡然地道。 梁王看着他想了想,一笑:“英水卿端庄而清美,眼光不错。” 黑影没有接下他这一句打趣。 梁王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半晌,他突然道:“谢谢。” 虽然是简单的两个字,但是黑影和梁王彼此却都知道对方已经了解了足够多的内情。 卿城小筑落户于梁国不是偶然,英水卿会出现在梁王面前不是偶然,她追随梁王来到京城更不是偶然…… 而黑影会在英水卿身边,也不是随随便便偶然选择…… 也许,这里面只有一件事是偶然的,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我也要谢谢你。”黑影有些落寞地道。 “噢?” “我家那个老家伙一直以为你知道我的下落却不告诉他,对你恨得咬牙切齿……谢谢你为我承受了这么多。” “好说,我们岂不成了难兄难弟?” “哈哈哈!”两人不禁自嘲地开怀大笑。 不过,就在他们谈笑之间,一个关于梁王私生子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第一百零四章 待查 “少主人,”明秋没有和众人一起返回李家,而是在李妟授意下打探了一番之后才回来,她禀报道,“此事一出已非同小可。” 虽然姚安当场处理得宜,安排追赶上来的壮汉与妇人对质,发现只是认错了孩子,误以为是贼子偷了自家主人的小公子,让他们赔了罪,孩子也毫发无损地还给了那两名妇人。 但是,已经是三四岁的孩子为什么会称梁王为父亲? 而且,那汉妇一定没有夫君陪在身边,否则怎么会任由他人欺负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最重要的是,如果孩子不是梁王的,那妇人怎么敢如此笃定把他抛给至尊至贵之人,难道她不怕侍卫将此举视为偷袭而伤了孩子吗? 种种疑点都只有一个答案能够解释得通——梁王正是孩子的生父。 明秋将人群中的流言一一禀报。 “不仅如此,”她继续道,“有两位梁商还提到了兄终弟及,他们猜测,梁王一直不婚不子,应该是与太子之间有一个约定,不诞育子嗣而继承兄长帝位,待他百年之后会还政于兄长的儿子……可是这私生子之事一出,就表示……” “就表示梁王毫无信义可言。”李妟的语气冷静又冷漠。 “少主人,您认为呢?” “朋舅舅一直教导月明居暗探,所有事一定要查证查实再做定论。” “可是我们现在身处闺中,”明秋面色凝重地看着李妟,“不比在匈奴您手握便利之权……” 李妟清楚自己的劣势,也清楚明秋的忧虑,此时她们面临的是一个选择,不仅是查或不查的简单决定,而是一个关系到未来的战略抉择。 从代国有人暗杀自己这件事上看,对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在被明秋反杀之后再没有派人来,这说明,一方面对方知道自己解了碎龙散已经百毒不侵,现在又多了明秋这个帮手,再加上李遵诚之女的身份掩护,他们暂时找不到非大动干戈就能除掉自己的方法;而另一方面,更为关键,就是他们知道,自己现在所掌握的资料虽藏有线索却无法关联上真|相,没有月明居,没有暗探继续深查,并不足为惧。 所以现如今只要自己不动,双方便不会再有冲突,自己倒可以从此选择这种平静的生活,包括明秋。 不过,人生路上堆积着各种各样的选择,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便会走向不同的路。 “探事从来都困难重重……”李妟沉静地道。 她知道无论自己如何选择,明秋都一定会跟随,不离不弃,但是这条路她想独行,自己会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法让明秋离开。 “此次若查实梁王的确是貌是心非之辈,那么他是使团案幕后的可能就会增加,这件事我们必须亲自查一查……”李妟的神情有些歉然,“先拿到长安的舆图和廷尉府的营造图……” “阿姊——”李姿的声音传来。 刚刚李妟吩咐青眉给李姿送去了一副安神茶,但现在她们却一道回来了。 “阿姊,”李姿抬起哭红的眼睛,仍然还有些委屈地道,“我刚才失态了吧?” “没有,”李妟温和地道,“那么紧急的情况,你不怕小鹰伤了自己,却选择抱住孩子,这是多么善良的本心呀。” “其实……其实我也没看清是什么。” 她如此诚实,李妟不禁欣然笑了笑:“可是这也是一种选择呀,你选择直接迎上而不是逃避……” 李姿开始听到阿姊为自己解释是非常开心的,不过后面提到逃避,她眨眨眼,阿姊说的可是梁王? “梁王殿下可能就是怕有什么不好的流言蜚语,所以只能先躲开了。”回来的时候她可听到了许多人说的闲话。 噢?她如此为梁王辩解? 李妟微微一笑。 “嗯……”见阿姊露出这种表情,李姿有些心虚地找了找别的话题,“阿姊,那只小鹰是不是非常温顺,非常可爱?” “嗯,是呢。” “嗯……那个训鹰的侍卫是不是最逗最有意思?” “是呀。” “嗯……” 青眉在一旁听着偷偷忍俊不禁。 李妟也笑笑,不想让她再为难:“小姿觉得那个孩子会不会真是梁王的私生子?” “怎么可能?!梁王殿下又高贵又和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她一脸坚定的维护,但是说完,没有看到李妟的肯定表情,她不禁连忙问道,“阿姊,你不这样认为吗?” “嗯……待查,”李妟柔声道,“就是凡事要看全面才好做判断。” 李姿与梁王,在身份上他们还是般配的,而梁王的样貌的确容易让李姿这样的小小少女心动。 虽然李妟自知没有资格在李姿的婚事上参言,不过,既然聊到了这样的话题,她就顺便给个建议,只希望这孩子不是仅凭一面就满心倾付。 “好……阿姊听到什么消息可要告诉我,”李姿笑眯眯地道,“不过,殿下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呵! 青眉不可置信地看看李妟,又看了看李姿。 姿少主的语气,好像梁王已经是她的殿下了…… 太子|宫中的气氛却有些沉寂。 晁错凝重地看着太子。 虽然这件事的真实情况还未可知,但是根据敌人之前的所作所为判断,梁王犯错的可能性小,敌人挑拨的可能性却极大,他们拉拢梁王不成,现在便要离间太子与梁王了。 虽然兄弟二人从来没有提过兄终弟及之事,但如果梁王不婚不子果真是兄弟之间的默契,那么这件事就是在原本坚不可摧的同盟中加入怀疑的种子,敌人的目的也许真地能够达到。 所以,事件是否查清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太子的态度。 “先生,”太子十分平和地道,“父皇年迈又常年在外奔波,近日身体有些微恙,需要调养,这样的小事,就先不要告诉他老人家了。” “诺。”太子这样的情绪对晁错来说便是一种安慰。 “此事也没有什么不好办的,着廷尉府问一问那妇人夫君之事,然后找个理由赏赐给她一个贞女义妇的旌表,即可消除悠悠众口的流言。” “诺。”晁错心中忽然有一种感动,如此安排表明太子对梁王未存一丝怀疑,绝不相信弟弟背地里会做出这样的事。 待他领命而出,刘启抬起手,抚了抚案上的一个瓷瓶…… 英水卿在妆台前,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张不大的绢帛。 “嘶!”这绢帛却突然被夺走。 “蔺蛮——”英水卿悠悠的声音却透出一丝清厉,“这是客人的订制单,容不得开玩笑。” “呵,”蔺蛮将绢帛轻飘飘地拿在手里摇了摇,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英水卿的话,“不能开玩笑的是订制单,还是他的命令?” 英水卿面无表情地冷冷看着他,不想漏露任何真实的反应。 蔺蛮扫了一眼绢帛,叹了一口气:“应先取信而后探——他似乎对你未用女色的方式接近梁王不满意呢。” 英水卿心中大吃一惊,眸光已难以抑制地微微擅动,但仍没有说话。 “我为什么知道这密信内容,是吗?”蔺蛮自问自答,“只怪你将这些订制单当作宝贝一样收藏,比对你每次做的事和信的内容,就能猜出个大概了。” “你不怕我杀你灭口?”英水卿终于开口,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们之间,选择权在你,反正你救过我,我的命一直都是你的,不过,如果你现在不杀我,这一次他让你查探与梁王相熟的女子,我还是一样会阻止,”说着,他将绢帛递回给英水卿,“我倒要看看一个将你置于前线多年的人,在你不能完成任务的时候,到底对你会如何情比金坚……” 第一百零五章 分享 梁王府邸。 “殿下!”姚安急得有些团团转。 梁王却好像准备就寝了,伸了伸懒腰,倦倦地道:“不是大事。” “不是大事。”训鹰人还未离开,低哑地重复了一句。 “别起哄,还不是大事儿呢……”姚安皱着眉头,“殿下,这摆明了是有人在设计您,那妇人,那孩子,殿下您百口莫辩呀!” “怎么会,”梁王悠然地饮了一口茶,“皇兄一定会为我查清的……不过如果查不清楚,那就养起来也行啊,呵呵。” “殿下!”知道梁王在开玩笑,但也表示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姚安又催促一声。 梁王仍然微微笑着,但目光锐利了一些:“敢拿孩子来做文章,对方手中一定握有凭证……姚安——” “老奴在!” “安排人全面搜查梁王府和梁国王宫,看看是否有丢失物件,同时审查值守侍卫是否有可疑行径者。” “诺。”梁王的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是干脆利落的命令却让姚安倍感振奋。 “展肃——” “属下在!”一直静立一旁的展肃上前一步。 “这几日先派人暗中监视那妇人住所,三日休沐后廷尉府即会对她们询问,之后你进入府衙查看一下笔录,虽然上面的口供一定无懈可击,但至少要知道他们编造谎言的方向。” “诺!” 三日后,家族内部的庆祝结束,亲朋好友之间的拜贺与宴请正式开始,从白天到傍晚,街上的行人一直络绎不绝。 李妟以逛街为名,带着几个婢子和奴仆出了家门。 马车刚到华清街,李妟便找了一个落脚的酒肆,告诉奴婢们,长安的人要比想象的多,西市现在一定人山人海,自己只想留在此处品茗,而他们可以自行前往游逛,约个时间回来会合即可。 奴仆陆续离开,青眉原本还想陪在李妟身边,但是感觉和在高景时一样少主人好像另有安排,而且连明秋也在说,要和自己结伴同游,便和她一起施礼告退了。 华清街距离廷尉府不远,且有各式的小店,是暂时停驻的绝佳之地。 不过,这么想的不仅李妟一人。 当展肃来到华清街,向两旁一扫,即看到了独坐的一个女子。 虽然第一眼的时候并没有直接认出她来,但是却觉得那举止之间有些熟悉。 李妟在此见到展肃即知他要做什么,想到一会儿早晚要和他碰面,于是便向他点了点头。 展肃愣了一下,不仅是因为认出了她,而且还有些疑惑,难道她也是打算一会儿进廷尉府? 两人错席而坐,但距离很近。 虽然还不清楚她的立场和所属势力,但她屡次主动接触梁王在意的案件,且所展现的能力出奇,实属难得的干将,但在高景的客舍中梁王似乎与她之间有些冲突,展肃不想让她一直对梁王心存误会。 “其实……”他低声道,“有些人需要深交才能得见其真心。” 李妟知道这位忠耿侍卫的意思,微微一笑:“谢谢。” 聪慧如李妟,即使话意再深也不用多说,展肃便转了话题,提起另一事:“还有……请李女郎代我向令妹道歉,那日过于紧急,处理不周,让她受惊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有些局促。 这种神情让李妟不得不感到惊奇,势若雷霆的绝世高手竟露出这样一面?是神奇的缘分,还是那小女孩儿天真无邪的可爱? 不过,这样的事当然要由李姿自己来决定了。 “好的,我会把这些话带到。”李妟微含笑意地道。 嗯? 李妟如此回应,展肃不禁眨了眨眼睛看向她。 在他的印象中,李妟在查案之外一直都是礼貌周到待人亲切的,但她此时毫无宽慰之意,反而语气中似乎有一丝……戏谑。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因为和梁王在一起将近十年,想不熟悉都不行。 不过,展肃也有些疑惑,这李女郎一直是个正肃至极的女子,怎么会有这种心思?是她原本性情中自带,还是与梁王接触后学坏了?! 而遇到这种情况,他从来没有办法,只能藏起无奈与尴尬,面上严肃又认真。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各店之内都燃起了朦胧的烛灯。 “想请教一下展侍卫,”却听李妟平和地道,“打猎的时候,若几人同时瞄准一个猎物,最后将归属于何人?” 这个问题……好像非常应景。 展肃清晰地道:“为了保证猎场和平,所有人都会遵从先中先得的原则,但若无法分辨出先后,则射中者们会安静地分享。” 听他说“安静地分享”,李妟笑了,一会儿两人找到笔录之后怎么办,需要事先约定好,看起来耿直的展肃却有一颗玲珑心…… 西市那一边,本来明秋带着青眉是为了保护她,但是明秋自己却差一点遭遇危险。 如果是一般的无赖之徒,明秋当然完全可以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但她们遇到的却是非一般的人物。 今年,楚王刘戊亲自来朝,因为与太子一直相交甚笃,总是会在参加了朝会之后特意再与太子叙谈。 当他的车马行过西市前街,对于这位风流情|事太过惊人的诸侯王,百姓们的议论可不好听。 但楚王对此却毫不在意,而且坐在车中,还明目张胆地四外张望。 明秋就是在看向他的马车时,被他看到了脸庞。 楚王马上叫车夫停车,向奴仆低声吩咐了几句。 明秋敏锐地发觉可能自己有危险了,便带着青眉飞快地闪入人群之中,左拐右拐地让那些奴仆没有捕捉到任何踪迹。 刘戊带着满脸怒气来到太子|宫,但一见到太子,脸上瞬间微霁,他的五官本来长得就大方,舒展之后更显得阔朗。 刘启欣然欢迎,按往常一样为他早早备好了美酒佳肴。 刘戊的祖父是高祖最小的弟弟,为汉室江山立下显赫功劳,深受高祖的信任与宠爱,被封为第一代楚王,待刘恒登基之后,对楚王一脉也甚为亲近,刘戊来京的时间就要比一般世子多一些。 而他虽然与刘启是同辈,但却要年长许多,每次来总会带给刘启一些外面新奇又有趣的东西,不知不觉小男孩与大男孩之间便建立了单纯而深厚的友谊。 “多谢太子,”刘戊笑意淡然,“这几日我一直担心殿下心情不会舒畅。” “怎么会呢,”刘启呵呵笑了笑,他知道刘戊说的是刘武私生子一事,“都是一些市井流言,不必在意。” “我知道您和梁王兄弟感情好,不过若他私德如此,殿下应该及早提防啊。” “楚王兄之意我清楚,多谢兄长为我担忧,不过,我和阿武之间绝对不需要提防。” 虽然刘启说的斩钉截铁,但刘戊却面色沉凝,思忖一下,低声道:“若太子多有不便,我楚国与梁国毗邻,可以帮殿下照看一二。” 刘启知道,刘戊要派人监视梁王,并不仅仅是要帮自己,只怕为了得到他宝贝世子的消息,他可能早已经有此行动了,此时提出来,也只是想表示他对自己并无隐瞒。 看着他,刘启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于皇族来说,宗嗣嫡传是最重要之事,不是吗?”见刘启看出自己的私心,刘戊义正言辞地道。 “嗯,”刘启点点头,“还没有阿理的消息吗?” 提到自己的世子,刘戊长长叹了一声。 “不要着急,”刘启温和地道,“也许是他的年龄还小,等他在外面多历练几年,看遍了人间沧桑,懂得了你的辛苦,便会回来了。” “但愿如此吧……” 冬日的夜要来得早一些,还没有过酉时,天已经全黑了。 刚刚闲静地在酒肆中坐谈的两人已经没了踪影。 第一百零六章 得意 原本李妟和展肃其中任何一人都足以对付留在廷尉府值守的侍卫,现在他们配合行动,速度几乎快如闪电,而两大高手相互之间可能会产生的比较,恐怕只有看谁能让侍卫更加无知无觉地进入暂时的昏迷。 当日的卷宗放置得十分明显,二人按事先的约定,展开笔录,一起浏览。 果然如梁王所猜测,那妇人非常详细地回答了官吏的所有问话,将自己、孩子、保姆的情况一一上报,廷尉府对所报信息已经查证,没有任何虚假。 而关于孩子的父亲,她只说是自己失|身生子,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大傩仪典当晚孩子误认了贵人,自己便借此陈述之机向官吏与贵人一并告罪。 似乎知书达礼,似乎是在澄清流言,但是若这样的供述流传出去,只怕梁王还会多出一条逼|迫之罪,而无论传闻如何却都无法怪罪于她,因为所有谣言没有一点是由她所捏造或散布。 李妟看完之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转到别处随手翻看着其他卷宗,似乎在等着展肃。 而展肃因为要向梁王禀报,他又将确凿的时间、地点等信息默记了一遍,待他起身,李妟正将一卷竹简合上放回原处。 以他对李妟之前所行的了解,展肃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会有其用意,于是扫了一眼那份竹简,但见其卷首上写着“吴国”、“七号”等案件简要。 随即,他与李妟一同离开了廷尉府。 当展肃回到梁王府邸的时候,姚安急得已经打算杀人灭口了。 因为还没有查出是否少了什么物件,但是却发现失踪了两名私库守卫。 这就说明梁王府并不是密不透风的,敌人早就安插了细作,可能实施任何谋划。 不过,此时梁王却仍是稳得住的一位,待展肃把妇人的笔录复述了一遍,他越发沉静,墨玉般的眸中暗芒闪动。 两个侍从知道这是梁王性情中的另一面,而且这一面或许才更真实,所以无论平时他闹得多么离谱,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积极配合,因为他们清楚,他们的梁王其实自有深邃的思虑。 而对于这件事,梁王已经知道,对方无外乎会采用这么几步,先用是是而非的消息掀起鼎沸的舆论,逼得官方与自己都不得不出手探查,而那妇人一开始绝口不提梁王,好像是在刻意维护,但之后即会找个机会向世人求救,宣称自己被辜负,已有被灭口的岌岌之危,最后不得不全盘托出——孩子即是梁王私生子。 其实,在大傩那么盛大的场合上演那一幕,已经达到了轰动的效果,如果对方不再采取任何行动,让梁王有私生子这件事永远隐晦地在流言之中散布,也是一种策略。 但是从之前的那些案件来看,对方精于谋划且足够自信,他们绝对不可能只是简单地让事件虚悬起来,而一定会坐实自己私德败坏,将诬蔑这一招走到最后一步。 当那妇人求告之时,即是双方对质正面交锋之际,而其中起决定作用的必将是她能拿出证明两人私情甚笃的信物,且此物越贵重,越将成为自己无法推翻的物证。 不知道他们到底拿了什么,是大是小,有无佐证,若一直不知情倒真不容易想出应对之策。 一时之间,梁王有些感慨,有时候奇珍异宝多得数不清也是个麻烦事。 “姚安——从已经查实无疑的侍卫中调派人手,尽快核查所有物品。” 他的语气并不急躁,但姚安知道梁王此时命令所指一定是最重要之处,所以郑重领命:“诺。” “禀殿下,”展肃认为此事与案件有关,也可能会对殿下有所帮助,便禀报道,“去廷尉府探查之时,属下是与李女郎一同前往。” “噢?”梁王眉峰微挑,“你是说李妟也在查私生子案吗?” “正是。” 梁王抿住嘴,但是最终却没有忍住,灿然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还摇了摇头。 展肃有些懵懂,看了看姚安,姚安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却以说书般的语气道:“那行|事雷厉,气势强硬的女子,虽然之前分歧尚在,却没有直接武断地否定我们的殿下,且为查清殿下之案不辞劳苦地奔波,这么默默关切又忠心耿耿的心意怎能不叫人欣喜呀!” “哈哈哈,”这话直接说到了梁王心里,他愈加兴高采烈,由衷地慨叹道,“魅力这种事啊,真是挡也挡不住!” 展肃疑惑地看着他,回想了一下李妟的所言所行,是这样吗? 姚安一脸无奈,真想提醒着说一句,这边还背着污名之嫌呢,怎么也不是高兴的时候呀。 “姚安,”梁王当然知道,得意已化作一派踌躇满志,他眸光灼灼地道,“现在内外双管齐下,你有更充裕的时间,各物各处都要详细检查。” “诺,”姚安欠身应下,但想了想又道,“殿下的意思是同时查一查是否还有其他被设计的可能?” “不错。”对方的手段可不会仅仅只埋下这一桩事。 “殿下,那其他事分队交叉排查,老奴就亲自来查一查储备的食材好了。” “好啊,”这是姚安的强项,刘武欣然道,“不过,你可不要借机偷偷喝光酒窖里所有的酒啊。” “是,请殿下放心,老奴只有一个肚子。”看着神采飞扬的梁王,姚安无奈地配合道。 梁王大笑…… 李宅这一边,李妟一行平安返回,刚进了寝居,青眉就关上房门,近到李妟身前,有些犹豫地道:“少主人……刚刚婢子看到……看到玉华偷偷跟在我们身后。” “青眉,”李妟没有惊讶,玉华的跟踪太过明显,她和明秋早已发现,只是并不需要去在意,但她神色有些郑重地看着眼前的婢子,“你能告诉我这件事,说明你将情义与立场分得清楚,”看到青眉眼中流露出感动,李妟微垂眼帘继续道,“我知道一直以来青眉你至真至诚,忠心不二,所以……我想近日帮你脱离奴籍,让你可以自由地选择今后的生活。” “少主人!”青眉大吃一惊,扑通跪下,“您是要赶青眉走吗?” 第一百零七章 搞鬼 “少主人!”青眉大吃一惊,扑通跪下,“您是要赶青眉走吗?”“并不是这样……”虽然李妟否认,但是对于投入全部赤诚之人来说,任何分开的理由都无法接受。 “少主人,”青眉的眼泪已经滚滚而落,“第一次见到少主人的时候,青眉还是个小流民,只因为提醒路人掉了钱,就被其他想捡钱的孩子打得奄奄一息,幸得您出手相救,从那时起青眉就下定决心一辈子跟着您,永远不离开!”她跪行一步,“少主人,求求您别赶我走,我一定不会像玉华那样误了少主人的事,无论少主人做什么,青眉一定守口如瓶,一定听从少主人吩咐!少主人,求求您……”她扑倒在李妟的膝上。 “青眉不哭,”李妟扶起她,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温言道,“你既然能说出守口如瓶,应该是发现我在做一些别的事,我也就不瞒你……其实诬陷父亲的靳亭只是受人指使,我想暗中查探此事,之后你若留在我身边,只怕会遇到许多未可知的危险。” “我不怕,少主人!”青眉睁大了眼睛,“青眉可以替少主人去做危险的事!”但想到自己并没有什么本领,她又含泪道,“少主人不要嫌弃我,青眉可以为少主人做任何事!” 明秋在一旁递给青眉一块绢帕。 她知道少主人对青眉虽然没有她们原主仆之间那般长久而深厚的感情,但是对青眉的忠心还是极其认可的。 而让青眉离开,其实已经是李妟将青眉的安危放在了她自己的需要之上,从当下情况来看这并不是明智的决策。 因为原本已经送走了玉华,再将青眉也脱籍送走,一方面少了照顾的人,另一方面也极易引起他人怀疑而徒增暴露自己的危险。 “少主人,”明秋轻声道,“其实青眉一个小女子独自在外也会少不了麻烦事。” 看着一脸渴望、频频点头的青眉,李妟想了想,明秋的话的确也是一个提醒,自己至少可以先让青眉学一些防身的本领之后再做打算。 “无论行|事还是遇险自保,仅有胆量是不够的,”李妟的面色严肃了一些,“需要学习武艺,学习分析状况,还要学习如何伪装和隐藏自己,你……” “青眉愿意学,”婢子急切地道,虽然这些内容她还并不是全明白,“少主人,只要您不赶青眉走,让青眉学什么都行!” 李妟点了点头。 然后,李妟便没有避开青眉,让明秋准备好了明日之事。 翌日,李妟向芸琬问安时提起今日可能还要出门,芸琬只叮嘱她一句要小心,还没有来得及再多说,李姿就进了门,看到李妟便气呼呼地问她为什么昨日去西市没有带上她。 李妟笑了笑,刚想编一个理由,芸琬已道:“你阿姊上一次来京城治病,遇到一些帮忙的人,这几日要趁腊日节感谢人家的……你先不要捣乱了,过几日|你们再一起去逛花市?” “嗯……”李姿看了看李妟,抿抿嘴,乖巧地点了点头。 刚把李姿安抚好哄走了,却来了另一个阻挠者。 他一定是接到玉华报信,知道了李妟单独带着奴婢出过门。 “阿母,”问安之后,李烺和气却正式地道,“来京城这几日,我发现这里可不比代国,从高官贵胄到黎民百姓,都更懂礼数更讲规矩,请您还要多多教导两位妹妹,向京中闺秀们学习,出门游玩都要有些节制才好。” 虽然李遵诚和芸琬受李妟挑唆把玉华分派给他,仿佛多多少少是在对他点拨,但难堪只是一瞬,谁家的郎君没有几个侍婢,这有什么,多一个人照顾岂不更好,何况玉华无功而来自会小心又卖力。 而且李遵诚这一次决定把他带入京,让他更确信自己在李家不可动摇的地位,李遵诚不在的这段日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摆出一些家中男主人的气势。 芸琬未置可否,他所言之理让人无法反驳。 李妟也没有说什么,与李烺在此争辩此事,只会让芸琬为难,不如当作耳边风,一会儿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但是,却见李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似又要开口…… “明秋,青眉——”李妟向门外唤了一声,因为她看出李烺接下来会提出想要掌握马车出入的管制权。 两个婢子应声而入。 “今日宅中无事,你们两个现在去把我昨日所说的物品买回来吧。” “诺。”两个婢子心中惊了一下,知道事情有变,但都没有迟疑地躬身领命。 “慢!”李烺看着李妟冷笑道,“妹妹要买什么让管家一起购置即可,何必劳动两个贴身婢子?” “正是不能假手他人,妹妹才这样安排……”李妟回以同样的冷笑,“兄长志厉青云,还是不要总逡巡于宅内闺阁之事吧,否则如此有违佳郎贤士之举,传了出去只会辱没兄长的名声。” 李烺一时语塞,狠狠切齿。 “明秋,青眉,你们快去快回。”芸琬温和地对两个婢子吩咐了一句。 “诺。”两人退了出去。 “阿母,没有什么事,孩儿也告退了。”李烺随即拂袖而去。 但他出了房门,便命人牵了马来,偷偷跟在明秋和青眉的马车之后。 昨日才逛了廛市,还有什么需要购买的? 一定是她们今日有必须出门的事由,被自己劝诫后李妟不便亲自出门,就不得不让婢子们代劳。 他倒要看看她李妟到底在搞什么鬼。 而明秋知道李妟这是将今日的任务交给自己和青眉来完成了,所幸没有什么难度,也正好可以让青眉练练手,就在马车中将细节与青眉演练了几遍。 至于李烺,她一直知道他就在她们后面,只是车夫不知内情,她不便指使他甩掉李烺。 待接近了目的地,她让车夫将马车停靠在里巷之外的街道上,自己和青眉下了车。 巷中有些来往的行人,两人慢慢随了进去,后面的李烺也下了马,因为不想被发现,所以与她们的距离保持得并不是很近。 突然,前面不见了她们两人的身影,李烺猜测她们是拐进了一个从后面看不到的巷口,急步想要赶上…… “李公子。”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第一百零八章 撞人 “李公子。”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转过身,李烺吃了一惊:“展侍卫!” 李烺和展肃见过两次面,而且最近一次在大傩夜因为一起安慰李姿,当时他们还说过一两句话。 “好巧,”展肃平和地道,“我来这里寻找一位铁匠,没想到能遇到李公子……看公子脚步匆匆,是有急事?” “呃……没有……”李烺连忙露出悠闲的笑意,“今日来此会个朋友,”他刻意地向两边看看,“只是有些迷失了方向,在找里巷出口。” 他知道展肃目光如炬,如果让他看出自己在跟踪两个侍婢,岂不贻笑大方,其实他之所以没有指使奴仆而是亲自前来,正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为了针对李妟在用各种手段,不料这么陌生的地方竟然还会碰见熟人。 “噢,我也要去那儿,顺便带李公子过去?” “好啊,有劳展侍卫。” “请——” 展肃的余光看了看刚才两个婢子拐进的巷口,已经没有了她们的身影,即带着李烺向相反的远处走去。 而展肃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真实原因是今日廷尉府上门请梁王派遣侍卫与办案官吏一同监视此地——那妇人所居住的里巷。 因为之前腊日皇家庆典繁多不敢打扰梁王,这一请求晚了几日,但也仍然是廷尉府的高明一招。 梁王侍卫参与监视,如果梁王果然是孩子父亲,他便不敢再做什么,否则立即会被认为借机动了手;但如果他不是,那么梁王担心被诬赖一定会让属下严查并全力保护那妇人,而万一出了事,也不会怪罪廷尉府一方办事不力。 只不过,可能对方做事太缜密,据一直监视的官吏说,这么多天这里竟一点异常也没有,妇人及其保姆如常生活,也没有任何人与她们联系,甚至连一点可能暗藏的风吹草动都没有,出了这么大的事,这里却平静得与普通的民巷毫无区别。 然后就是刚刚,李烺追踪着婢子来到了此地。 虽然不知道两个婢子来此做什么,但展肃认出她们是李妟身边的人,而李烺的为人,展肃也是清楚的,再加上他在此监视也不是机密事,于是便现身相阻。 不过,李烺虽然对他们查案的事一无所知,但是对于展肃在此寻铁匠的托词,他却是不可能相信的…… 另一边,明秋的听力十分敏锐,知道李烺已被展肃拦截,不会再受干扰,便带着青眉来到妇人住所附近。 少主人根据笔录得知,巳时整,经学先生便会准时上门教授那孩子学习,所以那名保姆一定会在这一时刻之前办完倾倒污物、购米买菜等需要出门处理的事。 太阳距离正东南方向还有一些距离,时间还算充裕,两人缓缓前行。 见青眉紧张得有些发抖,明秋拉住她的手握了握,面上有说有笑地看着她。 青眉学着她的样子刚咧开嘴,前面的巷口拐进一个身影,明秋用余光看到,正是大傩那晚抛孩子的高大保姆,此时她手里提着满满一篮子菜,急匆匆地迎面走来。 “呵呵,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明秋佯装与青眉玩闹着,推了她一把。 “啊!”青眉正撞在保姆的右肩,一下子被弹回来摔倒了。 “寻斯拔达!”保姆也是一个趔趄,手中的菜篮子晃了晃但没有翻,只是上面的一大块肉被甩在了地上。 明秋听得清楚,她是用匈奴语骂了一句。 可以确定,正如资料所示她来自匈奴,而且直觉反应之下仍是原来的语言,说明她来大汉时间不长,而之前更多的时间应是居住在匈奴或是匈奴人的群体之中。 正是因为知道她这些信息,少主人才会为她专门做了这样一番设计。 “对……对不起……”青眉道着歉,却似疼痛难忍哭个不停,“呜呜……” “小兰,你怎么样了?”明秋面露心痛,上前扶起她。 保姆刚想去捡肉,却看到对方先道了歉,又是两个小女子,目光一闪:“你们瞎了,怎么走路的?我的肉脏了,赔钱吧!” “啊?”青眉和明秋一起大吃一惊。 “都是邻里邻居的,道过歉就好了……您大人有大量……”明秋上前讨好地道。 “阿丹,别理她,”青眉却拽住明秋,“我们走!怎么会碰上这种人!真是倒霉!”说着,就要拉着明秋离开。 “啊!啊!疼!疼!”保姆一把抓|住青眉的手反向扭动,青眉疼得直叫,保姆从牙缝挤出一句,“不赔钱就别想走!” “小兰!”明秋上前想掰开保姆的手,却丝毫动不了,只好求饶似地向保姆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动手!” 但保姆不为所动:“赔钱!” 旁边也有一两个路人经过,但看到这种力量对比悬殊的架势,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就都躲得远远的了。 “小兰,小兰,要不你赔她一点钱吧……没想到萨满巫师说得太准了,今天你只能破财免灾了呀!” 萨满巫师? 保姆一听,心中吃了一惊。 萨满是保护他们匈奴族人的萨满神在人间的化身,是匈奴至高无上的灵智尊者,他们可促婚送子,可安魂往生,可招捕猎物,可治病驱魔,可诅咒施法,可占卜吉凶……法术高强者甚至能呼风唤雨,主宰天下万物生灵。 而萨满即是巫师或巫神的意思,只是到了大汉这边一般百姓不经解释不知其意,流传得更多的反而是萨满巫师这样的称呼,在他们听来就是指匈奴巫师。 难道有萨满从匈奴来到了大汉帝都?难道是单于派遣萨满参加了腊日朝会,也许有这样的可能…… “呜呜,我给你钱,给你钱,你放手!”青眉拿出一枚五铢钱颤微微地递给了保姆,保姆这才甩开了青眉。 青眉马上退了两步,但没有离开:“你敢不敢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的?”保姆眼睛一瞪。 “哼!”青眉又退后两步,不忿地道,“你等着,萨满巫师明日还会来禄祥楼,我一定让她作法惩治了你!” 保姆挥了挥拳头冲上前。 明秋急忙拉着青眉飞快地跑了。 那保姆却凝眉思虑。 在匈奴的时候她遇到过几位萨满,有的在各部落间游走,有的是乘着高轮大车而来,因为萨满行法越久法力越高,挂载在身上的神服法器就越多,越难行走却代表着地位越尊贵,但无论是哪一位萨满,每当他们出现的时候,求神问卜者都会络绎不绝。 能在大汉遇到稳坐一处而非行走的萨满简直千载难逢,且此时家中正有大事…… 第一百零九章 秘密(1) 马车之中,青眉擦了擦脸上还没有干的泪水,明秋向她做了一个赞赏的手势,青眉有些激动,有些兴奋,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她们回到李宅的时候,有奴仆前来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李烺,但李烺清楚,现在已经不可能查出她们刚才到底做什么去了。 他凝视着空空如也的书案,眼珠一动不动,手中却在不停地翻转着一小块石砚…… 明秋拉着青眉,向李妟禀报了今日之事。 既然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李妟便安排明秋晚膳后出门,去准备好明日所需的一切事宜。 “但是……”明秋有些担心地问道,“烺少主会不会又来阻挠?” “不会……他今天一无所获,但一定已经知道我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让我出门还不如直接抓个现形那么有杀伤力,又能显示他的威权。所以他不会再阻止,而是会做好抓捕的准备,并且还会好好想一想怎么对付可能阻止他的人……”李妟略一思忖,“青眉——” 青眉正看着李妟发呆,少主人这么冷静地分析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她与明秋在一起似部署作战任务一般,却是从未见过的,心中不得不蓦然惊觉,少主人这一年多变化好大,简直与原来不像同一个人了…… “少,少主人……”青眉回过神应道。 李妟知道青眉在想什么,但并不在意,有过那么跌宕起伏的一段经历,她的性情与思维不发生变化才是不可能的,她与李家人的相处已不必再担心。 “青眉,你明天不要和我们一起出门……”李妟的语气十分自然。 “少主人?”青眉急道。 “你明天一早就去找小姿玩儿,一定守着她,寸步不离。”李妟清晰地说道。 青眉看着她一怔:“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晚膳后,明秋正准备离开,却接到芸琬的传话,让主仆三人去见一位客人。 什么客人会选择这个时间前来拜访?而且还要她们三人一起相见? 两个婢子看了看李妟,李妟心里面想到一人,但是面上却和她们一样露出不明所以的样子。 没有在东厅,而是在芸琬的寝居,主宾两人握着手,芸琬正满眼哀怜地看着对面的美妇人。 虽然脸上有些年华留下的痕迹,但是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美艳让她现在依然妩媚动人。 “筱萱,快别哭了……”芸琬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地道,“她们马上就来……” 这一句话却让美妇人又滚落了两串泪珠。 芸琬贴近她的鬓边,低低地道:“这件事除了你我,任何人都不知道,一会儿你一定要克制,千万别露了形迹。” “嗯嗯……”美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连连点头应着。 站在门外的奴婢将李妟三人迎了进来。 “见过阿母。”因为有外人在,李妟正式地躬身一礼。 “来,这是你连姨母,一直随许将军驻守河东,和我们好多年未见了。” “见过连姨母,连姨母千秋。” “妟儿……”其实从她们走进寝居,连筱萱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们身上,她站起身,满眼慈爱,但见到李妟额上的伤,心疼得眼中泪花直转,“孩子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筱萱,”芸琬也站起身,挽起她,“那是明秋和青眉,贴身照顾着妟儿,把她们一起叫来,是让你看看妟儿也和我们当年一样,与家中奴仆像小姊妹们一样快乐地相处呢。” “见过许夫人。”两个婢子端正地施了礼。 连筱萱缓缓走到她们面前,仔细端详,好像在印证着芸琬说的话。 但见两个婢子脸庞秀润,眸中精神,她缓缓点了点头,看向芸琬,眼中竟不觉又落下泪来:“阿琬,你把妟儿养育得真好,我好喜欢好喜欢……” “你看你,你也有一双儿女,却从小最喜欢她,”芸琬温和地笑道,“对了,你不是为她们准备了礼物吗,她们见了也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噢,对,对!”连筱萱转回身,从案上取来三个锦盒,亲自一个一个地送到李妟主仆三人手中,对每个孩子都爱怜地看了一番,眼泪一直止不住地掉落。 两个婢子有些意外,她们竟然也有礼物,见这也是芸琬的意思,便恭谨地道着谢接受了。 大家寒暄之后,因为也不太熟识,聊得也不多,还是芸琬不断地回忆着李妟小时候的趣事,间或也让明秋和青眉讲了讲自己的事,连筱萱倒是很娴静,没有怎么说话,却随着大家的讲述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不多时,芸琬便让李妟三人回房了。 “少主人,”青眉一边走一边奇怪地问道,“这位许夫人您见过吗?看起来她对夫人和您的感情非常深呢。” “不记得了……”李妟淡淡地一笑,“一般大人们会清楚记得小孩子的样子,但小孩子却没什么记忆吧。” “嗯……” 其实也不怪青眉觉得奇怪,这位许夫人见到谁都要落一番眼泪,这眼泪流得也太多了。 而明秋不仅对这一点感到奇怪,更让她觉得异样的是,自己竟然对这位许夫人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她的样貌吗?在哪儿见过呢? 她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呜呜……”待三人走后,连筱萱扶在芸琬的肩头上痛哭起来。 “见到就好,见到就好……”芸琬轻抚着她,“你看她长得多美,多像你年轻的时候,还学了武艺……你放心,在我这里,我也会好好照顾她。” “谢谢!谢谢你们!如果没有琰姊姊,没有你,我们母女早就不会活在这世上了……”连筱萱抬起头,哀切地看着芸琬,“可是,琰姊姊一直将她带在身旁,照顾得那么好,我却没有机会再向她道一声谢了……”眼泪又忍不住地洒落,“为什么?琰姊姊一直习武,怎么会重病不治?是不是她在外面总是风餐露宿,太辛苦了?” “嗯……”提到阿姊,芸琬不禁眼圈儿发红,哽咽地点了点头,“是啊……” 姊姊芸琰的身份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当初连筱萱把孩子送来的时候,只知道阿姊是要四处游历学习武艺,孩子会一直跟着阿姊学习。 而现在阿姊逝去,所以孩子就回来了。 “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上天如此不公,不公啊!”连筱萱泣不成声。 芸琬知道,她这是为了阿姊,同时也还有她自己。 第一百一十章 秘密(2) “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上天如此不公,不公啊!”连筱萱泣不成声。 芸琬知道,她这是为了阿姊,同时也还有她自己,擦去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不哭了,筱萱……”她又缓缓帮着连筱萱拭去脸上的泪,“再过一段时间,待她们相处得更熟一些,我会将她认为义女,然后以李家女儿的身份出嫁,你看可好?”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安排?你要让我如何感谢你呀!”连筱萱感激不尽地望着芸琬。 “我们几个从小就在一起,相处得跟亲姊妹没有两样,别再说客气的话了……” 连筱萱点点头:“这段时间,我还能来吗?” “这……”芸琬有些犹豫,“一确定了来京城的时间,我就给你写了信,但是到了这里才知道,那人……竟然来京中参加朝会也到了,再想告诉你错过这段时日再说却已经来不及……你知道他阴险狠毒又卑鄙无耻,这些年你与许将军一直辗转各地,让他没有办法找上你,若这一次万一让他知道,可能又会……” 一提到那人,连筱萱已经浑身战栗,有些悲痛欲绝地道:“我知道,其实今日这个时辰来打扰就是为了防范他……” “筱萱,现在你和许将军生活幸福,又有一双漂亮懂事的儿女,其他的事就永远不要再提不要再想了……我派人送你回去,然后……你就此回河东吧,以后有机会我会让孩子再去看你。” “嗯……这两日夫君在京中的亲友还要来拜访,我……临走之前再来一次,好不好?” “唉……”芸琬理解一位母亲的心,拍了拍连筱萱的手背,没有说出反对的话。 但是,就在连筱萱离开李宅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暗处跟踪上了她的轿子…… 傍晚,明秋按照事先的安排,独自一人悄悄翻墙出了宅院。 她需要事先租好客舍,买好颜料、羽毛、兽皮、帽子、衣裙、手套、鼓铃等,都是匈奴人所用之物,只有在长安专门的匈奴聚居地才能找得到。 不过,有一样东西,她猜测在另外一个地方也可以买到,于是当她来到一个岔路口,她犹豫了一下,转到另一个方向,不多时,便站在了列家酒铺门前。 “请问,有马奶酒吗——” 而此时,她心心念念想见的列中林,也的确正在这家总店后面的宅院之中。 “少主人,”徐先生前来禀报,“连筱萱拜访芸琬,楚王的人……已经发现了她,一直在跟踪。” “嗯,”列中林一身便服,十分悠闲地看着几案上不同酒杯中的酒色,“看来刘戊这么多年对她一直也没有忘怀,时常在关注她呢……不过,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却独自一人来到京城会儿时玩伴……如果她再多去几次李家,刘戊一定会猜出她此行目的。” “是啊,不过这个秘密让他发现也无妨……”徐先生看了看列中林,又道,“但是还有,少主人,他的人也正在监视这里。” “哼哼,”列中林目光微动了一下,但不在意地道,“这个人做着下|流事却还要保持高贵身份,什么事都格外小心……派我来到梁王身边,当然想看看我是否会尽全力……没关系,他的秘密繁多,我们却对他毫不保密,让他随便看好了。” “诺。” 这时,有个小奴飞快跑来禀报,说是李妟的新婢明秋前来买酒。 “少主人,看来那小婢对您是极其深情呢。”徐先生神色一凝。 “寻常招呼就好,”列中林冷冷地道,“没有特殊情况,她的事以后不必再报。” “诺。”小奴又匆忙返回应对去了。 “少主人,梁王私生子案,看来李妟已经在有序进行中了,我们避静数日,是否应该有所动作?” “是啊,如果我们不闻不问,有违朋友之谊,但是若过分热心,又有讨好之嫌……”列中林想了想,“明日,你把列家酒铺为那妇人送酒的记录整理一份,送到梁王府。” “诺……” 翌日,李妟让奴仆安排车马准备出门,果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而李烺也早早来到李姿寝居,见到青眉的一瞬愣了一下,但是并没有不快。 “小姿,这几日闷坏了吧,阿姊没有闲暇带你出去玩,阿兄带你出去如何?”他的态度十分和蔼。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姿本来有些怀疑李烺的目的,但是一想自家兄长能有什么恶意,而且他如此盛意满满,如果拒绝好像不太近人情,再说自己也的确想去京中逛一逛,难得有兄长陪在身边,其实只会更稳妥。 青眉无法阻止,只能向李姿靠近了一步。 “青眉也想去的话就一起吧,”李烺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反正我骑马,马车里也比较宽敞。” 于是,再加上李姿原来的两个婢子,李烺带着几个小女孩儿一起出了门。 向芸琬报备的时候,芸琬也没有理由阻止,只是担忧地目送他们离开。 李姿她们坐在马车当中,也不知道李烺要带她们到什么地方游逛,但马车外的李烺却一心只想盯住前面较远处的另一辆马车——乘坐在那辆马车之中的正是李妟和明秋。 而李烺并不知道,在他的身后,竟然还有跟踪者。 之前英水卿接到命令要监视与梁王相熟的女子,她探查了几日,发现也就只有李妟一人算是与梁王有数面之交。 于是这几日便来到李家附近潜伏观察,不过只在今日发现李妟出了门。 正待施展轻功暗暗跟上,却遭到一片飞沙走石的袭击。 她极速飞旋,阻挡沙石近身,心里知道是谁在动手,没有出声,只是拿出十足的力量想要甩开他的纠缠。 “啪!”一根柔软的树枝绕上她的脚,但不待她挣脱,那树枝已自行离开,“啪!”却又绕上她的手腕。 她向后连连翻跃,树枝没有再来阻挠,但是,她也再看不到李妟马车的影子。 “蔺蛮,”她停了下来,无比哀婉地道,“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一个身影从树梢上飞跃而下,蔺蛮走到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萨满巫师(1) “蔺蛮,”她停了下来,无比哀婉地道,“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蔺蛮走到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想了想道:“他想探查梁王的心思,却怕东直班露了马脚,便让你接近,他是你的恩人还是仇人?”蔺蛮一脸不屑。 英水卿沉静地道:“我是他最相信的人。” “呵,我只知道,他是你最在乎的人。” 英水卿看了看蔺蛮,沉思了良久,目光转向远方,缓缓揭开了遥远的记忆:“我的母亲是他的保姆……小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儿……后来,他要随陛下回京,但父亲不让母亲离开代国,他担心我和母亲,便在临走之前给了我一袋种子和一袋金豆子,告诉我怎么做……之后果然,父亲逼死母亲另娶了一个女人,他们一开始想把我卖到青楼,但是发现我在院中种了一片梦草,隔一断时间就会长出一颗金豆,便将我留了下来,直到金豆子用完了,我也长大了,便离开他们来到京城。” “你又见到了他,成了他的暗探?” “是啊,那天他从万华山打猎回来,一身劲装,一身西照的阳光,我在避让的人群中看向他,他看过来,一眼认出了我……然后他便找专人来教导我……” “然后他没有把你带回宫,却把你安置在梁国,对吗?”蔺蛮冷冷地道。 英水卿没有回应。 “那么你对他……是报恩还是恋慕之情?”蔺蛮忍着不平之气问道。 “有区别吗?我不用去分辨那是一种什么感情,只需要知道,无论我的性命还是我这一生,都是属于他的。” “青鸟——这是他给你的名字,明明知道在他的心中你只是一只报送消息的小鸟,也无所谓?” 英水卿顿了顿,但压下心中一闪而过的悲凄随意地道:“是啊……所以请你,蔺蛮,离开吧!” 蔺蛮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望着遥遥的远方,面色坚毅…… 李妟的马车正沿着昨日相同的方向行驶,李烺心中暗暗得意,今天的作法果然没错,一会儿一定会有收获。 但是,他也知道展肃很有可能仍在附近。 见慢慢靠近了昨日的街道,他向车夫使了一个眼色,车夫便带着一车的小女孩儿往另一条路驶去,而李烺则继续跟在李妟的马车之后。 不多时,李姿的马车被停在了一个背阴的小巷,车夫悄悄下了车,四下看了看就撒腿跑了。 随后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三五个流里流气的小痞,嘿嘿地笑着围上了马车。 展肃在街道里面看到了李烺与马车分开的那一幕,但一时猜不出李烺的用意,正想追踪他的去处,却接到报告,说马车上的人可能有危险。 待展肃赶到马车旁听到车内李姿的声音,正在询问已经没了踪影的车夫,气得他七窍生烟,不等小痞们动手掀开马车车帘,已经一个飞身就将他们全部打翻在地,动弹不得只能哀叫。 车内女孩儿们听到声音,一拉开车帘看到这幅场景,当时吓得脸色惨白,而李姿更是呜呜哭起来,但是尽管如此,她却不忘礼数地向展肃道了谢。 展肃心中有些刺痛,而看到没有戴纱帽的李姿更有些脸红,一番安慰后,稳了稳心神,吩咐两名属下驾上马车将她们送回家中。 而就在展肃无法分身之时,李烺的确跟上了李妟的马车。 只是,在他紧盯着马车的时候,马车却驶进了一家客舍。 待他跟上去查看,马车中已空空如也,他便进入客舍左右寻找,发现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而且即有胡人又有汉人,仔细看了看才知道这是一家匈奴人开设的客舍。 他更小心地搜寻,专门注意那些身形与李妟、明秋相似的人,不过,不经意之间,他和两名身着繁重服饰的胡巫擦肩而过…… 展肃已回到原来监视的位置,他看到两个胡巫慢慢向大街左侧的禄祥楼走去,想到昨日在小巷中发生的那一幕,他马上简单交待了一下,飞奔着跑回梁王府报信。 而在禄祥楼刚刚坐定的巫师,因为已经过了辰时,很快便等到了她们要等的客人。 那位保姆由酒楼小奴带领着,来到巫师所包下的雅室。 “法师有礼。”一改昨日的蛮横,保姆十分恭敬地俯地而拜,当然她绝对认不出站在法师旁边的、身着神服的侍仆却是昨日劝架的那个小婢。 她只看出座上萨满全身严格地坠满着占卜所用的神器和饰物,的确是行法多年的神者模样。 而且,她也发现,昨日那两个小婢说是见到了“萨满巫师”并没有说错,因为巫者是指女萨满,而男萨满则被称为觋。 那两个小婢倒有些见识。 “坐吧。”刚才保姆说的是汉语,但是,法师回的却是匈奴语,而且语气中有些不快。 “谢法师!”保姆马上明白,立即以匈奴语相回,两人都是匈奴人,怎么能不说本族语呢。 而接下来,法师闭上双目,没有再说话,保姆连忙双手呈上馈礼,虔诚地道:“法师,下奴想卜算一下自己这一生旦夕祸福,荣华富贵如何,还请赐予神谕。” 萨满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点点头,身边侍从接过馈礼,然后将萨满面前几案上的所有物品清除得一干二净。 “信奴双手掌心向天,放在案上。”萨满缓缓道。 保姆郑重地照做。 “至尊的萨满天神,请赐小徒到达智慧彼岸的神力,驱散世间迷瘴浮尘,看到明日之华净光芒……”萨满手持法铃,口中念念有词,随之向空中撒开三只寸尺之长的羽毛。 “赐我神力吧……”她伸出双手在头顶不断舞动。 三只羽毛浮浮沉沉,最终落下,但都落在了保姆手掌之外。 萨满涂满颜色的双眉一动。 “法师,怎么了?”保姆心惊地问道。 “你——命运多舛,一直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刚刚稳定,但手中无力掌握任何富贵事,一生荣辱恐怕皆系在他人身上!” 保姆大吃一惊:“法师,法师,求您指点啊!” 萨满又将三只羽毛轻轻推在一起,三只羽毛皆向上弯曲,聚在一起之后像极了一个托举之物。 “你的贵人近日便有一天大之事,而此事的成败只取决于一物啊!” “法师!”保姆的脸色大变,“此物是吉是凶?” 第一百一十二章 萨满巫师(2) 萨满闭目又念了几句咒文,片刻后睁开眼睛道:“这并非一般天机神谕,需要献祭,你可愿意?” 保姆不知道需要自己牺牲什么,颤微微地不敢答。 旁边的侍从俯身道:“需要从你手指上取几滴血。” “好,好,我愿意。”原来如此,保姆伸出手来。 侍从随即拿出两个金钵,萨满从神服中取出一个皮囊,将其中之物倒入一个钵中。 保姆闻出好像是醇香的酒。 萨满将两手悬在钵的两侧,向侍从点了点头。 侍从拿过保姆的手:“默念所求之事。” 保姆马上闭上眼睛,心中默想。 一阵刺痛,保姆睁开眼睛,手指的血被滴入盛了酒液的钵中,侍从又递给她一个小木锤,让她慢慢敲动另一个空钵。 “嗡——”保姆敲击一下,却惊奇地发现盛酒钵中的酒竟然在震动。 “嗡——”她又敲了一下,酒又被震动,而且其中的血滴正慢慢发生变化。 “心中想着那最重要之物,一会儿你的血将停留在某种形状,如果与你心念之物相符,即为吉兆。”萨满缓缓道。 噢! 保姆了悟地盯着那血滴,手中也不忘了继续敲击空钵。 “赐我神力吧……”萨满双手颤动。 只见那血滴随着敲击不断震动,变成了圆形、方形,又拉长…… 保姆有些紧张,也有些焦急,因为这些都不是她想的要样子。 但突然,但见血滴中间空了出来,保姆眼睛大睁,惊喜之色表露无遗。 慢慢地血滴化为清晰的环形,并且无论水面如何震荡也不再发生变化。 萨满收功,似有些疲累:“这便是吉物之形。” “多谢法师!多谢法师!”保姆放下木锤,连连叩首,“法师,也就是说,只要此物是这环形,那便一定大功可成,是吗?” 法师摇了摇头,淡淡地道:“若有其他馈礼,还可测其吉色。” 噢,保姆眼珠动了一下,忙从袖中取出几枚铢钱,又双手奉上,交予侍从。 萨满的手伸向神服左侧的口袋之中。 她的神服上有许多不同颜色的口袋,但见她从中取出不同颜色之物放在桌上。 保姆细看,竟是不同颜色的米粒,有白色、黑色、黄色、红色、青色,一共五种。 萨满把五种颜色的米分别聚成五堆,各堆之间隔开一定距离,又取出五支小木杆,每堆米上插上一支。 “神力之下吉色之米自会被触动,其中木杆会最先倒下,信奴且看好了,神谕只有一次。” “诺,诺。”保姆紧盯木杆。 萨满仍然是双手悬浮在其左右:“赐我神力吧……”不断颤动。 但见保姆一双眼睛已经不够用了,来回扫视着五个小木杆,不过,萨满注意到她对其中白色米堆停留的时间要比其他任何米堆都长。 “啪!”白色米堆上的小杆应声倾倒。 保姆简直想跳起来欢呼了,但在萨满面前不敢造次,只是更加恭敬地道:“多谢法师!多谢法师!” 萨满见占卜之人觉得结果是大吉之兆,也面露欣慰:“信奴心想之事已有九分成事之相,回去之后,再将此物以羊酪擦洗,找来童子近身携带,此事必成无疑。” 保姆大礼叩拜:“多谢法师!” 躬身从雅室中退了出来,保姆但见门外还有等候者,也没有在意,喜滋滋地离开了。 而等候者二人随即请入,待进入室内,四人相对而视,都不由愣住了。 等候者见到的是满脸颜料,满身神器的胡巫;而胡巫见到的是满脸胡须,满身胡服的两个匈奴人。 虽然大家都伪装得面目全非,但彼此之间还是在对视的第一眼即已确定对方是谁。 各人脸上都有些忍耐的表情,李妟和明秋的胡巫装扮让人忍不住发笑,不过,梁王和展肃却毫不在意他们自己的胡人模样同样让人家忍俊不止。 客人们坐了下来。 展肃看了看周围,声调自然地道:“法师,在下想要占卜。” 梁王在一边不作声,也不再直视萨满,而是面带笑意地扫视着雅室内的装饰。 “所为何事?”李妟没有理会其他,沉声向展肃问道。 “在下想问自身,法师看出了什么皆可尽言。”展肃的声音低了一些。 这是展肃在问自己得到了什么消息,李妟看了看他,缓言道:“本法师占到,信奴家中即有大婚喜事,只是下聘之物却不见了,可对?” 展肃吃了一惊,看向梁王,梁王也转头看过来。 她竟然知道他们在找一个物件! “法师可占出,那是何物?”梁王居高临下的问道,虽然态度不像是在求助,但是他既然能开口相问,李妟即知他此刻心里急切。 不过,原来他竟然还不知道丢了什么,那怎么还这么傲气? 对这样的人应该让他多急一会儿,但一想到事关重大,李妟沉下气息,平和地道:“纯白、环形之物。” 展肃又吃惊地看向梁王。 玉佩?! 虽然纯白环形的玉佩,梁王府可能有上万枚,但是毕竟知道是此类物件,也就知道对方以此为信物会编造出什么说辞。 “那……”展肃想问她这玉佩现在会藏在那妇人家中何处,但是因为大家现在说的都是暗语,一时没想好怎么问出这么准确的问题。 “可在童子身上找。”却听李妟又道。 明秋在一旁微微吃了一惊,少主人怎么将自己所知全告诉了梁王呢?她不是要查探梁王私生子的真与假吗?怎么能将线索告诉嫌疑人呢?甚至还告诉他如何找到证物? 但转念一想,梁王连对方握有的信物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少主人正是从这一点判断本案中他应是被人诬陷了吧。 “谢谢法师!”展肃十分郑重地道。 殿下查了多日也没有查到,而在李妟这里轻易地就获取了这些消息,殿下也应该是感谢的。 不过,看梁王的样子展肃有些着急,殿下不会真的以为李妟这么做是出于属下的职责或是被他的魅力所折服吧,这不是让李妟更误会他吗。 “法师,在下还有一个疑难。”展肃低声道。 “噢?”李妟看着他。 梁王也心生疑惑。 “在下有一个朋友……”展肃踌躇地道,准备随时有可能被打断,“他内心十分善良,只是表面上有些……有些威风,所以容易得罪人,请问法师怎么办?” 梁王真想把展肃一掌打昏然后拖走,但是他只是压着气息把头转向墙角,心里还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不知萨满会如何回答。 萨满认真地想了想:“这件事好办,我给信奴一剂方,服下后即可药到病除。” 本来巫与医同源,有些法力高强的巫觋便兼有医者之能。 但展肃一惊,这么神奇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玉环 随后,萨满让梁王与展肃等待良药,而她自己则与侍从离开了雅室。 一开始,梁王以为李妟是想用空等来惩罚一下自己,没想到,不一会儿真有一个店内小仆送来一份食物,说是法师为此间雅室客人所点,带回家中慢慢享用。 打开食盒,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个带盖瓷碗。 展肃手快,掀开了碗盖,但是梁王的手更快,马上抓|住还没有出门的小仆。 “这是什么!”梁王捏着鼻子大叫一声。 小仆也见怪不怪,笑脸道:“两位想必是离开匈奴时间久了,这是配料最浓的黑麦羊酪啊,您别看它闻着臭,但是吃起来可香了,我们店里的羊酪啊最是纯正,保管客官吃上一口,就想起草原的味道啦。” 展肃听着小仆的介绍,了解了,闻着臭吃着香,不就是那位谁谁谁吗,李女郎的意思就是请他自己品尝一下这种感觉。 高明! 展肃不由在心中大赞了一声。 殿下,这一招您接不接? 不过,这句问话展肃同样也没敢说出口,只是一脸无辜地等待命令。 “带上回家!”梁王先一个大步迈出雅室。 而一直以来,李妟猜中了不少事,但这一次她未必能猜中这碗黑麦羊酪的结局——梁王竟真地把它完全吃光了。 明秋因此对李妟与梁王的关系有了与之前不同的认识:“少主人,您和梁王关系很好吗?” “不是,”李妟淡淡地道,“他要挟我加入东直班,我现在也得罪不起他,所以只是借机表达一下不满。” “嗯……”明秋点了点头。 当两人回到家中,还没有到后院,便被李姿身边的小婢找到,她哭着道:“妟少主,您快去看看吧,姿少主和烺少主正在吵架呢,我们少主人哭得可惨了。” 李妟脸色一凝,并没有直接动身,而是吩咐道:“明秋,你马上去找何管家,让他去问一问兄长,家中近日的所用物品还需要添置什么?” 明秋一愣,但旋即应声而动。 李烺的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决,就是李遵诚。 而让李遵诚能知道李烺所作所为实情的人,女眷的立场都不适合,家中也只有一个人能传递这种消息,就是何管家。 通过治病与何管家同行一路,又有后面他回来向李遵诚夫妇禀报,李妟知道,他是一个聪明、忠诚、立场中正,而且也是李遵诚非常信任之人。 当他看到两兄妹的争吵,他便应该知道自己让他去找李烺就是为了让他看到这一幕,而后再把此事转述给李遵诚。 李妟没有去李烺的房间,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寝居。 等了一会儿,明秋、李姿和青眉都陆陆续续回来她这里。 “阿姊!”李姿一进门就一头扑向李妟的怀中,“呜呜——” 虽然她没有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李妟也猜到一定是李烺利用了她。 “不哭,不哭,”李妟抱着她,轻轻抚着她的背,“小姿不哭……” 这安抚让李姿仿佛找到了依靠,她抬起头,哽咽地把事情向李妟讲了一遍,然后跺着脚道:“我回来问兄长为什么丢下我,兄长他……他竟说是我擅自回了家!我再问他知不知道他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他竟顾左右而言他,让我再大声一点,以后再也别想出门了!” 看着此时脸上还挂着泪痕,神情却极其凶悍的李姿,李妟心里还是有些欣然的:“小姿,有没有吓到?”她温和地道。 李姿摇了摇头:“我看到坏人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被展侍卫打倒了。” “嗯,”李妟暗暗思忖了一下,其实她并不想影响别人,但是提出建议再由她们自己来选择应是可行的,“小姿,你看,无论和什么人在一起,我们都有可能遇到危险,如果有武艺在身能够自保,是不是会安心一些?” “嗯,”李姿眨了眨眼睛看着李妟,“阿姊,你是想让我学习武艺?” “你想不想学呢?” “嗯……”李姿想了想,不好意思地道,“我可以吗?” “只要有决心,能够坚持下来就一定可以。”李妟的语气并不重,仍是温和的。 “好,我学,”李姿站直身,拍了拍胸膛,“我李姿从今天开始就学习武艺了,我要再也不怕别人欺负!” “好啊,气势不错,”李妟笑了笑,“青眉也在学习呢,以后你们可以一起训练,明秋有一些基础,可以让她先教教你们。” “好!”李姿把青眉拉了过来,两人都面带雀跃。 明秋却没有太乐观,希望她们在艰难之下也还能保持这种情绪吧…… 梁王回府一查,发现如果不是李妟找到,自己很有可能再找上五日也查不出来。 原来对方所派之人已经把自己登记玉器的名录偷换掉了一项,而一位老库吏凭记忆才想起,这缺少的是一块和田羊脂玉制成的龙凤云纹环。 当夜,展肃便躲开所有监视偷偷潜入那妇人宅内,凭着李妟的提示,他首先找到那孩童。 而让他奇怪的是,当他靠近那孩子竟然马上判断出玉佩就挂在他的颈上,因为那里散发着一股羊膻味,这种味道与梁王吃下的黑麦羊酪非常相似,自己已经被熏得永远无法忘记了。 他不禁想到,一般玉器不会发出这种味道,难道这也与李妟有关?她早就做下这种标记?为她自己的查探做好了准备? 展肃将玉佩偷了回来,交给梁王,也一并将自己的分析禀告给梁王。 梁王笑了笑,小女子探案的心思奇绝,整人的心思也奇绝,她的性情还很多面呢……与此同时,他将玉佩放置在灯烛之下…… 展肃近前一步,突然大吃一惊,因为这龙凤云纹环本应是一整块玉所雕刻,但是此时却明显看到其上下各有一条笔直的裂痕。 梁王稍用力一掰,竟立时成了两半。 “难道是假的?”展肃握紧的手心出了汗。 “不,”梁王仔细又辨认了一下,“一半真,一半假。” 什么意思? 第一百一十四章 妖女(1) “梁王偷走了玉佩……”孟雄在灯烛之下看着刚刚传来的布条。 孟乔氏一边披着衣裳一边走过来:“咦,怎么看你并不着急?” “呵呵,你以为他偷走的是整块玉佩吗?” “嗯?什么意思?”这么机密的事之前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孟乔氏。 “嘿嘿,是一半真一半假呀!” “一半真,一半假?”孟乔氏转眸细细一想,突然了悟,“送回一半,留下一半,正好符合男女定情信物一人一半的深情设计呢……噢,难道让他偷走是你们故意设计的?” “是啊,否则,你训练的人怎么能派上用场呢。” “啊,这真是惊艳一手,倒让我对你们的君上刮目相看了……” “啧啧,难道这里不也有你夫君的周密安排?” “呵呵,是呢,那么夫君,接下来你还有什么周密的安排?” “首先,那个匈奴保姆,”孟雄缓言道,“当初雇用她只是因为她力气大能把孩子抛上楼,虽然她不知道什么内情,但是如果她今晚死了,还是有些用处的。” “嗯……是呢,梁王偷玉佩的当晚保姆死了,梁王不仅涉嫌偷盗而且还涉及了人命。” “不过,这只是小事,最重要的还是你的那位美人……” “夫君放心,这三年来,她天天所专注的不就是梁王的消息吗,无论梁王的行程还是爱好,她已经了如指掌,而且,她聪明又敏锐,这几日将钓语术中的方法全都掌握了,无论遇到什么翻着花样儿的询问,她都一定能对答如流。” “嗯,不过,明日殿上,直面太子等人,她还要能保持如常的冷静才行啊……” “呵呵,这一点夫君也放心,她是什么人呢,能与情人私奔,气死父母,内心早与世俗相悖,可比你我这样在意脸面的人要强大得多。” “嘿嘿……”孟雄笑着点了点头。 梁王府内,展肃额上青筋隐现:“殿下,是属下办事不力,请您让属下再去一次,把另一半也偷回来!” “与你无关,是对方心思阴狡……你认为他们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吗?” 正说着,姚安前来,急速禀报道:“殿下,太子派人通传,那妇人已向廷尉府递上状子,说是有人进入家中偷盗,并将保姆杀害,廷尉府不敢擅自处理,报呈太子殿下,现在太子请您入宫,参与此案审理。” 还有杀人之事?展肃一惊,看向梁王。 梁王面色沉静如水,忽然却莞尔一笑:“不是大事,”他看向展肃,“将这一半真玉佩和所有查到的此案相关消息都交与李妟,并让她今日在家中等候太子召对。” “诺!”展肃飞奔而去…… 当梁王赶到太子|宫,晁错、廷尉吕丰锴已都到场,太子与梁王并没有过多交谈,直接让状告者,那位妇人进入殿中。 “民妇桑冉叩见太子殿下,梁王……梁王殿下,廷尉大人,各位大人。” 那妇人跪在殿中,微低着头,虽然一身普通打扮并不出奇,但是却可以看到,她的肌肤胜雪,面容娇美。 太子抬手指示吕丰锴开始,虽然有各位上殿在场,但是审案一事还需廷尉主持。 吕丰锴领命,转向妇人:“原告桑氏,重述一遍状告之事。” “诺——”桑冉明显被殿内的气势吓到了,战战兢兢地道,“民妇一直居于长安拾翠街,同住人有三岁的儿子小鲤和保姆阿塔……昨夜有贼人偷偷潜入家中,阿塔发现后惊呼,结果……”伤心事让她禁不住流下眼泪,“结果被那贼人一刀杀死了……请殿下与大人为民妇作主啊!” 对这早已经知道的案情,殿上众人并没有动容。 吕丰锴清晰地问道:“你的夫君,儿子的父亲是何人?” 桑冉一颤,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梁王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然后低声道:“民妇……没有夫君,孩子是……是失|身所生,不知其父。” “大胆桑氏,”吕丰锴大喝一声,吓得桑冉又是一颤,“你最好想清楚,此案之所以能呈到太子殿下面前,即是牵涉甚广,此时你还不如实禀报?”停了停,见桑冉还在犹豫,吕丰锴的语气更加严厉,“若你再无可述,此案便是一桩普通入室盗窃杀人案……来人,带她回廷尉府!” “大人!”桑冉俯身叩首,“不是民妇不想实情呈报,只是……只是……”她又看了看梁王。 “无论此案涉及何人,”一直静观的刘启缓缓开口道,“本太子都会秉持法理,还你公道,真实确凿的事情,你但说无妨;但若有任何捏造诬陷,本太子也会按律定你满门死罪。” “民妇叩谢太子殿下!”听了太子的话,桑冉似乎心中有了底气,再直起身,一直绷紧的神情似乎也松缓了一些,她缓缓转向梁王,“梁王殿下,妾一直对您无所求,但是这一次请您饶过妾,饶过儿子吧!”说着,泪流满面重重叩首。 梁王面露微笑,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可能早已经哈哈大笑了,因为这女子的表演的确精彩,每一个表情,每一滴眼泪都那么恰到好处。 “听你的意思,”他稳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你的孩子是我梁王刘武的?杀了你家保姆的贼人也是本王所派?” “殿下,您派人进入我的宅院不就是为了取回当年您送我的定情之物吗?您现在还能全然否认吗?” “噢——定情之物,今日可带了来?” 桑冉见他提起如此至关重要的证物却态度随意,不禁瑟缩了一下。 “呈上查验。”太子沉沉地道。 “诺……”见太子发了话,桑冉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环形玉佩,放在侍从递过来的托盘之中。 侍从送到太子眼前,太子看了看。 “阿武,”他转向梁王,“这半块玉有些像你十二岁生日父皇送的那块玉环?”随后指示侍从呈给梁王。 梁王也看了看,然后云淡风轻地道:“是啊,这正是那块龙凤云纹环,我也的确将它一分为二,一半留在自己手中,一半赠予他人,不过……”他转向桑冉,“赠予之人并不是这妇人,而留在我手中的那半块玉也在近日遗失了。” 桑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泪水如泉|涌一般流淌出来,但双手急忙捂住嘴,怕自己会失仪于殿前。 “噢?”太子扫了她一眼,却疑惑地向梁王问道,“你的意思是,桑氏所拿出的这半块玉是你遗失的那半边,而另半边还在他人手中?” “正是。” “何人?” “从代国调回,现任御使之职的李遵诚之女,李妟。” “传李妟入宫。”太子语调不高地命令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妖女(2) 当李妟进入太子|宫,太子终于见到梁王每次案件都要提到的李遵诚之女,但是一见之下却心中禁不住暗暗叹了一声。 英气逼人的风姿,绝美脱俗的容颜,却被那一道疤痕破坏得消失殆尽,尤如一方明澈的世外山水,精致到一片树叶、一滴冰泉、一缕清香……却突然遭到雷闪,被劈裂成断壁残垣,让游览之人只能惋惜,而无法再心生眷恋。 吕丰锴首先询问李妟手中是否有梁王所赠玉佩,李妟呈上。 两半玉环拼在一起,严丝合缝,正是同一玉环无疑。 那么,到底谁的半玉是偷取的,谁的半玉是赠送的? “桑冉,李妟,你们都说手中玉佩是梁王所赠,那么分别都发生在什么时候?”吕丰锴进入正式的审问流程。 “回大人……”这样的问题对于桑冉来说完全没有难度,她刚想回答…… “稍等一下!”梁王打断,他转向太子,“皇兄,既然偷盗之时无法人赃并获,现在玉佩在谁的手上也就无法证明真正的所有权,所谓物证也就没有了效用……而吕廷尉的询问,最终是要确定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本王的私生子,涉及到两人私事应是双方对质更为明晰,虽然吕廷尉不敢这么要求本王,但本王主动要求与这妇人当面对质。” 吕丰锴一听,暗自高兴极了,因为他已经看出,这物证一定历经辗转,双方看起来都是有备而来,自己根本不可能审清此案,更别说太子殿下亲自听审,今日定然是想要得到一个结果。 他也看向太子。 “不过……”太子看着梁王,想知道他的真意,“阿武,你亲自对质合适吗?” “当然,”梁王笑笑,“若本王与民妇直接对质,传了出去只会认为本王仗势相欺,所以本王找一位知情者,让她代为对质。”梁王看向李妟。 太子也看了看李妟:“李女郎可否一试?”太子的语气和意思都极其温和,为梁王和李妟留了回旋的余地。 “小女谨遵太子、梁王殿下之令,”李妟毫无扭捏之态,“可否请殿下恩准让小女先与那孩童对质?”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个三岁的孩童所说,能当成什么供词? 而桑冉也愣了一下,不是说自己要与一个非常厉害的女子对质吗? 难道她没有想到,孩子已经被自己训练多时,就算她用任何方法,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让孩子改口? 孩子再当堂叫一声“阿翁”,大不了是对梁王再羞辱一遍…… “廷尉大人,小女想先退下做一些准备……”李妟又道。 吕丰锴不敢答应,不知她要做什么,若她想要暗设奸计,这是不可被允许的。 李妟见他犹豫,知道他所想,便道:“还请廷尉大人您一同前往,加以配合。” “我?”吕丰锴转回身看了看太子,见太子颔首,便和李妟一起出了殿。 但是,这一准备,却让殿上之人等了许久。 梁王倒不担心,一直是轻松之态,而太子也没有显出过多焦急,他用这段时间回忆了一下对李妟之前的印象,而刚才她那几句干脆利索的对话,更加让他非常期待她接下来的表现。 但晁错心中却有些忧虑,他对李妟并不了解,也没有年轻人看年轻人的心态,只是以一位为官多年的长者角度来看此事,一个小女子竟敢代替廷尉审案,一会儿这里可不要成为女子们争相吵嚷的现场啊…… 终于,殿外有了动静,但似乎这动静还不小。 “太子殿下,”吕丰锴进入殿中,“为臣需要在殿上做一番布置。” 太子点了点头。 吕丰锴向靠近门边的内侍示意了一下。 于是,首先四个小内侍抬上了两个大屏风,并排放在一起列成一纵队,立于殿内左侧,将大殿分成内外两部分,但在太子的位置上,无论殿中央还是左侧的屏风之内,他都一览无遗。 接着上来两个婢女,将有些惊恐的桑冉请入屏风之内。 又有三个高大的内侍低着头鱼贯而行地随后|进入。 “梁王殿下,”吕丰锴躬身道,“请您也进入屏风内侧。” “好。”梁王一笑,应声而动。 当他看到那三个内侍,他已然明白了李妟的打算。 而此时的桑冉离那三个内侍最近,更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身材和脸上的伪装,明知这是对孩子设下的陷阱,她却不敢提醒,因为只要一出声,无疑即是不打自招,而那些人正想抓|住她的破绽。 李妟,果然有些狡诈心机,她并不是要证明孩子的证词有效,而是无效! 现在只希望孩子能分辨得清楚一些了…… 但听外面,宫中侍婢已经把孩子抱了上来。 “阿母……阿母……”孩子带了些哭声。 “嘘——”婢子小声哄着,“你看那是谁?” 屏风内三个内侍中排在第一位的走了出去。 “阿翁!”只听孩子转瞬高兴起来,大声地叫着。 桑冉闭了闭眼睛,脸上的沉凝越来越僵硬。 “阿翁——”第一个内侍似乎走远,孩子的声音也追着他而去。 “你看那是谁?”婢子却拦着他,又问道。 屏风内第二个内侍又走了出去。 “阿翁!”孩子同样兴高采烈地又叫了起来。 第三位…… 桑冉已经预知了这样的结果,都怪自己把孩子训练得太好了…… 孩子被带了出去,临走时还嚷着:“糖,甜甜……甜甜……” 所有布置全部撤下,桑冉也被放开限制。 “太子殿下,”李妟走入殿中,“刚才的试验可以证明,与梁王身材相仿,戴上梁王相貌面具的男子,即会被孩子认作父亲,哪怕今日准备匆忙,面具制作粗糙,结果也是如此,而孩子称呼后便要求糖果奖赏,这一切表明,孩子平日在家中时常有这样的互动。” “桑氏,你有何话可说?是不是你刻意训练了孩子?”吕丰锴大声问道。 桑冉的反应却并不激烈,反而一副无力又哀伤的模样:“孩子思念他的父亲,见到面貌相似之人便高兴地相认,这有什么错?就算我天天拿着画像告诉孩子这是他的阿翁又有什么错吗?怎么就变成训练了?你们为什么不问问那一位父亲,为什么不能常常陪伴在孩子身边?” 满殿之上一时无声,没错,虽然这能证明孩子的称呼存疑,但是也无法区分他到底是训练相认还是真实相认,仍不能证实桑冉在说谎。 李妟蹲下|身,让自己与桑冉可以彼此直视。 “目前为止已经验明,玉佩不能为证,孩子不能为证,现在你所指认的梁王私生子一事只有你的片面之词,本来无证之下,可以立即判你诬蔑之罪,但是太子殿下在场,让你亲口承认才能彰显皇家公允。” 桑冉心中冷笑,这就是她的本领?没有办法查证即来恐吓? 也许她要用钓语录当中的招术了,不过钓语术用于钓取秘密尚有用处,而自己现在毫无秘密可言,有的只是真与伪,有的只是不承认,她的密术又能有何用呢?! 但面上却委屈地道:“女公子想问什么,民妇一定知无不言……”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妖女(3) 李妟的情绪一直冷静未变:“你与梁王何年何月相识?” “十六年二月丁酉日,那一日,殿下……”桑冉幽幽道。 “停,不必细述……”李妟的音调不高却异常果断,“也就是四年前……你的孩子生日是哪一天?” “十七年五月甲卯日。” “十六年,你与梁王一共见了几次面?” “五次。” “十七年,你与梁王一共见了几次?” “八次。” “十八年,你与梁王一共见了几次?” “六次。” “每一次,你们在何地相见?” “有时在小妇人家中,有时殿下会派人来接我去他的府邸。” “乘马车还是乘轿?” “乘马车。” “你们每一次相会,你都记得?” “是的,因为见殿下一次不易,小妇人都清清楚楚记……” “十七年与梁王的第一次会面,你们在何处?”李妟的语速很快,并不容桑冉多述多思。 “在小妇人家中。” “梁王身着衣袍什么颜色?” “青色深衣。” “梁王喜欢什么颜色?” “……红色。”突然从时间地点转换到喜好,桑冉稍稍停了一下,但是,这也是她早已熟背内容,并无疑难。 “你身着袍裙什么颜色?” 桑冉目光一凝。 一直是在对质梁王信息,所述的相见日期皆是经过精心挑选,他穿戴什么,见过什么人,某时某刻是在府中还是出门,与府中起居注完全对应,包括他的习惯与喜好,自己都丝毫不会有差错。 但是,自己穿成什么样有什么关系?难道李妟还能验证不成? 桑冉心中有些气结,看着李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道:“浅红色深衣。” 而这个问题却让一直以寻常视之的晁错眼前一亮。 李妟一直直视桑冉双目,一定是想从对方眼睛里发现异常,而桑冉并不似平常女子,目中坚定,未露丝毫破绽。 但是,这个问题一出就不一样了。 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李妟的问题都是过往事的细节,桑冉若说的都是实情,那么无论是关于梁王还是关于她自己,应该一直都是在回忆,回答的节奏不会有太大差异;但若她在说谎,那么关于梁王的一切是她的背诵,而关于她自己的部分则只能是编造,问题突转必然带来两种思维方式的转换,回答的流畅性一定会受到影响。 事实正是,桑冉回答这一题的时候似乎的确带上了与之前不相同的心思。 难道李妟竟然如此娴熟地掌握了这种审问技巧? 不过,知道桑冉说谎与证实说谎还是两回事,接下来她要如何突破桑冉不可能承认的困局呢? “十七年九月丁戌日,你们可见面?”李妟继续问道。 “……是……”这一次,桑冉心中不得不惊了一下,因为时间是组织确定的,李妟怎么可能会如此准确地知道?难道她也研究了梁王起居以及自己生活习惯,重合而得? 倒要更小心地提防她了…… “你们在何处见面?” “梁王府邸。” “梁王身着衣袍什么颜色?” “月白色。” “你身着袍裙什么颜色?” “暗红色……” 突然,李妟停了问话,桑冉吃惊地看着她,只见李妟的脸上微微一笑,桑冉只觉得配上她额上刺眼的疤痕,她的笑容显得异常邪魅。 “十七年九月丁戌日,你身着暗红袍裙出门,乘坐梁王所派马车来到梁王府,可对?” “……是!” “你抬头看看殿上各位殿下和大人,”李妟却一直直视着她,“他们已经都识破了你的谎言!” 桑冉惊慌地看了看殿上,只见所有人都面色沉沉地看着她:“我没有,我没有一句谎言,你诈我!你们合伙诈我一个妇人!” “看来如果不告诉你答案,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李妟缓缓道。 桑冉狠狠地看着她。 “十七年九月丁戌日,北宫张皇后薨逝……” 桑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知道! 其实也并不能怪她,因为自从怀着孩子被组织收留,她就一直被安置在现在的宅院中,每日除了照顾孩子,就是背诵梁王的一切,背诵与梁王相关的皇太后、皇帝、皇后、甚至晁错等人的相关事,其他人、其他事她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当日皇后薨逝,全城素衣,你……却身着红衣出门,就算入梁王府时不必下车,但是你宅院所在的巷道狭小,你必须走过三四个巷口才能到达马车之位,这段路程中没有人提醒你吗?到了马车前车夫没有提醒你吗?” 哪有什么马车,哪有什么车夫,那日|她根本没有出门,要提醒也是组织提醒她才对。 组织在设计这个日期的时候一定已经把所有有用的事都告诉了她,但并不包括这位张皇后,关于她的一切自己知道的只是传闻。 张皇后张嫣,是先帝孝惠帝之妻,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她的处境尴尬,但陛下感念当初吕乱之时她曾苦苦相劝吕后不要对刘氏家族赶尽杀绝,所以陛下将她安置在北宫,仍以“张皇后”相称…… 但是,她与梁王毫不相干,组织一定认为她的信息无用,并没有告诉自己她的薨逝,可是,他们也没有想到,李妟竟然会问及自己的衣着!而且早早下了圈套,让自己在不知此事的情况下只会答红色衣裳! “我……”桑冉又看了看脸色丝毫未动,似凝结一般的众人,显出一丝柔弱,“民妇可能是记错了,那日一定是素衣出行。” “梁王殿下一直喜欢红衣,你为什么那日却选了素衣出行?” 桑冉看着李妟,知道她并不是将已知的问题再重问一遍,而是要自己说出改口供的合理解释:“那日张皇后薨逝,全城素装,我出门后方知,于是返回宅内重新换了衣服,刚才回答时因为一时紧张忘记了,现在一经提醒想了起来,行不行?” “两位殿下、各位大人,”李妟没有再理会她,站起身施礼道,“请恕小女冒犯张皇后之罪。” “权宜之计,无妨……”太子缓缓道,“吕廷尉,可以结案了。” “诺。” 什么意思? 桑冉惊恐地看着李妟。 冒犯张皇后之罪? 难道张皇后未逝?不,不对,她不敢将未逝的皇族说成逝去。 难道……张皇后不是那日薨逝? 桑冉一双眼睛好像要跳了出来。 难道张皇后不是那日薨逝?难道那日并未全城素装?难道殿上所有人都知道?难道她利用自己久居深宅不知世事,诱骗自己当众编谎话? 再一细思,也许因为张皇后的身份问题,皇室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治丧,也许普通百姓本来就不知道,只有他们那些皇亲及殿上之臣才知! 这样的事自己怎么会知道!而组织又怎么会告诉自己没有发生过的事! 再想翻供已经来不及了! “妖女!你诈我!”桑冉疯狂地扑向李妟,却被左右侍卫按住,“妖女——”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苦胆 吕丰锴将桑冉及其子都带了下去,而李妟也功成身退,离开了太子宫。 剩下的三人才稍稍放松,因为刚刚在李妟提到张皇后逝日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知道是假的,而当李妟让桑冉看他们表情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被动地配合李妟完成她设计的戏码,表现出异常凝重,没想到这小女子审案竟能就地取材地把他们也拿来利用一下。 “两位殿下,”晁错语气中稍露惊喜地道,“这一番对质中,李女郎运用了速问、突击、差异、铺设、诱钓……众多审问技巧,既懂审讯官法,又灵活机巧,而且似乎还蕴含着鬼谷的钓语之说……实是不可多得的侦审奇才啊!” 太子缓缓点了点头,最初一见时的感觉已全然模糊,此时只被震撼所替代。 而刘武十分自然地接受着这些夸赞,仿佛这是他的理所应得。 “阿武,”太子看向他,“查清此案,李女郎当居首功,你可知她为何如此尽心尽力?” “回皇兄,”刘武一笑,“在查证文篱的时候我即将她招揽为属下,之后一直追随于我,此次办案实是她的份内之事。” “这么说来,那半块玉环不是因情而赠?”刘启眉头一挑。 “当然,皇兄也一定看出来了,那只是应对那妇人的权宜之辞。” “噢,好,”刘启笑了笑,“那由我来作主赏赐李家,可好?” 太子的赏赐? 刘武的笑容一瞬间凝住,然后别扭地呵呵道:“好……啊……” 宫门之外,明秋与廷尉府的马车都在路旁等待,好不容易有了动静,明秋下了马车,但见李妟出了宫门,她立即迎了上去。 “少主人,如何?”透过纱帽见李妟神情温和,她开心地道,“解决了?那已经证明梁王是清白的了?” 但李妟还没来得及回话,明秋突然一阵紧张,因为正有一辆马车从她们身旁驶向宫门,她看清了车中之人,而车中之人也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李妟眉头一凝,拉着她一起躬身施礼。 待马车远去,她低声道:“少主人,这楚王我见过一次,每次见他都觉得他的眼神十分怪异。” “他即将回国,此次进宫很可能向太子告辞,暂且不必理会。”说着,李妟上了马车。 明秋跟随,也很快忘了这个人…… “参见太子殿下!”楚王躬身一礼。 “楚王兄不必客气。”太子回道。 当楚王抬起头,晁错以正礼相敬,梁王则潇洒地与他互相寒暄了一句。 之后,他故意不再理会梁王,而梁王并未在意,微笑着静立一旁。 “殿下,”楚王转向太子,“刚刚在宫门口看到了廷尉府的人和一个女子一起离宫,她是什么人?” “噢,她是新任御使李遵诚之女,很有些其父的风采,已经帮着廷尉府查清了诬蔑阿武有私生子的案子。” “嗯……”楚王点了点头,再没有表示更多的关切。 随后梁王与晁错一起告退,让太子与楚王可以单独相谈。 “殿下,”晁错对梁王已是完全不同的态度,温和地道,“通过这件事您可能已经看出来了,之前拉拢你不成,威逼利诱你不成,这一次对方明明白白是在挑拨您和太子殿下呀。” “呵呵,”梁王仍然是之前的开朗模样,“先生,我听到了您心里想要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先生放心吧。” 晁错看了看他,欣慰又赞叹地道:“殿下睿智……” 当李妟和明秋回到李宅,李姿和青眉正在练习明秋所教的基本动作——压腿。 两人早已经受不了这种痛,在房中一直“啊呀啊呀”的叫唤着,但见李妟回来,李姿叫唤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因为才练了不到一天,不好意思直接说放弃,只想让李妟看到她的可怜,主动让她不要练了。 明秋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不仅没有心疼,反而笑着上前纠正她们姿势不到位的地方。 李妟看到这一幕也笑了。 “啊不——啊不——啊不——”当她四岁的时候开始进行这种训练,看到近芳前来,她也是发出了这种抗拒的声音。 “小公主,刚开始的时候都会痛的,练着练着就好啦!”冷峻的近芳对她一直是温声细语的。 “啊不——啊不——啊不——” “呵呵,小公主,嗯……这是小公主您自己选择的呢。”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要习武的!”她嘟着嘴道。 “是这样,小公主,”近芳一边抚揉着她的腿一边道,“那时候,小公主还在喝奶呢,阏氏因为有事要出门但不能带着公主,就想,那只好让辰儿试一试断奶吧……” 她眨了眨眼睛,听得特别认真。 “但是啊,小公主你呀,一饿了不喂奶就哭,什么羊乳米粥都不行,怎么办呢?” “怎么办都不行,不给我喂奶我就哭!”她一脸神气地道。 “呵呵,是呀……阏氏就按流传下来的法子,把山楂倒碎涂在了胸前,然后对你说,辰儿啊,你看流血了,不能吃了,可是小公主你一点都不怕,嗷地一声就扑了上去大吃一口。” “呵呵呵,嗷——” “嗯嗯,就是这个声音呢。” “那然后呢?” “唉,没办法呀,阏氏只好换了另一种东西——世上最苦的猪苦胆——涂了上去,这种东西在之前百试百灵,还没有失败过呢……” “啊?我不吃苦,不吃苦!”她直摇脑袋。 “呵呵……”近芳笑着,却慢慢变得有些哀伤,“再喂你之前,阏氏看着你说,孩子,如果这一次你可以断奶,以后你就做一个健健康康安安稳稳的匈奴公主吧;但是如果仍然不行,就说明你既大胆又能吃苦,那么……那么就表示你要选择走一条和遏迄一样的艰苦之路,遏迄就不出门了,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呃?我吃了?” “是啊,小公主,你嗷地吃了一大口,虽然一边吃一边啊呀啊呀地也知道苦极了,但是却抱也抱不走呢。” “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李妟眸中渐渐湿润。 她想她们,遏迄,近芳…… 明秋扭过头看到她的神情,猜到她在想什么,也微垂下头,一脸悲凉。 “明秋,”李妟温和地道,“开始的时候可以慢慢来……”她又转向两位受训者,“小姿,青眉,想一想你们学习武艺的目的,提起斗志打败苦痛,打败危险、打败坏人!” “呀呀呀呀——明秋,来吧!”小姿挥动着小手,娇声道。 李妟露出了和近芳当初一样感伤的微笑。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步摇 过了未时,芸琬派人来将李妟、李姿及婢子们都请了去,她们又见到了二次来拜访的连筱萱,而且大家一起进了晚膳。 李妟看着连筱萱眼中的慈爱与恋恋不舍,有些担忧却也完全能够理解。 世上到处是利益相争,到处是明哲保身,却仍有能够胜过这一切的东西,就是感情,所以这世界也就有了人们为之而奋斗的温暖与希望。 更何况她这是所有感情中最纯粹最强烈的母爱。 连筱萱的心也是一直忐忑不安的,尤其从李宅出来,刚才的欢声笑语仿佛一下子离她远去,马车行驶在寂静的巷中,越发让她觉得心慌。 “许夫人——”忽然迎面行来一台轿子,停在她的马车前,下来一个婢女,恭敬地唤了她一声。 连筱萱不想停车,但是却没有勇气让车夫继续前行,车夫自然停了下来。 “许夫人,”婢女上前一步,“这是我家夫人的请简。” 连筱萱打开递过来的竹片,瞬间泪水盈目。 只因上面写着:“若保安宁,悄然跟从。” 她全身无力地道:“带路吧……” “夫人,您怎么了?”身边的自家奴婢轻声问道。 她摆了摆手,闭上眼睛:“这是小时候一位朋友想见我,想起来有些感伤。” 婢子们不再多言。 马车被领到一处僻静的宅院,不用主人吩咐,连筱萱便让奴婢们等在侧院,自己随着传信的婢子进了内院。 果然等在此处的正是那个让她日日梦魇、想逃也逃不开的人。 被请入座,连筱萱侧过身并不看他。 他挥了挥手,一应奴婢全都退了下去。 看着眼前的娇|容,他一改之前的严肃姿态,笑了笑:“筱萱,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如此风韵楚楚啊。” 连筱萱克制着内心的情绪,冷冷地道:“殿下,家中奴婢就在外间,若回去太晚,恐怕不便……” 这是她在多年之后才发现的,原来他也有一个弱点,就是身为楚王、身为一国之君的颜面。 可是今日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有什么效果,楚王又近前了一些盯着她:“像极了,太像了,筱萱,她简直就是你年轻时的样子啊!” “你……”连筱萱浑身战栗,心也开始阵阵剧痛,“你找到她了?能让我见一见吗?” “呵呵……”楚王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么老实的丫头,怎么滑头起来了,刚刚你们不就见过面吗?” “刚刚我是去见了芸琬,”连筱萱转头看向他,用力地道,“明天我回河东,是向她告别的。” “筱萱,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瞒着我|干什么呢?当年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我还能对她不利不成?毕竟……我是她的亲生父亲,只是想看着她健康长大而已……” “你……”连筱萱胸口不住地起伏,“收起你的谎话吧!你只是想借女儿来要挟我,就像当年你借夫君之难来要挟我一样!” “筱萱,你如果这么说,就是全然不念我对你的恩情,对许家的恩情了!” 连筱萱泪眼蒙蒙地瞪着他:“你真是恬不知耻,如今还在颠倒黑白,当年夫君只是防匪不利,你却将他关了三年,查证他是否通匪!若不是后来王后出面,恐怕我们夫妻都再难有见天之日!” “好吧,”楚王叹了叹,“既然你对我成见如此之深,那么我们就一起找孩子来评评理,到底是我要挟了你,还是你有所求而委身于我……”他抬起头看着连筱萱,看到她眼中的惊恐,露出得意之色,“……对了,她现在是叫明秋吧……” 连筱萱再也控制不住,嘶声痛哭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得到了确认,楚王满意地笑笑,抬起手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想好好照顾她,也好好照顾你呀……” 连筱萱只感到一种绝望,在他的怀中一动不敢动…… 不多日,待李遵诚处理好代国事务来到京城,太子的赏赐即到。 一家人在堂中领赏谢恩,包括女眷。 不过不包括李烺,李遵诚为他谋得少府东园匠中一个职位,主司器物制作之责,因为需日夜监管劳作,只能在休沐假日方能返回家中。 这样的安排当然是为了让李烺脚踏实地地多多历练,家中很多人都明白李遵诚的这般用心,只是不知道李烺是否能够接受。 太子的赏赐大部分都很寻常,只是有两样却让李遵诚与芸琬不得不特别重视。 “妟儿帮太子和梁王殿下破了什么案?”李遵诚疑惑地问芸琬,“为什么如此隆重地赏赐?” “是腊日这几天,突然有谣言称梁王殿下有一个私生子,太子殿下亲自查证后发现,是有人故意诬蔑梁王殿下呢。”芸琬回道。 “嗯……梁王殿下……如此重赏也无可厚非……”李遵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妟儿怎么成了破案者?” “我听妟儿说她只是向查案官员如实禀报了所见所闻,无意间成了此案件的证词,至于其他,太子没有明示,她也不清楚。” “一定密切相关……”不过李遵诚仍是疑惑的,“那么太子赏赐了金步摇,这其中是否有复杂的含意?” “是啊,”芸琬也有同感,“一般上殿赏赐,通用之物居多,除非十分熟悉或是……亲近……” “而步摇在男子眼中,一方面只有极其尊贵的女子才会拥有,另一方面适戴者必是行止优雅而非风姿刚武……再加上还有一瓶宫中秘药消瑕霜……” 妟儿的行为并没有什么不当,而太子也没有理由要求一个臣子把女儿教育成哪一种性情的人,治伤……优雅……尊贵…… 芸琬的脸上划过一丝忧虑:“夫君,太子是不是在暗示?” “妟儿呢,她在婚配之事上可有什么想法?” 芸琬摇摇头。 虽然李妟额上的伤痕让李烺觉得她能否正常出嫁都是个问题,但是李氏夫妇却根据现在与妟儿接触过的男子的反应,有些发愁什么人会更适合她。 “豪贾之家与皇室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环境,以妟儿的脾性若入了宫其实也并非是件好事……而成为商妇,对于她来说会不会俗气了一些?”芸琬的忧心不只这一层,“但是,若太子的心意坚决,又有谁能与他抗争呢……” “现在关键是要看看妟儿的心意,我也好据此对太子做些应对……” “好,找时间我会与妟儿好好谈一谈……” 不过,夫妻两人所想到的相关男子还漏算了一人。 得知太子果然重赏了李妟,梁王刘武马上决定在家中设宴,而邀请的人中有为自己的案件贡献关键一击的李妟,也有默默尽力的列中林,还有被吓到的李姿。 列中林看着这样的邀请名单,不禁笑了,他仿佛一下子便猜到了梁王此宴在案件之外的用意。 第一百一十九章 欢宴(1) “殿下,”距离开宴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姚安急步跑来,向梁王呈上一瓶酒,“老奴不负殿下所望,这一瓶终于成了!” “噢?”梁王的双眉一挑,不等姚安动手,自己斟了一杯,缓缓饮下,待回甘缭绕半刻,他微笑地道,“果然是情窦的味道,一模一样……姚安,您老真是一个天才啊!” 姚安呵呵地笑起来:“多谢殿下谬赞,只要没有误了殿下的事,老奴就开心了……” 梁王放好了酒瓶和酒杯:“那么知道一会儿斟给何人吗?” “当然了,这么宝贵的好东西,一定要善用啊……” 不一会儿,列中林早早便先到了,梁王在东厅迎接他,客人送上拜访的礼物,主人笑着说客气,一派祥和。 不过,两人只相互对视了一眼,便知彼此之间如纯清美酒一般的情谊已经变得复杂了。 虽然那日品尝情窦时两人都不曾直言心里话,但是各自那份朦朦胧胧的思慕某个女子的少年情却都表露无余,而当初所描述的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和风情,两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所指向的竟会是同一人。 大傩日,不仅梁王清楚地看到列中林站在了李妟身旁,列中林也清楚地看到梁国所包租的观赏之地竟出现了李氏一家。 “被殿下邀请到这样的宴会,列某荣幸之致,”列中林笑道,“想到自己无功受邀总觉得心中有愧,不过,看到殿下所邀之人,便知殿下请喝酒的诚意十足,却之便是不恭了。” 他的意思是,他明白梁王特意把他请来是要当面炫耀与李妟的关系,但自己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哈哈哈,中林你过谦了,这一次的案件你的信息派上了用场,而且李氏姊妹你也相识,难得案过天晴,我就请大家一起畅饮一番……不过,”梁王微笑的双眼看着列中林,“中列你制酒技艺非凡,品酒也只寻超俗意境……今日之酒肯定与上次的情窦味道不同,若你觉得无法爽适,我们也可以改日再约。” 他的意思是,今日的酒一定会让你不爽,你可以知难而退呀。 “梁王请的酒,一定是好酒,我怎么能错过……而且是否能品出其中绝妙,还要因人而异,或许我可以感受到殿下也尚未通达的境界呢。” 或许胜的是我呢? “噢?列酒仙如此有信心?” “毕竟殿下更习惯于猎场之上风驰电掣,而品酒之事需要温润而泽,不巧正是在下所长。” “呵呵,”梁王的笑声从喉间挤压出来,“看来你想比一比哪一种性情更能品出好酒?” “应是性情、心思与坚持不懈,缺一不可,”列中林一派云淡风轻,“殿下,世上本无一物让列某在意,不过,能与殿下竞技却是相当有趣呢。” “哈哈,好!”梁王立现斗志昂扬,“爽快,那我们便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 “请!” “殿下,请——” 待两位女眷光临,四人的欢宴正式开始。 “诸位,此案中各位竭力相帮洗清本王之名,本王先敬各位一杯!” 梁王举杯,众人跟随,干尽杯中酒。 不过,各人的表情却各异。 “哈哈,虽然同席,但是各位的酒本王却因人而备……”梁王看向李妟,“阿妟,这一次你默默相助,我必须请你喝上几杯最具真情实意的……‘窦’酒,”他又看了看列中林,“这还要谢谢列公子成|人之美,此酒是他特别相赠。” 李妟微微皱了皱眉头,梁王以“阿妟”相称让她非常不适,但她也不失礼节地道了一声谢。 而杯中之酒,她也尝了出来,正是列中林之前从楚国送到代国的酒。 能被梁王如此盛赞,看来此酒一定不同凡响。 李妟又向列中林举了举杯,列中林微笑相回。 李姿看看阿姊的酒,“逗酒”这名字听起来就让人开心,其实她在家中也是被允许浅酌一两杯的,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梁王。 “小姿还小,”梁王温和一笑,“你的棠汁最是香甜可口,不是吗?” “嗯!”听到梁王的亲切称呼,看着梁王明媚的笑颜,李姿眸中闪亮,开心地道,“多谢梁王殿下。” “中林,”梁王又向列中林举起杯,“佳品稀有难再寻,我只好请你畅饮其他的美酒佳酿了。” 列中林也举起酒杯,随和地道:“殿下考虑周全,知道列某一直更喜欢自己不懈努力去寻得稀世酒香。” “好,”梁王的嘴角溢出笑容,“大家再共饮一杯!” 待杯盏纷纷放了下来,列中林微微一笑,看向李姿,似乎不想让主人的美宴缺少了话题:“小姿,”语气亲切又温柔,一点儿也听不出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你可尝过什么酒吗?” 小姿的棠汁浓郁,又不会醉人,旁边的婢子又为她斟了一个满杯,她正想再饮一杯,听到列中林的问话,她有些娇羞,却大大方方地道:“有啊,列家的四季酒,还有灵雪香,我都喝过呢。” “嗯……那你最喜欢哪一种酒的味道呢?” “我最喜欢……夏煌!”李姿清脆的一声,列中林看了看梁王,笑意加深,但听李姿继续道,“喝了夏煌酒,就像见到灿烂的阳光,灿烂的笑容,心里只会感到开心……”待她看到列中林的目光所向,不由面上一红,马上垂下头,默默喝起了梁王准备的棠汁,甜意涌上心头,让她又不禁偷偷地露出笑容。 李妟笑着向列中林道:“看来列家酒可不乏忠实的捧场者了,列公子可要继续酿制醇香的酒啊。” “好啊。”列中林笑着应道。 梁王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谈笑,李姿的羞涩,李妟的不在意……他知道这是列中林的反击,但自己一时却无计可施,只好猛地喝了一大口杯中酒。 这时,展肃从外面进来,走到梁王身边低声道:“殿下,雷镔来了。” 因为之前梁王一直指挥东直班,所以在这次的私生子案中,太子没有让东直班的人参加查探,不过,现在案情已经大白,善后之事却全由东直班接手。 梁王知道,雷镔是来报告验尸结果的。 之前靳亭、文篱、严桀的尸体全部交给了东直班,而这一次,毫无悬念的,桑冉那个妇人进了廷尉府不多时也成了一具待检验的尸体。 “让他直接来报。”梁王眸中一动,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第一百二十章 欢宴(2) “参见殿下——”雷镔看了看左右,知道这个场合并不适合禀报此事,便没有直接继续,而是等待梁王指令。 “在座都是本王好友,务须保密,你但说无妨。”梁王一边说着,一边手持一把玉柄漆匕切向一块烤得半生的牛肉。 “诺,禀殿下,属下已查验桑冉尸体,未找到他杀痕迹,且与前几具尸体一样,也没有任何异常标记。” “没有标记,怎么可能?他们纵横大江南北,如何接头?既查无相认信物,暗号传递又有风险,那么便应是在身上有某种印记才对……”梁王目光阴森,手上切下一片牛肉,“恐怕是你们找的不够仔细……你们一定要这样……”他又下了一刀,“一层一层地割开她的皮……”匕首挑起一片在眼前晃了晃,牛肉上的血珠淅沥滴落。 李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梁王,那从未见过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而那滴血的肉片突然让她感到胃中满溢。 梁王扫视到了她的反应,对雷镔一字一句地继续道:“然后,你们要一寸一寸地慢慢感觉……”说着,他一口将那带血的肉吞到口中,慢慢地咀嚼。 雷镔吞咽了一下,艰难地道了一声:“诺。” “唔……”李姿却捂着嘴,倏地跑出宴客厅。 李妟马上起身,但旁侧的展肃却更快一步,李妟看着他的背影略有所思,没有再追出去,而是缓缓坐了下来。 目光轻轻划过梁王,之后不再旁视,李妟表面上神情沉静,但是心中那个词又不禁冒了出来——幼稚! 雷镔告退,梁王对达到的效果非常满意,唤来奴婢服侍他净手。 列中林却倒了一杯酒,缓步向李妟走来。 李妟调整了一下表情,端起酒杯,站起身。 列中林非常相熟地轻轻举了举杯,李妟与他一起饮下杯中酒。 列中林淡淡一笑,又近前一步,柔声道:“我知道李将军一定心系沙场,周旋在复杂的京中人情之中并非他所愿,不过将军典掌刑狱也一定会殚精极虑……”他顿了顿又道,“列家与各方高官商贾都有些交往,若御使大人需要查证什么,可以吩咐于我。” “多谢列公子……”李妟并没有过多客套,而是真诚一谢。 “举手之劳而已……” 看到他们的亲近,看到李妟少有的温和模样,梁王缓缓走了过来。 “其实,”李妟觉察到他的靠近,仍平和地对列中林道,“楚国水域广阔,列公子尤如海中蛟龙,一定知自己所长,应该不适合在山林中探险。” “那是因为……”列中林呵呵一笑,眼中闪烁,“我在山林中发现了稀世珍宝啊。” 李妟有些劝慰的语气:“我听闻海中宝物件件臻美绝世,实在不必为了不知名之物而遭受不明之伤。” 列中林眼露温柔:“我也听闻,凡属宝物都自有灵性,无品之辈根本无法近前,佩玉君子相携相逐,只有乐趣,又何来枉伤?”列中林微微笑着看向已到近前的梁王。 梁王知道他们所言皆是暗喻,其中还有关于自己的部分,但他的脸上并无愠色,只显出一派自己就是一位“佩玉君子”的傲然,气度雍容地道:“本王一直欣赏有品又有趣之人,结识二位实是幸运,此时定要共饮一杯!”兴致盎然地一挥手,“来人,斟酒——” 美酒满上,三人举杯,列中林温言道:“无论我们每个人未来所得如何,愿我们的友情永远不散。” “好,友情不散!”梁王语气赞叹。 “友情不散……”李妟跟随。 三人碰杯共饮,都在酒中品尝到了一些真挚的味道…… 晚上,展肃亲自将李家姊妹送回了宅邸,李妟又将李姿送回寝居,然后才回到自己的房中。 避开青眉,明秋问道:“少主人,据您对梁王和列公子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他们是否还有可疑?” “现在还不能确定……”虽然晚宴之上的情谊犹在,但是她的心事却让她无比冷静,“他们都是聪明人,如果贸然试探,只会让自己变得可疑,而且隐秘事尚需更迂回地探问,尤其梁王,私生子案虽然清白,但是也并不能证明他便与幕后无关。” 明秋思量着点了点头。 李妟眸中沉沉,离她更近了一些,低语一番,将自己即将进行的计划告诉了。 “不行,少主人,”明秋当即劝阻,“这样做太危险了!” “明秋,难道你让我只是静坐于此,止步不前吗?” “少主人,”明秋紧紧握住李妟的手臂,“您是阏氏唯一的骨血,您是顾朋居士唯一的传人,您的性命弥足珍贵,请您千万要珍重啊!” “我这留下的性命只是为了这件事——”李妟一脸凄楚,“你去办吧!” “阿姊——”明秋刚想再劝阻,门外却传来李姿的声音。 “阿姊,呜呜,”李姿一进门就扑到李妟的怀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怎么办?呜呜……” 李妟一边轻柔地安慰着她,一边向明秋使了一个眼色。 明秋咬咬唇,做了一个遵命的姿势,出了房门。 “阿姊,救命,救我……” 李妟无奈地笑笑:“小姿不用怕,其实半生的牛肉最是滑|嫩最是好吃,很多人都是这样享用的。” “啊?真的吗?”李姿抬起头。 “是啊,而且你也可以想一想,所有的肉在煮熟之前,都是会流血的……” 李姿连忙捂上耳朵:“阿姊不要再提血了,呜呜……”她的眼泪又决堤了。 李妟把她的手拿下来,轻轻抚|慰着:“小姿,那你想想最饿的时候,无论食物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不是都不会在意的?” “饥不择食?”李姿眨了眨眼睛,“阿母给我们讲过这个成语的意思”。 “是啊。” “呜呜……”但是李姿又突然哭起来,“最坏的就是梁王,他……他说要把人一片一片……哇……” 李妟摇了摇头,当时认为梁王很幼稚的做法,没想到对小姿产生了如此震撼的效果,想必小姿对他那一点点心动只会淹没在血染的恐怖当中了。 不过,她也并不为李姿担心,因为小女孩的单纯与率真在李家的氛围中会被保护得很好,也许小姿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缘分,一个拥有同样心地,又能彼此珍视这份心地的有缘之人…… 而想到那个紧随李姿之后飞奔出去的身影……好像,这个缘分已经浮现了一半。 “不哭,小姿不哭,”远处不必想了,还有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李妟柔声道,“小姿,那是坏人啊,而梁王也是在查案的,是不是?” “我……我知道,可是……”李姿止不住地抽咽,“……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呜呜……” 李妟抱着她轻轻摇晃,心中有些感伤。 这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事,也许小姿明天醒来就会释怀,不过,她这样在姊姊怀中淋漓尽致地倾诉,恐怕以后很难再有,因为自己明日就要离开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踪(1) 从梁王宴会回来的列中林,心情还是十分舒畅的,接触的多了,他对梁王的了解也就更加细腻一些,尊贵的出身与顺意的经历让梁王的心思与性情总像一个孩童一般,毫无稳重可言,更不可能具备一个成年男子背负责任或使命时自然会积淀的深沉。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与冷静又深邃的红枭心意相通?! 不过,想到李妟,列中林的心绪又不禁复杂起来。 他可以不重视梁王这个“情敌”,却不得不重视这位红枭的本心。 落入大汉寻常官吏之家,她不能再戴着匈奴巡边都尉的酷烈面具,便扮演起一个普通闺阁女郎为父抱不平的角色。 她的待人接物,既不像冰一样冷,也不像石头一样硬,却像一股清泉,无论路上是有阻碍还是有赞叹,她都一概无视,只是我行我素地继续前行。 看起来这个小女子既无趣又无情,但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的遭遇,她的目的,便会感受到那平和的表面之下蕴藏着多么强烈的火焰,而且,她越是保持这种态度一成不变,越表明她内心的坚定与决绝。 列中林微笑着摇了摇头…… “少主人,”徐先生前来,呈上一份文简,“这是楚王殿下给您的信。” 列中林展开,冷目浏览。 徐先生并没有看到信上的内容,但是却看到自家少主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 “是不是可以确定,他已经完全清楚明秋是谁的女儿?”列中林的语气清冽,尤如冰刀之刃。 “是……”徐先生沉沉地道,“我们派过去的人回报,他与连筱萱的见面中非常清楚地说出明秋这个名字……” “明秋唯一一次来铺中买酒被他监视到,”列中林又问道,“当时明秋停留多长时间?” “回少主人,接待她的小仆后来向我报告过,当时她拿到酒之后踌躇了片刻,问您是否在,小仆告诉她不再,她才不舍地离开……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我没有再向少主人提起……”徐先生抬起头看向列中林,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少主人,他……要您做什么?” 列中林没有说话,把竹简递给了徐先生。 徐先生拿过来迅速一看……“轰!”却在看完最后一个字之后两手合龙,瞬间将竹简震成了粒粒碎片。 “他还是人吗?!李妟对梁王相帮的信息没有禀报于他,他就以为您全然不知,斥责您办事不力,还命您……还命您以后要借助明秋的爱慕打探消息!”徐先生何曾是个说话吞吐的人,这是被气得直发抖,“他还是一个父亲吗?!这种悖逆伦常的事他怎么说得出口?他如此贱视明秋,他竟然也如此贱视少主人您!” 列中林手握成拳,紧压在书案上。 “少主人,您打算怎么做?” 列中林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中有些猩红,但忽而竟笑了:“好啊,他这么淋漓尽致地利用,我学到了,那就如他所愿好了……” 徐先生欲言又止,因为并无他法,看着这个自己一直陪伴长大的孩子只有心痛不已。 “这件事不要告诉母亲,免得她胸痹的旧疾又要发作了……” “诺……”徐先生口中答应着却不知该如何隐瞒…… 就像命运安排好了一样,列中林与徐先生的心绪还未缓适,却接到小奴的一声禀报:“少主人,李女郎的婢女明秋前来拜访。” 列中林微微低了一下头:“将她带到温翠园。”声音冰冷得毫无温度。 当明秋来到这列家后院,迎着月光,走在花香与酒香混合的小径上,她的脚下有些不稳。 进了园中,但见列中林坐于花草之间,长袍拖曳,月光轻洒在他的身上。 明秋轻|盈地绕过列中林的衣摆,来到他的面前,轻施一礼:“列公子,此时到访打扰了……” 列中林抬起一双黑眸看向她,轻声道:“无妨。” “呃……”从他的声音里,明秋听不出他的情绪,但她受命而来,而且李妟的请求也并非难事,她缓缓道,“我家少主人想请列公子帮一个忙——若有人寻问李家是否与列家在商讨承租之事,少主人是否去了楚国访查,列公子确认即好。” “李女郎打算离家一段时间?” “嗯……是。” 列中林没有应承是或否,微垂下头,从旁边的案上倒了两杯酒,同时轻轻吐出一个字:“坐。” 明秋脸色泛红,咬了咬嘴唇,最终局促地挪动着脚步,坐在了列中林身旁。 列中林拿起一杯酒递到她的手中:“你也会去吗?” “嗯,我会陪在少主人身边。”明秋轻轻道。 其实刚刚李妟在说到让她一起同去的时候是有犹豫的,她知道少主人是不想让她也涉险,但是为了让李氏夫妇放心又不得不如此,而少主人似乎是想先带着她然后再把她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列中林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到她的眼前。 “嗯?这是……”明秋有些吃惊。 “这是我的佩饰,各大列家商铺都认识,路上若有什么事尽可以吩咐他们去办。” 明秋的脸色不由红了又红,还在想是否应该先推辞一番,但玉佩已从列中林的手上滑落下来,她急忙接住,合在掌心,羞涩地道:“……多谢列公子。” 列中林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自己拿起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明秋端着酒杯转了转,半晌鼓足了勇气,轻柔地问道:“列公子可是有心事?” “是有些事,不过不必担心……”列中林又自斟了一杯,轻声道,“……在我身边就好……” 明秋的心跳得突突作响,良久,她慢慢地、慢慢地靠向列中林的肩膀。 而列中林仿佛已成了这园中的一块山石,一动未动,任由她依靠。 春华浮香,如云霏暗波流动,润染了朦朦月色,激荡在心头化成无尽的情意绵绵。 今晚的月色真的好美…… 待许久之后明秋离开,列中林仍坐在草地上,直到徐先生前来:“少主人——” 列中林缓缓站起身,解下长袍:“烧掉。” “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无踪(2) 翌日,早晨。 很早的早晨,要比梁王平日起床的时间要早得多,他没有更衣,只是在寝居中踱来踱去,嘴里偶尔在碎碎念着。 姚安悄悄地靠前一些,听到了大概。 “案子已经查清了,还有什么事必须做呢?” “验尸吗?她可擅长?” “不过突然让个小女子去验尸,会不会误会我在刁难她?” “那么一起查查吴国的档案?” “但是都是一些机密的资料,我带她一起查只会掀起轰动……” “殿下,”洗漱完毕的展肃从外面进来,“我今日想去李家问一问姿女郎身体可安,不知殿下您准否?” 梁王的眸中突地一亮,不过,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搭住展肃的肩膀,看着展肃却又不说话,展肃疑惑地眨眨眼。 “嗯……”半晌,梁王低声道,“顺便……” “噢,”展肃立即明白,“殿下,近日天气晴朗,殿下也有多日未去山中捕猎,属下邀请李侍卫一同前往可好?” “嗯——好!”梁王看着展肃,眼中是满满的欣赏…… 来到李宅,展肃求见李姿,待李姿从后院进入厅中,却见她戴着纱帽。 两人互相施了礼。 “姿女郎是有什么不适吗?”展肃有些急切地问道。 “没有……谢谢展侍卫……”李姿情绪不高地道,“展侍卫此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其他,只是想问问姿女郎是否安好,现在胃中还好吗?可否有温病迹象?” “没有,一切都好。” 昨日李姿跑到厅外吐了许久,一直都是展肃在身边照顾,李姿非常感激,但是因为对梁王的懊恼一时有些冲淡了,现在感受到他的关切,心中不仅感激,还有些感动。 “早上可进了膳食?” “嗯,喝了米粥。” “那……姿女郎为什么要戴着纱帽?是见我有什么不便吗?” 嗯? 李姿有些惊讶,还有些微愠。 这个人为什么不识趣呢?人家不想露面当然有不露面的理由,为什么一定要追根究底呢? “没什么,只是昨晚没有睡好,有些倦容。” “昨晚没睡好?是哪里疼痛了吗?” “没有。” “那么可是还觉得心悸?” “没有……” “要不要我找位医官来把把脉,千万别成了痼疾?” “不用,不用,”实在受不了他比阿母还多的唠叨,李姿气嘟嘟地一把揭开纱帽,“我是眼睛肿了!哭肿的!”这下,你满意了吧?! “噢……”展肃见并无疾症,放心地笑了笑,旋即又道,“眼睛肿了可以用鸡蛋热敷……” 他还想说如果她不会,自己可以来帮忙,但是却见刚才还古灵精怪地看着自己的李姿突然又哭了起来。 “都是我太胆小了……呜呜……” “不是……不是……”展肃有些不知所措地安慰道,“所有女子看到那种场景都会不适的!” “真的吗?” “真的,有的还直接昏过去了。”梁王的招术之下,无人幸免。 李姿想了想道:“不对呀,阿姊就没有吐!” “你阿姊……你阿姊哪里是一般女子……” “呜呜……只有我给阿翁阿母丢丑了……” “姿女郎是很勇敢的……”展肃缓声道,“那天那么慌乱的场合还能抱住那个小孩儿不让他受伤……姿女郎又勇敢又善良……” 李姿眨眨眼睛,虽然阿姊也这样说过,但是被一个外人,而且还是一个武功那么厉害的人这么真诚地夸奖,她真觉得自己好像又被他救了一次:“谢谢展侍卫!”她大大的眼睛闪动着感激。 “呃……”展肃看着这样的李姿,脸上红了红,连忙问道,“妟女郎是否在家中?我们与梁王一起进山打猎,可好?” “阿姊出门了。”李姿有些失落地道。 “出门了,去哪了?”展肃一惊。 “她说昨日在宴上听列公子提到,列家会有商队送酒回楚国……因为列公子准备租用我们家的地,阿姊打算随这个商队访查一下列家商铺的经营情况。” “去楚国?怎么走得如此仓促?” “是啊,阿母也是这样说,阿翁还不知道呢,但是阿姊说机会难得……” “好,那么……姿女郎,我就先告辞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展肃极速地返回梁王府,在演武场找到梁王,向他做了禀报。 “不可能,”梁王当即否定,“她的任何行动都不可能与生意有关……而楚国方向……”他又摇了摇头,“她一定得到了某种线索,只是在以楚国为借口去查探……但是,她会得到什么线索呢?” 思索着这段时间以来,她所接触到的人或事,大致上自己也都是清楚的…… “殿下!”展肃突然惊道,“在廷尉府翻阅桑冉笔录的时候,李女郎另看了吴国的七号卷宗!” “吴国?” 虽然并不能因为李妟看了吴国卷宗就判定她一定去了吴国,但是吴国却是最关键的敏感之地。 梁王思忖着道:“这一次私生子案,对方竟然能设下将整玉切半的一招,就是将案件的决战推至当堂交锋,而且,李妟会洞察人的细微反应,这一次却无用……似乎对方已经知道她的存在以及她的本领……”他的眉头渐渐紧蹙,但自己并未觉察,“若她敢去吴国,只怕……” 姚安在一旁看到梁王的样子,不由惶然。 但梁王却转过头,已露出灿烂的笑容:“不是大事……”他负手而立,“展肃——” “属下在。” “去悄悄看一下,吴国七号卷宗记录的是什么案件?” “诺。” “姚安——” “老奴在。” “准备进宫,向太子殿下问安。” “诺……” 但是,正如姚安所担心的那样,当他向侍从下了令返回演武场,梁王竟不知所踪! 他这是调虎离山! 姚安恼悔得直跺脚,却不敢声张,急忙选了多名武功高强的侍卫,让他们分别朝不同的方向出发,待展肃回来,他又马上让展肃乔装追去,而展肃的追踪之路只有一条。 而当太子听到姚安的禀报,盛怒难息,一边令人封锁消息,一边让雷镔暗中调动东直班人手向吴国增援。 与此同时,一直潜在暗中的龙骞也得到了李妟和梁王踪迹全无的消息。 “主人,”宽总管战兢兢地禀道,“她们主仆二人进了四通林之后,我们的人……没能跟上……” “嗯,”龙骞素手翻转着墨块,语气并没有什么波澜,“她们二人的骑术是在匈奴练就,我们的人追不上也不奇怪……那么梁王呢?” “梁王……好像并不是从府门而出……” 龙骞继续转着墨块,但也并未显得十分着急。 宽总管壮着胆子道:“……现在所得消息不足以判断李妟会去什么地方……” “呵呵,不用急,他们总要去到有人的地方吧……只要有人,自然会有消息……”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女囚(1) 梁王也并不是鲁莽之人,他知道一个得力助手在侧对自己的重要性,所以他所行的路线正是上一次去吴国的时候,他和展肃两人一起走过的路线。 还未出京,他们便默契的会合了。 展肃将查看到的吴国七号案详情禀报了梁王,竟然也是一桩私生子案。 苦主贺氏为吴国东阳郡高邮县百姓,是小商程珝的外室,二人育有一子,年方七岁,于去年六月被人掳走。 贺氏告于当地县衙,猜测是程珝的正妻程田氏所为,因其膝下无所出,一直对贺氏心怀嫉恨。 县吏将程田氏拘捕到堂,但奇怪的是,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至使幼儿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贺氏又怀疑,因田家为当地富户,已买通上下官吏,对这程田氏的审问并不尽心,因此请求越级审理,却遭到县令严斥。 所以她便偷偷赶赴帝都,将程田氏与高邮县衙均告上廷尉府。 廷尉府发函向东阳郡询问详情,东阳郡答复,此案审理绝无偏私,县令已用尽各种方法,无奈嫌犯不开口,未落下任何口供,而原告其实已有疯癫之兆,很多事情说得不清不楚,若汉廷可派监察御使详查,本地上下官吏定当全力协助办案。 但是,正待廷尉府斟酌该如何处理此案之际,却得到消息,原告已于近日自缢身亡。 因此本案就呈现出两处明显的疑点。 一是贺氏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到帝都来告状,若她认为当地官吏一手遮天,大可以上告至吴国廷尉府,甚至告到吴王处,因为吴国都城广陵就在东阳郡,她为何要如此舍近求远? 其二则是她这自缢的时机有些离奇,廷尉府已经受理她的状书并且正依规程处置,若说她因为思儿心痛无法自抑,但是前面已经苦苦等了大半年,现在好不容易迎来转机,此时的她应是正处于急切盼望之中,怎么可能自缢? 不过,尽管疑点多重,这桩案子怎么也不可能像梁王私生子案那样受到关注。 没有了原告,廷尉府也就将此案发回原地,而京中卷宗已封存。 展肃去查看时,此案卷宗已不在原位,他特意去了案牍库才找到。 梁王听了不由心中思绪复杂。 难道李妟就是为了这样一桩古里古怪的民间案件而远赴吴国涉险吗? 她是什么人? 她是一个女子吗? 她把自己当作一个女子了吗? 时时刻刻寻找线索,一桩暂息另一桩又起,尤如一个时刻准备着的战士,一听到战鼓声,便会策马而出。 或许也根本不需要什么战鼓,那种探查的意识已经刻在她的骨子里,已经成了她无畏、果敢与骁勇的力量之源…… 日夜兼程,梁王与展肃从长安直线东行,持着伪造的通关凭证,一路过河南、淮阳、楚国,渐渐临近吴国。 吴国是得天独厚的富庶之地,北面与楚国相邻,东面阔临大海,而南面已是闽越等众多古部落聚居之地,疆域辽阔、物产丰富,不仅有取之不尽的海水可以制得紧俏的食用盐,还有大汉与他国都无法觊觎的宝贵矿藏。 这也是吴王刘濞有恃无恐,胆敢十几年来不朝请的原因。 进入吴境,便是东阳郡,梁王与展肃直奔高邮县。 高邮县属于海退成陆的浅洼平原,一入其辖区再行十几里便是一个水面之阔仅次于太湖的大湖泊,名曰樊良湖。 两人沿着芦苇荡一侧的小路策马前行,路上很安静,并没有什么行人,只是远处但见一个慢悠悠的身影与他们相向行来。 待到近前,原来是一位背着弓箭,挑着一只野鸭的老猎户。 “老丈,”梁王慢慢停了马,“有劳问一下,城东有一位然大户,他们还在招门客吗?” “啊?”老丈抬头看了看他,似乎对一身粗衣,打算向富贵人家乞求温饱的所谓游侠并不热情,“不知道。” 梁王也冷冷地转回身,驱马上路。 展肃在一旁却心中怔了怔,他们沿途一直在不断地收到苍遒送来的吴国消息,对吴国此时状况已经基本了解,而城东然大户正在招门客一事也包括在其内,殿下为什么要再查问一番呢? “殿下,您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吗?”前后已不见人影,展肃问道。 “你有没有注意看他身后的野鸭?” “没有……”只是问句话,需要注意一个猎户的一只猎物吗? “那老丈做一身猎户打扮,好像是刚猎得一只野鸭,但是当日射杀的鸭子,它的眼睛应该是全睁或半开,明亮有光泽,而他的鸭子……” “眼睛已经干瘪凹陷了!”虽然没有看到这个细节,但是展肃马上明白了精通射猎的殿下的判断,“他是伪装在此处巡查的暗探!” “正是。” “那么殿下为什么要向他提问呢?” “他们并不是得到了我们的消息,否则不会配备这么少的人,所以我猜测这是他们的日常巡查,专防入境的陌生人,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但是如果我不上前无意透露我们的目的,之后很有可能会引来他们的注意与追查。” “噢!殿下神智!”一双野鸭眼睛竟让殿下预先扫除了一个隐患,展肃不禁大赞。 “不过,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 之前他们行进的速度非常快,敌人可能反应不及时无法追踪,但是之后|进入案发地,却无法预料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是什么。 包括李妟她们两人,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不过,除此之外,现在还有一个及待解决的问题——怎么找到李妟呢? 他们现在只知道吴国案件这个方向,那么高邮这么大的地方如何找到她? 而且,一直以来李妟的查案方法灵活多变,甚至还可能来一场出奇不意的乔装,这让一直以武力问案的展肃不得不由心佩服,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不可能学会的,所以这一次她会如何查案,当然猜不到,便无形中增加了找到她的难度。 “梁郎君,”已经看到了高邮城门,虽然周围没有人,但是为了之后的言行习惯起来,展肃开始换了称呼,“是先到东直班还是梁园的联络地?” “不,先直接找一个人……查案一定会与县衙有关,我们就先麻烦一下这位内部的人吧。” “遵命!”展肃应道,他已经想到这是何人。 其实关于吴国的消息,苍遒之所以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正是因为在吴国隐藏着这样一群人——梁园的门客。 早在梁王诱敌出招的同时,他就派了梁园所招揽的部分门客纷纷游学各国以探查消息,因为东直班的人只能暗查,却无法|像门客或谋士一样直言正谏。 这些年,来到吴国的门客们,就不时对吴王进行劝谏,莫要与汉廷对抗,应珍惜大汉多年来得之不易的国泰民安。 不过,吴王对他们虽未驳斥也并未重用,因此,他们一般都分布在郡县衙门里担任职位低一些的官吏,也许平时不被人注意,这一次反而是好事。 而高邮县的县尉——公孙游,正是一位这样的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女囚(2) 二月里,沿江两岸的天气极其阴冷,梁王看着窗外,想着那个为了查案总是在拼命的小女子,会不会照顾好自己呢…… “郎君!”展肃脚步匆匆地回到此间客舍,“李女郎找到了!” “噢?”梁王满面惊喜,“果真与这桩案件有关?” “正是!” “她在哪?” “呃……殿下您最好有一个心理准备。” “怎么?” “她现在……您无法想象……” 可能世上的监牢都差不多,打开高邮县的监牢大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发霉的味道,两个女狱卒恭恭敬敬地迎进几人,经过幽暗潮|湿的通道,来到一间简陋的审讯室,四面壁上燃着烛火,影影绰绰,再加上几人的脸上毫无表情,更增添了此处阴森恐怖的气息。 “把前日抓到的那个女贼提过来,”为首的官吏优雅地捻着胡须道,“需要她与苦主对质一番。” “诺。”女狱卒应道,不过心中有些疑惑,只是审一个毛头小贼,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而且县尉大人还亲自驾临?是丢了什么紧要的东西吗? 不过,她们不敢多问,依令而行。 女监牢并不大,因为女犯少,只是将监牢中一个整间用作了专供押禁女囚的牢房。 打开女监牢门,狱卒愣了一下,没想到在她们这种地方竟然传出了歌声,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此歌声清澈通透,让三纵四列的小牢间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传到门口这儿还有一些悠扬的余味。 而平日里这些作奸犯科的罪妇总是嘈杂不堪,此时却似都成了高雅的欣赏者,正鸦雀无声地聆听。 “肃静!”女狱卒一声呵斥,“提审王氏!” “唔……” “哦……” “唉……” “啧啧……” 女囚们正听得认真,却不想被打断了,都不满地弄出了点儿声音,而听到提审的正是唱歌的王氏,不禁纷纷向牢间通道一侧动了动。 狱卒打开王氏所在的小牢门,但见她依靠着墙,蒙头垢面地辨不出模样,只有额上的伤口在乱发中若隐若现。 “唔……”狱卒一凑到她跟前,不由捂住了口鼻,快速地拴了锁链。 王氏倒无所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在她们身后走了出来,女囚们看着她,这两日大家多少熟识了一些,但愿这小贼好运吧。 来到审讯室,王氏也不看室内是何人,似小痞一般,只往墙边一靠:“参见大人,小的冤枉。” 看到她与往日雷厉姿态截然不同的新伪装,梁王却笑不出来,一身污垢,伤痕累累,如果不是展肃提前报备,他的震惊、痛楚、怜惜,还有一丝愤怒都会一起无法隐藏地暴发了。 随行的侍从走出审讯室,“咣当”一声关上门,守在了门口。 室内人没有出声,李妟不禁有些奇怪,拂了拂额上散发,转过身抬眼一望——梁王和展肃!他们竟来到了吴国!梁王竟然不顾危险胆敢又来到吴国! 虽然不能确定他们为何而来,但是梁王此时的眼神却让李妟不由地心中有些不平静。 二人对视的目光都因震惊和更复杂的思绪而久久未动。 室内的第四人,那个官吏咳了一声:“诸位,”他以为二人有所顾忌而未语,便轻声道,“既找到了人,在下就放心了……虽然现在是以审案为名,在下无法出去回避,但是请郎君尽管放心大胆地相谈,当我不存在就好……” 李妟转过头,看到他身上的官服,想是这里的县尉公孙游,而梁王既然在他面前并无隐瞒,那么他一定是梁王事先安插在吴国的心腹了…… 展肃之前在梁园并未见过公孙游,与他并不相熟,但从他这一句话就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不过,本来也没人在意他,包括也没人在意自己,于是展肃拿起桌上卷宗,把公孙游拉到一边谈起了案情。 梁王看着李妟,眉头微皱,向她走近。 “郎君,”李妟低声道,“属下|身上抹了糟料,恶臭万分,请勿靠近。” 梁王更近一步,近得有些超出了正常的距离:“跑这么远的路赶来,我不就是要追踪到你吗?”语气不悦。 李妟心中一怔,旋即脸上不由有些微热,但是掩在污浊之下,梁王并未察觉,见她仍无动于衷,梁王又忿忿地道:“到底你是属下还是我是属下?!” 无论梁王此行有几分是因自己刻意而来,他这样涉险都让李妟由衷地温软下来,她轻声道:“让郎君费心了……” 看着这样的她,梁王有更近一步的冲动,但是最后却只是沉声问道:“你想查案,为什么不通知我?难道你认为这是一个人可以解决的事吗?”他暗叹了一声,“或者你认为,我们虽然合作过多次,但是还不足以彼此信任,对吗?” 这是事实,而且李妟也认为两人除案件以外的话题应该止步于此。 “信任需要证明。”她移开目光,淡淡地道。 梁王暗暗咬了咬牙根,神色几经变化,最终果然转了话题,肃正地道:“为了这样一桩案子,至于千里迢迢来入监,牺牲这么大吗?” “想必郎君也看出了这件案子的不寻常……”李妟已经调稳了情绪,平和地道,“不过,就算没有这件案子,郎君是否想过再次来吴呢?” 梁王眸光一沉,看来李妟也清楚,之前的案件很有可能就是吴国在幕后操控,打探它的意图将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你查到什么?” “回郎君,属下在牢中这两日发现高邮县所报并无虚言,嫌犯程田氏受过重刑,衙门并没有包庇她;而且,之前属下曾怀疑,原告贺氏之所以上京告状,是因为受到田家威胁或监视,她不敢出现在广陵方向,便出奇不意地去往帝都……但是,两日来,并无一人来探望程田氏。” “也就是,看不出田家人想要极力救出程田氏的意图。” “是。” “因此……”梁王一边思索一边道,“贺氏的自缢就成了最大的疑点……贺氏自缢的时机不对,明显是灭口,而廷尉府未发现伪造痕迹,出手的一定是个中高手,并且,杀手或是本就在京城,或是从吴国奔赴,一定酬金不菲,并不是一般富户可以接受,那么不极力解救程田氏的田家人怎么可能付出如此之多? “亦或这种猜测错了,杀手的确是田家所指使,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宁愿雇凶杀人也不打点官吏速速结案?甚至原告已逝,被告却一直无凭无据地被关押? “所以……下手的不是田家人,而是此案可能存在着更利害攸关的权贵者!” 如果不是听到他即时说出这一番推断,李妟不会相信,这竟是那个浮夸又傲慢的梁王自己的所思所想。 当她还在犹豫是否应该赞叹一声之际,梁王又道:“灭口者留下了监牢中的程田氏,一方面可以用她来顶罪,让别人以为一切都是她所为,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就是她很可能毫不知情……”梁王看了看李妟,“那么还有必要留在这里吗?” “既然是一桩惊动吴国之人派出杀手的案件,我想先弄清楚程田氏不开口的原因,再查出整个案件过程,看看是否能从中找出幕后者的目的……”李妟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商议语气。 “嗯……那么你接下来想怎么做?我……能做什么吗?”梁王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请求语气。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五章 情郎 有了梁王和县尉公孙游在外面的支持,李妟的计划可以加大规模地实施了。 不多时,她依然摇摇晃晃地回到了牢房。 众女囚又看向她,不知她伤得如何,不过,也并不是因为对她有多么关心,只是都想据此猜测一下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怎么样?挨打了吗?”同一牢间的人凑上前来。 李妟满不在乎地笑笑:“没有,我犯的事儿又没有多大,问什么我答什么,打我|干什么?” 那人撇了撇嘴:“怎么可能?这里谁不知道,出去了先打一顿,这叫做杀威棒,能挨下来的继续打,不能挨的要么招了要么就得送些好处……你是哪一种?” 李妟没有回应,只是干笑了两声。 “别打听了,”旁边牢间的人道,“一看就是外面有人打点,你没看她来了就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吗,还在这儿练歌呢。” “唉,人人命不同,就算是落了陷,也是命运尽不相同啊……” “别扯没用的了……”对面牢间一个年轻的女囚道,“刚才那首歌谣还没唱完,怪好听的,接着唱呗?” “对啊……” “对啊……” “好啊,没问题!”既然众人捧场,李妟清了清嗓子,从头儿唱了起来—— “十月怀恩重,三生报不全;孺儿逐日壮,辛勤年复年。” “常保儿干榻,母卧儿湿棉;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 “老母一百岁,常忧八十囡,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 这是一首忆母思母的歌谣,余音已尽,萦绕在众人心头的情思却仍浓,大家都未作声。 “沙沙……嗒嗒……沙沙……嗒嗒……”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让所有人的心情更加沉重。 不过,李妟的眸中却暗暗一动,没想到公孙县尉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哎哟!这房子怎么漏了!哎呀,还掉泥沙了——来人哪——” 同间的女囚大声喊了起来。 殊不知,女囚监牢的房上正有两个侍从在向下洒水,洒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侍从又拿着一个细管沿着瓦缝往下灌水,而这几片瓦下,正是李妟所在的小牢间。 女狱卒跑了进来,看到这种情形假装吃了一惊。 她们刚才已经接到县尉指示,知道后面应该怎么做。 打开牢门,她们把李妟等人纷纷拽了出来,又寻找着人少的其他牢房,一个个把她们分别塞了进去。 而李妟被放入的牢间,之前仅有一人。 此囚正俯卧于稻草之上,一动不动,原本精致的衣衫已成褴褛,隐隐露出有些溃烂的道道伤痕。 大家都知道这是那个自进来之后就从未开过口的程田氏,看着她随时可能断气的样子,无论狱卒还是其他犯妇,都刻意安排得离她远一些。 之前不管李妟受审,还是唱歌,甚至房顶淋漏,她都不曾有过任何反应。 李妟钻进牢间,满不在乎地嘟囔道:“反正我快出去了,在哪儿都一样……”但是,进去之后却坐在离程田氏最远的角落里,仿佛并不想与她有瓜葛。 “嘿,王阿妹,”旁边牢间的女囚凑近李妟,见歌者被分配得离自己这么近,不禁兴致勃勃地与她道,“还能来一首更好听的歌吗?” “嗯……”李妟想了想,“好吧……”她倚着墙壁,微抬起头,一首哀婉的古谣情歌如山间溪流一般潺|潺而出—— “采薇采薇,新芽已发,说归家啊道归家,旧岁即去,可曾心牵挂……” “采薇采薇,柔芽生杈,说归家啊道归家,忧烦烈烈,家亦似非家……” “何处芳菲,棠棣繁华,说归家啊道归家,谋事无暇,难道从此不归家……” “别唱了——”突然,一个声音阻止道,嘶哑的嗓子听起来有些瘆人。 众人都被惊了一下,她们纷纷探头看向李妟的牢间,因为出声的好像正是此牢间另一边的程田氏! 奇了!重刑之下也未曾开口地犟女子竟然因为一首歌说了话! “好,”李妟高声道,“不唱了,今天就到这儿了!”看似对着众囚所言,但实则她是希望正在女监外等候的那些人听到。 “呵,”李妟又看了看不再有其他动静的程田氏,满不在乎的口气道,“看开一点儿,人不重要,钱不重要,快乐最重要……” “唉,”有其他人答话道,“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是要出去了才会这么说……” 李妟呵呵一笑:“有需要我给外面捎信儿的尽管说啊!” “哎哟哟……”大家一阵又酸又涩的嘲讽。 李妟又笑笑。 “哗啦!”突然女监牢门打开,狱卒出现在门口,她大喊一声:“王氏,有人来看你!”接着又是一声催促,“快着点儿!” 李妟迅速来到牢间小门处,眼神故意栩栩发亮,可是一见到来人,却暗暗大吃一惊,但未敢表现出来。 之前她与梁王已经约定,她会依次唱出与慈亲、情恋、稚孺相关的歌谣,一旦哪一首歌让程田氏有了反应,她便会向外发出停止的信号。 而梁王则需在外面准备三个人,一个老妇,一个年轻男子,还有一个孩童,根据停止时的歌谣派出对应的人与李妟再上演一场情真意切的戏码,以诱使程田氏说出更多的信息。 最初李妟还担心这样的试探不知何时会有结果,但没有想到,一首思郎心切的“采薇”让程田氏反应如此之大,竟出言阻止,这说明,梗在她心中的郁结与她的丈夫程珝密切相关! 如此一来,便应是那位年轻男子登场了。 此人出现,身披斗篷,书生打扮,一张俊脸化着妆,让人明显看出油头粉面的味道…… 可是,他竟是——梁王! “巧儿,”他急忙来到李妟跟前,“你受苦了!” 那么逼真的表情让李妟不得不紧紧|咬了一下唇才没有暴露出忍俊不禁的痕迹。 “董郎君,这一点苦不算什么,有你在外面打点,我感激不尽。” 论起表演这一方面,李妟是专业的,她所研习的钓语术其中有一步骤讲究的正是设情境,仿角色,千变万化,情理俱真,比起梁王的浮夸表演,她的表情更加细腻,更加感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六章 痴心错付 “我一定会尽快救你出去!” “嗯!”李妟——也就是现在的王巧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果这次我出去,便洗手不干了,我要和你……双宿双栖……” 董郎君愣了一下,旋即满含浓情地点点头:“好……”但转而又面露难色地道,“不过……” “怎么?” “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穷书生,收入微薄,这打点上下的钱帛尚需四处周旋,若日后生活……”他温言道。 王巧儿一笑:“没关系,我告诉你一个地方……”说着凑近书生的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 梁王——也就是董郎君其实听清楚了王巧儿是在乱说,心中暗笑,但面上的表情却时惊时喜,最后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巧儿从衣襟处拿出一把钥匙:“董郎君,一切全靠你了!”说着即将钥匙递向他。 “放心!”董郎君伸手接过来……。 “不要给他!”一声突如其来的凄厉。 只见角落里的程田氏竟艰难地撑起身体,急切地看向他们这边。 王巧儿和董郎君都惊了一下,但董郎君已拿到钥匙,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而王巧儿也没有在意程田氏,而是一直看着董郎君的背影,迟迟不肯移动目光。 “他不会再回来了……他不会再回来了……”程田氏竟然俯地痛哭,好像不是王巧儿失去了什么而是她自己。 王巧儿收回视线,来到她身旁扶起她:“谢谢你啊……不过,你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情况呢。” “怎么不知道?”程田氏一脸绝望,有气无力地道,“无外乎是海誓山盟,永不变心之类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听的人以为是真的,而说的人也以为自己是真的……” “你……你见不得人好,故意说了让我担心!” “呵呵,”程田氏深吸了一口气,“是啊,正甜蜜的时候,谁能想象得到那张深情的面孔日后会变成最无情最无耻的样子……等你被骗得像我这样,你就会相信了……” “你……被骗了?”王巧儿似乎仍不相信,但并未在意自己是否被骗,反而问起了程田氏。 “是呀……被骗了一生,被骗了所有的一切……”程田氏的眼泪顺着面颊缓缓而落。 “难道他骗了你,最后还把你送进了监牢?”王巧儿疑惑地道,“你可以告诉办案的官吏呀!” “不……是我自己把自己送进来的,官吏也管不了他对我的欺骗,没有人能管得了,不怨他人,只怨我自己……” “你是不是误会他了?就像你误会了我的……董郎君?” “哼,”看着她执迷不悟的样子,程田氏凄然地冷笑一声,“我给你讲讲我自己的事吧……” “好……” “那是一个春日,我和几位小姊妹去郊外游玩,碰到了一个书生,他风度翩翩,正与同伴畅谈心中大志,我不禁对他一见倾心,他对我也情意殷殷,还说,今生非我不娶。 “之后他上门提亲,父母认为他的家境贫寒,不同意这门婚事,我便背着父母与他私奔了。 “父母亲无奈,为保家族颜面,找到我们促成婚事,婚后我做女工供他读书,父母见我生活困苦,时常接济,他学业无成,就拿了些本钱开了一个小店,生意渐隆,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只是,离家在外的时候,我曾怀了孩子却不慎失去,之后几年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他渐渐不爱回家,后来我让人跟踪他,才发现他已经另外安置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我自己无所出,不敢与他吵闹,便任由他这样生活,可是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整月不见,最后一次他竟然三个月不曾回来! “我偷偷去了那个女子那里,可能被他发现了,他便一直躲着不见……” 程田氏掩面哭泣,哭声悲哀凄凉。 李妟叹了一声:“所以,你便绑了他们的孩子,把自己送到牢房,任由严刑拷打也不出一声,只为了让他亲自来求你?” “……是,”程田氏哭泣着,“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他出现了吗?” “没有,没有!”程田氏抓着地上的稻草,痛哭地道,“没有!他宁愿不要孩子,也不想再见到我!” “也许他以为你已经把孩子……”李妟想知道孩子现在的情况。 “没有!我怎么可能伤害无辜的孩子……而且,就算是那个女子,我也并不恨她,我只恨命运,只恨自己痴心错付…… “我只希望再见他一面,见最后一面,我会让他忆起我们曾经美好的誓言,看他是否会露出一丝愧窘;我会让他想起如今的富庶皆是倚仗我父母资助,看他是否会露出一丝感念……就算他无情无义,不惭愧不感恩,将我扫地出门,我也要亲眼见到,亲眼见到自己当初爱上的人到底有多么冷酷多么狠心,亲眼见到我自己所犯的错到底有多么彻底! “我只想见到他,只想见到他……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不想任何人受到伤害……” 程田氏泣不成声。 李妟知道这是一个被伤得痛彻心扉却仍然善良的女子,声音低沉而轻柔地问道:“那个孩子……” 程田氏微微抬起头:“我和托付的人约定,如果一年没有消息,就将他送回到他母亲那里。” “原来你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其实你这么聪明,应该想得通,为什么会因为一个不再爱自己的人而毁了一生呢?你还有一直爱你的父母亲,还有健康的身体……你足够努力又足够善良,你是问心无愧的,只要从这段感情中跳出来,你可以平静地生活,甚至还可以拥有另一份幸福……” “哼哼,这是你一个旁观者冷静的思量,你没有被伤过,不知道被伤过之后的伤口有多么难以愈合,就算人前可以平静地生活,但是独处之时,内心的撕裂总会让自己时时痛不欲生。” 虽然未经他人苦,无法感同他人的痛,但是痛不欲生的心,李妟同样拥有……不过,此时再多的劝慰不如找出程珝,让他们这些阴谋之外的人尽快回归到原本的生活,无论其味是苦还是涩…… “你一直在这里没有得到消息,”李妟沉沉地道,“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可能之前的一切如你所料,但事情的结果却并不是你所想。” 程田氏吃惊地看向李妟,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至少判断出这王巧儿绝不是一个普通小贼。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尸体 李妟没有为程田氏继续解答,而是叫来了狱卒,带着程田氏一起来到审讯室。 因为刚才在牢间,程田氏的哀哀而述声音不大,外面的人听不清,李妟便将她所说向梁王等人重述了一遍。 然后她也告诉了程田氏,贺氏上京告状,已自缢,而整个过程其夫程珝从未出现。 贺氏报案后,县衙当然派人传唤过程珝,但是一直未找到,开始猜测他一定以为这只是两个女子在争风吃醋,所以躲了出去,甚至连贺氏也认为以程珝的为人一定无法面对又无法承担,所以对他出面解决此事并不抱有什么希望,而此案的焦点一直是不开口的程田氏,所以县衙并没有再花精力追查一个无能丈夫的行踪。 但是今日程田氏承认了自己绑架的事实,案件疑点在一一解除,却显露出原本在案件之外的这一点异常。 这么长时间,儿子失踪,正室被拷问,外室自缢,作为关系最亲近的父亲、夫君的程珝竟一直没有出现,岂不奇怪? 现在,所有人的想法就不得不趋于一种可能——他不是躲了起来,而是失踪了! 刚刚一进门,程田氏就认出了公孙游身后的两个侍从之一正是骗取王巧儿钥匙的董郎君,她已清楚地知道,县尉带着这一行人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解决自己的案子,而事情好像也正像王巧儿所说,发生了自己预料不到的结果,现在看来似乎更是自己无法承受的结果。 如果程珝只是不想见自己而不出现,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贺氏上京这么大的事,程珝也不知道,仍不出现? 难道不是夫君不想见自己,而是他出了意外?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程田氏有些恍惚,继而又大声道,“我要出去,我要去找他!我可以带大人去找他!只要你们让我去找他!” “程田氏,先冷静,”公孙游冷肃地道,“你最后一次见到程珝是什么时候?” “是……去年三月乙酉日,”程田氏紧张得直发颤,“他忽然回到家中,四处看了看,然后看了我一眼,但没有同我说话,便出了门,之后……直到孩子被我绑走,贺氏报案,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掩面哭了起来。 “你去贺氏家中寻人,是哪一日?” “六月乙巳日。” “绑走孩子又是哪一日?” “……是两日之后,丁未日。” 之前因为程田氏闭口不言,这些信息只是贺氏的一面之辞,现在两人所说的时间已互相印证。 而贺氏曾说,去年三月间,程珝已答应她从此以后不再回程田氏那里,原本一切相安无事,但六月丁未日戌时,孩子还没有从学馆回来,她便让人去程珝的店铺寻找,但是奴仆回报,没有见到小主人,而主人在外应酬,已让店内小奴给主人捎了信,从那时起才没有了程珝的消息。 “程珝的身体可有什么特征?” “他……”程田氏更加惊慌地道,“他身高八尺,体态适中,看起来很有力气,但实际上手无缚鸡之力啊……”她越想越觉得,若夫君遇到危险会很难脱身。 “再详细一些,比如身体皮肤上、四肢骨骼有何与他人不同之处?” 听到公孙游这个问题,梁王和李妟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一眼,如果要查找某人一般会问及面目特点,身体肌肤、四肢骨骼并不外露,既使有特殊之处也很难查找核实,除非在一种非正常情况下才能进行这种比对——尸体。 但是程田氏想不到这一层,她回道:“他的眼睛很大,也比常人长一些……我们逃跑时他的右膝磕在了石头上,留下一块桃核一般大小的疤痕;他为家中制作鸡笼时,不慎划伤左臂,有一条两寸多长的伤疤……”回忆起这些细节,她想到的是更多的属于他们的一幕幕,不禁泪眼渐渐模糊。 “他可曾骨折过?” “没有。”程田氏恐慌地看向公孙游。 “可曾有勇猛的朋友?” “没有!”程田氏连连摇头,“没有,从来没有,虽然夫君不再奢想入仕之事,但是他的众多朋友皆是读书人,绝不会与人打斗,绝不会做坏事!” 公孙游点了点头:“好,先到这里……来人,带她回去。” “大人,大人!”程田氏不知问什么,只能无措地急切呼叫。 “你且先回去静待,有消息之后会再通知你。”公孙游冷静地道,但并不严厉,这对程田氏来说已是莫大的安慰。 “多谢大人!”程田氏向公孙游叩了头,才随狱卒离去。 摒退了其他人,公孙游回转过身,梁王看向他:“看样子,公孙先生已经找到了程珝?” “回郎君,虽然不敢十分确定,但是,体貌特征完全对得上,而且程珝失踪于六月丁未日,也正是那人的……死亡时间。” “噢?公孙先生对县中所有尸体都熟悉?” “是啊,因为平日无事可做,也就背一背这些治务资料,以免让自己的脑子生了锈。” 梁王赞许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么,他是因何而死?” “郎君,”公孙游近前一步,表情肃正,“他是被捕获的樊良湖水盗,于去年六月丁未日打劫渔船时被巡夜的将兵当场击杀。” 什么?程珝是水盗?一个小商铺老板? 怎么可能? 手无缚鸡之力,逃跑时会摔跤……他怎么可能身怀打家劫舍的本领? 再者,程氏店铺生意兴隆,程珝傍晚仍在应酬,他又常年周旋于两个女子之间,平日还有众多文人朋友结交……这些日常事务已将他的生活填满,他又怎么可能有时间谋划与实施这种秘密行动? 与他亲近生活在一起的妻妾两人的证词已经充分表明,程珝绝不可能是水盗。 所以——他是被当作水盗而击杀了! 再联想此案之前的疑点,一桩妇人争夫的案件,竟然惊动了江湖杀手,而她们在吴国境内无恙,只是贺氏去了京城才遭人灭口……也就是,这件事其中要掩藏的秘密不能走出吴国,不能让京中知晓…… 那么他们要掩藏的秘密是什么?绑架案吗?怎么可能! 小商铺老板,水盗,杀手,吴国…… “其他水盗呢?” “共八名盗匪,皆当场毙命。” “无一活口?” “是。” “可查清他们的身份?” “尚未查清,因为他们是在芦苇荡中被围剿,面目落于苇梗之上皆模糊不清,而身上骨骼在打斗中多处断裂,难以辨认。” 梁王轻凝双眉沉思了片刻,然后看向公孙游又问道:“樊良湖现在的治安如何?” 公孙游惊了一下,这个问题让他突然意识到梁王看待此案的高度,而站在这样的高度便清晰地找到了这桩案子的结症! “回郎君……自水盗案出现,为保四边百姓安宁,中尉杜长陵下令当日起由水军船队亲自接管樊良湖及上下游水域的巡查!” “也就是,县衙之吏不再知道湖内情况?” “正是。” “此事,丞相董誉是否知晓?” “这……”公孙游的职位低微,并不知道朝堂之事。 不过,程田氏绑架幼子、程珝失踪、樊良湖水盗案的关联已经完全清晰地呈现出来了。 六月丁未日晚,程珝得知儿子被绑,无论他想回贺氏家查看,还是去找程田氏,亦或躲避到他处,他一定是在晚上独行于街巷之中,而此时,正遇上有人四处搜寻身材高大者,便将其劫走。 然后连同其他七人,被全部放置在樊良湖事先安排好的劫斗现场,被一一击杀并且尸体也被尽力破坏。 公孙游等县衙之人虽然之前知道水盗案的细节,但是却绝对不可能凭空想到水盗们竟会是假的! 之后,当伪造水盗案之人发现被劫来杀害的程珝牵涉到绑架案,贺氏更将此案递上长安,担心此事败露,便千里追杀将其灭口! 如此一来反而证明,伪造水盗案的意义非比寻常! 吴王在吴国一手遮天,如果他只是想让军队名正言顺地接管樊良湖,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种掩人耳目的方法即表示,他要在樊良湖所做之事一定关系到暂不可告人的重大部署! “公孙先生,你和展肃先在此处理认尸、寻子等善后事宜,展肃,有消息之后立即与我们在董丞相府会合。” “诺。” “诺。” 吩咐了二人,梁王看向李妟。 李妟当初因为这一案件而千里赴吴的意义已经不言而喻,虽然她当时不能直接判断出此案定与吴王的谋划相关,但是普通民事案涉及到江湖高手灭口的疑点,足以让她发觉此案一定不简单,而这一份对案件的敏锐已不是寻常侦审官吏所能具备。 “王巧儿,可否愿意和我一起拜访一下董丞相?” “属下遵命。”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打残 为方便行|事,李妟换了侍从装扮,面上涂了些炭粉,但梁王看着她自以为准备充足的样子,仍眉头微蹙:“一个人前来?” “还有一个婢子。” “需不需要我派人去照顾她?” “不必了,郎君,在这里不被特别照顾才是最安全的。” 梁王点点头。 二人纵马飞驰前往广陵…… 不过,出乎李妟意料,明秋在客舍中虽然未被他人察觉,却生了病。 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她一直腹泻,找了医官诊治,却越治越糟,越来越严重。 直到不时出现了昏厥,明秋发觉自己无法再拖延到李妟回来,于是向客舍奴仆问了最近的列家酒铺,出了门。 没有想到这一场病这么厉害,就算她武艺非凡,此时却连自己的脚步都无法稳住,还好,铺子离酒舍并不远,只隔了三条街,她跌跌撞撞地寻到酒铺门前。 正待她拿出列中林的玉佩,却发现身后侧竟然有人在跟踪她,而且距离越来越近…… 她自知无法与他们缠斗,急忙踉跄几步冲到柜台前,递上玉佩,但她已无力支撑,扶着柜台缓缓倒下,而在倒下之际,她朦朦胧胧看到一个掌柜模样的男子冲到门前,向后面跟上的几人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但对方的气势也不弱:“这个女子我们要带走!” “休想!敢在列家的地方动手,不想活了?!” 双方好像真的打了起来,但是明秋失去了知觉,后面的事什么也不知道了…… 发现明秋的行迹,这么重要的消息迅速被传递出去。 “原来李妟竟直接找上了吴国……看来梁王事先也知道些线索,否则不会那么快就有反应……”龙骞面色沉凝地道,“迅速给吴王报信,提醒他把东西看好。” “诺……”宽总管应着,又有些担心,“不过,主人,梁王上一次探吴全身而退,吴王就大发雷霆,这一次如果找到他一怒之下……下了暗手……” 以吴王的脾气,这种事的确最有可能发生,但龙骞摇了摇头,缓缓道:“吴王与各诸侯王还在接触商议之中,结果如何尚不明确,尤其赵国丞相和内史极其顽固,如果赵国举事,他们一定会和赵王以死相抗,君上正在思量解决办法,而吴王比任何人都清楚君上所谋划的纵横之局,他也最清楚此局中梁王的作用,怎么可能做出对全局不利的事,而让梁王早早丧命呢……” “诺,”宽总管放下担心恭敬地道,“属下受教,是属下的格局小了……” 果然,吴王刘濞看到秘信,威武凶狠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不能弄死,打残不就行了?!” “父王,您打算怎么做?”此时的吴太子刘子华一脸坚定地问道。 “既然他们在高邮县出现,就说明樊良湖的事要严防……”吴王眸光闪动,“但是,他们现在并没有动手,说明还不知详情,也许稳妥起见,他们会先去拜访董誉……” “父王,董誉这个人虽然不识实务,没有像前几任丞相窦婴、袁盎那样接受我们的礼物之后皆尽美言,但是,他被父王严密保护起来,樊良湖的事没有任何外人可以窥见,也没有任何消息外漏,他应该毫无所为吧?” “不尽然,前些年汉廷频频更换吴相,但是现在却一直没有换掉董誉,显然对他是满意的,而他的上奏书简我全都掌握,并无任何实质的价值,汉廷为什么还会对他如此满意?为父怀疑,他一定另有渠道传信……而这一次,凭他在吴多年,未必不会嗅到什么味道,只是在与我的暗探周旋中,消息可能还未来得及送出去。” “噢,原来如此!”吴太子恍然大悟,“所以父王不断在董府安插人手!” “嗯,这样一个老滑头不得不防……这一次既然梁王来了,就一起吧,另派一队将兵埋伏在董府外围,层层设防,层层围住!” “诺!” 不过,吴王没有想到的是,上一次刘武来吴国夜探他的吴王宫未果,只能用计谋钓他出城,但是并不代表这几年他的武艺没有精尽,这一次梁王及其同来侍从的武艺功夫,根本不是普通将兵可以察觉。 待梁王与李妟从后窗进入董誉书房,董誉吓了一跳,不过对于这种拜会方式他好像也并不是第一次接待,所以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而且,他只愣了一下,便继续在书案上持笔写写画画,但另一只手却在不断向后推动。 梁王与李妟明白,这是董誉在表示,书房内虽无奴仆,但外间以及门口的奴仆中有人正在监听,他是让来人靠在角落里,不要在烛光中留下|身影。 两人各缩在一个角落中站定不动,相视看了一眼,又扫了扫室内,不约而同地,他们一起看向梁王身边的书架,梁王从其上取了一卷竹简,然后翻到有“湖”的一片,指着这个字举起竹简。 只片刻,董誉便似要到书架上寻找资料,慢慢走来,眼角余光却看向梁王,看到了那个字,之后又似随意地取了一个竹简回到书案旁。 不过,他换了一张新的薄绢,提起笔在其上迅速画了一个类似圆形的不规则区域,又廖廖数笔在圆中加点细节…… “主人,”外间响起一个奴仆的声音,“宵夜准备好了,给您呈上来吗?” “不用了,”董誉声音沉稳,但是手上却急忙结束了画作,将它举起,让两个角落中的人看清,“今日有些涨气,先退下吧。” “诺……”但是外间的奴仆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狐疑。 他奉命要不定时地窥探董丞相所为,而这次是丞相的一个异常回应,如此一来,他便没有理由进入内间了。 一边挥手驱退了送宵夜的婢子,他一边走到外面,目光寻找到一队巡查的将兵,向其中的领队使了一个眼色…… 梁王和李妟已看清董誉的图示,那个区域明显就是樊良湖,而湖中央又并排画着两个相同的图案,是由三条短线组成的箭形,似代表的是——兵器! 吴王私招兵马、私造兵器已不是秘密,但是兵器没有存放在陆地上,而是出现在贯通南北且临近吴国边境的樊良湖中! 这些年,所有人都知晓吴王的愤怒,但是汉帝对他的安抚也一直让他没有明显表示出一定会对汉廷不利;但是所有人也都知道他一直在积蓄力量,如果与他有杀子之仇的刘启敢对他动手,他的准备也足以随时迎战。 不过,他到底是在等待刘启出手而后回击,还是在等待怀柔天下的皇帝刘恒离世即主动出击,这么微妙的心态最是关键却最是难以窥查。 而今吴王如此部署,难道他对汉廷的战略业已发生重大变化,向前推进了? 若果真如此,却是绝不应让其得逞。 那么他在樊良湖的兵力如何? 董誉的图上再无其他标注,看来进驻的兵力、如何防御他也不清楚了。 为了防止他人见到这图形,董誉见二人已看清,就用墨笔在上面乱画起来,而梁王和李妟也准备原路离开…… “呼啦啦……呼啦啦……”屋前屋后却突然多了肆意巡查的队伍。 董誉紧张地看向二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二十九章 支持 董誉紧张地看向二人。 但梁王与李妟的神色却未见异样,他们只是注视着月光下窗楣投在地上的阴影,随着月亮的移动,它也在慢慢地,不易被察觉地微斜。 董誉略一思忖,即猜到他们正在计算时间! 忽然,只听外面有人大喊一声:“府外发现贼人!” 随即几支巡查队伍被命令出府支援。 董誉还有些奇怪,而梁王与李妟却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与展肃约定的时间到了。 其实之前展肃留在高邮,待公孙游找到当时仵作与程田氏印证伤痕,确定死者正是程珝,原推断无误,但也没有发现其他线索,展肃即赶赴广陵,而在梁王二人入相府之前已与他们会和。 不过梁王猜测,董丞相府内可能会有暗探,便让展肃在外面等待,约定若在子时一刻还未出来,便在外面制造动静,吸引守备。 而在大队人马被调走之后,梁王和李妟寻得机会逃出相府,按照事先预定的方向与展肃再次会和。 虽然追踪者中不仅有将兵,还有吴王招揽的江湖人士,但梁王等人甩掉他们也并不困难。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已到了广陵郊外的沼泽之地,数丈高的芦苇成了他们的屏障,找了一块尚且平坦的地方,他们停了脚步稍作休息,三人谈起相府所得。 “既然吴王摆好了阵势,”梁王倚在苇草堆上,看了看李妟和展肃,轻飘飘地道,“那就不必客气了,一把火烧了吧。” 李妟未置可否,展肃却眉头一蹙,随即正式地道:“殿下,请您速速回京。” “呵呵,不是大事,”梁王更悠闲地向后靠了靠,“吴国都来了,还差游湖这一步吗。” “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来时殿下您不是已经发现他们在樊良湖周边设有暗探,原来这是他们防卫湖中心武器的最外层哨岗,其内吴王一定布下重兵,有多少道关口和障碍,兵力如何,部署如何,我们都不得而知……请殿下切勿冒险。” 梁王微眯起眼看着他:“这是命令。” “殿下!”展肃近前一步,“如果吴王知道是您在亲自行动,他一定更加疯狂,只怕会对您痛下杀手,绝不留情!” “哈哈,不会,他精明得很,才不会疯呢……” “殿下!什么时候了您还开玩笑?!” “不,这可不是玩笑,这是战略判断,你不相信他还不相信我吗?!” “殿下,请恕属下无礼,我绝不会让您拿自己的安危来做试验!”展肃上前,完全封住梁王的前路,但他仍一施礼道,“请殿下调派东直班的人前来执行此任务!” “他们不行……”梁王缓缓站了起来,面带笑意,“危险到底严重不严重,会因不同人的武艺高低而不同,当然,这一点梁王的身份说了不算,而是我们手上的功夫可以决定谁说了算……”说着,已经宛如游龙探海一般向展肃出了招。 展肃一见,梁王是要以武来取决定权,没有一丝犹豫,迎战而上。 两人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都只想在极短的几招之内占居上风,但越是这样却越是胶着。 虽然他们都熟悉彼此的武艺,但是却从未如此全力地较过劲,而交上了手才发现,对方的功夫在短时间之内根本无法可破。 两人极速的身形变换带起一阵阵疾风,四周的芦苇在风中狂乱地摇来摇去。 但是,此时却从远处传来模糊的狗叫声,好像是有人牵出了寻迹的猎犬一路追踪了过来! 一直作壁上观的李妟目光微动,随手拾起一个石子,“啪”地打了出去。 但见梁王左腿的飞旋立即僵硬了一瞬,展肃趁机在空档中回手击向梁王的腹部,梁王为避其掌风,不得不向后撤了一步。 “殿下输了,请随我回京!” 梁王知道是李妟飞来的石子,却没有看向她,而是仍向展肃严厉地道:“这么好的机会我不可能放弃!”说着,就要再与展肃打在一处…… “嗖——”一个身影穿过他们之间,又马上飞了回去,而展肃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被一个柔软的树枝缠绕在了一起,他惊讶地看着那刚刚回到原位的身影,低声怒道:“李女郎?你到底是在支持谁?” 李妟平静地回道:“殿下无视输赢的固执,我支持。” 嗯?输了还有理了? 展肃一惊:“你原本就打算一同前去?”所以她故意让梁王落败,试探他是否可能听劝放弃? 李妟没有回应,梁王却抿嘴一笑:“展侍卫,如果你拖住狼狗还有空闲的话,我们就淮水河畔再见了。” 说着,他看向李妟,两人纵身一跃飞向茫茫芦苇荡。 展肃有些懊恼,却没有时间,他马上震断腕上的树枝,辨认着狗叫的声音,迎了过去。 不过,无论是梁王还是李妟都没有想到,独留下来的展肃对付一群不太多的江湖人士,竟然会受伤。 不是因为追踪而来的人武功有多么厉害,而是因为一个竟外的巧合。 这些人的猎犬倒真有些追踪的本领,虽然展肃只想把他们引向另一个方向,但是因为对此地环境并不熟悉,展肃在飞跃的一次落地时陷入了沼泽地的泥浆里,待他再飞身蹿出,因这一时的延误便被他们发现了。 灯笼被高高举起,十几只箭同时射了过来,展肃挥剑如盾,纷纷击落,但是多名剑士也借机围攻上来,他们分成两批,每批几人,以不同角度向展肃袭来。 展肃看出他们是想用车轮战术累乏自己,便竭力驱动全身极速地一一回击,在众人眼花缭乱之中即将脱身…… 但此过程中,展肃的衣衽被对方的利刃划开,而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断裂,却是垂了下来,仿佛是被什么丝线连接着,那些江湖人一见再次围击,一人在他人助攻之下竟抓|住了这垂下的一端。 展肃当然手起剑落,想要斩断,但是意外发生了,他的剑一挥,没有斩断衣衽,反而受到了反弹之力,让他一时失去了平衡。 对方抓|住机会,纷纷剑起剑落,展肃衣端被控,招架不及,左臂狠狠中了一剑。 见无法再不伤无辜而脱身,展肃飞旋利剑,剑锋闪动,“啊啊——啊啊——”所有近身之人或被锋刃削割,或被剑气弹开。 展肃回旋之际又踢飞一人手中的剑,将一丈之外的两只猎犬齐齐划伤,而他则飞身蹿出,逃向最暗处的芦苇丛……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三十章 过关 梁王与李妟又返回樊良湖,不过这一次他们是带着一个艺高人胆大的行动而来。 吴王的武器既然摆在湖中,一定或置船舰或筑石岛,而为免渔人或是渡湖过境者看到,四面必然树立屏障。 梁王来吴之后,东直班曾经提交过一些关于樊良湖的信息,与董誉的图示相对应来看,吴王选中的位置应是湖两侧芦苇最为稀松而沼泽洼地最多的地方,这样一来,在两侧筑墙设好哨岗,一应偷入者皆可被一览无余。 进入其内的方法就只剩一条通路——混入渔人或行人之中通过湖边清水潭关卡。 一大清早,刚开关不久,之前排队的人即鱼贯而行地接受着关卡守卫的检查。 有的是此地渔夫,与守卫早已相熟,检查之时快一些,客气几句便通过了,不过,遇到生人,守卫们却检查得格外小心。 一辆记里鼓车随着队列缓缓来到守卫眼前。 “停——”一个领头守卫抬手喝阻。 车夫马上拉紧马缰,跳下马车,陪着笑脸道:“军爷,”一边递上通行的证明文书,“这是乐署派去龙集乡献艺的歌舞妓,都是些怯生的小女子,还请军爷通融一二……” 他越这么说,领头守卫越是狐疑地左右看了看马车,又一抬手:“给我搜,仔细地搜!” 马上有几个将兵上前,有的查车轮,有的查车底,领头守卫则来到车后面。 此车厢门后开,车夫忙跟随着他也转向车尾,在车门打开之后,尽可能地遮挡着,不让其他人看到里面。 检查的领头守卫却大饱了眼福,车内果然是几个艳妆打扮的女子,因为在车中也没有戴纱帽,他冷笑着逐次扫过她们的面庞,又探前一分:“把所有箱笼、包裹都打开!” 女子们怕惹事端,连忙一一照做。 但见没有什么异常,守卫收回架势:“放行!” “多谢军爷……”车夫躬身谢过,重返车上,缓缓驱车准备启程…… “等一等……等一等……”突然后面传来一阵喊声。 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背着一个大包袱正向这边飞快地跑来,旁边的人给他让了让路。 但是还没看清他在唤着何人,他的身后却出现了好几个粗|壮的奴仆,“少主人,少主人,”一边追赶一边喊着,“快跟我们回去吧!” 年轻男子也不回头,只是脚下更加快了速度,但他已现出力竭之态。 “咣当!”但听刚刚已经通过检查的马车后门打开,“邱郎君……”车里的其中一个女子探出半身,焦急又悲切地唤了一声。 噢! 众人看明白了,这一定是富家公子与乐署女妓私奔的戏码,那要看看结果如何了…… “啪!”年轻男子眼看着与马车只有几步之遥,他拼尽全力把背上包袱甩进了车中,然后就想跨步上车,但是守卫们怎么可能让他通过,两杆长枪一拦:“路证!” “我上车后给你们!”年轻男子急切地挣扎着,“请军爷们通融!通融!” 但是,守卫们可不会考虑他是什么情况,拦住他的长枪丝毫未动。 “少主人!”后面的奴仆已经赶到,好几个人一拥而上,紧紧按住了年轻男子。 “邱郎君!”车上女子流下了眼泪,“跟他们回去吧,你和我在一起只有受苦!” “小宛——”年轻男子挣扎着,“你先走!我再想办法!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们誓死不分离!”然后转过头向身边的奴仆们厉声喝道,“放手!谁不放手我回去就办了谁!” “少主人,”一旁有个管家似的奴仆一边紧抓着他一边哀求道,“我们放了你,就没办法向主人交待了呀!少主人您要听话啊!” “邱郎君……”小宛的声音再度响起,年轻男子大吃一惊,因为这声音如此之近,他猛地回过头一看,果然,小宛已经背着包袱下了车,来到他的面前,哀婉却坚定地道,“我同郎君一起回去,一起向老人家请罪……” “小宛!” 但见女子也走不了了,奴仆们紧箍的手稍有些放松,邱郎君挣脱出来,扶住小宛,两人眼中情意绵绵,但是奴仆们却将二人围在中央,似押解一般将他们一起带了回去。 唉,闹了半天就是这样的结局,估计二人回去之后也一定会被棒打鸳鸯吧! 看热闹的众人闲议了几句,但是轮到自己的检查时,就很快忘了这小小的插曲。 围观的还有之前已经过了关的人,其中有一对渔民夫妇,见没了热闹可看,便一边感叹着,一边施施然地离开了关卡。 不过不久,二人就走上了一条伸向湖边的小路,前后没有了什么人,只有刚才那辆马车从他们身旁越过。 只不过,在他们相错之际,马车车厢内扔出了一个包袱,滚落在两人脚下,他们拣起来,躲进了旁边的芦苇丛中。 渔人卸了伪装,露出本来面目,正是梁王和李妟二人,他们打开包袱,检查着里面的物品有没有被摔坏。 其实,有伪造的路证,再加上二人的装扮,两人通过关卡并不是难事,困难的是他们想要放火所需要的众多工具绝不能让守卫碰到。 而刚才的那一幕,一众表演者皆是东直班所安排,这包袱经由邱郎君扔出,再由小宛带回,一模一样地没有任何改变,守卫们便根本想不到,其实它在这片刻之间已经在车中被换了内瓤。 待夜幕降临,两人已从渔区悄悄来到了围湖的高墙处,梁王负责掩护,两臂围拢着厚厚的芦苇,而李妟从包袱中拿出一把小铲,一个瓷瓶,开始挖起墙边的湿泥。 “那个私奔的故事编得很真实啊……”梁王悠闲地道。 李妟一铲一铲地挖着,没有应声。 “怎么,你有过经验吗?” 李妟换了一个角度继续一铲一铲地挖泥,没有回应。 掩护的芦苇很稳固,梁王收回一只手臂,摇起一尾芦花,语气悠扬:“有没有一种感觉,我们现在就好像正在私奔呢,即将奔向的是我们幸福自由的生活……” “呼……”李妟放下小铲,吐了一口气,拿起瓷瓶,低声道,“殿下,您的性命金贵,我是抱着您若有分毫差池,自己便奉上人头的想法来此一遭的。” “是啊,”梁王轻笑一声,然后学着李妟的语气道,“‘殿下无视输赢的固执,我支持’——多么果敢明断的选择,多么威武凛然的气魄,多么同生共死的情义,啊,我震撼又感动呢!” 他看了看李妟,李妟好像又不理会他了,但梁王的目光柔和下来:“不过,我知道无论我来不来,你一定会来……”他叹了一声,“你这个小女子呀,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我说我来挖,你说你会挖,你还有什么不会的?现在……如何了?” “还好,可能因为时间紧迫,这围墙的根基并不是特别深。”李妟的声音没有夹杂一丝感情,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梁王刚才借调侃之语所传递的亲近之意。 梁王的眸色有些黯淡,语气压低了一些:“也是你的游侠师父教你的吗?” “是……”李妟顿了顿,有些沉重地道,“……是另一个师父。” 当年在匈奴皇廷,她们练功的暗室都是近芳挖掘,如何判断土质,如何处理硬石,如何擎固洞顶,李妟曾跟在她的身旁一边聊天一边仔细观察过。 梁王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李妟的心底藏有许多事,对自己仍有所保留。 “嘶——”瓷瓶中的液体被李妟倒在露出的石头上,一阵轻微的溶解声过后,李妟再用小铲一铲,那原本坚硬的石头就像一堆软泥一样。 梁王惊讶地道:“通了?” “是的,殿下。”李妟继续扩大洞口。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双箭合璧 林家宅邸。 “少主人,”徐先生冷静地道,“以您的身份参与这件事,恐怕只会招惹来麻烦……” 列中林折上手中的信,沉静地道:“难道明知明秋生病,李妟在吴国,我仍袖手旁观?” “可是,您一旦趟了这浑水,如何向楚王交待呢?” 列中林抬起头看向徐先生,缓缓道:“我有一个不会受到责罚的办法……” 不似温暖的宅邸,樊良湖的冷风一直在不断地吹送,围墙内外的芦苇荡摇摇摆摆,刮蹭着墙壁,发出“沙沙擦擦”的声音。 梁王和李妟试探着通过挖好的洞钻进了墙内,仍以芦苇为遮挡,但是他们见到了与寂静的墙外完全不同的景象。 可能是怕白天搬运发出响声,此时借着夜幕,湖边有众多将兵正在船上船下搬运,有的船只已经装满离岸而去,有的船只正空载而来,在湖面上穿梭不停。 除此之外,湖面上还有各自负责一块区域的巡逻船只,而与他们遥相呼应的,便是围墙边上的守卫,其位置与建在湖畔的数十座军营帐篷相错,当他们登上依墙而建的台阶,可以观察到大|片湖面,而且当他们转回身,还可以同时监看到墙外的情况。 正是观察到他们这样的监看方式,梁王和李妟才没有选择飞入围墙之内,而是错开他们的监视,隐蔽着一步一步来到现在这个位置。 而所有人所围绕的核心——武器集中之地,大约在湖中十几里的地方,从此地看去只能看到两个黑点,中间相隔一定距离,不过看轮廓,应是两艘巨大的船舰。 “两处需要分别点燃。”梁王低声道。 “好,殿下,我们一人一个目标,同时点燃。” 李妟毫不犹豫地如此分担,梁王看了看她:“这与武艺不同,利用强弩投射油罐,需要的是常年练就的臂力,而非灵活性。” “殿下放心,阿翁平日让我练习最多的就是骑射。” 看着专注的李妟,想到她一个小女子为此进行的刻苦训练,还有那似乎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使命感,梁王的心中有些微痛。 其实他也知道,如果两处一起点燃,不仅燃点多,而且也可以迷惑守卫一段时间,让他们不会马上找到放箭的位置。 但是,李妟的危险却增大了许多,因为要达到同时点燃的效果,李妟作为一名女子,势必要比梁王离目标更近,相应的,她的逃离时间就会变短。 “到时我先出箭,过一刻之后你再射击。”梁王的语气稍微强硬了一些。 “殿下,两边精确地同时放火,才会起到迷惑作用,而且,如果您那一边先点燃,巡逻船只会急促返程,我这边反而有可能与它们相遇被夹在其中,那时便没有办法出手了。” “……好……”梁王心中虽有不忍,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说更有道理,“……同时出箭……” 接下来就是如何弄到靠近中心的船只了。 他们盯上了巡逻的小船,又轻便,守卫也少,一只船只配两人,容易控制。 不过如何让他们能靠近湖边,需要耍些小手段…… “哟,老哥,那是什么?”缓缓巡查的小船在距离湖边两里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船上将兵看到离他们不远处有一个浮起的东西。 “划过去看看!”两人壮胆,而且他们所要巡查的就是异常之事。 待慢慢靠近,他们发现,那浮起之物竟像极了一个人,而那人的腰间有一物,在月光下还反着光。 “再近一点儿,看个清楚。”被称为老哥的将兵眼中闪亮。 小船又近前半丈,小兵用浆拍了一下,想碰到那浮物,但是距离却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两人又划了一下水,但没想到,那浮物也同时飘远了一段距离。 哟,这眼看到手的财宝,可不能让它飘走了。 两人划浆,划浆…… “唔!唔!”马上触到浮物的一刹那,两人也进入了芦苇丛,分别被捂住了嘴,敲昏了头。 不过,梁王和李妟并没有让他们昏太久,他们还要从他们嘴里问出船只间打招呼的暗号和换班时辰。 将他们分别审出并印证后,他们又被敲昏了,这一次下的手重了一些。 同样的方法,又搞定另一只船,梁王和李妟将所需物品放到船上,也摆了一个佯装在休息的芦苇假人,然后两人各驾上一只,分别驶向湖中心的那两处目的地。 月步西庭,星光未央。 换班的时间即将到来,梁王的船也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点般的大小,相信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了。 李妟看看月亮,又看看左侧的围墙顶边,因为月亮的底边贴上墙顶之际就是她和梁王约定行动的时间。 月亮很美,皎洁如玉,但是,在她眼中,那却是一面可以照出她与梁王是否能互相信任的镜子。 虽然表面上两人都坚定不移地做出火烧吴国武器库的决定,但是却都不可能排除被对方出卖的可能。 自己的身份在阴谋者的眼中已不是秘密,若梁王正是这背后主谋,那么他应早与吴国勾结,做出这样一场戏,便只是要掩人耳目地让自己死在这个无路可逃的围禁之地。 而反过来,从梁王的角度看,自己也可能是某个势力派来的奸细,不需与吴勾结,只要一会儿约定之时自己不放箭,那么便可以轻易地将他一人置于绝对的危险之中。 他们但凡对对方有所怀疑,但凡对自己的安危有所顾虑,都会让这一行动发生变故。 不过,无论李妟想到了多少种不同的可能,她的船却仍一步一步向湖中心的船舰逼近。 强弩的射程一般在二里左右,但因为要携带油罐而发,李妟的船来到了距离船舰一里的位置。 如此之近,之前如黑点一般的船舰已经变成了庞然大物,但是李妟并未有压迫感,只是选好了三处落箭之点。 绑好油罐,搭好弩箭…… 月亮下缘刚刚落至墙顶…… “嗖——” “嗖——” 几乎同一时间,投掷到两艘船舰上的油罐碎裂,轰地燃起大火,船上船下的守卫还没有反应过来…… “嗖——嗖——” “嗖——嗖——” 每只船舰在不同的地方又各中两箭,处处爆出一片火海。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同舟共济 熊熊大火照亮湖面,守卫将兵呼喊着,扑救着,巡查的船只也纷纷返回救援并到处搜寻行凶者,岸上之人仍留在原地警戒,但此时不需再顾忌,都高高燃起了火把,场面虽然有些混乱却到处分明到处都是人。 李妟当然要趁乱逃离此地,但明亮的湖面上只有她一艘船逆向而行,很快便被其他人发现。 湖中巡逻将兵,岸上守卫,大声喝阻,齐齐发箭,她拔|出利剑击挡箭羽,但一人面对四面的攻击让她不得不剑如闪电,上下翻飞…… 不过这个场面是她与梁王预想过的,大火之后他们想要逃跑现场,必然要跨越十里湖面,而没有落脚点轻功难以施展,这样的交锋他们不可避免,但是也正是因为被这样围攻,两人才可能在混乱中尽快会和。 正当李妟成为众矢之地,围上前来的巡逻船之中,一个身影突飞而起,几度凌空翻跃,最终稳落在她的船上,二人立即背对着背,一人负责半面抵挡袭来的利箭。 两人合力应对这些将兵变得游刃有余,但梁王与李妟必须驱船登陆,才能迅速离开此包围。 “下水推船!”梁王的声音沉着而清晰。 “我不会水。”李妟眸光微微闪动,手中长剑仍不停挥舞。 梁王愣了一下,原本他是想将需要长时劲力的任务留给自己,旋即问道:“一个人在船上可以应付吗?” “可以,两刻钟!” 得到答案,梁王毫不犹豫地“扑通”跳入水中,全力推船冲向岸边。 李妟知道梁王如此抉择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他自己一旦入水便毫无反击之力,即将自身的生死安危全部交给了李妟。 而李妟只能更快地挥剑阻击,尤其以梁王所在的船尾为中心竭力防卫。 不到两刻钟,李妟感到自己的气力正在极速地消耗,而梁王推船的速度也在减慢,但是好在他们已经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湖边的芦苇。 “嗖!”梁王从水中跃出,“上岸!”一声令下,李妟随他一起施展轻功弃了小船,直奔芦苇荡。 一下子甩开了周遭的箭雨,两人尤如卸下百斤重担,一路或轻步飞跃或落地回击迎面而上的守卫,只片刻的时间,便来到围墙边,两人最后纵身一跃,飞出了这高高的牢笼。 纵使墙内之人打开湖面木障,沿着水流急速行船一路追击,却已被他们甩得极远。 偷袭者不需人多,而武艺高绝的优势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最能显露出来。 接下来的路线便是一直向北,樊良湖是淮水入海的必经之湖,其北所连接的正是淮水,是当初梁王告诉展肃会和的地方,也是吴楚的交界之地。 二人拼尽最后的力气,偷偷越过了吴楚关卡,找了一处足以隐蔽两人的芦苇丛,终于可以稍作停歇。 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看着十分狼狈的李妟,梁王心中满是百感交集,但出口之时却是一声轻笑:“原来你也有不会的本领啊。” 李妟看着十分狼狈的梁王竟然还有调侃的心情,不禁慨叹,也许他这就是那种强大而难得的乐观精神吧,突然感觉与这样的人搭档,一切问题好像果真变成了他所谓的“不是大事”,满身心的疲惫与紧张一下子松缓不少,脸上也不由浮出微微笑意,没有说什么,只是透过芦苇缝隙望向外面的天空。 “既然明知自己也是普通的血肉之躯,为什么要坚持如此行|事呢?”梁王仍看着她,语气轻柔了许多。 “因为……”李妟微微垂首,神色变得有些沉凝,“我相信,一个母亲在自己孩子生死未明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自杀的。” “你说的是案件,但是何止是这件案子,一直以来你都是如此特立独行。” 梁王想知道原因,但是又知道这是个李妟不会回答的话题。 李妟也知道,如果现在再说是为父亲寻找幕后阴谋者,这样的说辞恐怕已经无法再骗得了梁王了,她只能默默无语。 梁王仔细地看着她,可能是因为用了太子的药膏,她额上的疤痕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突起,但明显的创伤让她尽显历经沧桑的模样,梁王的眼中不禁满满的怜惜。 “你武艺非凡,行动果敢雷厉;你审辨洞微,思维睿智缜密…… “但是,审文篱的时候,你力谏不伤无辜;审周盛的时候,你尽述忠婢之苦;梁王私生子出现,你对他心有愤恼,却不妄断而是全力彻查……”说到此处,梁王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这便不仅仅是武力和智力了,这是格局和胸襟,是将帅之风…… “李将军可以训练你的本领,教授你谨德之道,但是你我都知道,这种将帅的思虑、坚定的决断非长期浸染于复杂境况、时常经历临危处变的考验而不可得…… “你此次前来,李将军并不知情吧?你的坚持不是出于他的教导,而是来自于你自己的内心,”他的语气柔和又深长,“是什么呢?” 李妟的眸光有些颤动,梁王对她的了解有些过于细致了,竟让她伪装的身份无法再自圆其说,自己没有用钓语术去探究他的内心,他却这样直白地来刺探自己,让她避无可避。 “我只是认为,”李妟稳了稳思绪,淡淡地道,“每个人来到世上可能都会背负一种使命,就像高山上的石头为了高山屹立,就像湖岸边的蒲草为了水土不失,坚持做好自己就是了……” “不……你每次的选择都是冒着足以毁灭自己的危险,这份坚持的背后一定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梁王深深地看着她。 李妟没有直视那目光,她的眼中微微泛起光泽,因为她想到了那些心中满怀这种信念,这种力量,却已经逝去的人。 梁王的声音随之有些低沉:“所有的坚持到最后都有成败两种可能,如果你拼尽全力,付出全部赤诚,但达成所愿却已无望,你……还会继续坚持下去吗?” 李妟压下喉间的哽咽,轻轻吐出两个字:“坚持。” 梁王心头微震,虽然猜到她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答案,但是真正听到她说出这两个字,仍被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被她面带凄然却仍然如此坚定所震撼。 他越发知道那支撑在她背后的力量是如此之强大,不由又幽沉地问道:“那么如果……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最终换来的却是误解,你……还会坚持吗?” 李妟微微一怔,转头看向梁王。 自己只是身份对身边人保密,所作所为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误解,梁王的这个问题似乎不是在继续探寻她的内心。 李妟不禁想到,之前的他桀骜不驯,飞扬跋扈,然后他被一桩桩案件试探,而他临危不同流,冒险为太子谋功,再之后便出现他的私生子…… 梁王与太子,似乎为天下大局约立了攻守同盟,而在天下大局之下他们也不得不共同进退。 可是…… 太子呢?他的反应如何? 在面对梁王私生子案时,他作为最有力量的主导者却并未积极推进,而是一直静待双方暗中较量;还有赏赐给自己的步摇,一开始对自己的容貌失望,但是意识到自己似乎拥有不寻常本领,便做出招纳的暗示,无论是招揽还是纳妃,他是否有不想让自己再协助他人,尤其梁王的隐晦之意呢? 而梁王并没有受其影响,选择继续与自己并肩作战,此时看来并不是梁王心中无察,甚至可能因为他们兄弟之间相处亲密,他对太子的心思早已了解得更多更深彻。 梁王如此相谈,已与钓语术的目的完全不同,他并不是一味地想要挖出别人的秘密,刺探别人的内心,他是在交换心事,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是毫无保留地将他内心的最深处向自己剖明,也是真正在为他心中的疑难向自己寻求答案。 见惯了他灿烂的笑容,现在的他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落寞,李妟的心头竟然有些震动,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楚。 “好了,”梁王此时却不想让她一直陷在自己的苦恼里,轻松地道,“都不是大事,反正你会一直坚持走你自己想走的路,不过……以你的多谋应该知道,两人合作,力量岂止只会增强一倍,而且看你与我多次无间地合作,并不是顽固地只认单打独斗,反而很擅长配合,为什么要独来独往呢?”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帮呢?”现在面对梁王,李妟在这一点上并不想隐瞒,她淡淡地道,“忠诚的人会因为我而受到伤害,背叛的人则会为我带来灭顶的绝望。” “原来……你所需要的不是为你付出为你牺牲的人,而是你们选择了同一条必由之路,然后在路上不期而遇了……” 李妟睁大了眼睛,简直是震惊地看着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竟然能这样来解读,而且如此……充满奇妙、充满梦幻。 而梁王却倚靠着芦苇,闭起了眼睛,似乎很享受李妟对他之言感到的意外。 片刻之后,他高昂起头,拖着长长的声音道:“李侍卫——”。 李妟无奈,但微微笑着配合道:“属下在。” “以后,不准你擅作主张擅自行动,一定要先禀报本王,可记下了?” 不过,这一次李妟没有回答,脸上的神情恢复了沉静,她怎么可能让梁王在一条险途上与她不期而遇。 梁王猛转过头,眉头一蹙,瞪起双眼,又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李妟忍了忍,最终却忍不住露出笑意…… 但此时,他们却同时听到外面有了船只划水的声音,两人屏住呼吸,半晌,又听到有人进入芦苇荡向前趟扫,虽然没有任何说话声,但梁王与李妟都猜到,他们正在寻人。 两人凑近芦苇间的缝隙,隐约可见十几人的搜寻队伍就在不远处,正向此地慢慢靠近,而其中领队之人挺拔俊逸,不是追兵,而是一位熟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三十三章 修整 虽是熟人,但是梁王与李妟在苇丛中没有动作,前面情况不明仍需观察一二,而天空逐渐放亮,二人知道他们自己的身影将无法完全遁形,但同时他们从正在搜寻的一些侍从身上竟看到了东直班的令牌。 正在疑惑中,那领队疾步上前,拨开芦苇,一时惊讶,而见到李妟旋即无法掩饰地露出一丝隐痛,但仍恭敬地道了一声:“殿下。” “列公子,好巧!”梁王整了整衣衫,不失风度地站起身。 李妟并那种没有被别人撞见孤男寡女相近共处的尴尬,深夜奔逃,缩身隐藏,自有紧急情况下如此应对的理由,所以她自然地保持着应有的侍卫之姿。 然后列中林解释了一番,梁王和李妟便清楚了他们这一搜寻队的由来。 明秋因生病而向列家酒铺求援,列中林接到消息马上前去吴国看望,也即知李妟正在吴国,只是并未与明秋在一起。 但昨夜当得知樊良湖大火,列中林惊疑,急忙向明秋再次询问李妟下落,明秋虽未直言却犹豫不决,列中林即担心此事与李妟有关,知事态危急,连忙返回楚国调派船只,向可能逃遁或藏匿的吴楚边界来搜寻。 而在此过程中,他们竟然先发现了受伤的展肃带着十几名侍从也在此地附近,于是两队合在一起…… 虽然列中林没有过多地再提及樊良湖之事,但是梁王知道他应从眼下情形已经猜到其中大概,也没有再多说,只是与他急步来到船上,看到了因为失血过多而正昏睡的展肃。 他应是担心不能帮助自己,而特意先与楚国的东直班取得联系,调派了这些帮手。 梁王马上下令,所有人撤入距此最近的县城——楚国睢陵县暂作修整。 后续的事他并不担忧,因为大肆制造武器并推进储备位置,这样的隐秘事吴王不会承认,所以对于行|事之人他也就不会明面抓捕,而既使他猜到是梁王所为,想要施以报复,但在吴国境内都未成功,在楚国就更不可能了。 几日的休息,所有人都得到了充足的调养。 展肃也恢复得十分迅速,他向梁王禀报了衣襟之中被夹韧丝之事,而二人都猜到,这是敌人在梁王府安插的奸细,早早埋下了对付展肃的机关,只待最关键的时刻启用,而这次却被吴兵不经意提前暴露。 对手的狡猾与深谋远虑可见一斑,这奸细是上次已失踪之人还是仍在府中?是行微小卒还是府中枢轴?又该如何查证辨出? 而另一边,李妟也和明秋团聚,这是列中林在明秋病愈后派人将她接到了睢陵,他的细心与体贴得到了主仆二人的真诚致谢,尤其是明秋已经视他为救命恩人了。 既然所有人都已无恙,这一日梁王将李妟召来,商议回程之事,但这时一个侍从来报,说有一位自称姚安的内侍前来求见梁王,待传了进来,正是已与梁王分别数月的姚大总管。 原来他向太子禀报之后便前往梁国,一直在那里与苍遒一起待命,而听到梁王在睢陵修整,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大家以为他只是前来迎接梁王,但是,稍稳了稳气息,他便道:“殿下,老奴有事禀报。” “何事?”如此赶来,事情一定紧急。 “这……”姚安看了看李妟。 李妟知道姚安的意思,躬身道:“殿下,属下就暂且先回避了。” “不必,姚安你但说无妨。” 见梁王不知自己要禀报何事就如此果断地决定不避李妟,姚安不由猜测,此次吴国之行所发生的事,一定让梁王对李妟的信任无以复加。 “殿下,”他也便不再犹豫,道,“老奴有两件事要禀报,一则,雷镔在众案件的尸体上有重大发现……” “噢?是什么?” “正是受到殿下宴请那一日所授方法的启发,雷镔对所有尸体的肌肤一寸一寸地检查,还好一直以来保存得当,竟让他发现,文篱、严桀、桑冉,他们三人的手臂上差不多的位置都有一个长圆形的黑痣,而此痣并非天生,上面的黑层竟然可以揭开,而揭开之后,其下刺有微小的‘紫元’二字!” “紫元!看来这便是他们的组织名号,他们一定一直用它来接头!”梁王一拍书案,“好,干得不错!以后有怀疑之人即可直接抓来验一验!”他兴趣盎然地又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老奴想请殿下准许,让老奴出海。” “噢?”梁王有些疑惑,但马上想到一件事,惊讶地问道,“你已经破解了那个配方?” “是,老奴幸不辱命,发现那酒中之毒并不会让人立即表现出症状,而只有再遇到另一物,毒性才会发作。” “何物?” “瑰雷鱼粉。” “你想出海寻找此物?” “正是。” “好……也只有你能辨识这些奇怪的东西,”但梁王又看了看姚安,赞赏之余有些不舍,“我让梁园的人陪你一起去……” “谢殿下。” 组织刺字的事容易理解,但姚安所言的配毒或制毒,李妟并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她大致能想到梁王涉及的暗战中也有毒事,就像她所服下的辟毒丹与碎龙散,而自己现在并没有再次遭到毒物攻击,恐怕是因为对方知道自己解毒之后便百毒不侵了。 待每个人的任务安排妥当,大家退出梁王的房间各自准备,不一会儿,有人来报,列中林求见。 这几日,列中林一直在尽地主之谊,梁王等人的一应起居用品皆由他备置,可谓极尽所能面面俱到事事臻美。 “殿下——”列中林躬身一礼。 “列公子,不用客气,请坐。” 不过,梁王却从列中林对自己的有礼有节中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似乎他一直在找机会要与自己正式地相谈一番,因此对他的态度也正式了一些。 “请用茶……”见他没有直接说话,梁王又客套了一句。 放下茶盏,还是梁王先开了口,他笑了笑:“中林,你我之间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殿下,那请恕列某冒昧了。” 梁王以静待下文的目光看着他。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世外花海 “殿下,”列中林静静地道,“如果……您是认真的,不应让她如此涉险。” 梁王淡然一笑:“当初说好各凭本事,我自然有自己与她相处的方式。” “可是,您了解她吗?”列中林的神情有些黯淡,“李将军给她施加了过多的压力,让她只能以坚强的姿态面对外界的一切,但她的内心其实只是一个温柔而无争的小女孩儿。” 梁王看了看列中林,他并不在意列中林所说的李妟内心到底如何,因为机缘不同、阅历不同,每个人对他人的品读一定有不同见地,而他此时是在想李妟与列中林相处的时候是什么状态,是极其温柔的吗? “她并不是真地喜欢拼命,她只是需要安全感……”列中林的语气很难让人不清楚他对李妟已经情深意笃,“殿下,让她远离世上的一切纷争与危险好吗?” 梁王深深地看着列中林,忽然,哈哈一笑:“中林,你是在教你的对手如何赢得比赛吗?我要做的一定是让她远离你呀!” 列中林的神色恢复平静,沉声道:“如果殿下仍把此事当作一场比赛,列某……奉陪到底。” “彼此彼此。”梁王的目光灼亮…… 夜晚,受到列中林的邀请,李妟登上了他事先准备好的一条小船,小船极为拙朴,中间嵌放着一张小桌案,案上摆好了酒盏和几样精致的小菜。 两人相对而坐,列中林缓缓划桨,小船平稳而翩然前行,就像一片原本就属于这里的小树叶徜徉在广阔的天地之间。 李妟不禁回忆起樊良湖那一晚,虽然同是乘坐在小船当中,但是两种境况是多么不同,那爆燃的大火,那急切的奔逃,那狼狈的模样…… 列中林半晌没有说话,似乎是想让李妟尽情地安享这难得的静谧。 离岸已经很远,展现在船前的是更加无垠的水面。 “记得很小的时候,”列中林温柔的声音响起,“母亲每天让我读书、练字、整理账册,我就在心里想,如果哪一天只有美食美景与我做伴,那该有多好……” 李妟笑了笑,列中林回以微笑,放下木桨,斟了两杯酒,拿起一杯握在手里,又道:“虽然现在长大了,不过心中的想法仍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想要选择相伴的换成了安宁与快乐的感受……”他抬头看了看李妟,“你呢?” 李妟的目光看向随着水流而变幻的月亮倒影,感叹地道:“如果可以选择,谁能不希望拥有这样的生活呢。” 列中林垂下眼帘,缓声道:“我知道,你似乎在追寻着一些未解之事……不过,世上的事无外乎为名为利,无对无错,纷争也永不会停息,你所追寻之事一定会清楚吗?一定会有结果吗?” “列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暗中危害李家的人并没有全部找到,如果不查清,如何能让父母亲安心度日呢?” “可是,你这样涉险,岂不让父母更担心……也让关心你的人更担心?” “人人都向往安宁美好的生活,但是如果这样的生活不可能唾手可得,那就在追求这样的生活中让生命更有意义吧。” “我……可以给你这样的生活……”列中林重新划起桨,“你聪慧、坚强、善良,值得拥有一份唾手可得的幸福……”他停了下来,温柔地看着她,拿起桌上酒杯,将杯中酒缓缓倾倒在船舷之外,一边轻声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可以为你打造一个完美的、绚丽的世外花海,在那里,没有任何危险,没有任何纷争,所有人都是安宁的、快乐的、幸福的,包括你我,包括你我的家人……” 他的话音未落,水面上竟然骤亮了起来。 李妟惊讶地转回身看去,但见自己身后的水面上布满了朵朵莲花形状的小小灯盏,它们簇拥着,攒动着,正在由近及远地被燃亮,一直漫延至数里之外,温柔的花灯将整个水面映成了粉红色,似乎也映红了这夜幕中的月色。 列中林划桨缓入,令人醺然欲醉的气息笼罩在二人身上。 李妟的胸口一时有些紧窒,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列公子素心出尘,温润如玉,只有未染半点凡俗的小仙女,才配得上你的梦幻仙境。” “我的选择自然是我梦寐以求的小仙女。”列中林脉脉地看着她。 李妟摇摇头:“我不可能是小仙女,满心的俗人俗事让我与你那世外花海只有格格不入……”她看向列中林,“我们现在所想就完全不同。” 列中林没有半点不适,反而笑了笑:“那么你在想什么?” 李妟叹了一声:“你真的想知道,不怕破坏了你费心营造的意境吗?” “当然,你应该猜得到我多么想知道我们是怎样地格格不入。” 眼中仍是花海,但李妟冷静地道:“这一次因为我不识水性差一点儿丢了性命,所以再次看到这江河水面,我所想的只是——如何习水。” 列中林眸光微动,神情沉凝下来,但片刻之后,他放开木桨,徐徐挽起衣袖。 “列公子?”李妟看向他。 “我来教你。”说着,他便“扑通”跳下了水,没有给李妟阻止的时间。 不过,李妟也并未阻止,只是看着在水中游刃有余的列中林,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少主人!”岸边响起一声高唤,随即一艘小船极快地向他们这边划来,想必是列中林的家仆担心,因此急切前来。 而列中林围着小船游了几个来回,伸出手拂了拂脸,双臂搭在船舷上,仰头望着李妟,微笑着问道:“看清动作了吗?” 李妟点点头,刚想让他上船,但他的家仆已经划到眼前,两名小仆跳入水中,想将列中林扶到他们的船上,而仍在船上的徐先生没有看李妟一眼。 本来列中林是不可能离开他和李妟的小船的,但是却见随列家奴仆之后又划来一只船,船上的人高喊道:“李女郎,郎君有令,让你速回客舍,有要事与你商议!” “请列公子随家仆快些回去擦干吧,”李妟道,“不要着了凉。” “好……”列中林知道梁王的人必然会将她安全护送回去,而自己若执意送她只会让她不适,于是上了自家的船,看了看她,最后随着船只启航向她挥了挥手静静告别。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三十五章 伤心 李妟来到梁王的房间,却见他躺在窗前的小榻上:“殿下——”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些疑虑。 “头痛,”梁王艰难地撑起身体,一边囫囵地道,“可能那天晚上着了凉,没有修养好。” 火烧樊良湖那一晚,他的确下了水,但是一路逃跑,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湿透了衣衫。 当时李妟也的确担心过他,因为毕竟是尊贵的皇子,一直都是奴仆万众地前呼后拥,锦衣玉食地珍宠娇养,一定没有碰到过这么恶劣的情形,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因此生了病。 但是回来之后,并没有看出他有任何不适。 怎么现在竟然会突然发了病?难道寒凉还有潜伏时日吗? “殿下可请了医官?” 梁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拿起榻边几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殿下,那是酒呢,”李妟连忙阻止,“既然生病了,再饮酒恐怕不宜……”虽然她有些疑惑,为什么梁王生病,姚安展肃还会在他的身边齐备了食盘酒壶酒杯,但是也并没有多问,只是帮他移开了那张小几案。 “你可能不会理解,”梁王一脸沧桑地将目光放远,幽幽地道,“很多时候,男子喝下的酒并不是酒,而是他的眼泪,喝了多少酒,便是流了多少泪……” 李妟愣了愣,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刚才一直是在装模作样,旋即气结,却也放了心,无奈地抿着嘴忍住嗔笑之意。 梁王歪着头看向她,回归正常的语速:“扔下重病的伙伴,自己和别人开开心心潇潇洒洒地去游船,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不过,怨愤的情绪远远大于责备。 李妟不禁笑意更浓,但是收了收,郑重地道:“殿下,头痛发热的病情可轻可重,您还是请一位医官来看看,莫要伤了脑子。” “脑子没事,我伤的是心,”梁王扫了她一眼,神情沉凝了一些,“不仅是伤心,而且还担心……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列中林在巡查严密的两国疆界之地,半夜前来竟然畅通无阻,他真的只是楚国的一个普通商贾吗?” 李妟的神情也沉静下来:“殿下,您有您的思量,我也有我的思量。” 见她仍不是十分在意的样子,梁王站起身,目光烈烈地看着她:“无论什么情况,无论我与他相交,还是与他……比赛,我都可以抱持平常心来对待,我不会无条件信任他,也不会随意诋毁他,我只会做出客观理智的判断……你呢?你的思量是否出于足够的冷静?” 他的目光又现那种压迫感,李妟稍稍退后一步,平静地道:“从众多发生的相关联案件可以确定,‘紫元’利用心怀怨恨无法释怀之人,实现他们自己的隐晦目的,而此目的并非一地一案那么简单,似乎采用了战国时合纵连横之谋,有动摇大汉甚至匈奴国祚安危之势……因此,各诸侯国的立场极其重要,而在其他诸侯国活动的异国人,其是否有隐藏身份隐藏任务,也极其重要。” 她的意思是,她对列中林这种在异国活动的异国人也是怀疑的? 如此剖析她是想向他证明她是足够冷静的? 梁王的神色缓和下来,点了点头,语气也轻柔了一些:“是‘紫元舫’,今日|你离开之后,我看了姚安呈上来的详细记录,尸体上‘紫元’两字之下的圆形其实细看应是多舟并连组成的图形,他们这伙人行|事缜密,设计的印记也非常精细,我猜测这名号应是紫元舫……” 他负手而立:“不过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正是你所说的各国立场——吴国一定会站在太子的对立面,这一点毋庸置疑,而其他诸侯国会不会被合纵连横之后而倒戈大汉朝廷,正是此局当中最为关键的捭阖博弈之处。 “本来在诸侯王之中,我皇兄与楚王的情义最为深厚,但是楚王的品行却让人难以完全信赖——原本他并不是楚太子,先楚王也就没有刻意培养他,而是放任他逍遥自由地度日,但先楚太子英年早逝,不得不由他继承王位,之后他却更加肆无忌惮……楚王后因此郁郁而终,而楚太子刘理——他唯一的儿子,也离开楚国不知去向……战势变化之下,这种人的立场会不会改变,很难预计。” “如果楚王只是私德有失,他的政局野心和军事力量储备可能就不会与吴国比肩……”李妟思忖道,“殿下可知先楚太子的早逝是否有疑点?” “汉廷并没有这方面的详细记载,因为先楚太子落水而薨发生在楚国自己境内,而先楚王也未曾有过疑虑,不过……”梁王想了想,“家宴时倒听说过一些唏嘘之事,说是先楚太子尚未完婚的妻子为其殉了情,还有他的贴身侍卫也在他落水的地方投了湖……”他看看李妟,“如果现在想查清,不太可能……” 但是李妟却似正在深深思索。 “怎么?难道刚刚大闹了吴国兵器舰,你又想去探楚国王宫?” 李妟看向他:“殿下可知,楚王宫的地下藏着一个四通八达的——暗道?” “噢?”梁王吃了一惊,“你如何得知?” “在高邮狱中,有一位盗者之妻,她的丈夫发现楚王通过暗道与宫外女子私会,然后将此事当作一桩风流韵事告诉了她。”李妟极其平静地说着谎话。 但梁王并未察觉,他静默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不必,对于楚王的探查,我另有一个简单的办法……”但他转过身,似有重大发现地看向李妟,“只是,若你的消息属实,我倒有一些关于那个人的猜想……楚王宫暗道不可能延伸太远,而列家山庄距离楚王宫不足八里——你可想到了什么?” 李妟眼睫一动。 列中林的身份。 楚王为一名极其宠爱的女子特意修建了暗道,近宫而居的列秦氏少年丧夫却迅速在酒业崛起,列中林可以在楚境内畅行……再加上他又出现在了梁王身边…… 虽然这些都不是直接的证据,但是加在一起,也的确可以得到一些颠覆以往的关于列中林身份的猜想。 只是,他的隐瞒,是单纯的只与身份有关?还是与紫元舫关联甚密? “我刚刚查验过列公子。”李妟淡淡一语。 梁王怔了一怔,她竟然已做了查验! “你查验了他什么?”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笑容 “我刚刚查验过列公子。”李妟淡淡一语。 梁王怔了一怔,她竟然已做了查验! “你查验了他什么?” “我查验了他的手臂——没有黑痣印记。” 嗯? 李妟对列中林存有怀疑,听到姚安说到印记之事,便在刚刚游船之际进行了验证……但是他们两个人……查验手臂……她是如何验证的? 梁王的神情在思忖中从吃惊慢慢变成了愤懑郁结,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李妟。 虽然没有理由必须向他报备,但是李妟看着他渐渐满面涨红,气血攻心的样子,不得不解释道:“嗯……我说因为不会水而险些丢掉性命,他便入水做了示范,我看到他手臂上毫无印记。” “得到这样的结果,你是欢欣呢,还是雀跃呢?”梁王面无表情,从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 李妟微垂眼帘,淡淡地道:“我希望他能置身事外,远离这些纷纷扰扰……” 梁王怔了一下,他看向窗外,沉沉地道:“你们两个为彼此的考虑倒是如出一辙……他今日刚刚请求我,希望让你远离世上的一切纷争与危险……”他转回身,看着李妟,直到看到她迎视的目光,他才又开口道,“所以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是否可以把你关在梁国王宫,时长……一辈子?” 李妟心头一震,不由又退了半步。 “殿下,”她微躬一礼,“属下多谢殿下一直以来的赏识和成全,能够追随殿下让属下深感荣幸,还望殿下恩准,此后能继续与殿下一起披荆斩棘。” 这是她用委婉之辞道明了自己坚定的决意,梁王深吸一口气,因为被拒绝有些失落,但更多却是早知如此的感慨,他平复了一下心绪,稍有些傲气地道:“嗯,准了……不过,以后你的游水本领必须由我亲自来训练!” “有劳殿下。”李妟微低下头,脸上是情绪松缓之后的柔柔笑意…… 但是,另一房间内的列中林所面对的却不是那么顺利的局面。 刚回到客舍,徐先生便以主人有急事商议为由请他即刻返程。 因为夜已深,他不便上门打扰,只能留书一封向梁王和李妟做了告别。 而连夜赶回列家庄园,列中林却没有直接见到母亲。 他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临香阁门外,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表情,脸色阴森,牙关紧|咬,全身仿佛还有些不住地微微战栗。 “少主人……”既然里面是不堪设想的画面,更是一个儿子不能承受的屈辱,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徐先生不忍看他如此,轻轻地道,“我们还是先回房,等待主人的召见吧。” 列中林却仍挺立,没有移步的打算。 这时候里面终于有了声音,房门打开。 徐先生见列中林的脸上仍然僵硬未变,急忙在他的背后暗暗拍了拍,列中林回过神,正好听到里面的奴婢有请。 他进入门来,但只在外间便停了脚步,看到已经坐在席正中喝着茶水的那个身材宽阔之人,恭敬一礼:“参见殿下——” 那人见到列中林,面上明显露出不悦:“让你结交梁王,你都做了什么?他私自跑到吴国,还放了那么大一把火,你竟一无所知!” “殿下,”说话的是从里间徐徐而来的秦嫣,“您知道林儿并不擅长虚以委蛇之事,还是让他多调些美酒让您品尝吧。”她的声音柔婉动人。 楚王的面色缓和下来:“唉,梁王心思难测,本来想让林儿探查梁王一二,以便有备无患,但是这一次他竟然如此出手相援,岂不暴露了自己?而且吴王暴烈难交,以后楚吴两国还能不能相安无事?” 秦嫣温顺地坐到楚王身旁,柔柔地看着他,但仿佛对他所说的梁王吴王一干事并不甚明白,待他说完,她转向列中林:“林儿,你所为是不是影响了殿下的大事?” 列中林微微一笑,向楚王又施一礼:“殿下,其实梁王此次行|事,并无他人知晓,甚至东直班也不知当日樊良湖之内发生了什么细节详情……” 楚王疑惑地看看他,不知他是何意。 “殿下可以向太子禀明,是您偶得吴王推进兵器的部署,派人将其尽毁,恰逢梁王深入吴地,又顺便将他救回。” “如此一来……”楚王一边思索一边道,“太子便知我对陛下与他是极尽忠诚之心,而一旦我与吴王起了冲突,太子也会全力支持我楚国……”他抬眼看着列中林,目光中有了些笑意,“好!这个点子倒想得不错!” 秦嫣仍不甚了解其意,但见楚王高兴起来,便脉脉含笑地为他斟上一杯茶。 楚王端起杯子,仍对列中林道:“林儿,如果你总能如此精明,为父也会更加重用你呀!” “多谢父王,”列中林一脸温和,“孩儿拙笨,还请父王多多提点。” “哈哈哈哈……” 三人的画面其乐融融。 几盏茶后,楚王在母子二人的恭送下,起身来到内间最里面的墙壁前,两旁侍从按下机关,墙壁转动,露出暗道之口,楚王大摇大摆地在一行人的簇拥下离去。 室内一片寂静。 列中林仍对着那面已经闭合的墙壁,袖中的双手紧紧握着拳。 “林儿,”秦嫣坐了下来,有些虚弱地缓缓道,“你看到了,楚王虚伪阴险,无论他指责你还是夸奖你,都不曾像当年对待刘理那样训练你担起国事政务,反而一直把你推向阴诡之道,只因你是私生,不在皇室谱牒上,他便只把你当成戈剑,而非亲子……十几年过去了,他依然心心念念要找回刘理,想依靠他登上楚太子之位,是不可能的……” “阿母,”列中林跪坐在秦嫣身旁,沉稳地道,“我们就照原计划行|事。” “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个变数。”秦嫣慈爱地看着儿子。 列中林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他眼神中流露着自信:“阿母放心,我会处理好与李妟之事。” “你要如何处理呢?林儿,你应该清楚因为楚王,你和她会是怎样的一种对峙。” “阿母,没有对峙,我们……都是受害者啊。” 秦嫣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道:“从一个毫不相干的绑架案,她竟然能查出吴国兵器之事,你认为知道了你的身份,在她面前你还能摘清与楚王的干系吗?” “那就要看个中手段谁更高明了……” “林儿,能不能告诉阿母,你聪明绝世,为什么会对她执迷不悟呢?” 秦嫣的极力劝阻并没有让列中林焦虑,他反而沉静地望向远处,脸上浮现出些许神往:“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只见到了她的一个微笑,但那笑容却让我永远不会忘记……” 似盛载着千年思绪的深秋潭水漾起了一丝瑰丽的涟漪,让人感受到一段沧桑,一份悲凉,一股力量,一种坚强…… 列中林拉回视线,哀伤地看着秦嫣:“就像母亲您在人前时时流露的笑容……”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三十七章 借兵杀人 秦嫣仍然很慈爱的看着列中林,但是软柔的声音却问道:“如果让你在两人之间只选一个呢?” 列中林一时沉静,但片刻后摇摇头道:“阿母,此事做选择的不是我……想必阿母此时已经决定要让她消失了,但是,孩儿不得不冷静地劝您,您的方法恐怕不仅不能成功,反而会让她越来越接近真|相。” “怎么,林儿已经知道阿母的计划了?” 列中林叹了一声:“武力难破,毒药无效,您只能……借兵杀人。” “林儿睿智,一语勘破……如何?你会阻止吗?” “不会……不过,阿母,我们赌上一局如何?如果这一次您没有成功,此后就必须全听由我来安排。” “好,我们母子还从未如此斗赌过,”秦嫣面露柔和,“就借此事较量一番吧……” 窗外月色静谧,列中林翩然离开了临香阁,徐先生走了进来。 “主人,”他躬身一礼,“是否需要老奴看着少主人?” “不必,”秦嫣神色平静,“他不是一般的孩子,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他便已经和我并肩作战了……” “诺……” 梁王和李妟刚回帝都,便得到一个骇人的消息——匈奴突然派遣三万骑兵大举犯境,缘由竟是他们于近日得知原代国中尉李遵诚便是致乌勒辰公主失踪的原凶,而大汉早已知晓却一直在包庇,甚至不惜杀掉知情的信武侯靳亭,现责令大汉必须予以交代! 除此之外,梁王和李妟又分别得到一个有关自家的坏消息。 梁王这一边,太子已经将奖赏和赞赏恩赐给了楚王,并且让梁王有机会要对楚王感谢一番,梁王没有分辩,倒是晁错似乎心中为梁王有所不平。 而李妟这一边,在进了家门互道平安之时,她便发现不见青眉,李姿哭哭啼啼地告诉她,青眉失踪了。 李妟心中一沉,懊悔自己还是连累了无辜的人。 但是李姿也在连连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青眉。 在家人面前,她没有再多说,但是晚上姊妹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告诉李妟,她发现李烺和玉华两个有些异常,而且,原本李妟为青眉办理了证明身份的符牌,但是现在在她放私人之物的箱奁中却找不到了,所以很可能是玉华偷偷拿走了符牌,李烺把青眉给卖了。 李妟一脸沉凝,只道:“一定全力搜救青眉。” 而在第二日,李妟带着李姿一起,破天荒地主动来到梁王府。 梁王惊喜之余,不禁也猜测着李妟前来的目的。 “参见殿下——”两姊妹躬身施礼。 “这么冒昧地前来,打扰殿下了。”李妟客气地道。 “无妨,”见李姿的情绪不高,梁王转向她问道,“小姿这是怎么了?” 李姿还未开口,就有些难过地想哭。 李妟回道:“小姿一直待家中奴婢如同姐妹一般,但是前段时间青眉失踪了。” “失踪?可是遭到意外?” “贼人还偷了她的符牌,可能不是遇害,而是被卖到了别处。” 梁王沉静地看了看李妟,他猜到在李家只有一个人有动机和条件做出这么卑劣的事,同时,他也知道了这是李妟前来的原因之一:“展肃!” “属下在!” “立即派人查找青眉下落。” “诺!” “多谢殿下!”李姿激动地向梁王又施一礼,李妟虽然没有李姿那般直接的反应,但是她看向梁王的目光中,感激之意却更浓重更深长。 “小姿,你可以将事情的经过都报给展肃。”梁王又吩咐道。 “是,殿下。” 展肃带着李姿去了书房。 梁王站起身,走到李妟跟前:“现在有了事知道向本王知会一声,不错,进步了。” “感谢殿下。”李妟平和地道。 但梁王却看了看她,语气沉了下来:“恐怕你还另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吧。” “请问殿下,朝中应对匈奴来犯,前线如何部署?” 梁王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道:“你这是打算去匈奴了?” “是。” “如果我不准呢?” 李妟没有说话。 “你还是会一意孤行,必定前往,是吗?” “是。” “为什么?这件事与你一个小女子有密切的关联吗?” “匈奴发兵的理由是家父,我应替父去探查一番当年的案件。” “你一直在追查诬陷李将军的幕后凶手,也许匈奴使团案这个源头,你早晚要去查个清楚吧。” “还请殿下帮忙。” 梁王叹了一口气,回答起最初的问题:“父皇在霸上、棘门、细柳三地各派了一位将军严阵以待。” “可派遣了使臣?” “两军已对峙于阵前,恐怕只能是由将军在沙场上边打边谈了。” 李妟沉默下来。 “你是打算充当使臣,穿过两国千军万马的战场,前去匈奴?” “还请殿下以查案止戈为由向陛下建议派遣使臣。” 梁王不由面色凝重地思忖着。 这时,展肃和李姿回到厅中。 李妟变换了温和的神情看向他们:“展侍卫,你的伤如何,可痊愈了?” 李姿惊讶地看了看展肃,他竟受了伤,而刚才他还一直在左右照顾着自己,心中不由有些内疚。 而展肃连忙腼腆地笑笑道:“已经无碍了,多谢妟女郎。”然后他转移话题道,“没想到姿女郎竟然能如此心细,记下了与玉华接头的陌生人的相貌,之后我们可以就此排查。” “好,”梁王在一旁赞了一声,“两个姊妹都在为大汉清明尽自己的力量,应重赏。” 说着,就让侍从取来了满满一箱奁的首饰。 李姿对于这些亮晶晶的漂亮饰物是十分喜欢的,但是她不好意思直接收下,看了看李妟。 “殿下厚意我们姊妹谢领了,”李妟道,“不过这么多……我们就从里面挑选几件吧。” 梁王哈哈一笑,一挥手,侍从把箱奁捧过来,送到李妟面前,李妟指示他让李姿挑选。 李姿一件一件地拿起来选看,不由一声一声地赞叹。 展肃也在一旁给出了意见:“这枚金钗一定很适合你。” “是吗……这件玉镯……” “这玉镯也很漂亮,一定更适合你。” “嗯嗯,好清透的颜色呢……” “还有下面那件,你也可以试一试……” “好啊……” 两人旁若无人地欣赏着,虽然展肃并不懂首饰,但他的意思却是每一件李姿都适合,而李姿本来是想听李妟的话只挑选一二,但是让展肃夸赞得舍不得放下任何一件了。 “唉,”梁王在一直安静未语的李妟身旁低声一叹,“本来是同胞两姊妹,差异为什么会这么大呢?” 李妟用余光看了看他,淡淡笑着道:“这不奇怪,有的人内外之别竟然尤如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呢。” 梁王听了,只觉得这是十足的夸奖,不禁飘飘然地笑意盈盈。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请求 梁王进入未央宫,在去往宣室殿的路上碰到了晁错,二人似心有灵犀一般同时下了轿。 “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晁错非常惊讶,一想到现在匈奴的进犯,他不禁问道,“难道殿下又有冒险的想法,想要向陛下请命?” 梁王笑了笑:“先生何尝不是为大汉殚精竭虑。” “殿下,您不要转移话题……”晁错皱了皱眉头,“吴国的大火简直是惊天一举,但是您却没有半点功劳,可知为什么吗?” “先生怎么知道吴国大火与我有关?”梁王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 晁错近前一步,低声道:“东直班把您的全部行程详细上报给了我,你和他们设计闯关,皆是为了大火准备,而且,如果楚国想对吴国下手,为什么会那么凑巧,在您到达吴国准备动手之际他们才出手?!” 梁王淡淡地笑着,既然东直班把详情禀报给了晁错,那么也就是说太子也是完全知道了…… “只要能阻止吴国反叛的进程,谁的功劳都无所谓。”梁王云淡风轻地道。 “殿下可还记得窦婴和袁盎?” 窦婴和袁盎这两人现在在朝中并没有职位,但是窦婴是皇后的侄子,也是自己的表兄,虽一直闲赋在家却时常出入未央宫。 就算梁王不记得袁盎,怎么可能不记得窦婴?!晁错这是在提醒他要注意这两个人。 “这次正是窦婴在太子面前进言诋毁殿下您,太子才会在奖赏之事上犹豫不决,而私下里袁盎经常出入窦婴的府邸,他们俩人俨然已成朋党之盟。” “他们皆任过吴相,一直对吴赞誉有嘉,我对吴的揭发显然触动了他们的虚伪假面,当然要找些事由来贬低我了。” “可惜太子虽然对吴忌惮,但是可能碍于亲情,对窦婴所言从来不予驳斥,甚至还果真受了他的影响。” 梁王想了想,沉静地道:“晁先生,您也要当心……您屡次进言削藩之策,也是他们的攻击对象呢。” “为大汉某只会谏尽利害之言,绝不退缩。” 两人目光接触,皆知各自的心意与坚定都非言辞可移…… 而与此同时,李妟还没有接到皇帝的圣旨,却先接到了皇后的召见。 因为太子向皇后举荐,说李遵诚的长女对黄老之道颇有心得,而黄老学说正是皇后极为推崇的治国方略。 李妟正在未央宫的椒房殿回答皇后提问,而在场的除了皇后和太子,还有对此次研析非常热心的太子妃。 “母后,”太子面露笑意地道,“儿臣说的没有错吧,李氏有其父的果敢,也有其母的仁柔,对因天循道、刑德并用的见解更侧重实效,是有别于一些沽名钓誉者的空论的。” 但是皇后的表情没有多少波动,只是缓缓道:“凡事求证查实之言,有些过于激切了……”她抬起没有焦点的双眸,“尤其对于未来将相夫教子的女子来说更有些不适用呢……”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这是考虑到极力赞誉的太子脸面,而并非是为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臣女。 听了她的评判,太子有些沉静,但太子妃却极尽柔婉地道:“母后,谈了半天您也有些乏了,儿臣和妟妹妹为大家配一些茶果来可好?” “好啊,这是你的份内事,一直做得非常不错,你们一起去吧,也可以让李氏向你多多学习。” “诺。”李妟领命,与太子妃一同退出了椒房殿。 不过,不知道这配茶果的地方在哪儿,太子妃却将李妟带到了一处池塘。 二人缓步而行,太子妃似乎要让李妟欣赏一下这番美景。 塘中荷叶连连,锦鲤在叶径之间不住地穿梭,青蛙时而呱呱地欢叫,还有旁边槐树上的蝉鸣一直在伴奏……不过,这池塘除了比一般人家的华贵而繁盛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唉,”太子妃忽然叹了一声,“这皇家鱼池如此珠辉玉映,难怪会吸引了这么多的热闹……不过,本来人家锦鲤游得优雅又自在,偏偏这青蛙不识趣,如此聒噪地扰了这片安宁,”她优雅地转向李妟,“妟妹妹,你觉得呢?” “回太子妃,”李妟笑了笑,“小女觉得……青蛙与锦鲤不同,它所搜寻的食物本就与锦鲤不一样,而且它有手有脚,能触及的世界那么大,一定不会只逡巡在这么一地的。” “那敢情好啊,”太子妃也笑着道,“最好啊有多远它就跳多远……” 二人顺利地拿到茶果回到椒房殿。 但此时殿内多了一人,正是从宣室殿与皇帝谈完正事,前来拜见皇后的梁王。 当太子妃与李妟步入殿内,太子与梁王齐齐看向她们。 皇后虽然看不见,但是极其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的变化,脸上沉了沉,没有理会两个女子,仍与儿子道:“武儿,陛下为何没有与你一同前来,还在忙吗?” 提起父皇,梁王想到自己刚才向他提出的请求,面对母后不由有些愧疚,但又不得不隐藏:“是啊,母后。” 太子妃将茶果摆到皇后面前的几案上,李妟在一旁帮忙。 “母后,”太子道,“刚刚您说李氏在某些理法上还需重新学习,儿臣觉得她若能留在您身边,一定会受益匪浅。” 皇后怔了一下,随即似在思虑之中,但却听李妟道:“小女多谢太子殿下恩典,不过,小女正想请皇后准允小女随军出使匈奴。” 所有人——除了梁王——皆大吃一惊。 “父皇这一次并未打算派遣使臣。”太子平缓地道。 “皇兄,”梁王微笑着道,“父皇刚刚对此有了一些新的安排。” 太子一愣,随即凝眸看向梁王:“可是使团人选皆是特备专才,李氏又是一名女子,并不适宜出使。” “回太子殿下,小女久居代国,对匈奴语悉知一二,且清楚靳亭案始末,可以替父阐明,更是因为小女身份微不足道,不会有被匈奴人驱胁的危险。” 李妟一下子给出了多个无法驳斥的理由,太子不再言语,但明显看出他正极力压制着所有的不悦。 “不过,李卿家夫妇可同意?”皇后问道。 “回皇后,小女虽未与父母商议过,但是父母亲一直对大汉对陛下心怀拳拳报效之心,一定会同意。” 皇后叹了一声:“你身为子女是无法完全体会为人父母之心的……此事待征得李卿家的同意再议吧。” “多谢皇后。” 众人退下,皇后把梁王独留了下来,让他陪着自己到后花园走走。 长廊下梁王搀扶着皇后,母子两人并肩而行,皇后随着梁王手上的轻重或平行或迈上台阶,步伐十分平稳。 “这是你找到的长着鹰翅的小羊?”皇后清冷地一问。 梁王呵呵笑着:“母后以为如何?” 这是肯定的回答,皇后心中一沉:“如果你问母后的意见,母后的意见就是——性情孤傲,行|事乖张,还引得你们兄弟之间明争暗斗——绝对不同意。” “哈哈哈……”梁王爽朗地大笑,“母后您真神,竟全都看出来了。” “你还笑,母后的意见如此,你打算怎么办?” “母后,您是全天下最了解儿臣的人,您一定知道儿臣的决定。” “你……”明知道这是梁王强硬地拒绝,但是他如此言辞却让皇后无法生出怒气,皇后停下脚步,无奈却凝重地道,“武儿,答应母后,无论你多么认真地投入这份感情,任何时候都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能涉险,不能让自己因此陷入难境。” “母后放心,儿臣会处理好的。” 其实这是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只是皇后不久之后才发现,而发现之际为时已晚。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反对 出乎李妟的预料,当她提出加入使团的请求,遭到了李遵诚强烈的反对。 “绝对不行——你才回家多久?这么大半年的时间你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如果你是四处游玩或是处理商务,只要平安回来也就罢了……但是匈奴是什么地方?他们此次发兵有多么凶险?而且为父又怎么可能让你替我去迎战?” 李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芸琬。 “夫君……还是让妟儿自己来决定吧……” 李遵诚不可置信地看向芸琬,好像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但片刻他的眼中又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痛楚,仿佛知道隐藏在他们夫妇两人之间的根本矛盾终会借此类缘由爆发。 “你当真可以不顾妟儿的危险,放任她如此胆大妄为?” “夫君,妟儿已经长大,她对自己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无论她做了什么考虑,都还只是个孩子!我不同意!”李遵诚僵硬地摇了摇头,“我会请旨自己亲自前去匈奴,绝对不会让妟儿涉险——这样决定了!” 说着他甩襟离开了寝居。 母女两人对视一眼,芸琬的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舍,但是却道:“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劝解他,孩子……你回房准备吧。” 李妟向她深施一礼。 书房内,李遵诚没有点燃灯烛,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但是,他脑海中的回忆却是一片明媚。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李遵诚陪伴太子来到代国,安顿好太子,他带上两个人到附近巡视,一路上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是太快,看到偶尔过往的农人还会下马闲聊几句。 突然,在他的身后响起一阵急速的马蹄声,还不待他回头,一道红色的身影便掠过他的身边,冲到了前面。 当时年轻气盛,他怎会让别人超越自己,立刻驱马加速,而前面的红色身影感到了追赶之势,也不回头,只是加紧坐下之骑的步伐,两匹马,两道身影,一黑一红,便在这不太宽敞的土路上竞相争逐。 正当李遵诚的马头已经赶上前马,甚至大有超过之势,他发现迎面推来一辆独轮小车,那推车的老汉看着挟风带尘的二人越来越逼近,惊慌得不知所措。 李遵诚立即减缓速度,让右侧的红色身影一跃而过,而他则拉回马头往最右侧偏行。 老汉推着车,快跑两步,与他们安全地错开了。 那红色身影本来已经跑出数丈,却突然停了下来,马头一摆,戴着纱帽的女骑手回首看了看,向李遵诚微微点头致意了一下,旋即又转回身消失在烟尘之中。 李遵诚当时心跳突停,愣在当场……之后,他便在代国到处寻找那匹外表神武,体态优美,颈高身长,毛皮亮泽的红鬃马…… “主人……”何管家轻轻走了进来。 李遵诚挺了挺身背。 “主人,您……从来不会这样,可有不适?” “老何,”李遵诚的语气有些消沉,“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一直在我身边,作为旁观者应该看得最清楚,我……娶了阿琬娶错了吗?是我耽误了她,是我束缚了她,是我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吗?” “主人,您为什么这么说呢,您与女主人都是至诚至朴之人,女主人温婉,您刚强坚韧,实是难得相配的佳偶,主人实不必怀疑……” “可是,这么多年,你也应看得出来,自从嫁给我,她再也没有骑过马,再也没有穿过红色衣衫,她也再不是那种自由而张扬的性情,我、我们这个家,也并不是她最惦念的地方………她嫁给了我,失去了她自己,更失去了她所向往的生活…… “我实在后悔,当初以为由太子出面提亲会让自己更值得信赖,但是她一定把这当作一种逼|迫,出于无奈才不得已答应了婚事……可是,老何你是了解当时我的心情,我多么担心自己一个外地人贸然求亲被拒,便再也与她无缘了…… “如果早知道她并不愿意,如果早知道她……她已心有所属,我一定会祝福她,一定不会让自己竟然成为她眼中的强权恶霸……” “主人,这怎么可能呢?您不要现在两人有一些不同意见,便往坏处想,女主人对您的体贴,对这个家的精心,以及生死关头的不离不弃,您都应该感受到她的真心啊……” 被何管家这么一劝,李遵诚不由细细思量,但最终叹了一声:“可是她为什么会同意妟儿出使匈奴呢?她一直毫无限制地坚持让妟儿自作主张,但是攸关生死的事也交由孩子自己决定,这种自由是否过份了?!这不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信任,却好像是她自己没有完成心愿,只想让妟儿不要留下同样的遗憾!” “主人,老奴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李遵诚低沉地道。 “老奴一直很少与妟少主接触,但是上一次陪她去了帝都,又转去高京,这一路走来,发觉妟少主的智慧、洞察、眼界,都与寻常女郎完全不同。” “虽然我是想把她培养得比一般人家的女子坚强、坚定,甚至将来能够挥戈上战场,但也并不是现在就舍得让她跑到前线,而且还要面对这么不寻常的局面。” “主人,依老奴所见,妟少主的心思已经超出了您和女主人所指导的范围,恐怕她此去的目的并不只是您所想到的这些……” 李遵诚惊讶地看向何管家,家中之事他相信何管家的判断胜过他自己,这让他不禁认真地思考起李妟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从她断定靳亭是幕后开始…… 而回到寝居的李妟又受到明秋的阻拦。 “少主人,大汉之内任何地方您都可以去,只有匈奴不行啊,当初有极大可能是匈奴人对使团下的手,这一次您回去,岂不相当于送上门再让他们害一次?!您千万不能去啊!” “不行,这一次机会难得,我一定要回去,查清使团案,也要查清遏迄殉葬有没有疑点……”她的目光从凄然变得冷冽,“如果他们再动手,也正好给了我一次和他们交锋的机会。” “那么……我和少主人一起回去!” 李妟摇摇头:“我一个人回去,相貌相同还可以说是巧合,但若你也出现了,势必会引起我们诈死的非议……为了我们两人的安全,你必须留在大汉。” “少主人……” “而且,为避免李烺对你下手,我请求芸琬以送礼物的名义将你派去许夫人身边,等接到我返程的消息,你再回来。” “少主人,”明秋无比感动地道,“这个时候您还为婢子考虑得如此周全,婢子……铭感肺腑!” 一切反对与阻拦都没有效用,李妟轻纱铁甲随队出发。 不过,奇怪的是一路上她在使团之中得到了非常贴心的照顾,就像是有相识的熟人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待使团人马到达雁门山,与守将做好了赴匈的安排,她便独自一人出了县城,迎着风沙一直向西飞驶,而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更急速的马蹄声。 第一百四十章 盛怒 宣室殿中,皇帝正在批阅奏章,但是他的目光凝聚在竹简上已经良久未动。 忽然他觉得喉干胸闷,不由咳起来,咳得全身发颤。 旁边的老内侍连忙轻抚,好不容易止了咳,但他的颤抖却似乎无法停下来。 他已经连着几日以朝堂政务为由没有回后宫了,似乎在这里是躲避什么人,也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皇帝猛地一震。 “启禀陛下,皇后求见。” 皇帝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皇后已经直接闯了进来。 虽然是由奴婢搀扶,但是她满身透出一股可以吞噬一切的怒气。 “陛下!”她几乎是尖厉地唤了一声。 “扶皇后坐下。”皇帝凝眉道。 皇后却一把推开两旁的侍婢。 贴身女史邵君萍抬头看了看皇帝。 皇帝无奈地一挥手,所有侍从都迅速退了出去。 “你怎么忍心,你怎么舍得,你怎么如此心狠?!”皇后向着皇帝的方向连连痛声发问。 皇帝咳了一声,微沉地道:“武儿坚持一定要去,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能把他绑起来吗?” “怎么不能?如果他是向我请命,我早就把他绑了看着他寸步不离,你为什么不能?” 皇帝手扶书案,叹了一声:“然后呢?然后怎么办?” 皇后愣了一下:“什么然后?等战事平息就放了他,那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危险?” “然后……”皇帝深深地看着皇后,明知道她看不见自己,“然后你有什么理由让他继承启儿的皇位?” 皇后一时错愕,身体禁不住晃了晃。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宠爱武儿超过了天下任何事,总是找理由把他召回京来,不就是做了这样的打算吗?” “武儿……武儿睿智英明,德威兼怀,如果他承继江山,只会为天下百姓谋取太平,有什么不可以?” “天下太平?史上哪个豪夺天下的人不说自己只是为了天下太平?” 皇后动了动嘴角,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皇帝继续道:“立长还是立贤从来纷争不断,但何是贤者,有分辨的理法吗?只要有了多位皇储而不定就会带来党争,就会带来天下大乱!” “可是,只要启儿圣意诏示,那些朝堂大臣还有何议可争?” “难道天下只是皇帝一人的天下吗?让弟弟取代自己嫡长子嗣的至尊之位,是这位弟弟立下了什么匡世奇功,还是自己无所出又已临大限?还有……”皇帝的神色更加深凝,“最重要的是启儿对此事的真切所想。” “他们兄弟感情深厚,启儿已逐渐让武儿涉入朝政要事,你我都清楚地看到……这不正是他在为兄终弟及做准备吗?” “但关键是,是他这么想,还是你让他这么想?”皇帝意味深长地道。 皇后立即厉声反驳:“我从来没有跟启儿这么说过,也从来没有逼|迫他!” “你平日摆出的态度还用明说吗?启儿孝顺而恭谨,难道看不出你在满心期待什么吗?” “其实……启儿应该知道,他并是将帝位完全让给武儿,待武儿垂暮,是会再将帝位还给他的儿子的……如此,兄弟两人同心齐力,共保大汉盛隆,难道不是最好的安排?” 皇帝语气无奈地低沉下来:“你现在安排得清楚明白,但是待我们百年之后呢?”他叹了叹,“你能保证启儿会心甘情愿地执行你的安排吗?或者就算启儿让了位,但你能保证武儿一定言而有信?如果武儿不还位,到时启儿到哪里找回你为他主持公道?还有,数十年后朝堂风云会如何变幻,有无其他势力跳出来相阻,这些你能保证什么呢?” 皇后的气息已在无形中渐落。 “孩子们都非常孝顺,也都非常不平凡,”皇帝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为人父母生了他们养了他们,却不应该决定、也决定不了他们之间如何相处,如何牺牲……无论是百姓还是皇子,要获得非同一般的所得,必然要有非同一般的付出……武儿一直不急于成亲生子,又常常赴险建功,他想如何争取启儿的信任,启儿又会不会接纳,我们……就不要干预了……” “可是……可是你也不能让武儿冒这么大的风险啊……”皇后哀切地道,皇帝来到她身边,扶着她坐了下来。 “万一武儿……”皇后掩面而泣,“我也不活了!” 皇帝安抚着她,缓缓道:“这件事并不是武儿一人之事,使团的斡旋,前线军队的实力,匈奴的底蕴……总之,就交由大汉的国祚和我们的运气吧……” 宽阔而僻静的官道土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 “主人,”车厢内,宽总管有些局促地问道,“这一次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已经行了许久,但是龙骞一直什么也没说。 “没有任务,”龙骞依然是冷冰冰地语调,“这一次的棋盘之上,我们的级别不够,”他挑起窗帘,向外看了看,“只要一路悠闲地看看风景,按时到达雁门山就可以了。” 宽总管愣了愣:“主人,梁王一直没有放弃对商贾组织的探查……我们总是这么跟着他跑来跑去,会不会太过明显而让他们发现了?” “哼哼,还在乎什么他们发不发现,这一次他们是死是活的结果,不也决定着我们的生死吗?” 宽总管的脸色骤沉,虽然他并不知道后续的安排,但是却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终局即将来临,而作为棋子的他们将会是什么结局呢…… 黄昏,不知疲倦的西风仍时时掀起沙尘,横扫这苍凉而壮阔的两国交界之地。 “殿下?”李妟吃惊地看到马上之人。 “怎么?”梁王驱马上前,与李妟并驾而行,“难道你认为这一次我会放任你一个人逍遥自在?” 其实这一路上对于他的存在,李妟早有猜测,而且她也猜到,梁王之所以选择不出现在大队人马之中,很可能是担心帝后随时传令把他召回。 “可是殿下,您的身份在匈奴根本隐藏不了,这一次太危险,两国的对峙也许会集中到您一个人身上!”李妟由衷地急切道。 “那好啊,正好试试他们的胆量……”梁王在马背上摇了摇,“不过,关于胆大妄为的话题就不必再说了,反正我们两个谁说这样的话都没有说服力……但是,你可以把担心我的这种心情具体展开谈一谈。” 李妟气结地遥望前方,无话可说。 梁王哈哈一笑,带过马头更靠近她:“我们这是去哪儿?什么地方竟值得你在这种情形下又妄为一次?”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传说 说话间,李妟的速度慢了下来。梁王疑惑不解,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望去。 但见前方不远处竟出现了一片殷|红色的树林,深褐色的枝干缀满红色的树叶,阵阵风沙掠过,遒劲的枝叶烈烈舞动,仿佛火焰一般,挣扎着发出凄冽地呼叫。 一直轻松闲聊的梁王没有再说话。 李妟忽然回过神儿,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神色异样让梁王正在胡乱揣测。 她尽可能语气平淡地道:“我在很久以前听过一个传说,传说中这里有一片红桑林……” “什么传说?似乎很悲伤?”梁王也平淡地问道。 “是,很悲伤……”两人并骑缓缓进入红桑林,“不过也只是随处可以听到的富家女子与侍卫的故事。” “噢?说来听听?” 李妟远望的目光有些飘散,语调中带着一丝怆然。 “他们是边镇一户大族人家的主仆,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心中暗藏青春的悸动,只是男子碍于自己奴仆的身份不敢向女子表白,而女子却希望他能拥有冲破世俗的勇气,并和自己双双携手奋战于沙场…… “但是没有想到,有一天,家族为长计决定与远镇的另一大族联姻,而女子便是被推举的联姻人选…… “他们的感情在家族大局之下变得微不足道……成亲日临近,男子请缨,为女子送嫁。 “不过送嫁的路上并不太平,他们遭到了破坏者的袭击,所有人被打散,男子带着女子便跑到了这里,那时这里还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树林……” “他们应该借这样的缘由私奔。”梁王幽幽地道。 “是啊,可是家族的安危在他们的心中太重要了,他们怎能弃之不顾……” “所以他们还是分开了?” “是……他们决定女子仍去完成联姻,而男子则留在此地找出破坏者,为两族、为女子之后的生活铲除可能存在的危险……”李妟的眸中渐渐湿|润,“临别依依,两人没有说出海誓山盟的话语,也没有哭泣,只是在这里,男子与女子翩翩起武,演练了一遍他们所学的最高超的那套剑法……而待他们离开,整片树林一夜变红,世人都说,这是那对离人心中的血和泪……” 李妟的故事似乎讲完了,但梁王仍问道:“后来呢?” “后来……终其一生,两人再未相见,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情感也只能烟消云散于传说之中了。” 梁王叹了一声,但是哀伤之后,他却渐渐升起强烈的疑虑,因为李妟的讲述太过真实,太过动情,这让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酸酸的感觉。 “怎么?故事中的人有你熟悉的儿时伙伴?” 李妟语气低沉:“这只是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么你是被故事中的深情男子打动了?你爱上了他?”梁王仍有些气息不顺地连问道。 “不……我爱上了他们的感情,那种虽然遥遥相望,却守护一生的感情……” 李妟的所言如此真切,让梁王不禁怔了怔,忽然意识到李妟似乎是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来讲述这个传说。 本来在梁王的追问下,李妟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被分散了一些,但是此时在他们的马前却出现了一棵不一样的树,它的树枝和树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它的树干上有好几多条疤痕,排成了两列,似乎有些规律,但每个疤痕的方向又都不一样,乍一看去就好像是一片片飞舞的花瓣手牵手地散落其上。 这是那男子和女子为了互通消息而发明的花瓣文,世个能看懂的人已经没有几个,而其上组成的文字翻译过来只是两个名字——“芸琰”和“高千衢”。 李妟仰头相望,久久不能放下,因为眼泪盛在眼眶中,已经满溢。 “这么宽阔的地方,”梁王突然大声道,“我们来赛马吧!” 李妟无法应声,但是立即飞缰策马,眼中的泪水瞬间流满面颊。 而梁王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紧紧相随…… 出了雁门山再向北,是更广袤的原野,载着更强烈的风沙。 大汉派遣使团与匈奴谈判,并没有遭到匈奴的反对,而且因为此次匈兵犯境是军臣单于亲自压阵,待使团人马进入匈奴境内,便被押解一般送到了三十里外的军臣御帐。 帐外刀戈迎客,梁王等五人镇定自容,擦着刀刃之锋进入大帐,迎上的是军臣单于一双威猛炯炯的眼睛。 五人以使节之礼参拜,但军臣单于却语气不屑地应对,之后,五人被安排坐入了与主位布置相差甚远的客座。 李妟从容地取下纱帽,放在一旁。 军臣单于向她这边看了看。 当初接到使团名单时见有女子便感到有些奇怪,所以想在见面时好好看看这会是怎样一位小女子。 但是不料,一见之下竟然大吃一惊。 他的反应过于明显过于强烈,让见此情景的梁王也不由吃了一惊。 而匈奴郡臣见到单于的表情,也顺着他的目光看来,一见到李妟的样貌,四座皆惊。 但李妟似乎并未在意,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使者模样。 这时,帐帘被掀开,从外面稳步走进一人。 但他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这让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待他看向众人聚焦之处,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只一刹那,那原本浓眉豹眼、棱角分明的俊脸上不合时宜地红了眼。 梁王看到男子如此表情,不禁怒目而瞪。 “右贤王,”军臣单于似乎要点明该男子的身份,“此次出兵你为主帅,现在还要亲自检查汉人使团是否合规,辛苦了!” “此乃本王分内之事,不觉辛苦。” 说话间,他还未入座,帐外又进来一人,虽然此时众人对李妟的注意已经降低,但是此人进到帐内,却没有任何拘谨地扫了一眼汉使,待他见到李妟,当场呆住,眼睛一眨不眨地无法从李妟的脸上移开。 梁王已经控制不住地咬牙切齿,目露狠厉。 “殿下,”身侧的展肃微微凑近他,极低地声音道:“这是中行说。” 中行说是十几年前大汉派往匈奴和亲使团中的使者之一,但到了匈奴之后他便成了单于的心腹,是一名内侍。 这些资料,梁王在来之前是知道的,只是刚才情急,一时忘记了。 他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本王刚刚失态了,明显吗?” “嗯。”展肃老实地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直击 双方人员已经全部到齐,中行说用匈奴语公布了本次谈判的安排。 大汉正使陆锴看向李妟和兼任翻译的副使朱瑜。 但李妟并没有翻译,而是提出自己想对此做一应答。 陆锴看了看梁王,此时梁王的身份是另一位副使。 梁王微微点了点头。 “尊贵的军臣单于,”李妟用汉语道,“我大汉使臣事先了解过,今日参与谈判的在座诸位匈奴君臣皆懂得大汉语言,既然如此,何必再做中间翻译,浪费时间呢?” 军臣单于浓黑的胡须下嘴角微微翘|起。 是事先了解?还是她原本就非常清楚? “汉人果然狡猾,”他双目俯视,“既然你们如此了解我们,那么也让我们了解了解你们……”他的眸光突然变得更加锐利,“李妟,你的额头如何受伤?” “汉臣曾与伙伴走马,不慎坠崖而伤。” “何年何月之事?” “三年前三月。” 正是匈奴使团出事的时间。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军臣单于更加快速地追问。 “五年七月辛卯日。” 得到毫不迟疑的答案,军臣单于却转头看向右贤王,因为他并不记得乌勒辰的生日是哪一天,而右贤王的眼中却已经满是惊异,单于知道,看来两人是同一天出生了。 一开始他已经笃定李妟就是乌勒辰,而她此时的身份只是大汉全体一起在隐瞒,但此时李妟竟坦然告之生日,却让他不禁有些怀疑了,难道她们长得如此相像是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故?难道只是一个巧合? 而且,如果她真是乌勒辰,大汉也没有理由隐瞒,直接宣布找到了匈奴公主,两国岂不是就不必再战了。 军臣单于不再提问,而是直接下令开宴,这打乱了原来的安排,在场的两国众臣都有些吃惊,但匈奴侍从恭谨遵从。 而此后,单于只是专注于美馔,丝毫不提任何案件的事,直到宴席接近尾声,他悠然地道:“汉使,宴后本单于要单独召见使者李妟。” “不行!”梁王极快地反应道,“单于此举不仅有违常理,而且也有对我大汉正使副使藐视之嫌。” 军臣单于的目光微动,有些耐人寻味地看向他:“汉将谋害我族使臣与公主,现在请求本单于共同重查此案,难道不应拿出多一些的诚意吗?” “副使大人,”梁王刚想再次反对,却被李妟的低语打断,“属下一定谨慎从事,不辱使命。” 梁王顿了一顿。 从刚刚匈奴君臣对李妟的异常反应,梁王已知李妟与他们一定存在着某种关联,只是他还无法猜出。 见李妟并不反对这样的单独相谈,梁王也只好首肯:“好,”他又抬起头大声道,“帐外设十名侍卫,你有任何需要随时下令。” 军臣单于当然听出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帐外三丈之内有靠近者,格杀勿论!”他直视梁王而道。 “副使大人尽可放心,看来单于是想告之诉属下机密要事。”李妟为两方的争执随便找了一个平息的理由,但是梁王却仍是气鼓鼓的。 而见双方达成共识,中行说微垂的脸上眉头紧蹙…… “辰儿,”待所有人退出,军臣单于直接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单于,您可能认错了人。”李妟不卑不亢地应道。 军臣单于不禁皱了皱眉头,声音变得犀利了一些:“你如果不是乌勒辰,为何会同意单独面对于我?” “身为使者,规劝单于查明案件真|相,与大汉交好,不是最为正当的责任吗?” 军臣单于一愣,没想到她竟然选择了以这样的口气与自己说话。 她很像乌勒辰,迫人的气势与当年的红枭如出一辙,但是她又完全没有之前的鲁莽,句句以理相辩。 “规劝?”军臣单于站起身,面带威胁地向她走近,“你要如何规劝?” 李妟挺直身背,迎视着他的目光道:“单于明知此事非汉将所能为之,却以此为借口挑起两国战事,只为谋取本国之利,不惜牺牲两国将兵和两界百姓安宁,试问单于,难道您为匈奴一族探寻的安身立命之途便是如此吗?” “难道你没有在匈奴生活过?难道你不知道胡人的艰苦?”军臣单于怒目圆瞪,已经不在乎她到底是不是乌勒辰,“一国一族自有其生存法则,岂容你狂言置喙?!” “单于的法则就是带领一众兵民掠抢横夺?”李妟目光灼灼,“单于可有一国之君的尊严,民众可有一个民族的尊严?!” “尊严都是打出来的!大汉地广人丰,不一样要向本单于求和?!” “大汉以仁治天下,它是不忍心让一个老百姓受苦受难才委曲求全!” “好!那两国就此开战,本单于就让你、让大汉的老百姓亲眼看一看,你们的大汉到底是仁慈还是懦弱!” 面对如此宣战,李妟却并没有露出军臣单于想见到的退缩,她反而更冷静地道:“单于果真准备好了与大汉决一生死?” 军臣单于一怔。 匈奴内部到底是什么状况,当年乌勒辰一清二楚,而自己三年来的努力收效甚微,时时侵扰尚可,却还不是激怒大汉决战的时候。 不过,现在汉使到来,而且其中还有隐藏身份的梁王,局势也许可以发生一些重大改变。 想到此,军臣单于的脸上露出一丝狠戾。 “大汉一直以睦邻友邦之策对待匈奴,送来公主和亲,传授生计思谋发展……单于大可自作聪明地扣住大汉使团所有人,看看战事之下匈奴是不是可以国祚昌隆,千秋万世!”李妟面无表情,“反正单于可以亲手杀死为匈奴百姓殚精竭虑的瑞宁阏氏,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你说什么?!”军臣单于本来正想赌气地即刻按照李妟所说,将所有汉使拘押起来,但一听她说瑞宁阏氏是被自己所杀,既震惊又愤怒,“瑞宁阏氏是自愿殉葬,何来被杀?!” “难道不是吗?你为立君威便杀了不愿夫死从子的阏氏!” “我需要拿一个女子来立君威?”军臣单于怒不可遏,“当时瑞宁阏氏的确不愿再嫁于我,但是本单于尊重大汉俗理,同意她向大汉皇帝写信请求归汉,可是她拒绝了,她明确表示愿意为父王殉葬!” “既无信札,岂不口说无凭?”李妟的眼中,强烈的坚厉掩住深深的痛楚,“证据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星星 军臣单于瞪着李妟,半晌后才大喊一声:“来人!” 帐帘被掀开,进来的不仅有匈奴侍从,还有紧跟其后的梁王。 军臣单于没有在意,怒斥一般下令道:“命人将封存的瑞宁阏氏遗物快马取来,交给汉使臣!” “诺!” 李妟的目光微微一凝,锋利的气势也随之消散了许多。 如果军臣心中有鬼,不可能将母亲的遗物进行保存,而且,他并没有将其交还大汉,很可能还想从中找到破案的线索,或是等到将来自己回来再亲自交还给自己。 其实一直以来,自己与这位大十几岁的同父异母兄长虽不亲近但也并非敌对,而且为了争取父王的注意,母亲让她找一个受父王器重的儿子模仿,她便选了军臣。 军臣单于看了看她。 父王在世时是把乌勒辰当作一把利剑,用以巩固自己对皇族及各部落的掌控,这一点他最清楚,因为他曾想过在自己登基后,会继续对她如此利用,当然能被利用也说明她的本领足以在群雄逐鹿中脱颖而出,只是可惜,她的命运却如此多舛…… “来人,”军臣单于又叫来侍从,“把桂颜膏拿来。” “诺。” “好好治一治额上的伤。”他看着李妟道。 “谢过单于,”说话的却是梁王,“但是大汉臣民不劳单于费心。” 李妟这时已经回过神,对梁王低声道:“这是匈奴秘药,可以祛除疤痕。” 噢。 梁王没有再出声,当侍从呈上桂颜膏,他伸手取过来放入了袖中。 军臣单于缓缓扫了他一眼,转回目光:“李妟,本单于见你虽为女子但是胆识过人,可否愿意在本单于麾下建一番功业?” “多谢单于,汉臣愿为汉匈和平而在两国间奔走,但闲暇之时会侍于家中长辈身边。” 梁王板着面孔,充满戒备地看着军臣单于。 军臣单于的余光看到了梁王的反应,神色变冷:“哼,既然如此,我现在就修书一封向大汉求亲,指名让你来做我的阏氏!” “不行!”梁王猛地上前一步,拦在李妟身前,“李译官已有婚约,回京后即会遵陛下之令完婚!” “如果本单于执意如此,”军臣单于转向梁王,“田副使又能如何?” 梁王出现在使团名单上的名字是田锦泽。 “本……副使不惜与单于一战!” 面对梁王的气势汹汹,军臣单于反而悠闲起来,看向李妟:“汉帝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位无视大局、性情鲁莽的使臣?” 李妟本来有些尴尬,但听军臣单于这么贬损梁王,端正了一下神情,道:“大汉不仅有众多如田副使一般的血性男儿,更有千千万万热爱生活向往祥和的黎民百姓,若军臣单于愿与大汉修好,汉臣愿亲自向匈奴民众传授农桑之道,以助汉匈两地共存共荣……” 场面恢复到了正常的使臣斡旋状态,一触即发的战争就此停息。 梁王和李妟退出单于大帐,不过,没走几步,便有一人迎上前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李妟,仿佛不仅要看清李妟的脸庞,更要穿过表相看清李妟的灵魂。 李妟也看着他,眸光同样深邃。 只是这样的对视,却因为梁王迈步上前而不得不草草结束。 “右贤王呼衍楚?”梁王冷冷地道。 呼衍楚僵硬地转向梁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过身让出去路。 梁王带着李妟与他擦肩而过。 望着李妟离去的背影,呼衍楚的目光有些涣散…… 青黄的漠岭上,一对少男少女并肩而坐。 “呼衍楚,谢谢你。”乌勒辰一派悠然地遥望着远方。 “你已经发现了异常吧,所以才匆匆从克鲁伦河赶回来?”呼衍楚眨着深褐色的大眼睛看向她,“其实没有我通风报信,你也能找到罕胥比,救下小耿的……更何况,你射掉了罕胥比的一只耳朵,他至少要休养一个月,这太好了,我可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暗暗布下我的人马,我要谢谢你呢。” 乌勒辰微微笑了笑:“现在族里还有人敢欺负你吗?” “呵呵,他们还哪里舍得欺负我,现在他们都以为我是福将,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奉承我还来不及呢!所以……”呼衍楚的笑容收了收,从腰带上取下一枝红色的小花,递给乌勒辰,那火红的花冠向上翻卷着,像极了一颗正焰的火珠,“送给你!” 李妟看着沉甸甸的花朵,已经发现了他的特别用心,接过红花的同时,也将花瓣中心被包围着的一颗真的珠子取了出来,迎着阳光看了看它的光芒四射,笑着道:“很漂亮,不过你送我的珠子已经太多了,我都没有匕首可以镶嵌它们了。” “唉——”呼衍楚长叹了一声,“就知道你对珠宝没有什么兴趣……这样吧,等到你的生日,我送你两颗星星。” “噢?星星?你要去天上把星星摘下来?” “不是呢,”呼衍楚仰头而望,“你呀,天生就是个斗士,勇敢无畏,每次迎接挑战的时候,你的眼睛就会像星星一样发光,可能那星星便是你的魂灵吧……”他转过头,看向她,“过几天,我要送你的消息就会到了,到时候它可以让你在生日那天大展身手,单于更会宝贝你了!” “好!那就先谢了!不过……”李妟转过头夸张地眯着眼睛看看他,“谁的眼睛没有光呀,你的眼睛也像星星一样呢。” 呼衍楚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的眼睛里面有光,那是因为……光芒万丈的你映射在了我的眼睛里呀……”说着,他慢慢凑向乌勒辰,但乌勒辰笑着躲开了…… “咳咳……” 两声咳嗽打断了呼衍楚的回忆,他转动眼眸,看清来人,原来是中行说。 “右贤王,”中行说躬身一礼,站定后幽幽地道,“恕老奴直言,很多年少时的欢乐是回不去的……” 呼衍楚面无表情地怔怔看着他…… 第一百四十四章 伪装赛(1) “殿下,查到了。”展肃大步流星地进入梁王大帐,走近他的身边低声禀报。 “怎么回事,他们到底为什么那么惊异?” “回殿下,是因为……李女郎与乌勒辰公主的样貌一模一样。” 什么?! 梁王乍一听之下,的确有些惊讶,但随即脑海之中便慢慢涌|入了他与李妟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是这却可能解释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那个呼衍楚呢?” 展肃继续回道:“他本是呼衍家族最小的庶子,但是因为屡立战功,得到家族器重被立为继承人,去年老右贤王去世,他便承袭了爵位。 “他与乌勒辰公主青梅竹马,感情……甚是深厚,”看到梁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展肃马上道,“不过使团出事之前,他们之间却有了误会,还没有来得及消除,公主便率团出使,而呼衍楚早前已领命出征,出事时他并不在匈奴。 “当他得到消息急忙返程,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赶到出事地点,一边发疯地到处寻找公主,让她听自己解释,一边誓要手刃凶手,为公主报仇。” “他们之间的误会是什么?”梁王冷冷地道。 “是有一个女奴在呼衍楚的帐中服侍,却被他误伤,呼衍楚便帮她包扎了一下,但是乌勒辰公主却碰上,以为他们之间有不轨之事。” “真|相呢?” “这里的人几乎都认为是乌勒辰公主误会了,因为那个女奴面目普通且身份卑微,还有帐外侍从也纷纷作证,说他们当日职守,知道得一清二楚,呼衍楚只是一时心善,没有做任何不当行为。” 梁王眉头凝蹙,李妟一直拒感情于千里之外,是不是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她是爱其至深还是恨其至深? “他们可曾定亲?” “呃……”展肃根据刚刚暗探报告的消息如实言道,“虽然他们没有行过定亲仪式,但是匈奴人都把他们视为郎才女貌的天生一对……” 话言未落,梁王已无法再克制地大步迈出营帐,展肃尾随其后。 两个人来到李妟的帐子。 梁王盯着李妟看了半天,却道:“可有不便之处?”眸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 李妟猜到他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乌勒辰的消息,平和的道:“殿下命人安排得非常周道,多谢殿下。” 梁王更仔细地端详着李妟的面庞,但想了又想,最终却打算不再就此事追问,而是转移了话题:“你刚刚一定要与军臣单于相谈,是想探一探他是否是幕后真凶吗?” “是。” “但是我们都知道,幕后真凶阴险诡诈,没有线索,没有旁证佐证,我们连查问的方向都无法推想。” “其实……我对军臣单于的怀疑并不严重。” “噢?” “一方面,他与匈奴使团或乌勒辰都没有利害冲突,而当时老上单于已经病重,军臣正在筹措继位之事,乌勒辰对于他帝位初立还有利用价值,没有理由会下如此杀手。 “另一方面,军臣毕竟是单于多年器重的皇子,有雄心有才略,性情霸而不莽,凶狠却并非阴诡,更适合他的可能只有急功强国,而不是深谋远虑。 “所以,对他可以用简单的激将法。” 梁王差一点脱口而出地问她,为什么她会对军臣如此了解?但是这样的疑问只会越问越多,只会越来越呈现出暗探不可查的细微处,其实答案已经越来越近。 压制下所有油然而生的问题,梁王道:“那么你是想试探军臣,会不会有逼死瑞宁阏氏的可能?” “是……就像吴国绑架案里的那个贺氏,她正为儿子四处上告,根本不可能在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选择自杀。 “而乌勒辰……是瑞宁阏氏唯一的女儿,她们在匈奴一定是相依为命,在女儿生死未卜之时,阏氏怎么会选择殉葬呢?” 李妟已经将面庞转向了另一边,梁王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她语气中的悲哀。 “据我所知,”梁王低沉地道,“乌勒辰公主作为巡边都尉屡破边境案件,是因为能及时得到大汉内违乱者的消息,所以大汉境内势必安插着她的人马…… “但这样的组织又不可能是年幼的公主所能建立,那么能筹谋多年的就只能是瑞宁阏氏了。 “可是公主失踪,她们的组织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再想想案件设计者的诡谲,很可能匈奴使团这边出事的同时,另一边她们在大汉境内的组织也遭受着毁灭。 想必瑞宁阏氏没有接到暗送的消息,所以她清楚,这一次她们遭遇的是多么严重的倾覆之难,而她的女儿、她的战友、她的属下几乎都没有生还的可能,所以她才万念俱灰…… “不,瑞宁阏氏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有最坚韧的性情,最顽强的心志,绝境之中也绝对不会放弃……”李妟的喉咙如横着一片刀刃,让她无法再说下去。 帐内突然安静。 半晌,梁王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对于凶手,你可有线索吗?” 李妟咽下喉间的堵滞,尽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黯然的道:“殿下,虽然查出幕后紫元舫并非易事,但是对于出手灭使团的匈奴人我今日已经有了些猜测……只是,我们现在身在匈奴大营,就算不进行任何探查也可能有危险,而一旦我们长透露出线索,只怕对方一定会对我们灭口。 “所以为了殿下的安全,我们最好先撤回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派人暗中行动。”她看向梁王。 梁王摇了摇头:“恐怕现在需要考虑安全的是你……我和紫元舫打了几回交道,知道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将他人利用得淋漓尽致…… “为什么匈奴会突然收到李将军对使团下手的消息?匈奴大军压境这一险势会让你如何反应?你与公主几乎可被视为同一人,匈奴中暗藏的凶手见到你的样子又会如何反应? “而我对他们还有价值,他们倒不会那么快要我的命,但是……他们一定是想要把你永远留在这里。” 李妟没有任何反对的表情,似完全认可了梁王的分析。 “既然你推测军臣单于不是他们的人,而且似乎他对自己的妹妹还念一点亲情,我们现在想要自救,就一定要在凶手下手之前把它揭露出来。” “殿下,”李妟的目光有些悠远,“我想和右贤王单独见一面。” “呼衍楚?”梁王的语调有些升高,“你是想利用他对乌勒辰的感情而让他帮忙?” “不是,”李妟看了看梁王,面露沧桑地道,“也许乌勒辰与呼衍楚曾是互相帮助的伙伴关系,但是李妟和呼衍楚却要进行一场竞赛,一场最终只会有一个人留下来的竞赛……” 第一百四十五章 伪装赛(2) 还没有等李妟去见呼衍楚,呼衍楚却已经亲自找上门来,要求单独与李妟相谈。 所有奴婢退了出去。 “汉臣李妟见过右贤王。” 呼衍楚没有应声,眼睛一眨不眨地向李妟走来,然后自然地将手中红花递向她:“送给你。” “这是什么?”李妟并不是惊讶的语气,似乎只是凝视着花朵反应有些迟钝。 “这是我们草原上最漂亮的花,名为萨若朗。” “可是……右贤王为什么会送给我呢?” “这是乌勒辰公主最喜欢的花,每次看到它的时候,她的眼中都会散发出星星一般的光芒……”呼衍楚深深地凝视着李妟,“你的容貌与乌勒辰公主一模一样……” 李妟露出一丝淡淡地哀伤:“右贤王是把我当成了公主?” “难道你不是吗?”呼衍楚不答反而急切地问道。 李妟叹了一声:“从来到匈奴就看到了太多的异样眼光,刚刚知道原来你们是认错了人,没想到天下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 “可是,”见她在自己面前否认,呼衍楚的脸色有些黯然,他幽沉地道,“如果你不是她,那么你为什么看到萨若朗会如此伤感呢?” “不知道……”李妟的目光有些悠远,“其实自从那场大病之后,我自己也发觉自己变得有些怪异,我常常魂不守舍,也常常会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女子在说话,这时我就会没有来由的心跳加剧,心情也会变得异常复杂难以描述,就像现在……”她看向呼衍楚,“见到你……右贤王,见到这漂亮的花朵,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非常熟悉,心中的情绪也无法控制地一阵阵激荡……” 呼衍楚疑惑地看着她。 魂魄附体?天下怎么可能真会有这样的事?! 在这儿跟我玩儿伪装吗?那便奉陪到底! 掩下眼底不易觉察的冰冷,他继续让自己保持着极其深情的样子:“我和辰公主自小就认识,自认识就玩在一起,整整十四年,快乐的十四年。 “她六岁时,我十岁,便带着她在草原上到处奔跑,她第一次拉弓,是我教的,她第一次骑马,是我在她身后……她学得很快,竟然不久就可以和我竞赛,草原上处处都有我们相逐嬉闹的笑声…… “你,是否听到过这些笑声?” 李妟一脸忧虑地摇摇头:“没有……而且为什么你提到这些,我的心里没有感到快乐和幸福,却一直在隐隐作痛呢?” “唉,因为……在她离开之前,我们之间有了一个误会,她不愿再理睬我……” 李妟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是和一个女奴有关吗,她的左眼下有一颗痣?” 呼衍楚一惊,这么微不足道的细节不可能出现在传闻之中,她竟然可以脱口而出,她怎么可能不是乌勒辰?! 他的眸光微动,不是心中激动,而是将帐内暗暗扫视了一番,但见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心中便升起了一个计划。 但是好在他及时想到,如果面前的女子果真就是乌勒辰,自己与她动手却不一定能取胜,而若因此吸引来了外面的人,汉人倒无所谓,只是单于等人的立场却不一定能放任他继续肆意作为,而他的目的在这里终究无法得逞。 “是辰公主误会了我!”他哀伤又委屈地道。 “等等……我看到了,看到了你从帐中|出来,遇到了乌勒辰公主……”李妟闭着眼睛。 呼衍楚警戒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打算干什么。 “当时你愣住了,没有说一句解释的话……” “因为当时帐内只有我和女奴两个人,我没有证据可以辩驳!” “可是在你身后,帐外有四名侍从……” “我是怕让他们作证,你不会相信!” “之后再见,已是在猎场上,你见到乌勒辰公主扭头便走……” “你不相信我,我正在生气!不过事后我已非常后悔……” 李妟打断他:“你造成的误会,丝毫没有澄清的意思,反而没有一句对话的情况下就认定乌勒辰公主不相信你?”她眼睛睁开,冷静地看着他。 “是有人告诉我,你在别人面前再也不提我,我只想用行动证明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而且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被这一点小误会破坏?” 李妟抛开他所有关于深情的表述,只问道:“你所谓的行动是什么?” 呼衍楚立时愣了,说不出话来。 “你的行动是——”李妟替他答道,“因为这一点小误会,所以你没有加入使团,陪同乌勒辰公主一同出使,反而,在使团出发之前你故意请命巡查西北月氏族地去了,是吗?” 呼衍楚的脸有些涨红了,不是羞愧,而是愤然。 “一个小小的误会却给了你离开乌勒辰的理由!”李妟清越的声音继续道,“其实早在误会之前,你已经决定放弃乌勒辰,所以制造了这个误会,并且不解释不澄清,让别人以为你和乌勒辰有了裂痕,然后你就可以不必再与她同进同出!为什么?难道……你早就预见了她会遇到灭顶之灾?” “你胡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诋毁我?” “是我在诋毁吗?重要的是你做过了什么?!” “那么你呢?你对我又做过什么?你爱过我吗?当我把真心真意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 李妟沉静地回答他道:“都说没有人可以阻拦感情,可是我却认为,所谓感情只是所有思虑和考量的最后选择,一旦条件发生改变,感情便会随之变化,我不相信感情,我只相信让人改变的条件——难道不对吗?你的所作所为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这与之前一字不差的回答,让呼衍楚瞪着眼睛大叫一声,“你就是乌勒辰!” “不,我只是栖居在这具身体里的一个魂魄。” 呼衍楚面色冷酷,他没有思量李妟的话是真是假,而是在考虑她是否可能知道得更多。 “怎么?不相信吗?我死后曾经回来看过你,还记得吗?晚上的阴风,鬼火,还有在你开心的时候背后响起的一声冷笑。”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伪装赛(3) “你妖言惑众!”呼衍楚知道李妟是在故意吓他,不是她的魂魄回来了,而是她本人根本没死,现在活着回来了! “不……”李妟的声音依然清晰,只是语气悠远,“……我看见了,还看见了那个人,没想到你竟然和他走在了一起!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提起他——中行说,当时你是如何蔑视过他?” “怎么?”呼衍楚理直气壮,“都是因为你无情无义,我才会倒戈!而且,中行说说的也没错,汉人没有真心,有的只是利用,你利用我成就你自己的功业,却从来不想把真心给我!” “所谓的真心,必须是爱情吗?我帮你攻下浑庾,家族祭祀大典取得胜利,让你在兄弟之间脱颖而出,难道只因为没有给予爱情,便要遭到你的毁灭吗?” “你!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毁灭……” “你口口声声说把真心给我,却亲自带兵歼灭了使团和我!你说我没有交付真心给你,那你倒说说看,我做了什么背叛我们友情的事?” “你……怎么……怎么……” “我怎么知道?”李妟的眼中突然闪出一丝邪魅的眸光,呼衍楚从未见过她有这种表情,一时之间竟有些怀疑也许她真的是一缕附身的魂魄,“不是说了吗,我死后,魂魄却来看过你……我便完全清楚了,原来所谓小误会根本就是你一手策划,甚至在事前你还曾反复演练多次,就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离开我再带兵折反偷袭……呵呵,你真是一个细腻又贴心的男子,连绝交也想得如此周道!” 呼衍楚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额前暴起的青筋更加明显,但仍然还保持着足够的冷静。 “你是认为时过境迁,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吧?当初你剿灭使团所带的人马呢?他们不就是人证吗?只要问一问他们,找到出事地点,事情就定然真|相大白!” “很可惜,”呼衍楚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狞笑,“当初巡查月氏遇到了反叛,许多英勇将士浴血奋战,将自己的性命永远地留在了遥远的大漠深处呢。” “所以你现在有恃无恐?” “所以你现在无论跟我说什么,”见李妟并没有露出应有的紧张,呼衍楚咬着牙道,“也只能是一缕魂魄的喃喃自语。” “呵呵,”李妟又闭了闭眼睛,忽然摇了摇头,“不,我看到……你的手里拿着什么……” 呼衍楚的瞳孔剧烈地一颤。 “噢……原来是中行说给你的信,你把它放在……” “嗖!”呼衍楚不待她说完,已欺身上前…… “咣当!”李妟突然昏倒,同时拉翻了身旁的几案。 “李妟!”帐外的梁王飞速掀开帐帘,冲到李妟身边,扶起她,“李妟!” 呼衍楚急忙收回手臂,但紧握双拳,盯着地上的人。 李妟缓缓睁开眼睛:“副使大人?我……怎么了?” “你正在和右贤王聊天突然昏倒了,”梁王冷冷扫视了呼衍楚一眼,“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记得了……”李妟虚弱地道,“……只记得,右贤王送给我一束花,看着那花朵,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意识越来越不清,只觉得有两个人在嗡嗡对话,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右贤王,你们可聊了什么特别话题?”梁王看向呼衍楚,一字一句地道。 呼衍楚见李妟并没有直接明言,倒稳了稳心情,十分自然地道:“本王曾经与乌勒辰公主是儿时好友,见到李译官与公主相像,便与她闲谈几句,但是她们并不是同一人,倒是打扰了,那么就此告辞。” 他着急回去清理李妟所说的中行说的信,无论她是否真的看见了,那信却是真的存在。 “你是如何知道呼衍楚有那种密信的?”梁王刚才在帐外利用东直班的隐蔽术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但他们之前并没有收到暗探们关于密信的任何消息,他不知道李妟为何会如此有信心用此事诈呼衍楚。 李妟已经恢复了常态,她淡然地回道:“中行说一直有汉人习惯,无论上奏、传消息,甚至走私买卖,并不相信口信,只愿意使用书简派人传送;而呼衍楚为人更是极其谨慎,他对他人从来都会多重防范,保存来往信件一直是必做之事。” 梁王点点头:“你……之前就怀疑呼衍楚?” “是……”李妟的脸上此时流露着不加掩饰的愤恨和悲怆,“大汉无兵将出关,出手之人便一定是匈奴人,而当时有条件、有动机行|事的只有他。” “他现在肯定是在处理信件了……你不能确定以他现在的影响力军臣单于得到那些证据是否会治他的罪,所以你其实并不在乎那些信,却告诉他你知道了一切,是想让他主动出击,然后再实施反击?” 李妟转眸看向梁王,梁王眼中的平静却恰似在坚定地告诉她,他已经准备好要与她并肩战斗。 多次的合作让他们如此熟悉彼此的思虑。 见李妟的神情没有任何否定,梁王又略略想了想,转而却看着她笑了:“不是大事……既然你说呼衍楚极其谨慎,那么看他会对我们哪一方面进行刺探,便可以从这一方面对他的布局猜测一二了……对吗?” 李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些动容,随后也向他缓缓露出微笑…… 中行说等不及呼衍楚来告之他与李妟相谈的结果,而且现在他们共同处理汉使事务不需要再避嫌,便径自来到呼衍楚的营帐。 呼衍楚急忙完成最后的烧毁工作,迎上中行说。 中行说白|皙的脸上两颗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淡淡笑着向呼衍楚施了礼,然后抬起头,与他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声问道:“她知道多少?” 呼衍楚咬了咬牙:“现在我有些懂了,为什么当初经她审讯的犯人没有皮开肉绽却嗷嗷大叫的原因。” 中行说垂下眼帘,也就是说那个女子,无论她是李妟还是乌勒辰,全都知晓了,呼衍楚没有藏住,已经暴露。 “很多事回不去了……”这一次是呼衍楚说出了这句话,“有什么办法吗?” “嘿嘿,”中行说冷冷地笑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布条递给呼衍楚,“人家已经帮我们想好了方法。” 呼衍楚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妖女。 这个词倒与李妟,或者乌勒辰十分贴切,他的眸光从惊讶转为沉凝……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重查 翌日,单于再次召见使团,商议查案之事。 当初负责案件的左谷蠡王提出不可能再有线索,没有必要再查,应该直接商议大汉赔偿的事宜。 正使陆锴回道:“我方已经发现新的线索。” “什么?”左谷蠡王完全不相信地问道。 “左谷蠡王,”陆锴转向他,“案卷中记载,当日有商旅发现在旷野之中曾出现过一缕白烟,前前后后持续一刻之久,是否属实?” “没错,但是后来已证实与案件无关……提它做什么?” “这白烟不仅有用,而且至关重要。” “不可能!”因自己的查探被质疑,左谷蠡王斩钉截铁地反驳道,“本王敢断定那只是过路商旅野食炊烟,当时正值晚膳时间,这实是最为平常!” “左谷蠡王有如此推断,”陆锴的神情十分整肃,“那是因为你一直误以为这白烟只有一缕。” “什么?”左谷蠡王这一次是完全的疑惑。 “我方通过重新询问证人,发现他们在描述白烟时稍有差异,采用绘图方法比较光线、风向、行人位置等,我方发现其实当时是有两缕白烟分别在不同位置先后出现!” 全场所有匈奴人皆为之一震,有的是因为竟然查出了这样的线索,有的却是因为这样的线索竟然被查了出来。 当初他们推演过,只有一缕白烟作为信号,只能传递进攻一类的单一命令,无法完成失踪这么诡异的布局。 但是,现在证实白烟竟有两缕,并且分别出现在不同位置,这就完全不同了,最简单的推理便是,有两伙人分别堵在使团前后的路上,不让行人再进入其内,准备好了即放白烟,当两边白烟都燃过,埋伏在中间的人马便开始向使团发难了。 “以这样的线索为思路我们重新校正其他口供,”陆锴继续道,“当晚由于有杂耍团表演,很多商旅选择滞留在原地,没有再行进……因为当时被杂耍吸引,他们之中有的说见过使团通过、有的说没有见过,但并不矛盾,而且因为杂耍团表演过程中曾提到当时的位置叫做巴彦洞,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这些人所在之处是叫做巴彦洞的同一位置。” 陆锴抬头看看众人:“但是其实,所有商旅却一共有两群人,分别处于使团所在地之前和之后,而吸引他们的杂耍团也是两个,为了让两处人群的口供能混淆成一处,他们所有角色和表演设置得完全一模一样!” 场面一时沉寂无声。 每个人都在根据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在重新组织自己的判断。 一直以为天衣无缝的匈奴使团失踪案竟然存在着这样细微的突破口。 而梁王清楚,其实这并不是大汉办案人员经过长时间重新走访的发现,而是李妟向他提出的疑点,据此才有了这种种推测。 原来只有一缕白烟,一支商旅,一个杂耍团,如此使团就可以在所谓的巴彦洞位置凭空消失了。 但是两个杂耍团,两群行人,两缕白烟,正指明使团是在他们中间出了事! “单于,”呼衍楚出列一步,“本王认为此案需要重查,不仅要查找使团失事地,也要查找为何会出现诡异的白烟,是否有妖孽作祟。” 单于愣了一下,不知道呼衍楚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妖孽的说法,但是他并没有深究,而是看向汉使团:“如此,本单于下令胡汉两国再次共查此案……” “单于,”陆锴暗暗看了看梁王和李妟,见可一切依计划行|事,便向单于躬身道,“我方提议,请左贤王之子,左骨都侯径鲁勃吉参与查案。” 众人皆惊,连径鲁勃吉本人也异常惊讶,虽然自己在朝中查案有些名望,但是当年乌勒辰射伤了自己弟弟罕胥比的耳朵,有此等旧仇他们还敢点名让自己参加? 单于看向李妟,但见她面上毫无波澜,丝毫不见当年乌勒辰的嚣张与豪勇,甚至也没有昨日的激愤。 是汉家的风土让她变得深沉了,还是她原本在草原上便有所伪装? 她如此提议有何深意? 她可知此次查案也可能会带给她再一次的危机? 而她的遇害若与自己的肱骨重臣有关,自己又应如何处理? 她可知道,身为单于的自己也总是在两难之中做选择。 单于暗暗咬了咬牙:“径鲁勃吉听令,参与查案。” “遵令!” 在汉使团告辞之际,军臣留在座中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目送了他们离开。 简单地整装之后,查案组几十余人一起向证词中所提到的巴彦洞出发。 而在行进中,有一件单于疏忽的未明确之事需要解决一下,便是主查权的归属。 呼衍楚向汉正使发起挑战,但陆锴自知自己骑射均不可能是骁勇善战的匈奴右贤王的对手,便看向使团其他人,梁王立即应战。 呼衍楚看看梁王,冷冷地提出比赛项目,竟是走马。 梁王控制了一下得意的表情,不假思索地应下。 由径鲁勃吉和展肃做裁判,发令一下,二马如箭一般飞了出去,两方伴驾紧随其后。 但是,可能梁王平时狩猎,更习惯山间障碍路,如此平坦的宽阔草原让他时时的小心注意反而成了制约,而且随着路程越来越远,梁王的耐力明显不足。 可是就在呼衍楚正信心百倍地全力夺取胜利的时候,梁王却突然掉转马头,已经开始了返程。 待呼衍楚气冲冲地也回到营地,梁王满不在乎地道:“抱歉了,是马儿突然饿了,需要跑回来吃上半袋它的专属饲料。” “那么此次主查权便是本王的了!”呼衍楚心中愤恨,面上冷冷地道。 “怎么可能,下次马儿吃饱了,我们再比吧!” 面对耍赖的梁王,呼衍楚没有再应声,只是大声下令到:“所有人准备晚膳,明日卯时出发!”以此来显示自己已经掌握了实际的主导权。 梁王并没有反对,这种无关痛痒的事便由他发令好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逐杀 漫漫荒野,马队默默前行,本来就是在查一桩灭绝惨案,气氛非常低沉,而昨日赛马结果让汉军队伍更加提不起士气。 陆锴看出大家的情绪,在短休时将所有人召集起来做了一番安排,中间隐约透出一些可能会真|相大白的暗示,这让将士与侍从们振作了不少。 但此时呼衍楚暗暗向正在喂马的几个匈奴小奴看了一眼。 小奴们马上心领神会,继续若无其事的喂着马,但不多时,他们就纷纷拉起还没有吃饱的马儿四处穿来穿去。 而临近汉使团马队时,匈奴马似乎突然失去了控制,冲进了汉马队当中。 汉兵与匈奴马奴急忙纷纷拉开自己的马,避免碰撞。 但就在这纷乱之中,却有一个小奴向李妟的坐骑靠拢过去,迅速在她的马鞍之下放了一包东西…… 随即匈奴马队全体撤出。 队伍重新启程,仿佛没有任何异常,但是走了不多久,突然有人发现,李妟的马鞍下正慢慢冒出白烟,越来越浓,越来越漫散,竟成了云雾一般。 周围人正不知所措,一个匈奴小奴大喊一声:“妖女!” “妖女!”呼衍楚紧接着大喝一声,“原来是你一直在使用妖术,意图栽赃我们匈奴人!来人!拿下!” “谁敢?!”梁王和一众汉使上前护住李妟。 “田副使,现在证据确凿,原来三年多了案子还没有查清是因为有妖者存在,你如此袒护妖女,是何居心?” “证据确凿?右贤王可否告诉本使,如何证明这白烟是李妟所为?她又意图何为?” “白烟就从她的鞍下发出,一定是她不小心误动了机关,露出了栽赃的马脚!” “一定是?我还说一定是有人将此物放在她的鞍下,栽赃于她!” “你有何证据?” “你又有何证据?”梁王气势紧逼,“无证扣押使臣即是开战!” “右贤王,田副使,”径鲁勃吉见此情势,急忙提马上前道,“大家不必大动干戈,若事实不清,那么查清再做定夺就好了。” 呼衍楚狠狠地瞪着他:“左骨都侯,难道你投敌了吗?” 径鲁勃吉语塞,不自觉地退了退马步。 呼衍楚扫视全场,大声道:“本王持有主查权——现在命令所有人,保护汉使团其他使臣的安全之下,全力斩杀妖女!” 匈奴骑兵闻言蠢|蠢|欲|动,梁王冷面一视,随即看了李妟和展肃一眼,二人如得令一般,马上向包围圈之外冲去,而梁王也猛地一转马头,马尾几乎甩到了呼衍楚的脸上,紧随其后。 “追!”呼衍楚一个闪躲,便让他们蹿出了三四丈,稳住身形即刻带人紧追。 汉军也毫不犹豫地加入追赶的群骑之中,他们的目的当然是尽可能的阻止匈兵,双方相逐之中频频相撞,多人多马纷然倒塌,激起的尘土漫天飞扬,已分不清何人是敌何人是友。 而前面却有速度极快的五骑脱群而出,其中稍后的呼衍楚和一个副将紧紧追着前面三骑。 呼衍楚的眸中是鹰隼一般的光芒。 草原上追击者最适合的杀招便是放箭,自己当然不会手软,而前面三人自然也非常清楚,但他们算准自己不敢冒然射击以免伤了梁王挑起汉匈大战,所以他们一直保持着非常近的距离且不断变换位置,再加上烟雾缭绕,自己一时还真无法找到放箭的时机。 不过,昨日通过挑起走马比赛已经探明,梁王既然胆敢迎战,应是自诩在汉使中骑术了得,但是他却劲力不足,且耐力上也坚持不了多久。 前路并不是一马平川的坦途,这时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山丘,中间干裂开了一道山谷,极其狭窄,只能容单骑通过,而且看上去布满石块并不平坦,但左右两侧还另外各有一条小路,与其形成了一个“山”字形的三条岔路。 “嗖!” 李妟坐骑的白烟突然被她挑了起来,直向呼衍楚迎面袭来,呼衍楚知道那是什么,看准中心的烟雾盒,挥动手中大弓随即将其击落。 但在这一瞬间,再看前面三人,却都已经披上了一袭暗红色的大斗篷,分别向三条路驶去。 呼衍楚的副将惊讶地发现,遮盖住了马鞍,他们三人所选的坐骑竟然如此相似,一时之间已经分辨不出应该追赶哪一骑了。 看来他们也是做足了准备而来的。 呼衍楚冷冷一笑。 此地距离出事地点已经不远,他当年为设局仔细勘查过,后来佯装寻找乌勒辰又多次前来查看,几乎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而这一次他正是将这里专门设为李妟,或者说是乌勒辰的葬身之地。 中间山谷有石块,两侧坡路有山林,三条路都各有其行进的难度,他们对此不熟悉,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会在途中被自己追上。 现在他们兵分三路,虽然是迫不得己却也是最愚蠢的选择。 因为两侧的山路只是在山体滑坡时开辟出来的辅助小路,弯线极长。 三条路虽然最终能汇合到一处,但是到达时间却差异很大,就算是自己的马速也做不到同时到达,根本无法再互相救援。 至于同样坐骑同样装束,那是他们的自作聪明。 一个人骑马的姿势、击马的动作和时机,都是长期训练留下的习惯,不可能轻易改变。 自己和乌勒辰在一起那么久,关注她那么久,难道还分不出吗? 不用像副将那么细想,呼衍楚已经径直朝中间的山谷路追去。 而选择此路的也果真正是李妟。 她自从单骑在前,一直低俯在马背上,以减少后面追击者射中的机率。 呼衍楚却早已准备好了姿势,只是为了保持速度并没有开始射击,而且,他还在等待出谷一刻。 李妟的马前豁然明亮,她已经冲出了山谷。 “射箭!” 只听身后的呼衍楚大喊一声,李妟身前即迎来纷纷箭雨,原来他在出口处早已布下伏兵! 李妟迅速从马背上滑至侧面,利用绳索将自己挂在马鞍上,腾出的两手持弓开射,四箭连|发,包围过来的数骑随即纷纷应声坠马。 但是,她如此集中力量反击伏兵,也让自己完全无暇应付身后的追兵。 呼衍楚又进一步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乌勒辰,我们都长大了,每个人都在进步! 他腾地从马背上跃起,满弓射|出双箭……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反击 但是就在呼衍楚腾空射击之际,他的余光却看到左右正极速杀出两骑,如迅雷一般。 怎么可能?! 他知道坡路的弯线有多长,梁王和展肃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此地,而且在此过程之中他们还要摆脱同样布置的伏兵?! 刹那间呼衍楚幡然惊觉—— 他们三人不是在逃避自己的追杀,而是在反杀! 的确是自己设计将他们逼到此处,但同时却也是他们设计将自己引到此处! 之前陆锴召集所有人训话是特意给自己下手制造时机! 之前梁王应战是故意显露骑术弱点,欺骗自己设下此局! 刚才三人分路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放心大胆地亲自出手! 山字路是自己为李妟选定的葬身地,但何尝不是他们为自己选定的葬身地! 他们设计让自己远离族人,让自己右贤王的身份不再有作用,让单于不可能提供任何庇护! 当明日找到使团出事地点,昔日罪证眧然,自己只会变成死有余辜! 只是…… 明日之事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嗖嗖——” “嗖嗖——” 四人的箭几乎同时发出。 李妟扫清了前面的所有伏兵。 梁王与展肃的六支箭齐齐射中呼衍楚的身躯。 “扑!”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李妟掉转马头,呼衍楚的箭无力地落在她的马前。 李妟凄冽地看着他,悲愤的泪在眼眶中直打转。 汉匈两边的将兵陆陆续续纷然到来。 那位呼衍楚的副将面对与乌勒辰长得一模一样的李妟,其实一直在犹豫,最终也没有真正地射|出一箭,见到呼衍楚的下场正吓得不知所措,见到自己人急忙上前会合。 李妟拉下斗篷的帽子,提马上前,冷肃地看着径鲁勃吉,扬声道:“右贤王呼衍楚担心凶行败露,想要杀人灭口,已被我方正法,事非曲直待明日找到出事现场即真|相大白!” 英悍逼人的气势让众匈奴人尤如又见到了当年叱咤风云的草原红枭。 径鲁勃吉有些犹豫。 “如果单于问责,本使一力承担!”梁王上前,沉稳坚定地一喝。 说着,不等径鲁勃吉回应就带领一众汉使与将兵返步回营。 径鲁勃吉却也并未阻拦,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汉使团的背影,半天才喃喃道:“原来她是利用左右贤王之间的牵制,让我参与查案是让我袖手旁边,如实上报啊。” “左骨都侯,”旁边的贴身侍从低声道,“我们怎么办?毕竟是乌勒辰伤了小王爷的耳朵,真要袖手旁边,如实上报吗?” “那当然,罕胥比的一只耳朵算什么,利用这件事便能铲除右贤王家族的威胁,哪还能遇到这么好的机会……” 回到营帐的时候,夜幕已经慢慢降临。 经过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反杀战,大家都需要好好休息整顿一番。 但是,把李妟送回帐中,梁王并未立即离开,他关切地看着李妟。 “大人,”李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但冷静地道,“呼衍楚之前为争夺在家族中的地位,一直与中行说合谋筹措钱帛,虽然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是中行说指使呼衍楚剿灭了使团,以及中行说与紫元舫的关系密切,但是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 梁王明白她的意思,中行说是另一个真凶,而且是更关键的一个。 他点了点头,道:“其实,无论中行说在紫元舫的布局中起到什么作用,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汉者,之前残害和亲奴婢,又将汉人习性与畏惧告之单于,极尽所能地破坏两国和平,损害大汉利益……早就应该被秘密|处死。” 只是,中行说也知道自己遭到汉人痛恨,所以行|事从来小心,又有单于对他的周密保护,所以让前来行刑的人很难得手,曾有过想要靠近他的暗探,但都有去无回。 这也是当初遏迄想出手却一直未行动的原因。 “刚刚反杀呼衍楚尚有理由,但如果现在又对他动手,”李妟冷静地道,“只怕因为使团到来便导致匈奴损失多位重要臣属,谈判时我们会非常被动……” “当然,马上致他于死地当然容易引起猜疑,”梁王抬起双眉,“不过,我们有‘慢毒’……” 嗯? 李妟看着梁王。 梁王淡淡地道:“离开单于营地之前,我已经令展肃在中行说的饮食中下了一种酖毒,会让他看上去好像得了疔疮,然后慢慢死去。” 展肃……是啊,只有他这般绝世的功夫才能得手。 多么正直的人竟然做起投毒的事,不过这也正是毒物本身并无罪,只是要看怎么使用了。 而梁王,一点也没有错过展肃这样的高手可以接近中行说的机会,他的内心冷静又理性,对是非对错的判断准确又恰当。 李妟不禁又看了看梁王。 这样深邃的思虑所表现出来的表面悠然也许并不是一种简单的佯装,而是一种真正的对待人生的豁达。 此时的夜异常安静,但李妟的眸光却让梁王的心怦然狂跳,他的手上有些微热,脸上有些微红,却阻止不了他大胆地向李妟慢慢靠近…… 嗬哒!嗬哒!嗬哒—— 帐外却由远及近地响起一队人马前来的声音。 接着,一直在帐外守候的展肃道:“报田副使,单于派人将瑞宁阏氏的遗物亲手交给李译官!” 说着,帐帘被掀开,两个小奴抬进来一个三尺见方的檀木箱,箱子铁锁上的封泥盖着单于印。 李妟看着箱子,竟然无法动弹。 梁王替她接过奴仆递上来的钥匙,打开箱子,只见里面的物品被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量并不多,看起来也并不昂贵,主要是书简,还有一些书案上的笔墨砚台以及摆件。 梁王郑重地一件一件取出,并且仔细地一一展开一一浏览,最后沉声道:“没有亲笔遗书。” 也就是并不能证明这些物品是瑞宁阏氏亲手摆放,也不能证明她是自愿殉葬。 李妟看着这一切,依然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地流淌了满面。 第一百五十章 遗物 母亲的殉葬没有疑点。 军臣单于没有逼|迫母亲。 尽管他有可能检查过这些遗物,但是他没有心虚地进行过深入研究,更没有做过任何的破坏。 因为遗物中那件物品保持得完完整整,丝毫没有外人动过的痕迹。 李妟慢慢走了过去。 在已经被梁王整整齐齐摆放在几案的众多物品中,她的目光锁定了其中一块小小的假山石摆件。 这丛假山石通体呈黑灰色,由两块大石和十几块小石堆积而成,样子平平无奇,并不起眼,但是李妟知道,它是母亲心中最珍贵而无可替代的东西。 梁王走近她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也注视这假山石,只是也真看不出它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李妟缓缓伸出手,在外表看不见的石块间隙深处轻轻旋按了一下—— “咔!”两块大石竟然奇异的从中间分裂开来。 梁王惊讶地看去,大石内侧好像刻着字,他不由伸手将它们轻轻展开。 八个深红色的大字瞬间映入他的眼眸——“宁怨不愧,苍生为念。” 梁王顿时震惊得呆住了,而李妟见那刻字竟然变成了红色,泪水瞬间倾注而下。 半晌,她克制着哀切,哽咽地道:“其实,红桑林之后还有一段故事……分别数年,男子思念愈重,他想要来看望女子,但是女子以这八个字回复了他,那男子便将这八个字刻在家乡的石头上,托人送了过来,之后,他再未提起相见之事……”不住流淌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原本这八个字一直都是山石的原色,现在被染红……想必是女子在离世之际最后做的事……” 以血封志! 梁王震撼而动容。 眼中满是深痛:“他们虽然没有再相见,却互通了彼此最深刻的心意,共同守护了最坚定的誓言!” 宁怨不愧,苍生为念。 重重使命锁住了他们的青春,锁住了他们的爱情,锁住了他们叱咤沙场的才能,但是他们宁愿心中有怨,也不留任何愧疚,宁愿忍受有情人永不相见的痛苦,也要无愧于一世重负。 这是命运,但这更是选择,是他们站在风口浪尖之上担心愧对天下苍生的心情,是他们重来一世也必然如此选择的赤子心志。 以血封志——他们离开了,男子被害女子自戕,他们的一生一直在牺牲,最后无可牺牲,所以选择了离开,他们一身的本领与智慧没有办法留在人间,能够留下的只有这一腔热血。 瑞宁阏氏没有选择将此石陪葬,是希望他人能把她、他们这一生无愧苍生、无愧大汉的心意送还祖国…… 李妟打开了这石头,而这是军臣单于保存这么久都没有打开过的石头,否则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他不会让这含有“怨”字的遗言还回大汉。 李妟的真实身份不言而喻。 其实,尽管梁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乌勒辰变成了李妟,但是,从一直对她的行|事感得奇怪,到后来来到匈奴,他早已猜测到她不正常的真实身份。 还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她,这么不顾危险地坚持查明真|相,是什么力量在支撑? 现在他已全然明白。 她的洞察细微,她的凌厉气势,她的坚忍深沉,她的独来独往……一切小女子身上不应有的不同凡响,都找到了答案。 她的母亲所承担的一切与所做的选择正在她的身上重演! 梁王的心像被揪了起来,同时又溢泛着深深的怜惜。 他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 “展肃——”他沉沉地唤了一声。 “殿下——”展肃沉沉地应道。 “吩咐代国东直班,详查三年前使团案前后神秘失踪的境内组织。” “诺。” “是月明居。”李妟轻轻地,却清晰地对他们道。 梁王略一思忖,不禁问道:“月明居士,顾朋?” 他们当年就暗查过,只是并没有查出失踪的居士与使团案有何关系。 “是……” 李妟的情绪十分消沉,当第二天在她的引领下,从毫无痕迹可寻的草原上发现了出事地点,她也没有振作起来。 既然知道了当年呼衍楚的手法是将两端商旅用杂耍团截住,那么,使团人马便不是凭空消失,而只是被他就地诛灭了。 李妟凭着记忆找到当天他们安营的地点,径鲁勃吉便组织人马从四个方向挖掘。 “啊!在这里!” 一处已经郁郁葱葱的草皮之下,大致挖到半丈处,出现了骸骨! 所有兵士聚到此处,大家一阵狂挖。 一边挖着一边有人哭泣起来,想必是使团中某些使者的亲属。 径鲁勃吉也在一旁不断地查看着可能的线索,渐渐推测出了行凶者的手法。 他们先将这里挖空,再用木板和木桩加固,等到使团来到这里安营扎寨,待白烟一起,找准时机,他们便用事先准备的马匹拉拽木桩,木板塌陷,出现深坑,上面的营帐便跌落其中,坑外之人再填以重石厚沙,将所有人活埋…… 而根据这个深坑的大小估算,他们可能不只挖了这一个。 径鲁勃吉又指挥众人向四面扩散。 而在此过程中,他也找到了呼衍楚制造此案的证据——深坑里的遗体中|出现了一位身穿盔甲的兵士,他身上的遗物被挖掘者中的一位相识之人认出,而他正是当年随呼衍楚巡查月氏的将兵之一。 他的骸骨上并没有留下打斗的痕迹,估计是因为不忍向同族下手而被一起坑杀。 挖掘一直持续到深夜,没有人提出停止,最终,深坑全被找到,一共五个,所有的遗体被一一抬了出来。 查出的尸体当中,除了刚才的兵士,还多出了几具商人的尸体,想必是当晚没有观看杂耍而选择继续赶路的商人,被一起在这里灭了口。 不过,在点数使者的尸体中,却少了三具——乌勒辰,还有她的两个婢子近芳和信儿。 “明秋?”梁王想起后来陪在李妟身边的那个婢女,当时李妟选择她一起去了吴国,后来她们与自己一起回的帝都,当时他已经感到这个婢子也一定身手不凡,他低声提出她的名字。 “嗯。”李妟予以肯定的回答。 径鲁勃吉从清点现场走了过来,没有说任何猜测,只是看了看李妟。 梁王道:“既然案件已清,我们就一起回去把结果报给单于吧。” 径鲁勃吉没有异议。 不过,还没有等到天亮,却有一队信使从雁门山急速寻来。 他们找到梁王:“殿下!陛下病重,请您速回帝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新帝 梁王连夜即带着李妟和展肃随信使离开。 而径鲁勃吉并不是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异动,只是单于都没有在梁王身上做文章,自己更不会去阻拦,况且正使陆锴仍在,此事有他向单于交待已足以。 过了雁门山、直穿代国、再渡黄河,梁王一行日夜兼程,但是刚刚进入河东,他们却不得不暂停一晚。 因为之前下过雨,众人的速度太快,又是在荒野中夜晚赶路,他们没有注意官道上竟然有一个还没来得及修填的大泥坑,好几骑连人带马都跌了进去,虽然人没有什么大事,但是几匹马却折断了腿,只能先派人回到之前的驿置重新调几匹马来,才能继续前行。 这本是一个养精蓄锐的机会,但是夜很深了梁王却仍没有回帐,一直消沉地坐在火堆旁。 李妟陪在他的身旁,没有离开,也没有出声。 终于梁王有了些打断思绪的动作,他向篝火中添了几块木柴,李妟趁此机会将已经试过的温水递给了他。 梁王饮下一口,然后握着温热的杯子,缓缓道:“其实……你一定看得出来,我一直是个让父母非常操心的儿子……”说着,他有些哽咽。 李妟体|味着梁王的话。 梁王所谓的让父母操心,不可能是帝后平日里对他的性情或是行止进行训导这类小事,只能是因为他总在冒着身为皇子不应冒的险。 但他这么做当然一定有他强烈的理由。 而聪明的皇帝与皇后一定明白他所求,至少皇帝是明确而不加阻拦的,否则这一次赴匈,梁王不可能以伪装的使臣身份前来。 他是在因为自己心中怀有这种所求而内疚吗? “天下父母亲的愿望都是相似的,他们只盼望着自己的孩子能够走正途,然后获得幸福……在百姓们的想象中,身在帝王家,这样的心愿应该非常容易达成,但是其实人们却往往只有在追求到自己拥有之外的事物时,才能感到幸福……”李妟看着跳跃不定的篝火,“殿下会不会让陛下与皇后放心,其实要看殿下的愿望是什么……” 这是触及灵魂的一个问题。 已贵为皇子、诸侯王,梁王还在追求的是什么? “我……想得到天下,登上至尊之位。”梁王一脸愧色,却直言不讳。 李妟没有因为梁王向她说出这种极其隐晦之事而惊讶,也没有因为此种想法一直有争议而露出任何轻藐,她仍然一脸平和地问道:“得天下的方法很多,殿下为什么会选择屡次冒险呢?” “因为……”梁王似乎是第一次被人问这样的问题,怔了一怔才道,“家人都对我那么宠爱,我只希望不要辜负他们,可以做到象父皇那样被称颂,象皇兄那样被敬服。” “众望所归?” “是……”梁王因惊讶而有些迟疑,其实一直为登上帝位而付出努力,这让他时时感到汗颜,可是他又总觉得自己所要的天下与历代的争权夺位完全不同,但却无法找到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所求,没想到李妟竟然脱口而出,让他不由震动而慨然,“……是的,我想要的,正是一个众望所归的天下……” “殿下,”李妟看向他,“你已经做到了父母心目中的好儿子……” “是吗?”梁王有些疑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父母最希望的吗? “是啊,”李妟遥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殿下想要得到天下,没有暗施阴谋诡计,只是在倾心倾力付出,没有背叛兄弟情义,没有背离父母对子女所愿……殿下的“争”与寻常的“争”不同……只不过,殿下有可能混淆了一件事。” “什么事?” “殿下是否清楚,你所求的,到底是天下,还是众望所归?” 梁王被这个问题震惊了,待想了想,忽然眼中有泪地笑了笑:“你观人观事如此清澈,是因为你的意愿中从来没有杂念,从来坚定得不可动摇吗?” 李妟仍仰望星空明月,缓缓道:“小的时候,母亲常常看着月亮说,她希望汉胡共月明,天下不再有纷争,我们这些围在她身边的人自然一直都认为,只要人活着就应该为此而努力,如果去掉这个追求,人生也便没有意义了……殿下也如此吧,尽管你没有在困苦中长大,却深深地感受到包围在身边的爱,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情愫,永远无法放弃吧……” 梁王久久地凝望着她…… 皇帝的病并不是一时突发,而是因长年奔波操劳所积,这一次因受了风寒,引起咳喘猛烈得难以控制了。 但当梁王赶回帝都,皇帝见到他,一时竟有些好转的迹象。 “父皇,是孩儿让父皇多虑了!”梁王跪倒在皇帝的榻前。 当初离京时,父亲看着自己的眼神无比踌躇,却神清目明无半点衰倦模样,但此时却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只能虚软地躺在榻上,梁王不由眸中噙满泪水。 皇帝慈爱地摇摇头,气息微弱地缓言道:“不,你们都是好孩子……”他又看了看跪在另一边的太子,“是为父没有留下一个更强大的大汉,你们要费心了……”一阵咳嗽。 “陛下……”身旁的皇后流着泪,连连轻抚,“您先不要说了,休息一下好吗?” 皇帝摆了摆手,大口地急|喘了几声,又接着道:“当下的大汉……需要皇帝的仁智,需要臣民的勤勉,需要国力积累,需要安抚四方……不要着急,稳扎稳打,相信大汉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繁荣而再无内忧外患的强国……” 他将两只手分别伸向两个儿子,刘启和刘武双手紧握住他温暖的手。 “你们兄弟都是好孩子,一直齐心协力,父皇……放心……放心……” 七月乙丑日,皇帝刘恒驾崩于未央宫。 他一生励精图治,安国利民,宽俭弘厚,躬修率下,以仁智通明之德带领万千臣民开创了大汉国富民强的全新局面。 众臣为他选定的谥号是凝练着“慈惠爱民”之意的“文”。 悲痛难止,但太子刘启必须准备成为新帝的事宜。 每日例行的奏章急报,茵席重臣的调度任免,外藩诸侯的加固防范……以及,东直班的密报。 刘启拿起英水卿传来的一份锦绢。 之前在他的命令下,英水卿一直对李妟进行跟踪调查,而此次她从汉匈边境得到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李妟与匈奴乌勒辰公主的相貌一模一样。 刘启还来不及细思,翟奉昱在一旁轻声提醒,已到了会见群臣的时辰,他只能从书案前起身离开。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变局 在国丧的气氛之下,各家各户无论有了多么高兴的事也都无法开心起来。 李妟回到家中,本是一件死里逃生且圆满解决案件而立下大功的喜事,但是家里的气氛仍是低沉的。 李遵诚终于放下了心,但是他与芸琬之间的郁结似乎还没有解开,两人之间很少交流。 而芸琬虽然想要听到更多细节,却知道这不是可以在李遵诚面前深谈的,所以话语也不多,只是眼中哀切。 但当李妟提到瑞宁阏氏的遗物将会由使臣护送回京,交给熟悉代国案件的李遵诚检查后归入兰台秘库,芸琬眸中不由得突然闪动了一下。 虽然马上垂下眼帘,却已经引起了李遵诚的注意,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她,愈加沉静了。 这段时间所有人中,李烺的变化是最大的,他已经升任典客副丞,掌管大汉与属国、边陲部族的邦交事务。 虽然这里面有他因为李遵诚和李妟功绩而受重用提拔的缘故,但是,这也与他个人的经营是分不开的。 之前,李妟所认为的李烺品行中的不当,不知是因为他有所收敛,还是他找到了更佳的表现方式,总之他在帝都的官吏圈中已经混得风生水起。 而且,不仅是官位的提升,他说起话来,无论是性情还是格局都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在家人面前,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怨愤,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神清气朗,甚至当面夸赞起李妟来,而且态度极其诚恳。 李姿有些奇怪,他却转向李姿,让她多学习学习李妟的无私与无畏。 李姿满面通红,但不是羞涩而是羞愤。 因为之前,李烺曾经洋洋得意的在她面前对玉华说过,李家的女儿们真是差别太大了,有的能独挡一面勇闯匈奴,有的却连一个婢子都看不住。 李姿回到寝居,越想越心绪难宁,她知道李烺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但是他说的却没有错,阿姊只比自己大了两岁,但是已经可以为国为家建功立业,自己确实要向她学习,不能永远缩在安乐的家中,而且,无论青眉是不是李烺动的手脚,自己却都是有责任的。 几番思量,最终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当第二天展肃带着梁王的赏赐来看望李妟和李姿,李家人却发现李姿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封书信,说是要亲自把青眉找回来。 全家顿时慌乱起来。 展肃急忙跑到未央宫向梁王报告,梁王即刻派他任意调动梁园的暗中人马,追踪李姿下落。 而李家虽然随即收到这番安排的消息,但是全家上下仍然焦急万分,李遵诚也派出家仆,按照李姿可能查询的方向搜寻下去。 所有人都在找线索、想办法,除了计划得逞的李烺。 虽然这段时间他看到李姿好像一直都在练习骑射,但毕竟是个小女子,孤身在外遇到危险的可能太大了。 而现在激走了李姿,在李家自己只需要集中精力对付李妟就可以了。 只有李家分崩离析,两个女儿都不在了,李遵诚夫妇二人老无所依,任由自己处置,这才配得上他们一家人对自己的羞辱。 而在加紧对李妟的窥探暗查中,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端倪。 其实从李妟刚回来他就已经发觉了她奇怪的地方,原本她额上的伤痕已经确诊不可能医好,但是现在却仅仅只能看到一条浅淡的细痕。 李烺让玉华观察李妟的饮食起居,以及已经从河东返回的明秋。 果然,玉华有一天发现明秋在本应该就寝的时间却偷偷去往后院,在一棵老槐树下埋了什么。 玉华有些疑惑不解。 如果是废弃之物,她为什么不扔到垃圾里? 而如果是贵重之物,她又为什么不藏在身边? 待明秋离开,她把东西挖了出来,发现竟然是一个通体黝|黑却镶嵌着金丝花纹的一个小瓶子。 她拿回来交给了李烺。 虽然看不出材质,但李烺根据花纹判断这是一个匈奴的物件,再嗅了嗅,好像是一个用来装药膏的瓶子。 里面已经没有了药膏,但是她们为什么不直接丢弃掉呢?也许是因为瓶子上面的金丝是真金,过于贵重,随意丢弃只会非常显眼。 但是她们为什么不把它破坏掉? 李烺稍稍用力敲了一下小瓶,因为怕它被敲碎了,所以力气并不大,瓶子没有任何改变,他想了想,回身在案上取出一把短剑,在瓶底划了一下,但是小瓶子竟然丝毫无恙。 李烺和玉华都吃了一惊,难道这个瓶子刀斧难破?! 看来这是一个宝物,匈奴的宝物。 李烺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真是天赐良机,让李妟永远消失的方法不就有了吗…… 远在江南的楚国列家庄园。 当他们同时接到几个重大的消息,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哪一个给他们带来的震撼更加强烈。 李妟从匈奴全身而退,让秦嫣意识到儿子对李妟能力的判断才是对的,难怪他会放心让自己出手,但是如此一来,就表示寻常方法根本无法对付那小女子。 而接下来是儿子已经布局很久的方法,又能否奏效呢?儿子还是依然信心十足吗? 不过好消息是,原本列中林也肯定是要去帝都的,但现在他不必一个人去了,因为新帝登基,正赶上楚王朝请,他特别提出让列中林与他同行。 这样的机会他们母子一定要好好把握…… 雅室之中,秦嫣沉沉静思,门外响起列中林请入的声音。 房门打开,列中林尘外仙子一般的面容,带着沉稳的笑容看过来,秦嫣也微笑地迎视着他…… 夕阳西下,正是盛夏时节,晚风拂过日间的燥热,隐隐带来一丝凉爽,的确是乘凉的好时分;而偌大的庭院中,到处郁郁葱葱,草木青香扑面,也正是乘凉的好地方。 坐在行椅上的龙骞透过树叶的缝隙向远方看去,不知观赏的是满园青翠,还是更远处的晚霞彤彤。 “主人。”宽总管从他身后走来,“您派人找我来?” 龙骞微微收了收下颌,但没有回头:“是啊。”语气异常柔和。 宽总管有些愣了。 如今梁王与李妟安全归来,刘启顺利登基,桩桩件件事都已经表明,他们即将变换另一套方案,更加危险的方案。 但是主人的态度大变,是今日收到的紫元舫密令影响了他吗? “主人,君上对此后有什么安排?” 第一百五十三章 赵国 “赵国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吧?”龙骞平静如水的问道。 “回主人,早已经收割完成了,恐怕现在已经在算账了……”原来是赵国之事,宽总管刚才悬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主人是让我们按照原定计划来安排吗?” “是啊,让赵国那方面动手吧。” “诺。” 宽总管正待转身离去,却又听到龙骞幽幽地道:“然后……你便离开吧……” 宽总管愣了一下:“主人让我去哪里?” 龙骞轻蔑地笑了一声,都到了这种时候还需要继续伪装吗? “哼哼,这么多年你能全心全意地陪着我这个瘸子,也算仁至义尽了……现在剩下的最后一场戏不是只需要我一个人吗……”龙骞缓缓转过行椅,冷视着宽总管,“你的任务完成了,当然想去哪儿去哪儿……难道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他的嘲讽意味十足,但宽总管却满面哀然:“主人,难道您一直以为我是在监视您吗?” “难道不是吗?”虽然仍然冷漠,但看着宽总管毫无迟疑的反应,龙骞的语气中也有了一丝疑惑。 “主人……”宽总管压抑地叹了一声,“您的遭遇我一直是知道的,您被商业对手伤了腿,为了报仇,也为了家族的崛起,便与紫元舫做了舍命的交易;而且在您身边这么久我也知道,见到家人其乐融融,自己却要独自受难,您心中其实是既感恩又嫉愤的,所以您一直冷漠相待,我从未放在心上……不过,主人您可曾想过,我为什么会毫无怨言地留在这里?” 龙骞凝住眼眸看着他。 “因为……我同您一样啊……而且,我不得已的苦衷恐怕比您的还要强烈……” “你……”龙骞的眼神在凝思中有些放空,“被派来做我的手脚,而我被利用的是头脑……我们互相协助,也互相监视、互相钳制?” “是啊,主人,您知道一直以来我是多么殷切地希望您能想办法带我一起逃出去?可是……” “可是,紫元舫抓着我们的软肋牢牢控制着我们……他们早给我们设定好了结局,不管它事成事败,我们必须焚身投报……” 龙骞从未如此真情流露地倾述过,而他知道,除了宽总管,除了此时,他此生已再无倾述的机会。 “主人,谢谢您刚才让我离开,谢谢您还想给我一条生路……”宽总管一脸怆然,正处四十多岁最坚强的年纪却落了泪,“……不过,来到您身边的第一天,我接到的命令便是与您共生共死……这最后一场戏,我们只能一起演完……” 金秋时节,无论是刚刚登基的年轻帝王还是常年浸没田间的百姓,都在盼望着一个五谷丰登、平安祥和的好年成,但是世间事往往难遂人愿。 接二连三的凶讯重击着未央宫。 身体一向硬朗的太皇太后自文帝驾崩就一病不起,终未熬过正旦,于近日离逝。 儿孙们还未从悲痛中缓解,正齐聚在太后东宫悼念,已升任内史的晁错带来一封急报,刘启觉得并不需要避讳身边的这些皇室至亲,便让他直接禀报。 晁错压制着气息沉重地道:“启奏陛下,事出赵国,今年小麦欠收至群情激愤,丞相建德和内史王悍前去安抚,竟然被失控的百姓烧死!” 众人惊愕。 怎么会发生这么巧合的事?!新帝刚刚登基,就发生了忠耿之臣枉死的事件?! 纵使大家没有晁错那么激进的治藩之意,但是也都有所倾向地认为,这一定是赵王之前被先帝削减领地而怀恨在心,所以趁现在新帝根基不稳便用这种阴毒的方法施以报复。 “陛下,”晁错凝重地道,“请您务必对赵国施以惩戒,这不仅是一国之事,更是对其他诸侯王的震慑……而且太皇太后已经仙逝,陛下实在不必象先帝那样再对那些肆意妄为的诸侯王无底线地忍让。” 皇帝刘启没有立即首肯他的建议,但是双目之中却透出灼灼的眸光,梁王微微皱了皱眉。 当初在高景的时候,先帝对他的一番教导早已经让他意识到当前的大汉并不适合激起任何纷争,禀承先帝一直以来的谋稳强汉之策才是最佳选择。 “呵,”片刻静默之际,太后身旁的一人出了声,“梁王殿下不是最擅长打探他国隐秘吗,可以派他去呀……而且,”他看了看脸色已经十分不悦的太后道,“梁王要彰显王者风范,还是要对大汉多有助益才行呀……” 刚想斥责的太后听他这么一说竟然咬住牙,没有作声,似乎这句话让她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梁王看向自己这位表兄——窦婴。 其实,窦婴有些真本领,而且一直自视甚高,只是作为外戚,太后并不想对这个侄子委以重任,所以当他在外领了吴国丞相之差,吴王的那些示好就自然而然地被他当成了难得的赞誉。 而自己与他对吴王的不同态度,让两人直接针锋相对。 母后一心想让自己继承兄长的皇位,这一点让常常参加家宴的他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也更加确定,所以自己多立功才能获得更多服众资本,这样一句话,足以让母后虽然厌恶他却并未出言驳斥。 “好啊,表兄,”梁王笑了笑道,“此事的是非曲直的确需要查证,没有证据只凭推测恐怕会引起更多误会,本王倒非常愿意前往呢。” “梁王殿下这几年四处奔波,所获得的信息已经甚多,足以证明诸侯王们若不严加管制便会生出狂乱之举,”说话的是晁错,他冷肃地看着窦婴,“怎么,窦大人一直不赞成汉廷明察诸侯王所为,现在反而怂恿梁王去赵国涉险,难道您还真的如坊间传闻只为吴王着想?” 晁错力荐削藩,并不赞成梁王去赵国查探的意思明显,但是他不满窦婴偏坦吴国的立场更加明显。 窦婴瞪着晁错一时语塞,但随即便道:“我一直不赞成的是无端猜疑,现在即有实案,大可去查个明白,怕危险不愿意去自可以不去,又没有人逼|迫梁王一定前往……”他的眸色更加凌厉,“可是,晁大人为什么会对梁王如此呵护?你可别忘了,梁王也是诸侯王!” 一直静听的皇帝刘启眼睫颤动了一下。 “赵国的意图不明,此时赴赵的确非常危险,”他缓缓开口道,“但是对赵国如何处理动一发而牵全身,还需从长计议。” 晁错有些惊讶又有些焦急地看着刘启。 这明显是诸侯王针对刘启登基后的一次试探,一次挑衅,或查或罚,怎么可能按兵不动?如此一来岂不让其他诸侯国更加胆大妄为? 但刘启为什么会如此决定,梁王却非常清楚。 自己在匈奴以使团的力量解决了一次千军万马也未必能解决的入侵之战,别人不知道事由经过,但皇兄却非常清楚,之前他希望自己为他分忧,但是现在这种分忧对他来说却成了压力,甚至是一种迫力,逼|迫他不得不郑重地考虑考虑皇位继承之事,考虑考虑兄弟之间的信义问题。 而晁错,自从他知道自己一直是在帮着兄长查探可能存在的威胁,便对自己转变了态度,这种转变是出于他原本就持有的对是非对错的中正判断,但是这却不是兄长所要的臣子的绝对忠心。 虽说这段时间皇兄一直在忙于服丧登基,与自己相谈的机会不多,但是他故意疏远的态度却显而易见。 只是这一次赵国事件的确需要查清才有利于他对天下大局的明断。 “陛下——” 梁王躬身上前,但他的语气过于郑重,太后一脸忧虑地转向他。 “此时只有赵国发生这种异常事件,陛下只要将吴国损失兵器库一事透露给赵王,纵使他有更狂悖的想法,也会因为孤掌难鸣,而不敢有大动作,臣弟的安全不足虑,陛下的江山稳固才是此时大事。” 刘启有些犹豫,他固然考虑到弟弟的安全,但是让他更为担心的却是梁王的行动是否还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之前梁王已经以无需查探案件为由,将东直班令牌交还给了自己,而其后他仍在不断获得各地消息,使用的均是他自己的梁园人马。 梁王淡然地看着皇帝的犹豫不决,轻松地道:“皇兄不必担心,我梁国有一位商者名叫英水卿,很有势力和手段,她可以帮我打通一路关节,保我在赵国绝无危险……这一次我会请她一同前往。” 知道英水卿的真实身份的刘启和晁错两人无不心头一震。 梁王早已经知道了! 刘启面沉似水。 那么他这一次要去赵国,根本不是为自己的江山着想,而是在向自己示威,向自己再次施压! 可是,他却极快地冷静了下来,因为他在等一位比自己阻止梁王更适合的人发话。 但是,半晌,太后却什么也没说。 刘启心中更加郁结,听了窦婴关于梁王需要更多功劳的说辞,太后竟然相信梁王所说的没有危险,而默认了他的请求! 皇帝沉沉地道:“好吧,就照梁王的意思部署,先查探清楚再做定夺。” 第一百五十四章 和亲 自从匈奴回来之后,梁王一直身处接连失去至亲至爱的父亲、祖母的悲痛之中,他与李妟没有再见过面,但他知道李妟的情绪也是十分消沉的,于是在被准允去赵国查案,得到又一次探查幕后的机会,他便第一时间通知了李妟,让她做好准备。 这一次李遵诚正在家中,但是他没有对李妟做任何阻拦,不过,不是因为他觉得此去赵国可能会比当初去匈奴危险性低,而是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与他对芸琬时时感到疑惑相关的天大秘密。 在匈奴送还的瑞宁阏氏遗物中,他见到了瑞宁阏氏的画像,一般贵族女子的画像不会流传到民间,而除了他这种可以直接接触到遗物的官员,普通官员也无法看到。 当他看到画中的人,他惊呆了,因为那是与芸琬一模一样的脸庞,一样的轮廓与五官,却不一样的气质。 他又如办案一般严谨地派人到代国请刑固山帮忙查询典籍,果真发现,原来芸家原籍晋阳,生有两子两女,其中两女还是少见的双生姊妹,但之后迁到大陵时户籍上却变成了两子一女! 而当初他迎亲时,大陵的左右邻里谈起芸家只提过三个孩子,他们已经无一人知晓芸家旧事! 他清楚,一直以来汉匈两国和亲都是大汉派出尊贵的公主嫁于匈奴单于,但是皇帝又怎么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与自己骨肉分离,去往那荒蛮之地永不能再相见,于是往往只是从皇族中选择一位适龄的刘氏女晋封为公主然后送往匈奴。 匈奴也明知这并不是大汉天子的嫡亲血脉,但毕竟是皇族,能够代表大汉的一定诚意,所以也从来不深究。 只是十多年前与老上单于和亲的刘瑞公主却连皇族也不是,她只是一个出身于民间的平民百姓。 当时之所以选中芸家,很可能是看中了他们家世清白,并且两个女儿双生,献出一个,至少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孩子留在身边。 而芸家举家搬迁、绝口不提另一个女儿,是他们一直在帮大汉隐藏着这个天大的秘密! 当初自已在晋阳见到的红衣女子,应该是后来以刘瑞公主之名送于匈奴和亲的芸琰。 而自己上门求亲提起双方见过面,迫于太子威势,芸家便将留在家中的女儿芸琬嫁给了自己。 难怪她成亲之后从来没有骑过马,难怪她从一身英姿飒飒变得温婉可人,难怪她一直与自己相敬如宾,很少露出真心的笑容……原来这并不是她的伪装,而是因为两个姊妹的性情原本就截然相反。 也许当初骑术高超的芸琰还有可能与自己这样的武人投契,但是芸琬的喜好与自己格格不入,绝无相处之后会心生爱意的可能,更何况她一直还有念念不忘的人…… 她心中的抵触是如此强烈,所以她一直支持妟儿的一切选择,无论冒险,无论查案,无论与何人并肩而行,妟儿的选择她都毫不犹豫地支持,可能就是想让女儿不要有遗憾,不要错过可能幸福的一生…… 既然知道了这样的真|相,自己应该怎么做呢? 从道理上讲,是自己犯了大错,应该还给当年错配、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人一份自由,而从国家大义上讲,他的姊妹已经为汉牺牲了,他更应该还她自由并竭力促成她可能重拾的幸福。 但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因为所有理性的考虑之外,他的心中还有一份扎根已久而无法移动的情感,那是他对芸琬这将近二十年的夫妻之情,纵使他一直认为自己一定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大丈夫,但此事却让他无法说放下就放下…… 当然现在不是考虑这种家务事的时候,肯定要等李妟安全从赵国回来之后再从长计议。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李妟与梁王即将启程的前一日,李家却突然接到皇帝的召见。 原来皇帝虽然派了梁王赴赵查案,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听从晁错的建议,为可能发生的纷争或战事做准备。 而在内战开始之前,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稳住匈奴等外藩。 恰在此时,他接到了李烺的进言,这位典客副丞举贤不避亲,他提议让曾经出使匈奴并且似乎对两国和睦起到重要作用的李妟前去和亲! 正在府中等待明日即可与李妟会合的梁王,得到消息急忙入宫。 他已经很久不扮纨绔,很久没有在城中街道上奔驰了,而展肃追踪李姿离开之后,苍遒就被调到他的身边贴身保护,只是苍遒对京城的街道完全没有梁王那么熟悉,不一会儿竟让梁王的马跑在了前面。 街道两旁栽种着不少树木,其间开设着鳞次栉比的商铺,有的商铺规模比较大,还搭建着专门用来悬挂商家旗幡的旗亭。 “咔擦!” 不知是队伍中的哪个人突然撞倒了旗亭的一根圆柱,“咔擦咔擦”拉扯着一排的棚架顺势倒了下来。 梁王一一躲闪过去,丝毫没有减速地继续前奔。 但正在这时,迎面驶来一支马队却没有躲过倒下的柱子和甩下来的旗幡,几骑人马被幡布罩住,直接向梁王等人冲了过来。 苍遒护在梁王的右侧,不管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挥舞着刀背将他们纷纷向外振开。 但是在梁王左侧的两名侍卫处理得却有些小心,不断避开人,只反推着倒下来的物件。 “忽!”一支硕大的旗幡压了下来,两名侍卫见无法推开,硬生生抬起手臂相扛,但是“咔擦”一声木柱断裂,直向梁王砸来。 梁王已经发觉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手中之刀正击向另一根偷袭的木柱,“啊!”未敌住两个木柱的冲力,手臂被狠狠地夹在其中,他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但随即冲上来的侍卫们击走木柱,也劈开了幡布,一切安静下来,所有的混乱似乎都砸落在地上,也丝毫没有暗中|出手的痕迹。 众人急忙查看他的伤势,梁王却挥了挥手,双眉一凝:“无碍!”然后什么也不理会地立即策马向宫中奔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殿审(1) 此时并非正式议事,皇帝将众人召集在清凉殿,看似只是闲谈,但除了李家人,内史晁错、御史大夫王衡、典客但坤权却都在场。 梁王来到殿上,依制施礼,回身看了看李家四人,李妟倒仍然平和,但李遵诚与芸琬的脸上愁云满布,十分黯然,而李烺却是一派正气凛然的模样。 “李副丞,”梁王冷冷地道,“既然你如此无私地为国为民,可否愿意以内侍身份随妹妹共赴匈奴?” 李烺知道这是梁王在为李妟报复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提议早已经遭致李遵诚夫妇的愤恼,但是,他却确信自己的理由将让他们哑口无言。 “梁王殿下,”他无比正经严肃地回禀道,“您有所不知,妟儿出使匈奴,能够成功解决乌勒辰公主失踪一案是另有原因的。” “怎么,”梁王没有按照他的思路追问下去,而是厉声喝道,“查清多年悬案,解决汉匈危机,你不把她当作英雄,难道还要无端猜疑?” “殿下,陛下,”李烺又转向主位的皇帝,这几年京中官场的浸染让他将神情控制得非常自然又镇定,“微臣并非无端猜疑,”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这是妟儿婢子明秋暗夜偷偷掩埋之物,请陛下与殿下明鉴。” 翟奉昱从他手中取了此物,将它呈到皇帝面前,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黑瓶。 皇帝虽然没有见过这个瓶子,但是他却曾见过与此类似的匈奴宝瓶,而且,他看了看梁王,梁王并未细辨却已面无表情,看来他不仅认识此物,并且知道此物果真能证实李妟与匈奴人关系匪浅。 李遵诚夫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但随即却变得更加沉重。 “将明秋带上来。”皇帝清声下令。 看着跪在堂下的明秋收敛了一些平日的漠然,李烺稍稍有些得意:“明秋,你可认得此物?”他指着已被放在皇帝书案上的黑瓶问道。 明秋缓缓抬头看了看,又缓缓低下头,没有说话。 见她竟然如此反应,梁王的黑眸中闪出一丝冷厉。 而李烺的气焰则更加炽盛:“明秋,陛下面前知情不报可是死罪,是不是把抓到你掩埋瓶子的证人带上来,你才肯招供?!” 明秋再次缓缓抬起头,不过这一次她看向李妟。 李妟回看了她一眼,眼中没有任何示意,平静得有些出奇。 但是她们主仆这样一番互动却已经不言而喻地透露了足够严重的信息。 “陛下,”明秋深深俯身叩首,竟有些哽咽地道,“我家少主人受了太多的苦,因为不得已的苦衷,才进入李家取代了相貌一样的李妟,请陛下为我家……为我家公主作主!” 除了李妟,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知道内情的人为突然出现的取代和“公主”身份所震惊,而知道内情的人则为明秋竟然会如实曝料而吃惊。 李烺惊得简直要跳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是随便诬赖一下李妟,让原本肯定她的人对她产生质疑,竟然意外地牵扯出这么离奇,这么深晦,打死他他也想不出来的真秘密。 不过,他的脑筋转得也非常快,在惊讶中迅速理出了头绪—— 公主?哪一国的公主?如果是大汉的公主,皇帝会认不出吗?那么是哪一国的公主会不在自己国中而丢失不见? 匈奴使团被坑害现场并未发现公主乌勒辰的尸体,说明她还有可能活着,难道眼前的“公主”就是她? 只是她长得一点也没有匈奴人的样子,而且还和自己的妹妹李妟如此相似,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但是,既然这个明秋如此说辞自会有她的证据。 而证明了“李妟”即是匈奴公主乌勒辰,对自己还是有利的。 明秋这是在帮自己吗?可是她又为什么会帮自己?那个小黑瓶不正是因为她的善后不当而被自己所得吗? 不过无论怎样,如此一来也的确可以解释,为什么自从坠崖之后自己这个“妹妹”就变得不一样了,沉静了许多,也变得异常聪明又大胆…… “原来如此……”李烺煞有介事地满脸沉痛,“原来匈奴人自戕,是为了让乌勒辰公主诈死,然后扮成我妹妹的样子打入我们大汉内部来做奸细……原来你是乌勒辰!你说!你把我妹妹——我们李家的妟儿弄到哪儿去了?” 李遵诚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此时心中又瞬间喷涌|出一股悲痛的巨浪,只是他拼命地压制下来。 “陛……陛下,”这时但坤权站了出来,有些惊慌地道,“传闻这乌勒辰公主凶悍无比,杀人如麻,没想到她竟然还精通伪装一直潜伏在我大汉,不知对我大汉已经造成多少破坏了啊!” 皇帝凝目看向明秋。 “本王证实,”说话的却是梁王,“在匈奴本王见过乌勒辰公主的画像,她与李妟的确长得相似,但是,”他转向明秋,紧紧盯着她,“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堂上李妟竟是乌勒辰公主假扮?” 明秋此时不再为公主叫冤,而是幽幽地道:“婢子有证据,还请陛下先让公主回避。” 皇帝看了看堂下所有人,点了点头。 李妟一直冷静地面对这一切,此时也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内侍离开了大殿。 “你说吧。”皇帝本来不屑与一个婢子对话,但是此时却需要他来下令。 “陛下,”明秋满面悲伤之情,但言辞却非常清晰,“公主出生之时便自带着一个天生奇异标记,虽然李妟与公主容貌相似,但是这一标记在李家却无人提及,而且家中从小贴身服侍李妟的婢子也曾说过,自家少主人身体上没有任何胎记或痣疣,作为李妟生身母亲的李夫人对于这一点应该非常清楚。” “也就是说,”李烺的眸中一亮,“看看母亲是否能标出那个特殊标记的形状和位置,如果母亲标记不出来,而现在的李妟却有这一标记,那么她便是乌勒辰确凿无疑!” 全场的人听了,也都清楚这的确是个分辨真假李妟的好方法,但是其他人皆沉默不语,只有但坤权在不住地点着头。 李遵诚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妻子,而芸琬微垂着头,似乎对场上所发生的连番巨变还没有反应过来。 皇帝向翟奉昱抬了抬手,翟奉昱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他返回殿内,手中多了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块绢布和笔墨,他来到芸琬面前,呈递给她。 芸琬眼中哀然,看向绢布,那上面已经画着一个人形的轮郭,她右手伸过去拿起毛笔。 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到那毛笔的笔尖之上。 但是半晌她却没有蘸墨下笔,忽然,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将食指送到自己的口中…… 第一百五十六章 殿审(2) 芸琬将手指从口中拿出来的时候,上面已经冒出了殷|红的血珠。 其他人不知所以,但是明秋却震惊地知道——芸琬竟然非常清楚乌勒辰的标记! 怎么可能?芸琬怎么可能知道公主一直在掩饰的标记?难道她早已经知道公主的身份? 仔细想想她一直以来对公主所作所为的支持,的确,哪一个亲生|母亲会容许女儿如此任性,如此不顾自身安危不考虑后果? 明秋看着芸琬怔怔地发呆。 温婉的芸琬无论是对丈夫还是对女儿,似乎一直都没有什么主见。 在见到她第一面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经猜到她很可能是阏氏的双生姊妹,了解了她的性情,也就不难推测到芸家之所以将阏氏送到匈奴而将她留在大汉的原因。 可正是她这样的性情,让自己忽略了她毕竟是阏氏的姊妹,让自己从未怀疑过她,让自己现在才发觉原来她们姊妹的聪明各有千秋,原来她是更擅长深藏不露的那一个! 那么公主呢? 明秋的瞳仁不断地颤动。 既然芸琬知道公主身份,那么公主对此完全没有觉察吗? 怎么可能! 公主的洞察力根本不是世间人所能持有。 那么公主为什么还要掩饰?当她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公主特意遮掩了一下,她这是为了遮掩给谁看?! 明秋的心中不禁欲哭无泪。 原本以为自己以舍命相救的身份回到乌勒辰身边,她还会和以前一样信任自己。 她是在什么时候对自己起了疑心?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可她又为什么不拆穿却一直把自己留在身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本想通过今日的举告全身而退,但是现在看来自己完了…… 只见芸琬将毛笔蘸了一点血迹,笔峰落向绢布,果然是在人形的右手虎口处,点出一个清晰的红点。 再将李妟召回殿中,待她张开右手,正看到相应位置的红痣。 一时之间殿内一片寂静。 李遵诚有些恍惚,无论父女之间的相处如何有距离,若李妟真有这么稀奇的标志,芸琬、李姿怎么会不透露,他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 “不可能!”李烺在另一边已大声喊道,“妟儿根本没有这颗红痣!” “妟儿自小就有,只是小时候红痣太小,不容易看出来,随着成长这颗红痣才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芸琬缓缓道,柔柔地看着李妟。 “母亲,”李烺有些气极败坏,“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话呢?查出奸细可是为了大汉的安危呀,还请母亲顾全大局!” “李副丞!”梁王厉声道,“为什么你一定要让家里出一个奸细?原本你信誓旦旦说这种方法可以证明真假,现在即已证明你又推翻,但是,就算乌靳辰公主来到大汉又怎么样?你怎么肯定她一定是奸细?乌勒辰与她的母亲瑞宁阏氏做了什么危害大汉之事?!” “她一半是匈奴人,她凶残成性,难道这些事实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她伤害过大汉何人?她破坏过大汉何事?你有证据吗?” 虽然没有证据,但李烺仍有办法强辩,只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可是梁王,自己不能无证之下和他打嘴仗。 不过当他双眼左右晃动,余光中看到了一直面无表情的皇帝,他发觉皇帝似乎对当前状况只表露出疑虑而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突然间有了底气,他马上道:“梁王殿下,您口口声声相信乌勒辰,您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无害于大汉?” 这完全是胡搅蛮缠的辩词,没有做过的事要如何证明? 晁错凝着眉头,一脸愤然,想要上前插言斥责,但是却见一直狠狠盯着李烺的梁王,此时坚定地挺了挺背脊,缓缓环顾四周,不仅扫视着李烺,也扫视着殿内所有人,清朗的声音道:“李妟早在多年前即是大汉暗探,在追查匈奴使团案中,查到瑞宁阏氏和乌勒辰公主在代国设立的联络组织,总部是一间名为月明居的酒楼……李侍卫——”他看向李妟。 “属下在。”李妟应声。 “请你告诉在场的诸位,据你所查,月明居从建立到它与匈奴使团同时被摧毁一直都在做什么?” “诺。” 李妟抬起头迎视着梁王,心中万千的情感在激荡,眼中不由泛起一层晶莹的泪光。 但她稳住心神,冷静地道:“先帝前元七年,月明居察觉兴寨山匪计划打劫送往匈奴岁遗,抓获其头目及喽啰数十名,交至官衙;先帝前元九年,月明居破获云中郡军事舆图丢失案,协助孟舒老将军抓获细作七名;先帝后元元年,代国平遥突降大雨,双林山塌方,月明居紧急招募二百余人抢修疏通,保证汉廷救灾物资及时运达……” 她的声音转而哀切:“瑞宁阏氏及其家人将先帝所赐钱帛全部用于营建月明居,一开始的目的仅为保障汉匈之间财物、官吏的安全往来,后来扩大到追查细作、拦截情报、深探各方势力立场……主持月明居的是阏氏旧属,他将自己的代名取为顾朋,其实是沽朋的谐音字,意思是‘汉胡共月明’……” 安静的殿内,她的声音清晰地震击着每个人的心头。 “臣作证,”李遵诚躬身上前,语气沉重,“臣任代国中尉时,曾暗查过月明居,其地下室墙壁上有类似花瓣的暗文,而在瑞宁阏氏遗物中也发现相同图案;并且,原本军中时常会收到妟儿刚刚提及的密事信报,但是匈奴使团出事,月明居易主之后,再无此类信报。” 这一番证词,不仅表明李妟所言非虚,而且还更加强调了月明居真心为大汉皆尽所能的助益。 “天下的确有伪装欺诈之事,”梁王眸中满含痛楚,“但是瑞宁阏氏远离家国赴匈和亲是假的吗,她最终选择殉葬而不回汉居功于世是假的吗,乌勒辰公主被破坏两国和平者所害是假吗?! “这桩桩件件血泪之事如此明晰,身在大汉安居乐业的你们,有什么理由还要质疑她们,凭什么还要高高在上地检视她们?! “更何况现在证明她们在那么残酷的环境下,还一心致力于促合两国,却最终遭到全体毁灭——还有什么比时间岁月和沥尽心血更能证明一个人的赤诚?! “瑞宁阏氏的遗物中有一块家乡的石头,上面有八个大字——“宁怨不愧,苍生为念”,在她殉葬之前,她用鲜血覆盖了这八个字……的确,她有怨恨,她怨恨只想掠夺的暴敌,怨恨无法太平的世道,怨恨命运多舛亲人不能相聚……如果她知道今日有你们这样的质疑她也一样会怨恨你们! “但是,她和她的女儿、战友仍会坚守赤子初心,不会愧对天下愧对家国愧对百姓! “试问,你们能做到吗?当大汉危急需要你们奔赴前线,你们能牺牲什么?你们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梁王的话是在斥责李烺和但坤权,但更是在为和亲者、为牺牲者鸣不平。 皇帝与众忠耿之臣眉峰紧蹙陷入反思,而芸琬微微垂首,掩下的面庞已泪流成河。 但坤权暗自唏嘘不已,他有些后悔因为平日受了李烺的好处而今日为他出头,结果站错了队,表错了忠心。 而李烺的对立是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的,不管他练就了如何高深的道貌岸然现在也无法立马扭转态度,只能一脸正肃地无视着殿内的一切。 不过,被梁王一席话震动的,不仅仅是殿内人,还有殿外正急步赶到的一人。 窦婴正好在门口听到了梁王所言,他的脸色一沉,立即禀报进入殿中。 向皇帝施礼后,他转向刘武,面无表情地道:“梁王殿下,您一番慷慨陈词的确激人奋进,但是很可惜,恐怕您无法为他人做任何证明——因为有人证明你就是坑杀匈奴使团、联纵各诸侯王,企图颠覆大汉的幕后真凶!” 第一百五十七章 殿审(3) 虽然窦婴的指控如惊天之雷在殿中炸开,但是所有人都无法相信,梁王怎么可能犯下这种逆罪,可是窦婴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说,他必然是有充足的理由。 众人不禁纷纷看向他。 “陛下,近日臣受陛下调派指挥东直班,即抓获一名重要的图谋不轨者……” 刚刚梁王听到窦婴的指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此时听他说皇帝已派他执掌东直班,这个消息却让刘武异常震动。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东直班这种衙署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而它的首脑要如何忠心、如何精干,才能得到皇帝的信任。 之前,刘武将东直令交还刘启,是因为他自认自己已经达不到作为皇帝的兄长对一名东直班班尉的信任程度,但是没有想到,一直与兄长不甚亲近、一直与自己作对的窦婴在皇兄心中却达到了这样的程度! “无论他有什么企图,都不能以一面之词指控梁王。”皇帝沉沉地道。 “回陛下,”窦婴冷静地继续禀报,“近日各地诸侯王与藩王前来朝拜,有人暗中监视并试探与他们取得联络,被臣等发现后,此人便畏罪自杀……在对其手下施以各种计策审问后得知,他们的组织正是东直班之前发现的紫元舫,而自杀者是组织中被任命为胜游旗君身边的总管阿宽……至于胜游旗君,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抓捕他便不是难事了……”他抬头看向皇帝,“此人正是鼎鼎大名、号称‘蜀中双龙’的龙骞。” “蜀中双龙”虽是民间名号,但是龙家影响着大汉南北的货品买卖,在直达天听的信报中多次出现过,皇帝对他并不陌生。 如果此人在案中,他的身份本身就是一个佐证,对梁王的指控似乎不再只是一面之词那么简单。 “你们抓到了他?” “正是,陛下,”窦婴更加镇定,“龙骞之前从代国回来,一直就在京中,臣将他抓获之后,一边对他严加讯问,一边派人到蜀中查封龙家……龙骞一开始并不配合,一字不言,但是蜀中消息传来,龙家一夜之间被灭满门,族中一百多人均已遇难,龙骞得知悔恨交加,将所有事和盘托出……他指认,紫元舫的最高首领被他们尊称为君上,所有破坏与联纵之事皆是君上的图谋,”他看了看梁王,“而一直用家人胁迫他,指使他,让他不得不俯首听命的君上正是——梁王!” 窦婴一挥手,身后随他而来的侍卫将手中托盘呈上。 “陛下,”窦婴语气笃定地道,“这是龙骞的供词和他所收到的君上密令。” “陛下,”晁错急忙移步上前道,“无论龙骞招供了什么,应该让他亲自来殿前说明。” 皇帝看了看晁错,没有动手翻看那些已经送到面前的证供,但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道:“准。” 窦婴这时不由顿了顿。 “怎么?有什么困难吗,窦大人?”晁错并没有留意皇帝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过久,而是早早转向窦婴看着他冷冷一问。 窦婴的迟疑让所有人都不禁猜测到,这龙骞一定是受了窦婴的刑讯,而且伤势已经到了不便示人的程度。 不过窦婴也并没有太过慌乱,因为他知道龙骞被紫元舫灭族是事实,受自己拷打已是之前的事了,他还不至于会当堂翻供。 “回陛下,龙骞少时便不良于行,还请陛下恩准将他抬上殿来。” “准。”又是一声清晰的命令。 经过一段漫长而寂静的等待,众人终于见到了瘫坐在椅中的龙骞,虽然不认识,但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可以看出这昔日也是一位高傲凌厉之人。 整齐的穿戴的确掩饰了许多可能的伤痕,不过布满血丝的眼睛、道道裂痕外翻的嘴唇却还是透露了他受刑之重,看来,龙骞开始拒不招供是事实,而之后因为家族被灭才出卖君上虽在情理之中,却不知道是否属实,在此时的殿上他是否还会坚持原来的供词。 “参见……陛下。”龙骞被侍从扶下椅子,但他跪不起身,只能俯在地上行了叩拜之礼。 随后,不待窦婴问讯,他便转向梁王:“梁王殿下,我对你惟命是从,我为你出生入死……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斩尽杀绝?!” 梁王看着他眼中的愤怒、痛恨与悲伤,一丝虚假的痕迹都没有,倒仍然十分平静:“原来,一直以来我每到一处便有你的身影,就是为了今天……” 龙骞狠狠瞪着他。 “因为今天你需要说一直在我的左右接受密令听从指使;因为今天你需要舍命来指证我……这就是你最后的使命吧……”不待龙骞反驳,梁王继续道,“你的家人是你的软肋,你之所以现在一口咬定我,是以为家人得到保护已经隐遁于世,而龙家门内的死者只是你家人的替死鬼,只是为了配合你一起来诬陷我的吧……可是,蜀中距离帝都千里迢迢,信报消息一字千金,你查证细节了吗,有死者样貌特征的详细记录吗,你确定那些死者绝不是你真正的家人吗?” 龙骞只感到自己的心被猛地一刺,但他的目光却不敢有丝毫动摇。 窦婴有些焦急,他担心这是梁王在对龙骞施以隐晦的恐吓,龙骞不敢再指证,便想请皇帝阻止梁王继续对质。 但梁王冷视着龙骞又道:“紫元舫从最开始坑杀匈奴使团,灭迹月明居,到文篱负责联络新成员,指使靳亭诬陷李中尉,指使周盛计杀宋钧泽,再到桑冉诬陷我有私生子,联动吴国推进攻击武器……每一件查实之事都惊天动地,但幕后主使却一直运筹帷幄,从未露面,你想诬赖我是这么一个不凡人物,光凭你的口供和可以伪造的书信,恐怕说服力相当不足,你们当然还安排了其他证据吧,怎么样,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一起提出来了?” 龙骞一时有些语塞,这原本是窦婴该做的事,却被梁王抢了先,虽然如此一来,自己再拿出证据,力量有所削弱,但是,无论如何,为了能够夯实指控让梁王入罪,自己绝不会半途而废,梁王也一定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是他为什么不反驳,反而激自己另加证据,难道他这是在向紫元舫挑战吗?难道他真不怕这些证据出现坐实他的身份?梁王会有什么招术让那些证据失效?难道是伺机毁灭吗? “龙骞,你还有其他证据?”窦婴此时有些疑惑了,梁王说得对,自己所找的证据对于认定君上身份来说的确略显不足,自己竟然一时心急没有深思便来禀报了。 而这龙骞一定是怕关键证据有所泄露,才会只想在这关键时刻才拿出来,这应该是紫元舫中人被训练有素的证明。 那么,这紫元舫到底是梁王操控,还是一直存在的对付梁王的敌方呢? “陛下,”龙骞痛苦地看向皇帝,“梁王殿下一定是见自己有暴露的可能,故意这么说,想必在接下来的验证中他会想方设法进行破坏……还请陛下准许我不公开说出证据,而是写下来呈给陛下,然后再由陛下指派身边最信任之人予以查证。” 皇帝看着他,面无表情,半晌,方低声道:“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叛徒(1) “启禀陛下,”龙骞正在屏风之内书写之际,翟奉昱接到门外一个小内侍的报告,轻声向皇帝禀道,“楚王携中尉刘阈前来拜见陛下。” 楚王刘戊这个时候前来,即会看到殿中一片混乱,本来不应该让他进来,但是刘启想到之前楚王曾暗示过,他一直派人监视着梁王,也许一会儿他清楚了现场的状况能从他的立场提出一些新的消息。 再者楚王从来没有带过其他楚国高官前来拜见,想必这位前不久刚刚被他提拔为中尉的臣子一定深受他的青睐,自己也想见一见。 略略一思,刘启道:“宣他们进来吧。” 翟奉昱高声宣旨,楚王和一个年轻人走进殿来。 “参见陛下。” 梁王和李家人全都愣了,他们齐齐看向楚王身边的中尉,因为他竟然是他们相识,甚至有些熟悉的人——列中林! 列中林竟然获得了楚国如此重要职位的任命! 而楚王借此机会对外如此宣布,他的真名竟是刘阈,这些意味着什么? 楚王和列中林还看不出场上是什么情况,也不便开口询问,见皇帝也没有告之的意思,便移步一旁静立。 而列中林似乎有些愧疚,没有回望昔日友人的目光,只是默默地站到楚王身后。 屏风被撤掉,翟奉昱将龙骞写好的简文呈给皇帝,一共两份,上面的文字并不多,皇帝扫一眼即阅览完毕,眉头不觉紧蹙。 他将其中一份递给翟奉昱,示意让他按照上面所写来进行验证。 翟奉昱谨慎阅看,不觉吃了一惊,又抬头看向皇帝以示确认,但皇帝没有再多余表态。 翟奉昱战兢兢地领命,走到殿中,在梁王面前停了脚步。 “梁王殿下,”他的声音轻柔,但夹杂着一些颤抖,“请您挽起左衣袖。” 所有人都非常疑惑地看过来,而梁王和李妟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震。 梁王慢慢卷起袖子,果不其然,就在离手腕三寸的手臂上,竟然清晰地呈现着一个暗红色的印记! 翟奉昱重任在身,不得不上前仔细观看,果然是由多舟并连组成的“紫元”二字! 虽然梁王心中同样惊疑,虽然他心中并无愧意,但是他仍然第一时间看向李妟。 他没有在意皇帝会怎么想,也没有仔细回忆入宫之前遇袭时手臂刺痛是否就是这印记由来,他只在意李妟见到这么清晰确凿的证据,是否还会坚定地相信自己。 但李妟此时并未向他投来关切或是支持的目光,只是一脸幽沉,看不出悲喜。 翟奉昱恭敬的退回,低声向皇帝作了汇报。 皇帝面带忧色,又将第二份简文递给他。 这一次翟奉昱领命后直接退出了大殿。 殿内一时安静无声。 楚王并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但是看到所有目光都齐聚在梁王身上,所有人的脸色都异常沉重,似乎是在对梁王进行审查,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也许他也可以为这种状况出一点力。 “陛下,”他沉稳地走入殿中,“本王虽然不清楚梁王做了何事会让陛下与众臣如此关注,不过,梁王一直喜欢广结天下豪杰才俊,这其中有一位楚国年轻人,为人正直,观世入微,一直都有拳拳报国之心,相信他会让陛下了解梁王私德与行为更为真实的一面。” 皇帝气息微重地道:“何人?” “正是本王的中尉刘阈。” 想要借机抹黑梁王这件事,他并没有与列中林提前沟通,因为他们刚才之所以进宫,只是列中林已做好离京前的一切准备,便向他提议前来向皇帝拜别,他们只是巧合而来,他和列中林都不知道殿内正在发生什么事。 不过他相信,自己虽是临时起意,但列中林一定明白,也会积极配合。 因为毕竟自己已经让他的母亲——一个女人的心愿实现了一半。 虽然秦嫣从来懂事从未提过如此奢求,但是天下哪个女子愿意永远只是情人而不被明媒正娶入主夫家门楣?看看她在自己面前多么温柔似水也即知她的满心期待了。 之前自己抢走梁王的破吴之功,他一定心存芥蒂,但现在刘启既已即位,自己再不用对梁王有所顾忌,而自己与梁王明面相抗当然需要帮手,最贴心的几个老臣也都纷纷劝谏,应该考虑考虑楚国延祚之事了。 太子理儿一直没有找到,现在列中林当然就成了自己最可用之人。 虽然他不太在意军政,而更喜欢酒事,但好在为人相当聪明,自己点拨之下即能迅速融入国事。 自己恢复了他刘家的姓氏,恢复了他出生时自己给他起的名字,又将他放在军权重位,一个生|母连侍妾身份都不是的孩子能得到如此重视,他此时应该相当感恩戴德了。 其实现在也并不需要他说出什么真切的证词,只要说一些与梁王叛逆相关的似事而非的相处细节即可,不仅可以增加皇帝对梁王的疑心,而且还可以明确楚国的立场。 列中林站了出来,他此时一身劲装,原来翩翩公子的模样增添了几分峻朗。 “参见陛下。” “你所知梁王如何?”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列中林的语调不再是之前的潇洒与柔和,多了几分正式与严谨,“微臣任楚国中尉之前,与梁王因酒结识,把酒言欢之际互述过心中向往与追求,据微臣了解,梁王——性情率直,心意美好,是臣下敬佩与仰望的楷模。” 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话,楚王不禁瞪着眼看向他,但却没有办法当众斥责,只见他微低着头,也没有向自己抱歉的意思,心中更加气愤,这小子怎么胆敢忤逆自己,难道他以为自己任命了他之后就不可能再把他撤换掉吗?! 这时翟奉昱已经返回,手中多了一个托盘,他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不再在意楚国的两人,看向托盘上的小檀木盒。 翟奉昱身边的小内侍将盖子打开。 皇帝从里面拿出一物,大多数人都认得,这是梁王的面具。 皇帝将面具翻了过来,在里面一层的中上部竟然看到了紫元舫的标记。 “龙骞,”皇帝问道,“你说梁王面具是一把钥匙,是什么意思?” “回……陛下,”几番折腾,龙骞已经有气无力,“这面具的正面梁王用于在外行走时伪装真容,而反面,他则用来开启紫元舫大营的秘室之门,每一次君上召集我们,都是用这种方法来到现场。” 皇帝掂了掂面具:“如此说来,你们岂不根本没有见过不戴面具的君上?” “是,陛下。” “既然如此,只要戴上面具就能冒充,那么你如何断定你们的君上即是梁王?” “回陛下,我龙家商队广布天下,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各色特异物品与材质……制作梁王面具的桃花胶从西域而来,但是制胶方法却失传,梁王的面具已成独一无二的孤品……我近距离见过戴着面具的君上,也见过戴着面具的梁王,再对比他们的身材和声音,足可以断定两人就是同一人!” 皇帝看了看梁王,想要等他申辩,如果他说这面具曾经丢失过,即可推翻龙骞此番证词。 但是梁王此时面上平静如水,无论列中林的肯定还是龙骞的力证,仿佛与他并无多大关系。 “紫元舫大营在何地?”皇帝又转向龙骞。 “就在……就在京城西郊猎场南门外,一处无名山庄的地下。” 西郊猎场,是梁王在京期间最常出入的地方。 皇帝扫视了一眼全场,此等大事不可能有人替他拿主意,他气息沉沉,却声声震动地道:“今日殿内所有人都不得离开宫中,梁王仍回自己寝宫,但不允许与任何人接触……明日西郊猎场验证之后再做定夺。” “诺。”众人齐齐遵令。 皇帝离去,众人也由宫中内侍分别安排到不同的寝殿。 李家女眷由内侍引领着前往漪兰殿,当她们走了没多远,便看到列中林正立在不远处的长廊之下。 李妟看了看他,神色黯然。 列中林眸中满含深深的痛楚,即想上前安慰。 李妟却向他微微施礼,转身离开了。 而跟在她身后的是明秋。 其实一直以来明秋都清楚,列中林之所以一次次向李妟邀谈合作,都是出于那份她自己渴望而不可及的情意。 只是她自以为李妟的结局已定,匈奴公主的身份被揭穿她即会被遣返,之后由单于随便指婚给一个王爷,从此幽困一生。 所以无论李妟对列中林是否有意,或者她额上的伤痕渐淡更会让列中林沉迷,明秋都不在意。 只是此时,自己完了,而列中林心痛的表情只为李妟,自己甚至没有落在他的余光里。 明秋的心沉入冰冷的湖底,脚步似赴刑场一般跟随在李妟身后……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叛徒(2) 漪兰殿内,芸琬和李妟坐在上座,明秋——昔日的信儿,面对着她们,竟然也是坐姿,她的脸上已尽显视死如归的表情。 “为什么背叛?”沉寂的殿内响起李妟不高不低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没有痛苦也没有哀伤,只有冷冰冰的清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信儿未答,却同样冷冰冰地问道。 李妟此时有将她碎尸万段的冲动。 无论什么理由,能出卖养育栽培她十八年的恩亲、毒害众多情同兄弟姊妹的战友,她的心一定冷得没有一丝温暖,硬得没有一处柔软。 如果不是因为另有目的,自己绝不会再面对她。 李妟仍然面无表情,也不看她,冷冷地道:“朋舅舅执掌月明居隐匿代国十余年没有被察觉,一夕之间却被全部奸灭,唯一的可能只有出了叛徒……活下来的人都有可疑。” “我那么拼命地救你,你还怀疑我?” “你所讲述的施救过程是事实,也与我推测的相符,但是你却漏掉了其中一部分……” 信儿眉头一蹙。 “还记得你来到李家第二天,李姿说过靳秀出嫁的事吗?” 靳秀出嫁?只是一桩小事,记得当时自己与乌勒辰的对话好像总共没有两句…… 李妟没有理会她的疑惑,只是继续道:“当时我说,以靳秀的容貎也许可以过得不错……”她转头看了看信儿,“但这是不可能的——真正救我的人没有告诉你,她已经出手把靳秀毁容了?” 信儿一震。 “真正救我的人……从来恩怨分明,对亲人推心置腹,对敌人快意恩仇,虽然母亲与我因此而责备过她,让她要学会忍耐以顾全大局,但是她仍会瞒着我们偷偷教训那些对汉人施暴的恶人;而你,你从来不会这么做,你更懂得规矩、更擅长斡旋…… “其实在你出现之前我已经几乎认定是她,但是你出现了,还带来了那么详实的救助过程……我当然希望你们都是救我的人,而背叛者另有他人。 “但是,只因为暴力复仇并非正途,她心中有愧,所以向你讲述时隐去了这件事,而知道靳秀脸伤的那几个婢子被我要求不允许向外泄露,靳家人自己也不会提……不是真正救我的人完全不知道此事。” 李妟的眸中有些模糊:“当初救我的……不是你。” “是,”信儿神情漠然,“她临死前还记得阏氏和你的教导……救你的不是我。” “是近芳。” “是近芳。” “使团覆灭,月明居覆灭,就算近芳再顾念情义也会怀疑我们中间出了内奸……可是当她面对你的时候,她却丝毫没有怀疑你,而且还将救了我的秘密向你和盘托出,是因为……你们对她设了局。” “是……”信儿仍然语调平平,“近芳不仅顾念情义而且还忠厚老实,她可不像你有那么多古怪的心思,她看到什么便会相信什么。” 李妟眉睫一动:“她看到什么便会相信什么……你让她看到的样子,足够表明你绝对不可能是内奸……你们设了苦肉之局?” “没错,我被装在酒坛里扮成|人彘,面对垂死的我,近芳当然会告诉我公主你还活着的消息,把这当作是对我最大的宽慰。” “为了让她相信你的谨慎,你还会要求她不要说出来,而是把所有事情都用花瓣文写在你的脸上,这样给了她更多的时间去想好那些细节,一一向你表述。” “呵呵,”信儿直视李妟,“乌勒辰,不得不说,你真的太聪明了。” 冷冷的一句夸赞嘲讽十足,李妟却没有反击,她想到近芳,想到信儿不曾提及的那些施加在近芳身上的折磨,想到近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安慰共患难的姊妹,却不知正是栽在她的手里。 李妟喉中哽咽,眸中泪光轻闪。 而一直在旁边静听的芸琬早已泪流满面。 信儿知道原因——近芳姓芸,想必她是芸家旧婢,自幼就与阏氏和芸琬两姊妹的感情很好——但她的心里并没有泛起同样的感情,反而看到她们的悲痛有些舒心、有些得意。 “既然早已经识破了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呢?” 听到她轻扬的声音,李妟的泪水瞬间冰冷,被强压在眼底。 微微眯起眼睛,李妟道:“因为我要帮你达成回到我身边的目的呀。” 信儿怔了一怔。 是啊,既然乌勒辰一开始便探出自己背叛,当然也猜得到自己回来的目的。 紫元舫发现乌勒辰没有死,而且还解了碎龙散已经百毒不侵,知道再杀她已非易事,派自己回来便是要试探她对内情知道多少猜到多少,有无威胁,据此才能定夺为了杀她值得冒多大的风险。 而乌勒辰利用了对手这番算计,佯装不知留下自己,自从自己回来,她那么推心置腹地与自己分析判断局势,那么体贴入微地照顾自己的安危……皆是为了让自己放心,让紫元舫放心! 她利用自己稳住紫元舫,为她自己赢得了时间,而且就算她一次次破坏紫元舫的计划引起他们的杀意,她也浑然不怕,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在她身边,紫元舫就总觉得手握底牌,不会痛下斩除她的决心! 现在想想,原来她对自己没有一句真心!她对自己无处不设圈套! “还有李烺和玉华……”李妟淡然一句,无视信儿的又一番震惊,“你曾经疑惑我对他们宽容,一方面他们的确是李家人,需要李家来裁定,但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你——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可能放在你身上过多的关注,用他们来帮我监视你,还有谁比他们会更尽心尽力呢? “而且,当你需要出卖我的时候,你肯定会想到他们是可以利用的最佳人选,你的心机和武艺让你的行|事可能会天马行空,但是他们能做什么却非常容易猜到了……这一次我们能齐聚到皇帝面前不就是因为那个小药瓶吗?” 乌勒辰用完了桂颜膏,便将药瓶交给了自己,当时她的神情举止那么随意,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是她为自己设下的结局! 信儿呆愣了良久,最后禁不住气极败坏地紧|咬住牙根。 但是转念一想,无论乌勒辰多么心机深沉,她都还有一个疑惑,只有自己才能帮她解开。 “为什么背叛?”李妟重新质问的语气愈加冰冷。 第一百六十章 身世 “为什么背叛?”李妟重新质问的语气愈加冰冷。 但是信儿却没有出声,狠厉的眼神满是警觉。 “你是担心透露实情会向我漏密吗?”信儿对紫元舫的忠诚,让李妟既蔑视又感到悲哀,“你以为他们答应让你如此设计我,是想让你功成身退吗?难道不是他们大业即成,把你当成了弃子?制定计划的时候,他们可曾想过如果出现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把你撤出?” 信儿没有了刚才的镇定,脸上是难掩的震惊。 紫元舫会把自己当作弃子吗?那里可是有她最亲的亲人……但是李妟分析的却不无道理,他们并没有安排保障自己的万全之策! 看李妟现在的样子好像并不想立即要了自己的命,可能还想从自己口中套出什么,如此一来,告诉李妟一些消息,说不一定紫元舫会因此前来施救,自己还有逃出升天的一线生机! 李妟看出信儿的心思,静待她开口。 信儿眸中闪动着寒光,咬了咬牙狠狠地道:“我没有背叛!我只是找到了亲生父母,不会再被你们母女的虚情假意所蒙蔽!” 李妟没有露出太大的震动,只是脸色变得阴沉,但她身边的芸琬却吃惊地看向信儿。 信儿接触到她的目光,一时有些疑惑。 芸琬早知道乌勒辰的身份,而她刚刚在殿上面对自己的揭发也没有反应激烈,或许她早已经从乌勒辰在三人面前的掩饰发现端倪,对自己有所怀疑……自己低估了她,甚至忽视了她,难道她在自己的身世上也知悉什么内情? 不过,她在伪装的本领上还是比不过乌勒辰,明明母女两人可恶之极,此时乌勒辰却仍然可以摆出毫无过错的样子。 信儿盯着李妟道:“一定是天赐恩泽,不忍心我们骨肉分离,不忍心我再受蒙蔽,所以就在一次被他手下内侍推推搡搡之中,父亲看到了我颈上的胎记认出了我,他悲痛欲绝地把我们家的凄惨命运都告诉了我!” 没有人打断她,她继续道:“当年,父亲与母亲相识已久,本来打算成亲,但是祖父突然病重,便把父亲卖到了宫中。母亲那时已有了我,两人痛哭分别之际,父亲答应母亲,他会在宫中努力干活儿,将来出人头地,一定给母亲一个富有的生活。 “但是没想到,汉匈和亲,父亲竟被选入和亲使团,父亲不愿离去,他知道大汉这里还有一直在等待他的妻子和女儿。但内侍总管却说,要么去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父亲无奈,只好随行,不过到了匈奴,他即成了汉人口中所谓的叛徒,他向单于告密,对同胞处处刁难……但是,这能怪他吗?他痛恨陛下,痛恨公主,痛恨汉人,是大汉让他贫穷卖|身,是大汉让他骨肉分离,他为什么不可以泄愤?” 见李妟和芸琬并没有因此动容,她自顾自地又道:“呵,世事就是这么不可预料,有意外的灾难也有意外的惊喜,他竟然巧合地找到了女儿,找到了我! “后来他几经周折才打听清楚,原来当初母亲身染重病,在得知父亲即将赴匈,便托人将我也送进了使团,让我们父女可以相伴,可是,她……她还没有来得及给父亲捎信,便撒手人寰。” 说着,信儿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伤感。 这一番讲述中提示足够明显,李妟已经猜出她所说的亲生父亲是谁。 “中行说作恶多端,一个故事就让你相信了他的情深意重?唤起了你一直向往的亲情?” “这不是故事!”信儿怒气冲冲地道,“这是事实!和亲使团所有人的身世哪一个不需要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母女一直知道我的身世,却从来刻意隐瞒,让我相信我无父无母,心甘情愿陪着你们吃苦受难!你不承认不认错,是因为这一番事实揭穿了你们母女一直以来的伪善!” 她凄厉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良久。 “信儿,”寂静下来之后,李妟沉声道,“你比我大四岁,小的时候大人们都在忙,你就常常带着我给我讲故事……既然你认定中行说所说的是事实,那么今天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 芸琬看向李妟的目光极其幽凄。 而信儿的目光却表明她全身绷紧,随时准备反击。 “有一位出身名门的女郎,称心如意地嫁了一位少年将军,本来展现在小夫妻眼前的是美满的生活,但是不料,他们所在地的诸侯王看中了女郎,找了一个借口将其夫君关押起来逼其就范,女郎不忍夫君受苦,无奈选择自己受辱委身于诸侯王,更不幸的是,其间还为他生下一个女儿…… “后来王后出面,诸侯王勉强答应放出了女郎夫君,但是他却用女儿威胁女郎继续与他秘密私会,女郎天天担惊受怕,被他逼|迫得几近疯掉。 “就在这个时候,她得知与她非常要好的儿时玩伴——一对双生姊妹,其中的姊姊将远游寻师习武,她便恳求那位姊姊将她的女儿带走,不要回来……” “不……不可能……不可能!”信儿双手撑着地面向李妟连连大喊,但是发抖的声音也因此暴露了她内心的震惊与恐慌。 她知道李妟所言即是真|相,这个时候她没有必要再说谎,而且那位夫人是谁已经非常清楚,她曾经来拜访过芸琬,对她们这些婢子也关心备至,后来芸琬还派自己前去为她送礼物,让自己在她的身边生活数月有余。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没有欺凌辱骂,没有担惊受怕,也不需要勾心斗角小心防范,只是在那梦幻般的生活中她时时感到疑惑,为什么这位许夫人对自己如此宠爱有加?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是芸琬派过来的婢子吗? 而那位诸侯王,她也见过——楚王刘戊,两次照面,只让她在那双注意到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发现猎物的光芒,原来,自己是他行龌龊事的产物,更是他作恶的工具! 自己一直被告之无父无母果然比如此身世好上百倍、千倍! 可是,这样的真|相让她怎么接受,她上了中行说的当,做下了天大的错事,害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至亲至爱的人,害了竭力帮助自己母亲、悉心抚养自己的人,她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的真|相! 她看着李妟的眼神变得畏缩,眼中泪光闪闪。 “当中行说告诉你所谓的真|相,你为了求证做过什么?”李妟不为所动,而信儿的眼泪在她的冷视中凝住,“后果如此严重的真|相,你为什么会轻易相信?是证据确凿让你相信,还是你主动选择了相信?” 信儿眼珠颤颤,有些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 “一边是没有血缘却多年同甘共苦的战友,一边是一个未加证实的故事,你毫不怀疑、毫不判断、毫不犹豫,直接倒戈! “你有重视过身为大汉子民的责任吗?你有为我们犹如在孤岛中相依为命的深切情谊震憾过吗? “不,你没有,你哪怕只有一点人性的心肝,也不会窍喜可以借着寻到亲情之名,躲开苦难和艰辛,理直气壮地放弃恩义,不是吗?! “每个人都会寻求家人的呵护,寻求安乐团圆的生活,这并没有错,有错的是你背信弃义,用狠毒回报了真心待你的人!” “扑通”被完全揭穿的信儿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不过,”李妟的语调降低,但面上寒如冰霜,“我不会马上要了你的命,也不会打断你的手脚,因为我会安排许夫人与你再见一面道个别,算是圆了母亲一辈最后的姊妹情义。” 听她这么说,信儿和芸琬都有些吃惊。 芸琬看了看李妟。 就算是她要好的朋友,她也没有想过让筱萱再来看女儿一眼。 当初知道李妟有事隐瞒着信儿,但是根本没有预料到会这么严重,信儿竟然就是这所有灾难的执刀者! 既使筱萱是信儿的母亲,但如果她知道真|相,也绝对不会原谅信儿,而且还会因为女儿的罪孽而痛愧不己。 所以芸琬根本就不想告诉筱萱。 不过,李妟的安排她依然不会反对……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家事 信儿被李妟叫来的宫中侍卫押了下去,暂时关禁在后宫暴室。 留在殿内本来最应该深谈的两个人,此时却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们早已确认了彼此的身份,相互信任,相互给予安慰与力量,情感上早已经成为真正的母女。 而且更关键的是,李妟知道,门外一定站着一个急切等待芸琬的人,他们有更深切的话需要相谈。 “夫君……” 芸琬走出殿门,果然看到屹立在廊下的李遵诚。 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拉出了长长的斜影,显得他落寞而孤凄。 李遵诚回过头看着满脸泪痕的妻子,眉头紧蹙,眼中早已发红:“我们的妟儿……”早已经不在了,这几个字终究说不出口。 “对不起,”芸琬却明白,泪水簌簌,“对不起,夫君,都是我的错,我早应该告诉你……” 李遵诚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隐忍是为了成就更重要的事,只是……”他按|压住胸口,心中的痛是他无法抑制的,想到那么活泼可爱的女儿早已经不在人世,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他闭了闭眼睛,但再睁开时眼底的痛楚仍没有丝毫减少,他努力清晰地道,“妟儿生来不用背负辰儿那么沉重的责任,所以还没有学会隐忍多谋,但是假以时日,她一定会象辰儿一样坚定又坚强。” “是的,一定会,一定会……”芸琬已经泣不成声。 “瑞宁阏氏为国尽忠,辰儿在残酷的命运之下选择坚忍承志……”李遵诚深痛地看向芸琬,“我现在才明白,岳父之所以让两位舅兄弃武从文,原来是担心有朝一日亲人们会在战场上血刃相见……” 芸琬带着盈盈泪光迎向李遵诚:“夫君,我们瞒着你是因为……” “我知道,芸家一心报国,已经因亲情困住了两个儿子,不想再让我放弃,所以没有告诉我,只想让不知情的我可以在战时心无旁骛……一直以来,你们都承受得太多、太重……可是我……” “不是的,夫君,”眼见李遵诚深感愧疚,芸琬忙道,“其实我们芸家人只是在心中深藏着对彼此的牵挂,可是真正每天在为国为家努力付出的是你!” 李遵诚听到此言,痛苦地摇了摇头:“不,为国,我不曾出关血战;为家……我更愧对你们,因为一己之私留下烺儿,让他慢待你们母女,更让辰儿差一点被他送进囹圄……不过,”李遵诚的神情渐转沉重而决然,“他已经不再是李氏子孙了……” 刚刚在其他人离开清凉殿之后,李遵诚留下了李烺。 “父亲,”李烺一脸委屈地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无论结果如何都是陛下圣断!” “没错,你只是实话实说,”李遵诚的声音毫无情绪,“你发现一个匈奴瓶子,便实话实说你妹妹是奸细……” “父亲!我——” “你不必解释,听我说完……”李遵诚打断他,“一直以来我不喜欢说教,总想以身作则让你引以为鉴,但可能是继子的身份让你的心思过分复杂了,不在乎李家的家风,却极其重视李家的权益和地位……走到今日的地步,我也不是说教,而只是告诉你结果…… “你并无大错,可能连陛下也不能定你什么罪,但是作为家人,我却深知你多么严重地伤害了亲人之间的感情,我也深知这是由你多么败坏的内心所决定的—— “妟儿是一个女孩儿,本来在家族中不可能撼动你的地位,但是她的存在让你显得无能又无德,折损了你嫡嗣的尊严,于是你选择与她对立,你没有想过因此而修正自身,却一心只想刁难她。 “靳亭案告破后,你明明知道,靳秀是因为你相告才会出手谋害妟儿,你不觉得抱歉,反而更加强烈地想要铲除她。 “今日,当你知道她可能是乌勒辰公主,知道了瑞宁阏氏母女的牺牲,你可曾汗颜?如果确认她不是你的妹妹,妟儿很可能就在天鹿山那场坠崖中早已离世,你可曾难过又悔恨?哪怕有一丝一毫这样的心情你怎么可能还在这里狡辩? “你眼中只有权和利,而毫无是非对错……无能却占据正位让你练就了娴熟的道貌岸然,成为我最深恶痛绝的人。 “妟儿早早就说过,你绝对不会以我的期望来|经营李家,对你委以重任迟早会付出惨痛代价……今日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而我错了,我错在无法端正你的内心却给了你太多的宽容和机会。 “现在,虽然不可能因为你的德行有失我就要了你的命,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将你的危害降到最小,让你不再有任何可以依仗的权势——” 李遵诚直视李烺:“——从此,你不再是我李遵诚的儿子,也不是李氏子孙,我也会请求陛下撤掉你因李家而获得的官职!” 没有理会已陷入慌恐之中的李烺,李遵诚大步离开清凉殿…… 落日已被宫墙遮挡,墙头清晰地切割着天与地,但余晖洒满的天空仍然让人眼中昭亮。 李遵诚的目光随着思绪从远处拉了回来,他深深地看着芸琬的面庞:“我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我会尽自己所能让忠诚善良的人感到安慰……”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地又道,“……如果,如果回到岳父家能让你更安心……我可以送你回去……” 芸琬怔了一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缓缓垂下了头,因为此时眼中的泪水已不禁涌流,她不想让他见到。 半晌,她觉得自己可以控制语气平和了,才开口道:“是因为你知道娶错了人吗?” 李遵诚愣了一下,却瞬间惊悟:“不是的!是……”他有些说不出口,“是太子提亲让你不得不答应婚事,这么多年委屈了你……” 芸琬猛地抬起头,看到羞愧难当的夫君,她满脸泪珠之上又添新泪:“我没有委屈,从不委屈啊……当年同意婚事,不是因为太子提亲,也不是因为夫君你武艺不凡,只是因为你谈起与阿姊赛马的一面之缘,说了一句‘技不如人礼应退让’,待你离开,父亲与兄长对你大赞,称这一语即彰显了一个男子的涵养、胸襟,和对女子的尊重与呵护,如此难得的佳婿,无论是随他去帝都,还是去边塞,都一定要嫁啊……” 李遵诚一时之间有些被昭雪的心情,感动又感激……不过,稍后他又有些疑虑,因为这么多年芸琬对他似乎更多的是敬畏,而不是夫妻之情意。 看出他的不解,芸琬低下头,哀伤地道:“如果当初和你成亲的是阿姊,你们志趣相投,可以并肩作战、相辅相契……这才是夫君真正向往的幸福……” 原来她一直竟被这样的问题所困扰! 李遵诚一时有些自责,放缓了语气道:“不是的……正像岳父舅兄并不在意我的武艺,我也并不在意妻子能文还是能武啊,纯朴的心地、真挚的情义、顾全大局又体贴入微……让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贤妻呢……” 芸琬满含热泪地迎上他的目光:“夫君不怪我一直没有实情相告?” “不怪,”李遵诚缓慢地摇摇头,深切地凝望着她,“我只怪自己没有早点看出你的重担,和你一起分担……” “夫君不怪我一直把家里的钱帛挪作他用?” “不怪……原来芸家、原来你都一直在暗中援助月明居,让我能无意间出了力,我只有感激……” 绕在两人心间的多年心结终于舒解……多灾多难的伤痛中所幸还有这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感情可以互相温暖…… 不过,此时宫中的雅鸿阁却充斥着冲天怒火,楚王对列中林在殿上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大发雷霆。 “殿下,”列中林是一副安抚的温和模样,他轻轻地道,“微臣是觉得新帝初登大宝,殿下的立场还是先不要那么明确地表明为好……” 楚王一惊,皱了皱眉头,也低声道:“无论局势如何,我们都应该支持皇帝陛下!” “当然,殿下与皇帝陛下情谊甚笃,当为汉室恪忠……只不过,”列中林一脸淡然,“殿下的楚国在南北线上正位于吴国与齐鲁五国之间……应为可能的变故留好商谈的余地……” 楚王又是一惊,列中林的意思是,吴国与齐鲁五国都可能反叛?因为楚国立场分明,到时候很可能来个南北夹击先灭楚国? 这也太危言耸听了! 楚王看了看他,这个私生子还是有些小聪明的,难道这一次让他担任了中尉让他对权势生出了谋求之心?他故意夸大了各方关系中的矛盾,是想让自己对他更加倚重,而不再去寻找楚太子? 正在揣测之中,却听列中林道,“殿下,入宫之时,微臣刚刚得到一个还没有来得及查验的消息,说是在京中发现了楚太子的行踪。” “什么!”楚王猛的站了起来,攥|住列中林的手臂,“他在哪儿?” 其实刘理在最开始逃离楚国的时候,列家的人马就已经发现了他,只是那时候想到楚王虽然没有了王后,也还会和其他妃嫔继续孕育子嗣,杀了刘理也没有用,反而还会暴露自己的意图。 只是没想到楚王这么多年再也没有诞下一儿半女,不过,刘理这方面经过多番试探,已经确定他绝对不会原谅楚王,不会答应楚王回国继位。 如今,在即将爆发的变局之下,只要一步步让楚王感到孤立无援,他即会主动做好自己想让他做的事…… “回殿下,消息上说,他正在帮助朋友管理商铺,就在未央宫附近。” “未央宫附近?”楚王一愣,然后也不太在意,只是急切地道,“我们马上去找他!” “殿下,恐怕……今日已晚,待明日我们再想办法和太子见面……”列中林又有些犹豫,“不过,因为消息不知是否属实,还请殿下莫要因此心绪受扰。” “哼,我不管消息如何,你明日必须让我见到理儿!”楚王狠狠地道。 “诺……”列中林面露为难,但好脾气地应下。 第一百六十二章 默契(1) 翌日,大队人马以打猎的仪仗从未央宫向西郊猎场进发。 昨日殿审时在场的所有人均在今日队伍当中,他们的行动倒不受控制,只要不离开侍卫圈住的范围即可。 大家都明白皇帝的意思,他是不想让梁王受审的事有任何泄露,只想在所有知情人面前予以澄清即可了事……但是,如果万一今日证实梁王正是紫元舫君上,那他又将如何善后呢? 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并不是众人思绪中的重点,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队伍中多出的一辆华贵无比的大型马车上。 昨日宫中留宿那么多人,自古罕有,也许太后自己察觉,也许是有人禀报了太后,在早晨皇帝问安时太后知道皇帝要出门打猎,便坚决要求一同前往,皇帝无奈,于是队伍中便多出了太后这一辆鸾雀立衡、羽盖华蚤的专用马车。 除了太后之外,队伍中还多出一位“自投罗网”的人,就是风尘仆仆从千里之外的东海赶回来向梁王复命的姚安,他不清楚宫|内情形,却因为进了宫,知道了此事,便被一同带上了路。 不过他从入宫到现在还一直没有见到梁王。 难道皇帝软禁了梁王,他的身边一个自己人也没有? 姚安不禁忧心忡忡。 刘戊在车厢内更是一直坐立不安,手扶在车窗棂上不住地敲打。 而护在马车外的列中林看到他的手,知道这是他在敦促自己,勿必安排好今天的见面事宜,必须成行。 “殿下,”列中林凑到车帘旁边,轻声道,“请您放心,已经收到好消息——我们关注的人也一直在关注着我们这支打猎的队伍。” 列中林说的非常隐晦,车内的刘戊不由将他所说的消息前后串联在一起暗暗思忖起来。 朋友的商铺、未央宫附近、我们关注他、他关注打猎队伍…… 难道理儿一直离皇帝不远?他在关注什么?他的立场是什么? 按照他多年来无心储位的作法,他难道是被朋友利用? 而这次发现他,也是因为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是男是女?”刘戊低低地问了一句。 没有听到列中林的立即回答,刘戊还以为他没有听到,刚想拉开窗帘再说一遍,外面的人却慎重地吐露出两个字:“女子。” 刘戊不禁笑了。 好小子,竟然也动了情。 多年来一直对他威逼利诱不成,这一次有了这样一个可以牵动他的人,何愁不能把他弄回楚国…… 其实列中林并没有看到蔺蛮或是英水卿,但根据对刘启的分析和判断,他知道,刘启派人盯着梁王进入紫元舫验证的时候,不可能只有侍卫,一定还有东直班的人,而东直班毕竟与梁王合作过,此事极其微妙且极其严重,他们稍有一丝顾虑,就有可能改变时局,所以刘启肯定会派唯一完全可信的英水卿作为最后一双监视的眼睛。 而蔺蛮,无论是想保护英水卿还是对她进行阻拦,一定会出现在其左右。 果然,待太后、皇帝等人进入行宫,侍卫们押着梁王前往已经被层层包围的无名山庄,楚王请求在一旁监督得到应允,列中林与他一并前往,便发现了悄悄隐在暗处的英水卿。 列中林计算了一下其后他们的路线和山庄的结构,待进入山庄,他便派了两个人直接冲向潜行的蔺蛮,将他步步逼入一间湖中心的小屋。 英水卿正不知如何甩掉蔺蛮,虽然不清楚什么人在对付他,但见对方并没有伤害他的意图,便借此机会急速脱身,追赶上前面围在梁王左右的队伍。 “殿下,”列中林来到队伍末尾,看了面露焦急的楚王一眼,低声道,“可以了,请殿下移步……”抬手指向另外的方向。 楚王急忙奔去,身后侍卫紧紧跟上,但列中林却没有一起,因为自己能做的努力已经全做了,至于结局如何就与他无关了…… “理儿——”屋外的楚王焦急又热切地向屋内高喊一声。 屋内一片寂静。 楚王轻轻挥了挥手,侍从们悄悄聚拢上前。 “再靠近我就死在这里!”屋内突然爆出一句。 楚王却眼中一亮。 真的是理儿,是理儿愤怒的声音,虽然与十几年前相比多了一些浑厚,但是他却听得出来,因为这与自己的声音更加相似了。 自从他离家出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又听到他的声音,楚王简直有些欣喜若狂。 “好,好,理儿,父王就站在这儿,不往前进,你出来我们面谈好吗?” “我曾说过,我们永不相见!” “这么多年了,你无论多么生气,看在父王一直在苦苦寻找你的份儿上,你也应该消消气了……” “你所做的恶行对你来说无所谓,但是对于别人,却是永远无法忘记的痛苦!” “好好好,你想让父王如何补偿,只要你说得出,父王一定做得到!” “你根本补偿不了——你可能把母后还给我吗?你可能还给那些无辜者一份安宁吗?你可能把我背负的耻辱印记抹掉吗?!” 句句指责尤如一拳一拳重击着楚王刚刚的狂喜,一直肆意横行的楚王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气息加重,咬了咬牙厉声道,“理儿,你不要仗着为父的宠爱就肆无忌惮!” “你的宠爱?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根本不在乎我是谁,你根本不在乎何为亲情,你在乎的是我这个嫡子的身份,你在乎的是楚国不能由私生子继位,以免让你的荒|淫无道刻在史书之上!” “放肆!”楚王有些气急败坏,但他也不可否认自己的确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都这么聪明,“理儿,这一次你最好跟我乖乖回去,否则……你也有朋友,你也有关心的人,对不对?” 里面的人一时无声,但突然沉沉地厉声道:“你要见血吗?” “啪”的一声,穿破窗纸,飞出了一把匕首。 侍卫们纷纷上前护住楚王,但是楚王却已看清,匕首不是要伤害自己,而是要让自己看到它前端沾上的血迹! “不不不!”不知道儿子伤了他自己什么地方,楚王连连大喊,“父王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你的朋友……只是,只是想带你回家啊!” “我没有家了,”刘理的声音明显带着忍痛的气息,“自从母后去世我就没有家了……我永远不会见你,除非——我死!你选择一种结局!” 突然尤如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楚王瘫坐在了地上。 半晌,他向后挥了挥手,所有的侍卫撤到了他的身后。 “我放你走……你走……我们父子俩,不再相见……” 良久,可能是观察到所有人的确已经撤退,“扑通”一声,从窗户内跳出一个黑衣人,落到了湖里。 楚王看到那个身影,是自己多年来期盼的儿子的身影,却也是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的身影,而他已无力上前,也不能上前。 他眼中湿|润,不禁问向自己,如果早知道这样的结局,重新来过自己会怎么做?自己会放弃一直以来沉醉其中的自由生活吗? 想了想,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再看向已经上了岸正毫不犹豫离去的身影,他的目光变得冷酷得多了。 如此无情、如此无义的忤逆子,既然如此不顾父子情份、如此无视自己这般苦求,何不放弃,毕竟自己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而这一段插曲,对于已经发现无名山庄暗室的众人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窦婴按照龙骞供词所述,先点燃正面石壁中间的火烛,然后找来与梁王身形相似的一人反戴上面具,露出紫元印记,站到石壁之前。 等了半天,没有任何异动发生。 “梁王殿下,请——”窦婴将面具呈到梁王面前。 梁王神情悠然,拿起面具,以同样的方式戴在自己的头上,踱步上前。 只见他在石壁前刚刚站稳,“轰轰轰”,石壁竟然转开了一条缝隙。 “嗖——” “咣当!” 众侍卫,包括窦婴在内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也不知道是否有危险,应该如何试探进入,梁王却已经一个跃身飞了进去,随后,石壁即关! 众人都慌了,难道梁王就是紫元舫君上,难道他安安分分来此验证就是为了找机会逃遁?! 不知所措的侍卫们四处摸索着寻找机关,乱作了一团。 而在石壁另一面,并不是黑漆漆一片,柔柔的烛光照亮了整个暗道。 梁王静立在其中,缓缓转过身,而在他的对面竟然还站着另一个人! “嗯,反应很快,看来皇兄的眼光不错!”话音未落,即杀出一招。 第一百六十三章 默契(2) 虽然石壁很厚,但是外面还是听出了里面两人在激烈地打斗。 刚刚石壁关上的一刹那,有人已看到与梁王一同闪进的还有另外一人,但是这里没有人认识英水卿,只猜到她一定是皇帝陛下派来的更隐蔽的暗探。 既然知道有自己人在里边,他们频频敲着石壁,希望她可以从那一面打开。 “咔咔!咣当!” 不料,石壁的确打开了,但却是英水卿被弹了出来,而之后石壁即迅速关闭。 英水卿稳住跌势,还带着急促的气息,又冲到石壁前,想要找到刚才打开的缝隙。 “除了戴着面具的梁王,从外面是打不开的,”窦婴走上前沉沉地道,“这位侍卫,里面是什么情况?” 英水卿不得不放弃,却有些懊恼:“石壁那边连着一条暗道,暗道通向什么地方……我还没来得及看到。” 接着两个人都沉默了。 只有梁王能够进去的地方,梁王又将皇帝的人打了出来……结论已经显而易见,但据此的判定却不是他们这些臣属可以说的。 于是他们留下大队人马在这里严防死守,两人以及楚王一起赶回行宫,向皇帝全盘禀报。 独自留在秘密暗室的梁王如入无人之境,迈着悠闲的步伐,顺着暗道缓然前行。 十几步之后,转过一个弯,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摆放着密密麻麻数十个书架的书房,架子上面满是书简和绢帛。 他没有细看架框上的标识,随手拿起最上层的一份绢帛,展开之后,只见上面写着:“赵国米商集会谈起丞相和内史被烧死一事,庞晖有泄密迹象,以溺水方式处死。” 扫视完毕,梁王又随手放了回去,不再理会满屋的资料,而是朝着这间书房的另一扇门走去。 房门打开,是一间豁然开朗的大厅,当然也是空无一人。 梁王淡淡地环视一周,径直走向中间的主位,这个位置后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七根长长的金丝绳,他像做游戏一般,将每一条长绳都拉动了一下……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他便坐到主位当中。 座位上竟然放着一整套玉质茶具,清透细润,看起来十分名贵。 梁王抬手抚了抚,茶壶中的茶水竟然温热,他便斟了一杯,慢慢喝了起来。 而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大厅前端的正门缓然打开,一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此人一见稳坐在主位的梁王大吃了一惊,但没有说话,只是恭敬地把袖子拉了上去,直到手臂上露出那个紫元标记。 梁王看了看,也同样拉起袖子让对方看到自己手臂上的印记。 “参见君上,”对方马上整理好衣袖,跪倒参拜,“不知君上召见,有何要事?” “坐,不急。” “诺……” 来人坐入席中,但是显然仍然惊恐难安。 梁王示意他一起饮茶。 他惶惶从命。 不多时,同样的正门入口又进来一人,同样的反应、同样的方式与梁王接了头,再之后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七个人聚齐。 只是,每增加一人,厅内的紧张感好像就提高一成,到最后,能够明显看出七个人都在不同程度地直发颤。 “我们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聚集过?”梁王悠悠地问道。 “是……”七个人小心地回应,而心如击鼓咚咚乱响。 他们的确一直在这里接受重要密令,但是往常所叩拜的中间这个宽大而华贵的位置都是空空如也,而今日却是君上亲临! 此外,还有这些一同出现的其他人,他们之间并不全是陌生人,但却从不知彼此竟然同为舫中的旗君! 尤其孟雄,因为作为中旗君,他一直以为舫中在京内只设置他一人坐镇,现在竟然见到平起平坐的还有其他六人,一颗心不禁一下子悬在了半空。 梁王微微一笑:“大家久居帝都,可能在其他场合也见过,不过也许记得并不深刻,现在还是先彼此介绍一下。” “诺……”七人按照进来的顺序一一报上了姓名。 “属下西郊木行苏敬衡。” “属下盐铁园周禄。” “属下京商孟雄。” …… “不错,俱是京中有实力的豪商巨贾,那么大家就一起来想想办法……” 梁王语气亲和,却让众人愈加局促不安,这样的齐聚见面、君上又亲自抛出问题,似乎预示着即将爆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 “虽然你们是从其他入口而来,可能没有看到山庄外的层层官兵,但是以你们的本事一定得到了消息——官兵是冲着梁王而来,皇帝对他怀疑已久,如今正有一个借口可以给他网罗一个罪名……说说看,梁王该怎么办?” 几人互相看了看,没有人敢先出声,梁王看向孟雄,孟雄顿了顿,谨慎地躬身道:“回君上,一直以来属下等都在遵令设计梁王,挑拨他和皇帝的关系,现在这个结果应是我们乐见其成的,不过……君上的意思是,我们今后要改变方向吗?” “怎么可能……”梁王平和地道,“我问的是在当下情形,梁王,该怎么办?” 梁王该怎么办? 众人一直绷紧的情绪稍稍有了些松缓,原来君上的问题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可能是想与大家一起推测梁王接下来会如何反击,然后再让众人据此使出更有破坏力的手段。 周禄躬身一礼,他的声音浑厚而有力:“回君上,其实有太后庇佑,梁王无论怎么做都不用有太多顾虑,现在被问罪或是反击后失败再被问罪,大不了都只是被软禁,而在我们的情报中他在这方面的准备应是足够充足的,所以此次他是想坐以待毙,还是想搏一搏,只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此时的“君上”目光扫向其他人,大家也都赞同地点头称是。 “君上”微微一笑,将脸上的面具拿了下来,露出了灿烂的脸庞。 梁王殿下! 尤如响雷炸裂,七个人都不约而同从座位上向后猛撤了一下。 正像梁王所说,他们在京中久居,是认识梁王的,但是没有想到梁王竟然就是他们的君上! “很抱歉,今天才以真面目和你们相见。” “君上……不,不,”孟雄连连道,“殿下,属下不知,不知……当初,当初那么对付您,属下罪该万死,罪……” “呵呵,都是我命令你那么做的,又怎么会怪你呢……”梁王和蔼至极,“若皇兄对我不起疑心,就不会对我处处防范,我也就没有反抗的理由啊……”他又看向其他人,“怎么样?大家看到梁王的选择了吗?” “君上神智!属下佩服!”几人异口同声。 “那么,如果我今日起事,你们的选择是什么呢?” “属下……等谨遵上令,万死不辞!” 其实他们怎么可能不相从,自己的身家性命一直都在舫中掌控啊。 “好!截止今夜子时,你们每人都能调动多少人手?” “回君上,属下能调出两百人……” “属下可调三百人……” “属下是……一百人左右……” …… “嗯,还是商者自由,一般官吏都达不到你们这般规模……不过,今夜我要一击即中,这些人手远远不够……孟雄,”他看向刚才退得最远的那一位,“你在帝都颇有声望,被各界所认识,带着我的信物到城北白水寨找火寨主,他旗下人马尽归你的调遣。”说着,拿出身上的玉佩。 “诺!”孟雄急忙上前双手接过。 半个时辰的部署和推演很快过去,七个旗君各自领命而去……夜,慢慢袭来,墨色的云层在极其缓慢地推进。 行宫的防卫似乎与之前没有什么变化,梁王一行全身黑衣劲装,在他的指引下向守备最薄弱的西北门围拢过来。 几个守门的侍卫被轻松地扭断了脖子,连出手的人都觉得意外,但也许是因为皇帝绝对没有想到无名山庄的暗道可以通达数里之外,地上被团团围住其实却仍然可以调来八方兵将。 至于行宫|内众人都分别位于何处,有梁王在,简直尤如握有部署图一般,按图索骥即可。 梁王令其他人分为五路分别在外围的游廊、庭院等处埋伏,到时负责拦截可能的支援,而他自己则带着数十人直接闯向偏殿。 偏殿内从书房中透出昏黄的烛光,说明皇帝还未安歇,正在此地! 待巡夜侍卫走过,他们蹑手蹑脚地沿着庭院的墙边向中心靠近…… “呼!呼!呼!”突然院中灯火通明,从房内、暗道出口冲出上百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书房的门“咣当”一声大开,又有两队侍卫从里面鱼贯而出,最后走出几名内侍,他们稳稳当当地安置好一个座位,恭敬的肃立在两旁。 皇帝脸色阴沉地走了出来,随即坐到座位上,一言不发地盯着院中黑衣人之首。 就算全身掩住,只凭一双眼睛,他也认得出自己最亲爱的弟弟。 而梁王眼中寒光一闪,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持剑冲向皇帝…… 第一百六十四章 默契(3) “保护陛下!”翟奉昱首当其冲拦在皇帝身前。 侍卫们纷纷围聚迎上,但是梁王剑光如繁花,再加上其他人的助力,瞬间就扫平第一波人马,与皇帝的距离已逼近咫尺…… “当!”一个身影从厢房中飞出,手中利剑剑尖直击梁王的剑身,梁王被震得不由倒退几步。 一见,竟是李遵诚,他拦在了兄弟二人之间,极其不可置信地看着梁王。 侍卫的包围圈借机向内收拢,梁王一行突显势弱。 这时从另一侧厢房又奔出几人。 “陛下!”晁错来到皇帝面前急促地道,“请陛下慎思慎行,千万不要中了他人的挑拨之计啊!” 因为他已经深知刘武的为人,也比其他人更了解兄弟二人之间的嫌隙,他相信刘武此举一定有其苦衷。 但皇帝对于他的劝说似乎不仅没有听进去反而有些愠恼,他看着晁错,冷冷地道:“晁卿看清楚,先动手的是他,不是我。” 刘启这样的语气让晁错愣了一下,但是旋即他的注意力就只在为兄弟二人担忧和焦急上了。 “嗖——滴滴滴滴滴——”被困住的黑衣人中有人放出了一只响箭,尖锐的声音划破暗空。 整个现场突然安静了,侍卫也没有再上前,梁王等人也没有再想突围,大家似乎都在等待变数。 “在等白水寨和孟雄的人马吗?”皇帝清厉地一问。 梁王吃了一惊,但随即全身绷紧,手中长剑不由发颤。 “真以为我没有防范吗?你在暗室中的筹划,怎么可能胜过我可以调派的千军万马?”皇帝难掩怒气地扬声道,“朕只是想看看你刘武是不是真要对朕动手!” “我凭什么不动手?难道本王只能坐以待毙吗?!”梁王也怒不可遏地高声道,同时拽下面巾。 既然已经没有再隐藏身份的必要,就直接相对,随即,他又杀向皇帝。 李遵诚持剑相抵。 “让开!李将军不知本王今日为何破釜沉舟,我不想伤及无辜!” 李遵诚眉头一凝,咬了咬牙,但是剑锋却没有丝毫迟疑,雷厉的剑气向梁王袭来,招招致命。 梁王只能驭剑接招,但他知道此战拖延不得,突然眸中一凛,极速旋起剑风,袭向李遵诚,李遵诚在剑光乱影中判断其主攻实在左侧,急忙转剑抵挡,但梁王的剑却已由攻势中途回锋,“嘶!”在众人目不暇接之际,李遵诚应声倒地,右臂血流不止。 但是就在梁王以为自己完胜,却感到左腹一丝冰凉,低头一看,原来李遵诚的剑早已脱手而出,横划一笔才力竭落地。 “当啷”一声,梁王的剑也脱了手,他捂住伤口,跌坐在地上,鲜血从他的指间汩|汩流出。 “嗖!嗖!嗖——”刚刚无法参与其中的反叛者们还没有来得及上前救助,周围已是数箭齐发。 “啊——啊——”黑色身影纷纷倒地,再有幸存者反抗,也是一拳难敌四手,被众侍卫冰冷的利刃压下。 “快请太后!快请太……”一阵仓皇的叫声。 梁王抬头一看,竟然是姚安,原来他一直被结结实实地捆绑着,刚刚摆脱了口中之物便大喊,但瞬间又被堵住。 看来自己身边的亲信,已经皆被控制……梁王眸中黯淡。 “通风报信者——立斩。”皇帝冷酷发令。 殿内顿时肃寂。 皇帝浓眉深蹙,盯着梁王,站起身—— “陛下当心!”翟奉昱脚下碎步相随,关切地高声道。 “嗖!”皇帝拔|出身边侍卫的剑。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做?!”剑抵梁王咽喉,皇帝痛心地连问…… 偏殿高墙外,却有一个小内侍弓着身蹑着脚,极速地向后殿奔去…… “我不喜欢你,”稳坐高位的太后一脸冷漠,“虽然你们母女为大汉牺牲甚多,我身为皇室、身为大汉妇人都无尽感激,我也可以尽我所能给予你补偿,但——除了我的儿子。” 位于下首的李妟正在翻看着一份竹简,她的身边这样的竹简还有一大箱。 “多谢太后的肯定,”李妟没有抬起眼睛,一边仍在浏览一边自然地应道,“其实很多付出所需要的就是一份肯定,而不是任何补偿。” 太后面露愠色,见她不提梁王,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道:“梁王因为你而经历重重危险,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太后,”李妟看完一卷,手抚上新的一卷,道,“天下人都知道您是最宠爱梁王之人,您不可能只知道他装扮可爱的一面,他所选择的路、路上的危险,您一定都清楚……而我,只是与他在同一条路上相遇了而已。” 太后微微一震。 从开始知道有李妟这么一个小女子,到昨天可以确定她就是匈奴乌勒辰,自己所听到的消息大多都是她多么有勇有谋却又多么冷酷强悍。 她心中有为国为民的热血这是事实,但是她自小在匈奴长大也是事实,她不可能懂得汉人的温情和含蓄,与武儿在一起,一定是自己的儿子在倾情付出。 她说的没有错,路遇危险并不是她的原因,但是一想到体贴又温柔的武儿从此要面对这样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还要极力奉迎于她,作为母亲怎么会甘心,怎么会喜欢而接受她?! 但是,她的这一番话却让太后忽然转换了看待他们两人之事的角度。 是啊,虽然她没有表现出对武儿的忠贞不渝,但是她在亲人战友全军覆灭的情况下还能坚守和亲使者的职责,辗转千里屡屡犯险……而如果她在感情上认定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背信弃义?! 至于温柔,她能如此准确地看出武儿那么细腻的内心,如此比喻两人的关系……稍微粗心一些、稍微轻慢一些、稍微凡庸一些、稍微浅情一些,都无法达到她这样的深度……自己还需要担心吗?! 忽然想起武儿曾经说过的话——她要像雄鹰一样,面对苍山瀚海,能与我并肩探险;面对一切雷电风雨,能与我携手穿越,傲然而立在云端之上…… 忽然有些明白和体验到武儿的那般深邃——只要志趣相投,那将是世上最坚固的温柔…… 武儿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还没有遇到李妟,而现在武儿找到了。 也许武儿未卜先知,也许武儿幸运…… 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比知道自己要什么更聪明吗? 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比得到自己所求更幸福吗? 太后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也涌起一种冲动,她想问问李妟,额上的伤是否痊愈,是否适应京中的气候而可以久居……还有,是否会因为自己刚刚的态度而与自己保持距离…… 只是李妟那一边细微的翻动竹简声音让太后发觉,这女孩儿似乎一直在忙,而且包括她现在会陪在自己身边,都与近日的不寻常事件有关,与那两兄弟有关。 太后不禁皱了皱眉,正待相问,却听到外面传来了些许嘈杂声,而眼睛不便,让她的耳朵更加敏锐,她似乎听到了“梁王”二字…… “太后,”却听李妟道,“很抱歉一会儿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但请太后安心,也请太后将一切处置权交予臣女。” 太后沉凝了一瞬,问道:“你们……在忙些什么?” “回太后,此事比较繁复,容臣女事后再向您详禀,现下臣女只能告诉您——我们每个人都正在自己正确的位置上做着正确的事。” “我们?”太后疑惑,“包括我吗?” “是的,太后。” “我要做的正确之事就是要把一切处置权交予给你?” “正是,太后。” 太后想了想,沉沉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你一直在看的是什么?” “是……宫中所有内侍与婢子的资料。” 太后一惊,难道她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看这近千人的资料吗? 而更关键的是,她看来做什么? 联系近日事,包括刚才君萍都被他们以重新备制宵夜的借口调开,他们难道是在怀疑…… “好,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多谢太后。” 话音未落,邵君萍托着食盘从外面急步走进来,近到太后身边颤颤地轻声道:“太后,偏殿来了一个小内侍,他前来禀报说梁王殿下有危险!” “什么!”太后惊得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请邵女史让他进来。”李妟却平静地道。 邵君萍吃惊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太后。 太后握了握拳,缓缓坐了下来,气息不太稳,却道:“就按妟儿说的做。” “诺……”邵君萍不明所以,也无暇注意到太后对李妟的称呼已经改变,急忙将那个小内侍领了进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默契(4) “启禀太后,”小内侍急步进入厅内当即叩拜,“梁王殿下……带着人马杀进偏殿,不慎受伤,已经被陛下擒住!” “啪”地一声,太后猛地抬手扶案却牵动几案前移,案上茶杯滚落在地摔得粉碎,但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李妟刚刚说过的奇怪事,震痛的手掌又收拢成拳。 “太后知道了,”李妟冷冷地道,“你可以退下了。” 正急忙收拾碎片的邵君萍吃了一惊。 那个小内侍更是大吃一惊。 咦?怎么回事?这本来是一次极其简单的报信,太后听了急忙赶去偏殿,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怎么会突然杀出一个不认识的女郎? 而她此时竟然替太后作了主并且太后似乎听任她作主,看她的态度是完全无动于衷的,太后怎么会让这样的人来左右此事? 难道太后以为她这么强硬地阻拦下来之后在这里就能把问题解决了吗?难道太后不知道只有她自己亲自前去主持大局才能真正保下梁王吗? “太后……”小内侍没有理会李妟,而是连忙向太后近前一步带着哭腔道,“请您快去救救梁王!去晚了,恐怕……” “你叫什么名字?”李妟截住他的话音,语气沉稳之极。 小内侍惊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但见太后不阻止,只能作答:“小的……名唤小祥。” “好的,小祥,知道了你的一片忠心,我替太后、陛下、还有梁王谢谢你,下去领赏之后可以走了。” 小内侍更惊讶地抬头看看李妟,又看了看太后。 太后原本心乱如麻,但李妟的预告和此时的态度让她冷静了许多,而且这个小内侍的反应确实有些异常。 “噢?还不退下?”李妟清声问道,“怎么?除了报信,你还另有任务没有完成?” “小的……小的只是担心,担心梁王安全啊……”小祥一脸焦急地道。 “就算你是真心诚意,你的担心还能比太后更多吗?太后尚且能稳得住,你怎么如此惶惶不安呢?恐怕并不是梁王的安全问题,而是不能劝动太后移驾,你的安全会出大问题。” 没有理会小祥被惊得一颤,李妟继续道:“梁王叛乱,偏殿四周必定严密布控,你既能前来一定位于布控之外,而殿内详情你竟然尽知……”李妟顿了顿,给小祥一点思考的时间,“……看来你定是听令而来,而且是事先约定了暗号、约定了报信内容。” 一字一句清晰地进入小祥的耳中,小内侍惊恐得已经忘记了继续哭泣。 此时没有人可以商量,自己该怎么办,密令中也没有交待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呀…… 李妟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刚才偏殿内一片混乱,高呼之声一定很多,是哪一句话,哪一句暗号,让你听到后立即跑了过来?” “不……不……没有……”小祥只能无措地抵死否认,但他也想到,如果被逼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自己就随便说一个别的…… 却听李妟道:“你还没想好是否如实回答,那就让我来替你做决定好了……” 小祥不知她何意,只能惊恐地看着她。 “小祥,十五岁,家住京郊陈庄,两年前父亲迎娶继母,被继母所带家犬伤身,之后被卖入宫中……”李妟同样看着他,“想必入宫后你恨意难舒,当有人告诉你,如果从此听令办事一定会让你飞黄腾达,到时即可回乡一血前耻,你便毫不犹豫地甘心投靠……” 太后心中惊讶,现在她明白了李妟一直看宫人资料的原因,原来不知道何人会来报信,所以她需要了解所有人信息,在见到人之后,再从记忆中搜出此人,然后利用其背景立时进行审问! 她竟能过目不忘,而且入情入理地切中动机…… “小祥,”李妟只是继续冷冷地道,“若是拒不招供、招供不实,只能将你带回陈庄当众问罪。” “女郎,太后,饶了小的……”小祥已经泪流满面,连连叩首,“小的只是心有记恨,一时受人蛊惑,饶了小的!” “暗号是什么?”李妟直击最重要的问题。 小祥仍有些犹豫。 太后沉沉地道:“你只要如实招供,我保证你的名声不会在家乡受辱。” “谢……太后……” 小祥毫无力气地说出了暗号,但房门外一直暗藏的雷镔听得非常清楚,他立即飞身而出,直奔偏殿。 偏殿内,剑下的梁王正在认真地诉苦,从自己游山玩水其实都是为大汉东奔西走,再到为掩人耳目而行为放纵却连皇兄也开始怀疑,最后开始追述起小时候自己桩桩件件的乖巧事。 一开始皇帝眼中强忍着泪水,为了他此时身负剑伤,也为了他一直以来所受的委屈,但是后来渐渐发觉在他的叙述中,他简直成了一个早熟得完美又可爱的孩子,儿时的淘气和少年的张扬在他的解释之下都成了他心系大汉、心系他人的无私忘我之举。 就在刘武即将词穷、刘启的神情即将控制不下去之际,雷镔经过重重验查走了进来。 “陛下,事成了,暗号是——‘陛下当心’。”又轻又低的耳语让唯一听清的皇帝脸色瞬间转阴,却又现出无限哀然。 “陛下当心”只是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关切之语,在刚才那么混乱的场面中好像谁都可能说出来,但是,那人却算准了,除了他自己,其他人不可能说出口。 那么危急之际,武将一般出口的必是含有命令的“保护”之辞,文臣则多是劝谏,排除他们便只剩下|身边内侍,可是,却不是每一个内侍都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只有他!只有他可以最恰当最自然地喊出这一句,所以他敢把这样一句随意的话当作暗号! 皇帝抬起剑,剑锋一扫,猛地搭在自己身后之人的颈项上:“拿下!” 两旁侍卫齐齐将翟奉昱扣下,翟奉昱已从震惊变成一脸毫无表情,正待暗中咬牙寻死路,却马上被厢房中涌上前的医工们纷纷控制住口鼻,当取出齿中毒药,他开始浑身发颤地寻找皇帝,目光中才露出哀求之色,因为他只怕自己之后会生不如死…… 而皇帝正蹲下|身,与侍卫们一起扶起梁王。 兄弟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紫元舫对兄弟二人关系的微妙变化把握得如此准确,展肃在宫中换洗的衣裳都被缝进了刀斩不断的软丝,梁王一直随身的面具在拿到堂前之时竟然加刻了紫元标记……这桩桩件件都表明,未央宫中、皇帝身边有奸细。 但暗查多时,包括翟奉昱,皇帝没有发现一丝痕迹,当然,紫元舫的手段他们兄弟都知道,这么极其重要的一个奸细一定更被他们小心地深深隐匿。 而这一次梁王被诬为紫元舫君上,即想将计就计,以身陷性命之危引出这个奸细。 因为奸细清楚知道他们兄弟之间已起嫌隙,如果梁王反叛,皇帝气极之下的确有动手要了梁王性命的可能,而他们的大局中需要梁王活着,需要与皇帝有嫌隙的梁王驻守梁国,所以为了不出意外,他们一定事先准备一个报信者,在必要时马上通知太后前来保下梁王。 虽然在刚刚的情形下可能有其他报信者,但是皇帝早将现场封禁,场内情况没有外泄,前去报信的就只能是事先筹谋者。 而到了那一边,只要守在太后身边的李妟问出报信人的暗号即大功告成。 在整个过程中,除了皇帝、梁王和李妟三人想到并详知此计划,还有两人往年并不在宫中因此没有嫌疑,也起到了重要的联络作用。 一个是英水卿,梁王在紫元舫暗道中将自己想好的计划告诉了她,她呈报给了皇帝。 另一个是雷镔,他负责在宫|内完成各队人马的安排,以及李妟与皇帝之间的暗号传送。 正是——每个人都在正确的位置做着正确的事。 但计划之所以能够成行,最关键的原因——兄弟二人都懂——是他们兄弟内心最根深蒂固不可改变的亲情,是他们之间根本无法被他人、他力所破坏的信任……固然他们之间有分歧,有怀疑,也有误解,但是刘武不会背叛,刘启相信刘武绝对不会背叛,这一最根本的问题上二人彼此间从不怀疑。 面对困难和危险,他们做到了父亲弥留之际所叮嘱的兄弟齐心…… 梁王被侍卫们抬上软轿,在回廊下看到已被带到一旁救治的李遵诚,示意停下,他看了看李遵诚包扎的手臂。 “殿下,伤口并不深。”李遵诚躬身道。 梁王面上露出一丝忧痛:“李将军应看出我一定要受伤,为何多此一举呢?” “臣以为有人受了伤足够逼真,殿下就不必再受伤了……没想到殿下刻意设计一定要划伤自己。” 其实二人刚才的打斗,在外人眼中是眼花缭乱的相斗相伤,但是只有他们彼此知道,这每一招剑气的主导是在何人手里,他们都在利用自己高超的武艺力争自伤。 李遵诚回身进了一分,便正好碰上梁王的剑锋;而梁王剑尖多压下半厘,就让李遵诚的剑脱了手划伤了自己。 他们互相配合着演出了这场完美的武戏。 只不过,梁王以为李遵诚只是因为聪明,看出了自己和皇帝的反间计,但其实李遵诚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是因为乌勒辰。 他与梁王一直没有太多交集,虽然外界对梁王有些非议,但是他并不想不熟悉之下就人云亦云地对他人下定论。 而随着乌勒辰以李妟的身份一次次冒险,渐渐听到了梁王的名字,更加明确的是此次在殿上梁王明显在帮乌勒辰正名。 这一举动让李遵诚知道了梁王与乌勒辰的熟识程度,以及乌勒辰的秘密对梁王透露的程度。 本来因为对乌勒辰母女没有帮助而懊悔,所以这一次李遵诚选择相信李妟的眼光,相帮梁王,相帮李妟。 而梁王在收获了满满的其他人的情和义之后,被众多的呵护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只等待着那个最想见的人。 “拜见梁王殿下。”一声悦耳又温和的声音响起。 姚安把李妟引到榻边,然后自己以要向太后禀报为由,向二人告退了。 李妟缓缓抬起头,眸中泪光盈盈,却映入梁王灿烂的笑脸。 “不是大事……”梁王柔柔地道。 “殿下是可以做到保全自己不受伤的……”李妟有些哀怨的语气是梁王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受这一次伤……是必须的,”梁王微微笑着,“因为皇兄的作法我曾经失落过,抱怨过,也……动摇过,我必须自罚一次……” 他的目光更加清澈而专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你的身边曾经皆是最信任的人,但是最后也正是最信任的人带给你和亲人们覆灭之灾,你把她一直留在身边,自己时时伪装处处防范,心中已经很难放下戒备再相信任何人…… “虽然我知道我们的信任在一点点建立,你的秘密在对我一点点透露,但是,那天在殿上,我被指为幕后君上,明知你一定也想到应该顺势谋划将计就计,但是看到你冷面相对,我的心还是不由地痛了又痛,甚至变得有些不确信,是不是之前的不当行为在你的印象中终归留下一个隐患,所以我……以此向你证明……我的心意。” “不,殿下已经证明了……”李妟的泪珠如新雨纷纷落下,温柔的声音缓缓轻送,“为兄长、为心中的愿景,殿下一直在选择竭尽所能地付出和牺牲…… “对于偶遇到的奇怪的我,殿下只责备我的独行,却从未责备我的意志…… “我们有过争执,但骄傲的殿下却不计心中委屈,不计尊贵的身份,接受我的评判…… “高邮湖那么考验人性的瞬间,殿下毫不迟疑地周顾我的安危,也毫无保留地把安危全盘托付于我…… “红桑林,为了让我尽情流泪,殿下你竟心细如尘地提议骞马…… “见到母亲以血封志,你震撼、敬重、尊崇…… “面对别人的质疑,你让李妟当众为乌勒辰辩护……” “殿下,”她的神情仿若得到全天下一般幸福,“我们有那么多经历的点点滴滴,如果还不能积累绝对的信任,我们还有那么多次危机时刻果断坚定的选择……不过,就算没有这些,仅凭殿下对母亲和我们所有人的认同——你肯定我们的努力,理解我们无助的悲哀,相信我们坚定的心志——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不相信如此境界的殿下?!” 梁王在她倾情的表述中深深动容:“我就知道,你那么聪明,那么洞察入微,那么深谙人心,怎么会没有走进我的内心,怎么会没有发现它已经与你的心完全融合,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分离……”他伸出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庞,一颗一颗地抚去其上的泪珠,“今天,你让我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也是最荣幸的人,那么冷酷无情的草原红枭竟然为我流了这么多的泪……” 李妟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脸上飞红,虽然仍满是泪痕。 “不知道……”梁王喃喃地道,“获得了这么高的赞誉可不可以换一个实用一些的印记?” 李妟眨了眨眼睛,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梁王的脸上也微现红晕,但他仍然大胆地、坚定地撑起身,慢慢向李妟靠近。 李妟瞬间娇面通红。 渐渐贴近的心“咚咚”作响,仿佛也听到了自己那颗心的慌乱之声…… “当!”房门被打开,“陛下驾到——” “扑!”梁王狠狠摔在锦被上。 李妟看着他生无可恋的表情想笑却又担心他的伤会不会痛…… 第一百六十六章 珍宝 皇帝见到寝居内只有梁王和李妟两个人,而且自己进来之后,气氛明显尴尬,他马上猜测到这里刚才可能发生了什么。 深深看了一眼垂首施礼的李妟,皇帝目光黯沉,但没有停滞,让二人免礼后,即面色凝重地坐在梁王的榻边,似乎有满腹思绪已经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殿下,”随他而来的晁错已迫不急待地向梁王说明事情的严重与紧急,“我们在查抄紫元舫时,发现其中的墙壁厚度异常,凿开之后看到里面竟然藏着数十名奴婢,但俱已身亡……虽然无法让他们亲口证实,不过检查其内结构可以推测,之前之所以唯有戴着面具的殿下一人可以进入机关暗道,应该是这些人在暗中操纵。 “而那间装满竹简的资料室,信息量极大,包括了紫元舫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事和所控制的人,经初步核查,部分内容已得到证实。 “现在可以明确看出,他们原本是想将整个紫元舫全部栽赃给殿下,而如果达不到目的就全部舍弃不再保留——如此表明,他们已经做好了进入最后决战的准备!” “这么多的信息之中,却没有紫元舫君上一丝一毫的线索,是吗?”梁王凝重地问道。 “正是,”晁错眉头深蹙,“布下这么多诡局,暴露这么多人,自己竟然一直隐于无形……而且不仅如此,他还在暗中继续接连出手——翟奉昱只来得及向陛下回答为何背叛便当场暴毙,而之后雷镔马上送来一封密信,里面详细讲述的是楚王迫害河东许将军夫妇,与许夫人生下私生女蒲信儿之事……” “我刚刚询问了楚王,”皇帝沉沉地道,“他对我倒没有隐瞒,而且情绪低落,好像心有悔意,当即还承认了中尉刘阈也是他的亲生子,说他的母亲当年救了自己,两人因此生情,只是他忘不了已故王后,所以一直没有纳她为妃……现在他想将楚国之事交予刘阈打理,之后会正式上书请立他为楚太子。” “皇兄打算准允吗?” “这么多年来,楚王一直在等刘理,现在能提出这样的请求,说明他对嫡子已经没有执念……而刘阈,我知道他就是你早先结识的列中林,从昨日殿上看,他没有因为楚王的施压而诬陷你,是非立场尚可;再者他一直醉心于家中生意,对刘理未曾在意,不涉朝政不见野心——让他成为下一任楚王也未尝不可…… “只是对于楚王的惩罚,却是一个难题……如果不惩罚他,只怕告密者会将其罪行昭告天下,届时我会更加被动;但是若现在对他处以惩戒,诸侯王们一定会以为我是在借故削弱诸侯国力量。” “不过,陛下,”晁错的语气比皇帝更加沉重,“暗室中密信已经证明是紫元舫为赵王设计杀害了丞相和内史;而吴国的兵器虽然上一次遭到重创,但却在短短半年内又突然剧增……他们两国一南一北已成夹击之势,再加上中间的胶东五国,除齐国以外各诸侯王一直对领地分配心存不满……更有北境匈奴时时伺机侵伐……” 李妟面色沉凝。 所有人现在也都知道她就是乌勒辰,但是提到匈奴,大家的目光丝毫没有看向她,她清楚,这是因为所有人都不想给她任何压力。 “朕清楚,”皇帝叹了一声,“无论朕是否处罚楚国,几个诸侯国的箭已在弦上……。” “陛下,”晁错郑重地躬身施礼道,“再等下去,他们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强大,成为强势一方更会招致越来越多的诸侯国倒向他们……臣愿起草这份对楚国的罚罪诏书。” “先生,”梁王皱起眉头,“这样的诏书可以由朝中重臣合议,不必由一人起草。” “多谢殿下……但是天下皆知一直以来都是臣在力荐削藩,此时合议只会以为朝廷此举底气不足,只会以为臣的坚决已有退缩,所以此书只能臣一人起草……”晁错的语气透出凛然,“无论会有什么后果,臣甘愿承担。” 梁王的眉头更加深锁,但些时的皇帝却似陷入沉思,没有言语。 “皇兄,”梁王看向皇帝,“如何处罚楚国您可以再议,而楚王立储之事但请您再稍待几日……有一件重要的事我需要您帮忙验证。” “怎么……与楚国有关?”皇帝凝眉问道。 “是……我有一个线索,也有怀疑的人选,这几个月姚安一直在做试验,终于有了结果,现在可以拿来验证相关人等。” “如何验证,需要我做什么?” “近日发生这么多事,我知道皇兄不会有心情和楚王再坐下来畅饮……不过,待他路过梁国的时候,请皇兄以您的名义安排一次宴请,我为他准备了一壶酒……” 皇帝有些疑惑,猜不出这种验证会是什么,但见梁王准备多时,又是在这关键时刻提出,隐隐感到这验证的结果很可能会十分震撼…… 而太后这一边,姚安向她禀报了全部过程,当然省略了其中梁王受伤的部分。 既然事情已经完全解决,而且经过这一夜大家也都乏累了,太后本应该回房休息,但她却一定要和两个儿子一起说说话。 没有办法,接到命令的梁王只好缠紧身上的伤口,和皇帝一起前来拜见。 在母亲面前兄弟两人表现得极为轻松,不仅互相吹捧了一番,还盛赞母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仍能镇定自若,直取关键证据,果然是万民与儿臣心目中的天下之母。 太后表面上神情欣然,但是她已经察觉到梁王的反应有时会稍显生硬,只是儿子能活灵活现地坐在这里应是并无大碍,不多时便让两个孩子各自回去休息了。 翌日,大队人马开启回程,太后与皇帝回了宫,李遵诚有家人陪伴在身边,而李妟则受邀送梁王回府。 回到府邸,梁王没有卧榻养伤,却是将李妟带到了府中一座三层阁楼之中。 “你知道吗,”梁王微笑着道,“上一次的珠宝首饰都送给了小姿,我心底暗暗气了好久呢——虽然你不喜欢,但是也不应该把我的心意弃如敝履啊。” 温情中的李妟有些娇羞,她笑了笑:“所以呢?” “所以——这一次我吸取了教训,让你亲自挑选,我就不信我梁王的珍宝阁里没有一件宝贝可以入你慧眼。” 李妟随着他挥动的手臂看去,却调皮的问道:“那……如果真的没有呢?” 梁王眯着眼睛站到李妟的面前,想了想缓缓道:“那就说明,在你的眼睛里只存着一件珍宝,已容不下其他……”他又凑近半尺,让李妟的瞳仁中只看得到他一张俊脸,“需要我把‘它’装在礼盒里送给你,然后让‘它’日日夜夜陪伴着你吗?” “不需要!”玉|面红透,李妟轻|盈地旋离他的身边,好像真怕被“它”天天陪伴,随后十分积极地向四周寻看。 他们所在的是珍宝阁的一层,所有的箱子都是打开的,散发着各异的璀璨光芒,让人已经无法想像其他两层还能有什么。 而李妟好像有了目标,她走到一个多层木架前,看向下层搁板上的一个小盒。 梁王顺着她的目光,将里面一个精致的金饰拿了出来,放到她的手上:“噢,这是很小的时候,母后让工匠给我随便打造的玩具……” 一个蛋形的圆托,托起了两只金丝绕成的小鸟,不过奇异的是,它们的躯干重合在一起,李妟动了动其中一只,它竟然旋转着穿过了另一只小鸟。 “这只是个小饰物,看看其他的?”梁王并没有看重这个小物件。 “不用了,我很喜欢……”轻轻转着小鸟,李妟淡淡地笑着,语气极其轻柔,“因为……无论他们转去的方向是哪里,它们的心都永远在一起……不是吗……” 梁王突然一震,喉间立时哽住。 是啊,李妟是多么聪颖、多么智慧、多么心有大局,她一定知道,自己现在送给她的……是一份离别的礼物。 如果吴赵挑起叛乱,梁国既成前线,自己这个梁王岂有不坐镇梁国之理,其实紫元舫也正是早就洞悉这一点,才会千方百计想要离间皇帝和自己,却不想废掉梁王而让皇帝收回管制权。 李妟知道梁王一时沉默的所想,她轻轻地道:“我们叫它同心鸟,好吗?” “好啊,”梁王压下心中汹涌,握住她托着同心鸟的手,“就像我们一样,是吗……” “是……” 收下这份礼物,梁王又带着李妟在府内游了半日,两人都没有提及梁王身上的伤,也没有谈及任何国事和政事,仿佛是没有任何忧虑和烦恼的半日……只是,这样的时光却终会结束,晚膳之后,李妟告辞,梁王微笑着送别。 可是次日,梁王即得知皇帝已昭告天下,以国丧私奸的罪名罚没楚国东海郡。 而苍遒更给梁王带来了两个震惊的消息。 一个是窦婴将袁盎暗中领进了皇帝的宣室殿,想必对于可能到来的诸侯国叛乱,这两位曾经的吴国丞相有他们自己的战略思虑。 另一个即是——李妟失踪。